《梦见狮子》 第1节 本书由 代贝贝 整理 ================== 梦见狮子 作者:小狐濡尾 文案 余飞砸掉楼先生的包厢走出门,他正骑一辆单车,狂风暴雪中劈开夜色而来。 余飞拉紧旗袍,眉开眼笑,泪如雨下。 曾以为那些人、那座楼就是唯一的选择, 现在才看清,将要去向的路,比来时更宽广。 扫雷:性向成迷,不喜勿入。 封面广告位招租中... 本文献给江老板,八周年快乐。 内容标签:阴差阳错 主角:谁戏多谁主角 ┃ 配角:作者对配角一视同仁 ┃ 其它:本故事纯属胡扯 作品评价: 京剧女老生余飞一身反骨,被逐出剧团,人生低谷中邂逅了一个奇怪的男人白翡丽。本以为只是萍水相逢擦肩而过,却不曾想二人无论是人生际遇还是艺术追求,都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深厚缘分。余飞被白翡丽带入他光怪陆离的二次元舞台剧的世界,又因为身份和理念的种种差异而背道而驰。两个年轻人在传统与现代、主流与亚文化、世俗偏见与自我坚持之间辗转行走,冲撞磨合,不断成长。本文文笔轻松,视角新颖,人物形象富有特色,个性而鲜活。故事既让人觉得新奇,又令人觉得他们就在你身边 ================== ☆、楔子 · 梦见狮子 佛海上从来没起过这么大的风浪。 文殊院的值日和尚艰辛地撞完钟——他的海青僧袍被狂风吹得鼓鼓的,像一面船帆。 他悻悻然摸了摸光溜溜的头顶:“还好没头发,不然风中凌乱。”瞪向站在一旁正在玩手机的师弟: “恕机!不帮忙也就算了,还玩!” 恕机一根手指划拉着屏幕:“别打扰我帮师父管理微博。上周末推出了‘文殊解梦’,粉丝暴增。”他的念珠都被吹得飞了起来。 “……我……靠……你用官微(官方微博)私行迷信之事,师父知道不打断你的狗腿!” 恕机飞起一指指向师兄:“出家人,不恶口!不嗔恚(chen hui生气)!” “……”他伸手去抢,恕机敏捷地一躲。突然,恕机盯着手机杀鸡一样地叫了起来: “我去?断wifi了?” “……” 恕机抬起头四周望了一圈:“糟了师兄,那根老电线给吹断了。” * 不光是文殊院断电,缮灯艇也断了电。 这是座毗邻文殊院的老戏楼,建在佛海那座庞大的石舫上。 不过,缮灯艇本来就很少用电,艇中戏台,除了一个显示着中英双语戏词的电子屏幕,其余全用烛火照明,也没有任何电子扩音设备。 戏楼始建于光绪三十一年,公元1905年,至如今一百余年,仍然保持着初建时候的样子。北京城保存下来的古戏楼一只手就数得过来,这是其中唯一还在正常演出的一个。 佛海上的浪头“唰”地冲上石舫,一浪紧贴一浪,冲得这青砖素瓦的百年老楼仿佛摇摇欲坠。 戏楼所有门窗紧闭,有穿着对襟夹袄的洒扫老仆提着一盏铁制气死风灯走来,昏黄的灯光映照出花木葱茏的影子,绿莹莹的,湿漉漉的。 然而这么静谧的一个处所,却有格格不入的声音传来: “啪——” “啪——” “啪——” “这是作什么呢?一个好好的孩子,不过唱错了一句词,怎么要这样打呢?”老仆驻足,侧耳听着正厅中传出来的鞭响,摇摇头,叹息着走过。 正厅中跪着一个姑娘,蓬乱披散着长及后背的头发,那清脆鞭响,就是从她身上传来。 鞭子打在她身,她晃都不晃一下。只是月白的长衫薄薄地敷在背上,耸起两支清晰的蝴蝶骨。 “余飞,你仗着现在有一批票友捧着你,就把自己当角儿了!老祖宗传下来的四功五法,你都不放在眼里了是不是?才多大点年纪,就在台子上玩俏头,你说,该打不该打!” 余飞目光定于虚空,本似灵魂出窍,听了这句话,斜斜抬眼,眼瞳中似漆黑海上忽的漂来一星火光,随即轰然大亮。 她问:“陈师傅,我唱得如何?” 拿鞭子抽她的教戏先生手下一滞。 艇主呵斥:“执迷不悟!你那不叫俏头,叫跑海!叫不守规矩胡唱瞎改!” 余飞不理,又问:“倪师叔,我唱得如何?” 正厅烛火摇曳,映照出两侧站着的一众艇中人等。男子着长衫,女子着袄裙,深蓝浅白,皆是一样款式。烛火映着沉默。 余飞此言一出,众人目光唰地掷向厅柱后站着的一个男子。那男子亦着月白长衫,厅柱投下的阴影中身姿清荣,肖似他身侧探向天顶亮瓦的一簇紫竹。 男子冷面不言。 余飞静了半晌等不到回复,低低嗤笑一声。 艇主见她这副不思悔改的模样,大怒:“杨小楼的身段,程砚秋的水袖,赫兰田的眼睛,各自独树一帜,那是人家天资不凡,又刻苦练了多少年,慢慢琢磨出来的!你算什么东西!陈师傅,再打二十鞭!” 教戏先生蓦地叹一声气:“余飞!和艇主服个软,认个错!再打二十鞭,你这两天还能上台么?” 余飞道:“我今日被打,难道不是因为上面的领导亲点我和倪师叔唱《游龙戏凤》,我露了雌音?” 艇主恨声道:“你知道就好!” “既然领导都说了要看我的戏,难道不是因为我唱得好?” “……”艇主气急败坏,“打打打!再不狠狠地打,她迟早敢自己搞出一个‘余派’来!今天就要让她看看,缮灯艇没了她上台唱戏,照样还是响当当的缮灯艇!” 教戏先生无奈一咬牙,孺子不可教,恨铁不成钢,挥鞭再起—— 余飞反手一抓,稳稳拿住了那根短鞭。她运了一下气,眼珠子一明一暗,一热一冷,终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忽的在背后高抬左手,好似飞天反弹琵琶,指尖轻拽,将那短鞭鞭梢的皮套扯了下来。 “陈师傅,要打就这样打,打三十鞭。” 教戏先生怔了,所有人都怔了。 这鞭子不是简单的鞭子,是一支刑鞭。 鞭子越短越硬,越韧越细,打在身上越疼。刚才套着皮套,狠抽了二十鞭,也不见余飞薄衫破损,有血渗出——那只是普通的对缮灯艇弟子的惩罚,疼归疼,不会伤筋动骨,不影响登台演出。 这皮套一抽,底下便见锃亮的一段钢丝,不过火柴粗细,尖头闪着明晃晃的棱光,像野兽的獠牙。 艇主的脸色变了。“余飞,你这是跟我较劲?你知道不知道,缮灯艇自从建国后,就再没让这鞭子见过血?” 旁边的几个小弟子有点急,攥紧了拳头想上前说话,被旁边年长的几位丢过来严厉的眼色,拦了回去。 厅中岑寂,烛火一跳,又一跳,窗外呼啸的风声和大浪拍舫的声音如雷入耳。 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知道,这鞭子脱了套,那意思就变了。 那是用来打“五逆”之徒的鞭子。 光绪三十一年十一月,京剧“倪派”大师倪舸开缮灯艇,制刑鞭,立规矩。犯“五逆”之徒,皆以钢丝刑鞭重责三十,无论死活残疾与否,都与缮灯艇无关。从此缮灯艇家谱之上,“倪派”一门之中,再无此人的名姓。 解放后旧戏班改造,缮灯艇戏班也变作剧团制,旧时期那些吃人的规矩是没有了,可这刑鞭还是流传了下来。现如今,缮灯艇是少有的不吃国家饭、自负盈亏的民间剧团,在京城声名极响。由于缮灯艇仍保留有许多旧日梨园遗风,被许多京城票友私底下称作“戏班活化石”。 “五逆”之规,虽然不曾对外宣明,但进入缮灯艇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是悬在头顶明晃晃的一把剑。 眼见的一厅的气氛都变得沉闷僵化,教戏先生咳了一声,说: “余飞,你别意气用事,艇主也是为你好,打你今朝有过,为你将来成人。只有犯了大过被逐出缮灯艇的弟子才受得起这样打法,你不过唱错了一句词,这样打你岂不是坏了艇里规矩?” 他向余飞伸手:“套子给我。” 余飞一言不发,五指一收,将套子紧拢在了手心。 “唉!这孩子!”教戏先生无奈地一跺脚,转向方才那位男子:“倪老板,你来劝劝这孩子!这孩子从来都是谁的话都不听,就听你的!” 众人的目光又聚到那男子身上。余飞的目光颤了颤,却也晃悠悠地挪了过来。 却只见他面色怫然,冷冷撂下一句话:“我只唱戏,不管这些闲事。”说罢转身便要离去。 余飞的脸色蓦地苍白,道:“师叔留步,我有话要说。”她的声音原本不似一般女子那么清脆尖细,是低哑沉静稳稳当当的,这一时,却有些颤抖。 对着中堂上那一幅倪舸的照片,余飞跪地叩首下去,起来时,眼圈赤红。 她说:“我有过,有‘五逆’之过。倪麟师叔虽然不是我的师父,但在七年前师父去世后,倪麟师叔待我有授业之恩。我本该对倪麟师叔执师徒之礼,报桃李之恩,但我却大逆不道,早早对师叔动了私情……” “余飞!”倪麟本来已经走到大厅侧门边上,闻言惊而转身,阔步走来,“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 余飞没有闭嘴,反而越说越快:“……师叔并不知晓,都是我一厢情愿。如今酿成不幸,都是我的过错。我已经没有颜面待在缮灯艇面对师叔和师叔母……” 教戏先生一把抓住余飞:“别说了!” 第2节 梨园行规矩森严,俗话说,无祖不立,无师不传,师徒辈分,那是大过天的事。余飞这些话,不说则已,说了,还有谁能为她辩解! 余飞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扭肩挣开教戏先生:“请艇主清理家门,把我打出去吧!” 又是一道巨浪轰然打来,水花高高地溅上窗棂。所有人的脸庞在明灭的烛光里,像古早的雕像。 艇主的脸色已经彻底地黑了。“余飞,你要对你说的话负责。” 余飞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这时候又稳了:“我负责。” 倪麟的手本是抬了起来的,随着她尾音落下,又缓缓地垂了下去。 “你知道你要承担什么后果吗?” “逐出缮灯艇,三年不得粉墨登场。” “打。” * 恕机好不容易修好了电线,回禅房中推闸开灯试wifi,总算都好了。推开门,一团黑乎乎的影子迎面扑来。 “哎呀我的妈……阿弥陀佛……”他一把接住那团黑影,笑嘻嘻地说,“女施主您今儿怎么了,像是喝了酒,您不是从来烟酒不沾的嘛……” 硬撑着走了这么远,余飞喉咙里的那一口气快泄了,她顶着嗓子,细细地发音:“帮我把衣服脱了。” “别啊!”恕机吓得跳起来,“女施主,我是正经和尚!就算师父不在,咱们也不能……那样那样的……” 余飞瞅了一眼他那故作娇羞的神色,只恨自己现在没力气踹死他那贱样儿。“是,你是菩萨,你是佛祖,救苦救难,救救我吧。”她勉力伸手,一把的血殷红刺目。 到禅房灯下,看清了余飞一张雪白的脸,咬得稀烂的嘴唇,恕机才觉出余飞是真出事儿了。扶着她俯卧到床上,又帮她脱了那件长至脚踝的黑色羽绒服,看到她的背,恕机不由得大抽一口凉气。 “余飞,你这是得罪谁了?” “先拿清水和剪子,帮我把衣服剪了。” 恕机连忙去拿盆子接水,用干净毛巾蘸了温水,帮她把结了血痂的长衫一点点揭下来。余飞不敢叫,也没力气叫,最后连龇牙咧嘴的劲儿也没了,一滩烂泥一样地趴着。 从小到大,余飞那臭脾气,也没少挨打。缮灯艇和文殊院离得近,文殊院治跌打损伤在佛海这片儿是一绝,余飞便老往文殊院跑。恕机那会儿也特皮,上房揭瓦上树掏窝,摔断胳膊剐伤腿也是常有的事儿,两人便在药师堂里混熟了。 恕机拿了文殊院里最好的伤药,看着余飞那没有一寸好皮肤的背发愁。 “余飞妹妹,你这伤,我可没底儿,还是去医院吧。” 余飞已经下了狠心:“留疤就留疤,我信得过你,素鸡哥哥。” 恕机:“……” 恕机:“打成这样,怎么就没把你打死?” 余飞哎哎呀呀地叫起来。 外面有人敲窗子:“恕机,看毛片儿?” 恕机愤怒地大叫起来:“看个屁!上个星期电脑不是才被你们戒律堂没收了吗?隔壁的声音!” 隔壁禅房的窗子被敲响了。 恕机松了口气,回头对余飞说:“你还让不让我当和尚了?我啥也不会,被赶出文殊院,只能当街要饭!” 那药抹上背,清凉的感觉渗进皮肤,余飞才觉得从十八层地狱里爬上来些,不那么想死了。 她觉得自己真作。 “我才是被赶出缮灯艇了。”余飞叹着气说,“这伤叫断情伤。好在打鞭子的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陈师傅,手下留情,不然我连缮灯艇的门都爬不出来。” 恕机手下一抖,余飞“嘶”地一声。恕机惊讶地问:“你被赶出了缮灯艇?真的假的?” “各种意义上,真的,再也不能回去唱戏了。” “为什么?” 余飞忽然抿起了嘴唇,不说话了。 “因为倪麟?” 余飞笑了起来,挺灿烂的,“不说这个了,你看,我好疼,不是在做梦。素鸡哥哥,我们聊点别的好不好?我有点困,不想睡过去,怕你占我便宜。” “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不嘛。”余飞撒娇,“我看你官微上在发文殊解梦,你也给我解一个好不好?” “说。” 余飞悠悠然地望着恕机简洁的禅房,灯光下,窗边简洁的小几上,放着一个光秃秃的小花盆,也不知道里面种着什么。花盆边是一个文殊菩萨像。 “我梦见了一头大狮子。” “什么颜色的?” 余飞努力回忆了一下:“……嗯,青金色的,特别漂亮,特别的雄壮有力。它一只爪子就把我举了起来。” “哦?”恕机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 “怎样?我觉得很像文殊菩萨骑的那个,你说,是不是象征罪恶?是不是要让我出家忏悔?” “非也,非也。”恕机给她背上又泥了一层草药,蹲下来望着她的眼睛: “你会遇见一个人,一个非常有魅力的、强壮有力的男人,他会成为你的恋人。” ---------------------------------------------------------------------------------- 作者注:本文无考据,无现实原型参考,无生活经验,不接地气,所涉及的圈子作者也完全不懂,一切全靠痴心妄想、胡编乱造,认真您就输了。 作者有话要说:  恶趣味的产物,随便看看吧。 ☆、爱错 余飞蹭着水泥电线杆儿。 她最近的脑子很乱,总有各种莫名其妙的东西乱窜。比如现在蹭电线杆儿,脑子里就会蹿过一句话:我手拿菜刀砍电线,一路火花带闪电。她愣半秒,“呸”一声,什么鬼东西,都是之前不知道什么时候恕机灌输给她的精神污染。 不过最近她脑子里反复循环的却是这一句词: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 她脑子里总会无意识地重复播放一些曲调,大多是她反复练习,走火入魔的结果。但离开缮灯艇后,她已经许久不唱,为何还有这样腔调? 再细细一听,却又不是京剧,而是昆曲,《桃花扇》中教曲师傅苏昆生诌的那一套《哀江南》,竟然还有笛子伴奏的声音,咿咿呀呀,十分凄凉。 余飞被自己唬了一唬,心想我这是怎么了,学了十六年京剧,难道昆曲才是我的本命吗? 再仔细一想,她想起来了。缮灯艇教戏,有一套独有的方法。“倪派”认为昆曲是百戏之祖,学京剧之前,得从昆曲学起,也所谓是“京昆不分家”。因为她主攻老生,这套曲子她唱得滚瓜烂熟。 此后十几年,她再没唱过。 不曾想,在她退出缮灯艇后的某一天,这调子又一缕幽魂一般地飘了出来。 这一个多月时间,她的确过得像做梦一般。早晨惊醒,总觉得自己错过了出早功;白日里恍惚,常以为自己还在佛海之上;在戏台上和师叔倪麟对唱……旧境丢难掉,旧境丢难掉啊。 她生生割断这层回忆,又痛骂恕机一声:说什么会遇到高富帅如意郎君,现在连个屁都没有!回y市这么多天,除了医生,她就没正经和哪个男人说超过三句话。 腰上似乎又痒了起来,她又蹭了蹭电线杆儿,蹭了蹭,又想起此前在北京看的一出《怜香伴》,其中表现两个女主角崔笺云与曹语花之间的情~欲,便是蹭台柱子。那蹭柱子的身段是好看的,余飞细细回忆着,琢磨了下,不由得自己也模仿着,款摆腰肢,蹭蹭蹭。 “大街上发什么骚呢?” 余飞回神,面前站着个大高个光膀子的社会青年,额顶揪个飞机头,戴一墨镜,很潮的样子。目光跨过他的肩膀,车站边上一对年轻情侣正盯着她,隐约有点面熟。 余飞是个很自我的人,戏台上被人盯惯了,不怎么在意别人的眼光。乜了一眼那社会青年:“我当街发骚怎么了?挡着你发财了?” 社会青年拈出一卷儿钱,在她面前秀了一下,插~进了她旗袍侧面的盘扣里。余飞的胸不大不小,布面旗袍虽朴素,却剪裁合宜,尽显身段。那扎扎实实一卷百元大钞就卡在她胸上,将将好掉不下去。 余飞捂住胸口,飞起一双凤眼,甩刀子样地瞪着他:“谢涤康,你要死啊!” 谢涤康闲闲地双手插兜,耸耸肩:“没挡着我发财,挡着她们了。” 余飞顺着谢涤康的目光扭头一看,那边马路牙子上站着几个穿着暴露身材火辣的女子。 余飞说:“哦。”东倒西歪的身子从电线杆上爬了起来,一耸肩,站得笔直,正气凛然。 谢涤康:“……” 余飞问:“你怎么把钱全还我了?买不到?还是我给少了?你直说。” 谢涤康说:“血燕我给你送家里去了,保证是南洋的正品,而且是上品,你回去自己看。珊姨一直对我们很好,算是我们哥几个的一点儿心意。” 余飞鼻子一酸,知道如果是上品,自己这点钱无论如何不够买。她硬气地收了泪意,说:“那你得少收多少保护费啊!” “老子不是收保护费的!” 余飞说:“你莫急啊,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你一定要长命百岁,我将来赚钱还你。” 谢涤康不以为意地嘿笑了一声:“我那个叫阿光的哥们——就是当老板做外贸生意的那个,觉得你屁股长得很好看,你去陪他睡一夜,就当是还了。” 余飞“哦”了一声,说:“你告诉阿光,他老豆死了,我不要钱去灵堂帮他唱一个晚上。” 谢涤康哈哈大笑:“他老豆生前最讨厌听戏,阿光他妈就每年烧两个假戏子给他,说怕他寂寞,他老豆估计每年都被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 余飞白了他一眼。 谢涤康拍拍她肩膀:“有事先走了啊,阿光会赚钱,对你也是真心的,你考虑下。” 余飞说:“你让他死了那条心吧,我有男人了,长得特俊。” 谢涤康说:“你别吹。之前阿光还跟我打赌你是个雏儿,我跟他说去,他回头肯定要看是哪个男的胆子那么大。” 余飞死鸭子嘴硬:“我说有就有,我怕他?” 谢涤康吹了声口哨,走了。 天已经彻底黑了,密密麻麻的路灯亮了起来,宛如星河。余飞目送谢涤康走远。 谢涤康和她是小时候光屁股玩泥巴的交情,后来她七岁入京,去了就没再回来。再后来她每年回y市,谢涤康偶尔进京,见面不算太多。然而这份情义,却一直还在。 余飞抬腿往车站走去,意外发现那对年轻情侣还在,也不知道是一直没等来车还是怎么的。她突然想起来,这两人她之前在医院见过,没想到出来吃了顿晚饭,又在这里碰上。那会她觉得这对情侣打扮新潮入时,男的个子挺高,阳刚帅气,女的则纤腰一搦,楚楚动人,一对儿看着十分养眼。他两人还一直卿卿我我你侬我侬的,给人的印象特深刻。然而目光对上的时候,余飞却从那两人的眼睛里读出了鄙弃、猎奇和嫌恶,这让她觉得莫名其妙。 不过余飞向来除了唱戏,万事不萦于心,这一个小小插曲,她也没放在心上。回家的公交车正好过来,她爬了上去。她摸着腰,带状疱疹折磨了她半个月时间,现在总算好得差不多了,今天去医院,算是最后拿药巩固一下。背后的鞭伤也淡了许多。 她回想过去,身上挠破个疙瘩她就心疼半天,怕留下伤疤,现在竟然落了个全不在乎。过去一直蓄着的长发,现在也剪短了。所谓是女为悦己者容,现在悦己者没了,她的心思也由浓转淡。 路上车多,公交车不紧不慢地开。温度开始下降,余飞从包里拿了条长长的薄围巾,绕了两圈在脖子上。y市格局小,马路紧凑,车来人往,那种红尘烟火的气息便尤为浓烈。余飞趴在车窗上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一声报站:铁狮子路口站,到了。 余飞一惊,坐过了。原来这公交车广播坏了,时灵时不灵的。余飞也没多想,跳下车去。 这趟公交的路线设置不完全对称,过来有铁狮子路口站,反方向却没有。这个时点也不好打车,余飞无法,只得顺着路往回走。 第3节 夜风起,卷起一地的碎花。花逐风飞,一时呼啦啦地往这边去,一时又呼啦啦地被吹回来。 y市虽然地处南疆,可是今年似乎格外冷一些。 余飞拉紧了围巾。风一吹,浑身上下就有点神经痛,是过去练功落下的病根子。 从七岁入京,被师父相中收为关门弟子,到现在十六年时间,她没有一天时间懈怠过练功。 现在忽然一下子就荒废了,她觉得自己就像个旧园子,一夜之间,就长满了草。 过去所付出的一切,竹篮打水一场空。 就为了解脱一段情。 她苦恋倪麟很多年。倪麟心如止水,她便隐而不发,但她不信倪麟不知道。她唱得最好的戏就是《游龙戏凤》,她是坤生,演正德皇帝;倪麟是乾旦,演李凤姐。正德调戏李凤姐,就是她光明正大地在众人眼前和倪麟调情。她享受这个过程,和倪麟演千遍万遍,她都不腻。那朵海棠花,她演一万遍,就能插出一万遍的新花样来。 倪麟过生,她给倪麟送礼物,每年都写同一句话:师叔,我要和你唱一辈子的戏,少一年,一个月,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她就从来没想过,《霸王别姬》以悲剧收场,这句话,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两年前,她知道了倪麟决定接受缮灯艇里空降过来的大青衣师眉卿的追求,她连夜追过去向倪麟陈情,却被拒之门外。而从此以后,倪麟以锻炼新人为名,不再和她同台。她哭着去和倪麟求情,这件事却无法挽回。 如果说那时候,她还没有心死的话,那天在缮灯艇里她两问倪麟,都被冷眼漠视,她才是真正的心如死灰。 就算她被打死,就算她被赶出缮灯艇永远不能回来,他也不会挽留她一下。 倪麟并没有错。 从头到尾,都是她爱错。 作者有话要说:  三章出男主,小丽说,请再给我一章的机会 ☆、筏 余飞的师父说,余飞这孩子没有叛逆期,因为她从头到尾就没有过不叛逆的时候。 余飞深以为然,因为她内心深处就有那么一种拧巴劲儿。刚被师父带去缮灯艇的时候,师父抱着她对倪麟说,这孩子额头高,眼睛亮,腿长,长相和声音也好,是万里挑一的唱老生的料子。她当时虽然不知道老生是什么,但是知道是很高的夸奖,她很骄傲。 当时十七八岁的倪麟冷冷看了她一眼,丢下一句话:驼背,没戏,送回去吧。 她当时就觉得倪麟看不起她,趁没人的时候对着墙悄悄哭了一场。然而师父并没有送她回去,她便赌着气,用绳子和木板,花了两年时间,硬是把自己给矫正过来了。 后来她的戏曲天赋渐渐展露出来,十二岁时,拿了北京少儿京剧大赛金奖。她特骄傲,倪麟就两个字:呵呵。 这让人怎么能不恼火,怎么能不想和他对着干。 她心里很清楚,直到现在,倪麟都看不上她,觉得她歪门邪道,觉得她一心迷恋情情爱爱,唱不出“失空斩”这种戏的铿锵大气。 她又怎么比得上师眉卿这种京剧世家出身的大青衣端庄秀媚。 想到这里,她心底一股郁气直冲嗓眼,冲得她向前快跑了一段,直到道路两旁密集闪耀的灯光晃花了她的眼,她才恍然发现自己置身于酒吧街中,y市年轻人夜蒲最爱。 余飞的想法变得很快的,她突然没那么想回去了。十六年,她不沾烟酒,不吃辣,少油荤,就为了养着自己的嗓子,现在她忽然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想法。 她张着一双眼睛,四下里逡巡,铁狮子路上的酒吧风格各异,颇有岭南风情,也不输北京的什刹海。她没去过酒吧,不知道该怎么选,走着走着,忽的瞅见一个极狭窄的门脸儿,漆黑的,就挂了一盏老油灯,依稀可见木牌子上写着一个“筏”字,上面有两只鸽子。地上有个警示牌倒是极醒目: 【男士勿入】 咦,这个好,安全,万一喝醉,也出不了什么事儿。 余飞摸了摸下巴,抬脚走了进去。 一条完全漆黑的走廊。有声音提醒她:“请右手扶墙,往前走。”余飞心想这是什么鬼地方,等会会有一个丧尸跳出来吓她吗? 然后七弯八拐不知道怎么绕了几下,听见那个声音又在身后说:“这位先生,请您出门,非常抱歉本店不接收男士。” 这家酒吧还挺有原则。余飞想着,忽然眼前亮了许多,一个开阔的空间呈现了出来。 光线很暗,所有的光源都来自桌上小巧的香薰蜡烛,另外有一个精致的吧台,一个小巧舞台,一个女歌手坐在高凳上缓弹吉他,唱一首晦涩的歌。人很多,但都看不清脸。 余飞想,这酒吧好像也没什么特别。 她坐在吧台边的高脚椅上点酒,一杯又一杯,她不懂酒,也不懂怎么喝,反正哪种好看就点哪种,换着种类来。半醉半醒间,她打量酒吧里来来往往的女人,一个个风情各异,身材玲珑有致,不由得心旷神怡,心想早该来这种地方,怎么能这么多美女的。 喝到第五杯的时候,一个非常刺激的觉悟猛然间划过她的脑海,然而这时候,已经有人挨近了过来。 女人和女人接触的感觉,很不一样:精致,细腻,柔软,仿佛每一寸的触感都被放大。 那只手从她臀上滑了过来,隔着薄薄的、熨帖肌肤的旗袍,款款地扶在了她的腰上。她心里头有些瘙痒。 余飞蓦地转头,顺势勾近她,手掐到她后背腰间凹陷处,低头在她嘴唇上一吻。 这是个美人。 凡是美的东西,余飞都喜欢。 美人眯起眼睛,眼底滋味更浓。她笑起来:“我叫关九,你呢?” “言佩珊。” “听名字,是y市本地人?” “听口音,你是外地人。” 关九爽气地笑。她眉目都生得凌厉,有一种十分锋利的美,余飞想起虞姬的剑。这一出神,余飞被她揽着腰从凳子上拉了下来。 余飞腿长,个子高,这是她唱坤生的一大优势。就算是和倪麟饰演的花旦对戏,穿上加厚的官靴,也不会露怯。这个关九和她几乎差不多高,显然,关九也有几分惊讶。 关九迫近来,“我喜欢你……”她清越的声音压得很低,十足的暧昧,又有几分压迫感,“你是t还是p?” 余飞不懂什么是t什么是p,不过她懂得关九的肢体语言。她徐徐伸手,将那吧台上的酒杯拿了起来,关九的目光一直粘着她手——余飞有意无意拈了个“蝶恣”的手势。这是旦角的手势,余飞的手指不是纤细饱满笋尖儿似的,但足够修长,拈来不似倪麟那般秾艳,却也学了个七八分姿色。 关九的眼神有点儿迷恋。 余飞轻抿了口酒,入口是柠檬的香,余味是苦艾的苦。她不动声色: “是上你的那个。” * 关九这群人玩得很开,不像其他桌那么矜持。 听口音听得出,这群人中就关九是外地人,其他都是y市这边的人,讲的是白话。余飞被关九带过去后,那些女生便七嘴八舌地和她说话,有人问她,你也是y市的?怎么从来没见过?余飞笑,也不说话。关九说这是我的人,你们别打主意。 这一群人围在桌子前玩骰盅,余飞被关九拉着坐她身边。关九是这群女孩子里面最豪爽最打眼的一个,看得出其他女孩都喜欢她,但又像约好了要坑她似的,一开始还说国语,渐渐的国语白话交杂,到真玩起来的时候,基本上就只听得见白话。 余飞发现,关九的白话非常糟糕,连数字都听不准,不过她偏偏死要面子硬撑。一开始定罚酒规则,有的说一杯两次,有的说一杯一次,一个看着特乖巧的萝莉脸女孩子喊:“玩大点,两杯一次!” 关九说:“猴猴猴(好好好)。” 余飞肘尖戳了关九一下:“‘两杯一次’,你知道什么意思?” 关九望着她嫣然一笑:“没听懂,管它呢。” 余飞被她气笑:“‘一杯两次’是说输一次喝半杯,‘两杯一次’说的是输一次喝两杯。两杯一次喝死你吧。” 关九感动地说:“佩珊,想不到你这么心疼我。不过没关系,我酒精过敏,后面这位阿翡会代我喝。” 余飞蓦然回头,果然看见后面沙发上还坐着一个人,她之前竟一直没发现这个人的存在。 这个人一身黑衣裳,很随意地靠坐在沙发角上,手撑着额角在听那个女歌手唱歌。她整个人都陷在黑暗里,隐约能看出头发很长,轮廓美得像一副油画。 窗外有车驶过,窄窄长长一道浮光掠过她的脸,惊鸿一瞥中余飞看清了她那双眼睛。 这一眼,余飞记了许多年。 许多年后,她觉得自己的记忆力快要衰退时,去学了油画。 “九个六!”萝莉脸女孩竖起拇指,指尖向左一划。 “十个!”几个女孩不要命地往上加,关九也稀里糊涂跟着加。 “输了输了,九哥喝酒!” “我怎么就输了?”关九无辜地打开手,手里一把的一点。余飞明白了,这帮女孩子又在拿关九不懂的手势坑她。萝莉脸那个女孩的手势,是“斋”的意思,即一不能变成其他的点数。 关九愿赌服输,端着两杯酒向后递过去,那个叫“阿翡”的姑娘一言不发,头都不仰,轻描淡写两杯像喝橙汁一样地喝了。 如是好几个回合。两杯一次,阿翡每次都来者不拒。不过关九也不是蠢货,就当大家开始担心阿翡的酒量的时候,关九突然像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连翻好几盘,桌子上的每个女孩都喝了许多,包括余飞。 “九哥,你带的这个姐姐好有趣啊!不来和我们一起玩么?”见阿翡无声无息地又喝两杯,终于有个女孩半醉半醒地说了出来。 “别理她,她脑子有点问题。”关九低声跟那个女孩说,“我就带她出来散散心,让她自己玩儿去。” “她有女朋友吗?”女孩还是好奇。 “她啊?之前有,刚被劈了,没了!” “哦。”那女孩忍不住又看了阿翡一眼,“这么美都会被劈啊,这姐姐比九哥你都好看的样子。” 关九一把拧住女孩的嘟嘟脸,“吃着嘴里的想着锅里的,你要不要脸!别打她主意,听到没?” “哎哎哎哎——”女孩挣扎着,趁着醉意抗议道:“都像九哥你就好了,到处撩,撩了又不负责。” “胡说,今天撩的这个我就打算负——” 关九扭头一看,人没了。 再回头一看,余飞已经跪坐到了沙发上,拎着一盏小灯,细细地去照阿翡的脸。 明灭灯光下,长眉如画,眼横秋水,美轮美奂。 作者有话要说:  注:《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三出戏合称“失空斩”,是京剧老生行当的经典剧目。 ---------- 我就不说啥了。 总之经历过《以眼泪,以沉默》的弃文率我现在内心无比强大。 ---------- 关于最后一句的“美轮美奂”: 不用再教育我这个词用错了,我的语文没那么差。 真用错的词我会感谢读者的纠正,但这个词我就是故意这么用的。 出版我会换词,但这是网络版,网络版,网络版,网络版我想怎么遣词造句就怎么遣词造句,我有我的语感,没人管得着。 ☆、孤魂艳鬼 第4节 余飞艰难地醒了过来。 意识就像一大片混沌不堪的乳浊液,慢慢澄清下来的时候,余飞猛一个激灵—— 不对劲。她这是在哪里? …… 这是一张特别大的床,余飞这辈子都没睡过这么大的床。 床上到处都是雪白的被子和枕头,从被子的面积和枕头的样子和数量来看,余飞判断这是一个豪华酒店。 这个认知让她的脑门再一紧。 她这是出来开房了? 然而当她仔细感受了一下自己脖子以下身体的存在感时,她所有的疑问一扫而光—— 她,的,初,夜。 拱,手,相,让。 余飞的眼睛都直了。 ……昨天去的不是一个仅对女性开放的酒吧吗?她怎么就和别人滚床单了?和她滚床单的人是谁?是男是女?……她确信自己喝断片儿了,她需要恢复一下记忆。 依稀记得她后面坐在了阿翡身上。 当时酒吧中的气氛一浪高过一浪,热闹非凡。她却愈发地忍不住去看那个阿翡。 就像是万千繁华背后的那么一丝落寞,浓妆艳抹之下的那么一缕沉寂,是孤魂,也是艳鬼。 就是这种格格不入的气质,都市夜谭一般不真实的感觉,让她心中似有一线猛然抽紧,让她手提了灯,去找这个午夜的人问路。 她怎么问,这个人都不说话。一个字都不说。 就在那如豆的灯火中,盯着她看。 她记得那双眼睛很美,里面盈盈的都是透亮的水,这个世界那么黑,就这一双眼睛又亮又深。水里面养着的是什么?是情根。 不知道怎么就吻上了。 后面似乎关九过来拉她,想把她从这个阿翡的身上拉下来。 关九很生气的样子。 关九说:“我看上的人,怎么被你抢了?”她指责的对方是阿翡。 她将要被关九拉下来时,之前一直一动不动像个雕像一样的阿翡,忽然就伸了手,将她的腰肢勾住了。 那一瞬间她觉得阿翡像个妖精。一个她想被它缠住不放的妖精。 关九当时似乎是惊呆了。 余飞无暇去分析当时这几人的反应,她觉得这情节太离奇了,甚至很玛丽苏——这也是恕机精神污染她的词。她从来没想过会有人当着她的面争风吃醋,而她就是被争风吃醋的对象。 这大约是她做的梦吧?她的幻想? 身边的大团被子忽然动了一下,被子底下袭来温暖的人体气息,属于男性的呼吸声微微重了一下。余飞浑身一僵,她想起昨夜后面又闹腾了一下,关九悻悻然去酒吧的台子上唱歌发泄不满。她隐约记得关九唱得好听,又赢得了一票迷妹。而她仍在沙发上与阿翡纠缠。 摸到阿翡身上时,她怔住了。 “你是男的。”她说。 阿翡依然没说话,却停了动作。 “唉。”她叹了口气,“是男是女有什么关系,是妖怪是鬼我都认了。” 说完又低头轻薄他。她依稀记得,那时候身体底下的人很硬,是情动了。 再往后的记忆就变得很模糊,看不太清,也听不太明白。只是隐约记得没有开灯,大片的落地窗透进满地的月色,像旷野的薄霜。起初有些疼,但随即便是快活,很极致而长久的快活,是她从未体验过的感觉。 想到这里余飞已经羞愧得无法面对自己。从头到尾都是她主动,从头到尾都是她心甘情愿,她都不知道自己着了什么魔。 被子底下伸出一只手,匀称修长,很是秀气。这只手在摸索着什么,眼看着这人就要从被子里爬出来,余飞“嗖”地光着身子跳起来,用被子将他捂得严严实实。 “别动!”余飞狠狠一压被子。 被子里的人还真就没动了。 余飞飞快地环顾四周。 这真是一间非常大的房间,余飞也不是没有住过好的酒店,但这间要比寻常客房大出三四倍有余,余飞土鳖地判断这应该是一个行政套间之类的客房。 楼层不是一般的高,一整面墙的落地窗下,正对的是y市最繁华的城景,高楼林立,江水如带,景色十分壮观。余飞恐高,看着窗外一阵晕眩的感觉袭来,急忙又把目光收回房中。 整个客房全是清暖色调的实木装饰,倒也没什么个人的东西,就一台电脑,几个大的旅行箱。 看起来,并不是临时开的房,而是这个人就寓居在这里。 住得起这样的酒店、这样的房间的人,不是有钱,就是很有钱了。余飞觉得,不应该再和这种人有任何的关联。 她按着被子,说:“咱们萍水相逢,各行各路,就别再见面了。等我走了你再起来,成吗?” 被子底下寂无声息,像是死了一样。 余飞说:“你不说话,就当是默认了。” 房间中静悄悄的。 余飞从地上捡起衣服来穿上,又说:“借用一下你的洗手间,不介意吧?” 仍无回应。 这个人,从昨晚到现在,一个字都没吐出来过。 余飞想,这人莫不是个哑巴。可她这么想的时候,昨夜一些声带振动发出的声音却又浮现在耳边,令她脊椎一酥,登时中止了这个想法。 这个套间大约有一百六七十平,除了卧室之外还有一个会客厅,另外有两个房间,一个开着,一个紧闭着。开着的是个洗手间,紧闭着的那个门上挂着一个牌子,手写着几个字: 请保持房门紧闭。 字迹锋锐但是很正,余飞直觉觉得是个女生的笔迹,是这个叫“阿翡”的人写的吗? 如果门上没有挂这几个字的话,余飞也不会去开这扇门。 然而门上有这几个字,恰恰就激起了余飞心底的那点逆反劲儿。 她回头看了一眼床上,那人仍然一动未动,被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也不知是睡回笼觉了还是怎样。 余飞悄无声息地扭动把手,推开了房门。 她心中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比如这房间中放着什么猎奇的玩具、偶人,某些恶趣味的器械,甚至尸体之类。 然而推开门,里面什么她臆想中的东西都没有。 只有一个很普通的,临窗的大浴缸。窗外正好俯瞰y市的标志性建筑——号称“岭南明珠” 的y市电视塔。晚上一边在这里洗澡,一边观赏y市繁华的夜景,不知有多惬意,却不知为何要在这间浴室的门口挂一个“请保持房门紧闭”的告示牌。 余飞想,也许有钱人都有些怪异的癖好和习性。 她退出来,又小心翼翼地把门关好。 洗手间很宽敞,一个马桶间和一个淋浴间被隔离出来。洗漱台上整齐地放着各种洁具,余飞看了下,酒店提供的洁具都被收了起来,这个人用的都是自己的东西:电动牙刷、牙缸、牙线盒、漱口水、消毒液……干净清新,摆放整齐。 还有剃须刀。这个人真真切切就是个正常的男人无误了。也不知他为何会出现在“筏”这个酒吧里,看起来也本不是为了去猎艳。 清醒过来之后,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余飞都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奇葩。 而且还跟这个奇葩上床了,贡献出了自己的初夜。 说出去估计都没人相信。 余飞恼怒地洗着脸。平静了一些之后,她扪心自问,其实也没什么后悔,她也算是求仁得仁。 她用酒店的洁具洗漱完毕,一直到出去之后锁上房门,那人都没起来。 看来他也并没有兴趣再和她见面。 就当是一场艳遇吧,余飞宽自己的心,人生中难得的一次经历。 走出走廊之后,见电梯间没人,余飞摸出手机来给恕机打了个电话: “狗素鸡!你给我解的什么梦!说好的会遇到一个有魅力的、强壮有力的男人成为恋人的呢!这么多天过去了,屁都没有!辣鸡!” 恕机:“???” 恕机:“这位施主,您是不是打错电话了?” 恕机“啪”地挂了电话。 余飞看着断线的手机发呆。 这时候一阵小凉风吹来,原来电梯间开了一扇小窗。余飞觉得脖子发凉,才想起来少了一条围巾,应该是落在那人的房间里了。 这条围巾虽然不值钱,却是母亲唯一一次去泰国玩,买给她的礼物,说是泰丝织的。 余飞知道肯定是假的,不过围巾质地柔软,围着也挺舒服,便一直带在身边。 她犹豫了一下,凭着记忆又走回那人的房间门口。 正要伸手按门铃,她忽然听到里房间里急促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在快步走来走去,并且在斥责他人。 房间中,年轻男人的声音清透低沉,像秋色丛林中敲响的石磐,这样质地的声音,她未听过。 那声音暴躁而严厉地说: “阿水,你疯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丽这个人设对我来说,是个堪比马艳红下和刘璇单臂大回环的高难度动作,能不能发挥出来基本看运气…… ☆、金刚经 余飞的母亲坐在小楼门口晒太阳,小楼临街,她缓缓地摇着椅子,看门口人来车往。有时有熟悉的老街坊过来,和她打一声招呼。 “言家大姐,好些了吗?” 言佩珊微微地笑,脸上的岁月痕迹和疾病带来的憔悴也掩饰不住她昔日的风情。 “好多了,劳您挂心。” 言佩玲出来倒中药渣子,被言佩珊拦住,“佩玲,别倒在路边。病气给别人带去了,不好。” 第5节 言佩玲咕哝一声,“还这么多讲究!带走了不好吗?”摇着胖胖的身子进门去了。 言佩珊见余飞拿着《金刚经》,在一旁恹恹欲睡,便提醒道:“接着念吧,怎么不念了?” 余飞晃晃脑袋,清醒了些,便接着念:“……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言佩珊叹息了一声。 “……知我说法,如筏喻者——”念到此处,余飞一个骤停。 这一个“筏”字,太扎眼。 “怎么又不念了?”言佩珊问。 “呃……”余飞胡诌了一句,“没看懂。” “你读《金刚经》读得少。虽然你年轻,但也应该多读读佛经。”言佩珊谆谆劝诫,“如来佛祖以‘筏’比喻佛法,佛法和船一样,把你从此岸渡到彼岸。红尘无岸,苦海无涯,佛法就是筏子。” 余飞想起缮灯艇中,祖师爷倪舸那副巨大的照片下面,有当年两广总督岑春煊的亲笔题词: 梨园缮灯,佛海慈航。 余飞觉得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提点着她。但线索有点多,有点乱,她恨自己脑子笨,想不明白,理不清楚。 言佩珊见她又开始痴痴发愣,便道:“婉仪,你是不是很困?” 余飞本名余婉仪,“余飞”是缮灯艇师父收她为徒时,给她改的艺名。师父说,余婉仪这个名字太女气,唱老生,要有男子的气魄,于是改名为余飞。 余飞措手不及地“啊”了一声,下意识抵抗说:“不困。” 她当然困。在“筏”中喝酒到一两点,去到酒店又是一两个小时的不可描述。她依稀记得睡的的时候,天边都开始发白了。 言佩珊说:“你昨晚去哪里了?我听小芾蝶说,早上出门上学看到你刚回来。” 余飞心中一瞬间把小芾蝶骂了个狗血淋头。 小芾蝶是她二表妹,小姨言佩玲的二女儿,现在正在念高三,每天早上七点离家上早自习。 余飞是仍然保存着六点起床出早功的遗留习惯,否则今天早上也醒不过来。回到家时,将将好撞上准备出门的小芾蝶。她匆匆上楼没理小芾蝶,没想到小芾蝶竟是个告状精。 余飞干笑了一声,说:“昨天下午去医院,回来跟谢涤康见了一面。他帮我买到了血燕,又约我吃饭,我就出去和他们玩了一宿。” “谢涤康是个好孩子。”言佩珊不置评论,盯着余飞,问:“你昨晚date(约会)去了?” 在言佩珊这里,“date”基本上相当于“和男人上床”。余飞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说:“我男友都没,和谁date?就是和谢涤康他们玩玩大话骰。” “我听谢涤康说,你说你有男朋友,还很有型。你怎么从来没说过?打算瞒到我死吗?” 余飞崩溃。 她是应该拱手敬一声“珊姨您长目飞耳,消息灵通,小女佩服、佩服”,还是应该为有如此致力于出卖她的亲友而感动落泪? 余飞不知如何回答,言佩珊又叹息一声,道:“昨晚做了什么事,你谁都能瞒过,就是瞒不过我。有些事我不反对,你岁数也到了,早该如此。我就希望你慎重些,千万别走我的老路。” 余飞垂首不言。 言佩珊又道:“这次从医院回来,你和佩玲都说是因为我好多了,其实我心里清楚得很,我没几天了,医生治不好,才让我回来的。我看得很开,你不用为我担心。我这一辈子,所作所为没什么后悔,唯独有两件事放不下,估计是要带憾入土。 “第一件,我对不住你父亲一家。再怎么道歉,也挽回不了。第二件,就是放心不下你。虽然你还年轻,我不催你结婚,但我还是想看看,我走了之后,到底会是谁替我照顾你,那个男孩子人品好不好,对你体贴不体贴。你粗枝大叶的,我总是能替你把把关。” 余飞望着远方的天空,一群不知名的飞鸟飞落天际线,散进布满密集电线的老街之中。 她硬生生把眼角的泪意压下去,翻开书,说: “我还是继续给你念《金刚经》吧。” * 言佩珊上午的情况还好,吃过午饭休息了一会,又开始剧痛、抽搐、失禁、胡言乱语。 言佩珊在床上翻滚挣扎,用头去撞墙,意识模糊地说:“都是我年轻时种下的孽根!都是报应!” 姨母言佩玲白天要去服装厂上班,家里就余飞照顾母亲。余飞红着眼睛给母亲用吗啡,敷中药,等她镇定下来,又给她清洗身体,换洗床单。 言佩珊仍然意识不清,喃喃地问:“婉仪,缮灯艇是不是催你回去唱戏?我听到手机一直在响。” 可是手机哪里有响。 余飞含泪说:“没有,我请了假。” 言佩珊开始进入药物作用带来的昏睡状态,断断续续地说:“快……回北京去……师父要打……” 余飞抹了一把眼泪。 她是在离开缮灯艇的第三天知晓母亲重病这个噩耗的。 原来母亲之前早就得了这个病,做了化疗,没有告诉她。这次复发,来势汹汹,母亲怕再也见不着余飞,才让姨母通知了她。 她不顾背上的伤,从恕机那里搂了一大包药,揣着唯一一张银~行卡飞回了y市。她一向对坐飞机有恐惧,但那回顾不得许多了。 这大概是一种叫做雪上加霜的打击。 一切事情做完,又给全家人做了晚餐,已经接近六点。余飞把母亲叫醒,喂了粥和药,母亲又沉沉睡去。 餐桌上,姨母言佩玲见余飞脸色发青,眼睛通红呆滞,心疼地劝道:“婉仪,吃完后早点去睡吧。你回来快一个月,白天黑夜的都守在你妈妈病床边上,没睡过一个好觉。听姨妈的话,快去休息,今晚你妈妈我来盯着。” 余飞说:“我睡不着。” 言佩玲:“睡不着出去散散心也行,总之别一天到晚在屋子里闷着。” 余飞看了一眼小芾蝶,小芾蝶赶紧把头埋进了饭碗里。言佩玲脸上却没什么异样。姨父和小芾蝶的哥哥都在水电站值夜班,没回来吃晚饭。 敢情小芾蝶只告诉了母亲一个人。 余飞换了个话题:“姨妈服装厂也很忙吧?” 言佩玲圆溜溜的眼睛一瞪:“我是厂长,厂长有什么可忙?”言佩玲是一种急火火的作风,甚至形于面相。虽是一母所生,言佩玲的长相远不如姐姐言佩珊漂亮。但用言佩玲的话说,上天是平等的,她虽然没有姐姐长得好看,但命比姐姐好,所以她也不怨。 余飞问:“最近上善集团也不催着出货了?” 上善集团是y市最大的一家高端服装集团,在整个华南地区都有很高的知名度。言佩玲经营一家小的服装加工厂,主要是给高档成衣做一些比较特殊的手工活,例如刺绣、钉钻、编织等。对言佩玲而言,上善集团这家客户足够大,每年光他们家的单就足够吃饱喝足。所以言佩玲也省了心,不用操心去拉其他的新客户,服侍好这一个大金主就行了。 言佩玲在家里的日常,就是抱怨上善集团这个大金主有多苛刻。抱怨到余飞都对这家公司有了很深刻的了解。比如哪个省的书记夫人穿了上善集团的衣服,衣服上的某颗扣子就是她钉的啦;比如上善集团花大价钱请了山本耀司的前助手来做设计总监,日本人对服装加工的要求稀奇古怪特别烦啦;又比如上善集团新开了家旗舰店,急着上货,催得她连夜赶工,工人们都要暴动啦云云。 然而怨归怨,上善集团总归是舍得给钱的。余飞总觉得言佩玲的痛骂中也透着对上善集团的爱意。 果然,余飞见言佩玲眼珠子一转,闪出八卦的光辉,神秘兮兮地说: “上善集团最近可没心思管我这边的事。他们老总在外面有私生子的事被捅出来了,大婆气得发疯,天天跟他们老总闹呢。整个公司里鸡飞狗跳的。” 小芾蝶抬起头,天真地问:“大婆为啥要这样闹啊?他们不要面子的嘛?” 言佩玲说:“这事可就大了,多个私生子,大婆的儿子能分到的财产就少一半哪。她能不闹?这大婆可是个厉害人,硬是踩着原配上位的。可怜之前那位原配,直接就自杀了。” 余飞脸色一白。言佩玲顿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道:“呸呸呸,我在你们小孩子面前讲这些做什么!婉仪,你别听姨妈瞎说,别放在心上啊!你妈跟她们不一样!” 余飞低头不言。 言佩玲是个咋咋呼呼的直爽性子,见余飞这个样子,索性说开:“婉仪,我跟你说,你这不叫私生女,你妈妈只不过是未婚生子,顶多,算借了个种,这也没什么好羞人的。你长这么大,有用过你亲生爸爸一分钱?受过他半点恩惠?没有!你现在唱戏,在北京城里多有名的角儿呀!咱们做人啊,穷不怕,只要没做亏心事,就活得顶天立地的,你说是不是?” 姨母说了这么长一大段,余飞没怎么听进去。她脑海中只划过三个字:亏心事。 如果不是因为亏心,她会离开缮灯艇吗? 这顿饭吃完后,姨母打发余飞出门去水电站给姨父还有大表弟送饭,还嘱咐余飞,在外面找个朋友玩玩再回来,年轻人总是要有年轻人的生活,母亲这边,今晚就交给她了。 余飞给姨父和大表弟送完晚饭,看看时间是七点一刻。她手中还攥着两张戏票,七点半大隐戏楼的粤剧,《帝女花》,本来是和母亲约好了今晚一起看的。 《帝女花》是母亲最爱的粤剧,小时候母亲带她看过很多遍。但自从她去了北京之后,就再也没有看过《帝女花》。 既然母亲看不了了,她就连带母亲的份,一同看了吧。 * 余飞到达大隐戏楼的时候,戏已开唱。 她蹑手蹑脚寻到自己的座位时,发现自己和母亲的两个座位,已经被占了一个。 占座位的是个矮个老头儿,一边看一边摇头晃脑地跟着哼唱,旁若无人。这种戏迷余飞见得多了,对戏曲非常的执著和迷恋,但也不怎么守规矩,经常花钱买最便宜的戏票,但是赶在开场之时去抢占价位最高还没有被人坐的空位。 台上演员已经在一片锣钹声中登场,余飞无心和老者起口舌之争,何况母亲也不会来,她便由着他坐了,自己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大隐戏楼和缮灯艇有几分相似,都是古戏楼,还保留着古代的那种“官座”、“池座”。“官座”在二楼,为达官贵人准备。“池座”则是戏台前方的一片座位,是平民百姓的坐席。 这“池座”和现代剧场还不一样,不像现代剧场是阶梯式的,前排人挡住后排人视野的可能性不大。“池座”中所有人的座位都在同一水平线上。 现在,坐在池座中的余飞和那个老者,都觉得有些麻烦—— 前面两个人有点高。 余飞前面是个男生,脖颈颀长。老者前面是个女生,长发还高高地束起,愈发挡住视线。 余飞学了十六年戏,如今再看粤剧,早已不是当年图个热闹那般的看法。唱念做打她样样都会琢磨,尤其是粤剧中独有的台步、身段、做手、须功、翎子功,她样样都要细看。这一挡,这出戏于她就不完整了。 上半部演完,余飞出去茶室点了一杯凤凰单枞,回来寻思能不能找人换个位置,走到自己座位前一看,竟被人占了。 坐在她座位上的是个穿着黑色t恤的大男生。他低垂着头,叼着瓶农夫山泉,玩一个色彩绚烂的手机游戏。这游戏画面变幻迅速,他手指闪动如飞,看得余飞头晕。 从他那干净修长的颈子,余飞武断地判断这就是刚才坐她前面的那个人。他的黑色t恤上有一双白色线描的、相距逾尺的眼睛,似乎一直在盯着她看,十分诡异。 余飞和那双眼睛对视了片刻,蓦然发现自己又被精神污染了,不由得有点郁郁。而这个人一直沉浸于游戏之中,根本没有注意到余飞。他刘海略长,柔软地垂在额前。头发稍显凌乱,在头顶随性地揪了个小辫,左耳上坠一枚竖立眼睛状的耳环,瞳孔璀璨。 余飞看了看自己样式古早的旗袍,想想之前穿惯了的长衫,判断这个人和自己处于平行空间。她二指托着茶杯,在这人面前站定。轻轻咳嗽了一下,细言缓语地唤了一声: “先生?” 这人大约是粗心大意,坐错了位置。师父教她做人的道理,凡看破,不说破,给人面子。 那人闻声,暂停了游戏,拿下矿泉水瓶,抬起头来看向余飞。 如果说,时间能倒流一分钟的话,余飞绝不会站到这个人的面前,善良谦逊地唤出那两个字:先生。 如果说,时间能倒流两小时的话,余飞甚至不会选择迈入这个戏楼。 然而,时间永远只会轰然向前流逝,绝不后退。 那一瞬间,余飞心中只有三个字。 见鬼了。 作者有话要说:  记录:2017.7.12,上善集团设定小修。 ☆、帝女花 第6节 偌大一个y市,将近一千万常住人口,究竟是怎样的概率,能让她昨晚上半梦半醒间胡天胡地一场的陌生人,此刻又活生生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而且是在一个画风截然不同的场所? 她不会认错的。 眉如春山,目横秋水,在这暗处,闪闪发亮。她的心都开始狂跳,指尖一抖,茶杯险些滑落。所幸她是在舞台上见过风浪的,右手探来,稳稳接住,只溅出几滴茶水。 这人的目光微微下行,落在了她的手上,然后又抬了起来。盯着她,脸上仍未有什么表情。远不似她,心中波澜起伏,嘴角肌肉抽搐。 几秒之间惊心动魄一个回合走过,余飞像一块淬了火的铁,瞬间冷却。 昨晚上灯火之下,咫尺相对,再亲密的姿势也有,距离在负若干公分。她能把他认出来,她就不信他认不出她。 但这人没露怯,她也不能输。 余飞左手手指按紧了杯盖,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一般地说: “先生,您坐了我的位置。” 这人目光微微一凛,未待他说话,旁边一个熟悉的清越女声已经传了过来: “不好意思,刚才您旁边的先生说我和我朋友挡住了他的视线,所以我们就和他交换了一下位置,麻烦您坐到前面——” 关九瞬间止住了话语,她是快步走过来,看清了余飞的脸,被惊得。 她显然也完全没想到,会在这个大隐戏楼里,和余飞重新碰面。 她的反应倒是很诚实。 余飞注意到,关九今天是截然不同的一身打扮,白色紧身连衣短裙,长而薄的风衣,嘴唇点得殷红饱满,配上高束的长发,显得十分伶俐干练。 ——这大约才是两人平时的装扮,不像学生,但也看不出来他们是从事什么职业。 想想昨晚三个人之间的暧昧情景,眼下这个高雅清净的地方,气氛突然变得尴尬。 那个年轻男人突然开口,问的是余飞: “你喜欢这个位置?” “不喜欢。” “那你想坐哪里。” “前面。” 交涉就这样迅速高效地结束。三人散开,各自落座,干净利落。余飞坐到前排,眼前一片空旷。 下半场大戏开场。长平公主与驸马周世显在尼庵相遇,几番试探,终于相认,却已经是皇城破、清军立,崇祯自缢,大明气数竭尽。 余飞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然而当她假装找人突然扭头后望时,却总只见身后那个年轻男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的表演,神情冷淡肃然。 仿佛一朝之间,这个人的气质全变了。如果说昨晚的他浑身上下都充斥着一种雌雄莫辨的“诱”的气息的话,今天的他,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正常的男性,太正常了。虽然他的长相仍显阴柔,微妙介乎于少年和成年之间,却不会再让人有任何女性化的联想。 舞台上一声鼓鸣,“咚”的一声。 余飞心中也“咚”的一声,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她为何要如此在意这个人? 不过一桩露水情缘,就算今晚再见一面,又能改变什么? 看这个人的反应,根本没打算承认昨晚曾与她春风一度,她又何必剃头担子一头热? 这么一想,余飞的心便静了。 这一时,那驸马周世显在尼庵独行,听见清冷琴音,念白道: “冷冷雪蝶临梅岭,曲中弦断、香销劫后城。此日红阁、有谁个悼崇祯?我灯昏梦醒、哭祭茶亭。” 就这一句,余飞入了戏。 * 演员谢幕完毕,已经是十点半。余飞看了一眼静音的手机,有两条未读信息。打开微信一看,竟然是缮灯艇的一个小师弟兰庭发来的。这个师弟身体瘦弱,她过去多有照拂。 “飞师姐,你走了之后,缮灯艇好像寂寞了很多,没有之前热闹了。” “有好些票友在问你去哪儿了,还说《游龙戏凤》换了人之后,没有以前好看。” 她回了一句:“现在艇里排什么戏?” 兰庭回复得很快:“《贵妃醉酒》《六月飞霜》《宇宙锋》。” 不是花旦就是青衣,都是正经大戏。 缮灯艇挑大梁的,花旦是倪麟,青衣是师眉卿,都拿过京剧大奖。 余飞心里头很不是滋味。这就是艇主说的,没了她余飞,缮灯艇还是响当当的金字招牌。 这才是一双璧人。她余飞,诚如艇主所说,是个只会跑海的、插科打诨的,跳梁小丑。 兰庭犹犹豫豫地问:“飞师姐,你还回来吗?” 她打下四个字: “回不来了。” 不是不回来了,是“回不来了”。 * 大隐戏楼的位置很特殊,如深山古寺一般深隐在一个很大的园林式仿古公园里。夜晚公园关闭,只有一条狭窄小径可供戏楼的观众走出去,仿佛从世外桃源,走过曲径通幽,回到繁华市井。据说这也是这个公园的一个独特设计。 但余飞可不觉得这设计有什么值得夸赞之处。看戏的有两三百号人,从这仅容一人的狭窄小路走,得走上半天。 余飞在这有如血管栓塞一般的人流中排了一会,回想起那几条短信,心中那口滞气愈发浊重,见路边有一个暂歇的小花圃,便走了进去。 她没想到的是,这个花圃背后,还别有洞天:一条小道通往一个花枝疏密横斜的假山小亭,四围有高树厚叶密密遮挡,俨然就是一个用来偷情的好地方。 然而余飞四下里看了看,并没看到有人在此处偷情。月色溶溶,蛩声凄凄,寂无人声,只有幽浓花香袭人。 余飞在亭脚边站了一会儿,月光下两张票根上“帝女花”三个字似模糊似清晰,又似要乘风归去。终于是腿根一软,月余来的压力瞬间释放,瘫坐在地上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 《帝女花》,是母亲最爱的戏;《香夭》,又是其中母亲最爱的曲。 y市和香港离得近。《帝女花》在本地原就出名,1999年,因为香港影星张国荣和汪明荃的演绎,《香夭》在大街小巷更是广为流传,是个人都能哼上两句。孩子们甚至把这个调子当做儿歌来唱。 母亲喜爱张国荣。张国荣的歌,张国荣唱过的粤剧,她都在家里反反复复地放。余飞小时候听得多了,便也会唱。 七岁那年,母亲带她去北京,为了让她看一眼父亲长什么样。然而父亲还没见着,她在佛海公园划船,远远地看见景山上那棵崇祯吊死的歪脖子树,唱了一段《香夭》,就被缮灯艇的师父听见。 师父说她是唱戏的天才,一个女孩子本嗓可以做到这么浑厚,唱京剧更有前途。 母亲喜出望外,参观过缮灯艇,又查明了师父的底细之后,当即决定让她留下来学戏。 她问母亲能不能留下来和她一起。 言佩珊说:不行。 她便哭了。她想和母亲一起回家。 然而母亲就此消失了。此后五年,她再也没有见过母亲。直到十二岁上,她拿了奖,师父给了她一笔钱,她凭着仅存的模糊记忆,买火车票回了y市。 再见到母亲时,母亲笑得像一朵花,哭得像个泪人。 她却对母亲很恨,言佩珊,你怎么这么铁石心肠,说把她丢下就丢下。 余飞的泪落得越来越多,哭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毫无风度的嚎啕大哭、放声嘶吼。 十六年前是,十六年后也是,都是毫无征兆的。 言佩珊,你怎么这么铁石心肠,说把她丢下就丢下,让她一个人来看这一场《帝女花》。 * 余飞哭了很久,她也不知道哭了多长时候。到最后,她也发不出来声,疲惫无力地坐在亭脚水边。水中,她的倒影惨淡颓丧,像一抹游魂。 这时候,她忽然听见有人在外面喊了一声: “阿翡!” 她耳根子一紧,登时浑身紧绷了起来。她凝神谛听,那人又喊了一声,她确信自己没有听错,那人喊的正是“阿翡”,而那声音清越,正是关九。 “去哪儿了?说是等不到厕所就到这里来就地解决一下的嘛……谁知道我在车里等了这么久也不出来,掉坑里了吗?……喝那么多水,中间还嫌洗手间脏不愿意去,现在人多找不到地儿了吧,活该!” 关九嘟嘟囔囔的抱怨声从外面小花圃清晰地传来,见没人应,她的声音又提高了一个八度: “你好了吗?我进来了啊!” 余飞微惊,抱紧双膝,往亭子的阴影里缩了缩。好在她今晚穿的是一件颜色偏深的葛布旗袍,在夜色中非常不显眼。 关九进来后,四下里巡视了一周,甚至走到假山边上仔细看了看,都没发现半个人影。她十分迷茫,自言自语道:“奇了怪了,也没见他出大门啊,这么一个大活人,还丢了不成?” 她又向外面花圃走去,一边走,一边拿出手机,余飞远远地看见她拨了个电话。 这时候,余飞只觉得眼角亮光一闪。 作者有话要说:  小丽他,除了长得漂亮点,实在没什么男主光环 感觉自己对不起他 抱紧我的小丽 ☆、农夫山泉 循着一闪而灭的亮光望去,余飞只见距离不远处,一片模糊的黑暗中,翘出来反射着银鳞般月光的枝叶正在无风摇晃。 余飞死死地盯着那片黑暗。她感觉到她在凝望深渊,而深渊正在敌意地与她相望。 良久的僵持过后,她听到了很轻的一声别无选择且无比致郁的拉链声,黑黢黢的树丛如水螅一般分裂,一道黑影走了出来,手里拎着一瓶农夫山泉。 年轻男人黑沉沉地看了她一眼,从她身边走过,身上有依稀的松柏浅香。他身上的两只大眼睛,仿佛诡异地乜了她一眼。 余飞抱着臂,不冷不热地说:“你挺有公德心啊。” 虽然不在y市久居,她对y市却总有一种归属感。对于这人这种污染环境的行为,她非常不齿,更何况是在戏楼这种高洁雅致的地方。 年轻男人本已经走出去几步,忽然又折返回来,和她面对面地站定,手拎着那个农夫山泉的瓶子到她视线平齐处,晃了晃,晃出激荡的水声来。 他冷着声音说:“你看清了,我的确很有公德心。” 倒是没想到,原来误会他了。余飞看着那个满满当当的瓶子,月光下折射出不一样的色彩,竟然想笑。她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鬼使神差地念了一句: “我们不生产水,我们只是大自然的搬运工。” 银粼粼的月色如水,他脸上的表情却像见了鬼似的,无语地盯了她半天,才说: 第7节 “你刚才也让我大开眼界。” 余飞的眼色冷了下来,说:“扯平了,咱们就当谁也没见过谁。” 他哼了一声,拎着瓶子快步向外走去,显然是去追那关九去了。 余飞长这么大,从来没在别人面前哭过,更别说是哭得这么惨绝人寰。但她转念一想,这么一个玉琢的人儿,估计也从没在别人面前丢脸丢到过这种惨不忍睹的地步,他从小树林里迈出的那一步,该是花了多大的勇气! 横竖都是后会无期的人,都裸~裎相见过了,还在乎多出这么一场丑? 这么一折腾,余飞心中块垒略消,松快了许多。她胸中自有鼓点、卜鱼,随着那曲调的节奏,一步一步踩着石板走出去。 她忽然想到,那个年轻男人,清磐似的声音,连生气都极是耐听。 * 一辆超跑在夜色下的高架路上狂奔。 下了高架路之后,就开始挑僻静空旷的路,蛇行、扭弯、急停、弹射起步…… 如此发疯一样地玩了快一个小时,终于扭扭捏捏地开进了一个私家车库。 关九蜘蛛抱卵一样地紧抱着方向盘,脸紧贴在方向盘的logo上贪婪地呼吸着属于超跑的气息,一脸高~潮之后的迷醉: “啊……原来开超跑这么爽这~~~~~么爽这么爽这么爽这么爽……”她唱了起来:“如果要死就让我死在超跑里~~~~~~~” 白翡丽探手过去给她拉开车门,把她从方向盘上揪了起来,一脚踹过去:“滚下去。” 关九抱着车椅干嚎:“昂——” 她还沉浸在拜金主义迷幻般的余韵里。白翡丽拖着她走出车库,车钥匙抛给等候在外面的管家。 管家一脸谄媚地讨好:“阿翡少爷,白总今天早上还问起您,说想您了。” 白翡丽冷冰冰丢过去一个眼神,透着几分戾气:“敢告诉任何人我回来了,我弄死你。” “啊……哈哈哈哈哈不敢不敢……”管家小心翼翼地说:“那……阿翡少爷现在住哪?” “桥洞边上。” “……”管家心想那是什么地方?什么私人会所高级别墅吗?又小心翼翼地问:“那这么晚了,阿翡少爷怎么过去?” “骑马!别问了!”白翡丽拖着关九,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空留管家在原地一脸懵懂状:骑马是什么情况?!y市有马吗?! 白翡丽来到大街上打车,半天打不到,摸出手机来,用叫车软件加价叫了一个。夜色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商贩骑着辆三轮车路过,车上零星地还有些没卖完的水果。 白翡丽把他拦下来:“榴莲,有吗?” 老商贩:“有。” “仲剩几个?(还剩几个?)” “三个。” “几多钱?” 老商贩看了看黑黢黢的天上的白月亮,说:“凑个整吧。” 白翡丽摸出一张一百块递过去。老商贩收了,问:“开唔开?(开榴莲吗?)” “开。” 老商贩麻利地拿刀开了榴莲,用三个塑料袋装了,递给他,又塞给他一根甘蔗。 “靓仔,恭喜发财,掂过碌蔗,由头甜到尾。” 白翡丽把甘蔗递给关九。 关九听不懂他们的对话,拿着甘蔗,仿佛拿一根打狗棍: “???” 白翡丽:“吉利的,拿好。” 关九:“……” 车来了,是一辆大众的黑色轿车。关九终于回过神来,“啊”了一声:“咱们坐这个?” 白翡丽拎着榴莲,拉开车门坐上副驾驶,丢给她一个背影:“等你的布加迪,等到地老天荒。” 关九:“……” 关九现在感觉看什么车都像土鳖小破车,深觉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皱着鼻子上了车,那根甘蔗太长,斜着放,也从车窗探出去一截。关九想丢掉,那司机说:“靓女,甘蔗在y市是好意头,祝你生活平平直直、事业节节高升、爱情甜甜蜜蜜。” 关九听了,面色一转,笑眯眯地抱紧甘蔗,爱恋地从上到下一节节摸下来,对白翡丽说:“哟,这么好的东西你就给我啊?” 白翡丽:“你缺。” 关九怒:“你才缺!” 车里头榴莲飘香,司机和白翡丽一人拿了一块榴莲在前面吃。关九一人在后座捂着鼻子绝望:“理解不了你们y市人。”她想起来,“我记得前天绫酒跟你摊牌时给你列出了十大罪状,第七条就是你不爱吃猪脑,而她讨厌榴莲。” 关九叹道:“但事实却是你陪她吃了两年猪脑,这两年你没有吃过一次榴莲。” 白翡丽眼睛盯着前面的高速路,咬了一口榴莲,不说话。 “人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那个穿旗袍的姑娘叫言什么来着?言佩珊?”关九见他不理,凑上前去,在他耳边悄声问道:“你对她到底什么态度?喜欢还是不喜欢?” 白翡丽继续吃榴莲,置若罔闻。 关九唉了一声,“算了。”又道:“你说,y市是不是比北京小太多了?这一转身就又能遇上,太可怕了。要在北京,哪能有这种事儿。” 白翡丽仍是不理她。 关九戳了他一下:“嗳?男主角,你这么淡定?富二代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设定突然起作用了?” 白翡丽:“滚。” “好好好,不说她了,说回绫酒。”关九说,“我就觉得,你家世和能力,哪点不比离恨天强?就除了有那么点……”她做着手势,“那么一咪咪的……怪毛病。” 白翡丽随着车跨过一条减速带晃了一下,面无表情。 “现在好了,辛辛苦苦排了几个月的剧,就因为你和绫酒的那点破事,大伙儿的努力全都要打水漂。白翡丽,咱们工作室留人,靠的是感情。其他人我不图你来留,但连一个绫酒,你都留不住吗?” “要走的人,留也没用。” “怎么没用?”关九有点生气,“绫酒这种女生,我算是彻底看透了。当初来勾搭你,就是为了借你上位。现在她出名了,觉得你配不上她,又去勾搭离恨天。我敢赌上我的身家性命说,你现在带她去你爸的车库转一圈,她能立马甩了离恨天又回来跟你!” 关九两只手上前按住白翡丽身后的椅背,苦口婆心道:“尊敬的、亲爱的、伟大的阿翡少爷,要让绫酒回来,还不是您动动手指的事?做人呢,别太清高,曲高者和寡,你也要为工作室的大家着想。” “她演不好。” “什么?”关九愕然地问了一句。 “她现在演不好刘戏蟾。” “你——”关九断然没想到,白翡丽这时候还在考虑绫酒能不能诠释好剧中角色这件事。关九自然明白,他们排练的这一出古风舞台剧,刘戏蟾虽是女子,却光风霁月,心胸如海,这样的开阔气象,如果说过去绫酒还可以撑一撑,但现在她已经彻底撕破脸,暴露出自己狭隘势利的一面,又怎么演得出这样一个刘戏蟾? 然而距离最终的演出只剩下四天,还是想绫酒合适不合适的时候?刘戏蟾虽然不是主角,却是个举足轻重的特殊角色,里面有一段扮作小生唱戏的戏份,对演员的要求很高。绫酒的特长就是唱古风戏腔,现在没了她,临时能去哪里找一个有这样能力的顶上? 关九正要和白翡丽争辩,忽然脑子清灵了一下,转过弯来了:“你今晚带我去看粤剧,难不成是想找个专业戏曲演员?” “对。” 白翡丽的回答毫不拖泥带水,关九简直被他的脑洞惊到,瞪圆了眼睛道:“你做梦吧?有哪个专业戏曲演员愿意来演咱们这样不入流的舞台剧?!”见白翡丽不置可否,又惊讶道:“难道你想拿钱砸?疯了你!我们会被黑死的!要我说还不如直接把这一段删了!” 白翡丽又不说话了。 关九了解白翡丽。别人的沉默意味着默认,白翡丽的沉默,意思就是“不敢苟同”、“懒得理你”。 关九无奈,问道:“那现在有什么结果?” “我仔细想了一晚上,粤剧的腔调还是不合适。” 关九叹了口气,“是啊,原著里本来就写得是南戏,是吴侬软语。要是有能唱昆曲或者越剧的就好了,可惜这里是y市。” “继续找。” “要是真的找不到呢?” 白翡丽说:“那就让弱水去唱。” “不行!”关九脱口而出地大声否定。 白翡丽缄默,关九拿出手机来忿忿地刷。刷着刷着,她忽的大叫一声:“不是吧?!绫酒和离恨天上热搜了?” 她翻了几屏,猛地把手机往车座上一摔:“不行了,绫酒这个人我越看越恶心!把你一脚踢开还要踩上一脚——亏你这么能忍!你那个‘关山千重’的微博v号,都好多粉丝在下面刷绿了你知不知道?” 车停了下来,关九寄宿的朋友家的小区到了。 “下车。”白翡丽说。 关九气呼呼地蹬着高跟鞋下车,下去了,却又噔噔噔走到前门,用甘蔗头敲着车窗让白翡丽把车窗摇下来。她把头探进去,郑重其事地说道: “白翡丽,我以‘鸠白’工作室唯二合伙人的身份郑重提醒你:就以昨天为界,请与绫酒小姐老死不相往来,‘鸠白’的‘鸠’,是我关之鸠,不是绫酒,好吗?” * 余飞打了个车回家。路上百无聊赖拿着手机刷微博,见文殊院的官方微博已经恢复了正常,看来老方丈已经云游归来,严肃了寺规。 余飞深感欣慰。 然而往下一刷,看到一个微博自动推荐的橙v号:恕机解梦。点进去一看微博粉丝,竟然已经有四十万了! 底下一堆的脑残粉喊:好准好准! 另一堆脑残粉喊:锦鲤锦鲤! 还有一堆脑残粉喊:大师你英俊潇洒举世无双天资聪颖天机神算快翻我牌啊! 余飞好气啊。 她好想去刷这破和尚空长了一张英俊的脸但其实是个骗纸你们别信啊。 然而过去作为恕机唯一粉丝的她,现在也只会淹没在每条微博一两千评论的海洋里。 余飞没办法,又去看热搜。每天的热搜也差不多,明星八卦、影视营销、社会奇闻、心灵鸡汤。 不过这时候旁逸斜出地多出了一条:绫酒加入非我工作室。 绫酒是谁?非我工作室又是什么?都没听说过。 余飞那叛逆劲儿又出来了,随手点了进去。首先看到的便是这个叫“绫酒”的女孩子的古风cos图,很华丽,长相也确实漂亮。但她隐约觉得面熟,又多翻了几张照片,心里头忽然一亮: 这不就是昨天她在医院和公交车站碰到的那个女孩吗? 再一看,那个非我工作室的老大“离恨天”,正是昨天那个女孩挽着的男人。 第8节 咳,这真是,余飞又感慨一遍,真巧,世界真小。 ps技术……也真发达。 再往下,就是各种不堪入目的掐架了,什么“夭寿啦,狗~男女买热搜上头条啦!我大古风cos圈又?叒叕要火了吗?”“关山千重这回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绿叶][绿叶][绿叶],看鸠白工作室怎么翻身。”“非我工作室要炒作,别带我九哥出场好吗?抱走九哥。”……余飞根本看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无聊地又关上了手机。 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多,家里人都睡了。余飞没有开灯,借着月光蹑手蹑脚走进母亲房中,见姨母果然在母亲旁边的床上睡着,打着呼噜,母亲也难得地睡得安详。余飞放下心来,下楼去卫生间洗漱。 然而走到卫生间旁边,竟看见小毛玻璃窗里闪着幽暗的烛光。 没错,是烛光。 惨绿惨绿的烛光。鬼火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粤语顾问微澜小天使,么么哒! ☆、刘戏蟾本蟾 这栋小楼已经很老,楼梯走上去,会咯吱咯吱地响。余飞会用这个楼梯来练自己的台步,上上下下,悄无声息,成了她的一门绝活儿。 洗手间漏水也总是修不好,成天滴滴答答的,只能用水桶接着。卫生间里潮气很大,好在姨母言佩玲是个勤快人,家里总是干干净净妥妥帖帖。 这些事情,只要不细想,就不会觉得有什么事情。 但也有所谓的高人前来看过这栋小楼,说阴气太重,家中男人少,压不住脏东西,会影响到住的人的运势。 言佩珊和言佩玲两姐妹都不信这个邪。 余飞也不大信这些东西。但这大半夜的,几星绿火在洗手间里飘,这事儿太瘆人了。余飞从门口揣了个表弟从西藏带回来的降魔杵,轻手轻脚,轻轻推开卫生间的门。 只见里面一个小姑娘,穿的绿莹莹白惨惨的,屁股上拖着几幅大叶子似的裙边,在余飞看来活像一只巨大的草蛉。她手上还拿着一根大草,草顶上有个荧光绿的毛球球,整个卫生间惨绿惨绿的光,就是从这个毛球球里发出来。 镜子边,梳妆台上,点着几支蜡烛。这小姑娘,借着蜡烛的光,对着镜子扭来扭去,搔首弄姿。 余飞想好嘛,早上还打我小报告,晚上就让我踩到尾巴,看我怎么收拾你。她退出去,把降魔杵放回原处搁好了,又走进去,无声无息地站到小芾蝶背后。 小芾蝶本来很高兴的,穿着漂亮衣服哼着歌,然而照着照着镜子,猛一眼发现身后幽幽地站着一个穿旗袍的女人!这一眼非同小可,她刹那之间三魂走了七魄,张大嘴就要尖叫。 余飞眼疾手快,在她叫出声来之前一把把她拽到身前,伸手捂死了她的嘴。 “别叫,是我。”余飞怕惊醒楼上的人,压低了声音,低头在她耳边说。 小芾蝶瞪大眼睛看清了镜子里的人脸,又呆呆地怔了会,才魂魄归位,嘤嘤嘤地哭了起来。 余飞:“???” 余飞:“……” 敌人太不能打了,她也很无奈啊。 余飞就这么两眼望天地让小芾蝶靠在她怀里哭,继续之前抱着她的姿势,一下一下地轻拍她的手,安抚她。小芾蝶长得挺好看,就是太娇小,都高三了才到余飞脖子的位置。不过这也不怪小芾蝶,只能怪余飞的爸基因太好,当年言佩珊会对他一见钟情,不顾一切要和他生个孩子,也不是没有原因。 小芾蝶嘤嘤地说:“表姐,你好坏。” 余飞:“???” 余飞:“……” 这画风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小芾蝶揉着眼睛,小鼻子还带抽的,说:“表姐,我好像get到了你的苏点。” 余飞:“???” 余飞:“小芾蝶,你能不能好好说话?你表姐很古早,不懂你们这些网络用语。” 小芾蝶说:“我最近在看一本书,觉得你好像好像里面的一个角色哦。” 余飞问:“什么书?” 小芾蝶:“《囚在湖中的大少爷》。” 余飞一听名字就疯了:“这都什么垃圾书!我告诉你妈去!” 小芾蝶抓紧余飞的手:“网络小说取的名字很多都很羞耻的,但你不要被这个名字欺骗啊!表姐,虽然这本书写得很中二很幼稚,作者也查无此人,但真的很好看哦。表姐,里面有一个反串演小生的戏子叫刘戏蟾,我觉得简直就是你嘛!你就是刘戏蟾本蟾。” 余飞很生气,什么叫刘戏蟾本蟾?现在年轻人的语法都是体育老师教的吗?蟾蟾蟾蟾你个大乌龟,谁还是个蛤~蟆了?现在的网络小说作者,就是荼毒年轻人的灵魂。恕机也老爱看网络小说,还总精神污染她,她真是受够了。 余飞见身后有个塑料凳子,稍稍后退坐了下来。小芾蝶仍捉着她的手没放,被她带得往前走了一步。余飞说:“来,小芾蝶,咱们谈谈心。” 她手一翻,把小芾蝶的手握在了掌心,右手轻轻地拍了拍,和蔼地说: “你知道‘小生’,那很好,说明你对京剧有初步的了解。但是——”余飞话锋一转,加重了读音。 “我唱的不是小生,是老生。” “哈?”小芾蝶懵了一下。 “简单点说,老生都是要带髯口的,就那种大胡子,见过吗?”余飞捋了把须。 “啊啊?”小芾蝶俨然是幻灭了,抖了一下手里的毛球球,惊讶道:“表姐,原来你唱的是老头子的戏?” 余飞心想,也不是戴髯口的都是老头子啊,也有风流俊秀的青壮年男人啊,比如她的拿手好戏调情高手正德皇帝……但她懒得和小芾蝶科普京剧知识了,干笑了下:“呵呵,是啊。” “这样啊……”小芾蝶很是失落,抬小手摸摸余飞的脸:“好可惜,表姐,你这么美。” “……”余飞在心中狂吐槽,有什么可惜的?扮老生就不美了吗?戴个长胡子多飘逸啊,还平白无故地比小生多出个髯口功来,可挑可抖可甩可撩,难道不是更美吗!你小生是美,有胡子可以玩儿吗?!大众对京剧的误解实在是太大了! 小芾蝶继续表白:“我原来还想过,要是表姐你是个男的,我一定要嫁给你。好吧,近亲不能结婚,那我也要跟你睡……” 余飞:“???” 余飞:“……” 你才高三啊!这都看了些什么三观不正的网络小说会有这种想法啊!余飞正要骂她,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不对,这小妮子是在给她糖衣炮弹混淆视线,免得她向姨母言佩玲告状。 果然,这一层想通了,她的目光顿时犀利起来,瞪向小芾蝶,小芾蝶立马就怂了。 * 然而余飞最后还是没有给姨母言佩玲打小报告。不但没有打小报告,余飞还答应了代姨母帮小芾蝶去学校给她送午饭。 因为她觉得她应该支持一下小芾蝶追求自己的梦想。 事情是这样的。 过两天就是漫展了,这是整个华南地区规格最高的漫展,今年正好定在了y市举行。基本上国内有点名气的二次元文化相关的公司、工作室、社团这次都会到来,济济一堂,各自拿出自己的看家绝活儿。 小芾蝶不说余飞还不知道,小芾蝶已经偷偷摸摸玩cosplay玩了好几年。借着言佩玲开服装加工厂的优势,她搞定了工厂的几个小头头,自己设计cos服装,让他们用边角料帮她做。 余飞跑去看小芾蝶的微博,她网名叫“yura丸子_闻不到恋爱的酸臭味”。余飞强迫自己无视那个名字,发现小芾蝶竟然也有两万多的粉丝,最新的一条微博是发誓要通过这次漫展冲三万粉,如果能冲破三万大关就发福利。 余飞去看了一眼缮灯艇的微博公号,仍然只有三百粉;现在最火的京剧演员,要么不开微博,开了的,最多也就两三万粉。她心中微微一叹:京剧果然是不受年轻人关注的艺术。 言佩玲想让小芾蝶考y市本地的大学,可以进工厂帮她,以后接手她的厂子。小芾蝶呢,却一心想考北京服装学院,说想去大城市历练历练,学习服装设计,正好余飞也在北京,可以照应一下她。 余飞有些不信,因为服装设计这个专业,珠三角的学校比北京差不到哪里去,这边的服装产业甚至比北京发达很多。 再一逼问,小芾蝶就招了:说是她想加入北京的一家叫“鸠白”的二次元文化工作室,里面有她的偶像。这次这家工作室也来参加漫展活动,她想趁这个机会带着自己的作品去接触一下。将来呢,她想做二次元服装设计。 余飞这晚上就翘着腿坐在卫生间里,在那个绿毛球的照明下,听小芾蝶时而可怜巴巴,时而豪气干云地讲了一遍她的人生规划,顺带被科普了一遍传说中的二次元。 余飞觉得接触到了很多新事物,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就像小龙女遇到了杨过一样,看到了外面的花花世界。 但余飞虽然很古墓,到底人是生在新时代的人。她觉得,小芾蝶年纪这么小,就对自己想做的事,想要的东西看得这么清楚,并且付之于行动,是很了不起的事。 她的人生是被规划好的,从七岁开始她就没有任何选择,一举一动,都必须守规矩。每一次捋须,每一次抖帽翅,都有固定不变的程式,她不能违反。因为完全被规划好,所以她完全没有想过将来要走怎样的路,她一直以为,她的人生就这一条直路,是山高水险,也是坦荡大途,但唯一确定的是,没有旁逸斜出。 她突然觉得,小芾蝶这样,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仓鼠吱小天使帮忙抓bug =3= 作者表示对这个圈确实不懂,所以有问题请一定指出来,谢谢搭噶! -------------------- 小芾蝶:小生美啊! 余飞:我有胡子。 小芾蝶:小生帅啊! 余飞:我有胡子。 小芾蝶:小生最可爱啊! 余飞:我有胡子。 ☆、凤凰传奇 小芾蝶的确很有自己的想法,但她太有自己的想法了。 她有时候都恨自己的亲妈怎么不重男轻女一点,把精力多搁在亲哥哥身上,这样她就能有更多的个人空间。 可她妈偏不。 言佩玲当着厂长,但每天中午都一定要亲自去小芾蝶的高中给她送饭,监督她的学习。言佩玲特精明,小芾蝶说的话她都不信,偏喜欢去学校逮着其他家长、学生聊天,东问西问,看小芾蝶有没有谈恋爱啊、有没有打游戏啊、有没有和社会上不正经的人接触啊什么的。这让小芾蝶非常头疼,和她妈吵过好多次架,但都不能改变什么。 所以小芾蝶请余飞送饭,理由就是漫展快开始了,担心她妈又问七问八的,把她瞒了这么多年的玩cos的事给问出来。而另一方面,言佩玲总让余飞多出门溜达溜达,余飞要是说去给小芾蝶送饭,言佩玲肯定会答应。 但小芾蝶告诉了余飞这些事,百分之一百真实,却没有告诉余飞,她要逃学去面试。 她的计划很简单,余飞来送饭,她让闺蜜去接,就说她被老师留下来讲题,她自己呢,金蝉脱壳,去y市国际展览馆见鸠白工作室的人。 * 这一次的漫展很盛大,展示活动也很丰富,国际展览馆提前两天就开始布置会场。 小芾蝶在鸠白工作室工作人员的带领下进了展厅。虽然已经玩cos好几年,参加的漫展也大大小小不下十次,但因为言佩玲管得严,她主要还是和几个小伙伴自己独立地玩,并没有参加过社团,这次也是第一次提前进入这种大型漫展的幕后。 展厅特别庞大,一眼望不到边,海蓝的主题颜色显得特别清爽。各个小的展台已经基本搭建了起来,参展方的工作人员都在忙忙碌碌地布置着,地上到处都是箱子、塑料袋、蛇皮口袋,一片狼藉,泡沫粒漫天飞舞。 接待小芾蝶的是个瘦高个儿的男生,戴着眼镜,一看就是那种文质彬彬书呆子的类型。他带着小芾蝶避开各种障碍,问:“是不是觉得特别乱?” 小芾蝶满腹心思,懵懵地点了点头,说:“是的。”反应过来,又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连连摆手:“不不不!我觉得好有趣啊!看什么都好新鲜!” 男生笑了起来:“别紧张啊。我们都以为yura大大是个大学生呢,没想到这么小啊!” “别……别,我算不上大大……叫我yura就好了!”小芾蝶心想糟了,她发简历邮件的时候,特意隐瞒了自己还是个高中生的事实,没想到这个男生一眼就看出来了。 鸠白工作室其实算不上很有影响力的工作室,成立不到三年,勉强算一个后起之秀。 第9节 但小芾蝶敏锐地觉得,这家工作室的气质不太一样。比起非我、花咲、妖刀联盟这些老牌大型二次元工作室和社团来说,鸠白更低调,更加精致灵动。这三年来,鸠白的核心成员多数时候都以个人名义活跃着,但是一旦合体,出的歌、广播剧和片子,质量在圈子里都属顶尖。 小芾蝶有她自己很精密的考量——她很快就要高三毕业,即将摆脱言佩玲的牢笼式管理。她一个两万多粉的独立小coser,想要有更大的发展的话,自然是要加入一个有影响力的社团才好。 非我、花咲、妖刀联盟这些大社团太大了,内部斗争多,商业性也很强,她进去的话不一定好混出头。其他的小社团吧,她又看不上。相比之下,鸠白是最适合她的一个——起步阶段,注重品质。更何况,她的偶像也在这家工作室里。 鸠白工作室过去从来没有公开招过新人,直到这次漫展才放开了几个名额,她怎么可能错过这样的机会?就算是隐瞒高中生的身份她也要试上一试。但想着可能因为这个原因被拒,她还是失落起来。 那个男生像是能读心似的:“没事的,既然都来了,那肯定要见一见。我们关九老板你也知道,自己是清华学霸,也恨不得其他人都是学霸,不喜欢不好好做功课的人。你等会注意一点就好了。” “面……面我的是关九大大?”小芾蝶惊到了,很意外。 众所周知,鸠白工作室有两个合伙人,一个是关九,一个叫关山千重。 关九能唱能演能cos,再加上金光闪闪的学霸人设,猎奇的风流娘t属性,在圈内的人气可是一等一的旺。关九的人脉也很广,现在鸠白工作室的骨干,基本上都是她的铁杆好友。 相比之下,那个叫关山千重的就没什么名头了,他从不出现在工作室的任何作品中,据说主要做策划、导演、制作之类的幕后工作。要不是这次的“绫酒改投非我工作室”事件,圈内几乎没人想得起他。 正因为如此,黑鸠白工作室的人,最常用的梗就是嘲笑他们是二次元界的“凤凰传奇”——女的承包了99%的主力输出,男的就跟着“呦呦呦”一下。 小芾蝶本来以为,像她这种级别的独立小coser,顶多顶多是关山千重来面试一下,没想到竟是关九亲自来! 关九可是她的大大大女神啊! 男生笑着说:“对呀,九哥看了你的简历和作品,挺感兴趣的。” 小芾蝶都快感动哭了。激动了半天,她突然想起来还不知道这位善解人意的小天使哥哥是谁,于是问:“你是关九大大的助理吗?” 男生笑笑:“不是呀。” “那你是谁呀?” “马放南山。”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小芾蝶捂着脸尖叫了起来! 鸠白工作室四大镇店神兽啊!马放南山啊!古风圈一流作词大神啊!她最喜欢的古风歌《流离》的词就是他写的啊!他和关九合作的歌,随便一首在b站都能播放量破百万啊! 这样的传说级大大居然来亲自接她进会场!她还以为是工作室的哪个小弟!啊啊啊啊啊她不行了她现在就只想跪在地上磕头!!! 神兽马放南山又看穿了她在想什么,无奈地摊手说:“参展嘛,没我这种幕后工作者什么事儿,只能帮他们打打杂,叫个外卖、倒点茶水什么的。” 小芾蝶觉得她要爱死这个马放南山都只配叫外卖的工作室了。 * 小芾蝶在面试过程中一直保持着花痴状,眼睛就从来没有离开过关九的脸。 她在心里不停地车轱辘说:我女神怎么能这么聪明又好看啊,怎么能这么美这么美呢,我女神的脸能长得这么好看又英气呢,我女神长得这么好看怎么还能这么学霸呢,我女神这么好看这么学霸怎么还这么招人喜欢呢?……唉,我女神真是神之眷顾者啊。 她听见关九问道:“你说你想加入我们鸠白工作室,是因为有你的偶像在。你偶像是谁?说来听听。” 啊,终于到了面对面表白的时间。小芾蝶刚才还能流利应答,现在突然“唰”的一下脸红了,说话也变得期期艾艾起来: “我……我大女神,就是你……我就是……因为很喜欢你所以想加入的。”她对关九是真心崇拜。 关九爽气地大笑:“看出来了。就我一个?”她的眼神变得撩人起来,马放南山看不下去了,出去倒茶。 小芾蝶到底还是嫩,当然抵挡不住关九这种老司机,登时心里一酥,像被迷了似的开始全盘招供: “还……还有一个。入坑的女神其实是弱水,也就是……初恋……” 关九眼睛一眯,笑意更浓:“哦?是的,她签约也在‘鸠白’,只是现在基本不出来了哦。” “我……我知道,我只要知道她在‘鸠白’就行,虽然……她因为某些原因隐退了,但永远是我心中的白月光。” “某些原因……”关九品着小芾蝶的用语,笑眯眯地说:“yura,你知道的八卦挺多嘛。” 小芾蝶吓了一跳,感觉自己又说漏嘴了,忙摆手道:“不不不,我不知道呀!”说完更觉得自己欲盖弥彰,简直欲哭无泪。 ——这片白月光的八卦,就是和眼前这位关九女神有关。如果说关九有什么黑历史的话,那就是弱水了。 弱水是五六年前活跃的大神,颜值逆天不说,还有一把好嗓子。关九出道比弱水要晚好几年,但火得很快。因为圈内像她们这样知名的女coser本来就不多,加上风格有几分相似,所以总被拿来比较。 当时大家普遍的评价是,总觉得关九比弱水少了点什么。弱水到底是资格更老的大神,地位还是很难撼动啊。 后来就有各种传闻,最流行的说法是,弱水开始追关九了,两人合作出了一套gl版《樱花乱》的cos片子,还做了一个mv,两人翻唱了椎名林檎的《错乱》。当时片子和mv出来的时候,那叫一个惊艳啊,圈内所有人都疯魔了。很长一段时间,“等樱花开了,我就带你走”都是许多人的签名档。 那套片子和mv的质量,哪怕放在现在,都很难被超越。《樱花乱》的cos彻底稳固了关九在圈中顶级大神的地位,然而谁也没想到,那也竟是弱水的最后一套作品,从此之后,弱水就神隐了。据说关九利用弱水对她的追求,把弱水签进了鸠白工作室,然而后来又对弱水始乱终弃,弱水特刚烈一人,一怒之下就退圈了,合同毁不掉,就宁可自己不出作品也不要再和关九再见面。 一直到现在,这件事都是关九身上最大的也几乎是唯一的一个黑点。 不过小芾蝶倒是很能理解:贵圈就是很乱嘛,一群好看又有才华的在一起,能不乱吗? 小芾蝶心虚地再瞅瞅关九,却见她依然是笑眯眯的,似乎这件事早已对她毫无影响。 小芾蝶赶紧转移话题:“还有,鬼灯我也超喜欢,不过……” 她小小地耍了个小心思,关九果然问道:“不过什么?” 小芾蝶说:“其实我觉得弱水比鬼灯更适合演陌上春,反串说不定更有特色。只可惜弱水隐退了。” 关九微讶:“陌上春?你看过《大少爷》这本小说?” 陌上春正是《囚在湖中的大少爷》这本小说的男主角。小芾蝶还听过一些小道消息,说绫酒和关山千重这对情侣反目成仇,正是因为关九和关山千重执意选择这本书做舞台剧。绫酒认为这本书太过冷门,做舞台剧投入又大,做出来铁定会失败。后来他们又主要捧鬼灯,只让绫酒演一个戏份很少的配角刘戏蟾,绫酒就更加不满意了,一气之下转投了花钱砸大ip的非我工作室。 小芾蝶说:“对呀,我听说你们在排练这本书的舞台剧,所以就做了点功课。” 关九笑笑,说:“yura这么认真呀,太有心了。” 虽是赞赏,小芾蝶却隐隐觉得不太妙。她有身为女生最敏锐的第六感,到目前为止,关九觉得她挺好,却没有到“有惊喜”的程度。这样的话……她一个还没毕业的高中生,被婉拒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她要先下手为强,拿出自己的杀手锏了。 小芾蝶咬咬牙,搓搓手,犹豫着说:“其实……我听说你们现在刘戏蟾没有合适的人演,我有一个表姐……她是专门唱京剧的,样子也挺符合刘戏蟾,我想……我想,如果你们有兴趣的话,可以找她试试……” 关九眼中忽然一亮,“真的?唱得好么?” “真的!很好!”小芾蝶脱口而出。其实她也没听余飞唱过,但看关九脸上的神色,显然她恰好就踩中了关九的点。小芾蝶也顾不得许多了,先吹了再说。她趁机拿出一个本子递给关九:“听说这次试演只演一部分的情节,我把所有人物的舞台服装都画了设计图呢。女神姐姐不要嘲笑我!” 关九细细地翻着,越看越是眉目舒展。小芾蝶轻轻吐了口气,心中开心得不得了。以她的直觉,这事情基本上算是成了。她这么多天挑灯夜战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关九看完,笑着对小芾蝶说:“非常棒,yura大大已经很有功底了。不过——” 听到“不过”两个字,小芾蝶心头忽的又一个紧张。 “按照我们工作室一贯的规矩,不签约在读学生做设计师,我们希望学生还是把重心放在学习上。但欢迎你加入鸠白工作室,作为兴趣爱好参与我们的项目一块儿学习讨论,等你毕业了,想留的话就可以留下来,这样行么?” “行!” 关九的笑容诱人又灿烂。小芾蝶心花怒放,这已经是她设想的最好结果了!毕竟她打听到的消息,鸠白工作室都是和专业的设计师合作,她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要学的实在太多了。 小芾蝶跳起来,绕过桌子去大胆地抱了关九一下,羞涩地说:“我可以亲你一下吗?” 关九哈哈地笑:“可以,小美人儿。”说着大大方方把脸颊送过来。 小芾蝶很害羞地轻轻亲了一下。 马放南山进门,正好撞见这一幕,顿时摔门而出,关九笑得更豪放了。她站起来,拉住小芾蝶的手,说:“我带你去看看《大少爷》的排练现场——不过我们改名叫《湖中公子》了,你知道的,那个字,是违禁词。” 小芾蝶简直不敢相信还有这样的待遇,又听见关九边走边说:“大后天晚上我们就要登台表演,时间很紧张,现在对刘戏蟾这个角色,我们也是病急乱投医的状态。你刚才说要给我们介绍你表姐,今晚能带我们见一面吗?” 小芾蝶一斟酌,满怀信心地说:“好!” 关九道:“那太好了。”她牵着小芾蝶,大步流星风风火火;小芾蝶被女神牵着,心满意足心湖荡漾。穿过几条大通道,两人来到展览馆实验剧场。剧场的大舞台上没人,关九看看表,“咦”了一声,又带着小芾蝶往后台走去,沿路寻找,直到最后一个大门紧闭的房间。 门推开时吱呀作响,彻底洞开时,只见里面两撮人,一边是鸠白工作室,一边是非我工作室,相向而站,剑拔弩张,杀气腾腾。 而中间那堆乱糟糟的箱子和展板前面,一前一后的站着两个人,正对着离恨天和绫酒。 关九愣了,小芾蝶也呆了。 关九不敢置信地说:“……言佩珊?关山?” 小芾蝶则完全没在意关九说了什么,奔过去大声喊道:“表姐!你怎么在这里呀!” 作者有话要说:  对、对不起!小丽她又只露出了个小揪揪!我对不起大家!给大家跪下!嘤! 小丽:这什么垃圾剧本!我不演了! 尾巴:别别别……宝贝,冷静下…… 小丽:不是谁戏多谁主角吗?到底我一番还是关九一番?还是小芾蝶一番?嗯?你倒是说啊! 尾巴:你最美你一番…… 小丽:改文案去! 尾巴:好好好这就去改…… 哦,你问余飞在干嘛? 她在一边儿吃粉丝投喂的辣条。 (这可能是一个只有早期追文读者才能看懂的小剧毒场) ☆、华容道 余飞没有小芾蝶想象的那么好糊弄。她是个尽职尽责的人,可能是在缮灯艇带过小师弟的缘故,她一直觉得只要答应了小孩子们什么事,就一定得做好,对他们负起责任来。 中午去到小芾蝶的高中送饭,在校门口是另外一个女生出来接。那女生自称是小芾蝶的同学,还拿了两个人的校园卡以证实身份真实。余飞问小芾蝶去哪了,女生说小芾蝶被老师留下来讲题。余飞问是什么老师,讲什么题?那个女生迟疑了一下,余飞就觉得事情有蹊跷。 小芾蝶的电话无人接听,余飞便直奔漫展的国际展览馆。她不知道那个工作室是韭白还是葱花蒜苗抑或别的什么玩意儿,但这种外地来的人,不靠谱的多了去了,小芾蝶还小,有这种辨别力么?被人骗了怎么办?她帮着小芾蝶欺骗言佩玲,倘若这当头小芾蝶出了事,她这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 到了展览馆,想要进去时被工作人员拦下,余飞便说自己是过来面试的,面的就是鸠白工作室。她正经起来,身上的那种气势、属于舞台的气质就展露无遗。再加上她对答如流,理直气壮,工作人员犹豫了一下,放了她进去。 余飞一路打听鸠白工作室的人在哪里,被指引到了展览馆的实验剧场。剧场大门紧闭,她转了一圈找到了一个虚掩的小门,走进去之后,是那个剧场后台一个仓库样的房间,杂乱堆放着各种器材、箱子、展板。 余飞正打算踩着这些杂物进去,却见一群人从房间正门走了进来,领头一人说:“非我还在台上排练,我刚才看是带了妆的,咱们还是避避嫌,先在这里等一等吧。” 有人问:“关山去哪儿了?今天怎么这么晚?” 另一人应道:“还能去哪儿?去找‘刘戏蟾’了呗。” 第10节 “关山去找‘刘戏蟾’?你逗我?物色演员这不是九哥的事吗?”说话的是个身材瘦高的男生。 “鬼灯,你没听九哥撂话了吗?关山自己捅出来的娄子,自己糊上,她反正是不管了。” 那个被称作“鬼灯”的 “唉”了一声说:“这也太难为关山了,他在圈子里有来往的人除了咱们几个还有谁?再说了,这能算关山捅的娄子吗?他明明才是被捅的那个。” “我说鬼灯,用不着这么替关山操心。别看他平时跟个闷兔子似的,心里的道道多着呢。听说昨天关山和九哥看粤剧去了,我看啊,他们是打算在圈外找。” “粤剧?!不是吧!”众人齐齐发出一声惊呼。 那人双手一摊,道:“有什么奇怪的吗?关山本来就是y市人,y市人谁还不会唱两句粤剧?我看哪,关山在这边有路子,你们就甭操心了。” 鬼灯惊讶:“关山是y市人?他不是北京的吗?” “你看看你看看,鬼灯啊,你进鸠白也有一年多了,居然还不知道咱们老板关山千重籍贯y市。唉,也不怪别人黑咱们鸠白工作室是凤凰传奇啊……” “这也不能怪我啊,他那口音根本听不出来……” 余飞稍松了口气,这群人就是“鸠白工作室”的人无误了,看起来气氛还不错,不像什么坏人。 但小芾蝶不在其中,她觉得她应该出去问问他们。 这些人仍然七嘴八舌地聊着,余飞高一脚低一脚踩着地上的废纸壳走出去,忽的只听见大门“吱嘎”一声,有人进来了。 余飞从那几块展板交错的间隙里,看清的来人的模样。 就那一眼,就让她生生地卡在了两个易拉宝之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倘若她现在是在戏台上,那一定是手捧髯口重重一摔,头一摆脚一跺,“哇呀呀呀——” 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但他们这聚头的次数是不是太多了一点?如果说一次叫偶然,两次叫时运不济,三次叫什么?这到底是怎样一种腐朽又神奇的缘分? 余飞心中仿佛有一万匹神兽奋蹄而过,风烟万里。 那群人迎上去,“关山关山”地叫,询问“刘戏蟾”找得怎么样了。这人摇摇头,也没什么多余的话语。 余飞想,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只要她藏好自己,不被他发现,那么单方面的撞见,就算不上“第三次”。否则的话,她真要怀疑自己和这个人冥冥之中有点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 那两个易拉宝松松垮垮的挂在她身上,像两句朽坏不堪的枯骨,稍稍一动便会发出声响来。余飞握紧两根铝合金的骨架,静默等候他们离开。 人在等待时最是无聊。她穿过展板的缝隙观察他,只见他依然是昨晚那副打扮,一模一样。她正想吐槽这人隔夜的衣服都不换,忽然觉得自己的眼睛有点花,看东西是不是重影了,闭了下眼睛再看时,才发现他那件黑t恤上的两只眼睛变成了四只。 余飞:“……” 她无话可说。 再看时,才发现他不光衣服换了,头发其实也有变化——那个短短的小辫略略往上揪了一些,刘海全扎了进去,露出了一张俊美分明的面庞。 