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隔云端》 美人隔云端 第1节 题名:美人隔云端 作者:知有飘零 简介: 网游pvp大神洛纬秋,有一天在游戏里捡了一个小号,于是开始带妹升级。 游戏新人金澜第一次玩游戏,就遇到好心的高手姐姐带他下副本。 然而…… 洛纬秋:????你不是女生吗 金澜:啊?我以为你才是女生 * 正所谓:网络一线牵,珍惜这段缘。 且看他们如何“珍惜”。 * 又名《没事不要搞网恋》或者《网恋网恋,“毁”人不倦》(doge) 冷面热心攻(洛纬秋)x温柔内敛受(金澜) 年下he,攻比较仗义护短,其实是外冷内热的傻白甜,受有白月光,偏轻松扯淡的风格。不以竞技为主,可能偏感情流一点。 (请不要细究逻辑问题~~) 第1章 邀请组队 ======================== 现在已经十二月了,今天天色更是灰暗,北风一刮还裹着小雪粒,胡乱地往人头上掉。 洛纬秋带着一身寒气匆匆走进宿舍,他把身上挂着的书包往床上一甩,就一手拉开椅子一手按下电脑开机键,静待着屏幕发亮然后进入初始界面。 “wuli秋秋回来啦,”他上铺的室友魏寒听到动静,从被窝里露出一个头出来:“你赶紧……我操,你怎么满头头皮屑?” “秋秋你个头。”洛纬秋也是不懂,他一个一米八多的男的,板寸头大浓眉,这脑残室友是怎么有脸给他起个这么嗲的昵称? 而脑残室友魏寒对他冰冷的口气不以为意,继续对他进行谆谆教诲:“年轻人,头要常洗,脚要多泡,免得秃头臭脚。” 此时电脑已经开机,洛纬秋坐下后移动鼠标双击桌面上“江湖奇缘”的图标,然后冷哼一声:“我洗头的次数比你下床的次数都多——你多洗洗手吧,瞧你那手黑的,除了我还有人愿意跟你一起打本么?” 一句话正中红心,戳得魏寒伤心不已,再也不肯吭一声了。原来他们一起玩一款在线网游“江湖奇缘”,游戏分为pvp(人人)和pve(人机)两种模式,洛纬秋爱好砍人,魏寒爱好打本,虽然同在三区,但平时两人难得一起玩。而魏寒下副本是出了名的脸黑手黑,什么装备不需要他就开什么装备,什么装备差他就开什么装备。他前两天同陌生人一起打本,三个boss没掉一件能用的装备,结果那小气队友出了本就把魏寒刷上了世界频道,号召大家见了魏寒就速速退本保平安。 一石激起千层浪,其他跟魏寒一同下过副本的“受害者”见状一起声讨魏寒,细数这些年被魏寒坑过的cd。 当时洛纬秋正在战场厮杀,无意中瞟到世界频道,他一声不吭地退出己方形势大好的战场,把世界频道上那些骂魏寒骂得最难听的几个人挨个加入了游戏系统中的敌人列表,然后一个地图一个地图挨个追杀。 洛纬秋在三区相当有名,他杀人手法犀利无比,并且在战场上意识风骚,走位淫荡,回回战局结束,系统进行结算排名时,他的名字总是高高挂在最顶上,而且把第二名甩出了一条街。 因此被他追杀的人,往往很难有还手之力,只能躲在主城等着他下线。 而经过这一番折腾,整个三区是真的没人再愿意和魏寒打本了,洛纬秋看着他每日哭唧唧的状态心烦不已,就提出自己陪他打。 当洛纬秋表态大不了自己和他下本时,魏寒还是嘤嘤嘤:“哪有两个人的本?” “……我带着我们帮会的人一起打。” “你们不是纯pvp帮会么呜呜呜。” 洛纬秋头都大了:“也有愿意尝试下本的人。” “那你们都玩惯了pvp,没有副本意识!我还得重头培养你们……” “你妈的,”自己的好心还被人如此挑剔,洛小爷嘴都气抽了,“一句话,打不打?” “……打,谢谢哥。” 一阵悠扬古朴的音乐响起,洛纬秋登陆进了游戏。 “好了没?我在幽州呢。”洛纬秋叫魏寒。 “来了来了!等我做个日常任务!”魏寒从被窝中坐起,说起打本他可就精神抖擞了,一点儿也没有一天下一次床,一周出一次门的萎靡不振的宅男面貌。 “哎?”魏寒进入主城交任务时无意中瞥了一眼地图频道。 【地图频道】[沙波鸿]思思我*你妈了个* 【地图频道】[红雪菲菲]思思女神就是臭*子啊/微笑,有本事进主城来杀人呀/玫瑰/玫瑰 【地图频道】[长孙天纵]思思女神也有人敢惹?杀人这么凶怕是一辈子没人要/脸红,要不思思女神私聊我,我不介意接盘/脸红/玫瑰 ………… 思思是洛纬秋游戏人物的昵称,当时创建人物时系统随机起的一个名字,他看也不看就点了确定。 不过对于人物形象,洛小爷可是经过精心雕琢后才满意:他选了一个最符合他审美的……大胸御姐。而且还在游戏的交易行中给御姐买了一套性感又帅气的时装,那胸在时装的衬托下确实更汹涌澎湃了。 洛纬秋玩游戏从来都是线上打字交流,他本人从不开麦,再加上战场砍人手法凶残,久而久之就被奉为三区著名的神秘冷面女神……而这“女神”之称是褒义还是贬义,他倒是没想过。 “哥,”魏寒开口了:“你好像被人骂了,还挺凶。” “哦,随便。”洛纬秋就是这样一个人,骂他朋友兄弟他准上头,骂到他自己身上他倒是淡定得很。 反正打都打不过他,再不能骂几句他,还不得把人气死? 泄愤需要,可以理解,洛小爷心中自有天地之宽。 等魏寒还要等几分钟,洛纬秋,哦不,思思干脆骑着马在幽州城里四处转了起来。 幽州是游戏四大主城之一,这里云集了玩家做日常任务所需要的各种npc,虚拟的街道上两侧商户挤挤攘攘,不时有骑着坐骑或者开着疾跑技能的玩家从青石板路上驰行而过,彩袖轻翻,衣袂飘飘。 洛纬秋一路溜达到了幽州城郊。与长安、金陵、星城另外三个主城不同,幽州地处最北,因此在风格设计上也略带北地苦寒之意,此时下午六点,游戏内的天色也切换到了“黄昏”状态,站在远离城内热闹喧嚣的城郊,可以远望到一片连天衰草,而远处是一条护城河绕着几座城楼,血色天幕上寒鸦点点,只影萧索。 “啊!……啊!……”洛纬秋开着游戏音效,这一声声“娇*”不免在耳机中放大,灌入他耳内。 他有些无语地调转视角,看到在身后城根处站着一个十级玩家,而他脚下蹲着一只野狗正在撕咬游戏人物,每咬一口,这人物就会发出吃痛的叫声音效……虽然听着像娇*。 “思思”人“美”心善,她一条鞭子呼过去,那野狗就毙命当场了,野狗尸体上显出了黄色光芒,意为有掉落物品可拾取。 而这十级玩家的角色体型为成年男性,所属门派“鬼谷门”,校服是交领襕衫,上有黑色墨竹花纹,外披雪白鹤氅,头戴青色小冠,中插碧玉簪,武器是一把竹骨折扇,看上去确实清俊异常,而对于男性玩家来说,鬼谷门的成女造型太素了,没有巨乳v领,而成男造型么……是真的太“娘”了,因此选择鬼谷门这个门派的男性玩家少之又少。不过,这个门派却很受女性玩家喜爱,特别是成男那种白衣书生的造型,在玩游戏的广大妹子眼中,自是一派风雅倜傥。 妹子玩游戏也是挺不容易的。洛纬秋百无聊赖,就顺手点了点,发过去一个组队邀请,想帮人家做完这个任务。 而在网线另一端,妹子,哦不,金澜刚刚外出去取外卖,回来就看见屏幕上弹出一个对话框: 「思思邀请您组队,您选择?」 -------------------- 两位主角的名字出自李白的《长相思》。 不以竞技为主哦,偏感情流一点。 第2章 开始组队 ======================== 金澜从前没玩过什么网络游戏,今天他建了个号才做了几个新手任务就接到了外卖的电话,刚引来的怪来不及杀就只好出门了,而回来一看已经有人帮他出手了。 而再移动一下游戏画面的视角,他就看到了一个身穿赤色深v铠甲和长靴,戴着玄铁护手,手持长鞭的大胸御姐。他回忆起建号时播放的新手指引,依稀记得以长鞭为武器的门派叫神龙教。 不管神还是鬼,念着出手相助的仗义,金澜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妹子还是有一些好感的,反正一个人做任务也是无聊,他干脆就点了系统提示上的「同意组队」。 【系统提示】您已加入思思的队伍。 【队伍频道】[思思]跟在我后面捡,小心点别引怪 金澜听人说起过网游里的妹子都挺会卖萌的,但显然自己遇上的这个是高冷范儿。 他想了想还是觉得自己应该感谢一下人家。 【队伍频道】[望月]好的,谢谢。 洛纬秋看到后也是一愣,他还以为会是“哇谢谢你哦~~~/玫瑰/笑脸”,没想到这个妹子还挺矜持。 杀新手任务的小怪用不了太多的技能,画面中的思思露着大白腿,手一挥就是金鞭一闪,于是一排野狗纷纷倒地,尸体上方闪耀着动人的光环,这时望月就可以挨个拾取小怪掉落的物品了。 很快一个任务就做完了,正当洛纬秋思索着要不要继续带人家时,魏寒突然高喊一声:“好了好了哥!组我!我们刷本去!” “啧,你鬼叫什么。”洛纬秋在游戏界面上点了点,把魏寒组进来了。 【系统提示】花心风流看今朝已加入思思的队伍。 “……你能不能改个名?酸死了。”过去洛纬秋跟魏寒都是各玩各的,因此也没什么组队的时候,他虽然早就知道魏寒的游戏id,但如今在自己的队伍里冷不丁看到这么一个名,还真觉得牙酸无比。 “这个名有什么不好的啊,很帅气啊。” “帅个屁。” “你玩人妖号你有脸说我?” “你放尊重点啊姓魏的,这是我闺女,闺女!” “……姓洛的,你摸着良心说,谁更酸?” 画面外的二人忙着斗嘴,而网络另一端的金澜看着系统的入组提醒不知所措。 这人是这个“思思”的朋友吗?他们要一起玩了吗?那自己是不是该退组了?金澜作为一个网游社交经验为零的人,他略一思考,想着还是自己主动退组吧。 反正他真正要等的人还没上线,此刻他就是随便玩玩,耽误别人就不好了。 但很快他就发现了一个严峻的问题:他没玩过这个游戏,不知道该怎么退组。 就在这一愣神的工夫里,那边那两人终于又把注意力放到了屏幕上。 “哎你还组了别人?”魏寒疑道。 “啊,是啊路上捡的一个小号,副本不得多点人吗?” “哦哦,那三个人还是不够啊,你去你们帮会喊一嗓子。”魏寒一边说,一边在队伍频道里打字。 【队伍频道】[花心风流看今朝]欢迎欢迎! 美人隔云端 第2节 得,人家都说欢迎自己了,那就继续一起玩会吧,金澜想。 【队伍频道】[望月]谢谢。 而另一边,洛纬秋忙着在自己的帮会频道里喊人参加。 【帮会频道】[思思]有人一起打本吗? 【帮会频道】[思思]有人一起打本吗? 【帮会频道】[思思]有人一起打本吗? …… 江湖奇缘这个游戏分有两个阵营,分别是“北域”和“南疆”,互相对立水火不容。玩pvp的人通常都要加入其中一个阵营,这样在非主城地图内,另一个阵营的玩家的名字就会显示成红色,意为可以互相追杀。洛纬秋加入的阵营是北域,同时他还是北域阵营一个pvp帮会“八荒”的副帮主。 【帮会频道】[落落]呀!!副帮怎么惹,是不是打架打输了所以怒转pve? 【帮会频道】[眉间心上]我思绝壁受刺激了吧?说是谁欺负你了,我们组团去揍他 八荒是纯pvp的帮派,因此他的消息一发,除了调侃的人之外还真没人说想要来下本。 【帮会频道】[思思]啥事也没有。有人一起打本吗? 【帮会频道】[莎青]组我吧。 【帮会频道】[思思]你是……玉玉? 【帮会频道】[莎青]嗯,大号暂时没法上,建了个小号随便玩玩。 【帮会频道】[思思]心情不好就别玩游戏了啊。 【帮会频道】[莎青]组吧,我下副本换换脑子。 【帮会频道】[思思]……行吧,随你便。 于是魏寒和金澜几乎同时,又看到了有人入队的提醒。 【系统提示】莎青已加入思思的队伍。 魏寒满意地看着“逐渐壮大”的队伍,重回副本之梦触手可及。但他一时手贱,点击查看了“望月”和“莎青”的资料,顿时五雷轰顶。 他的哀嚎在寝室内回荡:“哥,要你组人你组小号干毛?两个十级的能下哪个本?” 洛纬秋不以为意:“不是有那种专给小号升级用的新手副本么?” “操,可老子不是新手了啊。” 洛纬秋就笑了:“你不是嫌弃pvp没有副本意识么?这要从小抓起,慢慢培养啊。” 魏寒服了:“……你狠。” 【队伍频道】[思思]带个妹子升升级,去新手副本。 【队伍频道】[莎青]嗯。 金澜看到这,顺理成章地就把“莎青”当成了“思思”口中需要升级的妹子了,殊不知这里的“妹子”正是指的自己。 【队伍频道】[花心风流看今朝]算了就当陪妹子玩了,走吧哥哥带你飞! -------------------- 求收藏,求评论qaq 第3章 一起打本 ======================== 金澜犹豫了一下,他是为了闻岳才玩这个游戏的,之前也只是因为闻岳迟迟没有上线,才会一个人做升级任务。眼下突然冒出来一队人要刷副本,那一会闻岳上线了怎么办? 他瞄了一眼桌上放着的手机,闻岳还没有回消息。 金澜心中微微有些泛酸。金澜如今在x大读研,而闻岳是他同门的直系师兄,也是系里有名的男神,长相清俊好看,为人温和体贴,总之就是很好,好到金澜在新生报道见面会上第一次见到闻岳,就对他一见钟情了。 金澜本是个内敛内向的性子,平日话也不多,可这一年多以来,也是厚着脸皮有事没事就往闻岳身边跑,期望着这位大众情人师兄能多看他一眼。可闻岳对他,就如同对自己身边围着的其他男男女女一般,是复制粘贴一样的周到体贴。 据不可靠消息称,闻岳回复消息都是群发的。 如果说闻岳是高悬夜空可望不可即的月,那金澜不过是捧着他的众多星子中不起眼的一颗。任是由人横看竖看,似乎也挑不出什么出众之处,难怪这一年多了,闻岳对他也还是那样,不咸不淡。 不过事情在前几天产生了转机。金澜在每日例行视奸闻岳微博时,无意中发现他点赞了一款网游的宣传广告,于是在师门聚餐时,金澜特地有意无意地在闻岳面前提了一句,果不出他所料,闻岳当时笑着说:“那个游戏啊,我在玩。” 金澜心就怦怦跳了起来:“……是吗,我之前没玩过游戏,想试试这个,师兄能带我吗?” 他这话说得谨慎小心,生怕闻岳一个摇头就把他这点最后的希望砸死。 “行啊,你先建号吧。” 其实金澜倒也犯不着心惊胆战,因为闻岳从来是来者不拒,毕竟他就爱有人围绕的感觉。 但陷入爱情中的人,就像沙漠行者,对方的一个点头一个微笑都如同在无边荒漠中发现一泓清泉,令人见之如狂。 哪怕这泓泉水喝到最后发现是一斟鸩酒,他也食髓知味,欲罢不能。 总之,一句“行啊”,就让金澜的整个世界开满了花,放眼望去遍地嫣红姹紫,满眼水色风光。 约好了在今日,金澜建好号后,闻岳上线来带他。可从下午等到傍晚,从风起等到雪停,闻岳那边还是没个信儿。 算了,老是自己上赶着找人家,也太不体面了。他想。 于是就在荷尔蒙松懈防守的一瞬间,理智和自尊重新占领了高地。 而另一边—— 【队伍频道】[花心风流看今朝]妹子呢?走啊咱们去本里了 【队伍频道】[花心风流看今朝]妹子呢?走啊咱们去本里了 【队伍频道】[莎青]哪个本? 【队伍频道】[花心风流看今朝]幽州旁边那个,幽州密室 魏寒边在队里打字边说:“秋啊,你捡的这个姑娘这么高冷呢?都不回个话。” 洛纬秋想了想,说:“可能第一回玩,还不知道怎么进本吧。” 他转动人物视角,向站在思思身后的望月发出了“同乘”邀请。 金澜打算先不等闻岳了,于是他打开外卖盒,取出一个汉堡,一边吃一边点击了“同意”。 所谓同乘,就是二人同乘一匹马。当二人同乘时,由发起邀请者的人物执缰,而被邀请者则坐在后面。因此在望月上马后,不多会就有一匹白马疾驰而入幽州城内,马上紧紧拽着缰绳的是一位美艳御姐,一条流光溢彩的上品神鞭缀在那蜂腰之上,长垂腰间的一头墨发被一个带有特效的发饰箍着,当游戏人物在活动时,特效发饰上就会闪出灼灼红光,远远望去就像一片乌云托起了一顶红日,令人不能不瞩目。 而御姐身后的则是个秀气的白脸书生,虽然看上去弱不经风了点,但既然是男子体型,就自然比女性人物要高一头。此时书生正搂着御姐的腰,还把头靠在御姐的发间,看上去是个亲密无间的姿态。 ……当然了,这一切都是游戏的设置,就算两个游戏人物背后的玩家之间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只要在这游戏里上了同一匹马,都得搂得跟一家人似的。 不过金澜是很不好意思的,因为在他的游戏画面的视角里,正好可以看见思思一晃一晃的胸。 即便知道这是虚拟人物,他还是不免觉得占了人便宜,于是一边念着非礼勿视一边默默调整了视角。 还好他无需尴尬太久,因为幽州密室就在幽州城郊一个僻静荒芜的城楼内,而思思的马是极品照夜玉狮子,在游戏中几大名马之中资质最佳,因此没两分钟两人就到了副本门口。 【队伍频道】[思思]到了 【队伍频道】[花心风流看今朝]冲啊!!进本!!! 【队伍频道】[思思]/猪头 【队伍频道】[莎青]进吧,我们都在本里了。 而金澜看到游戏画面中望月面前的一扇铁门又发愁了:怎么进本? 突如其来“叮”的一声,是思思给他发了私聊。 【私聊】[思思]你走近那扇门,右击,然后点进入副本 金澜照他说的话一试,果然游戏画面就切换到另一个场景,并开始读条了。 这姑娘真是好人,他想,看出了自己的窘境也没有在队里直接说,还悄悄私聊他。 这种好心与那种千篇一律的,看似热情周到却每个字都透露着敷衍和冷漠的问候不同,是可以使人真实感受到温暖和熨帖的。 如果他喜欢的不是大众情人闻岳,而是这样一个知冷知热的人,是不是也不错呢? 金澜一时想的出神,全没注意到他们已经进入了副本,而副本门口徘徊着许多小怪,当人物走进小怪的视线范围后它们就会开始主动攻击。 眼看一波小怪冲着望月去了,思思手中的长鞭甩了出去,像一条灵蛇一般缠住了望月的腰,思思藕臂一震,如雪皓腕再一翻动,就把望月拉到了一个安全的角落。 这一招出手如电,耍起来也好看,金澜一时心里好奇。 【队伍频道】[望月]谢谢。请问这是什么技能? 【队伍频道】[思思]是门派特有的技能,神龙摆尾 说完思思又使了一次这一招,不过不是把望月拉到别处,而是拉到自己身前。 于是在金澜的游戏画面里,就是一条长鞭缠着自己人物的腰,须臾之间,周围景色一片模糊。 再等画面清晰下来时,金澜的电脑屏幕上正对着一张秀丽的脸,粉面桃腮,眉眼顾盼生辉,是说不出的风情万种,一等一的令人难忘。 -------------------- 求收藏,求评论qaq 第4章 突发情况 ======================== 【队伍频道】[花心风流看今朝]那谁,这边来,清小怪了 【队伍频道】[思思]十级的本也用得着我给你清小怪??你自己放个群发的技能不就得了 【队伍频道】[花心风流看今朝]说什么呢这位朋友/微笑,不要仗着自己等级高血量厚就看不起低级副本好吧,该走的流程一个都不能少! 洛纬秋在屏幕前翻了个白眼,抬头冲床上的魏寒说:“你有病?” 魏寒面不改色心不跳,一本正经地说:“培养副本意识,从低级副本做起,从身边做起,从点滴小事做起。你这么不听指挥,以后我怎么带你去大副本?” 还要去大副本?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洛纬秋简直要吐血,他张嘴刚要骂,就听魏寒又说:“小号都比你自觉懂事!” 美人隔云端 第3节 洛纬秋一看,原来望月和莎青已经在魏寒的指引下已经开始同一堆小怪缠斗了起来。以洛纬秋和魏寒的人物等级来说,这种副本的小怪就算不杀,任由它们砍到身上也不会掉几滴血,根本就不痛不痒,但对于剩下两个等级低、防御弱的人来说,确实一不留神就会被围攻而死。 莎青是玉玉的小号,虽然血薄输出低,但好在玉玉游戏经验丰富,操作水平也不错,能够熟练使用各种技能,在玉玉的控制下,屏幕的莎青轻巧又灵活,她舞着一双鸳鸯刀,一边躲避小怪的伤害一边挥刀,一时间游戏中都是刀剑相击的铮鸣之音。 而另一个小号,望月就惨多了。只见她在屏幕上左支右绌难以为继,虽然一个小怪砍不死她,但在围攻之下血线是急速下降,生命值很快就要掉光。洛纬秋能够看出,这确实是一个新手玩家。 他话不多说,修长手指在键盘上连续敲了几下,那一堆小怪就纷纷倒地了,总算救望月于水深火热之中。 “啧,这个莎青有大号吧?这人绝对不是新手了啊。” “嗯,我们帮会里的,操作水平不错。” “至于这个望月,看来真是你路边捡的啊,这水平也……” “人家是新手,你别多嘴。” 得,脾气还上来了。魏寒撇撇嘴,但没多说。他清楚地了解洛纬秋的个性,他的家人、他的朋友、哪怕是他刚认识的素未谋面之人,只要跟他沾了点关系,他都是百般维护,容不得别人挑刺指责。 洛纬秋就是一匹气势汹汹的头狼,凡是在他的领地内,他就是拼着自己受伤也要护别人周全。他的呲牙咧嘴凶神恶煞统统是对着外人,而对自己人,他虽然平时不声不响,但若是谁受欺负了,洛纬秋总是第一个冲在前面。 这么个性格,最容易使自己受伤,而别人还未必会念着他的好。 【队伍频道】[望月]谢谢思思。 魏寒一愣。 看来还是这个妹子不仅能看出洛纬秋是为她出手,还很有礼貌。 也许,还是会有人能念着他的好。魏寒想。 * 小怪清完,四个人就来到了这个副本第一个boss面前。低级副本的boss如果是小号来打,除了dps之外,奶和t缺一不可,还需要整个队伍配合得当,而对于已经满级的人来说,上去多放几个技能也就结束了,不费什么力气。 洛纬秋想起魏寒那句“该走的流程一个都不能少”就头大,思思这个人物出自游戏中“神龙教”一派,这个门派可以学习两个心法,而他一直用的是心法一“腾雾”,也就是输出伤害的dps心法,而心法二“戏珠”么…… “秋啊,你来治疗,换‘戏珠’。”魏寒开腔了。 “这boss你上去一刀也就gg了,还他妈要我来奶?” “那当然了,副本里没有奶,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你赶紧……操!” 洛纬秋自进入这个游戏以来还没有切过治疗心法,他不屑于听魏寒那套“流程”,直接让思思拎鞭而上,一串技能放完,那boss还没来得及念完台词就倒地了。 思思出手如电,boss死得可怜。 而剩下的那两个人,莎青和望月还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战斗就结束了。 花心试图去摸尸体,而思思抢占抢先一步,于是小队屏幕上即时弹出了一个对话框,上面显示着这个boss的掉落物品。 魏寒看了一眼掉落物品,除了一些零碎的材料和金币外,还有一个吊坠。 “哎?你还挺红的?” 这个吊坠通体莹白,花纹古朴雅致,没什么别的用处,但可以用作人物装饰,因此很多玩家专门为了这个吊坠来反复刷这个本。 只不过,这个吊坠的掉落几率,低到令人发指。据说有人反复刷了好几百回才掉落一个,没想到洛纬秋第一回来就有了。 【队伍频道】[莎青]!!思思好红 【队伍频道】[花心风流看今朝]我夜观天象,发现你丫真有下副本的天赋,啥也不说了,以后跟着哥下副本吧,你就负责摸尸体就行了…… 【队伍频道】[思思]拒绝 【队伍频道】[思思]这个怎么分配?谁要? 魏寒抢先说了:“我不要啊,这玩意都是妹子来刷的,我这个人物这么威武雄壮,才不戴这个。”魏寒玩的人物出自游戏门派“北衙禁军府”,人物形象是身披金麟胄甲,肩戴虎头护铠,足蹬玄色云纹乌皮靴,而武器是长柄狭直窄刃环首刀,总之讲究的就是一个霸气。 洛纬秋冷哼一声:“别多想,也没打算给你。” 【队伍频道】[莎青]别给我了,我这个是小号啊,不咋上的 金澜则全程一句话没说,他自知自己没帮上什么忙,自然也不好开口。 更何况,他刚刚开始这个游戏,对其中的稀有道具什么的还完全不了解,因此也并无兴趣。 【系统提示】长相思已由队长思思分配给望月 “长相思”是那个吊坠的名字。 金澜赶紧打字: 【队伍频道】[望月]不用给我的,你们分 【队伍频道】[花心风流看今朝]分配了就绑定了,没法再重新分配了,收着吧~ 金澜不知该如何是好,他试着点了一下屏幕上那个熠熠生辉的白玉吊坠,就见它凭空消失了,再一转换视角,却见它挂在自己人物的腰间,随着人物的动作而摆动。 【队伍频道】[花心风流看今朝]好了,去搞下一个boss! 【队伍频道】[莎青]嗯 【队伍频道】[望月]好的 魏寒喊了两声,却不见洛纬秋回应。于是他叫道:“秋秋?秋秋?你卡了?” 【系统提示】思思退出本队,并将队长移交给花心风流看今朝。 “我操,哥你去哪?不打了?”魏寒看到提示后惊呼。 而洛纬秋一言不发,只有敲击键盘的声音证明他不仅没掉线,而且还在游戏。 魏寒突然有不好的预感。他点开了世界频道。 【世界频道】[风荷一一]波烟玉!你以为你不上线就能躲得过去么?你这个挖人墙角的小三!不要脸! 【世界频道】[风荷一一]波烟玉!你以为你不上线就能躲得过去么?你这个挖人墙角的小三!不要脸! 【世界频道】[风荷一一]波烟玉!你以为你不上线就能躲得过去么?你这个挖人墙角的小三!不要脸! …… 【世界频道】[思思]你再骂一句试试? 