余飞还是第一次在大白天里见到他,注意到他之所以长相阴柔,是因为五官无一处不生得修美精致。尤其那嘴角眼梢,像极了赵孟頫的书法,如叶发华滋,流丽动人。 余飞轻叹,可惜可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那眼底一痕乌青,双眼皮异常深刻,分明就是夜夜夜蒲,睡眠不足。那夜风月愉悦,显然他是个中高手。这样不检点的私生活,想必人品也好不到哪里去,小芾蝶倘若加了他这个工作室,只怕会近墨者黑。 她得让小芾蝶三思。 正想着,又有一群人推门进来,让这本来就不算大的房间立即显得拥挤起来。 “我说之前是谁鬼鬼祟祟探头探脑,原来是你们鸠白工作室。” 来的这一群人大多还穿着华丽的古风戏服,有的人甚至连头套都还没有摘下来,显然是刚完成带妆彩排。余飞想这群人应该是刚才提到的“非我工作室”了吧,来者语气不善,看这形势,是网上没有吵够,要线下拉架? 关山千重——经历过的那一夜先入为主,余飞现在还有些不适应这个名字——挑了下眉,一旁的鬼灯已经说道:“我们预约了十二点半到三点半的实验剧场排练,你们拖时间我们在这里等着,给足了你们面子,可别蹬鼻子上脸。” 这鬼灯长相冷峻,长身凛凛,着实是个天生做coser的。余飞想象了一下他着魏晋衣冠,当别有一种风度。 那边的人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我们哪里知道你们是几点钟来的。刚才还看到你们家这位——”他手指了下关山千重,“关山老板,趁我们排练时在剧场门口晃悠。啧啧,想看我们排练就光明正大看嘛,我们又不小气,何必像只耗子似的躲躲藏藏?” 余飞心想这人可真够欠揍的。果然,鸠白这边的火气一下就被“嘭”地点着了。有脾气爆的已经握起了拳头,被身边的人一把拉住。 “阴度司,这可是你先挑事的。” “关山刚过来,以为你们早排练完了,进剧场找我们很正常吧,你们血口喷人有意思?” “仗着人多想搞事情是不是?想打架来啊,老子就没带怕的!” 房中一时之间充斥满了火药味,余飞愈发对这个一见面就吵架撕逼的圈子没了好感,正琢磨着怎么趁乱脱身,又听见非我那边一个女生的声音尖酸地说道: “早就听说关山千重虽然是鸠白的合伙人,却跟个缩头乌龟似的。我之前还不信,今天一看啊,还真是跟个小媳妇一样躲在后面!” 这声音在这房间里确实很耀眼,余飞循声望去,只见是个下巴尖削的女生。这女生大约是演个妖怪神魔之类的角色,脸上厚厚一层雪白的妆容还未洗去。 余飞一眼看出这层妆用的是戏曲专用油彩,好看归好看,妆带久了却会对皮肤造成伤害,戏曲演员一般下了台立马洗净,一刻也不想多留。余飞一向庆幸自己唱的是老生,能够“俊扮”,不用抹那么多的油彩,而这姑娘,却还不舍得卸妆。 再看关山千重,他确实仍站在原地没动。鸠白那群人已经被气得全部都跨到了前面,只差要撸袖子干起来。 而他,面对三番两次这样的侮辱,似乎仍然无动于衷。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另一个人身上。 鸠白工作室之前那个领头的人冷声说道:“跟你们这些人说话,还用不着关山出面。”这个人身材高大结实,估计能有一米九,长得也棱角分明,颇是英伟。他拎着一串酒壶,余飞想起来,这人之前被叫做“尹雪艳”。 那女生毫不退让地冷笑了一声,把身边另一个女生拉得往前了两步: “我看他就是心虚了吧,做了亏心事,没胆子见我们家绫酒!” 余飞心想他恐怕不是没胆子见,他一直盯着你们家绫酒呢。 这绫酒确实就是余飞那日在医院门口见到的姑娘,这时再见到真人细细打量,余飞承认她确实是个美人胚子,准确说有一种“我见犹怜”的气质,眼角微红盈盈含泪,楚楚动人。那些cos图片,反而把她ps得太不真实了。 但余飞分明觉得绫酒眼中有一股怨气,而关山千重眼睛里也没什么浓情厚意,这两人,还真不像一对据说已经在一起两年的情侣。 那女生又说:“我们家绫酒之前就跟你关山千重提过好几次分手,只不过出于一片好心,为了帮你们演完那个舞台剧才忍气吞声留在鸠白。她本来就是单身,来见一下我们社长谈谈事情怎么了?现在还被人骂劈腿、骂荡~妇,你关山千重他妈的跟个死人一样一句话都不说,锅都让一个柔柔弱弱的女生背,你他妈还是男人吗?” 那绫酒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那个阴度司又阴阳怪气地说:“长得都不像个男人,你还指望他像个男人一样出头?可快别做梦了!” “我x!”尹雪艳终于忍不住骂脏话了,“绫酒,你和离恨天在网上勾勾搭搭的还是我看到的,分手和好都是你提的,想演这个舞台剧也是你自己提的,现在都成关山的锅了?别以为你是女生我就不敢骂你,要点脸吧你!” “行了。”刚才一直垂着眼沉默着的关山千重突然说话了,所有人的目光“唰”地转了过去。只见他眸光微抬,看不出有什么情绪,道: “关山千重那个号的密码我忘了。你要什么声明,我给你出一个。” 房间中顿时沉默了下来,仿佛激烈的战争蓦然间偃旗息鼓。 陡然出现的沉默持续了许久,忽的被突然出现的一个声音打破—— “有点意思啊关山千重。” 门乍开,走进来一男的,穿着白t短袖,露出两条肌肉刚健的胳膊,走的是阳刚那挂。 余飞仔细一瞅,这不就是那个离恨天么。得,这场闹剧算是越闹越大,没完没了了。她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听这些毫无营养和下限的攻讦谩骂的。也不知小芾蝶现在怎么样了,她心中烦躁厌恶,慢慢移开那两个易拉宝的架子,小心翼翼抽身,准备离开。 离恨天一进来,把绫酒兔子样地搂进怀里,宠爱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对关山千重道: “之前几年,我三番两次约你见面,你都不给我这个面子。怎么,今儿不还是见到了?” 他神情古怪地上下打量着关山千重,喃喃道:“像……真像……” 关山千重就像没看到他一样。 尹雪艳看了看手机,不耐烦道:“已经快一点了,你们完事儿了快走,别在这扯些鸡毛蒜皮的私事耽搁我们排练。” 阴度司阴笑一声:“鸡毛蒜皮的私事?不是公事我们还懒得拿出来吵呢!你以为绫酒这是私事?我看什么宾馆视频都是你们找人cos粉丝偷拍来的吧?想故意黑我们非我工作室。” 鬼灯气得大骂:“你逻辑死了!” 尹雪艳骂道:“傻x才拿黑自己人的东西来黑你们!” 阴度司冷笑:“谁下三滥,谁做谁知道。” 尹雪艳冷斥:“疯狗才死咬着人不放。” “死不承认?那我就直说了。”阴度司阴阴笑着,环视一周,望着鸠白的人道:“这房间里还藏着人呢,监听是吧?钓鱼是吧?留了一手是吧?真是你们鸠白工作室的作风!” 鸠白工作室的人面面相觑,不明就里。关山千重耳尖微动,眉目一凛,快步向那堆杂物走去。然而阴度司就站在那边,忽的点头和另一人示意,两人飞快将一块废旧展板往前一推—— 展板轰然倒地。余飞狼狈不堪地退开两步,才没被展板砸到。 一蓬升起的尘土之中,毫无预兆地、余飞和关山千重的目光就这么短兵相接,余飞的耳朵里,都仿佛听到了“铮”的一声,像华容道的关云长钢刀砍上了白刃,像唱空城计的诸葛亮勾断了一根铁弦。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章节全部重写,近乎裸奔。 最不擅长写勾心斗角和撕x情节,总觉得会把人拉到卑琐尘埃里去,这本书练习一下吧。 ☆、蝶恣 如果说,前两次相遇,关山千重都堪称教科书级别的淡定的话,这一次,余飞终于从他脸上看到了大约有两三秒的怔忡。果然,“偶然”这种事积累到一定程度,也会从量变发展为质变。 “你是谁?”离恨天指着余飞,又问关山千重:“她是哪个?” 两个人几乎同时回答: 余飞:“我是来面试的。” 关山千重:“走错地方了。” 众人:“???” 余飞双手抱着胳膊,挺了挺腰,无所谓地笑了一声,说:“是走错地方了,打扰。” 离恨天两眼一眯,问关山千重:“你们认识?” 关山千重道:“不认识。” 余飞牵着嘴角,冷笑了一声,“怎么可能呢。” 众人脸上都是一副不明就里的神色,就连关山千重都忍不住看了余飞一眼,她这句话到底是在怼他,还是在回答离恨天,恐怕只有余飞自己知道。 绫酒之前委屈的泪水都收了,手指死死地卷着头发,盯着余飞看。余飞不用看她,都能感觉到那股凉飕飕的敌意。她心底一嗤。 离恨天看着余飞和关山千重,微眯着眼,脸上也是若有所思。 余飞没兴趣理睬空气中的这些暗潮涌动,转身问关山千重:“你们就是鸠白工作室吧?” 关山千重点头。 “那你有没有看到小芾蝶?”余飞想既然是面试,他是工作室合伙人,应该知道。 关山千重迟疑了下,眉头微蹙:“我没看到哪里有小蝴蝶。” 余飞:“……”那她是不是还要去外面花坛找找啊?他难道以为她是个傻子吗?还自动帮她纠正发音? “那yura丸子呢?那什么,‘我没有闻到恋爱的酸臭味’。” 关山千重:“???” 第11节 众人:“???”鸠白这边望着被问懵了的自家工作室的老板,一个个都是满脸不知要哭还是要笑的表情,而非我那边,面对余飞这个突然出现的不走寻常路的搅局者,也都一时间不知所措。 余飞心想这实在是太羞耻了,要不是为了小芾蝶,这辈子她嘴里都不会蹦出这几个词来。正想还能怎么提示的时候,鬼灯反应过来了,凑过去低声对关山千重说:“yura不就是那个y市小有名气的独立coser吗?服装都是自己设计制作的,很有特色。九哥今天面试的好像就是她。” 关山千重点了点头,余飞耳朵尖,却已经听见了,向鬼灯道了句:“知道了,多谢。” 她转身便走,离恨天忽然高喊了一声:“等一下!——听了老半天墙角,就这么走了?” 余飞忽然又折回来,离恨天以为她要和他说话了,还把胸口挺了挺,余飞却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向关山千重问道:“关九在哪里?” 这样的行为,一下子就把离恨天惹恼了。还不待关山千重开口,离恨天便轻佻说道: “妞儿,你很没礼貌你知道不?” 这就是明明白白的攻击了,他以为他是谁?余飞本来就对离恨天毫无好感,前天在公交车站,他和绫酒两人用那种恶心人的眼神看她她还没计较呢,现在又来挑衅是几个意思?刚才他们非我工作室明知道展板后面有人还那样推,要不是她跑得快现在指不定满脸是血呢。 思及于此,余飞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可不是那种忍气吞声任人宰割的人,伶俐一转身,眼睛刀子样剐了离恨天一眼: “你戏很多啊。”余飞说,“你这么有礼貌,是不是打死个蚊子得说声对不起,踩死只蚂蚁都要给它戴个孝?你去上厕所,是不是还要先敲门,生怕吵到了里头借马桶的鬼?” 离恨天那一瞬间脸都白了。鸠白工作室全体成员忍俊不禁,险些就笑出声来。非我工作室则气得集体向前一步,俨然是要动手,关山千重往前走了一步,站到了余飞面前。关山千重一动,鸠白工作室也全部跟着动。 刚才本已缓和下来的气氛忽然又变得紧张起来,双方距离缩短到一步之遥,火药味浓烈到一触即发。 啪,啪。离恨天拍了两下手,脸上已经换了有点邪魅的笑容:“y市的‘小姐’,百闻不如一见。长得带劲不说,‘嘴’上也这么带劲。”说这话时,又富含深意地瞄了关山千重一眼。 余飞一听,火气“蹭”的一下就起来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小姐’?” 她又要向前逼近一步,被关山千重挡住。 绫酒看着关山千重的动作,咬了咬唇,离恨天也把他的动作收在了眼里,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说: “关山,你说你不认识这位小姐,但是巧了,我和她还真有过两面之缘。”他有意停了停,吊足众人胃口,“第一回她在医院看性~病,第二回,她出了医院,转身就在路边拉生意。喏,就是穿成今天这样儿,腿好,腰好,前~凸后~翘,别人直接拿一把钱往她胸口塞。啧啧,关山,我可给你提个醒儿,记得戴套,别染了脏病。” 余飞听了离恨天的这一席话,总算是彻彻底底闹明白了。 当时她去医院拿带状疱疹的药,去的是皮肤科。而y市的医院,皮肤科和性~病专科的确就是紧挨着的,患者候诊也是在一起。 后来在公交车站,她和谢涤康玩闹,说的是当地的白话,离恨天和绫酒听不懂,想必就以为是他们是在做某些交易了,难怪,他们当时会用那样的眼神看她。 余飞气极反笑,腰肢一拧便带了挥之不去的风尘味儿,眼神儿和声音也跟着变了: “係啊係啊,我活好唔贵,两个钟四百蚊,iso标准化一条龙服务,老细你住东方大酒店系咪?间房号几多,今晚我去搵你,一定比你隔离呢个靓女劲。你戴套,唔怕污糟。” 她一口白话飞快地甩出来,众人都懵了,于是鸠白工作室便看到他们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合伙人关山千重脸上抽了一下,侧过头去拿手挡了一下脸,回过头来又恢复了正常的面瘫表情。 那边余飞又连珠炮似的道:“哦对,我忘了您是外地人听不懂,我再给您讲一遍,我呢,活好不贵,两小时四百块,iso标准化一条龙服务,老板您住东方大酒店是不是?房间号多少,今晚我去找您,绝对比您旁边这姑娘强。您戴套,不怕脏。” 绫酒酒店私会离恨天的照片,那天的热搜底下一翻就有,余飞当时看到了,她是y市人,能不一眼看出那就是y市鼎鼎有名的老牌豪华酒店——东方大酒店? 绫酒一听自己也被扯进去了,还捅出了“东方大酒店”这个名字,当即脸上挂不住,恼羞成怒斥道:“你这女的怎么这么不要脸!” 余飞心想自己的生活领域跟他们隔了十万八千里远,这里又没人知道她真名,她不混这个圈儿,就算得罪个十个八个的,她也没在怕的。她一光脚的,还怕穿鞋的不成? 余飞脸上挂了个耀眼的笑意,双手叉了腰,道:“我就一出来卖的,要什么脸?怕的就是有些人又当又立,心机最多。要做什么就光明正大做嘛,金主又不小气,何必像只耗子似的躲躲藏藏?”说着,还嘴角勾着刻薄的笑瞟了阴度司一眼——她就是这么睚眦必报。 鸠白工作室一听,这是友军啊?也不知谁忽然叫了声:“好!” 这一下又是火上浇油兵荒马乱,眼看两边真的是要打起来,忽的正门吱嘎一声,又有人进来了—— 见到房间中的阵仗,关九和小芾蝶惊讶无比。关九道:“……言佩珊?关山?……”离恨天和绫酒的目光立即投了过来。 小芾蝶的关注点却全在余飞身上。“表姐!你怎么在这里呀!”她飞奔过去,余飞看见她,松了口气,抓着她的胳膊把她往外带,“跟我出去。” “表姐!”小芾蝶挣扎。然而余飞唱戏,唱念做打四大基本功,“打”的功底也是扎实的。她拉着小芾蝶走,小芾蝶竟挣脱不开。 那边离恨天那肯善罢甘休,伸手过来拦着余飞。余飞正要发作,却见关山千重过来,一把将离恨天的手臂按下。 “让她们走。”关山千重背对着她,声音中毫无波澜地说。 余飞眼角余光瞟了一眼关山千重。她过去对他的刻板印象,确实有偏离。譬如她会直觉觉得离恨天魁梧有力,关山千重杨柳扶风,离恨天应该更高一些。但现在近在咫尺,关山千重的肩线竟比离恨天还要高上一指。他钳着离恨天的手腕,衣服底下是隐约的肌肉线条,曲线流畅而并不夸张,有一种隐而不发的美感。 余飞感觉自己又开始不合时宜地想多。她及时打住了自己的妄念,心道这两人都算不上什么好东西,谁输谁赢也和她没什么关系,毋须再多停留。这般想着,拖着挣扎嚷嚷个不停的小芾蝶出了这间房的小门。 身后,还隐约听见绫酒半带怨愤半带哽咽的声音说:“……我真是瞎了眼……你这样护着一个妓~女……你过去有这样护着我吗!……” 小芾蝶好奇地问:“妓~女?绫酒说谁是妓~女啊?” 余飞没好气地说:“我!” “表姐?你怎么会是妓~女呢?” 余飞越听这两个字越是刺耳,那火气就没忍住,斥道:“你看看你混的圈子里都是些什么人吧!一个两个嘴上心里都脏得跟厕所似的!” 小芾蝶一听这话,登时愣了。 外面正值正午,炽烈的阳光洒得地面一片刺目的炫白,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一切都显得干燥而令人心神不宁。 在这片嘈杂的寂静中,小芾蝶忽然说道:“表姐,其实你和我妈他们都是一丘之貉。” 余飞一怔。她道:“怎么说?” “其实你也看不起我们玩cos的,是不是?” 余飞有些烦躁,甩了甩头发上粘着的蛛网和灰尘,道:“我没什么看不起,我只是觉得这些人怎么都这么没素质。” 小芾蝶说:“表姐,你是不是觉得京剧是国粹,你们唱京剧的、听京剧的,都比我们这些玩cos的,看cos的人有素质?有品味?” 余飞感觉小芾蝶这话有点尖刻,让她听着浑身不舒服。她冷笑了下,说:“确实比你们这个圈,有素质有品味多了。你看看那个离恨天,还是个大工作室的老板,怎么就那么让人讨厌?” 小芾蝶固执地说:“现实中有很多人坏,是让别人觉得他们是好人,但是骨子里坏透了。这种人最可怕,是衣冠禽兽。我们圈里也有人不好,但大家其实都很单纯,只是想相互争个高下,就算坏,也是坏在表面上,心眼坏的不多。表姐你说,哪种人更坏?” 余飞想,这真是小孩子的幼稚逻辑,能作为为离恨天开脱的理由?她道:“小芾蝶,你是活在现实里的人,不是活在cos里。你知道京剧为什么要化那么浓的妆、做那么夸张的动作吗?就是为了让人知道它是假的,不要陷进去。” “所以京剧没人看了!——我为什么不能活在cos里!我靠它也能养活我自己,为什么不可以?”小芾蝶气鼓鼓的,扯了扯背包说:“表姐我不想和你玩了。你回家吧,我回学校了。” 望着小芾蝶消失在展览馆门外的小小身影,余飞疲惫地叹了口气。现在的孩子,果然没有以前好带了,缮灯艇那几个小师弟小师妹刚进来的时候,多听话啊。 有这样一个想法,她也觉得自己很好笑。师父生前说,她从小就是个小大人样,活得很老气。可能是唱老生的缘故吧,要带着长胡子大髯口,要去模拟那些老人家的一举一动,她现在没有走路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已经算是很不错了吧。 多亏了她对倪麟的那一点春心。 或者说,她成,也那一点春心,毁,也那一点春心。 如今,才是一心荒凉、满目枯草呢。 她又叹一口气,沿着建筑物投下的窄窄阴影往外走。走着走着,忽然感觉对面堵上了一个人。她抬头一看,二话不说,绕路就走。 关山千重锲而不舍地站到她面前。 余飞不耐烦地说:“有话快说,有——”她抬眸,见他实在太漂亮,让她生生把那个很不雅的字吞了下去。 关山千重郑重地伸出一只手:“我叫白翡丽。翡翠的翡,风和日丽的丽。” 余飞道:“你家卖表的吗?” 白翡丽竟然很是耐心地解释:“我家不卖表。我和姥姥姥爷一起生活,他们是退休教师。” 余飞:“我没查你户口。” 白翡丽:“我觉得你需要了解我多一点。” 余飞:“我不需要,也并不想。” 白翡丽:“你可以试一试。” 他很执着地伸着手,手指干净修长,轮廓柔和。 余飞开始有些认真地打量他。他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和那一晚上的活色生香宛如两个极端。 余飞偏着头问:“有什么好处?” 白翡丽道:“你会知道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 余飞“噗”地笑出声来:“你是哪种人,和我有什么关系?” 白翡丽凛了一下眉,道:“我想请你来演我们的舞台剧。” 余飞望着他,心中大略捋清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八成她是被小芾蝶卖给了关九,关九又打发他来游说她。 余飞很阳光地笑:“不会演,演不了。” 白翡丽道:“听说你会唱京剧。” 余飞果断地否认:“一丁点都不会。”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了白翡丽那只抬起的手上——那只手,惟妙惟肖地做出了一个“蝶恣”的手势,甚至比她做得还要含蓄柔美——正是那晚她在“筏”中,对关九做出的手势。 白翡丽望着她,笃定地说:“你会。” 余飞心中闪过的念头是:他当时在观察她。那时候她还没有跟着关九坐过去,只是在酒吧的吧台位置。他那时候就在观察她。 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余飞讪笑:“就算会,也不适合。” 白翡丽道:“我这两天看了很多人,如果你会的话,就是最适合的。” 余飞脸上的笑容渐渐地失去温度:“对于你这种人来说,别人要是有用,你就使劲儿巴结,要是对你没用,就看都不多看一眼,是吧?” 白翡丽静了一下,说:“也不是这样。我是真心实意希望能和你合作。” 余飞转身走掉:“那我也真心实意地拒绝你。” 白翡丽追上:“就借用你两天时间,而且还是周末,不会影响你的工作。报酬方面,我也会按照行业标准,给你三倍的价格。” 余飞停下来道:“你只会用钱来留人吗?” 白翡丽怔了一下,道:“你希望我对你用感情?” 余飞泄气地笑了出来,看向一边,捋了捋头发。她记得在“筏”的那个晚上,关九对那个对白翡丽感兴趣的女孩说:“别理他,他脑子有点问题。” 现在,余飞觉得,这个白翡丽的脑子,确实有点问题。 “行了,不说了。白翡丽,你也不用白费力了,我不会演的。”余飞刚想走,又想起点什么来,踮起脚尖凑近他耳边,促狭地低声说: “咱们最好……都去做个hiv抗体检测。” “不用了,我没有。” 他回答得很果断,余飞稍有惊讶,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带着恶意的笑,道:“万一我有呢?还是去检查一下吧。” 她笑得肆无忌惮,笑得春光灿烂。从他身边擦身而过时,却见他昂着头,清晰地说: “你也没有。” 第12节 余飞一下子怔在原地,半晌才反应过来,登时热血冲脸。 她气急败坏地丢下一句话,匆匆忙忙地走了,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 “你死心吧,后会无期。”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百度粤语翻译和微澜对本段粤语的支持。 感谢南方赤火大大对我撕逼环节的点拨,这可能是一门艺术。 最后,希望大家能看懂男主最后的那句话。 最近三章,已经让我完成了这周1.5w的榜单字数要求[手动再见] 最最后,在群里妹纸的墙裂抗议下,我宣布小丽的身高长了1厘米,到181cm了。 ☆、好色 余飞回到家,总觉得浑身不逮劲,恍恍惚惚的,一时间小芾蝶的话回响在脑海里,一时间白翡丽那“不用了,我没有”“你也没有”又如魔音灌耳,挥之不去。坐在午睡的母亲床边,帮她手抄一份《金刚经》,心中才算宁静了些。 正抄着经,恕机发过来一条微信语音,大意是他今晚飞抵y市,准备参加下周y市召开的“中国佛教与‘一带一路’”学术研讨会,这个周末打算在y市玩耍,让她给他规划好这两天的日程。 余飞狂吐槽:你为什么要来y市啊?啊啊啊? 恕机:因为我想你了啊,余飞妹妹 余飞:可是我一点都不想你啊,素鸡哥哥 恕机:我不管我不管! 余飞:…… 余飞:这个鬼学术研讨会为什么要在y市开啊! 恕机很快扔一条回复过来,残忍地鄙视她:“一带一路”的一路是“海上丝绸之路”,你们y市是发源地之一,你到底有没有政治觉悟? 余飞:你这么有政治觉悟你是要做方丈吗! 恕机不理她了。余飞叹了口气,把经书手卷和笔墨小心地收起来,起身下楼做饭。 谢涤康之前说了要和阿光一起过来吃晚饭。上次的血燕母亲已经吃了,他们问过,母亲说很好,他们便要再带一些上好的官燕过来。 其实余飞知道阿光来的意思,但她没办法拒绝。 医院给母亲下达死刑判决书之后,余飞问过言佩珊,还有什么特别想完成的事情,她都尽全力帮她完成。 母亲想了下,说她就只剩下两个愿望。 第一个愿望是想天天吃燕窝,就像那些阔太太、贵小姐一样。 第二个愿望,是想听余飞登台为她唱一次《香夭》。 缮灯艇是包吃包住包行程的体制,一场演出能拿两百块,一个月到顶十来场,也就两三千。所以余飞唱戏这么些年,也没攒下什么钱来,回y市给母亲看病买药,没几天就花了个精光。 言佩珊想吃燕窝,余飞也能体会这种心理。日子所剩无几了,她吃燕窝,不是为了滋补,更不是为了养生,要得的就是那种做有钱女人的精致和挑剔。所以余飞给她买的都是完完整整的、上等的盏燕,有什么血燕之类的极品,她也想方设法弄来让言佩珊尝一尝。这样下来,花费自然不菲。 在余飞回y市之前,母亲瞒着病情,医药费都是姨母言佩玲一力负担。现在她手头紧迫,无论如何不要意思再去找姨母借钱。 余飞本想去银行借一笔个人贷款,但谁曾想世道这么难呢,她没有工作,和母亲两人也没有任何收入来源,银行的客户经理开始还对她笑脸相迎,很快那笑意就渐渐淡去,两三句话把她打发走了。余飞的脑子还算清醒,没去借高利贷,见手机微信上有个微粒贷,三万多信用额度且不用信用审核,只是日利息有万分之五。她咬咬牙,还是都借了来。之前给谢涤康买血燕的钱,就是她刚取出来的,整整齐齐,红红彤彤,连号码都连着。 买血燕阿光出了不少力,这次他又帮她搞到了上好的南洋官燕,却只肯收她国产货的钱。余飞虽不知具体价格,却明白承了人家的人情。阿光想来她家吃顿她做的饭,这个面子不能不给。 余飞在厨房里杀鸡,拧着鸡脖子放血的时候望着橱柜里琳琅满目的粤酒,想着等会那几样菜,配怎样的酒才好。言佩珊、言佩玲两姐妹都是嗜酒之人,尤其嗜好地方酒,家中总是不缺酒喝。 看到酒,余飞忽然想起一件事:那晚在“筏”,她心情糟透,不管不顾地点了许多酒,存心想放纵一番。所以那晚她到底点了多少钱的酒?最后谁帮她付的钱?她只记得谢涤康还给她的那一扎崭新的钱,后来还好好的在她旗袍的暗袋里搁着。 余飞想来想去,不是关九就是白翡丽,更大可能是白翡丽,毕竟是和她睡了一夜的。听恕机说,酒吧里男人想要泡女人,酒钱一般都是男人来付。虽然这事儿她始终觉得是她把白翡丽给泡了,但白翡丽付钱,她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反正这一位看上去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公子,几杯酒也不过是雁过拔根毛,且当是劫富济贫。 这时门铃叮咚作响,余飞跑到窗子边上瞅了瞅,是谢涤康和阿光提着几个礼盒已经到了,谢涤康光膀子抱了一大束花,阿光破天荒穿了一身西装,头顶仍是锃亮的,这两人站一起,画风着实清奇。余飞朝他们嚷嚷:“等一下!” 她匆匆忙忙洗了手,出了厨房,见言佩珊已经穿好了衣裳,下楼来。谢涤康和阿光进来,笑眯眯地向言佩珊问好。谢涤康进厨房瞅了瞅,只见满目血腥,惶恐退出:“这块阵地,还是你来坚守吧!”余飞白了他一眼:“不想帮忙就别帮,还非得进来装装样子。”谢涤康假装没听见,望着言佩珊说:“珊姨,您今天气色不错!” 言佩珊睡了一觉醒来,见午后的窗外云淡风轻,火红的木棉花遮去了大半街巷,身上心中,忽然生出一种超脱的轻盈。下楼见到两个元气十足的大小伙子,感觉自己的精神也仿佛健旺了许多。她对着旁边的镜子照了照,笑道:“是么?我看还是没什么血色。” 谢涤康过去扶着言佩珊:“这个好说,珊姨,您要是信得过我的话,我就来给您化一个。” 言佩珊苍白的脸上绽出一个笑意,倘若她能有几分颜色的话,这笑容的耀眼,亦是不输余飞的。她道:“呀,阿康这么多年,手艺还没生疏吗?” 谢涤康摇了摇两条大膀子,活动了下指关节,说:“都给珊姨留着呢!”他又指着阿光给言佩珊介绍:“这阿光,秦祖光,上善集团的南洋总代,有钱佬,大老板。” 言佩珊朝阿光点了下头,和善笑道:“阿康同我说起过好多次,多亏你了。” 阿光连声道:“应该的应该的,珊姨就应该多吃点这种补品,瞧瞧现在精神多好。” 谢涤康对言佩珊说:“珊姨,那我就给您化妆,让阿光去给阿婉帮忙,什么杀鸡啊杀鱼啊,这些粗重活儿就别劳阿婉动手了。” “好。”言佩珊笑了看了一眼余飞:“你姨妈待会就回来了,那个花胶煲鸡汤是她的拿手好菜,你留给她做吧。” 余飞应了一声,进了厨房。阿光脱了西服外套,也跟了进来。 谢涤康小时候是个流浪儿,不喜欢被人管着,从收容所里跑出来,在余飞家小楼底下的杂物房里睡过两年,是言佩珊给他一口饭吃。谢涤康当时为了谋生存,学过很多手艺,其中就包括化妆。在他看来,化妆可比修车修手机轻松多了,来钱也快,最最重要的,能接触到很多美女。 现在,谢涤康自然早不化妆了,倒腾各种生意,七七八八赚了不少钱,也认识了很多形形□□的人,阿光就是其中之一。 余飞了解过阿光,知道他老豆死得早,高中读完就出来混社会。人倒是不坏,否则谢涤康也不会把他介绍给她。 但阿光这人有一个大毛病,就是太色气。他在她身后摘菜,剥蒜,余飞不用回头,都知道他在一直盯着她的身材看。 余飞心想她总不能去拿条大棉袄穿着。 但她也没带怕的。干她这行,练的就是个身段,本来就是要让人看的。好在她过去演老生,私底下也不爱和票友打交道,遇见这种事不多。她师叔倪麟因为唱的是花旦,人长得也好,境况就不一样了,被骚扰是常有的事。 过了会,阿光剥了一碗豌豆给余飞递过来,有意无意地在余飞胳膊上蹭了下。余飞没说什么,客气道:“谢了光哥,出去歇着吧,厨房热。” 阿光却当她默许了,瞅着她系一条围裙,伶俐的小碎步在灶台便走来走去,围裙那一条细细的带子勒出她纤秾合度的腰肢,在最细窄处收紧,底下便是紧实挺翘的臀。腰与臀间的这一道曲线起伏得鲜明,她那旗袍的素布在那儿,便被拉成了一道与肌肤之间的空档。 阿光看着那地儿,看着那素淡的格子布随着她的走动牵延折展,仿佛能听见那细碎的与肌肤摩挲的声音,心中仿佛有千万砂砾在摩擦,身下一硬,竟是控制不住,把手搭了上去。 余飞却极是敏锐,稍稍侧身一步,在他那只手还没落实之前,便躲了开去。余飞客气地笑:“光哥,这是做什么呢,我是有男朋友的人了。” 她那笑容极是朗朗,点缀着暮夕将至时细碎而婉娈的阳光。但在阿光看来,便只剩下那镀着一道金边的起伏曲线,在窗边探进来的木棉花侧,又艳又勾人。他迫近过去,喘着气说:“你那男朋友实在不行,要真处得久,哪能让你敏感成这样?我稍稍碰你一下,你就一身的鸡皮疙瘩。你妈生病,他都不来看上一眼?” 余飞心想,这个阿光,实在难敌。其貌不扬,却又下流又眼毒,也难怪能混成上善集团在南洋地区的一个总代,谢涤康都肯为他这样牵线搭桥。 但母亲现在病成这样,她不想在这里起任何冲突。她绕开阿光,走到砧板边上,拿了扎在上面的菜刀笃笃地切葱。她刀法娴熟,又快又准,细腻如落雨,语声儿却是慢悠悠的: “光哥,我有个鬼见愁的毛病,就是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其他什么的,都不管不顾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这章应该直接写到男主出场的,但是我得控制一下字数了……不然没上几天榜就要v了 这篇文前面男主的戏份确实比较少,但全文重头戏真的是在男主身上。大家觉得追着不爽的话就攒攒,反正我今年写这个大梦系列就图个自己酸爽,实在没有精力去攒数据爬月榜了。大家一切随缘随意,开心就好,评论有意思的我都会回复。 最近非常忙,裸奔中,不过我还是会尽量保持日更。崩了的话,再改嘛。 已签出版,不会坑。 ☆、荣华酒家 余飞说:“光哥,我有个鬼见愁的毛病,就是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其他什么的,都不管不顾了。” 阿光一听,咧嘴大笑。他年纪也不算大,不到三十,和谢涤康差不多,但是长得着急些,看着就跟三四十岁混久了生意场的人差不多, 或许是因为在缮灯艇这种百年老戏楼唱戏,从小到大浸淫着的,都是古色古香的清净之物、唱念着的,都是倜傥风流的清雅之辞,余飞看人,能看出人身上的那一团气,是清的,还是浊的,是上升的,还是下沉的。 这个阿光身上的气,是浑浑然的一种世俗之气。 阿光摇摇头,像教导一个不明事理的姑娘:“想不开,阿婉,你和你妈一样的想不开。长得好看有什么用?你妈妈都这样了,你爸过来看过一眼吗?问过一句吗?到头来,还是钱最稳妥。阿婉,你跟了我,戏也不用唱了,我包你下半辈子舒舒服服地做个阔太太,燕窝这种东西,天天当饭吃都管到你饱。” 余飞低头甜腻一笑:“光哥,我是想不开。这样吧,你再给我些时间,让我想开点。” 余飞这样服软,阿光也无话可说,没占到便宜,却又总觉得有点不甘心,走到余飞身后,双手撑在余飞身体两旁的灶台上,鼻子在她后颈深深吸了一口,“阿婉,你真香,香死了。” 余飞只觉得一股浊气袭来,她紧皱了眉,阿光还在兀自品鉴:“不是香水香,是美女体香。”这时只听见外面机车声响,余飞向窗外一望,见言佩玲正在停车,她展了笑,朗声道:“姨妈,您回来啦。” 言佩玲开了外面大门,窸窸窣窣地放东西。阿光有些扫兴,觍着脸赤~裸~裸地在她耳边说:“阿婉,跟了光哥,光哥让你夜夜销~魂。” 说着,用身下硬物在余飞身后重重一顶,撒开手,走了。 余飞被顶得撞向灶台,双手死死扣着厚厚的木砧板,指甲掐进木肉里去。她紧咬着牙齿,没说一句话。 * 六点,饭菜齐备,众人上桌。因为是周五的晚上,小芾蝶一家人也都齐全了。言佩玲平日里只开客厅的白炽灯,今晚破天荒的把那一盏水晶吊灯也开了来。亮晶晶的灯光下,言佩珊挽了个精致的发髻,一袭墨绿缎面的旗袍,缀着手绣的荷叶子和并蒂菡萏,从容而又妩媚。 余飞拿了个坎肩给言佩珊披上,笑着打趣道:“妈,你真是把我都比下去了。” 言佩珊说:“你啊,就会有样学样,在缮灯艇那会,你师叔爱穿长衫,你就闹着也要穿长衫。后来你看我爱穿旗袍,你也穿旗袍。净学别人,能不被别人比下去么?” 余飞谦虚受教:“是是,珊姨教训得是,以后我穿衣服,务求独树一帜。” 小芾蝶白了她一眼:“切。”她白天的气,还没消呢。 言佩珊今晚的精神格外好,吃饭都比平时多。众人热热闹闹的,听阿光讲闯南洋的一些奇闻异事。言佩玲听说他是上善集团的南洋总代,又忍不住向他问上善集团的八卦。 “上善老板的那个私生子,摆平没有啊?” “大把撒钱,撒到两边满意。女人嘛,也要知礼节,懂进退,给老公面子。” 言佩玲啧啧个不停。 “说点你们可能不晓得的,前两年打老虎,反~腐倡~廉,那些做公款吃喝、送礼生意的高端餐饮、高端服饰,死了多少?像湘鄂情、小南国这种上市公司都不行了,为什么咱上善还能一直屹立不倒?啧,你们想想吧。” “不是我吹水,上善这位大老板,对女人的品味非常高明。每次出去和大人物谈生意,身边起码七八个靓女,那成语怎么说,环肥燕瘦,非常正点,绝对不是思聪身边那种网红。我问过他,老板,带这么多累不累?您不累,人家也累。你猜他怎么说?他脸一黑,我卖衣服,衣服放哪里最好?难道是衣架上?当然是穿人身上最好!玲姨,你说上善的老板精不精?是不是特别会揣着明白装糊涂?” 众人点头称是,唯独小芾蝶埋头扒饭,一脸的“了不起哦?”的表情。 余飞对上善集团没什么兴趣,她的审美非常的古典且中式,上善旗下的几个品牌在北京也有开店,是她绝对不会走进去的那种,也是她的工资绝对够不着的那种。她所感慨的,是上善集团在y市果然根深叶茂,路上随便抓几个人,恐怕远远近近的都能和上善集团扯上关系。 阿光见余飞完全不参与讨论,对他那些明着暗着抬举自己的故事也都兴致缺缺,便拐弯抹角地又把话题转移到了她身上,夸余飞做的菜好吃。谢涤康也点头称赞,说余飞深得言佩珊的真传。 言佩珊摸摸余飞的背,打趣说:“婉仪这孩子,好吃懒做,哪得了我的真传?就学了丁点皮毛。” 阿光说:“珊姨,我实话实说,阿婉这手艺啊,在咱们y市开酒楼都成。我看啊,阿婉也别回北京了,就留在这儿吧,我给她开一家美人私房菜,让她当老板娘,没兴致的时候就在家里数钱,有兴趣的时候去炒两勺,包管红红火火。珊姨,你觉得呢?” 言佩玲喜道:“这主意好。” 言佩珊笑了笑:“婉仪,你觉得呢?” 第13节 余飞弯起眼睛对阿光笑:“谢谢你啊光哥,这事以后就别提了,我男朋友知道会不高兴。” 阿光笑得深沉:“阿婉,你‘男朋友’还在呢?” 他这话,其他人听不大明白,余飞却明白得很:他这是嘲笑她呢,他都戳穿她戳穿得那么明显了,她现在还在拿这么一个不存在的“男朋友”当挡箭牌。 然而,他却低估了余飞死鸭子嘴硬的程度,她扯一个谎,就算是千方百计也要去圆,就算不存在的人,她也能给妄想一个出来,就是不肯承认自己被打脸。 余飞厚颜无耻地说:“嗯哼。” 小芾蝶撑着脸嚼着饭盯着余飞,眼神里写满着两个字:“白痴!” * 晚饭后,众人散去,言佩珊吃了药漱了口,又含了枚参片,便催着余飞去换衣服。余飞说:“妈,你不累?” 言佩珊把她往衣柜边上推,说:“我精神好得很,说好今晚去荣华酒家,你给我换件好看点的。” 余飞其实不太想让言佩珊去荣华酒家。 她知道言佩珊为什么这么想和她一块儿去荣华酒家。 荣华酒家设有粤剧茶座,是粤剧票友常聚的一个地方。通常,是业余的行家上台表演,偶尔也有名角前来唱上一两段,这时候往往满场爆满,一座难求。 不过,即便是平时,这家茶座也鲜有空座。y市带有粤剧表演的茶楼已经不多,但荣华绝对是人气最旺的一家。因为他们家的老板本身就是资深粤剧迷,舞台设施、乐队、服饰道具,都算得上业内一流,票友们喜欢的就是这种地道的感觉。 更重要的一点,荣华的粤剧茶座,每晚都有现场的戏迷上台表演的机会。 余飞早该想到,言佩珊想听她唱《香夭》,哪里会只是随便听听?定是要让她上最亮的舞台,着最靓的衫,要让她的那把嗓子,让所有人都听见。言佩珊要让别人都知道,她女儿余婉仪,能唱最好听的《香夭》。 余飞不怕上台,但她担心荣华的喧闹会让言佩珊不适,又担心现在过去买不到好位置坐,言佩珊却执意要去,说去感受感受气氛也好,坐在边边角角的散座,喝口热茶,也好。 言佩珊陪余飞在衣柜里挑挑拣拣,余飞的衣裳大多是素色,最普通的那种布料,言佩珊总嫌不够鲜耀,看了半日,带余飞去她衣柜拿了件唐草纹的竹布旗袍。余飞见这件颜色花纹精致不浓烈,倒是心仪,只是上了身,却玲珑到不行,尤其是胸口紧绷,箍得她喘不上大气。 言佩珊的目光像把尺子,对余飞上下打量,越看越是满意,道:“这件是姐妹送我,尺寸估大了点,你穿倒是正好。” “正好?”余飞一声惨叫。 言佩珊的的手指顺着余飞身侧的边缘滑下来:“你看看,全部都刚刚好,一丝儿多余都没有。旗袍啊,就该这么穿。” 余飞费劲地扯着像皮肤一样紧贴胸腹的布料:“不是还要唱吗?这怎么唱得动?” 言佩珊说:“唱粤剧不都是捏着嗓子唱。” 余飞嘟着嘴说:“你不懂,子喉平喉,专业的唱法,那都是要用丹田气的嘛。尤其唱男声,更是要运气了。” 母女两个斗着嘴,却还是这样子出了门。荣华酒家不算远,两人打了个车,十来分钟就到了。 荣华酒家有三层,上两层都是酒座,粤剧茶座设在一层。这次四面灯光都已黯淡,独戏台亮出,台上人锦绣着身,咽珠泣玉,好戏已经开唱了。 余飞放眼一望,戏台前黑压压的一片俱是人头,哪里还有空位?有服务员过来看到她们,说:“没座了,你们来太晚。” 余飞不死心,问能不能加座,服务员有些不耐烦,说不能,却有领班过来,在黯淡的光线中对着母女两个上看下看。言佩珊有些失望,但还是乐观着,说咱们先在旁边站着看看,说不定待会有人走。 余飞心想,母亲这身体,能站着走个十分钟已经不错了,哪里还受得住站着看戏?正想问能不能给把舒服的椅子坐坐,那领班忽的道:“您等等,我去问下我们经理。” 余飞莫名其妙,没想到那经理来得倒快,“……加座……是没有了,但里面还有空位……” 不由分说,那经理就带着余飞和言佩珊往茶座里面走,越走越深,越走离戏台越近,最后竟是在戏台最前面正中的一个四人茶桌前停了下来,收了桌上的“订座”牌子,躬身请她们落座。余飞满腹的狐疑,那经理却很快走了出去。 言佩珊说:“大约是别人订了座又说不来,让咱们给赶上了。” 余飞有些不相信,但看言佩珊脸上的喜色,又打消了退座的心思。还真是别无选择。余飞想,这么好的位子,怎么会没人坐?也不知是谁给订的。算了,不管是谁,她自己给钱便是,这位子再贵她也认了,母亲可能这辈子就这么一次机会坐这里,就算让她倾家荡产,这一个位置她也愿意买。想到这里,她心定了,执了桌上茶壶,给言佩珊斟茶。 戏台上的戏,如火如荼地演,言佩珊看得入迷。灯光偶尔会旋射到舞台下,她在光影里,与戏中人同喜悲,大起大落,如一场浮华的梦。余飞没有看戏,她拿着手机,摁了静音,趁母亲看得入迷时为她拍了一张又一张照片。 一出戏毕,全场灯光亮起,服务员换茶,众人休息,余飞拿着照片给言佩珊看,冷不防,对面有一人落座。 余飞抬眼,一下子惊得说不出话来。那人却向言佩珊,喊了一声: “阿姨。” 这一声地道的y市口音,让言佩珊也有些吃惊。余飞也有些意外,她记得鸠白工作室说过他是y市人,之前在“筏”,他明显也是听得懂其他人说话。但当他真正说出口时,还是让余飞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心里头,像是被挠了一下。 他这一句,没有什么亲热,却也不疏离。脸上仍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却也没有之前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这个白翡丽,妖孽。 可他今夜穿的,却又不那么妖孽。一件白色的棉质衬衣,就顶上领子开一颗扣子。衬衣非常的白,脚上踩的板鞋也非常的白。另外一条水洗磨白的牛仔裤,人高腿长,整个人看着就是异常的干净,清洁得无尘无秽。 “你是?……”言佩珊诧异地问。 “你怎么会在这里?”余飞几乎是同时和言佩珊一起问了出来,带着气恼。 他默然望着余飞,那一双眼睛里,仿佛有静水流深。 余飞:“……”言佩珊望了过来。 余飞心想,你就这样把这个锅甩给我了?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你不说话就算了,刚才叫一声“阿姨”又是几个意思?这是坑我吗?得,我现在装不认识母亲也不会相信了。 但她应该怎么和言佩珊介绍她和他的关系? 妈,这就是我的一夜情对象。 她能这样说吗? 妈,这是小芾蝶想去的二次元工作室的合伙人。 怪不怪? 余飞恶狠狠地盯着白翡丽,脑门子上火,心头凶狠一横,道: “妈,我男朋友。”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早上去了趟医院,更新晚了。 另外前一章修了不少,不过剧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对阿光、言佩珊等人的描写稍有细化,可能形成一些不同的观感。 ☆、白公子妙手斟茶 作者有话要说:  不太会用晋江app,刚知道app有缓存,看不到修文。 提醒一下前面13章昨天有补充内容,没看的话可能本章接不上。 另外谢谢大家关心,这篇文每天五点多更新是存稿箱自动发的,我一般12点睡觉8点起,很规律的,不熬夜。 “不是说没男朋友的吗?”言佩珊说,言语中都变得警惕起来,“我还以为你扯个谎,应付那个阿光来着。” 余飞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把这个谎扯到底:“之前吵架,分了,前两天他又从北京飞过来找我。” “哦?”言佩珊有些不相信,“北京?口音怎么是本地的?” “我是y市人。”白翡丽忽然道,“但从小学开始就是在北京上的。” 余飞没想到白翡丽突然说话,吓了一跳,抬头只见白翡丽比她还淡定,一脸坦然地面对母亲探询的目光。 这人啊,如果不是脑子有毛病,那就只能解释为心理素质特好。前天在大隐戏楼遇见他,他跟不认得她似的,脸色变都没变一下;白天绫酒把他绿成那样,非我工作室一而再再而三对他出言不逊,他都像个局外人般无动于衷;现在她当着他面胡说八道,说他是她男朋友,他竟然还能一本正经地给母亲介绍他在北京上学。 这人的脑子里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言佩珊打量着白翡丽,笑了起来,和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白翡丽。”余飞抢答。 她想起来,他恐怕直到现在都以为她叫言佩珊。这要是在母亲面前穿帮了,还能了得?这个白翡丽,还是让他能少说一句就少说一句吧。 言佩珊横了她一眼:“你把嘴闭上,现在知道说了,之前怎么不说?”又问白翡丽:“今年多大了?” 白翡丽道:“二十三。” 言佩珊满意地笑:“原来和我女儿同年。不过你这孩子显嫩。” 余飞在心里狂吐槽:妈你这什么意思?你是嫌我长得老咯?嫌我和他站一起像姐弟?有这样嫌弃亲生女儿的吗?就算真的显老,那也是唱老生唱的! 言佩珊接着问:“那现在大学毕业了吧?做什么工作呢?” “舞台剧制作人。” 言佩珊好奇地“咦”了一声,“这倒是新鲜,没听说过。” 余飞白眼都翻到天上去了:这要放戏班里,不就是个班主嘛,受气包,哪里新鲜了? 言佩珊又问:“那爸爸妈妈呢?也在北京吗?都是做什么的?” 这问题就开始深了,余飞只觉得越来越尴尬,赶紧打断言佩珊道:“妈,你就别查人家户口了!我都跟你招了吧,他在北京和姥姥姥爷住,姥姥姥爷都是退休教师——别人家的家事你问那么多干嘛!” 言佩珊很是不悦:“你半个字不和我说,还不许我自己去问?他既然是你男朋友,就是下半辈子要跟你一起过的人,他的家事难道不就是你的家事?” 言佩珊望着余飞的目光,明明白白地写着恨女不成器。她只差没说出口:我今天不问清楚,待我死了,还有谁来问?又还有谁来替你操这个心? 余飞现在已经差不多想明白了。白翡丽能巴巴地找到这个地方来,百分之二百五是小芾蝶暗通的消息。但看起来小芾蝶还算有分寸,没把母亲身患绝症这种比较私密的家事告诉他。否则,以他对刘戏蟾这个角色的执著,他现在恐怕会把y市最好的医生请到这里来坐着。 余飞咬着唇,心中忽然十分的泄气。她会扯这么一个谎,又何尝不是有那么一份私心?言佩珊对她说:我还是想看看,我走了之后,到底会是谁替我照顾你,那个男孩子人品好不好,对你体贴不体贴。你粗枝大叶的,我总是能替你把把关。 她还是想,哪怕是个假的,也先让言佩珊开心开心。只是她没想到,言佩珊还真就当真了,还当得特别真。 言佩珊又对白翡丽问道:“北京我去过,你姥姥姥爷是哪里的老师呀?住在什么地方?和我女儿离得近不近?” 余飞深吸一口气,绝望地把脸埋在了自己的双手里。 却听见白翡丽说:“他们之前都是s大中文系的教授,现在住在s大的瞻园里。” 余飞:“???”他还真是和盘托出啊?这是他希望她了解他的深度吗?不过她也的确没想到。他之前说“退休教师”,她便直觉以为是普通的中小学老师,没想到却是s大的教授。s大是全国闻名的大学,尤其是中文系,出了不少鼎鼎有名的当代剧作家。这么一想,也就不难理解他为什么会做舞台剧了。 只是,做二次元舞台剧……这是不是太没有文化底蕴了?余飞暗自腹诽。 言佩珊很欣慰地点头:“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很好。”她显然非常满意这样的家庭背景,又锲而不舍地问:“那你的爸爸妈妈呢?你是独生子女吗?还有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 眼看这个话题就要没完没了了,余飞实在听不下去了,站起来,把言佩珊往旁边赶,自己坐在了她和白翡丽之间。言佩珊还要说,她抬起一只手挡在了她面前:“妈,打住,到此为止。你别误会了,我和他没到要结婚的那一步。”说着又转头痛斥白翡丽: “不是让你死了那条心,别来找我了吗!你还来这里干嘛?做人有点尊严好不好?” 她挑眉竖眼,一脸凶相,语带双关,是在轰白翡丽走。 她以为,白翡丽能听懂的。 她还以为,像白翡丽这种富家公子哥儿,应该很在意“尊严”这两个字。 然而,她看到了不敢置信的一幕: 白翡丽叹一口气,那骄傲又漂亮的双眉都低垂下来,那秋水一般的眼睛也低低地垂下来。 他没有看她,说:“我追你都追到这里来了,你还要赶我走吗?” 第14节 那清磐似的声音低低的,像是云低,像是水低,像是山林低。 听得她的心都软了,像絮云薄纸,风一吹就散。 余飞:“我……” 白翡丽说:“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余飞:“???” 余飞:“……” 余飞感觉自己要燃烧,要爆炸,要粉身碎骨,要缭乱成烟雾和火花。 言佩珊现在也摸不着头脑了,好奇问道:“他做什么事对不起你了?” 余飞盯着白翡丽,僵硬地摇头:“没……” “脾气不好?性情不和?惹你生气了?” 余飞:“没……” “你心里有别人了?不喜欢他了?” “不是……啊!”余飞抱着头大叫了一声,她疯掉了。 “行了。”言佩珊说,“那就是你矫情。” 余飞:“……” “人家都这么大老远地来找你了,又没做错什么事,你对人家大喊大叫地叫什么话?听妈一句话:惜取眼前人。再好的感情,作来作去,迟早都给作没了。” 余飞:“……” 这时灯光又黯淡下来。高胡一声弦惊,演员次第上场,一上场便亮绝活,场中爆发出雷鸣一般叫好声。言佩珊又津津有味地看起了戏,余飞却觉得这一切仿佛都是另外一重世界了,眼下,就只有坐在她身边的这个白翡丽,在一片暗色之中像一只来自异世界的怪物,光怪陆离却又十分真实。 咫尺之隔,她依稀能嗅到他身上松柏浅香。这一下又令她忆起前番种种,心火燎原,低声斥道:“你要不要脸?” 白翡丽应声:“你先的。” 余飞:“……” 余飞:“无耻变态!” 白翡丽:“你逼我的。” 余飞:“你还有理了!” 白翡丽:“我真心实意。” 余飞:“你不是说我让你做什么都行吗?你现在就给我走!” 白翡丽:“不行。” 余飞:“为什么?你说话不算话?” 白翡丽:“你先答应我。” 余飞:“……” 她悲愤地把茶杯里剩下的冷茶一饮而尽。 白翡丽又给她斟满一杯。 余飞:“……” 她读懂了他的潜台词:你喝吧,喝多少我都奉陪。我也不逼你,我就静静地坐你边儿上,坐到你答应为止。 现在的态势已经很明显了。这座位就是白翡丽订的,他硬是耐心地候到她们看完了半场,才不声不响地出来。 余飞现在也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你愿意耗,那我也陪你耗着吧。你的座我照坐,你的茶我照喝,我就不答应,你怎么着吧。 她就放松了靠着椅背,一杯接一杯地品茶,享受白公子一双妙手亲自斟茶的惬意。现在台上唱的已经是业余有钻研的票友了,没有像专业演员那样扮起来,重在唱念,倒也有模有样。好听的时候余飞便听两句看两眼,不怎么得劲的时候,余飞便侧过头来赏白翡丽这个美人。 反正现在是你有求于我,我就看你你怎么着吧。 她目光灼热。 白翡丽面不改色。 就这么一杯又一杯,白翡丽续了两壶茶水,然后道:“你是不是该去上个厕所了。” 余飞:“唔?” 白翡丽一扬下巴:“快结束了。” 余飞抬头一看,果然正看见演员施礼谢幕,主持人拿着话筒说道:“照惯例,下面就是现场观众秀的时间了。各位看到自己桌上的花枝了吗?有胆子、有兴趣上台来表演的观众,请举起你的花枝!” 言佩珊抽了那瓶中的并蒂菡萏,高高举起。 ☆、琵琶蝴蝶盘扣 粤剧,南国之红豆,百粤之明珠。在y市这个一砖一瓦都透着岭南风味的老城,凡有人饮水处,便能唱上几句粤曲。如今虽然年轻人大多已经不怎么欣赏粤剧,但那些经典的曲调,却也从不陌生。 一共有三名观众自告奋勇上台表演,余飞因为最年轻,被排在了最后。 这种表演本身是玩闹性质,观众们甚至欣赏的就是普通人试唱粤曲时发出的猪叫一样的声音,所以底下的乐队也不会和上台的人做任何排练和沟通。唱的人上台前,只用报一下唱什么戏,唱中间的哪一段就行了,至于能不能踩中节奏,跟上曲调,那都不重要。 余飞去了趟洗手间,稍稍补了个唇妆。洗手的时候见周围没人,深提一口气,吐气时念道:“金葫芦,银葫芦,一口气数不了二十四个葫芦。”然后再吸满气,飞快念道:“一个葫芦两个葫芦三个葫芦四个葫芦……” 气竭时,竟然没有数完二十四个葫芦,这让余飞非常之懊恼。以过去的她,一道气息轻轻松松数大几十个葫芦没有问题。 她觉得,这段时间疏于练习固然是个问题,但可能最大的障碍,还是这身紧巴巴的旗袍,她连气都吸不满。 她想把胸前的盘扣弄松些,然而眼看是要把扣子扯掉,也完全无济于事。她拿纸沾了沾额头鼻尖沁出来的汗珠儿,有些无所适从地走出洗手间。一掀帘子,只见白翡丽靠墙站在对面,悠悠闲闲地玩手机。 余飞吓一跳,带火气问:“你站这儿干嘛?” 白翡丽收起手机,道:“你这么久不回去,你妈妈让我来看看你是丢了金葫芦,银葫芦,还是丢了铁葫芦。” 余飞:“……”她不和他一般见识。 余飞心想我妈走路是不大方便,但是让你来女厕所看我实在是……算了算了,可能是因为我还没找过男朋友的缘故,原来“男朋友”还要负责做这样的事情…… 余飞有些尴尬地在白翡丽身边走。 白翡丽见她一直在不安地揪着胸口的布料,问:“你今天的衣服是不是有点紧?” 余飞的脸上腾起火苗,抓紧领口警觉地看向他。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可笑,毕竟他是比她妈都更清楚这一点的人。这种意识让她心中又尴尬,又有一种无名的骚动。她放弃挣扎,坦白从宽:“是啊。” 白翡丽看上去没她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思想活动,他说:“你这件衣服上面的扣子可以移位置,你试试。” 余飞一脸的不敢置信:“怎么可能?我试过好多次了。” 白翡丽说:“纽绊下面有几个藏着的钩子,你摸摸。” 余飞一脸狐疑地盯着他,手指照着他说的摸了半天,啥也没摸出来,怒道:“白翡丽,你是不是玩儿我?” 白翡丽摇摇头,问:“你介意我来么?” 余飞生气:“你行你来啊!” 白翡丽伸出手,快要落到她扣子上时又迟疑了一下:“你里面穿衬裙了吗?” 余飞简直要咆哮了:白大公子你到底是有钱人,太讲究了,还知道衬裙这个词儿。她春秋两季穿自己的旗袍时的确会穿件衬裙,但这件衣服实在太紧,她就放弃了衬裙,只穿了件无痕内衣。 余飞说:“你就装吧,我里面什么都没穿。” 白翡丽看了她一眼,目光有点儿深。她隐约觉得他像是脸红了,从耳朵一直红到脖子根,但这洗手间外面的灯光不太明亮,又不知是否真切。 他离她离得很近,伸右手去解她胸前的琵琶蝴蝶盘扣。他手指白皙而长,手法很轻,没有半点碰到她的身体。又闻到他身上的松柏浅香,余飞隐约想起那一晚他也是这样解她的衣服,不过用的是左手。当时他的右手捧着她的脸颊和脖颈,是在吻她的,眼睛里绽着艳丽的情~欲。 余飞觉得喉咙发干,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她突然万分庆幸自己不是男人,不然有着喉结,这个动作未免太明显。 白翡丽一颗一颗地解扣子,一连解了她胸口五颗扣子。余飞刚忍不住想问你解这么多做什么,就算你不装了,也用不着这样吧?只见他拈着她右边半爿衣襟,中指和食指在布料背后摸索了下,轻轻一顶,之前那个纽绊内侧又顶出一个细小而精致的铁圈来,紧紧贴着布面。白翡丽也不知怎么弄了一下,就将那纽绊取了下来,扣到了这个新的位置,而之前那个固定纽绊的小铁圈,被他捏了一下,又看不见了。 他低着头,认认真真的,睫毛又密又长。眼尾柔润如上扬蝶翼,轻轻翕动。 他仿佛感觉到她在看他,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余飞连忙将目光别向别处。 余飞心想,那一晚,她的确不亏。 白翡丽如法炮制,将那五枚纽绊都微调了位置,从头到尾,也没碰到她一下。他为她合上衣襟,道:“你扣上看看,有没有好一些。” 余飞将信将疑,一边扣一边问:“你怎么知道这衣服还有这样的机关?” 白翡丽也不说话。余飞扣好了衣服,奇迹般地觉得真的完全松快了,也不憋闷了。但从外面看,布料和她的身体仍是严丝合缝,仿佛没有任何变化。 余飞看白翡丽的目光有了变化。 她想,大约富家公子哥儿,的确就是见多识广吧。 回到座位上,第二个上台的戏迷还在唱,是个老者,唱得还行,只是手舞足蹈的,动作特别夸张,言佩珊和其他观众都是边听边笑。余飞见言佩珊目中仍有神光奕奕,略略放了些心。 她悄声在言佩珊耳边问:“不疼吧?” 言佩珊道:“不疼,放心。”顿了下,她又问余飞:“小白不知道吧?” 余飞迟疑了下,说:“不知道。” 言佩珊似是松了口气:“那就好。让我干干净净地走,别让他知道。我不想拖累你。” 余飞说不出话来。 观众上台的唱段都短,一般七八分钟就结束了。那位老者还对戏台恋恋不舍,在戏台边上上看看下看看盘桓不去,主持人便上台报了余飞的名字,“下面有请——言小姐为我们演唱《帝女花》之《香夭》!” 余飞之前嘱咐过言佩珊,不想用真名。言佩珊只道她是害羞,怕自己本行不是唱粤剧,万一唱得不好被人嘲笑。她笑话了余飞两句,报了自己的姓氏上去,她哪里想得到是余飞不想在白翡丽面前穿帮。 众茶客一片鼓励的掌声,余飞站了起来。那主持人之前以为唱的是言佩珊,一见是余飞,不由得惊讶,道:“居然是这么年轻的靓女!咱们荣华酒家,今年还没有后生仔上台来唱过吧?” 底下茶客也像见了稀罕物儿,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确,现在听粤剧的年轻人少,更别提会唱的了。 那主持人又道:“言小姐,这《香夭》是男女对唱,你只有一个人吗?” 《香夭》是《帝女花》的终场,讲的是长平公主与驸马周世显相遇之后,不愿向清帝屈服,为了求清帝善葬父亲崇祯皇帝,两人在清宫前连理树下重相交拜,双双自杀殉国的故事。 余飞要唱的这一段,便是长平公主和驸马周世显在自杀之前的互诉衷肠。 余飞忽然有些头疼,她的确没想过这个问题,过去她都是一个人从头到尾唱下来,没想过这么多。但在这个场合正式来唱,一人分饰两角似乎有些奇怪? 主持人见她为难,便知她没有搭档,说:“看来言小姐只有一个人,那要不咱们在场中再找一位朋友与她合唱?有没有哪位朋友自告奋勇——” 第15节 茶座里面的人都扭头观望,然而没有人举手,倒是刚才那位老者高高抬起手来:“我!我!”茶客们都哈哈大笑,说:“好!小公主配上老驸马!” 余飞也有些觉得不合适,倒不是她嫌弃这位老者,只是这戏里面,有公主与驸马合卺交杯、相依相偎的桥段,难免不眉来眼去,肌肤相接。让她对着这位手舞足蹈的老者入戏,这么悲戚戚惨恻恻的一出生离死别,只怕被她唱成欢喜冤家版的《醉打金枝》。 正左右为难间,余飞听见白翡丽说:“你要不介意的话,我来陪你唱。” 他说,我来陪你唱。 余飞确信自己没听错,呆呆地说了声:“啊?你会唱?” 白翡丽说:“会一点,可能没他唱得好。”他望了一眼那个老者。 “哈?” “但我不会跳来跳去的。”白翡丽说。 余飞想,很好,那不用多想了。“那就你吧。”她说。她觉得既然白翡丽是y市人,这首曲子的传唱又那么广,他会唱两句也不奇怪,起码调子错不了了。 言佩珊很高兴。 余飞和白翡丽一同上台去。底下的茶客们更兴奋了:“两个这么年轻的后生仔!”“会唱吗?会唱成流行歌曲吧?”“这靓女身材真是好啊。”“靓仔也不差嘛,瞧瞧那脸蛋儿,好到极啊!”“看看人就行了,戏就算了吧。” 《香夭》这出戏是经典中的经典,荣华酒家甚至备有现成的剧本发给他们两个。余飞略略扫了一眼戏词,便放在了一边,白翡丽也搁在了一旁。 余飞低声问他:“你记得住?” 白翡丽说:“记不住了我就念数字。”他斜斜看了台下观众一眼,“今晚将近一半是外地人,听不懂。” 余飞:“……” 戏台旁的十手棚面乐队在调弦试音,余飞又问白翡丽:“你知道从哪里开始唱吗?” 白翡丽说:“凭感觉吧。” 余飞:“……” 余飞说:“那你总唱过ktv吧?” 白翡丽:“唱过。” 余飞说:“每次该你唱的时候,我给你打三下节拍,你就当是那三个点,节拍打完了就开始唱,好吗?” 白翡丽老实道:“好。” 余飞觉得这表演是要砸。 有可能成为她职业生涯中最失败的一次。 不过她还是乐观地想:换个人,或许更糟呢。刚才那个老者,虽然知道从哪里开始唱,但和乐队就没合过拍。 那边乐队准备就绪,掌板乐师向他们点了一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编辑催入v了,我还是0存稿……扑街 真是没想到,拼死拼活写了六万字了,这才写到故事发生的第三个晚上……对于飞飞来说,这可能是人生中最神奇的三天了吧。 提问:明天的戏,砸还是不砸? ☆、香夭 余飞要唱的这一段《香夭》,由两人的四句念白开场。 第一句,便是长平公主看着宫殿前的连理树,思及旧日,她和对面的驸马就是在此处共誓山盟。那时候是金枝玉叶,锦绣良缘,如今却已是山河破碎,零落栖迟。 此情此景,公主便凄凄长叹一声:“倚殿阴森奇树双。” 余飞等了半晌,整个场子都静悄悄的,也不闻白翡丽启口出声。她奇怪地望向白翡丽,只见他也正一脸奇怪地看着她。 哎呀。余飞顿时反应过来。她唱老生唱惯了,习惯性的就觉得是自己唱男角,等着白翡丽先唱。 然而,难道要让白翡丽唱长平公主不成? 余飞到底是专业的,心念遽动之间,已经把角色心态转换了过来。运了气,微捏了嗓子,念道: “倚殿阴森——奇(ki)——树双。” 余飞一字一字,字正腔圆,摒弃了京剧念白中的“湖广音、中州韵”,换做了标标准准的正统广府白话。凄婉顿挫,纡徐有情。光这一句,就让台下那些痴迷于粤剧的票友和行家们,突然坐正了身子,神情都肃正起来。 “双”字语音一落,紧随一声板响,大锣“咣”的一声。余飞心中稍有担心,望向白翡丽,但见他双目平视前方,只手微抬,启口念道: “明珠(ju)——万(man)颗(kuo)映—花(fa)黄(wong)。” 底下茶座中有人频频点头。 白翡丽的本音如清磐,清,而且明,沉而不浑,湛而不浮。但他的念白,较他平时要低沉宽厚一些,显而易见有着刻意的控制。 余飞一听他的腔调和节奏便知有底子,是入过门的,不由得暗暗惊讶,替他悬着的那颗心也稍定了下来。在那板、锣声后,余飞紧接着念道: “如此断肠——花——烛—夜。” “不须侍女——伴——身—旁。”白翡丽翻手道,“下去——” 他没有着戏装,没有作戏装扮相,偏生那一句呵斥,那小小一个翻手动作,便令他有了世家公子气象。扬琴乐音起,艳艳伤伤溢了上下十方,满场屏息,是都入了戏了。 余飞——这时已经不是余飞了,是那国破家亡的长平公主,伴着乐声拈指起了手势,目中含情有悲,运子喉,起苦音,唱道: “落——花(fa)满天蔽月—光——” 这音唱得非同一般的饱满开合,如珠玉滚于唇舌间,曼节长声,委婉回复,自不肯一往而尽,便是唱那景色,也令场中听众腹中一股悲酸涌起,嵌在胸口,徘徊不去,爆发出满堂喝彩: “好!” 白翡丽此时目中也是极亮,一双目光尽注了她身上,随着她的动作和唱腔移动。待余飞唱到“我偷偷看,偷偷望,他带泪、带泪暗悲伤”方收了目光,做了那戏中驸马周世显。 余飞此时已经入了情,望着他,目中既是爱恋甜蜜,又惶恐不安:毕竟驸马他身有何辜,为何要随我这个亡国之女,一同赴死呢?只怕他心有不甘!她惊声唱: “我半带——惊惶,怕驸马惜鸾凤配,不甘殉爱伴我临——泉——壤。” 乐声宛然一转,余飞倏然反应过来:之前说好给白翡丽打节拍,唱到这动情处竟然忘了。但这时已是来不及,余飞心惊肉跳看向白翡丽,担心这位粉妆玉琢一般的白公子在众人面前出了丑,终究是不好收场。 然而只见他低头注视着她,眸中深深沉沉,克制情感却又煞是动人—— “寸心盼望能同合葬……” 这低沉中微带沙哑的平喉唱腔一出,满场又是一道轰然喝彩:“好啊!” 恰似压阵之鼓,又似幽咽流泉中的一座砥定之石,莫说旁人,连余飞眼中都是蓦然一亮。 她断断没有料到,他会唱,还唱得这么好。虽然并不专业,但放票友中,无疑堪称出色。 用专业的眼光来看,他这是一种相对通俗的、并不规范的唱法,发音里夹杂了许多懒音,可正是因为这种懒洋洋的、随性的腔调,让他把原本生硬的广府白话变得摇曳生姿,温柔可亲。 茶座周围不知何时聚集起了一些站着的人,有的是荣华酒家的服务员,有的是厨工,都在一旁探头探脑地看。 眼波牵连,伴着箫鼓,他紧接着唱:“鸳鸯侣、相偎傍,泉台上再设新房,地府阴司里再觅那——”声腔忽然扬起,“平阳门巷(hang)——”竟有了几分豁朗意气。 他是在安慰公主,既做了夫妻,自然是要并头交颈,相依相偎,便是一同赴死又如何呢?到了地府阴司之下,我们觅一处寻常宅第,相与合欢,快快活活做一对黄泉夫妻。 “唉、惜——”余飞承着他的目光,亦被感染,以手掩面,痛楚地叹息一声,音质细丽,若一线钢丝高高抛起,“——花者甘殉葬,花烛夜——难为驸马饮砒~霜……” 看到这里,全场茶客都已经鸦雀无声,脸上如痴如醉。这一晚荣华酒家里约有半数是外来旅人,来这里体验粤地风情。他们本对粤剧听不大懂,不过看个热闹,这时竟也都被吸引了过去;有些女孩子,兴奋到不行,一会儿看看余飞,一会儿看看白翡丽,竟是不知道该着重挑哪个看好。言佩珊已经骄傲得不行,拿着余飞的手机不断给他们拍照。 余飞习惯了戏工,这一回虽是“坐唱”,清唱而不演,却也难免点缀进些些细小身段。她双手若有水袖拂摆,一挽一收,倩身下拜:“……好应尽礼揖花烛深深拜——” 白翡丽伸手轻托她臂,身姿标致,竟也是戏中程式。余飞宛转折身,仰首而望,唱道: “再合卺交杯——墓穴作新房,待千秋歌——赞注驸马在灵牌上。” 驸马愿与她双双赴死,可她,长平公主又能为驸马做什么呢?这花烛夜,不能偕白首,却只能翻血浪,唯一聊以慰藉的,便是驸马能与她一同被世人所铭记,享受那后世千秋歌赞。 白翡丽那目光一深一放,余飞只见他嘴角隐约翘起,竟似微微一笑—— 他忽而抬首,声腔骤扬,“将柳荫当做芙蓉帐——”彻底开了嗓子,不再似方才那般抑着,仿佛忽的翻出新的一重天地, 满堂惊喜喝彩。 他侧过头来,摇身逼近一步,目光绵柔,注视余飞:“明——朝驸——马看新——娘,夜——半挑灯——有心作窥——妆——” 余飞心中若有鹿撞。剧本中,这段本有“挑巾介”这么一个动作,而在种种经典舞台演出中,这一段都是驸马周世显手执红烛,在那柳荫下挑红巾,将新妇细细观,细细赏,悲喜交织,花烛夜断肠。 自然,白翡丽什么动作都没做。然而浊浪滔滔,欢喜悲忧,千情万意,尽注于那一双流丽双目之中。 恰似“筏”中的那晚。 那一双眼。 只是那一晚,夜半挑灯,有心作窥妆的人是她。此后自是灯前目,被底足,帐中音,殷殷切切,似实非虚,亦真亦幻。 他未执红烛,他已目执了红烛。 他未挑红巾,他已目挑了红巾。 那目光绵绵密密,如丝如网。余飞只觉无处可逃,无地可遁,唱道:“地——老天荒——情凤永——配痴凰,愿与夫婿共——拜相交杯举案——” “合——欢与君醉梦乡——” “碰——杯共到夜台上——” “相拥抱——” “相偎傍——” “双枝有——树透露帝女香——” 最后“夫妻死去树也同模样”一句二人合唱声落,全场极短暂的安静之后,忽然爆发出雷鸣一般的掌声和喝彩声。余飞看到,台前的母亲,脸上笑得像花儿一样,拼命鼓掌。 余飞抿笑,向白翡丽伸出手,白翡丽也正好伸手过来,两人拉着手,向台下观众鞠了一躬,又向乐队鞠了一躬。掌板师傅向他们点头致意,比了个大拇指。 底下的观众意犹未尽,有人大声喊道:“再来一段!”众人纷纷附和起来,言佩珊也在台下点头。主持人也拿话筒劝了:“两位唱的太棒了!盛情难却,再给大家唱上一段如何?” 余飞看向白翡丽。 白翡丽摇头。 余飞道:“为什么?” 白翡丽道:“我就会唱这么一段。” 余飞笑着谢绝了主持人和大家。走下台后,余飞眼神复杂地盯着白翡丽,道:“手机给我。” 白翡丽眉头微蹙,手机递给她。 余飞道:“微信,yura的。” 白翡丽倒是坦荡,开了手机翻出小芾蝶的微信,递给她看。 第16节 余飞看见上面四行对话: 小芾蝶:关山哥哥,我表姐今晚和她妈妈去荣华酒家,她会给她妈妈唱戏,你可以去鉴定一下。 白翡丽:唱什么? 小芾蝶:应该是《香夭》,她妈妈最喜欢这个。 白翡丽:谢谢。 余飞掂了掂他的手机,斜飞起眼角看他:“所以你就临时练了这么一段?” 她的眼神扫过他衬衣的衣领,领子底下压着一条无线耳机。 “对。” “鉴定结果怎么样?” 白翡丽低眉不言,破天荒笑了笑。 这一笑就笑得余飞没了脾气,把手机扔回给他,气冲冲地回去了。 那边,言佩珊正在接受各种歆羡的询问:“刚才那是您的女儿女婿吗?啊唱功好犀利!”“金童玉女!您好有福气!”“您长这么靓,难怪阿女身材甘正,样甘靓……” 言佩珊心情好得不行,余飞站在暗处,慢慢等她身边人少了,才走过去,扶她起身出门。 言佩珊夸她:“婉仪,妈多少年没听你唱了,现在唱得真好,太好了。” 余飞笑笑。粤剧到底不是她本行,也就唱个意思罢了,不过大约在言佩珊心里,她就算唱得乌鸦似的,也好听,也是值得夸耀的。 她对母亲的感情,总是复杂。 言佩珊叹道:“今晚听你唱了《香夭》,又见到了小白,我也是心满意足了——”她忽然发现身边少了个人,奇道:“小白呢?” 这时候已经走到荣华酒家的门外,许多人在打车。余飞正想编个什么理由搪塞过去,忽的看见霓虹夜色下,白翡丽正背靠着一辆车,在她们正对面。 见余飞扶着言佩珊过来,白翡丽给拉开了车门。 余飞:“……” 言佩珊不明内情,觉得自家女儿的男朋友开车送她们回去,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便和白翡丽打招呼,让余飞扶她过去。 余飞见荣华酒家几十号茶客都在路边打车,自己要打到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她担心言佩珊身体撑不住,便咬咬牙,扶着言佩珊上了车。车外,她站在白翡丽面前,低声道:“你这像是在包养我,你知道吗?” 白翡丽眉微蹙,道:“租的车,别多想。” 余飞仔细一看,的确就是一辆普通的奔驰,不算很好,也不算不好,够不上那种出门沟女的级别。唯一比较特别的就是车内干净整洁,还放了一束真花,显然言佩珊很喜欢。 路上,白翡丽开车,也没怎么说话,就问了句:“阿姨走路不大方便?” 言佩珊道:“年纪大了,腿脚不好,没什么事儿。” 车开到余飞家住的巷子口,余飞不让白翡丽进去了。白翡丽下车,对余飞道:“我有话对你说。” 余飞道:“我先送我妈回家。” 白翡丽点头:“那我在这里等你。”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写得想跳楼。就这样吧。 ☆、被木棉花砸中的白翡丽 余飞送母亲回家,帮她换了衣服,扶她到床上歇着,又去给她倒水拿药。 言佩珊催促她:“小白还在下面等着呢,你快去。” 余飞想起白翡丽脖子上的那条耳机。她完全不用任何奢侈品,包括任何昂贵的电子产品。但因为是唱京剧的,需要经常听各种录音资料,她对耳机有些研究。 他这副无线耳机就是一条短绳,挂在脖子上的,磁吸式断电,非常时尚。是个欧洲的小众品牌,设计和音质都是一流,价格不下一万。 一般人谁会花这么多钱去买个耳机。 他来正式找她之前显然已经做过了各种准备:换了普通衣服,摘掉了耳钉,连车都租的是个不打眼的。但这条耳机还是暴露了他。 她想到他订座、合唱《香夭》、开车送她回家这一连串事情背后那强烈的目的性,心中就不是很舒服。 其实他白翡丽和阿光有什么区别呢?只不过一个有求于她的能力,一个有求于她的身体。都不是她心甘情愿做的事情。 母亲催得厉害,她终于还是抬起脚步,收敛起自己的脾气,走出门去。 这是一条老巷,石板路半生苔,习习夜风穿巷而过,凉沁沁的。 余飞走在巷子里,寂静无人,听得见自己的跫跫足音。 没有围巾。围巾还落在白翡丽的酒店房间里。那天她听见白翡丽疾言厉色的声音,就放弃了进去拿的想法。她觉得那样子的白翡丽很陌生,直到现在回想起来,她仍然无法把那一晚、那天早晨的白翡丽和眼前这个白翡丽联系起来。 身上一阵一阵轻微然而清楚的疼痛传来,她抱紧了自己光裸的胳膊,心中滞闷。 她的人生,似乎永远都因为一些她无法控制的事情的发生,被牵着走。 七岁时意外被师父选中,母亲将她送入缮灯艇。 本以为会在缮灯艇唱一辈子的戏,师眉卿发现了她对师叔的暗恋,她不得不选择离开。 为了圆母亲临终前吃上燕窝的愿望,她不得不领阿光的情,忍受他的调戏。 而为了给母亲唱好最后一出戏,她又不得不领受白翡丽的恩惠。 她总是被动着。她总以为自己很聪明,却总走不对人生的路。是因为自己不够强,还是因为学不会妥协? 灯光稀疏,夜星零落,余飞走到巷子口,见白翡丽那辆租来的车影影绰绰地在外面停着,便出着神走过去,忽然听见身边有人叫住她: “你去哪?” 白翡丽站在斑驳陆离的老墙边上,旁边几棵繁花压枝的大木棉树。 广寒倾倒,水银泻地,浸得他一身的月色。 余飞觉得,他要是没这么好看,这件事情会变得简单很多。 甚至都不会开始。 余飞慢吞吞挪步过来,双臂背在身后,向后一靠,靠在了白翡丽旁边的那根电线杆上。 她低着头不说话,脚上的布鞋子在铺着花岗岩砂砾的地上划着圈。她足面雪白,看得到纤细的淡青色血管。 两个人就这么安静了一会儿,小巷里一点声音都没有,风吹过木棉树,大团大团的红花往下掉。余飞想,她每年都春节时回来,已经好多年没见过这样的景致了。小时候看的香港电影,红花会出场时总是漫天红花飘舞,大约取的就是此景。 过了很久,余飞仰起头来看那高高的木棉树,说:“这花会不会掉光?” “会。” “会啊……”余飞不无遗憾地说。 “会长叶子。” “唔。” 她望着那探入夜幕的树杪,上面挂着白莹莹的月亮。那月亮依然很圆,她想起前夜十五,今夜十七。其实也不过第三个晚上,但似乎已经和眼前这个人认识很久了。 她转向白翡丽,笑意灿然:“你有什么话对我说?” 他很郑重道:“前天晚上是我没控制住,对不——” 余飞断然没想到他会说这事,这样认真的语气,让她险些笑出声来,她摆着手打断他: “不不不,你控制得很好,非常好——” 她看到他的脸唰一下就红了,红到耳根。这一回是真真切切的,白月光下,浅浅晕红。 他避开她的目光,说不出话来。 余飞笑笑,她可能对白翡丽确有误解。他现在这个样子,确实就是个教养很好的富家公子,和私生活不检点搭不上边。那一晚上,大约和她差不多,遇到了不痛快的事情出去喝酒,只不过她是进错了地方,而他是被关九带坏了。 余飞拿出手机:“加个微信吧。” 白翡丽扫了她的二维码,发了加好友申请过来。余飞见他的微信名字就叫“关山”,不由得一笑:“你和这个名字太不搭了。” “随便取的。”他道,看见余飞的微信名就是一个“y”,随口道:“你和‘言佩珊’这个名字也不搭。” 余飞冒出几颗冷汗,他未免也太敏感了些。 翻他的朋友圈——“该用户尚未开启朋友圈”。 竟然和她一个德性。 手机一震,他发过来一条信息,是他的手机号。她笑了笑,也回过去一个——是她家的座机号码。 他回:“……” 余飞笑出声来,敲字过去:“我天天都在家里。这个比手机号好使。” 他回:“记下了。” 很快,他又发一条过来:“把我的手机号还给我。” 余飞笑喷了,把他的手机号原封不动打回去,“还你!” 他发了个“稳稳接住”的表情。 余飞很少用表情包,仅有的几个都是恕机发给她的。看着这么一个表情,她感觉这位白公子的内心活动可能远比他的表情要丰富。 比如这个表情,就委婉地表达了他对她不给手机号的不满。 她于是敲字:“阿翡,你是在对我用感情?” 她点了“发送”键,抬起头,注视他的反应。 似乎被触及了什么敏感神经,又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他脸上的神情一点一点地凝固起来。似是迷惘,似是彷徨,似是矛盾,又似是厌弃与挣扎。 对话框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余飞注视着他的手指,他敲下五个字母,拇指点击左上角,顿了一下,又点击右上角两次。他又敲字,这次敲得长一些,敲完了,顿住,又再次反复点击右上角,是在删除。如此反复,也没发出什么信息来。 余飞淡淡地笑了笑。 这时一朵很大的木棉花从树梢掉下来,正正砸在他的手上。他的手机似乎拿得不是很稳,直接就被这朵花托结实的木棉花给砸掉到了地上。 y市传说被木棉花砸中会有桃花运。她小时候虽不懂桃花运是什么,但曾经站在木棉树下两个小时,也没有被任何一朵木棉花砸中。 余飞淡笑:“你要走运了。”她弯腰去帮他捡,手指先他一步触到了手机。她清楚地看见那个对话框中剩着两个字: 不是 第17节 余飞释然,像是一个问题终于有了结果。她直起身来,对白翡丽说: “咱们把事情弄简单点。我可以答应你帮你们演舞台剧。”她顿了一下,接着说: “但是,我有条件。”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得周六入v 让我这章短小一点,攒一点文…… 从周六开始改成每天早上九点更新 ☆、你的狮子,我的桃花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那章我重写了两遍,对不起第一时间看的大家。不想回头看的我总结一下剧情: 白翡丽约余飞在巷子口见面 余飞问白翡丽是不是在对她用感情 白翡丽忽然意识到了自己在做什么,一时间纠结 余飞看穿了他的想法,便说那我们还是拿钱说话,我答应给你演舞台剧,但是我有条件。 我是个不羁裸奔爱修文的人。连载时的理想状态是晚一天看最好。 但是如果想看看我写崩的狼狈样子的话,欢迎第一时间围观。 我不会设防盗,不过看盗文的话估计看到的都是我崩掉的样子。 今天先一更。如果运气好我还能折腾出一更出来,不过还是别抱太大期望哈……我不想太折腾自己的身体。 看破数据,立地成佛。阿弥陀佛么么哒,祝大家520快乐。 白翡丽问:“什么条件?” “第一, ”余飞说, “咱们还是拿钱说话,别欠什么人情债, 大家都比较轻松。”她看了眼微粒贷的贷款总额,说: “我要三万二。” “第二,我有别的要紧事要做, 不可能两天时间都给你们。我只能参加两次你们的排练, 明晚一次,后天晚上正式表演之前再一次。” 余飞抱着胳膊,直直地盯着白翡丽的眼睛:“能答应吗?不能答应就算了, 我不接受讨价还价。” 白翡丽一言不发,拿出手机,给余飞转了一笔钱。 余飞一看,32000。 意料之中。 她当然是漫天要价。在缮灯艇, 她一场演出只能拿两百块而已,还是从头唱到尾。 她心中感慨:这世道。 余飞没有点收款,笑得灿烂:“我不是没讲究的人, 等第一次排练你们满意了我再收款。你星期天再转吧。” 她向白翡丽摆摆手:“我回家了。明天晚上我有时间了会告诉你。” 风吹过,一地红花。 * 余飞回到家, 帮着言佩珊洗浴完毕,自己也洗漱罢了, 在母亲旁边的小床上陪着。她和白翡丽分开之后,就收到了白翡丽在微信上发过来的关于刘戏蟾的剧本,以及他们之前的排练录像。 余飞慢慢读着剧本, 突然收到了一条微信,是恕机发过来的。 恕机:我到酒店了嗷。这边真热。 余飞想了想,回复道:素鸡大师,我想问一个问题。 恕机:现在粉丝越来越多了,我在尝试现在最流行的“知识付费”模式。 恕机:女施主,我刚开通了“微博问答”,168元一位,你去提问,别人围观我的回答你还可以赚钱,阿弥陀佛么么哒。 余飞:(#‵′)凸 恕机:哎呀太羞耻了(ノへ ̄、)你还是个少女呀。 余飞:我现在是个女人了。 恕机:what?等等等等,等我从浴缸里出来先。 恕机:好了好了,来吧,说出你的故事——你遇到狮子了? 余飞:[微笑]不收钱了吗大师? 恕机:宝贝儿,不收了,我给你钱,你快讲给我听听。 余飞叹了口气,给恕机把经过大概讲了一遍,但是隐瞒了是在“筏”酒吧遇到白翡丽的事实。 恕机听得津津有味,不断问“然后呢?”“结果?”“最后怎么样了?”听完后,他说:所以你后天晚上要去演那个《湖中公子》的舞台剧了? 余飞无奈地回复:是啊。戏份倒是不多,就出来一场,但是又要唱又要打还要对一个和尚死缠烂打。 恕机:和尚? 余飞把刘戏蟾那一场的剧本《梨园斗》发给了恕机。 恕机读完,大为兴奋:余飞妹妹,我能去演这个和尚阿罗舍吗?能吗能吗? 余飞忍不了了:素鸡哥哥,你是个和尚啊! 恕机:对啊?我本色出演啊!你对我投怀送抱,我坐怀不乱一心向佛,这有什么问题吗? 余飞要吐血了:有! 恕机:我不管我不管,你不是给你家狮子提了两个条件吗?再加一个,说你要带人进组。 余飞:…… 余飞见母亲已经熟睡,便把灯给拉了。黑暗中猛一个激灵,给恕机发信息过去。 余飞:你刚才说什么?你说白翡丽是我家狮子? 恕机:对呀,谁会在三天里有这么深厚的缘分?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女施主,你有什么疑问? 余飞:这也太封建迷信了吧? 恕机:马克思主义唯物论还是我,你选一个。 余飞:……选你。 恕机:嘁。 余飞忽的辗转反侧。 她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非常有魅力”,“强壮有力”,白翡丽能占哪一个? 白翡丽像狮子吗? 他就是个兔子,还是个特敏感特小心眼的兔子。 但不可否认,她对他动心不止一次两次。 她一直觉得,那是因为她对一切漂亮的东西都没有抵抗力。就算白翡丽是个蜡像,她照样愿意把他抱回家,日日睇时时睇,摸到他化。 扪心自问,今晚这一场戏唱罢,她对他有一些不一样的感觉。 这场戏虽短,但唱得她酣畅淋漓。她为什么《游龙戏凤》唱得最出彩?不过是仗着她对倪麟的喜欢罢了。什么叫对手戏?那一定是棋逢对手,轩轾难分。她抛给倪麟的是真切切的情意,倪麟接得住,靠的是实打实的功力。 但白翡丽不一样。用专业的眼光看,他唱的处处是瑕疵,可总有一点灵犀络绎其中,能激得她唱出更好的东西来。这是半点情意欠奉的倪麟所给不了她的。 她不喜欢唱独角戏。她过去以为,只要对手是倪麟,明知是独角戏,她也能唱得波澜起伏,唱得心甘情愿。 但现在她知道,她心里头的那把火再烈,没有柴添进来,迟早是把自己烧个干净,最后火也灭了,连烟都不剩。 对手戏就是对手戏,没有对手,哪来的戏? 她只是怕了。 她本是个粗线条的人,但在这一点上,被倪麟十几年来天天磨日日磨,终究磨得光滑如镜,细腻如缕,一丝儿的摩擦便能让她感到疼痛。 余飞心意迁延宛转,对恕机说:我试探过他了,他没打算对我用感情。再说了,他一个富家公子,我算什么?他玩得起十万百万的舞台剧,我就唱我两百块的京剧,我能跟他有什么结果?狮子狮子,狮子个大头鬼呢。 恕机很快回复过来:女施主,你这就叫一念无明烦恼。金刚经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什么富家公子、平民百姓,什么玩舞台剧的,什么唱京剧的,那都是虚妄的假相。所谓“狮子”,是一种本质。你以为文殊菩萨骑的是狮子吗?不是,那是佛法。 恕机还在巴拉巴拉巴拉,余飞:…… 恕机:在文殊院边上住了一十六年,还是个开不了慧眼的笨蛋,这就是你和贫僧的差距。 余飞怒:你明天自己玩儿蛋去! 窗口流进明丽月色,床头柜上仍静静躺着那卷被读得边角蜷起的《金刚经》。 梨园缮灯,佛海慈航。 可她还是想不明白。 * 关九看了一眼手机,抱怨道:“这都十点半了,言佩珊到底来还是不来?咱们这么多人,不能都在这儿干耗着等吧?明天就要演了,她还一回都没来排过,你这找的人到底靠谱不靠谱?” 鬼灯、尹雪艳等一众人都眼巴巴地看着白翡丽。 白翡丽看了眼手机,微信上,除了晚上七点的时候她来了一条信息:今天发生了点意外,晚上可能会晚。然后就杳无音信。电话一直在打,一直无人接听。问小芾蝶,小芾蝶支支吾吾的,向他道歉:表姐不许我同你说任何一丁点跟她有关的事了,关山哥哥真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但小芾蝶后面又补了一句:但我表姐一定说话算话的,真的。 白翡丽眼底有些深晦的神色,说:“大家回去吧。后面她来的话,我来和她排。” “啊?”众人异口同声地发出了疑问。鬼灯心直口快:“关山,和她有对手戏的人不少,有我,有阿罗舍,尤其是她还和一念成仙演的凌光二品杀手有一场打戏,这些都是糊弄不得的,你怎么排?你能和她演吗?” 白翡丽不言语。 关九道:“我还是那句话,自己捅出来的娄子,自己糊上。既然他都开了金口让大家走了,那大伙儿就都回去吧。大家这么多人,有的请了假,有的逃了课,这么大老远地来这里,对这个舞台剧有多重视,我想关山比我们都清楚。” 大家开始窸窸窣窣地收拾东西,每个人都清楚地听见了几声叹息,有几分担心、几分惋惜,还有几分牢骚和不满。 第18节 鬼灯和一念成仙走过来,对关九和白翡丽说:“要不我们还是留下来等等吧。其他人没有对手戏,可以先走。” 白翡丽说:“你们也走吧。” 关九对鬼灯和一念成仙说:“他让你们走你们就走吧,鬼灯,你戏份太重,贯穿始终,今晚不好好睡觉养精蓄锐怎么能行?一念成仙你也是,那么多打戏的配角都让你演了,中间还得不断换装,一场演下来太耗体力,你也得休息好。” “那……”鬼灯迟疑着说,“他一个人怎么搞定?他从来没演过戏啊?” 关九挥挥手:“他说行就行,别担心了啊。”见鬼灯和一念成仙脸上都是全然不信的神色,又补一句:“他要是搞不定那个姑娘,我让他给你们以死谢罪。” 鬼灯和一念成仙半信半疑地走了。排练厅中只剩下了关九和白翡丽两个人。 白翡丽两眼盯着镜子,茫然出神。手里无意识地转着手机,一台plus的新iphone在他修长的五指间像蝴蝶一样地穿梭。虎口外侧白皙的皮肤上,有一小块青紫。 关九盯着那块非常不一样的颜色,问:“你这手是怎么了?” “被花砸的。” “什么花这么厉害?石头花?水晶花?” “木棉花。” 关九失声大笑,“阿翡,别开玩笑了,一朵木棉花就能把你手砸青?” 白翡丽无语地看着她。 关九还是止不住笑:“得,就当你说的是真的,我觉得这不是花的锅,是你自己的锅。你这人,比豌豆公主还豌豆公主,一见血就晕,一挨碰就青,哎呀,我真是把你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白翡丽:“滚!” 关九当然不滚,不但不滚,还得寸进尺:“哎,听说你们这儿都说,被木棉花砸了要交桃花运?我看很准的嘛。” “什么桃花运?” “言佩珊啊!她不就是你的桃花运吗?”关九拔高了声调,不无嘲讽地说,“你这好几年不开尊口的阿翡少爷,都为了她去登台唱戏了;跟绫酒两年没做的事,见她第一面都做完了,你还说这不是桃花运?” 白翡丽垂首不言,过了会,说:“还是算了吧。” 关九说:“怎么?一朝被绫酒咬,十年怕女人?” 白翡丽道:“她要了三万二。” 关九:“收款了吗?” “没有。” “啧啧。”关九说,“我觉得啊,以我的感觉,言佩珊是个很懂得保护自己的人。一个唱戏的人,讲究的是对手戏,你给他什么戏,她就接什么戏。你看前天在大隐戏楼,你装不认得她,她就装不认得你。你肯定是给了她什么暗示,她就给你来这一招狮子大开口。哎,我都是瞎猜的,总之,你看着办吧,反正这回的舞台剧要是砸了,你还是回家老老实实给你爹做接班人去吧。” 关九拿手捂口,打了个深深的呵欠,起身说:“我困死了,先回去睡了。你好好和她练习一下,京剧和舞台剧,差得还是有点远。” 她想起来什么,又附在他耳边神秘地说: “阿水很讨厌绫酒,但是很喜欢言佩珊。我看啊,你还是尊重一下她吧。” 说着,关九露出一个更加神秘的笑容,眨了一下右眼,高傲优雅得像只黑天鹅一样地出去了。 白翡丽的手机震了一下,一条信息。他打开,是余飞的: “我好了。你在哪?” 他敲字:你在哪。 她发送了一个实时位置。 白翡丽一看,是y市第一人民医院。 ☆、艇仔粥和血豆腐 余飞几乎一夜没睡。言佩珊两点多的时候突然发病, 腹部剧痛, 身下短时间内大量出血。这症状来得又凶又猛,余飞和姨父姨母合力将她送到医院抢救。言佩珊在救护车上便休克了过去, 中间血库告急,余飞和姨母给血库各献了400cc的血,才给言佩珊拿到了一个输血急救的优先权。 言佩珊在icu病房一天一夜, 直到晚上九点多, 情况才稳定下来。余飞又观察了一个小时,确定她生命无虞之后,才给白翡丽发去了信息。 白翡丽说要开车来接她。余飞去医院的洗手间洗了把脸, 把手上身上的血迹细细地洗了个干净。她之前是直接穿睡衣把母亲送到医院的,好在后来小芾蝶有给她送干净衣服过来,仍是一身荼白颜色的竹布旗袍,一双低跟凉鞋。 她走到医院外面, 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下雨。她冒雨小跑到医院外的小卖部买了个面包和一瓶矿泉水,想买伞时却被告知卖完了,新的一批货还在路上。店员向她推荐雨披, 她嫌丑,正犹豫着要不要买的时候, 听到熟悉的声音: “下来。” 白翡丽撑着一把伞,站在小卖部的台阶下面。那把伞是透明的, 雨水哗啦啦地往下淌,倒映着街道上的霓虹彩灯,晕染出大片艳丽颜色。他的面庞就在这片斑驳光影之后, 倒是又恢复了之前的装束,那枚竖立的眼睛耳环浅浅摇晃,闪烁出星芒一样的光彩。 余飞撇撇嘴,走下台阶去,他适时地把雨伞撑过来,与她遮雨。 “你怎么在医院?” “出了点意外。” “你怎么了?” “失了点血,现在没事了。” 白翡丽见她脸色苍白,手里捏着切片面包和矿泉水,又问:“没吃饭?” 余飞点了点头。 白翡丽没再问,带着她到车边上,给她开副驾驶的门。 余飞拦住他,说:“我想坐后面。” 白翡丽很明确地拒绝:“不行。” “为什么?”余飞狐疑地问。 “我不喜欢有人坐我后面。”他回答得理直气壮。 “为什么?” 白翡丽淡淡扫过她一眼:“我胆子小,怕身后有人。” 余飞:“……” 她锲而不舍地追问:“昨晚为什么可以?” “昨晚有两个人。” 余飞觉得这人真是绝了。 迁就他,余飞勉强坐到了副驾驶上。白翡丽提醒她:“安全带。”她嘟囔:“打个车还不用系安全带呢。”只见白翡丽稍稍侧身,手臂一伸,给她旁边的安全带扯了下来,卡在了旁边的带扣里,顺手一拉,余飞“嗷”地叫了一声,那条带子把余飞锁了个严严实实,身上曲线毕露。 余飞叫:“扑街啦你!” 白翡丽不理她。 过了会,余飞撕开面包吃。她本来不喜欢在饭桌以外的地方当着别人的面吃东西,这也是她为什么想坐后面。但现在她着实饥肠辘辘,胃里头火烧火燎的,迫切需要用食物垫一垫。 然而白翡丽说:“别在我车里吃东西。” 余飞有点生气了:“我特地买的没有气味的面包,这都不行?你当你是谁啊?” 白翡丽凛了眼神没有说话,余飞气鼓鼓地把面包扔到一边,打开矿泉水瓶灌了一大口。忽然她随着惯性向前冲了一下,好在安全带够紧,但她还是险些呛着。她是真生气了,刚想发作,只见车在一家路边粥铺边上停了下来。 余飞是土生土长的y市人,识货的。这家粥铺虽小,却是y市最好的一家粥铺。一家子人十几年就守着这一爿小店,一心一意地做粥。他家的粥全市闻名,还上过中央台的纪录片,却从来没有扩大过店面。 白翡丽拿着伞从车上下来,转到她这边,给她开门。余飞见他还是那样凛着一张脸,没什么表情,心里头有一种别扭的不情愿,又有些难受,又有些不甘心领他的情。 走下车,他给她撑着伞。她故意往边上走,他便不得不把伞倾过来。她仍别别扭扭地躲,忽的只见他脸上的表情有些烦了,左手拿的伞换到右手,左臂一伸,有些暴戾地扣着她的腰把她扯到了伞底下。 余飞挣扎了两下,却没想到他看似柔柔弱弱芙蓉出水的,那力气还是不得了,掐死了她那一把腰往前带,到了粥铺的门口把她推了进去。他收伞,在门边抖完了水,把伞立在专门搁伞的角落里。 十一点过了,粥铺里仍然很多人。没有单桌可以坐了,白翡丽便带着余飞坐到了那种并排坐的大排档的地方。余飞面子上仍有些过不去,白翡丽也不理她,径直扯了点菜的单子,用铅笔勾了一碗艇仔粥,一盘血豆腐,两个肉蛋青菜小食,一杯凉茶递给店员。 艇仔粥上上来,热气腾腾,香气扑鼻。在那蒸腾白雾里,余飞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白翡丽拉了纸巾给她兜着,免得掉到粥里。他拉纸巾的速度跟不上她掉眼泪的速度,他就一边拿手兜着一边去拉纸巾。 余飞“啪”地打掉他的手,白翡丽道:“你说,你跟我生什么气?” 也不是没有在他面前毫无风度地哭过,余飞这回也不避讳了,一抽一哽地说:“你这种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什么都不懂。” 白翡丽给她把艇仔粥抽开些,说:“你一口一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我又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 余飞扯了一把他的耳环,抽泣着说:“你还说你没钱。” 白翡丽被她扯得头一偏,嘶了一声,说:“我有钱我还有错了?这社会上谁没有点钱,只能说你实在太穷。” 余飞没想到他这种时候还刻薄她刻薄得半点面子都不留,但他说得又有什么错?她心里又难过又是受气,被他气得要哭,一低头看见他衣服上的六只眼睛,似乎幸灾乐祸地盯着她,便狠狠地打了他一下,哭着给他找茬:“你……你这衣服实在太烦了!” 白翡丽:“……” “好好好。”他有些不耐烦地说,用手给她抹眼泪,“别哭了,吃饭,吃完饭还要去排练。” 余飞:“不排了……” “想都别想。”白翡丽把勺子塞到她手里,按着她的手给粥里搅了搅,说:“你都来了,别指望跑得掉。” 余飞一边哭一边吃完了粥,吃完了小食,这顿饭着实是她有生以来吃过的最狼狈的一顿饭。她不想吃血豆腐,白翡丽哄她说补铁补血。她仍不吃,白翡丽便作色了,她竟有些紧张。吃着血豆腐,她控诉白翡丽,没请到她的时候把她当女菩萨,恨不得烧高香顶礼膜拜;请到了呢,连怼带恐吓,把她当奴隶还不如。 白翡丽被她指责得无奈,说:“你自己说拿钱说话,收钱办事,现在我是甲方你是乙方,你还想怎样?” 余飞咬着菜心梗子,红着眼睛说:“我还没拿钱。” 白翡丽无语,伸手去拿她手机:“支付宝给我。” 余飞扣着手机不让他抢,两个人鸡公一样大眼对小眼,毫不相让,店铺老板笑眯眯端一盘清口糖过来: “靓女靓仔,吃糖。” * 白翡丽把余飞带到了一个临街的舞蹈培训班。鸠白在那里租了练功房做排练。那间练功房有一个戏剧舞台那么大,四面墙和顶上都是镜子,灯光开满,整间房通明剔透。 余飞忽然有一种久违的感觉。太久不练,但她仍然属于练功房,属于舞台。 镜子里头,她的眼睛仍然红红肿肿的,但心里舒服多了。她知道哭对她有奇效,每次一哭,心里头堵着的东西,都能散去。 只是她没想到,这短短三个晚上,她已经在白翡丽面前哭了两次。 是狮子吗?他真的是她的狮子吗? 她看见白翡丽拿了两个盒子进来,放到她跟前的桌子上,道:“把衣服换了吧。” 余飞有些茫然:“不是排练吗?为什么还要换衣服?” 白翡丽把一柄逼真的三尺青锋剑拍在了桌子上:“你给我劈个叉看看。” 第19节 余飞瞅瞅自己身上的衣服,脸色血红。她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打开了面前的两个盒子。 盖子一开,仿佛有白晃晃的光耀出来,闪她的眼睛。 那是一套崭新崭新的小生戏服,一个金色的草王盔,竟还有两根长约五六尺的翎子。 这套戏服灿白锦绣,在明亮的灯光下宛如珠玉生辉,余飞抖开一看,正是一件白蟒袍。 这件白蟒袍的做工,比她平时见过的类似戏服,不知要精致繁复到哪里去了。下摆的海水江崖纹刺绣、里子暗藏繁花春和景明的颜色,一旦舞动起来,不知是何等惊艳。 余飞一见就爱不释手。 白翡丽道:“试一试,尺寸不对还可以改。” 余飞灿灿然一笑,也不扭捏,拿了衣服去隔壁房间换。 作者有话要说:  啊,小红花保住了…… ☆、放肆 托小芾蝶的福, 余飞这段时间看了不少cosplay的片子, 大多修得非常精美。尤其是一些工作室做出来的古风片子,大气华美, 就连她也会赞叹一声:好看。 