【世界频道】[风荷一一]哟,女神上赶着给别人出头啊?怎么?一言不合又要打?你来啊,我在海陵 【世界频道】[思思]行,你等着 魏寒的汗立马就下来了,他知道现在问洛纬秋也是白问,他根本就无暇分心。 【队伍频道】[花心风流看今朝]那个……有人知道波烟玉是谁吗?思思的朋友? 队伍频道一时安静了。 过了几分钟。 【队伍频道】[莎青]是我。 第5章 混战开始 ======================== 打听人还打听到正主身上了,这事闹的。魏寒不知该如何是好,干脆就沉默了。 思思退队出本去砍人了,而副本里的剩下三个人站在boss的尸体旁。队伍频道一时是冷得像是结了冰。 金澜吃完最后一口汉堡,擦了擦手。 他还不太清楚状况。 【队伍频道】[望月]出了什么事了?还要继续吗? 【队伍频道】[花心风流看今朝]嗯……这个嘛…… 【队伍频道】[莎青]我过去看看吧,你们先忙 说完莎青身形一闪,也出本了。 得,原本还能三个人一起傻眼,现在只剩两人相对无言。 【队伍频道】[望月]是出了什么事吗? 【队伍频道】[花心风流看今朝]其实也没什么,有个傻子去给别人出头去了…… 【队伍频道】[花心风流看今朝]总之你看看世界频道就懂了/汗 金澜一点击屏幕左下角的世界频道,消息就刷了个满屏: 【世界频道】[红薯阿妮]前排出售瓜子可乐 【世界频道】[天佑]别打本了别pk了,都来海陵看戏!! 【世界频道】[豆本豆]有没有人打赌谁输谁赢???有没有人????? 【世界频道】[巨魔虚空]哎呀这个局势不好看啊,要是单挑肯定是女神赢,但这回她1vn啊…… 金澜看到这,自己默默脑补出了一幅思思被一堆人堵在墙角抱头挨打的场面,那一张粉红的俏脸还泫然欲泣…… 【队伍频道】[望月]你能去帮帮她吗 魏寒对这个“她”并没在意,毕竟这个区里就没几个人知道“思思”是个人妖号,倒不是刻意隐瞒,主要是洛纬秋玩游戏光手指勤快,一把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嘴却懒得出奇,平时从不开麦说话。后来在他第一次登上三区pvp积分排行榜前三时,也不知是谁先叫起了“冷面女神”的绰号,久而久之,印象就固化了。 【队伍频道】[望月]我觉得她有点可怜,被人追着打 魏寒哈哈大笑,他抻着脖子看了一眼床底下的洛纬秋,只见他运指如飞,电脑屏幕上各种招式的特效堆在一起,堪称一个五彩缤纷。隐隐约约地,魏寒看到屏幕上有一双大白腿在几个人的围堵中来回穿梭,长长的发尾挥洒如墨,灵巧又帅气,简直是十成十的英姿飒爽。 洛纬秋被人追着打?从来都是他把别人赶到主城里不敢出来。 但是这个望月,不过是思思随便从路边捡的小号,连根本就谈不上有几分交情,倒还挺知冷知热的。 魏寒想了一下,这个妹子可真会疼人,如果能让洛纬秋在游戏里能有个妹子一起看风景做日常,也省得他总是埋头打架。 打赢了还好,打输了洛纬秋也不诉苦,魏寒真怕他一个人闷出病来。 【队伍频道】[花心风流看今朝]嗯…要么我们也去看看吧? 【队伍频道】[望月]好,怎么去? 【队伍频道】[花心风流看今朝]……我带你去,跟我出本,咱们去传送点 出本时,魏寒又无奈地冲底下激战正酣的洛纬秋嚷道:“说了陪我打本,怎么成了我去看你打架?” 洛纬秋戴着耳机一声不吭宛如老僧入定,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美人隔云端 第4节 * 海陵全称是海陵岛,在游戏地图的最东侧,岛上有仙气缭绕雾气弥漫,里面的景色还可以随着游戏中的时节而转变:春有百花齐放,夏有碧树葱葱,秋是枫红成血,冬是素白如锦。总之海陵岛作为游戏内知名的“旅游胜地”,很多玩家都爱在这截图拍照。 不过除了旅游胜地之外,海陵岛也是知名的pk胜地。在其他地图,除了主城这样的中立地图之外,不同阵营的人可以随时厮杀,而相同阵营的人必须要将其列入仇人列表后才可进行追杀。可海陵岛不同,这里是pk狂人的天堂,无论等级职业门派阵营,所有人在这里看其他人,都是可以出手的红名。 魏寒带着金澜来到岛上时思思已经被围了好几圈了,在这人潮涌动中除了嗑瓜子看热闹的,就是杀红了眼的对战双方。 【队伍频道】[花心风流看今朝]来来来,那个,月月,我们在这蹲着 魏寒找到一处绝好的观战地点——一颗大树后,既能看热闹又不会被卷进去。 【队伍频道】[望月]我们就这么看着可以吗? 【队伍频道】[花心风流看今朝]非常可以。放心吧,那小傻子从来没在打架上吃过亏 洛纬秋帮会中来帮忙的人显然已经赶到了,现在双方可以说是势均力敌。在海陵岛中央的一片草地上,各种门派各种职业的技能特效满天飞,从远处看就如同霞光万道。而在这你来我往之中,一位身材曼妙的御姐手执金鞭,她在人群中一个穿梭,敌方就得掉半管血。 那就是洛纬秋的思思了。 洛纬秋的手速被魏寒戏称是多年单身练出来的,一分钟内可以连续攻击上百下,并且他的预判意识也很好,总是可以抢在对方出手前预料到接下来的招式,然后及时应对。 可随着时间推移,对方的人已经越来越多,而洛纬秋自己的帮会,八荒,只来了三四个人,尽管这几个人都是pvp高手,但耐不住对方人多势众,仗着人多就耍流氓,五六个人围堵思思一个人,大有乱拳打死老师傅之势。 思思这边的奶妈只有一个,也光荣地成为了被集火的对象,她暂时顾不上给思思加血了,先绕到人少的地方给自己来了一口。 就在这时,对方一人放了一个大招,洛纬秋连击空格键,思思一个后跃就躲过了攻击,却正撞上背后一人的冷刀——那人正是刚刚在世界频道对洛纬秋叫嚣的“风荷一一”。 这一刀下去,思思本来还算平稳的血线立马就降了下来。 【队伍频道】[花心风流看今朝]毁了毁了,再牛也怕群p啊! 【队伍频道】[望月]…… 【队伍频道】[花心风流看今朝]哎嘿嘿,不好意思,我人糙 金澜担忧地看着屏幕上那截飞扬的长发。对于高手来说,三五分钟就能结束一场战斗,而思思已经坚持了二十多分钟了。 不知为何,明明谈不上了解或熟识,但金澜却莫名地觉得她身上有股坚强隐忍的韧劲,他开始心疼起这个默默不语独自战斗的姑娘了。 而另一边,思思的血线已经岌岌可危了,洛纬秋咬了咬牙,一个疾驰突破了对方的包围,正好落在了金澜和魏寒藏身的那颗树前。 魏寒还未反应过来,金澜已经选中了思思,给她加了个增益的buff:凝神静气,可以在短时间内提升一点的血量。 一点点而已。 【地图频道】[风荷一一]那边还有他们的帮手! ……虽然是杯水车薪的帮助,但并不妨碍金澜和魏寒成为了敌方的新靶子。不出片刻,好几个人已经朝着这边跑来了,个别有远程技能的门派还未跑到近处就先行进行了攻击。 望月等级低血量薄,两下就倒下了。而花心好歹血厚一些,勉强支撑了会。 【地图频道】[花心风流看今朝]卧槽小号你们也杀?! 洛纬秋看着一旁望月新鲜的尸体,新的怒气在心中聚起。 他一贯的标准就是,动他可以,动他的人?不行。 正巧这时,洛纬秋帮会的奶妈摆脱了两个人的纠缠后已经赶到,她甩手就给思思抬了半管血。 思思重新握紧了长鞭,抬手就劈向刚才对魏寒等人进行攻击的敌人。 长鞭扫荡如灵蛇张开血盆大口,处处要人性命,势不可挡。 而这时,八荒也有更多的人赶来支援了。霎时间,场上局面有所逆转。 【队伍频道】[莎青]你们怎么也来了,藏好了不要动 【队伍频道】[花心风流看今朝]藏不了,已经死了 【队伍频道】[莎青]对不起,其实这些人都是冲我来的,思思只是为了帮我 【队伍频道】[花心风流看今朝]道啥歉,被杀就被杀了,这都不是事 而金澜在电脑前看着“是否要回营地复活?”的对话框还在发愣,他想了想现在复活过来也是被杀,索性就躺着吧。 他想,希望思思能赢啊,这就是真的躺赢了。 想着想着还觉得有点搞笑,自己一个男人,自己没帮上什么忙就罢了,怎么还要求人家姑娘这样那样? 思思已经撑得够久了。 “叮咚”一声,金澜手机响了,他拿起一看,是闻岳给他发来了消息。 金澜的心一下就被揪紧了。 第6章 退出本帮 ======================== 金澜擦了擦手,赶紧打开手机的消息界面。 「不好意思,今天研究室临时有个研讨会,叫我过去帮忙」 「没事的师兄,我自己先熟悉了一下」 「嗯嗯,五区是吧,我等会儿到了宿舍就可以上了」 金澜一愣,他睁大眼睛看着游戏界面,发现在游戏最上面赫然显示的是:三区。 他略带愠怒地将鼠标一摔,然后对着电脑拍了张照片发给闻岳。 「图片.jpg」 「不好意思啊师兄,我找错区了……」 闻岳本是随意瞄了一眼那图,却在图的边缘处看到一个熟悉的人物形象与名字:思思。 金澜想了想,这个游戏尚不支持一个账户跨区建多个号,那就只能把三区这个号删掉,再去五区建号了。 看闻岳不回他的消息,心里顿时失落起来,他暗暗吐槽了一把自己的记性, 「师兄,你等一下,我把这个区的号删了再去五区。」 * 【私聊】[莎青]你别跟他们打了 【私聊】[莎青]你别跟他们打了 【私聊】[莎青]你别跟他们打了 …… 洛纬秋游戏界面左下角的私聊提示一直滴滴滴响个不停,他随意瞄了一眼,果然是玉玉。洛纬秋想了想,却也并未回复。 那场混战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再到后来时,洛纬秋这边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形势也由独木难支到平分秋色,再到后来便是全面碾压。被动挨打的斗殴自然是没什么意思的,很快,之前在世界频道上挑衅的人就纷纷下线,逃得干脆利落。 这一场战役打得惊险,但总算没有输。 【帮会频道】[思思]你们怎么才来啊 【帮会频道】[落落]抱歉抱歉,刚刚在打战场,没看见,嘿嘿~ 【帮会频道】[莎青]…… 【帮会频道】[莎青]你以为这就是在帮别人了吗,你太自以为是了 【帮会频道】[落落]……别吵架啊 魏寒被“杀”之后干脆就把电脑画面切出去看电影了,因此对目前游戏中的战斗进度一无所知。他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哈欠:“秋啊,你们那边搞定没?要不咱俩先去吃饭吧。”现在已经八点多了,食堂快要关门了。 洛纬秋不声不响地起身,穿上外套围上围巾,他就这么一人出门了,不发一言。 “哎!哎!你怎么自己走了?!秋?”魏寒一把从床上坐起,可洛纬秋已经出门了。 魏寒就这么愣在床上,过了两分钟后他无奈地挠了挠头,干脆又躺下继续看电影了。 魏寒始终记得自己第一次见洛纬秋时,他穿着黑色的长裤和白色的t恤,很高,笔挺的长腿,头发剃得短短的,摸一把肯定很扎手。而他的眼睛,洛纬秋的一双眼睛是那么的干净好看,恍如山涧清溪中粼粼发光的鹅卵石。 但是洛纬秋不好说话,还总是面无表情,时不时微咬着下唇,明珠般的眼睛有时候还含怒带煞。因此当时魏寒还以为这一定是个一言不合就动手,不能招惹的家伙。 只不过,也是很久很久后魏寒才渐渐发觉,洛纬秋确实是一言不合就动手,也确实是不好招惹,但他的愤怒和煞气都是冲着外人的,而对于他所认同的“自己人”,他却是全力以赴地去维护。 洛纬秋从来都在保护别人,可唯独他自己是最易受伤的。 门外的世界已经是一片浓黑,小雪粒还在不知疲倦地飘着,但始终不成气候,下了好几个小时也不过在地上徒留了一层薄薄的白,但是十二月的寒风还是凛冽的,因此现在虽然还不算很晚,但校园内却没什么人了,偶有几个路过的人也是裹紧外套匆匆走过,于是地上便多出了一串凌乱的脚印。 洛纬秋在学校食堂外的路边站了一会儿,他点上了一支烟,一点橘光在黑白灰交织的雪夜尤为显眼,可与对面宿舍楼窗口映着的或昏黄或白亮的各色灯光比起来,终归还是落了下风。 他看着远处的万家灯火,静静地抽了会儿烟,一个个烟圈盘旋而上,又被冷风打散了。一支烟抽到尾,洛纬秋蹲下来捏着烟头在沾着雪水的湿地上蹭了蹭,那点橘光就这么被磨灭了,只在地上留下了两道灰黑的道子。然后他把烟头丢进路旁的垃圾桶,将刚刚买来的包子抱在怀里,又按照原路返回宿舍了。 这一袋包子还冒着热气,他可不想让它冷在路上。 * 电影看到半截,魏寒还是切回去看了看游戏。他本以为洛纬秋出门就该代表战役结束了,没想到了口水仗还在见缝插针地继续,刚刚参与打架的人物名都被对方那帮人挂到世界频道一顿猛刷。还有好友私聊魏寒,让他去游戏论坛看看。 魏寒打开官方游戏论坛的用户交流区,一看到飘在最上面的那个帖子他就重重叹了口气:三区北域一个帮会的副帮主公然护短!帮小三打架! 看看发帖时间也不过是半个小时前,就已经盖了五百多楼,其中跟帖的人虽然也有一些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但更多的是平时跟洛纬秋打架打输了,然后趁机在此煽风点火,对思思进行人身攻击的人。 这该怎么办才好,洛纬秋明明每次都是好心,魏寒真不想让洛纬秋看到这个帖子,但这是不可能的,洛纬秋时常上论坛看各种经验交流贴,这个帖子盖得这么高,被他看到也是迟早的事。 就在魏寒还没想出头绪的时候,只能门一声闷响,是洛纬秋回来了。 下一秒一个冒着热气的塑料袋被人扔上来,直接落在魏寒肚子上,砸得他差点背过气去。 “我去你要谋杀啊!” 洛纬秋还是一声不吭,他自己拿了个包子慢慢啃着,又坐回了电脑前点开了游戏。 【帮会频道】[落落]哎呀这真的不关你的事啦 【帮会频道】[思思]?出了什么事 【帮会频道】[落落]玉玉要退会啦! 【帮会频道】[莎青]我在这里一天,他们就会一直找八荒的事 【帮会频道】[莎青]八荒已经不是之前的八荒了 【帮会频道】[思思]…… 美人隔云端 第5节 【帮会频道】莎青已退出本帮 第7章 外传一:碧野朱桥当日事 ===================================== 那一年,洛纬秋还不是名震三区的pvp大神,他只是一个中二少年。 那一年,他一个人在野外升级时,死了活活了死,半天连个小怪都打不过。 在学校得学数理化就不说了,逃课出去玩个游戏都这么难,这个世界还能好么? 少年中二不可怕,可怕的是少年一边中二一边思考世界的意义。 还好他没有思考太久,就见屏幕上一道金光闪过,刚刚凶神恶煞耀武扬威的小怪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就当场毙命了。 紧接着私聊频道里出现一句话: 【私聊】[娟若]小朋友 洛纬秋一愣,他不知道来者何人,但这三个字让他很不爽。 【私聊】[思思]谁是小朋友? 【私聊】[娟若]小朋友 【私聊】[娟若]打怪,不要用治疗心法 洛纬秋看了一眼自己的属性面板,操,刚刚做上一个任务时需要用到治疗心法,结果忘了切换过来了。 太丢人了。 洛纬秋沉默了,他想假装自己不在线,但对面那人还没完了。 【私聊】[娟若]小朋友,要不要加入我的帮会? 【私聊】[娟若]姐姐带你升级哦,嘿嘿~/玫瑰 洛纬秋观察了一下这个人的人物,虽然也是个女号,但由于这句话的口气过于猥琐,再加上洛纬秋本人玩的就是人妖号,于是他十分想当然地认为对方应该也是个玩人妖号的抠脚大汉。 但是网络世界就是这么残酷,这么猥琐的娟若,却是个如假包换的真妹子。 也是后来,洛纬秋才发觉,娟若的这个帮会,是三区北域阵营有名的大帮会,而她本人,是三区pvp排行榜的第二名。 第一名是她男朋友,帮会的副帮主。据帮内的老人说,这个帮会就是副帮主送给帮主的定情礼物。 你当老大,我当老二,我将永远服从你,做你的拥趸。 唉,高手之间的浪漫,菜鸟体会不了。 而每当战场打架,或者野外砍人时,娟若始终把思思挡在后面护着她。后来慢慢地,也不知道大家怎么传的,帮内成员都把思思看作是娟若的徒弟。 【私聊】[娟若]小朋友,叫师父 【私聊】[娟若]小朋友,叫师父 【私聊】[娟若]小朋友,叫师父 …… 【私聊】[思思]滚。 那一年,洛纬秋开始努力升级,努力学习,认真钻研pk技巧。也许是他确实有pk天赋,也许是娟若确实尽到了师父的教学义务,总之思思很快就成长起来了,在人们盘点三区pvp高手时,总能看到这个后起之秀的名字。 后来,思思也成为了三区鼎鼎有名的人物,他做了帮会的另一个副帮主,追随他而加入这个帮会的人也有不少,渐渐地,这个帮会也由一个“有名的帮会”变成了一个“数一数二的帮会”。 而也许,世事万千,就是逃不过一个盛极而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帮会里的人们突然发觉,娟若和她男朋友都不上线了。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怎么说的都有。 眼看着帮会人心不安,洛纬秋坐不住了,而这时他才发现,他没有娟若的联系方式。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娟若在新年时给帮内骨干各寄了一张明信片,上面记着她的家庭住址。 剃头挑子一头热,洛纬秋趁着一个周末的空闲,干脆坐车去了娟若所在的城市,并顺着明信片上的地址一路摸到了她家。 他在娟若的家人面前自称是她的学弟,没有人怀疑。他们甚至还很热情地接待他。 娟若本人也是又惊又喜:“小朋友,你竟然是个男的!” “靠,我从来没说过我是女的好吧。” “嘿嘿。” “你干嘛不上线啊,你知道好多人找你么?你男朋友呢?你俩约好了玩失踪啊?” “啊,我们分手啦。” “呃,什么?” “他喜欢上别人了,于是我们就分手啦。” “……哦,所以你是失恋了所以不想上线?这不像你啊。下个月还有一场线下大师赛,你应该已经收到请柬了吧?你怎么能为这么个渣男放弃……” “小朋友,”娟若无奈地笑了,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你就不能看看别人的脸色再说话吗?我快死了。” 娟若的个子小小的,瘦瘦的,她躺在柔软的床被之中,面容苍白无血色。 独独一双眼睛,还有些许光彩。 从娟若家里出来后,天色已近黄昏,浮云朵朵,斜晖万丈,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大片大片的火烧云挂在头顶,让洛纬秋有一种整个世界即将燃烧殆尽的错觉。 他在这个城市左转转,右逛逛,无意中走到了一个寺庙的门口。他翻出手机一查,这还是个网红旅游景点。 一个看上去很得道的高僧接待了洛纬秋,热情劝说他捐了五十块香火钱后,让他求了一支签。 高僧说:“施主为谁所求?” 洛纬秋皱着眉想了一会,说:“师父,为我师父。” 然后,洛纬秋蹲在寺外的梨花树下,对着签上的篆体字陷入了沉思,他半天才翻译出来签上的文字:世事悠悠,美景难留。 洛纬秋凭借自己九年义务教育积攒下来的语文功底断定,这句话不是什么好话。 他愤恨地将那只签扔进垃圾桶,然后在手机里的旅游app上,给这个网红寺打了个一星。 他在那棵梨树下蹲到暮色四合,华灯初上。雪白的花瓣落了他一身,像是梨树垂泪。 偶有大妈路过,指着地上的一地烟头说他:“你这小伙子,怎么随地乱扔烟头!” 洛纬秋抬起头,把大妈吓了一跳:“……就说了你一句,还至于哭啊……” 他摆摆手,将地上的烟头挨个捡起,然后说:“烟熏的,熏的。” 后来,线下大师赛召开,各个赛区高手云集,而三区的三大高手只去了两个,更要命的是,这两个还当场打起来了。 主办方才不管玩家之间的爱恨情仇,快刀斩乱麻地把俩人都禁赛了一年,而积分榜的积分直接清零了。 再到后来,帮会分裂,一个副帮主带走了一批帮会成员远走别区,这个三区“数一数二的大帮会”一时元气大伤。 猜测和流言盛起,人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洛纬秋是主动打人的那个,是他造成了帮会分裂的局面。 不过,也有人帮思思说话:“哎,我听说思思是为了帮娟若……” 但是很快就被反驳得无话可说:“那娟若人呢?她倒是上线说句话啊。” 而剩下来的那个副帮主,思思,倒也没有多解释什么。 洛纬秋反而觉得这样还挺好的。没错,娟若只是没上线而已,她哪儿也没去。 后来的后来,三区就没什么人记得娟若了,偶尔有老人提起,也只不过说这是一位上古pk大神。 洛纬秋想笑,什么上古不上古,才过去两年而已啊。 于是他给帮会改了个名字:八荒。 当时有人问为什么要改这个名字,洛纬秋假装深沉地说:“《少年中国说》没读过啊?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多霸气。” “那为啥不叫千古呢?” “你才千古!” 阿弥陀佛,帮主万年不上线,剩下的这个副帮主无人压制,真是越发暴躁独裁了。 互联网没有记忆。渐渐地渐渐地,再也没有人提起娟若了。 也许终有一天,连洛纬秋都会忘记娟若,而到那时,只有这个帮会的名字记得这位三区曾经叱咤风云,荣光一时的女玩家: 美人娟娟隔秋水,濯足洞庭望八荒。 - “你一直说是我师父,你到底教我什么了?” “善待小号啊,你看,当初要不是我把你捡回来,你……” “……我当时一时失误而已,没有你我也能成大神。” “嘿嘿,那我现在教你啦,要对身边的人好,要尽自己所能,去保护每一个人。” 【外传一 完】 -------------------- “美人娟娟隔秋水,濯足洞庭望八荒”,出自杜甫的《寄韩谏议注》。“碧野朱桥当日事”出自秦观《江城子》 第8章 摔出缘分 ======================== 洛纬秋其实记不太清他是怎么认识阿玉的。大概也与今天“捡到”望月的流程一样:他无非是看到一个需要帮助的小号,就毫不犹豫地上前了。 就像当初娟若做的那样。 当然,他帮助的人不少,能长久留在他身边的人却是不多。原因么,大概就如魏寒所说的那样,洛纬秋浑身上下充满了“生人勿近”的气息——他实在不是个好相处的人。 而阿玉,大概是在游戏中来来去去的人里,陪伴他最久的一个。 美人隔云端 第6节 也是最像娟若的一个。 那天晚上,洛纬秋看到她的退帮消息后愣了愣,但随即就被一种不知名的怒火吞没了。他决心再不管这死丫头的事,却在夜半熄灯后辗转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一掀被子,下床打开电脑进入游戏,给阿玉的大号小号都留了言。 怒气冲冲而又充满担忧的那种留言。 宛如等待女儿归家的老父亲。 洛纬秋边敲键盘边恶狠狠地想:妈的,怪不得觉得哪里像。这副被渣男洗脑一意孤行的样子,可真他妈像! 「您的好友已离线。」游戏系统冷冰冰地说。 * 睡醒的魏寒看到床边一脸阴沉仿佛瘟神一般的洛纬秋时,他表示受到了惊吓。 “……我一定是还没睡醒。”他一边喃喃一边重新给自己盖上了被子:“梦里还要见到这位大爷,哥也太惨了。” 被子还未盖好,一只冰冷的手就伸了过来,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再不起就迟到了。” 魏寒本就被突如其来的凉气吓得一哆嗦,他如梦初醒地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心又凉了半截。 “卧槽!还来得及吗?!” 差五分钟到八点的大学男寝,总是别样的鸡飞狗跳。 不过还好,这事也不是第一次了。任务内容是熟悉的,路线更是早就熟烂于心,补给……算了,早饭不吃也罢。 然而谁都万万没想到的是,今天的任务中刷出了随机剧情:洛纬秋在跑着拐过一个路口时,不幸碰上了从另一个方向直行的一位路人。 本来就是轻轻一碰,如果在平时应该是有惊无险,而今天的地却刚经历过一场不小的雪,虽然现在雪停了,可路面早已结冰。 魏寒眼睁睁地望着跑在自己前面的洛纬秋就这样与路人摔成了一团。在惨案发生了那一刻,他一边绝望地掩面一边想:这就是穿错装备的痛啊!都跟你说了穿防滑鞋! “嘶……”无辜受牵连的那位路人倒是好脾气,他愣了两秒后用手扶了扶眼镜,然后撑着身子勉力站起来,还帮着魏寒去扶明显摔得更惨的洛纬秋。 “同学,你没事吧?” 那是洛纬秋第一次见到金澜。当时的金澜眼镜戴歪了,柔顺的头发本该乖乖地贴在额前,而此刻也稍显凌乱。他的嘴唇红红的,一张一合间,吐出了冬日独有的白气。 “没事。”洛纬秋说。 “没事就好。”金澜那张白净的脸应该是被什么东西划伤了,留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红,但此刻他却没有丝毫怪罪,只笑着点点头,然后低头整理好自己散落于地的文件,然后转身走了。 “哎哟我去,哥你还能站么?血条还能撑到教室么?”魏寒问道。 “嗯,走吧。”洛纬秋又恢复到了面无表情的状态,他无波无澜的脸上甚至看不出刚才有没有摔疼。 “哎,这是刚才那人的校园卡?咦,是学长啊,长得还挺显小……” 洛纬秋皱了皱眉,他向着那人离开的方向望去,但早上人流匆匆,显然已经看不见他了:“……你先去教室吧,我把卡给人家还回去。” “……啊?不是,这……你怎么知道他去哪儿?” 洛纬秋修长的手指捏着薄薄的一张卡,说:“医学院……研究生……我上回路过医学院的时候看到过海报,今天上午在综合楼有场讲座,他应该是往综合楼去了,方向也没错。” * 金澜在路上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以至于根本没注意自己的卡掉了。 以刚刚的情况,明明是被撞倒的自己伤更重一些,但除了一点擦伤外,他倒也无碍。 想着想着综合楼就到了。金澜进入楼内,来到报告厅门口,正准备出示自己的校园卡,却翻来覆去找了半天,硬是没摸出个校园卡的影子来。 ……掉了? 这是一场医学院的内部讲座,请的是学界泰斗,机会难得,座位有限,因此不开放给外院学生旁听,只允许本院学生凭校园卡入场。 “金澜,”这时有个人走到他身边,用着他一贯听不出悲喜的声音说:“用我的卡吧。” 金澜扭头看了看,笑说:“小颜,你也来了。” 小颜点点头,然后对一旁负责登记的同学说:“他的卡忘带了,我们是一起的,都是医学院的,让我们进去吧。” 但是负责登记的同学铁面无私:“对不起学长,一人一卡,凭卡入场。” 小颜作为医学院远近闻名的帅哥,用姑娘们的话说,长得是剑眉星目,标致极了,再加上他为人低调不常露面,更给人一种高岭之花不可轻易靠近之感。但很显然,在铁的纪律面前,多高的颜值都是纸老虎。 金澜笑了,忍不住揶揄了一下小颜:“完了,你来‘刷脸’都没用,今天我是进不去了。” “金……金澜学长?” 金澜闻声转身,只看见一个穿着黑色外套的年轻人站在门口,他浑身上下湿漉漉的,裤子上还沾了不少泥,真的是狼狈极了。他的眼睛却还是亮着的。 像是一颗石头投入湖面,顿时掀出层层叠叠的涟漪般,金澜突然一下子就想通了:为什么伤得重的不是自己?分明是刚刚在摔倒时这个年轻人轻轻揽了他一把。而他与其说是摔在地上,倒不如说是摔在了这人身上。 第9章 实在丢人 ======================== 在二人相撞的时候,本该是向金澜那个方向倒下,但洛纬秋伸手拉了他一把,最终自己摔在了湿滑坚硬的石板路上,而金澜摔在了他身上。 因此金澜没什么大碍,而洛纬秋身上却已是块块青紫。 不过旁人也看不出来,而洛纬秋也不会说。 他从不叫痛。 金澜赶紧上前接过卡,说道:“同学,谢谢你专程送来啊。” “哦,”洛纬秋点点头,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没什么。” 正说着,忽然一片欢声笑语传来。金澜本不是个耳尖的人,只是这片笑声中夹杂的那个人的声音,使他在不管在哪个场合听到,心都不由得突地一跳。 他转头一看,果然是闻岳。 帅哥旁边自然有美女。闻岳旁边那个肤白貌美的女生,正是院长的千金,本院真正的女神,付小芸。她不仅是美貌,而且为人温柔,气质脱俗,据说院中暗恋她的男生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而此刻她旁边跟着的闻岳也是公认的男神,二人一路走来有说有笑,那画面看着真是赏心悦目,叫人不忍破坏。 金澜想出声打个招呼,却活活忍住了:能不能有点自知之明?人家两个好好的,你凑过去是干嘛的? 闻岳芝兰玉树,付小芸窈窕淑女,真的再相配不过了。真好。 一想到自己要跟这二人一同进去听讲座,金澜忽然不那么希望有人送来自己的校园卡了。 他想逃。 “哎,小金!” 唉,被点名了,逃不了了。 付小芸走过来,上下打量着金澜,笑着说:“好久没见到你了。我爸上回还提到你呢,夸你那篇论文水准高。” 身后跟着的自然是闻岳。他也开口了:“是啊,金澜的学术水平在科室里真的数一数二。” 金澜硬着头皮说:“谢谢师姐……还好,比不过闻师兄。” “别谦虚,你很优秀,”付小芸一直那么温柔,甚至还开玩笑地说:“而你们闻师兄,你不了解,他其实也就那样……” 闻岳在一旁,很配合地作出了心痛的表情,逗得付小芸直笑。 有人笑,有人闹,这场景简直融洽得不行。唯独金澜格格不入。 就在他逐渐承受不了的时刻,一旁的小颜忽然走过来打了个岔。他微笑着跟付小芸和闻岳打了个招呼,然后借着有问题要问金澜之名,硬是把金澜从水深火热之中解救出来了。 “怎么?”二人倚在厕所的窗户旁,小颜递给金澜一支烟。 “我不抽。”金澜摆摆手,像溺水后几乎窒息的人终于上岸了一般,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而小颜看在眼里,只觉得他像快被人突然捉上岸,快要濒临脱水,只能在原地无助地翻着白肚皮的鱼。 “你……算了。”小颜几次想要开口,还是叹了口气。 “我怎么了?”金澜看着他,问道。 “不是,”小颜给自己点上了烟,“怎么说呢,就是觉得不值吧……” “……你说闻师兄?” “嗯。” “你怎么知道?” 小颜扭过头盯着他。金澜被他那双深邃狭长的眼睛盯得有点怕。他不合时宜地想到,怪不得小颜这么帅但一直都没什么桃花,这人就是个大冰块,遇谁冻谁。 ……自然是不如体贴周到,令人如沐春风的闻岳。 “想要别人不知道,你也藏得好点吧,你看看你的脸色。” 金澜默默摸了摸自己脸。“有那么明显?” “当然。不止写在了脸上,简直都要呼之欲出了。” “唉。”金澜摇了摇头。 “我听说闻师兄最近一直跟小芸师姐走得很近,两人还一起玩游戏……你还是看开点吧。”小颜说。 “游戏……?”金澜似乎想到了什么。 “嗯,好像是一个网游。没想到师姐还喜欢玩那个……” 金澜一下就明白了,为什么闻岳无缘无故地会去玩什么网游,原来是为了陪付小芸。 而他当时居然还凑上去,叫人家带自己一起玩。 实在丢人。 不仅如此,他还想起来,昨天他跟闻岳说了自己错把号建在三区后,闻岳却没让他删号换区重玩。 当时闻岳说的是:“错了就错了,我在三区也有号,我回头用那个号带你。” 现在看看,此人真乃花心大萝卜一个,还能跨区陪人,可谓是八面玲珑,分身有术,不得不服。 越想越糟糕,金澜甚至觉得没准闻岳各个区都有号,用来联络不同的人。 ……金澜简直想赶紧跑回宿舍,把游戏从电脑上卸载了。 但他不能,因为他还得听讲座。 想到这里,金澜突然想起那个给他送校园卡的学弟,而等他走回大厅一看,人早就不见了。 金澜有些懊恼,他本应该问一下人家伤得重不重。 * 美人隔云端 第7节 另一边,洛纬秋正在课堂上挠着背。 “你怎么了?”魏寒看着他坐立不安的样子,问道:“多少天没洗澡了?” “去,我是背痛。“ “哎哟,是刚才摔着了吧?让哥哥看看,”魏寒瞥了一眼台上的老师,拉开洛纬秋的领口,伸长脖子瞄了一眼洛纬秋的背。 “乖乖!秋!都紫了!” “你才乖乖,”洛纬秋的眉毛简直要拧成一根麻绳,他压低声音说:“小声点。” “咳,宝贝,你去看看医生吧。”魏寒沉重地说。 “没大事,”洛纬秋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不准告诉我妈啊。” 洛纬秋父母离异多年,他和父亲母亲都合不来,最后父亲又成家后索性就撒手不管了,而母亲没法子,只能存了魏寒的联系方式,时不时地通过他来关心洛纬秋。 洛纬秋平时可以假装不知道宿舍里的牛奶水果是谁寄过来的,但此刻不能不叮嘱魏寒慎言。 魏寒烦躁地揉了揉头发,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又当爹又当妈,关心完洛纬秋的心理健康还要关心她的身体健康,而这人偏偏又不领情。简直是天下最辛苦的室友。 再这样下去,非得操心过度谢顶不可。无论如何,得想个办法。魏寒在心里盘算着。 第10章 不想失约 ========================= 就算魏寒自以为聪明才智过人,能想出来的法子也不过是……让洛纬秋交个女朋友。 温香软玉在怀,不信他这匹野马不会乖顺下来。 但是现实里的妹子是基本无望了。首先入学这么久以来,凡是对洛纬秋有点意思的妹子都被他的黑脸吓走了。 其次就是……他们机械专业,本来就没几个女生。 魏寒自己盘算了半天,发现洛纬秋这人,没准还只有网恋这一条路可走。 人都说网恋靠不住,可但凡有个别的法子,魏寒也不想把自己的好兄弟往这条不归路推。 魏寒侥幸地想:就算90%靠不住,不还有10%吗,他家秋秋一表人才踏实可靠,除了凶了点,其他方面简直完美,为什么就不能是那10%! 于是主意就这么定了。 “哎,秋,”魏寒用书本遮住脸,压低声音问洛纬秋,“你昨天帮忙出头的那个妹子,是什么情况啊?让你这么上心。” “你问这个干什么?”洛纬秋的嘴还是很严的,从不搬弄是非,尤其是不会谈论自己身边人的八卦。 “帮你想办法啊,你看看,我也在游戏里认识不少人……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没准我能帮上忙呢!” 洛纬秋想了想,说:“你恐怕帮不上忙,是感情方面的事。” 魏寒想起来昨天有人在世界频道上刷的“小三”,心头一紧:原来是因为做三才被人刷屏骂,这属于道德问题,那还是算了。 虽然他急于想把洛纬秋安顿下来,但也不能病急乱投医、害了他好兄弟不是? 而洛纬秋仿佛看出他的想法,又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是被人骗了。” 玉玉的故事其实并不复杂,就是年少单纯被人欺,跟渣男在一起后才发现那人是有女朋友的。 她是被小三了。 可另一边的“原配”却不管她有什么缘由,只一口咬定她是小三,除了在世界频道上刷屏骂,还加了玉玉大号的仇杀。这段时间里,只要玉玉一上线,就会被人追着砍。 无可奈何之下,她只能暂时开了个小号。可没想到的是,“原配”仍然带人在世界频道上骂,还让洛纬秋看到了。 她感情受挫一事,洛纬秋问过几次,但她都只是说着“没事”、“不要紧”,直到洛纬秋看到世界频道上的污言秽语,才知道她一直过得不好。 所以有了昨天打着打着副本又突然中途出去打架一事。 “原来是这样啊……” “嗯,”洛纬秋淡淡地说:“她怕拖累我们,昨天退帮了,现在我还没联系上。” “啧啧啧,真是个好妹子……”魏寒一边感慨,一边不忘初心地问:“那你帮会还有其他单身的妹子吗?” “你想干嘛?”洛纬秋看魏寒突然这么殷勤地打听,又想起他那个又是花心又是风流的昵称,不由得立刻警觉起来,正色道:“不准你染指我们帮的妹子!” “我……”魏寒被一句话噎得无言以对,憋了半天才气鼓鼓地说:“我他妈分明是为了你,靠!” * 这一场讲座听得金澜精疲力尽,全程如坐针毡。 在讲座正式开始之前,闻岳和付小芸分别作为优秀学生代表轮流上台发表感言,而且一个发言完了还不走,居然还戳在台上等另一个人发言完,然后一起下台。 一对璧人,自然赢得了热烈的掌声。 金澜看着台上,脸色也愈发不好,额头上甚至渗出了一层薄汗。 他不是个善于表达感情的人,更不擅长消化过多的情绪。讲座的内容他几乎没有听进去,整个人就像是被真空隔离了起来,只能隔着玻璃罩子看着外界,像被世界丢弃了一般无助又迷茫。 小颜在一旁忧心地看着,却不能说什么。 好不容易捱到讲座结束,金澜借身体不舒服推掉了师门聚餐,攥着汗湿的手心逃回了宿舍,连小颜在身后叫他都没听到。 回到宿舍的第一件事,自然就是打开电脑,卸载游戏。 他要尽早摆脱这样的状态,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光标停留在了人物上,他迟迟点不下去删除键。 人说内向的人感情大多细腻,其实也不假。他从注册到建立人物不过五分钟,又怎么会不知道眼前这个风度翩翩的书生角色是一堆数据?这片虚拟的江湖,他来过,冒险过,甚至还被人砍过,可以说是窥见了武侠游戏的一点滋味了。更重要的是,他昨天不过才玩了几个小时,就已经遇到了朋友。 带他升级还会护着他的朋友,哪怕他们并没有多熟悉。 金澜的心松动了一线,他登录进游戏,想看看昨天遇到的那几个人还在不在线,如果在的话,起码该问候一句再卸载。 刚进入游戏,他就听到滴滴一声,是收到了私聊。 他点开一看,是昨天他下线之后,思思给他发的。 【私聊】[思思]不好意思,突然遇到一点事,没打完本,还把你牵扯进来了。等你再上线了找我,我来带你。 人为什么会舍不得?在以前金澜会觉得是因为对事物产生了感情。如今他发现这个答案并不能算完整,应该说是,因为产生了联系。 “等你再上线了找我”。这个约定虽然简单,他们之间已经产生了联系。如果思思再次上线后发现自己已经删号走人,她会不会感到惋惜?会不会有些自责? 柔软的人总是爱体谅别人。 金澜思索再三,发现自己并不想做一个失约的人。 哪怕只是一个单方面的约定。 金澜思索了一下,决定起码要等思思上线,跟她亲口道个谢。 第11章 医院偶遇 ========================= 发送完那行字后,金澜轻轻舒了口气。 他心里似乎舒坦了一些,像苦久了的人突然尝了口蜜,连盘旋在心头的那股憋闷都轻了一些。他想,自他喜欢上闻岳以来,一直是自己亦步亦趋地跟着人家,打听人家的喜好,揣摩人家的心意。而如今,虽然这个游戏一开始是为闻岳下载的,但最终决定不卸载了,留下了,却是他金澜自己的决定,是因为他自己在这里交到了朋友。 终于有一个决定,是与闻岳的喜好无关了。 耶,微小而卓越的进步! 可以说,思思给金澜留下的那个“带你升级”的约定,甚至已经承载了一些帮助失恋者心碎复健的意义了。 金澜拿出尾生抱柱般的信念,几乎每天都要上线看一下思思在不在。 当然洛纬秋对网络另一端的翘首期盼一无所知。 因为一连七天,他都没上线。 自那日摔倒之后,洛纬秋一直没当回事,再加上最近课比较紧,他业余还有去咖啡店帮忙的兼职,因此哪怕身上有什么不舒服的也抛开不管了。谁知才过了两天,在起床时就突然直不起腰了。 一嗓子吼来魏寒,才在搀扶之下晃悠悠地坐起来,那行动之迟缓,简直堪比行将就木的老年人。 “我的妈,”魏寒掀起他的睡衣,感慨道:“你背上简直像画了张地图。” 大片淤青已经泛紫,个别地方甚至凝成一种不甚乐观的褐色,中间无数血丝密布,看着触目惊心。 魏寒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摸了一下。“痛不?” 洛纬秋一边咬着牙一边倒抽凉气,额上青筋暴起:“你说呢?” 魏寒冷哼一声,挑了洛纬秋背上一块伤得不太重的地方用力戳了一下:“活!该!” “你他妈谋杀啊!” 最后二人还是来到了市医院。 如今冬季流感频发,医院里人满为患是正常的,但这回就连普通外科门口都挤挤攘攘。洛纬秋这个背挤不得,于是魏寒拿了号就把他牵到一边等着。 “拖!让你拖!”魏寒仗着洛纬秋这时候做不了什么大幅度的动作,便开始肆无忌惮地占他便宜:“爸爸早跟你说了看医生,就不听。” 此刻洛纬秋整个人都僵成了一块铁板,背痛令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杵在那里面无表情地听训话。他的头发有些长了,额上甚至撇着两绺柔软的刘海,苍白的脸上还冒出了一些青色的胡茬,伤痛之下他身上那股子戾气也削减了不少,看上去有一种难得的沧桑和脆弱感。 魏寒的数落,他倒也不是不听,只是也仅仅在心中停留那么一小会儿,并未真正往心里去。他眼观鼻鼻观口,耷拉着眼皮一言不发,纵使小伙子长得还是很周正的,但他全身上下仍然顽固地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进的冰冷气场,已经将他和魏寒站的这一小片地包裹起来,令人不敢轻易涉足他的领域。 魏寒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洛纬秋,突然很好奇除了自己之外,其他的“熟人”在路上见了洛纬秋这副脸色,到底敢不敢上前打招呼。 又或者,洛纬秋真的还有其他的朋友吗? 忽然听到有人说:“又见面了?”一时间洛纬秋脑内的警报声响起,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有人主动靠近他。 洛纬秋抬头一看,是那天自己撞上的学长:金澜。 魏寒也认出了他,赶紧起身叫了声学长好。 金澜之前的本科老师退休后被市医院返聘回来坐诊,老人家一把年纪,但工作热情很高,坚持发挥余热,刮风下雨数九寒冬都一天不落地来上班,从不请假,就算今天是他的生日也不例外。学生们没法子,一大堆人来医院添乱怕被老师数落,只能派一个代表来给老师送礼物,尽尽心意。而金澜刚从楼上下来,就遥遥地认出了杵成木头桩子的洛纬秋,正是那天来给他送校园卡的学弟。 他不会知道,他在线上没等到的人,此刻却在线下遇上了。 “你们来看病?”金澜温和地笑笑。 洛纬秋抢在魏寒前面开口了:“哦,没什么,感冒。” 美人隔云端 第8节 依然是一贯地言简意赅,多说一个字都嫌浪费热量。 除此之外,就是怕魏寒开口说什么不该说的。 “哦?”金澜抬头看了看医院走廊天花板上悬挂着的明晃晃的科室牌子。 两个加粗加黑的大字:儿科。 “咳,”魏寒可找到说话的机会了,“那什么学长,那边太挤了,我们来这边站一站……你别听他扯淡,什么感冒,他上回摔……” 话没说完,就感到自己腰上被杀千刀的洛纬秋重重拧了一下,魏寒痛得嘴一抽,眉毛差点跳出脸外,半个字都说不出了,只能捂着腰扶着墙泫然欲泣。 金澜何等聪明,秒懂玄机。他打量了一下洛纬秋不自然的神情和奇怪的姿势,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了,取而代之一副严肃的面孔。 “上次摔了一下,是不是软组织挫伤了?” 魏寒简直要流下两行泪,只能默默伸出大拇指给金澜点赞。 “没什么,”洛纬秋还是淡淡的,好像在说着什么别人家的事,“本来就是我自己不小心。”当初那一摔,不好说是谁的责任的更多一些,但洛纬秋就是有个毛病——不管什么事,全揽到自己身上了。 然而金澜却心如明镜:“同学,你这样就太客气了。当初要不是你,现在在这儿挂号的就是我了。” “……”洛纬秋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没想到金澜发现了他当时的“小动作”。 也许察觉到了洛纬秋是只不爱领情的倔牛,金澜干脆转向魏寒,笑着说:“同学,麻烦你给我一下你的联系方式。” “不用……”洛纬秋刚冒出个话音,却被魏寒硬生生截断了:“用用用!学长我电话号码是——” 洛纬秋这尊金佛轻易震不住,多一个人来搭把手,帮忙管一下都是好的。 这时护士小姐正从几米外的房间里伸出头来喊了一嗓子:“下一个!洛纬秋。” “哎!就来!”魏寒回应道。 “洛纬秋?”金澜笑了笑,他脸上还带着冬季被冻出的几抹红,眼睛弯成浅浅一钩月,眼仁润得发亮。他今天穿着一件呢子大衣,脖子上缠着条驼色围巾,还戴了一副无框眼镜,看上去整洁儒雅,总之就是跟脸都没洗就出门的二人是天然的格格不入。 “真是好名字,幸会,我金澜,金色的金,波澜的澜。”说着他伸出手。 金……澜…… 洛纬秋自己在心底把这个两个字重复了一下,他踌躇了几秒,还是伸出手,轻轻握了一下金澜的手。 手不算大,干燥,带点儿酒精味。 指尖有点暖。 第12章 识破身份 ========================= 教室里,课间。 前桌的男生转过身,看见魏寒侧倚着洛纬秋的胳膊睡得昏天黑地,半边脸上眉毛鼻子已经挤成一团,嘴角半张不张的,几乎快要滴出口水。 “哎!”那男生笑着扔过来一个纸团,“你俩怎么整天形影不离的?有你这个跟屁虫,洛纬秋能找到女朋友才怪!” 而魏寒仍是睡眼惺忪:“……你丫说什么呢?他都要靠我给他撮合好吧?” “他长这样,还用你给撮合?” “呵,就他这个臭脾气,要是没有我帮忙参谋着……” 而就坐在一旁的当事人洛纬秋表情淡淡地,他的视线还停留在书上,只不动声色地吐出一个字:“滚。” 魏寒显然是被“滚”惯了,单这一个字不能对他造成任何损伤,他只当没听到似的,换个角度接着埋头睡。 谁知洛纬秋突然开口了:“你昨天怎么又这么晚睡?” “别提了……”魏寒好一会儿才懒懒地抬起一只眼皮,砸着嘴说道:“副本开荒知道不?妈的十个人推了四个半小时……四个半!你猜掉了啥?” “一猜就是用不着的。”洛纬秋像是早有预料,居然笑了起来。 “你还笑!”魏寒心中的悲愤涌起,立刻不困了,精神抖擞地直起背来,数落他:“你不是说陪我下副本吗?你要是在的话,昨儿肯定没人……” “怎么?” 魏寒突然脑中一个激灵,把后半句话硬生生地咽下去了:你要是在的话,肯定没人敢骂我了。 他想到,洛纬秋在的话,有没有人肯跟他们一起进副本还不好说。 网络游戏中的戾气并不比现实生活中少,甚至越是因为虚拟,矛盾爆发地也越集中。而无论在哪个游戏中,矛盾的爆发点都不外乎两个方面:装备,和感情。 游戏中网恋的人一抓一大把,其中好人佳话自然有,但人渣丑闻也从来不缺,碰上个把件你抢了我男朋友我挖了谁墙角的事,围观群众们也就听听八卦图个乐就散了,毕竟这里是数据堆砌成的江湖:在此地,爱与恨都不会长久。 但上回洛纬秋为了玉玉冲冠一怒,却到底是有些不同。一是因为他早已声名在外,得罪的人一张地图都塞不下,一举一动都难免被人挖掘后再二次放大。二是上回跟他打架的那帮人,来自本区排行前三的大帮会“血刃”。 魏寒也是后来才知道,玉玉“抢”的,正是血刃副帮主风荷的男朋友。 于是自那日后,不仅世界频道上刷思思和八荒的人更多了,还有人传言,跟思思和八荒走得近的人,都是在与血刃为敌。 因此,就洛纬秋这个冲动性子,要是知道魏寒挨骂了,指不定又要生出什么事端。最近真是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没什么没什么,”魏寒赶紧岔开话题:“你要是在的话,恐怕就不止四个半小时了。不是我说,你们pvp的,真是自在惯了,都不听指挥……” “挑三拣四。”洛纬秋丢给他四个字。这个话题就这么揭过去了,魏寒暗暗松了口气。 “我好像好几天没上游戏了。”谁知洛纬秋拐了个弯,居然又绕回游戏上了。 “……没事没事……你再过几天再上吧,”魏寒干咳一声:“注意休息,保护视力。” 洛纬秋没接话,他翻出手机打开消息界面。 依然是没有回复。 玉玉退帮后,无论大号小号都没上线。洛纬秋翻出好久之前帮会中人互相留的联系电话,给她发了一条短信,哪知一直石沉大海,毫无回音。 见他不说话,魏寒却不气馁,他想了想,试探地说:“学长也说了,你不能久坐啊……那你要上个游戏,不得一下坐好几个小时……” 学长?洛纬秋想起了金澜。 下课后,二人回到宿舍,开始最近每天必需的功课:换药。 洛纬秋放下书包,脱下贴身的羊绒毛衣,露出了仍有一些青紫,但足见精壮的后背。 而魏寒则负责苦着脸给他换上新的膏药。 “爸爸也太惨了,整天摸着男人的背……” “并不想让你摸。” 换药的工作并不复杂,没几分钟就做好了。 洛纬秋刚想直起身来穿衣服,却听魏寒在背后喊道:“别动,三二一,茄子——!” 喀嚓,一张照片出炉了。 从照片中看,洛纬秋正趴在床上,他上身裸着,背上还贴了好几块膏药,但仍能看出他骨架宽大,肌肉结实,肩颈线条流畅。由于是抓拍,照片中的洛纬秋头微微侧着,眼神没有聚焦,眉目间不像往常那样阴郁,倒看出了几分硬朗之下的俊秀,神情像个略显迷茫的孩子。 “我靠。”而照片之外的洛纬秋则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想坐起身来抢手机,谁知动作过猛导致背上忽然一痛,最终慢了一拍。 “叮咚”一声,照片送达成功。 “你丫是不是有病?”洛纬秋抓过衣服穿上后,扭头冷冷地丢来一记眼刀。 魏寒被他盯得发毛,赶紧解释道:“你当我爱拍你裸体啊?我又不是变态!还不是学长一定要我监督着你按时换药。” “你少打扰人家。”洛纬秋皱皱眉,但似乎不想深究这个问题。