但一旦去看未经修图的原片,或者去看动态的录像诸如一些cosplay舞台剧,其中服饰、道具、化妆粗制滥造的问题就浮出了水面。 余飞知道这有她眼界过高的问题。玩cosplay的人大多是业余玩家, 年纪轻, 经济实力也有限。要做到她理想中的那种美感,几乎没有可能。 也难怪小芾蝶这种单打独斗的玩法,也能在这个圈里玩出一点小小的名气。因为她依靠言佩玲的厂子做出来的cos服, 无论设计还是质感,都比淘宝服强出了太多,在品质上算得上上乘了。 但从小芾蝶展示给她的成果来看,小芾蝶几乎不涉足古风这一块的cos, 大多是动漫和游戏类的,服装相对简单。 用小芾蝶的话说,做古装需要的布料太多了!又贵, 肯定会被言佩玲发现。 但小芾蝶也说,古风是她一直以来的一个梦想。动漫游戏的cos再多, 大多是国外的,只有古风是中国自己的东西。鸠白工作室现阶段重点做古风这一块儿, 很下功夫,这是她想加入鸠白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坦白地讲,她对鸠白的舞台剧没有抱过任何期望。会答应白翡丽来演, 也真心是出于报恩,答谢他在荣华酒家给她的帮助,圆了母亲最后一个念想。 她离开缮灯艇时发过誓,三年不得粉墨登场。在荣华酒家登台时并没有扮上,算不得“粉墨登场”;这次恐怕是要扮上了,但不算是唱戏,只谈得上一个cosplay的小表演,她自认也算不上“粉墨登场”,便答应了。 但看到这身戏服和那把青锋剑的时候,她对鸠白的态度稍稍有了些改观:起码在服道化上,鸠白的确有“很下功夫”的意思。 余飞慢慢地一层层地穿着这套戏服。 她向来文武昆乱不挡,戏路走得很宽。虽然主攻老生,但其他就算大花脸二花脸,青衣花衫老旦,她也能随口来上两段。这跟她好奇心强,喜欢走野路子有关系,什么都愿意学上一点。唱京剧的女老生不算多,但也不罕见,但女小生就几乎没有了,和越剧小生大多由女性来扮截然不同。 这和京剧小生的唱腔有关。老生用的是本嗓,小生却要和旦角一样用假嗓,真假声结合,显出年轻来。这样一来,倘若是女子唱小生,就很难和旦角唱出区别。 但余飞没带怕的。她的嗓音调门本就偏低沉些,尝试过用青衣的唱腔唱法来唱小生,脱去脂粉气后,竟也另有一番脱俗风味。 更何况剧本里设计的唱腔只有五六句,对余飞来说,应付起来绰绰有余了。 这套戏服上身越多,余飞越觉得不对劲。 她本以为这套戏服是为绫酒量身定制的,毕竟这个角色之前那么长时间,定的都是绫酒。 戏服崭新,显然没被人上过身,所以她开始穿的时候也不怎么在意。 她比绫酒高个十厘米左右。她觉得这不是个什么大问题,戏服这种宽松的东西,将就一下怎么都差不离。毕竟就算是在缮灯艇里,也不可能为每个人量身定制戏服。别针夹子针线包,这几样东西能解决一切问题。 但她越穿越觉得不对,熟稔的穿衣动作都迟滞下来,穿一截停顿一下,停顿一下感觉一下反复确认上两眼,然后开始怀疑自己—— 这衣服好像太合身了。 合身到了一种她自己都无法相信自己的地步。 这是改良过的一套白蟒,剪裁合宜,更具现代美感。 衣领、肩线、袖子的长度、袍幅长度、腰身宽窄、内衬……无一处不是恰到好处,无一处不妥妥帖帖。 尤其是垫上了刚好合脚的厚底官靴之后,简直是身姿如篁,摇曳修长。英武之余,又有十足的风流俊秀。 余飞看镜子里的自己,越看越觉得有问题。忽然想通了那一层,脑门子里“轰”的一声炸成了一朵烟花。 什么为绫酒做的,这衣服就是为她,余飞,量身定制的! 她本以为自己喝多了酒,那夜的事情只有个浮光掠影的感觉,白翡丽喝的比她多,应该也是如此,谁料到他记得这么清清楚楚! 也不知这白公子哪来的通天神功,在这短短一天一夜之中,就给她做成了这么一套衣服。 余飞脑子里还在飞着烟火的碎光,温度很高,一扭身,就拉开门冲了出去,一头扎进了练功房。那靴底很厚,但她穿惯了,如履平地,行走如飞。 练功房里,白翡丽正坐在桌子边上,手撑着头在想些什么,见她进来,起身往前走了两步,眼睛里有些亮。 余飞本来就只比他矮了差不多半个头的样子,穿上这厚底官靴,气势更足了,撸起袖子,抓着他的两边胳膊狠狠一摇,咬牙切齿道:“你这人怎么这么坏啊?思想怎么这么下流龌龊啊!”她气愤地一推,推得他后退两步,跌坐在了椅子上。 余飞紧逼过去,见他还要起来,屈膝便压在了他腿上,把他压坐了下去,双手掐着他的脖子,居高临下凶狠地瞪着他。 白翡丽:“???” 白翡丽懵了好一会儿,可算是反应过来了,梗着脖子道:“那你想个办法,让我忘了。” “你——”余飞气得语塞,怎么想都觉得是自己亏了,掐着他的脖子狠狠用了两下力,只觉得手底下光滑细腻,喉结硌在虎口,圆润好看,怎么都下不了手去。 她恨了一声,悻悻然站起身来。 白翡丽别过脸去,咳了几声,声音都被掐得哑了。他顾左右而言他,说:“我给你讲讲这场戏。” * 这一次漫展的表演,只能算《湖中公子》的一次试演,统共《入朱门》《拒婚姻》和《梨园斗》三幕,演到高~潮,便戛然而止。 余飞要演的这一场《梨园斗》,是整个故事从风平浪静到疾风骤雨的一个分水岭,也是故事中的大反派“凤还楼”,以及男主角真实身份浮出水面的一个开端。 白翡丽点拨她刘戏蟾这个人物:一个“妖”字,一个“狠”字,却又坦坦荡荡,心胸开阔。 他之所以敢答应她只排练两场,只因为这个人物所有的走位、打斗动作、对白都已经严格固定下来,余飞只需要记住就行了。 白翡丽先给她顺戏,道:“这出戏前半部分的台词,都用戏曲中的念白来说。” 余飞说:“好。” 最前面余飞在戏台上演吴越王钱镠与王妃那段艳称千古的《陌上花》的故事,自不在话下。白翡丽现场充当那个王妃,没有戏词,单接着吴越王的一边唱一边的调情。余飞见剧本上写:王妃作思念状,王妃作娇羞状,王妃作落泪状,便推了一下白翡丽:“还排戏呢,你能配合一下吗?” 白翡丽黑着脸盯她:“这个不行。” 余飞白目。 随后便是凤还楼的杀手出现,刘戏蟾与之缠斗。白翡丽拿了一把长刃,非常慢地和刘戏蟾对招式。 余飞飞身下台,白蟒戏服翻卷如花,三尺青锋恶狠狠抵上白翡丽饰演的杀手的喉咙。白翡丽提示她这时候有一句台词。 余飞倒是记得,这句台词是“敢在小爷的眼皮底下杀人,活得不耐烦了!” 她作怒色道:“白翡丽你这个辣鸡死扑街,真是太烦人了!” 白翡丽:“???” 须知余飞的这句台词,全用京剧的“韵白”去念。京剧的“韵白”用的是“中州韵”,是难度最大的一种舞台念白,一般人很难听懂。余飞想着就算你白翡丽会说白话,能听会唱粤剧,这京剧中州韵怎么着都还是有点门槛的,所以她动不了手便动嘴,胡说八道一通,公报私仇。 按照剧本,白翡丽演的这个杀手服毒自杀,临死前抓住刘戏蟾的戏服,不让她逃走,这时又来一个更厉害的凌光二品杀手,从背后偷袭刘戏蟾。 所有对手角色都得白翡丽一力扮演,他从地上起来,翻腕抖出长刃,又扮作那个凌光二品杀手与刘戏蟾厮杀。 和这个杀手利器相交,各个退开三四步,刘戏蟾拿剑半掩嘴唇,翘兰花指拂过剑刃,妖妖娆娆地说:“连个一品都没混上,也配跟小爷动手?” 然而余飞说的是:“这般与我眉来眼去,你莫非对我有意?” 方才白翡丽没什么反应,余飞只当他没听明白,愈发肆无忌惮。 然而白翡丽这时候却低了眉眼,嘴角眉梢都染了忍俊不禁的笑意。 余飞只当他觉得她念得好玩,心想他可能根本不记得她本来的台词是什么,便又自言自语样地胡编了一句: “咿呀,你要是心爱这个吴越王,莫不是个断——” 一个“袖”字没说完,只听见他抬头说:“够了。我只喜欢女的。” 余飞呆若木鸡。 白翡丽又说:“你扮刘戏蟾说话,还是用‘风搅雪’比较好。用韵白太雅,观众听不懂;用京白太俗,又缺乏美感。二者交错在一起可能好一些。——当然了,我们会打字幕的。” 余飞:“……”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上一章帮我指出直系亲属不能输血的朋友,我的常识可能死了,此处已修改。 另外补昨天没更的缺,今天二更。 最后还是说一下,我对京剧和cos两个行业确实不怎么了解,披皮说个故事,如果有什么问题,敬请指出。 另注:余飞挂羊头卖狗肉的那些话,实际上用韵白未必能念出来,涉及挺多音韵学的东西,我没有考证过,不过就是这么个意思啦。 ☆、风搅雪 “风搅雪”这个词, 就有点专业了。对京剧没有涉猎的人, 挺少知道这个术语。 京剧的“韵白”是京剧形成早期流传下来的语言,相对难懂;“京白”则用北京方言, 通俗且口语化。 那么“风搅雪”呢,就是把“韵白”和“京白”糅在一起的一种独特的念白方式,介于雅俗之间, 如风搅雪, 这个名儿既雅致又形象。 “风搅雪”很是考验演员的功夫,倘若是“韵白”和“京白”的底子稍有一样显弱,这“风搅雪”, 就不大好使。 论道理“风搅雪”不是倪派的特色,但余飞喜欢玩新花样,这“风搅雪”还真练过——只不过被缮灯艇艇主批得体无完肤就是了。 余飞疑惑问道:“你还会唱京剧?” 白翡丽道:“不太会。” 余飞不太相信,又指着身上的戏服问他:“这衣服是花一天时间做出来的?” 白翡丽道:“料子之前就备好了, 临时根据你的尺寸修改了一下。” 余飞仍是一脸的狐疑,却又挑不出什么毛病。只是后面排练时,老实认真多了。从京剧抽象的程式化表演跨越到更贴近生活的表现, 只要跨出了那一步,一切都顺理成章。最大的难度, 反而是白翡丽的一个特殊要求:所有的动作都要跟随背景音乐的节奏来,每一个动作要踩着哪个音乐节点, 一点都不能错。而地面上也被贴满了定位纸,走位也必须毫厘不爽。 余飞是个悟性很高的人,一旦全神贯注起来, 学东西就飞快。《梨园斗》这一幕戏,从头到尾顺了三遍下来,她就基本上全部铭记在心,胸有成竹。她对白翡丽说:“正式走一遍。” 白翡丽点头——他一旦认真起来,身上忽的就多了一种不一样的气势。余飞觉得,是更加执着了。像一支投枪,所有的力量,都贯注在那锋利的枪尖上。 余飞走得很顺,白翡丽也配合得很好,两个人的眼神,总能接上。余飞古怪地觉得,白翡丽有一种特殊的的能力,他在不同的角色之间交替游走,却都能一瞬间进入状态,目光、神情,还有身体姿态,都根据角色本身的设定迅速发生变化。 第20节 就像能够很快忘记自我一样。 余飞想起来,小芾蝶说过,白翡丽这个“关山千重”,从来不出现在鸠白工作室的任何一个作品里,不但不登台演出,甚至连个“策划人”之类的名头都不挂。 古往今来,有几个舞文弄墨的人不沽名钓誉?在如今这个重视个人品牌传播的时代,像他这种人完全不讲究“名分”二字的人,就更是凤毛麟角了。她专门去看过“关山千重”的微博,粉丝七百多个,转发评论寥寥无几,直到最新的一条下面,因为绫酒事件才猛然一下增加到了上千个评论。 但他明明很能演。 余飞不会把他归结为“清高”这一类。她觉得解释这个问题的原理很显然:他应该是被保护得太好,没有太多机会需要有求于人。看他那些处处不肯容让的行为,显然就是娇生惯养长大的,身边也没什么兄弟姐妹教他做人。 这次对她,应该是个例外。 这么一想,余飞心中对他,隐约柔和了一些,觉得之前拿他和那个阿光相提并论,的确是自己在心情不好的情况下,过分偏激了。 余飞想着,手上便示好地喂了个剑花过去。这个动作不快,把之前他们工作室设计的动作变得更好看了一些,她觉得依白翡丽的反应能力,接住这个动作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谁知道白翡丽就真没接住。 他依然照着之前练好的动作走,余飞那把剑,便在他胳膊上轻轻擦过。 白翡丽穿的是短袖,余飞这次正式试演,把剑鞘拔了。这剑本是个道具,工作室的道具师为了出效果,之前亲自给它开了刃。 这轻轻一擦,白翡丽胳膊上一条血道子就出来了。 余飞和白翡丽都怔了下。白翡丽脸色有些苍白,别着眼睛,后退两步出了排练的圈子,快步走到墙边的一个背包旁边,从侧面的一个口袋里扯出了一大块纱布,也不看那伤口,胡乱缠了。 余飞心想这如临大敌的表情是什么情况?她忙走过去,拿着他的胳膊看了下,只见伤口不算太深也不算太长,只是出血有点多。以余飞那皮实挨打的经验,这点小伤都用不着消毒。她虽然觉得白翡丽一朵娇花小题大做,但多少还是有点歉疚。把他那纱布重新整齐地折了一遍,给他包扎起来。白翡丽始终别着脸没有看自己的胳膊,从背包里拿出一卷医用胶布递给她,她便用胶布把那纱布给缠紧了。 余飞一边缠胶布一边说:“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她拿着他的手腕,感觉他的脉门搏动很快。 白翡丽摇头说没事,又低低说了一句:“那动作不能随便改。” 余飞在缮灯艇挨打,就是因为艇主说她“跑海”,喜欢不守规矩胡乱改戏。白翡丽这句话不免有些触动她的神经,她道:“怎么就改不得?我改得很随便?” 白翡丽说:“你明天就知道了。你如果一开始就和我们开始练,当然是怎么好怎么来。但到现在,已经一丁点都不能变了。我们配合这出戏做了很多灯光投影舞台效果,程序都是事先写好的,稍微有一点时差或者位移,效果就可能完全出不来。” 余飞这时才恍然明白了白翡丽为什么会用音乐和地板定位贴来指引她的动作和走位,这倒是个聪明的办法。 她隐约觉得,白翡丽的这个舞台剧,可能和她想象的那些cosplay舞台剧不大一样。 * 余飞排戏有些疯魔,白翡丽竟也是个疯魔的人。两个人最后完美无缺的一次排练结束,已经是半夜三点多钟。整整二十四个小时没有合眼,母亲还在icu病房接受重症监护,余飞也没办法在医院睡,只能让白翡丽把她送回家。 到了巷子口,雨仍然下得很大。夜深人静,没有一户人家还亮着灯,竟不知为何连仅有的一两盏路灯都熄了,整条巷子像被黑色的雨水浸透了,满耳只闻雨声,伸手不见五指。 余飞踌躇着要找白翡丽借把伞走回去,他却已经打着伞下了车,走过来接她。余飞犹豫了一下,还是被他牵着走了下来。 他开着手机的照明灯,灯光在厚重的雨水中格外的惨淡而稀薄。那些雨水仿佛有滂沱而浑浊的颜色,声势浩大地挡住去路。 巷子里的水已经积了起来,地面崎岖不平却看不清楚,隐约浮着木棉的残花。 余飞穿着的凉鞋的细跟时不时就踩进石板的缝隙,一歪一个趔趄,白翡丽只得紧抓着她的手。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得小心但是沉默。 到了一扇门前,余飞停了下来,望着白翡丽。 白翡丽慢慢放开了她的手。他右手去拿撑伞的左手手里拿的手机,一晃之下照明灯便灭了。 无边黑暗。 无边雨声。 余飞伸出手去,摸到了那人还站在自己面前。她顺着他的身体一路摸上去,一直摸到他的肩膀和脖颈,然后伸双臂抱住。她摸索着他的耳垂,贴过去轻轻叫了一声: “阿翡。” 黑暗之中他便吻过来,很精确地,从嘴角到嘴唇,再顶开,更深。 她深深地呼吸。他身上有松柏香气。 再逼近些,他的右手从她旗袍的开衩处轻轻上来,最后扶在了她的腰间。他稍稍用力,她便觉得腰要断了。 她伏在他胸前喘息,他低头吻她的后颈。 她喃喃地说: “我有一条围巾……还在你那里。” “明晚记得还我。” …… 作者有话要说:  感情戏又要被吐槽啦!2b作者写了这么多年都没有进步,顶着锅盖跑了! ☆、救命稻草,梦幻泡影 余飞沾床就着, 一直睡到将近中午。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抓起手机来看——没有电话, 没有信息。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还好,在她睡着的这段时间里, 母亲那边没有出什么状况。 她身体一松,又像具尸体一样直挺挺地躺在了床上。她真想接着睡,但她不能, 她还要去医院守着母亲, 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睡懒觉对她来说从来就是件奢侈的事情,即便出了缮灯艇依旧如此。 这时候有一个微信群突然活动了起来,显示有at她的信息。 这个群的名字叫“人人都爱宋慧乔”, 是谢涤康的一个狐朋狗友群,里面有六七个人,包括阿光。自从余飞回了y市,找谢涤康帮忙挂医院专家号和买燕窝, 谢涤康就把她拉进了这个群。这里面的人和谢涤康一样,乱七八糟背景复杂,但是野路子也挺多。这个群的日常就是分享毛片儿或者拉帮结伙出去夜蒲, 再然后就是聊今天我在哪里跑生意在当地媾了个女那女的嗓子眼好窄还是个白虎之类。 有谢涤康在,他们自然不敢调戏余飞。余飞跟谢涤康说要不我还是退了吧, 就我一个女的多不好。谢涤康说没事你屏蔽就行,这些人脸皮厚的很, 你刚回y市没有工作,这些人在要紧的时候都可以帮衬你。 这段时间母亲生病,这些人的确帮衬了不少, 她便没有退群。他们日常发的那些东西,她就只当看不见。 这一回是阿光招呼着所有人今晚出去喝酒,有三四个人应,谢涤康说,你不早讲,我今晚在十六铺陪两个九龙塘的老坑(老头)赌~钱,返不来了。 十六铺是澳门的老赌场,那当然不可能今晚返来。阿光又专门at了余飞问她有冇时间,余飞见没有谢涤康陪着,自然是不敢同他们一起。 余飞回复说:“妈妈病重在icu,我得照顾,大家玩好饮好。” 好在阿光就没有再纠缠她。 余飞洗澡换衣,随便吃了点东西,便去了医院。从icu的玻璃门,仍然能看到母亲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紧闭双眼,身上插满了管子。 母亲现在不过四十八岁。她热爱照相,喜欢带有老式岭南风情的一切东西。她喜欢看香港电影,王家卫镜头底下那些穿旗袍的女人是她的最爱。 四十八岁在现在的社会里不算是个很老的年龄,对于女人来说,四十八岁仍然可以风韵犹存,仍然可以活得自信潇洒。但母亲一定没有想到,她四十八岁的时候,就已经站到了死亡的边缘,活得不像个人了。 icu不准探视,她就在能看到母亲的玻璃墙外坐到下午五点。言佩玲过来了,医生对言佩玲和余飞说,病人症状已经稳定了,但是时日所剩无几,建议不要再在icu待着了,一天七八千,也治不好病。 言佩玲问:你们icu病房的“一天”怎么算? 医生说:按自然日。 言佩玲就说那再观察一下,我们今晚十二点前把病人带回家。 余飞没有反对。在icu中,总归让人更有安全感一些。 余飞离开医院时,意外在医院大门口遇见了一个中年贵妇,珠光宝气,打扮入时,五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也不过四十出头。 她和余飞打了个照面,同时怔了一下。她先喊了出来: “余……飞?” 余飞只当没听到也没认出来她,匆忙逃走。 * 余飞到达国际展览馆的时候,恕机正在门口等她。余飞两天都没有对他尽地主之谊,恕机现在是铁了心要来和她一起参加晚上这个活动。 恕机穿一件木兰色僧袍,挂一串木槵子念珠,高高瘦瘦,英俊潇洒,尤其是脸上还挂着万分讨人喜欢的笑,站在展览馆门口十分惹人注目。 这时候正是闭展时间,人流量特别大,不少人以为恕机是个coser,乐滋滋地过来和他合影。有人问恕机cos的谁啊,恕机一口河北话:绳命,是入刺的井猜,绳命,是剁么的回晃。旁边的一个女孩子塞给他一只猴子公仔。 余飞把这个招摇撞骗乐不思蜀的破和尚拉走,去对面的小酒楼里吃了顿晚餐。吃饭的时候竟又碰到离恨天、绫酒、阴度司等非我工作室的一群人。恕机都看出问题来了,问余飞:“隔壁那桌人是不是和你有什么过节?” 余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答道:“他们心术不正,别理他们。” 恕机赞叹:“余飞妹妹真厉害,这才回来几天,身上就背了这么多恩怨情仇。” 余飞心想,那不都怪你算的那个破狮子吗? 恕机说:“咦,你怎么突然在笑?” 余飞顿时意识到自己不自觉地想到一边去了,但她反应奇快,拿筷子尖指着恕机说:“你门牙上有棵菜。” 恕机飞快闭上了嘴。 余飞白天的时候不是很想去想白翡丽。她不想否认昨晚的感觉让她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奇妙的愉悦之中,但她本能地去防备自己想要更多。冷静下来,她仍觉得昨晚的行为羞耻。或许是因为滂沱大雨,或许是因为遮盖了一切的黑暗,或许是极度精神紧张与亢奋带来的迷乱,也或许是母亲突然发病给她造成的恐慌和不安。 总之当光线消失的那一刹那,事情突然就失控了。 一个看不见的妖精站在她面前。 她知道那个妖精的名字叫阿翡。 就像在“筏”的那晚一样,他是她的梦幻泡影,也是她的救命稻草。她抗拒不了这种诱惑,却也知道不可久长。 看着恕机吃干抹净,她说:“走啦。” * 国际展览馆的实验剧场,鸠白工作室在做最后一次排练前的准备。 鬼灯、尹雪艳、一念成仙、马放南山等人看着白翡丽像一个幽灵一样从舞台前晃过去,眼睛都直直的: “关山今天是不是发疯了?” “今天这么热穿一件长袖衬衣?扣子还扣到最高一颗?袖扣也扣这么整齐?” “我们认识他这么久,见过他穿这么正式的衬衣吗?我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关九双手插兜踱步过来,问:“都看什么呢?一个个火烈鸟儿似的。” 他们纷纷表达了疑问。 关九道:“你们想听官方的解释呢,还是想听小道消息?” 众人异口同声:“都想听。” 关九倒是爽快,说:“官方解释呢,就是关山发现可能有人在对我们使坏。今晚所有的演出,只有咱们会用到投影。前两天调试好的投影机器,今天早上关山一查,发现又不能用了。” 尹雪艳很直白:“操。” 众人也都默了一默,心里头都有了数。 “那怎么办?重新调?万一调完又坏了呢?”鬼灯问。 第21节 关九耸耸肩:“能有什么办法?时间这么紧,难道我们还去查是谁暗中动的手脚?关山用了个最粗暴的办法,找上这个剧场的负责人,请他出去吃了顿饭。至于吃的什么你们就不用关心了,总之今晚的音乐、灯光、投影什么的,应该都不会有什么问题。他穿这么正式,自然是为了表明一下态度——我们不是来玩儿的。” 众人若有所思地点头。 鬼灯心直口快地来了句:“那扣子也不用扣上顶吧?” 关九略带嘲讽地说:“这就是小道消息了,关山说他昨晚睡觉被鬼压床,早上起来一看脖子被掐紫了。鬼灯,有个词叫‘欲盖弥彰’,侬晓得伐?” 众人顿时心领神会,纷纷点头,脸上洋溢着老司机的微笑:“懂了懂了。” 尹雪艳皱眉:“真是没想到,关山这么快就焕发了第二春。” 马放南山摇着一根手指:“nonono,关山这是为了咱们鸠白的未来,为了艺术而献身,各位需要对他表示出对人民币一般的尊敬。” 鬼灯仍然一脸困惑:“关山和那姑娘不是不认识吗?怎么突然就献身了?” 关九抱着胳膊说:“你们以为那位姑娘好请?那可是尊菩萨。为了能请到,咱们关山可是使尽了浑身解数——” 见众人目光移向她身边,关九回头,看见余飞站在她身后,夕阳的余晖,沿着她的身体画出一道修长而优美的浅金色曲线。 余飞灿灿然地拉开一个笑意:“我没来晚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一章。 原本计划的这五天的故事是六万写完,没想到奔小十万去了。 发个大愿,明天双更,追一下剧情。 ps,恕机那个梗,是延参法师。 ☆、湖中公子 y市漫展两天时间, 两个晚上从七点到十点, 都有舞台剧表演。 但谁都知道,压轴戏全在第二天。 第一天晚上主要是中小型工作室和学生社团的集中展演, 时长都不超过十分钟,主要是走秀、歌舞,和一些经典片段的展现, 故事性都不强。 但在第二天晚上, 则安排的是非我、花咲、妖刀联盟、ashura四大商业社团的舞台剧,外加一个鸠白工作室的《湖中公子》。 一个月前,漫展的主办方把舞台剧演出名单公布出来的时候, 圈子里便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谁家工作室和社团不希望自己的表演被安排在第二天?人流量、业界和媒体的关注程度,都和第一天不可同日而语。 四大商团的剧被安排在第二天,没有人有异议,但鸠白工作室的《湖中公子》为什么也能排在第二天? 非我、花咲这些大型工作室成立时间悠久, 在圈子里根基深厚,实力强大,背后都有大金主撑腰。 但鸠白工作室怎么回事?虽然关九、马放南山等都是圈子里的大神, 但就鸠白来说,成立没几年, 作品寥寥,舞台剧甚至从来没有出过。和非我这些来比, 鸠白真的就只能算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工作室。 还有舞台剧的内容。非我工作室这次的舞台剧做的是一家大型古风玄幻游戏的同人,花咲和妖刀联盟分别改编了日本和国内的两个知名漫画,ashura则惯常和耽美大神合作, 做他们耽美作品的舞台剧改编。总而言之拿现在被用滥了的词来说,都是大神级ip。 但《湖中公子》是什么玩意儿? 有好事之人去扒了一下原著:晋江文学城一本非知名言情小说,vip都没入,一篇免费文。收藏两千左右,评论不到三千,这样的数据,在晋江怎么看都是扑街货。 这个事情就有点迷了。 一时之间鸠白工作室成了众矢之的,嘲笑、质疑、谩骂的声音铺天盖地而来。 鸠白工作室全体成员集体装死。 就连原著作者都配合装死。 最后还是漫展主办方出了个说明,表示所有的内容筛选都是严格按照官方标准而来,没有任何不公平不公正的内~幕操作。 攻击的声音消停了会。 然而鸠白工作室的装死行为还没有结束。漫展前的半个月,各家工作室理应进入密集的宣传阶段,做做广告,发歌曲、片花、剧照之类的宣传物料,以及配合舞台剧出静态的cos片子来吸引粉丝,制造影响力,然而鸠白彻底装死,连一张舞台剧人物的定妆都没有发。 所有人都再猜这个舞台剧是不是迟早要完。 关九、马放南山等鸠白大神们的粉丝都觉得心好累。 但《湖中公子》还是顽强地出现在了最终的演出名单上。 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开展三天前,突然又爆出了“绫酒转投非我工作室”事件。《湖中公子》的重要角色刘戏蟾没了。 鸠白工作室誓将装死进行到底。 鸠白诸大神的粉丝陷入了新一轮的心塞和绝望之中。 晚上七点,舞台剧演出准时在y市国际展览馆的实验剧场开始。 实验剧场千余人的座位坐得满满当当,主要都是漫展观众,以及各大工作室及其ip作品的自带粉丝。 非我工作室的舞台剧《九州清晏》争取到了第一个上演,因为他们的舞台布景非常复杂,第一个上台能够争取到足够的提前布景时间。 《九州清晏》背靠的那款游戏已经运营了五六年,用户数量三千万左右,活跃玩家达八百万,在漫展玩家中普及度非常高。这一次游戏公司作为赞助方也下了血本,所有道具和服装都做到了高度还原。加上这家游戏公司本来就在y市隔壁,这次便组织了一个宣传团队过来拍照和直播,配合舞台剧做成一个多渠道全方位的事件营销。 余飞正在化妆间化妆,鸠白的团队也都在,唯独没有白翡丽。恕机对白翡丽感兴趣,关九却说白翡丽去盯道具和声光程序去了。 化妆间的电视机中播放着非我工作室的舞台剧表演,看得出华丽大气,人物众多,戏服和道具十分精美。主要角色一出场,台下便是激动无比的掌声和尖叫声。 马放南山评价:今晚的表演,就是一场资本的比拼。 妖刀联盟是下一场。妖刀的头儿顾流眄是关九的好友,敲门进了鸠白的化妆室,跟关九开玩笑: “九哥,有没有后悔强行插入今天的演出名单?反正你们最后一场,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关九正咬着橡皮筋在扎头发,她客串一个小角色,紫川郡主,一身紫色带有军服感的裙装英姿飒爽。她痛呸了顾流眄一句:“滚吧!没听说过庙小妖风大?我们就是那小庙妖风,待会吹死你们几个大庙!” 余飞慢悠悠地、细致致地化着戏妆。一个月没怎么碰过了,竟也不觉得手生,仿佛那些油墨本就长在她脸上,她只是轻轻粉粉刷刷,让它们显山露水一样。 没有人打扰她,其实也是没有人理睬她。 她心里很清楚,鸠白的人对她观感一般,谁也没有想到,最后来演刘戏蟾的是她。前天在这个地方第一次和鸠白众人相见的时候,她虽然算是和鸠白站在一边,但离恨天对她的攻击,很显然大大削弱了鸠白众人对她的好感。 后来她答应了演出,却又缺席和他们的排练。刚才的排练,她也没使足力气。那戏服难穿,又容易脏,她就换了套随身带来的宽松练功服和他们排了一遍。结合正式的声光效果,没有出纰漏,但是也绝没有任何彩头。鸠白的众人对她没有失望,但也没有任何惊喜。 余飞不怎么在乎其他人对她的观感,但今天不是和白翡丽对戏,她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她懒洋洋的,没有什么兴趣去尽力。更何况刚到时她听见关九说的话,虽无恶意,却让她心头隐隐不快。 她便兴致缺缺,用油彩慢慢地抹脸,抹得面面俱到,抹得精致无缺,直到整张脸都白生生光致致的。然后便抹红彩,拿那红色的油彩,从鼻梁两侧到耳边,由深到浅细细地敷衍开来,像桃花晕染了春水,像三春景晖天然铺陈,那一段风流俊俏态度,一瞬便出来了。再自眉攒向上“打通天”,抹一道细细红痕迁延而上,直至天灵,便又脱了脂粉气,那等灵英神气,也跃然而生。 她慢慢地傅粉描眉,慢慢地染唇绘眼,眼角鱼尾处勾勒出细细一条长线,风致妖娆。再勒头,吊眉,完全沉浸其中。她本就是一双危危上挑的凤眼,眉一吊起来时,那眼角的长线便完全活了。一双眼神采奕奕,俊气之余,又有一股子刘戏蟾那种诱人的妖气。 那边鸠白的人和恕机打成了一片。恕机这人的长相性格本来就讨喜,当鸠白的人发现他是个货真价实的和尚的时候,更是惊呆了,欢喜得不得了。毕竟真和尚本来就少见,这么平易近人,可以上手摸上嘴调戏的帅和尚就更是千载难逢的稀罕物儿了。 那个演阿罗舍的四大神兽之二——梦入神机说什么也不肯自己演了,他本来就只是个编剧,因为阿罗舍台词和动作少,和马放南山抛了一枚硬币之后,被拉了壮丁。梦入神机跟关九哭诉说头可断,头发不可断,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剃个光头,是对父母的大不孝,既然现在来了个真法师,名字也和他如此有缘,一定是上天派来解救他的,请让法师本色出演吧。于是恕机就真的白赚了这么个角色,横竖他也没什么动作戏,连衣服都不用换,就只负责在刀光剑影里岿然不动,面对刘戏蟾的调戏坐怀不乱,然后喝口茶卖个萌就行了,俨然一个团宠。 余飞换好戏服,戴上盔头,插上那两根五六尺长的翎子,外面就一声喊,“鸠白的兄弟姐妹们浪起来!该我们上场了!” 余飞候在后台的暗处。鸠白的工作人员在紧张兮兮地布置舞台。之前几场拖了点时间,本来预期表演九点半能开始,现在已经快十点了。余飞悄悄扒着幕布看了看,只见有些观众已经起身离开,观众席上一片混乱。但前排的舞台边上又站了不少人,看着依稀是刚刚演出完的非我、花咲等工作室的人。 大多数人脸上挂着看热闹的笑意,交头接耳,动来动去,显然都是打算不好看就立马走人了。 余飞看了一圈,仍然没看到白翡丽。 实验剧场十点半准时关闭,鸠白的工作人员丁点时间不敢浪费。戏台布置完,宽大的帷幕缓缓拉开。 随着舞台布景全部呈现出来,喧闹嘈杂的观众席忽然变得鸦雀无声。 白沙滩,碧水湖,湖边一块大石碑,上书“一刹海”三个飞扬跋扈的红色大字。 白云在水,游鱼在天,活灵活现地相戏。 古刹钟声庄严,响遏行云。 湖心一苑,青砖白墙,飞檐斗拱,好似画境。 光打得很集中,湖心这一片地方,宛如一个清净琉璃世界,然而舞台四方,却又一片黑暗,隐约可见弥漫着浓重的妖氛。 这样干净清透的布景,一瞬间便夺人心神。相比于前面四场戏的宏大繁华、浓墨重彩,这一场戏给人的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精致,简洁,有一种非常鲜明的幽玄空寂之美,无法言说。 再细细看去,那在半空中灵动游弋的鱼,地面上波光粼粼的水,都是借助了逼真的投影效果,再加上人造的屏风背景,营造出一种亦真亦幻、虚实相生的感觉。 这一切虽然都是古风的造景,但这些画面设计,却分明又融入了现代艺术的抽象感。 观众席上已经有人在小声地说:“我去,这是cosplay舞台剧吗?”“那就要看你怎么定义了。先看吧。” 剧情向前推进,小姑娘深衣进入靖国府,寻找自己的未婚夫婿陌少。 当陌少在位于湖心苑的房门打开时,随着那两扇巨大的屏风向两边拉去,舞台中的光影瞬息之间又发生了变化。 一间空寂、阴暗、冷清的房子。 一床、一桌,一柜,俱是暗色;几根粗大绳索悬在空中,诡异而不知有何用途。 穿着素色道袍的陌少伏在桌上,肩上披一件冬日厚袄,仍看得出身形清瘦,一阵一阵地发抖。 光从一角打下来,从背后落于陌少身上,让他背对光明。那一束光线里尘质摇动,虚空寂然。 这样的舞台呈现既密,又空,虽无边际,却让人分明觉得这是一个监狱。 现场不断有人在按动着长~枪短炮一样的相机快门。这个舞台画面一直都有着独特的美感和质感,干干净净的,仿佛没有一丝红尘俗气。 观众席上一直都很安静。之前空掉的座位,不知不觉什么时候又被填满了。后面入口处甚至还站了不少人。 每一个人物出场,每一场戏都带着自己的音乐。有人惊叹“这不就是鸠白过去一年陆陆续续出的古风歌么!用在这里面刚刚好呀!” 旁边有人道:“你还没看出来吗?很明显鸠白很早就开始筹备这台剧了,那些曲子都是为这台剧写的呀,只是之前大家都不知道!” 《入朱门》《拒婚姻》两场戏很快过去,被囚禁在一刹海这片大湖中的陌少终于决定带深衣小姑娘出湖,去梨园见刘戏蟾,把这个心爱的小姑娘托付出去,独自去面对凤还楼的杀手。 舞台帷幕再拉开,布景已经换做了古色古香的梨园戏楼。正中一个戏台,背对观众站着一个身着白蟒的雉尾生,一个服饰美艳的花旦。 只见那雉尾生,乔着身段,以袖掩面转过身来,一双眼睛光华流转,亮得惊人。忽的一落袖,那一张脸便完全露了出来,面若银玉桃花,艳得惊人!光这一个动作,便衬得那旁边的花旦失色。所有观众的目光,瞬间都聚了过来。 余飞一转身便看见了台下的白翡丽。 他穿得衣冠楚楚,倚在舞台边上,俨然一个贵公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不知为何,余飞此时见他,心中隐约有几分清晰的恨意,也不知道是恨他昨晚与她那般,今日却又不肯露面,还是恨关九之前说的那几句话。她心中那股强烈的叛逆劲儿狠狠地抬头上升,下了决心要演出十二分的彩头来,惊艳了他,她心中发狠,要让他这一辈子也忘记不了。 她双手拈袖抖腕,一抖,再抖,抖得都是她十六年扎扎实实的功底。那雪白袖口层层叠叠,最后竟是整整齐齐地叠在那手腕上,露出一双白生生的手来,美到极致。 伴着背景起来的管弦声,她起嗓开唱:“……我也曾、箭射万里潮,我也曾、妙计退黄巢——” 这声音一出,裂金碎玉,全场观众都是一震。 第22节 要知道这些观众,鲜少有人去京剧院听过真正的京剧,从电视上听来,终究不如此时现场听来那般震撼。这东西不需要有多少事先的修养,真正好听的东西,一入耳便知。短暂的空白之后,一直安静的戏场忽然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叫好。“我的天,这是真的在唱戏!”“鸠白临时从哪里找的这么一个人啊?太神了!这简直秒杀绫酒!” 台下,站在离恨天旁边的绫酒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离恨天的脸色也很不好。 台上的余飞仍在唱,紧接一道快板:“……花醉三千客、剑寒十四州,铁胆雄心、肝肠若雪——”如珠攒玉,如风赶雨,声色忽而又缓,柔情别转,“而今时,春~色将老,君又何在?”她面向对面的王妃,眼风却瞟向台下的白翡丽,“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大家嫌男主戏少,进展太慢,女主太憋屈…… 但我还是只能这样写…… 今晚二更 余飞唱的那几句,说的就是吴越王钱镠的故事,包括计退黄巢、钱王射潮这两个典故。吴越王其实是个武人,不大识字,所以“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这句就显得尤为缠绵。 另外我之前写《大少爷》的时候没仔细考虑这个问题,把吴越王的角色写得很娘了,是个文生,这里修改回武将色彩的雉尾生了。 其实我不确定吴越王用雉尾生是否适当,雉尾生一般适用于武将和番王。不过这里主要是考虑美感,就不管那么多了…… ☆、冷艳 陌上花开, 可缓缓归矣。 这一个“矣”字, 拖得悠长,一口气息绵延不绝, 竟是反复盘桓低回数次,十足的缠绵动人。台下观众不由自主地轰然叫好。 但这声音动人,又哪有眼色动人。 白翡丽本是一手抱着胳膊, 一手撑着下巴, 全神贯注地在看,这一道眼风过来,他眼神闪烁了两下, 低下眼去。余飞见他耳畔的耳环璀璨光华,隐约映照出耳根那一抹异样颜色,嘴角不由得一勾。忽然之间戏台下血光飞起,音乐遽然转作激烈急促的鼓点, 她陡转目光,提青锋扑下。 这一场剧变来得突然,观众们未曾预料, 一个个心头提起,屏住呼吸, 捏了把汗。 之前本来后台看着电视直播的鸠白工作室的成员,也纷纷走到前台, 挤到舞台下观看。 台上人戏服翻飞宛如繁花,双足移步好似风行水上。整个舞台虽然只有几个人在演,但配合着投影与灯光, 满场都笼罩着刀光剑影,险象环生,直看得人心惊肉跳。 有认识鸠白的人见尹雪艳几个戏服还没脱,就挤过来看,问道:“艳爷,这个演刘戏蟾的是谁啊?”尹雪艳摊手,“关山临时找的,我们都不知道是谁。”那哥们给了尹雪艳一拳,说:“藏着掖着干嘛?艳爷,你们这回也太不大气了!”尹雪艳无奈:“据说叫什么‘言佩珊’,y市本地人,我们真不认识啊!” 绫酒和离恨天就站在他们不远处。绫酒见台上人这一套白蟒锦绣灿烂,舞动起来,身上繁复的金银线熠熠生辉,好似星河;那一双翎子仿佛活的,斗着那凌光二品杀手时,还施施然从他鼻下唇上扫过,配着刘戏蟾那一双高挑媚眼,不知有多轻佻浮浪,看得人心头麻麻的。 绫酒越看越不是滋味,越看越觉得心头堵得慌。 一年前关九和关山千重不知道怎么就突然一拍即合,决定做《湖中公子》这个舞台剧。当时她刚知道非我工作室接到了那个很火的游戏的舞台剧项目。两相对比,她只觉得高下立判。后面排练《湖中公子》,她打心眼儿里觉得不痛快,这种感觉越积越深,中间离恨天又主动过来找她,她向离恨天大吐苦水,最后终于还是走到了和关山千重分手,改投非我工作室这一步。 她一直觉得他们做这个舞台剧做得小里小气的,没有大制作,大场面,连演员都只有那么几个。她几次磨着关山千重换别的内容做,争取大金主的赞助,都被他拒绝,最终闹得反目。 她看过刘戏蟾这个戏服的设计,算是她最满意的一点,但是每次找关山千重问戏服做好了吗?可以试穿了吗?关山千重都说,这个做起来很慢,再等等,可能要到最后几天才能做好。 她本来就不大相信他,等到最后,她也完全不抱任何希望。在离恨天面前,她不知道骂了关山千重多少次“穷鬼”。 但她真的没有想到,关山千重并没有骗她。她更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小里小气的舞台剧,最终做出来会有这么好的效果。且不说别的,单单从整体的审美和气质上,那种从头贯穿至尾的清寂之美,已经翻新了所有观众对cosplay舞台剧的认识了。 看看那些如痴如醉不停在抓拍和录像的业内媒体,还有频频点头的漫展赞助商们,就知道从今夜开始,鸠白工作室火了,这个舞台剧火了。到明天早上,这个晚上的记录会传遍整个圈子,成为一个新的经典。 这一切都已经毫无悬念。 但这一切都与她毫无关系。 台上,刘戏蟾和凌光二品杀手的拼杀已趋白热化,杀手一刀眼看就要扎穿刘戏蟾,然而从暗处一缕金线凌厉而至,将杀手的刀激荡开去。这一瞬生死一线,惊心动魄,刘戏蟾翻身而起,头顶长翎宛如大花飞旋,银蛇怒舞,荡到她面前时忽的被她张口叼住,眼神一刹那又妖又艳又冷又狠,手心长剑疾送,正正捅透了那杀手的胸膛。 “我去……看得好爽……” “演得也太好了吧……她之前排练也是这么演的?我记得不是啊……” “之前没有化妆也没有戴翎子,哪里看得出来?” “我早就让你别怀疑关山了。你看看一个人站那边看的关山,他肯定心里有底。之前还说不认识这个女的,啧啧,太能装了!” 绫酒循着鸠白的人指点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关山千重独自站在舞台另一边,嘴角隐约含笑,目光注视台上的人。再看看台上,刘戏蟾踢了杀手的尸体一脚,抬起眼来,目光却是飞向台下的关山千重。 眉来眼去,不知廉耻。 这个演刘戏蟾的叫“言佩珊”的女生火定了,恐怕很快就会一步登天,甚至超越她辛辛苦苦经营这么久的地位。 她之前一直没有意识到刘戏蟾这个角色能这么出彩,现在看来,恐怕她的风头都会压过两个主演。 一个舞台剧能捧红一个人,她想过这种事情,但没想过这种事会离她这么近。她原来一直觉得就算能捧红,也是捧红鬼灯,让她演刘戏蟾,是关山千重对她不重视。 这一切本来都该属于她的。可她现在呢?不但失之交臂,还背上了“劈腿”丑闻这么一个黑历史。这个圈和其他的圈不一样,什么写手圈,换个笔名还可以洗白重来,但对于他们coser来说,总不能去换张脸吧? 绫酒越细想这些事情,越觉得烦躁不安,心惊肉跳,转身想走,离恨天忽然拉住了她:“宝贝儿,你仔细看看刘戏蟾这身衣服。你看看那肩线,衣服的长度……” 离恨天望着她说:“你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吗?宝贝儿,这件戏服,根本就不是比着你的尺寸做的。” 绫酒猛一下被点醒。 望着台上戏服寸寸合身的那人,她忽的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 后面,刘戏蟾妖妖艳艳,阿罗舍矜持淡定,陌少知其不可为而必定为之。众人梨园筹谋,有人蒙在鼓里,有人算无遗策。无论如何,一场腥风血雨即将来临。 至此,所有人都已经彻底进入了这个故事,看得津津有味,然而舞台剧却在这里戛然而止。 鸠白的众演员上台谢幕,台下所有人起立鼓掌,掌声久久不绝。关九拿了话筒说: “今天只演出《湖中公子》的上半部,下半部我们还将做得更好,希望大家继续关注我们鸠白工作室,谢谢大家!” 底下有女生尖叫:“那个演阿罗舍的!报上名来!求嫁!” 台上鸠白众人哄笑,看向恕机。关九说:“妹妹,这可是个真和尚,咱们的特邀嘉宾。”她把话筒递给恕机,恕机抱着话筒:“欢迎关注恕机解梦……” “啊啊啊啊啊啊你就是恕机哥哥!” “请大家多关注佛法……” “啊啊啊啊啊啊天哪老公你真人好帅!”“老公我爱死你了!!!”台下忽的一片疯狂示爱疯狂拍照。 “……女施主们请控制一下自己……再这样我回去就要面壁思过了……” 一片混乱。 又有人喊:“刘戏蟾呢!为什么没看见刘戏蟾?!” 鸠白众人扭头观望,竟然真的没有看到余飞的人影。 * 余飞这时正在后台洗手间飞快地洗脸、换装。 就在几分钟前,她接到了医院的电话,告知她言佩珊的生命指征突然又出现了不稳定迹象,情况不太好,让家属迅速赶来。 她来不及和鸠白的人说了,跑出去的路上给恕机发了一条语音信息:“素鸡哥哥你先回宾馆,我妈妈在医院有点危急,我先赶过去了。” 国际展览馆外面许许多多的人。cosplay舞台剧刚刚结束,大家都出去打车。同时国际展览馆还有另外一个演出活动,也是刚刚结束,人都堆积在一起了。 余飞眼看着这边一时半刻打不着车,叫车加价也没人响应,当机立断,穿过旁边的窄巷,往另一头的大街上去。 y市是一个历史悠久的老城。国际展览馆这一片新楼林立,紧挨着的就是一片传统建筑保护区,其中老旧小巷无数,和她家住的那一片很像。余飞对这些地方熟悉,左右穿梭,眼看隐约能看到外面那条大街上闪烁的街灯,忽然被几个人拦在了前面。 “小妞儿,跑这么快,害得我们追了这么久。” 余飞定睛一看,竟然是离恨天、绫酒、阴度司等好几个非我工作室的人。 余飞念着母亲,现在哪里有心情和他们纠缠?话一说出来就不那么好听:“让开,好狗不挡路。” “脾气还挺大啊。”阴度司说,“不就一站街卖肉的吗?说话这么冲。” 余飞脸色一冷:“你说谁?” “说你啊,言佩珊!” “你再说一遍。” “言佩珊,别以为就你是地头蛇。我们专门找人查过了,言佩珊,那个特喜欢穿旗袍的,就是你们y市的本地特产,小姐!前几年扫~黄打~非,还进过号子,在公安局的档案清清楚楚。啧啧,厉害了!” 余飞定定地看了他们一会,忽然操起墙边的一根大竹竿子,恶狠狠地向他们打去。 “我叼你老母冚家铲!” 作者有话要说:  我就不说二更了,就让二更随机掉落吧。 小丽自有他出场的时候,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写快一点写多一点吧。 端午节三天毕业旅行,这周还2.5w的榜单,要升天…… 还是说一下吧,最后一句是“我操~你~妈,我灭你全家”的意思,大概,不是很懂粤语。 ☆、苏虾仔 《梨园斗》这一幕戏还没演完的时候, 阴度司过来拿了手机给离恨天和绫酒看。 是搜索“言佩珊”这个名字被抓取的一些网页信息。大部分是无关信息, 但第六条是一个[doc]文档格式的附件,能看到几个关键词:201x年, y市,扫黄打非。然后“言佩珊”三个字是搜索界面红色高亮的。 阴度司说:“我搜了好几个同音的名字。‘言佩珊’是这边用得最多的一个,我估计就是这个了。” 离恨天点点头说:“我记得谁说有个师姐在这边做社会新闻记者的?打个电话问问呗, 说不定知道。” 绫酒说:“月月。” 月月就是那个下巴尖削, 之前在关山千重面前站出来给绫酒出头的女生,绫酒过来非我之后,月月一直挺她, 和她关系很好。 月月给那个记者师姐打了个电话,开了免提: “……稍等我查一下,这个名字我有印象。” 几人静候,过了一会儿, 那边记者说道:“这女的长啥样?是不是高高瘦瘦的,身材很好,喜欢穿旗袍?” 月月说:“对对对, 眼睛有点往上挑,化起妆来挺妖艳的, 还会唱戏。” 电话里说:“那就是言佩珊没错了。这女的当小姐好多年了,我听我师父说, 她被抓过好几回,警察都认得她。听说为人挺豪爽的,喜欢听戏, 我认得她是因为她替别的小姑娘挡灾……” 记者的话没说完,阴度司那边就来了信息,他看了一眼,对离恨天说:“言佩珊换了衣服,从a区的门走了,好像有什么急事,还用跑的。” 离恨天说:“走,去会会这人去。” 第23节 * 余飞那一竹竿子一下子就打在了站在前面的阴度司和离恨天两个人额头上,“嘣”的一声,在这夜色中格外响亮。 阴度司摸了把脸,骂了句:“我去,流血了!你这娘们还动手!” 余飞现在就像母狮子一样,拿着竹竿,凶狠地蹬着非我这边的四男二女六个人。她胸膛上下起伏,喘着气说:“是小姐怎么了?是进过号子怎么了?比你们这些狗娘养的强!” 阴度司和离恨天这些人,玩cos的,脸都长得还不错,最是惜容。这时候被余飞打破了相,怒气腾地冲了起来,要不是看余飞是女的,早就上前动手了。 阴度司摸着一手的血,对余飞说:“打伤人了,你看着办吧。咱们去警察局走一趟,理论理论。” 余飞哪里有空理他们,快步往外面大街上走。阴度司几人哪里肯善罢甘休?本来她顶了刘戏蟾这个位置,帮着鸠白把这出舞台剧顶了起来,就挡了他们非我的路,更何况她现在还动手打伤了人!阴度司等三个男的往余飞面前一站,就把那狭窄的小巷给堵了个死。 余飞的目光抬了起来,月色下有几分孤冷和毫无退路的狠心。她说:“你们让不让?” 阴度司等人冷笑:“打了人就想跑?我们倒要看看一个当小姐的有多大能耐。还想演舞台剧洗白自己,一剧成神?当我们这个圈子好混了是不是?” 余飞二话不说,一竹竿就扫了过去,依然是毫不留情地打脸。那三个人毫无防备,再一次被打得闷哼一声,脸上肿起高高的血痕。这一回他们彻底暴怒了,动手抓余飞的竹竿,拉她的手臂,把她往没有粉刷的砖墙上重重推去。 余飞撞上粗硬的墙面,裸~露着的胳膊被擦得生疼。身后听见风声,他们拿着竹竿朝她打了过来。她一躲,竹竿打在了砖墙上,打得掉下了一坨沙土。 “臭捞仔,够胆在我地头打人!” 一声流氓气的痛骂,熟悉的声音,余飞惊得抬头,竟然是阿光带着他的一个马仔走了过来。他们的步伐不算快,但在非我几个人怔愣的目光中,半步没停,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令人恐怖的光。 他们直接就操起了路边那堆杂物中的两条废旧钢筋——余飞刚才没拿钢筋,挑了竹竿。 绫酒和月月两个女生的脸上瞬间露出了惊恐的神色:“啊——啊——” 棕褐色生锈的钢筋冷酷无情地落到了非我那四个男的身上。 声音没有竹竿打人的声音那么大,只是轻轻的“噗”的两声。 阴度司几人鬼哭狼嚎一样地叫了起来。离恨天开始还忍着,后来发现这两个男人完全没有停手的想法,完全是在把他们往死里打,也大叫起来:“绫酒!报警啊!” 绫酒抖抖索索地摸出手机,一把就被那个马仔夺走,扔进了旁边的臭水沟里。那张脸平平凡凡,毫无表情,像木头一样。然而正是因为这样一张脸,绫酒双手双脚都软了,瘫坐在地上动弹不得。 余飞紧靠着砖墙。就这么短短几十秒的时间,整个场面已经变得十分血腥,阴度司和另外一个男生满脸是血,裸~露在外的手和脸都肿得像猪头,昏迷在地。离恨天终于意识到这两人都不是一般的小混混!在这条老巷子里,恐怕连个摄像头都没有,他这才觉得透心彻骨的恐怖,抱着阿光的腿连声求饶!绫酒和月月两个人已经怕疯了,紧紧地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惨白的月光下,暴行仍在继续。 余飞终于反应过来,浑身发软地叫了一声:“别打了!” 阿光和他马仔这才“梆”的一声,扔下了看不出颜色的钢筋。阿光看向像团烂泥一样的离恨天,脸上的肉抖了一下,嫌恶道:“滚。” 离恨天如蒙大赦,一边摔倒一边爬起来,和另外一个没有昏迷的男生一人拖了一个,那两个女生相互搀扶着,一同跌跌撞撞地向展览馆那边落荒而逃。 非我那群人在巷子里消失得没了踪影。 余飞扶着砖墙,慢慢向外移动,有些虚脱无力。 阿光向马仔使了个眼色,马仔很快走了。 阿光叫余飞:“你去哪?” 余飞说:“医院。” 阿光道:“我陪你去。”说着就伸手揽住了她细细的腰。 余飞挣脱他的手,往旁边躲开:“光哥,刚才谢谢你了。我自己去吧。” 阿光笑哈哈的:“你这个小姑娘,就喜欢说一套做一套。之前就说去医院,结果我问你姨妈你在哪个病房,她说你来展览馆做个表演——你有心思做表演,怎么不和我们去玩?我开车过来,正好看到你往这里面跑。这不?还好我来得快。” 他看看余飞,说:“还是我扶着你吧,你看你都没力气了。” 他又靠近过来,直接摸上了余飞的臀。余飞一边躲一边往外跑,终于有一下没有挣扎开,被阿光一把按在了巷口那个老牌坊后面。牌坊外,亮着前灯的车像箭一样往来掠过,却没有一个行人。 阿光~气喘吁吁地扣着她,说:“我帮了你这么多,让我摸一下怎么了?之前拿男朋友骗我,今天又拿去医院骗我,我看你这几天有点不一样了,是不是和别的什么人睡了?别装什么假清高。” 余飞拼命挣开手,反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阿光瞪大了眼,怒了,“叼你个嗨!” 他这下对余飞没了任何情面可讲,狠狠把余飞往牌坊柱上一下,“哧啦”一声撕开了余飞的衣裳。 余飞紧咬着牙关,绝不肯放弃抵抗,但眼睛中已经有了绝望的神色。 这时,一只手按上了阿光的胸口。 一只白皙的,修长好看的手。 这只手没用什么力气。但阿光愣了一下,抬起头。余飞看见他张嘴要骂,可嘴却没有合上,一瞬间的迟疑之后,阿光松开手,向后退了一步。 阿光望着那人,像是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余飞不用回头。 光看那一只手,她知道,是白翡丽。 白翡丽站到她面前,看着她,余飞别过脸去。她衣衫凌乱,露出里面穿着的内衣,还有半爿月色下极是雪白的胸口。 白翡丽伸右手,给她把旗袍的前襟合上。他想给她扣上扣子,却发现扣子被阿光扯掉了。 他停了一下,左手拿出来,手上是余飞那条围巾,那条淡蓝色的,薄薄的围巾。白翡丽将围巾抖开来,轻轻地给她披在了肩膀上,盖住了胸口。 他望着她。 余飞那一瞬间,眼泪汹涌而出,她猛地扯掉围巾扔在地上,转身狂奔了出去。外面正好有一辆闪着空灯的出租车过来,她急急忙忙地拦下,险些被撞到,又急急忙忙地上了车。 她在车里不停地哭,不停地流眼泪,手机上有微信信息过来,她打开看,是白翡丽。白翡丽说:“你等我一下。”微信上显示他正在输入,但很快,他又没有输入了。 余飞看到他这条信息上面还有一条转账信息,三万二,转账时间是演出结束后。 她落着眼泪,她想白翡丽是什么时候来的呢? 他应该是紧跟着离恨天那一群人过来的。可是离恨天欺负他的时候,他为什么不出面? 为什么一定要等到离恨天和阿光他们一次次地侮辱她,侮辱到她最不堪的时候她才肯出面? 他到底想知道什么呢?知道她到底是不是站街女、是不是进过号子?知道她那一层膜到底是不是假的?她难道能现在和他说:言佩珊其实不是我,是我妈?这样说出来又有什么意思呢? 现在他满意了吗?知道“言佩珊”的确是个站街女的白翡丽,知道她可以任由别的男人侮辱的白翡丽,他满意了吗? 她看到那三万二,觉得无比的刺眼,猛地点进他的资料设置,点下了那个红色的按钮。 删除。 这样真的挺好的。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她的电话,只要按下这个按钮,就能够删除他在她的生活中留下的所有痕迹,哪怕只有五天。 删除。 * 余飞赶到医院icu病房,被告知言佩珊已经被移了出去,以便和亲人见最后一面。 情况是那么的急转直下,之前通知她的时候只是说,生命体征有变。就这么几十分钟时间,他们已经残忍地告诉她,最后一面。 医院急诊区的病人太多了。连走道上都搁着临时病床。余飞在护士的指引下狂奔到急诊区后门处的一个墙角,那里是通往太平间的去路。 言佩玲远远地看见了她,抓紧言佩珊枯槁的手,落泪笑着说:“来了来了,婉仪来了。” 余飞扑到言佩珊身上,泪水已经滂沱而下。言佩珊身上的管子都拿掉了,一张脸终于是干干净净的了。她睁着眼睛,望着余飞,翕动着嘴唇。 余飞将耳朵贴近过去,听见言佩珊说:“对不起啊,苏虾仔……对不起……” 余飞大哭起来。 言佩珊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叫过她苏虾仔呢?是十六年前,她把她丢在缮灯艇,逃离北京的时候。 她为什么要把她丢在缮灯艇,是害怕她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吧。 可是她的苏虾仔终究要长大啊,她的苏虾仔终究能自己找到回家的路啊。 远远的,一个珠光宝气的贵妇人看着伏在言佩珊身上嚎啕大哭的余飞,看着那一只枯槁的、曾经美丽过的手,突然垂落在了狭窄的临时病床旁。 她对旁边扶着她的年轻女孩说:“走吧,去给她们把医药费都结了。” 那女孩说:“凭什么?她害得你和余叔叔离婚,你还帮她结医药费?” 贵妇人说:“人在做,天在看。宫颈癌,年纪轻轻的就死了,她的报应已经到了。女人啊,还是应该洁身自爱。”她看了眼年轻女孩,又说:“但我敬这个言佩珊有两根硬骨头,为了把那个家撑起来,把妹妹带大,宁可去做小姐,也不傍富豪。她偷偷摸摸给老余生了孩子,要不是余飞十岁那年在北京生了大病,她求老余帮忙,我和老余可能这辈子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件事。” 那女孩不满地“嘁”了一声,说:“说得这么大度,我就不信你一点怨气都没有。” 贵妇人微微一笑,十分优雅:“有,当然有。女人被背叛的感觉,只有报复才能彻底平复。我等到了言佩珊的报应,不过还没够。” 她温温柔柔地望一眼余飞:“所以我要给她们结医药费呀,雪中送炭,我就是要让这孩子受我的好,一辈子背着她妈犯下的过错,抬不起头来。” 她忽的咬紧了声音,仿佛一个诅咒:“永远害怕,永远自卑。” * 《湖中公子》的舞台剧演出圆满成功,鸠白工作室大办了一场庆功宴。 庆功宴中,白翡丽始终心神不宁。 之前他对余飞说了“等我一下”,本来正想拦一辆车去追她,却被关九一个电话打断:“这个庆功宴你不来不行。” 他说:“我晚点来。” 关九严词拒绝,说是立即有投资人和很重要的合作方找了过来,想跟鸠白工作室洽谈一下今后的合作意向。难得这次正好都聚在了一起,对方也都很兴奋,他作为两个合伙人之一,现在不来说不过去。 鸠白工作室是他的心血,他把握着鸠白工作室的方向。虽然他从来不有求于人,但他心里也知道,鸠白要走得更远,必须要有合作方,要有更好的新项目。对于送上门来的优质合作对象,他不可能把人家赶回去。 他想着余飞虽然狼狈,但不会有什么大事。他印象中,这个女孩子是很顽强的。 所以他还是去了庆功宴。 但这顿庆功宴他还是吃得很不安心。 投资人和合作方走后,已经是十二点多钟。他看了眼余飞的微信,没有回复,转账也没有收款。 他想了一下,还是发了一句:“你怎么样了?” 他发现消息发不出去了。 他被余飞删了好友。 他隐约觉得事情有什么不对,又在微信上问小芾蝶:“你表姐在哪?”小芾蝶一直都没有回复,也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怎样。 有几个看起来很靠谱的合作项目有戏,鸠白工作室愈发的兴奋,转战酒吧,准备狂欢到天明。 白翡丽说:“你们先去,我等会去找你们。” 他直奔y市第一人民医院。咨询处已经没人,他去急诊区。问了好几个人,终于有一个护士有空搭理他:“言佩珊吗?好像有这么一个人,刚刚去世,已经送太平间了。” 他惊道:“怎么可能?” 第24节 那护士不耐烦地看他一眼:“你谁啊?家属还是什么?自己打电话问啊!别站在这里碍事!” 他问:“能看一下这个病人的资料吗?” 护士开始怀疑他了,把他往外赶:“走走走,医院对你没这个义务!再在这里妨碍我们救人,我就叫保安了!” 他打余飞留的那个电话,无人接听。他锲而不舍地打,过了半个多小时,才有一个中年妇女接听,声音非常疲惫:“咁夜打电话,你系边个?(这么晚打电话,你哪位?)” 他之前一直和其他人说普通话,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用普通话问:“言佩珊在吗?” 那边沉默了一会,说:“佢去咗卖咸鸭蛋嘞。” 白翡丽猛地一个激灵,“啊?” 那边以为他听不懂白话,不耐烦道:“佢死咗!(她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 “头先(刚才)。”那边有些警觉了,“你边个?差佬?人都死咗点可能打人?唔好问嘞!(你是谁?警察?人都死了怎么可能打人?别问了!)”重重挂了电话。 白翡丽一向是千杯不醉的人,刚才和那几个投资人和意向合作方也喝了不少酒,他没觉得醉,但现在却觉得脑子里一片混沌。 死咗? 怎么死的?为什么要死? 他反复想着“死咗”两个字的意思。这是一个结果,一个完成时态。问再多为什么有什么用处? 想到她背上的伤痕,想到她的两次痛哭,想到她总要去医院,他忽的手腕一软,手机从手里掉了下来。 死咗。 佢死咗。 他为什么没有追过去? 如果几个小时前他追上了她,她是不是就不会死? 他是不是又一次,眼睁睁地让一个人死在了他面前? ——【上篇:飞】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  看了上一章的评论我其实考虑了很久要不要改掉绫酒和白翡丽的关系的那一段描写。 想了想还是暂时不改,虽然说订阅和评论的确掉得厉害。 我自认这是白翡丽的过去必须面对的东西。我先写完再说吧。如果到后面还是没有办法拯救读者对白翡丽的观感,那再改吧。 上篇结束了。 写完余飞的故事只需要五天。 写完白翡丽的故事则可能需要好几年。 ☆、沧海无心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重写换成了关九视角。说实话也比较平庸。 另外本章有注水嫌疑(为了做赶榜单最后的垂死挣扎),因为我一直以为今天周二……算少了一天的更新量。 所以注水的三四千字没有新开章节,避免老读者重复购买。新读者就不好意思了(拱手) 给不想看的总结一下本章的修改: 1、换成关九视角,白翡丽和绫酒的过往以后再交代。 2、增补小芾蝶这条线。 3、更改完善鸠白工作室的事业线,和投资人的“对赌协议”+《龙鳞》项目。 另外榜单还差五千多字,垂死挣扎中,祝我好运。 第二十五章 沧海无心 要给笼子里的仓鼠吱吱喂食的时候, 关九才想起来今天又忘了给虫子们买新鲜的面包。 她伸直了头四面张望了一番, 发现小芾蝶面前搁着一袋早上没吃完的切片面包。 她过去两根指头拎起面包袋子,伸手拧了一把小芾蝶的脸蛋儿, 说:“宝贝儿,你今天的午饭我请,这袋面包归我了。” 小芾蝶龇着牙抱着胳膊, “咝——”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指天发誓:“太恶心了,我以后再买面包就胖十斤。” 关九白了小芾蝶一眼。她翻开座位边上的小盒子,里面密密麻麻地蠕动着白花花的虫子。面包一覆盖上去, 虫子们扭动身躯一拥而上。关九挑了三四条喂给吱吱吃。 面包虫丢进吱吱的笼子,关九忽的眼珠子一转,又拣出一条最肥最大的,握在手里。走到小芾蝶身边, 她俯身,单手搂紧小芾蝶,脸颊贴近小芾蝶的脸颊, 温存地说道:“yura——” 办公室里各个角落里发出一阵嘘声:“吁——” 小芾蝶面红心跳,心惊肉跳:“九哥——你想干嘛?” 关九伸出右拳, 张开手心在小芾蝶面前飞快地晃了一下,然后合拳放在了小芾蝶衣领的领口处。 “啊——”小芾蝶凄厉的叫声瞬间爆发, 回荡在鸠白工作室的整个办公室里。 她像快死了一样地挣扎,关九早有防备,死死地按住她, 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说:“宝贝儿,告诉我你表姐在哪里,我就不把虫子放进去。” 小芾蝶已经被吓得失去理智,狂叫:“我不知道啊!九哥!我真的不知道!” 关九拳尾稍稍松开一个小孔,露出半截肉虫,又肥又白,软软地在小芾蝶的锁骨上挣来挣去。小芾蝶感受到那种柔软又狰狞的触感,整个人近乎崩溃,眼泪都出来了,哭着喊道:“九哥!我好怕啊!快拿走啊!拿走啊!呜呜呜呜——” 关九问:“真的不说?我放了——” 小芾蝶只剩哭了,上气不接下气,几乎下一瞬就要厥倒。 马放南山捂住了双眼:“太残忍了。” 关九收回握着虫子的手,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逼问小芾蝶也不是一天两天。起初小芾蝶什么都不肯说,她使尽浑身解数,小芾蝶才交代她表姐真名叫余婉仪,在北京唱京剧,很少回家。再问其他,就什么也问不出来。 本能的反应不会骗人。现在来看,小芾蝶是真的对余婉仪知之甚少。 八个月前,四月九号y市漫展演出完的那晚,白翡丽和余婉仪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 她唯一知晓的是,那晚非我工作室离恨天、阴度司等四个人被打成重伤。非我工作室报警,称凶手和一个叫言佩珊的年轻女人有关。警方经查证,发现他们所指证的那个叫“言佩珊”的女人,实际年龄四十七岁,在案情发生当晚于y市第一人民医院病重去世,不存在犯罪可能。 由于案发所在地是古旧小巷,没有安装监控器,无法调出充分有效的监控录像,所以此案最终不了了之。 那晚的事情,非我工作室的几人绝口不提,白翡丽也不发一言,其他人于是无从得知。 但她那晚,是从医院的花坛里把白翡丽捡回来的。 庆功宴中她便觉得白翡丽心不在焉,随后他便说有事要出去一下。随后她便接到了y市第一人民医院的一个电话,通知她速来接走白翡丽,并郑重警告她,既然你的朋友晕血,以后就不要让他来医院急诊区,到处都是血淋淋的,他看了怎么受得了? 她匆匆赶到的时候白翡丽已经不在,急诊区外面的大花坛里密密麻麻种着一米多高的美人蕉,花繁叶茂,气味香甜,仿佛试图掩盖医院里散发出来的浓重消毒水味道。 她在这花丛中找到了藏在里面的白翡丽——他的状态已经非常不好——这不是简单的晕血了。她赶走追随过来的尹雪艳和鬼灯等人,把白翡丽带了回去。 解铃还须系铃人。她知道这事情肯定和余婉仪有关,但那时候余婉仪已经无法联系。恕机除了一个微博,也没有留下联系方式。她去微博上私信恕机,恕机的回复就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四个字:随缘而行。 线索断得就剩下了小芾蝶。然而小芾蝶在那段时间失联,高考结束之后才和她恢复联系,说是被母亲没收了手机。但除了余婉仪的真名实姓,小芾蝶也给不出其他有价值的信息。 她始终不死心,在小芾蝶考上北服来到北京之后,她和小芾蝶勾搭在一起想引余婉仪出来,结果三个多月过去,余婉仪始终没有出现。余婉仪也并不是没有去看过小芾蝶,但据小芾蝶交代,余婉仪每次出现都是没有任何征兆的突然袭击,还留给小芾蝶一句话:看到你越来越胖我就放心了。 这句话说得让她莫名觉得余婉仪是个负心人。 白翡丽那一晚之后闭门休养了一个月,回来时消瘦了许多。她拉着他每天去健身房,吃营养餐,过了许久才恢复回来。 余婉仪彻底失去消息,他也闭口不提这个人。但是《湖中公子》的舞台剧项目,却彻彻底底被搁置了下来。微博上的怨念滔滔不绝,至今仍有人天天在鸠白工作室的官方微博下面求出下半部,还扬言要给鸠白工作室寄刀片和死老鼠。 工作室也不是没想过换人,还推荐了圈内不少人来接替刘戏蟾这个角色。然而白翡丽始终一言不发,其他人也就觉得无趣。那些自荐或者被推荐的人都对这个角色十分感兴趣,然而看了她们投递的试戏视频之后,工作室的人也便全都一言不发了。 曾经沧海这种事,本来就十分可怕。更可怕的是,沧海不曾意识到自己是沧海。 沧海无心。 小芾蝶还伏在桌上嘤嘤嘤地哭:“我恨你……你再也不是我九哥了……” 关九说:“小美人儿别哭了,我就算不是你九哥,也可以是你九妈呀。” 小芾蝶的哭音放大了一声,爬起来抱着电脑跑到了马放南山那边。 马放南山点评:“小夫妻吵架气回娘家的既视感。”说完灵感造访,啪啪啪敲出了一大段歌词。 梦入神机来找关九:“九哥,《龙鳞》那边试演的初步反馈出来了,无论是游戏公司还是粉丝,评价都很好。这算个阶段性的大成果了,咱们中午出去撮一顿大的呗?” 关九看了眼电脑,刚蹦出个邮件提醒,正是《龙鳞》所属的“王者之翼”游戏公司发送过来的试演反馈,她粗略扫了一眼,对方的确表示相当惊喜,同时也提了一些修改意见,实施起来难度不算太大。 她问梦入神机:“去哪吃?” 梦入神机喜孜孜地说:“地铁站那边的购物广场新开了一家重庆火锅,我们刚订了个大桌。” 关九斜了梦入神机一眼:“重庆火锅?你们问过关山的意见了么?” 梦入神机朝排练厅努了努嘴:“虎妞在里面呢,谁敢进去?” 关九哼了一声:“别尽拿虎妞当挡箭牌!明明知道关山口味清淡,你们还点重庆火锅,我看你们就是故意不想让他去,怕他吃饭的时候念叨你们是不是?” 梦入神机头都大了,苦着脸说:“九哥,关山不喜欢《龙鳞》这个项目你又不是不知道?从一开始写剧本他就不停挑刺,咱们项目上的所有人这几个月都快被他逼疯了,还以为接了这个项目能轻松些呢,谁知道还是这么苦!这都已经试演了,他提出来的修改意见比游戏公司还多!……” 梦入神机一倒苦水就开始滔滔不绝。这也不怪他们,白翡丽从一开始在这个工作室就不怎么受这些人的待见。只不过那会他还在国外念书,和工作室的人大部分时间都是线上交流,大家感觉还不明显。去年七月份他回国开始做《湖中公子》的舞台剧,整个工作室的人才领略到这个人的龟毛。这些人本来都是关九拉进来的人,一个个的都把关九当保~护~伞,动不动就对着她大吐苦水,对关山千重横加抱怨。 关九竖起眉毛,说:“要不是关山一开始就挑那么多刺,现在挑刺的就是咱们的大金主了。你觉得是让关山挑刺好,还是让金主挑刺好?” 梦入神机瘪着嘴。关九看看窗外,灰色的天空中纷纷扬扬地飘起了小雪。她说:“这么冷,关山估计不想出门。你带着大伙儿去吧,开开心心吃一顿大的,记关山账上。我去跟关山谈谈心,解救一下你们。” 梦入神机欢天喜地,一声招呼之下,整个办公室瞬间就空了。 又只剩下关九,和桌子上吱吱吃东西时窸窸窣窣的声音。吱吱已经两岁了,在仓鼠中已属年迈,不但开始变瘦脱毛,捧着面包虫的两只小爪子还不停发抖,肥大的面包虫扭动着掉到木屑上。 关九用剪子剪断面包虫,用镊子喂给吱吱吃。 吱吱是鸠白工作室注册成立的当日,她在工商局外面从一个小贩手里买的。这已经是第三只吱吱,前两只没养多久就夭折了,这一只吱吱,看来终于能够寿满天年。 第25节 白翡丽之前说,在办公室养一只仓鼠也挺好。一只仓鼠的寿命,也差不多是现在大多数舞台剧的寿命。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这就是周期。看着仓鼠在办公室里天天爬轮子,人也应该知道时时刻刻不可懈怠。 她比白翡丽要早两年毕业。当初就是冲着他这句话,她放弃掉之前学了五年的建筑设计,转而来和白翡丽做这么一个工作室。 关九拿着刚打印出来的《龙鳞》舞台剧反馈邮件,进了办公室旁边的排练厅。 第二十六章 猫 八个月前《湖中公子》演出成功之后,鸠白工作室就被好几家风险投资基金给粘上了。 他们看上鸠白工作室的原因很简单:如今文娱产业虽然风生水起,但在二次元这个版块中,符合现代企业管理制度的工作室少之又少,股权结构上的混乱,给风险投资的进入造成了很大的不便。 但鸠白就有点神奇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虽然挂着工作室的名号,背后却有着非常清晰的股权结构,俨然就是一家规范的小型文化公司。再加上他们做出来的舞台剧的水准,有什么理由不投? 在这些投资基金中,有一家名叫se的公司鹤立鸡群。se是一家世界级的顶尖风投,能获得se的投资,几乎意味着一种荣誉。不仅会获得资本界很高的关注度,在公司管理、人脉、商业资源上面都将得到se很大的帮助。 se的投资经理很诚心,丝毫没有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架势,前后三次拜访鸠白工作室,和关九、四大神兽等人面谈。 se开出的条件也很丰厚,对鸠白工作室的估值高出每一个人的意料。 关九、四大神兽等核心人物,没有一个人不想争取到se的投资。 但se唯独有一个特别的要求:他们要签对赌协议。 这个对赌协议的大概条款也很简单:鸠白工作室必须从签订协议之日起,连续三年实现盈利,否则se将有权要求鸠白工作室以30%的溢价回购se所持有的股权。如果中途有核心成员出走,例如再次发生绫酒那种事件,也将有可能触发回购条款。 这个对赌协议就像是唐僧取经取到了一大堆经书,但里面还有一个紧箍咒。 只是这个紧箍咒,看上去也不是那么紧。虽然鸠白工作室成立三年,就亏损了三年,但只要愿意接商业项目,要扭亏为盈也不是太难的事情。 关九于是去和白翡丽商量。 白翡丽那段时间正在闭门疗养,很长时间没有给她回复。最后关九等不及了,带着投资协议上门去催,追着白翡丽接连讲了三个小时其中的利弊,白翡丽把整个瞻园里的花木都打理了一遍,依然一言不发。 关九最后终于急了,说了句:“就算你不在意名气和钱,也要为工作室里的其他人想想吧?他们都年纪轻轻的,赚钱的正经工作不做走上这条路,是想靠这个活一辈的啊!大家有情怀归有情怀,但谁想当一辈子穷鬼呢!” 白翡丽又把瞻园里的松鼠洞都检查了一遍,终于说道:“也好,签吧。” 关九松了口气。 拿到了se的投资,也就很快有了《龙鳞》这个商业定制舞台剧项目。白翡丽回到鸠白工作室后,立即马不停蹄地开始筹备。 《龙鳞》是国内数一数二的游戏公司“王者之翼”所出的一个大型竞技游戏。“王者之翼”现在在电竞这块推得很猛,为了配合宣传和扩大影响力,他们找了鸠白工作室来帮他们出官方cos、广告短片和舞台剧。 这就是个稳赚不赔的项目。 现在已经是十二月下旬,关九之前翻了翻工作室财务发给她的简报,今年要实现盈利几乎已经毫无悬念。 十月份的时候,因为工作室规模扩张,鸠白搬到了现在这个办公室,位于市区东部的文化产业园区,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实现se在对赌协议中要求的盈利,关九心中着实有几分暗爽。 推开排练厅的门,只见临窗那边的卷帘全都放了下来,整个排练厅中都暗暗的。 空荡荡的大厅正中放着练功垫,背对着她坐着一人一猫。猫和人对面的投影幕布放了下来,上面正在播放着一个舞台剧视频,全日语无字幕,关九听不懂,但从上面的logo和时间来看,应该是宝冢剧团上个月新出的舞台剧。 白翡丽穿一件白色t恤,看着是纯白的,背后细看却有一条彩色的小鱼,特别小,也不知道放在衣服上有什么意义。他在练功垫上盘腿而坐,手里拿一根黄瓜蘸豆瓣酱吃。紧挨在他身边蹲坐着一只猫,低头吃面前小盘子里的猫粮。这只猫看上去是一只银虎斑,但不知为何比一般的猫要大很多,体型十分健壮,四肢和尾巴短粗有力。 一人一猫一起吃得咯吱咯吱的。 感觉到有人进来,那只猫倏然放下嘴里的猫粮,转身瞪着关九,浑身散发出浓厚的“生人勿近”的气势。 看见那双~飞机耳关九就紧张了。她扒着门框,试图和它沟通:“嘘——虎妞?” 虎妞见她非但不走,还试图说话,顿时浑身的毛都炸开来,拱起腰身,眼神凶残,一副随时准备扑上来将关九撕碎的架势,嘴里还发着呜呜的低吼声。 关九吓得浑身汗毛竖起,叫道:“白翡丽!收好你的猫!” 白翡丽背对着她一勾手,把虎妞拎进了怀中。这猫被他一抱,整个人就温顺了,舒服地在他肚子上蹭。 关九小心翼翼在他身边坐下,看见他的t恤胸前,是那条小鱼的另一面。 关九问:“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不带虎妞来上班?来了三个月,我仓鼠都被吓得早衰了。” 白翡丽仍目不转睛地盯着投影屏幕,说:“快了,我姥姥姥爷圣诞节回来。” 关九低头看了眼手机,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二号,圣诞节是二十五号,也就是说再过两天,虎妞就可以不用来工作室了。她长长舒了口气。 这只猫的到来,最早是在九月九号。关于这件事,白翡丽的官方解释是“姥姥姥爷要去日本某大学做一个学期的客座教授,虎妞一个猫待在家里会得抑郁症,所以带到工作室来上班。” 但鸠白的每一个人都知道,白翡丽这个人冠冕堂皇的官方解释之外,必然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真实故事。 大家一致认为,白翡丽此举是为了婉拒工作室中一个对他展开热烈追求的姑娘。 那个姑娘是《龙鳞》项目上新来的一个唱见,模样儿和绫酒不相上下,为人更乖巧可爱些。她每天殷勤地给白翡丽端茶倒水,给他买礼物、送花,还不时拿着剧本去请教他,有一次甚至还在排练中佯装不经意地抓了白翡丽的手。 工作室里的每个人都看得出,这个姑娘对白翡丽很有意思。 有老成员心疼这姑娘,隐晦地拿绫酒的前车之鉴去劝这个姑娘不要重蹈覆辙,说当年绫酒刚进鸠白工作室的时候,作为一个新人,也是用这些招数去追白翡丽。那时候白翡丽还在国外念书,绫酒便在网上向他请教很多东西,包括出cos、唱歌、古风戏腔,等等。那时候白翡丽的脾气还不像现在这么温和,为人喜怒无常、忽冷忽热。但尽管如此,也没吓退绫酒。 那一年绫酒过生日,全工作室的人都在yy频道上给她庆祝,她却折腾了好大一个意外出来——在她许生日愿的时候,她带着哭腔向白翡丽表了一个很长的、很真心实意的白。 她说话的声音颤抖,谁都听得出,她鼓足了很大的勇气。如果白翡丽当时不答应的话,她一定会毫无悬念地哭出来。后面还会有什么后果,谁都不知道。 那会的气氛很紧张。yy里都没人敢讲笑话。 白翡丽沉默了很久,说了一个字:好。 绫酒费尽心思把白翡丽追到手了,但这又怎样呢?到底是强扭的瓜不甜,最后的分手,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 白翡丽,可不是吃一堑不长一智的人。 老成员劝那个姑娘一句话:关九一早就说过,“关山千重此人,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那姑娘却偏生不信这个邪,放话称她和绫酒不一样,她坚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也相信再冷的冰块,也能被她给捂化喽。 见初生牛犊不怕虎,孺子不可教,老成员们摇头长叹,只能退后一步,作壁上观。 果然,不出一周,虎妞隆重登场。 这猫极其地粘白翡丽,白翡丽去哪它去哪,连去洗手间也要跟着。十七八斤的巨大一只,却身手敏捷,最喜欢往白翡丽肩膀和背上跳。对生人总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看到有人靠近白翡丽五米以内就扑。 尹雪艳一开始不信这个邪,根本不在乎这只猫的恐吓,走过去拍了一下白翡丽的背。结果就在他的手碰到白翡丽的那一瞬,就被那只猫挠出了五道深深的血痕。 白翡丽背对着他,淡定说我这猫从小打针的不要紧,但还是给了他七百块去医院打狂犬疫苗,说算工伤。尹雪艳欲哭无泪。 但尹雪艳那次回来之后,信誓旦旦地说,白翡丽带这只猫来也很惨,我闻到他身上的味儿都变了,以前是崖柏香气,现在变成麝香龙骨止痛膏的味儿了。你看他动不动就揉后颈,肯定是被那只猫骑出颈椎病来了。 但无论如何,那个姑娘真的再也没能靠近过白翡丽。 不光是那姑娘,整个工作室的人都没能再靠近过白翡丽。 关九抱怨了句:“养这么一只猫,就算是余婉仪回来,只怕也会被吓跑。” 刚才一直盯着屏幕看的白翡丽,这时候忽然横了她一眼。 这一眼有点深,有点锐利,关九一时间竟觉得有些抵挡不住,拿手遮着脸说:“别这样看我,大伙儿都看出来了,怕你面子上过不去不跟你说。《湖中公子》下半部也不排了,跑去人家住的地方问不说,还偷偷去把北京戏校和剧团里所有年龄相符的女演员都查了一遍——偏偏就是查不出来。还记得那天晚上在y市,我把你从医院花坛里捡回来的时候你有多丧吗?还以为人家真死了,啧啧,谈个恋爱谈得脑子都没了,丢人!” 白翡丽放出了手中的猫。 关九尖叫一声,弹簧一样地跳了起来。“白翡丽——” 白翡丽又收了神通。 关九坐稳在垫子上。终于有机会把打印出来的邮件拿给他看。白翡丽暂停了视频,开亮灯,扫了邮件一眼。 关九道:“你看看,‘王者之翼’提的意见都没你多。你就别对马放南山他们吹毛求疵了吧?大家都已经尽力做到最好了。” 白翡丽不置可否,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起来看,挺长的一条信息。过了一会,他问关九: “缮灯艇是什么地方?” ☆、唯唯狮子大菩萨 白翡丽把车停在了佛海边上。 一出车门, 佛海上仿佛夹杂着冰碴的寒风迎面割来, 白翡丽立即打了个喷嚏。 白天飘了一阵子的雪现在又开始四面乱飞,他拿纸巾擦了擦鼻涕, 感觉自己眼看是要感冒。 但是没办法,老爷子交代的事,不做不行。 已经是晚上九点半, 天色一片漆黑, 不见星月,佛海周围处处亮着古朴的灯笼,浅红连片, 映照出飞舞的细小雪片,恍然有一种穿越今古的感觉。 相比什刹海荷花市场、酒吧街的繁华,佛海这片地方虽然也算个文化旅游景点,却冷清多了。 这里是明清时期遗留下来的古建筑的聚集区, 周围有文殊院、名人故居、老旧胡同和一个王府。古木参天,苍松翠柏冷香扑鼻,不太平坦的地面由许多镌着字的古旧断碑所砌。一切都还保留着最古老的模样, 没有受到太多现代商业文化的侵蚀。 越过漠漠的泛起冰色的佛海,远远可以看到一座巨大的石舫。石舫上一座坐北朝南的三层老戏楼子, 卷棚歇山顶,起翘小挑檐, 自内而外透着明光,飞雪里亭亭而立,玲珑剔透, 好似佛海上漂着的一盏青灯。 那便是缮灯艇了。 此时正值好戏散场,三三两两看戏的观众从佛海边上的道路上走了出来。白翡丽逆人流而行,冲缮灯艇走去。 白翡丽很少来佛海。他来北京这么多年,只晓得长安大戏院、梅兰芳大剧院这些个知名的看京剧的地方,但从来没有听说过缮灯艇。 关九跟他说缮灯艇在京城戏曲界的名气很大时,他才突然想起来,这个名字之前应该也被姥姥姥爷提及过很多次,只是听起来实在不像一个剧场的名字,他也没怎么上心。 关九在学校的时候上艺术类课程,做过北京戏剧场的研究。缮灯艇作为一个保留着大量梨园遗风的“戏班活化石”,唯一还在不使用电灯和扩音设备的古戏楼中演出的体制外剧团,自然成了她的重点研究对象之一。 关九同他讲,缮灯艇这个戏楼有来头,是光绪年间一群来自广州府的官员、士绅,还有商号集资兴建起来的。她说白翡丽作为y市人,应该知道那边唱粤剧的人又被称作“红船子弟”,早先粤剧戏班外出表演,都是坐一艘漆成红色的船。当时兴建缮灯艇时,为了体现广州府的特色,就在石舫上建成了一座船的样子,并称之为“缮灯艇”。 白翡丽走上石舫,只见戏楼匾额上题“缮灯艇”三个古朴刚劲的大字,落款是“岑春煊”。果然如关九所言,匾额题字人是光绪三十一年,时任两广总督的岑某某。 戏楼门大开,里头夹道林立着长长的素纸灯笼,灯笼外隔着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花盆,大多草木已经凋零,只剩了形状怪异古拙的枝干。还有些罗汉松和崖柏峭然而立,苍劲挺秀。 这一路走过去,草、木、盆、石,无一不透着岁月磨蚀的痕迹。石头和砖块砌就的地面显然反复用水冲刷过,北京灰土那么大,这里竟然连地面竟然都能够一尘不染。石砖被长年累月地踩踏,磨出了一层蓝色的包浆,温润发亮。 走到正厅里,中堂上挂一幅巨大的人像,是一张民国时期的老照片。关九说过,这个人就是缮灯艇的开山祖师爷,“倪派”大家,倪舸。 倪舸最擅旦行,画像中的他容貌丰丽,着西装领带,笑容中有倜傥韵味。 倪舸的画像下方,又是一副昔日两广总督岑春煊的题词:梨园缮灯,佛海慈航。 白翡丽琢磨着这八个字,想到这漆黑佛海上的一座缮灯艇,隐约觉得甚有意味。 一路穿过去都不见人,他一直走到里面戏台,才见有两三个穿着对襟夹袄的中年男子前前后后地收拾戏台,穿着碎花布袄的几个女孩子则在打扫地面,摆正桌椅。 戏台共有两层,二层的戏台两侧各有廊桥与二楼过道相连接,一楼的戏台两侧,则有一个类似码头一样的长台,直直深入池座之中。整个空间里,点缀着许多灯烛,却不见一盏电灯。除了一个电子屏幕,也没有任何扩音设备。 戏台前面的两座柱子上,则左右挂着一幅对联,写着: 世事本浮沉,看他傀儡登场,也无非屠狗封侯,烂羊作尉; 第26节 山河供鼓吹,任尔风云变幻,总不过草头富贵,花面逢迎。 他听见那几个女孩子在低声交谈: “最近的人越来越少了,今天的上座率才三分之一。” “天气越来越冷了,今天又下雪,谁想出门?” “我觉得还是票价太低,几十块就能买到,观众想不来就不来了,也不心疼那几十块。” “唉管他们来不来呢?票钱又不会退,赚到了就行。” “你们想得太简单了。我听朋友说,这几天天桥剧场演音乐剧《歌剧魅影》、海淀剧院演开心麻花的舞台剧,国家大剧院演田导的新话剧,没有哪场不是爆满。我看还是看京剧的人越来越少了。” “就是,现在连《盗墓笔记》和《仙剑奇侠传》都开始演舞台剧了,什么人都挤进来抢这碗饭,谁还来看京剧嘛……吃国家饭的都过得不容易,更何况我们……” 白翡丽听这些女孩子们从京剧聊到话剧,又聊到二次元舞台剧,不由得凝神去听。忽的听见有人叫他: “你是哪位?” 声音温沉,好似玉中水色,一听便知是靠嗓子吃饭的,也不知这嗓子的水色,细细琢磨温养了多少年。 白翡丽回头看,只见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着一身月白长衫,身姿潇洒清荣。 这人看见白翡丽,隐约的眉头一皱,只是他逆着光,白翡丽也瞧不大清楚。 白翡丽自然不知道是自己一身不大寻常的打扮出了问题,仍然客气地问道:“您好,请问这里有一个叫余飞的人么?” 白翡丽来这个缮灯艇,正是为了打听余飞的事情。 姥爷白天里给他发了一条信息,让他给他们买两张缮灯艇《游龙戏凤》的戏票,时间越近越好,并指名道姓要余飞主演的。 他查了一下购票网站,发现缮灯艇确实有《游龙戏凤》的演出在卖,但主演并没有余飞这个人。 他告知了姥爷,过了一个多小时,姥爷给他打电话了,说问了认识的票友,道是余飞已经不在缮灯艇了,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姥爷让白翡丽跑一趟缮灯艇,亲自去问问,还特意跟他强调,这个余飞是个女孩子,别弄错人了。 姥爷是个急性子,说让他跑一趟,那就一定是今天跑一趟,不能是明天跑一趟,更不能是后天跑一趟。 白翡丽下午参加《龙鳞》的排练结束吃完饭,又被关九拉去打了两个小时的网球,待他换完衣服出来,已经过了九点,才想起还要给姥爷问余飞的事。 这时候,就算雪再大,就算他再畏寒,这一趟都是非跑不可的了。 那男人说道:“你找余飞做什么?”言语间有几分隐约的高傲和严厉。 白翡丽心想要是还给他解释姥爷让他问人这一遭,未免太麻烦了,何况他根本不知道姥爷怎么突然心血来潮,要来听这个叫“余飞”的人唱的戏。于是他化繁为简,说:“之前听过余飞的《游龙戏凤》,现在看她不演了,就想来问问。” 那男人“哦”了一声,说:“你喜欢她的戏?” 白翡丽心想这人的问题还挺多的,不过还是耐着性子回答说:“是的。唱得很好。” 那男人道:“你喜欢她唱的李凤姐?” 白翡丽下意识想,这余飞既然是女的,唱的自然是李凤姐了,他问这么多做什么?便点了点头。 只见那男人冷笑了一声,说:“谎话连篇。余飞早就不在这里唱戏了,缮灯艇收场不留外人,你走吧。” 白翡丽怔了一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露了破绽,却仍不放弃地问道:“她为什么要走?您知道她去哪儿了么?” 那男人却不理他了,手一伸,示意他出门。 白翡丽见这男人身上长衫质地甚佳,他出现之后,那几个洒扫女孩子也登时不敢说话了,都躲得远远的,便知道这男人在缮灯艇中地位不低。 他正琢磨着别的办法往外走,忽的听见吱呀一声,回头一看,戏台的门关了个严实。几乎是同时,前面的几扇厅门和厢房门也都关了。这时候一个提着铁制气死风灯的老仆人过来,他忙问道:“老伯,您这儿是不是有一个叫余飞的姑娘?” 老仆人点点头:“是啊,但是被艇主赶出去喽。” “为什么?” “不听话,犯了艇规呗。” “那她现在去哪儿了您知道吗?” “这我哪知道?” 白翡丽心想起码是明白怎么不在了,谢过老仆,准备回去。走了两步,忽然心中一动,想起一件顶顶重要的事,又快步折返回去,问那老仆: “老伯,您这儿有一个叫余婉仪的会唱戏的姑娘吗?二十多岁,喜欢穿旗袍,头发这么短——”他比了个长度。 老仆人摇摇头,斩钉截铁说道: “从来没有这么一个人。” * 白翡丽在风雪中走,一边走一边打喷嚏。这雪越下越大,地上已经开始积起来了,迎风走路都觉得艰难。 他心中觉得失落。起初得知缮灯艇是戏楼的时候,他心中忽的腾起了一线希望。之前他连老舍茶馆、梨园剧院这些有京剧表演的地方都查过了,没有余婉仪的存在。这缮灯艇竟是一条漏网之鱼。 然而刚才那个洒扫的老仆,显然在缮灯艇中已经待了许多年,和夹道两边的草木盆石都有融为一体的气韵。然而他那么确定地否认了有余婉仪这个人,让他心中燃起的那一星希望之火再度熄灭。 他想,缘分这种东西,要是再灵一次,哪怕就一次也就够了。 在y市的那五天,他和她的缘分浓稠到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然而到最后,就是那么一念之差,就让这缘分过去了。 大风呼啦啦地吹着,吹得枯枝干桠唰喇喇地响。临着佛海边上的成串的灯笼随着狂风大雪上下摆动,沿水道路上空无一人。 他走着走着,忽然远远地看到他的车旁边,站了一个佝偻着背的身影,鬼鬼祟祟的左顾右盼,然后手里拿了个不知道什么东西,开始从他的车尾沿着车门向车头划。他划出“嗞——”的声音,隔这么老远白翡丽都能听到。 “靠——”任白翡丽教养再好、如今的性情再温和,碰到这种被划车的倒霉事,还是忍不住骂出了声。 他朝自己的车飞奔过去。跑了几十米远,他忽的顿下了脚步,停了下来。 他看到车边又跑过去一个穿着长羽绒服的女孩子,拿了书包奋力地砸那个猥琐的男人,一边打一边放声大骂道: “你这个变态!今天又让我碰到你!你还划人家车!变态!!!快滚!!!” 这声音偏低,凶恶又愤慨,带着十足的咒骂和恐吓的意味。 但在他听来,竟是悦耳胜过任何一支曲子。 那一瞬,他就定在那里,心中只有十个字: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这时候,文殊院鼓楼催僧人就寝的鼓声敲响,醒鼓敲了鼓边再敲鼓心,闻见鼓头和尚颂唱道: “佛日增辉——法~轮常转——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一句一槌,又唱《大悲咒》。 白翡丽想,他应该去文殊菩萨面前,去还一个愿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一章换了关九视角重写过。 给不想看的总结一下上一章的修改: 1、换成关九视角,白翡丽和绫酒的过往以后再交代。 2、增补小芾蝶这条线。 3、更改完善鸠白工作室的事业线,和投资人的“对赌协议”+《龙鳞》项目。 字数还不够……再更一章吧,写到十二点,有多少发多少 不要问我为什么女主恰好就在这里出现了。一切巧合背后都有原因。我不会写纯属巧合的事情,除了他们俩的第一次相见。 不要问我男女主之间究竟是怎样的感情。逻辑上比较复杂,我会努力慢慢说清楚,但是情感的过渡我一向写得不好,将就着脑补一下吧…… 不要问我石舫上没有地基怎么建戏楼,我也不知道。本文纯属胡扯。 《大悲咒》就是讲狮子法身的,如章节名。这可能真的是一个巧合。 ☆、容身之地 白翡丽看到的那个“女孩子”, 的确就是余飞。她正拿了书包, 狠劲去砸那个划车的男人。那书包很沉,看得出里面装了不少书, 把书包顶出了坚硬的尖角。 那个男人狼狈地用双手护头,佝偻着腰躲躲闪闪,看起来特别怂的样子。突然, 他特别鸡贼地伸手一拽, 把余飞的书包整个儿抱在了怀里。余飞和他抢夺之间,他扯开书包的拉链,抓着里面的书往外乱扔。 书包里除了书, 还有一些单页,被那个猥琐男扔得四下飞散,盘旋的疾风一吹,更是吹得到处都是。余飞眼见有几张单页就要被吹到佛海中去, 慌忙撒开抓着书包背带的手,去追那几张飞页。 白翡丽这时候已经跑了过来,一个箭步上去, 抓着余飞的书包,又一脚把那人踹翻在地。那人看似形容枯干猥琐, 身手却极是敏捷,见又有人来, 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爬起来,撒腿就逃。白翡丽还想追,听见那边余飞闷哼一声, 扭头一看,她踩着一块冰在佛海岸边摔了一跤。眼看她就要滚下佛海,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一把抓住余飞的胳膊把她拽了上来。 余飞狼狈不堪地趴在地上,双手按着地面抬起头来。湖边挂着一溜儿灯笼,明晃晃的灯光下,白翡丽见她换了个颇学生气的发型,齐齐的刘海搭在额前,长发漆黑及背。只是她的头发不但多,而且又粗又硬,没有专门拉直过,怎么都算不上清汤挂面那种,这会儿乱糟糟的,又像鸡窝又像头被吹散了鬃毛的狮子。 白翡丽单膝蹲在余飞面前,欣赏她的表情有如石化。他捡起地上刚才被余飞奋力保住的几页纸,只见是毕业证和学位证原件,还有加盖公章的毕业学校成绩单。上面的学校白翡丽没有听说过,是大专毕业,专升本拿到了学士学位。 另外还有一张打印的准考证,报考中国戏曲学院全日制硕士学位研究生。准考证上的照片,就是她现在的样子,刘海整齐,没有化妆的面孔有一种纯朴的清秀,甚至还显出几分乖巧出来,和他八个月前见到她的嚣张劲儿判若两人,但那头叛逆得不听使唤的长发,还是泄露了她的本质。 余飞盯了眼前的人半天,确信她不是在做梦,也不是半夜走路撞到鬼,眼前这人,真真切切就是黄粱一梦白翡丽。 八个多月不见,他的样子没怎么大变,倒像是更艳丽了一些。眉眼间黛色分明,若含明光。头发又长长了不少,索性梳了个偏分扎了起来。半边长刘海随着脸型弯成一个柔和的弧度,中间挑染出几缕浅到近乎白色的淡蓝。左耳上仍戴着耳环,只不过换成了小鱼,余飞觉得细长细长的秋刀鱼似的,还是两条。只是这两条金属丝折成的秋刀鱼虽小,鱼腹上还镶嵌着教堂花窗一般的薄彩马赛克,配合着他的发色,极其精巧。 余飞恍惚地想,他要是这副装扮在缮灯艇,准能给打出来。 白翡丽的手指慢慢划过准考证上白纸黑字的名字,余,婉,仪。 身份证号开头的数字和他一模一样。 他抬头,笑得人畜无害: “你叫什么名字?” 余飞望着他,一怔,顿时破口大骂:“白翡丽你个辣鸡死扑街!东西给我!” 白翡丽看进她的眼睛,悠悠然的,拿韵白说道:“这般与我眉来眼去,你莫非对我有意?” 他对这话记得深刻,随口说出来时,或许只是无意。他却不知道,这句话在余飞听来,仿佛他当时按在阿光胸口上的那一只手,美丽的,不着力的,却轻轻巧巧地将阿光推开,也轰然一下推开了她尘封着的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白翡丽,那个在夜色里能与她颠龙倒凤,白天里却又能拒她于千里之外的白翡丽。那个明明追过来,却能看着她被非我工作室的人欺侮而躲着不出面的白翡丽。那个她都已经放下矜持,试探到那种地步他却还模棱两可的白翡丽。 第27节 白翡丽当然有他玩得起的底气,她却还在温饱线上挣扎,色厉内荏,死守着那一点不怎么值钱的尊严。 余飞这样想着,眼色渐渐的暗沉下来。雪花落在脸上沁肤的冰凉,让她一点一点冷静下来,清醒过来。 好在她的人生计划中已经没有白翡丽了。在她人生中最糟糕的那五天里,白翡丽出现,她承认她有那么几个瞬间动过心。一片漆黑的大雨之中,她抱紧白翡丽,一厢情愿地把他当做一根救命稻草,但很快她就明白这都是一场大梦,梦幻泡影一般虚无。 什么狮子呀。那只是一个梦。 好在她从来没有对他们说过真名,更没有说过“余飞”这个名字。母亲去世了,小芾蝶对她在北京的生活也几乎一无所知。 回到北京,她一无所有,连戏都不能唱。她厚着脸皮去找那个从来不和她说一句话的生父借钱,租了一个破旧的小房间临时栖身,做一些临时工维持生计。她不想放弃京剧这条路,于是开始申请戏曲学院的研究生。 因为在缮灯艇长大,她没有受过正规系统的教育。这条路不好走,但是好在,仍有走出去的希望。 她告诉自己,不过三年而已。她还能从头开始。 她从地上爬起来,不再看白翡丽,四处捡起那些书,装回书包里。 白翡丽从她的眼睛里也感觉到气氛淡了下来,这让他有些茫然。他看向那些书,都是考研用的教材。被风吹开的书页里被画得花花绿绿,很显然,主人下了很大的功夫。 他问:“你要读研究生?” 余飞不理他。收好了书和资料,便朝佛海外走去。 白翡丽过去拉住她:“你去哪里?” 余飞挣开他手,道:“不关你事。” 她的语气很是冷淡,白翡丽愣了一下,问道:“你这是又在和我生气?” 余飞说:“我不敢。我不认识你。” 白翡丽说:“你刚才还叫了我名字。” 余飞冷冷撇下两个字:“幻觉。”她绕开他匆匆向外走去。 几十米外就是佛海那座古旧的高大牌坊,多年不曾修缮,油漆脱落,露出了木头和石料本来的颜色。却也别增了一种岁月剥蚀的味道,和整个佛海的古朴清寒浑然一体。牌坊外就是宽阔的街道,车辆在飞卷的风雪中往来。 余飞伸手拦下一辆空车,拉开车门正要上车时,忽的从背后伸过来一只手,用力一推便将车门关了个严实。 余飞怔忡回头,那司机从副驾驶的车窗探出头来,不耐烦地喊道:“你到底坐还是不坐啊?” 白翡丽道:“不坐。” 司机骂了声操,摇上车窗绝尘而去。 余飞推了白翡丽一把:“你干嘛呀!” 白翡丽拖着她往自己车那边走:“我送你回去。” 余飞奋力挣扎,但他衣服穿得不薄,她想咬人都没地方下口。她嘶着声音吼道:“我用不着你帮忙!你是我什么人?别以为跟我睡了一觉就有资格介入我的生活!你想玩女人找别人去,别来惹我!” 白翡丽忽然停下来,说:“你觉得我在‘玩’你?” 余飞的眼睛都红了,心头梗得慌,说:“睡也睡了,亲也亲了,一转眼便翻脸不认人,连句好话都不对我说,你觉得我就是你三万块钱可以打发的人是不是?谁都亲得谁都摸得,跟站街女没什么两样是不是?” 白翡丽听得胸口起伏,深吸了口气,双唇紧抿,扭头看向另外一边,那双眼睛里波光烁动。 见他这样反应,也不知是气恼了还是怎样,余飞心中更是一凉,像有刀子划过似的,挣开他手,咬着牙说道:“我现在好得很,不需要你帮忙,真的。那晚上离恨天他们打我的时候你不出来帮忙,现在就算帮我天大的忙,我也——” 他忽然转过头,说:“我那时候不是不想帮你——”他定定地望着她,眼睛里很黑很深,又有那么一丝的孤注一掷。 他说: “如果我说我有病,精神病,你信吗?” 余飞冷冷地、不屑地一笑,丢给他一句话:“我看你是真有病。”她转身走开,又拿手指指住他: “别跟着我。” 她又拦下了一辆车。白翡丽追过来,她狠命地拳打脚踢,剥开他的手指,钻进出租车,对司机师傅说:“快走!” 然而车开出去没多远,她又下来了。 她在翻书包。 白翡丽本来已经坐回车上,想开车去追,见她匆匆忙忙又跑回佛海边上,便又下了车。 余飞抱着书包,弯着腰在佛海边上仔仔细细地搜寻,很是焦急的样子。 他追过去问道:“你找什么?” 余飞转过身来,眼睛红红的,一把抓住他胸口的衣服问道:“你有没有拿我的钱包和手机?” 她的脸上泛着急躁和冲动的红晕,红扑扑的。白翡丽一怔,摇了摇头。 余飞松开手,稍稍冷静下来,泄气地说:“是了,你也不是这样的人。” 白翡丽问:“丢了?” 余飞低头咬牙,抱紧了书包:“一定是刚才那个烂人偷拿的。下次再让我逮着他,先打个半死,再送警察局。” 她说得咬牙切齿,却又有十分的无可奈何与无能为力。两个人都沉默起来,陷入一种莫名的尴尬。 最终还是白翡丽把手机递给了她:“银~行~卡和电话卡挂个失吧。” 余飞低声说:“也没什么好挂失的。”但还是拿了白翡丽的电话,给银行和电信运营商各打了一个。 白翡丽说:“报警吗?” 余飞说:“没用。” 她内心中是沮丧的。她常联系的人本来就不多,这段时间考前冲刺,更是完全不用手机,就搁在书包底层。 钱包里没多少钱就算了,但是有身份证。顶顶重要的,还有一把钥匙和小区门卡。 白翡丽说:“我送你回去?” 余飞低着头,这次没有吭气。 她觉得自己怂死了,倒霉死了。再多的傲气和自尊,在白翡丽面前都被摧折成一地的玻璃渣。 她依然下意识去拉后门。白翡丽打了个喷嚏,伸手按死后门:“坐前面。” 余飞想起他之前说的:我不喜欢有人坐我后面。 一切都仿佛还历历在目。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还记得那么清楚。 坐上副驾驶拉上安全带,余飞听到后座上有响动。回头看,见有一个笼子,里面黑乎乎地蹲着一只猫。 白翡丽说:“它叫虎妞。” 她问:“母的吗?” 白翡丽:“公的。” 余飞:“……” 白翡丽开车,余飞看见他白皙的手背上被她的指甲抓出的几条长长的红道子,还好没有出血,但也格外惹眼。 她心中仍然闷着一口气。这口气现在似乎消散了些,但她仍然说不出来话。 她指路让白翡丽开车到了小区门口。小区是八十年代的老房子,住的大多是老人,处处装着防盗门窗;砖墙高耸,上头扎着防翻墙的玻璃碎片。 余飞没有门禁卡,摇了好一会小区门,也不见有保安出来。透过铁门缝隙仔细看,门房的灯都是灭的。她给双手呵了呵气,准备翻大门。对于她这种不走寻常路的行为,白翡丽沉默无言,站旁边给她搭把手。 大铁门冰得刺骨。余飞双手够到顶,已经感觉要粘在铁门上了。这时只见一道雪亮的光柱射到身上,两个男人洪亮的声音穿过纷飞的大雪传来:“什么人!”“有贼!” 余飞高高地扒着铁门,借着路灯的光远远瞧见有两个人跑过来,依稀可见身着制服,手中拎着警棍。最近这片地区入室盗窃事件频发,她知道是附近巡逻的片儿警,心中大骂一声:这都是什么事儿! 她不想进局子,马上就要考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跳下来,她拖着白翡丽就跑!背后的光柱乱晃,晃得她心惊。好在白翡丽的车就停在几步路外,两人爬上车,他发动车子,很快汇入了大路上的车流中。 余飞手按着咚咚直跳的心口,喘息了几下,说:“白翡丽,遇见你就没什么好事儿。” 白翡丽把着方向盘,直视前方,淡着声音道:“该说这话的是我。” 两个人又双双无言了一会儿。白翡丽说:“要不我再送你回去试一下?说不定有人回来。” 余飞丧气地摇摇头:“回去还要找人开锁换锁,这么晚了,又下雪,还指不定找不找得到人。”她顿了下,软了声气,说:“能不能找你借几百块钱?我找个宾馆将就下,明天就还给你。” 像是怕被他嘲笑似的,她又自嘲般地自言自语:“刚才说不要你帮忙,都是我瞎说,我就跟个傻子一样。” 白翡丽却没有笑话她。过了几分钟,她以为他是默拒了,尴尬得无地自容,想要跳车,却又听见他问道: “你没身份证怎么入住?” 她一时语塞。 车上了环路的高架桥。车窗外,高低交错的立交桥宛如长龙一般在鳞次栉比的建筑间盘旋。路灯整齐明亮,来往的车辆为这些长龙点缀上流动着的闪亮鳞片,在飘飞的雪花里,美得醉人。 余飞趴在车窗上,看着这样壮观景色。这座城市她已经待了十六年多,都已经成了她的第二个家。这座城市这么繁华,昼夜都不曾黑暗冷清过,红的黄的灯光,大楼上一闪一闪的航空警示灯,明明都是有温度的,却也能分分钟间让她失去容身之地。 她有些无助了,喃声道:“你把车借我睡一晚吧。” 白翡丽没接话,余飞也精疲力竭,闭着眼,恹恹地靠着车窗。也不知过了多久,再睁眼时,车正在过一个安全岗。红白相间的起落杆竖起,白翡丽把车开进了一个静谧的处所。 四面都是高大的树木,除了公园,余飞很少在北京看到有这么多高树。 树丛和草坪间,散布着一座座灰砖小楼,民国时期西洋建筑风格,看起来很古老了,墙面上布满了干枯的爬山虎的残藤。 车在一栋两层的小楼前停了下来。白翡丽下车,从后座拎出了猫笼子,塞进余飞手里。余飞手里一沉,问道:“这是哪里?” 白翡丽掏出钥匙来开门:“我姥姥家。” 余飞惊问:“你带我来这里干嘛?” 白翡丽道:“顶上有个阁楼,你将就一晚上吧。” 余飞踌躇。虎妞大约是嗅到了家的气息,开始在笼子里乱窜,笼子的重心变来变去,余飞把笼子拎起来,只见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瞪着自己,充满好奇。 白翡丽说:“我姥姥姥爷不在家。你要是觉得我住这儿让你不自在,我就去别处住。” ☆、夜袭白翡丽 门开着, 里面亮着暖黄的橘色灯光, 一眼望过去,是一个小巧的会客厅。厅中心铺着毛茸茸的地毯, 围着几个胖墩墩的沙发,旁边是书架和桌子,还有好几盆葱茏的绿植。墙上挂着一些艺术画作。 暖洋洋的热气扑面而来。这种味道余飞很熟悉, 是他身上那种淡淡的松柏香气。她回北京后, 有一次去文殊院找恕机,方丈大师送了她一个崖柏的佛珠手串。她闻闻,才知道了那种气味叫什么。 这个小楼没有高高在上的感觉, 反而令人想要亲近。余飞手中的笼子一直在骚动,虎妞迫切地想要出去。 余飞咬着牙,低头望着地上那道门槛。她知道跨过这道门槛意味着什么——她离白翡丽又近了一步。 第28节 一阵刺骨的寒风夹着雪粒子袭来,余飞感觉脸上像被冰刀割了一下。旁边白翡丽又打了个喷嚏, 用纸巾捂住了鼻子。 他穿着一件薄薄的羽绒短外套,里面一件卫衣,没有围围巾。好看虽是好看, 却很难抵御这样的寒冷。 他嘴角眼梢柔润流丽,就连双手捂着纸巾擤鼻涕的样子都甚是珊珊可爱。余飞这时候无论如何对他怨恨不起来, 又是恨自己,又是鄙夷自己, 却随着手底大猫传来的那一股向前的劲儿,跨进了那道门槛。 这栋小楼不大,厚实的黑木地板被常年行走磨得十分光滑。两个人在门口脱了外套和鞋, 白翡丽接过猫笼子,把虎妞抱出来,给它系了一条长长的肩背绳。 余飞说:“哪有给猫系绳子的?” 白翡丽像抱孩子样抱着虎妞,给绳子调试松紧,道:“怕它咬你。” 余飞看到猫就喜欢,揉了揉虎妞搭在白翡丽肩上的毛茸茸的大脑袋,笑嘻嘻说:“这么可爱,怎么会咬人呢?” 虎妞对着余飞虎视眈眈,两只粗壮的爪子深深地扣进了白翡丽的肩膀里面去。 小楼就两层。一楼是会客厅、厨房、储物间和姥姥姥爷的卧室,二楼是白翡丽的卧室,另外还有一大一小两个书房,小书房有木梯通往顶上的阁楼。 阁楼挺宽敞,搁着一张大床,就是顶子矮斜,有半边白翡丽得弓着腰走。阁楼里只有床边一个大球一样的白纱落地灯,直径大约有一米,像个月亮,发出朦朦胧胧的光。白翡丽从旁边的柜子里抱出叠得整整齐齐的床褥给余飞铺上,又抱了一床蓬松的大被子出来。“都是新的。”他说,“我们家没什么客人来住。” 余飞默然看着他在床边走来走去。脱了外衣,他穿着白色的卫衣和白袜子,愈发显得他整个人干净修长。耳朵上那两条小鱼撞来撞去,发出细碎如丝的金属声响。 他带着她下楼,木楼梯咯吱咯吱的,让她想起在y市老家的那栋老楼。这座小楼要小很多,但是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让她有安全感。 他领着她进了姥姥的房间,拿了一套毛巾和一次性洗漱用品给她。迟疑了一下,又问:“你要换内衣么?” 余飞有点洁癖,习惯每天洗两次澡,贴身衣物全换,闻言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白翡丽说:“我家里没有适合你的内衣。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姥姥有新买的还没用过的。你的衣服洗了晾一夜,也就干了。”他翻了翻,找出一套来。余飞一看,都是那种老式的平角裤。她瞅了一眼床头墙上姥姥和姥爷的合照,果然,姥姥是长得胖乎乎的、笑起来像个弥勒佛一样的老太太,那条裤子够她两个穿。 余飞很果断地说:“还是你给我一件衣服吧。” 于是两个人又上楼。 白翡丽的衣柜就大多了。卧室中甚至被单独隔了一块出来做衣帽间。只是有半边是被蒙着的,不知道里面挂着什么。 余飞说:“给我一件很大的——”她比划了一下,“t恤吧。” 白翡丽果然给她找了一件特别宽松柔软的棉t恤出来。t恤胸口印着一个很小的黄色标志,看起来像是两支交叉的钢笔笔尖。余飞不知道有什么意思,但她已经习惯了白翡丽带有神秘主义色彩的着衣风格,见怪不怪了。她想起他那身一天增加一双眼睛的系列t恤,忍不住又往衣柜里看了两眼。 白翡丽问:“看什么?” 余飞如实回答。“一共有几件?”她没忍住问。 白翡丽便抽出下面的一个抽屉,翻翻找找,把那一套t恤给找了出来,一共是七件,其中最后一件,已经横七竖八的全是眼睛了。 满足了余飞的好奇心,他又放了回去。他没有把那个抽屉完全拉出来,但蹲在白翡丽的身后,余飞对那个抽屉惊鸿一瞥,意外地看到抽屉最里面的角落里,整整齐齐地叠着一条似乎是淡蓝色的围巾。 余飞心中忽然狂跳。 虽然就那么一眼,但她已经十分确定这就是她那条围巾。在抽屉的阴影里,她清晰地看到围巾薄薄的经纬上有一个被勾坏的小洞,那个小洞的形状她记得清清楚楚,准确无误。 那天她把这条围巾扔在地上便跑了,没想到他又捡了回来。 但白翡丽没意识到她看到了,很快又合上了抽屉。 白翡丽卧室旁边就是浴室。浴室里一个淋浴间,一个洗脸池,马桶,还有一个专洗内衣的小型滚筒洗衣机。余飞在这里洗,白翡丽去到一楼姥姥姥爷房间里的浴室去洗。 余飞洗完澡,用那洗衣机洗贴身内衣。她穿着白翡丽那件宽大的白t恤,一边偏着头吹头发,一边用白翡丽给她的旧手机给恕机发了几条信息,告诉他自己的钱包、手机和钥匙都丢了。 恕机一针见血:那你现在在哪里? 余飞犹豫了一下,回信息:你猜。 恕机说:等一下,让我测一下我的算卦水平。 过了一会儿,他发了一张签图过来,签图上一面飘飞的彩幡,底下两句小诗: “近睹分明似俨然,远观自在若飞仙。” 余飞问他什么意思,恕机却不肯多说。余飞怒敲字:臭素鸡,吊人胃口是太监。 恕机:呵呵呵,吓得到我? 余飞:你就是猜不到呗。 恕机:不是风起,也不是幡飞,女施主,是你心动了。 余飞“啪”地关上了手机。 一切都打理完,已经快十二点。余飞仰面躺在床上,望着阁楼顶上的天窗。 这个设计其实非常美,斜斜的一大面窗子,如果天气好的话,可以在这个床上看到大片的星空,应该有壮美的银河。现在窗子外面应该是亮着一盏灯,窗上结着冰棱。她关了床头的落地灯,便见窗外那灯透过冰窗洒下满床的银辉,宛如清冷月色。 她想这真是太浪漫了,也不知是谁设计的,像童话里的一样。如果做梦的话,应该有仙女和爱丽丝,再多的难过,也会被这一床月色治愈。 她听见白翡丽在阁楼底下问她:“睡着舒服吗?” 余飞整个儿窝在松软温暖的床褥和被子里,感觉像睡在云里。从小到大,她就没有睡过这么舒服的床。她真的担心在这里睡过了就再也睡不了自己那个小板床了。 她应了声:“嗯。” 白翡丽便没有再多言,关了书房的灯,便走了出去。 小楼很快彻底地陷入了静谧。余飞闭着眼睛,仿佛听得到房顶天窗外雪落的声音。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正当快要入眠的时候,忽然听到“嚓嚓嚓”的声响,像是坚硬的树枝刷在玻璃上。 她睁开眼,却见天窗上有什么东西动来动去,仔细一看,两只三分细爪,爪印竹叶,原来是一只走来走去的失眠的鸟。 她想,这真是一个有趣的阁楼。 但她却怎么都睡不着了,大睁着双眼,目光随着那只鸟的竹叶爪印移来移去,脑子里似恍惚又似无比清醒。她想很多事情,想缮灯艇,想师父,想戏台上的一举手一投足,想对着倪麟唱的那一句“捏捏扭扭十分俊雅,风流就在这朵海棠花”;她想母亲,想父亲,想y市老房中录音机里的帝女花,想母亲唯一一次去泰国玩,给她带回来的那条蓝色围巾—— 她猛一下坐了起来。 这幢小楼再好,终究不是她的家。过了这夜,她还是要走。 她得把那条围巾拿回来。 那晚白翡丽把围巾还给她,是她当着他的面把围巾扔到地上的,她没有脸再向白翡丽开口要。 在床上呆坐了许久,她终于下定决心,起身下地。 她光着脚,紧贴着楼梯栏杆,一点一点地往下挪,不发出一点声响。木制的地板和栏杆有着天然的温度,房中的暖气也很足,她没觉得有半点寒冷。 蹑手蹑脚走到二层,出了书房,又轻手轻脚走到白翡丽卧室门外——她感觉自己像在做贼——其实她就是在做贼,但,偷自己的东西不算偷吧? 白翡丽的门虚掩着。房中没有开灯,但窗口透进楼外夜灯昏黄的光线,不算太黑。 他睡觉没有声音,但偶尔咳嗽一声,应该是这晚凉着了。余飞在门边窥视了许久,确定他是睡着了,便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 他面朝里睡着,胳膊在外面抱着被子,身体微微蜷起。长而柔软的头发铺了一枕头,像流水一样,在窗口透进的灯辉下反射着浅浅光泽。脸半埋在枕头里,闭着的眼睛睫毛奇长,半边脸干净无比。 余飞强迫自己别过目光,走到衣柜旁边,极轻极缓地打开柜门,一点一点地把抽屉开了一条可供手探入的缝隙。 她凭着记忆,伸手进去摸。很快便摸到了她那条围巾,轻轻地拉了出来。 围巾质地清爽柔软,很显然他洗过了的。 捏着这条阔别许久的旧围巾,余飞心底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剪不断,理还乱。 余飞合上抽屉和柜门,又站到了白翡丽的床边。 这大概是一个她不应该触碰的人吧。但她看到他露在被子外的手,手背上那几道被她抓出来的伤痕,忍不住把手指探过去,极轻极轻地碰了一下—— 就这么轻轻一下,她尚未食得其中滋味,便看到白翡丽手背一缩。 余飞头皮一紧,心想要糟。飞快转身夺门而出,果然蹿进小书房时,听见白翡丽的声音警觉地喊了一声: “谁?!”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三千字的更新补在上一章(28)里,今天又重新修改了一遍,主要增补了余飞回北京后的心路历程,以及白翡丽不想放走余飞但余飞执意要走的细节。两个人还在别别扭扭的,也没啥好看的。 明晚十点更,过时不候。 要高考的姑娘们都别看了,卿卿我我别别扭扭有啥好看的,快滚去复习吧,没几天就解放了。 ☆、大雪压弯松枝 作者有话要说:  你来晚了,本章已被替换。 原文参见读者群,群号228359501。 读者群人数有限,各取所需之后尽快退群。 青狮子追着那道一闪而过的兽影进了小沼泽, 又见那条黑影消失在了非洲的黑暗中。狮抓起小沼泽泥上那块黑色石头, 也追进了沼泽。 非洲中除了天顶泄下来的灯辉,一片静谧, 了无动静。 青狮子屏息。狮唯恐有什么兽闯了进来,抓着石头,照向河两侧的暗处。 什么东西也没有。 河是浅滩河, 河底自然不可能藏兽。狮又拉开车辆检查了一遍, 仍是什么也没有。 狮的目光落到河上。 这个兽整个儿窝在巢穴里睡着,巢穴外只露出了一团饱满的鬃毛。 狮望着这一条大鱼似的巢穴,慢慢坐在了马的河边, 伸爪去扒马的巢穴。 狮把马的脑袋扒了出来——马紧闭着眼睛,就好像是熟睡着一样。那一双狭长的眼角微微上挑,脸颊到脖颈白生生光致致的。 巢穴泥土还有马身的皮毛都是雪白的,狮却看见马前腿下面露着一点淡蓝。 狮两根指头夹住那一点蓝色, 一点一点地往外抽。抽了一截抽不动了,狮便更用力地抽。 斑马终于装不下去了,猛然睁开眼, 两只蹄子死死抱住水草,叫道:“这是我的!我的!” 马鬃毛蓬松, 两只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死盯着狮,像只凶悍的小老虎一样。又长又粗的鬃毛散落在白花花的脸颊上, 说不清是天真还是野性。 青狮子定定看了马一会儿,忽然低下头,在马脸颊边上撞了一下。 第29节 斑马脑子里“轰”的一炸。 狮挪了挪位置, 在马白色的大长脸上又咕咚地撞了一下,然后不自然地抬起头来,目光不敢直视斑马,脸上忽的泛起不自然的红晕。 斑马死死地瞪着狮。 狮讪讪的,低着头,带着伤痕的右爪仍紧抓着水草。但狮在犹疑,在斗争,在不确信。狮的爪指抓着水草,一紧,一松,但始终用力抓着,没有放开。 狮忽的头别向一旁,打了个喷嚏。 斑马突然握住狮凉凉的右爪,按在了自己腹口。马身上健旺而富于生命力的热量透过薄薄的皮毛传了过去,附带着年轻母兽微妙而温柔的曲线所带来的触感。 狮呼吸一滞,终于是整个兽都俯了下来,左爪撑在马巢穴边,去撕马的脖子。 斑马在那一瞬间忽而想明白了猎人的话,心动的时候网是落不下来的,你又怎么逃得开它呢?过去马或许想得太远太多了。在“海”的那个晚上才是对的,马追随狮,那么不问过去,不思未来,只在当下。 马猛一翻身,把青狮子压在了体腔。马划拉着狮那双清澈似马尼拉河的眼睛,嘴巴与狮离得那么近,低哑咔嚓着嗓子说:“你怎么这么热,是不是生病了?我给你治治吧——” 马的蹄子甩着狮的爪子,很快马的皮毛就熨帖上了狮的躯干。狮似乎不甘心处于被动的位置,很快又翻过来按住了马。狮撕马的嘴巴,撕马如天鹅般伸长的脖颈,撕马凸起的腹膛,如鹅羽般光滑的肚皮。 狮很快就浑身发热了。斑马的背压着粗糙的沙石,脖子向下伸去。马紧闭着双眼,双蹄嵌进狮凶悍的躯干,抵抗着狮肩背的力量。 狮的喷气扑洒在马尾巴上,狮与马狂奔着。真是疼啊,马忽的“咴”地抬头叫了一声。狮像是吓了一下,又绕了回去,挽着马的颈又撕马。狮身上的狂野气息引来蝴蝶,马害怕地猛踢着狮脖子的血管,狮便又试。斑马到底还是第二次,仍是踢着狮狂叫,狮却没感觉出其中天生疯狂的意味,有些紧张地又撤了出来。 斑马恐惧地望着狮,“你怎么还不走!”马往狮身上踢。狮已经是忍得不行,沙漠里身上大粒的汗滚了出来。斑马拖住了狮,狮便愈发的僵硬,马引着狮往里面跑,还是疼得哼哼,却不肯让狮逃跑了。马嚎得狮浑身都硬,石头一样,狮愈是里面马愈嚎,狮终于是明白了马的意图,绊着马腿,踩着马的背撕咬它,马愈是咴咴咴咴地嚎叫,狮便越是狠心。 这是什么感觉呢?一个看似温顺到不行的斑马,跑起来却那么快那么的野,想要把狮撕碎了似的,狮把马踩到底,还觉得不解气,又把马折起,想要咬深一些,一直咬到马心脏去。马眼角里流出眼泪来,狮便咬马的眼睛,狮从来没觉得哪只斑马这么顽强而奇特,马眼睛里明明是气恨的眼神,咬着牙的,脸上却有野兽的锋芒,狂野非洲一般的颜色。马明明是温驯的,甚至是吃草而从不大叫的,却在踢在狮身上又是痛又是狂地叫。狮忽的紧紧把马压在沙石地上,如狂风一般地撕咬,马双蹄顶着狮的脖子,腹口紧抵着狮的腹口,牙口紧咬,长长脖子向后弯曲。狮望着马瞪大的双眼,忽然狠狠咬上马的肩肉,一下子撕开肚皮。 马颤抖到不行。 狮侧压着马放倒在河上。狮稍一动,马便又喘着气瑟瑟发抖。狮便不动了,爪放在马浓密的棕色鬃毛里,嗅马因为这一场战斗所散发出来的血腥的气息。 低低地嚎叫了好一会,感觉到马终于松弛下来了,狮才小心翼翼地放开爪子,从旁边河水里扒了两块石头,把湿漉漉垂坠坠的马尾巴割了下来。 那尾巴剧疼又流血,马的蹄子又软软地伸了出来,狮倒抽了一口气,忽的见马半睁了眼,迷离又迷茫地把蹄子抬起来闻了闻,又把血水地全擦在了河边石头上。 青狮子正要用餐,忽然听见马半昏半醒地煎熬着说:“狮子……你的捕猎技术怎么退步了……” …… 动物园中,蜷在一只两尺来长的大铁笼子里睡觉的老虎忽然伸开两只短粗的爪子,打了个呵欠,“嗷嗷”叫了一声。 雪山顶上,大雪压弯了松枝。松枝簌簌一颤,大团的雪坠落下来,埋住了营地的那盏小灯。那只孤独的失眠的鸟受到惊吓,扑打着翅膀扑簌簌飞走,落进帐篷里的灯辉顿时少了大半。 炎热的风仍然呼啸在刚果这片遗世独立的大草原里,草原之中,却自有一方狂野天地。 …… 斑马感觉被水草蒙住了眼,马以为青狮子在和马做游戏,咴咴叫着去扯,双蹄却也被长长的水草放一起绑住,系在了河边的大树上。马惊了一下,甩动着尾巴叫道:“狮子!” 却感觉到狮整个兽压了上来,脖子也被咬断了,半点声音也发不出。狮用尾巴去甩马的尾巴,马只觉得一股微腥的甜味在味蕾上弥散开来。眼前一片漆黑,这种感觉便愈发的清晰细腻。 马脑子里昏聩到不行,只在想刚才抹在狮鼻子上的血,怎么就突然被喂进了马的嘴里。 马垂死挣扎,忽的感觉狮的左爪从从马凸起的肚皮上一路划了下来,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和力道,从胸膛到腹部,再到尾部,尽划马平日里不露在外面,最嫩最敏感的马皮。最后落到马尾前,撕扯马血淋淋的内脏,撕得马浑身抽搐,紧夹着双腿不自觉地口吐白沫。 马觉得狮好像变了个兽,完全没有刚才的小心和控制。马不明所以,又无暇思考,只是紧咬了树干不让自己发出声来,调节着呼吸不让自己昏迷过去。 半边独自好不容易适应了,马喘了口气,像是从水底冒了出来,狮的左爪却又换了一边,按着马,毫不留情地撕。马还从来没有被兽这样撕过,险些流眼泪。最糟糕的是肚皮上最柔软的皮毛,还压着狮,那种血腥狂暴的感觉,又凉又烫,又柔软又坚硬。虚无感疯狂上涌,马喷着气,血淋淋地抬腿踩住狮,却被狮拨开,推了下来。狮踩着马的腰让马翻了个身,上半身趴在河头。狮那么的喜欢马鲜香又坚韧的肉,双爪按在马身体两侧,去撕马的心脏。 马挣扎着,绝望而虚弱地叫着“狮子,放开我”,叫了两声,便觉得狮左爪两根爪指扣了进来。这多少也算解脱吧,马咴咴地鸣叫着,扭着身去躲狮的爪牙。狮从身后整个儿地俯身按住了马,右爪去探马胸腔,探下头去划拉马胸腔的骨头。按到马喘不过气来时,便觉得狮毫不客气地探进爪子,一进来便狠狠地一抓,抓得马狂叫一声,撞在树干上。 马的整个胸腔都被撑得极为涨疼,像是两侧的骨头都被强烈地撑开了似的。但这不是之前那一场那种生涩的疼,而是整个胸腔都被打开了,固然也疼,但那种绝望感却像开了闸的洪水一般汹涌而来。 马大声地叫:“狮子!狮子!”狮便越是毫不留情。狮终于掏出了马胸腔里面的心脏,马重获自由,却发现什么都看不见,原来是狮把眼睛用沼泽泥土给埋上了。 这一片漆黑中,马终于也无甚希望可言。蹄底下尽是狮的皮毛,狮细长柔软的鬃毛,狮们躯干上的血液与粘液。两具动物的躯干相互深深撕咬,极为狂野,非洲大草原,马经常恐慌地叫,“狮子,狮子!”狮把马健美的躯干折成各种形状,在沙漠中用各种姿势掏出马心脏,马被狮吃得太多,便叫:“狮子狮子,你是魔鬼。”马有时候成群结队的,有时候又不怕独自行走。狮始终不发一言,但马叫出那句时,却隐约听到了狮非洲之王的吼叫,狮精确地捕捉马的躯干,将马撕成碎片。 ☆、灰姑娘掉下蓝围巾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估计不时有替换章和重写章掉落。 我知道很多读者不看作者有话说,但我是个话多的人,希望还是能看一下。 谢谢。 上一章是替换后的章节,原章节请进读者群228359501自取。 这个读者群人数有限,请取完之后及时退群。另外本群只向正版读者开放,请勿在别处包括评论区发布群号,鞠躬感谢。 【借正文说一句, 上一章是替换章, 原文请加读者群228359501。群人数有限,进群取货后请退群】 余飞醒得很早。她醒的时候, 天窗上灯光的银辉艰难地透过厚重积雪漏下来。 她回忆了几十秒,也想不起这个遮光幕到底是什么时候被白翡丽拉开的。但白翡丽这三个字自然而然地出现在她脑海中时,她自己也吃了一惊。 被子里很软很暖, 麝香香气混杂着一些微妙的味道。她的手指有那么一瞬间不敢动, 因为她能感觉到白翡丽的身体就在她手指的毫厘之外。是趋向他还是远离他,她一时间竟觉得脑海中一片混乱。 或许趋向他是一种更好的生活。毕竟昨晚上他一直吻她的时候,她几乎想说服自己白翡丽真的是很爱她。 是“爱”这个字。 但她现在醒来, 又觉得这个字很奢侈,重得她拿不起。 她就着意念中的一股混沌蛮力向左手边一滚,滚出被子,滚落到了凉飕飕的地板上。这栋小楼暖气虽然充足, 但经过了一夜大雪,还是从屋顶沉下了些些寒气,积在了阁楼地面。 这种滚下床的做法, 是她这么多年来抵御床的诱惑,逼迫自己早起的办法。打从回到北京, 下定决心报考戏曲学院的研究生,把唱戏这条路走到底的时候, 她就恢复了早功。 很多事情不能断,哪怕是断一天,都会让人生出懈怠之心。方才她发现自己竟然有想懒在白翡丽身边的这种想法时, 自己都心生惶恐。 地上的寒气让她清醒了些,才发现自己一~丝不~挂。扶着墙站起来,觉得自己的腰像折掉了一样,依稀记得练功练得最苦的时候都没有这种感觉。 腿软。 她揉着自己大腿内侧发酸的肌肉,又觉得那不是肌肉酸,而是从骨头里就是麻软的。上一次从“筏”出来也没弄成这样。她觉得昨晚并不是和一个人睡了两次,简直就像是被两个人睡了。 这着实是体力活,比她一整场戏唱下来都累。台上唱戏,到底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总有歇息着喘口气的时候。但昨晚,从头到尾,她从整个身体到嗓子都没歇着。 她又扑上床去,张嘴想咬白翡丽,张大了几次嘴,终于还是没能下口,猛一口把他露在外面的一大把头发咬在了嘴里,嚼了几口。他的头发细细软软,又凉又滑,总让她有一种湿湿润润的感觉,像是被清水浸透了那样。她像老牛吃草一样把他的头发嚼得乱糟糟的,又吐出来。他又蒙着头睡觉,只一只耳朵露在外面。她见他睡觉时摘了耳环,饱满白皙的耳垂上扎着有三个小孔,看着干净又柔软。她从没见过男的扎耳洞,很想伸手去摸一摸,到底还是没有去触碰。昨晚碰到他手背上的伤痕,就把他惊醒的经历让她依然心有余悸。 她的手又摸了摸他的头发,低低骂了一声:“白翡丽死扑街。” 她想“白翡丽”这个名字也不知道谁给他取的,用白话念起来实在不好听。 她从床上爬起来,捡起床头的蓝围巾,走到床头的折叠晾衣架上去拿衣服。 北京冬季尤为干燥,刚洗过的衣裳,大半夜就干透了。她穿上内衣,忽然觉得被肩带勒着的肩膀划过一道生疼,低头一看,两道深深的牙印,整整齐齐,咬穿了皮肤,凝着血迹。 她考虑了一秒钟要不要去打个狂犬疫苗。 男人都这样的吗?自己爽到的时候还要狠狠咬上她一口。 脑海里又清清楚楚地划过昨晚的一些场景,她心口狂跳,脊椎发麻,也不敢多想,抓起书包匆匆向楼下走去。 走下楼梯的时候她轻手轻脚,唯恐惊醒了他。 她回头望了一眼——如果真的有缘分的话,也许会再见面吧。 她现在不该想这些风花雪月的事情,从明天开始,她要连续考上三整天,从全国统一文化考试到戏曲学院的专业初试。她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浪费,也没有太多的机会可以选择,她不喜欢给自己重来的机会,就像上台表演一样,没有犯错误的余地。 她今天得去补办身份证,不,身份证肯定是补办不下来了,至少得去开一个身份证遗失证明,办一个临时身份证,不然明天没办法考试。她还要去补办□□,要找人开锁,要买一个手机……大堆的琐事,她深吸口气,让自己做好去应对的准备。 走到楼下,她到大门边拿了挂在门口衣架上的羽绒服穿上,又围上围巾。正弯下身来穿鞋时,忽然听见门外好像有车停下来的声音。屋檐下有灯,她透过门边的毛玻璃窗去看,只见一辆suv在白翡丽的车旁停了下来,一对满头银发的老夫妇在两个年轻人的搀扶下走下了车。 这一对老夫妇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脸上严严实实地裹着羊绒围巾,虽看不清长相,但看他们朝小楼的大门走来,便猜也不用再猜了,一定是白翡丽的姥姥姥爷。 白翡丽的姥姥和姥爷! 白翡丽不是说他们不在家吗?怎么这大清早的突然回来了?! 姥爷的腰似乎不太好,姥姥和一个年轻人一边一个地搀着他,另一个人拖着行李。 余飞的脑子“嗡”的一下就大了,一时之间懵在门后,不知所措。 之前白翡丽提过,他姥姥姥爷都是s大中文系的退休教授。看着这满屋子的书香墨香,一尘不染一丝不苟,再看看白翡丽正经起来时待人接物的教养,便知道这一对老夫妇都是学问很大,极为讲究的人。 再看看白翡丽房间的位置、房中的摆设,回想一下他那娇生惯养的劲儿,毫无疑问,白翡丽就是这对老夫妇搁在心尖尖上的宝贝外孙子。 他们能容忍她这种来路不明的、只有大专学历的人和他们的独孙交往吗? 况且她和白翡丽还算不上交往。他们相识不过五天,彼此不知底细,就莫名其妙地睡了两次。他不曾向她表白过什么,她更是连真名都不愿意告诉他。这算什么呢? 如果让老一辈的人知道的话,她就是典型的水性杨花,轻佻不自爱的女人。 脑子里飞快地掠过这些,余飞心头有些怯,愈发的不敢出门和他们打上照面。回头看,忽的想起白翡丽昨晚告诉过她,这个小楼在厨房背后的储物室还有一个小后门,处理垃圾用的。 眼看着姥姥姥爷已经走到门口,开始摸钥匙开门,她心口乱跳,慌乱地向后面的厨房跑去。哪知没跑两步,那只大个儿的猫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蹿出,张牙舞爪地向她扑来! 这猫叫虎妞,像个半大的小老虎!凶神恶煞的,余飞猝不及防,被它扑得连退两步!虎妞被身上的牵引绳束缚住,没能抓到余飞,却把余飞脖子上的围巾拽了半截下来! 余飞被围巾勒得差点喘不过来气,只见它两只爪子死死地抓住围巾,指甲虽然被修剪过,却还是刺穿了围巾的丝面。它眼神中分明带着仇恨,好像和她积怨了很久一样,还在低声吼叫,仿佛在威胁她。 余飞心想这一只猫,跟她哪来的什么仇怨?怎么就死抓着她不放?这围巾本来就薄,再和这猫争夺几下,铁定被撕个稀烂。耳听着钥匙已经插~进锁孔在转动,锁舌弹开,余飞无路可退,连头也不敢回,将围巾扯下来丢给猫,顾不得双腿还发着软,背着书包一溜烟儿地从后门跑了。 * 从东京到北京的航班要三个小时。尚老先生在原定回程日期的前一天,腰椎的老毛病突然发作。大学的文学部那边本来已经给老先生安排了专家诊疗,尚老先生却执意要赶回北京,说是他这老毛病已经快二十年了,从来都是同一个大夫治,熟门熟路的,除了放心,效果也好,在日本这边语言不通,疾病这个东西,翻译也说不大清楚,他心里不踏实。 于是尚、单二老便改签机票,在学生的陪同下连夜飞回了北京。 然而二老大清早赶回瞻园家中,一开门,就看到一个长头发的姑娘落荒而逃,还被虎妞扯掉了一条围巾。 二老活到七十岁,几个大时代的风风雨雨都见过了,却唯独没料想还会见到这样一幕。 他们就看清了姑娘的一张侧脸,白白净净的,眼睛鼻子嘴都生得好,象牙刻的一样,只是一头长发粗厚蓬松,拗逆不羁的模样。她背着一个沉沉的书包,跑起路来却十分有力,长发飞扬宛如风中的白杨。 二老愣着站在门口,两个学生更是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说:“尚老师,家里……进来小偷了?” “我去追!”那个拖着行李进来的男生放下手中的箱子,拔腿就往厨房跑。 “哎!你站住!”尚老先生忙叫住他,那男生愣住,还是停了下来。 尚老先生回头,确认小楼门口停着的,确实是白翡丽的车。又抬头向二楼望了望,只见白翡丽的卧室门完全敞开,不由得浓眉一皱,对那两个学生说: “没事了,你们回宿舍吧。” 那两个学生还担心会出什么事,二老年纪大了应付不过来,单老太太却也慈祥地说道:“瞻园进进出出都有保安守着,飞只喜鹊进来还要报道呢,哪来的小偷?我住这儿几十年也没有听说过。你们俩跟着我们两个老人家,一路上忙前忙后的也累坏了,赶紧回去休息吧。我们家小白子在呢,有他照顾,你们就甭操心了。” 两个学生将信将疑,一个还是去把后面厨房和储物间都检查了一遍,确认没人,另一个把二老的行李都搬进来,拆了打包带,又帮他们把厚厚的外衣和围巾脱了,两人才千叮咛万嘱咐地离开。 二老关上大门,面面相觑。 第30节 虎妞“喵呜”叫了一声,委委屈屈地小抄手蹲在沙发上,单老太太忙走过去,给它解了牵引绳。她一边解一边絮絮叨叨地说: “小白子啥时候给咱虎妞系过带子?只怕是怕虎妞挠人。但咱们虎妞哪里是什么人都挠的?就挠那些个和小白子走得近的。” 虎妞“呜呜”叫着,拿大脑袋使劲儿蹭单老太太。 “房门全开了。”尚老先生说,“小白子胆儿小,睡觉总要留一条门缝,啥时候开这么大过?” “难道真的是……” 二老目光对上,神情古怪。尚老先生在单老太太的搀扶下,慢慢走上楼。 ☆、阁楼上的审讯 二老上到二楼, 走进白翡丽的卧室一看, 只见床上被子掀开,却没有人。尚老先生看了一眼单老太太:“昨天和小白子通电话, 他是不是还说没有女朋友?” 单老太太也是完全摸不着头脑,懵着脸点头说:“是啊,我们哪次不问?每次他都说没有。” 尚老先生的脸色顿时黑了。“之前说是谈过一个女朋友, 见都没让我们见过。现在更厉害了, 带回家过夜都不告诉我们,还当我们是亲姥姥亲姥爷吗?” 他撒开单老太太,自己反手按着背, 步履蹒跚地走进大书房,捡了个黄花梨的拐杖出来。 单老太太一看就急了,抓着他的胳膊说:“哎呀老尚,小白子能打吗?细皮嫩肉的一碰就青, 你一拐棍还不把他打晕过去!” 尚老先生挣开她,狠狠瞪她一眼:“都是你宠成这样的!溺爱!” 单老太太过去家里也是书香世家,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出身, 这么多年都听不得尚老先生埋怨她的不是,遂关起书房门来吼他: “好像你就没宠他一样!看看这三个月你都想他想成啥样了?变着方儿地找事情撩他, 让他同你说话。小白子也是乖,你让他干啥他就老老实实干啥。这回人家学校把医生都给你安排好了, 让你安心治好病再回来,你不但不要,还非得提前一天回来, 说要给他一个惊喜——哎呀!你看看!现在惊喜大了吧!” 尚老先生气鼓鼓的,像只河豚,他拄着拐杖开门走了两步,突然“哎哟”一声,拿手扶着腰。单老太太本来同他生气,不扶他了,又赶紧追过来把他搀着,念叨他:“就作吧,这么大年纪还作!” 尚老先生按着腰:“哎哎,小单,扶我上楼去……臭小子,看我不好好教训他一顿!” 白翡丽向来晚起,尤其是从国外念书回来之后,不管几点睡,早上不睡到十一二点不会起床。二老一辈子都在学校中度过,作息极其规律,严格按照学校的时间表来。 他们一开始特别看不惯白翡丽这样,每天七点钟就把他从床上拖下来。但看着他起来之后,直到坐到餐桌上都还是一副魂飞魄散满脸恍惚的模样,又实在忍不住心软,最后也只能由他去了。 但是今天,尚老先生不管三七二十一,得在这个点儿去找白翡丽讨个说法。 尚老先生千辛万苦爬到阁楼上,只见白翡丽还在蒙头大睡,只有长长的头发露在外面,乱糟糟的有如一团乱麻,像被狗啃过一样,下面还有几绺挑染成了淡白色。尚老先生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拉着他的被子一掀,刚要骂,忽的眼睛瞪得溜圆,立马又给他盖了回去。 单老太太还站在床尾,连忙问道:“怎么了老尚?”她也追过来要撩白翡丽的被子。尚老爷子赶紧压住:“别看,免得你心疼——哎呀这孩子,怎么弄的!”他心疼得要命,顿时忘了自己还是拿着拐杖进来的。 单老太太一听,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啊”了一声,一定要自己撩被子看。二老正在角力,白翡丽醒了,头伸出被子一看,两张熟悉的脸赫然眼前,登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从被子底下爬到了另一边,揪紧了被子喊:“姥姥姥爷?” 他还怀疑自己在做梦,咬了口被子确信自己醒着,又惊又吓地问道:“你们不是说明天回来吗?怎么现在就到了?” 尚老先生一听这话,“呵呵”冷笑两声,责备说:“还嫌姥姥姥爷回来早了?” 白翡丽忙说:“没有……” 尚老先生打断他:“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我们三个月不在,你头发也留长了,颜色也染了,难怪中间不肯跟我们视频!刚才去你房间,你日历上还写着‘12月23日,剪头发’,我们要不是早一天回来,看得到你这副妖艳样子?” 白翡丽一醒来就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一句话也不敢多说,裹着被子坐了半天,反应了一下,老老实实认错:“我这就起床去剪。” “算啦!”尚老先生气愤地说,“看都看到了!除了乱,也不算太丑!” 白翡丽:“???”正懵着,尚老先生又是一通数落:“你身上花花绿绿的怎么回事?被谁打成这样的?别人打你你不会打回去吗?!让你练了这么多年的跆拳道是白练的吗?!怎么还这么一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的样子?!” 白翡丽:“……” 他这才忽的想起来余飞不见了!二老回来得太突然,他一时之间未做他想,这时候反应过来,有些慌张地四下里去搜寻,却还哪里看得到余飞的踪影?对面晾衣架上挂着的她的衣服也不见了,床上的围巾也不见了,整个房间里又没了她的任何痕迹。 她又去哪儿了?她什么时候走的?她为什么又要走?昨晚上她难道不高兴吗?亲密的时候她便叫他“阿翡”,她叫得和其他人都不一样,但她对他到底是怎样的感情? 他想起她第一次早上醒来,压着被子对他说:“俺们萍水相逢,各行各路,就别再见面了。” 他又想起她第二次在老巷里,流着眼泪转身离开,一走就是八个月如泥牛入海,再也找不到她这个人。 瞻园的这栋小楼,除了生病时关九来找过他一次,他没向其他任何人提及过,哪怕绫酒都不知道他住在这里。而就算关九,也没踏上过二楼以上他的世界。昨晚上,他想留她下来的心意难道还不够明白吗?为什么她仍然就这样消失了? 想着这些,白翡丽心里头忽而一凉,眼睛淡淡地望向一边,又有几分生气。 尚老先生见他一双艳丽的眼睛一会儿看看这里,一会儿看看那里,就没个正定,不由得没好气道:“问你话呢!这些账咱们一笔一笔算,先说你身上怎么了!” 白翡丽愣了下,低下头,把被子掀了一条缝往里面瞅,果然只见里头处处青青红红、大开染坊,有的是指印子有的是成片的絮云,心里头咕噜冒出个脏字儿,捂着脸含糊又崩溃地低叫了一声:“阿水啊——”脸红到脖子根。 明明上一次还没有这么严重。 他天生皮肤又白又薄,稍有轻碰就会淤青。小时候姥姥姥爷还以为他有血液病,几次带他去医院检查血象,然而查来查去都没有任何问题,医生让他尽量避免磕碰和受伤。所以他一直到十来岁,家里的家具都还是包着角的。 单老太太以为他真的有什么事,急了,就走到床另一边去拉白翡丽的被子:“到底怎么回事?小白子,让我看看,伤哪儿了?” 白翡丽忙拉紧了被子,咳嗽了两声,说:“昨晚上好像梦游了,从阁楼楼梯上滚了下去——真没打架。” 尚老先生狐疑:“那怎么会这么严重?” “不严重。”白翡丽双手合在鼻子前,硬着头皮想:好歹姥姥姥爷没往那方面想。 然而尚老先生又问:“昨天给你打电话,你还说没女朋友?” 白翡丽:“……” 白翡丽:“是的。” 尚老先生把围巾往他面前一扔:“这是哪来的?” 白翡丽看着围巾上猫爪子勾出来的坑坑洞洞,心中疑惑这围巾怎么到了姥爷手里,嘴上还是应付着姥爷说:“虎妞从外面捡的?” 虎妞身上还系着牵引绳呢,怎么可能从外面捡!这小子胡说八道!尚老先生终于彻底生气了:“找一只猫顶锅你要不要脸你?我和你姥姥都看见了!那个姑娘!” 白翡丽一边有被甩的感觉一边还得接受姥姥姥爷的盘问,心想这事儿算是说不清了,只得装傻到底,说:“哪来的姑娘?” 尚老先生气飞了,伸手就去抽旁边的抽屉。办完事之后的证据都还在里面,哪能让姥姥姥爷看到?白翡丽一个扑过去按住,尚老先生气得大叫:“看看你的手!被谁抓的!” “猫……” “胡扯!” 这时候白翡丽枕边的手机忽的来了个电话,白翡丽扭头一看,是“白居渊”,时间才早上六点半。 大清早的都来添乱吗?白翡丽一只手便给挂了。 他一个骨碌翻身,拖着被子跪在了床上,给尚老先生鞠躬道歉: “对不起姥爷,我不该有婚前性~行为。” “我什么时候说不能有了!”尚老先生差点没被他气得背过气去,“我说过不该了吗?”他简直恨铁不成钢,“都二十四了,我外孙血气方刚,带个姑娘回来睡怎么了?!天经地义!我就问你,为什么昨天还跟我说没有女朋友!为什么一大清早就让那个姑娘跑了?你是不是不想负责任?!” 白翡丽心情低落,这件事敢情是说反了,是那个姑娘不想对您外孙负责任。 单老太太也语重心长地说:“这姑娘像是很怕见到我们似的,我们还没看到她一眼呢,她就从后门跑了。你既然都把人家带回家了,总归不是想随便玩玩吧?我看那姑娘的打扮,应该是个好孩子。姑娘家的心很脆的,你别伤了人家的心。” 白翡丽垂首不言。白居渊又打电话来,他又摁掉。 尚老先生看到了,问:“你爸找你做什么?” 白翡丽抬头看了姥爷一眼,说:“他想和日本的一个大财团合作做一个商业地产项目——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炒房炒房,正经生意不做,整天就惦记着炒房。”尚老先生很不高兴,“还总想拖你下水。” “一个赌徒。”单老太太评价说,“小白子,你爸爸也就你的话还算听得进去,你得拉着他点。” 白翡丽低着头应了一声。 “不说他了。”尚老先生叹气,“给你三天时间,把那个姑娘带回来给我和你姥姥看看。” 白翡丽双手按着头,过了一会,才说:“五天行吗,姥爷?” “你还跟我讨价还价!”尚老先生又一次被气到了,举起拐杖,单老太太忙拉住他: “两天你们也要争,一个老的一个小的,都忒不像话!老的下楼躺着去!小的起来帮我整理行李!” * 余飞马不停蹄一整天,终于在下午四点前办完了所有事情。 她已经没了继续复习的心情,想起一句闽南语的歌词:七分靠打拼,三分天注定。 现在她已经打拼完了那七分,准备得很充分,也没什么可以临时抱佛脚的。剩下的三分,就看天了。 她打点精神,去了文殊院。 文殊院一般对香客开放到下午五点,她四点半抵达,在赠香处领了香,便从山门开始,一个佛堂一个佛堂地焚香祭拜。 她的心挺静,直到最后在讲经堂门口遇见了恕机。 恕机今天穿了件素色袈~裟,拿着个引磬,新剃的头皮,满头青青的。余飞站在石阶上,看四周都没人,伸手摸了一把他光溜溜的头顶,笑眯眯说:“呀,素鸡哥哥升职加薪了,恭喜恭喜。” 恕机端庄地双手合十:“女罗刹,别对贫僧动手动脚的,贫僧可不是你家狮子,贫僧心如止水。” 余飞笑得光辉灿烂,却是皮笑肉不笑,笑完“哼”了一声,装作生气要走。恕机叫住她:“余飞妹妹,我看你面色红润,艳若桃花,是阴阳调和之态——”余飞跳起来对他就是一通暴揍。 恕机喊:“方丈在里面方丈在里面!”余飞才住了手,恕机又说:“狮子真威武,我英名不倒……”余飞摘下了书包,恕机双手张开紧紧靠在了讲经堂的木门上,余飞才不敢砸他了。 “你说你昨晚上在佛海边上遇到的他?” 余飞脚尖转着檐边水坑,点了点头。 “你那么晚了还在佛海边上溜达?来找我的吗?” “我就是晚上回家路过。” “真路过?” 余飞低下了头,不说话了。 恕机明白过来了,“昨晚上有倪麟的戏,你是提前去赶那个变态了?” 余飞不说话,脚尖继续在水坑里面转,把里面的小青草给转了出来。 恕机用引磬的小铁枹狠狠敲了一下余飞的脑袋: “啊你,愚蠢!”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有个大饭局,感觉好紧张……拼了…… ☆、好风凭借力 第31节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两章修订内容: 1、增补较多细节,把模糊的地方说清楚。 2、交代姥爷的腰椎病。 3、余飞和恕机在文殊院中有一段对话,交代余飞为什么前一晚会出现在佛海。 余飞昨天晚上在佛海边上打的那个人, 她认识。不但认识, 还认识很多年。 这个人是倪麟的戏迷——或者不应该叫戏迷。因为他和一般的戏迷不一样,他迷恋的不仅仅是倪麟的戏, 还疯狂地迷恋倪麟这个人,对倪麟有一种狂热到扭曲和变态的感情。 如今的梨园行,乾旦已经不多, 唱得好的乾旦更是屈指可数。 倪舸所开创的“倪派”, 最擅长的就是旦行。倪麟花旦、青衣、刀马旦都能唱,而把这几个旦角行当融合到一起,唱、念、做、打并重的“花衫”, 他表演起来则堪称京城一绝。 正因为如此,倪麟的铁杆戏迷很多。然而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么多铁杆戏迷中, 总有那么一两个奇怪到可怕的人。 这个人自称叫“刘军”,大概的发音是这样,这还是有一次缮灯艇的师傅们把他捉住, 扭送进了警察局,他才在警察的盘问下含糊不清地说出来的。 警察找不到他的身份证, 也查不出他的住处和真实身份,只能把他当做认知有障碍的流浪人员进行处理。过了不久, 他又回来了。 这个人是个跟踪狂,倪麟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还极其喜欢偷拍倪麟。他曾经有一个博客, 放的全都是倪麟的照片。这个博客记录的全都是他的日记,然而他日记中的每一部分,都有倪麟的存在。他疯狂地幻想着和倪麟一起的日常生活,甚至生儿育女。字里行间,透露着他对倪麟强烈至极的独占欲,他甚至写过,“倪麟要是和谁结婚,我就杀了谁!” 余飞曾经读完过他的博客,读得毛骨悚然。但因为他没有做过任何足以进局子的事,缮灯艇也拿他没有办法。 十二岁拿了少儿京剧大赛金奖之后,余飞的身骨已经拔了起来。师父心爱她的才能,便让她小小年纪就开始和倪麟搭戏。那时候倪麟还在学习和排练《锁麟囊》,饰演大小姐薛湘灵。这出戏的难度极大,倪麟苦练了数年,才开始登台去演。余飞演其中的一个老生配角,和倪麟有一场对手戏。登台时余飞才十四岁,虽然戏份不多,却演出了灵气来。 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她第一次遭到了刘军的攻击。第三次演出时,她就被刘军砸了一大包粪便。 或许是因为她被刘军发现了是个女孩。 倪麟演的是旦行,和他有较多对手戏的基本上都是男性,这些男演员就从来没有遭到过刘军的袭击。 可她偏偏就是缮灯艇中唯一一个坤生。 余飞不是那种很乖的人。谁欺负她,只要她问心无愧,就一定不会忍气吞声,更何况刘军这种变态? 刘军被禁止进入缮灯艇,但只要有倪麟的戏,他就会在缮灯艇外面徘徊。 从那时候起,余飞就秘密展开了一场“打夜狗”的行动。她纠集起缮灯艇里的小弟子,专门在倪麟的戏散场之前去找刘军,找到之后就把他摁在胡同角落里暴打一顿。 这一招确实奏效,刘军出现在缮灯艇的次数确实少了许多。但余飞也因此受到了艇主的重罚——只是她不在乎挨那么十几几十鞭子,反正有恕机嘛。 回北京后,余飞听兰亭说,她不在,刘军又故态复萌了。 她没有回缮灯艇去看倪麟的想法,她甚至都发过誓不要再见倪麟一面。但或许就是性格里的那么一点叛逆和执拗,也或许是心底里的那么一点不肯认输和不甘心,她想要把“守护”这一件事做到底。 她每天晚上都会去区图书馆去准备研究生考试。图书馆离佛海走路十分钟的路程。每晚图书馆闭馆之后,她走路到佛海,一般恰好就是缮灯艇散场的时间。如果有倪麟的戏,她就会重点找一找刘军有没有藏在那里,如果在,她就把他赶到走为止。再然后,她坐夜班公交回家。 有时候她会觉得,她苦恋倪麟的那十来年,也是和刘军打得难解难分的十来年。她和刘军,甚至都说不清楚谁更执着。也不知道在倪麟心中,她是不是和那个变态的刘军一样,纠缠不清,让他烦恼。 恕机拿的那一个引磬,在佛家丛林中是龙耳天目,诵经礼佛时敲响,用于警醒有情,惊悟众生。只是余飞挨了那一记小铁枹,心中冲出来的却是六个字: 臭和尚,你不懂! * 这天文殊院接待了一群前来问道求法的企业家,其中有几个企业家和文殊院的方丈大师关系很好,方丈便专门给他们在讲经堂开堂讲课。恕机要在讲经堂中维持秩序,便不能陪余飞用素斋。余飞独自回家,走出大雄宝殿时,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叫了她一声: “余飞。” 除了恕机偶尔会开玩笑似的叫她一声“余飞妹妹”,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过有人叫她这个名字。 她回头,看见了一个熟人。 这个人四十多岁,一身得体的西装,身材保养极好,风度翩翩。他眼眶很深,上嘴唇极薄,鼻梁挺,带一点西方人的长相。身后拖着一个铝合金的箱子,看着是出差过来的。 这个人姓楼,大家都叫他楼先生。余飞认得他,是因为他给缮灯艇捐过数额不小的一笔钱。 从刘军事件之后,余飞便不再以卸妆之后的真面目示人,也几乎不和戏迷交流。认得出她就是余飞的戏迷屈指可数,楼先生算是一个。 她对楼先生的印象不差。她不清楚楼先生的真实身份,但知道他是个很有背景的人,见识深远,交游甚广。楼先生其实也是半个岭南人,和余飞说话时,常用白话,余飞觉得亲切。 楼先生为人亲和,喜爱听戏、收藏。每次来北京,都会到缮灯艇看余飞的一场戏。戏落幕,到后台看余飞卸妆,和她聊聊这一场戏。偶尔看出余飞情绪低落时,也会好言相慰,加以鼓励。 余飞觉得,要是戏迷都像楼先生这样,那便也不错。 “听说你从缮灯艇走了?”楼先生邀余飞出去吃饭,余飞应诺。 “嗯,犯了艇规。”余飞边走边含糊地回答。 “之前微信上问你,你也没回复。” “当时心情不好,所以谁问都没回复。”余飞道了个歉,楼先生也没怎么介意。佛海外面有一家素食馆,清雅朴淡,两人在里面找了个位置。 菜上来,楼先生简单问了下余飞的近况,余飞告诉他自己明天就要考戏曲学院的研究生,楼先生便把她赞赏了一番。 “你十六岁的时候我第一次听你唱戏,就知道你迟早会成角儿。”楼先生说,“现在就算被赶出了缮灯艇,你还在往前走,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余飞笑笑,给楼先生斟了一杯酒。酒是店家自酿的清酒,用细炭煮过,香气醇厚温软,入口驱寒。两人碰了一杯,各自饮尽。 楼先生问:“余飞能喝多少酒?” 余飞想,此前她唯一一次喝酒,便是在“筏”,结果喝得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便道:“酒量不大好,喝多了断片。” 楼先生笑着说:“你看起来不像不能喝酒的人。”但就没有再给她斟酒,让她多吃菜。 楼先生说:“你既然出了缮灯艇,那就不算倪派的人了,找一些其他的师父也是应该的。我认识一些京剧名家,以后可以介绍给你,你现在哪个剧团都不靠也是不行,我让他们推荐一些演出机会给你。” 余飞踌躇了一下,还是说:“我离开缮灯艇的时候发了个誓,三年不得粉墨登场。如果能考上研究生的话,我还是先在学校练着吧。” 楼先生用筷子头沾着酒,在桌子上写了十个字: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 “京剧也是一门艺术。做艺术的人,都需要一个推手,不然酒香也怕巷子深,你说是不是?过去你还有缮灯艇,现在你什么都没有,没有好风借力,你怎么往上走?” 余飞抿着唇,沉默不言。 楼先生又笑,自己给自己斟一杯酒,姿态老练,有属于他这个年纪的优雅。些微的白气伴着醇香从酒盅的小口中蒸腾出来,在空气中渺然散开。 “不逼你,你还年轻,先琢磨琢磨这句话。” 余飞就着筷子慢慢吃了一口素肉。 楼先生自己饮尽了杯中酒,把旁边的箱子拖了过来。他坐在椅子上弯下腰,双手按开了箱子那一双设计精密的锁扣。 余飞以为他要拿什么东西,谁知道那铝框行李箱的盖子弹开,里面竟然不是行李。 黄色的软衬上,搁着一个长形的紫檀木盒,包浆温润,品相精美,雕刻着梨园始祖唐明皇男扮女装演一出《长命西河女》的传说故事,这木盒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 楼先生说:“我刚从香港参加佳士得的秋拍回来,拍到了一样东西。我留着没用,想送给你。” 他从行李箱中取出一双橡胶手套,打开了紫檀木盒。盒子中,赫然躺着一条京剧盔头上的翎子,翎子太长,在木盒中弯曲成一个弧形。 这翎子看起来已经很老,但依然完整,颜色依稀看得出残存的鲜亮。 “女老生唱得最好的,百年不过一个孟小冬。1949年,解放前夕,孟小冬随杜月笙移居香港。杜月笙去世时,亲口叮嘱过亲朋好友,让他们照顾好孟小冬,千万不要再让她唱戏。人们以为,孟小冬听从了杜月笙的这句话,晚年就只是赌马、打麻将,再也没有到任何票房里头唱戏。但她其实私底下给人唱过一次,这条翎子,就是她当时用过的。保存这条翎子的是孟小冬晚年在香港的好友,好友的继承人今年去世,这条翎子才流到了佳士得手里。佳士得做了高价担保,绝对真实。” 楼先生把弯曲的翎子拿了出来。翎子一离开盒子的拘囿,登时弹得挺直,颤巍巍耸颠颠的,有神有格,令人能想见当年孟小冬在戏台上的精神奕奕、光彩照人。 楼先生将翎子递给了余飞: “你要做‘冬皇’。” ☆、郁郁佳城 尚老先生这腰椎病确实来得急迫, 下楼去后, 站都站不起来,只能在床上躺着哼哼。 单老太太做了早餐, 在床边喂老先生吃了,白翡丽速速给二老归置了行李,便开车送二老去丰盛胡同看骨科大夫。 北京看骨科最好的有两个地方, 西医看积水潭医院, 中医看丰盛胡同。尚老先生要去看的这位大夫叫余清,余清的老父亲本来就在丰盛胡同有一家中医理疗诊所,他自己却是学西医的。二十年前尚老先生刚查出来腰椎间盘突出这个毛病, 看了好些医生,病情还是不断反复。最后经人介绍去积水潭医院找余清,余清给他治了一次,五年没有再犯。 后来, 老先生教学劳累,偶尔又发作,还是去找余清。十二年前余清走出体制外, 继承了父亲的中医诊所,专心研究理疗, 收徒教学,尚、单二老经常会过去做做推拿保健。这么多年下来, 二老和余清已经成了知交好友。余清诊所后面有个幽静小院,二老经常做完理疗后,就在院子里休憩, 晒晒太阳,和余清聊一聊中医和西医的话题。 白翡丽对这地方也熟。 虎妞总喜欢爬白翡丽的背,后来越来越沉,有一次直接把白翡丽的颈椎不知道怎么闪了一下。二老把白翡丽送过来,余清细细摸了一下白翡丽的后颈,就用两根手指,“咔擦”一下就给白翡丽正了过来。他们这种做骨科理疗的,手指极其有劲,这一下让白翡丽半晌没回过神来,仿佛临时失去记忆;回去之后,后颈的青紫过了一周才消。 余清对二老说:“您二位这外孙,大概是脆笋子做的,我手法重了点,您二位下次再带他过来,我下手轻点。” 但从此之后,白翡丽再也没敢靠近余清,每次把二老送到就跑。 这天,白翡丽把车停到余清诊所旁边,尚老先生已经扶不起来了,他便把老先生背了起来。老先生老来体胖,体重可不是轻量级的,老先生又心疼外孙,唉唉呀呀地嚷着要下来。白翡丽托着老先生往上抬了抬,道:“别闹!” 老先生一下子闭了嘴。 背到诊所门边,单老太太敲门,前来开门的是余清的一个徒弟,一见老先生是来求治的,十分为难: “我们师父……这些天歇诊了,要看的话,只能我们这些徒弟来看。” 单老太太讶然问道:“你们师父怎么了?生病了吗?” 徒弟带着歉意揉揉剪着寸头的脑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唉,我们师父的小孙子上个星期从国外回来,小孩子特别皮,才两三岁就爬树捉鸟上房揭瓦,我们师父被他害得摔折了腿。” “啊,那要紧吗?” “嗨,我们师父自己就是骨科大夫,自己治自己也没多大事儿,就是估计得有好几个月行动不便了。” “那小孙子呢?” “小孙子上周末就跟他爸妈回美国去了。” “唉这也真是的。”单老太太埋怨说,“老人家的腿摔坏了也不留下来多照顾几天,就这么急急忙忙地走了。” “工作忙嘛。”徒弟说,“我们照顾师父。” “那怎么办?”单老太太望着白翡丽和尚老先生,“咱们要不还是去积水潭?” 这时余清却拄着双拐走了出来,“谁来了?”他问着,见到了单老太太,又见尚老先生被白翡丽背着,连忙让他们进院子,吩咐几个徒弟把老先生抬进理疗室里去。 “尚老,您过去几个月肯定又没听我的话。不听话,就该活受罪。”余清脱了外套,换上医师服,一开口就是毫不客气的指责。他身材高大,五十多岁接近六十的人了,却因为常年做骨科治疗,显得十分结实有力。脸上虽有了岁月风霜,冷峻而不苟言笑,却依稀看得出年轻时是个倜傥人物。 “余清,你的腿能行吗?”尚老先生趴在理疗床上,还是担心着他的腿,白翡丽远远地站在一边瞅着。 “您老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余清一句冷言,又把尚老先生给怼了回去。两个徒弟扶着余清,余清撸起袖子,洗过手后又用消毒纸巾擦过,开始一节一节地摸尚老先生的腰椎。 第32节 众人屏息凝神的,好一会,余清收了手,白翡丽问道:“余大夫,我姥爷有事吗?” 余清撩起眼皮看了白翡丽一眼:“你姥爷没事,我看你颈椎有事。” 白翡丽惊悚地往后退了一步,靠在了墙上。 余清说:“贴麝香壮骨贴不如来让我按一下。” 白翡丽想夺门而出。 余清对尚老先生说:“没什么大事,还是老毛病,但这回您可得苦得久点了,二十天的理疗,一天都不能断,不然的话,您这韧带钙化再严重点,连手术都没得做,天王老子都帮不了您。您老自己看着办吧。” 尚老先生这三个月在日本确实有点放飞自我,没怎么听从余清的医嘱坚持保养,现在对着余清心虚得很,唯唯诺诺。 余清又说:“不过还有一个事儿。您老也知道,我每次给您做理疗,都会配合饮食调理。但我这边请的做饭阿姨有事回老家去了,估计过完年才能回来。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合适的,我只能给您菜谱,您老回家自己照着做。” 单老太太说没事,她会给尚老先生做,又问余清他们吃什么,余清道是徒弟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白翡丽离着余清五米远,陪着尚老爷子做完了理疗,开车送二老回家,吃完饭后,才去鸠白工作室。 办公室里热闹得很,关九穿了件长长的舞姬服,披着长发在办公室正中的空地上跳舞,工作室的其他成员都在周围围着,一起唱歌: “……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鼠魂无断绝……” 白翡丽回国一年半,还是第一次见到吱吱的葬礼。他脸色绿了一绿,低调贴墙想穿到自己的座位上去。谁知道关九眼尖,跳着舞都看见了他。一首歌子跳完,她穿着宽袍大袖的舞姬服跑到白翡丽面前,趴在办公桌的隔板上望着白翡丽,怨气十足地说: “我微信告诉你吱吱仙去了,你都不表示一下?” 白翡丽瞅了她一眼:“寿终正寝,是喜丧。” “喜丧你个大丽丽。”关九骂了一句,正要拿大袖子甩他一下,忽然见他向她伸出手来。 白翡丽手心趴着一个金黄色皮毛的小东西,看见关九就懵懵地站了起来,收着两只前爪,亮出了乳白色的毛肚皮。两只小耳朵竖了起来,眼睛黑豆子一样,湿润的鼻子还一抽一抽的。 “我的妈呀!金丝熊!——”关九一见到这小东西就疯掉了,绕开办公桌跑出来,中间还被长裙子绊了一下。关九一下子就跳到了白翡丽身上,双手双腿地盘着他,在他脸上亲了一大口:“关山啊我爱你,爱你一生一世!” 白翡丽一只手嫌弃地拨开她的脸。 关九缠在他身上没动,低头一眼看见他衣领里遮着的颜色,眼睛忽的一闪,低声贴在他耳边说:“什么情况?我送给你的回国礼物,终于用上啦?”勾着嘴角一笑,又说:“哦想起来了,人家的保质期是三年呢。” 白翡丽:“滚下去。” 关九哈哈大笑,飞快跳下地,珍宝一般地接过吱吱四世,说:“啊对了,有人找你,我怕他觉得我们吵,就让他在录音棚里等你。” 白翡丽问:“谁啊?” 关九摊手:“我也不认识咯,他说是你最爱的人。总之看着是大帅哥,有钱人,我就把人放进来了。” 白翡丽脸色全黑,转身就往录音棚走去。 鸠白工作室做广播剧、录歌、配音之类,都很频繁地需要用到录音棚,所以办公室专门辟出了很大一块地,装修出了这么一个隔音效果奇好的环境。 白翡丽进录音棚前敲了敲门。 无人应。 他推门进去,眼前空荡荡的只有设备,不见人影。正要回头,身后闪出一道黑影。他眼见不妙,正要跑出去,那人却从身后把他抱了个紧。 那人比他还要高出一截儿,抱得他扎扎实实的,白翡丽险些喘不过来气,绝望地想今天的运气实在不好,闭眼咬牙强忍着又被那人在脸上亲了一大口。 那人把他捉得紧紧的,生怕他跑了,热情地用白话混杂着普通话喊道: “仔仔,细路仔,我的心肝宝贝儿,阿翡,小丽丽!可算让我找到你了!我都多久没见过你了?你都不想我吗?嗯?我想你都快想死了!” 录音棚墙上的镜子里,这人一身银灰套装,呢绒大衣,都是时下最潮流的样式。削短的头发,鼻翼上扬而腮骨有力,是一张颇勾人的脸。而那一双春水般流丽的眼睛,和白翡丽好似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打了一堆电话找不着白翡丽,亲自找上门来的、白翡丽的生父,白居渊。 ☆、切一片西瓜四五两 老旗饭庄。 这家窝在西单太仆寺街上的老北京特色菜, 每天只开五个小时, 一顿饭能吃出两顿饭的价格,然而只要开张, 无论何时都人满为患。 说是看鸟儿的也好——进门就有八哥大声地冲你喊上几声京片子。进了大厅,处处能见老北京遛鸟的鸟笼子,鸟儿养得好, 关键是都会叫。等座的时候想摸摸它们的羽毛, 它们也都是不惧的。 说是看老北京文化的也好,饭庄装修成残垣断壁的老胡同模样,饭桌子都用胡同巷子的门牌命名, 各种老北京文化符号被抽象出来,兔儿爷、九龙壁、纸风筝、景泰蓝等等,艺术而现代地穿插在饭庄里的每一个角落,包括招牌菜里。 但回头客更多还是看人——这家饭庄里的服务员, 女的旗袍男的长衫,个个都有点绝活儿,冷不丁给你露一手茶艺, 秀一把火技,例如烧上一条“江枫渔火对愁眠”;再不济的, 也能看眼色和你贫上几句,俨然相声演员。 花咲的两个副社长琅嬛和黑柏从杭州来北京做年尾外联, 离恨天约了他们在老旗饭庄吃饭。这天12月27号,恰好是绫酒的生日,花咲便以官方名义订了鲜花蛋糕送过来。目前非我工作室仍然是四大商团里面最财大气粗的一个, 各家私底下难免明争暗斗,但表面上都还是一团和气。 “听说鸠白工作室昨天晚上刚刚拿下了《幻世灯》的舞台剧版权?”琅嬛问道。她拿下兔儿爷的耳朵,看了会,一口吞掉。 “啧。”离恨天用鸭皮蘸着白糖,说道,“你们的消息也太灵通了。” “黑柏和有妖动漫的版权编辑很熟,听说鸠白从五月份就开始接洽这部漫画了,不知道为什么拖到现在才定下来。”琅嬛又吞下另一只兔儿爷的耳朵,慢悠悠地问,眼睛里闪动着兴味的光。 离恨天知道这个姑娘在套他的信息。琅嬛和黑柏在花咲是左右护法一样的存在,琅嬛是把“快剑”,出手快,见血封喉,黑柏则是稳定器。不过关于鸠白的事,离恨天从来不吝于分享。 不可否认的是,y市漫展一鸣惊人之后,四大商团再也无法无视鸠白这家后起之秀了。 但离恨天从来就没有无视过鸠白。 “假如你是关九,你愿意做《幻世灯》这个漫画的舞台剧吗?”离恨天问道,嚼着白糖鸭皮,仿佛完全不觉得味道腻。 琅嬛稍稍皱起了眉。要不是黑柏今天早上告诉她鸠白拿下了《幻世灯》,她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一部国产动漫。 《幻世灯》签在有妖动漫上,琅嬛临时去看了一眼。有妖动漫是国内最大的国漫平台,没有之一。平台上少女漫、热血漫、奇幻漫……应有尽有,也培育出了许多神级作品。y市漫展中妖刀联盟所改编的那部国漫,正是有妖力捧的一个大ip。 但《幻世灯》的风格……实在有点特别。 彩漫当道,它却是一个黑白漫,版画一般的画风粗砺刚烈,想象力却瑰丽奇崛。背景设定在南北朝这样一个乱世,讲主角叶幻奴踏过成山白骨,穿行阴阳两界,一盏灯照见幻世人心与万象的故事。 这漫画相当的暗黑诡异,在有妖上的订阅也就一千来人,琅嬛看的时候就在想,鸠白是怎么把这个小众漫画从有妖上成千上万部作品中挖出来的?黑柏说,有妖的版权编辑来和他说这事时喜孜孜的,觉得这部作品能卖出去就是赚了。 二次元舞台剧,服化道上要么完全还原游戏和彩漫中的设定,省时省力;要么就像《湖中公子》一样,完全从文字发挥想象,不受束缚。但黑白漫改舞台剧,可就没那么轻松啊。 “鸠白工作室现在风头正劲,手头上有大把《龙鳞》这种稳赚不赔的好项目可以拿。听说鸠白不是和se签了对赌协议么?我要是关九的话,当然还是先多接这种项目,把前三年稳稳当当走过去再说。”琅嬛斟酌着说道,忽然想到了什么,望着离恨天,“你的意思是……鸠白工作室内部出现了分歧,所以才拖了这么久?” 离恨天点头:“你别忘了,鸠白的合伙人,是两个人。” 琅嬛“哈”了一声,拿汤匙搅了搅碗里的汤,慢悠悠说:“如果这是真的话,那个关山千重,就不只是唱‘呦呦呦’的咯?” “从来都不是只唱‘呦呦呦’的。”离恨天搂了绫酒一下,看着她爱怜地说,“可怜我这个傻妹妹,就那样被人骗了两年。” “烦死了,老拿出来说。”绫酒不高兴地挣开他,“你们先聊着,我出去抽根烟,这里人太多了。” 绫酒走出去,琅嬛望着她的背影意味深长地一笑:“小姑娘长大了。”这大半年来,非我工作室没少捧绫酒,绫酒的圈中地位,也是扶摇直上。 离恨天一笑:“可不是吗?这姑娘心大得呀,我都快hold不住她了。” 琅嬛敬了离恨天一杯,说:“老离,不是我故意挑拨,这姑娘,能踹了关山千重,就也能踹了你哟。” 离恨天干了杯中酒,嘿嘿一笑,不置可否。 一直沉默在一旁的黑柏忽然说:“跟离恨天和关山千重这种老江湖比,绫酒还嫩了点。” 琅嬛望了他一眼,说:“你说离恨天是老江湖,我懂。但关山千重怎么就老江湖了?” “感觉。” “你见过他?” “没有。” 关山千重不怎么露面,他们之前的确也没怎么注意过。 “嗤。”琅嬛笑了一声,指着黑柏对着离恨天说,“跟这种人聊天就是聊不下去。” 离恨天拿酒杯和黑柏碰了一下,笑道:“说我是老江湖,太抬举我了。” “你不是老江湖谁是老江湖?”琅嬛说,“咱们这个圈儿吃的也是青春饭,更新换代快,只有咱们这种人二十七八一大把年纪了还赖着不肯走。绫酒这些新进来不知道那些陈年旧事,咱们还能不知道?” 她神秘莫测地笑了笑,凑近离恨天去,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当年追弱水也算是追得轰轰烈烈,结果人家竟是一盘蚊香,还跟关九好上了。你是不是一直耿耿于怀,从此就跟鸠白杠上了?还挖人家墙角?” 正说着,绫酒又回来了,有点烦躁地说:“怎么外面也是哪哪人都多呀。”琅嬛连忙微笑着坐正,说:“周末咯,又是西单,怎么可能人少。你要是嫌北京人多啊,就来我们花咲呀,杭州人少,风景又美,气候养人,能让你美上一个新台阶。” 离恨天一拍桌子:“当着我的面挖人,你们花咲到底知不知道‘行业道德’几个字怎么写?” 琅嬛对绫酒说:“我们花咲和集英社有长期合作关系的哦……” 离恨天喊:“结账结账!” “你们瞧瞧九点钟方向那个服务员。”黑柏没参与到他们的争斗中,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唱得有意思。” 几人循声望去—— 那是一个十人大桌儿,看样子是一大家子人来给老爷子过生日来了,老寿星穿着红缎面蝙蝠纹福字袄,面前放着长寿面。他们这一顿已经吃到了尾声,开始上果盘了。 黑柏指向的那个服务员是个姑娘,穿着老旗饭庄白底青花的旗袍,把反季的西瓜葡萄哈密瓜果盘放到桌子正中,拈起手指摆着头唱了两句: “切一片西瓜四五两,真正的薄皮脆沙瓤——” 这一口京腔京韵唱得中气十足,她笑得灿然,向客人们鞠了一躬,说:“请慢用!” 那桌子客人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待她说完了“慢用”,才蓦地齐齐鼓掌叫好,“小姑娘唱得好呀,再来一段再来一段!” 姑娘也不矜持,笑容愈是耀眼,笑得凤眼儿眯了起来,她说:“那唱啥呢?” 几个人相互看了一眼,那抱着小儿子的中年男子说:“老爷子和老太太都喜欢李谷一的歌,要不唱一段《故乡是北京》吧。” 那姑娘装模作样地撸了撸袖子——虽然那旗袍是短袖,根本没有袖子可撸。她清了清嗓子,道:“那我可就真唱啦,就怕吓到老寿星。” 老爷子:“不怕不怕!” 那姑娘便真唱了,跳过了前面的主歌,直接唱副歌: “不说那、天坛的明月北海的风,卢沟桥的狮子潭柘寺的松——”那一个“松”字唱得宛转曲折,摇曳多姿,好似涧转千流,气韵悠长,众人一片叫好。 她接着唱:“唱不够、那红墙碧瓦的太和殿,道不尽、那十里长街——卧彩虹——” 和李谷一的歌不同,她的发声纯是男儿声,唱到“十里长街——卧——彩——虹”时,那样的浑厚气度愈发的淋漓尽致,仿佛挥大椽纵横捭阖,听得众人浑身上下都觉得畅爽无比。 这声音着实是好,虽是清唱,也没有用话筒扩音,那声腔较之她之前说话时的正常腔调,却带了极强的穿透力,周围几桌的目光全被吸引了过来,其中就包括离恨天旁边一桌的人。 “这就是你们之前要带我来看的那个姑娘?” “对啊,漂亮不?关键是让唱就唱,还不端着,这年头,这种姑娘可不多了。要不要约出来玩玩?” 问话那个年轻人的眉头顿时拘了起来,手在桌子底下狠狠握紧。 第33节 那姑娘还没唱完:“……便觉得甜丝丝、脆生生,京腔京韵自多情,京腔京韵——自——多——情——”唱到“脆生生”时,一字一收,便觉得她的嗓子也是脆生生的,新藕一般掐得出水来。而后一句“京腔京韵自多情”,更是一把嗓子龙飞凤舞,既唱出了男子本嗓的大开大合浑厚有力,又不失女性的绵长细腻。众人“轰”的一声可劲儿鼓掌,老爷子开心得不得了,连连直竖大拇指。姑娘又笑着鞠了一躬,礼貌地退下。 那边离恨天和绫酒看得一点声儿都没有,琅嬛筷子点着碗:“哎呀呀,北京真是藏龙卧虎,唱成这样就当一小服务员?屈才屈才。” 绫酒忽的站起来,拉住旁边穿马褂的领班: “我们想换一个服务员,可以吗?7号,对,就是刚才唱歌的那个。” 作者有话要说:  “切一片西瓜四五两,真正的薄皮脆沙瓤。”——《北京土著》 今天内二更。 ☆、舍利子 余飞在老旗饭庄打工已经有好几个月时间。 用不到八个月时间来完成研究生申请和备考, 以她过去的底子来说, 还是有些吃力。她思来想去,决定还是以打小时工来维持生计, 大部分时间用来复习备考。 过去在缮灯艇还不觉得,真正出去找工作时,余飞才发现自己除了唱戏, 几乎一无是处。就连去做保洁, 人家都嫌她手脚不够麻利,还说她这副长相,不大可能踏踏实实干活, 劝她去找份“合适”她的工作。 她咂摸着“合适”这两个字的意思,觉得怎么着都像一种歧视。 她于是换了副学生妹的打扮,留长了头发,刻意修剪成现在这种乖巧模样。在劳动力市场十几天徒劳无功之后, 她综合考虑自己的能力和需要的钱,决定还是去找和老本行有关系的活计。 一开始她想去给小孩子做京剧培训,结果因为她不是正规戏曲院校出身, 家长们都不大信任她。碰了好几次壁后,她终于老实下来, 去戏曲茶馆做表演。 她不带妆,只唱不演, 倒也算不上违背离开缮灯艇时立下的誓言。谁知道唱了两场下来,竟有人悄悄地拉住她,问她是不是“余飞”。 她惊得都不敢多想, 一口否认。 从此不敢登台再唱。 直到最后有人介绍她来到老旗饭庄。老旗饭庄特缺她这种能唱戏歌的服务生。她歌儿唱得好,漂亮大方又放得开,很讨客人们的喜欢。有不少客人甚至为了点她的歌而专门吃回头饭。 凭着这个本事,她跟饭庄经理争取到了每晚八点提前回去复习,拿到的时薪也相当丰厚。 她精确计算,到十二月底,工资到手,之前欠下的微粒贷还有父亲的钱就都可以还清了。 研究生考试也考完了,事已谋定,余下只听天意。 她这一年过得坎坷,然而只要再坚持四天,就能有一个完美的终结。从此以后无债一身轻,干干净净重新开始。 想到这些她就想给每一个人唱歌。 她走路带风,开心得像一只大鸟。 给那一家子唱完《故乡是北京》之后,领班叫住了她:“百花深处那桌点你过去,他们桌新来的,消费水平挺高。你好好招待,争取留成回头客。” 她笑眼一眯:“好啊。” 然而走到百花深处桌前,她的笑容一下就凝固在了脸上,随即消失不见。 自从在佛海边上遇见白翡丽,她就应该想到,她这一年的债,还没有了结清楚。冥冥之中仿佛有神灵拿一把算盘,拨珠转筹,抬头冷冷对她一笑:年终了,该清算了。 她望着离恨天,他额角多了一道不大分明的疤痕。绫酒的变化也很大,今天画了挺浓的妆,眼神了多了些冷。 怕是难善了了。 空气中流动着奇怪的气氛,琅嬛和黑柏也看出来了。非我工作室对那件事守口很严,除了关九接受过警方的调查知道发生了什么,其他外人一概不知。 琅嬛忍不住问道:“你们之前认识?” 离恨天皮笑肉不笑,说:“你和黑柏也认识的——还记得鸠白的《湖中公子》吗?这位就是刘戏蟾哪!” 琅嬛和黑柏都大吃了一惊,盯着她上看下看,琅嬛惊讶不已地说:“你真的是?鸠白一直找你呢,你怎么在这里做服务员呢?” 余飞淡淡道:“我要下班了,我去让领班再给你们换个人。” “等下!”离恨天拿手指了指额角的伤疤,说:“打了人就跑,还专门照脸打,姑娘,你心挺狠的。” “那你们今天想怎样呢?”余飞牵着嘴角笑了下。 “先把盘子换了。” 余飞默不吭声,倾身过来收拾他们那些汤汤水水满是油污的盘子,又拿了干净的抹布把桌子擦干净。绫酒冷冷地瞅着她近在咫尺的那双尾梢上挑的眼睛,吊眉扮起来之后有一股子诱人的妖气。她探身过来给他们搁上新的骨碟,贴身的旗袍在她后腰上裹出一条凹下去的弧线。 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 她在哪儿,这种意境就在哪,哪怕所在处嘈杂喧嚣。 这种感觉令她心中骤然涌起一股恶劣的酸,还有一种因为望尘莫及而生发的、难以言表的恶毒憎恨。 离恨天说:“你今天给我们唱一首,过去的事就一笔勾销吧,便宜你了。” 余飞盯着他的眼睛,慢慢站直了身体:“唱不了。” “为什么?” “不想唱。” “哦?这里还可以讨价还价?我女朋友今天过生日,让你唱首歌还不行?” “不行。” “领班!——” 那领班匆匆赶过来,“怎么回事?”他听离恨天说了几句,转身过来责怪余飞,“你过去不是最省心的吗……” “算了吧,她可能嗓子不大舒服。”绫酒忽然开口道,轻轻叹了口气,像是妥协,看着对面的桌子说:“那个茶艺好有意思,如果是女生来倒茶肯定更好看,我们想让她来帮我们倒茶,可以吗?” 对面的桌子,茶艺师穿着专门的功夫服,拿着壶嘴三尺来长的长流壶,正在表演“龙行十八式”,提壶把盏,翻转腾挪矫若游龙。 领班看向余飞,余飞道:“我不会。” 茶艺师提着茶壶向他们这桌走过来,绫酒问道:“师傅,您这茶艺好学吗?我能找您学两招吗?” “这……”茶艺师为难地说,“教您两招倒是没问题,不过您今天穿的只怕施展不开。”绫酒穿了一件繁复的长裙,还穿着一双牛皮小高跟。 绫酒看看领班,微笑:“您看,不会可以学嘛。” 领班皱起眉,给了余飞一个眼色,示意她敷衍过去得了,别跟客人起冲突。 斟茶比开嗓要可接受一些。于余飞而言,那把嗓子是她真正的骨头所在,倘将她千刀万剐、焚为灰烬,最后若有一颗不死不灭的舍利子,那一定是她的嗓子。 她说不唱,那就是真的不唱。 都年底了,离这一年的终结只剩下四天,余飞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她眼色沉了一沉,从茶艺师手中把茶壶拎了起来。 这茶壶沉甸甸的,里头的热水几乎还是满的。余飞从小随师父练功,再痛再累,不许叫苦。就骨子里的这股子韧劲儿,让她没有想着去把满壶的茶水倒掉一些。而这满壶的蒙顶茶,也的确贵,若是倒掉,只怕她今晚的薪水也没了着落。 旁边那桌的几人拉着那年轻人道:“快看快看,那姑娘要学龙行十八式了!” “那桌的哥们真地道,瞧瞧这姑娘穿旗袍的身段,练这一套还不得腰是腰屁股是屁股的?有想法!有想法!” “你说这龙行十八式要是练好了,盘龙十八式是不是也就成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个年轻人忽的站了起来,撂了句话:“尿急,你们先看着。”说完就朝外面走去。 茶艺师教了余飞入门的几个招式,余飞全神贯注。她有练功的底子,几乎是一学就会,一点就灵,茶艺师连声夸赞,领班也连连点头,笑着说:“你以后干脆拜师去学茶艺好了!” 本来是羞辱她的一件事,却被她翻盘出彩了。龙行云动,景驰浪奔,虽非刚健之态,动作间还有生涩,但她身段姣艳,竟又风情别致。 那茶壶沉,水烫,余飞一直聚精会神在那茶壶和身体的平衡上。然而有一式需要她举壶过顶、单足站立时,桌子底下冷不丁伸出一只脚,狠狠向她小腿踢去! 她站得离桌子近,动作都集中在手上,桌子上又有长长的桌布一垂到底,这一个动作,竟是谁都没有注意。 余飞只觉得胫骨剧疼,闷哼一声,跌倒在地。那茶壶歪落,热烫的茶水当头浇下,将她半边脸半边身子淋了个透彻。 这一切都在一瞬间发生,琅嬛和黑柏都惊得站了起来,茶艺师和领班也一时间不知所措。 女孩子的皮肤到底细嫩,刹那间就变得像煮熟的虾子一样通红!她穿的旗袍也薄,根本挡不住那烫手的茶水。好在她穿了衬裙,被淋透后,也不至于那么难堪。 她的反应那么快,一翻身就从地上爬了起来,扑上桌去就给了绫酒清清脆脆一个耳光! “你敢踢我!” “谁踢你了!”绫酒哪里想到她动作这么快!捂着脸,一下就站了起来,眼眶通红。 余飞湿漉漉的头发全都散了下来,她一把揪住绫酒的衣领向后推去,只听见椅子倾倒哗啦啦的声音,绫酒“砰”地一声被按到了身后的墙板上! 她半边脸白得像雪,半边脸滚烫灼热,双目充血,面孔竟然狰狞起来。绫酒吓得说不出来话,那一晚上彻骨的恐惧忽然又铺天盖地袭来,她开始失态地尖叫—— 离恨天过来试图将两个人分开,领班和茶艺师也慌忙过来拉余飞,“快快快——快去看医生——” 余飞在一片混乱中被领班和茶艺师架去医务室,琅嬛和黑柏也紧随了过去。离恨天拉起绫酒,绫酒还在微微发抖,没有缓过劲来。 “你是不是过分了?” “我过分?!”绫酒失声叫嚷,被离恨天捂住了嘴,“她叫人来打我们的时候往死里打的!我就踢她一脚,这叫过分?!你别忘了,我们回来还看了心理医生的,阴度司鼻梁骨都被打断了!” 离恨天望着余飞消失的地方,眼睛里泛出阴郁。 那一晚上是他毕生的耻辱,毋庸置疑。 说到底,都是因为那一个人,关山千重,又或者是…… * 余飞被带进了饭庄的医务室里,接受紧急的降温、换衣、上药、冰敷。年轻的茶艺师一直自责地同她道歉,她说没事。好在这茶水温度也就六十度左右,她接受医护处理也快,皮肤除了发红,没有起燎泡。 她这时候才开始觉得半边身子火烧火燎的疼,只有身上贴满了冰袋,才觉得缓和一些。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她开始笑。 这一年从缮灯艇出来,才知道过去千风万雨,那一艘佛海上的红船为她挡去了多少。 世事如网,万千因果,人在网中,水里来泥里去,好似鱼鱼虾虾。 好在恕机常与她说:常想一二,不思八~九。她听得久了,也觉得甚有道理。这一次没有破相,大不了脱一层皮,她已经觉得心满意足。 过了大半个小时,她换了三回冰袋,总算觉得身上的灼痛少了许多。然而女医师进来,给她盖上一层薄被单,告诉她有人要来见她。 她以为是饭庄经理。然而那人推门进来时,她着实吃了一惊。 这人姓余名洋,是她同父异母的二哥。 她的生父叫余清,曾经是一个甚有名气的骨科医生。余清和前妻有两个儿子,长子现在在美国定居,次子在北京和一帮狐朋狗友攒些野路子生意,神龙不见首尾。 这个余洋长相清俊,为人余飞却再清楚不过——典型的五陵少年、纨绔子弟,对她,尤其的厌憎。 她十岁的那年生了场大病,缮灯艇的师父都束手无策,给言佩珊打电话。言佩珊急得不行,失去理智时,给余清的医院打了电话。 正是从那个时候起,她的存在第一次出现在余清的视野里,也彻底颠覆了余清的人生。 第34节 离职。 离婚。 离心。 余清算得上一个妻离子散。 那时候她忽然就明白世间人事了,明白了母亲的一切,父亲的一切,还有父母亲的一切。 余清尽全力救了她一命。但她也知道,余清心里头压抑的怒与恨,那些复杂的情绪。 言佩珊从重病到去世,余清没有给予半点怜悯和帮助。 后来他也没有另娶,就在丰盛胡同的那个老宅里,潜心医术,行医授徒。 她知恩情,每年还是会去探望余清一次,礼物放到门口,看他一眼就走。 她知道余清每次都会把礼物扔掉,但她觉得她的心意余清看到了就行。 但余清这个次子余洋,却不是那么好惹的。他比她大一两岁,或许是因为年纪还小就经历了家庭离散的缘故,他远不像他大哥那么沉稳冷静。每次见到余飞,都像条疯狗一样对她拳打脚踢,又撕又咬。 但余飞也不是善茬。她在缮灯艇练过功,刚开始大病初愈,气虚身弱,见了余洋还只有拼命逃跑的份儿。 后来有一次被余洋追到缮灯艇,天寒地冻的,他把她推进刚结冰的佛海里,趁着月黑风高,想要淹死她。 ——那一次她觉得他是真的想要让她死。惨白的月光下,她看到余洋被仇恨和狂妄充满的眼睛,仿佛是漆黑的,没有一点眼白。 那一刹那她脑后的反骨耸动,浑身上下滋生出蓬勃的叛逆情绪。她不知哪来的力量,沉入佛海刺骨冰寒的水中,向那最阴最暗处游去。 就算是最卑劣的花,也有活下去的权利。 从此之后,她和余洋一见面就打,话不多说,谁打服谁算谁赢。打了十几年,也没分出个胜负来。 余飞见余洋进来,卧在被单下抱紧了硬梆梆的冰袋,警觉地说:“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余洋大马金刀地在她床前坐下,乜斜着一双眼角上挑的野凤眼,说: “看你这个大熟虾子。” “看你妹!” “对啊,看我妹。”余洋妖儿邪法地笑,“浪吧,就有人治你。烫死你活该。” “你这种人还坐在这里,就是因为天都懒得收你!” “是嘛,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咱们这两个祸害,就看看谁活得久咯。” “你不是祸害,你是王八。” “我草你妈!我撕了你这张嘴!”余洋跳过来,狠狠地捏她的嘴。余飞一冰坨就摁在他的肚皮上。 两个人又厮打起来。余洋忽的住手:“等一下,你这个骚浪贱,你没穿衣服。等你好了老子再来教训你。” 余飞恶狠狠地说:“不来是狗。” 余洋狠狠瞪了她一眼,站起来说:“待会儿经理来跟你结算工资,你拿了钱赶紧滚蛋。” 余飞蓦地愕然:“你什么意思?” “你浪也别在别人面前浪!我跟饭庄的人说了,以后不许你在这种地方干!让我逮着一次砸一次场子。妈的还被人淋开水,要不是那几个人跑了,我不恁死他们!” 余飞急了眼,吼道:“谁让你替我做主了?!我要在这地方干不下去,我以后靠什么赚钱吃饭?” 余洋怒气冲冲一脚踢翻旁边的椅子,“我管你靠什么赚钱吃饭!你来喊我声爷爷我供你吃饭睡觉也好,总之别去做这种低三下四的事!你不嫌丢人现眼,我还觉得丢不起这个脸呢!”说着就走出去,一勾脚把医务室的门重重带上,“砰”的一声。 余飞重重地瘫倒在床上。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的那一版放在这里: --- 余飞在老旗饭庄打工已经有好几个月的时间。 不到八个月的时间来完成申请和备考,以她过去的底子来说,还是有些吃力。所以她主要靠打小时工来维持生计,大部分时间用于练功和复习考试。 以前在缮灯艇还不觉得,真正出去找工作时,才发现自己除了唱戏,其他几乎一无是处,就连去做保洁,人家都嫌她手脚不够麻利,还说她这副长相,肯定不能踏踏实实干活,劝她去找份“合适”她的工作。 她咂摸着“合适”这两个字,感觉有点受到歧视。 她于是换了学生妹的打扮,留长了头发,刻意剪成现在这种乖巧样子。在劳动力市场徒劳无功十来天之后,她综合考虑自己的能力和需要的钱,觉得还是得做老本行相关的活儿。 一开始她想给小孩子做京剧培训,结果发现她不是正规戏曲院校出身,很难获得家长的信任。碰了好几次壁之后,她干脆老实下来去京剧茶馆做表演。她不带妆,只唱不演,倒也算不上违背之前发过的誓。谁知道唱了两场下来,有人悄悄地拉住她,问她是不是“余飞”。 她惊得都不敢多想,一口否认。 从此不敢登台再唱。 直到最后经人介绍来到老旗饭庄。她在老旗做服务生,给客人们唱唱戏歌。她唱得好,漂亮又大方,很受客人们的喜欢。有不少客人甚至为了点她的歌专门吃回头饭。饭庄的经理于是挺喜欢她,允许她每天晚上八点就提前走,给的时薪也很不错。 她精确计算,到了这个月底,工资到手,她的欠的微粒贷还有父亲的钱就都可以还清了。 研究生考试也已经结束,事已谋定,余下只听天意。再坚持四天,这一年虽然历经坎坷然而完美终结,从此之后无债一身轻,她简直欢欣鼓舞。 想到这些她就想给每一个人唱歌。 她走路带风,快活得像一只大鸟。 给那一大家子唱完《故乡是北京》之后,领班叫住了她:“百花深处那桌点你过去。他们桌消费水平挺高的,你好好招待,争取留成回头客。” 余飞满怀信心地点头。然而站到那桌前面,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离恨天和绫酒的表情都很平静。 y市的那件事过去很久了,没有谁愿意提起。关于这个“言佩珊”,他们去找过关九,然而关九也并不知晓。这件事之后,因为刘戏蟾这个角色的缺席,《湖中公子》没有再演,关山千重因病闭关一月,离恨天终于相信了鸠白工作室也不清楚“言佩珊”真人为谁的这个说法。 除了关九,没有其他外人知道那一晚的事情。花咲的琅嬛和黑柏,自然也不知晓。 但这个世界有时候就是那么小。千因万果,缘法不灭,总有再相会的时候。 余飞审视了一下桌上的四个人,确信两个认识,两个不是非我的人,知道离恨天应该没有挑破身份的想法,于是客气地问道:“我是七号,请问几位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离恨天说:“先把我们的盘子换了吧,然后把酒满上。” 余飞道了声“好”,然后依言而行。那些盘子上尽是油污和汤汤水水,余飞也没嫌脏,全给他们收了,又拿了抹布给他们把桌子擦干净。绫酒冷冷说:“小心点,弄脏我衣服你要赔的。”余飞怔了一下,说:“知道了,我注意着。”琅嬛好奇问道:“姑娘,你唱这么好,就在这里做服务员?你这水平我觉得都能上综艺选秀了。” 余飞低头道:“就随便唱唱。”她把桌子收拾完,又换上了新的骨碟。 这时候又有专门的茶艺师过来斟茶,用的是壶嘴三尺来长的长流壶,表演的是“龙行十八式”,提壶把盏,翻转腾挪矫若游龙。琅嬛和黑柏之前在网上见过这种茶艺表演,但这么近距离的还是第一次见。他们找茶艺师要了长流壶观察了好一会儿,又递给离恨天和绫酒看。绫酒拨开茶壶盖看了看,又递还给茶艺师,问道:“这套‘龙行十八式’,女生能学吗?” 茶艺师笑笑说:“只要女孩子有力气,有什么不能学的?而且女孩子练这套茶艺,也很好看呢。” 绫酒说:“好学吗?我也想学。” “这……”茶艺师为难地说,“教您两招倒是没问题,不过您今天穿的只怕施展不开。” 离恨天道:“我倒是有个想法。”他指指余飞,说:“要不您教教她,给我们演示一下。” 余飞道:“我一点都不会。” 离恨天说:“我们就想看看一点都不会的人是怎么学的。” 琅嬛和黑柏两人在旁边看热闹。 余飞想着领班的话,一咬牙,拿起了茶壶。 那茶壶沉甸甸的,里头的热水几乎还是满的。余飞从小随师父练功,再苦再累不许叫苦。就骨子里的这股子韧劲儿,让她没有想去把这满壶的茶水倒掉一些。而这满壶的蒙顶茶,也的确贵,倘是倒掉,她今晚的薪酬也便没了着落。 旁边那桌的几人拉着那年轻人道:“快看快看,那姑娘要学龙行十八式了!” “那桌的哥们真地道,瞧瞧这姑娘穿旗袍的身段,练这一套还不得腰是腰屁股是屁股的?有想法!有想法!” “你说这龙行十八式要是练好了,盘龙十八式是不是也就成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个年轻人忽的站了起来,撂了句话:“尿急,你们先看着。”说完就朝外面走去。 那茶艺师教余飞入门的几招,余飞聚精会神,她有练功的底子,学起来竟是很快。她心中略略松了口气,觉得这事儿也不至于太过丢人。 然而在有一式需要她高举茶壶、单足站立时,桌子底下冷不丁伸出一只脚,狠狠向她小腿踢去。 余飞闷哼一声,跌倒在地。那茶壶歪落,热烫的茶水当头浇下,将她一脸一身淋了个透彻。 女孩子的皮肤到底细嫩,很快就像煮熟的虾子一样变得通红。她穿的旗袍也薄,根本挡不住那烫手的茶水。好在她穿了衬裙,被淋透后,也不至于那么狼狈。 她反应那么快,从地上翻身就起来,散着湿漉漉的头发,死死地盯着绫酒。 绫酒是惊慌失措的样子:“你没事吧?!” 这一句话,余飞彻底听懂了。 餐厅中纵然有监视,刚才那桌子底下的那一脚,铁定是拍不到的,也没有任何人看到。只要绫酒一口咬定她没有踢那一脚,她的指控又有什么用呢? 一如八个月前在y市老巷的那个晚上。 凶手是不存在的。 换个角度,她也能理解绫酒他们那一晚上遭受了怎样巨大的心理冲击。 很多事情发生了,就回不了头了,难论是非因果。 所以余飞被茶艺师惊慌失措地扶走时,她没有再回头,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她被带进了饭庄的医务室里,接受紧急的降温、换衣、上药、冰敷。年轻的茶艺师一直自责地同她道歉,她说没事。好在这茶水温度也就六十度左右,她接受医护处理也快,皮肤除了发红,没有起燎泡。 她这时候才觉得浑身上下火烧火燎的疼,只有身上贴满了冰袋,才觉得好些。她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脸,红得跟关公似的,她自我安慰说,好在没有破相,大不了脱一层皮,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然而过了半个多小时,正当她觉得身上疼得没那么厉害了的时候,女医师进来帮她又换了一次冰袋,又给她盖上一层薄被单,道是有人要来见她。 她看清来人时,惊得差点从床上爬起来。 来人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 她的生父叫余清,余清和前妻有两个儿子,长子现在在美国定居,次子在北京和一帮狐朋狗友攒些野路子生意。 来的这个年轻人模样长得清俊,为人余飞却是晓得的,典型的五陵少年、纨绔子弟,对她尤其的憎恶。 她十岁那年生了场大病,缮灯艇的师父都没了办法,给言佩珊打电话。言佩珊急得不行,失去理智时给余清的医院打了电话。 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的存在第一次出现在余清的视野里,也彻底颠覆了余清的人生。 离职。 离婚。 离魂。 第35节 余清救了她一命,但她也知道余清恨她和她的母亲入骨。所以言佩珊从重病到去世,余清没有给予半点怜悯和帮助。 余飞每年还是会去探望余清一次,礼物放到门口,看到他一眼就走。她知道余清每次都会把礼物扔掉,但是她想她的心意余清看到了就行。 但余清这个次子,却不是那么好惹的。比她大一两岁,每次在家门口看到她都是拳打脚踢地把她赶走。他还曾追到缮灯艇,在天寒地冻的夜晚,把她推进刚结冰的佛海里。她真的觉得那会儿他是想要淹死她的,可她会游泳,那么冷的天气,她竟然一气游到湖对岸,逃过一劫。 她对这个叫余洋的异母兄长是畏惧的。 “二……二哥……”她叫得心虚。 余洋一把捏住她的嘴巴:“你再敢叫一声,我撕了你的嘴!” 余飞惊慌地望着他。他现在想打她,她恐怕没什么还手的能力。 余洋放开手,冷漠地望着她:“待会儿经理会来跟你结算工资,你拿了钱赶紧滚蛋!” 余飞惊愕:“结算工资是什么意思?” “我跟饭庄的人说了,让你别在这里干了。你天天穿成那样招来晃去,丢不丢人?以后再让我在哪个馆子看到你,看到一次砸你一次场子!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出去卖骚!” 余飞有点急了,辩解道:“当服务员怎么了?今天只不过一个意外!你让饭庄把我开除了,我以后靠什么赚钱吃饭?” 余洋怒气冲冲地一脚踢开旁边的椅子,说:“我管你靠什么赚钱!你丢得起这个人,我和我爸可丢不起这个人!”说着就走了出去,一勾脚把医务室的门重重地拽上,“砰”的一声。 事情永远都在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那晚上,余飞揣着几千块钱的结算工资和赔偿金回家的时候,想着自己终究没有坚持完这一年的最后四天。 但是那又怎样呢?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 ☆、小余儿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能不能写完得看运气。反正今天不能二更就是明天…… 前面一章重写了,看也可不看也可,剧情走向都一致,两种写法各有诟病。最终怎么写,出版时冷改吧。 之前说过我有改文的习惯,给大家带来阅读上的不便,抱歉了。 秀才遇到兵, 有理说不清。赶上了余洋这么一个人, 再加上之前动手打了绫酒,余飞在老旗的这份工作终究还是没有保住。 