他又穿上了外套,看上去又要出门。 “你上哪儿啊?” “兼职。” “不说了这两天先请个假么!……那你怎么吃饭呢?”魏寒坐在床上,扯着嗓子喊。 无人回应他,腿长的人已经走远了。 * 金澜收到魏寒的消息时,刚从宿舍出门,打算买点什么东西当午饭。 拍得还不错。金澜看到照片,笑着想。 他回复:“好的,一定要按时换药,叮嘱他多休息。” 哪知这条消息发出没有一分钟,魏寒就来告状了:“学长qaq姓洛的不听我话,刚换好药又出去奔波了嘤嘤嘤我是管不了了!” “奔波?” “对呀,他去兼职了!我都说了让他请两天假了!妈的!” “你不要激动。” “噢噢噢噢sorry学长这个妈的不是针对你主要是如果他又加重了我还得继续给他换药呜呜呜学长我真的不想摸男人的背了!” 金澜有些无语。 这事在他的预想里,本来没有这么麻烦。 但说是桩麻烦,又与自己脱不开关系。 既然半路揽上身了,似乎就应该负责到底。 “不急,我正好出门买点东西,他在哪兼职?” * 洛纬秋做兼职的那家咖啡厅正在学校食堂旁边。这个咖啡厅地方不大,但胜在环境好,各式咖啡甜点都有,音乐和软座也不缺,因此不少学生课后都爱抱着书本电脑来此自习,除此之外,情侣们也爱把这里当成约会的场所,在此流连。 中午赶上一波学生下课,人也多起来,洛纬秋刚到店里脱下外套系个围裙的工夫,已经有好几个人在排队了。 “洛纬秋?”他旁边的一个店员说:“还以为你今天不来呢,病好了?你不来,我感觉客人都少了。” “本来就没什么。”洛纬秋一贯的寡言,但手上动作不停,加料,冲泡,打包,整套流程一气呵成。人越是多,他的动作越是利落。 “您的卡布奇诺,请拿好。” 他照例双手递出打包好的袋子,然后就要转身去做下一杯了。 谁知这次没有那么简单。 “……同学,等等。” 洛纬秋抬眼,看到一个穿着针织连衣裙的女生隔着柜台对他笑。 美人隔云端 第9节 往常在这里喝咖啡顺便对他示好要联系方式的女生也不是没有,洛纬秋没当回事,又迅速地低下头,继续忙活手头的事。 “同学,”那个女生碰了个软钉子,但并没有知趣然后转身就走,“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洛纬秋于是抬起头来。 杏核眼,樱桃唇,身材不错,气质更佳,淡栗色的大波浪搭在肩头,衬出一张雪白的小脸。 脸上的笑意温柔款款。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笑容。 “哟,洛纬秋,你又有桃花了!”另一个店员见状,开玩笑说。周围排队的人也一阵哄笑。 后面的队伍中有人认出了女生,嚷道:“那是付小芸么?” “医学院的付小芸?我说呢这么好看的女生不多见啊。”旁边一人接道。 “小芸姐,你不知道,这个男生出了名的冷脸。” “小芸,”而本来站在一旁等着女生的男人看到这情形,干脆拨开人群走上前来,“怎么了?” “没什么,”付小芸抬头看了看闻岳,“我只是觉得这位同学有点眼熟。”然后又转向洛纬秋:“我们是不是……” “没见过。”洛纬秋干脆利落地截断她的话,毫无怜香惜玉之心,“请您取了餐之后让一下。” 而付小芸既不尴尬也不窘迫,依旧是轻轻一笑,然后站到一边去了。 金澜来到咖啡厅时赶上人最多的时候,中午吃饭的,买杯咖啡等着下午上课的,一串乌泱泱的队伍简直要排出门外。 他遥遥看了一眼几乎被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洛纬秋,估量了一下,感觉自己是不太可能轻易挤过去了。 等也是白等,金澜略一思索,干脆去校门口的面包店和奶茶店买了两份双皮奶和热可可,然后又上食堂打了两份盒饭,再回来时,人果然少多了。 而洛纬秋站在柜台后,正静静擦着杯子,神情专注,穿着围裙的样子还有一种别致的温柔感。 金澜走上前,笑着跟他打招呼:“洛纬秋?” 洛纬秋动作一滞,他放下杯子,像是不情愿似地说:“……哦,学长。” 金澜将刚刚买的盒饭、双皮奶和热可可摆到柜台上,推过去。 “你室友说你来这儿兼职顾不上吃饭,我正好路过,给你带点饭。”金澜一贯温和,说谎也说不自然,他虽然依旧笑着,但微微咬着唇,眼神还乱飘。 路过个头,洛纬秋盯着柜台上那堆东西想,饭、甜点、饮料都不是一个地方的,这要是顺路买的,那金澜肯定是迷路或梦游去了。 但他并没有说出口。 洛纬秋忽然有股异样的感觉。对于自我领域外的陌生人,他从不吝于摆出冷脸,而已在自己领域内的自己人,他则会摆出头狼的凶狠,誓死维护。 但对于自顾自地闯入他领域内,还向他示好的陌生人…… 该将他赶出去么? 他忽然不知道怎么办了。 手不小心碰到盛着盒饭的塑料袋,洛纬秋像被烫到似的突然抽回手。 “……怎么了?” “我……”洛纬秋还是想说算了,一会交了班,他自己去吃就行了。 “对了,”金澜突然想到似的转头看了看外面忽明忽暗的天色,然后顺手将手里的折叠伞放在桌上:“等会可能又要下雪,你现在还是要避免受凉,这伞你拿着用吧。” 于是洛纬秋就说不出口了。 他身上戾气虽重,但并不是不知好歹。 “……太麻烦你了,”洛纬秋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说:“学长。” “你都叫我学长了,照应学弟是应该的啊,”金澜一笑,“不请我喝杯咖啡吗?” 几米之外,隔着玻璃橱窗,是付小芸和闻岳。 “哦,那不是小金吗?他认识那个男生呀。”付小芸盯着室内的两人,看得有些出神了。 “小芸,我们走吧?”闻岳有些急躁。两人平时不来这里买咖啡,只是这回室友送了张优惠券才来试一试,没想到付小芸买完了还不走,仍在店外盯着那个男生看了好久,特别是她这么投入的神情,让他感觉非常不妙:“你到底怎么了?那个男的到底……” “嘘,刚刚他旁边那个店员怎么叫他的?”付小芸说,“洛、纬、秋?” “对啊,他是谁啊?” “算了,你认不出来也正常,”付小芸微微一笑,转身看向闻岳,“是思思啊。” 第13章 各怀心事 ========================= 思思,这个人闻岳是知道的。他略一思索,就将橱窗内还系着员工围裙的男生与记忆中的那个形象联系起来了。 尽管现在与付小芸在一个区玩游戏,但是曾经他在刚开始玩这个游戏时,是与思思在一个区的。甚至,他们是在同一个帮会的。 但他意外的是,付小芸是怎么认出的? 就算pk高手思思的威名远扬,但付小芸是怎样将一个一脸淡漠的平头男生与游戏中那个火辣御姐形象联系起来的? 虽然热衷pk的玩家都或多或少地听说过思思这两个字,但这人平时确实低调,从未听过“她”参与什么线下玩家活动。 不,不是“从未”。 除了那次…… 闻岳迟疑一下,终于开口问道:“小芸,你怎么……” 然而话未说完,就听叮铃一声,旁边有人推开了咖啡店的门走了出来。 是金澜,他完成了送饭加送伞的重任,此刻正要打道回府,殊不知门口还有一场刻意为之的偶遇正等着他。 “嗨,小金。”付小芸当然也注意到金澜出了门,于是她悠悠转身,微笑着朝金澜示意。 “……师姐。”金澜只感觉体内有根神经突地一跳,他硬着头皮朝付小芸点点头。 果不其然,付小芸身旁粘着一个闻岳。 金澜的心情是复杂的,他说不清自己到底想不想见到闻岳,但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是在这种场合见到。 即使他有下定决心做出一些改变,也没有必要反复观赏他和付小芸形影不离甜甜蜜蜜的画面来自我折磨。 但闻岳总能适时地保持风度翩翩。见到金澜,他立刻将自己从刚才的迟疑与疑惑中拔出来,一秒切换到合适的社交状态。 “金澜,真巧啊。” “嗯,”金澜干巴巴地说:“师兄好。” “小金,”付小芸脸上仍是那幅春风和煦的笑容——岂止是她自信,只要是见过她的人都知道,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微笑:“店里那个男生,是你的熟人吗?” 这样的疑问让金澜也未曾预料,但他来不及多想:“熟人……也算熟人吧,嗯,是学弟。” “这样啊。”付小芸点点头,“那就不打扰你啦,拜拜。”说罢转身对闻岳示意道:“那我们走吧。” 金澜于是只好局促地点点头,目送他们离开。 此刻三人心中各怀心事。 “因为一些事情偶然认识”。不只是付小芸,闻岳也很难不去思索这句话。 他想起那天金澜第一天注册游戏后给他发的截图,当时的游戏界面上也有一个名为“思思”的玩家。 再联系到金澜也在那个区,那当时的“思思”一定就是洛纬秋了。 那么金澜口中的“偶然认识”,就是指在游戏中认识,然后线下又碰了面? 姑且想不出另外的可能,只能暂时这样认为了。闻岳想。 此刻仍有另一件事让他有些心烦意乱:为什么付小芸这样关注洛纬秋,或者说“思思”? 他一边陪着付小芸往宿舍楼走,一边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关注她的神情。 纵使付小芸总是落落大方,从不显露多余的情绪,但闻岳还是敏锐地察觉到她内心深处的那份跃跃欲试的雀跃。 付小芸和“思思”,到底是什么关系? 第14章 再次挑衅 ========================= 晚上,金澜打开电脑,进入游戏。 近来,他似乎将时不时登录游戏看思思有没有上线当成了一项例行功课,可惜数日过去,好友列表里那个御姐头像却一直灰着。 他当然不知道他在游戏里遇见的思思就是洛纬秋,因此也无从知道思思一直不上线。尽管他能看出思思在这个区是个小有名气的人物,而他也没有想过找游戏中其他人打听一下。 毕竟说到底,他还没有卸载这个游戏,也不过是因为当时思思的一句留言……说不定思思最近比较忙,已经将这事忘了呢,金澜想。 然而温吞内敛如他,在这件事上,却注定做了一个宁愿他人失约,不肯辜负他人的人。 于是上了游戏,看看思思有没有在线,然后再退出游戏,如此反复。 不过今天情况似乎有些不同:当金澜不怎么抱希望地点开好友栏后,却发现思思的头像是亮着的。 而思思显然也注意到金澜上线了,于是几乎是瞬间,有消息发来: 【私聊】[思思]你来了? 【私聊】[思思]那我们去练级吧 金澜一愣,他并无意再继续玩这个游戏,这么多天的等待也只是想亲口道个谢,但是看到思思的邀请,他又不免迟疑起来。 但是犹疑只是一瞬间的事,毕竟他跟思思只是那天在一起玩了一会儿,实在谈不上有什么交情,而他等了这许多天,或许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于是金澜在输入框中打字道:“谢谢你那天带我玩,但是我不打算再玩这个游戏了。总之谢谢。” 但还没等这句话发送出去,思思新的私聊又发过来了。 【私聊】[思思]实在抱歉,前几天太忙了,让你等了很久吧 【私聊】[思思]放心,我来带你,一定没问题的 金澜看着屏幕上思思自顾自说的话,突然就不忍心按下“enter”键了。 不知为何,他觉得网线另一端的“思思”很孤独。 美人隔云端 第10节 网游世界里,喜欢将男装女或者女装男的玩家称作“人/////妖号”。那么就在此刻,两个“人///妖号”的升级之旅开始了。 * 为了升级,金澜接了几个新手任务,于是便开始满地图杀怪。这种新手任务往往分布在地图的各个角落,而每当将一个地图上的任务全部清完之后,便会得到一个成就奖励,因此就一些以集齐各种成就为乐的“成就党”们,即使已经满级了,也还是会将各个地图上自己没做完的任务挨个做完。 【私聊】[思思]你小心一点 【私聊】[思思]不要引怪,就跟在我后面 【私聊】[思思]这样我杀的怪的经验你也能吃到 …… 如果让金澜这种毫无游戏经验的人来玩,也许几个任务就要做好几个小时,然而有“大号”思思带他升级,他升级的过程显然并没有其他小号那样曲折,正相反,一个小时不到,他就已经连升了好几级。 而由于思思带小号升级过于专注,总是给金澜发送完注意事项后就一个人默默埋头杀怪,一声不吭,因此金澜也得以跟在她身后,好好看看这个游戏的风景。 由于这是个古风武侠游戏,因此游戏里的山山水水都颇具古意,优秀的建模还原,再配上悠扬古朴的背景音乐,此时此刻身处这里,就真的好似穿越回了古代,置身于桃花源中,欣赏巍峨群山与潺潺溪水。 ……但唯一与眼前的古风美景不太相衬的是,由二胡和古筝共同演奏的bgm里还夹杂着思思杀怪时小怪发出的惨叫声。不过,金澜并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的,反而十分有趣。 但是令人意外地是,思思却注意到了这一点。 只见屏幕上思思的形象一下子不动了,但不到一分钟,金澜游戏界面上的私聊框就里出现了新消息: 【私聊】[思思]你可以点开设置里的音乐,将npc的声音勾掉,就不会再有小怪的声音了。 这确实令金澜没有想到。 【私聊】[望月]什么? 【私聊】[思思]小怪的声音可能有些吵 【私聊】[望月]哦,还好吧 发送完这一句后,思思就不再说话了,看样子是在继续杀怪。 金澜想了想,虽然他不懂思思这份体贴来源何处,但一个妹子好心提醒自己,自己是不是有些不识时务? 于是他继续打字: 【私聊】[望月]游戏不就是这样吗/哈哈,如果一点声音都没有反而有些寂寞吧 【私聊】[思思]是嘛 【私聊】[思思]我听她们说这里的风景不错,bgm也好听 【私聊】[思思]我杀怪的时候你看看风景,可能不会那么无聊 原来思思是担心他在升级的过程中太过无聊,于是特地带他来风景好看的地方升级。 他与思思相处不多,然而这份体贴此刻正仿佛一股涓流在他的心上流淌,并从心上的裂缝中渗入内里,继续温暖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在意过的角落。 金澜这个人,离孤僻内向确实相差甚远,却也称不上有多直爽开朗。他合适地在周围人身边扮演着自己所必须扮演的各个角色,比如贴心的学长,懂事的学弟……不受人瞩目,也不被人侧目。他对整个世界并无怨言,也谈不上热爱,他只是循规蹈矩地游离在人间,也许,喜欢上花花公子闻岳,是他做的最“离经叛道”的一件事。无言的暗恋与思慕,是他唯一能发出的无声的呐喊。他是一只生活在离岸不远的鱼,既没有勇气像更深处探索挑战,也不愿意打破当下的舒适走上岸来。 而此刻思思的额外关照,此刻的这份温暖,也许对早已适应了半温不凉的河水的鱼来说,已经过于炙热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希望思思不要管他好了,反正大家不过都是陌生人。 也太不识好歹了吧?金澜想。 此时他突然没头没脑地反应过来一件事:他跟思思相处的并没有多久,但似乎总是感到“无所适从”。 【私聊】[望月]嗯,谢谢。 思思不会知道,这句简短的道谢是屏幕对面的人在怎样的踌躇与不安中打出来的。 不过好在洛纬秋也不是话多的人,私聊框一时又归于宁静。 金澜沉默地看着思思在自己身前杀着怪,而经验条在不断上涨。 偶尔有花瓣飘到两人的人物身上,但转瞬又被微风垂落。 可惜这份宁静并没有持续多久。 【地图】[风荷一一]哟,女神,这回又换了一个姘////头? 金澜用鼠标拖动视角看了看周围,发现并没有其他人,那么这句话显然就是说给思思听的。 金澜看着地图频道里这个id,觉得有些眼熟。 而显然思思也注意到了这份挑衅。 【地图】[思思]滚 忽然一行红色的字从屏幕上端飘过: 【系统】玩家思思对玩家风荷一一展开仇杀。 第15章 孤军奋战 ========================= 本来是两个人的战斗,没想到对面那个“风荷一一”显然叫来了外援,于是不到一分钟地图上的人就瞬间增多:对方起码有四五个,而思思这边,就只有金澜一个。 金澜见识过那天这群人是怎么挑衅思思的,也见过思思不依不饶地进行反击的样子。但是现在在这里,就只有他们二人,而他基本上就约等于不存在,因此如果要展开一场恶战,那完全是思思一个人来承受了。 在这片虚拟的江湖,无论重伤多少次,也完全可以通过各种方法复活,然而金澜却没由来的感到紧张,他为思思捏了一把汗。哪怕他明白眼前的一切都是一堆数据,但无论是现实世界还是虚拟网络,他都不想看到一个女孩被一群人处处针对,甚至以多敌一的情形发生。 特别是,这个女孩已经与他产生了“联系”,他们不是陌生人。 联系…… 在金澜对这个游戏有限的了解里,他模模糊糊地记得游戏面板里有一个地方可以看到最近加入的队伍的组队信息。翻找了一下后,果然找到了上次他与思思组队的信息,里面除了他和思思的id外,还有另一个人:花心风流看今朝。在他的印象里,这个人仿佛与思思还挺熟。 如果确实如此,这是能叫思思的朋友来帮她的唯一方法了。 于是金澜迅速加这个人为好友,万幸,这人居然正好在线,并且很快通过了好友请求。 【私聊】[望月]你好,请问你是思思的朋友吗? 【私聊】[花心风流看今朝]啊? 【私聊】[花心风流看今朝]哦我记得你,那天那家伙带你升级来着,对吧? 【私聊】[望月]是我,现在思思又遇到了一群人,似乎与她矛盾很深,你能不能来帮帮她? 【私聊】[花心风流看今朝]我*…… 【私聊】[花心风流看今朝]行吧,我想想办法 然而,就在金澜埋头打字的几分钟里,思思早就与对面打起来了,此刻的游戏界面上早已经一堆技能特效乱飞,各种击打的音效接踵而至,扰得人耳朵疼。 金澜赶紧在那堆五光十色的特效中找思思,只见现在思思一招闪现,矫捷地拉开距离,绕到地图上的一棵大树背后,顺利在消失对面几人的视线内。但由于金澜与思思在一个队伍中,他能够清晰看到思思此刻血条已经过半,甚至还在不断掉血。 高手之间的对战并不需要太久,往往是几个回合之间就见分晓。基本上技能栏里的一排技能都放完,地上总得倒一个。 而思思作为这个区一等一的高手,单打独斗的话她当然不怵对面的任何一个人,但是如果是围攻的话,蚂蚁也能把大象咬死。 金澜作为队友,自然能看到思思此刻所在的位置,但是围攻她的那几人却一时看不到,只能暂时按兵不动,等她再次现身。 他们都知道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按照思思的pk风格,哪怕她能完美藏起来躲过攻击,她也绝不会选择一直选择窝身。 果不其然,突然几人中有一个人受到了攻击,于是他们纷纷切换视角,往发出攻击的方向看去,原来在不声不响之中,思思已经跳上了远处的一个高崖。那里地势陡峭,需要操作极好的人才能跳上去。 而被人发现之后,思思立刻转身跳上了更高的一处。 任何的攻击都有距离限制。对面风荷一一等人虽然一时半会没法靠近思思并向她释放技能发出攻击,但他们也可以站得远远的,这样思思也无法回击。 场面一时便僵持住了。 此时金澜突然就收到了思思的私信: 【私聊】[思思]你自己藏好,不要管我。直接换地图离开也行 然而金澜还没来得及回复,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块地图的传送点上,突然涌出来了越来越多的人,地图频道一时变得热闹无比。 而此时,在洛纬秋的寝室里,他正在冲魏寒破口大骂: “姓魏的!你搞什么啊!” 魏寒却是委屈巴巴:“啊?人家这不是要帮你吗?” “不要用那种口气——你这也叫帮?” 原来魏寒在接到金澜的私信后,就一直在思索该如何帮洛纬秋解围,可惜他一个pve,平时也就下下副本,对pvp以及洛纬秋的那群朋友一概不知。 不过好主意没有,馊主意还是一箩筐。 魏寒很快在世界频道上刷起了屏:思思现在正在东陵!!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啊!!兄弟们组团一起冲了他!! 吆喝了一阵后,果然就有不少与思思素有过节的人来到了东陵地图上,除此之外,还有吃瓜看热闹的、组团旅游的、在线直播战况等等各路人马一起来到了这个地图。 有第一批去的人,就会有第二批第三批,而东陵是个承载流量有限的小地图,因此在第八九批人再次一拥而入之后,便开始有人陆续地被卡掉线。 【地图】[近日香]思思在哪啊? 【地图】[卤煮绿竹]思思?不是说这个地图今天可以挖宝箱吗? 【地图】[楼上云]什么挖宝箱/鄙视,大家都是来看女神打架的 【地图】[月小兰]前排出售瓜子可乐小板凳/鲜花/鲜花 【地图】[海角一线]*,好卡啊,动不了 ………… 洛纬秋:“……” 魏寒:“嘿嘿,你没看公告吧,今天服务器不停服维护,本来就需要分流。这么多人都挤一个地图上去,就更容易卡死掉线。” 洛纬秋:“……” 解决不了问题,就干脆把水搅浑。这个处理方式,真的很“魏寒”。 在服务器过载的情况下,哪怕勉强支撑着不掉线的玩家,也很难释放技能进行pk。 洛纬秋不言不语,始终在高崖的草丛中俯视人群。果然没过多久,风荷一一那群人就消失了,看来要么是下线了,要么是到别的地图去了。 于是一场以多敌一,看似凶险的pk对决,居然就以一场闹剧的形式被化解了。洛纬秋说不上来开心或懊恼,他只是有些心情复杂。 然而他很快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喂,你怎么知道我被人围攻?” 美人隔云端 第11节 “啊?”魏寒挠挠头,“就是那天你带的那个小号,突然找到我,要我帮帮你。” 望月。 于是洛纬秋在心里默念了这个昵称。她本可以自己躲起来或者干脆离开这个地图了事,但她却积极想办法帮他。这件事,洛纬秋着实没想到。 毕竟按说,两人之间也谈不上有什么交情,而她作为一个第一次玩这游戏的新人,本不用做任何事,明哲保身就好。 就算是如冰山般岿然不动,对所有事情都冷淡处之的洛纬秋,也不免在心中有些动容。 与此同时,风荷一一那帮人也没闲着。在游戏论坛上,有关思思的讨论帖又出现了。内容依旧是一贯的污蔑与诋毁,然而吃瓜群众们很快从帖子里放出的现场截图里发现了一个华点:高手打架,为什么还有一个小号站在一边?是思思的亲友吗? 于是楼主很快就坡下驴,语焉不详道:“听说思思他们帮会关系就是很乱啊,上次帮小三出头也就算了,没想到这么快就又找了一个,呵呵。” 桃色八卦总是格外引人注意,于是短短半小时内,一座八卦思思的高楼就盖起来了。 而在网络世界的某一端,闻岳正在静静浏览有关思思的各种贴。 第16章 线下pk ======================= 闻岳始终记得付小芸对洛纬秋的在意,而直觉告诉他,洛纬秋这个人不能掉以轻心。 能追到付小芸这样优秀的女友,闻岳也是费了很大一番功夫的。得到她,就像得到一件珍视的宝物。然而这样的宝物毕竟是个大活人,不能束之高阁避人耳目,她依旧时刻会在别的男人面前散发着魅力,甚至“一时不慎”还会被人“夺走”,如此,就使闻岳常常没有安全感。 而闻岳很清楚,付小芸最大的择偶标准,是慕强——她喜欢强大的男人。 洛纬秋,不,思思,就很强大。 而付小芸那天含笑念着“洛纬秋就是思思”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并不莫名的嫉妒逐渐涌了上来,它们不断攀爬直至占领了理智与克制。 然而就如瞌睡遇到了枕头一样,他发现思思,也就是洛纬秋起码在游戏里,并不缺少敌人。 他不方便直接出面去教训教训这个学弟,毕竟如果失算,他成熟温柔的完美学长的形象便会崩塌。那么,有人代劳也不错。 闻岳登录游戏社区,点进辱骂思思的高楼。 宿舍里没开灯,只有一台台灯昏黄的光洒在闻岳英俊的侧脸上,房间里略显空荡,只有桌上那个木质的摆钟,发出喀嚓喀嚓的微响。书橱上摆着一张他与付小芸的合影,昔日笑靥依旧清晰,但此时也不可避免地浸入阴影中了。 鼠标光标在“私信”二字上停留了一会儿,然而他最终点了下去。 他缓缓在私信界面上敲除了一行字: “你好,我有思思线下的地址,你需要么?” 有时候,人的嫉妒之心实在难讲。它不需要嫉妒者与被嫉妒者一定有多少交集,甚至可以是毫无关联的两个人之间也会产生这种心情。嫉妒心宛如业火,它一旦燃起,人便会成为它的奴隶,直到最后伤人也伤己。 也许闻岳也清楚地知道,这样做低级又没品,也并不能给他自己带来任何一丝一毫的好处,然而被嫉妒噬心的滋味着实难受,如此低级又没品的行为,却能使他感到无端的畅快与满足。 * 天空几次晴了又阴,终于稳定在了晴天,一片湛蓝,遥不可及。 如果让洛纬秋用一个词来形容冬季,他觉得冬应该是“干脆”的。 远山一片灰白,时常有不知名的鸟儿在大学上空盘旋几圈,发出不甚悦耳但干脆的叫声,再飞走。而这里的空气略显干燥,偶有风刮在人脸上,很容易在脸上吹出一块儿小小的红晕,冬天的风,并不似春夏之风那么和煦或清凉,它只有干脆的、毫不拖泥带水的力道。 而此时的洛纬秋从路旁干枯的落叶上踏过,他很爱听枯叶破碎时发出的细微声响,就好像有人在陪他一起走路一样。 然而他的想法又实在难以揣摩,如果要是真的有人陪他在落叶下并肩漫步,他恐怕又会觉得浑身不适了。 当然洛纬秋这种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心绪,魏寒统称为有病,打一顿就好了。 魏寒只是说说,但谁也没想到今天这顿打就来了。 前几日金澜借给洛纬秋的那把伞一直在洛纬秋这放着,今天洛纬秋收拾桌子时瞥见了,就找魏寒要了金澜的手机号,给他发了条短信想把伞送回去,然而正好今天金澜晚上有讲座而洛纬秋很闲,于是两人便约定晚些时候在医学院的男生宿舍楼下见面。 洛纬秋对自己的事不太上心,唯独对别人的事是又殷勤又冷漠:冷漠是在脸色,殷勤则是行为。 更何况他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对金澜那天的关心还是记在心上的。 ……然而,正如魏寒所说,洛纬秋这个人表达关心与在意的方式实在很奇怪,这不才刚晚上八点半左右,他就已经到了,尽管他心里明白,金澜结束讲座回到宿舍再快也要九点左右。 旧宿舍楼附近的照明条件堪忧,洛纬秋看了看四周,只有几盏破旧的路灯在寒风中瑟瑟,几步路之外简直就是一片漆黑。而进入冬季之后,天黑后还出来活动的学生就少了,尤其是八九点这个略有尴尬的时间,吃完饭的学生早就回来了,而上课或者上自习的学生还没有,因此校园里的街道一时显得尤为冷清。 就在这极为冷清的时刻,洛纬秋忽然听到脚步声正从他身后慢慢逼近。 他回头一看,是几个陌生的面孔。 “洛纬秋?”站在最前面的一个墨镜男五大三粗,此刻正在点烟。 “你是?”洛纬秋脸色如常,淡淡问道。 “有点事找你,”墨镜男身后的一个黄毛接腔道:“方不方便跟我们借一步说话?” 洛纬秋低头看了看表,此时已经是八点五十,估计金澜快要回来了。 虽然他并不想跟这三个人走,但是要是在这里起了什么冲突,等下金澜回来再把他牵扯进来就不好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金澜一定不会对他置之不理。 “方便,换个地方谈吧。” 话音刚落,墨镜男就伸出手,按了按洛纬秋的肩膀,目光上下逡巡,似乎在打量他的身材。 “那就走吧。” 几人来到了旧宿舍楼后面一处老旧破败的停车场内,这里长满杂草,极为荒凉,白天都没什么人,更不用说大冬天的晚上了。 “知道我们是谁吗?”墨镜男回过头,在黑暗中露出一口大白牙,“思思?” 原来是游戏中的人,那便不用问了,他洛纬秋在游戏里得罪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他根本不关心是具体的哪一个仇家。此时洛纬秋没有害怕,而是甚至有些想笑。 他抿抿唇,嘴角上扬:“……挺身残志坚的啊?” “什么?”这意想不到的回答让包围他的几人迷惑了。 “眼睛瞎了还能摸到这儿找我,”洛纬秋面带笑意,语气并不像平时那样硬邦邦,甚至还有几分柔和。他看了看与墨镜男一伙的其他三人,笑说:“还好,带了几只导盲犬,不然恐怕都不好回家了。” 这是嘲讽墨镜男是瞎子才戴墨镜,而跟随他的黄毛二人是狗。墨镜男听罢大怒,一拳挟风打来,而洛纬秋心里已经有了防备,他运动神经本就发达,此刻以极快的速度向旁边一闪,那一拳便从他肩上越过直击他背后那个小喽啰脸上了。 在洛纬秋开口嘲讽之时,就已经把墨镜男接下来的反应以及他该如何躲在脑内规划明白了。 无论是在游戏里pvp还是在现实中pvp,当在力量上无法压制对方时,那么速度、预判和灵活应对就很重要。 作为线上pk狂人的洛纬秋虽然并没有什么线下pk的操作经验,但第一流的操作意识依然在。 “啊!”洛纬秋身后的小喽啰发出一声惨叫,“大哥,你打错人了!” “你小子,你他妈的……”须臾之间,洛纬秋身旁的黄毛就要扑上来抱住他,可惜洛纬秋身高腿长,他及时向后一退,又伸出长腿轻轻一绊,在这黑灯瞎火的停车场,果不其然就将黄毛摔了个够呛。 开局得利,但现实毕竟不是游戏。游戏里讲究射程、技能冷却时间……现实中全都没有。 摔倒的黄毛没有轻易言弃,他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顺势扯住了洛纬秋的右腿裤脚,洛纬秋躲闪不及,只能用左脚去踩黄毛的手,此时然而在这左右掣肘之时,墨镜男的一拳便挥了过来。 这一次没有那么幸运躲掉,洛纬秋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下。 然而这一拳也正激起了他的怒火,只见他低喝一声,在那一拳从脸颊上擦过后立刻及时咬着牙伸手死死攥住了墨镜男的一条胳膊,并顺势往地上一抱一掼一躺,墨镜男没料到他还有这一招,自己不免也被带着踉跄了好几下,险些趴在地上。 紧接着洛纬秋用力在抓着他裤脚的黄毛脸上踹了一脚,这一脚着实有些狠,黄毛立刻哀鸣一声松开了手,转而捂着自己的脸。 “你还挺能打?给老子起来!”而另一个小喽啰则从洛纬秋身后拽住了他外套的领子,试图把他拎起来,但洛纬秋冷笑一声,反而反手向上掐住了那人的脖子,然后顺势向前一摔,那人被掐住了气管,正痛苦万分之时,只能顺着洛纬秋的力道向前倒去,然后摔在地上。 所有的动作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 洛纬秋轻哼一声,他擦擦手,从地上站起。 一挑三还只挨了一拳,只能说洛纬秋的反应能力实在出色,然而能做到这一切却并不轻松。之前背上的伤还没痊愈,又在地上摔摔打打,此时他已经感觉后背正痛得令他倒抽凉气。 “操你妈的……”下一秒,墨镜男直起身子就是一脚踹来,洛纬秋试图去躲,然而背上的疼痛让他的动作一滞,反应便没有那么灵敏了。 虽然避开了要害,但那一脚还是踢中了他的侧腹。 洛纬秋痛哼一声,腰背都在痛,他已经是强弩之末。他按了按腰,剧痛令他不得不半蹲下来。 “呵,这就不行了?你小子不是挺能打吗?”墨镜走近他,准备在他不能动弹之时再来一拳,而黄毛二人也正向他靠近。 就在这时,一阵音乐声突兀地响起,是洛纬秋的手机响了。 第17章 近在咫尺 ========================= 手机铃声的声音不大不小,但所有人都是一愣。 洛纬秋先墨镜男一步反应过来,这一定是金澜下课后来到宿舍楼下没见到他,才给他打了个电话。 接还是不接呢? 洛纬秋将手伸进口袋中,在墨镜男几人都以为他要接起电话叫人来帮忙的下一秒,他挂断了电话。 此时接了这个电话,一定会被金澜听出有问题,还是不要把他牵扯进来了。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的是,洛纬秋刚挂掉电话,紧接着又有一个电话打进来了。 如果说第一个电话是意外,第二个就显然是惊诧了。 但此时墨镜男等人已经反应过来,一齐扑向他,试图夺下手机,然而洛纬秋忍着痛就地一滚,又让几人扑了个空。 墨镜男被彻底激怒,他大吼一声再次挥拳打去,洛纬秋还想再躲,却发现已经被逼入墙根。 没办法了,只能挨这一下了,他索性闭了眼,紧紧咬住后槽牙,如此想。 然而还没等这拳头落到脸上,洛纬秋忽然听到不远处一声惊呼:“洛纬秋!?” 是金澜,他怎么会来这里? 现在是墨镜男不知他这拳头该不该落了。 但金澜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 洛纬秋只见他正急切地向他奔来,刚刚还隐于黑暗中不甚明晰的身影也随着脚步而愈发清楚:金澜显然也看到墨镜男等人,也意识到了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洛纬秋还没开口让他赶紧离开,他却抢人一步吼道:“你们是哪里人?我已经叫了保安了!” 随着下晚自习和晚课的人越来越多,即使这里往日罕有人至,此时也能听到一些细碎的脚步声和言语声。 墨镜男等人不是校内的学生,不了解地形和往日的情况,难免真的担心一会儿这里人会越来越多。虽然,如果他们再僵持一会,就会知道学生们只是回宿舍时路过这附近而已,根本不会来这条连路灯都没有的旧停车场。 美人隔云端 第12节 “哼!”墨镜男收回了手,此行只是为了教训一下那个在游戏里嚣张的思思,现在目的已经达到,那么也该见好就收了。 不然真招来保安,闹进了派出所,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你小子,以后给我注意点!”墨镜男扶了扶墨镜,转而对另外两个小弟说:“我们走!” 三人在与几步之外的金澜擦肩而过之时,借着微弱的月光,金澜还是记住了几人的模样。 洛纬秋艰难地站了起来,金澜立刻快步走来,将他扶住:“你……你还好吧?那几个人是什么人?” 洛纬秋避而不答,只问:“……学长,你真的叫保安了吗?” 在洛纬秋眼中,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反正受伤的只有他一人,反而如果惊动了学校,恐怕还要通知家长,那可就麻烦了。 “这……”金澜回答:“我刚刚只是虚张声势,不过我们还是去报警吧?” “不,不用了。”洛纬秋只觉得身上到处都痛,说一句稍长的话都要费劲。 金澜瞥见他脸色难看,意识到现在不是纠缠这个的时候,于是换了个方向跟这个闷葫芦沟通:“那,我送你去医院!” 洛纬秋艰难地摆了摆手:“谢谢学长,我……我缓一会就行了。” 金澜实在无奈:“那你到我宿舍缓吧,这总行了吧?” 洛纬秋刚想开口,却被金澜立即截住:“这次不能说不行!” “不然,”金澜到底聪明,跟洛纬秋相处时日不多,却已经摸索出了治秋大法:“不然我看我还是去报警了。” 略带威胁意味的话让金澜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僵硬地点点头,半推半就地被金澜搀着,跟他来到了宿舍楼。 一进入宿舍楼,灯火通明,洛纬秋脸上的青紫印立刻就无所遁形了,看着颇为触目惊心。 “哟,这是?”楼梯上,金澜遇到了小颜。 “啊,我的学弟。” 小颜一双极好看的凤眼半张不张,他观察了一下,对洛纬秋说:“打架了?” 洛纬秋想开口否认,却没想到金澜代他回答道:“……不是,摔了一跤。” 洛纬秋有些惊讶,他想否认是想大事化小,免得再生什么事端。但,金澜为什么要为他说谎? “原来如此。”小颜似笑非笑,然后冲金澜挥挥手:“那快进屋给学弟敷点药啊。” 洛纬秋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小颜的目光和笑意让他不太舒服。 进门后,金澜急忙打开宿舍的灯,又给洛纬秋搬来椅子,示意他坐下,转身又去柜子里翻找,好不忙活。 洛纬秋舔了舔略显干燥的下嘴唇,他想说不用麻烦了,可看着金澜忙碌的身影,不知怎么,一时却开不了口。 金澜没有回头,却像看透了他似的,语气轻快:“你放心吧,不麻烦。要是你带着伤从我这走,那才是麻烦。” “为什么?” “你想啊,我就是学医的,怎么连你一个跌打损伤都照料不好,那不是坏我名声。” 这话说得俏皮,又不是每个学医之人都要会治跌打损伤。但洛纬秋没说什么,他只是轻轻笑了。 察觉到他的静默,金澜忽然问道:“你啊,为什么那么怕给别人添麻烦呢?” 洛纬秋下意识想回答,因为我们还没有那么熟啊学长。 然而话还未说出口,他突然意识到,不,不是这样的。 这并非亲疏远近的问题,就算是像魏寒那样朝夕相处的人,就算是一起上课一起吃饭的人,他骨子里还是很怕别人的担心。 就比如今天这件事,他突然很怕魏寒会知道,会心疼他,会为他打抱不平。 洛纬秋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反问道:“学长,你是怎么看出来我怕给别人添麻烦的?” 金澜的动作一滞,然后说道:“我不是看出来。我就是……” 不是看出来的。但就是能感觉到。 金澜想,因为我又何尝不是这样的人呢。 看似丝毫不相关的两种个性,一个温和有礼,其实只是用得体的微笑来拉开与别人的距离;一个冷面少语,则是用实际行动排斥他人的靠近。 两种人从不同的起点出发,最后殊途同归。 无须刻意观察,仅是同类间的心有戚戚焉。 “什么?” “不,没什么,”金澜笑笑,“因为你太明显了,从那天在医院,后来我到咖啡店给你送伞,再到今天你不让你我报警……总之,感觉你不喜欢麻烦别人呢。” 洛纬秋颔首:“让学长费心了。” 洛纬秋坐在椅子上无事可做,只能开始观察起金澜的寝室。 很整洁,没有什么异味,窗帘是柔和的奶黄色,窗边还摆着两盆绿植,而房间整体色调是浅蓝色,桌椅床单,都是蓝色系。 “啊,找到了。” 正在洛纬秋漫无目的地捕捉信息时,金澜忽然转过身,手中拿着一瓶碘伏和棉签。 看这架势,是要帮他伤口消毒啊。 “学长,”洛纬秋赶紧开口,“还是我自己来吧。” “你的伤在脸上,还是我来吧,”金澜笑眯眯地说,“放心,我的手很轻的,不会弄痛你。” 不是痛不痛的问题啊……洛纬秋一时无语。 然而金澜已经拧开了碘伏瓶子,并将棉签蘸进去了。“你的伤离眼睛比较近,最好先把眼睛闭上。” 说着,金澜也不管他同不同意了,杵着棉签就“步步紧逼”。 “学长,我……”洛纬秋还想最后挣扎一下,但金澜不给他机会,直接打断:“好了不要乱动,快闭眼,不然弄进眼睛里会很痛啊。” 这什么哄小孩的口气…… 然而洛纬秋还是乖乖闭眼了。 在他闭上眼睛前留在脑海里的最后一幕,是金澜和煦却又有些狡黠的笑颜。 第18章 识时务者 ========================= 洛纬秋闭着眼,莫名其妙地想到一个不太冷的知识:当人的眼睛看不见时,嗅觉和听觉就会格外灵敏。 之所以会这样想,是因为在当下,周遭一片漆黑之时,他闻到了一股很怪异的味道。这味道当然不属于这个房间,但却并不违和,而是意外地与这里的环境相处融洽。洛纬秋略一思索,有了答案:是金澜身上的消毒水味。 这股味道钻入鼻腔,淡淡的,不刺鼻也不难闻,只是很特别。这种略带冷冽的气味,让洛纬秋像起雪后的森林,扑面而来的是一股肃杀之意。可金澜本人明明那么温暖。 洛纬秋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他拘束极了,也紧张死了。他似乎能够听见金澜近在咫尺的呼吸声,甚至能够听到棉签在皮肤和伤口上摩擦的窸窣声。太近了,下一秒他甚至感觉金澜也许能听到他的呼吸声。洛纬秋修长的手指不肯服帖地伏在膝上,只好默默地扣起了裤边,裤边的针脚密密麻麻,他的心跳也如此:密集到似乎没有间隙。 “嗯?”金澜仿佛感应到了他的异样,问道:“是不是有点痒?” “哦,还好。”一贯硬邦邦冷冰冰能少说就绝不多说的秋式回答。 “哈哈,可是你好像很紧张。”金澜笑起来,呼吸溅到洛纬秋的脸上,这下真的有点痒了。 “……真的还好。”洛纬秋的声音低了,语气也柔和了许多。 “好啦,”洛纬秋明显感到声音正在飘远,是金澜直起了身,于是他也睁开眼“我只是帮你消了消毒,你回去可以自己视情况冷敷一下,如果哪里肿得比较厉害,试着用红花油自己涂一下,啊,对了,不要在伤口处涂就好。” 金澜说着,顺便在床边坐下,微笑地看着洛纬秋。 “学长……” “嗯?” “这个事……”洛纬秋想到金澜那句“害怕给别人添麻烦”的评价,不知怎么,突然就不想开口拜托他保密此事了——因为那岂不是坐实了他的猜想? 这没由来的叛逆与羞赧,就仿佛思春期少年少女们被人戳中心事后,就偏要嘴硬狡辩几句一样。 “这个事怎么了?” 洛纬秋在心里叹了口气,慢吞吞地说:“……就别告诉魏寒了。” 洛纬秋一边说着,一边观察金澜的表情,他猜想金澜一定会笑,然后说“我说得没错吧”。 哪知金澜却是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好。” 洛纬秋始料未及,只嗫嚅出一个“哦”字。 “其实我本来也没有打算说,”金澜说,“我猜你有自己的打算,如果你想说,你会自己说的。对吧。” 金澜时而温润时而幽深的眼眸藏于镜片之后,就让人有些看不清了。 而洛纬秋看着他,一双瞳仁依旧黑到发亮。 “谢谢学长……对了,学长怎么知道我在那里?” “哦,其实我不知道,”金澜一边回想一边说:“只能说我运气比较好吧。我来到宿舍楼的时候发现你不在,我想你不是会失约的那种人,就问了一楼宿管,没想到他正好对你有印象,他说你好像来了有一会儿了,但是刚刚跟几个人往老停车场的方向走了。我感觉不太对劲,老停车场那边连路灯都没有,你去那里做什么?就一边打电话一边往那边走,谁知还没进去就听到了你的手机铃声。” 原来闻岳为了报复,私自将洛纬秋的真实姓名、学校地址还有他趁洛纬秋在咖啡店打工时偷拍下的照片发给论坛中与思思有仇的人,但由于他并不知道洛纬秋的院系,只那天听金澜模模糊糊地说了一句“学弟”,便以为洛纬秋也是医学院的人,于是把医学院男生宿舍的地址给了那帮人,让他们可以在宿舍楼外蹲点。 无独有偶,洛纬秋今晚正好来此给金澜换伞,于是就这样撞上了。 洛纬秋点点头:“哦。” “……然后,没想到你把我的电话挂了。” “……抱歉。” “没关系,我猜你是不方便接电话,本来想在一旁等着,但当时虽然很黑,可还是能隐隐约约看到你蹲在地上,我就感觉事情不对了。” 边说着,金澜起身,从桌上拿起一盒牛奶,递给洛纬秋,然后继续说:“谢谢的话就不用了,总共我也没做什么,无非是打两个电话,叫了两声而已。”和煦如阳的笑容挂在嘴角,但却是一个不容抗拒的姿态。 洛纬秋看着眼前那截从袖管里露出来的白色手腕,忽然不知如何是好,他只得接了牛奶,但另一只手也没闲着,他将之前手上紧紧握着折叠雨伞轻轻放到金澜桌上,轻声道:“学长,那我还是先回去了。” “哦,好,那你路上慢一点。”金澜说,“如果有什么情况,记得给我打电话。”话虽如此,金澜还是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他知道哪怕天塌下来了,洛纬秋也不会主动来打扰他的。于是他又补了一句:“小洛,不要逃避接受别人的好意。” 洛纬秋与金澜告别后走出他的寝室,在即将走出楼门之际,忽然看见刚刚看见的那个样貌俊美的男生,小颜,正拎着水壶从对面走来,看样子是刚打完水回来。 洛纬秋本想这样安静地擦肩而过,谁知小颜却注意到了他,还把他叫住了:“哎,同学,请等一下。” 洛纬秋于是就站定了。他想起之前小颜那令他不太舒服的打量的目光,本来是不想停下的,但鉴于小颜似乎与金澜关系不错,他就不能不给这个面子。 “学长。”洛纬秋很客气。 美人隔云端 第13节 “你真是金澜的学弟?” 这话问得实在怪异,洛纬秋耐心有限,他皱眉道:“……总不能是学妹。” 小颜笑了,好看的薄薄的嘴唇轻启,像两瓣莲花绽开:“是真的我就放心了。” 这还能有假的?洛纬秋满腹狐疑,但他懒得问。 “有空多来找金澜玩啊,”小颜抬脚欲走,但还是冲洛纬秋眨眨眼,“那家伙太孤僻了,老一个人闷着。”说罢就自顾自地走了。 真莫名其妙……洛纬秋盯着小颜的背影想。 但,太孤僻了? 这个评价怎么看都和待人温和的金澜对不上号。 楼上,金澜站在窗前目送洛纬秋出了宿舍楼,又一直看着他越走越远,直至消失在夜色中。 “怎么,你有什么话想说?”金澜无奈地回过头,看着刚刚来访的小颜 而他身后的小颜,手指间还挟着根烟:“你也是时候该忘了闻岳了。” “哦?” “换一个人喜欢吧,”小颜抽了一口,缓缓道:“我看那个学弟就不错嘛,看着很靠谱,你有没有兴趣?” 金澜没说话,而是来到桌前坐下,然后打开电脑。 “喂,给个反应啊,”小颜吐了个烟圈:“总要向前迈一步。” “你再多嘴,”金澜无奈地看着他,“我就去举报你在宿舍抽烟。” 虽然宿舍管理条例中是有不准抽烟的规定,但是真要追究起来,恐怕没几个男生可以逃过一劫,因此宿管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小颜无所畏惧:“你去吧,看能不能拿一个医学院禁烟大使的荣誉证书。” 这招不行就再换一招,金澜打开手机相机,趁小颜不注意,对着他就是一张抓拍:“那我去学校贴吧散播你的照片和手机号,替你征婚。怎么写好呢……就说大龄美貌男青年空虚寂寞冷,急寻一有心之人共遣漫漫长夜,男女不限?” “打住打住,”小颜主动把烟掐了,赶忙说道:“好好好,我不多嘴了,我这就走。” “识时务者为俊杰。” “不过,”小颜一手握住门把,在门前停了下来,他没有转身,只是语气平淡,慢慢地说:“坏的恋爱会毁掉一个人,好的恋爱可以改造一个人。” “忘掉闻岳吧。金澜,我希望你能拥有好的。” 金澜没有说什么。门关上的一瞬间,房间里又变得空空荡荡了。 他想到洛纬秋,他的确是个不错的男生,他有着无法掩饰的、笨拙而柔软的一面。 他明白小颜的意思,哪怕不是洛纬秋,他也应该尝试去接触新的人,而不是将自己圈禁在名为“闻岳”的小岛上画地为牢。但是在自己的世界徜徉久了,迈出去就会格外艰难。 也许不要逃避的人,应该是他自己。金澜想。 第19章 此去经年 ========================= 洛纬秋回到自己的宿舍,魏寒正端坐在电脑前,看上去像是正在打本,手指都敲出残影了。 洛纬秋局促地轻按下脸颊的伤,故作淡定地从他身后悄悄走过。 “回来了?”魏寒精准地叫住了他,连头没回。 可惜洛纬秋虽然尽力放轻脚步,压缩自己的存在感,但两个人熟得太过分,都不需要用万分之一的余光去瞧,只需要感受到周遭的气场一变,就知道对方来了。 “嗯。”洛纬秋很镇定。他觉得魏寒短时间内搞不定这个副本,因此是没空念叨他脸上的伤的。 怎奈天不遂人愿,他这侥幸的念头只存活了一瞬,就见魏寒向前推了一把键盘,然后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转头道: “就这个副本,你猜怎么着,老子打了一周,今天终于……”魏寒看着洛纬秋杵在那儿,视线游离,身体僵硬,脸色也不太自然,“你怎么着了?冻着了?” 洛纬秋手速不错,脑速也不差,立刻就坡下驴:“嗯,外面太冷了……然后我摔了一跤。” “啊?这前后的逻辑关系在哪?”魏寒狐疑起身,终于瞧见了洛纬秋藏在他视线死角里的那半边脸。 “啊你怎么,破相了?!” 洛纬秋有点头疼,这一嗓子下去,大概半层楼的人都知道他破相了。 洛纬秋草草地随便描述了一下摔倒的过程,尽管措辞漏洞百出,但还好魏寒是个单细胞生物,居然最后也就那样将信将疑了。 魏寒发愁地绕着洛纬秋观察他的伤势:“我说,不会真的毁容吧?” “去去去,毁了就毁了——别绕了,你绕得我头晕。” “哎,”生活不易,魏寒叹气:“本来脾气就差,就剩一张脸了,现在倒好,连卖相都没了……” “说谁呢,你才卖相都没了。”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你瞧你,你还不乐意,那行吧,你卖相好,你是咱们院男生里卖相最好的。” 洛纬秋:“……”怎么听着还是不对劲?! 于是乎又是鸡飞狗跳的一个晚上。 洛纬秋到最后也没有深思那天围堵他的人会是谁,又是怎样知道他的身份的。尽管现在的他不再轻易开麦,但从几年前的发言记录,还有一些早就afk的老玩家那里,未必不能挖掘出有关他的身份信息,毕竟他也没有刻意隐藏过什么。 线上打得不过瘾就要线下约架的情况并不少见,他脸上的伤连轻伤都算不上,这件事就算报警也最多批评教育几句,而在网上捅开无非是又引起另一波人对他的兴趣。 反正伤的只有他一个人,而他也没什么大碍。 最凶猛的头狼,只要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也能安然度日,洛纬秋实在是容易满足。 他还是没事就上上线带妹升级,阿玉还是没有什么消息。 而也许是那天打他的那几个人出气了,近来游戏里居然向他挑衅的人也少了许多。洛纬秋有时候想到这,觉得有些讽刺,也有点好笑。 日子就这样过着,不算圆满,但胜在没有什么波澜。 * “今天晚上有什么安排?”魏寒从门外急匆匆地进来,带来一股凉气。他把手中的盒饭递给洛纬秋,然后一股子坐在椅子上,一手拉外套拉链一手忙着按电脑开机键。 “升级。” “升级?电脑系统升级?” “不是,带人升级。” 魏寒发出失望的嚎叫:“都半个月了还没升到满级啊?!再说了带人升级这种活儿谁不能干,你找其他人带啊——哎呀,我们好久没有二人世界了吧,你陪我好不啦。”一句话说到最后居然还能撒个娇,把洛纬秋恶心坏了。 洛纬秋放下手中刚拿起的筷子,正色道:“带人升级这种事谁都能干。” “对啊,所以还是陪我打本……” “但是陪你打本这种事,狗都不想干。” “……我去你大爷的,你他妈的平时话少就算了,怎么一张嘴就这么损?” 洛纬秋没搭理他。 但魏寒也不是真的生气了,他让洛纬秋陪陪他也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毕竟诚如之前所想,洛纬秋要想找对象,没准只有网恋这一条出路了。 而眼下就有个妹子天天跟他一起杀怪升级,这洛纬秋虽然话不多,但相当可靠又负责,也许一来二去妹子就被他的人格魅力所折服了,没准过两天就郎情妾意你侬我侬了,可能下个学期刚开学洛纬秋就能告诉自己他有女朋友了! 魏寒陶醉在自己设想的伟大蓝图中,手中的鸡腿还没啃完,但已经考虑到洛纬秋结婚的时候该随多少份子钱了。 洛纬秋对魏寒的脑内活动则一概不知,他三下五除二地扒完饭,然后不到八点,登录游戏。 他看到主城中那个近来相当熟悉的人物形象。望月早就在等他了。 【私聊】[望月]晚上好 洛纬秋一贯不对女生抱什么不合适的非分之想,但通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就算是他也不由得发自内心地认为这个叫望月的女孩一定是个温柔又和善的人。 有礼貌,主动问好,还特别爱关心人,一举一动都让人心里感到十分熨帖。 【私聊】[思思]抱歉,我来晚了。 【私聊】[望月]你不用抱歉,一直让你带我升级才是麻烦你了/大笑 而在网络的另一端,金澜也对这个叫思思的女孩很有好感。他知道强如思思这种水平的高手玩家,本不必把时间花费在亲自带小号上的,但是她如此承诺了,也就如此照做,负责周到,并无怨言。 【私聊】[望月]我们今天去哪里? 【私聊】[思思]星河谷 洛纬秋虽然平日里不言不语,却并非一个糙汉,甚至可以说他是一个很细腻的人。如果纯粹是升级,那洛纬秋大可以带着望月到小怪密集而且刷新快的地图上连刷三天,保证满级。但他考虑到人家是妹子是第一次玩这个游戏,又不着急升到满级攒装备,那么多多享受这个升级的过程也是不错的游戏体验。因此他升级的地点都选在了风景不错的“情侣圣地”,俩人一边杀怪做任务一边欣赏游戏中最优秀的建模、听最好听的bgm,倒也悠然快乐。 【私聊】[望月]好的 洛纬秋想了想,继续打字: 【私聊】[思思]这个地图上有个隐藏任务,有点难,做成了有奖励 【私聊】[望月]哦? 【私聊】[思思]你想做吗? 【私聊】[望月]可以一试/大笑 【私聊】[思思]好 然而消息刚发出去,洛纬秋就有些后悔。这个任务名为“虽九死犹未悔”,而完成方式简直堪称变态:二人组队,要在这个地图的范围内,各自死九百九十九次。 数量多,要求还苛刻。不能是故意从高处跳下这种自杀,只能是被外力击杀。而这个地图上的小怪等级都很低,洛纬秋已经满级,就算脱光了装备一动不动让它们围着砍,也得砍个二十分钟才能把他的血条磨没。 九百九十九次!这得等到天荒地老才能完成吧。 虽九死犹未悔?还不如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知道哪个奇葩策划想出的奇葩任务。洛纬秋想。 “你在星河谷干嘛呢?”魏寒也在游戏,他瞥见好友列表里洛纬秋的定位后问道。 “做那个隐藏任务。” “哈?死九百九十九次那个?你搞那个干吗,最后那个奖励嘛花里胡哨的,你又不是外观党。” “……” “哦我懂了,陪妹子刷是吧?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 美人隔云端 第14节 “没什么,哈哈哈哈,挺好的,你们慢慢耍嘛,哦不是,慢慢刷。”魏寒实在开心死了,这个任务就是等级越高的越难做,而且还必须两个人一起做,简直是天然地给两人创造独处的机会嘛,999次?等这个任务完成估计洛纬秋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洛纬秋无话可说,毕竟是他自己提出来的,总不能退缩吧?何况就是麻烦点、费时间而已。他没再说什么,麻利地切了地图,一看,望月早就在岛上等他了。 星河谷的景色四季如春,处处都是莺歌燕舞,人间仙境,美不胜收。但随着思思带着望月做完一些前置的任务,两个人朝谷内深处走去,景色就愈是萧条,最后走到山谷尽头,则是一棵常年积雪的古树,树下坐着一个衣衫褴褛、面目慈祥的老头npc。 洛纬秋点击老头,于是npc开始说话: 【系统】[古椿老人]孩子,你们来了。 【系统】[古椿老人]我在此等了好多年,终于等到有人来看我了。 【系统】[古椿老人]可惜,你们却不是我要等的那个人…… 【系统】[古椿老人]你们可知这是什么树? 【系统】[古椿老人]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不错,这就是椿树。 【系统】[古椿老人]咳咳,可是八千年过去了,我还是孤身一人,空负年华孤对酒。 洛纬秋无语,但接任务就是要等npc把话说完才能接,因此只能耐心等着。只听npc继续缓缓说道: 【系统】[古椿老人]因此,我留下这件宝物,又有什么用呢? 【系统】[古椿老人]不如赠与你们罢。 【系统】[古椿老人]不过,我这宝物可不给不懂珍惜之人。 【系统】[古椿老人]因此,你们须得完成我一个小小的考验。 【系统】[古椿老人]唉,倘使时光可以倒流,我也想回到小时候,珍惜那个人…… 【系统】您已接受任务[虽九死尤未悔],当前完成度0/999。 总算接到任务了。思思简单给望月介绍了一下这个任务是怎么完成的,两人就开始了。 得嘞,开始刷吧。洛纬秋卸下思思的装备,再引来一群小怪,开始躺平任砍。 半小时过后…… 魏寒一边憋笑一边问:“秋啊,死几回了?” 洛纬秋对着电脑,一手托腮,眼皮微微一抬:“好像才两次吧……”望月的等级低,因此已经死了五六次,但思思明显血厚多了,因此只能慢慢来。 “哈、哈哈哈,那你不得刷到猴年马月去了。” “……是啊。” “咦我有个招,”魏寒眨巴眨巴眼,开动智慧的小脑筋:“不是只要被击杀就行么?那除了小怪之外,你可以找玩家来仇杀你啊。” “道理是这样没错,”洛纬秋叹了口气,“但是野外pvp输了是要掉荣誉值的,找人仇杀自己999次,那荣誉值都是负的了,所以没人这么搞。” “嗨,负就负呗。” “……你这个专注打副本的人当然不懂我们pvp攒荣誉值多难。” “是是是,小的不懂,那您慢慢玩,哦不,慢慢死吧,哈哈哈。” 洛纬秋懒得搭理他,只好百无聊赖地盯着游戏界面,看着自己的人物被一群小怪围攻,他第一次恨自己血掉得太慢。 【私聊】[望月]是不是很无聊?辛苦你来陪我升级做任务/大笑 【私聊】[思思]还好,本来就是我提议的。 洛纬秋一边回复望月的私聊,一边在心中快速计算:就算一个小时可以死4次,那一个晚上两个小时就是8次,那要是天天晚上来这儿刷俩小时,也就是四个多月以后就可以完成了…… 未来四个多月的晚上都要来这里打卡报道……这么一算,洛纬秋顿时感到人生凄凉。 忽然,耳机里传来叮咚一声,这是好友上线的提示音。 洛纬秋没当回事,但这么对着电脑实在太无聊了,就顺手打开好友列表看了一眼。 鼠标轻轻一点的瞬间,光在视网膜上成像,又穿过视觉神经到达大脑,最后洛纬秋只看到了那两个字,仿佛全世界就除了那两个字外尽皆灰白、统统不值一提—— 隋风。 洛纬秋的心脏快速跳动起来,手脚却瞬间冰凉,大概是全身的血液一滴不剩地都朝心口涌来,但是眼眶却极热,因为眼睛都快要瞪出血了。 他说不上来是愤恨多一点,还是惊诧更多一点。太多太复杂的情绪堵在胸口,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透不过气。 他怎么还会上线? 他怎么还敢上线? 当年线下大师赛上洛纬秋怒打了他一拳,从此就再没见过他上线。有人说他卖号了,有人说他转区了。 洛纬秋用力地眨了眨眼,过去的回忆没顶而来。散落在脑海各个角落、早已蒙尘的碎片此刻一齐拼凑起来,组成了一幅虽略有残缺,但洛纬秋从未忘却的陈年旧景—— 那时洛纬秋还在上高中,还是那个不知好歹的中二小子。 那时他刚刚认识娟若,娟若说要教他pk,让他打遍天下无敌手。 那时娟若和这个渣男还感情甚好。 那时娟若没有被抛弃。也没有死。 那时…… 【私聊】[娟若]小~朋~友~你这次模拟考试怎么样? 【私聊】[娟若]喂,喂,怎么不理师父啊 【私聊】[思思]吵死了 【私聊】[思思]谁说你是我师父了 【私聊】[娟若]你敢反悔? 【私聊】[思思]我从来没承认过好吧! 【私聊】[娟若]你到底考得怎么样?没有沉迷游戏耽误学业吧? 【私聊】[思思]我进步了啊 【私聊】[娟若]真的假的 【私聊】[思思]真的 【私聊】[娟若]哇,太棒啦 【私聊】[娟若]我~要~给~你~一~份~奖~励~ 【私聊】[思思]…… 【私聊】[思思]谁稀罕 【私聊】[思思]你能好好说好话么 【私聊】[思思]什么奖励? 那天是思思第一次见到隋风,娟若口中那个三区pvp第一的,她的男朋友。 隋风的门派是东昙,这个门派的心法只有一个,就是“简心决”,几乎所有门派技能全瞬发无读条时间,因此堪称出手速度最快的门派,也被称为是最适合pvp的门派。 …… 【私聊】[隋风]你是娟若的徒弟? …… 【私聊】[隋风]都知道东昙出手快,但他们都不是最快 …… 【私聊】[隋风]来,我让你看一下,东昙所有技能里最美的一招。 …… 据说在东昙,手速快的高手将一个技能发出的同时可以瞬间叠加上另外一个,当叠加的buff足够多之时,可以激发唯一一个需要读条的高级buff。也就是,东昙最美的一招,名为流光一瞬。 不同于其他门派或华丽或文雅,东昙的门派服装、武器样式、技能特效都极为简陋,唯有这极难的一招,在触发的同时,会见到满天飞雪。 思思是在主城的护城河边见到隋风的。周围繁花胜景,而隋风却格格不入,他衣着朴素,背上只背着一把很薄很窄的剑,不胜萧索。 似乎他走到哪里,哪里就该是一片荒芜。 那天,他和娟若在水边看隋风使这一招的瞬间,纷扬的雪花洒落人间,须臾间,三人都一身斑驳。 花外楼,柳下舟。 流光一瞬,离愁一身。 此去经年,故人重逢。 与此同时,付小芸的宿舍没有开灯,她独坐在一室寂寂中,点了一支烟。 烟圈消弭在指间,面前电脑的荧光衬得她神情有些落寞。一只涂了酒红色指甲油的手指轻轻敲着手机屏幕。 手机屏幕上是一张论坛截图,标题是:惊爆!线下大师赛现场有人打起来了!配图则是一张被偷拍的照片。 照片上的洛纬秋露了一个侧脸,英气挺拔,眼神含冰。 --------------------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出自庄周《逍遥游》。 “虽九死尤未悔”出自屈原《逍遥游》。 “花外楼,柳下舟”出自蒋捷《梅花引》 “流光一瞬,离愁一身”出自夏完淳《南仙吕·傍妆台·自叙》。 第20章 我来找你 ========================= 洛纬秋搭在键盘上的一只手蓦地收紧成拳,由于用力过猛,指关节处泛起青白。他的心在狂跳,除了“故人”重逢外,他有一种莫名的预感:隋风这次上线,是来找他的。 果不其然,不过一分钟,他的耳机里传来“叮”的一声,是有了新的私聊消息。 【私聊】[隋风]在? 在你妈个头。洛纬秋脑内奔腾而过一万句脏话,却都被强咽了回去。 美人隔云端 第15节 他现在是怒极反笑,心里反而生出一点隐晦的期待:他倒要看看,时隔多年,隋风会说什么? 对不起? 可是该听这句对不起的人已经不在了。 然而隋风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料。 【私聊】[隋风]pk,来么? pk? 隋风这么多年突然上线,只是为了要来跟他pk? 洛纬秋想不通。他把牙咬了又咬,气咽了又咽,调动了全身的理智,才没把脑内那一堆脏话直接发到私聊框里问候隋风一脸。 洛纬秋克制地发了一个“?”。 对面的消息很快就来了。 【私聊】[隋风]我知道几年前你没赢过我 【私聊】[隋风]现在,让我看看你进步了没有 这要是能忍得住,那洛纬秋怕是从此就不姓洛了。 【私聊】[思思]好 洛纬秋回复得很简洁。他没有发火,也没有骂人,因为无需多言,那就开干吧。 另一边,付小芸看到这个“好”,笑意攀上她的嘴角。 她知道只要洛纬秋见到这个号,也许都不用任何多余的挑衅,就能激起他的怒火。 她承认她的行为不太地道,她利用了洛纬秋心底那道隐秘的伤口,只是为了一件无足轻重的事:付小芸只是好奇,洛纬秋有多强。 付小芸玩这个游戏也有些时日,她在五区也是叱咤风云的高手,风头无两。 她听闻思思这个名字也很久了,但那天在学校咖啡厅认出他却是一个意外。游戏内美艳御姐,游戏外高冷帅哥的洛纬秋引起了付小芸的兴趣,但是作为pk狂人,她首先在意的就是洛纬秋真正的实力。 三区第一高手,是名副其实,还是徒有虚名? 恍然间付小芸想起了另一个人。几年前,这个“三区第一高手”的名号应该是他的,而那时,思思只是一个无名小卒。然而如今已经物是人非了。 付小芸浓密的眼睫垂下来,遮住了眼中的一丝波澜。她最后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掐灭了烟。 霎时,那点橘色的火星在烟灰缸中销声匿迹,付小芸的双眸却亮了起来,仿佛有火苗燃动:那是她意图夺取胜利前的兴奋。 为了知己知彼,她在今晚来挑战之前特地去游戏社区找了有人录下的与思思pk的视频,而她作为一个老手,只用五分钟就能看出思思的水平和技巧应该与她不相上下,也就是说,今晚他们两个谁赢都是有可能的。 也许一个分神,甚至是网速的一个延迟,就会改写输赢。 胜负在一念之间即见分晓,这才是真正刺激好玩的游戏。 另一边,金澜很疑惑思思怎么许久没有动静,他想了一下,也许她现在有事暂时离开了电脑前,但还是私聊问道: 【私聊】[望月]你还在吗? 望月的消息让洛纬秋的理智稍稍回笼,他咬了咬嘴唇,此时的他已经没有任何心情做除了打倒隋风之外的任何事。 但心海中那股愤怒与震惊的浪头刚刚打过去,还留下了紧张的回波在不停打转。 【私聊】[思思]抱歉,我临时有点事 洛纬秋自己都没意识到,打字的时候他的手竟有些微微颤抖。 【私聊】[望月]啊,好的 望月的这条回复洛纬秋没有看,因为此时私聊框里出现了来自隋风的新消息。 【私聊】[隋风]你在星河谷? 【私聊】[隋风]我来找你。 我来找你。 这四个字映入眼眶,在洛纬秋脑中不断放大,最终转换成了那个男人的声音。 “娟若,你这个徒弟,还很弱。” 那一年,虽然洛纬秋自己嘴上不认,但娟若的确实打实指点过他不少pk技巧,然而除此之外,隋风也教过他。 这是洛纬秋不想承认,但却实在发生过的事。 “很弱”,也是当时隋风给洛纬秋下的评语。 当时的洛纬秋当然不屑,他想苦练pk技巧再与隋风pk一次。可等他真正成长起来后,娟若已经不在了,那个男人也已离开游戏,洛纬秋没有第二次机会再与他一较高下了。 谁也没想到,数年之后,第二次机会就这样轻易且不可预料地来到他眼前了。 想到这里,血液便从四肢百骸涌向心脏。 洛纬秋甚至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犹如有人在他耳边擂起了战鼓。 或许谁也想不到,三区第一高手,会为了一个pk请求而紧张地几乎透不过气。 不能输。洛纬秋想。 绝对不能输! 第21章 将计就计 ========================= 金澜不明就里,只看到屏幕上的思思一个跳跃跳到了一片空旷之地,没过一会儿,地图的传送点出现了另一个人。 金澜看得到这个人头顶顶着“隋风”二字。 地图上来了其他人,这本没有什么奇怪的,但是金澜却莫名地感到紧张。星河谷的景致一如往常,但甚至他觉得此刻周遭的花、鸟、风、水,此刻都一齐静了下来。 尽管实际上,这以数据搭构的虚拟河谷中还是一派静谧美好。它不理会有怎样的杀气在此间流动,就像这个游戏中人来人往,它不在意有怎样的恩爱情仇曾发生在这片虚拟的土地上。 思思扭动着腰肢上前了。金澜看到她头像和id之下的血条变少了,再一细看,她果然脱掉了好几件装备。 到底怎么了?又有人来挑衅了吗?但是脱装备这样的行为,显然是为了平衡己方与对方的装备差异。金澜微微皱眉,但他什么也不想说,只默默看着。 洛纬秋不进行不公平的pk。隋风多年未上线,他身上穿的还是当年的旧装备——尽管这一身在当年堪称极品,但是游戏中装备更新换代之快,几个月未登录就会大有不同。 思思身上穿的是新装备,血量和攻击加成自然要比对面的隋风高许多。如果是其他人单方面的无端挑衅,洛纬秋也许不会在意这么多,自己的装备比对方好,但是赢了就赢了,自己的装备没对方好,可输了就输了。 但这一次不一样。洛纬秋想要公平地将隋风踩在脚下。 【系统】玩家隋风邀请您进行pk? 洛纬秋心头微微一颤。 鼠标轻轻一点。 接受邀请。 pk开始。 在这个游戏中,不同的门派即使都穿同样的装备,也会有微妙的不同。比如有的门派主攻击,出手速度快。有的门派天生基础血量就比其他门派多一些,耐打。有的门派爆发高,有的门派反控能力强,有的门派减伤技能多。总之各个门派之间都有不同的门派特色。 那么要成为一个公认的pk高手,除了要对本门派的技能设计熟稔于心,了解本门派最佳的进攻与防守方式,也必须要对其他门派的特性与差异有所研究。只有这样,才在pk时对对方可能释放什么技能进行预判,并作出合理的躲避与反击。 洛纬秋就是这样的高手。 可惜,付小芸也是。 在点下“接受邀请”的那一刹那,东昙这个门派的所有技能特性就如条件反射般瞬间出现在洛纬秋的大脑中。 果不其然,东昙的特点就是攻击速度快,那隋风一上来就是力争先机。他使出的这个技能“澡雪”势如闪电,但并不能算东昙的主要攻击技能,伤害小,只是在战局开始之初进行试探。 洛纬秋显然预料到了这一点。思思一个后跳躲过了这一击,但对面似乎也预见到了她的躲闪,不慌不忙地向前跃,顺势补上其他的技能。付小芸的手速不可小觑,她能够瞬间将所有技能连成一串无缝衔接,这要求洛纬秋必须有更快的速度,见招拆招,对这一连串的攻击进行闪避,还要适时进行反击。 这确实是一个不小的考验。 洛纬秋面对电脑屏幕,不由得咬住了下唇,眉头也渐渐聚拢在一起。 魏寒曾说过,洛纬秋的手很不一般,手掌薄,手指长,但十分有力。洛纬秋带着他这一双手行走江湖,就像携着两把刀。 此时这两把刀一齐上阵了,它们一刻不停地在键盘上敲击,屏幕上的思思也一齐起转跃退。 思思所属门派,神龙教,是一个适宜远程的门派,可以在较远处进行攻击。洛纬秋的操作十分优秀,他对远程攻击已经玩得炉火纯青。尽管隋风在开局就黏了上来,但在几个回合之下,思思与他的距离已经越拉越远。 付小芸感到了吃力,她薄薄的红唇抿成一线。她虽然抢了先手,但是洛纬秋实在太灵活了,释放技能配合人物移动,可谓天衣无缝,使她想要靠近都难。 进一步,就有遭受攻击的风险。 退一步,便超出了自己的攻击距离。 每一个高手,都不得不在进攻还是防守之间进行取舍。 付小芸咬了咬牙,于是隋风一个前纵跃入了思思的攻击范围内。洛纬秋手指一抬,释放了一个伤害量极高的技能,隋风的血条瞬间少了三分之一。 但她也不是吃素的,她知道越是伤害量高的技能往往冷却时间越长,思思这次的攻击看似小胜,但也意味着在接下来的一到两分钟内,她能够输出的伤害量比较有限,那么接下来的几分钟内就是她反击的最佳时机。 这不是付小芸最聪明的地方,她最聪明的地方在于,她对思思释放的伤害技能的伤害量都不算高,但却有额外的debuff。 这些debuff有的影响人物的移动速度,有的使人物在几秒内动弹不得,只能被动挨打。 于是隋风一边对自己使用了几个减伤的技能,一边配合着向思思释放攻击技能。 洛纬秋想要解除这些debuff,就不得不使用自身的解控技能,但对他这种解控技能有限的门派来说,解控技能可谓是用一个少一个。 隋风是要逼他提前把所有的解控技能都交出来,那么接下来的pk他便再无解控可用了。 洛纬秋从心底冷笑一声。 这一招不是没人在他身上使过,但是想要将他逼到屈服,是万万不可能的。 洛纬秋使用了仅有的三个解控技能中的两个。一个解除移动速度限制,一个减少伤害。一瞬间,思思不断下降的血条便稳住了。 与此同时,洛纬秋腾出一根手指连击电脑空格键,在人物一跳还未落地、尚在半空时又立即接上另一跳,眨眼间,就由隋风的面前移动到他身后,成功进入了隋风的攻击死角。 隋风反应不及。思思身姿曼妙,出手如电,她这一鞭子抽下去,隋风就少了半管血。 这是洛纬秋绝处逢生的一击。 尽管此时胜负尚未分晓,但付小芸隐隐觉得,她获胜的希望不大了。 洛纬秋这人,无论是反应能力、操作意识、手速、预判,无一不精。 美人隔云端 第16节 普通人玩游戏,能够掌握其中一项就算优秀,但是他却能够同时做好每一项。 隋风能够使用的减伤技能不多了。 付小芸的牙越咬越紧。 她破釜沉舟似的使了好几个技能,无不被洛纬秋一一闪躲或回击了。 可洛纬秋并不是一点压力没有。 付小芸的操作也是少见的优秀,即使被逼入死角仍保持冷静。他们两个棋逢对手,一时间场面进入胶着状态,双方的血量都在下降。 此时已是十分钟过去了,战局仍是难舍难分。 一对一的pk,还能够持续十分钟之久,要么是双方一样菜,要么是双方一样强。 再拖下去毫无益处,哪怕是个平局也好呢?付小芸的额头沁出一层汗,她是速战速决型的选手,并不适合持久战。可以说,时间拖得越久对她的压力越大,到此时此刻,她的胸膛一起一伏,开始逐渐慌乱起来。 她使出了那一招,流光一瞬。 纤细的手指跃动间,buff已叠加了一层又一层。 洛纬秋在她一出手就发现了她的意图,但他的眉头却锁了起来。 以隋风的pk风格,这一招往往不会这么早就使用的。 因为这一招是东昙的“最后一招”,伤害量确实很高,但是对自身的损耗也大,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交出来的。 以隋风的水准,不会不记得思思手上还剩下一个解控减伤的技能,那么在他使出“流光一瞬”时,洛纬秋大可以使用这个减伤技能,以减少伤害。 但在这一招结束之后,隋风的自身损耗绝不可能再支撑他再进行持久的攻击,也就是说到时候,思思如果还没倒下,那么随便使几个攻击技能就能将他击倒,取得胜利了。 这是陷阱吗? 不到一秒,洛纬秋脑海里已闪过数十个念头。 东昙这个门派,绝大部分的技能都是瞬发的,只有“流光一瞬”这一个,有一秒半的读条时间。正常情况下,对上这伤害极大的一招,一般都会选择打断,也就是在读条的那一秒半里,使用打断攻击的技能去终止“流光一瞬”的释放。 洛纬秋现在可以用的打断技能,也就是仅剩的那个解控减伤技能。这个技能每使用过一次,就会有两分钟的冷却时间。 如果交出了这最后一个之后,隋风还有什么后手,那么起码在两分钟内,思思就再无可用的解控减伤技能了。 但是假如说,隋风释放这个技能就是在骗洛纬秋去打断,在洛纬秋交出打断技能的瞬间自行取消叠加buff、中断“流光一瞬”的释放,避免自身消耗,然后在洛纬秋无减伤可用的两分钟内再用这一招…… 那思思必输无疑。 电光石火间,洛纬秋决定将计就计,他打算在“流光一瞬”进入读条之时以静待动,观察隋风会不会自行取消释放技能,然后再决定要不要交出最后一个可以打断的技能。 另一边不远处,金澜还在观察着这场战斗。 第22章 思思输了 ========================= 金澜作为一个游戏新手,在思思带着升级的这段时间里也不过弄懂了一些基本操作,可以一个人杀杀等级低的小怪,完成一些难度较低的任务而已。 他看别人pk,也只能是看个热闹。 五颜六色的技能特效满天飞,乒里乓啷的音效吵得人耳朵疼。