她心里知道, 虽然这事儿是绫酒暗中作祟,但服务员打客人,对饭庄来说到底是个忌讳。后来经理也没跟她说什么, 多半还是余洋在里头摆平了。 那晚上十点多, 她揣着几千块钱的结算工资、赔偿金和冰袋打车回家,看见那些高大的购物中心一个两个地把自己精心装饰成了大礼盒,点缀上彩灯和花环。 圣诞节刚过, 新的一年要来了。但她终究没有坚持完这一年的最后四天。 但是那又如何? 她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身上糊了厚厚一层美宝烧伤膏,贴着凉凉的冰袋,唱了一段“我正在城楼观山景”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 太阳照常升起。 * 余飞起床,用淋浴把浑身的烧伤膏冲干净,发现耳侧、锁骨、胸口这几个皮肤比较细嫩的地方还是红的, 碰的时候稍觉灼痛,其他大部分地方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拿头发遮一遮, 出门看不出异样。 她到底还是要感谢余清和言佩珊给了她这具皮实的身体。 出去练完早功,吃了早餐回来, 本来想出去再溜达溜达,开始物色一份全职的工作,却发现家里的暖气管裂了, 在漏水。 她心想这破房子,三天两头给她找事儿! 再想想租金也就一千出头,她也就忍了,干脆给自己放一天假,找物业来检修。折腾到十点多钟,物业满头大汗地说可能不止她一家坏,整栋楼都要停暖气,紧急抢修一下。 余飞想,大冷天儿的,这可太棒了。 在出租屋里待着和在外面没什么两样,她揣上钱,戴上帽子和手套,骑了辆共享单车,去给余清还钱。 骑到余清家门口,只见大门上挂了个“春节前歇诊”的牌子,门紧闭着。 余飞有些诧异。余清极少停诊,这次一歇要歇上几个月,让她觉得有些不正常。她敲门,开门的是一个姓宁的学徒。她叫了声“宁师哥”,问:“余大夫呢?” “在里头给人看病呢。”宁师哥认得她,见她脸上被冷风吹得红扑扑的,说,“你怎么来了?” “来还钱。”余飞往宅门里头探,“他不是歇诊了吗?怎么还给人看病?” “很熟的老主顾了,年纪又大,他不看,老人家恐怕要受罪。” “哦。“余飞扒着门框,一只脚踩高高的门槛里,“那我就进去了啊。” 宁师哥也扒着门不动,说:“我没放你进来啊,是你硬挤进来的。” 余飞:“好的好的。” 余飞敲了敲理疗室的门,余清在里头答:“谁啊?进来。” 余飞推门进去,见里头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爷子趴在在理疗床上,余清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给他做推拿。理疗床边小沙发上坐着个面目慈和的老太太,戴着老花镜在看书。 余清看见是她,不惊不动,低下头去继续推拿,双手如铁杵,老爷子哼哼起来。 余清道:“来做什么?” 余飞说:“给您还钱。”她拿出一个信封。 “放下,出去吧。” 余飞“哦”了一声,便向外走,关门时又向内瞅了一眼,发现那二老都在盯着她。她却看见余清一条腿上打着石膏,旁边搁着一只单拐。 她又开门进来,“您的腿怎么了?” “摔断了。别在这儿叽叽喳喳,老人需要安静。” 余飞于是又出去。 理疗室中又陷入安静,两个老人家却在相互交换着眼色。 过了会,单老太太推了推老花镜,问:“余清,刚才进来的这个姑娘是?……” 余清单脚挪动了一下滑轮椅子的位置,手上的功夫仍然未停。他双手的袖子高高卷起,一双小臂粗壮有力,筋骨因为用了暗劲儿刚硬地绷起,看着像水泥垒的一样。 他一张脸愈发冷峻了,沉默了很久,说:“是我的小女儿。” 这个回答大出单老太太和尚老先生的意料,半晌都没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尚老先生抬起上半身,转过头道:“余清,你这个玩笑开大了,我认识你二十年,从来就没听说你还有个女儿!还都这么大了!” 余清把尚老先生按得又趴了下去。开了那一句的头,再说后面的就没那么难。 “尚老,我年轻的时候也是犯过错的。” 二老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尚老先生问:“那……这孩子现在在做什么?” “也没什么正事儿,在餐馆做服务员。她学唱戏的,在考戏曲学院的研究生。” “这孩子叫什么?” “余婉仪。” “哦……” 近十二点,二老的一次理疗做完,单老太太搀扶着尚老先生出门,余清拄着拐站起来,问:“您外孙子今天还是不能来接您二位?” 单老太太说:“他爸来北京开一个什么峰会,说要四天,让他全程陪着。他今晚才能回来呢。” 余清动了下眼睛,说:“您二老愿意让他们父子这样相处?” 单老太太叹了口气:“我们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本来就没了妈妈,能不让他见他爸吗?而且他爸这个人……唉,怎么说呢,这么多年,对小白子是真好,对我们二老也……唉算了,一言难尽,以后咱们再坐下细说。” 余清敛着眉,没说什么。 门一推开,一股久违的饭菜香气迎面袭来,二老和余清都是精神一振。 宁师哥颠颠地跑过来:“师父,午饭做好了,二老也留下来吃吧,照着师父给二老的食谱做的。” 余清一抬眼,目光犀利地望着他:“你们做的?” 宁师哥有点惧他,躲着他的目光不敢说话。 余飞背着手站在院子里厨房前面,背后天高云淡,风清气朗,她站得像一株挺拔的白杨,说: “我做的。” * 单老太太的出身是个大小姐,生来不会服侍人。和尚老先生这么多年下来,勉强学会了做饭,但手艺仍然是麻麻地,所以二老平时还是吃教工食堂比较多。 这三四天,尚老先生连吃数顿单老太太做的理疗营养餐,已经吃得伤到了,只是嘴上不敢说出来。单老太太自己和他一起吃,也知道不好吃,但是又拉不下脸直说,就怪余清那个菜谱配得太糟糕。 余清这边就更糟糕了。骨科诊所,只收男徒弟,因为女徒弟没有正骨和推拿这个力气。男徒弟做的饭菜,那基本上也只能有“吃饱”这一个要求。 尚、单二老和余清、余清的三个徒弟,还有余飞七个人一起吃饭。 三个徒弟简直就是狼吞虎咽。尚、单二老和余清年纪大点,矜持一点,但也都是埋头吃。 余飞也就做了顿便饭,专门照着二老的食谱加了三个菜,也看不懂这三老三少是怎么回事。她吃得慢点,很多菜就没了。 她心想,得,她待会回去还得加一顿。站起来跟余清说了句:“我先走了。听说阿姨年后才回来,您的腿又断了,您要是不嫌弃的话,我后面再来给您做一个月的饭。” 三个徒弟简直要解脱升天,六道目光殷切地望向余清。 余清放下筷子看着她,淡声问:“餐馆的工作又丢了?” 他说了个“又”字。 余清的敏锐一如之前看出她被赶出了缮灯艇。 余飞把羽绒服穿上,低头拉着拉链,随口道:“是啊,您有工作给我做?” 过年前的确不好找工作,她也就这么一说。余清对她向来冷淡,她也没指望什么。不料余清开口道: “诊所缺人,那你就留下来帮工吧。” “啊?——” * 余飞接下的第一个活儿就是给二老配营养餐。 这活儿倒不是余清给的,是二老问她:姑娘,你这菜是岭南的做法吧?她说是啊,二老就很委婉地提了个请求,请她帮忙给他们做营养餐,中午在诊所吃,晚上帮忙送到二老家里。 余清不干涉她的选择,余飞心想,这样敢情也好,反正自己也要吃饭,做饭赚点外快谋生,还不耽搁自己练功,于是爽快地答应了。 第36节 冬天天黑得很早。 在一片昏暗天色中,余飞拎着两个大保温饭盒,照着导航去寻二老的家。 二老给的地址是某某路某某号,很生僻的名字,余飞从来没听说过,但手机地图上竟然有。 走着走着便进了一个大园子,保安也没拦她。又去寻门牌号,余飞隐约觉得这地方很熟悉——高树林立,灰砖小楼,四处可见爬山虎的残藤和跳来跳去的小鸟。 等等,这不就是白翡丽那晚上带她来的地方么? 余飞赶紧打开手机,把地图打开缩小,果然见到上面写着两个字: 瞻园。 她心中隐约觉得古怪,可是又觉得应该没有这么巧。她要找的门牌号就在眼前了,她绞尽脑汁思索上一次来的到底是不是这座楼。可是这个院子里的小楼几乎都长得差不多,那一天晚上她又没注意看,实在分不清到底是不是这座楼。 她正踌躇着,门却开了,单老太太迎出来,热情地拉着她进去。 “小余儿来啦,外面冷,快进来坐坐。” 单老太太叫她小余,后面还加了个儿化音,听起来就像“小鱼儿”一样。余飞心想这倒是从来没听过的新鲜叫法。 她满心警惕地走进去,只见房中的格局倒是和她几天前见到的一样,但是摆设似乎又完全不同了,沙发罩、地毯什么的,全都变了样子,房间中搁着许多鲜花,看上去焕然一新,更加鲜亮。 她脱了鞋子,单老太太在她身后把门锁上了。尚老先生坐在沙发上,转过身来和她打招呼。 余飞有些茫然,脑子里面觉得有些冲突。她拿着保温桶,对单老太太说:“我给您用盘和碗盛出来吧,另外那个汤,得热一下才好喝。” 单老太太笑眯眯地引她去厨房,回头向尚老先生使了个眼色。 余飞那天是从厨房和储物间逃走的,但是跑得匆忙,也没怎么注意陈设。她偷偷四下里张望着,发现那个储物间好像是被堵死的,又不大像她逃走的那一个。 真是太奇怪了。 单老太太的话挺多,不停地和她聊着,不过也都是请教着营养餐怎么做之类。 她和老太太一起把饭菜都搁进碗盘里端了出去,放到会客厅一侧的餐桌上时,她看见墙边的楼梯上有人摇摇晃晃地下来了,睡眼惺忪的样子。 他穿着件白色的棉t恤,低着头很不情愿地下楼,忽然一道黑影从楼上跃下来,四个爪子紧巴巴地扒在他的肩膀上。 那猫的体量实在太大,他被冲得“咚”地一声撞在了墙上,“咝”的一声。 他就是这当下一眼看到了站在下面厅边的余飞,两眼一直,一脚踏空—— 那根翘着的辫子在空中划了个圈就看不见了。 他在楼梯上摔了一跤。 余飞低头看手中的汤碗。 她想,这大概,真的是叫因缘际会,无处可逃。 ☆、夜鸟 单老太太一见白翡丽在楼梯上跌了跤, 慌忙把手里拿着的一大把筷子搁在了餐桌上, 急火火地跑了过去。 “小白子!怎么这么不小心?摔伤了没有?有没有流血?!” 尚老先生也连忙扶着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满眼担忧的神色。 余飞心想这白翡丽, 果然是二老心尖尖上的大宝贝,宠上天了。 那边白翡丽已经爬了起来,右手里还拎着一大坨虎妞。他低头向单老太太摆了摆手, 示意自己没事, 又对尚老先生说:“姥爷,坐下。” 单老太太还在盯着他上看下看,生怕他有受伤, 不停地埋怨:“这几天你爸是怎么着你了?一回来倒头就睡,睡得不知道东南西北。” 白翡丽却还在盯着余飞,余飞也不知如何当着尚、单二老的面开启和他的对话,就只当没看到, 无声无息地摆碗。 白翡丽看了会,指着她对单老太太说:“姥姥,你看得到那里有个人吗?我是不是又有幻觉了?” 单老太太嗔怪地拍掉他的手, 说:“别指着人!没礼貌!那姑娘是余清余大夫的小女儿,给我们送晚餐来的。” 白翡丽把手里拎着的大猫咪在怀里抱紧, 仿佛这世界上只有这猫是真实的。他那一双湛澈如水的眼睛里仍然浑是困惑,低头极低声对单老太太说: “余大夫有女儿?” 单老太太望着白翡丽, 脸上露出了一个狐疑的表情。她把白翡丽从楼梯上拉下来:“先吃饭。” 白翡丽走路发飘,仿佛魂魄尚未归位。他扶着尚老先生在餐桌边坐下,他坐在了老先生下首, 虎妞蹲在了他身边的高凳子上。 单老太太笑眯眯地对余飞说:“这是我外孙,姓白,叫白翡丽。” 余飞摆好了菜,说:“那,您几位先吃,我回去了。” 单老太太忙拦住她,说:“都来了,就一起吃吧。你回家也晚了,我从教工食堂给你和小白子都订了餐,大家都够吃。”说着,不由分说把余飞按在了她身边的椅子上,正好和白翡丽对着,虎妞盯着她,很好地诠释了什么叫“虎视眈眈”。 余飞想,现在都这个局面了,她再走未免矫情,于是既来者则安之,向单老太太道了声谢,拿起了筷子。 她想起在荣华酒家,白翡丽突然在她和母亲对面坐下的情景。 那时候,白翡丽是把“坦白”这个事儿甩给她了的。今天既然是他的主场,那么她也就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好了。 她于是闷头不说话。 尚老先生吃着余飞做的营养配餐,不说话,眼风儿却往白翡丽脸上飘。单老太太给白翡丽舀一勺汤,说:“今天中午在余大夫家吃了小余儿做的菜,手艺不输咱们教工食堂那个做了几十年菜的乔老师傅。你也尝尝,岭南菜,肯定最合你口味。” 白翡丽本来还在茫然中,听到“岭南菜”三个字,好像又回过一点神来,拿起了筷子。 尚老先生说:“今天几号?” 单老太太说:“二十七。” 尚老先生说:“第五天了吧?”他看向白翡丽,语气忽然严厉:“人呢?” 白翡丽刚夹了一口米饭在嘴里,闻言一下子呛到,剧烈咳嗽起来。 尚老先生不高兴了:“你别又跟我来林妹妹这套。” 白翡丽捂着胸口咳了两声,白皙的脸色有些泛红,他抬起目光来看向余飞,出口的却是一句白话: “点解你喺度?(你怎么在这里?)” 余飞反应也是快,白翡丽这是要和她串供啊,她于是也用白话答道: “你婆婆公公呃我过嚟嘅(你姥姥姥爷骗我过来的)。” “我姥姥姥爷怎么骗你过来的?” “他们那天看到我了,我没看清他们。” “上次为什么自己走了?” “我很多事要做啊,还要考试。” “那为什么不留联系方式?连借你的手机都清干净了?” “你想怎样?你想和我谈恋爱吗?——” 这一连串的对话说得极快,几乎都没有停顿,却在最后戛然而止。 尚、单二老不懂白话,一下子竟没反应过来,尚老先生一拍桌子:“小白子!你——” 白翡丽忽的用普通话说:“女朋友。” 三个字把尚老先生这一口气堵在了嗓子眼儿里。 尚老先生没好气说:“22号白天不是还说没女朋友的吗?” 白翡丽盯着余飞:“之前吵架,分了,22号晚上又回来了。”一如余飞当时对着言佩珊的语气。 余飞心想,这个人真的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 尚老先生:“你们……”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单老太太劝他:“年轻人嘛,谈恋爱分分合合的,太正常了。” 尚老先生说:“既然是男女朋友,就大大方方来往,别闹得我们老人家一惊一乍的,吓出心脏病来。” 余飞觉得这气氛有些微妙,竟像是真的拿她当一家人了一样。她有些脸红,也不知道当时白翡丽面对母亲的淡定是怎么做到的。她拿头发遮住脸,含糊地“嗯”了一声。 单老太太摸摸她的头顶,笑眯眯地说:“小余儿害羞了呢。傻孩子,有什么好害羞的。以后呢,想在这里住就在这里住,别大清早看到我们回来就跑了。” 余飞本来还没怎么害羞,被单老太太这么一说,却差点把脸都埋进碗里去。 她说:“您先别告诉余大夫,我和他关系还不太好。” 单老太太怔了一下:“好好好,慢慢来。” 接下来尚、单二老又问两人是怎么认识的、认识了多久了之类的一些细节,余飞一概只做旁听者,任由白翡丽回答。白翡丽只说是今年四月份在y市认识的,到现在八个月了,听起来完全没扯谎,却又巧妙避过了一些老人家会觉得敏感的东西。二老边听边感慨,太巧太巧了。 吃过饭,餐具都拿进厨房,连同保温桶的餐格都一并搁进洗碗机里。白翡丽上楼漱口,余飞在会客厅,见尚老先生怀抱着虎妞,用平板电脑在看一出京剧。 余飞听着那腔调耳熟,凑过去一看,吓了一跳——屏幕上的那人,可不就是她自己? 她按着心口压了压惊,说:“尚老师——” “叫姥爷。” “……姥爷,您爱听京剧?” “我和你姥姥都喜欢听。听余清说,你也是学京剧的?” “是的……”余飞斟酌着,又问:“您看的这个是……” “哦,这是缮灯艇一个叫余飞的女老生,我和你姥姥想去听一场她的戏,但她现在不知道为什么不演了。让小白子去打听,也没打听出个所以然来。你听说过她没?” 余飞默然想,原来那晚上在佛海边上遇到白翡丽,是因为这事。但今晚倘是认了,又要扯出为什么会离开缮灯艇那些事情。横竖她现在已经不能回去唱了,不如不说,便道:“没有。” 尚老先生叹了口气,挥挥手:“你去和小白子玩去吧,不用管我们老人家的,待会我和你姥姥要出去串门子。” 余飞说:“那您注意点腰。” 余飞上楼去,姥姥塞了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圆咕隆咚的大苹果给她。 底下的虎妞喵呜一声,挣身而起,被姥爷按在了怀里。 白翡丽站在房间窗子边上,手伸出窗外,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余飞走进去,慢慢用背靠锁上了门,斜倚在门边,说: “男朋友。” 白翡丽回头,向她招手,示意她过来。 第37节 余飞便走过去,只见他在搁鸟食。窗台上落了好几只鸟,扑棱着翅膀在啄食。这些鸟长得胖胖的,羽毛油光水滑,一看就知道在认真过冬。 余飞问:“你养的?” 白翡丽点点头。 余飞心想你就胡诌吧,又问:“那你都认识它们咯?” 白翡丽又点头。 余飞瞅着这几只鸟还都长得不一样,她反正认不出是什么鸟。她手里头滴溜溜转着苹果,偏着头问他: “哪只是在屋顶上瞅着我们做好事儿的那个?” 他忽的转过头来看着她,默然的,眼睛漆黑幽深。 她顿时笑得花枝招展:“就知道你胡说八道。” 没想到他真的伸出手去,指住了其中一只黑颈灰羽、翅膀和尾巴是灰蓝色的鸟儿: “这只,灰喜鹊,叫喜田。” 余飞有些傻眼,说:“你怎么知道是它?” 白翡丽双臂搁在窗台上,目光注视着那些啄食的鸟儿,说: “它的叫声不一样,它叫kwi——kwi——kwi——” 他惟妙惟肖地学着鸟叫,余飞心想还真是和那晚上的叫声一模一样,一时之间竟然分不出他到底是在说真话还是胡扯。但他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又让她忍俊不禁。 然后她就听见白翡丽望着夜色中说: “它说:亲她,亲她,亲她,我就亲了。” 余飞忽的说不出话来。 ☆、摸到他化 他眼尾的样子长得像一枚精致的叶, 鼻尖落进群林漠漠的夜色里。鸟儿吃饱了就扑楞着翅膀飞走, 这里像一片孤独的圣地。 余飞厚颜无耻地想,白翡丽一个人关在这里太浪费了, 就需要她这种人来欣赏。 她转了转手中的苹果,问:“吃吗?” 白翡丽看了她一眼,点点头。 余飞环视一周, 白翡丽房中没有水果刀。这苹果虽然被姥姥洗得很干净, 她还是习惯削皮吃。她说“等我一下”,就开门下楼。 楼下姥姥姥爷已经出门去了,连虎妞都不见了。 余飞去厨房拿了把小水果刀。她自恃刀功好, 边上楼边削,把苹果皮削成长长的一条,又薄又整齐。然而这刀子比她估算的要锋利得多——当她在手里里把苹果切成两半时,力度没能把握精确, 刀刃过核如吹毛断发,一下便割进了她的手心里,鲜血涌出。 她受这种小伤受惯了, 也没当回事,首先想到的就是还好没弄脏苹果。 她把苹果挪到右手, 左手手心窝起来,免得血流到地上。 她几级楼梯上去, 站在白翡丽门口叫他: “你家的创可贴在哪里呀?” 白翡丽疾步走过来,“你怎么了?” 她毫不吝啬地把左手伸出来给他看:左手掌心到手掌根部静脉处一道血口,手心里已经积了满满的一捧血, 想一个小小的血泊,殷红刺目。 她满不在乎地说:“划着手了。” 她看见白翡丽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化作苍白,白得可怖。他一掌就把她推了出去,力气大得她险些跌倒。幸好身后就是栏杆,她的后背重重地撞在了栏杆上,房门在她眼前“砰”地一声合上,依稀听见他的声音说:“茶几底下的抽屉里。” 余飞愣了一秒,用力地捶他的房门:“白翡丽!你搞什么呀!我受伤了,你干嘛把我关在外面?!” 门里没有回应,隐约听见很长的、有些吃力的呼吸声。 眼见伤口还在冒血,余飞怒气冲冲地下楼,在白翡丽说的抽屉里翻出了创可贴,正想贴完了就走,脑子里忽然飞快闪过一个念头: 白翡丽是不是晕血? 这个念头很快在她脑海里聚集起了许多凌乱的碎片。 母亲重病时她在医院里见过这种人,抽血时一定得头朝一边,紧闭双眼,见着血就昏迷过去。 白翡丽陪她陪练《湖中公子》的那天晚上,她一不小心用那把开刃的剑划伤了他的胳膊,本是小伤,他当时的反应就很反常。 随身带一堆纱布药棉、医用胶布,这是一般人会做的事? 她嘲笑他是一朵娇花,娇生惯养,遇风即摧。 吃饭前他从楼梯上摔下来,尚、单二老都如临大敌,问的便是“摔伤没有?有没有流血?” 她以为尚、单二老是太宠溺他,捧在手上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但真的是那样? 想到这里,她连忙又撕了几个创可贴,把伤口贴得死死的,又洗干净了手,匆匆爬上楼去。 她狠狠地踹他的房门: “白翡丽!开门!” 踹了好几脚,她听见房中“哗啦”一声,像是椅子打翻在地。又有极细小的窸窣声,像是药丸顶破泡罩铝膜的声音,随后便再没了动静。 余飞着急了,她没有二老的联系方式,余清那边她每次都是登门造访,从来没有要过电话,她甚至都不能通过余清来找到二老。 这时候她忽的想起在y市演出结束后的那一晚,展览馆对面的老巷中,她一竹竿打在了离恨天和阴度司脸上。阴度司当时摸着脸骂了一句:“我去,流血了!你这娘们还动手!” 白翡丽今天不过看到她手中的血,就差点晕过去——也不知现在晕过去没有。倘是那时候他出来,看到离恨天和阴度司满脸是血的样子,他又会怎样?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他要是真不想,后面阿光欺负她的时候,他又为什么会站出来? 后面警察来得很快,她应该早就想到,不是离恨天他们叫的,而是白翡丽叫的。 也不知道那种无能为力,是怎样一种感觉。 余飞继续敲门,仍没有任何回应,她愈发的惊慌。她跑进隔壁的洗手间里去,推开高高的通风窗,只见底下有一个空调台子,正好在两间房的窗子之间。再底下,便是枯黄的草皮和灌木丛。 不过二层楼高,以她这种皮实的身体,就算掉下去也要不了命的。余飞这时候心里头的虎劲儿上来,垫着个凳子就从高窗上翻了出去,轻轻一跳落在了空调台上。 空调台离白翡丽的房间还是有一定距离。她小心翼翼地站在空调台的铁护栏上,一手抓着空调的管道,一只手够住了窗台,身体一荡,整个人就悬空在了窗台下。 所幸白翡丽刚才喂鸟,房间窗子还是开着的。更所幸她十几年来练功不懈,臂力和腰力都甚好。两只手都扒紧了窗台做引体向上,她像个猴子一样往上爬。她叫: “白翡丽,白翡丽,你还醒着吗?” 白翡丽扶着墙过来,一看见窗子外面挂着的她,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苍白了,忙滑开窗扇,伸出双手穿过她的腋下,把她用力往上抱,整个人从窗子里拖了进来。 余飞双脚一落地,一个没站稳,就扑着白翡丽压倒在那张床上。余飞紧靠在白翡丽身上,只觉得他脸颊和脖颈又湿又凉,这时候又沁出薄薄一层冷汗。她去摸他的手,也是凉而无力的,脉搏细微。 余飞拿手把他微湿的头发拨到耳后,说:“你吓死我了,晕血怎么不早告诉我啊?” 白翡丽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半睁着眼睛,长长的睫毛栖息在白皙的皮肤上。 余飞在他耳边说了句话,眼睁睁看着他的耳朵从根部一直红到顶上。 余飞摸着他饱满耳垂上的三个小孔,果然如她想象的一样干净又柔软,有着奇异美好的触感。她挂心数日,此刻终于心满意足,装模作样叹了口气,说:“那我以后来例假可怎么办呐?生孩子可怎么办呐?” 眼见着他仍是不理她,她贴着他的耳朵,叫:“阿——” 一个“翡”字没来得及出口,他翻身压过来,紧吻住她的嘴唇。 余飞装模作样挣扎了两下,便抱住他亲。他的气息清新,怎么亲都让她舒服喜爱。他凉沁沁的右手从她毛衣底下探进去,引得她咯咯直笑,但笑声很快又变成低低的急促的声息,他环着她削窄的背和腰肢,却始终不离她的嘴唇,不许她叫出那两个字来。 余飞的眼睛里被他的目光注满春水,正当觉得他完全情动时,听见他说了句话: “趁我现在还清醒着,我送你回去吧。” 现在便是他说什么她都毫无保留地相信,也不会去思考,她只知道这晚上留宿在这里确实不太好,趁着二老还没回来,先回家确实比较适当。 两人穿好了衣服下楼出门,白翡丽的车停在小楼的另一头。余飞心想要是停门口,她不就一下认出来了吗?说不定又是二老赶着白翡丽停到楼后面去的。 白翡丽开车把余飞送回到她的小区里,余飞下了车,正在犹豫是要和他道别呢,还是邀请他去她那个老破小的公寓里去坐坐,却见白翡丽已经锁了车,跟在了她身边,只是有点恍恍惚惚的样子。她往前走一步,他便跟一步。她心中窃喜,也不用多说些什么尴尬的话,就这么一步步地把他引进了自己的公寓里。 一开门,一股冷气扑面袭来,暖气还是没修好。公寓很小,不过四十来平米,一床一桌,一厨一卫。除了一些考研的书、京剧的剧本与曲谱之类,基本上没什么东西,收拾得干净整洁,看着十分清寒。 余飞拿了一双超市买的干净棉拖鞋给白翡丽穿。还没待她解释什么,白翡丽已经脱了外套,径直上了床,扯了被子盖上了。 余飞:“……” 余飞有些不大明白白翡丽的套路。所以他这是不打算走了? 但是她这里……没有安全措施啊。 余飞是个果断的人,她很快下楼去买了一盒。然后钻进浴室,开着浴霸洗了个澡。 到床上,白翡丽已经睡得很熟,蜷成一团像个刺猬。他睡觉倒是安静,一丁点声音都没有。余飞摇了摇他也摇不醒,心想这是什么情况呢?这个小房子暖气一直不充足,她是习惯了的。但她怕这个娇生惯养的大公子觉得冷,给他那边开了电热毯,又加盖了一层厚毛毯。 他是和衣而眠的,余飞担心他早上起来会冷,想了想,还是把他的衣服都扒光了。这么一通折腾他还是没醒,余飞已经不抱任何希望,自己在他旁边睡下。他却又像是感觉到了冷似的,贴过来,然后把她抱住。 她隐约明白了白翡丽之前那句“趁我还清醒着”的意思,他约莫是吃了什么安眠定神的药物,所以现在睡得这么死。 余飞之前的心中窃喜现在已经荡然无存。 她只觉得备受折磨。 如果白翡丽是个蜡像——他现在就是个蜡像。 余飞失眠。 在被他抱了许久之后,她终于反扑过去——摸到他化。 作者有话要说:  热伤风感冒发烧了 这章我不知道自己在写啥 ☆、醒来 琅嬛是在一家剧场旁边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苍蝇馆子里找到关九的。 “现在想要约你也太难了吧, 九哥。”琅嬛在关九对面坐下来, 笑盈盈地说。 关九在吃面,一大海碗的盖浇面。她长发高束, 拉长的眉线和眼线还没能完全洗干净,隐约的寒梅风致,配上大筷头粗犷的面条在她红唇间出入, 颇有种古代不拘小节的侠女当街大碗吃肉大口喝酒的味道。 “你能找到这儿来, 我也很服气。”关九右手挑面,左手向她竖起一根大拇指,又扔了一听啤酒给她。“来一碗吗?”她问。 第38节 “离恨天请我吃老旗饭庄, 你就请我吃沙县小吃啊?”琅嬛伸手接住啤酒,左右张望了一下,“还是个山寨的。”她笑吟吟地揶揄关九。 “深夜食堂,聆听人间百态, 感受我这种过气老coser的夜生活——这不比离恨天请你吃老旗有意义多了吗?要不咱们也吹一瓶白的?” “不不不——”琅嬛忙摆手,“深更半夜的,吹不起, 吹不起。还是你九哥厉害。” “不是我不想见你啊琅嬛,我没那么大架子。”关九又在点菜单上划了十来串烤串给服务员, “《龙鳞》元旦就要正式开演了,这几天关山千重又不在, 我真是忙得抽不开身。今天一整天到现在,这是我吃的第一顿正经饭。”她咬着面条指指自己的碗。 “我还说想见见关山千重呢,听说《湖中公子》和《龙鳞》都是他亲自操刀制作的, 你们鸠白,就这样把一个大牛人藏着掖着啊?” 关九斜斜抬起眼看她,目光中含了一点带刺儿的深幽:“哟?我们鸠白出内奸啦?哦,你刚和离恨天他们吃过饭,这准又是他们说的吧?” 琅嬛慢悠悠晃着手里的啤酒,“其实我也很好奇了,你说你们鸠白也就红了一个《湖中公子》,论影响力还是比不上其他大社团。你们接下来做《幻世灯》,又不和我们抢项目,离恨天死盯着你们干嘛?就因为关山千重是他情敌吗?” “我说琅嬛,你不是出来做外联的吗?怎么一开口净是八卦?” “那些冠冕堂皇的外联,就让黑柏去做好了。我觉得八卦才是了解这个圈子的精髓。”她低下头来靠近关九,“比如说你和关山千重从四月份以来身边就都没有过妹子,所以《龙鳞》你们肯定都做得非常投入。而这个月你连一次酒吧都没去过,所以可见你的确是很忙——” “还让不让人活了!”关九叫起来,“我又不是明星,为什么连这些你们都知道!” “你不是明星,你是cos圈第一女神,胜似明星啦。”琅嬛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大伙儿都在猜风流如咱们九哥到底还能单身多久。” 关九白了她一眼。 烤串上上来,关九拣出里面烤得最肥美的几串骨肉相连给琅嬛。琅嬛笑吟吟地接过,说:“啊,有个事儿,本来不想告诉你的,免得你们鸠白更好了,对我们花咲也是威胁。但九哥你这么体贴,我就还是说吧。” “什么事?” “昨天我们在老旗饭庄,遇到了一个姑娘,听离恨天说,就是给你们演刘戏蟾的那个。” “真的假的?”关九惊得登时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圆睁着眼睛望着她。 “当然是真的。差点没和绫酒离恨天打起来。绫酒让人姑娘被开水淋了一身,那姑娘也是厉害,伸手就把绫酒打了。我说,这姑娘不就给你们演了个剧,怎么就和非我结了这么大一个梁子呢?” * 冬日灿烂的阳光照进窗子,白翡丽迷迷瞪瞪地醒过来,感觉身上的被子又重又沉,床也硬得硌得慌。从枕边摸到手机看了一眼,八点四十五。他本想拉了窗帘接着睡,看清房间里的陈设时,蓦的想起来这是在余飞家里,然而这小房间他一眼望过去一个人影都没有,不由得心里又是一沉。 人又跑了? 他心里不是滋味,翻身爬起来,才发现身上没穿衣服,衣服都被叠起来塞在被子下面,被捂得温热,穿上时也不觉得冷。 他穿好了衣服,发现旁边桌子上放着一套新买的洗漱用品,一张纸条上用潦草的字迹写着: 我出去练早功。 他看了半晌,把纸条揣在了兜里,去洗手间洗澡洗漱。 余飞回来的时候九点半,拿钥匙开门开到一半,门自己给开了。 顶门口站着一人儿,盘靓条顺,亭亭玉立,再加上四个字,赏心悦目。 余飞咂摸了一下这种破屋藏娇的感觉,觉得昨晚上死鱼蜡像一般的他也可以原谅了。 屋里的温度比早晨的户外还是高上一些。她拉开羽绒服的拉链,反手锁上门,打了个招呼:“你起来啦?”她把买回来的早餐搁在玄关的柜子上,撑着墙换了鞋,又站起身来,他还堵在她面前。 这玄关本来就又窄又矮,他个子又挺高,站在那儿,就让她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了。 余飞抬起头来,问:“你还站这儿干嘛呢?” 他没说话,又往前走了一步。余飞被逼得背靠上了门,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她刚晨练完,脸上还是红扑扑的,仿佛还沾着清晨的霜霰,反射着碎金样的阳光。 他的右手拉住了她的左手,余飞诧异地低下头去。 他的左手从她羽绒服里穿进去,揽住她修韧的腰,让她贴在了自己身前。 余飞:“……” 余飞:“???” 他偏头在她润泽粉嫩的脸颊上亲了一下,正着眼睛看她,脸上又有些红。余飞心想这个人怎么回事啊,算上昨晚两个人都一块儿睡了三夜了,再亲密的事都做过了,怎么还脸红啊。但在这种气氛之下,她的脸也不争气地红了起来。这个人就是有这么一种奇怪的本事,总搞得他们两个还不熟似的,每一晚都是像是初夜。 但他们俩确实不熟。 每一晚都像是睡了个陌生人。 余飞的脸愈发的红了起来,低头避开他的目光。他低头亲她的上唇,她的头便轻轻向后仰去,配合他的角度。他试探着吻她更多,她便温顺地承受他更多。 但他没有逾矩,仿佛只是在感受她的存在和真实,吻过她之后,又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地去蹭她蓬松浓密的头发。 余飞发现白翡丽很喜欢抱她,尤其喜欢穿过她的毛衣和里衫去摸摸她的腰。他应该是个很喜欢肌肤之亲的人。 不过她也喜欢,胜过言语交流。 吃过早餐差不多十点钟,白翡丽送余飞去余清的诊所。去到诊所门口,余飞下车,胡同里还没有人。白翡丽准备走,余飞敲敲他的车窗,他便又让车窗降了下来。 “你中午来吃饭吗?” 白翡丽摇摇头。 “晚上呢?回家吃饭吗?” 白翡丽又摇头:“元旦前可能都没时间。” 余飞瘪瘪嘴,说:“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嗯?” “昨晚我做的菜,你怎么一口都没动?” 白翡丽低了目光,手放在方向盘上,没说话。 余飞说:“你是y市人,我做的菜你应该习惯吃的。你不尝一尝,怎么知道好不好吃呢?” “不是。”白翡丽忽的说。 “怎么不是?”余飞的语气有点急。她对自己做的菜有自信,昨晚单老太太给白翡丽舀的汤,他就搁那里一口没动,让她耿耿于怀了一夜。 白翡丽平视着前方的路,老胡同多少年人来人往的狭路并不平坦,但是耿直地存在在那里,直通通地通往前方。 “我已经很多很多年没吃过我喜欢的y市菜了。” “我怕吃了会上瘾。” * 这一天《龙鳞》的舞台剧又排练到很晚。试演之后这么短的几天里,白翡丽对剧本和舞台表现又做了大量修改。他在陪父亲参加那个峰会的几天时间里,鸠白的人本以为他不会再管这个剧,然而随着排练录像传过去,修改意见深夜里还在源源不断的地传回来。 临近元旦的正式演出,这几天的每一场排练都不能有任何的疏忽。比起《湖中公子》的简洁精致,《龙鳞》在人物、场景、台词、动作设计等方方面面都要复杂更多。二者一致的是都融入了独特的审美元素,让整个舞台剧充斥着一种具有震撼力的美感。 关九也不知道《龙鳞》这种独特的美感白翡丽是怎么想到并设计出来的,但她知道当初他同意接下这个项目时,就已经有了考虑。虽然他很不喜欢这个商业项目,但并不意味着他会敷衍了事。 排练完十一点多钟,关九跟白翡丽提议干脆再去打一个小时的网球,累死算了。白翡丽没有反对。 关九和工作室附近的网球馆的老板是铁哥们,非营业时间随时能进去用场子。 打完一个小时,关九和白翡丽坐在场子边上的长凳上擦汗喝水。这个室内网球场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用绿色的高网分隔开来。这时候整个场子只有他们打的那一块亮着灯,其他都暗着,灯光与黑暗渐次混合,形成一种茫然而又博大的空旷感。 关九望着这片看不到边缘的网球场,喝下一大口功能性饮料,说: “白翡丽,你记不记得你刚才最后有几个球,是用左手接的?” 白翡丽愣了一下,说:“有么?” 关九说:“我就知道你没这个记性,最后一个我录到了,你自己看吧。”她把手机递给他。 手机录的角度很勉强,但还是看得出关九打出了一个很刁钻的球,直冲白翡丽的左后方。白翡丽快步后退,然后非常自然地网球拍右手换左手,干净利落地抽了回去,而且很快,几乎是一瞬间,网球拍又换回了右手。 白翡丽自己看着都说不出话来。 “有一种很灵异的感觉。你自己几乎从不打左手球。”关九关了手机,靠在身后的墙上。“我等会就把它删了,看着怕怕的,像有另外一个人附着在你身上一样。” 白翡丽沉默了好一会,忽然问道:“你叫我来打球,不停给我发反手球,还录像,就是为了验证这个?” 关九说:“我觉得这几天,你的状态又不太稳定。”她望着空旷的网球场说:“你自己肯定也感觉到了,《幻世灯》决定得太突然了,虽然这个项目我们已经讨论过很久,基本已经确定下来,但如果是纯粹的你的话,你一定会等到回来,和我说清楚了再做这个最终的决定。” 白翡丽默然不语。 关九说:“我曾经以为,绫酒和余婉仪对你而言也差不太多,都是可以谈个恋爱而已的女孩子嘛。但我现在越来越发现我错了——” “现在余婉仪回来了,他又醒了,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的好怕你们说看不懂…… 每章都有人说看不懂…… ☆、龙鳞 元旦那天晚上, 白翡丽带余飞去看《龙鳞》的正式首演。 路上的时候白翡丽把手机给余飞, 让她大概感受了一下《龙鳞》这个游戏的风格。余飞从来不玩游戏,看了两眼就还给他。 “没有上次你玩的那个精致。”她说, “不过是另外一种美。” “你觉得上次那个精致,是因为那个游戏偏女性向,《龙鳞》偏男性向。” “你都玩?” “风格特别的都会试一试。” 风格特别, 嗯, 余飞想起白翡丽家中,二楼有两间书房,小的那一间是白翡丽的。小书房中有许多大木箱子, 一直摞到接近天花板。白翡丽说箱子里装着的都是他小时候看过的漫画、小说和影碟。 那些木箱子上刻着很多台词和对白,大约是用来提醒他箱子里装着的是什么。 余飞对其中一个箱子印象最深,因为那个箱子最破,上面还刻着四句话, 小学生的字迹: 现在正是向着蓝天凯旋而归之时 绚丽的纸之风雪,钻入神社牌坊 周波数相同的邮筒和冰箱 命你们担任前锋! 余飞虽然没有受过系统正规的学校教育,但因为要唱戏, 也被缮灯艇的师父逼着读了许多诗词曲赋、传奇小说,对文字有感觉。 她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四句话写的是什么东西! 对文字感觉好的人, 看到文字脑海中自然而然就会浮现出相应的情境——尤其是这种描述性的语言。但余飞在看着这四句话时,脑海中却起了异样的冲突——与她的惯向逻辑起了冲突。 如何向蓝天凯旋? 第39节 风雪如何绚丽? 邮筒和冰箱的周波数是什么?又如何担任前锋? 但奇怪的是, 这段话却对她形成了很大的冲击力,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以至于现在她都能回想起来。 白翡丽的书房中有许多这种意义指向不明的东西, 她待得越久,发现得越多。发现得越多,越觉得这座小楼中承载着许多关于白翡丽的历史,不为人知也很难解读的历史。 但她自然而然地觉得这就是白翡丽,白翡丽如果那么容易被看懂,就不是她所认识的白翡丽了。相比于她的简单,白翡丽的脑子里总是装着各种繁复冗杂匪夷所思的东西。这样的白翡丽,也是一个总令她觉得陌生却又新鲜喜悦的白翡丽。 * 《龙鳞》虽然是鸠白工作室制作的舞台剧,白翡丽却是自己单独买的票,拉着余飞像普通观众一样排队检票入场。 大剧场人坐得很满,还没开始时,通过横幅和灯牌能很清楚地看出哪些是游戏的粉丝,哪些是舞台剧演员的粉丝。 这种舞台剧的秩序远不像正常话剧那样井然,每当有知名的coser出场时,满场都是尖叫,尤其是关九饰演的女将军出场时,剧场里的女孩子们都像疯掉了一样。 “爱你爱你爱你啊!九哥!” 演《湖中公子》的时候其实也有这样的阵仗,只不过余飞在后台准备,没有看到。 余飞小声问白翡丽:“关九这么火的呀。” 白翡丽:“嗯。” “我亲过她。”余飞得意地说。 白翡丽:“……” 为了让余飞看得懂一些,每当有游戏的经典角色出现时,白翡丽都会给她讲解。每每这时,余飞都会注意到她旁边两个打扮和发型都像男孩子的女生都特别激动,有一段游戏中的经典音乐出现时,其中一个还在边叫边抹眼泪。 余飞很惊讶,问白翡丽:“你们舞台剧的演出效果都这样的吗?” 白翡丽说:“《龙鳞》这个游戏做了有十来年了,陪着一代人长大,自然感情很深。” 余飞想想也是,那些老人家,听着《红灯记》这样的样板戏时,也会抹眼泪。只是现在的年轻人,成长记忆不一样了。 《龙鳞》的人物还原度很高,看着那些粉墨登场的角色,余飞觉得几乎和她在游戏里看见的没有两样。看她身边那两个游戏粉丝的反应,显然是一个惊喜紧接着一个惊喜。 余飞不玩游戏,对剧情的投入不深,更多在看舞台的空间设计和灯光美术效果——她不断会联想京剧的舞台。 但这个真的无法去比较。 京剧舞台一桌二椅,方寸之内纵横万里江山,转瞬之间征伐千秋事业,全凭“写意”二字。 而《龙鳞》呢,是关九用她五年建筑学的底子,大手笔实实在在做出了舞台空间纵深,是白翡丽借助光影和舞美效果制造出了那样一个风云际会、龙蛇起陆的亦真亦幻大世界。 “龙”的意象和美术风格贯穿整个舞台剧始终。 余飞分辨得出白翡丽是用了一种名叫“飞白”的书法风格来表现这种“龙”的苍劲浑朴、恣意挥洒。当主要演员在舞台上表演时,人的身影被投射在背后的大幕上,又被灯光幻化成椽笔挥扫的飞白影迹。那飞白影迹最终又幻化为龙,其势若飞若举,形成人、龙合一的舞台效果。 光是看舞美,就堪称一场视觉盛宴。 演出结束,掌声雷动,久久不散。 白翡丽很淡然:“第一场都是铁杆粉丝捧场,自然要热闹一些。” 买了vip票的观众被留下来和主要角色合影,白翡丽拉着余飞往外走。他护着余飞不被其他观众推挤,问:“你觉得怎样?” 余飞想了想,说了三个字:“视觉系。” 白翡丽抿抿唇,低眉笑了。 余飞说:“难道不是吗?一种最直观的视觉唤醒和挑衅,和游戏本身一样的直接粗暴。” 白翡丽笑了起来,点点头,“这就是游戏厂商的定制需求,也是扬长避短。” 他们已经走出了剧场,外面人更多,大厅中在销售《龙鳞》的游戏周边和舞台剧周边,人头攒动,走都走不出去。余飞便和白翡丽走到一角的大绿植旁边等着。 “你知道日本有一种戏剧叫歌舞伎吧?”白翡丽看着那些飞快减少的周边商品,问道。 余飞点头:“知道。” “歌舞伎最早靠演什么吸引人你知道么?” 余飞摇摇头。这次考研的时候,为了准备专业课她啃掉了世界戏剧学,其中也包括日本戏剧,但书中没有介绍得这么细。 “嫖~妓。” “咦?”余飞吃了一惊,她所知的歌舞伎,和木偶净琉璃、能乐、狂言一起,并称日本的四大古典戏剧。 “这种舞蹈轻佻新奇,一开始由许多年轻貌美的妓~女和男子来演,靠色相诱人。后来幕府要求只准男性演出,并且要把前顶的头发剃光,用中间的一撮头发向前结成‘野郎头’。不能再倚赖色相的吸引力之后,歌舞伎开始追求演技和故事性。” “所以?” “所以我们家关山千重不喜欢《龙鳞》,忍了半年多接了个新项目,叫《幻世灯》。” 人未到,声先至。这声音清越,带着几分锋利。余飞以为关九现在应该是在和vip观众合影,没想到她会找到这里来。 她卸了妆,散着长发,穿着件时下最流行的睡衣长外套,戴了个口罩。 关九过来打掉白翡丽牵着余飞的手,“人借我一下。”她对白翡丽说。 她抱了一下余飞。这时候她穿了高跟鞋而余飞没有,她在身高上略略占了点优势。抱的时候她贴着余飞的耳廓说: “你居然用个假名字骗我。” 余飞扣着她的腰,也贴着她的耳垂说:“刺激不刺激?” “差点把人家刺激坏了。”关九以外人听不见的声音说,“听说你被别人烫了,这事儿我去摆平,就别告诉人家了,这种事,不适合他做。” 余飞微微地皱了下眉。 白翡丽在一旁哼了一声,关九放开余飞。 “你想了三天……这就是你最后做出的决定……”关九看着白翡丽说。 “什么决定?”余飞望着白翡丽,好奇地问。 “决定带你来看《龙鳞》。”白翡丽干脆简洁地回答。 关九看着白翡丽又拉住余飞的手,哂笑了一声,“算了。来都来了,不去后台看看大伙儿说不过去吧。” 后台人满为患。许多vip观众合完影还不想走,在后台转悠。鸠白工作室人数有限,也是第一次用这样的玩法,面对失控的局面,一时也没有办法。几个主演都快被玩坏了。 关九早就明智抽身,带着白翡丽和余飞径直去了鸠白工作室的主创团队所在的那个房间。 “我把你们最讨厌的关山带来了,随意处置吧!” 梦入神机、马放南山、尹雪艳、鬼灯、一念成仙等人之前都备受折磨,这时终得超脱,口中齐齐发出“哦——”的幸灾乐祸的叫声,拿着粉丝们送的公仔就猛扑了上去。 然而扑到半途,戛然而止。 他们看到白翡丽身后,站着一个长头发齐刘海的姑娘。 愣了半秒,这帮人喊道:“言佩珊?”“刘戏蟾?”“……” 马放南山眼尖,看到白翡丽在身后还抓着余飞的手,叫道:“关山弟妹!” 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倒抽一口凉气:“我的天哪……” 尹雪艳仰头看着天花板:“我仿佛出现幻觉……” 鬼灯瞪大双眼,“我们刘戏蟾被制作人潜规则了……” 梦入神机“咔嚓”一声拍了个照。 余飞:“……” 白翡丽却仍然没有放开她的手。 关九搭上余飞的肩膀:“怎么称呼呢,那么?要不,入乡随俗,取个花名儿吧?” 余飞看了眼白翡丽,他也正看着她。 余飞倒是挺大方的,用花名总比用真名强。她说: “那就叫‘风荷’吧。” 白翡丽那春山一般的眉尖一挑: “???” 马放南山问:“哪两个字?” 余飞说:“‘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的‘风荷’。” 马放南山和众人齐齐点头:“哦哦哦,好名字好名字。”关九也觉得不错,正好行政小哥进屋来拿东西,便吩咐小哥去做个新的工牌。 白翡丽:“……” 余飞笑:“九哥,你就这样忽悠我进你们工作室吗?套路很深啊。” 关九正色道:“不签合同,不发工资,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咱就搁一关山千重在办公室里,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你说,这叫不叫忽悠?” 作者有话要说:  几个说明: 1、写到这里发现要过渡到预设的下一个情节好难写,后面几章可能都会很尬…… 2、写完尬章之后后面就是狗血章了,非战斗人员请及时撤离…… ☆、遗失之梦 研究生初试的成绩要二月底才出来, 余飞跑去恕机那里去求了个签, 出来是上上。恕机看了一眼签文,说:“考试必过, 甭废话了,回去准备复试吧。” 余飞乐颠颠的,“我还啥也没说呢, 你怎么知道我问的是考试?” 恕机瞅了余飞一眼, 双掌一合,“阿弥陀佛”,念经一样念叨了一大段: “入门先观来意, 既开言切莫踌躇。 “天来问追欲追贵,追来问天为天忧。 “八问七,喜者欲凭七贵,怨者实为七愁。 “七问八, 非八有事,定然子息艰难。 “士子问前程,生孙为近古。” 余飞打断他的叨叨, “什么天什么追,什么七七八八的, 你最近研究封建迷信走火入魔了吧?” “什么封建迷信?搁现在这会儿叫心理学常识。不过你能听出天啊追啊,七啊八的, 也算你有慧根。”恕机同她比划,“‘天’是父母,‘追’指儿女, ‘七’丈夫‘八’妻子。你看你啊,老余腿断了,两个儿子都不理,你过去当个海螺姑娘报恩,也算是和他破冰了。” 第40节 “再看你和你家小狮狮,鱼水得谐、于飞甚乐,还有什么可问的?你又不是商人,不问前程还问什么?” 余飞听了那什么鱼水、于飞,脸色涨得通红,上去就是老拳拳捶他胸口:“问考试就问考试,你干嘛每次都要嘲笑我!” “我嫉妒不行吗?” “你不是个和尚吗?!” 打闹归打闹,恕机的话,余飞却深信不疑。更何况她考完试心中有底,本来来文殊院就只是求一个心理上的安慰。 回去之后,白天去余清的诊所帮忙煮煮饭,空余时间便开始准备四月份的复试。复试就考三样:《中国戏曲史》、英语听力和口语,外加一个专业面试。 白翡丽也很忙,元旦之后就全力投入了《幻世灯》的筹备之中。余飞每天晚上去瞻园给尚、单二老送饭,十次里也难得见到白翡丽一次。 但白翡丽越来越喜欢晚上跑到余飞这个小破公寓里来和她挤着。一开始冻得抖抖索索的也来,后来暖气修好了,他就来得更频繁了。每次来还带一堆食材,就搁在她的小厨房里不说话。一开始余飞以为他是带过来给她吃的,后来想明白了,这人是在赖着她给他开小灶呢。 不过破屋藏娇嘛,这美娇娘是要宠着的。所以只要他带,她就给做。更何况余飞觉得看着美人儿吃东西本来就是一种享受,劳尚、单二老教导,白翡丽吃相很好,咀嚼不张口,吐刺必掩口,喝汤用汤匙,小口小口地品。每每吃起来,手和脸都生动。余飞觉得,以后要是学画画的话,画得最多的,应该就是他吃东西。 白翡丽的生物钟和她是错开的。余飞早睡早起,生物钟规律,一般给白翡丽开完小灶,再过一个小时她就上床睡觉,那时候白翡丽会到床上来陪她一会儿,直到她睡着为止,然后再起来接着工作。早上,睡到余飞早功回来,再到工作室去。 两个人都尚年轻,最好的年纪,对彼此都有需求。灯火灭尽,衾被厚暖,年轻的身体仿佛永不知餍足。 有一天晚上,又是两次。余飞精疲力竭昏昏欲睡,他还精神很好的样子。她背靠在他怀里,就着模糊月色微抬眼睑,见他左手手指微微曲起,轻轻地拨弄她被汗水粘在颊上和肩上的头发。 他的动作有一种妖气和冶艳,秀气修长的五指和她浓厚的长发深深密密地纠缠,漆黑的发丝缠绕在他白皙的手指之间,余飞恍惚间觉得像山间的青岚,又似缭绕不散的轻烟。 他的声音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和他平时清磐样的声音不同,带着一种空灵美妙: 他问:“你爱我吗?” 这个问题问得太突兀了,余飞感觉像是在做梦,又像被他挠到了痒痒,嘻嘻嘻嘻地笑个不停。 他勾着手指搔她耳下的脖子,“嗯?” 余飞困得不行,闭着眼睛笑着扭头挣扎。 他又问:“你会一辈子陪着我吗?” 她迷迷糊糊的,又笑,撅住他的五指不让他乱动,含混说:“谁知道明天的事——” 他于是又低头吻她。脊背的肌肤摩擦着他胸前和小腹上韧实的肌肉,汗粒清晰地从中间滚过。余飞喜欢这种熨帖的肌肤之亲,很快沉沉睡去,仅存的一丝清醒隐隐约约听到“我爱你,我想一辈子陪着你”,她却觉得这是梦,并且像每个人遗失掉的千万个梦一样,她也很快忘记了。 * “风荷”这个名字很快随着梦入神机的那张照片在圈内传播开来。梦入神机那张照片很机灵地没有拍到头,但反而勾起了更大的好奇心。 毕竟刘戏蟾惊艳一场后消失不见,《龙鳞》演出成功后,关山千重才是鸠白两出舞台剧真正的幕后制作人的传言沸反盈天。 再加上之前关山千重和非我工作室的纠葛,一时间大家都热情地八卦起来。 白翡丽郑重跟她提过:风荷这名字真不适合你。 余飞心想不适合最好了,她也没打算在这圈子里待着,为什么要取一个一眼能把真人和花名联系起来的名字呢?嘴上却反唇相讥:关山千重更不适合你,咱们两个半斤八两,不好吗? 余飞还见到了小芾蝶,小芾蝶很淡定:早就感觉到你们俩有一腿。 余飞:呵呵,白疼你了。 小芾蝶说,你跟关山老爷爱咋样咋样,别染指我的关九女神和弱水白月光。 余飞心想你女神我已经亲过了,又转头问白翡丽:弱水是谁? 白翡丽嗓子眼儿有点痒,马放南山代为回答:我们鸠白工作室的上古神物、镇店之宝,神龙不见首尾,轻易看不到的。 余飞问:比你们四大神兽还上古? 马放南山点头:比九哥都骨灰。 余飞蠢蠢欲动,跃跃欲试:看我把这个白月光染成黑月光。 白翡丽把余飞拉走了。 而绫酒那边,确实再也没有找过余飞的麻烦。余飞有一次偶然听见鬼灯和尹雪艳他们在楼梯间里说,关九找绫酒谈过一次,说你从我们鸠白工作室出道,有多少黑历史在我们手里你知道吗?关山从头到尾让着你,一句话也不多说,那是因为他心地光明,但我关九不是这样的人。这件事和风荷没有半点关系,你要是再揪着她不放,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我能让你在这个圈子里一天也混不下去。我关九行得端坐得直,你要跟我硬碰硬,我怕了你就跟你姓。 余飞原本以为,关九想方设法把她拉进鸠白工作室,就是为了让她回来接着帮忙演刘戏蟾这个角色,或者在《幻世灯》中扮个类似的角色。她甚至觉得白翡丽现在和她保持着这样的关系,多多少少也有这样的意思。 她始终记着白翡丽的那句话:你想让我对你用感情? 但是一直都没有。尽管她拿了“风荷”这个工牌,关九也没有这样诱引过她,白翡丽也从来没有对她提出过任何要求。 她开始不知道白翡丽到底对她所求为何。 她后来也想开了。可能他和她一样,都是一个人睡觉怕冷,一个人吃饭怕无聊,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既然如此“鱼水得谐,于飞甚乐”,那么何乐而不为之呢? 所以她和白翡丽的相处也愈发变得自然而然起来。有些像是应了关九那句话:“咱就搁一关山千重在办公室里,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白翡丽不要求她为鸠白工作室做什么,反倒是她开始经常往白翡丽身边跑。 白翡丽虽然名义上只是《幻世灯》的制作人,但也几乎是半个编剧、导演和舞台设计者。跟着《幻世灯》这个项目,余飞看到了一个现代的二次元舞台剧是如何诞生的。她开始理解 “第四堵墙”,了解镜框式舞台、戏剧空间、舞台设计、阿披亚与光。 前段时间重点做剧本。《幻世灯》已经完本,分作五个单元故事,舞台剧需要把整个故事打散重组,然后截取第一个完整的单元故事,做出一个适合舞台剧表现的剧本。 梦入神机自然是剧本的主笔,但那段时间余飞也经常看到一个瘦瘦小小的女生,坐在梦入神机旁边奋力敲字,余飞和白翡丽走过时,便会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他们一眼。 余飞发现在鸠白工作室中,问白翡丽一些八卦类的事情远不如问其他人好使,于是趁那姑娘不在的时候问梦入神机:“你旁边那姑娘是谁?跟我和关山有仇吗?” 梦入神机咳嗽了一声,说:“嗨呀,说起来,还真是有仇。那姑娘是九哥的朋友,《湖中公子》的原作者小狐。咱们在y市演出的时候,她去看过的。之前九哥邀请她写《湖中公子》的剧本她没答应,但看完演出后,跟九哥打了个赌,说要是你跟关山在一块儿了呢,她就给九哥写下一个项目的剧本。这不,托你们的福,她把自己坑进去了,她现在估计巴不得你们赶紧分手呢。” 余飞捂着心口想,啊这太可怕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她最不喜欢成人之美了,哪里是这姑娘想让他们分开他们就会分开的呢? 余飞虽然没有参与《幻世灯》的演出,却玩票一样地给他们写并且唱了几首曲子,其中就包括主题曲《明灭》。而其他的音乐分表、舞台设计、动作设计……白翡丽许多都是坐在她身边和其他人合作完成,也少不了听取她的意见。 这一年四月,草长莺飞,花乱京城,余飞如期参加戏曲学院的复试,心境澄明,波澜不惊。 五月,槐花飘香,榴花照眼,鸠白工作室《幻世灯》剧本初稿完成,音乐demo完成,服装设计打样完成,舞台设计方案初步成型,即将进入下一个舞台体现阶段。为了庆祝阶段性的成功,鸠白工作室全体出去大喝了一顿,余飞完成了复试,一身轻松,便也去了。喝完很晚,各自归家,白翡丽把半醉的余飞送回公寓,没想到接到办公室物业的电话说有一扇玻璃门爆掉了,监控显示是有人故意打碎的,现在人跑掉了,物业已经报警,让他这个负责人赶紧来处理一下。 白翡丽无法,只得独自又回工作室去。 ☆、凉风有信,秋月无边 余飞洗了个澡, 本来打算上床睡觉, 忽然马放南山在鸠白工作室的微信群里@她,“风荷妹纸, 今晚上有斗歌,快来给我们鸠白壮壮声威啊!” 余飞疑惑问道:“什么是斗歌?” 马放南山于是小窗给余飞大概讲了一下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二次元的范畴很大,很多圈子都重叠在一起。像关九和他们四大神兽这五个人, 就是cos圈、古风圈、网配圈等都混的, 所以后来才会一拍即合,齐心协力把鸠白工作室做起来,主攻二次元舞台剧这个综合性的领域。 今天晚上古风音乐圈的一个大神观九鱼忽然在微博上向关九约架, 说“数月来凤箫辍吹,龙笛韬吟,恍惚青春日将暮,海棠乱红飞却, 枕冷衾寒,孤影辗转,思故人细腰皓齿, 来斗一曲无?” (这几个月箫也没吹,笛子也没耍, 时间过得真快啊,春天都快过完了。我半夜一个人睡不着, 想起九哥你身材好长得也美,要不要来一起斗斗歌呀?) 这观九鱼是个男的,长得蛮帅, 声音是典型的帝王攻,除了主业原创古风歌手,在网配圈也玩的不错,和非我工作室合作比较多。不过他和关九关系很好,经常没事去撩关九。撩多了,关九干脆和他合作了一个强男强女相爱相杀的be帝后广播剧(be:bad ending),结果be也没用,现在网上站“九九乘法表cp”的吃瓜观众越来越多,大家都觉得把关九掰直的唯一希望可能就在观九鱼身上了。 关九酒精过敏,今晚没有喝酒,不过被整个工作室的气氛所感染,也有点小兴奋。再加上之前《明灭》等几首曲子的demo作为宣传物料已经在“幻世灯舞台剧”的官方微博上放了出去,效果非常不错,她觉得可以借这个机会做个宣传,于是就在微博上应了观九鱼的约架。不出意外,两人的微博下面一片欢呼雀跃,乘法表cp粉奔走相告:发糖了发糖了!活久见系列! 马放南山向余飞介绍了这么多,余飞的关注点却在观九鱼的那条约架微博上,心道此身久旷夜半闹春也能说得这么有文化,不亏是古风圈大神。 余飞在马放南山的指引下进了观九鱼开的多人语音聊天室,只见里面在线的早已不止观九鱼和关九二人,还有四大神兽和十几个个她不知道的名字。 马放南山不断和她小窗介绍,原来那十几个人都是古风圈其他一些大神小神,是观九鱼和关九各自的朋友,拉过来以壮声势的,当然也不乏一些乱入的骑墙派,都是因为在古风圈颇有名声而被观九鱼放了进来。来看观九鱼今晚很有兴致,要来上一锅大乱炖了。 当然最兴奋的莫过于圈内粉丝,眼看着进来准备斗歌的神级歌手越来越多,那些做梦的都笑醒了过来,呼朋唤友地来看。谁知道观九鱼大半夜的找关九约架,关九居然会应,还拉出这样大的一个阵仗来?这些歌手分布在大大小小不同的工作室中,平时哪里有机会聚在一起斗歌!除了古风音乐会,现在已经很少见到这样的阵势了。聊天室开放旁听,这时候旁听的人已经有了万人之多,还在持续增长。 余飞看了眼观九鱼的账号,观九鱼用的是个手绘古风头像,签名档是“啊啊观九鱼,你比关九多一鱼”。 这个语音频道软件很有意思,签名档其实是用语音输入的,账号开始活跃时系统里就会放出来,像《三国杀》游戏里武将施用技能时候的台词一样。 观九鱼念这句话的时候特别贱。 关九的签名档临时改了:“卖…卖条咸鱼干。” 余飞进去的时候,关九和观九鱼他们已经唱过了几轮。观九鱼艺高人胆大,刚唱了关九和马放南山的歌《流离》。 关九是清越亢亮的御姐音,她同时混迹在好几个圈,在唱功上虽然算不得最佳,但胜在有特色,那种八月高风般的声音唱一世流离,更有一种令人扼腕长叹的苍凉感。 而观九鱼唱这首《流离》,则在唱功上毫不留情面地拔高,唱出了属于男人的荒凉大气。这首歌一唱完,观九鱼的人气反败为胜。 关九看见系统弹出一条消息:【风荷·鸠白工作室】上线,松了口气样地说:“我鸠白又来一名实力唱将!风荷!压了那条嘚瑟的臭鱼!” 【观九鱼·五鱼二饼工作室】:“这位就是关山千重的小女友?”他嘚瑟地大笑:“怎么压我呀?” 风荷这个名字确实小家碧玉,虽然余飞有之前刘戏蟾的舞台剧视频在网上流传,但没见过她真容的大多还是以为她本人就是个故弄风雅的小丫头。 【风荷·鸠白工作室】的头像在聊天室的界面中动了起来,聊天室系统自动播放了余飞刚刚录入的签名档: “唉!凉风有信,秋月无边,我思娇愁绪好比度日如年。” 一段五倍速的白话唱段,取自粤剧《客途秋恨》。聊天室中同时有签名档文字自动滚动过去,就算听不懂白话的人也能看懂。 聊天室中一瞬间许多观众弹幕飘过: “啊,这段好熟悉啊!” “过去只知道可以念,原来还可以唱啊!” “童年回忆啊……” “喂喂前面的,暴露年龄了!” 关九怒叫:“要不要这样秀恩爱啊!” 【梦入神机·鸠白工作室】:“糊了一脸……” 【马放南山·鸠白工作室】:“不是吧?关山现在不就在你家里吗?” 其他人:“喂喂喂?什么情况?” 余飞打断这些乱七八糟的人,说:“唱什么呀?古风歌吗?我没几首会的呀。” 关九忿忿道:“随便唱一个,不是流行歌曲就行,杀杀臭鱼的威风!” 余飞的确不会唱古风歌,除了《幻世灯》的几首,也就一两首马放南山给她科普“何为古风歌”的时候教她唱的了。 她想了想,一开头不能意气太盛,但是要定调子,显个性。古风歌其实大多听来差不多,这时候唱《幻世灯》的主题曲《明灭》,恐怕也会泯然众人。 她半醉之中,那点肆意挥洒的意气就上了来,要唱么,那就唱她最爱的老生腔啊! 余飞唱了一首《叹世》。 “带野花,携村酒, “烦恼如何到心头。 “谁能跃马常食肉? 第41节 “二顷田,一具牛,饱后休。 “佐国心,拿云手, “命里无时莫刚求。 “随时过遣休生受。 “几叶绵,一片绸,暖后休。” “戴月行,披星走, “孤馆寒食故乡秋。 “妻儿胖了咱消瘦。 “枕上忧,马上愁,死后休。” 这一首迂回世情,余飞唱得率真自然,慢叩人心。 一曲唱完,观九鱼叫了一声:“风荷大哥!给你磕头!”观众哗啦啦地投掷爱心,鸠白这边的人气值蹭蹭蹭往上跳。弹幕中一片“哇哇哇”的惊讶声,有一条弹幕最亮:“她不是关山千重的小女友,关山千重是她的男朋友!”后面一片的“+1”“+身份证号码”。 这一首《叹世》和观九鱼唱的《流离》,意外烧起了斗歌这一群人的情绪,大家纷纷觉得,光唱些普通的古风歌有什么意思,要唱就唱点有难度的、惊艳的、令人拍案惊奇的! 于是一时之间,这个聊天室里争奇斗艳,各人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倒着唱、改着唱、即兴唱,拉了拍档合唱,异彩纷呈、热火朝天!更可怕的是,不断还有新的大小神级歌手乱入进来,一个个都号称“进来见证历史!” 聊天室的观众也越来越多,已经有了五六万人,尤其是这一段斗快歌的时候,几乎是一个爆发性的增长,弹幕出来得又快又厚,密密麻麻的,还好这聊天室是音频不是视频,不然估计一张脸都不见。 他们这些圈内大神斗歌期间,只见【鸠白】【花咲】【妖刀联盟】【ashura】【五鱼二饼】这些个工作室的后缀名漫天乱飞,各种工作室斗得狼烟滚地。余飞因为古风歌储备量不足,趁着这当头给白翡丽发微信,白翡丽回了一个讨饭小人送心心的表情。余飞心想这啥呀,我问你办公室的门修好没你发我这样一个表情干啥?你以前也没发过这个表情啊,不过能回表情说明应该没什么事儿,她便又给他发了个信息:“我在参加你们的斗歌会。” 白翡丽就没回复了。余飞心想他估计还在折腾那扇门。鸠白工作室在物业那边留的负责人是他,遇到这种事也是够麻烦的。 聊天室里还在乱斗,有的唱 “江水动容山崖轻叹,世间尘雪忽到眉弯”,又有的唱“无丝之竿,与水问安;一江雪寒,一人阑珊。”余飞戴着耳机听他们唱,又去看微博,只见各大工作室都已经轮起了话题,借机刷存在感。话题的阅读量已经有数十万了,讨论量也有了小一万,话题下最新的一条实时微博就是:“九九cp有毒吧?这一夜出动了贵圈半壁江山啊!” 余飞看着《幻世灯》舞台剧走到现在,对这个圈子的微博宣传套路大略有了点概念。她觉得这也是值得京剧去学习的东西,毕竟要接触年轻人的话,又怎么能总是故步自封,总是清高地等着别人来到自己的领域朝拜呢? 余飞看着这些微博讨论,忽的感觉到聊天室的嘈杂的声音在一瞬间消失,陷入了寂静。 她还以为聊天室掉线了,换出聊天室的窗口,却见上面的弹幕还在滚动—— “我去——” “我没看错吧???什么情况???” “我好方!!!!!!!!!!!!!!” “真的假的?大神们,说说话呀!” 各种感叹号问号和表情符号占据了弹幕的主流。余飞的耳机里突然传来高高低低的抽气声,还有和弹幕中一样的“我去……”“有生之年……” 而关九和四大神兽陷入了持续的沉默。 余飞看到系统消息栏滚过一段红字: 【弱水·鸠白工作室】上线 ☆、你唱傀儡,还是傀儡翁? 余飞不是这个圈的, 还感受不到“弱水”这两个字对聊天室现场的所有人来说, 究竟有着怎样的意义。 有些人天生争议,有些人天生与众不同, 有些人天生令人极爱同时极憎,有些人天生有着不属于自我而共属他人的光辉。 余飞这时候还未能完全明白这一点,因为她还不曾经历过这样的人。 倪麟身上或许有着这样的因子, 但如今的梨园行, 含蓄蕴藉,端庄大气,那一套戏服收拢了他身上的风流性情, 到底不许他走上这样的自由与极端。 余飞只记得小芾蝶和她说过,弱水是国内较早一批玩cos的人,她出道那会,综艺选秀刮起的中性风正盛行, 她的出现恰好契合了那一时期的审美。那时候国内日漫风靡,但cosplay的发展还比较早期,假发、服饰、道具、化妆、修片等各个环节都还没有跟上。弱水那时候出的片子质量就很高了, 是群魔乱舞中的一道清流,在各种社交网络上疯传。 等小芾蝶这一代零零后长到十来岁, 用上了微博、□□空间之类,正值弱水的巅峰时期, 许许多多的女孩子都是因为看了弱水的cos而入了cosplay的坑,又因为听了弱水唱歌而入了古风圈和动漫音乐圈。 用白翡丽之前和她一起看《龙鳞》的话说,这就是一代人一群人的记忆和情怀吧。 余飞虽然还不能感同身受, 但她看得到聊天室的弹幕中在疯狂刷着弱水,但弱水进来之后却很安静,没有抢麦说话。观九鱼作为聊天室的主人,估计也是完全没想到弱水会来,但那个账号特别短,是个如假包换的老账号。 观九鱼清了清嗓子,大咧咧地说:“弱水前辈今晚大驾光临,我这个聊天室简直蓬荜生辉、金碧辉煌、富丽堂皇!”他开始瞎用成语,“弱水前辈和大家打个招呼吧!” 余飞听着聊天室里的声音,低头看手机,鸠白工作室的微信群像炸掉了一样。 “弱水多大呀?观九鱼叫她前辈?我记得观九鱼说他今年年方二十八,云英未嫁。” “弱水出道都快十二年了,你想想吧。” “没呢,九哥说过弱水比她小好几岁,人家只是出道早好伐?” 余飞听见耳机里有系统提示音传来,是弱水的账号开始活跃了。 她那个签名档竟不是念的,是唱的: 恐怖のパレードが来る キミの名の下に 余飞心想不愧是正统二次元上古神兽啊,她这种圈外人都听不懂的。 但是显然那些围观的都被感动到了,弹幕铺天盖地: “啊啊啊这么多年弱水的签名档都没有变过!” “音乐一响起我就泪目了。” “新人们,接受教育:恐怖的游~行来了,来到你的名下!” “五年了!整整五年了!我的女神终于又回来了!呜呜呜呜呜呜……” 余飞趴在床上,托腮看这些人为一句歌词激动万分,她翘了翘脚。 难道这就是二次元所谓的“中二”? 弱水发出来的是文字信息: 大家好,我是弱水。 多年不见,谢谢大家还记得我。 彩色的文字在聊天室黑色的界面上慢慢滑过,和弹幕逆行。 弹幕里仍然有人在科普: “弱水大大进语音频道从来不说话,都是唱了就走,很高冷的!” “所以说今天文字问好已经是例外了是吗!” “弱水大大的其他账号也是啊,上来就直接甩片子,从来不废话的!” 有人带头发了条弹幕:“弱水大大和九哥唱一个!” 一呼百应。 鸠白的微信群里有人在甩弱水和关九的同框截图。 “昔日恋人反目成仇,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接下来是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抑或握手言和,让我们吃瓜以待——” “让一让抬抬脚啦,瓜子花生矿泉水啦——” “喂喂喂,信不信九哥削你们啊?当九哥不在群里吗?” “你们聊够了吗?聊够了我要来刷屏啦——” “弱!” “水!” “我!” “的!” “白!” “月!” “光!” “弱!” “水!” “我!” “的!” “白!” “月!” “光!” “弱!” “水!” “我!” “的!” “白!” “月!” “光!” 余飞:“???” 余飞被小芾蝶的刷屏金箍棒逼得关了微信群,看到关九给她发来了一条微信: “阿翡在你旁边吗?” 余飞看到“阿翡”这个亲昵的称呼,皱了一下眉,回复:“物业说有人打爆了你们公司的玻璃门,他回工作室去了。” 关九的回复显得很惊讶:“有这种事?” 但她又很快发信息说:“谢谢你。” 后面关九没有再问。 第42节 余飞又看了一眼关九那“阿翡”两个字,仍觉得有些碍眼。可她分明想起,在“筏”中的那一晚,关九也是这样称呼白翡丽。她发现自己竟然开始计较这些了,摸了摸心口,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聊天室的弹幕还在疯狂地刷着让弱水和关九合唱,连语音频道中的其他人也都看热闹不嫌事大,起哄让关九和弱水来一首。 耳机中,余飞听到关九苦笑了一下,像哄孩子似的说:“弱水啊,宝贝儿,今天我也玩够了,我数一二三,咱们一起点右上角的小叉叉,怎么样?” 语音频道里大伙儿哄笑: “九哥,哪里有你这样骗人退出聊天室啊?” “九哥你太坏了!” “怂了怂了,九哥怂了!” 鸠白微信群里一片担忧:“九哥别怂啊!”“九哥只怕是做了亏心事……”“快闭嘴!小心九哥开了你!” 弹幕上还在刷:“新人求问这对cp我应该怎么站攻受?”“科普:九哥在弱水面前是御姐受!《樱花乱》mv一目了然!” 这时候却也有不和谐的声音出现: “其实弱水早就过气了吧?一群脑残粉。” “弱水已经是上一个年代的人了。你问她有没有胆子开直播?” “弱水么?呵呵,修图狗修音狗见光死。”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弱水老矣,尚能歌否!” “ky的滚!” “你家蒸煮太丑,你随你家蒸煮,贱婢,快回去给你家蒸煮洗脚去!” 于是弹幕上果然瞬间就打起来了,打得昏天暗地飞沙走石。 余飞看傻了眼,这弱水就出来了一下,一句话都还没说呢,就吵成这样了? 语音频道里观九鱼嚷嚷着没有存在感,余飞正要关弹幕,忽然看到弱水又发了三个字,一瞬间终结了弹幕越来越难看的争吵—— 唱什么 弹幕被各种歌名覆盖。 余飞看到呼声最高的是《樱花乱》中的那首《错乱》,看起来是之前关九和弱水最经典的一曲合唱。其次就是《牵丝戏》《雁城雪》等等一些古风曲目。 语音频道里怂恿着关九快做决定,鸠白微信群里屏气凝神,谁知道,主麦到了关九手里,关九那个账号闪了一下,灰了。 “不是吧?!九哥怂了!” “九哥竟然下线了?!啊啊啊啊!九哥到底是有多对不起弱水啊!这么怕她!” “太可惜了吧?人弱水带着咱们‘鸠白工作室’的后缀名出现的,这明显就是示好啊!大好机会,九哥就这么放过了!” 鸠白微信群里一片扼腕叹息。有人圈四大神兽问个究竟,马放南山出来哀嚎了一声:“别问我!”另外三个果断躺尸。 余飞觉得这事情有点意思了。她本来不太爱掺和鸠白工作室那个圈子的事情,但今天喝了点小酒,兴致正高。她之前脚踩五鱼二饼手打非我花咲,亲过女神关九睡过关山千重,现在自我感觉良好飘飘然宛如爱情链顶端的女人,她醉眼灼灼,看着聊天室黑色屏幕上的“弱水”那两个字,趁现在主麦没人占,抢过来向弱水发出了一个邀约: “我来和你唱。” 聊天室里一片充满兴味的嘘声。 围观的粉丝本来对关九的退出感觉十分失落,一见竟然有人主动撩弱水,顿时又来了精神: “咦咦?风荷!” “哇塞,九哥走了又来一个厉害的!” “我看过她唱的刘戏蟾,超级超级棒啊!” “我支持弱水大大挖了关山千重的墙角!掰弯风荷!” “就是!漂亮的小姐姐就应该在一起,关山千重一边自己玩去!” 弱水回复了,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你 想 和 我 唱 ? 问号蹦出来,余飞在耳机麦克风里笑了起来:“弱水大神不会看不上我这个新人吧?” 唱什么 “《牵丝戏》。” 其实余飞别无选择。《错乱》她不会唱,《牵丝戏》是粉丝们呼声第二高的歌,也是她除开《幻世灯》外学得最熟练的一首古风歌,不唱这首,她还真不知道该唱什么了。 弱水居然也没拒绝。 你唱傀儡,还是傀儡翁? 这首古风单曲曲如其名,讲的是傀儡戏人与其牵扯一生的傀儡之间的相伴相离,是一首双人合唱的曲子。 余飞略一思忖,说:“大伙儿都是想听你唱呢,那你唱多的吧,傀儡,我唱傀儡翁。” 弱水没和她讨价还价,很快,这首曲子的前奏伴乐就在聊天室中响了起来。不知为何,余飞心中竟有一种异样的紧张,她唱了这么多年戏,已经很少有这种感觉了。但这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弱水,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哪一处的弱水,竟然让她手心微微沁湿。 她想大概是因为从来没有当众唱过古风歌。 她的公寓中别无长物,却攒钱买了这个音质很好的耳机。耳机中的音乐纯粹干净,前奏告终,她心尖一颤,听见一个空灵毓秀的女声响了起来,从容自在,微带慵懒: “嘲笑谁恃美扬威,没了心如何相配。 “盘铃声清脆,帷幕间灯火幽微。 “我和你,最天生一对——” 音准好,气息好,音色上佳,乐感上佳,余飞一瞬间便判断出来这个弱水受过专业的训练,唱功扎实,不是个玩票的古风歌手。 也难怪她的粉丝这么多。 但其实这些感觉都不重要。她唱这开头像玩儿似的,起得很轻,收放自若,可余飞却听出了其中的多情——这个弱水是活的,灵动的,盈盈若水,水里养着情根。 她唱“我和你,最天生一对”,眉眼间仿佛都染着笑意——余飞感觉穿透屏幕能看见她眼角眉梢的笑,那一个“对”字,字故意咬得不紧,嘴唇圆起而曼妙拉开,拉出一个轻而不佻的笑。 余飞觉得这个弱水在调戏她。 粉丝们却激动坏了,刚才一心一意挺弱水的那些人,愈发的扬眉吐气! 鸠白的群里也在说,万万没想到弱水五年不出作品,竟然唱得比以前更好了,对声音的控制能力更强,更重要的是,更自然了。 鬼灯困惑地说:“怎么说呢,就像灵魂仿佛落到了实处。” “大部分人退圈之后就泯然众人了,这个弱水现在唱古风歌举重若轻,简直可怕……” “你们不觉得弱水和风荷在调情吗?我仿佛看到九哥和关山头顶一片郁郁青青……” “不是吧!?那关山也太惨了吧?!两次都……” 突然看穿了事实真相的众人顿时颤颤巍巍,心惊胆战…… “他们迂回误会,我却只由你支配。 “问世间哪有更完美……” 三段歌词,层层叠进,弱水愈唱愈诱,愈唱愈艳愈妖,愈像一把手,顺着她纤长的脊柱五指微曲地抚摸下来,像抚弄竖琴长长的琴弦,顺着她腰肢冶艳的曲线游走,让她觉得尾椎上酥酥麻麻的。 那些弹幕都少了,人却越来越多,仿佛担心多说一句就扰了这种幽艳如夜空昙花的气氛。 余飞被勾得欲念迭起,这种欲盘绕在她嗓子里,随着弱水的唱愈积愈多,愈积愈厚,到轮到她唱时,一开嗓便是极惊艳的戏腔: “兰花指捻红尘似水……” 所有人都像是积压在心底里的感觉随着这一句打开而爆发了出来,酣畅淋漓,痛快到极点,弹幕顿时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嗷嗷嗷嗷嗷”之类的纯语气词占满,除了叫唤,大家又还说得出什么! “三尺红台,万事入歌吹。 “唱别久悲不成悲,十分红处竟成灰。 “愿谁记得谁,最好的年岁——” 这曲调,这声腔,光是听着,便令人眼前清清湛湛现出一个满头点翠、盛世霓裳的戏人,十指牵丝,手运傀儡,三尺红台上演悲欢离合幻海奇情。 间奏完,弱水又唱: “你一牵我舞如飞,你一引我懂进退。 “苦乐都跟随,举手投足不违背。 “将谦卑,温柔成绝对——” 仿佛与余飞应和,这一时节奏更快,情绪更张,余飞紧随着唱“风雪依稀,秋白发尾”将整个聊天室的气氛推得更高。当余飞唱到“假如你舍一滴泪,假如老去我能陪”时,忽的听见弱水叠着声部唱进来:“假如我舍一滴泪,假如老去你能陪——”错落有致,如大珠小珠滚落玉盘,愈撞愈是好听! 这种天衣无缝突如其来的改编和配合,让余飞也愈发觉得痛快得劲,她丝毫不受影响,情绪更加高涨: “烟波里成灰,也去得完美——” 弱水声腔陡然一转,亦转作尖细,金声玉振,紧咬着她的声腔唱道: “风雪依稀,秋白发尾——” 余飞亦咬着她的字句唱: “灯火葳蕤,揉皱你眼眉——” “假如你舍一滴泪,假如老去我能陪——” “假如我舍一滴泪,假如老去你能陪——” “烟波里成灰,也去得完美——” 两个人的声音终于在这最后一句合二为一,余音如交尾飞蛾,渺渺茫茫,散入良夜终不见。 所有人心中生出一种惘然之情。 缓缓吐出口中的一道气息,平复下来,余飞望着聊天室中那“弱水”两个字,心里头已经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一个人,能和她唱这样的对手曲。 这和那晚她与白翡丽唱《香夭》还不一样,白翡丽唱《香夭》大多是防守,这个弱水唱这一首《牵丝戏》却明显就是在向她攻城略地。最后一段本不该她唱,她却能游刃其中而毫不喧宾夺主,把这个傀儡与傀儡翁各唱各的的《牵丝戏》,变成了傀儡与傀儡翁间丝线络绎相连、真正“你一牵我舞如飞”如影随形的一场戏。 第43节 她意犹未尽。 所有人都在喊再来一首。 连频道内都是一种大家托腮静静旁听的感觉。 但是还能唱什么呢?余飞绞尽脑汁。 她其实还挺想再唱一首,她想再试一试这个弱水,看看这个“水”,到底有多深。 正踌躇时,聊天室黑色的屏幕上出来了两个字: 明灭 是《明灭》。 余飞瞬时反应过来,《幻世灯》的主题曲,《明灭》。 她会唱! 但……弱水……会唱? 余飞没有得到太多的反应时间,《明灭》的前奏响起来时,余飞强行给了自己一个解释:弱水到底是鸠白工作室的人,会唱工作室的新歌,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幻世灯》是一个奇崛吊诡的故事。 《明灭》是一首奇崛吊诡的歌。 这首歌竟然意外的适合弱水。 这首歌是四大神兽中负责作曲的无常公子为余飞量身定制的,余飞的声音本来偏低沉,适合用来演绎叶幻奴这个男性角色。这首歌原本全是说叶幻奴,那弱水的声音在这首歌里变得愈发的绮丽诱人,像是一个向叶幻奴伸出双手的白骨之妖。 余飞唱:“大梦当觉,梦醒有三千鸦声——” 仿佛叶幻奴一双盲眼,手提纸灯在黑暗尸山中踽踽独行,受那渡鸦叫声的指引。 白骨之妖飞舞在他四周,对他唱:“眼枯见骨,枯井即是你影身——” 这种感觉多奇怪——原本是一个人的独角戏,词句拆分开来,竟然能这样毫不违和地变成两个不同的灵魂在交流,从一首歌,变成一首歌剧。 余飞唱:“白骨执灯——” 弱水应:“明灭间看万骨——” 余飞:“万骨中见众生——” 弱水:“天地无情,你心有苍生——” 余飞被惊了一下,这一段本是间奏,这八个字的唱腔是弱水临时加上去的,意外的丰满,却也给她出了难题,她要是不接,这中间的间奏便觉得少了点什么。 她只有几个节拍的反应时间。 那一瞬,余飞心中暗想,本来是她想试弱水的深浅,谁知被她抢先将了一军? 但她是什么人?遇强则强,触底反弹,她遵从直觉,一句洒脱意气中带着醉意的戏韵文腔张口就来: “金叵罗、倾倒淋漓兮,千杯未醉——” 这就完全是即兴发挥了,然而那调子,却又契合了这首歌的主调,仿佛是叶幻奴忆及往昔,在之前的沉郁之中翻出一抹亮色。 弱水似是笑了一下,给她把这句和上了:“玉如意、指挥倜傥兮,一座皆惊——” 节奏和时间掐的刚刚好,余飞接着唱下去:“一声幻奴一声恩,我起死回生……” “幻世一灯——” 唱完后,所有人的声音很轻:“哇喔——” 一片安静中只有弹幕如阅兵部队一般大片大片地碾过。 “太刺激了……” 微信群里躺尸的无常公子突然咕哝了一声,“还能这么唱?” 梦入神机也灵魂出窍地发了一句:“这是让我改剧本吗?给叶幻奴加上一个女主角?” 马放南山:“有点带感……” 小狐:“我可以无视这一切吗?” 余飞还在兴奋中,在语音频道里喊:“弱水妹妹,加个微信?”她喝多了酒,嘴上就有些肆无忌惮,姐姐妹妹地乱叫。 弱水没有回应。弹幕里粉丝已经玻璃心到以为她要下线了,疯狂地喊:“弱水女神!继续唱不要停!想听你唱一辈子!”“弱水女神!卡机嘛!”“女神女神!我给你打钱,你不要走!快回来!” 最后一首,给我爱的那个漂亮姑娘 聊天室爆掉了。 “果然……有这一步操作……”鬼灯在鸠白工作室里说。 “妈的,九哥在哪里!关键时刻,爷们一点好吗!”尹雪艳咆哮。 观九鱼坐不住了,抢了主麦:“坦白一下,你爱的是谁!” 无回应。 观九鱼:“好好好,我换个问法,你今晚就是为了她而来是吗?” 对 聊天室又爆了一次。弹幕被清空又瞬间爆满,“九哥那个负心娘!对得起我们弱水吗!”“女神女神,你不要爱她了,你爱我好不好!”“心疼哭……这么多年……”“太难受了……” 余飞心想这些粉丝也太夸张了吧?我刚才也唱得很好啊,为什么没有我的粉对我这么爱来爱去爱得死去活来啊? 那首歌的前奏已经响起来了。 非常奇怪的一首歌,前奏中的语声,听不出是哪国语言,但歌曲本身是日语的。 弹幕中显然有弱水的铁杆粉丝非常熟悉这首歌,在不断地用彩色弹幕给出即时翻译: 遠くの空回る花の円陣の喧しさに (远处的天空回转的花阵喧闹万分) あの日や あの日に (那一天就在那一天) 超えてきた分岐が目を覚ます (越过岔路口后突然从梦中醒来) かげろうに身を借りて (向蜉蝣借了身体) 道を指す娘を追い (追赶着指示道路方向的女孩) …… 这首歌她便唱得安静而纯粹了,声音又回归了刚开始唱时候的空灵,干净得像流水一般。 余飞不懂日语,但听得出好坏,就像一个不会粤语的人,也能听出粤语歌唱得地道不地道一样。 语言本身的气质就构成歌曲的气质的一部分,就像古风歌翻译成其他语言来唱,也会失去它本来的感觉一样。 这个弱水唱得就很好。 余飞和所有人一样,安安静静地听完了这一首歌。弹幕上在刷“不要结束不要结束不要结束!”但这首歌不长,他很快就唱完了。弹幕上一片挽留和哀声。 余飞还锲而不舍地想找这个弱水留个联系方式,正琢磨着怎么说才不会像刚才一样被她无视时,看到聊天室的屏幕上出现了三个字 给风荷 随即,弱水的账号灰灭。 余飞:“???” 聊天室中的所有人傻眼了。 余飞也傻眼了。 * 坐在电脑前,看着聊天室里弱水的账号灰去,离恨天若有所思。 他给绫酒发了一条微信: “有一个问题一直忘了问你,关山千重在哪里念的大学?” “不知道。” “你都不知道?他之前不是你男朋友吗?” “那你记得你现在是我男朋友吗?你是我男朋友还是他男朋友?一天到晚就提他?” “我错了宝贝,最后一次问了,好不好?” “他挺不想我去看他的,所以从来没说过在哪。” “你们有时差吗?” “好像……没感觉到。” “再想想,有没有别的什么线索?” “好像有一次在他书包里见过他的校徽,全英文的,红蓝色,上面有一个黄色的‘x’号。” 离恨天很快拉出了一大串校徽的清单,从中精准地锁定了一个徽章似的标志: 红蓝底色,两个黄色的钢笔尖交叠在一起。 keio university 日本庆应义塾大学 作者有话要说:  太自虐了。 列一下歌单: 《流离》——无 第44节 《叹世》——关栋天 《牵丝戏》——银临、aki阿杰 《明灭》——我临时瞎写的 “江水动容山崖轻叹,世间尘雪忽到眉弯”——李倦容 “无丝之竿,与水问安;一江雪寒,一人阑珊。”——我临时瞎写的 最后弱水唱的那首: 《白虎野の娘》——平沢進 ☆、弱水 弱水下线后的几分钟内, 余飞的微信被小芾蝶狂轰滥炸到闪退。 她就记得小芾蝶重复最多的一句话: “弱水从来没给任何一个人唱过歌你知道吗?!你知道个屁!” 小芾蝶可能也喝多了。 余飞手扶额角, 在几万人眼前被表白的那一刹那,她也有今宵酒醒何处的不真实感。 她很快发现自己成了众矢之的, 不知该作何应对,在语音频道中的一片拷打逼问中退出了聊天室。 她想她认识弱水吗?不认识。 弱水认识她吗?答案未知。 她揉揉酒醒胀痛的额角,下意识开了浏览器, 去搜索弱水。 铺天盖地的cos图。除了cos图, 也没有别的任何生活照。 和所有cos图一样,妆容浓厚、夸张,后期修片的痕迹非常重, 营造出强烈的二次元虚构感。 她找了个集大成者的帖子开始从头看。弱水最早有cos成片在网上开始流传,是在05到06年的样子。那时候明显看得出她身形纤瘦细弱,以cos萝莉、三无少女为主。那一时期的代表作是《地狱少女》中的阎魔爱。 在那一系列的成片之中,有一张她着和服坐在开满彼岸花的水边, 血红的瞳仁,睫毛是真的,奇长, 末端微微翘起,皮肤仿佛比雪还白, 吹弹可破。她的小腿和长长的和服下摆全都浸透在水中。那水极清,看得见青绿的水底和斑斓的石子。殷红的衣服像大片火红的云抑或水藻在水中招摇。 那一时期的弱水浑身都散发着孤独、忧愁、无聊和对整个世界的排斥。但这种感觉不是少年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就仿佛拍这些片子她都不是很情愿。 但恰恰契合了那些人物。不显做作,反而十分自然。十多年前的照片, 放到现在看,仍不觉得过时。可想而知,放在cosplay尚未发展起来的当时,又是何等惊艳。 从08年开始,弱水的cos风格就开始变化了,眼睛里开始有了东西,有了一种游戏和睥睨的态度。 08年到10年的三年间是她最高产的时期,同时也开始唱歌。歌和cosplay的成片往往一起发,合起来讲一个故事——这是她和其他coser最不一样的地方。 这三年,她cos的角色很多,东方和西方风格的都有,但余飞发现,她从来不cos现代和现实风格的角色,cos最多的,还是背景悬浮、庞大瑰奇的幻想类角色,越妖、越坏、越神秘、越邪门,她越是表现得出色。 这段时间的代表作是霹雳布袋戏系列和大天使系列。霹雳系列中有一个角色,让余飞印象最深。她一身红罗大袍,在黑夜的红梅白雪中或卧或立。浓密纤细的长发透着金属色泽的红,凝结着冰霜,修长入鬓的眉毛和闭着的长睫也都凝了银白霜雪,皮肤冷白,唯眼角一滴血泪。嘴唇的颜色很淡,晶莹剔透,下唇中心一道红痕。她手向后飞起一把长剑,将一只朱红蝴蝶劈作两半。一半的蝶翼仍飞在剑上,另一半的蝶翼如枯叶坠落。 另一张是一个身着紫衣,白发如羽的大天使,月色朦胧中在森林中行走,款摆腰身,步履摇曳生姿,虽是静态图,却仿佛能感觉到她眼色如烟、袅袅然向你行来,万千的萤火从她背后生发,如夜空中的飞蛾一般伴随她向你吹落。 经过了《幻世灯》的洗礼,余飞现在已经能看出来,弱水这一时期的作品越到后期,在布光、构图、布景还有摄影上已经炉火纯青。她很善于去抓住画面中的冲突,因为有这冲突在,每一张的cos图都不仅仅只是表现人物的特色和美感,而是把人物放进一个故事环境中去塑造,让人感受到人物的欢喜悲忧,联想到人物令人唏嘘叹息的命运,竟给余飞一种西方叙事性古典油画的感觉。 就仿佛画面都不是静态的,下一秒,长剑就要刺破夜空,飞雪席卷大陆,号角声即将响起,鸟笼中的猫头鹰即将拍翅而出。 后面两年,弱水的作品急剧减少。11年只应邀为一篇红极一时的帝王权谋网络小说出了一套cos,背景是壮阔的海水江崖,黑云压阵,汹涌波涛前她伫立于黑色的礁石之间,一线金光从浓云中透出,照落她的背部。 她双手微张,衣冠隆重,色调清冷大气,上唇的颜色远重于下唇,仿佛没有眉毛。 这一套她始终没有正面近景出镜,大多远景,但看得出,她的身量较之六年前刚出道时,已经变得十分修长,撑得起那厚重的帝皇衮衣了。 更别说这一套cos图中透出来的挟山倒海一般的威势了。 真真当得起cos圈第一女神。 后来这部小说被改编为电视剧热播,其中的人物造型和经典画面就参考了这套cos,当时弱水的粉丝还声讨过电视剧抄袭。 有人评价:这套cos比后来的任何一张剧照都要出色。 余飞现在大概能明白,为什么弱水的地位,能比关九还高了天远,更是绫酒等新来者所望尘莫及。 再到12年,弱水和关九合作,出了《樱花乱》的cos和mv。cos图中,是关九镜头分量更重,她更多是充当一个模糊而又迷离勾人的背景。她甚至都缺乏正面的特写,长长的烟杆,手中的金鱼,锁骨上的小片淤青,粉白后颈上与本来肤色相接处的一朵樱花,镜中胭脂勾到一半的嘴唇……但越是这样,越令人产生想要触摸到她的欲~望。 mv中,弱水的镜头多了一些。这个mv是所有人第一次看到动态的弱水,打破了之前关于“弱水只是一个虚构人物”的流言,也更击碎了“弱水只能活在精修图中,真人丑哭”的蜚语。这个mv做得仿佛一个短小精悍的电影,造型cos的是《樱花乱》的造型,但故事和人物关系做了新的改编,变得更加凄美和震撼。 mv一开头即是最经典的一幕——“花魁道中”,伴随着《错乱》开头的鼓点和电音,弱水cos的花魁正面全身出镜,衣饰华丽而浓烈,美得凛然而又张扬。她的眉描得又细又长,高高向上挑起,眼角和嘴角,都向外尖尖细细地拖出一缕,妖娆又霸气。踩着六寸高的三枚歯下駄,她扭动腰肢划足行走宛如金鱼游动。 镜头自下而上斜斜切起,一个仰视的角度,只见她向观者的角度看来,唇角缓缓勾起,眸光流转一丝狡黠,一眨眼便又收了回去。漫不经心,却仿佛这一瞬间已经将你的心攥在了手里,胜券在握。 樱花纷纷,落满花魁步道。夜色中浸润着花的甜香,道旁逆向而行的白衣女孩,怀中黑猫跳落。花魁俯身伸手,黑猫识得故人,从她衣袖间一跃而上。花魁低下修长脖颈,白皙的五指插~入柔软而漆黑的猫毛里,抬眸一笑,有着介乎于孩童和成~人之间的暧昧。 弱水的作品到《樱花乱》这里就戛然而止。这一阶段的作品虽然少,但余飞却觉得她对作品的掌控力和欲~望,相比于前一个阶段又抵达了一个新的高度。 她开始不再追求那种流于浅表的华丽。 但所有这些于她都不够震撼。 她最震撼的一点在于,尽管画了那么浓的妆、后期处理修得那么厉害,她却觉得这个弱水似乎越来越像白翡丽。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一种悬空的直觉,细细去看时,却又有种种的不同,五官上大量的仿妆修饰和情感的投入让她觉得迷惑。 余飞重启了手机,微信终于又能打开了。她单刀直入地问小芾蝶: “弱水怎么那么像关山千重?” 小芾蝶本来还在锲而不舍地给她发信息,她这一条发过去,小芾蝶的轰炸突然停了下来。但很快,她用语音回了信息:“怎么可能!弱水是女的啊!八~九年前她开始唱歌的时候就在语音频道默认过了,还不止一次!” 余飞想着那个《樱花乱》的mv,帖子中有人专门截了图,是一闪而过弱水的胸前风景。但她仍然困惑,问: “你不觉得很像么?” “表姐你别乱说话!这关乎弱水的名誉好吗!”小芾蝶忽然以非常严正的口吻说,“cos圈很忌讳故意隐瞒性别来欺骗粉丝的,男cos女可以,女cos男也可以,但是绝对不能欺瞒粉丝自己的真正性别!” 余飞沉默,又听小芾蝶说:“我第一次见到关山的时候也觉得他有点像弱水,还私底下问过九哥,九哥亲口否认说不是了。再说了,弱水那么的妖娆妩媚,关山老爷又闷又正经,根本一点都不像啊!” 余飞忽然想起“筏”的那一晚上,心中愈发迷惑不解,小芾蝶还在忿忿不平弱水向她表白的事,余飞无心理她,给白翡丽打了个电话。 无人接听。 少顷再打,仍无人接听。她一口气拨了七八次,一直都无人接听。 她放下手机。片刻后,给姥姥姥爷打了一个。姥姥说,白翡丽没有归家。 余飞穿衣下楼,去坐地铁。 辗转三趟地铁去到了鸠白工作室。她坐电梯到了工作室的楼层,果然看见工作室有半扇玻璃门整个儿的没了,玻璃渣已经被扫走,被物业临时贴上了满满的防护条,门口还围上了隔离栏,提示有“摄像监控,请勿擅闯”。 余飞有门卡,刷开了尚完好的另外半扇玻璃门,走了进去。 办公室里没有开灯,只有一个临时休息室亮着灯。余飞走路很轻,但她怕黑灯瞎火地绊到桌椅,便开了手机灯。走了没两步,她看到前面地上倒着个人偶样的什么东西。她好奇,走过去用手机灯一照,险些没吓得叫出声来! 是《幻世灯》中的一个鬼面活尸,原本就画得极为惊悚,被做成真正的真人比例人偶之后,无瞳的空洞眼眶,看起来湿漉漉的遮面长发,扭曲而大张的嘴,在这深夜里毫无预警的情况下,能把人吓到灵魂出窍! 余飞心想这人干事?!之前筹备《幻世灯》,也没见着有人做这样的道具啊! 临时休息室里像是有人说话,她摸了摸心口,绕开这个鬼人偶,往那边走去。 临时休息室是鸠白设给员工的房间,分男女区,都有床铺和沙发可供临时休息。 亮着灯的是男区,门开着,里头有人。余飞蹑手蹑脚站在门边,向门内探望。 床上躺着的是白翡丽,坐在床边的是关九,关九一头漆黑的长发垂在他胸前。 白翡丽尚睁着眼睛,左手扣着关九的右手手腕垂在床下,关九的左手在解他衬衣衣领的扣子,他一双眼睛向上直勾勾地盯着她。解了两颗,她伸手在他颈子上一摸,低声说:“你看,全是汗,我还是给你把衣服脱了吧。” 白翡丽的眼睛闭上了。 余飞不想再看下去。她转过身来,背贴住凉凉的墙壁,双眼向漆黑的高处望去。 半晌,她揉了揉眼睛,向外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08~10cos的霹雳参考宫无后,天使参见未影。但实际上这两个角色都是2013年出来的,所以做了虚化处理。11年的cos无原型参考。 后面有狗血预警。 我过去没有写过男女主之间的误会和内部冲突,这篇要试着写了。 感情戏我一直挺弱的,请注意避雷。 ☆、他的扣子 这一晚上的斗歌之后, 关山千重的微博账号下又掀起了刷绿风潮。这一次的来势更加凶猛, 许多吃瓜群众都把这件事看做一个笑话,一连刷了两三千条, 再加上之前的,都上五千的绿油油的评论了。 很快坊间又有一种传闻甚嚣尘上:一个名叫“cos圈的那些事儿”的营销号发了一张照片,是一张白翡丽靠在排练厅的镜子上看剧本的照片, 旁边是一张弱水的侧颜对比图, 配的文字含沙射影: 你们见过自己给自己戴绿帽的吗?关山千重做到了。 这张照片不知道是谁在鸠白工作室偷拍的,拍得很清晰。白翡丽穿着很随性的白t和破洞牛仔裤,但因为窄腰长腿, 身材秀丽挺拔,看着就是格外的清新美好。照片其实就拍到了他的小半张脸,但他站在干净透亮的镜子前,镜中人低眉沉思, 耳畔银坠如缕,宛如水边的那喀索斯。 这是白翡丽流传到网上去的第一张照片。之前他太低调,没多少人注意过他。 对比的弱水照片虽然带着浓妆, 但从脸型和五官上看,确实是逃不开的相似。 这条微博一出来, 圈中群众们是懵的,然后, 爆了,吵爆的。 只要涉及弱水的地方,就不可能是太平的地方。 底下的评论非常明显地分了三派: 怀疑关山千重就是弱水的。 坚决不相信弱水是关山千重的。 还有一派非常自在:如果关山千重真的长这样, 我不介意舔一舔啊;如果关山千重真的是弱水,那……就站关山和弱水的水仙cp吧…… 关九的微博下也沦陷了。 许多隔壁圈的人也过来围观,评论就四个字:贵圈真乱。 然后又是一片混战…… 翌日,鸠白工作室发布了一个正式声明,详细叙述了工作室深夜大门遭砸,工作室中被放了一个《幻世灯》诅咒人偶的事情,并公布了现场照片和监控录像,宣布已经报警立案。 关九转发了这条微博,说: 第45节 “做这件事恐吓我们的,还有在微博上散布谣言带节奏的,希望你们爷们一点,自己站出来道歉。 “我们鸠白工作室一路艰难走到现在,遭受过许多的责难和非议。我们为了生存,接《龙鳞》时,有人指责我们商业化,忘记初心,我们坚持过来了,交出了让大家满意的答卷。现在做《幻世灯》,我们只想支持中国优秀的黑白漫,做好中国自己的二次元舞台剧。鸠白的每一个人都是英雄,我们愿意战死沙场,但不希望死于同行的同室操戈!” 关九的这条微博一出来,终于基本平复了之前一整天的战火,将众人的注意力转移到鸠白工作室所遭遇的恐吓事件上来。 人们已经渐渐明白,他们在社交媒体上所看到的事情,往往有藏在背后的操纵者。 这一夜一天所发生的事情,观九鱼为何会向关九邀战,鸠白工作室中为何会出现神秘的诅咒人偶,弱水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关山千重的照片为什么会突然在网上传播开来并和弱水进行对比……所有这些事情,究竟是偶然发生还是幕后有人蓄意为之,围观者不得而知。 但这不妨碍他们将所有这些事联系起来,然后细思极恐,不妨碍他们提出阴谋论,但阴谋论本身也成其为一种娱乐。但这一道风波,终于在两三天中淡下去了。 余飞那一晚上从鸠白工作室出来,她觉得自己需要冷静一下,否则面对白翡丽,她会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 恰好这几天缮灯艇有一个处得很好的师姐要去宁夏男方老家办婚礼,邀请她做伴娘,她问清了倪麟不会去,便买了张火车票过去了。这几天全国都在下雨,连宁夏这么干燥的地方,天都阴沉沉的。 第三天晚上回北京的火车上,余飞接到了姨妈言佩玲的电话。 这一场大暴雨在y市尤其凶猛持久,降水量达到了十年来最高。他们住的那条老巷排水能力太差,在雨水中泡了三天三夜,活生生把他们那栋又老又破的房子泡成了一座危房。 而言佩珊所在的那片墓地也被冲毁了。 言佩玲的工厂这段时间特别忙,姨父和儿子所在的水电站忙着泄洪排解险情,日夜紧盯,小芾蝶又恰逢期末考试,言佩玲希望余飞能回来帮忙处理一下这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 余飞听言佩玲说完,二话没说,又买了一张第二天一早的火车准备回y市。 这三天,白翡丽没有给她发过任何信息,也没有打过电话。她想,那就冷一段时间吧。感情这种事情,又岂能强求? 她回到自己租的小房子里,匆匆忙忙收拾了一下东西。 天气热了起来,距离去年那一时期的低谷也越来越远。她有一种四肢蜷缩紧抱起来,现在又缓缓张开的感觉。 她拉开临时衣柜的拉锁,换上了一身许久不穿的旗袍。镜子里,她这一年不懈练习,身材只比过去更好,愈发的纤秾得中,腰如约素。为了去做伴娘,她又重新剪了头发,打薄,拉直,去了刘海,整个人又朝气亮堂了起来。 塞了好几套旗袍到收纳袋里,她收拾好了拉杆箱出门,这老破房子地势不大平,锁门时,拉杆箱歪歪滑走。她右手还在锁着那个不大利索的防盗门,左手一够没够着,只能眼睁睁看着拉杆箱向楼梯滑去。 她心中骂了一声,眼看那拉杆箱就要滚下楼梯,有人抬足一抵,把那拉杆箱又抵得滚回了她身边。 “又要去哪?” 老房子没有电梯,一层两户,楼道狭窄。他往那里一站,就堵住了余飞的去路。 他穿了件衬衣,头发扎了起来,看似凌乱却有一种无序的美感。耳上银丝细缕穿过三枚耳孔,最底下勾一粒细钻,流光溢彩。 余飞盯着他的衣领,仍是顶上的领子开一颗扣。就在三天之前,有另外一双手与他解衣扣。 她回来后曾反复地说服自己,那是关九啊,是白翡丽多年的合作伙伴啊,取向是女啊,能和白翡丽怎样呢?白翡丽那时候是不是病了?关九只是单纯地在照顾他? 她有些后悔当时没有问个清楚。可是或许就是那么一种属于女人的直觉,她总觉得关九对白翡丽的感情不同寻常。那一声“阿翡”,那种毫不避讳的肌肤之亲,让她觉得无法忍受。 她可以接受绫酒的存在,却无法容忍关九和白翡丽这样的关系。 所以她没有再回去问白翡丽。 或许是她的胡乱揣测,但她胸口里有一道郁结之气。她手拄着箱子的拉杆,忍着气平静道: “你今天起很早啊。” “不起早你不又跑了吗?”他有些阴沉地说。 余飞摩挲着拉杆,脸淡淡地别向一边,说:“无非是回老家一趟,我又能跑去哪里。” 白翡丽看着她,沉沉地道:“是不是我不主动找你,你就不会找我了?” 他又补了一句:“我们就这样散了是不是?” 一句“散了”,忽的让余飞涌起满心满腹的酸苦,她想,难道这三天他也不理她,就是在试探她吗?不主动找他?难道她那十几个电话是白打的吗?他的工作室,她是白去了吗?她心中发凉,嗓子里像是梗了块石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见她不言语,他说:“过去半年,都是我主动到你这里来,我每天先给你发信息。如果我不先联系你,你是不是就像这三天一样,半句话都不会问我一下?我生老病死,你根本就毫不在意?” 余飞万没想到他会首先来指责她,气得浑身发抖,冷笑道:“你冷了,有关九给你添衣服,你热了,有关九给你解扣子,哪里有我什么事儿!” 他一怔,说:“我和你之间,和关九有什么关系?” “别装傻了!”余飞尖锐地说,“那天晚上我看得清清楚楚,你当时还睁着眼睛,关九用手给你擦汗,给你脱衣服。我不管她直的弯的,我就是不许任何人碰你!”她情绪激动,眼圈都有些发红。 他怔住,定定地望着她,半晌,余飞拿手指揉了揉眼角,他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余飞挣扎:“别碰我!” 他却握得更紧,角力间,余飞的眼角更红了。他不放手,她便对他拳打脚踢。他把她逼到墙边,压制住她,拿着她的手按到自己的衣领的扣子上。 他肌体的热力穿过薄薄的衬衣透过来,余飞不明所以,有些惊惶地想要挣开,却听见他微哑的声音说: “我知道了,以后我衣服上的任何一个扣子,都只有你一个人能解。 “我身上的任何一个地方,也都只有你一个人能碰。” ☆、傻白甜 和白翡丽在一起已经五个多月了。 但这五个多月, 刨开舞台剧这种和他工作相关的部分, 他和她说过的私心话,或许加起来还没有看一场《龙鳞》他说的话多。 他偶尔也会开玩笑。 但现在想来, 竟然都是有关九在的场合。仿佛有关九在,他就能自在很多、放松很多。 他是话少的人吗? 余飞觉得不是。 他明明可以很多话,他的情感也明明细腻, 可他仿佛一直都在克制着自己不要过多表达。 她屡屡见他欲言又止, 也不知是为了少说少错,还是根本觉得无法和她交流。 她过去没去想太多这些事情。他属于她已经很好,她不想去细究这些煞风景的事情。 她只想要纯粹的快乐, 而他身上有她所最贪恋的美丽与温暖。 这五个月中,她觉得和白翡丽的这种状态挺好,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你是爸爸, 我是妈妈,白天上班,晚上做饭, 夜里睡觉。 小孩子眼里哪有什么情啊爱啊,小孩子就知道在一起, 没有为什么。小孩子眼中的一切除了单纯就是美好,没有任何不和谐的音符。 但现在白翡丽握着她的手按在他的领口, 她忽然觉得他们两个人一瞬之间都长大了。 毕竟有哪个孩子不会长大呢? 就像她终于明白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一样。 白翡丽说了“以后”,她也终于不得不去面对,她和他, 以后究竟应该怎么走。 白翡丽身上有淡淡的崖柏冷香,一如既往。余飞摸着他领口这颗扣子,坚硬的,半透明的。 她手指头稍稍一动,就给他解了开来。 这么熟练。 他微重的气息拂在她的额头上,握着她手腕的右手松开,左手扶住了她的腰。 余飞翘一根手指,从他两枚锁骨间的峡谷划下来,低着眉眼,硬硬地戳他的心头骨—— “那以前呢?为什么、关九、可以、解你的、扣子?” 她堵着气,顿一下就用力戳他一下。 他定定地看着她:“我那晚吃了安眠药,最后都困得动不了了,挡了她一下,实在挡不动她第二下了。” 余飞想起那晚他睡死在她床上。 她又想起那晚,白翡丽的左手确实扣着关九的右手,关九最后是用左手解他扣子的。 她心中仍然不悦。白翡丽胸口那一小块被她戳得发红,她又换个地方戳—— “关九跟你、到底、什么关系?” 他顿了一下,说:“我是弱水。” 这完全在余飞的预料之中,她“哦”了一声,说:“所以呢?” “关九过去以为我是女的,追过我。后来发现我是男的,就放弃了。但是因为我们有一样的想法和追求,就一起做了鸠白工作室。” 余飞嘟哝道:“她怎么那么多讲究?男的女的有什么关系吗?”但她还是忿忿不平地去戳他: “那为什么大家都说是你追关九?” “关九那会很难过。她说追我追得那么真心实意,都追出国去了,结果见到真人发现是个男的,这个说出去是她一生的耻辱。她说我得补偿她,以后别人只能知道是弱水追关九,不能是关九追弱水。我觉得她爱怎么说都没关系吧,就由她去了。” 余飞白了他一眼。 白翡丽郑重地说:“你不信可以去问关九。” 余飞给他把衬衣的第二颗扣子扣上,又恶作剧一般地给他把第一颗扣死,磨着牙齿说: “我不问关九。我就问你她追你的时候你喜欢过她吗?” 楼上有老太太一手拉着买菜的拖轮包,一手牵着去上学的小孙子下来了。一见到他们两个紧挨在墙边,忙拉着小孙子转弯下楼,生怕小孙子多看他们一眼。 白翡丽左手扣着余飞的腰把她抱进怀里,右手撩开她耳畔的长发,压在她毛茸茸的耳边低低地说: “我只喜欢过你一个人。” 余飞被这一句话酥化到心里头去,耳朵都燥热了。 她眼角的余光见那一老一小消失在楼梯拐角,双手滑到他的脖子上,小声说:“我想和你上床。” 白翡丽的耳朵轰的那一下,红得可以滴出血来。 余飞便咯咯地大笑个不停。 随便便被压在墙上吻。他的手滑过她身上的每一条曲线,她觉得他随时可能把她这件和她的身体严丝合缝的旗袍给撕了。 余飞一肚子的坏水,放肆地回吻他,轻轻地摆着腰摩擦着他,存了心要勾引他,勾引他只为她一个人疯魔。当觉察他想要去抠她手心里的钥匙时,她推他:“要迟到了,我的火车,我家被水淹了。” 他不肯放,含混地说:“我给你换机票。” 她硬硬地推拒:“我恐高,晕飞机。回y市的火车上午就这一趟。” 其实不止一趟,但她笃定了白翡丽没坐过火车,不知道这些事情。 果然,白翡丽只能放开她,定了定神,拉着她的箱子准备往下走。 余飞又展颜笑了起来,灿灿然的,却笑得不怀好意。 第46节 白翡丽抬眉说:“走啊。” 她靠着墙,一手拈住白翡丽的衣角,娇娇地说:“我腿软,走不了。” 白翡丽放下箱子,转身过来看她的腿:“你怎么了?” 她这件旗袍高开衩,一双腿雪白、笔直、修长,不穿高跟鞋,都显得她身材十分高挑,比例诱人。 她绷着脚尖在地上慢慢地划,足面也是雪白,血管的淡青色也煞是好看。她记得他的手被木棉花砸中的那晚,他就一直盯着她的脚尖看。 她曼声说:“我腿突然很软,没力气。” “怎么回事?”他的语气有些担忧。 她慢慢抬起头来:“被你弄得——我总站不起来。” 白翡丽终于被她玩得不行了,脸色都要黑了。他去掰她紧捏着钥匙的手指,她死活不给,他便按着她就地解她旗袍的扣子——他解得比她还熟练,余飞只能求饶:“我错了我错了,我自己走,我这就走——” 她走了两步,还真软了一下。 白翡丽拎着箱子站到两级台阶下,道:“上来。” 余飞这人叶公好龙,狐假虎威,扭捏了两下,说:“你还提着箱子呢。” “不重。” 她这箱子里只有衣服和一些化妆洗护用品,的确不重。 她倒是羞了:“露大腿呢,白花花的。” “知道还穿?” “勾引你呢。”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万一来了呢。小芾蝶不是知道了嘛。” “别废话了。” 余飞扭扭捏捏地爬上他的肩膀,双腿夹紧他的腰。他一手兜着她,一手拎着箱子往下走。 “嗳……有人的话,就放我下来……” “没人。” “……” 好在余飞的确恐高,住公寓不能高过三层。她这房子就在三层,一路走下去,没把白翡丽累趴,也没碰到别人。 白翡丽没开车来,直接在大街上拦了辆出租车,送她去火车站。去到车站,他从她钱包里摸出身份证来,说:“你在这里等着。” 余飞心想你要去给我换票吗?这么贴心吗?便拖着箱子追过去,说:“等等我,我也去。” 到一台自助售票机前,白翡丽把她的身份证靠上去,她的那趟d字头的车次便显示了出来,二等座,历时10小时8分钟抵达目的地。 白翡丽点了个勾,余飞以为他要点确认了,没想到他点了两下,直接进入了退票流程,余飞都没来得及阻止! 余飞:“白翡丽你干嘛!” 白翡丽没理她,重新选了一趟车,拿着她和自己的身份证刷卡买了两张新票。 车票很快打了出来。 新的车次比她那辆晚半个小时,全程时长10小时23分钟,但是,有卧铺。 他买的就是卧铺。 余飞瞪着她:“你干嘛给自己也买一张?” 白翡丽说:“我也要回去一趟,有急事。” 余飞依然瞪着她:“你家也被水淹了?” 白翡丽看着她,摸摸她的头发,说:“是啊。”便帮她拉着箱子往候车大厅走。 余飞追上去:“你骗人。” 白翡丽说:“真的是家里出了事。” 余飞问:“严重吗?这车要开十个小时呢。” 她有点担心这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坐不住。 白翡丽勾了一下嘴角:“也许严重,也许不严重。我也不知道,所以得回去看看。”他说得云淡风轻的。 余飞这时候却想起一个十分严重的事情来: “我还有退票的钱没拿呢,六百多块,是不是得去窗口拿一下?” 白翡丽瞅瞅退换票窗口那长长的队伍,和整个车站攒动的人头,把她拉走: “算了吧。” 火车开得快而平稳。余飞本来以为白翡丽坐不惯火车,便一直陪着他在窗边看风景。但白翡丽除了嫌床硬,也没抱怨什么,中午余飞从餐车给他挑了餐食过来,他也吃了。 余飞两手撑着脸,笑眯眯地看着他吃,说:“你也能过苦日子嘛。” 白翡丽瞅了她一眼,低头吃饭,也没说什么。 吃完饭火车在一个大站停了下来,停靠十五分钟。余飞拉着白翡丽出去透了透气,车往南一半旅途,天闷欲雨,热烘烘的气息席卷地面。余飞觉得热,白翡丽倒没怎么出汗。余飞见他领子上第一颗扣子仍然紧扣着,便赶紧给他解了,说:“你说只有我一个人能解,不会连你自己都不包括在内吧?” 他笑:“嗯。” 站台上有人发做成小扇子的广告,余飞拿了一个,呼呼地给他们两个扇,又白他一眼:“我看你就是懒。” 他果然就把胳膊抬给她。 余飞一怔,反应过来他是让她给解袖扣、卷袖子呢。她哼了声作势要走,他便把她抱住。余飞虽然不怎么在意别人的眼光,但这时候还是有点羞的,说:“有好多人啊——”她推开他。 他又把胳膊抬起来,她便老老实实给他解开袖扣,又给他一层层卷了起来。 她低着头做这件事时,他便趁机亲亲她红润微汗的脸。 她觉察到了他隐秘的戏弄,忽的就想起一件顶顶重要的事情来: “你是弱水?” 白翡丽猛地一惊,表情僵在脸上—— 却被她狠狠推了一把: “你那天晚上逗我玩玩得很开心是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注:买火车票这里是有bug的。一般高铁始发都在早上,动车是在晚上。北京也没有直达y市的高铁或者动车。还有退换票之类的一些细节。写文需要,纯属虚构。 ☆、半磅蛋糕 白翡丽说:“我应该怎么跟你解释呢……” 他叹了口气, 指指自己的头, 说:“我这里有两个我……” 余飞打断他:“披马甲很好玩吗?弱水粉丝多了不起吗?我也有大马甲你信不信?” 白翡丽:“……” 广播开始提醒乘客尽快上车,即将发车。余飞抓着白翡丽跑回车厢里去, 然后坐在下铺上傻笑。 对面两个铺的乘客下车了,新的客人还没上来。白翡丽捏捏她的脸,问:“笑什么?什么事这么好笑?” 余飞说:“带着一个没坐过火车的人坐车, 就像带着个傻子一样, 连厕所在哪里都要找一下。” 白翡丽没好气地说:“你笑得才像个傻子。” 余飞脱了鞋子,抱膝坐在铺上,笑嘻嘻地看着白翡丽。她笑得很是璀璨: “痴线。” * 火车开进岭南地区, 果然铺天盖地的雨。抵达y市时天色已经发黑,白翡丽在出站口的商店买了两把伞,又叫了一辆车,送余飞回去。 那条老巷积水太深, 车都开不进去。姨妈言佩玲说拿雨靴出来接余飞,让她在巷子口先等等。 白翡丽撑伞把余飞送到巷子口的那棵木棉树下,说:“我家里也有事, 不知道会在这边待多久,可能……也会很忙, 不能天天见你。但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找我。” 余飞“嗯”了一声, 心想情况是有点糟糕,但也没有糟糕到需要他帮忙的地步。 她问:“那你住在哪里呀?” 白翡丽望着她:“你知道。” 余飞奇怪:“我怎么知道?” 白翡丽说:“你住过。” 余飞顿时羞了个大红脸,眼见着姨妈打着伞拎着一双高筒雨靴过来了, 忙推他:“你快走,快走快走快走!” 言佩玲走到的时候已经只看见白翡丽在大雨中一个模糊消失的背影。她问:“婉仪啊,你男朋友这么大老远送你回来?” 余飞点了一下头,说:“他也是y市人,回来有事。” 言佩玲说:“那估计跟我们情况差不多。唉,这天灾人祸的,谁都躲不了。” 余飞本以为回来两三天就能把事情搞定,没想到这一呆就呆了一周。 言佩玲叫余飞回来,本来只想让她帮忙把这栋老楼修修补补,坚持到暴雨结束再重新翻修。 谁知道最新的天气预报称这样的大雨还将持续至少七天。余飞回来的第二个晚上,老巷地面塌陷,出现了一个大坑,有一栋房整个儿地塌掉了一半。 余飞他们这栋老房也好不到哪儿去,临巷那边的墙壁出现了巨大的裂缝。 政府强制要求所有居民搬出那条老巷,并动员居民接受拆迁补偿,搬进已经建好了挺长时间的拆迁房中。 言佩玲一家原本安土重迁,舍不得那栋外婆留下来的老房子和周围的街坊邻居。但这一回实在别无选择,好在政府再一次提高了拆迁补偿,他们也只能勉为其难地接受了。 大雨不停,家里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老旧物事也多,言佩玲啥也不舍得扔,结果余飞帮姨妈一家搬家就搬了三天,总算是把那栋老房子腾空了。 最后一趟搬家的车离开,余飞撑着伞在滂沱大雨中看着那栋空荡荡的房子,心中到底有许多不舍。她在这栋房子中生,在这房子中长大,在这房子中与她生命中的那些人相遇,又与这些命中注定的人分别。这一栋老房子承载了她的许多记忆,但也终于要坍塌成一座废墟。 巷子中的积水已经漫到她的雨靴口,她忽的想起一件事,又跑进这栋空房子里。进到母亲的房间,在墙上的神龛下面,抽出了那一本被翻得古旧到张张页面卷起的《金刚经》。 第47节 窗子灌进来的风一吹,书页翻起,她又看到那一句话: “知我说法,如筏喻者。” 后面还有两句:“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这是在告诉她割舍吗? 余飞想这可能是一个迷信。风吹到这页,并不是什么冥冥中的安排,只是因为母亲看这一页看过太多次吧。 接下来,便是给母亲物色新的墓地。言佩玲这段时间忙着出门谈生意,姨父父子两人在水电站仍脱不开身,拆迁房的相关手续也委托给余飞办理。 这一奔走又是三四天。 末了的那天晚上,一家人聚在新房中吃饭。余飞跟言佩玲说,拆迁房的手续办得比她想象的要快很多,以前没觉得这些公职部门的办事效率这么高。 言佩玲告诉她,前月,省里突然空降了一个新省~委书~记,紧接着有一系列的人事变动。y市在省里的经济战略地位很高,所以毫不意外,从市~委书~记到下面发改委、国土局、住建委等一系列要害部门的人都出现了大调动。 新上任的领导班子雷厉风行,整改得非常厉害,方方面面的政策都有很大变化。市里老旧房屋的拆迁工作一直是个老大难,拆迁房建好了没人住,他们能不趁着这个机会赶紧解决问题么? 言佩玲还是抱怨这么多年住惯了独栋的房子,住这火柴盒似的公寓觉得特别憋屈。 姨父就说,拿了这么高的拆迁款你就别抱怨了,现在谁不是住这种公寓楼呢,你问问婉仪在北京是不是住这种房子? 余飞说是。她忽的想起白翡丽的姥姥姥爷住的瞻园,那老式的民国风小楼虽然从来没有给她富贵豪华的别墅的感觉,反而老而逼仄,但其实想想,在北京,能有多少人能住进瞻园?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瞻园历史悠久,是上世纪初留存下来的教师住宅区,新文化运动那一时代知识分子的风骨长存其中。到如今,大多数旧楼已经封存保护,只剩下一些年纪很大、声望很高的老教授、老学者们还住在里面,其中就包括尚、单二老。 言佩玲又气哼哼地抱怨说,今年上善集团的单子也给得少了,她不得不每天起早贪黑出去和别人点头哈腰谈生意,现在的日子,真是越来越难过了。 姨父就说,你这个人就是不知足,单子少了就少做点呗,又不是活不下去。 言佩玲捶胸长叹说我们家怎么摊上两个人男人都这么没上进心,要是有上进心,说不定我这个厂子早就成上善第二了。当年人家那个老总,不就是靠着手里头的几个厂子起家的嘛。 姨父冷哼一声说要真是上善第二了还有你这个原配什么事。 言佩玲一下就火起了说你都多大年纪了还有这种坏心思?是不是早就想把我这个黄脸婆一脚踹了啊,啊? 余飞很冷静地看着言佩玲夫妇拌嘴,她早就习惯了,知道人间柴米油盐的烟火幸福,其实也不过如此,只可惜很多人无福享受。饭吃完,便收拾了一家子的碗筷去厨房洗了。 晚上余飞去床上躺着,和恕机东一句西一句地拉扯。 白翡丽这段时间如他之前所说很忙,微信回复很慢。但到了晚上,都还是会给她打一个很长的电话,和她聊聊天。 余飞问他都忙些什么事情,他说是帮他爸爸打理一些公司的事。 余飞好奇说从来没听你提过你爸爸呀,白翡丽说他爸爸是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 余飞笑说你爸爸这么坏的呀,那你为什么还帮他。白翡丽说,你不也是吗? 余飞说我爸爸明明知道会失去一切,还是救了我一条小命啊,做人总是要有恩报恩,有债还债。 白翡丽沉默了一会,说,我爸爸和你爸爸不一样,他有特别好的一面,又同时特别可憎,我很难形容对他的感觉。但他有事的时候,我不能放下他不管。 余飞说,你爸爸听起来好像一个特可怜又招人嫌的糟老头子啊。白翡丽便笑了起来。 余飞挂了电话,又去刷了刷微博。之前关九帮她注册了一个“鸠白风荷”的账号,充了会员,还顺便帮她关注了一大圈鸠白工作室的人,送给她用。 余飞登录上去,看到一堆未读消息,都是关于弱水和关山千重的,她随便翻了翻,都是各种情感发泄,其中也不乏恶毒的言语攻击,她觉得有点好笑,便不看了。 到底不是这个圈子的人。 她至今为止,仍然悬浮其上,对其中的种种无法感同身受。例如小芾蝶她们对弱水究竟是男是女的永无止息的争吵,她觉得毫无意义。 她扮老生,倪麟扮花旦,许多不熟悉他们的人也会弄混他们的性别。尤其余飞这个名字,多少人以为她是个男生?她也从未去专门说明过。她将舞台与真实的生活分得很开。她觉得钱钟书说得很对,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要去认识那只下蛋的老母鸡? 所以她觉得白翡丽其实是弱水这件事情,实在不值得这样惊诧。她觉得这就像是一只猫和一只狗在一起了,现在别人告诉这只猫,你的狗其实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萨摩耶。这只猫同样会无动于衷——那又怎样?那不还是它的狗吗? 余飞去刷了刷关九的微博,发现关九在评论中回复了一些熟人。 其中顾流眄问:“这几天关山是消失了?听说都不和你们一起排练了,你之前还答应带我见他的呢。” 关九回复说:“你就甭凑这个热闹了。关山被那个诅咒人偶吓出了心理阴影,回家休养去了。” 余飞心想原来是这样么?看来他说那晚上吃安眠药、后面三天不来找她,还抱怨她不在乎他,是被那个人偶吓出毛病来了?看来他之前说怕身后有人还真不是瞎说,除了晕血,看来还怕鬼的。 她也挺能理解,那人偶确实可怖,要不是她火力壮,那人偶当时又已经倒了,大半夜里见着那鬼玩意儿八成也得吓出病来。白翡丽一个人跑去工作室的时候,估计那人偶还是站着的呢,怕死人了。 她那个兰庭小师弟,就曾经被其他师兄拿戏班的鬼故事吓得高烧了好几天,最后恕机半真半假地给他做了场“法事”,才把兰庭给哄好了。用恕机的话说,心病还得心药医。 想到这些,余飞觉得对白翡丽多少有些误解和愧疚。关了灯,躺在床上发了会呆,忽的想起白翡丽的生日马上到了,就是明天。 这人啥也不说,估计是不想让她有买礼物的压力。他的生日,还是那天买火车票时,她从他身份证号上看出来的。 余飞觉得,这次她应该主动一些了。 * 第二天白天,拆迁房那边又来了消息,让补一堆的材料。余飞办完这些事情,已经快下午四点。她精心打扮了一番,昨晚上在网上订的蛋糕刚刚好送到。这家网上蛋糕店是她精心物色的,口碑非常好,做得好看又好吃。当然,价格也是不一般的高。 她手头一直很紧,靠着给余清诊所帮工,和给鸠白唱了几首歌的钱过日子。不过其实她除了房租水电也没什么花销,除了早饭自己买,午饭和晚饭都在余清的诊所吃。后来这段时间不在余清的诊所帮忙了,饭菜也有白翡丽带来的食材解决——他每次都带很多,他自己也吃不完。 前几天她惊喜地发现火车票的六百多退票费自己回到她账户上了,她便一分没花,全拿来在那个网站上订了一个最好的生日蛋糕——六百多块都只能买到0.5磅。 她知道白翡丽对甜食非常挑剔,吃得也不太多,她觉得这个应该是合适的,主要是心意嘛。 她给白翡丽发微信,问他能不能和她一起吃晚饭,白翡丽说现在在开会,今天可能吃不了了。 余飞想那就晚一点吧,能见面也行。 等到九十点,她直接问白翡丽在哪里,白翡丽说他在一家餐馆吃饭。她问是什么餐馆,过了一会,他回复说是枕草居。 余飞心想她在y市这么多年,从来没听说过有家餐馆叫枕草居。她用大众点评搜了一下,发现没有。她想难道白翡丽还会骗她吗?又用地图去搜,发现还真有,就在y市市中心的一条街道里,标注是“日式餐厅”,但也没有其他说明。 还有两个小时,白翡丽的生日就过去了。余飞觉得不能再等了,直接去找他吧,便坐了个末班公交,拎着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蛋糕,奔枕草居而去。 余飞费了很大劲才找到这家名叫“枕草居”的餐馆,门脸很小,什么牌子都没有写,门看起来还很破。余飞心想这是做生意的地方吗?进了门有穿和服的服务员来迎,普通话很怪,但勉强能听懂,很显然是个日本人。 余飞说我找白翡丽。那服务员笑容满面地“哈伊”了一声,请她脱了鞋,便挪着小步子引着她往深处走。 这个地方竟然很深。完全是和式的内部装饰,因为外面尚下着雨,服务员引她在竹木的长廊中行走。长廊只有半边有墙,另外半边,看得见一个清幽的院子:古榕蔽天,苍苔满地,清冷的灯光从地上的灯柱中散发出来,像放大的萤火。长廊的檐伸得很长,避免雨水飘入,檐角挂着日式的提灯,淡淡的灯光里只见清涟涟的雨水,落到地上发出空寂的声音。 愈往里走,余飞愈觉得奇怪,y市中竟然还有这种地方,而这种地方居然还是一个餐厅? 长廊终于走到尽头,两三间亮着灯光的房间出现在眼前。服务员轻叩左首那间最大的房门,叩了三下,将那扇绘着四季风物的拉门轻轻推开一个口子,让余飞进去,然后在她身后把门拉上。 余飞进去就后悔了。 那间房里好多人! 大约有十来个,在榻榻米上围坐着一个很长的桌子用餐和交谈。 她看见了白翡丽,他坐在一个穿着千鸟纹英式西装的男人身边,在很中间的位置。那男人很醒目,非常醒目,腮骨有力地收着,眼睛和白翡丽一样如春水般流丽,却没有白翡丽身上的那种柔软。他的目光如电如枭,和余飞对上时,余飞感觉到一种未知的压力,她知道自己出现错了场合,飞快地转身拉开门,退了出去。 白翡丽很快追了出来。 ☆、刺 余飞没跑, 她就站在外面长廊的拐角上, 一阵大风刮得檐下的提灯飞了起来,纵然那竹檐再长, 霏霏雨雾还是袭了余飞一身。 白翡丽在她飞起的长发上捋了一下,手上湿漉漉的。 他说:“你怎么来了?”他从衬衣胸口的袋子里拿出一块手帕给她把头发和身上的水雾撸干。他没有像他身边的那个男人——余飞猜是他的父亲——那样穿那种特别洋气的西服套装,但也穿了件修身的衬衣, 扣子直扣到领口, 打着领带。他平时在她面前也穿衬衣,但余飞看得出,他今晚穿的衬衣, 那布料的质感,还有样式,都和他平时穿的不可同日而语。 余飞把手里拎着的蛋糕递给他,说:“给你这个。” 袋子外面很多水渍, 但里面的盒子还是完好。白翡丽看到牌子就知道是什么了。他拦腰抱了余飞一下,亲了亲她的嘴角,没碰到她嘴唇上的唇釉。 余飞抱着他削窄而韧实的腰身, 几天不见有些躁动和不舍,仰头问他:“你今晚……” 白翡丽摸摸她瘪瘪的肚子, 问:“没吃饭?” 他过去就喜欢摸她肚子,说是觉得和鱼肚皮一样又软又滑。他摸一摸就知道她是喝了水还是吃了饭, 她也不知道他怎么摸出来的。 余飞就吃了个苹果。这晚上言佩玲在外面应酬,姨父父子二人有水电站的加班餐吃,她就犯了回懒, 没有做饭。而且她本以为就算晚一点,也能和白翡丽一起吃晚饭的。 看她表情就知道她没吃。白翡丽一手拎着蛋糕,一手拉着她说:“进去吃点。” 余飞犹豫:“这是你们工作上的应酬吧?我去不太好。” 白翡丽说:“有我在,你吃你的,其他人你不用理睬。” 余飞仍然皱着眉:“你旁边的是你爸爸吧?” 白翡丽点了下头,说:“他已经看到你了——不过你不用管他。” 余飞心想还可以这样的吗?父子关系这么独立?在这闪神间,便被白翡丽牵了进去。 自然是众目睽睽。 白翡丽没有出言解释,不过他拉着余飞的手,让余飞坐在了自己身边,这样的动作也无需多做解释。他径直找房间中跪坐在角落里拿着小酒壶的服务员要了一份菜单,单独为余飞点了几个菜。 余飞发现这些人中,有一半都是日本人。而在另外一半中,她意外地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让她心中咯噔一声的人。 余清的前妻,秦风。 秦风做的是商业地产的运营,有一个亲哥哥在y市,当年也是因为这样的机缘,余清在y市遇见了言佩珊。 余飞早前便听说秦风和余清离婚后,连孩子都没要,向公司总部申请调到珠三角新兴城市开拓市场。她很是厉害,积累资源后便出来单干,在这十年的房地产大浪潮中,她把自己公司做到了上市。 秦风当时放过一句狠话:余清你就是个累赘,甩掉了你这个累赘,我也算轻松了。 秦风扬眉吐气。 余飞万没想到y市就这么小,之前在y市的医院遇到她,今天竟然又能在白翡丽父亲的晚宴中遇见她。 那一次她去医院开收费单,本来做好了再负债一大笔的准备,却被告知所有款项已经结清。 她看到了缴费单底下“秦风”那两个字龙飞凤舞的签名。 那两个字像火一样灼人,又像一根鱼刺深深地刺进了她喉咙中的软肉里,吞不下去,又拔不出来。她都分不清这是欠的债,还是遇的恩,就让她悬在了那里,上不去,下不来。 在这样的场合中遇见秦风,还正坐在她对面,她忽的如坐针毡。 然而秦风却像没事人一样,优雅地向她举了一下杯,点头莞尔一笑。 房间中的气氛很快恢复如常。 日本人比余飞想象中要闹很多,喝很多酒,吵吵闹闹。那几个中国人身后都坐着翻译,时不时就凑到他们耳边,低声给他们翻译那些日本人说的话。 余飞注意到白翡丽的父亲身后却没有翻译。 第48节 白翡丽给她点的菜很快上了上来。之前白翡丽点菜时余飞很快地扫视了一眼菜单,全日文的,她吃过一些日本料理,但这家的菜式她却都不曾见过,价格却高得令人咋舌。 上上来的菜分量不大,种类却很多,精致漂亮得就像一个小花园,所配的调料也有种种。 没有中国人常用的碗碟,余飞拈着筷子,忽然不知如何下口。 其他人纵声交谈,觥筹往来,却听见秦风在对面笑道:“翡丽帮你把菜都点好了,你就随便吃吧,不用和他们客气。” 白翡丽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凛眉:“风姨,你认识她?” 秦风笑道:“怎么会不认识呢。” 白翡丽的眉头蹙起来。他找服务员要了一双新的筷子,就着余飞的菜,每一样蘸什么料,怎样搭配怎样吃法,全都吃了一遍。 余飞默然,拿着筷子慢慢吃了起来。 另外一头的一个西装革履的日本人忽然向白翡丽的父亲说了一大串不知道什么,大家都静声下来听,翻译们各个在中国人的身后低声解读。余飞口渴,在桌上找了一大圈没有找到,只见有几个陶壶,倒出来是清清亮亮的,也就不管是水还是酒先倒着,却被白翡丽拦了下来,说是清酒,不许她喝,另外找服务员要水。 余飞心想是酒我就不能喝了吗?但想想自己总是酒后乱性,也便罢了。她注意到白翡丽给她倒水的时候,神情专注,也是竖着耳朵在听那个日本人说话的。她记得弱水当时给她唱了首日语歌,心想白翡丽难道听得懂日语吗? 然后便见到白翡丽的父亲头偏过来,白翡丽以手掩唇,在他父亲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他父亲点点头,又跟他说了两句。 白翡丽便坐直了身体,开口向那个人说话。 有三个字叫“开口跪”,大约说的就是这种。 这是需要对比的。听过了那几个翻译的日语再听白翡丽说话,余飞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白父不带翻译。 人们往往会对一种陌生的声腔产生惊艳之感,歌声也好,语言声韵也好,就像普通人听见京剧的中州韵,也会自然而然地生发出一种美感。 余飞雕琢的就是一副嗓子,自然能解其中味道。就算不懂一门语言,也能感受到其中的韵律和节奏、气息和气质是否天然契合。 她知道白翡丽是说得好的,他甚至去除了那些日本人嗓音里本来带有的嘲哳,带有一种专业性质的好听。 白翡丽还在和那个日本人就一个问题进行争辩,中间在不断和白父沟通,父子之间甚至都有分歧的样子。白翡丽的声音虽然清湛柔和,有时候却也有她所不曾见过的强硬。 余飞不自觉地认真听着,忽然听见对面的秦风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笑着说:“翡丽是在日本的庆应义塾大学念的经济,日语当然说得好了。你可能没听说过庆应大学,这是日本最厉害的一个大学,经济学部非常厉害,世界排名都是前列。” 她又补了一句:“翡丽很少跟别人讲,你应该也是第一次知道吧?” 余飞低着头没说什么。她从背后伸出手去摸了摸身后的蛋糕,蛋糕盒子已经不凉了,不知道里面的蛋糕是不是化了。 这一顿饭吃到十一点多钟去。中间那些日本人似乎知道了这天是白翡丽的生日,让餐厅送了一个十磅的日式蜂蜜蛋糕过来,特别大的一个,做成了非常现代艺术的样式,热热闹闹地给白翡丽祝了一次寿。 他们给余飞切了一大块,余飞没吃。 末了,白翡丽说要送余飞回去,让余飞等他一下。他从洗手间出来,走到一个曲折迂回处,看见秦风靠在那凹处的窗边。窗外的提灯照进光来,她脖子上的珠宝闪闪发光。 秦风叫住他:“翡丽。” 白翡丽驻足:“风姨有什么事找我?” 秦风说:“余婉仪那姑娘,你知道她多少?” 白翡丽看着她,没说话。 秦风说:“你知不知道她还有个艺名儿,叫余飞?” 白翡丽忽的眸光一闪,“缮灯艇的余飞?” 秦风笑笑:“你知道缮灯艇啊。那你应该也知道她现在不在缮灯艇了吧。” 白翡丽蹙眉不言。 “她是被缮灯艇打出去的。你知道吗?那种鞭子,打了她个半死。”秦风说,“你知道她为什么该打吗?” “插足她师叔的婚姻,她那师叔母的孩子刚怀上啊,就没了。那可是一条命!” “她和她妈,本质上是一种人。翡丽,你妈妈是怎么没的?你对这种人,难道不应该是最厌恨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好方 ☆、天生骄傲 余飞站在枕草居的门边等白翡丽。 外面依然大雨如瀑, 客人们走到门边穿鞋, 勾肩搭背地做着临别前最后的交流,哈哈大笑着达成一致然后离开。外面许多式样高级的车在等着他们, 餐厅的女主人向他们一一鞠躬道别。 枕草居的门口过道实在狭小,余飞已经让到最边上,这些人仍然免不了和她擦身而过。衣香鬓影, 雨雾空濛, 触手可及,却是另外一个世界。 无聊中,余飞出神地望着墙壁中镶嵌的玻璃橱窗, 里面陈列着各种日本手工艺品,看起来是枕草居主人的收藏。 其中放在最高处的一个巴掌大的手工娃娃引起了余飞的注意。娃娃穿着红衣黄带的传统和服,一双大眼睛潋滟而有灵性,仿佛灵魂裂开的伤口;黑色的丝做成厚重的齐刘海和长发, 蓬松飞起,有些像她之前的样子。 余飞多看了这娃娃两眼,忽的就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走过来, 探手拨开橱窗,将那个娃娃拿了出来。 余飞吃了一惊, 这人穿着千鸟纹的西服马甲,手臂上搁着外套, 倜傥风流的模样,不是白翡丽的父亲还是谁? 他拿着这娃娃和餐厅的女主人低声说了几句,女主人面露难色, 余飞勉强听懂了两个词:“珍贵”、“不卖”。白父展颜一笑,又凑近过去说了些不知道什么,嘴角勾起的笑容迷人又勾魂。女主人神情赧然,低下头去,过了一会儿,微微点了一下头。 白父便走过来,拉起余飞的手,看了她一眼,把娃娃放在了她手心里。 拿在手里才知道有什么不一样。这娃娃的身体居然是瓷做的,凉滑光润,带着一种脆弱,像极了女孩肌肤吹弹可破的感觉。身上的和服编织复杂、刺绣精美,质感极佳。余飞不自觉地捻了一下,那和服底下,竟隐约还有精细无比的纹身。 余飞一时之间不知所措。然而白父未作停留,一语未发,披上西服就出去了,有人撑着伞将他引进一辆豪华的车里。 余飞此刻的感觉难以形容。 她只不过多看了两眼,就平白无故地得到了一样被人珍藏已久的东西。 这种感觉她从未曾体验。她过去只知道,她有怎样的付出,就能有怎样的回报,没有什么东西是她多看两眼就能得到的。 她慢慢走过去,把娃娃递还给那个女主人,女主人连连摆手:“不不不!” 她又把娃娃放在女主人身边的桌台上然后走开,女主人拿着娃娃小碎步跑过来,把娃娃塞回她的手里,非常诚恳地向她深深鞠躬: “请您务必收下!它已经是您的了!” 余飞试图和她解释,女主人虽能听懂汉语,会说的却仅限于简单的交流。她一直说“不不不”,余飞也没了办法。 白翡丽出来,拉了她往外走,说是叫的车已经到了。余飞看着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这件事,只得先把娃娃收起来。 白翡丽的右手抓着她,走在前面。他身上有淡淡酒味,余飞记得他和那些日本人喝了不少清酒,有些是代他父亲喝的。据说那种清酒后劲特别足,也不知道他有没有醉。 走到车边,余飞踌躇了一下,说:“阿翡,要不你还是送我回家吧。” 他的右手忽然放开她,蓦地转过身,一双眼睛幽黑幽黑的。 他说:“嗯?” 余飞说:“我还是回家吧,我今晚状态不是很好。” 他左手拉开车门,挺少见地挑着眉梢看着她,说:“上去吧。” 余飞有心事,在车上对着车窗发呆,没看白翡丽。窗外大雨结成模糊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大分明。白翡丽也没说话,左手抓着她的手,食指指尖在她手背上慢慢划着。 十来分钟后,车停了下来。余飞心想怎么这么快就到了,下车一看,竟然是白翡丽住的那家五星级大酒店。 余飞诧然,被白翡丽带着往酒店里走。她叫着他:“阿翡,你怎么把我带这里来了!” 白翡丽的声音轻忽空灵,不大像他平时的声音,像广播剧中的一样: “你不是要给我过生日吗?” 余飞心中生出异样的感觉,说:“刚才大家不是给你过过了吗?” 他转过头来,一双眼睛又亮又深,盈盈然若两注春水,他说:“我就想让你一个人给我过生日。” 这样的眼神,她印象中除了在“筏”中的那一晚,此后就再没见过了。但这双眼睛是镌刻在她心底里的,这时候他明明没有笑,给她的感觉却是笑着的。余飞忽然觉得他像个妖精,而她被蛊惑,就这样跟着他往前走。哪怕她坐电梯有着恐高的晕眩,她也忍了下来。 快到他的行政套间时,廊道上有一个三级的阶梯。余飞记得这里,突然停了下来。 她说:“阿翡,我……”她心中如一团乱麻缕不清楚,总觉得有什么话想说,开口时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白翡丽在阶梯前转过身来,说:“你还记得吗?那天晚上,你也是走到这里,忽然就不肯往前走了。” 余飞讶然抬眸。 白翡丽弯唇笑了起来,没有笑出声音,“你说你不能再跟我走了,因为我只是长得好看,但不是你的狮子。” 余飞怔住,她完全不记得,她那晚醉酒之后,竟然还说过这样的话,有过这样的举动。 她问:“那然后呢?” “我就问,你的狮子是谁?你不停摇头。我又问,你的狮子是什么样的?你想了半天,说,我的狮子,强壮有力,只手遮天,一只手就能把我举起来。” 余飞闻言羞愤欲绝,心想她竟然说过这么愚蠢可笑的话吗!可是“狮子说”只有恕机和她知道,白翡丽怎么可能是编出来的呢。 她强忍着羞耻又问:“那然后呢?” “然后我就一只手把你抱进去了。” 余飞双手捂住了脸。 白翡丽问:“这次还要抱吗?” * 余飞自然是自己走进去的。 这个行政套间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有一个房间房门紧锁,其他的陈设都没变。只是这次白翡丽没有带行李过来,所有的东西都是他新买的。 进门之后,房中自动亮起了夜灯,灯色朦胧,影影绰绰,勉强能看见人。 余飞看了半天也不知道灯的控制开关在哪里,只见白翡丽把蛋糕在桌上放下来,开了台灯,微仰起头,伸手去解自己的领带。 他的喉结天生不是很明显,只有这样仰头时才会有一个秀气的突出。但男人做这种宽衣解带的事,天然会有一种诱惑。余飞看着他,心情渐渐好起来。 解了领带,他又伸双手去解自己的头发。他像是知道她在欣赏他似的,衔着枚一字发卡斜眸看向她,勾着嘴角笑了一笑。 唇红齿白,明眸善睐。 这一顾一笑,何其生动可人,在这昏暗光线里,有一种静止宛如油画般的美。 余飞有那么一瞬间的恍神,脚扑朔,眼迷离,安能辨我是雄雌? 他用手指把头发抓顺了,些微的凌乱却又十分自然。他看了眼床头的时钟,道:“还有十分钟。” 他说的是距离他生日这一天结束。 他打开那盒蛋糕,里面的冰淇淋、牛乳和酪坯已经糊成了一团泥泞,看着甚至有些恶心。盒子里还有一小束雏菊,也完全蔫掉了。 余飞忙把盒子盖上,说:“别吃了。” 第49节 白翡丽没理她,他抖开蛋糕盒里那张乳白色的手工台布,垫在了桌上,又把蛋糕托盘和雏菊端正地摆放了上去。 他拿着蛋糕盒盖,盖子上有一个腰封,上面镌印着金属色泽的文字: birthday is real rebirth 新生之日,是生日 他痴痴然地看着那几个字看了许久,笑了起来。 可是余飞分明看见他眼角有什么闪闪发亮的东西流了下来。他低下头时,就看不见了。 他自言自语般地笑说了一句: “好多年,没过过生日了。” 他从腰封底下抽出一把造型别致的金属勺,一口一口地,把糊掉的蛋糕吃得干干净净。 两个人安静地望着。 床边的时钟还剩两分钟的时候,他忽然说: “我的礼物呢?” * 余飞还有什么好给予的,她自己就是礼物。 她唇上的唇釉在吃饭时早就被擦干净了。白翡丽却把她按在床上,用她随身带着的唇釉给她涂上,又用手指给她细细致致地抹匀了。 他做这些的时候,离她那么近,神情和目光又那么专注,她光是看着,便情生意动了。到他左手手指抹过来的时候,她咬住他的指尖,他便笑了起来,右手从她后颈抚上去,托住她的后脑勺,左手的食指整根送进了她嘴里,插她的喉咙。她反射性地呕了一下,他便笑得更坏了,收回了食指,指尖从她的舌根一直摸到舌尖。 他的目光这么的绮靡,他便是对她做什么她都心甘情愿的。他的手指挑逗她的舌尖,一颗颗地摸过她整齐如编贝一般的牙齿。白皙的手指在她嫣红的口唇间滑动,怎么看都是绮情万种,充满了隐喻。 他的手指从她双唇中抽出来,牵连着透明的液丝,从她眼前经过。她的脸颊上有着动情的晕红,他手底下撩着她旗袍的下摆,褪去了她的底衣。裹着粘液的指尖寻到那一点时,余飞“啊”了一声,整个人都像过电似的蜷缩了起来。 他捻着她,她便几乎要哭了,溺了水一样垂死挣扎:“阿翡!” 她像一条泥涂里的鱼,挣扎了许久,他便从她背后进来。这样的姿势余飞是最怕的,她总是撑不了多久。但他这夜格外热衷,反反复复,弄得余飞最后都没了声气。他中间又开了床边的顶灯,余飞都能感觉到那炽热的光洒在她的脊背上。她知道她知道他在看她的身体,甚至还看他们的交合之地,这种感觉令她觉得分外羞耻。她终于弄明白了在哪里控制灯光,挣扎着伸开身体要去按掉那盏灯,却被他抱紧了半压在床头,又钝又沉地顶了两下。余飞呻~吟出声,终于服了软,扶着床头塌下腰来,方便他入得更深,上半身却高高地折挺了起来。 她背上还有两道残留的鞭痕。起初的两下实在入肉太深,恕机给得药再好,也除不掉那两道疤痕。 湿漉漉的舌尖舐过那窄长的粗糙痕迹,她一阵儿一阵儿地战栗。 他的声音空濛,如寂静山谷的足音。他问:“还疼不疼?” 余飞软软地说:“早不疼了。” “之前那么多的伤,谁把你打成那样?” 余飞昏昏沉沉的,心想他竟然还记得那么久远之前的事情,她身上酸软得扶不住了,趴下来伏在了枕头上。 “戏班打的。”她说。 “你做错了事吗,他们要打你?” “没有,我没做错。我什么都没错。”她闭着眼睛,喃喃地说。 他便按灭了灯,将她翻转过来,深深浅浅地吻她。 * 两天后,余飞坐火车回了北京。 倒不是有什么急事,反而是一件喜事——她收到了戏曲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伴随而来更大的惊喜是,她不但拿到了奖学金,之前申请的导师也欣然接收了她,让她有空去见见面,他手头上有新课题,如果她有兴趣的话可以提前参与进来。 她那片荒芜的园子忽然照进了一片光。 这一年多时间中,她看清了自己的一无所有。她在一片不毛之地上仓皇而行,黑云沉沉,她被打进了布满冰渣的沼泽又艰难地爬出来,现在她终于看到一点亮了。 她心中有些慌慌张张的喜悦,摇摇欲坠的那种,在火车上看着一路向北的风景时她觉得有一些迷乱。 她心里头有底了,这才是属于她自己的世界。她记得恕机曾经念叨过一句话,“鱼跃此时海,花开彼岸天”,她觉得像她此刻的心境。 白翡丽原本也打算回北京,然而就在他们一起去火车站的路上,他接了个电话,把余飞送到之后,又匆忙折返回去了。余飞没问他什么事情,她觉得不懂的事情,就没必要再问。 六月下旬的北京,已经彻底步入了酷暑,干燥又炎热。出租屋中一个多星期没住人,虽然门窗紧闭,也积下了许多灰尘。 余飞打扫了一下,小芾蝶来了。她刚考完期末考试,要回家去。之前她迷上了养多肉,马放南山看她辛辛苦苦地养乙女心,两三块钱指头大小的,养一盆死一盆,实在看得着急,就买了一盆果冻乙女心的老桩给她,可算让她给养起来了。这次她要回去,就把这一大棵乙女心送到余飞这里来照顾。 小芾蝶絮絮叨叨地给余飞介绍这盆乙女心怎么养,注意事项有哪些,末了就加上一句:“这盆老桩已经有好多年了,品相特别好,市场价一两千呢,表姐你可别给我养死了!” 余飞乜了她一眼:“马放南山送你这么贵的花?” 小芾蝶送给她一个鄙视的微笑:“你可别以为他对我有什么心思。一千多块钱对他来说就是洒洒水。”见余飞不像是被说服的表情,又说:“其实能把cosplay玩大的,除了我这种家里有服装厂的,大多家庭环境不错啦。当然最厉害的还是你家关山老爷,鸠白一开始没人投资也没盈利,启动资金都是他出的。一出手就是玩二次元舞台剧的大佬,你说厉害不厉害?” 余飞抬眉,说:“我在鸠白这么长时间,怎么也没听人说过?” 小芾蝶吐了吐舌头,说:“鸠白的人大都不知道呢。其实我也是无意中发现的。前两天九哥出去和se的人开会,路上发现有些资料忘记带了,就打电话让我给送过去。路上我偷偷看了一眼,诶,我以前经常被我妈逼着看财务报表的,其实我都看得懂。”她又心虚地看了余飞一眼,说:“我也没和别人说啦,看你是关山老爷的老婆,才跟你说的,我以为你都知道呢。” 小芾蝶走后,余飞从箱子里把那个和服娃娃拿了出来,端端正正地摆放在了床对面的桌子上。 她盘腿坐在床上,披头散发,对着那个娃娃看了半天,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过去这半年时间,白翡丽没有给过她任何东西。 她演《湖中公子》的演出费他一直没给她,提都没有再提过。 不但没给她什么东西,他还总是到她这里来蹭吃蹭喝,只不过是自带食材,而早餐,那一定是要赖着她买的。 他就偶尔请她看个演出,帮她买张车票罢了。 他没有掩饰过他“富二代”的身份,他穿的用的,耳朵上戴的,都是好的。但这些就像一种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圆润而不吵闹的声响,你能感觉到他的修养和气质,却不会觉得不安和刺激。 这些都是他刻意在控制的。他其实把她看得很穿,看得很透。 只是他精心在她与他之间营造的这样一种微妙的平衡,被秦风那寥寥的几句话,被他对这一切毫无知觉的父亲,用这一个娃娃打破了。 那晚上是一个偶然,但或许也是一个必然。 她想,白翡丽在佛海边上,捡起她那几张专升本的学位证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去y市的火车上,她笑话他像个没有坐过火车的傻子的时候,他又是怎么想的? 她慢慢地俯下身。她的身体那么的柔软,她的双手落在了腿上,头埋进了双手里。 * 几天之后,余飞约了兰庭等几个缮灯艇和她相熟的师兄弟和师姐妹们吃饭,庆祝她考上戏曲学院。 吃饭的地方就定在佛海边上的一家老北京爆肚店子里。这家好吃不贵量又大,过去他们缮灯艇这号人经常来吃,老板都和他们熟透了。 余飞这天刚见完导师,很是高兴,用刚拿的奖学金定了个包间请大伙儿进去吃。余飞这一年来都至多在佛海周围徘徊,从没回过缮灯艇,这晚同大伙儿再见面,彼此都觉得亲切。吃饭时聊起余飞过去带着兰庭这几个小师弟闯下的祸,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聊到开心处,余飞敲敲桌子: “正好这几天缮灯艇在维修停演,大家敢不敢喝点酒!”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谁带了个头,爆出一声“喝!” 这下便热闹了。余飞叫了老板拿酒进来,啤酒白酒都有,让大家酌情选择。老板笑眯眯地说余飞:“你这个坏蛋头子,尽教唆别人干坏事!” 余飞毫不在乎地灿灿然一笑,点了点自己的后脑勺:“那可不?艇主应该特后悔没把我脑袋后面这块反骨给卸了。” 老板笑着摇头:“怕了怕了,我给你们把门关上,你们就偷着喝吧,你们艇主那暴脾气,我可得罪不起。”说着,让人送了好几碟下酒的开花豆和萝卜皮进来,真把包厢的门给带上了。 这一有酒,整张桌子的气氛就起来了。划拳,斗酒,串演逗乐子,定是要串最不擅长的行当,比如兰庭这种擅闺门旦的,定是要唱架子花脸猛张飞,余飞这种呢,什么都能张口就来,就只能逼着她演娇羞小花旦了。 大伙儿酒酣耳热之际,有一个师姐笑道:“飞师妹,你今晚喝这么多,待会儿可怎么回家?你可不像咱们,走两步就能到缮灯艇睡。” 兰庭说:“卢师姐,这你就不用操心了,咱们飞师姐现在看着像单身吗?” 众人顿时长长地“哦——”了一声,眼睛中闪烁着各种各样充满兴味的光。 兰庭其实就这么一试探,余飞是个耿直的人,笑着,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众人也都看出端倪来了,卢师姐趁热打铁:“飞师妹看上的人,那一定帅得天杀地灭的,要不就带过来给大伙儿看看吧!”她望向桌上众人,双手往上抬了抬,示意大伙儿呼应:“大家说好不好呀?” 大家自然异口同声:“好!” 余飞转着手心里的手机,上午她预订座位的时候,收到了白翡丽的一条短信,说今天回北京。她说怎么这么突然呀,我晚上约了朋友吃饭,隔了半天收到他的回复:想见你。 她那时候心中挺感动的,不知道回复他什么才好,总觉得这种亲密的话,就该当面说才好。 手机在手心里转了几圈,她给白翡丽发去了一条信息:到了吗? 他竟然很快回复了:刚降落。 余飞想了下,给他发了一个餐馆的定位,说:我在这里吃饭,你可以来吗? 他说:好。 余飞抬头望向众人,笑得坦坦荡荡的:“他等会就来。” 众人一片欢腾,纷纷恭喜她。这些恭喜背后的意思,大家都心知肚明,余飞也明白,但都不挑明。 又喝了几巡,这里头最年长的一个师兄带着酒意说:“余飞,其实大伙儿都挺羡慕你的。” 余飞愣了一下,说:“我都被赶出来了,三年上不了台,有什么好羡慕的?” 那个师兄说:“那是你不知道,缮灯艇的日子是越来越难过了。来看戏的人越来越少,艇主虽然没说过,我自己估算了一下,今年肯定是在吃老底。这样下去,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师兄的话说出来,大伙儿都沉默了。兰庭低着头说:“民营的剧团本来就很难坚持。听说艇里那几个有点名气的角儿悄摸着都在另谋出路,咱们也不知道还能待多久。飞师姐,你早点出去,现在反而有了着落。” 余飞有些吃惊,问:“艇主他们没想想办法吗?” 卢师姐说:“飞师妹,我现在觉得你当时是对的。很多老戏,太陈旧了,根本不符合现在年轻人的口味,就说你唱的《游龙戏凤》,放到现在的角度看,不就是一个花心皇帝强抢民女吗?占了人家姑娘的清白,还骗人家姑娘说带你回去做皇后。现在还有哪个年轻人吃这一套!但咱们艇主就是顽固不化,说倪舸祖师爷当年就是这般演这般唱的,咱们要做的就是传承,不是创新。” 话说得深了起来,大伙儿又都不言语了。眼看着气氛变得沉重,兰庭出来打岔了:“不说这个了!咱们说点别的!飞师姐,听说你去年年底那会又在佛海边上打刘军?” 余飞讶道:“你怎么知道?” 旁边另一个师弟说:“飞师姐,你在那晃了几个月,总有人看到的吧?你也真是的,在佛海边上晃着,也不来看我们一下。” 余飞心里头却乱了一下:既然兰庭他们都知道她那段时间在那里驱赶刘军了,倪麟和师眉卿是不是也知道了?会不会又引起什么误会? 那个师弟忽然意识到自己有口误,余飞不来缮灯艇,还能是因为谁?登时恨不得打自己耳刮子。还是那个大师兄解围说:“今天余飞不就来了嘛!来来来!喝起来喝起来!” 众人一片嚷嚷“喝喝喝!”酒很快又没了,兰庭出去扒着门框喊老板送酒进来,转身又把门带上,回到座位上摸着肚皮说:“哎呀,喝酒真爽!” 余飞教训他:“就这一回,以后不许喝了!” 兰庭喝了点酒胆子也壮了,怼余飞说:“飞师姐,瞧你现在喝酒的爽快样儿,这一年多肯定没少喝,你还教训我来了!” 余飞:“诶你这小豆苗子,现在腰板儿直了不把我这个亲师姐搁眼里了是吧?我当时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的。” 兰庭气道:“我来的时候都十岁了,谁让你把屎把尿啦?!” 他们就笑闹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也不见老板送酒过来,兰庭又嘟囔着起身去催。开门刚喊了一声“老板”,登时被眼前的人吓得魂飞魄散,后退了两步,战战兢兢地站在墙边,纤瘦的身板还有点发抖。 整个包厢中都是死寂。 第50节 老板跟在那来人的身后,还伸手伸脚地想要劝上两句,但见来人冷若冰霜,唉声叹气了两下,又灰溜溜地走了。 倪麟一身薄绸长衫,站在包厢门口。包厢里酒气冲天,空的啤酒瓶子和酒杯倒得满桌都是。 他冷冷地说:“谁让喝酒的?” 众人沉默。 余飞坐着,胳膊肘撑在墙上,手指撑着头,一脸的叛逆和傲慢,说:“我。” 倪麟扫视了众人一眼,说:“你们都回去。” 众人面面相觑,迟疑不决。 倪麟说:“不想我告诉艇主,你们就回去。” 余飞说:“大家先走吧,要是让艇主知道,就是我连累大家伙儿了。师叔顶多骂我一顿,还能把我怎样?”她向大家挥了挥手,没事人一样:“快走吧,日后再会!” 大伙儿在倪麟身后向她做出了“保重”“小心”“服服软”之类的口型,鱼贯而出。 余飞背靠着墙,手指拿着一根筷子的顶端,懒洋洋地挑了挑碗里的爆肚,说:“师叔吃了吗?没吃坐下来吃点。” 倪麟背着手站着:“你黄汤灌多了,还记得我是你师叔?” 余飞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我不当你是师叔,当你是什么?” 她这人骨子里,天生带三分妖娆放浪,一喝酒,便更是藏不住。她坐在凳子上,凳子靠着桌子,她的肩背却向后贴着墙,如此不正经地半仰坐着,修长的身段却尽显了出来。 倪麟一言不发走过去,一脚把她坐着的凳子踢飞出一米之外。 余飞也是腰劲练得够足,凳子飞出去了,人却没倒,肩背顶墙,小腿一收腰肢一挺,人便站了起来。 倪麟冷冷地问她:“你这一年多干什么去了?” 余飞说:“你早不是我师叔了,没资格教训我。” 她还毫无顾忌地反了个酒嗝。 倪麟冷笑了下:“我没资格,现在还谁有资格?” 余飞恨之入骨地瞪着他,拔高了嗓音吼道:“从我要被赶出缮灯艇,你留都不留我一下开始,你就没资格了!” 倪麟忽的拿起桌上的一大杯凉水,全泼在了她脸上! 他斥道:“你清醒点行不行!我留你做什么?倪派擅长的从来就不是老生,是旦行,你师父招你进来,只想让你做我的陪衬,你留在缮灯艇有什么前途?!” 余飞脑子里“轰”地炸开。 她一时之间,竟然无法思索。 有太多的东西,猛然之间涌入她的脑海,颠覆着她所有的记忆,冲击着她过去感情上的所有根基。 她的身体晃了两晃,手撑在桌子上勉强站稳。 她想起来,是的啊,倪舸最擅长的就是旦行,倪麟作为倪家的传人,自小就练的是唱旦角。小一辈弟子里被倪麟单独挑出来教的,也是最会唱闺门旦的兰庭。 而她呢,从小练扎实了基本功之后,就被安排着和倪麟一起唱。她那时候多高兴啊,立志一定要唱到最好,这样才配得上倪麟。所以在师父教她之外,她不知道又下了多少的功夫,去琢磨和学习老生的唱法,去锤炼她的唱功。 她却从来没有想过,缮灯艇从来就没想让她成为一朵花,而只需要她做好一片绿叶。 可她偏偏要开出一朵热忱而炽烈的花来。 “我以为以你的秉性,离开缮灯艇后自己也能走出一条路来。你想去读戏曲学院,很好,你的导师那边,我向他推荐过你,说你的根骨非常好。但你后来又在做什么?” 他“啪”地一声,把一个套着粉色小熊手机套的手机拍在了桌上,手机里放出一段录音,“兰花指捻红尘似水……”妖妖艳艳,正是那晚她在语音频道唱的《牵丝戏》! “这是你唱的吧!” 倪麟从不曾如此发过怒。 他一向是温文中带着冷,余飞从不曾见过他这般生气。 她被吓得后退了一步,望着他,一句话也不敢说。 “我在缮灯艇听见一个打杂的女孩子放,别人听不出,我还能听不出?!你这唱的什么东西!我教你唱了十年的戏,是让你去唱这些狗屁不通的垃圾货色的吗?!” 他何时这样声色俱厉过。 他何时这样口出恶言过! 这一句句一声声,比当年落在她背上的钢鞭还要让她疼、让她痛苦、让她羞惭而揪心! 而他还在说! “你会是棵摇钱树——要是为了缮灯艇着想,我不会放你走。但你是个能成龙成凤的人,我不能让缮灯艇这个浅滩拘着你。你余飞,是要展翅高飞的人,不是一辈子扭扭捏捏唱朵风流海棠花。我望你出去后能唱失空斩,也望你能唱文昭关!但你都在唱些什么东西!风荷吗?风荷这名字配得上你吗!” 余飞在倪麟面前深深低下头来。 她浓密的长发垂下,遮住了脸庞。她的十指紧紧地抓着桌布,指根的骨节高高耸起,苍白而无血色。桌布上铺着一层塑料布,也被她尽数抠烂。 倪麟望着她,手微微往上抬了一下,又背了回去。 他冷声说:“你要是敢在我面前哭,我就当不认识你。” 他又说:“你好自为之吧。” 他拂袖而去。 余飞自他身后叫住他:“师叔。” 倪麟止住步伐。 余飞自他身后说:“我去年在佛海边上赶刘军的事情,你和师叔母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倪麟顿了一下,没有回头,说:“知道,你以后不要再去做这种蠢事。” 余飞问:“师叔母没有不高兴吧?” 倪麟说:“她没事。” 余飞说:“我其实是怕他伤害师叔母,没别的意思。” 倪麟转过身来,说:“那个孩子的事情跟你没关系,你不要总放在心上。” 余飞低下头,一声不吭。 “倒是你——”倪麟说,“那个叫什么弱水的,当着几万人的面向你表白,我查过他的照片,想起来去年十二月底,他来缮灯艇找过我,问你去哪儿了。” “弱水?他去年来找过我?”余飞惊讶道,“他怎么知道我就是余飞?” 倪麟冷冷道:“我怎么知道?他一嘴的谎话张口就来,你最好少和这种不三不四不男不女的人来往,他只会毁了你!看看你现在,都堕落成什么样子了?一脸的风尘相!” 倪麟离开了。 余飞独自一人在包厢中怔然许久,终于又抬起头来,缓缓往外走。 她在收银台结了账,走到餐馆外面,见那里停着白翡丽的车,白翡丽抱臂靠着车头,望着远处迷茫的夜色,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余飞叫了他一声:“白翡丽。” 他转头看见她,走了过来。他仍然是之前那样的打扮,只是在灯光下,带着一种疲惫的苍白。 她问:“你什么时候到的?” 他说:“刚到。” “怎么不告诉我?” “你这不是出来了?”他给她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余飞坐了进去。她的酒确实喝得有点多,刚才被倪麟一杯水一泼,清醒了些,现在却有更大的酒劲上来,令她昏昏欲睡。 白翡丽开车把她送到她小区楼下,她已经睡得很沉。白翡丽摇醒她,几乎是半拖半抱地把她搬上了三楼。 进了她的公寓,她便立马贴上来,抱住他的脖子吻他。 她说:“我也想你的……” 他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紧闭着双唇,任由她急迫地吻他的嘴唇,他的下巴,他的脖子。 他看着她一颗一颗地解开他衬衣的扣子,解到第三颗的时候,他忽然问: “余飞,我是你的狮子吗?” 她茫然地瞪着一双微微翘起的凤眼望着他,十分的无辜又无知。 他又问:“是吗?” 她“哼”了一声,不回答,却去吻他精巧的锁骨和锁骨间的峡谷,又解开他的一颗扣子。 “那你把我当你的男朋友吗?” 她仍是不回答,双手从他衣下探进去,抱紧他的腰,头埋进他的胸口,深深地去吸他身上清清冷冷的香气。 他的双手渐渐收握了起来。 在她还想进一步动作时,他忽的把她推开,将她按坐在了床上。 “你就这么耿直,连一句让我开心一下的谎话都不肯说?” 他离开了她的公寓。 余飞迷惑地坐在床边,似是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对她。然而浓浓的睡意袭来,她很快倒在床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 余飞次日醒来,依稀记得白翡丽昨夜把她送回来后便走了,又依稀记得他问过她“狮子”什么的,她隐约觉得白翡丽有些不对劲,给白翡丽发了一条信息,问他什么时候有空,她想和他谈一谈。 等了一整天等来他的答复: 最近很忙,回头再说。 余飞盯着这八个字看了半天,忽的拇指按住白翡丽的信息栏向左一划,点了“删除”。 眼不见为净。 她这一天,反思过倪麟说的话。倪麟让她不要和白翡丽在一起,这话她断然是不会听的。过去师父和倪麟说的话,她也并非言听计从,不然也不会总被艇主打得去文殊院拿药。 但不听,并不意味着她没有压力。她希望白翡丽能给他一些信心——无论是那已经失却的平衡,还是倪麟的反对——她希望能证明她是对的,而倪麟是错的。 然而白翡丽的态度让她失望。 她乐观地想或许白翡丽过一段时间会好。反正他的脾气一向时冷时热,她习惯之后也就不以为奇了。又或许,他是真的很忙,鸠白工作室和他父亲那边,看起来他都得操心,一个人恨不能分成两个人用。 临睡前,她又收到了楼先生的一条微信,祝贺她考上了戏曲学院,并告知她他今天到了北京,会盘桓一段时间,有空的话,可以一起吃个饭。 她礼貌地表示感谢,又问楼先生是如何知道她考上了的,楼先生道是有朋友认识她的导师,提及说今年新招的学生中有这么一个梨园遗珠。 第51节 楼先生说吃饭的事,余飞没太放心上。然而几天之后,她去找导师聊他手底下的新课题时,认识了另外几位未来的同学。她无意间听一个同学说到现在的民间剧团生存现状堪忧,连曾经独树一帜的缮灯艇现在都岌岌可危。 她这才意识到缮灯艇可能真的出了问题。当天下午她去了一趟佛海,约缮灯艇票房的那个大姐喝了杯茶,细细一问,才知道她走后的一年多时间,缮灯艇的收入全靠倪麟一个人的戏撑起来,其他戏目都不尽如人意。中间艇里重新修缮古戏楼,翻新服装、道具,做广告宣传,大笔的钱投进去,效果却始终不理想。大姐又喝光一壶茶,说:“再这样下去,工钱都发不出来,缮灯艇还开着干啥呀,把楼卖了大家散了算了。” 余飞思前想后一晚上,末了,约楼先生次日吃饭。楼先生欣然应允,但告诉她他有一个重要会议,估计得开上个一整天,让她到中午来会场找他。 余飞如约而至。楼先生开会的地方在cbd的地标建筑里,和她约在楼底下的一个新粤式餐厅吃。寒暄过后,楼先生便问:“你这回怎么主动找我吃饭?” 余飞跟楼先生也不拐弯抹角,简单扼要地说明了来意。她觉得楼先生是见过世面的、有想法的人,希望他能帮缮灯艇出出主意。 楼先生笑笑,说:“就算我出了主意,你们艇主愿意听?”见余飞默然,又道:“我曾经捐助过缮灯艇,和你们艇主还有你师父都聊过,缮灯艇存在的意义其实很简单,就是把倪派艺术传承下来。倪派其实是个非常有文化遗产价值的流派,比如那个跷功——我非常喜欢看,这也是当时我捐助的原因。现在跷功也就你师叔倪麟会了吧?可惜他很少演。” “传承这件事,其实现在只有国家做得了。你们缮灯艇又想传承,又想赚钱,这本来就是个自相矛盾的事情,我能出什么主意?” 余飞在缮灯艇这么多年,知道楼先生这句话正中肯綮。艇主一直不许她自作改动,自然正是为了保存倪派原汁原味的东西,是为了传承。她无从辩驳,沉思着,说道:“缮灯艇过去这么多年,除了靠票房自给自足,也多亏了您这样的捐助人。” 楼先生看出了她语气中的斟酌,笑道:“你是想游说我再捐一笔钱,帮缮灯艇渡过难关?” 余飞低了头,道:“那一笔钱对您可能不算什么,但是也许就足够让倪派活下来。” 楼先生的笑声大了些,也不直接回答她,却换了个坐姿,身体更倾向余飞,道:“看来你现在,终于想明白了一点:艺术是需要供养的。就如同提奥之于梵高,欧塞维奥·古埃尔之于高迪,charles saatchi之于damien hirst。没有供养的艺术,就很难是独立的、纯粹的艺术。你想做艺术家吗?” 余飞迟疑了一下,说:“这是个更长远的事情。” 楼先生把筷子放下来,说:“很明确地跟你说,我现在没有再捐助缮灯艇的想法。缮灯艇还没有到走投无路的地步,我觉得他们应当先接受一点教训再说——”他的目光看向余飞,“就当是我的一点私心,为你报个小仇。”他笑了起来,笑纹很深,眼睛里透出几分年轻人的玩笑之色。 余飞知道很难说服楼先生了,他说的话也很有道理,缮灯艇也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她一个艇外人早早来忧虑这件事,确实有些操之过急的感觉。 吃完饭,楼先生送余飞出去,左手礼节性地轻扶在余飞腰间,边走边道:“你对缮灯艇的感情,我可以理解。不过呢,现在不是你操心的时候。等它真正做不下去了,咱们再来谈,好吧?” 余飞点头,和楼先生道别。快要走出这座大楼时,忽然听见有人在背后喊她: “余飞。” 白翡丽的声音。她惊诧回头,果然是他。 他示意她随他来。 走到一个无人处,他问她:“你和楼适棠很熟?”他的语气并不怎么和善。 这个世界果然很小。余飞讶异了一下,又很快恢复了自然,白翡丽和楼先生都是岭南人,生意场上认识也没什么奇怪的。 她说:“认识,怎么了?” 白翡丽看着她,缓缓道:“你之前跟我说,不希望任何其他人碰我。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对你,也是一样的。” 余飞心中忽的像被尖锐的刺刺了一下。就因为被楼先生搭了一下腰?她觉得好讽刺,心中那一股子逆反劲儿上来,冷笑道:“是啊,就算他把我怎样了,那也是我有求于他。哦,你不是知道我是缮灯艇的余飞的了吗?你不是家里很有钱随手一花就是个舞台剧吗?缮灯艇快活不下去了,你能帮帮忙吗?” 白翡丽面无表情地说:“我帮不了你。” “那不就得了,本来就没指望你。”余飞冷冷地说,转身就走。 “你站住。”白翡丽叫住她。 “你还想怎样啊?”余飞止步回身,道,“你从头到尾都知道我是余飞,还假装不知,我都没计较呢,你还想怎样?” 白翡丽心寒道:“你师叔说的话,你果然样样都听。我哪里知道你是余飞?余飞这两个字,还是那天晚上秦风告诉我的。” 余飞心中一下子豁然了,他这些时日以来的古怪表现。她嘲讽地笑:“秦风跟你说的?那秦风还跟你说什么了?秦风跟你说的话,你还不是样样都听,样样都记在心里?” 所有的话突然就这样说开了,冰冷刺骨,两个人都一下子寒到骨子里去。 余飞冷笑:“秦风是不是还和你说,我和我师叔有一腿,还跟你说,我和我妈一样,天生下贱?” 白翡丽定定看着她半晌,道:“你和你师叔过去怎样,我不在乎,谁没个过去?” 余飞怔住,却听白翡丽又说: “我在乎的是,你从来就没看得起我。” 他的手指硬梆梆地戳了戳她的心口:“你这里,恐怕一直都是觉得,我就是个有钱任性玩二次元的富二代,除了一张脸,其余一无是处。” ——你只是长得好看,但不是我的狮子。余飞心中,忽的闪过他给她重复的这句话。 他冷漠地看着她: “你不是天生下贱,你是天生骄傲。” * 那天,白翡丽走之前,跟她说他们都再想一想,想清楚了,再见面。 这一想就想到了九月份。 九月份,余飞开学了。 但最令她意外的是,她竟然接到了一部新编大戏——《鼎盛春秋》的试戏邀约。 这部戏不是一般的戏。它背后的制作人是南怀明,一个文化界极富盛名的人,半生致力于传统文化的传承与保护。 《鼎盛春秋》完整的折子戏,已经大半个世纪没有人排演过。南怀明谋划十年,要把它从废墟中挖出来,做全新的改编。他这一出手,牵动了整个戏剧界和文化界的人脉,导演、编剧、文学顾问、表演和戏剧顾问,全都是资深的、大音希声的老艺术家。 这样一部大戏,千载难逢。余飞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她竟然会有进入这样一部戏的机会。 要知道,能进这样一部戏,哪怕是演个划船拨桨的龙套角色,只要能接触到那些人,向他们学习,于她都是莫大的助益。 她简直是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纵酒好还乡。 她的导师也很高兴,让她全力以赴。一个机会而已,能不能最后拿到里面的角色,还得经过数月反复的甄选、训练和淘汰,她一个女老生,确实不占优势。 但余飞觉得,让她破釜沉舟、放弃一切,她都心甘情愿。人在这种时候,除了押上所有筹码,全力一搏,没有其他任何成全自己的更好的方式。 十月份,天朗气清,所有的树叶开始变黄发红的时候,她去鸠白工作室找了白翡丽。 关九说他在天台上。 余飞便去了天台。 天台上风很大,看得清很远的地方。白翡丽就站在天台边上吹风。 他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只是更冷静深沉了些。 余飞走过去,他也没回头看她。 她无声把她的那张鸠白工作室的门卡递了过去。那张门卡挺简单,上面是一个手绘的她的漫画头像,下面写着“风荷”二字。 白翡丽拿住了门卡,仍未回头看她。 余飞说:“那我走了。” 她转身,与白翡丽背向而走。 “我没让你在我的舞台剧里演任何角色,那是因为我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他忽然说,“我的舞台剧,会一直一直地演下去,我不希望它有任何人员中途退出的可能——我不想再去像找刘戏蟾那样再去找一个你。” “我的舞台剧,我不会让它有任何风险,但在感情上,我却心存侥幸。” 余飞蓦然回头,只见他依然背对着她站在天台边上。 他手指一张,大风便将那张写着“风荷”的卡片刮向空中,很快便不知飞向何处。 他狠声说: “滚吧。” ——【中篇:与】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部分是大半夜和大清早起来写的,写得很糙,我今天还会修改和润色一下,但是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与”,是相与,是在一起,但从字形上看,却也是分道扬镳,背向而驰。 余飞是天生骄傲,白翡丽就不是天生骄傲吗? 不管大家如何看待飞白二人的选择,无论大家对余飞或者白翡丽有多不爽,我还是会按照我的想法写下去。就算是错的,也要证明它是错的,就算是失败的,也要证明它是失败的。 明天见。 ☆、顽石 你可以想象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对机会的渴望吗? 余飞是体会过一无所有的感觉的。 如果有光, 她就会死死追着光。 如果是根稻草, 她就会死死地抓着稻草,小心翼翼地呵护千万别让它断了。 如果是根点燃的火柴, 她就会死死捏着不肯放,快烧到手了,就往后挪一点, 挪无可挪了, 那也要忍着疼。 她对《鼎盛春秋》就是这样。 她去参加《鼎盛春秋》的角色选拔,走得一波三折,山重水复。 她毕竟资历还浅, 又没什么家传或者师从的浑厚背景,倪派虽然知名,到底是以旦行光大于梨园,并没有什么老生的代表作品。所以一开始工作人员让她试戏, 只是让她试了一个配角姬光。 然而南怀明听她唱过之后,皱眉摇头,说:“不适合。” 她当时宛如当头一桶凉水泼下来。 然而南怀明接下来说的话, 却像炸雷一样炸在了她耳边。 南怀明说: “让她试试伍子胥。” 《鼎盛春秋》讲什么? 《鼎盛春秋》又名《伍子胥》,讲的就是春秋末期伍子胥的故事!传统的全本《鼎盛春秋》包含《战樊城》《长亭会》《文昭关》《芦中人》《浣纱河》《鱼肠剑》《刺王僚》等多个折子, 人物多样,极重唱功, 其中伍子胥是绝对主角。 南怀明竟然让她试伍子胥。 她想都没有想过。 人的期望不能被拔得太高,尤其是高出自己的能力范畴的时候,将将能看到希望然而伸手还够不着, 那种感觉,最是焦灼。 后面那半年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过的。人们总说时光如白驹过隙,她觉得她那头白驹可能是个树懒托生。 这部新编《鼎盛春秋》,全面启用年轻演员。余飞试完伍子胥的戏之后,南怀明没有任何赞赏,也没说要用她。她回去之后,本来十分沮丧,然而一周之后,南怀明让她去跟着《鼎盛春秋》的老师学戏。 教戏的老师来头很大,半个多世纪前的于派将《鼎盛春秋》唱到红极一时,南怀明请来的正是于派掌门的老先生。梨园行中的须生流派繁多,于派的老生,那是公认的一绝。 第52节 让余飞去学的就是伍子胥的戏。 余飞狂喜,然而去见到于派的老先生,她又感觉自己被悬到了半空。 因为一起学习的还有另外两个年轻男老生。一个是京剧院的优秀演员,还有一个家中几代人都是京剧人,算得上是家学渊源。余飞察言观色,看得出无论是南怀明,还是整个团队,都比较看好京剧院的那位名叫厉少言的人。 从在老师面前第一次开嗓,余飞就看得出,这个厉少言的声腔沉浑刚劲,在表现男性角色的阳刚之气时,大开大合,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这是她无论如何做不到的。 她到底还是个女人,先天所限。 余飞去问导演为什么要这样安排,是因为将来会做巡演,所以需要一些应对突发状况的备选演员么? 导演很坦诚地告诉她,备选演员都算不上。南怀明觉得她还压不住伍子胥这个角色,但是她身上有些特质又让他觉得弃之可惜,所以让她先跟着练,以后看要不要做别的安排;要是她觉得一边学戏,一边应对戏曲学院的学业很苦,她也可以选择退出。 这相当于委婉地否定了她出演伍子胥的可能性。 但她怎么可能退出。何其有幸,她能得拜老生行的名家为师。她一个曾经一无所有的人,又怎么可能退出。 更重要的是,她心底最深处,一线深刻压抑的逆反之心不死。 她不能吗? 她真的不能吗? 这六个月她过得很漫长,一天当做两天来过。 她过去虽然学戏很刻苦,却将生活与戏分得很开。但现在,她的生活里只有戏,或者说,她没有了生活。 不疯魔,不成活。 她连睡觉做梦都在揣摩唱法,咬字、气口、归韵、尺寸,她几乎是一丁点一丁点地琢磨、尝试和调整。反正吃住都在戏曲学院,她就算为戏痴狂,也没人会把她赶出去。 厉少言用一分的力,她就用十分的力。 另外那个家学之人,进来本就是为了和于派的老师搭上关系,学了没多久,觉得不是一个路数,就退出了。 于是这半年,厉少言和余飞朝夕相对。 厉少言二十八~九岁,长相家庭人品均为上佳,为人自信而不失谦虚,但在择偶上向来眼高于顶。 偏偏余飞这种姑娘,对着她看久了,真是不喜欢她都难,更何况他这个年纪的男人? 厉少言矜持了三个月之后开始追她。整个《鼎盛春秋》的人,除了南怀明,都觉得这两人珠联璧合,天造地设,连导演都忍不住开始撮合。 但余飞打死不从。 厉少言问她为什么。 余飞说,我想演伍子胥。 厉少言说,这个不矛盾。 余飞直勾勾盯着他说,我想抢你的角色,伍子胥。 厉少言说,好好好,让给你演。 余飞说,不行! 厉少言问,为什么又不行啦? 余飞说,你要是有一丁点放水,那就没劲了。我就想“抢”你的角色,伍子胥。 厉少言拿她没辙,苦笑,好好好,不放水,不管你抢得过抢不过,咱们能在一块儿不? 余飞瞪他一眼,挥了一把胡子,走了。 这俩人良性竞争,自然是整个《鼎盛春秋》上下乐见其成的。导演给厉少言出主意:余飞这姑娘脑后有反骨,她越是比不过你,越是不肯放手。这戏的改编和排练还得一年多时间,你就耗着她,时间长了,就算顽石也点头呢。 厉少言深以为然。 但余飞这块顽石,不是一般的顽石,她是茅房里的顽石,又臭又硬。 三月底,南怀明跟余飞说,你的唱功,现在能让我满意了。但你想演伍子胥这个角色,还差很多东西,你继续练吧,再给你一年的时间,让我看到你的变化。 四月初清明节,余飞回到y市,给母亲扫墓。 看新的墓地上春草丛生,一片郁郁葱葱,余飞说:“妈,看来你在那边过得挺好的,我现在过得也比以前好多了,有奖学金,跟着导师做项目,偶尔还有一些外快可以赚。对了,还有《鼎盛春秋》,老师们都对我很好。” 细软的风吹过来,拂起余飞的头发,像是言佩珊在回答她。余飞的眼睛中便微微地含起泪来,她知道她应该感谢言佩珊。 无论当年言佩珊把她留在缮灯艇时想了些什么,是不想让她过早知道母亲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还是因为害怕带不好她而将来被她怨恨,抑或是真的相信她有唱戏的才华而不希望她被浪费,她终究是给了她这样一条路。 这条路于她而言,现在来看,或许是最好的一条。因为就算她一穷二白,就算她一无所有,仍能凭着这身本事,横冲直撞,硬是把这条路闯出来。 毕竟戏这个东西,唱得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规则标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她记得有一次和导师吃饭,导师喝多了,和她直言道:“人一辈子,要成功,无非三点。”他掰着指头数给她看: “贵人相助,高人指点,自身努力。” 导师说:“贵人相助,高人指点,你都占了,剩下的,就看你自身努力够不够了。” 余飞想,“高人指点”,说的是于派的师父,这个没有疑问。“贵人相助”,这个“贵人”指的是谁?她想来想去,也就只有楼先生。那么自身努力呢?她已经努力到了现在这个地方,但似乎还是不够,她应该怎样去做呢? 余飞坐在言佩珊的墓边,身边“砰”地又砸下一朵木棉花。火红的木棉花铺了一地,但和小时候一样,仍没有一朵木棉花砸到她头上。 余飞说:“妈,你是在关心我的终身大事吗?现在那个叫厉少言的是在追我,但我一点想法都没有。我好像练老生练太多,现在都不分泌雌性激素了。我性冷淡,我对谁都一点想法都没有。” 这种时候她会想起白翡丽。 她想白翡丽并不曾经历过一无所有,她现在对《鼎盛春秋》的狂热,这种目中无它的孤注一掷,他又如何能理解呢? 她要离开鸠白工作室,他只给她两个字:滚吧。 好,那她就滚。 她觉得自己开始有些明白《金刚经》中那句偈的意思: 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 清明节后,余飞回到北京。 她开始进入一个漫长的瓶颈期。 之前快速的提高,是技术层面的提高。南怀明说她差的那些东西,却是听不见摸不着更无法指明的。她反复和师父探讨,自己揣摩思考,却始终参悟不透,更不用说去提高了。 接下来的四个月,她几乎毫无进展。 她焦灼、烦恼、狂躁、低落、沮丧,眼看着南怀明说的一年之期已经过去三分之一,她几乎都要发疯。 师父说她把自己逼得太紧,太过功利,让她自己先放松下来,多做点别的事情,或许能换换脑子。 厉少言知道余飞恐高,带她去游乐园坐云霄飞车,想故意刺激刺激她,说不定能吓得抱紧他。 坐完云霄飞车下来,余飞若无其事,她说,厉少言你打错算盘了,我恐高也只对三层楼以上的高度恐高,二楼我都能爬,一个云霄飞车算什么? 厉少言也不是轻易会放弃的人,他说,行,那咱们去太阳神车。 太阳神车是个大摆锤,最高能甩到四十二米的高度,相当于十五层楼,俨然会让人有一种我与太阳肩并肩的感觉。余飞这段时间有点神经质,被厉少言忽悠着,排着队就上了。上去之后才知道自己傻了,短短几分钟坐下来,回到地上已经差点晕过去。 她这是一种近乎失忆的状态,厉少言去拉住她的手,她也没像过去那样拒绝。厉少言很高兴,拉着她走了一会儿,见她还是晕乎乎的,便开玩笑问她,能抱抱你吗? 余飞抬起失神的眼睛,说:你一只手抱得起我吗? 厉少言笑着瞅她,余飞身材好,但并不瘦。他说,你得一百多斤吧,一只手哪里抱得起来? 余飞这时候忽然就清醒了。她想是啊,那当时白翡丽是怎样把她一只手把她抱进去的呢?以她的性格,如果不是一只手,她又哪里会从了白翡丽。 她于是垂下眼睛,抽出手来,说:不能。 * 九月初,导师推荐余飞去一个很出名的网络综艺《不二大会》。 《不二大会》这名字看着俗,背后却是一个有着文化深度的优质资深综艺团队在做。这个综艺名为“不二”,基本的模式就是选取非常具有争议的一些话题,选择占有不同立场的两个人进行辩论,最终决出赢家。邀请的辩论嘉宾中有业界名人,也有网络红人,还有各行各业能说会道具有话题性的素人。这个网综已经做了有两三年,在网络上,尤其是年轻人中间,影响力非常大。 余飞一直跟着导师做的新课题就是京剧传统文化在年轻群体中的传播。这次是《不二大会》的团队找到余飞的导师,表示他们想做一期关于主流文化与亚文化之争的节目,这期节目的对战嘉宾都是各类主流文化和亚文化中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希望导师能推荐一位京剧方面的代表人物,借此节目在年轻人群体中推广一下京剧。 导师慎重考虑之后,觉得是一个不错的机会,便向导演组推荐了余飞。 《不二大会》的导演组和余飞接触后,对她非常满意,认为无论形象、口才,还是思维、观念、舞台表现力,她都很符合这个综艺的要求。 余飞问,如果美少女偶像团体和虚拟歌姬对战,传统文学和网络小说对战,那么京剧和谁对战? 团队回答:cosplay。 三天之后,《不二大会》的团队给出了与余飞辩论的对方嘉宾的名字—— 关山千重。 余飞在微信上怔怔地看着这个名字许久。 团队的联络人说,余飞老师,我给您发一下这位嘉宾的基本介绍。 随即一个pdf文档发送了过来。 余飞没有点开。她问:你们先找的我还是他? 联络人说:先确定的您呀,不瞒您说,您不容易找,cosplay的代表就好找多了。 余飞静了一会,问:那这位嘉宾知道和他对战的是我吗? 知道的。我们先将您的简介发给他看,他看过之后才做决定的。 余飞陷入了沉默。 联络人问:余飞老师,您看您对这位嘉宾还有什么问题吗? 余飞想,她只有一个问题,一个带脏字儿的问题—— 白翡丽,你他妈什么意思? 又或者,她只想对《不二大会》的团队说两句话: 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一章。 ☆、千金买一笑 但余飞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她问:你们是有好几个备择嘉宾吗? 第53节 联络人问:您是指cosplay那边? 余飞:对。 联络人说:其实关山千重是首选, 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去磕下他。如果确定他不参与, 我们才会另外找其他人。 余飞心中顿觉不解。 为什么白翡丽是首选?他过去做关山千重的时候那么低调,别说在网综露面了, 在鸠白工作室之外都很少出现,为什么会成为《不二大会》的嘉宾首选?她觉得这事情蹊跷得紧。 她又问:这位嘉宾知道对战的是我之后,花了多长时间做出的决定? 联络人不明白余飞为什么要这样问, 但像她这种嘉宾不容易找, 能捧着还是捧着,于是回答道: 一天。 余飞说:那也给我一天时间吧。 * 这天傍晚,余飞上完课买了晚饭回到宿舍, 开始上网。研究生宿舍是双人间,另外那个女孩子在外面和男友同住,很少回来,所以余飞在宿舍可以随心所欲一些。 她一边吃着饭, 一边搜索了一下关山千重。 这不搜则罢,一搜,把她给惊到了。 过去搜关山千重, 首页搜出来都是一堆不相关的诗词。而这次一搜,竟然搜出无数针对白翡丽的争议。 他的视频和照片满天飞。随之而来的, 是滚滚如潮的赞扬、争论、质疑、辱骂。搜索页面上的很多话都不堪入目,什么“只想把他往死里糟蹋”, 什么“看到他,作为女人我都一瞬间长出了幻肢,想正面上他”, 什么“想把他操到哭”。 余飞忍住想砸电脑的冲动,去看她离开后的一整年间,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前面九个月,一切看起来毫无异样,风平浪静。《幻世灯·i》在去年十一月份正式公演,口碑和人气都很好。各种宣传和演出中,白翡丽和过去一样,隐身于幕后。 今年春节,在《幻世灯·i》打出品牌和影响力的背景下,鸠白工作室宣布开始筹备《幻世灯·ii》,并开始与新生代艺人偶像经纪公司合作,选拔更加专业的舞台剧演员,打造更加优质的二次元舞台剧。 一切看起来欣欣向荣。同时运作着《龙鳞》、《幻世灯》i和ii的鸠白工作室越做越大,越来越专业了,已经彻底发展成能与四大商团相抗衡的一股力量。只是中间的发布会,参加漫展、行业大会等各种活动中,都是关九或者四大神兽出面。 但到了今年六月份,突然就有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 事情的开端仿佛十分自然,毫无波澜。 b站上有一个百万粉丝的up主,每周会出一期二次元主题的系列视频,订阅量大约在四十万左右。 六月第一周的周五,这个up主一如既往地放了一期更新。这期更新的题目也很平淡,就叫《带你走进鸠白工作室舞台剧的台前幕后》,完全不像过去的题目那样吸引眼球。 一切似乎都风平浪静,平平无奇。 然而粉丝点进去之后,发现里面有一个人,这个人出现得也很平淡,自我介绍就是在镜头前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工牌: 关山千重。 然后就直入正题,带着这位up主去到舞台剧《幻世灯》的排练现场和演出后台,一边拍摄一边给up主讲解鸠白工作室的舞台剧是怎么一点一点打磨出来的。 视频中的弹幕一条条飞快闪过,呈现出一种怪异的气氛: “我是不是在做梦?” “突然好想排卵……” “好像发现了一个宝藏,从来没有人知道的。” “妈妈问我为何突然安静……我被这个人漂亮到说不出话……” “嘘……别出声,安静看。” 弹幕很厚,却有一种十分安静的感觉。 白翡丽在镜头下有着出人意料的冷静、自然和专业,哪怕是偶然回眸,那眉锋一动,眼神一牵,都能令人心动神驰。有些个镜头的角度那么刁钻,都没把他拍丑。 他每句话都在说舞台剧,没什么废话。谁都听得出那个up主的言语中带着失控的花痴,无论她怎么挑逗,下套让白翡丽说一些关于个人的东西,他都能巧妙避开。 反倒衬得这个up主叽叽喳喳,十分的业余。 这个视频无声无息地飞快传播,很快就成了这个up主一百来个投稿中点击播放量最高的一个。 视频的力量比之前营销号放出来的照片的力量大多了,这个视频很快就出了cos圈,进了大二次元圈。短暂的震惊期过去,之前被关九费劲压下的关于关山千重是不是弱水、他们到底是男是女的争论又卷土重来,并且比之前在微博上更为凶猛。 除此之外,还有八他有没有整容的,家庭背景是怎么样的,两位前任女友绫酒和风荷都被翻了个底朝天,甚至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他其实是某某明星的私生子。 然而事情的发展,远远没有到此为止。 也不知是这个视频火了之后有人去专门邀请他,还是他有意借此机会蹭一波热度,接下来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他接连上了四个网络节目。 前两个是和二次元cosplay相关的,尤其是第二个二次元宅舞真人秀节目,在圈内还挺出名。白翡丽带了《幻世灯·i》的几位主演过去,不参赛,作为嘉宾团队在特邀表演环节出场。 《幻世灯》的团队计划表演一段cos的舞蹈,白翡丽只是带队,没打算下场跳。 然而临场要表演时,现场观众突然大喊:“关山千重!我们要看你跳!关山千重!我们要看你跳!” 场面一时间不大好收拾。 主持人随机应变的能力不弱,对白翡丽说:“关山千重,你这次都来了,不给大家跳一段不好吧?” 白翡丽蹙眉,不愿答应。 主持人说:“你就直说你会不会跳吧。” 白翡丽点头,说:“但今天这个舞,只有他们能跳。”他指了指尹雪艳等几个人。 主持人说:“你跳个配角的也行呀,看看这些观众,你不跳,我们这个节目就进行不下去了。” 白翡丽还在权衡,团队里面的那个姑娘已经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把一个稻荷神狐狸面具塞给他,说:“有了有了,关山老爷,你跳我这个角色就好了!” 《幻世灯》的团队cos的是日本彦根城410年祭的一段宣传歌舞,做了适合舞台呈现的改编。 这段表演不到三分钟的时间,舞台布置、灯光音乐投影等种种,却都是按照鸠白舞台剧的标准来。 尹雪艳cos城主,是里面的唱跳主打,白翡丽临时顶替的是里面那位穿着白色传统服饰、一直戴着罩帽和稻荷神狐狸面具的女性角色,不唱,只跳。好在那套服装本来就很宽大,白翡丽穿也是刚好。 舞台上充满现代潮流感的音乐响起,障子门左右拉开,白翡丽头戴面具,手提一把红色和伞,在左右两位黑衣随从的护送下小碎步曼行而出,台下观众已经尖叫不已。 融合着说唱打碟元素的音乐极富节奏感,白翡丽的舞蹈动作刚柔结合,一把和伞在他手中玩得出神入化,时而半开半合,暧昧又诱惑,时而张满如圆月,又或收拢如利矛,摇曳张扬而有力量。面具挡住面孔,看不到表情,但正因为如此,观众才充分感觉到他浑身上下,处处是戏,处处都令人回味无穷。观众席上,惊叹声此起彼伏。 这一整段歌舞表演结束,《幻世灯》的演员们聚集到一起,向台下全部站起来的观众们鞠躬致意,白翡丽鞠躬起身,曼抬左手,三根手指扣着假面取下,自上而下的露出真面目,他眯起眼睛,微微勾着嘴角笑了一笑,台下的女孩子们尖叫到都快要晕死过去。 b站的这个视频里,弹幕在这一段厚到看不清,大多是说这一段慢放看了几百遍了,越看越是好看,更有人失态地大吼:那手、那眼睛、那鼻子那嘴!你们都给我好好品! 参加完这两个二次元的网络节目之后,他便出了圈。 接下来的两个网络节目,一个相对正常些,是一档职人向网络视频节目,通过采访各行各业的嘉宾,向观众介绍不同职业从业者的生活。他在这个节目中,很诚恳地介绍了二次元舞台剧究竟是怎样一种存在。这个节目因为相对严肃和科普向,覆盖面并不是很广。 但第二个节目,就简直让人大跌眼镜。 这个节目很红,非常红,是一个素来以犀利和毒舌著称的微博大v做的网络脱口秀,每期都有常驻和特邀的许多网红嘉宾。 白翡丽以关山千重的身份上去之后,立即成为了关注的焦点。尽管他温和、礼貌,有意避开私人问题,最终的话题还是不可避免地落向了他的外貌和取向。 那些网红脸的女嘉宾一个比一个有攻击性,直接开口问他你是不是其实是女的。 他微笑摇头。 那个女嘉宾就说:“那你能让我——哔——一下吗?——哔——了我就信。” 全场哄笑,连主持人大v都狂笑起来,说某某你能不能不要这样露骨?我们这是公众节目。 他依然声色不动,微微笑,说,不——可——以。 女嘉宾毫不客气地说:“你个骗子,你不是骗子你就是整容了。” 他笑:“我体会不到你这种需求。” 全场愣了一下,拍桌狂笑,那个女嘉宾跳起来:“喂!——”她被大v主持人大笑着按了下去。 大v主持人镇住全场,问他:“她们说你是女的,你就真的一点都不生气吗?” 他笑得挺淡的,说:“习惯了。” 节目后面的底线更低,最后快结束时玩游戏,甚至有两个女嘉宾趁着场面混乱往他身上蹭,被他不着痕迹地推开。这些细节都被镜头捕捉到,又被节目组包装成笑点放出来。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这算得上性~骚~扰了。 余飞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看下来,有一种生理上的恶心。她想也没多想,给小芾蝶打了个电话: “关山千重最近怎么了?为什么连那种货色的网络综艺也要上?” 小芾蝶被她开门见山咄咄逼人的语气震了一下,反应过来,说:“你干嘛关心一个让你滚的前男友?” 余飞没好气地说:“就因为是前男友,所以见不得他这样糟践自己。” 小芾蝶这两年跟着关九和马放南山,成长很快,早已不是刚开始那会儿的跳脱和不淡定。她说: “老板亲自上阵做《幻世灯》的宣传,有啥奇怪的。” “《幻世灯·i》的宣传期怎么不见他上?” 小芾蝶见怪不怪地说:“《幻世灯·ii》做得更大,不出圈收不回成本。关山老爷那么得天独厚的条件,能用为什么不用?省多少宣传费啊。” 小芾蝶说:“哎,马上要上课了,挂了啊,表姐。” 小芾蝶挂了电话,余飞仍觉得不可理喻。白翡丽是这种人吗?她觉得不可思议。 她又去看了一眼关山千重的微博,发现竟然又活跃起来了。这几个网综俗气透顶,却没有白上,他的微博已经从几百粉丝暴涨到了几百万粉丝。 这哪里是当年小芾蝶辛辛苦苦花好几年拼个三万粉丝所能比的,就连恕机也比不上这火箭般的速度。 他过去的微博都没有删,那个大几千条评论嘲讽他的微博还搁在那儿。新微博下时不时有恶毒辱骂他的评论,他也撂那儿不管。 新的微博数量不少,大多是关于鸠白工作室和《幻世灯》舞台剧的相关宣传。他发微博偶尔带表情,从来不写文字。但只要带个表情,下面的粉丝就激动得无法自抑了。 余飞翻了下他这三个月新发的微博,发现里面竟然还有一个直播视频。 她点进去看了下,整整三十分钟,他都一直靠坐在沙发上看一本书,偶尔仰着头看,偶尔低着头看,一句话没说,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窝在他怀里的虎妞。 但即便如此,粉丝们还是看得高~潮迭起,各种礼物像不要钱似的砸给他。最后三十秒他看了一眼镜头,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十几个游艇就飞出来了。 余飞查了一下,一个游艇1314块人民币,十几个就是两万多。 余飞想白翡丽这算是找到了一条致富新路径。如果这样笑一下就值两万多的话,她那时候岂不是欠了他天价? 过去她一个人看,现在几十万人围着他看。 她觉得挺可笑。 她过去是不是把白翡丽看得太清高了,一朵高岭之花冰清玉洁,现在呢?忽然就变得廉价起来。 这是一种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更是一种强烈的错位感。她无法容忍她过去喜欢过的白翡丽,去上那样恶俗的综艺,还变成了一个会开直播,玩千金买一笑的把戏的人。 她忽然觉得,面对这样一个人,她为什么要怂?既然他胆敢来和她对战,她又有什么不敢? 第54节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更新或者延迟更新的通知会写在文案前面。 今天先更一章,这章写了两遍,后面不二那个太难写了,今天也许有,也许没有。 ☆、杀神 第二天一早, 余飞回复《不二大会》的联络人, 表示愿意与关山千重论战。 临近中午,余飞发现自己被拉进了一个小微信群, 群里除了不二团队的副导演等工作人员,就只有白翡丽。 