双方你来我往,有起有落,血条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他能看出的,也仅有这些了。 然而作为思思的亲友,他确实是一直在为她揪着心。 前两分钟,他觉得无需多虑,毕竟思思1v5都不是没可能,这次只有一个人,那自然也不在话下。 又过去三分钟,他发觉事情有些不对。连他这个新手都看得出,这似乎是异常艰难的一战。屏幕上思思的血条一会儿急剧下降,一会儿又缓慢爬升,不过总的来说,双方的血量都在减少。 在不同的人身上,时间的流速是不同的。 对洛纬秋和付小芸来说,也许一秒之内就可以决定攻击的先后手,每一秒都至关重要。而对于旁观者来说,这十分钟却是眨眼而过。 金澜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倒了一杯水。 他端着水杯坐回电脑前,忽然看到屏幕上满天飞雪。 这是金澜第一次在这个游戏里看到下雪的特效。 他看到屏幕上,河谷周遭的景物迅速纷纷枯萎凋谢,几分钟还繁花似锦的河谷此时一片凋敝。整片大地的色彩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只有灰与黑。 不过,还有白。漫天的白色雪花纷纷扬扬从天而落,不过眨眼间,树枝、草地、河面,无一不覆上一层厚重的白。 作为一个优秀的游戏,这里全是雪景的地图也是有的。不止冬季,一年四季,春有草长莺飞,夏有接天莲叶,秋有橙黄橘绿,东有千里冰封,玩家可以在游戏内看到每一个季节。 但是,其他雪景地图都称得上银装素裹、瑞雪丰年一说,甚至还有腊梅青柏作点缀,虽然也是天寒地冻的景象,却并不萧瑟。可此刻在金澜眼前展现的这幅画面,却只给人满满的肃杀之意。 他坐在温暖的室内,身处游戏之外,却感到一阵莫名的凉意。 但还不等他来得及细想为什么突然有下雪的特效,就看到一排小字从游戏的聊天框内浮现,并深深映在了他瞳孔深处: 【系统】玩家隋风获胜,pk结束! 金澜心上猛地跳了一下:思思输了。 这在他意料之外。 他看到屏幕上,那个无时无刻都灵动妩媚的御姐倒在地上,头顶的血条为零,毫无生气。他想上前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金澜不懂pk,更不懂为什么思思会输。 对于这个问题,付小芸其实也不太懂。 她赢得太突然,以至于战斗结束时,她的手还在不停发抖,额头上渗出的薄汗还没有干。 难不成是洛纬秋那边网速卡了? 不,不是……付小芸颤着手,点上一支烟,想使自己镇定下来,从pk的紧张气氛中尽快脱离出来。 她瘫在椅子上。喜悦吗?当然。 只是这份喜悦,居然很有限。 她茫然地望着天花板,一个个烟圈在房间内盘旋而上。 另一边,在洛纬秋与魏寒的寝室,魏寒正戴着耳机抱着薯片对着笔记本看电影。 影片中,男主角缓缓举起枪,准备扣下扳机之时,魏寒突然听到嘭地一声响,他定睛一看,屏幕上的枪口正升起袅袅青烟。 “……靠,吓老子一跳,现在这电影的音效也太牛逼了吧。”他一边往嘴里填薯片一边念叨着。 魏寒没注意刚刚有人摔门而去。 * 在学校的咖啡厅里,一个女生正在柜台内洗着杯子,忽然看到有人推门而入。 “洛纬秋?”她问道,“你的兼职时间不是下午吗?” 洛纬秋点点头,惜字如金:“我来帮忙。” 女孩抬头瞅了一眼墙上的钟:“你搞笑吧,这都快十点了……快关门了。”显然,由于长时间的相处,女生很了解洛纬秋不凡的皮相下是一副多么难搞且不易接近的性格,因此此刻见他脸色不佳,也不敢多嘴问一句。 “……”此刻洛纬秋不愿思考,但好在没有完全宕机:“那你先走吧,剩下的我来。” “真哒?”女孩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似乎是怕他反悔一样,迅速解下围裙背起书包:“那我今天先走了,辛苦你啦!” 洛纬秋再次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嗯。” 不过两三分钟,这里就只有他一个人了。 他慢吞吞地系上围裙,动作迟缓,像是一个久失维护而零件生锈的机器人,然后拿起一个杯子,打开水龙头。 刺骨的水流了满手,冰得他一个激灵。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洛纬秋心内,有个声音这样说。 洛纬秋不知道该去哪儿。在这个冬夜,他逃出寝室却无处可去,他像只无头苍蝇般在校园内转悠了会儿,最后不知怎么就绕到了还亮着灯的咖啡厅。 他只是急于逃离,逃离电脑前,逃离看到屏幕上那个倒在地上的思思。 尤其是还输在隋风手下,他不能接受。 他不知该跟谁置气,也说不清楚自己这莫名的委屈从何而来,心只是沉重地坠着,头脑是懵的,像是被游戏内那场雪直接冻住了。 他将手浸入凉水中,机械地冲洗着杯子,脑海里却一直重复浮现系统提示他pk输了的情景。 其实一切只发生在须臾之间。 他本想趁着“流光一瞬”读条的那1.5秒里,观察隋风有没有后手,然后再做出行动。 这本来没什么不妥,1.5秒在常人看来是短得不能再短的一瞬,然而在pk中,完全足够释放或者打断一个技能。 更何况,他是思思。 思思是他。 思思输了。 他也输了。 输了就是输了。 如此几行字在他脑内不断盘旋着,洛纬秋的胸口突然难受起来,胃里泛起一阵恶心,他趴在水池边干咳着,几乎快要呕出来。然而最终什么也没吐出来,却是有那么几滴眼泪不争气地涌了出来,啪嗒几声跟水池中的水融为一体了。 真是没出息啊,真是输不起啊。他想。 “叮咚”一声,是有人推门进来,牵动了门上的风铃。 “你好,能不能……” 响动惊动了洛纬秋,他勉力支起身子,声音喑哑:“你好,请问要点什么?” ……写论文写到一半没思路所以想出来买杯咖啡的小颜突然后悔出门了。他显然也没想到这店中的唯一一个店员的脸色比这几天阴沉的天色还要难看几分,“能不能给我一杯咖啡”也瞬间被堵回了喉咙。 这种面色,使小颜立刻想到了一种恰如其分的形容:棺材脸。 甚是晦气啊……啧啧。 但再一细看,这棺材脸的眼圈还微微红着,倒叫人看着有些不忍了。 他于是突然起了兴趣:“嗯……一杯黑咖啡,麻烦了。”小颜找了个地方坐着,这位置不近不远,既便于他继续观察,又不至于近到让两人相对无言。 洛纬秋应了一声就埋头调咖啡,小颜主动抛出话题:“我们之前见过?你是金澜那个学弟,是吧?” 洛纬秋短促地回了一句:“嗯。” 美人隔云端 第17节 小颜推了推眼镜,继续试探着:“这儿就你一个人吗?值班?” “嗯。” “你看上去不太舒服啊。” 这一句又一句的话抛来,洛纬秋不想在工作场合太过失礼,只得从脑内的漩涡中短暂抽身而出,拨出一部分注意力用来回应小颜。 “……我还好。” “你的脸色,看着像胃疼啊。” 屋内灯火通明,但屋外的世界却像是消融于一袭黑袍中,屋内屋外被分割成为两个世界,洛纬秋站在工作台旁,忽然发现自己竟没有任何可以依傍之物,他所在之处宛如一座孤零零的小岛,被放逐在人海之外。 “不是,”他在这一刻突然脆弱起来,居然没有嫌对方太啰嗦,而是说了一句不是敷衍的话:“我只是心情不好。” 小颜在几米远的沙发椅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收回了继续试探的话。 哎对了,得告诉金澜这家伙。他想,此时不多关心关心,更待何时啊。 他掏出手机,拨通了金澜的电话。 “喂?”约莫响了两声,金澜接了。 “嗯,我有个事跟你说……” 然而话刚到嘴边,小颜忽然想起那天他劝金澜时,金澜那张写满“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脸。 切,我干嘛这么上赶着操心你的个人问题,真是自讨没趣。 小颜这样想着,于是转了话锋:“……昨天发到你邮箱的材料,你收到了吗?” “收到了啊,怎么了?”金澜言语里充满了疑惑。 “没怎么,回头再说。” 他挂了电话,走向吧台,取了咖啡,又掏出烟盒。 “不好意思,室内禁止吸烟。”洛纬秋瞥见了他嘴角叼着的还没来得及点上的烟。 “我知道,”小颜笑笑,“我这就走。” * 魏寒是在电影快要结束时收到的短信。 原来晚上原先在咖啡厅值班的女生回到寝室后,感觉洛纬秋的脸色实在不佳,想来想去还是不太放心,于是辗转找到魏寒的联系方式,提醒他这个室友注意一下。 但是魏寒盯着手机界面上的寥寥数语好一会儿,还是没太理解。 什么叫“洛纬秋大晚上跑去咖啡厅,看着不太正常”? 他不是在寝室吗? “哎我说……”魏寒扭过头,却发现洛纬秋的桌前和床上都空空如也,人竟不知道何时出门了。 魏寒:“……” 罢了,去把人拎回来吧。 然而他刚想启程,无意中瞥见洛纬秋电脑屏幕上,游戏中的私聊框还在闪烁。 原来是游戏玩到一半跑出去的……难道是游戏中有人刺激他? 好奇心驱使下,魏寒点开了私聊框。 一共有四条消息。 【私聊】[隋风]可惜,你不该输的 【私聊】[望月]你还在吗?没事吧? 【私聊】[望月]你还是很厉害的啊 【私聊】[望月]我们下次再赢回来吧 第23章 心碎复健 ========================= 魏寒看着床上把自己裹成一个麻团似的洛纬秋,有点愁。 昨晚拎回来之后他就直接上了床,到现在快中午了,还是一声不吭。 还是拒绝交流的老样子。 还是孩子气,长不大啊,魏寒摇头。 洛纬秋这个人,在魏寒眼里,就像食堂里冷掉但尚未冷透的包子:看着与常人无异,然而亲近的人才知道那层外皮是微微发硬的,并不招人喜欢,可内里还有一些余温。 ……大概魏寒是真的饿了,才会想到这个比喻。 “喂,”魏寒拖了个椅子坐在床边,戳戳被子,“我们去食堂吃饭吧,下午满课呢。” 回应他的是洛纬秋沉默的后脑勺。 魏寒不依不饶,继续念经:“起来吃饭,起来吃饭,起来吃饭……” 洛纬秋:“……” “闭嘴。”洛纬秋把头脸埋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吐出两个字。 魏寒啧了一声,伸出爪子掀开被子就想把洛纬秋从被窝里拽出来,其姿态仿佛是在对付不想起床上学的小学生。 谁知魏寒的手指刚刚碰到洛纬秋手腕,半天也不动弹一下的洛纬秋却嗖地一下把手缩了回去,好像魏寒的手上装着个电门。 “别!碰!我!” “嘿,你这人!” 就算是魏寒,也不得不生气了。 “我管你呢?!” 魏寒气呼呼地出门,气呼呼地来到食堂,咬牙切齿地对面食窗口的大师傅说:“师傅!来十五个包子!” 大师傅觑着他的脸色,仿佛他不是来打饭,而是来寻仇,忙不迭地给他装了一兜子热包子。 魏寒就独自在食堂找了一个座位,他张着血盆大口,两口一个包子,仿佛每一口都咬在洛纬秋身上。吃完后擦擦手,心中的气也消下去大半,然而他并不想回寝室继续触洛纬秋的霉头,于是乎干脆去图书馆上自习了。 这可是破天荒了。毕竟魏寒入学一年多了,除了开学军训之初学校组织新生参观图书馆之后,就再没踏足于此。 然而这好巧不巧的,刚进门就撞上了金澜。 “哟,”魏寒立刻立正站好,“学长你也在啊。” 金澜抬头,认出了魏寒,于是立刻把他拉到图书馆无人的角落,然后微笑着低声说:“嗯,最近没什么事,就来这边整理点资料。” “哦哦。” “哎,小洛呢?”金澜推了推眼镜,“你们不是总是‘出双入对’的嘛。” “哎哟我去,”也许是中午包子吃多了,魏寒的脸立刻皱得像包子褶,“学长你别埋汰我啊,谁要跟他出双入对啊,还不够闹心的。” “别在意,我开个玩笑。”金澜宽和地说。 “哎他要能出个门也是好事,别提了,他现在猫在寝室里就是不出来。”魏寒快言快语,几句话就把亲室友卖了:“别说出门了,他连床都不下!” “生病了?还是心情不好?” “呃……”魏寒一时卡住了。 该说实话吗? “因为游戏中跟人pk输了”……? 啧啧,怎么听起来这么中二呢?不过洛纬秋也确实像个小孩儿。 但,一个20出头的人因为这个就伤心得出不了门,在不了解个中曲折的外人看来,怕是有什么大病。 罢了罢了,还是帮他遮掩一下吧。 于是,魏寒帮洛纬秋选了一个不那么“小孩儿”的“成人”式借口。 他煞有介事:“啊,那什么,他失恋了。” “……真的?”这个原因的确出乎金澜的意料之外。 “比珍珠都真。”魏寒绘声绘色,几句话之间就编织了一个苦恋白月光多年却惨遭抛弃的苦情故事。 如果洛纬秋本人在场,估计都忍不住给魏寒鼓掌,然后把丫直接打包寄到知音杂志编辑部,建议他直接做主编。 说者胡诌,听者有心。 这个苦恋白月光的戏码跟金澜本人的经历有点像,于是他听着听着就忍不住共情了起来,最后还产生了一些惺惺相惜之感。 “原来是这样啊,”金澜认真地说,“感情的事,也没办法,外人也不好劝。而且,想必这个时候他这个时候也听不进去别人的话,总之……你不要太担心了。有你这样的好朋友陪在他身边,我想他会很快振作起来的。” “学长!”魏寒热泪盈眶,仿佛一个煞费苦心却不被孩子理解的家长终于找到了知己,他紧紧握住了金澜的手:“你懂我!” * 其实,魏寒刚出门,洛纬秋就自己坐起来了。他昨天受了风,今天果不其然发起了烧,浑身上下都热得发烫,但他并不想让魏寒为他担心,只能采取非暴力不合作的方法,尽早让他出门。 如果让魏寒知道他发了烧,搞不好还会耽搁了他下午的课。 至于洛纬秋自己的课,翘了就翘了,他不是很在意。 洛纬秋挣扎着起了床,拉开两人平时放药的抽屉,迷迷糊糊地翻出一盒大概是感冒药的东西,看也不看就吞了几粒,然后灌了自己半壶热水,再一个转身倒在床上,继续埋头就睡。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洛纬秋再次醒来时,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浸湿了大半。 还好洛纬秋身体素质还可以,这波发烧竟硬生生地扛过去了。 他换下了汗湿的衣服,然后起床洗了把脸,正好赶上了魏寒下课回寝室。 “快来,给你带了盖浇饭,咖喱味儿的!”经过一下午的时间以及金澜在图书馆的几句“开导”,魏寒已将两人中午的不愉快抛诸脑后。 他决心听取学长的建议,对洛纬秋再耐心一些。 “唔,”洛纬秋挠挠头,别过脸,语气略显僵硬:“嗯,我中午不该对你发火。” “哎呀,”魏寒摆摆手,一脸热情:“没事没事。” 美人隔云端 第18节 洛纬秋看着魏寒脸上挂着的笑容,感觉不太正常。 他放下勺子,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哪敢,”魏寒搬过椅子,与洛纬秋并肩坐着,然后取来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打开一个网页。“我来帮你进行心碎复健。” “啥?”洛纬秋一眼过去,只见这个网页就是游戏论坛的一个帖子,标题是黑体加粗的大字:昨天思思pk失败实录,速看! 原来对于像思思这样的高手,每次与别人pk,都会有人及时赶来围观,并录下视频,上传到游戏论坛pvp交流区,供大家观摩学习。 那么失败的这一次,也不例外。 “你看,”魏寒循循善诱:“我们一边复盘看你到底哪里失误了,一边吃饭,一点也不困难是不是?” 洛纬秋无力吐槽他这个哄幼儿园小朋友的口气,但就这个方式来说,谁他妈吃得下? 然而还没等他来得及说什么,手机响了一声。 洛纬秋打开手机,只见是金澜发来的短信: “小洛, 好久没见你了,不知你现在过得如何。听闻你近日过得不太顺利,我有些担心。 我虽然学医,但是却不善于处理精神或心理上的伤痛,因此也不知该如何帮助你。在这方面,我是外行。 还好,有你的室友陪在你身边,想必有朋友相伴你会好受些。 我不敢说希望你能坚强渡过难关,因为我知道这很难,只是希望你能多一些直面创伤的勇气。 其实这个道理,对我自己也受用。但我却比你懦弱许多,踌躇很久也不敢向前迈步。 我们认识时间不长,也谈不上很熟悉彼此,但我相信你比我勇敢。所以,请大胆一些吧,也许看到你,我也能够获得一些前进的力量。 金澜。” 原来与魏寒图书馆聊过后,金澜主动提出要给洛纬秋发条短信问候一下。 而魏寒担心自己的胡诌败露,便嘱咐他洛纬秋脸皮薄,不愿别人知道自己失恋,因此不要在短信中提“失恋”的事,只要刻意模糊成遇到挫折就好。 于是便有了这么一条没头没尾的“鼓励”。 “……”洛纬秋皱着眉头,目光犹如锐利的剑射向魏寒,差点把他扎个透心凉:“你是不是找学长说了什么?” “嘿嘿,”完全隐瞒是不现实的,魏寒深谙说谎大法,那就是说一半藏一半,不重要的地方说实话,而关键之处则糊弄过去算了:“这不能怪我啊,我下午到图书馆去,正好碰上金学长,他问我怎么没跟你一起,我就说你最近受了点挫折,心情不好,在寝室窝着呢……难道,你要我对学长说谎啊?” “……倒也不是。”这个说辞,洛纬秋还真挑不出来什么毛病。 短信内容不长,他的眼神游离之间,已将那几行字读了好几遍。最终,洛纬秋微微叹了口气。 魏寒接了一句:“秋,我知道输给自己的仇人很难受,但……我觉得你从来都不在意输,以前pk输了,不也会没事人儿一样的自己看视频复盘吗?你只是怕那个混蛋而已……不,你是怕自己还不够强?哎,也不对,你是怕对不起你师父……算了,我不会说话,你意会一下吧。” 洛纬秋静静地看着咖喱盖浇饭,没说话。 他在想金澜短信中的那句话。 洛纬秋其实知道自己的性格不好,一直以来,他都受别人帮助颇多。从娟若到魏寒再到金澜,他身边的人,无不都要忍受他的个性。 原来我,也可以给别人力量吗? 这样一句话,在洛纬秋脑海中闪过。 “复盘吧,像往常一样,信我,”魏寒缓缓说:“不复盘,你永远走不出这个坎。” 第24章 寒风吹彻 ========================= “嗯。”洛纬秋的眉眼慢慢舒展开,然后点点了头。 “太好了。”魏寒居然还有些小雀跃,他搓搓手。 洛纬秋刚抚平的眉头又因不屑而重新聚集到一块儿:“你是不是看我挨打,就特别开心?” “还好还好,没有特别,就一般开心。” “……你一个pve,真的看得懂pvp的视频吗?” 其实还真不一定能看出什么门道。但是魏寒毫不在意:“我看不懂不要紧,你能看懂就行了。我相信,只要你愿意直面失败,你一定会自己发现问题在哪儿的。哇,这录屏才几分钟啊,我们pve的开荒视频都几十分钟甚至几个小时的。” “1v1么都是几分钟决胜负的,pk要是能打几十分钟那就不是pk了。” “那该是什么?” “是调情。” 魏寒大笑,又补了一句:“哥们相信你,放心大胆地看,我给你准备好了速效救心丸。” 说着,他动手点开网页上那个录屏视频。 静止的画面动了起来,视频中的思思与隋风有来有往,动作之快,令人眼花缭乱。 魏寒果然看不懂,于是无聊地在一旁一边吃薯片一边看着五颜六色的屏幕发呆。 洛纬秋的眼神倒是逐渐严肃起来。那天他与隋风pk的全部过程,每一个回合,每一个技能的释放顺序,甚至每一个的走位,其实他都记得。他心里很清楚,整场pk,他所能做到的都已经做到了极致。如果说他有什么失误,那只能发生在最后隋风的“流光一瞬”。 尽管pk的过程度秒如年,但录成视频也就几分钟,说长不长,很快就到了最关键的那个节点。 连魏寒都察觉到了什么,他安静下来。 视频中的隋风如洛纬秋记忆中那样一层层地叠加buff,而就在这须臾之间,思思没有出手打断:她在等技能进入读条。 但是奇怪的是,当buff叠到最高层时,并没有如洛纬秋意料之中那样出现读条,而是瞬间释放了“流光一瞬”这个技能。 那一瞬间释放的伤害量,直接秒掉了思思剩下的不多的血条。 “我靠,不是,”就连不太懂pvp的魏寒都看出了些门道,他眨眨眼,一脸难以置信:“哥啊,这个大招你怎么不打断?就干脆等死呗?你当时网卡了么?” “我……”洛纬秋急了起来,连语速都快了不少,他伸手夺过鼠标,把视频进度条往前拖动了几秒:“读条呢?!流光一瞬我再熟悉不过了!读条呢?” 视频于是又重演了一遍“流光一瞬”的释放画面。洛纬秋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御姐被瞬秒,然后倒在地上。 pk结束。 魏寒简直瞠目结舌:“你想什么呢?!半个月前新版本补丁你忘了?东昙在这个版本里重新调整了技能触发条件,buff比上一个版本要多叠两层,耗蓝更多,但作为平衡,取消了这个技能的读条时间,改为瞬发了!” 半个月前的新版本补丁……? 洛纬秋努力搜寻着记忆中有关这件事的痕迹,终于想起来了:半个月那个晚上,他打开游戏发现要安装补丁,但当时洛纬秋急着要带望月升级,只是着急补丁的下载速度,并没有细看更新日志里的补丁明细。 “……不是吧?”魏寒瞧着洛纬秋的脸色,试探道:“你该不会没看到这个更新?” 技能的调整与更新是常有的事,基本上每一个大的版本变动过后,各个门派的技能都会有所不同。因此对pvp来说,想要精益求精,就不能不及时掌握这些更新的动向,以便在pk中调整策略。 魏寒还是难以置信:“……你不是每次技能更新都会研究得透透的吗?” 洛纬秋的呼吸有点抖。他的眼神暗淡下来,眼底满满的心虚与不自在。 原来如此。 原来是输在了这里。 洛纬秋没有说话,魏寒就当他默认了,语气反而轻松起来:“如果就是因为这个,那我觉得你完全不用失落吧?” “……为什么?” “因为这说明不是你实力问题啊。如果不提前知道这么重要的技能变动,换一个人来也会输的。多大点儿事嘛,以后的更新日志,咱多看两遍不就结了?” 对于一般的pvp玩家来说,偶尔有那么一两次没注意到技能的改变倒也不是什么罪不可恕的大事,毕竟pk么,输了一次就知道了,下次再赢回来就行了。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胜败乃兵家常事,没有哪个pvp高手是生下来就会敲键盘的。 有涨有落,此消彼长,没人是常胜将军。 但是,洛纬秋与隋风的仇,没有下次解决的机会了。洛纬秋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上线,然后突然提出要pk。 洛纬秋猜,他这次赢过,就不会再上线了。 洛纬秋看着面前的视频,定格到了思思倒在地上的一瞬间。他不是没有看过自己的pk录屏,但是以前复盘试图发现问题为了提升pk技巧,为了进步,为了变强。 为了有朝一日能够…… 他现在没有那个有朝一日了。 一瞬间,洛纬秋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响起:“对不起师父,我不能帮你报仇了。” 到底是进入了深冬,窗外寒风吹彻。十几分钟而已,面前的盖浇饭已经凉了。 * 夜里,魏寒正在打着呼噜。洛纬秋在床上直愣愣地躺尸躺了几个小时还是睡不着,最终还是掀被下床,打开电脑。 进入游戏。 已经很晚了,整个好友列表里除了在国外的时差党外没有几个人在线。 洛纬秋鬼使神差地点进帮会列表。只有一个名字还挂在上面。 看到那个名字,洛纬秋没由来地心虚,他想下线,但是对方显然比他反应快了些。 【私聊】[落落]在? 【私聊】[思思]……不在。 【私聊】[落落]呵呵 【私聊】[落落]来聊聊呗/滑稽 洛纬秋选择不回复。但落落是在娟若还在的时候就入帮的元老了,这么多年帮内人走的走来的来,最开始的那批人早就不剩几个,但她还在。落落比洛纬秋稍大几岁,近几年因为工作比较忙,因此也难得上一回游戏,哪怕在线,大多数时候也在潜水。 但毕竟认识久了,哪怕现在疏于联系,但作为认识多年的朋友,落落深知洛纬秋的狗脾气,见他装死也不着急,干脆单刀直入。 【私聊】[落落]你跟隋风pk的事我知道了 【私聊】[思思]哦 【私聊】[落落]你去pvp交流区看看,你这次pk引起了不少讨论呢 【私聊】[落落]目前来看,大家一致认为你前半段的发挥堪称精彩,只是流光一瞬没打断,功亏一篑了。 【私聊】[落落]所以,你当时是网卡了么?/狗头 【私聊】[思思]不是,我没看上次的更新日志,不知道读条取消了 【私聊】[落落]啊,那怪不得…… 美人隔云端 第19节 【私聊】[落落]不过怎么说,你居然会忘了研究更新日志,真不像你 【私聊】[思思]嗯,我这段时间在带人升级 洛纬秋放在键盘上的手迟疑了一瞬,然而还是继续敲出了一行字: 【私聊】[思思]这段时间的心思没放在pk上了 对面的落落没音儿了。 洛纬秋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打算关电脑了。 