余飞没有删除白翡丽的微信——她之前只退出了鸠白的微信群。横竖她和白翡丽两个人都是不发朋友圈的人,只要不对话, 两个人在对方的视野中就毫无存在感。 但这时候看到白翡丽的微信, 余飞心中还是泛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不二负责联络他们的小姑娘热情地介绍:“余飞老师,关山老师,你们先在这个群里相互认识一下。我们鼓励论战选手之间多一些沟通和了解, 这样节目的效果会更好。节目后续的沟通,咱们就在这个群里进行。”她圈了余飞和白翡丽两个人。 关山千重:谢谢。 余飞:谢谢。 然后就没了下文。 余飞想,她和白翡丽之间还需要认识吗?他们再熟一点就烂了。 后面不二的团队终于觉察到了他们两人之间冷若冰霜的关系。于是有一整晚那个负责联络的小姑娘都在卖力活跃他们之间的气氛。 余飞很想劝劝那个小姑娘,别白费力气了, 没用的。 小姑娘最后都快哭了,圈了余飞和关山千重说:“余飞老师,关山老师, 你们互动一下嘛!你们两个单独跟我说话的时候都不这么高冷的呀!” 余飞忖度着是否要回复,忽的, 一条信息刺入她的眼帘: 关山千重:“你希望我和余飞老师表演一个拥抱么?” 小姑娘:“……” 小姑娘:“也……也不是这个意思……” 余飞:“那是什么意思?” 小姑娘要疯掉了。 录节目前有彩排,白翡丽那天有事来很晚, 两个人也没碰上。导演强调,这次请来的七组嘉宾,无论传统行业还是新兴行业, 无论主流文化还是亚文化,都是各自领域中年青一代的佼佼者,所以这一次的“论战”不同以往,更多在“论”而非“战”,不会有胜负之分,更不主张相互攻击与贬低。他希望所有嘉宾都能使出浑身解数,向观众展现出自身所代表的文化领域的价值与生命力,让观众在对比中去感受这种文化的碰撞,从而更充分地体会不同文化的魅力。 到正式开录那天,余飞还是见到了白翡丽。 他是和关九一起来的。但奇怪的是,余飞这次从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中没有感受到之前那种若有似无的暧昧,而是一种纯粹的工作关系。两人的神情都很严肃,关九说得多一些,白翡丽双眉凛起,大多数时间在侧耳倾听。 余飞隐约只听见关九说了句什么“阿翡”,语气却不是在叫他。白翡丽摇头说:“不会,她不会叫。”他们见到余飞和她室友过来,立即不说话了。 过道狭窄,两人擦身而过,形同陌路。 余飞唱青衣的室友却一路在盯着白翡丽看。待走过了,她兴奋地对余飞说:“跟你对战的就是前段时间很火的那个千山千重?我的妈妈!真人更美,皮肤也太好了吧!”她缩着双肩打着斗,“我在发肉紧。” 室友是广西人,之前向余飞科普过,肉紧就是心情激动时浑身紧绷发麻的感觉。 余飞瞥了她一眼:“别忘了你是有男朋友的人。” 室友“切”了一声,白她一眼:“有男朋友妨碍我喜欢朴灿烈吗?” 余飞心中一动。室友是在把白翡丽当做那种遥不可及的、不真实的偶像来看待的吗? 而在她心中,白翡丽始终就是白翡丽,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感有思想的人,真实而且触手可及。 所以她才会那么反感吧? 她对白翡丽的期许,早已不仅仅停留在肤浅的表象上了。 * 余飞和白翡丽被安排在压轴出场。 导演组这么安排有考量。无论是京剧还是二次元舞台剧,作为戏剧种类都属于各类艺术的集大成者,在表现力上最强。其他的文学、音乐、舞蹈等就相对单一而纯粹一些。 更重要的是,导演组敏锐地感觉到,他们这二人之中,有着一种其他组所没有的张力,暗流涌动千钧一发的张力。 前面的六组嘉宾,已经将传统文化和亚文化之间的对立与冲突、共生与互补探讨得非常深入,毕竟文学、音乐、舞蹈、绘画等这些方面,在传统与亚文化之间并不存在一道天堑,这些亚文化本质上是从传统主流文化上脱胎而生的。 在余飞和白翡丽上场之前,场上的三名导师首先发生了一场对话: “我在想,节目组选择京剧和二次元舞台剧来对比,相比其他几组本身就很不公平。” “你认为他们本身不是同根同源的东西?” “他们的形式载体本身就是存在差距的,节目组选择话剧都可能好一些,京剧作为我们的国粹,几乎是一种碾压式的存在,你们不觉得吗?” “鄙视链是真实存在的。” “所以我更期待这一场对战。要么余飞把关山千重碾压到灰飞烟灭,要么关山千重另辟蹊径咸鱼翻身,我希望他们彼此都不要有所保留。” 余飞是穿着戏服出场的。 而今的余飞,又岂是当年的余飞。 锣鼓声中,她身着一身绛紫八卦衣,头戴八卦巾,佩灰色髯口,手执一柄羽扇,跷脚方步,从容而出。 她身材本就高挑,蹬上厚底靴,更显得身材修长,庄重而不失倜傥,一身的文俊风流。 她是俊扮,只简单在眼上着了胭脂,细细以黑色描了眉毛,勾了眼睛,画了印堂之后便以网巾勒头吊眉,简单而干净。 她这样走出来,一举手一投足紧踩着锣鼓经,在这不二大会的录制现场是有着极强震撼力的。 就仿佛她所到之处,不是步生莲花,而是显山露水。她一摇羽扇,身后便是一整座城池,她一抖雪白水袖,面前就是千军万马。 京胡声响了,她开嗓便唱: “我站在城楼——观山——景——” 她那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亮得夺人。一瞪一张,威武神气。那声音端严又厚重,竟是丁点雌声也听不出来。 这一开口就把场边列阵而坐的老辩手给镇住了,而场下的观众少有如此近距离地听人唱京剧,无论喜好或不喜好,都有一种内心被牵动的感觉。 然而余飞只又唱了一句“耳听得城外——乱——纷纷——”之后,便收了嗓子。 观众们刚被吊起了胃口,忽的遭到放空,肚子里的肠子都在发痒,不由得纷纷不自觉地发出惋惜的抽气声。 她偏头,从耳上取下了髯口,向全场的观众鞠了一躬,以本音道: “我是余飞,唱老生的余飞。” 一抬头时,红唇含笑,红梅眼梢,万种风情,又供何人评说。 观众们只道是个英俊少年,哪里想到余飞是个女的,一片的惊呼叹赏。余飞摘了网巾放了头发,又脱了八卦衣换了高跟鞋,露出里面的旗袍来,底下更是一片倾倒之声。 余飞下台用卸妆棉很快把眼妆和胭脂卸了然后回来,便是几近素颜,也是天生丽质。 她做了个师从背景、过往经历、与导师合作的京剧推广项目的简单介绍,一个上两季以无情开炮著称的女辩手一脸冷漠,说: “关山千重没希望了,真的,节目结束吧。” 导师们都笑起来,其中一个导师回过头去笑着说:“你说话小心点,关山千重的粉丝很多的,你注意安全。” 女辩手摊开双手,翻了个老娘毫不在乎的白眼。 然而关山千重在这个白眼还没翻完的时候就出了场。 他出场出得很清淡,没有音乐也没有任何预告。他就穿了件合身的白色长衫,雪白紧致的立领,只在领子边缘和上方的盘扣是一抹殷红颜色,宛如雪中的血痕。 余飞这才注意到他的头发已经长到足以在脑后挽个垂髻了。 现场通过尖叫声和表情,鲜明地区分出了关山千重的粉、路人和黑。 第一季节目的冠军辩手开口了。开口就是一把刻薄锋利的刀—— “关山千重,我发现你真的很娘诶。” 白翡丽刚才的话筒失声,这时候才拿到工作人员新换的话筒。 他淡淡问道:“你这个娘是贬义词吗?” 冠军辩手:“这不用我解释吧?”她的语气中有着一种鲜明的“学渣不配和我说话”的意思。 白翡丽说:“你哪里看出来我娘了?” 有个美妆出身的女辩手终于按捺不住了,抢过话筒说:“我以一个专业人士的身份解释一下,这位关山千重的妆容整个都有仿女妆的嫌疑。且不说他的头发,光看眉毛的形状,眼妆,口红的涂法,全部都是女性化的!我不得不说这化妆的水平简直出神入化!所以你们会产生一种他非常‘美’的幻觉!” 这个美妆辩手说了,余飞细细去看他的眉眼,才发现果然如此。他画了看上去非常自然的眼线,有浅淡的宛如泪后晕红般的桃花色眼影,乍看上去只觉得十分动人,原来竟都是妆画出来的。 观众大多和余飞同样,一种被点醒和恍然大悟的感觉,台下登时一片嘘声。 然而只见白翡丽面上神情没有一丁点的变化,他拿起话筒,毫无感情地说: “刚才余飞老师作老生妆,博得满堂彩。我cos画一个女性风格的仿妆,怎么了?” 全场忽然就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所有人忽然明白,白翡丽设了一个陷阱,所有人都掉进去了。 ☆、舍我其谁 《不二大会》这个节目, 其实有着一个贯穿始终的价值观, 就是平等、开放,与包容。 《不二大会》邀请那么多形形色~色的、脑回路格外清奇的嘉宾参加节目, 就是在这种心态之下,去挖掘他们身上独特的故事、思想上的闪光点。他们认为每个人都是造物者的光荣,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白翡丽就是抓住了这样一个点, 让那几位老辩手猝不及防陷入了自相矛盾的境地。如果说一个女孩子扮成男性能得到赞赏的话, 那为什么男性做女性的打扮就会招来讽刺呢? 在那几位老辩手哑口无言的情况下,坐在右首的导师扇着扇子,悠悠然开口了: “我认为关山千重非常巧妙地抓住了京剧和cosplay在艺术特征——如果我们愿意将cosplay称作一门艺术的话——上的一个重要差异。京剧的三大艺术特征之一就是‘虚拟性’, 骑马无马,喝酒无酒,上山无山,下水无水。例如刚才余飞表演《空城计》, 就那么寥寥几个动作,两句唱词,我们就能想象诸葛亮坐镇西城, 面对司马懿千军万马的情景。但这种‘虚拟性’,cosplay和二次元舞台剧都不具有。” 这位坐在右首的导师悠悠摇着扇子, 看向众人,接着说道:“cosplay为什么被现在的年轻人喜欢呢?因为cosplay满足了他们将自己喜爱的虚拟人物‘现实化’的一种强烈的情感需求, 所强调的是一种‘代入感’。你看刚才关山千重出场,我们明明知道长衫不是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服饰,还是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种感觉——他就是这个样子的, 我们放松了警惕,没有意识到他的出场,其实和余飞以戏装出场是一回事。” 白翡丽用一个短片对二次元舞台剧做了简单介绍,播放期间,他下台去卸了妆回来。洗净铅华,他的眉眼愈发细腻,若蘅芷清芬,荼蘼冷翠,依然穿着长衫,和穿着白缎子淡梅花旗袍的余飞站在一起,有着一种十分和谐的古典之美,赏心悦目。 左首的导师转向另外两名导师,说:“突然都不想攻击他们了,怎么办?” 右首的导师笑哈哈:“那就让他们自相攻击。” 第55节 这期的规则和往期不同,不能算纯粹的辩论:两名嘉宾各自以一个问题向对方发起论战,问题由嘉宾各自与节目组商讨决定,对方嘉宾并不知晓。 白翡丽示意女士优先。 余飞问:“你做综艺,开直播,做商业化转型,你做二次元舞台剧的初心还在吗?” 白翡丽看着她,笑了笑,说:“恰恰相反,正因为初心从来没变过,所以我才一定要推着我的舞台剧往更大的市场上走。 “现在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这个市场的潜力,蜂拥而至。但他们真正理解acgn文化吗?能体会那些小说、动漫、游戏本身的精神内核吗?他们卖腐、卖肉、跟风、抄袭,有真正怀着对这种文化的热爱去创作吗?反而是真正热爱这些文化的人,或者因为不专业,或者因为没有时间和精力,又或者因为没有足够的资金,慢慢被排挤出了这个市场。 “很幸运,我有这个能力,也有一个同样怀着热情、愿意静下心来做好二次元舞台剧的团队。做好这样一件事很难,但是,舍我其谁?” 余飞问道:“既然你认为热爱很重要,为什么又要和演艺界合作,为你们的舞台剧挑选更专业的演员?他们热爱你们的文化吗?” 底下的观众纷纷为这个问题叫好。这个问题,其实也是鸠白饱受同行诟病的一大问题。 白翡丽笑了笑,道:“我们曾经排过一出名叫《湖中公子》的舞台剧,其中的一个角色,就是邀请了一个戏曲演员来做特别演出。我觉得,以她的专业性和领悟力,那个角色她诠释得很好。” 余飞:“……” 白翡丽又道:“我认为判断作品是否商业化只有一个标准——创作意志是否为商业利益左右。我们的团队创作整个舞台剧本身,再由专业演员复制后向更广泛的群体传播。这是我们的模式,从舞台剧《龙鳞》就开始尝试的模式。” 右首的导师摇着折扇点头:“关于商业化与初心的问题,关山千重想得很清楚了。” 轮到白翡丽向余飞发起论战。 他的问题很简短:“艺术需要供养吗?” 余飞一怔,答道:“纯粹的艺术需要供养。” 白翡丽问:“纯粹的艺术是独立的吗?” 余飞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 “那么被供养的艺术如何独立?” 余飞顿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道:“如你所说,只要艺术的创作意志不被供养者左右,就是独立的。” 白翡丽道:“何为供养?神佛才需要供养。供养者对神佛有所求,才会供养。既然有所求,你能不有求必应吗?” 白翡丽忽然说道:“真正的艺术不是神佛,不需要供养。” “打住!关山千重!”正中的导师打断他们,严肃地问道,“你为什么要临场换问题?” 白翡丽淡淡道:“之前那个问题不够挑战。” 左首的导师叉着双手,道:“我觉得关山千重这个问题很好,很深刻。” 右首的导师呼呼地扇着风:“深刻到再讨论下去,我们这个节目可以被枪毙了。” 左首的导师:“然而这就是一个事实。” 右首的导师:“哈哈哈哈哈,你闭嘴吧,小心封杀你啊,你这个香港人。” 正中的导师冷肃道:“既然你觉得那个问题不够挑战,那么我问你一个挑战性的问题—— “有一句戏谚,‘不像不成戏,真像不成艺’,这就是为什么我之前说,京剧作为我们的国粹,从艺术性上说对cosplay和二次元舞台剧都是碾压式的存在。——关山千重,我很想知道你作为一个二次元舞台剧制作人,怎么看待我这句话。” 这个问题掷地有声。 全场突然就安静下来。 所有人,包括余飞,都没有想到这位导师竟然一开口就是这么尖锐的问题,丝毫不留任何情面。 余飞望向白翡丽。 白翡丽一言未发,走到这位导师的座位前,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张演出票,双手呈与他。 导师接过,正反面翻着看了看,念道:“幻——世——灯,哦,你的舞台剧啊。” 他很疏离地感谢说:“谢谢你赠票,但这张票给我,恐怕是要浪费了。” 场中的气氛突然就变得怪异起来。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种非同寻常的窘迫与尴尬。 白翡丽笔直地站在原地,问道:“为什么?” 导师道:“很坦白地说,不符合我的审美标准。” “您没看过怎么知道?” 导师说:“不瞒你说,我今年五十岁,是你的两倍年龄。我对戏剧的观赏量,远远超过你的想象。国内外的话剧、舞剧、音乐剧等各种形式的戏剧,几乎没有我没看过的。就连你这种二次元舞台剧,我在日本也看过不少。日本应该是做得最成熟的吧?即便如此,我也没有见过能让我称之为‘艺术’的,难道你做得比他们还好?” 现场的气氛猛然降至冰点。 这位导师从艺术上彻底否定了二次元舞台剧,也彻底否定了白翡丽。 在这种场合上来说,近乎于当面侮辱。 别说对前面几组选手,便是前面几季节目,这位导师都一向很客气,几乎从来没有这样亲自下场攻击过。 看得出来,这位导师是在针对白翡丽,针对他之前的胆大,也针对他刚一出场时,对老辩手们的下马威。 余飞垂下眼睑。她心中不是没感觉,她心中像猛然被刀子割了一下。 这种感觉有点像这位导师拿起她这把刀,狠狠地捅进了白翡丽的心口。 她记得非常清楚。一天不多,一天不少,正是一年前的今天,她在天台上与白翡丽背向而驰。 他说:“在感情上,我心存侥幸。” 而在更早之前,他说:“我在乎的是,你从来就没看得起我。” 他说:“你是天生骄傲。” 她这时候才真正感觉到,原来被人否定自己的一切努力,是这样的一种感觉。 这大约就叫,心有戚戚焉。 她之前所感觉到的看不起,至多是对她出身的看不起。而对她所唱的京剧,何人会看不起? 尽管过去人们说:戏子无情,婊~子无义,但如今,时代不同了,京剧几乎是盘踞在所有演艺事业的顶端,睥睨众生。 她身居其中,无知无觉。但在这时候被导师拿出来明明白白地两相比较,她才忽然意识到,那样一种清高,在她身上,根深蒂固。 但白翡丽何尝不是天生骄傲呢? 假如她出身优渥如他,从小娇生惯养如他,性情娇气如晴雨表般多变如他,像这样被人当众踩在脚底无情碾压,她不知道她会不会委屈落泪。 不。即便她不是他,她是她自己,在这种压力之下,她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扛得住。 可这位导师在业界地位崇高,见解和学识都是公认的高深。 白翡丽根本没有翻身的机会。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向白翡丽。 全场安静到地上掉下一根针都听得见。 白翡丽的脸色有些苍白。他低着头,长发垂下,看不清表情。 他缓缓地转着手里的话筒,良久,他抬起头来,眉目收敛,平静中带着一根坚硬的骨头。 “这个世界有一个残忍的事实:拥有话语权的人往往畏惧创新与颠覆,所以他们限制他人的自由,无论从精神上,还是肉体上。 “如果您说我做的事情不能称之为‘艺术’,我便信了,那就是我盲从且愚昧。 “我曾经向我喜欢的人讲过歌舞伎的故事,很可惜,当时没有说完我想说的话。一种纯粹依靠色相诱人的舞蹈,遭遇幕府的一再镇压,却也没有死去,反而一步步褪去浮华,最终竟然成了民族文化的象征。 “真正有生命力的东西是会进化的,从cosplay到二次元舞台剧,从空洞的模仿到获得灵魂与良知。浮夸并不是一种罪恶,而是积攒能量的必由之路。 “今天我既然站在这里,自然已经做好一切准备面对现实的血腥。很可惜我生得早了一些,有生之年恐怕看不到二次元舞台剧最灿烂辉煌的时刻。我的使命是去做那个破壁的人,而不是享受艺术的荣光。” “1790年进京给乾隆贺寿的四大徽班,和当年的昆曲雅部,您以艺术之名,如何分个高下?四大徽班的演员,就只配给后来的京剧大师提鞋吗?” 全场有一些安静。 1790年徽班进京,被认为是京剧孕育的开端。 而当时的昆曲,在明末清初的鼎盛期之后,被文人士大夫打磨得越来越精细,逐渐脱离大众,终而被更‘俗’的京剧所取代。 安静了很久。最终还是居中提问的这位导师打破了空气中的坚冰。他颇无辜地摊开手向左右两边的导师说:“得,被扣了一顶‘镇压新生事物’的大帽子,我真是罪莫大焉。” 右边的导师呼呼地扇着扇子,悠悠地评价:“坑挖得太大了。” 左边的导师幸灾乐祸地笑:“以为捡了个软柿子,结果磕到牙了。” 余飞忽然拿起话筒,向白翡丽问道:“你拿当年盛极而衰、苟延残喘的昆曲雅部来含沙射影,你觉得合适吗?” 白翡丽矢口否认:“我并没有含沙射影。”几个导师笑了起来。 余飞没想到他还能这么无耻狡诈,恼怒问道:“那么你认为当年昆曲雅部的衰亡,是一种必然咯?” 白翡丽的目光闪了闪。他望向几位导师: “我是不是可以做总结陈词了?” 导师们点点头。 “我从不敢看轻任何一个在为创新做出努力的人,无论他们的方向是正确,抑或错误。我们所害怕的是,没有了在认真为了改变而付出心血的人。只要这样的人还在,他/她所为之奋斗的东西就不会死去。” 他低下头看着地面,道:“我的姥姥姥爷,很喜欢看余飞老师的戏。他们托我向余飞老师转达四个字:破,然后立。” 余飞讶然,然而白翡丽没有看向她,接着说道: “我也有话想对余飞老师说—— “你做的是真正的艺术,相信你自己。 “你不需要做冬皇。 “你就是你自己,你是余飞。” 你就是你自己。 你是余飞。 余飞细细想着这几个字,忽然像被一记重锤打在了心上。 你是余飞。 你不是任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写这章的一些记录。大家可不看—— 这一章我写了三天。 可能最后看来,并不是大家想象中的样子,未必满足了大家的期望。 第56节 但我尽力了。 言情方面我不多言,我就这个水平。 我过去很少写太多正面刚的东西。四夷的论策,大少爷的决战,南方的事业线……我大多是尽量精简,避免露怯。 这篇文写了很多正面刚的内容,无论是唱戏、斗歌,还是这场论战。 辩论是我的一个盲区。看过不少专业辩手的辩论水平,自认一根汗毛都比不上。 所以这章写得很痛苦——虽然最后的成品根本看不出背后的痛苦。 他们的论战模式都还是今天早上洗澡的时候想出来的。 大家可能比较想看他们互怼。 但我一开始的初心就是要打压白翡丽。下篇是白翡丽的主场,我要让这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在下篇跪在地上,让前两篇出身卑微的余飞,在事业上站在他的头顶。余飞只有既体验过被打压的感觉,又体验过居高临下看人的感觉,才摸得准“平等”两个字是在自傲和自卑之间的哪个位置。 这一章有很多不能写的东西。 上周,我院前院长论创新与自由的毕业演讲被封杀了。 虽然网文本该自由,但为了出版和其他也不得不变得委婉。有时候我会很庆幸我是一个小众作者,还能写一些东西出来。 解读几个委婉的地方: 1、京剧是被供养的艺术。被谁供养,我不必说。昆曲都在不断创新,京剧已经很多年没有出过优秀且经典的剧目。为什么京剧的创新这么艰难,因为它是被供养者选中的艺术。本文最初的设定是想写一个京剧和二次元舞台剧相结合的创新剧目,后来放弃了。这个基本上是不可能的。粤剧可以有《决战天策府》,但京剧绝不可能。所以退一步写了《鼎盛春秋》,算作是内部创新,尺度比《青春版牡丹亭》的昆曲可能还小一些。 2、本文写到现在,细心的读者梳理时间线就会发现,时间已经是在未来了。所有我写到的东西,都是现在没有的东西,没有抵达的水平。但是我们期待他们发生。 3、关于“艺术的供养”“冬皇”“破而后立”,后面会接着写。关于“供养”的定义,这章已经写明。它和“拿钱砸”的区别在于,供养人是有所求的,你被我供养,就必须为我服务。 这一章我的立场很鲜明了: 艺术上我认为京剧站在高处,但需要有所改变。 二次元舞台剧还在蛮荒时期,是否能有所突破,取决于有坚定决心和足够能力的人。 本章无意让这二者分出一个高下。我不属于本文提到的任何一个圈子,对这里面的任何一种东西的了解十分有限,也没有特别的倾向,本文纯属胡扯,不介意有抨击和异议。 谢谢大家还在追我的文。 ☆、觉醒 阴历九月十五的这天晚上, 余飞去了一趟缮灯艇。 是缮灯艇的艇主请她去的。 是“请”。 艇主亲自给余飞打了个电话, 表示希望能和她谈一谈。 余飞对艇主仍然尊敬,自然不会怠慢他。艇主问她方便在哪里见面时, 她便主动说到缮灯艇来。 她这天晚上有课,到缮灯艇时,已经九点半了。 艇主和她聊了两句, 简单问了问她的近况。 其实余飞的近况, 缮灯艇的人也都知晓。圈子就这么大,《鼎盛春秋》这部大戏的排演,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余飞自己身在其中固然无知无觉, 业内其他人却都将她看在了眼里,密切观望着。 艇主很委婉地提出了这次见她的目的—— 他希望余飞能回来缮灯艇唱戏。 余飞惊愕,问艇主发生了什么。艇主吞吞吐吐,说倪麟的嗓子突然坏了, 他的戏不得不暂停演出。倪麟是缮灯艇的顶梁柱,倘若他不能演了,对本来就举步维艰的缮灯艇不啻一个毁灭性的打击。现在虽然还有师眉卿、兰庭等在支撑, 但如果她能回来演出,缮灯艇的情况会好很多。 余飞忧心问道:“师叔的嗓子怎样了?” 艇主一听她仍然以“师叔”相称呼, 松了一口气,说:“暂时性的, 休养两三个月应该能好。” 余飞点了点头。她犹豫了一下,说:“我发过誓,三年不得粉墨登场。” 艇主叹了口气:“非常时刻, 非常做法。虽然你已经不在缮灯艇了,但缮灯艇毕竟培养了你十六年,现在缮灯艇有难……”艇主说不出话了,合着双手垂下头去。两年多不见,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许多,脸上有了深刻的岁月痕迹,早已不是之前年富力强、豹子一般蛮横强硬的模样。 艇主这两年为缮灯艇奔走,付出了多少努力,余飞都听兰庭说过。 但余飞深知,梨园行有些规矩,是不能破的。 学唱戏,先学做人。立下的誓言,哪里能说破就破。这个誓言她已经守了两年零八个月,她的导师尊重她,在学校没强迫她上台演出;就连《鼎盛春秋》的人也都知道她有这个誓,没让她带妆上过台。 更何况她现在已经拜了于派的老先生为师,就算再回缮灯艇唱戏,也不能以倪派传人的身份登场。 余飞深吸了口气,说:“艇主,再给我一个月时间,我好好想想,看有什么办法。” 艇主无可奈何。他知道余飞就算回来唱,也不是说登台就能登台的,选戏、练戏、排演、磨合,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他愁眉不展,点了点头,“那我等你的消息。” 这晚上因为倪麟停演,缮灯艇没有排戏。整个戏楼中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亦没有灯火。 余飞提了洒扫老仆的那盏气死风灯,走了进去。 久违的气息。 经年累月,木石所散发出来的味道。余飞闭上眼睛,感觉得到缮灯艇在呼吸。它就像佛海上,已经老得不能再老的一只大兽,趴伏着,皮毛萎靡地耷拉在石舫上,从鼻孔中艰难地呼出一些断断续续的气息。 今夜十五,透亮的月光从窗中倾泻下来,即便没有开灯,戏楼中也影影绰绰地看得清楚。 她走到池座位置,在最前面整齐摆放着的椅子上坐下。 戏台高高在上,令人有一种肃然起敬的感觉。 两根台柱上的对联没变,仍然是那一副: 世事本浮沉,看他傀儡登场,也无非屠狗封侯,烂羊作尉; 山河供鼓吹,任尔风云变幻,总不过草头富贵,花面逢迎。 这种语气有一种看透世间冷暖的凉薄,一种冷眼旁观的漠然,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蔑。 余飞坐在椅子上看了半晌,站起来,顺着那道被踩踏得光滑锃亮的石阶走上了戏台。 她非生于此,却长于此。整整十六年,她所面对的都是这一座戏楼。 她看到的世界就是这一座戏楼,她从这座戏楼中探出头去,去认识这个世界。 她一直觉得,京剧的戏楼,自古如此,本该如此,理应如此。 她也一直觉得,她所看到的这个世界,自古如此,本该如此,理应如此。 站在戏台上,她双目平视,看清了正对面隐蔽的二楼官座。 低下头,便是脚底的池座。她的脚背,刚刚好和池座观众的头顶平齐。 她怔怔然看了一会儿,跑下戏台,跑到对面二楼的官座正中,坐下。 缮灯艇的官座从不对外售票。她知道,就连梅兰芳大剧院也是如此。 整整十六年,她没有上过官座,也从未想过要去官座,因为那不是她的位置。即便她去大隐戏楼这种地方看戏,她也坐的是池座。 这一坐下,她便知道整个世界不一样了。 舞台上,丑末生旦,风雷鼓板,她的视线平平而去,正对上戏中人的眼睛。眉飞色舞,怒骂嬉笑,尽收眼底。 从这里看到的,才是真正的戏啊。 一直在池座坐着,习惯了仰望,就以为这戏,天生如此,本该如此,理应如此。 却从来没有想过,这都是别人制定的规则。 她唱戏,也是这样。 过去她眼中只有倪麟,便一心追随着倪麟的步伐走。就连倪麟喜欢穿月白的长衫,她也跟着穿月白的长衫。她以为不和其他女孩子穿一样就是叛逆,其实归根结底仍是跟从。 过去楼先生对她说,你要做“冬皇”。她嘴上不应,眼底却只剩了孟小冬,一意往“冬皇”的路子上走。 她从来都是踞身池座,把头颅紧贴他人脚踝。虽生反骨,却从不曾怀疑;蠢蠢欲动,却是只没头苍蝇。 她就从来没有想过,她这一生,无需仰望。 ——你就是你自己。 ——你是余飞。 她就是余飞,余飞这两个字,不需要“冬皇”来定义。 于派的师父教她《鼎盛春秋》的戏,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她刻苦学习。然而,师父的发声方式,就一定适合她吗? 于派的唱法气息下沉,音发于口腹之间,极为雄浑宽厚,她在《不二大会》上唱《空城计》,就是在极力模仿这种唱法。外行听不出,她心里却知晓,她的声音,还是薄了。 这种唱法,源自于派的开山祖师。那一位京剧大师,年少时遭遇“倒仓” (男性演员在青春期嗓音变低变哑),此后一直未能恢复。但就是在这种先天条件不佳、嗓子不透亮的状态下,他硬是苦练出了一条“云遮月”的嗓子,初听干涩,却能越唱越醇,越是回味无穷。 而她的独特优势,恰恰就在于嗓子细腻清刚,满宫满调,比男演员更能唱高腔。 她望向窗外,一轮明月高挂半空,佛海上水色茫茫。她胸中气息翻涌,直冲嗓眼,口一张,吐出的便是《文昭关》中的一句最强音—— “一轮——明月——照——窗前——” * 回去之后,余飞陆续拜访了导师、于派的师父、南怀明等人,与他们探讨缮灯艇的救助与文化遗产保护。 十一月中,余飞接到了楼先生的一个电话。楼先生的母亲八十大寿,想邀请她去给母亲唱一出戏。楼先生非常客气,告诉她也不是非去不可,但是特别强调,他的母亲特别爱听《帝女花》,也经常听他说起她的名字,很想听她唱一次。 余飞想,她的导师会接受她,她能拿到《鼎盛春秋》的机会,恐怕多少有楼先生襄助,她得当面问问清楚,表示感谢。此外更重要的,她也希望楼先生能如之前约定的那样,向缮灯艇伸出援手。 她便应了。楼先生让秘书给她安排好了交通和住宿,楼先生还要让秘书为她准备晚装,被她委婉拒绝了。 楼先生的母亲住在z市,与y市相邻,也是所在省的省会。 她化了个妆,到得稍晚了一些。这场生日宴在一个大型中式宴会厅举行,场面豪华,甚至还有一个管弦乐团在现场演奏。 余飞看得出,这名义上是一场生日宴,实际上更是一场社交宴。形形□□的人以酒会友,热闹非凡。 楼先生和他母亲的座位在最内侧,舞台的正前方。她要走过去,得经过许多桌酒席。 在觥筹交错声中,在攒动的人头中,她意外地看到了白翡丽。 上一次《不二大会》,白翡丽做完总结陈词之后便退了场。他无意与她私下见面,等她回到后台,他已经录完上完节目后的感言,和关九一同离开了。 她倒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他。但她想起上一次和楼先生见面时与白翡丽的巧遇,他开口便叫出了楼先生的名字。那次《不二大会》,他又问出了“艺术是否需要供养”,显然,他和楼先生相识,而且那天她和楼先生吃饭,他就在很近的位置。 她又想起和白翡丽在北京重逢的那段时日,白翡丽被他父亲带去参加一个峰会,楼先生也恰好来到北京。白家和楼先生生意上的往来,恐怕一直都是有的。 她一边缓步前行,一边远远地注视着白翡丽。 第57节 他穿着体面修身的商务装束,俨然一个翩翩贵公子。但他拿着分酒器和酒杯,与其他人交谈,劝酒倒酒饮酒避酒,却又十分的老练从容。他与别人交谈时带着熟练的笑容,但独自一人时,却又双眉紧锁,思虑重重。 余飞的目光有些离不开他,楼先生却先一步看到了她,热情地过来延引她入座。他向母亲介绍了余飞,又安排着女儿照应余飞先用些晚餐。 酒宴过半,祝寿程序都过了,余飞找了个楼先生的空档去给楼先生敬酒,饮毕,她本要开口问楼先生一些事情,楼先生却带着她往另外一桌走,道是要为她引见一些人。 “都是有头脸的人物,好听京剧。”楼先生道,“上次答应你的资助缮灯艇的事情,我拉了他们一块儿出力。你过去给他们一起敬个酒,表示一下。” 余飞依言过去敬酒,那些人对她也很是热情,见着楼先生带她过来,纷纷举着酒杯站了起来,红光满面。 然而余飞说要一起敬时,这些人就不干了。 “大美人儿,要敬就一个一个地敬,哪有一起敬的道理?”他们说着普通话,听起来都是北方人,也难怪是听京剧。 余飞知道她这个人酒后乱性,又是一个人孤身在z市,迟疑着不敢喝。求助地望向楼先生,楼先生却哈哈一笑:“这些人身上油水厚的很,你陪他们多喝几杯,多刮几层下来。” 她有意拒绝,那些人却不依不饶:“这么着吧,你和我们中间一个人喝一杯酒,那个人就出五十万捐给缮灯艇,怎么样?” 余飞见实在无法脱身,一咬牙,说:“五十万太少了,一百万我就喝。” 她本以为往上抬了个高价,便会有人望而却步,谁知这些人反而愈发兴奋了起来,大声叫道:“好!” 余飞骑虎难下。她心想,能喝多少喝多少吧,未必要和这些人全部都喝。那酒杯倒也不大,就指头大小,她喝了一杯,便知那酒度数不低,入口虽然不辣,喝下去之后却是一股热流涌向全身。 喝了三杯,她知道自己快到那根线了。一旦逾越那道红线,后面会做出什么事来,她也不知道。 她说不喝了不喝了,执意退出,没想到那些人竟拉着她的胳膊不肯放她走! “哎哎哎,怎么能厚此薄彼呢?”一个人脸上泛着红光,拍了拍自己的口袋说,“我身上的钱都喊着闹着想花给美人儿,你怎么能说不喝就不喝了?” “对嘛,凭什么只陪那三个喝,不陪我们喝?是不是看不起我们啊,美人儿?” 这些人簇拥过来,一片混乱,不知是谁给她杯子里酌满了酒,又握着她的手硬把酒杯往她唇边靠去。 余飞挣扎着想要后退,身后却又被人挡住了。她这才觉得有些恐慌,眼看着酒液已经沾上了嘴唇,她都不敢叫,紧紧抿着嘴唇不肯喝。 正她想着要不要横下心来自卫的时候,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从她身后伸了过来,无声然而坚定地拔走了她手中的酒杯。 余飞感到强加在她身上的力道松了。那些人都安静了下来。 她听到了白翡丽淡淡地声音在她身后说:“我来陪你们喝,双倍。” 那些人面面相觑,犹豫了一下,其中一个人说:“那可不行啊,谁不知道你白公子千杯不醉?这点小酒,奈何得了你?” “不行不行,余大美女这酒,是一定要喝的。我们这些人,兄弟同心,要出钱就一起出,少了一个都不行!” “对!”其他人哄闹着应和。 余飞不曾应付过这种场面,一时之间不知是该与这些人撕破脸,还是曲意逢迎。这时只见白翡丽向前一步,走到了她斜前方。他似是已经有了些酒意,就着那股酒劲儿扯松了之前紧扣的领口。 他微微向前倾身,双手忽的重重地拍在了酒桌上,所有的酒杯都被震得向上飞了起来。 他抬起头来,声音还是一如往常的干净清湛,那一双流丽双目中却前所未见地带了几分狰狞的赤红—— “这么说吧,今晚谁再让她喝一杯,就是跟我白翡丽过不去。” ☆、鼓瑟 整个喧闹的宴会厅, 突然在那一瞬间出现了一种不合时宜的安静, 只剩下了交响乐队轻柔而和谐的背景乐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向这一桌投射过来。 楼先生轻巧举杯,向众人笑道:“没事啊, 大家继续喝!” 宴会厅又恢复喧闹如常。 那群人中的一个人嘴角挑起嘲意,说:“白公子,你和这个余大美女什么关系?” 白翡丽冷淡道:“没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所以白公子是路见不平, 出来英雄救美?”那个人愈发的不给面子, “白翡丽,你现在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还有闲情出手帮别人呐?” 余飞闻言心中一惊, 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白翡丽怎么泥菩萨过江了? 她望向白翡丽,白翡丽依然敌视着他们,一张秀气的脸庞竟然不可直视。 她心尖儿都在颤。 楼先生看着他们两个,笑了笑, 化解开空气中剑拔弩张的气氛:“白翡丽,别太认真了。他们也就跟余飞开个玩笑,还能真把她怎么样了?余飞是南怀明老先生的爱徒, 出了事,我怎么跟南老先生交代?” 白翡丽冷冷地扫过桌上众人, 拿纸巾擦干净手,缓缓地站直了起来。 楼先生以长辈的姿态拍拍白翡丽的背, 道:“来,到我桌上去坐坐,我带你认识一下我母亲。——余飞, 你也过来。” 他又回头笑着对那桌人说道:“你们哪,说话算话,答应人家的钱,明天就要到账!” 路上,楼先生见余飞闷闷不乐,便道:“余飞,你既然进了《鼎盛春秋》,在业界的身份已经和过去不可同日而语。像这种场面上的应酬,今后还会经常遇到。我今天让你经历一下,也是为你好。这回还有我保驾护航,以后可就没有了。” 余飞看了楼先生一眼,眼角余光扫到白翡丽脸色漠然,望向别处。 余飞默然,没有言语。她想起前年年底在文殊院遇见楼先生,楼先生在吃饭时问了她一句话:“余飞能喝多少酒?”她当时就告诉他,她酒量不大好,喝多了会断片。 楼先生是个特别有心的人,很早之前的一些细节,他都能记得很清楚。 他会不知道她不能喝酒吗?他不知道她喝多了会出事吗? 可他刚才说的话,又十分的冠冕堂皇。 来z市找楼先生之前,她找缮灯艇艇主说过这件事。她是第一次接到这种外出演出的邀请,答应的原因又和缮灯艇有关系,她就没和于派的师父还有南怀明说,只是向艇主请教应该注意些什么。 艇主告诉她,楼适棠是个专门搞政~府关系的人,让她乖巧些,不要得罪他。另外酒桌上的事情,恐怕也免不了。她要是不能喝,就撒娇装痴,那些男人特别喜欢逗小姑娘玩,占点嘴上手上的便宜,但只要有楼先生在,他们也不敢喧宾夺主。 艇主说这些话的时候,时不时叹一口气,是感激她,却又有些为她担忧的意思。 余飞突然意识到,虽然过去缮灯艇只想让她做绿叶,却也无形中保护了她。 她印象中过去也有不少这种事情,但都是倪麟亲自出去应酬,好几次都是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一个人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许进。 从光绪三十一年,也就是1905年的缮灯艇,再到2008年的梅兰芳大剧院,前后一百年的时间,从官座到池座,有什么东西变了吗? 一百年过去,这个国家翻天覆地地变了,从近代到现代,时代也星移斗转地变了。 但是总有那么一些东西没有变,也不可能变。 艇主跟她说出楼先生的真实身份时,余飞就明白了楼先生对她的所求为何。 她对楼先生而言,将会是一个绝佳的通往上流社会的工具,所以他一直在培养她。 她知道这是事实,也是现实,是她向上走,所不得不认识到的残酷。但为了养育她遮蔽她十六年的缮灯艇,她可以忍受这一点。 然而从刚才那第四杯酒开始,她隐约不得不怀疑楼先生对她是否还别有所求。 若不是白翡丽,她不知道她现在会是处在怎样一种境地。她不敢想象。 楼先生的眼睛里仍然风平浪静,看不出来什么。余飞深敛眉眼,藏起了心底的锋芒。 余飞和白翡丽都坐到了主桌上。楼先生向老太太介绍了白翡丽:“这位就是我之前跟您提到的,白居渊的长子,白翡丽。” 老太太抬起老花镜细细致致地打量白翡丽,“哎呀呀,咁大個仔啦(都这么大了),生的好靓仔啵(长得好漂亮),仲靓仔过阿爸(比他爸爸那小子漂亮多了),不过都系似阿妈多d(像他妈妈)。” 提到他妈妈时,余飞看到白翡丽的身子不自觉地颤了一下。 余飞之前听姥姥姥爷说过,白翡丽的母亲在他七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母亲的去世给他造成了一些精神创伤,他特别害怕提到或者看到他的母亲,所以在姥姥姥爷家里,没有一张他妈妈的照片。 幸好老太太没有再提到他的母亲。 又聊了几句,老太太便说想听余飞唱戏。 余飞现在只想快些把戏唱完了事,便问老太太想听什么,老太太久居岭南,只听粤剧,果然点了《香夭》一曲。 余飞道了声“好”,便起身要上台去唱,楼先生叫住她,问:“《香夭》是男女对唱,你一个人唱吗?” 余飞道:“男声女声我都能唱。” 楼先生笑了起来:“那多没劲。我给你找个搭档。” 余飞正疑惑他要找谁,只见他对白翡丽说:“我听你后妈讲,你小时候是学过粤剧的。不如你和余飞给咱们唱一首?” 余飞怔了一下,白翡丽道:“早就忘了怎么唱了。” 楼先生笑得畅怀:“那哪能忘呢,我听说这种本事都是根深蒂固的,就跟你小时候会翻跟斗一样,十几年不练,长大了照样会翻。” 余飞看得出来白翡丽神情中明显的厌恶情绪。这种场合,她这种本来就是演员的,上去做个演出也不算什么,但白翡丽不是,这就有些像渑池之会上,秦王逼赵王相与鼓瑟为乐的意思了,是一种侮辱。 余飞便道:“《香夭》这首曲子,讲的是夫妻二人双双殉情,在老人家的寿宴上唱,会不会不太吉利?我换另一首吧。” 楼先生摆手道:“我们楼家没这么多忌讳。你不知道,老太太年轻时最爱的就是任剑辉(粤剧最著名的女文武生),最爱听的就是‘任白(任剑辉x白雪仙)’的《香夭》。你来不唱《香夭》,给老太太贺寿还有什么意义?” 余飞还想说服他,他已经向白翡丽开口说道:“你这段时间找我这么多次,我一直没有下定决心。今天你给老太太唱一首,老太太听得开心了,咱们什么都好说,坐下来把这件事谈成,好不好?”他脸上春风含笑,面向白翡丽说话,左手五指一下一下地轻叩着桌面,显得胸有成竹。 白翡丽在踌躇。 余飞蹙着眉看他,她捏着一把汗。她对商务上的事情再愚鲁,从刚才楼先生的话里,她也能听出来白翡丽来这个晚宴,是有求于楼先生。 楼先生想和他做个交换。 宴会厅中明明很喧哗,余飞却觉得异常的安静,耳畔只听得见楼先生的五指在桌上一下一下的叩击声。 楼先生叩到第十下的时候,白翡丽站了起来。他没有看余飞,径直与余飞擦身而过,走上台去。 余飞快步跟上。她叫他:“白翡丽,还和上次一样唱,好吗?” 白翡丽没搭理她。 楼先生向台上做了个手势,示意交响乐队退下,换粤剧的专业乐队上来。 余飞过去和乐队简单沟通了一下,便站到了台中的两个立架话筒前面。白翡丽已经站在那里了,双目望着前面,毫无表情,没有看她,也没有跟她说话。 全场都安静下来。这是给老太太祝寿的曲目,没人会在这种场合吵吵嚷嚷失了礼数。 余飞给乐队做了个“起始”的手势,便以粤音女声念道: “倚殿阴森——奇——树双。” 然而未待白翡丽开口,楼先生叫了一声:“停下!” 余飞不解地望向楼先生。 楼先生拿了话筒,道:“反了。” 余飞问:“怎么反了?” 第58节 楼先生道:“你是坤生,本来的行当是老生行,当然要唱驸马的戏份。” 余飞犹豫了一下,说:“我都能唱。” 楼先生道:“老太太最爱的就是任剑辉,所以我才请你来唱《香夭》,你如果不唱驸马,那还有什么意思?” 楼先生只字不提白翡丽。 但这台上,非她余飞,就是白翡丽,非白翡丽,就是她余飞。楼先生字字不提白翡丽,却也字字直指白翡丽,甚至说,白翡丽才是他真正的目标! 余飞这才意识到人心的凶险。 就因为白翡丽给她解了围,楼先生就要这样折腾白翡丽么? 她原本以为让白翡丽上去唱《香夭》,就已经是赵王鼓瑟一般的侮辱了,没想到真正的侮辱还在后面。 他要让白翡丽当众唱女角。 一点一点的,余飞的心肠狠了下来,冷了下来。 倘若白翡丽是赵王,那么她就不能是蔺相如血溅五步么? 众目睽睽,她关了话筒,转身就走。 忽的手腕上一紧,她被白翡丽重重地拉回了话筒前。 她双眸中满是惊愕,对上白翡丽的一双眼睛。 一双眼睛,盈盈春水,似怒似恨,眼角猩红,却有情根深种。 他似笑又似非笑,似真又似非真,他说: “唱就唱啊,我怕么?” 我怕么。我何曾怕过。 又一次,他重重地击在了她的心上。 作者有话要说:  《香夭》要唱两遍,这是早就决定好的。劳烦大家要再看我写一次了。 另外下章做个白翡丽掉粉预警吧。 粤语翻译感谢顾问lilgrain! ☆、香夭 白翡丽并没有说唱就唱。 他去找乐队要了一件戏服。楼先生大约一早是想让余飞扮上后唱的, 但余飞后来告诉他她有不得粉墨登场的誓言, 楼先生也就放弃了。但乐队那边仍然把戏服带了过来。 余飞见白翡丽将那大红袍披上,低声问道:“为什么要穿?” 白翡丽低头抖着长长的水袖, 将一双手露出来,道:“一辈子就做一次的事情,当然要做好了。” 他之前穿着太现代, 披上这一件戏服红袍之后, 果然观感上顺目了许多。 他本来生得眉目柔丽,女相清媚,平日里因为气质眼神仍是男性化, 并不让人觉得他女气。 然而这时候一身大红盛装披上,他竟俨然换了一个人。 这种感觉和扮作旦角的倪麟截然不同。倪麟的乾旦,靠得是浓重的装扮和精湛的表演,但当他离了戏台, 哪怕仍是旦妆,她仍能看出,他还是倪麟, 她的师叔。 白翡丽现在没有化妆,甚至连《不二大会》出场时那种偏女相的妆都没有化, 更没有任何做工。但他就能给人一种感觉,他现在就在长平公主这个角色里。 天然妙目, 正大仙容。 余飞忽然明白了白翡丽的意图,没有多言,亦拿了那件驸马的红袍披上, 又用发绳将长发高高结起。她目光转侧,删繁就简,眉宇间展开疏疏朗朗的山河画卷。 白翡丽的头起得很轻,并不着力。整个宴会厅的灯光暗下来,聚光灯打在他二人身上。白翡丽抬眼,目光缓缓望向周侧及头上,轻轻念道: “倚殿阴森——奇——树双——” 余飞知道他能拟女声,然而这一声出来时,若鸣凤初音,亲眼所见和在网上听着到底不同,还是让她和其他观众一样,惊艳了一下。 他的声音本来是清磐似的,如果说上一次唱驸马周世显,他是压着嗓子着往低沉宽厚上去,多少有些刻意,这一次却是彻底放开了来,更显天然。 余飞唱男声,又何尝不是更自然,随心而至,游刃有余。“明珠万颗映花黄”一句出来,抑扬顿挫,深郁沉浑。 座下人哪里想到这二人扮唱起来,竟是假凤虚凰,阴阳颠倒却又浑然天成?这驸马周世显,自有一般男演员所没有的俊逸风流,而那公主长平,身清骨媚,又岂是一般女演员可拟? “乾旦坤生”,原本就是中国戏曲中一种特别的存在,有着独特的东方美感。京剧“四大名旦” 梅、程、尚、荀,哪个旦不是乾旦?越剧和粤剧的全女班,哪个生不是坤生?只是十年浩劫,女不能演男,男不能演女,从此往后,时至今日,乾旦坤生,在舞台上仍是罕见。 然而艺术之美不会消失。 当这种美,美到了一定程度,人们就会得鱼忘筌,忘却演员本身。 白翡丽唱:“落花满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荐凤台上。”这一声陡然而至,仿佛那四围都是沉沉污浊,唯这一声跳脱尘埃,断金裂玉,夺空而来。那一个“花”字,缱绻流连,颤音微微,终究是意难平,道尽这霁月难逢,彩云易散。 余飞痴痴然地看着白翡丽。 这是一个她所完全不认识的白翡丽。她与他相识两年半,有过最亲密的半年时光,可她越来越发现,她完全不了解他。 他过去对她克制、矜持、羞涩、有礼节,进退有度,至多在床上,在黑暗之中,他会对她热情,对她放肆。 但现在她才发现,他的内心之中有一个王国,有一个仙境,有一片奇异恩典。 这个世界曾像一朵玫瑰一样羞答答地向她开放,她却视而不见。 他的这个世界是脆弱的,如他的名字,翡翠一般晶莹剔透,脆弱而又美丽。 他又唱:“盼得花烛共谐白发,谁个愿看花烛翻血浪?”双手轻挽水袖,一声声,一下下,垂首叹息:“唉——我误君累你同埋孽网!” 座中都有人垂下泪来。 余飞亦心中黯然。时过境迁,今日她和白翡丽再唱《香夭》,与在荣华酒家的那一次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那一时她虽处于低谷,见他时却也有小欢喜,心地纯净,唱公主时有小小试探,小小甜蜜,小小娇羞,要说真正的国破家亡的悲愤、隐忍刻骨的爱恨、生死同衾的决绝与无悔,又岂唱得出万一。 念及那一次,再思今时今日,此情此景,汹涌情潮席卷而来,终于冲破她心中的那一层看不清摸不透的迷障。 想那驸马周世显,进不能如袁崇焕抵御外虏,退不能如史可法辅佐幼君,忠不能如方孝孺一死诛十族,逆不能如洪承畴俯首拜清廷。空有千缕情,手无万钧力。 人生之无奈,莫过于此。 然而与命相抗,九死不悔。 余飞苦涩一笑,翻作欢颜,朗气清声唱道:“将柳荫当做芙蓉帐——”右手拿起脚边的灯烛,左手轻轻隔着衣衫落上白翡丽的手腕,拿那灯烛去照他面容,心中柔情似水,触手处微凉微硬,又令她心中跳荡。她唱:“明朝驸马看新娘,夜半挑灯,有心作窥妆。” 他抽走手腕,避开她直视的目光,低眉微羞,唇角含笑:“地老天荒,情凤永配痴凰,愿与夫婿共拜相交杯举案——” 余飞心中竟有喜意,喉中却又微有哽咽,唱道:“递过金杯,慢咽轻尝,将砒~霜带泪放落葡萄上。” 帝女花,长伴有心郎。 这一首《香夭》,余飞唱了整整二十年。唱至今日,她才觉得自己唱明白了。 她过去会唱“香”,哪里懂得这一个“夭”的真意?香夭香夭,不过是要把最美的东西打碎给别人看,将那脆弱美丽的花朵,碾碎拌入污泥。 这一曲《香夭》,不似他们在荣华酒家唱的那样,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白翡丽开口唱了之后,整个宴会厅一直鸦雀无声,一直到一曲唱毕,厅中沉寂片刻,才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 白翡丽开口唱之前,底下尚有窃笑之声。但他唱完之后,再没有人出言嘲笑。余飞想起小时候师父说过的一句话:戏子如何不卑?那就是要将人唱服,唱到他人的欢喜悲忧,皆由你一线嗓音携提左右,你便成了。 白翡丽唱得未必有多好,却在一个情字。 脱了戏服,白翡丽便下台而去。他从宴会厅的侧门走了出去,余飞也拿了手包,追了过去。 他走得很快,一直走到车水马龙的大路上,余飞才追上他。 他像是喝醉了,走到一根路灯旁,一手撑着灯柱,一只手压住了额角,阴影中嘴角紧抿成一条直线,像是头疼欲裂。 余飞快步走过去,他看到了她,侧抬起头来,说:“你走吧。”他说得挺费劲的,像是在很努力地让自己保持清醒。 余飞本来有话想对他说,却生生被他这一句噎了回去。她一声不吭,转了个弯,过马路往对面走去。她的酒店就在对面不远处。 她走了几十米,忍不住又往对面马路上望去。这一看不打紧,一看吓了一跳,白翡丽走到路边的绿化带里面去了。 余飞心想他都醉成这个样子了,还怎么回家,她要是不管他,他晚上出了事怎么办? 她又跑过去,把白翡丽从绿化带里拽出来。 他两只手拗成一个奇怪的手势,借着路灯的灯光,眼睛从指缝中看她。 余飞心想这不是传说中能看见鬼的手势吗?狐狸之窗什么的。这白翡丽,喝醉了还不是一般的幼稚啊。 她掐了他的腰一下,说:“是我啊,蠢货。”她过去早上叫他起床吃饭的时候,也总是把手伸进被子里这样掐他。 他将信将疑地把手放了下来。 余飞问:“你住哪里?” 他四下里望了望,说:“啊……我不知道。” 余飞心想算了,他这种状态,能问出来什么吗?她拉着他往自己的酒店走。 过了个马路,他便不走了,摇着头说:“不回家,我不回家。” “没让你回家。”余飞用力地拽着他,“到我的酒店去。” 余飞就这样半哄半骗地把白翡丽搬回了自己的酒店,累出了一身汗。 余飞关了门,白翡丽还站在玄关,探头探脑地往里面望,问:“这是哪里呀?” 余飞说:“我房间!” 他又回过头来看她:“你是谁呀?” 余飞累死了,还得蹲着给他换拖鞋,没好气地吼他:“你老婆!” 他像个习惯了人伺候的富家公子,换好一只脚的拖鞋又抬起另一脚让余飞换。他说:“我就只有一个老婆。” 余飞刚给他把鞋和袜子脱掉,一听他说“我只有一个老婆”,怒得把他的鞋袜扔一边去,抬头吼道:“你结婚了?” 余飞这一嗓子吼出了架子花脸的气势,白翡丽被震了一下,低头嘀咕:“我老婆叫余飞。” 余飞哭笑不得,心想我什么时候成你老婆了,你不是之前还让我滚嘛。 她给他套好了拖鞋,撑着双腿慢慢站起来,正面对着他,说:“我就是余飞。” 他捧着她的脸仔仔细细端详了半天,余飞都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了,正想跑,忽的就被他抱了个死紧。 余飞喘不过来气:“……” 刚想喊让他轻点,他一偏头就把她给亲上了。 第59节 “……” 余飞猝不及防,被他吻得很深,深到她晕眩。她想伸手去推他,才发现双手都软得使不出力气。她这才知道自己的身体对他记忆这样深刻,密密封锁,却在再一次被他触碰时所有的防线一瞬间崩塌,溃不成军。 她冰消雪融,春泥化水。她用仅存的理智把他推进玄关边上的洗手间里,说:“你喝了这么多酒,先洗个澡……” 谁知他一转头,看见身边的浴缸,忽的脸色刷白,发出了一声低沉压抑、又带着浓烈恐惧的叫声: “啊————” 他一下子就跪在了浴缸边上,双手死死地按住了自己的头颅。他脸上的神色,痛苦而又惊恐至极。 他抓着浴缸,一只手伸进空荡荡的浴缸中去摸索—— “阿妈——”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有一个严重的笔误:“楼适棠是搞政~府关系的人”,我之前写成南怀明了。 ☆、灰喜鹊 白翡丽的左手在浴缸里不停地捞着什么, 似乎捞到了, 又特别沉,用两只手吃力地抱着, 整个人都用力地向后仰去。可他手中的的确确空无一物,重心不稳,“咚”地一声就坐在了地上。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左手手臂, 越看目光越直, 眼睛里流露出极大的恐慌。他又慌乱地爬起来,扑到洗手池前,开了水龙头冲洗自己的左手手臂, 仿佛上面沾染了什么让他极为恐惧的东西。他从手指一直洗到肩膀,整个衬衣的衣袖都湿透了,而他仍像没有意识到似的,一直不停地冲洗。 余飞之前都惊呆了, 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这时候终于反应过来,冲过去关上了水龙头。 她把白翡丽从洗手池前用力推开, 喊道:“白翡丽!你怎么了呀!” 白翡丽呆滞地望着她,目光似乎终于清明了一点。他忽的紧咬牙关, 右手抓紧余飞的手腕,强力把她往外拖。余飞只觉得他的手像铁箍, 掐得她皮肉剧疼,她“啊”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就被他重重地推出了洗手间,“砰”地关上了门。 余飞随着惯性一头撞在了门口对面的衣柜上,她爬起来,拧门,门已经从里面反锁上了,她又捶又砸,喊白翡丽的名字,里面却无人理睬她。 余飞又转到洗手间的另一面去。这个洗手间与卧室之间的墙是一面玻璃,看得见白翡丽在其中焦躁万分地走来走去。他抓扯着自己的头发,隐约听见他在咆哮:“阿水!都是假的!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可他一转身,看到浴缸,又变得极度惊恐,他用浴帘紧紧裹住自己,惧怕地喊:“阿妈!阿妈!你不要吓我!” 余飞忽然明白了。 白翡丽从一开始就不是醉酒。 他是发病了。 楼先生引见的那群人说了,白翡丽千杯不醉。之前在“筏”,他喝了那么多酒,又哪里见他醉过? 在佛海边上,他说过,他有病,精神病。 可她从来就没放在心上过。可能因为他在她面前,除了时不时性情有些矛盾冲突,并没有让她觉得不正常的地方。 她从来就没有把他当成一个有病的人看待过。 仔细回想起来,他过去其实有过病情发作前的蛛丝马迹——瞻园小楼中,他见她削苹果手出血,他吃了安眠药;斗歌那晚,他在鸠白工作室被鬼人偶惊吓……关九知道应该怎么做! 余飞飞快地拿出手机,幸好她没有删过关九的联系方式。她给关九打电话,关九一听到白翡丽上台唱长平公主的角色,就猜到了怎么回事,急急忙忙道:“快……快给他爸爸打电话!……他的症状很复杂,我这就给你发他的病历,万一去医院,可能用得到……” 余飞照着关九发过来的电话号码给白居渊打了个电话,白居渊的声音是她意料之外的沙哑疲惫,然而有着极度的冷静。他说:“你别叫人,我三十分钟就到。” 余飞着急道:“不叫人来开门的话,他会不会伤害自己?会不会那个……我是说,自杀?” 白居渊冷冷说道:“我的阿翡,不会自杀。”他挂了电话。 余飞心中被重重一撞。 白翡丽蜷缩在浴帘背后,像个孩子一样在哭泣。然而当他发现余飞在隔着玻璃盯着他时,眼睛里的目光陡然又变了。他猛扑过来,右手对着余飞猛拍了一下玻璃,余飞一惊,从他的嘴型认出他是在赶她走,带着泪痕的眼睛既痛苦又难堪。 余飞咬着嘴唇摇头,却只见玻璃墙上的帘幕唰地掉了下来,彻底挡住了从外向内窥视的通道。余飞敲着玻璃大喊:“白翡丽!白翡丽!让我看着你!”然而卫生间中传来一阵乒乒乓乓东西掉落地面的声音,却没有他的回应。 余飞紧贴着玻璃墙坐着,仿佛这样,她就能更多感觉到玻璃墙另一面白翡丽的动静一样。 关九传了白翡丽的病历过来,告诫她,只能给医生看——如果她还想给白翡丽保有最后一点尊严的话。 然而在余飞看来,她和白翡丽之间,彼此还谈论什么尊严?从最初的见面开始,他们就已经见过了彼此最落魄最尴尬的样子。 她和白翡丽,彼此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只是想了解白翡丽更多而已。 她打开了白翡丽的病历。 病历是扫描的文字图片,字迹潦草,黑白冰冷。 2000年6月2日,患者母亲因深度抑郁,在家中浴缸割腕自杀。据了解,患者父亲正处创业阶段,忙于事业,无暇顾及家庭,致使患者母亲陷入多疑与抑郁状态。患者7岁,小学一年级,当日因病提前回家,亲眼目睹了其母最后的死亡过程。 母亲去世后,患者父亲安排患者之前的音乐教师孔某照顾患者。据悉,患者母亲生前与孔某熟悉,孔某为音乐学院教师,在母亲去世之后,患者对孔某较为依赖。 据患者父亲和孔某描述,患者在母亲死后开始变得内向。 2002年6月2日,患者突然声称在家中浴缸内再次见到了死去的母亲,并坚称是他看到的是真正的人、真正的血,他还摸到了母亲身上的温度。 患者的这种行为被认定为精神受到重大刺激所产生的幻觉,建议接受治疗。 …… 2003年7月,患者自闭症状趋重,拒绝与任何人接触和交流。 …… 余飞感觉到洗手间中突然又没了动静,用力地敲了几下玻璃,“白翡丽!”她大声喊。 洗手间中没有声音,安静得吓人。 余飞有些怕了,跑到洗手间的门边狠狠踹门,“白翡丽!你别怂!” 洗手间里仍然没有声音,余飞根本不敢停下来,一遍又一遍地踢门,和白翡丽说话。正当她开始不安,犹豫要不要去叫酒店保安的时候,门铃响了。她打开门,白居渊大步带风,冲了进来。 余飞手背挡着嘴唇,心中猛然松了下来,险些泪目。 他穿着很随意的便装,丝毫没有上次见他的风度。他的脸甚至都显得十分颓唐,胡须和头发都未作修剪,眼睛里布满血丝。 他用力地踹了洗手间的门,喊白翡丽的名字,又喊“阿翡”,没人应。 他去旁边搬了那把厚重的欧式大椅子过来,对余飞说:“让开。”他眼睛里的光,令人不寒而栗。 他抡起那把椅子就砸在了洗手间的玻璃墙上。 就那么一下,玻璃墙轰然而碎。他根本不顾那些碎玻璃渣,扯掉帘子一下子跳了进去。余飞也紧跟了进去。 白翡丽昏倒在浴缸边上,右手拿着剃须的刀片,左手垂在浴缸里,往下滴着血。余飞吓坏了,然而仔细一看,那伤口在手背的血管上。血流了不少,但已经开始凝固了。 他只是想让自己不要再疯狂。 他并不想死的。 白居渊抱起了白翡丽,余飞去打开了洗手间的门。 他准备出门时,回过头来问余飞: “楼适棠,是吗?” 余飞说:“是。” 白居渊眼睛发赤,像一匹忍耐的头狼。他点头,说:“好,好。” 白居渊径直走出去,余飞本想跟上,临时想起什么,又返回房中,放水把浴缸中的血迹冲干净,然后又飞快收拾了行李箱,跑了出去。 但是她却找不到白居渊。 她给白居渊打电话。 白居渊说:“他不会有事的。等他好了,你如果还愿意见他,他会来找你。”说完便挂了电话。 余飞没有死心。她去到z市的几家大医院一家家去找,医院却都说没有收诊过这样一个人。 她沉默地徘徊在z市的大街上,最终上了一趟去往火车站的公交车。 车上,她继续一页页地翻看着白翡丽的扫描病历,宛如看着着他一步步从小时候走过来。 从2003年8月开始,白翡丽的病历便全部转变为北京医院的病历,按照他过去所说,他应该是在那时候被姥姥姥爷接到了北京。 此后的病历记录便变得更加频繁,详尽而琐碎,看起来他是在北京一边上学,一边接受心理治疗,因为在治疗记录中,反复出现断断续续的关于在学校受到欺凌的叙述,例如学校的男同学不许他进男厕所,例如逼迫他穿裙子,例如怂恿老师让他在即兴表演中扮演女孩子,例如……余飞险些看不下去那些对话记录。 很显然,他在刚到北京的那些年里十分的孤独、厌世,不愿意说话,也没有任何朋友。他在开始接受治疗时,反复表达过想要回y市的愿望,但后来白居渊娶了后母,有了新的小孩,他便没有再提过。 那段时间里,白翡丽的脑海中出现了大量幻想。他觉得每到夜里,整个瞻园都会活起来,月亮从他的阁楼中冉冉升起,所有的大树都变作海洋,小楼便成为海洋上的一艘小船。有时候风很大雪很大,他听得见瞻园的鸟儿和松鼠给他唱歌。他给心理医生拍下那些鸟儿的照片,一一指出照片中鸟儿的名字和性格。 余飞看到其中一段,白翡丽说:“那只灰喜鹊知道我晚上睡不着觉,就每天晚上来陪我聊天。”医生问:“那你们聊什么呢?” 白翡丽:“我问她,你会不会死呀?你死了,是不是就没人陪我聊天了?” 医生:“灰喜鹊怎么说?” 白翡丽:“她说,我会死呀,但是我昨天刚刚生了三个蛋,我死了,我的孩子还会来陪你聊天,我的孩子死了,我的孩子的孩子还会来陪你聊天。她说,生和死都是周期,也是规律,你不用着急,也不要害怕。” 医生:“灰喜鹊说的话,你能给我重复一遍吗?” 白翡丽:“kwi——kwi——kwi——” 余飞忽然就流下泪来。 她想心理医生当时一定不相信白翡丽说的话,就像那晚在瞻园的小楼,她也觉得白翡丽有一点傻乎乎的一样,她甚至觉得白翡丽那时候是在逗她玩,是给他自己当时亲她找一个尴尬的借口。 座位旁边的大姐好奇地朝她看过来,余飞擦了擦眼睛,继续往后看。 根据病历上医生的描述,白翡丽的症状从06、07年开始好转,他的叙述语言明显开始变得像一个正常人,“能够区分真实与虚假”,不再试图向医生证明他的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都是真的。到08年他开始上高中,便彻底结束了心理治疗。 根据医生诊断,他在不接触血液、浴缸、母亲、性别歧视、鬼怪惊吓等强刺激源的情况下,基本与正常人无异,只是仍需要在日常生活中逐步克服社交障碍。 余飞将病历图片放大,手指轻轻地划过那一行字。 “基本与正常人无异。” 天知道,他为了做一个正常人,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 白居渊站在医院外,手中拿着一个单页夹,高大的身影一半隐藏在夜色里。 一星红光在夜色之中晃动,亮到最大之后,熄灭。随即打火机的火焰腾起,又亮起一星红光。 他一根接一根地猛抽着烟,一根烟三两下就抽完。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走了过来:“怎么还在这里站着?” 白居渊向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将烟蒂摁灭在旁边垃圾桶上的烟缸里,抬起手中的单页夹,声音带着烟熏火燎的嘶哑: “我真的应该告诉他?” “这事情本来就是他的心结,要是能解开,对他恢复也有好处。你不要怀疑他的心理承受能力。” 第60节 “我没有怀疑过,我担心的只是他太过聪明,他——”白居渊的话在此处戛然而止,终于头也不回地向医院中走去。 * 余飞赶上了当晚z市发往北京的最后一趟动车,只剩下了二等座,要坐上十一个小时。但这也让她感觉比在z市过一晚,坐第二天一早的高铁回京要强。 她一刻也不想在z市多待。 车上,关九给她发来了信息,说刚演完一场舞台剧,现在才有空和她联系,问白翡丽怎么样了。 车上的大部分人都已经开始睡觉,她去到没人用的洗手间,锁上门,打电话向关九说了一遍经过。 车轮滑过钢轨的声音,呜啦啦的。她的语气格外平静。 她告诉关九,她已经在回北京的动车上了。 关九听完,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有点涩。她说:“余飞,怎么我听你的语气,一点都没有被白翡丽的病吓到?” 余飞说:“他没病啊,他有什么病?” 关九说:“你不是看了他的病历了吗?他有精神——”关九的声音在这里古怪地顿住,她说:“我明白了。” 余飞不明白,问:“明白了什么?” 关九没有直接回答她这个问题,关九说:“我给你讲一个又好笑又有些悲伤的故事吧。” “大前年的时候,也就是15年,我们工作室去长白山团建,那会儿白翡丽还和绫酒在一块儿。那晚上绫酒说身体不舒服,让白翡丽到她房间来一下。白翡丽当时是拉我一块儿去的。” 关九笑了一下,“我当然是很不想去啦,绫酒是什么意思,傻瓜都看得出来。但白翡丽说,女生身体怎么不舒服,还是女生比较懂。我就抱着一个看热闹的心理,和他一块儿去了。” “绫酒这姑娘,脑洞也是比较大的。早些年流行过一个mv,叫《每天回家都会看到我老婆在装死》,她当时就玩了个这样的cos。她房间的门没锁,我和白翡丽推门进去,一眼就看到她穿着女仆装,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她可能是想测试一下白翡丽对她的感情吧,也可能觉得是一种小情趣,结果这一下就把白翡丽吓得有些不正常了。 “就像你在大马路上看到的那样,白翡丽有一些诡异的行为,不过我及时把白翡丽带走了。但很可能就是从那一次开始,绫酒对白翡丽开始有了别样的看法,觉得他胆小、软弱、不男人。后来白翡丽对我说,在对绫酒的整件事上,他一开始就错了,所以后面有什么后果,他都担。 “我之前一直没明白的就是,他在感情上掉了那么大一坑,怎么敢刚爬起来,又咣当往你这个坑里跳下去了。 “像个傻瓜一样。” ☆、冷空气 白翡丽躺在床上。房间里空荡荡的, 没有手机, 没有书,更没有电脑电视之类其他的东西。 他闭着眼睛睡了一会儿, 又百无聊赖地睁开眼,开始玩自己的头发。好在他的头发够长,方便他玩。 白居渊进来的时候, 他已经编了五根小辫子。抬眼见到白居渊, 又把它们散开。 白居渊说:“阿翡,你醒了?” 白翡丽瞅了他一眼,不说话。 白居渊调整他的病床, 让床头立了起来,方便白翡丽坐着。 白翡丽穿着淡蓝白色的病号服,长长的头发柔顺地披散在肩背上,就像个乖巧的小姑娘, 又脆弱得像一朵孤花儿。 白居渊坐在床边望了他一会儿,眼睛渐渐泛红。他忽的把白翡丽紧紧搂在怀里,哽咽着说:“我的傻仔仔, 我的傻阿翡,不是让你别去找楼适棠吗?爸爸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爸爸不怕上法庭。” 白翡丽一声没吭。 良久, 白居渊放开白翡丽,从带过来的单页夹里拿出一封信。 他拿得很艰难, 就仿佛那封信有千钧之重一样。 白翡丽的目光从他的手上落到信封上。是一封挂号信,上面盖着一个邮戳。 白居渊注意到他的目光走向时,手指上还是抖了一下。 “你还记得孔姨吗?”白居渊问, 他的声音竟然有些不稳,“就是你小时候,和你妈妈一起陪你去上戏曲课音乐课的声乐老师。” 白翡丽点点头。 “她十天前去世了。”白居渊说着,把信递给了白翡丽,“这是她去世之前寄给我的信。” 白翡丽看了一眼白居渊,打开了信封。 信纸很薄,叠在一起的有好几张,其上是久远而熟悉的字迹—— “尊敬的白先生……” 白翡丽只看了几行字,手指一抖,就把那张薄薄的信纸扯成了两半。 白居渊的大手盖住了信纸:“阿翡,看不下去就别看了。” 白翡丽没言语,低着头,把信纸又从白居渊手底下抽了出来,拼合到一起,慢慢地看。 “白先生……多少恶假爱之名……曾秋害了您的妻子和阿翡,是出于对您狂热的爱;带着孩子卷款出国,又何尝不是因爱生恨,对您背叛她的深刻报复……” 白翡丽看完一张信纸,又看另一张,一张一张,直至最后一张。 他的头发越垂越低,渐渐挡住了他的脸庞。 白居渊望着他,脸色一点点地变得苍白。 房间里极其安静,死一般的岑寂,只有纸张抖动的声音。 忽然,有“啪”的一声,大滴的水落到薄薄的信纸上。随即水滴越来越多,面积越来越大,那信纸都洇湿而溃破了。 “恨我吗?”白居渊像举着巨石的西西弗斯,已经不堪重负,嗓子沙哑得完全听不出本来的声音。 “你妈妈的抑郁,是曾秋利用孔姨造成的,孔姨一直都不敢说。你九岁那年说在浴缸看到你妈妈,也是她找孔姨要了我们家的钥匙,潜入进来假扮吓你的。 “而我呢?我一直自诩最疼爱你,却从来没有相信过你。你妈妈去世了,你也走了,我也不知道我把上善集团做起来,到底是为了什么。那时候我开始放纵自己,也接受了曾秋,我竟然和这个杀人犯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 “我……” “爸爸——” 一直沉默的白翡丽,忽然打断了白居渊的话。 白居渊蓦然抬头。 白翡丽说:“我一直很讨厌你,风流成性,志得意满,己之所欲,强加于人。” 白居渊点头,出了口长气,说:“你骂我越狠,我越舒服。” 白翡丽闭上了眼睛,睫毛漆黑极长。 他紧攥着信纸,那信纸太薄,太湿,在他修长的手指里渐渐破碎成一团无法辨认的纸泥,墨迹将他白皙的手掌染得一片污黑。 他又张开眼,双目流丽,有水色在漾,清澈的干净的,至柔却又至刚。 “你是我父亲,不当由我来审判你。” 窗外乍然起了秋风,飒飒有声。他手指一松,纸泥团落在床上的信封上,正好半挡住了邮戳,露出一个“1106”的日期。 他说: “都过去了。” 这一年的这一天,11月14日的晚上,一股强冷空气自北方南下,翻山越岭袭向整个岭南地区,将全省从夏末推进了初秋。 去往北京的列车,与强冷空气逆向而驰。漆黑的旷野之中,大风呼啸着擦过动车组坚硬而光滑的车体,车厢内部,仍然温暖如春。 余飞终于困得倚着车窗沉沉睡去。她邻座的人也歪歪倒倒地睡了,手里还捏着一份车站中流行的、充斥着广告与花边新闻的小报。小报上用具有冲击力的粗大字体写着: 《天理难容,善恶有报,上善集团“第一夫人”携款潜逃海外车祸身亡》 新闻正文中写,据美国新闻网站发布消息,11月9日亚利桑那州发生一起车祸,一驾车华人女子在凤凰城避寒度假期间被撞身亡,肇事者逃逸。然而更不幸的是,该女子十三岁的儿子孤身出来寻找母亲,竟意外遭当地流窜的墨西哥匪徒抢劫并杀害。 据悉,这名女子正是上善集团董事长白居渊的现任妻子曾秋,一个研究教育心理学的高级知识分子。今年上半年,上善集团因房地产项目失败,资金链断裂,集团濒临绝境。5月,曾秋见势不妙,利用身份上的便利和白居渊的信任,卷走巨额资金,携十三岁的儿子逃往国外,去向不明。报道中还评论说,这正所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善恶有报,咎由自取。 车厢中有人夜起上厕所,迷迷糊糊擦过这人身边,这份小报便掉落地面,很快便被来往的人践踏得乱七八糟,最终被巡逻的列车员捡起,丢进了漆黑的大垃圾袋里。 * 余飞回北京后,第二天一早依然去晨练。 《鼎盛春秋》的试演安排在明年四月。而一个月后,会有一场非常正式的排演,南怀明要求她试唱全本。 这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余飞从一开始就知道。 《鼎盛春秋》中,伍子胥的唱腔极为繁重。所有唱段接连不断唱下来,得唱上将近一个小时,还必须保持前后一致的水准,对演员要求极高。这也是这么多年来,《鼎盛春秋》一直未能完整地重现于舞台的原因之一。 南怀明说,现在的条件好了,肯像老一辈那些京剧大师们吃苦耐劳的青年演员,也越来越少了。 余飞总觉得南怀明是在点拨她。 她心里很清楚,南怀明绝不会因为她是个姑娘,就对她放低要求。只要她没有能够超越厉少言的地方,哪怕她的水平和厉少言等齐,南怀明都不会用她。 更别说体力上比不上厉少言的情况了。 所以她之前瓶颈期的几个月,在“唱”上面没办法取得突破,她就一直在加强体力训练:游泳、长跑、练肺活量等等。 经过了缮灯艇那一夜之后,她“破”了唱法的壁垒,并得到了师父的首肯。师父改变了之前对她和厉少言一视同仁的教学方式,给了她更多量身定制的指导,并针对她的唱段做了速度、节奏和调门等各方面的调整。她便练得更勤了。 这天早上她绑着沙袋在操场上跑步,接到了楼先生的电话。 楼先生向她道歉,说他娱母之心太重,只想让母亲听一次高水准的《香夭》,行为上有些欠考虑;他也希望余飞能理解,他是希望余飞这么优秀的戏,能让更多的人听到。 余飞说没什么。 楼先生问她怎么没住在那个酒店了?余飞说她已经回北京了。楼先生说那不行,你心里一定还是有一根刺,我下次得来北京,亲自当面向你致歉。 余飞挂了电话,继续跑步,仿佛不知疲倦一样。她最后在操场的肋木架边上停下来,双手撑着膝盖喘气,汗水哗啦啦地往下淌,很快就把水泥地面打湿了一片。 厉少言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边,递了瓶矿物质饮料给她,问:“你这么拼,就是想超过我,拿到伍子胥这个角色?” 余飞接过饮料,侧头看了他一眼,摇头。 “那为什么?”厉少言问。 余飞解掉沙袋,抱着脚搁在肋木架上,压了个一字。她靠在腿上拧开饮料瓶喝了一口,说:“我现在回想,如果我过去没有努力过,我大概永远都没有机会遇到那个人,和他走到一块儿。” 厉少言愣了一下,问:“哪个人?” 余飞垂下眼睛:“我喜欢的人。” 她仿佛是不想让厉少言追问似的,又很快补充了一句:“我又想,如果这一年多来,我没有像现在这样努力,我可能也不会再见到他。” 厉少言“哦”了一声说:“那好,咱们一个月后,见真章。”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操场。 第61节 余飞静默地目送厉少言离开。 无论是楼先生,还是厉少言,都不会知道昨天下午,南怀明见了她一面,同她说缮灯艇的事。 南怀明质问她:“听说你为了给缮灯艇筹款,周末出去走穴了?” 余飞听他用了“走穴”这个词,未敢反驳,垂首承认。 “今天有一千万的款项打到缮灯艇的账户上。但倪麟知道是你求来的之后,就又还了回去。”南怀明说,不无讽刺道:“我竟然不知道你的出场费有这么高。” 余飞深吸了口气,直言道:“我不知道我能拿到《鼎盛春秋》的机会,是不是有楼适棠楼先生的帮助,想过去确认一下。” “确认到了吗?” 余飞如实回答:“他没有正面确认。” 南怀明喝着茶,盯着她连夜赶火车回来、略显憔悴的脸色,斟酌了半晌,说: “有一件事,虽然当事人反复和我强调,不要告诉你,但我现在还是觉得,你应该知道。” 余飞不解地望着南怀明。 南怀明道:“向我推荐你的,不是楼适棠,是尚教授和单教授——你认识的吧?” 余飞怔立原地。 “尚、单二老做戏剧研究,我和他们是故交。两年前我就拜托他们帮我物色合适的《鼎盛春秋》演员人选,但直到去年六月,他们才向我推荐你来演伍子胥。 “我当时说,我不要女老生。你猜二老向我推荐你的理由是什么呢? “他们说,你脑后有反骨。为什么我需要这样一个人?第一自然是因为伍子胥本身有反叛精神;第二,我排的是全新的、具有现代精神的《鼎盛春秋》,要的不是因循守旧,而是大胆突破。 “二老反复跟我说,不要告诉你是他们推荐的,怕你觉得你是靠关系进门,有心理负担。” 南怀明铿锵有力地说:“这个问题,我看你一直就没想明白——不管是谁给了你这张门票,都不重要。就算没有任何人推荐,我迟早也能找到你。 “我让你留下来,不是看在谁的面子上,而是因为你一直在向我证明你的实力。你明白了吗?” 余飞心中,似又有一道屏障被南怀明一拳打过去,碎石炸裂,洪水迸发,奔涌而出一泻千里。 她一直都在不知不觉中,菲薄自己。 她说:“我明白了。” 南怀明让她回去。 她走到门口,忽又折返回来,问道:“南老师,您还记得,尚、单二老是哪一天向您推荐的我?” 南怀明皱了皱眉,还是告诉了她一个日期,道:“我记得很清楚,是因为那天很晚了,二老还在给我打电话。他们非常高兴,说找了半年多了,终于给找着了。” 余飞对那个日期,记得清楚得不能更清楚。 因为那是白翡丽的生日。 ☆、暴风雪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两章有重写。 仿佛是一瞬间, 天气就寒冷了下来。 一瞬间, 梢头的叶子就掉光了。再一瞬间,光秃秃的枝头就落满了默不作声的乌鸦。 所有人的衣裳都在渐厚, 余飞晨练的运动服没有变厚,腿上的沙袋却在变沉。她像那些乌鸦一样,沉默地又练了半个月。 仿佛一切都没有变化。 十二月初, 楼先生回了北京, 约余飞在他的俱乐部见面,余飞应了。 这个俱乐部在北京奥林匹克森林公园的北面,十分的偏僻。余飞打车过去, 司机照着地图上的导航找了许久,穿过几个废旧物品处理厂,才从尘土飞扬的土路上找到一条大路,通到那个俱乐部的大门。 余飞进去之后, 才发现这个俱乐部非常之大,其中有大片的草坪、湖泊,森林, 空气清新,简直和北京不是同一片生态环境。会所中非常的安静, 新古典主义的建筑风格,处处都见不到人, 也看不到监控仪,路径、园林等的各种设计给人整饬开阔的感觉,却又有很好的私密感。 这应该就是楼先生经常用来招待和接见要人的地方了。 余飞照着之前楼先生给的地址信息, 找到了那栋名叫“冬宫”的建筑。这些建筑看着大,神奇的地方却在于不走到跟前,根本看不到它们。冬天的北京天黑得本来就晚,今天又俨然是要下雪的样子,云层压得很低,冬宫里已经亮起了璀璨华丽的灯光。 余飞走进冬宫,其中是一个很大的水晶大厅,有服务生过来接下她的大衣。楼先生约她见面,在大厅侧面的一个很大的包厢里。包厢里是一个欧式图书馆的设计,还有一面墙的香槟酒。正中间是一个很长的桌子,雪白的桌布上摆放着巴洛克式的烛台、餐具、鲜花装饰和食物。 楼先生就坐在桌子对面等她。他的打扮十分绅士,穿着整饬而优雅,像这整个俱乐部的建筑一样,有着一种古典而贵族的气质。 余飞看人,能看清楚一个人身上是清气还是浊气。但她现在知道她的这种感觉在楼先生身上不起作用。楼先生身上的气息总是清雅干净的,却让她心生警惕。 楼先生往自己的酒杯里倒了威士忌。 “这是四十度的苏格兰威士忌,比中国的白酒后劲要足。我就拿它当白酒,自罚三杯,向你负荆请罪。” 餐桌上成簇的烛光照得酒杯中的威士忌如钻石一样光芒四射,晶莹剔透。浓烈的焦香气味弥漫在空气里。 楼先生果然照着中式白酒的喝法,连喝了三杯威士忌。余飞估摸着得有六七两。 余飞端坐着没有说话。她今晚穿得正式一些,踏雪寻梅的旗袍,梳了个油光水滑的复古发髻。 楼先生借着烛光端详余飞:“才半个月不见,突然觉得你成熟了许多,有漂亮女人的韵味了。是谁把你变成这样的?” 余飞淡淡道:“楼先生是想说白翡丽吗?” 楼先生在桌子底下轻拍了一下掌心,道:“对啊,就是他。我一直以为,余飞是个清高不群的人,没想到竟然还是攀上了上善集团的大公子啊。” 楼先生口中吐出“上善集团”这四个字的时候,余飞心中有掠过一丝的惊诧。但这似乎又在她意料之中,并未令她脸上露出不安。 尚、单,弱水。 他熟练地松开她紧巴巴的旗袍,一天一夜之间,为她量身定制刘戏蟾的戏服。 一只手退走阿光,一口流利的日语伴随在白居渊身旁。 她早有过这样的预期,只是y市的大企业众多,没有刻意往上善去想罢了。 若在过去,楼先生这样嘲讽她,她一定觉得被戳中痛处,羞耻到无地自容。但这时候,她扪心,竟一片光风霁月。 ——你这种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什么都不懂。 ——你一口一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我又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 她回想起来,竟然觉得十分的温馨可爱。那碗艇仔粥,那盘血豆腐,竟是她今生吃过的最好吃的艇仔粥,血豆腐。 余飞低了一下头,笑意温然:“随您怎么取笑我。” 楼先生的目光落在她这个笑容上。挚意的笑,会牵动嘴角,脸颊,眼睛,眉毛,和额头,并不只停留在嘴唇上。 楼先生手中的餐刀,优雅而锋利地划过盘中的鹅肝,留下整齐的切面。 他说:“孟小冬,在戏里,找的是梅兰芳这样的俦侣;戏外,跟的是杜月笙这般的枭雄。相比孟小冬这样的巨眼巾帼,你这孩子,眼光就差太多了。” 余飞道:“怎么讲?” 楼先生细嗅着鹅肝肥美的香气,道:“你在戏里,看上的是倪麟这种空有一副好皮囊,却极是迂腐无趣之人。缮灯艇都快倒闭了,我给他一千万,他还能原封不动给我还回来。戏外呢,看中的又是白翡丽这种玩物丧志终日碌碌的富家公子,早些时日他还能靠他那个父亲,现在眼看着白居渊就要锒铛入狱,这个白翡丽,没了他父亲,没了上善集团,还算个什么呢?” 他一边说,一边审视着余飞脸上的神情变化。然而余飞除了听到“锒铛入狱”四个字时眉头一皱,脸上竟是异常的平静。 他颇为自信地等待着余飞的回答,然而余飞静了会儿,目光平视着桌上的锦簇团花,微微笑道: “楼先生,时代已经变了。” “孟小冬倘若生于今时今朝,也未必会去嫁梅兰芳、杜月笙,终身孜孜一个名分。 “我就是我,余飞,我不需要附丽于任何一个人。” “我的声音,已经足够亮。” 楼先生的脸色,明显的变化了。 “不需要吗?你要眼睁睁地看着缮灯艇倒?” “缮灯艇不会倒。” “那么上善集团呢?”楼先生忽然站起来,双手撑住了桌面,“知道白翡丽那天为什么去找我吗?为什么心甘情愿上台给我唱戏吗?” 他指指自己,伸出一只手来:“他有求于我。现在上善集团的命运,他父亲的前途,全都捏在我手心里。” 楼先生满意地看到,余飞那一张平静而美丽的脸庞,终于一点一点地白了下来。 “你和白翡丽,都只不过还是孩子。”楼先生语重心长地说,“你们很美,比我们这种年纪的,行将腐朽的人,要美多了。但你们再美,也都是给我们欣赏的。在我们看来,你们就和小孩子过家家没有两样。” 余飞慢慢地站了起来,她慢慢地走到窗边,从这座华丽的建筑向外透出的光线里,可以看到外面已经飘起了大片大片的雪花。 她又慢慢走回来,问道:“楼先生,这是你的宫殿吗?” 楼先生笑道:“这叫四季行宫。古时候的皇帝造‘天子明堂’以承天行化,上圆下方,八窗四闼,九室重隅十二堂,不同季节和月份,居住在不同的房间。我这里,不过拟其一二罢了。” 余飞道:“您还有当皇帝的心。” 楼先生大笑:“哪个男人不想做皇帝?我倒是没那么大的心,你要做孟小冬,我就做个杜月笙终老江湖便够了。” 余飞的双手缓缓地按上了桌面,“杜月笙吗?冬宫吗?” 她忽然双手一抄,将那整张桌布扯了起来! 桌上的东西多重啊,金银烛台,锡盘铜瓶,锦簇鲜花,美味珍馐,都随着她那一双手,飞向空中。 美酒佳肴,汁液泼洒,在这金碧辉煌的空间里划出优美繁复的水花和弧线。 如果要配上音乐的话,那一定是进行曲吧! さあ,異臭を放ち来る,キミの影を喰い 来吧,散发着异臭,来吞噬你的影 恐怖のパレードが来る,キミの名の下に 恐怖的游~行来了,来到你的名下! 余飞没有回头,一脚踏出这座水晶宫殿,一脚踏进了漫天风雪。 她没有回去拿她的大衣,就这么穿着一件踏雪寻梅的旗袍,在这漆黑的夜里去寻觅她的路。 地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白雪,鹅毛般的雪片飞上她漆黑的发髻,她抱紧双臂,她知道她能出去的。 她不知道走了多久,身上的红梅花红得夺目耀眼,周身只余心口一点温热。她漠漠地望向前路,满眼狂风暴雪中,竟有一个人骑着单车劈开黑暗向她来了。 看清那人的样子,她终于眉开眼笑,泪如雨下。 曾经以为那座楼、那些人就是她唯一的选择。 第62节 现在终于看清,她将要去向的路,会比来时更宽广。 ☆、不一样的星星 白翡丽说:“我的腰真的要断了。” 余飞讪讪地松了点手, 在他后背的衣服上擦了擦鼻涕眼泪。她身上穿着白翡丽的短羽绒服, 两条腿还光溜溜地露在外面,但她一点都不觉得冷。 所以白翡丽骑得很快, 这辆他从路边的废品处理厂捡来的破自行车,一路哗啦哗啦地响,像是随时要散架。 白翡丽对这个俱乐部很熟悉, 带她走了离冬宫更近的西门。俱乐部西侧是一片正在建设的工地, 西门被临时封锁了起来。白翡丽先把车从门上扔了过去,然后拉着余飞翻铁门。余飞还穿着高跟鞋,趴在门上几乎是被白翡丽抱下来的, 和方才掀桌子的帅气简直天壤之别。 她已经很狼狈了,白翡丽把她抱到地上时还拿大拇指擦了一下她鼻子里冒出来的清鼻涕,然后顺势抹在了她冻得乌青的脸上。 余飞:“啊——” 走出工地,外面就是废品处理厂, 土路上停着一辆打着双闪的出租车。白翡丽打车到这里,车就开不进去了。他给了司机三百块钱,让司机在这里等他。 路上, 两个人都很默契地没有说话,甚至都没有挨在一起坐。仿佛刚才的自行车短暂地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之后, 出租车的空间和司机的存在,又让两个人对彼此的关系清醒了几分。 大雪的夜晚, 路面空旷。司机也想早点回家,车开得很快。到了瞻园的小楼前,白翡丽又给了司机一百块钱。 进了门, 春日一般烘暖,混杂着熟悉的书墨味道和崖柏香气。白翡丽掩上门,把寒风冷雪都挡在了外面。 距离余飞第一次踏进这座小楼,已经差不多整整两年了。 小楼中没有任何变化,就连花瓶中的花朵都依然鲜美。余飞低头脱鞋,看见地板熟悉如旧的精致木纹,眼眶不由得一热。 白翡丽脱了鞋,又蹲下来把鞋子搁在鞋架上放好。他一抬头,见余飞正低头看他。 他垂下眸光,微温的手心覆上了余飞依然冰凉的膝盖。 “知道要下雪还穿成这样,以后老了,老寒腿怎么办?” 余飞怔怔地盯着他,喉咙像被卡住了。 他弯着腰慢慢站直起来,一只手抚着她的脸颊,端详着她,说:“你已经不年轻了。” 是啊。他们二十三岁初相识,转瞬间快三年就要过去了,都二十六岁了,就仿佛那季节一样,一瞬间的变换,他们从小孩子长成了大人。 余飞的眼眶终于还是湿了,她别开眼睛,用手背挡着翕张的鼻翼,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潸潸而下。 白翡丽用手指揩过她的泪水,低声问:“我去晚了吗?” 余飞摇头,却又垂下头哽咽着说:“我可能……要害了你爸爸。” 白翡丽问为什么,余飞抽噎着给他讲了一遍。 他听完,竟浅浅地笑了起来,伸手将她满脸的眼泪抹散。她的睫毛被泪水糊在一起,显得愈发的漆黑浓密。 白翡丽说:“楼先生进京,我也跟着回来了,过来打探消息。楼先生找你之前,我就知道大局已定。听他俱乐部的人说他这时候约你,我怕他有什么不轨的想法,就追了过来。” 他的指背轻轻地碰碰她的脸颊,低声哄道:“幸好你变聪明了,没有被他骗。” 余飞本来还好,听到这句,“哇”的一声,扑进他的怀里大哭起来,“我以前不聪明吗?……” 白翡丽轻轻抱着她,拍她的背,贴着她的头发只是笑。 余飞哭了会,急急地扯掉固定发髻的发卡和簪子,把头发都打散下来,嘴里叨念:“我过去不傻,现在也不老,都是发型的问题。你……” 她蓦地抬头,才发现他正低眉看着她,一双眼睛中,竟是她从没见过的情深。可是目光相遇时,他眼中浓情又恍若不曾存在过,只是淡淡温情。 余飞敛起目光,静思了半晌,踮起脚尖,轻轻去吻他的嘴唇。 不知为何,她总依稀记得那一个晚上,她向他求欢被他拒绝——过去从未曾有的事。然而就那一次,让她心有余悸。她到底是个面薄的女孩子,她终于知道爱情再多也不能任由她无度挥霍,白翡丽性情再好,也得由她珍重尊重。言佩珊说的,惜取眼前人,她那时候哪里听得明白?她险些就把白翡丽弄丢了。 她睁着眼睛,去看白翡丽的反应。 白翡丽果然还是把她推开了。 余飞心中有些发凉,原来在z市酒店的那一晚,他对她的情,不过是他失去理智后的所作所为罢了。他心里面,还是抗拒着她吗? 她听见他说:“我并不想和你谈恋爱。”他浅浅地笑着,语气却万分的郑重。他指指自己的头,说:“我这里有问题的,你看到了。” 余飞有些垂头丧气。关九说,他从绫酒那个坑里爬出来,又掉了她这个坑。现在,他是已经从她这个坑里爬出来了吗?他对谁都很好,绫酒即使那样对待他,他待绫酒,仍然客气有礼貌。现在他帮她,把她从楼先生那里带回来,都是在尽一个前男友转变为朋友后的责任么? 她背着双手,泄气地靠到了旁边的壁柜上。她的目光沮丧地垂下来,盯着地面上的木纹,道: “我从来没觉得你有病。梵高看到的星星和我们不一样,贝多芬还能听到月光呢,我们也觉得他是个聋子。你可能就是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你运气比较好。” 白翡丽静静地听着她说话,忽然有点冷笑的意思:“你可能真的是有点傻,拿我和梵高还有贝多芬比。” 余飞辩解说:“我就是举个例子,他们比较出名。”她忽然觉得说这些很没劲,便道:“算了,我还觉得这个世界上有鬼呢,他们都说没有,那就没有吧,我也不介意。” 她说着,抬脚往沙发那边走。她问:“你姥姥姥爷呢?” 白翡丽说:“他们又被邀请出去讲学了,这一周都不在。” “虎妞呢?” “因为我也不在北京,就暂时寄养了。” “行吧。”余飞说,“来都来了,我在沙发上凑合一晚就可以了。” “余飞。”白翡丽忽然叫住她。余飞“唔”地应了一声,回头望着他。 “我想带你上楼。”他抬起下巴指了指楼上,“可以吗?” “啊?——”余飞一脸的困惑,说:“睡阁楼?那更好啊。” 白翡丽淡淡道:“不管是阁楼还是二楼,都是我的床。” “啊?——”余飞更困惑了。 “我说不想和你谈恋爱,没说不想娶你做老婆。”白翡丽平静地说,余飞听明白了,宛如五雷轰顶灵魂出窍,嗫嚅道:“我……我不需要想一想吗?” “那你现在就想。我就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要不要上楼去,睡我的床。不要的话——”他指了指挂衣架上的几件羽绒服,“随便拿一件,出去,回你的学校去。” “我……”余飞急得一跺脚,“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有你这样逼婚的吗?” 白翡丽淡然地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我这人有病,就这样。” 余飞一见他说自己有病就有些受不了,扑过去抱住他的腰说:“我上我上!” 白翡丽看着她浅浅一笑,眉眼如春山秀水一般徐徐展开。 他微微俯身,一只手抱住她的双腿,余飞一个站不稳,趴在了他肩上,就这样被他扛上了阁楼。 ☆、雪月光 余飞洗完澡, 出来擦头发, 她走路向来轻手轻脚的没有声音,走到白翡丽的房间外, 看见他正在窗台上喂那只灰喜鹊。 他特别开心的样子,小声向那只灰喜鹊报喜:“傻瓜飞回来了,今天给你小鱼干吃。” 余飞:“……” 去他的傻瓜飞, 去他的小鱼干。 白翡丽洗完澡, 盘坐在床上,余飞给他吹头发。用了点热风,只觉得他的头发拿在手里又细又软, 羽绒一般的手感,仿佛一碰就断,只好又换了中风。但是手指插在他微湿的头发里的感觉极好,余飞把手在他头发里摸来摸去, 又悄默默把脸埋进去蹭了会。傻瓜飞什么的,在埋进去的一刹那就被她扔脑后去了。 余飞问:“你剪过短头发吗?” 白翡丽“嗯”了一声,“小学的时候剪过。” 余飞放下电吹风, 又恋恋不舍地摸了摸他的头发,说:“这么细软, 不打发胶,短头发应该挺丑。” 白翡丽点点头, 撑着脸望着她跳下床,去把电吹风放回洗手间。 余飞把自己的衣服晾完回来,见整栋小楼的灯已经灭了, 白翡丽在房间里就开了个床头灯,他靠在枕头上看书。 余飞有点发愁:“我睡哪里?” 白翡丽眼皮都没抬,翻了一页书:“你想睡哪里就睡哪里。阁楼上床也铺好的。” 窗外的大雪已经停了,月亮露了出来,照得地面树上一片银光。一只羽毛丰厚的鸟儿从树上飞起,枝头簌簌地掉了一捧雪。 余飞在门口踌躇了半晌,最后咬咬牙,从他床尾爬上去,悉悉索索钻到床里侧,面朝里睡下。 床铺干燥松软,温暖无比,被子里全是他身上崖柏冷香,一闻到她就要化了。余飞背对着他抱紧被子,闭着眼保持着矜持,心中却已经有隐约的躁动和期待,暗潮一般开始摇动平静的海面。 她足足等了半个小时,也不见白翡丽睡,身后只听见规律的隔几分钟,书页就翻动一声。她想翻过去问一声,但还是深吸了几口气,生生克制住了。 她心里还是乱的。白翡丽说想要和她结婚,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是认真的吗?她到底有什么特别吸引他的,让他想和她结婚?是因为她做饭好吃呢,还是因为她身材好呢?她和他都一年多不见了,现在她就穿着一件他的薄汗衫睡在他身边,他竟然还能这么心平气和地看书,连翻页的节奏都这么稳定?他是已经对她没有太大的兴趣了吗?只是希望有她的陪伴?这一年多他经历了太多事情,而她之前却一无所知…… 余飞忐忑不安,胡思乱想着,忽然感觉到他伸手掠了下她的额发,轻声问道:“睡着了?” 嗯,傻瓜飞睡着了。 余飞紧闭着双眼,装睡熟了不理他。 于是听到他把书本收起来的声音。虽是闭着眼,眼前的光感也突然没有了,是他关了灯。 他躺进被子里,余飞感到属于男性的体热从身后袭来。 他的手轻轻地捋起她的头发,从她圆润的肩头慢慢滑下,顺着腰际的曲线慢慢下陷,陷到最低处,又向上而去。 她自己的衣服都洗了,就穿了件他的很大的汗衫,松垮垮的一直长到大腿,然后便再也没穿别的了。 她感觉到他的手在往不该去的地方而去,等意识到他想做什么时,已经晚了,双腿夹紧时他已经一手湿地拿出来了。余飞在月光下面红耳赤,羞愧难当,“啊”地大叫了一身,翻过身去以牙还牙地去探他。 然而他敏捷地抓住了她的手腕,没让她得逞。他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分开她深深地顶了进去。 什么前戏都没有。 他紧紧地按着她的双肩将她钉死在床上,胸膛上下起伏地重重喘息。余飞的浑身都绷紧了起来,牙关紧咬,一口气半天也没出来。半晌,才浑身瘫软下来,簌簌颤抖着发出了一个破碎不堪的声音。 他撑在她身上,一动不动地半晌,余飞觉得被他按着的双肩几乎都要粉碎,身下更是又深又涨,像滚烫的蛇钻进她的心里,带着风带着火,带着无以伦比的劲力。 钻心的痒。火辣辣的疼。她耸着腰想让自己从这种折磨中纾解一些,稍一动,她的喉中便溢出一声她自己都难以控制的低吟。 他猛地抽了出去,翻过去身去从抽屉里撕了个套戴上。余飞半闭着眼睛,任由他又将自己占领,她的魂已经掠了出去。 那么的深啊。她感觉到他一只胳膊着她的背,将她的上半身抱了起来。他隔着薄薄的汗衫吻她的胸,另一只手从她衣底滑上她的后背,在她因为用力而深凹的脊沟中反复地抚摸。 那薄薄的衣料被他舔得全湿了,几近透明,他便用牙齿去咬,余飞失神地叫出声来,那嫣红的一粒却愈发地颤巍巍耸立而起,看得他低喘不已,不止歇地撞着她,又向上推开了她的衫子,将她白如象牙色的肌肤全暴露在了月色雪光下。 第63节 余飞是长得刚刚好的,胸口并无下坠,却有着挺拔的、鼓囊囊的曲线。他沿着曲线一路吻上去,余飞便软软地抵在他怀中,双臂挂在他脖子上,失魂落魄的,随着他一下一下地叫。她叫得这么好听,他便忍不住去吻她的喉咙,去吻她的嘴唇,去掠取她的所有。 他把她翻过来时,余飞惊叫了一声“别——”他已经从身后将她压在了墙上,余飞骨酥筋软,身子陡颤,一股热流突然涌出,将床上湿了一片。她一时间出不来声,白翡丽便将她从身后抱在怀里轻吻轻揉,半晌才将她缓了过来。 白翡丽挽着她的腿,从笔直的小腿一直摸到修长的大腿,尽是结实匀称的肌肉,紧紧的。只是雪白的肌肤上好几处青紫,月光下都看得分明。 他有些心疼:“早知道不让你去唱伍子胥了。” 余飞躺在他怀里,软着嗓子说:“那不好,那我就不会变,不会像现在一样和你在一起。” 白翡丽轻轻吻他的发际,摸她后脑勺那块硬硬的骨头,说:“知道你会变,我才赌的。” 余飞心里头忽然有些难过。她想起他在天台上,背对着她的那一声“滚吧!”他生日那晚,他其实已经预知有一场暴风雨会降临到上善集团的头上。他连夜将她是余飞的实情告知了尚、单二老,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 他已经知道他在将她推开。 他知道她一定有能力进《鼎盛春秋》,他也知道她一旦有了《鼎盛春秋》的机会,她心中那片荒芜已久的园子,又会开始疯狂而蓬勃地生长。她那么骄傲,不会囿于他的身边,更不会囿于风荷这个名字,她终将离他而去。 但他还是告诉了二老。 他在天台上说,他对感情,却心存侥幸。 他那时候已经知道他未来所要面对的一切,只是心底里还存着一丝丝不切实际的期望,希望她能懂他,能与他一同面对。 但她那时候是真傻。 他那时候说,“滚吧!” 也不知道他那时候是恨他自己,还是恨她。 她又开始无声无息地流眼泪。 白翡丽揉揉她的头发,在她耳边说:“傻瓜飞,回来了。” 她转过头,流着眼泪,勾着他的脖子吻他。他吻吻她,又说:“别哭了,你每哭一次,我就喜欢你多一点,我已经喜欢你够多了,不要再多了。” 余飞却哭得更厉害了。 他将她压伏在床上,动了动,忍耐着轻喘着说:“真的别哭了,像是我在欺负你一样。” 余飞用被子擦眼睛,哽咽着说:“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呀。” 他说:“喜欢你长得漂亮。” 余飞抽泣着说:“骗人,你身边好看的人多了去了。” 他凑在她耳边说:“你叫得好听。” 余飞耳根子都红了,破涕为笑,反手打他:“你乱讲!” 他便弄了她两下,她果然很好听地叫了起来,她叫了又觉得无比羞耻,头埋在被子里又嘤嘤地哭。 他叹了口气,把她捞起来,说:“你自己说过的话,你自己都不记得。罚你自己去想,今天先陪我把事儿办完,不然不许你睡觉。” 她便红着脸和他办事。这一年到底没有白练,体力总算好了许多,便是从背后,也能由他尽兴了。 他最后抱着她说:“让你去唱伍子胥,也是挺好挺好的。” 她没有力气说话,就狠狠地掐他。 瞻园里,大雪压得松枝沉沉向下坠去,时不时有鸟儿在银亮的雪地上扑闪着翅膀低空掠过,一盘白月压得低低的,静谧而安详。 小楼之中,暖意融融,枕边交缠着漆黑的发,空气中弥漫着幽艳的香,像暗夜中盛绽的繁花一样,愈晚愈浓。 ☆、花与剑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一章有不少错字,不敢动了 余飞这晚上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一个漫长到让她觉得再也走不出来的梦。 她看到一个小孩子在旷野中走路, 一个人走路, 左手里拿着一朵小白花。 他粉妆玉琢,像个薄胎细瓷的娃娃。旷野四周有狂风, 有野兽的吼叫,她担心无比,然而他就这么慢慢地走, 摇摇摆摆的, 仿佛无知无畏。 这孩子慢慢走着走着,就长大了。他手里拿着的那朵花的花头,竟然也跟着越长越大, 花瓣一层紧叠一层,天香夜染,国色朝酣;随风摇曳,美妙如极乐净土。 当他初初长成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时, 余飞喊了一声:“白翡丽!” 他像是被惊醒了一样,第一次抬起头来向四面张望,却没有看到余飞。余飞看到他身上开始出现了薄薄的重影。 他继续向前走, 步子慢慢的快了起来,那道重影却越来越清晰, 重影的右手中拿着一样东西,渐渐的余飞看清楚了, 是一柄利剑。 他脸上的稚气渐渐褪去,从青涩的少年变作一个成人;他身上的重影,也渐渐幻化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白翡丽。那两个白翡丽竞步而行, 时前时后,最终,却是执剑的白翡丽走在了前面。 执剑的白翡丽向持花的白翡丽喊道:“阿水!” 但持花的白翡丽偏过头去,不愿意搭理他。 执剑的白翡丽说:“阿水,为什么要生气呢?他们不喜欢你,害怕你,所以让你藏起来,这样不好吗?” 持花的白翡丽依然很生气,但是乖乖地站在了他身后。 他们从孤寂的旷野走进了浮华世界。这个世界乌飞兔走,五颜六色的人形宛如浮光掠影,随波逐流。但余飞总能从漫漫人海中将他们一眼认出来,因为持花的白翡丽虽然始终半闭着眼走在执剑的白翡丽身后,如在梦醒之间,他手中的那朵花却还在秽土之上逆风生长,长成了一朵奇大的优昙花;而走在前面的执剑白翡丽,他手中那把锋利的剑也渐渐地藏了起来,隐没在他的身体里。 余飞突然就看见了自己。 午夜时分,大雾茫茫不见前路,她提灯去照白翡丽。 她说:“唉,是男是女有什么关系?是妖怪是鬼我都认了。” 白翡丽便低下头,吻她。 余飞看着白翡丽和她自己接吻,将她一步一步,引入他的房中。她忽然就看得清清楚楚,白翡丽背在身后的左手里,拿着一朵大如华盖的香花,洁净如佛法。 后来,执剑白翡丽醒来,他终于生气,他说:“阿水,你疯了!” 持花白翡丽第一次开口,慢慢道:“我才是白翡丽,我是阿翡,不要叫我阿水。”他的声音无比的空灵。 执剑白翡丽说:“她喝醉了,你是在诱骗她你知道吗?” 持花白翡丽说:“她无比清醒。” 执剑白翡丽说:“你会吓到她的,现在不吓到,总有一天会吓坏她。” 持花白翡丽固执地说:“我看得穿结局,三十年后她只会牵我更紧。” 他们说话的方式都如此不同,持花白翡丽的语言和表情,都带着一种戏剧性,悬浮于现实之上。 执剑白翡丽阴沉着脸说:“我会推开她。” 他便向前走,持花白翡丽在他身后说:“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爱她,你迟早也会爱上她。” 再后面的事,她就都知道了。荣华酒家那一曲《香夭》唱完,两人在木棉花树下相会,余飞看到自己先回家了,白翡丽一个人却又在木棉花树下站了很久很久,久到风吹落一地红花。 持花的白翡丽恹恹欲睡,执剑的白翡丽却定定地望着满地的木棉花。他喃喃地说: “两个人一生的事情,我怎能不思前想后……瞻前顾后……” …… 第二天清晨,余飞依然早早醒来。她披了件衣服下床,滑开窗子,寒冷而清新的空气夹杂了雪粒迎面扑来,她一个冷战,睁开眼,忽然觉得整个世界在她眼中,仿佛都不一样了,清晰了许多,明亮了许多。 她去洗手间洗漱回来,白翡丽仍在睡觉,一如既往,大半张脸埋在被子里。 她捏捏白翡丽三个耳洞的耳垂,又凑上去亲了亲,咬着他的耳朵说:“我要出去练功了。” 他闭着眼睛“嗯”了一声,像是痒,把整个头都埋进被子了,又迷迷糊糊说:“晚上回家给我做饭。” “……” 余飞把他滚了个蛋卷,踹进墙角,“你想得真美!” 但她晚上六点还是回来了,她发现小楼外的雪地上除了她早上的足迹外,就只有白翡丽的两道足迹。瞻园住的人不多,她顺着足迹过去看了看,一直走到了瞻园外的小菜店。 余飞:“……” 这个人看来是真的很认真在等她回家做饭。 后面的十来天时间,她只要晚上没课,就过来瞻园住。后面尚、单二老回来,她也大大方方就住在这里。晚上做饭一桌子人吃,尚、单二老甚是开心,就仿佛之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仅有的不高兴的就只是虎妞了。 白翡丽大多数时间在家里看书,在瞻园里跑步、喂鸟、打理树树草草,连鸠白工作室都没去过。关九告诉余飞,这是白翡丽的疗养期,他每次犯病之后,都需要有一段时间远离人群,慢慢恢复能正常和人打交道的状态。 余飞心想她也没觉得白翡丽这段时间和别人打交道有什么问题啊,打车买菜都挺顺利。 然而中间有一次,她去排练《鼎盛春秋》,例假意外提前到来,把衣服给弄脏了。她那天没去学校,校园卡和钥匙都搁在白翡丽那里。她挺不好意思地给白翡丽打电话,让他去她寝室帮她拿一套衣服过来。 白翡丽在她寝室找衣服,没想到竟然碰到她室友回来。 室友当时看到白翡丽在她们寝室里,都傻眼了。室友后来和余飞描述,白翡丽当时看到她进来,万分不自在,也不在衣柜找了,直接拿了她的空箱子,把所有的衣服一股脑塞进去,然后推了箱子准备走。室友当时反应过来了,拦着他问跟余飞什么关系,他一个字都没说,绕开室友径直出门,还做了个“别靠近我”的手势。 室友说,她对白翡丽就三个评价:脾气大,有架子,情商低。还告诫余飞:明星一样的男朋友要不得,泡一下赶紧分手。 余飞想,泡是早就泡过了……分手怕是分不掉了。不过,白翡丽那晚说过要娶她做老婆的事情之后,就再也没提过。余飞本来以为接下来的程序就是和姥姥姥爷,还有她爸爸余清去沟通,结果白翡丽就像完全忘了这回事一样。 余飞倒是松了口气,她总觉得要和白翡丽谈婚论嫁,似乎总还差了那么一点东西。但差的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就好像她心里头,还有一个坎儿一样,她始终没有迈过去。 缮灯艇那边,在南怀明、尚单二老,还有她的导师的协力帮助下,开始有了转机。整个佛海区域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最终得到通过,缮灯艇的运营模式开始向现代化转变,改为演员签约制,并且除了演出缮灯艇本身的京剧之外,也开始容纳其他风格气质相符合的演出,打造全新的文化艺术品牌。南怀明甚至邀请到了台湾久负盛名的“水月舞集”前来试演,缮灯艇的名气,一下子得到了飞速的提高。 余飞的心彻底静了下来。晚上在瞻园小楼,白翡丽哄着闹别扭的虎妞,余飞便和尚、单二老探讨京剧表演。 二老一生鹣鲽情深,在戏剧研究上比翼双飞,同时也都是资深戏迷,尤其尚老先生,业余还是拉胡琴的一把好手。 现在家里多了个会唱戏、还唱得好的余飞,二老可不是老来乐无边?尚老先生拉京胡,单老太太敲单皮鼓,一个文武场便初具雏形。二老还嫌弃白翡丽在旁边抱猫太闲,又叫他过来打檀板。这样的配置,尚、单二老颇为得意,往往还叫了系里的其他老友前来观赏,无形炫耀。 余飞这段时间为了准备十二月中的正式排演,花最大心思琢磨的,便是《鼎盛春秋》整本戏中的戏核——《文昭关》。而《文昭关》中,光是那一句“一轮明月照窗前”,她就尝试了无数种表现方式。 就连那一个“一”,她都反复推敲,最终决定借鉴最古老的“十三一”的唱法,将那一个“一”字,连转十三个小腔,表现伍子胥当时被困昭关的忧烦苦闷。只是“十三一”这个老腔老调的唱法,失传几十年,可借鉴的录音不多,她几番尝试,唱出来都觉得局促,有些手忙脚乱。 二老知晓她有心整理翻新这个老腔,高兴得不得了,找了许多资料,和她一块儿研究怎么唱这一个“一”字。 白翡丽坐在沙发上,戴着耳机翻翻书,撑脸望着二老和余飞三个人凑在一起,一时讨论,一时奏唱,热火朝天,旁若无人。 身上一重,他低头,虎妞方便完,心满意足地爬到他怀里团好,打起了呼噜,他双手叉在虎妞的两条前腿下把它举了起来,对着虎妞无辜的眼睛说: “开心了吗?你现在开——心——了——吧。” 第64节 ☆、文昭关 距离这一年的元旦还剩下整整十天。 余飞《鼎盛春秋》新年前的最正式最完整的一次全本排演, 就安排在这一天。 那么多个折子, 余飞唱伍子胥,得从上午到下午, 唱上整整一天。 实际上更正式的一套班子,也就是厉少言的那一组,昨儿已经唱毕。余飞昨天去听了, 厉少言的完成度极高, 从头到尾,几乎挑不出任何破绽。许多他在京剧院的同僚、朋友和关系极好的资深票友来听,南怀明的小剧场坐得满满的, 喝彩声此起彼伏,听完之后,无不是大加赞赏,就连导演、于派的师父, 也都是频频点头。南怀明拍了拍厉少言的背,说了两个字: “很好。” 余飞眼观着厉少言这一路演下来,愈发觉得自己希望渺茫。 导演对厉少言说:“演得好!完全沉进去了, 你就是伍子胥!” 这样高的评价。 如果厉少言的表演就是他的盾的话,这个盾几乎是牢不可破, 她能有什么矛,能够攻之克之? 余飞苦思冥想, 又心情低落。晚上回到瞻园,吃不下饭,晚上睡觉也睡不着, 她怕影响到白翡丽,就独自跑到阁楼上去睡。 一直到三四点,她都辗转难眠。这种感觉极为不好,她甚至都要忘记自己本来是怎么唱的了。 一种,极其绝望的感觉。 她心里清楚,虽然南怀明说会给她一年的机会,但只要这一次失败,剩下只有一个季度的时间,中间还有春节,她几乎就没有了翻身的可能。 她此前本来信心百倍,胸有成竹,忽然就在这一天之间,被击得溃不成军。 厉少言说,让我们见真章。 这就是他的真章。 余飞翻来覆去,终于像一条死鱼一样重重摔在了地板上,“啪”的一声。 她索性坐在了地板上。 过了一会儿,她感到有人不疾不徐地走上阁楼,坐在了她对面。 那个巨大的、圆球一样的白纱落地灯亮了起来,像是阁楼中升起了一个月亮。 余飞掀起眼皮,说:“你要来安慰我吗?” 白翡丽说:“你觉得我会说什么?” 余飞说:“你大概会说,输了也不要紧,我已经得到很多了;我还年轻,以后还会有很多机会。” 白翡丽垂下眉眼,笑笑道:“你又猜错了,我是来告诉你,你一定要赢。” 余飞闷声说:“我怎么赢厉少言?他已经做到了同辈人中的最好,我根本没有办法超越。” 白翡丽向后靠在栏杆上,说: “小时候我妈妈大概是觉得我有艺术天赋,让我学了很多东西,声乐,舞蹈,粤剧,到北京之后,这些东西我也没有落下。后来进二次元,我也把它们当做一种艺术来看。 “我一直觉得艺术是‘神’的世界。和‘人’的世界最大的一个区别就是,它没有边界。” 余飞若有所思,白翡丽继续说道: “后来我爸爸送我去庆应念经济——其实也是我自己想去的——因为我想学更多关于‘人’的世界的东西。那时候学博弈论,有一个词,叫‘零和博弈’,就是说人与人之间竞争,有一方获益,必然有另一方损失。 “人类社会时常如此,因为有边界,就意味着资源有限。但艺术不是这样的,艺术是创造,是百花齐放,是无边无垠。” 余飞怔了一下,说:“你是想说,我没有必要演得比厉少言的伍子胥‘更好’,我只需要演出一个不一样的伍子胥,是么?” 白翡丽低眉微笑,点点头说:“你是余飞啊,不是厉少言,更不是伍子胥。” 导演对厉少言说:你就是伍子胥。 白翡丽对她说:你是余飞,你不是伍子胥。 不二大会上,那名导师对白翡丽说:不像不成戏,真像不成艺。 三句话,像三道利箭,次第击穿余飞的心脏。 她忽然明白,导演对厉少言说“你就是伍子胥”究竟是什么意思——那是因为导演心中有一个伍子胥,厉少言完完满满地把导演心中的伍子胥给演了出来。 他演得太像了,太纯熟了,所以毫无破绽。 所以他“就是”伍子胥,他的伍子胥中有他厉少言吗?有多少? 尚、单二老对她说:不破,不立。 破,就是破人的心中贼,破人心中的预期与成见。不破,哪来的耳目一新,哪来的新的可能性? 哪怕是她把这出戏演砸了,也值得一破,值得她孤注一掷! 余飞的一双眼睛蓦地像是暗夜之中点着了火,亮闪闪地望向白翡丽:“我想通了!” 白翡丽走过去,把她打横抱了起来,拍拍她坐在地上凉飕飕的屁股说:“以后别坐地上了,会肚子疼。” 余飞想得远了一点点,脸上登时红了,好在这夜色中看不大分明。 白翡丽把她放在床上,给她掖好被子,凑在了她耳边。余飞以为他要说点什么甜丝丝的话,却听见他低声说: “余飞余飞,自在放飞。” * 余飞身上的气,彻底沉了下来。没有傲慢,没有兴奋,也没有欲求。双眸一抬,淡漠的,只是关照内心。 从上一折戏到《文昭关》,伍子胥父兄皆为楚平王所斩,他逃往吴国,却在昭关被楚平王的追兵所阻,幸而被隐士东皋公藏于家内后花园中。《文昭关》,说的便是伍子胥一连数日,无计可施,一夜之间急白须发的故事。 余飞换了白色素箭衣,外罩黑色绣龙马褂,头戴武生巾,腰悬一把宝剑。这一身行头黑白两色,极是沉郁素净。 余飞把眉和眼周描得更深更锐利了一些,用网巾勒带将眉眼吊得更高,愈发显得器宇轩昂,神气十足。她没有画印堂的红彩,为的是不破之前的誓言。她缓缓挂上黑三髯,仿佛一种隆重的仪式,佩上长须之后,她整个人的气质登时就变化了:身材挺拔修长,阔步转手威武有势,那一副扮相,俊秀至极,清冷至极,风骨隽永,方正谨严,着实是一种雌雄难辨的美。 上场之前,她想起《史记·伍子胥列传》中的一句话:“吾日暮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 当年伍子胥鞭尸楚平王,被指责残暴罔极,寡恩猜贼。 伍子胥说,我年事已高,好似在太阳落山时还要行很远的路,若不颠倒行走、违背天理,我哪里还来得及呢! 何其绝望而刚烈。 如今“倒行逆施”早已成为一个贬义词,有谁还记得伍子胥昔日一个忠义之臣,被逼上穷途末路之时一夜白头的痛苦悲怆? 她以年轻女子唱老生,背水一战,又何尝不是倒行而逆施之? 随着伴奏乐声,她一步一步行上舞台,目光瞥到台下,剧场中并无多少人。今日这场,上场的都是替补演员,共她一同组成一套班子,所以除了南怀明、导演、于派师父等人之外,并无其他观众。 但这时南怀明竟也不在。 正疑惑之时,却见剧场单号门处,南怀明引得一个人进入,往前排行来。那人衣着儒雅,冉冉如松,竟是倪麟。余飞心中微微一震,却见双号门处悄然又进来一人,没有往前走,就在后排无声落座,那人便是一个影子她都认得,是白翡丽。 那一刹那,余飞竟有落泪的冲动。 她知道,这就是人生了。 一切的故事从那一天,佛海上翻起巨大的风浪开始,她为了倪麟被逐出缮灯艇,母亲病重将逝,她遇见白翡丽,遇见之后便是分别,重逢之后却是离心。时间的车轮轰然碾过,将每一个人碾得粉身碎骨,他们拼拼凑凑,摇摇晃晃,艰难存活,生死聚散,最终汇合在这一折《文昭关》。 “一轮明月照窗前,愁人心中似箭穿——” 场中,一帐,一桌,二椅。余飞端坐在一张椅子上,开了嗓子。 她衣无水袖,只有两枚马蹄袖,并不适宜做身段上的表演;全程端坐,亦无太多做工。 这就是《文昭关》这出戏的高难之处,一切的表现,尽靠那一把嗓子,一副唱腔。 二黄慢板,每一个字都拖得奇长无比,一拖三折,凄清孤啼,盘旋回转。 刚离开缮灯艇的那些日日夜夜,恰逢母亲病重,她心中一片愁云惨雾,看不清前路,难道又不是陷于这般的绝望? 那夜在大隐剧院,月下水边,她大哭一场,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忧闷无助? 只是如今,她终于学会了千情万绪,蓄于心中,如水坝提一闸口,从那字句音韵之中,徐徐流淌而出。隐忍而不粗暴,含蓄而不苍白,泣诉而不卑微,困厄而不乞怜。 她唱“我好比哀哀长空雁”,唱的是悲切。 她唱“我好比龙游在浅沙滩”,唱的是郁结。 她唱“我好比鱼儿吞了钩线”,唱的是惶恐。 她唱“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唱的是绝望。 每一层情感,如洋葱一般剥开,都是她过去人生的伤痕,却也是让她今日唱出这些声腔的一推之力。 “哭一声爹娘不能相见,不能见,爹——娘啊!”忽的这一声鬼腔,声音斜掠而起,撕心裂肺,如鹤唳猿啼,听得场中每一个人浑身战栗、毛发竖起! 余飞唱伍子胥,又何尝不是在唱自己,唱白翡丽。 他们彼此从不提及对方的伤口,却彼此心知肚明。这世间有那么多事情不能宣之于口,幸而她还有歌喉。 一唱三叹,余音绕梁。 这一夜的更鼓,愈敲愈急!她两进两出门帐,髯口由黑变灰,由灰变白! 一夜须白! “到如今夜宿在荒村院,我冷冷清清向——谁——言——” 那一个“谁”字拖得极长,余韵声中,她手捧雪白长髯,双手剧烈抖动着张开来,忽的眉一竖眼一瞪,又是一个鬼腔!那双眼瞪圆了,黑色眼眶中双瞳若点漆,眸中陡然绽出此前从未有过的精光,令台下所有人都是浑身一震,被那目光电到。而那目光稍纵即逝,到了那一个“言”字,一双眼却又因澎湃心潮而微微合上。 终究是绝望困顿尽化作悲愤决然,二黄原板的节奏陡然加快—— “父母的冤仇化灰烟。我对天发下宏誓愿,我不杀平王——我的心怎甘!” 最后一道鼓点落下,台下久久无声。 无人站起,无人鼓掌,无人叫好。 余飞没有看见这些,她已匆匆行至后台。靠着大衣箱,她眼中蕴满泪水,却没有落下,她只是忽然明白,她过去所经历的一切,都在指向同一个方向。 她也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白翡丽从小到大,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他手中的香花,却还能在秽土上越开越大。 因为他相信一些东西,艺术,勇气,命运,亦或是因缘。 ☆、春光乍泄 第65节 余飞下台之后, 南怀明等几个台下的观众站了起来。然而站起来却又意识到台上已经没人, 也不知道要站起来做什么,于是又都坐了下去。 有那么一种惘然若失的感觉。 南怀明环视了众人一眼, 导演、编剧、顾问、于派的老先生,都是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众人都紧蹙着眉, 很意外地都没有说话, 不像昨日对厉少言,很直接的就是鼓励和夸赞。 一次剑走偏锋的表演。 和老腔老调,和老一辈传承下来的表演, 有着不少出入。 是定调子的时候了。 说余飞好,那她就是真的好;说余飞不好,那么《鼎盛春秋》,她就可以退出了。 剧场最后方, 白翡丽一动不动地隐匿在阴影里。 “我想到了一个词。”南怀明缓缓开口道,“用在这里其实非常不适当,但是我想不出更恰切的词——” “春光乍泄。” “这个词, 怎么讲呢?我不知道大家今天听完余飞的戏是什么感觉,是不是觉得她处处都是破绽?” 导演点头道:“确实, 她今天甚至都不刻意去压自己的雌声,而是怎么自然就怎么唱。” 于派的老先生道:“顺着她自己的感觉搞出了些新‘板眼’来, 在我们听来,自然到处都是破绽。” 戏剧顾问那位老先生若有所思道:“她今天的表演其实很有意思,过去唱《文昭关》的两大流派, 要么强调‘悲愤’,要么强调‘忧烦伤感’,她却是先一层一层把情感推高,唱出了伍子胥的绝望,然后置之死地而后生,从绝望中骤然爆发出一种‘倒行而逆施之’的反抗精神,这是咱们之前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因为新,所以我们感觉不习惯,所以我们觉得处处破绽。” “对——”南怀明突然竖起一根手指,“就是这个点。”他看了一眼倪麟,“倪老板,我不知道你什么感觉?你是过去最了解余飞的人。” 倪麟坐得端端正正的,面无表情道:“她终于开始悟到了‘乾旦坤生’的表演要领。” 南怀明拊掌笑道:“倪老板到底是倪老板。要说悟到这一点,余飞可是比您晚多了。” 倪麟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南怀明面向众人道:“乾旦坤生之美,美在本身性别与戏中角色之间的隔阂与反差,而不在于有多‘像’,所以平时总是含蓄收敛。真正春光乍泄之时,便能惊艳众生。 “余飞扮伍子胥,精髓处目中蕴怒、眉里含威,眼睛中那一道神光一闪而逝,却恰恰点亮在情感的急剧转折爆发之处,所以我们觉得震撼。” 南怀明郑重道: “我认为余飞已经从必然王国走向了自由王国,虽然她心里头还有魔障未除,表演仍有局促之处,但有破绽就是还有上升空间,我们可以期待一下三个月之后的她。” * 余飞唱完一整天的戏,本来都已经想躺倒,但南怀明向她说了三个字“非常好”,又让她精神百倍地跳了起来,央着白翡丽陪她去吃广式甜品,犒劳一下自己。 白翡丽养了一个来月,已经完全好了。但听她说出她想去的那家店的名字,还是犹豫了一下。 “那家店是网红店,人特别多吧?”他说。 “是啊,因为特别地道特别好吃嘛。”余飞挽着他的胳膊,“你要是不想见到那么多人的话,就在外面等我,我速速买好拿出来。” 白翡丽开车带她去那家店。余飞已经挺久没见他开车了,笑眯眯问道:“你的车还在啊?我还以为卖了呢。” 白翡丽打着方向盘倒车,说:“房子是都卖光了,车还留着,之前被关九借走了。” 余飞乜了他一眼,道:“瞧你淡定得,没房我不结婚。” 白翡丽说:“你怎么这么势利?” 余飞说:“有钻戒也行啊,10克拉就够了。” 白翡丽说:“我觉得100克拉的才配得上你。” “好啊好啊。”余飞说,左手中指从他头发挽成的小圈中穿过去,胡乱唱:“shining shining 闪闪发光有如白翡丽。” 白翡丽笑得眯起了眼睛。 车开在路上,余飞心情很好,一路都在哼一些岭南小调,都不用白翡丽放车上的歌。 白翡丽中间沉默了一段,开口说道:“有件事,之前因为你要准备今天的排练,就一直没跟你说。” 余飞直觉觉得是什么重要的事,但还是笑眯眯地说:“正式向我求婚吗?” 白翡丽说:“我已经求过并且成功了,该你跟我求了吧。” “啊?”余飞头一回听到这种说法,惊讶道:“还有这种说法?” “你答应了和我结婚,我可没答应和你结婚。” 余飞:“……” 她觉得这人可能是真有病。 白翡丽目光注视着前方,说:“也不是什么大事,16年年底,也就是你第一次来瞻园那会,我被我爸爸拉去参加一个峰会,期间我不赞同我爸爸做那个房地产项目,和他吵了一架,心情不好就找峰会上的那帮有钱人募了点钱,做了个私募基金,准备投一些艺术地产和文化类项目,其中就包括《幻世灯》——这也是为什么当时我有胆子把《幻世灯》项目拿下来,se投的那点钱肯定是不够用的。” “……” 余飞还真没想到他这么能折腾。 他说得轻描淡写的,“募了点钱”,余飞虽然不懂这些,但是拿脚趾头也能想出来,能投艺术地产和文化项目,那不是“一点点钱”。 “后来很多事的发生都意想不到。意外换帅,项目叫停,我爸爸做了靶子。但他一向把我摘得很干净,没让我受任何牵连。但是那个私募基金让我压力很大,那些都是我爸爸的老友,在这节骨眼上也没有对我落井下石,我如果不能帮他们实现预期回报的话,我会觉得自己特别无能。” “《幻世灯》系列既然开始做了,就不能半途而废,要做就做到最好。再加上se和鸠白的三年对赌协议,我得提前一年未雨绸缪,把舞台剧的品牌和票房做起来。” 余飞拧着眉说:“你这就是走钢丝。” 白翡丽笑笑:“你敢像今天这样唱《文昭关》,我就不敢做《幻世灯》吗?” 余飞忽然明白他为什么还耍赖说,要她向他求婚。 他向她求婚,表明的是他的态度,但他仍把选择权交到她手里。 他告诉她,他仍有可能,一无所有。 余飞说:“所以你从今年六月份开始抛头露面参加各种网络综艺节目,给《幻世灯》做宣传。” 车在余飞要去的那家广式甜品店对面停了下来,白翡丽低眉解安全带,笑了一笑,说: “我没想到会在楼适棠那里遇到你。后面发生的事情,也都在我意料之外。” “我玩得可能比你想象的还要大,你能接受吗?” * 余飞进了那家甜品店去买甜品。 白翡丽坐在车上,看了十来分钟手机,还不见余飞出来。他有些担心余飞遇到什么事情,便下了车。 那家甜品店里面的空间狭长,人超乎想象的多,队伍一直排到门口。原来那甜品都是现做,需要的时间有点长。白翡丽见余飞已经结完账,正在站在那边等店员给她做甜品,便放下心来,又往外走。 然而刚走到门边,便被人拦住。 “你是……关山千重?” 白翡丽抬眸看了那人一眼,竟是个三个人的团队,二男一女,看起来是做视频节目的,刚录完这个网红甜品店,还在收拾摄影器材。 拦他的是团队里的女孩子,另外一个有点胖的男的很敏锐地向他举起了摄像机。 那个女孩子非常快地进入了采访模式:“没想到在这家网红甜品店,我们偶遇了上周在热门综艺《新歌曲》中有惊艳表现的二次元歌手关山千重!……” 白翡丽道:“不好意思,我现在不接受采访。”说着便要出门,那三个人却紧追着他不放,“这一周那么多媒体都想采访你,但没人能联系上你,你……” 白翡丽抬手挡住摄像机镜头,说:“别拍了,我还有事。” 这个团队却知道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抓着他说:“现在网上盛传你过去以cos女孩子出名,有女装癖,到底是不是真的?还有人说你之前的女朋友都是幌子,其实早就出柜了,你能解释一下吗?……” 白翡丽缄口不言,往门外走。这时候余飞拿完甜品出来,正好看到他,追过来叫道:“白——” 她忽的看到了那三个试图纠缠他的人,登时住了口。 那三个人也发现了余飞,出于做娱乐八卦新闻的敏锐嗅觉,三个人又飞快把镜头对准了余飞! 白翡丽反应比余飞快多了,一个箭步上去,挡在了余飞面前,拿过余飞手里的袋子堵在了摄像机镜头前,强行关掉了他们的机器,语气变得十分不善: “拍我可以,别拍她。” 那个姑娘又举起了手机—— 白翡丽一伸手就将她手机打了下来,冷着脸说:“你们别太过分。” 那姑娘赶紧催另外两个人:“快拍啊快拍啊,关山千重刚火,就要砸记者的摄像机了!” 白翡丽一把揽过余飞,把她的头按在自己面前,搂着她往对面车上走去。 余飞挣扎:“哎呀,你做什么!” 白翡丽说:“你还有你的路要走,别跟着我露脸。” ☆、明灭 白翡丽要在舞台剧这条路上走到黑。 去年六月, 上善集团危机初显的时候, 《幻世灯ii》才刚刚开始做剧本和策划。 那时候他本可以选择早早停止对《幻世灯ii》的投入,后面也不会有那么大的压力。 鸠白工作室的所有人都已经完全进入了状态。《幻世灯i》已经打响了“幻世灯”这个名字, 还有《明灭》这首歌,正是把幻世灯这个系列做下去最好的时机,机不可失, 失不再来。 对于鸠白工作室中的每一个人来说, 幻世灯系列对他们都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从无到有做成这样一个系列的国漫舞台剧,于他们而言是理想,是骄傲, 是一生中不可多得的经验。 都是十几二十来岁的孩子在做这个舞台剧,许多人都顶着来自家庭和社会的巨大压力。 《幻世灯》其实做得很苦。不光是关九天天忙到深夜,只有空去苍蝇馆子吃一碗盖浇面,也不光是四大神兽日以继夜夜以继日地修改剧本、音乐、舞台与表演设计、改到痛哭, 工作室里的每一个人,都在全身心地投入。 他们凭着的就是年轻人初出茅庐,身上尚未泯灭的那一线理想、一腔热血, 和一片棱角。 那可真称得上是世界上最纯净的、最珍贵的东西。 白翡丽知道,他守护着的, 就是森林中的这一片微弱光芒。 他只需要做一个简单的抉择,继续, 抑或终止。 就他自己的处境而言,毋庸置疑应该选择终止,这是一个非常理性的、符合逻辑的、显而易见的选择。 但其他人呢?他知道这个行业和其他传统行业不一样, 其他行业,失败了,仍可以换一家公司再来。但他们呢?或许关九和四大神兽无需担心太多,他们已经有了自己的名气和地位,但其他更多仍还默默无闻的孩子们呢? 许多人,可能会因为幻世灯项目的中止,而不得不从此放弃这一条路,回到父母与社会为他们设计好的道路上去。 第66节 这个行业,太需要成就感、自信心,和报答了。 这个行业对失败的容忍,是有限度的。 他选择终止,终止的只是他的一个项目,却是其他人一期一会的梦想。 他只能进,不能退。 余飞轻轻地抱着他的脖子,坐在他身上。解到他第三颗衬衣扣子时,他的脸就有些红了,按住她的手,又自己把第三颗扣子扣上,“姥姥姥爷快回来了。”他说。沙发旁边的虎妞虎视眈眈,一触即发。 “我就想看看你。”余飞低着声音说,指甲在他两枚锁骨间轻轻划拉。 她想起在佛海边上吃老北京爆肚的那个晚上,他开车来接她。那就是他做出继续做《幻世灯ii》的决定的时候,灯光下他的脸上有着疲惫的苍白。 那一个抉择何其艰难。 其他人不明了他的家庭背景,更看不到他将来要面对什么,如何能理解他内心中火炙雪浇般的煎熬? 而她那时候在做什么呢?她也许是他那时候唯一一个希冀能求得安慰的所在,她却在给他火上浇油,雪上加霜。 白翡丽自然不知道她现在在想这些,看着她的指甲无奈地抱怨道:“你再刮两下就破了。” 余飞低头,果然只见他锁骨那一片皮肤都被她刮得通红。 她忙收了手,又给他摸摸。 虎妞发出了威胁一般的低哮声,竖起了飞机耳。 余飞趁势整个人贴到白翡丽身上,抱着他脖子,贱贱地向虎妞炫耀:“哎哟——” 虎妞气炸了,“嗷”地叫了一声扑过来,生生被白翡丽伸胳膊挡住,单手抱在身边安抚了半天,才让虎妞顺过气来。 白翡丽继续对余飞无奈:“唉!——” 余飞“嘻嘻嘻嘻”地傻笑,深深地看进他的眼睛,却没有说什么。她伸手从茶几上够到甜品店那个袋子,摸出一个小盒子捧到他眼前: “我买了榴莲班戟,你爱不爱吃?” * 次日晚上,小芾蝶破天荒地约余飞和白翡丽吃饭。余飞担心又发生上次甜品店那种事件,便把吃饭的地方定在了瞻园附近一个环境幽静的小餐馆里。 小芾蝶闷头不语地吃了许久,才吞吞吐吐地说出口:是她妈妈逼她来的。 言佩玲想问白翡丽,上善集团拖欠他们的百万账款,什么时候能还,她还要给工人开工资。 余飞觉得挺尴尬的。 白翡丽倒挺淡然,告诉小芾蝶,上善这几个月都在处置资产,获取现金流,春节之前一定能把拖欠的账款都还上,让工人好好过年。 小芾蝶于是没有再问,沉默地继续吃饭。 上善集团,就像一棵野蛮生长的大树,从一株小树苗长起,现在被削枝去叶,最终又只剩下服装这一根主干。 白居渊几十年的努力与野心,全部都付之东流。 余飞问过白翡丽他父亲现在的处境,他的回答是还在处理集团内部事务,同时等候审讯。白翡丽之前已经想尽办法,包括上下打通关节,包括去向楼先生低头,但他回到北京,最终确认,有些躲不过的东西,终究是躲不过,欠下的账,迟早要还。 “他如果那么容易垮掉,就不是白居渊。”白翡丽当时望着余飞在枕草居拿的那个和服娃娃,说道,“我走好自己的路,等着他,就行了。” 三个人又默然地吃了一会饭。临近末了,桌上的餐具收走,服务员送来清口茶,小芾蝶忽然问白翡丽道: “你是弱水吗?” 五个字,直指人心,仿佛整个餐厅都突然静了下来。 白翡丽怔了一下,很清晰地说了一个字: “是。” 小芾蝶的眼圈登时就红了。 她“唰”地站了起来,“九哥一直都知道,她也一直都知道,是吗?”她指着余飞。 白翡丽仍然很清晰地回答道: “是。” 小芾蝶的声音里有着难以抑制的愤怒、难受、委屈和激动,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过了。 她大声说:“那你之前为什么要骗我们呢?大家问你是不是女的,你为什么要默认呢?我们为你辩护了这么多年,看到有人怀疑你就去为你解释,顶着多大的压力你知道吗?你知道做一个粉丝,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吗?就是被自己的偶像亲手打脸!” 她抓起自己的包,丢下一句话:“我讨厌你,弱水再也不会是我的白月光了。”她头也不回地、飞快地跑出了餐厅。 余飞看向白翡丽,他怔怔地坐在那里,眼睛里有一些失神。 * 《新声音》是一个知名度很高的音乐类综艺,余飞虽然不怎么看电视,也听说过这个节目,可见其影响力之广泛。 余飞上网查了一下,最新一季的《新声音》,已经连播了六期,白翡丽出现在第一期和第六期,唱了两首古风歌,用的都是本音。 他在第一期出场,唱的是《流离》,可能因为这首歌在大众中没有什么知名度,又是一首不太适合综艺节目的抒情古风,相对显得没那么亮眼,没有评委让他通过,把他放进了待定名单。 但不得不承认,他唱得的确很好。他的本音纯净、通透,声乐功底扎实,歌声有一种感染人的力量。 可能他身上真的是自带争议特质。这期节目结束之后,微博上一个知名度极高的独立乐评人专门针对他这个落选者发布了一条点评微博,称他是“遗落之珠”,是能在歌声里唱出故事的人;并点拨他:以后参加这种节目,一定要好好选歌,不要再唱古风歌。 这条微博出来,一石激起千层浪。 虽然该乐评人已经表达得非常委婉,但粉丝们还是自行理解出了背后的含义:古风歌,不受主流认可,在这种大众电视综艺上没有出路。 大量关山千重的粉丝涌去节目的官方微博,指责评委有失偏颇——因为关山千重唱古风歌而对他带了有色眼镜,是非常不公正的。 可能有些粉丝言辞激烈,有一名评委终于被激怒,发微博抨击关山千重的粉丝都只看脸不看唱功,关山千重之所以落选,不光是歌的问题,更重要是唱功相比其他选手要薄弱许多,嗓音也不够厚重。 这一下,真就吵翻天了。关山千重的粉丝和评委还有节目组吵,古风音乐粉丝和看不起古风音乐的观众吵,关注唱功的观众和更看重舞台表现力的观众吵,一片兵荒马乱,人仰马翻。 在这样大范围的争议下,最受益的其实还是节目组——本来最近几季关注度不如以往的《新声音》,收视率和网络播放量在第二期突然迎来了一个高峰。 于是在第一期节目播出后,也就是在楼先生的晚宴前夕,白翡丽又录制了复活赛环节。 许多他的粉丝都在他微博留言,劝他好好选歌。就连他的许多古风粉丝,都含泪劝他别再唱古风歌了,他们只希望看到他变得更好、走得更远。 然而上一周,也就是第六期的复活赛环节播出之后,观众们惊讶地发现,他还是唱了古风歌。 这次他唱的是《明灭》——《幻世灯》系列舞台剧的主题曲。 白翡丽唱这首歌时,已经完全适应了这个舞台,呈现出了一种全新的状态。他仍是长发,但从侧面编成了辫子梳到脑后,带着雷鬼风,看着便十分的男儿气。整个人的打扮,也是纯男性化的,配着他那一张脸,极其的夺目耀眼,刚一登场,场下观众已经尖叫声不断。 《明灭》这首歌被他唱出了全新的风格。 余飞离开鸠白工作室时,《明灭》还只是一个demo。在后来马放南山、无常公子等人的不断完善之下,这首《明灭》已经彻底成熟。前半段依然保持了原本的吊诡,后半段则变得更加的磅礴,有英雄气、孤烈气、洒脱意气,荡气回肠。 这一年,鸠白工作室的制作能力,也在以非同寻常的速度增长。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孤注一掷,他唱这首歌时,完全没了第一期时候的拘谨,而是彻底放开了自己。 本来《明灭》这首歌,背后承载着整个幻世灯系列的故事,具有极强的故事性,被他唱来,更是瑰丽奇绝,波澜壮阔。 这已经不是一首普通水平的古风歌了。 这一首歌,彻底被他唱火了。 鸠白工作室在节目播出当晚,在网上放出了《明灭》的mv,画面是幻世灯系列舞台剧的故事剪辑,制作十分精良。这个mv的播放量在当晚就破了千万。 评委们同样意外他还会有这样超越性的表演,都有一些尴尬。而现场观众的投票数量,都在疯狂地增长。 在最终结果出来之前,有一个评委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还要唱古风歌?” 他当时刚唱完《明灭》,在温度极高的聚光灯的照耀下,额顶仍冒着晶莹的汗珠。 他拿着话筒,简单回答:“在哪里输的,就在哪里爬起来。” “这么任性,你就不怕我们继续不让你过吗?” 他双手执着话筒,低眉摇了摇头。汗水从他鼻尖滑落下来,他的声音有一些低哑,断续: “我不怕输,我怕的只是,我唱得还是不够好,让你们觉得,二次元古风歌,不过如此。” ☆、出卖灵魂 那一晚, 有很多粉丝落泪。 那一晚, 也有很多人认识了关山千重,和他背后一直在坚持的国漫舞台剧《幻世灯》。 然而随之而来的争议, 并没有随着他的晋级而有半分减少,反而愈发汹涌。 那一晚被关山千重圈的粉,第二天就受到重重一击:一条“关山千重伪娘”的热搜, 赫然出现在了微博搜索框里, 一个关于弱水的科普贴被疯狂转发,其中还恶意截出了《樱花乱》mv“花魁道中”极具女性特质的动图,称关山千重有女装癖, 还故意欺骗粉丝说弱水就是女生。 关于关山千重到底是不是弱水、弱水到底是不是女性的战火,彻底烧到了圈子以外。“伪娘”这个标签,到底是普罗大众所鄙弃甚至觉得恶心的。 关山千重的忠实粉丝承受了巨大压力,都希望他能够公开发言澄清——关山千重不是弱水。 然而随着有音乐专业的人发出技术贴, 分析关山千重和弱水的唱法有极强的共通之处后,他们的声音,也渐渐虚弱了。 那个周末, 也就是余飞看厉少言演出的那天,关九在紧闭的录音棚里焦躁地走来走去。四大神兽坐在边上, 集体咔吱咔吱地吃薯片,声音宛如交响乐。他们也都焦虑。 白翡丽坐在正中的椅子上, 一言不发。 “这就是推一个代言人的后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关九烦躁地说, “这些流言,过去在圈子里我们还能控制得住,现在彻底传播开了,我们一个小工作室,哪里有能力去做公关?!” “九哥,说话别这么冲。”梦入神机用力咬了一口黄瓜味薯片,静静地说,“关山的压力比咱们更大。不管怎么说,就算是□□,咱们两部《幻世灯》的票,现在也都是只要一出来就被一抢而空,凡事总要往好处看。” “对不起,对不起。”关九重重叹了口气,又向白翡丽道歉,“这几天se天天对我狂轰乱炸,向我施压,希望我们能尽快解决这个问题,减少负面影响。他们还说这件事如果造成更大的不良社会影响,关山都有可能被封杀,我真的很急啊!” “依我看,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关山去发一条微博,矢口否认自己不是弱水,同时又以弱水的身份发声,坚称自己和关山千重是两个人——这样不就行了吗?”负责美术设计的四大神兽之一庄生晓蛾子说。 “这样也不行,反而会有更多人攻击说关山千重和弱水就是一个人,唱法分析的锤太硬了。”马放南山思考着说,“我让做社媒数据挖掘的朋友帮忙调查过了,这次恶意泼脏的源头,和前几次都是一样的,同时——” 他推了推眼镜,犀利的目光扫过众人,道: “也和‘绫酒转投非我工作室’上热搜那次,是同一个推手团队在操作。也就是说,这次这事儿,还是离恨天干的。咱们要是把他惹急了,他再让绫酒爆出些黑料,咱们还真是百口莫辩。” “不用查我都知道。”关九又叹息了一声,带着咬牙切齿的忿意说,“你们以为离恨天真喜欢绫酒吗?他一开始就是冲着关山来的。绫酒这个傻孩子,我一早就警告过她,她非不信。上次斗歌,事后我问过关九鱼,他说是离恨天撺掇他向我挑战,和他打赌我一定会应。虽然我拿不到证据,但那天晚上的鬼人偶,百分之百是离恨天找人塞到咱们工作室的。除了绫酒和我,根本没别人知道关山对这种东西有心理阴影。” “我去——”四大神兽异口同声地骂了出来。 “之前大家都忙着《幻世灯i》,我不想因为这件事影响了大家的心情,就一直压着没说。这个离恨天,还真是逮着咱们关山没完没了了!”关九说到这里已经一腔怒火熊熊燃烧。 “那怎么着?任着非我工作室打压咱们?”无常公子一急,捏爆了一包薯片。“这都好几天了,咱们不能一直这么被动吧!” 第67节 关九、梦入神机、马放南山几个都无言沉默,本来就密不透风的录音棚乌云密布,气氛压抑。 “说来说去,离恨天抓着的都是我就是弱水这一个把柄。”一直一言不发的白翡丽终于缓缓地开了口。 “呵——”关九冷笑了下,“还嫌这一个把柄不够?” 白翡丽浅浅笑了下,说:“《新声音》的团队找到了我,向我提出了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四大神兽急切地问道。 “他们觉得这是个非常好的炒作点,提出可以保证让我至少走到半决赛,同时增加幻世灯和鸠白工作室的曝光度,但条件是,我必须公开承认自己就是弱水,配合他们营销宣传。” “我去他妈的!”本来一直淡定的梦入神机第一个骂了出来!另外三个也都暴怒了,“他们的节操呢!”“你难道觉得他们认得节操这两个字?”“难怪这次的事件甚嚣尘上,压都压不住,原来背后还有节目组自己在推波助澜!”“剧本,剧本,都他妈是剧本!” 关九沉沉地说:“商业化和自炒,在二次元的圈子里一直都是很敏感的话题。你这次上《新声音》,圈内已经骂你在炒作自己和幻世灯了。你要是答应节目组,说句不好听的话,就是在出卖灵魂,你明白的吧。” 四大神兽纷纷点头,“关山,就算是为了《幻世灯》,为了鸠白,你也没有必要这样做。” “所以你到底答应了没有?”庄生晓蛾子焦虑地问。 白翡丽站了起来,捋平整了身上的衣服,抬起头来望着关九和四大神兽五人,很平淡地说了四个字: “我答应了。” * 余飞已经挺久没见过恕机了,一来她自己一头扎进了《鼎盛春秋》,没时间再去怀疑人生;二来恕机也突然忙了起来,据说一整年都在忙一个神秘项目。 这次余飞去到文殊院,恕机身边多了个一米来高的机器人小和尚。他拍拍小和尚的脑袋,小和尚的电子大眼中放出光芒,说: “这位施主,有什么问题想问我吗?” 余飞:“……” 余飞说:“这是什么鬼东西?” 小和尚稚气的声音说:“我叫十方,我懂得许多佛学知识,可以为您答疑解惑。” 余飞飞起凤眼白了恕机一眼:“一年不见,看看你都懒成啥样儿了?” 恕机努努嘴,说:“你问问他嘛,就当给我做个测试。” 余飞便问:“何为魔障?” 小和尚说:“能休尘境为真境,未了僧家是俗家。” 余飞:“哇,听不懂。” 小和尚循循善诱:“放下了,了结了,魔障也就没有了。” 余飞突然像被引磬的小铁枹敲了一下。恕机拍拍小和尚的脑袋,小和尚便像一个扫地机器人一样滑走了。 恕机说:“十方是我们这一年和turing公司合作的人工智能机器人,能处理佛学知识,还能解梦,不错吧?” 余飞好奇道:“怎么做到的?” 恕机得意道:“这就多亏了咱们方丈和我,方丈这六七年,在微博上回答了几万条问题,我也解了一万多个梦,turing公司就找到我们,用这些问答作为文本素材,做语义分析和机器学习,然后就做成了十方。”他骄傲地拍拍胸膛,“十方以后会比方丈和我更厉害,但我是十方他爸爸。” 余飞:“……” 余飞想,过去的那些年,她看着文殊院的老方丈日复一日地在微博上深入浅出地解答佛学问题,不求任何回报,又看着恕机心血来潮似的解梦,给予那些粉丝们积极生活的希望,同样没有任何利益上的目的。 她曾经看不到他们的这些努力有任何的意义,但最后竟然凝结出了一个十方。 其实老方丈、恕机、白翡丽、她,都是一样的。时光最终不会辜负任何一个认真行走的人,只要他们足够相信。 恕机将余飞带去禅房,给她沏了一杯清茶。余飞瞥见他窗小几上的花盆里,长出了一株树苗,淡淡苦香,原来是一棵小柏树。 余飞喝完了一杯,自己又续上开水。恕机说:“余飞妹妹,你好像长大了,都没有过去那么活泼可爱了。” 余飞伸出手指头,“嘣”地弹了一下那棵小柏树。小柏树像一根弹簧,在那儿晕头晕脑地晃了半天。 恕机心疼地说:“快三年才长这么大,容易吗?就你长手了是不是!” 余飞看着这棵小柏树,被勾起了一些小时候的回忆:“我十岁那年生病,可重可重了,你去医院问我想要啥,我说特别想闻文殊院的柏树香。你晚上就偷偷给我砍了一大把侧柏枝子过来,上面还结着许多果实,夜里看像许多蓝色的小星星。然后你就被方丈罚了一个月禁闭抄经,可惨可惨了。” 恕机“哼”了一声:“我当时以为你快死了。” 余飞:“……” 恕机说:“你今天来想问什么?” 余飞说:“好像已经不用问了。” 恕机“哦”了一声,露出一个了然的笑,道:“我前天在网上看到你了,你家狮子还挺护着你的嘛,硬是没让那些记者拍到你的脸。” 余飞低下头,说:“他说我现在正在《鼎盛春秋》定角的要紧时期,得爱惜羽毛。” 恕机狡黠一笑,说:“听说你家狮子25号要去x市去录竞争八强的比赛,能帮我弄一张现场票吗?我那时候正好要带十方去x市参加turing的机器人战略发布会。” “圣诞节?那不就是大后天?”余飞有些惊讶,“他还没跟我说呢!” 恕机咳嗽了一声,说:“咱们佛门子弟,只过四月初八的佛诞节。”他又摸摸鼻子,道:“他都让你爱惜羽毛了,这种事怎么会同你说呢?” 余飞不太明白恕机的意思,自己拿出手机来搜了一下。现在网上骂白翡丽的太多,她便眼不见为净,许久不上微博了。 从大堆的流言蜚语和无理谩骂里,她终于艰难地翻出了一条微博,是一个消息灵通的音乐综艺博主预先透露的八强竞争赛嘉宾名单。 八强竞争赛,赛制是每名参赛选手邀请一个或多个音乐搭档,共同完成一首曲目的表演。 余飞顺着嘉宾名单一个个看下来,发现那些参赛选手,找的基本上都是音乐界已经成名的歌手来做搭档,偶尔有路子广的,找来跨界歌手,但也是在演艺界为大众所熟知的人。 唯独到了最后,关山千重,余飞看清他的音乐搭档是谁时,心中咯噔一声,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个名单上赫然写着:关山千重邀请搭档—— 弱水。 ☆、一期一会 《新声音》是个录播节目, 节目录制的现场观众席不对外售票, 而是需要观众通过报名系统进行申请,审核通过后方可以参加现场。 八强竞争赛, 观众报名系统不堪重负,系统垮了。 这正是节目组想要达到的效果,未播先热。那个嘉宾名单看似是信息泄露, 又何尝不是节目组事先放出的风声? 经过那一天对关山千重的污名化之战后, 网上对他清一水的骂声,甚至有人带出了“伪娘滚出新声音”的标签。就连过去打算一致对外的圈内人,以及关山千重和弱水各自的铁杆粉, 大部分都不得不选择了沉默。 甚至还有倒戈的,粉转黑的,恶言相向。 用小芾蝶的话说,忠粉最无法忍受的就是, 偶像亲自下场打他们的脸。 那些曾经在疯狂的女粉丝口中吐出的“糟蹋”之类的话,如今更多地从男性围观者的口中伴随着唾沫星子喷出来,侮辱之力, 千倍万倍更甚。 关山千重一直没有在网上做出回应,所有人都以为他怂了的时候, 八强争夺赛的嘉宾名单出来了。 关山千重和弱水。 这才真真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关山千重怎么有这个胆子、逆风举棹! 又或者,关山千重和弱水, 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无论是怀着怎样的心态,只要是关注这件事的人,没有人不对这个即将到来的八强争夺赛充满了期待, 又有许多人,生怕节目组到时候对这场比赛动剪子,都去疯抢现场录制的入场券。 余飞从文殊院回来这天,白翡丽还是若不经意地告诉了余飞一句:后天,他要飞往x市去录新一期的《新声音》,不能陪她过平安夜了。 再大的事,从他嘴里说出来,都能轻飘飘一笔带过。 余飞“哦”了一声,说《鼎盛春秋》全本正式排练结束后,南怀明的主创团队又综合各方面意见,对全本戏又做了大量修改,她也要忙着练戏,不能去x市陪他了。 余飞悄悄瞧着白翡丽的表情,见他像是大松一口气,又像是有些落寞,不由得觉得七分好笑,三分爱怜。 可真是个矛盾的人。 藏着掖着,不希望她被他影响牵累,但是又暗暗地希望她能在他身边陪伴,这种自相冲突的心态,简直和他们当初分手时如出一辙。 就死撑着装吧。 余飞咳了一声,说:“希望你能进下一轮四强争夺赛,这样我就能去x市看你。” 白翡丽挑起眉毛,“唔?” 余飞告诉他,此前,在南怀明的穿针引线下,缮灯艇和南方擅老生行的齐派合排了一出折子戏《武家坡》,在齐派所在的x市演出三天,她是一定要去捧场的。 余飞查了下日期,《武家坡》首场恰好赶上《新声音》计划的四强争夺赛录制。x市省电视台和大戏院紧挨着,这样便赶巧了。 白翡丽撑着脸看余飞:“那你是看我还是看你师叔?” 余飞笑得眼睛亮亮的:“那得看你能不能进八强呀,能进,就看你,不能进,可不只能看师叔了。” 白翡丽生气地从沙发上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势利眼。”他说,把虎妞抱到了腿上。 虎妞对着余飞张开血盆大口,卷着舌头长长地打了个呵欠,慵懒地蜷在了白翡丽怀中。 余飞对着虎妞“呸”了一声:“小人得志。” * x市,是东部沿海的一座大型城市,东南形胜,十朝都会,依江傍海,自古繁华。 十二月二十五日,尽管恰逢节日,x市也已经颇为寒冷,但还是有许多人,从四面八方,聚往这样一座城市。 鸠白工作室去了整整一个团队。 关九、四大神兽、鬼灯、尹雪艳、一念成仙等核心成员全都去了。 其他选手,通过《新声音》脱颖而出,基本上都已经被经纪公司相中,开始了艺人包装。在这一场八强争夺战中,他们背后都有经纪公司或者是拍档嘉宾的成熟音乐团队支持。 唯独白翡丽是一个异类。 《新声音》背后是一整个造星产业链,但白翡丽要在自己的舞台剧之路上一条道走到黑,并无意涉足其中。 这也正是《新声音》节目组最初并没有着力挖掘他的原因。直到他们发现白翡丽能够给他们带来巨大的流量,在年轻人群体中形成强大影响力,才开始向他伸出橄榄枝。 关九、四大神兽等鸠白的团队聚在演播大厅外面的大走廊上吃盒饭,身边的人来来往往,都是其他进入演播厅进行最后一次排练的选手团队。 因着鸠白这个团队十分年轻,模样打扮也都十分的二次元,往来人等总忍不住会多看两眼,就像是看动物园的动物一样。 第68节 关九咬着一个鸡腿问众人:“怯场吗?” 众人齐齐向她投来轻蔑的目光,夹带着鼻孔中的哼声。 鬼灯依然心直口快:“九哥,你就甭激将了,我们怎么说也都是当着几十万人的面演过舞台剧的人,今天这现场也就一千来号人,我心跳快一下,那就不叫鬼灯。” 关九笑声清亮,说:“我是说,怕不怕输给那些人。”她朝着演播厅里的其他团队抬了抬下巴。 马放南山说:“这就是长他人志气了。我愿意进鸠白跟大伙儿一起做,就是因为关山做舞台剧,从一开始就是对标着四季来做,。六十多年前四季刚成立时,不也就十个大学生吗?我们现在虽然对比国际水平还差得远,但在国内舞台剧中,我们绝对已经是一流水平。” 他理直气壮地说: “现在关山要打破次元壁,把咱们往大众中推,我也没有半点心虚!” 无常公子低头扒拉着米饭,从鼻子里嗡嗡地说:“《明灭》已经证明了咱们团队的实力,就看今天这首吧!” 关九淡淡地瞥了一眼正在走廊外的天□□自吹风的白翡丽,转过头向众人伸出一只手: “打仗的是关山千重,也是我们鸠白的每一个人。 “最难的时候,他也没有放弃过我们每一个人,我们当然也没有任何理由放弃他、放弃我们自己。 “诸位!每一个机会,于我们都是一期一会,请务必、竭尽全力!” “啪”的一声,梦入神机的手按了上去。 随即是马放南山的手、无常公子的手、鬼灯的手、庄生晓蛾子的手、尹雪艳的手、一念成仙的手! 最终,所有的手都重重地叠在了一起! “好!” * 演播厅中,灯光全暗,如同电影开场前的影院,只留着侧边的照明灯和地面的指路灯。 这是一个很大的、设备精良,极具现代感的演播大厅。 观众在众多保安和工作人员的指挥下,经过身份验证、安检、随身物品检查等一系列严格的程序,确保没有随身携带录影录音设备之后,有条不紊地进入演播厅观众席就座。 一个身材窈窕、扎着丸子头的女孩子拿着手机上的电子入场券走过身份验证区,工作人员有礼貌地说:“女士,请您摘下口罩,配合拍照。” 女孩摘下了口罩,容貌清丽。 工作人员确认着系统中她的身份证:“叶灵玖,好的,请您通过。” 这张脸落在了后方不远处的另一个女孩眼里。 这个女孩身材娇小,大眼睛水汪汪的。她也戴着口罩,安安静静的,也只有一个人。 她经过安检的时候,工作人员注意到了她带着的那两张灯牌。 灯牌不亮的时候,看不太清楚上面写着的是什么。 工作人员温和地问:“这位小妹妹,方便暂时开一下灯牌,让我们确认一下是什么吗?我们需要保障现场的安全、秩序稳定。” 女孩警惕地向前后望了一眼,拿着灯牌对准一个只有工作人员才能看清的角度,打开了上面的电源开关。 这两个灯牌,一个是很大的“弱水”,另一个,字小一些、多一些,工作人员看了一眼,向她投来一个笑容,伸手示意她过去。 观众们鱼贯而入,不多会,又过来一个个子挺高、模样阳刚帅气的男人。有人在队伍中认出了他,连忙挤过来向他求签名。他很大方地给签了,那粉丝便问:“离恨天大人,你也是来看弱水的?” 离恨天说:“我都看。” 那粉丝很热情很单纯地说:“我听说妖刀联盟的老大顾流眄,ashura的两个老大长檠、莫曉调也都来了,今天真是太幸运了!” 离恨天干干地笑了一下。 * 进入争夺赛阶段之后,整个《新声音》的舞台效果都往上提升了一个档次。 不愧是国内顶级的音乐综艺之一,在现场聆听,简直是一场庞大的音乐盛宴。 所有的参赛选手八仙过海,使出浑身解数,来争这个八强。 这关乎每一个选手的音乐梦想,也更关乎每一个人的未来。越往上走,意味着越大的影响力,意味着更大的商业价值。 于每一个观众而言,这是娱乐现场,是耳朵的飨宴;而于每一个选手而言,这是他们的盛大舞台,更是他们的战场、是修罗场。 这一晚上的比赛异常精彩,无论是评委还是观众的情绪都被彻底调动起来,几个外向型的评委都嗨起来了,甚至站起来敲着椅子大喊:你给出了迄今为止最好的表演! 倒数第二名选手唱完,全场的气氛已经趋近于白热化。无论是评委打分还是观众投票,这名选手都被认为最具冠军相。 舞台的大屏幕上打出了巨大的字: “下面出场的是——关山千重,搭档嘉宾——弱水,鸠白工作室。” 观众们骤然高~潮,开始尖叫。 “演唱曲目——” “《世界に一つだけの花》(世界上唯一的花)” 现场忽然又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世界上唯一的花 复活赛时, 所有人都以为关山千重会听从那位知名乐评人的建议, 不再唱古风歌。 谁知他唱了古风歌《明灭》。 这一场,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把身上“二次元歌手”这个标签打扎实的时候, 他却没有继续选择古风歌,而是选了《世界に一つだけの花》这一首日本□□ap团体最为知名的歌曲。 所有人心中都打着问号。 这首歌,是□□ap团体的五人合唱曲目, 又是日语歌, 在国内传唱度不高,从来没有选秀歌手在音乐综艺上翻唱。 关山千重唱这首歌,能有多大胜算?是想主动折戟于此、终结争议么? 整个演播厅的灯光复又暗下。所有的声音, 也一并消失。 在极端的寂静里,凭空中蓦然响起一个圆润的昆曲旦腔,念白道: “不到——园林,怎知——□□如——许——” 这一句念白, 功力委实太过深厚,场中所有人,无论是懂昆曲抑或不懂的, 精神都为之骤然一振,那一个“许”字, 如一枚被掷起的纸鸢,愈飞愈高, 愈扬愈远,抑扬婉转,好似一缕游丝细软, 生生将人拉进一个全新的时空。 这时候音乐前奏响起,人们忽的明白,整首曲子都被做了改编,中式民族乐风的过渡,既亮眼,又与那昆曲《游园惊梦》接合得浑然一体。 一束灯光强有力地打向场中,出现一个修长秀丽的人的剪影。 他缓缓拿起话筒,又一束光,从前方向他照下。 整个舞台雾气氤氲,除了他,其他部分仍然沉寂在黑暗里。 镜头拉近,他闭着双眼,睫毛又密又长,覆盖在白皙的皮肤上,让人心底柔软。 和前两次出场相比,他这一次的打扮格外的简单干净,就一件质地柔软单薄的白衬衣,领口微敞,露出两枚精致的锁骨来。细软的长发有些随意地挽在脑后,耳上坠着几乎是细不可见的银色耳线,只随着灯光闪烁出月色般的光芒来。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舞台上,露出如此本色的、毫无雕饰的形象。他甚至连眉毛和嘴唇都没有另外着色,都是天然的浅淡。 像一片月光。 场中鸦雀无声。 他张开眼时,启口发出了声音。 “花屋の店先に并んだ,いろんな花を见ていた。” (在花店门口并排陈列着,琳琅满目五彩缤纷的花朵。) “ひとそれぞれ好みはあるけど,どれもみんなきれいだね。” (尽管人们的喜好各有不同,但每一朵花都漂亮地绽放。) “この中で谁が一番だなんて?争うこともしないで。” (“究竟哪一朵是最美丽的呢?”花丛中并没有发生这样的比较。) “バケツの中夸らしげに,しゃんと胸を张っている。” (每朵花都骄傲地在水桶里,挺胸抬头朝气蓬勃地盛开。) …… 他唱日语时,声音意外的纯净温和,仿佛完全没有杂质一般。 《明灭》那一首被他唱得跌宕起伏,情感沉郁充沛极具感染力,这一首,唱来却格外的内敛,像蕴在长笛形杯中的酒,气泡摇曳缓慢上行,错过几分,才知香气浓醇。 观众们都在静谧地听。 第一段终了,有一小段合唱,合声从他背后的黑暗中发出,协调而带起了启程一般的振奋—— “そうさ仆らは,世界に一つだけの花。” (没错的,我们都是,盛开在这世界上的唯一的花。) “一人一人违う种を持つ,その花を咲かせることだけに,一生悬命になればいい。” (每个人都拥有不同的种子,只为了让自己如花般盛开,我们只要为此而努力就好。) 灯光忽然收束,他整个人又从舞台上的黑暗中隐没。 音乐间奏声中,那圆润的昆曲念白竟又响起——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这念白,没有半分的幽闺自怜,却都是“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的蕴藉风流。 它极慢,极缓,一韵三折,盘旋往复,细腻无比。那声腔太美,直直令人觉得仿佛置身于百花深处,放眼望去,各花有各花的姿态,韶华无限。 那一个“年”字,余韵悠然散尽之时,舞台灯光忽然大亮! 一个人从舞台后方快步走出,整个舞台的气氛登时浓烈了起来!观众席上突然之间爆发出了惊呼和尖叫—— “真的是弱水啊!” “换装了!” 真的就是弱水! 第69节 之前那个干净柔软、内敛温和的关山千重仿佛突然之间消失了,这个弱水,仍是一身的白色,却又多了醒目而艳丽的红,一步步摇曳生姿,炽烈而又诱人! 在明亮的灯光和高清镜头下,他那张面庞终于显露无遗。长发散落下来,纤长的眉飞入鬓边,双眸若含两泓秋水,闪着光,水润而情深。 他在笑,唇色光润丹晖,启口时,便是空灵而又自然的女声: “困ったように笑いながら,ずっと迷ってる人がいる。” (有些人露出了困扰的微笑,也有人迷失在了花丛之中。) 要不是那样的身高,那样一张刚刚才看过的没有化妆的脸庞,听着这样的声音,有多少人能意识到这货真价实就是个男生呢? 他其实没有刻意去模仿女孩子的动作,一切都只是自然而然,并无过多雕饰,更没有丝毫的矫揉造作。 但这样的声音和模样,真的会让人忘记性别。 “顽张って咲いた花はどれも,きれいだから仕方ないね。” (因为每朵花都在努力绽放,漂亮得实在让人难以抉择。) 或许是方才被他的外表所吸引,观众们竟是在他唱到第二句才意识到,弱水的声音表现力,比关山千重还要强! 掌声轰然在歌声间隙响起,而他拿着话筒的手已经垂下。 顺着弱水的目光,所有人看到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子走了出来,眉眼生得凌厉而美,她握着话筒唱道: “やっと店から出てきた,その人が抱えていた,色とりどりの花束と。” (终于有一个人从花店走出,在他的怀中紧紧抱着,各式各样五彩缤纷的花束。) 底下的粉丝认了出来,激动地大声喊道:“关九!九哥啊!” 关九望着弱水,锋利的眉眼中,带着并不掩饰的情意和笑意。 弱水望着她笑,又抬起话筒唱道: “うれしそうな横颜,名前も知らなかったけれど,あの日仆に笑颜をくれた。” (那人的侧脸显得十分欣喜,尽管我并不知道你的名字,但那天我记住了你的笑容。) “有生之年啊!”那些粉丝们已经热泪盈眶,近乎疯狂,只恨没有手机在身边,把这六年才等到的一幕录下来发出去! 忽然舞台上又一个新的声音响起,较之关九的清越,她的嗓子要低沉醇厚许多: “谁も気づかないような场所で,咲いてた花のように。” (在谁都不曾留意到的地方,那样的你也如花一般灿烂。) 这唱功让在场的观众惊了一惊,随即眼前一亮,看见唱歌的人走了出来—— 那是个和关九差不多高的女孩子,却穿了一袭旗袍。纤腰一搦,却极有气场,仿佛从浮尘往事中走出来的古典美人。她长发漆黑,双眸明亮,望向弱水的笑容夺目耀眼。 现场的每一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弱水在听清这个姑娘的声音的那一刹那,整个人都是震惊至僵硬的状态。而这个姑娘出场,总含着笑,目光也始终缠绕在弱水身上。弱水看到她时,眼睛忽然就红了,目光很快从她身上移开,拿着话筒的左手手背挡住了脸。 可众人分明看到,他的嘴角,越翘越高。 “そうさ仆らも,世界に一つだけの花。” (没错的,我们都是,盛开在这世界上的唯一的花。) “一人一人违う种を持つ,その花を咲かせることだけに,一生悬命になればいい。” (每个人都拥有不同的种子,只为了让自己如花般盛开,我们只要为此而努力就好。) 这合唱的声音,终是越来越有力量,又有更多的人从舞台背后的黑暗中走到亮光里,底下认识他们的圈内粉丝越来越难以压抑自己,激动万分! 四大神兽。 妖刀联盟顾流眄。 ashura长檠、莫曉调。 关九鱼。 …… 弱水站在最前面,鸠白工作室之外的人走出来,他是完全意外的,只有关九和四大神兽脸上挂着了然的笑。 弱水一直试图控制情绪,他垂眸,抿笑,可嘴角仍然微颤着弯起,亮闪闪的东西润湿他的整个眼眶,密长的睫如带露之叶。 他扬起头来,面对着观众唱: “小さい花や大きな花,一つとして同じものはないから。” (无论是小花朵还是大花朵,我们都是完全不同的个体。) 那合唱之声终于如涓涓细流汇作磅礴大河,大浪滔滔奔腾向海! “no.1にならなくてもいい,もともと特别なonly one!” (无法成为第一名也无所谓,只要成为绝无仅有的就好!) 音乐与歌声渐落,合唱者们又悄然在逝去的灯光中消隐。全场岑寂,弱水深深鞠了一躬直起身来,观众席上仍是一片黑暗。 他内心忐忑。 这样的改编,是否能在这个舞台上被大众所接受?是否走到底,也仅仅只是一个他自己的、或者圈层中的狂欢?他的声音,究竟是否能被听到? 短暂的几秒之间,他心中划过无数念头。 忽然,黑暗的观众席上亮起了两个字: “弱水” 随即又有两行字亮起—— “你依然是我的白月光” “永远都是” 他紧抿着唇,眼睛别向一边,笑了起来。 那笑中,是释然,是和解,更是心安。 晚了数秒的掌声如潮水一般响起来,随着演播厅中全场亮起的灯光,许多观众站了起来,高声喊道:“弱水!弱水!弱水!” 主持人走了出来,站到了舞台上,弱水的身边,先是一句调侃: “你的粉丝是压倒性的,不知道播出来后,他们会有多疯狂。” 他没有说话,向着观众席再次深深鞠了一躬,鞠下去时,停顿了很久。 主持人说:“评委老师们对关山千重今天的表现,有什么评价?” 评委们相互看了一眼,一个资历最老的评委开口道: “我原来一直以为,你的声音需要用古风歌这种华丽的词句、炫丽的高音和旋律来进行包装,不这样就体现不出你声音的力量。 “但今天这首歌,抛弃那些东西,让我看到了一个纯粹的、没有杂质的你。用心唱歌,用语感和律动来唤起听众的共鸣,你做到了,在你这样的年纪,没有囿于自己的外表,很棒。” 这位评委纯粹从唱歌的角度来评价,虽然无形中又黑了一把古风,但的确评价中肯,观众席上的观众,都频频点头。关山千重和弱水的那些粉丝,老母亲一般地抹了抹眼泪。 主持人又对白翡丽道:“我现在应该叫你弱水吗?” 白翡丽把头发别向耳后,向观众席笑了一笑,观众席上一片“我要昏过去了”的抽气声。 他说:“关山千重也好,弱水也好,都是我,不同时期,不同状态。不过现在,还是叫我关山千重吧。” 主持人说:“那好的。关山千重,虽然你声称请的主嘉宾是弱水,但其实你的合唱团队中,的确有一个非常特别的嘉宾,让我们把她请出来好不好?” 白翡丽说:“不好……” 观众席上一片哄笑,然而节目组决定的情节,也容不得他说个不字,主持人已经做出了一个“有请”的动作,“有请中国新生代优秀京剧演员,于派第四代弟子,余飞!” 观众们看见之前那个穿旗袍的姑娘,大大方方地从舞台后面走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世界上唯一的花》并不是最好的选择。但我一时之间,也想不出更好更适合的歌曲。这首歌感谢hana之前的长评提醒我。 另外还有群里的这些读者给出选择,非常感谢你们! 抹茶拿铁:kim taylor的单曲《i am you》,花たん的单曲《心做し》,crystal kay的单曲《サクラ》 牙签:蔡健雅的《被驯服的象》,《おとなの掟》(日剧《四重奏》主题曲),僕が死のうと思ったのは (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 么朵:滨崎步《dearest》 辛巴达:花泽香菜的《恋爱サーキュレーション》 ☆、我是余飞,也是风荷 主持人戏谑地问白翡丽:“关山千重, 你为什么不敢看她?” 白翡丽白皙的脸色泛出红晕, 索性连主持人都不看了,目光落向一边。 主持人看着余飞, 笑着对观众说:“刚才大家可能就看到她唱歌了,但大家可能没想到,那两句让我和大家一起被惊艳到的昆曲念白, 也是她现场念的。” 观众席上发出了一片“哇”声。 主持人对余飞说:“你是个京剧女老生, 唱的都是《空城计》《失街亭》《斩马谡》这种,为什么连昆曲的花旦念白,也念得这么好?” “比起昆曲专业的老师, 我还是差远了。”余飞诚恳地说,“但所谓‘京昆不分家’,我学京剧之前,也学过昆曲, 所以也会。昆曲和京剧,都是很美的艺术,希望能有更多的朋友了解它们、喜欢上它们。” “好的, 谢谢余飞!” 余飞向观众席鞠了一躬,道:“谢谢节目组, 也谢谢大家。” 终于是要下台了,白翡丽松了一口气, 然而又听见余飞说道: “我是余飞,也是风荷。” 说罢,她斜斜向他瞟来一眼, 正是真正天生骄傲的模样!然后她便再也不看他,施施然地走下台去。 观众席上,那些他的粉丝坐的地方,听清了“风荷”那两个字,已经乱了! 我是余飞,也是风荷。 她真的说了。 她真敢说。 白翡丽低垂着眉眼,终于不再克制地笑了起来。 “好的关山千重,现在就是你现场拉票的时刻了。”主持人看了看手中的植入品牌手机上的信息,说: 第70节 “大家可能比较关注弱水的问题,还有你为什么选择《世界上唯一的花》这首歌。” 白翡丽拿起了话筒,沉吟着。 现场,一千多双眼睛专注地看着他。后台,电视屏幕前,鸠白工作室的团队,还有其他人,也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屏幕上的他。 余飞站在最后面。 她如今的身上,已经有了一种沉下来的气质。 她看到屏幕上的白翡丽抬起了头。他的声音,一如她最初听到的那样,清透低沉,像秋色丛林中敲响的石磐。 这样的声音,她过去从未听过,而今后,将永伴她身侧。 他说: “我很小的时候,天然是个左撇子。教我的家庭老师,一直都在努力把我矫正到右手。我问她,用左手有什么错误呢?她告诉我说,比如吃饭时,大家都用右手,你用左手,就会影响到其他人,这是很不礼貌的。”他举了一下右手拿着的话筒,“所以我现在用着右手。” “我从小到大,长得都像个女孩子。我身边人一直都想把我变得起码看起来更男人一点。我问他们,我像女孩子,有什么不对吗?女孩子,不美吗?他们告诉我,你会受到歧视。后来我去做舞台剧,需要和许多人打交道。我渐渐觉得他们说得很对,就把自己变成了关山千重。 “那时候,我不敢告诉别人我就是弱水,弱水其实是个男的——我很长时间,都在刻意逃避这个事实。” “我很长时间都是在二次元的圈内活动,直到后来我喜欢上一个圈外的姑娘。这个姑娘让我去面对一个现实:二次元舞台剧,放在三次元的世界里,到底还有没有价值? “困惑了很久,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情:所谓左与右,男与女,二次元与三次元,横亘其中的不是墙,而是彼此之间的偏见。 “要战胜偏见,除了让自己变得更好,没有更好的办法。 “我很感谢那个姑娘,是她让我有勇气带着自己的舞台剧,走进三次元。我要感谢我的团队,鸠白工作室,还有所有支持我的人。 “我知道网上有很多对我的骂声,我也很感谢你们。如果没有你们,我今天可能不会站在这里,和自己,和弱水,握手言和。” 他右手按着左胸心脏的位置,再次深深地向所有人深深鞠下躬去。 “谢谢大家。我是这世界上唯一的花,很高兴,我们每一个人都是。” * 白翡丽回到后台,鸠白工作室的团队一拥而上,围住了他。关九刚要伸出手去拥抱他,突然想起余飞还站在后面,便回头道:“喂,风荷,可以吗?” 余飞笑得灿灿然的:“你抱呀,趁他还没换衣服,换了衣服,就是我的了。” 关九于是不由分说,不给白翡丽机会拒绝,整个儿抱了上去,叫嚷道:“艾玛吓死我们了,生怕你出点什么岔子,不但洗不白弱水还把关山千重给黑进去了。好怕好怕!我的小心脏!” 白翡丽笑着拍了拍她的背,“我本来就不黑。” 一群人说了会话,白翡丽又去答谢妖刀的顾流眄、ashura的长檠和莫曉调,还有关九鱼等几个人。 路过余飞时,他伸手抱了一下她的腰,与她贴得极近,周围的人都阴阳怪气地叫了起来。 白翡丽微红着脸,但并没有把他们的怪叫声放在眼里,贴在余飞耳边轻声说:“晚上再来感谢你。” 余飞登时脸上绯红,忙像烫手的山芋一样把他推开。 晚上自然又是一次聚餐。鸠白、妖刀、ashura三家一块儿吃,中途竟然又遇到了离恨天,长檠这人生性豁达,是个不怕找事的性子,根本不管白翡丽、关九和离恨天之间之前有什么过节,不由分说把离恨天也拉进了这个饭局。 饭局中,离恨天也不说话,一个人喝闷酒,任其他人热闹。 众人聊得热闹时,白翡丽拿了分酒器和酒杯,走到离恨天身边空座坐下,给他的杯子和自己的都斟满,道: “过去的事,一笔勾销的话,就喝了这杯。” 离恨天定定地看了他半天,似乎不太相信这种话,能从他嘴里说出来。良久,他一仰头,把杯中酒饮得一干二净,横过来给白翡丽看杯底。 白翡丽也同样一口净。 离恨天转着酒杯,低着头摇了摇头,苦笑道:“真没想到你是这么一个人。” 白翡丽又拿分酒器给他杯中斟满。 他斟酒时,离恨天借着酒劲注视着他。白翡丽不看也知道他在看他,道:“我老婆在对面盯着我,你给我点面子。” 离恨天又把目光移到酒杯上,笑了笑道:“那你有姐姐妹妹不?亲的那种。” 白翡丽道:“我七岁的时候我妈就走了。” 离恨天“唔”了一声,怔住,道:“那我自罚三杯。”他真就自己喝了三杯。白翡丽也没拦着他,又陪他喝了一杯。喝完,他站起来,拍拍离恨天的背,走开去。 离恨天看着他兜兜转转,又坐回那个穿旗袍的姑娘身边。穿旗袍的姑娘喂给他一块薄荷糖,他便张嘴吃了下去。 离恨天笑笑,又自斟自酌,饮下一杯酒。然后他站起身来,终于是精神抖擞的样子,走到了长檠他们那群人中去。 * 晚上回到宾馆已是一点多。锁了门进了房间,余飞还在脱鞋子便被白翡丽抱在了怀里。 他问:“你今天来就来了,为什么还要承认自己是风荷?” 被他这样亲密地抱在怀里,问出来的话却意外严肃,余飞一时分不清他到底是在责备她还是怎样。 她想了一下,说:“来参加这个节目,我跟南老先生说过的。南老先生有认识的朋友在节目组,所以我才有开口的机会,顺便宣传一下昆曲和京剧。” 他不依不饶:“我是问你为什么要承认自己是风荷。” 余飞撇撇嘴,说:“你是怕我承认了,影响到你的女友粉吗?我其实不是想宣示主权,我说的每一句话都仔细想过,因为知道你不想做偶像明星,而是去做舞台剧的幕后,才会说的。我说风荷,是想让你知道,我现在觉得这个名字很好。” 他双手捧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忽的低头吻了下来。 他的口中清清凉凉,还有白酒缠绵的余香。余飞被他吻得心荡神摇,待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他抱到了床上,扣子都解了个干净。 她推他:“别……” 他仍贴着她呢喃:“我们都三天没见了。” 她费劲地抵抗着他主动起来时浑身散发着的诱惑,躲开他试图解开她内衣的手,拢着凌乱不堪的衣服坐了起来,“等一下……” “还有什么程序?”他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 余飞跑去随身带的包包里摸出了一个小盒子,又从行李箱里拿了个长条形的大盒子出来,回到床上,跪坐在白翡丽身边。 她又局促地拢了拢自己被扯得乱七八糟的衣服,觉得这气氛和环境和她预期的有着太大的不同。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她咬咬牙,打开长盒子,里面是一支新鲜的、花头很大的红玫瑰。她拿在左手里。 白翡丽:“……” 又打开那个小盒子,里面是一对银戒指,非常小巧纤细,两股银丝绞缠在一起,但是十分精致。 余飞有些不好意思,说话都有些不自在。她说: “唔,这个……求婚……可以的吗?” 左手玫瑰,右手戒指。 白翡丽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那你求啊。” 余飞:“……” 没想到他这么不要脸……余飞心想,她预期的情节,是到这里白翡丽就应该十分感动,然后顺利结束。 余飞心想好吧,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不怕再丢脸。 于是她端端正正地跪坐起来,拿着玫瑰和戒指,郑重道:“白翡丽,愿意和我结婚吗?一辈子只能爱我一个。” 白翡丽盯着她:“那你呢?” 余飞说:“我也只爱你一个。” 白翡丽便低头过来亲亲她脸颊,低声在她耳边说: “我愿意。” 他伸左手轻轻一挑,修长的中指便穿过了那枚戒指。他拿起另外一枚来,给余飞戴上。 “傻瓜飞,我的傻瓜飞,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啊——” 他把余飞按倒在床上亲吻,右手探进她的衣裳,从后背沿着脊柱一路重重地抚摸下来,激起她浑身的战栗。他的声音又低又宠,让余飞整个人都溺了进去: “我当时怎么捡了你这么一傻瓜呢——” ☆、痛 余飞和白翡丽回到北京, 尚、单二老带着他们两个去了一趟余清家里, 名义上是年前的拜访,实际上, 就是把俩孩子的事给余清说开了,看看余清的意思。 二老也很坦白,白翡丽这孩子从小没了妈妈, 爸爸现在也前途未卜, 极大可能免不了一场牢狱之灾,这孩子自己精神上也有一些创伤,就想问问余清怎么看待这桩婚事。 余清听完, 也没说什么别的,扬起眉来望向白翡丽,向他勾了勾手: “你,过来。” 白翡丽吓了一跳, 望着余清身边的理疗床,心有余悸,说:“余伯伯, 这把椅子坐着挺舒服。” 余清拍了拍理疗床:“这儿更舒服。” 白翡丽:“……” 余飞不明就里,看看白翡丽, 又看看余清。 余清说:“你这小子,想娶我女儿, 就给我过来趴着。” 白翡丽:“……” 他还是心惊胆战地爬上了理疗床。 余清按了按他的肩膀、颈椎和脊椎,对二老说:“我看您二位这外孙,身体挺健康的, 就是思虑过多,伏案过劳,颈椎有问题。最好每三个月,过来让我给他按按,松松骨头活活血。” 他虽然绷着脸,但尚、单二老一听这话,就知道他是答应这门亲事的意思,不由得乐哈哈大笑,连连点头:“好!好!”又对白翡丽说:“你听到没?!” 白翡丽听余清说没事,心中一松,肩膀一挺便要坐起来,谁知余清两根手指一按,便让他“咚”一声又跌扑在了理疗床上。余清双手抓着白翡丽的肩膀,铁钳子似的,稍稍一按,只听见“咔擦”两声,白翡丽猝不及防地一声惨叫: “啊——” 余飞“噗”地就笑出了声。 白翡丽像死了一样地趴在床上,余清两根手指点上他的颈椎,又让他满是惊恐地抬起眼睛来。 余清按着他的两节颈椎骨说:“这个地方很重要,要保护好,很多人颈椎以下瘫痪,坏就坏在这里。” 他点点白翡丽的那处颈椎,白翡丽油然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余清说:“我这个女儿,从小的日子过得不是很好,跟你也算得上同病相怜。但你是男人,力气大,也不用生孩子,以后还是要多照顾她些。” 第71节 白翡丽点头。 余清捏着他的后颈,又说:“我这女儿,脾气不好,身体倒是挺皮实。你这脆笋子做的身子,一定要多养着,多锻炼,多来我这里松松骨头,这样两个人才能长长久久,白头偕老。” 白翡丽觉得挺感动的,放松了警惕,继续点头,说:“谢谢余——”后面俩字还没说完,余清手指突然施力,又是骨头“喀拉”一声,伴随着白翡丽一声绝望的叫唤。 余飞已经笑得不行,不忍心看白翡丽被余清这样欺负,便走了出去。 余飞在院子里转悠了一阵,北京刚下完一场雪,院子里还有不少积雪,水缸表面结了一层冰。余飞无聊,把那圆圆的一大块冰凿下来玩,忽的只觉得脖子里,原来是被人砸了一大团雪。她一回头,看见院墙上蹲着一个人。目光对上,那人“扑通”从高高的院墙上跳了下来。 不是别人,正是余洋。 余飞把手里的冰当做飞碟一样向余洋掷了过去,余洋斜斜地勾起嘴角,待冰盘飞过来时,一重拳砸在了冰盘中心,把冰盘砸得粉碎。 余洋嘚瑟地说:“怎么样,是不是比你找的那个小白脸儿强多了?不如来跟着你哥哥我吧。” 说着他就往厨房走,说:“有东西吃没啊?饿了。” 余飞跑过去飞起一脚踢在他屁股上,骂道:“王八蛋!要不要脸啊你!” 余飞的腿劲儿早已今非昔比,这一脚踢得余洋险些扑倒在地。余洋勃然大怒,转过身来和余飞扭打在地上,他恶狠狠骂道:“别以为你现在出息了,把老头子哄好了,认了爸爸还嫁了富二代你就一帆风顺了。你师叔母还恨着你呢!你师叔的大儿子,还在地底下睁着眼睛看着你呢!” 余飞登时血红了眼睛,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把余洋掀翻在地,吼道:“我师叔说了!那跟我没关系!” “呵,有没有关系你自己心里清楚。”余洋掀着眼皮吊儿郎当地说,“有道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余飞痴然地坐在地上,白翡丽过来,把余飞扶了起来。“怎么回事?”他冷冷地问。 余洋嘿嘿一笑:“小妹夫,别在意,我和她从小打到大,闹着玩儿的。”说着便晃进了厨房。 白翡丽给余飞拍了拍身上的灰,问:“怎么了?” 余飞回神,笑笑:“没事。” * 《新声音》这一季会在新年的一月份结束,只剩下四强争夺赛和最终决赛两场。 余飞和白翡丽在元旦期间稍稍休息了一下,白翡丽忙着准备四强争夺赛,余飞则要练戏和准备理论课的期末考试。 四强争夺赛的前一天,两人一同坐高铁去到了x市。缮灯艇剧团倒是驻扎x市有几天了,在做首演前的最终排练。这一场《武家坡》本来就是经典名段,倪麟饰演王宝钏,齐派的当家人饰演薛平贵。这俩人都是梨园行里名声响当当的人物,票卖得少见的火爆。 这次《新声音》的四强争夺赛是在晚上录制,余飞的计划是在x市多滞留一天,第一天先去参加白翡丽的四强争夺赛,次日再去给缮灯艇捧场,反正缮灯艇要连演三天《武家坡》,她不去首演也没关系。 然而白翡丽录节目当天下午,缮灯艇的小师弟兰庭突然得了急性阑尾炎要动手术。缮灯艇本来来x市的人就不多,这天下午都忙于准备首演,抽不出人手去。 x市这么个人生地不熟的城市,余飞也放不下心让别人照顾兰庭,便和白翡丽说了,自己去陪兰庭做手术。好在医院就在大戏院和电视台的对面,来来去去非常方便。 兰庭做完手术回到病房,余飞又陪他待了两三个小时,看着他输液,打止痛针,确定他没什么事情之后,才离开,留了大戏院帮忙安排的护工看守着,等演出结束后缮灯艇其他师兄弟过来照顾。 她给白翡丽打电话,节目录制已经开始了,白翡丽在演播厅后台候着,他是倒数第二个上场,中间还隔了好些选手。 电视台管得严格,闲杂人等不能随便进出。白翡丽便亲自下楼来接余飞。 这天恰好是周五,晚上六点多下班和用餐时间,路上堵车堵到水泄不通。 余飞出了医院,从满是车辆的道路中直接穿到电视台这边。 她在路边上看到了师眉卿,倪麟的妻子。 师眉卿应该也是赶过来观看倪麟《武家坡》的首演。她的孕肚已经很明显,大衣都能看到隆起的腹部曲线。她没有化妆,素颜亦是端庄秀丽,双手护着肚子从一辆出租车上走下来,站在路边四面张望,看起来是在等倪麟出来接她。 她的目光紧紧地追随着师眉卿的孕肚。 师眉卿那十根葱管儿般精致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捧着腹部,仿佛是保护着最为珍贵的东西。便是她四下里看着,等着,心思不在孕肚上时,她的一双手仍在不自觉地轻轻抚摸着。 这是作为母亲的本能。 这应该是她的第二胎。 师眉卿的身体不是很好,和倪麟婚后三年,才要上了第一个孩子。然而那孩子未足三个月,竟然流掉了。 余飞并不知道这背后是怎么一回事,以为是正常流产,谁知道隔了两天缮灯艇里的人背着她议论说,师眉卿流产,是因为她。 师眉卿发现了她和倪麟有私情,气怒攻心,孩子便没了。 这事情没人来找她麻烦。 师眉卿没有,倪麟也没有。 她想,师眉卿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呢?是因为看到倪麟给她教戏吗?但倪麟已经很久没有亲自教她戏了。是因为知道了她过去和倪麟同台,借着《游龙戏凤》对倪麟眉眼传情吗?但她也好多年没有和倪麟同台过了。 自从倪麟成婚后,她就和倪麟保持着距离,死死地压抑着感情。 这件事是一个谜。她没办法去问倪麟,更不可能去问师眉卿。 就像一个死结,卡死在她心里,怎么都解不开。 那个孩子,到底是一条人命。以后呢?师眉卿和倪麟的以后呢? 她如鲠在喉,如刺在背,辗转难眠了一个月,最终在那一天,佛海上翻起巨浪时,向艇主自请逐出师门。 她现在远远看着师眉卿的孕肚,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也许,多少是释然了些吧。 余飞远远地看到倪麟从戏院门口现了身,而白翡丽也从省电视台大楼的大门中出来了——虽然还没有看到她。 余飞望着白翡丽笑了起来。 一切都过去了吧,她想着,最后再向师眉卿看了一眼。 然而就这一眼,她看到了一个极为面熟的人出现在了师眉卿的身边。 糟了、糟了! 刘军——是刘军!这个变态的跟踪狂,消失了好久,竟然又出现了,还一直追倪麟追到了x市! 余飞想都没想,狂奔向师眉卿,把刘军从她身边推开。刘军一眼就认出来她,恶狠狠地推了她一把,“又是你这个贱人!滚!” 刘军的目标仍是师眉卿。 师眉卿过去被倪麟保护得很好,从来不知道有刘军的存在。眼看着师眉卿对着走过来的倪麟笑颜盈盈,双手护着腹部露出幸福的神色,根本没有意识到背后危险的存在,余飞死死地抓住了刘军后背的衣服,把他拽到大马路上。 刘军被大大地激怒了,反手对余飞就是一巴掌。余飞偏头躲过,使出全身气力,狠狠地把刘军推到了道路中央。 她只是想着,刘军离师眉卿越远越好。 然而这时候,她只觉得腰上一凉,一种尖锐的、酸痛的感觉蔓延开来。 刘军又向师眉卿冲过去。 余飞回头看,倪麟已经接到了师眉卿。她大声喊道:“师叔,小心刘军!” 她按着腰侧的手已经越来越湿,潮乎乎的,黏黏的,还带着腥味。 她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件雪白雪白的羽绒服,是要废掉了。 眼睛的余光里,她看到白翡丽正朝她跑过来,万分的焦虑。 她站在道路看不到头的车流中央,左手紧捂着腰侧,向白翡丽伸出干净的右手,她说: “白翡丽!别过来!你听我说,千万、千万不要过来!” 她转身,向对面百米开外的医院一步一步走过去。 然而下一瞬,那尖锐的疼痛就像千万根冰棱一样从内而外刺穿她的肚子和脊背,让她一下就失却了力量,双腿一软跪坐在地上。 这时候,一直停滞的车流开始了移动。 ☆、尾声 · 梦见狮子 仿佛这个世界向前运作的机器忽然崩掉了一颗细小的螺帽, 掉在地上, 发出几不可闻的一丁点声音,没有一个人发现异样。 车辆如同铁壳怪物, 疯狂地鸣着喇叭,红色的车灯刺目闪耀。一辆车从余飞身边绕了过去,白翡丽终究还是飞奔而来, 挡在了余飞身边。那辆车的车头刚刚好抵上他的身体, 把他撞得向前一个踉跄。 司机从车窗伸出头来:“找死啊?两个傻~逼!”喇叭声震耳欲聋。 白翡丽在余飞面前单膝蹲下来。余飞的右手也去捂住左腰,急切地说:“看什么看!你快走啊!比赛要来不及了!”她发现自己的声音竟极其的微弱。 然而他的目光却死死地盯着她的手。 她的手太小了,又怎么按得住那朵在她雪白羽绒服上急剧绽放的业火红莲? 她看到白翡丽的脸色骤然变化, 就连舞台妆都掩盖不住他此刻脸色的苍白。 豆大的汗珠瞬间湿透了他漆黑细软的头发,他的身体在颤抖,仿佛不属于他自己。 他瞪着一双眼睛,嘴唇咬出血来, 一双手僵硬地向前伸,穿到了她的背下和膝下。 她看见他鼻尖上的汗粒冒出来,用了一下力, 然而他的双臂竟是浑不着力似的,将她稍稍抬起来了一点, 却又泄劲地落了下去。 后面那司机仍把喇叭摁得山响:“走不走啊?操~你~妈! 周围车辆流动的速度加快了。余飞感觉晕眩,撑不住自己, 身体的重心不由自主地靠落在了白翡丽的左臂上。 她低低地唤了一声:“白翡丽……” 他痛苦地低低鸣泣了一声,像是极度痛恨自己。 余飞说:“你别怕……就一点点小伤,真的……”她想伸手去碰他, 看见自己满手的血,又缩了回来。 白翡丽流下泪来,涟涟不止。他的头别向一边,忽的从喉咙中发出一个极压抑的声音,就这样保持着她的姿势未动,生生将她抱着站了起来。他的手兜着她的身体,没让她的伤口动到分毫。 余飞的头紧靠在他肩颈边上,感觉到他身上冰冷的汗,将他的衣服都浸透了。 鲜红的血液顺着她的羽绒服沁过来,又顺着他雪白衬衣的经纬丝丝缕缕地向上爬,宛如爬山虎的脚。 他昂着头没有看她,喉结从脖颈上突了出来。可她知道他能感觉到那种血液的触感、气味,他太熟悉了。她听到了他急促而艰难的呼吸声,听到了他牙齿间格格的摩擦声。 从马路中穿过绿化带到对面路边,不过十来步的距离。 可这十来步,余飞感觉他抱着她走了有好几年那么长。车辆在他们身边飞驰而过,留下模糊的属于时间的幻影;寒风吹过,树上的叶子纷纷扬扬地飘落,路灯发出六芒星般的光。他们仿佛走向漫长的时光深处。 他的心跳声像重擂的鼓点,急切地响在她的耳边,余飞的视野也渐渐模糊了起来。 她轻轻地说: “阿翡,你是阿翡是吗?我知道的,每次我叫阿翡,都是你。” 她说:“我爱你啊,很爱很爱。阿翡,白翡丽,无论哪一个你,无论你的哪种样子,我都很爱。” 她嘟囔着说:“你那一柜子的衣服,很美……” 第72节 他忽然停下来,晃了两晃。余飞仰着头看到,他那一双极美的眼睛里,有许多闪闪发亮的东西纷扬坠落下来,在这黯淡下来的天色里,像极了漫天的星星。 他的头发在暮色中扬起,可不正是她梦中的狮子么? * 余飞在滴滴答答的仪器声中醒了过来,她在一个雪白的病房中,窗外一片漆黑。 伤口处感觉胀胀的,没那么疼了。 转过头,白翡丽正倚坐在旁边的空病床上,看一本书。他眸光低垂,脸上被病房的灯光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静谧而美好。 修长手指按着的书封上,一个老人驾一叶舟,一只鲨鱼正高高跃出海面。 不知为何,她忽然有一种脱胎换骨、重获新生的感觉。 白翡丽见她醒来,便从床上下来,坐在了她身边。 余飞还挂着吊瓶的手被他轻轻覆住,温暖她因为输入药液而变得冰凉的手背。 余飞望了他一会儿,问:“今晚有没有钻绿化带?” 他垂眸而笑:“没有。” 余飞说:“真的吗?我会不会已经昏迷了好几天了?” 他把手机上的日期时间给她看,确实还没有进入新的一天。 余飞又抬起眼睛来看他,他脸上没有妆,衣服也换了。 “那……你的比赛呢?” “我退出了。” 余飞“啊”了一声。 “导演想让我补录,我想,我也不是要做明星和歌手,走到这一步,已经很好了,不想再去和其他选手争夺资源。” 余飞还是觉得惋惜。白翡丽仿佛看穿她心中所想,说:“导演邀请我去做总决赛的返场演唱嘉宾。” 余飞抬起手来碰碰他的脸颊,“你真好。” 他低下头来吻吻她,问她:“你困吗?” 余飞摇摇头,说:“我想喝水。” 白翡丽去拿了一瓶农夫山泉过来。他之前放了好几瓶在医院的暖气片上,被烘得热乎乎的。 他揭开余飞的被子,看着她包扎起来的伤口,小心翼翼地把病床摇起来了一些,方便她喝水。 白翡丽拧开盖子,余飞口特别干,单手拿着瓶子一气灌了大半瓶。她瞥见他的书搁在旁边的柜子上,还放着一支红色中性笔。 她问:“你哪来的书呀?” 白翡丽有些讪讪,“一个护士认识我,拿给我看的。” 余飞“哦”了一声:“粉丝投喂的呀。”她想起白翡丽之前做直播,直播他看一本书看了半个小时,那本书似乎是叫《乞力马扎罗的雪》。 她说:“你的粉丝,还真会投你所好。” 白翡丽:“……” 余飞赌气地拿那红色中性笔在农夫山泉的瓶子上涂涂画画。 白翡丽好奇地问:“你画什么呢?” 余飞不给他看。 过了一会儿,余飞画完了,把瓶子递给他。 瓶身上“农夫山泉”四个字,已经被她涂涂改改,变成了另外四个字。 白翡丽看清了,“啊——”地叫了一声,双手捂住了脸。 他说:“你就不能忘了吗?” 余飞认真地说:“不会忘的,什么都不能忘,一辈子都不忘。” 白翡丽放下手,望着她,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抱住了她。 彼此都已经见过了彼此最卑劣的部分,彼此都是彼此的勇气与铠甲。 此后的人生,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 他们挤在这一张小小的病床上入眠。 这夜,余飞又梦见狮子。 * 当年四月,余飞三年誓言到期,登台演出新《鼎盛春秋》,一唱成名,得名“余老板”。 在此之后,《鼎盛春秋》全世界巡演两百余场,成为新一代京剧传承与创新的标杆。 五月,白居渊因经济犯罪获有期徒刑五年,缓期一年执行。楼适棠在准备飞往海外时在机场被检方紧急抓捕,以介绍贿赂罪、行贿罪、非法经营罪等罪名提起公诉,此后,获刑二十年,并处罚金,没收个人财产。 六月,鸠白工作室成功完成se定下的三年盈利目标,《幻世灯·ii》赴海外展演,大获成功。《幻世灯》系列舞台剧,最终成功打响了国漫和二次元舞台剧的名号,将更多年轻人吸引入剧场,成为一代人心中的青春记忆。 九月,余飞与白翡丽婚礼。婚礼誓言中,余飞称呼白翡丽为: 我的狮子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这本书到这里,就应该和大家说再见了。后面的确还有三小章,今天会陆续放出来,但是不太建议大家看了,那是写给我自己的,不怎么积极向上,也可能影响大家对这篇文的观感。 这篇文我又重新找回了几年前最初写文的感觉,和大家一起在评论区和群里吵吵闹闹。其实写这篇文初期我还带着《以眼泪,以沉默》时候的压抑,但是写到中途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堆小天使,慢慢的我自己的风格也跟着变了。这篇文是和大家共同完成的,从大家那里得到了许多启发。 非常、非常爱大家,写这篇文,我又快乐了起来。 这篇文的在写作技巧上的初衷,是想一雪《以眼泪,以沉默》完成度太低的前耻。这本于我而言的确完成度很高了,不过也有很多遗憾的地方,例如节奏的问题,例如缺乏一个痛痛快快的爆发点(本来设置得有,写着写着就没了),例如冲突和高~潮没有把控好,比如结尾之前明明想得很好,写来却缺乏想要的感觉等等。 这已经是我第五篇完结的文了,仍然称不上一篇自己的代表作,我略微有一些伤感。但无论如何,我还在往前走,非常、非常感谢大家陪伴我成长。 可能很多读者还是会觉得有些东西我没有交代清楚。 但其实我觉得该交代的都已经交代得很清楚了,隐晦可能就是我一贯的风格吧。 比如说很多读者应该仍然纠结白翡丽到底是什么病,其实我觉得这个已经不重要了。如果非要我说明的话,他不是双重人格,更像是一个人的两面,两种性格,只是在受到刺激时,会更多体现“弱水”的脆弱的一面。但在最后的这一章,即便是会哭的、脆弱的弱水,仍然是最强壮勇敢的狮子。 如果很多读者仍要深究的话,我回头会在微博上写一篇比较全面的后记,也权当是自己做一个记录。书单和歌单也会做出来。 看来很多人不知道“农夫山泉”这个恶趣味梗啊。“农夫山泉”是可以涂改成“一大口尿”的,这本来就是第二次相遇梗。这么明说,可能有读者说我粗俗。但爱情从彼此之间的光环都要走向日常起居的,余飞和白翡丽两人一开始就彼此之间毫无保留,毫无光环。 纸质书是白马时光出版,计划今年11月份上市。 最后,祝各位风荷,都能找到自己的狮子丽丽,天天风和日丽。 本书由 代贝贝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