正当他要退出游戏之时,新的消息又来了。 【私聊】[落落]这难道不是很好么? 【私聊】[落落]你别告诉我,你真要一直pk下去,成为全区第一才行 【私聊】[落落]那是你的目标么? 【私聊】[落落]我不信 【私聊】[落落]娟娟走了多久,你就被束缚了多久 【私聊】[落落]让自己自由些不好么? 【私聊】[思思]那这么多年,你为什么还在这个游戏? 他想网络对面的落落一定有些激动了,这一连串的消息,几乎是一个接一个,直至刷满了屏。 【私聊】[落落]因为好玩啊 【私聊】[落落]好玩,而且我还有几个老朋友,大家有空了组一把竞技场,老娘高兴 【私聊】[落落]我们认识了几年了来着?我太知道你那个牛都拉不回来的狗脾气了 【私聊】[落落]你绝对不是因为高兴而留下的 【私聊】[落落]还有,论坛里讨论你这次的pk时,我还有些担心,担心大家发现与你pk的人是隋风,担心有心人把那些陈年旧事翻出来,又在论坛里八卦来八卦去 【私聊】[落落]但你猜这么着?其实根本没有几个人记得以前那些陈芝麻烂谷子 【私聊】[落落]你的眼光放在哪里呢?过去还是现在? 【私聊】[落落]你知道么? 【私聊】[落落]听到你说你的心思没在pk上 【私聊】[落落]我很高兴 洛纬秋沉默了。窗外不知何时起了北风,一下一下敲击在窗玻璃上。房间内还是一派寂然,窗外的黑夜仿佛浸透了世界的每一个边角,整个天地只剩下寒风穿林时的“沙沙”声。 他扭头看了一眼窗外,远处有一条快要结冻的河,即使不能流动,它似乎还在夜的侵蚀下竭力发出一点属于自己的粼粼的光。尽管洛纬秋过去从未对它投入半点关注,但这条河已在这里流淌很久了,而未来还会长久地存在于此。一切本该如此。 天地俱静,他于人间一隅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私聊】[落落]你还有很长的路,让自己活在现实里。 第25章 患难之交 ========================= 半个月后的清晨。 “哇靠。”魏寒兴冲冲从屋外跑进来,带进来一阵寒气,“下雪了下雪了!” “操,”寒意侵身,洛纬秋瞬间缩回被子里:“你能不能把门关上。” “看你娇弱的,”魏寒仗着自己穿得完完整整,就开始对没穿裤子的同志进行无情的嘲讽:“怕冷就多穿一条秋裤嘛。” 洛纬秋不声不响地穿戴整齐,一言不发地走出宿舍,没过两分钟又悄无声息地走进来。 然后将一个捏好的雪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了魏寒的领子里。 “嗷!操操操——”冰水在原本温暖的肌肤上攻城略地,顺着脖子向下流去,魏寒瞬间像触了电一样忍不住原地抽搐起来。 洛纬秋站在一旁淡淡地关怀:“冷不冷?” 仿佛始作俑者不是他似的。 魏寒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这一翻不要紧,一不小心就让他看到了洛纬秋此刻正戴着耳朵上那对娇俏的粉色耳暖,一时没忍住,顾不得自己湿漉漉的背,原地大笑起来。 洛纬秋疑惑地摸摸自己的脸,也没沾上什么东西啊。 “我说,你耳朵上戴得是什么?” “你说这个?”洛纬秋取下来看了看,“耳捂子。” 末了还补充道:“学名耳暖——你连这都不知道?” “从哪儿整的?还这个颜色。”魏寒饶有兴趣地接过来,然后自己戴上了,还打开手机的前置摄像头自己观摩了一番。 “金学长给的。”洛纬秋还是淡淡地说,“他们院昨天搞个宣传活动,答题送小礼物,问我有没有时间过去撑个场子凑个人头数,我就吃饭的时候顺路过去了……临走前学长让我挑个小礼物,我就随手拿了一个。” 接着又从魏寒头上扒拉下来自己的“胜利成果”,说道:“我看这两天冷,这个正用得上……粉色有那么难看吗?” 魏寒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估计背上的雪水已经被这爽朗的笑声震撼,识趣地自行消融殆尽了:“不难看不难看,就是跟你的气质不太搭——你见过带头花的大灰狼吗?” 洛纬秋对自己容貌或者气质上的玩笑一向不太在意,他耸耸肩,将耳暖丢到床上。 “说起来,”魏寒终于得空咬了口手中的煎饼,“你什么时候跟金澜学长这么熟了?” 这可把洛纬秋问住了。 手机叮咚一声,是来了新消息。洛纬秋点开一看,正巧是金澜发的:“今天下雪了,你上回拿走的耳暖可以用上了/大笑。” 这还想到一处去了。 洛纬秋自从那天在游戏里与落落聊了几句后,一直很逃避上游戏。他很郁闷,但他甚至说不清自己在郁闷什么,于是索性将一切搁置下来。 但就在他沉淀的这段时间,因为连他自己也没注意到,他和金澜的关系,已经到了会时不时聊个天,开个玩笑,帮个小忙的地步了。 际遇就是这样神奇,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有的人也许每天擦肩而过却仍不相识,有的人结识只片刻却相见恨晚。这一点洛纬秋懂得,更何况他与金澜认识的时间又岂止“片刻”。 但他只是惊诧于时间的作用力,能够不动声色地打磨一个人而不使人察觉。他这样一个懒得社交的人,在不知不觉之中,居然也有隔三差五可以聊聊天的人了。 就是这样,生活如流水,沉默地推动着人们向前走,没有人能够留在原点。再怎么天大的事,人还要生活。 这一切还要从一周前说起。 洛纬秋有个远方表哥名乔泳思,在国外读了十多年的书,近来思乡情切,于是在国内某大学谋了一份研究员的职务,打算投奔祖国的怀抱。 然而待他回国后一切安顿好之后,各家亲戚间一通气,才发现这某大学不偏不倚,正巧就是洛纬秋的学校。 乔泳思乐了,他正愁多年未归国不熟悉国内环境,于是当即努力通过各种途径取得了洛纬秋的联系方式,然后发送了一条亲切的问候。 洛纬秋的回应则很具有个人特色:他没有回复。 他只拨冗瞥了一眼,就让短信躺在收件箱里吃灰去了。 然而乔泳思在国外独自生活了十余年,颇有一些吃苦耐劳的拼搏精神。他并没有继续死缠烂打着让洛纬秋给他回信,而是干脆到校后打听到了洛纬秋的辅导员。 于是洛纬秋被辅导员一个电话叫到办公室。一进门,他就看到个油头粉面的陌生男人在冲他笑。 也许毕竟是有那么点血缘关系,总存在着一些血脉上的奇妙感应。洛纬秋虽然之前没有见过这个优秀的表哥,但他却能立刻产生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那油头仔在他刚一进门,就给了他一个热情洋溢的拥抱。 “oh, my dear cousin!” 洛纬秋瞬间被一种浓郁的古龙水味包围,他闻不惯这味道,只觉得自己的天灵盖都快要被掀起来了。 而洛纬秋的辅导员站在一旁看着兄弟重逢的感人场面,内心也颇有感触,于是表示为了能让兄弟俩多叙叙家常,就把帮乔泳思搬家这个活儿毅然决然地交给了洛纬秋。 其原话是:“这既是在帮自己学校的老师做事,也是在帮自己的兄长做事,你要认真对待啊!” 乔泳思眼中还夹杂着一点晶莹的泪花,然后适时地补了一句:“i miss you so much!” 洛纬秋的脸色有些僵硬,但并未到需要发作的地步,毕竟也过了这多年的群体生活,基本的礼貌和涵养此刻就发挥作用了。他只是暗暗吐槽:miss确实是miss,这么多年他也不知道这个精英表哥到底长得是扁是圆,想来确实是一直在“错过”。 然而在跟随乔泳思来到学校快递点的时候,望着那满满的一片大箱小袋,他觉得自己的涵养快不够用了。 乔泳思本人却并未发现,仍笑容灿烂跟朵花似的,他长臂一挥,甚至还有几分骄傲,仿佛那是他打下的江山,说“来,纬秋,这些就是我的行李了。”他在国外生活久了,忽然说回中文,语调还有些奇怪。 洛纬秋的脸色不太好看。两个人搬这些东西到教师公寓,保守估计也得一天时间。 更何况,他的亲亲表哥并不打算跟他一起搬。才不过刚拎起几个袋子,那厮就接了个电话,好像学院有什么事要找他,于是瞬间撇下了洛纬秋,脚底抹油了。 洛纬秋低低地骂了一句。 不过还好,乔泳思虽然不算是个体谅他人的人,但还是出于自己能够尽管搬进公寓的考虑,派了另一个冤大头研究生来。 于是洛纬秋就在自己独自搬了二十分钟后,见到了金澜。 ……虽然两人都是同款冤大头,可显然金澜作为研究生,更有一点帮老师干活的自觉和经验了:他找了个自行车来。 借助了机械,总算比洛纬秋一个人两只手单打独斗强一些。 “没想到能见到你啊,”金澜一手扶着箱子,好不容易腾出另一只手来扶了扶眼镜,“你跟乔老师是……?” 洛纬秋在那一刻忽然感觉很丢脸,于是只简短地说:“表兄弟……远房的那种。” 其实金澜毫不在意。 其实这个忙,乔泳思原本找的是学院一开始接待他的人,闻岳。但闻岳作为一个很会装的人,并不是很想与比自己还会装的人经常相处,于是便把这个活儿转手推给了金澜。 一般人如果被老师指使也就罢了,但是被一个师兄指使,那心里还是多少有些怨言,但金澜却没有。 且不说搬个东西这种杂事他已做过无数回,单说金澜这人,不出格,拎得清,分寸感极强,温温柔柔,时常微笑,从不发火。 如果闻岳的笑是花花公子式,漂亮,和煦,但带有一些目的性,那么金澜的微笑,用小颜的话说只是“温柔地拒人于千里之外”,是“表面有温度,内里毫无感情的寒暄”。他的微笑,对认识几年的人,与对初次见面的人,并无二致。 可是对洛纬秋,到底还是有些不同。 一是得益于初次见面那一摔,使金澜觉得这个学弟有其他人所没有的实诚。 二是“有幸”见过洛纬秋皮青脸肿的样子。洛纬秋总是冷冷淡淡不言不语,但他却偶然窥见了这铜墙铁皮之下的另一面,多少令他心生感触。 三是魏寒那误打误撞之下信口胡编的白月光,让金澜对洛纬秋更是有了一点亲切之感。 于是金澜只是说:“这样啊,那看来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了。” 美人隔云端 第20节 “……”洛纬秋对金澜很是同情:“那姓乔的……不是,我是说我表哥,带你?” “也谈不上带,下学期有个项目,乔老师应该会参与,我恰好也在那个组里,院里让我提前跟乔老师多熟悉熟悉情况,打打下手什么的。”金澜毫无波动,他假装听不出洛纬秋对自己表哥的鄙夷,也不会轻易流露自己的喜恶。 不出格,有分寸,一切都稳稳当当。 那一天,洛纬秋和金澜一起忙活到了暮色四合,残阳下,两个人的影子都被拉得很长很长。 洛纬秋不善聊天,更懒得找话题,还好金澜在此,让两人之间绝不至于冷场到尴尬,他温和地抛出一个又一个话题,都是不涉私人事务又很好回答的那种,“安全”极了。 洛纬秋不傻,他看得出金澜是在刻意关照他,心底也存了一份感激。这不是第一次了,一份份感激叠加起来,金澜在他这里的好感度已经把其他一众闲杂人等吊打了一个来回。 第26章 物伤其类 ========================= 洛纬秋自从义务帮乔泳思搬过家后,就要隔三差五受这傻逼的“骚扰”。最终在晚上十一点那厮打电话让洛纬秋带他去找学校附近的酒吧之时忍无可忍,反手把丫拉黑了,然后随即发了一条短信问金澜他到底是怎么忍下来的。 金澜回复得很快:“习惯了。” 洛纬秋算了算,距离他第一次见这位表哥,其实也就过去了三天而已。 看来这份亲缘着实有些浅薄。不过洛纬秋不在乎。 金澜发来了第二条短信:“怎么了?你有什么不开心的?” 洛纬秋不是个会跟别人没完没了倒苦水的人,特别是面对他人的关心之时,就更说不出口了。 不过掂量掂量自己内心的那些事儿,其实也就是一些鸡毛蒜皮的牢骚。金澜每天面对的麻烦未必比他少,他实在没有抱怨的底气。 洛纬秋想来想去,只好回复:“没什么,学长晚安。” 金澜则回:“你也晚安。对了,我正好也有很多问题想问乔老师,如果他有什么事,你就让他来找我吧。” 帮别人分担麻烦,还要借口是自己有问题,不会让对方产生一点儿心理负担。这样的关照,堪称润物细无声。 换作一般人,也许就顺水推舟就坡下驴了,然而洛纬秋盯着这条短信想了又想,还是把乔大表哥从黑名单里放出来了。 然后高贵冷艳地回复他:“高德地图,持续为您导航。” 金澜的体贴是金澜人好,但是洛纬秋还是做不到将自己的麻烦事儿转嫁给别人,更何况那个傻逼是他表哥。 哪怕一表三千里,也还有那么点微不足道的血缘关系。 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就捏着鼻子勉为其难地应付过去就算了。 以往洛纬秋遇到傻逼,要么拉黑无视之要么与其pk之,眼下既不能无视也不能按着打一顿,只能应付了。然而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应付完了,吐槽还是要吐槽的,有益于身体健康。 于是那几天金澜总是收到这样的消息—— “操,在酒吧喝多了,让我把他背回来,然后吐我一身。” “散步散到花园里迷路了,我故意晚去了半小时,让他受受冷风吹。” “自己睡过了还说是倒时差,哪里来的高贵时差要倒一星期?他是从火星回来吗?” “非要吃小笼包,还指定要狗不理……于是我给他买了一面镜子。” “嫌国内的天气太干燥了,我建议他买个加湿器,他说不太卫生,我建议他在地上放盆水,他说怕晚上起来不小心碰到……妈的,最后我让他没事多拖拖地,既能提高室内空气湿度又能强身健体。” ………… 这样一来二去,洛纬秋和金澜,一对崭新的短信聊友就这样缓缓诞生了。 虽然大部分时间是洛纬秋负责吐槽,而金澜负责点评,以及适当的安抚。 有那么几回,洛纬秋甚至觉得如果没有金澜,他大概真要忍不住一个大耳刮子抽他个金光灿烂,直接在校园里上演真人pk了。 乔表哥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成为别人感情的催化剂。 日子这般过着,谈不上多么刺激,但也不算平淡。 回到现在,洛纬秋看着手机的短信,然后回道:“嗯,外面路滑,学长注意安全。” 金澜回复:“还好还好,本来今天有份文件要给乔老师签字,没想到他出去开会被大雪堵在路上了,今天回不来。” 洛纬秋赶紧打字:“那太好了,不用见那家伙。”谁知还没发送出去,就见金澜下一条短信来了:“然后他说他干脆就请了两天病假不来上班了,正好他住的酒店附近有个温泉浴场,他想玩几天。然后我只能去找其他老师批了/捂脸。” 洛纬秋:“……”真是个麻烦精! 于是他忽然不舒服起来。 如果乔泳思一直在折腾他,那他虽然恼火心烦但不会有这种不舒服。 但回回听到金澜偶尔提及乔泳思怎样折腾他时,这种隐晦的不舒服就会涌现出来。 洛纬秋是个很有“领地意识”的人,他潜意识里将“自己的人”与“不是自己的人”分得清清楚楚。而正如有领地外的人欺负了他的朋友,他会急于出头一样,如果有领地内的“自己人”做了蠢事连累了无辜的人,他也会跟着产生莫名的负罪感。 之前玉玉在游戏中被小三的事,哪怕玉玉不知情,洛纬秋最初听到这事时心里还觉得很对不起那个原配,只不过后来几次仇杀pk,以及在世界频道辱骂之后将他那点儿负罪感打消了。 而现在,乔表哥虽然在他看来是个人型傻逼,但总还担着一个“表哥”之名。 “不好意思学长,给你添麻烦了。”洛纬秋如此回复道。 过了一会儿,金澜的回复才过来: “其实乔老师对我还不错,他上次给了我两张自助餐的券,你中午如果没有其他安排的话,跟我一起去吧?毕竟这两天你也挺辛苦的。” 其实跟金澜比起来,他那点事儿哪能称得上辛苦。 洛纬秋对着手机点点头,但随即意识到对方看不到,于是又赶紧回复了个“好”。 很久很久之后洛纬秋才发现,乔泳思这个人抠门成性,根本不可能把餐券送人的。那天的午饭,是金澜掏的钱。 * 下雪路滑,两人到底还是去晚了一会儿,到达时自助餐厅里已经人头攒动,很多盘子里的菜已经空了大半。 “没关系。我们等一下,还会上菜的。”金澜安慰着略显焦虑的洛纬秋,他仿佛时时刻刻都很沉得住气,洛纬秋跟他在一块儿,仿佛就拥有了一根定海神针,只要跟着走就行。 “学长经常来吗?” “是的,我还挺喜欢这里的几道菜。” 又过了一会儿,又有新的一波菜上来,两人才能顺利吃上饭。 洛纬秋好奇地瞄了一眼金澜盘中的食物,清溜虾仁、蟹粉豆腐、八宝饭…… 金澜注意到了他的眼神,抬头问道:“怎么了?” “啊,不,没什么。”洛纬秋低下头,扒拉着自己盘里的东西:“我只是想,这些菜还挺……”他在脑子里搜寻了半天,终于找到个词:“挺、挺适合你的。” “嗯,”金澜看了看自己盘里的菜,还有那一碗酒酿圆子,说:“我也觉得。” 汤汁溅到了眼镜上,金澜只好取下放到一边,他笔挺的鼻梁上被眼镜压下了一条不轻不重的折痕。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目光没有镜片的遮掩,则显得更加沉静了。 “跟我这样无聊的人一起吃饭,很无趣吧?” 洛纬秋沉默了又沉默了,时间久到连他都觉得根本没必要再接这个话茬,但还是说道:“我不觉得无趣。” 金澜笑笑,他笑的时候眼尾会微微翘起,像半个月牙。 “对了,”吃完饭,两人在回去的路上,金澜对洛纬秋说道:“我之前说过,感觉你很不喜欢麻烦别人,对吧?” “嗯。” “其实现在想想,总觉得你的心太重了,”金澜说:“你很会为别人考虑,急他人之所急,忧他人之所忧,这是你的善良,你有很柔软的心。但是……未免给自己太多的负担了。” 这几句话对金澜来说,已然算得上“出格”了。依照他原本的性子,他根本不会置喙别人的事情,或者去评判他人的性格。 然而与洛纬秋认识的这些日子以来,他却敏锐地察觉到这个男生身上似乎总带着很多不必要的包袱。无论是受了伤不愿意告诉室友也好,也是会因为表哥的事情向金澜道歉也好,这一点一滴,都在为他人考虑,但无形之中,日积月累的精神压力也会愈来愈多。 表面好相处,内里拒绝他人靠近的金澜是个表里不一的人。 表面不好相处,内里却柔软的洛纬秋也是个表里不一的人。 从这个角度来想,他们二人还真有点像。金澜想。也许正是这份“相似”能让他察觉到洛纬秋身上的不对劲,让他实在不忍心看着这个男生身上的担子越来越多。 不忍心,所以今天出格就出格吧。 人有时候见到与自己相似的人,或许会感到不快,又或许会物伤其类,心存一份特殊的怜惜。 “该丢的东西就适当丢一下,有时候你可以不用考虑别人的。”金澜对洛纬秋说。 “学长是为了跟我说这些话才叫我出来一起吃饭的吗?”洛纬秋问。 金澜点点头,又说:“其实也想改善一下伙食,最近食堂吃的有些腻。” 雪还未停,只是由大转小,小雪花们不自量力地掉在行人的肩上、头上、脸上,最终都无可奈何地融解了,只留下了一条淡淡的水痕。 “可是学长,”洛纬秋跟在金澜旁边不声不响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出声,语气中似有不服:“我代表哥向学长道歉后,学长是怎样回复我的?” “啊?” “学长说,其实乔老师对你还不错。” “……是啊。” “乔泳思真的对你很好嘛?还有,真的是食堂吃腻了吗?” “……” “学长怕我过意不去,还要刻意这么说,也只是为了让我心里好受点儿,是吧?” “……这个……”金澜皱皱眉。 金澜被人反将一军,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习惯了关照他人于无形,万万不想还有这样被拆台的一天。 “……或许学长也可以试着丢掉一些包袱。”洛纬秋说:“总觉得,你这样子也很累。” 说这句话时,洛纬秋刻意地模仿了金澜说话那不疾不徐的口吻,金澜是个笑点很高的人,但听到后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是我僭越了,”金澜的口气还是淡淡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处世方式,如果你觉得舒服就好。” ……或许我这种自顾不暇的人,还要去教别人怎么做人,是太可笑了。金澜想。 洛纬秋却急了,他本意是想开个玩笑,没想到金澜当真了:“不是,学长,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 “没什么,没什么,我不是生气。”金澜摆摆手,在滴水成冰的室外久了,他的鼻尖被冻得有些微微发红,他抬头看向比自己高许多的洛纬秋,怕他心存愧疚,于是及时地转移了话题:“你知道么,其实我……” “什么?” 金澜故作神秘,刻意压低声音:“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吃甜的。” 美人隔云端 第21节 第27章 外传二:take me hand(1) ======================================= (正文写累了,写个魏寒的故事吧,bg,应该是一个比较酸涩的故事,跟正文关系不大,可以跳过,但还是建议看一下下的orz……另外这次为了叙述流畅+偷懒,就不按照正文那样还原游戏里的聊天模式了) ---------------------------------------------------------------------------------------------- 【0】 魏寒曾经这样在洛纬秋面前侃侃而谈:“你知道游戏里的网恋分几种模式么?据我观察,其实就这么几种:骗炮的,绿别人的,被人绿的,奔现之后见光死的……唔,确实还有修成正果的,不过几率真的很小。” 洛纬秋:“这么有经验?怎么跟你都经历过似的。” “呸呸呸,”魏寒跳脚,“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不信你观察观察你们帮会的人,绝对跑不出这几种。” 洛纬秋对风花雪月不感兴趣,只是随口反驳道:“游戏里的小情侣这么多,哪是你一句话就能概括的,肯定还有其他的类型。” 魏寒想了想:“至于其他的么……” 其他的…… 你有没有遇到过,止步于脱口而出的感情? 【1】 魏寒刚刚在游戏里满级的时候,他的id昵称还不叫那什么“花心风流看今朝”。 虽然骨子里依然是个欢脱中透露着猥琐的二逼青年,但当年的他还是颇有一些文艺气息的。他第一个昵称叫“忆相思”。 他在游戏里单机惯了,没什么亲友,一个人摸爬滚打到满级,结果满级后望着那不会再动的经验条,整个人陷入了一种巨大空虚和迷茫:没满级之前每天勤勤恳恳做任务是为了满级,那满级后该干啥呢? 他没有师傅,没人教他该去哪个副本攒装备,也没有教他pk技巧。 还好魏寒本质上是个二逼青年,他没有迷茫太久。 游戏中好山好水,之前忙着练级一直无暇赏景,今天终于满级了,他决定收拾收拾自己那点破烂,带上自己的全部家当(其实也就几千金)将游戏各大地图都好好看看,在此江湖好好徜徉一番。 打副本有门槛,pk也有门槛,看风景总行了吧? 但他的宏图大志很快就折戟了。 因为他看风景时,从山上掉下去了。 【2】 那座山叫横翠山,魏寒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升级时被小怪砍死他还能接受,但是在游戏里失足掉水而死??? 这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还好那座山本身不高,下面还连着一条河,因此魏寒没有直接摔死,而是还剩了一层血皮。 他愤怒地从水里游上了岸,然后原地休息等血条慢慢恢复。就在此时,发生了一件令他目瞪口呆的事情:又有一个人从他刚刚失足的地方掉下来了! 更叹为观止的是,这人似乎比他的操作还烂:在水里扑腾了半天,也没有游上来。眼瞅着这血条可就要见底了。 魏寒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操作水,但此刻居然还能遇见一个比他更水的人,他忽然就对自己只会按qwer这几个快捷键的操作水平产生了优越感。 仔细一瞅,这还是个妹子。 魏寒有点于心不忍,一边看热闹一边指指点点,仿佛刚刚落水的不是他:“你按着q键往前走啊,视角向上,不要往下看!” 水里的妹子挣扎了会儿,终于在血条见底之前游上岸了。 魏寒看清了妹子的名字:阿青。 阿青妹子与其他穿得漂漂亮亮的萌妹子不同,她还没满级,只有一身基础任务装,看上去很寒酸。她的性格也一点都不萌,一开口就是一副高冷范儿:“我知道怎么操作,我刚刚是卡了。” “哎呀,”魏寒在游戏里见到妹子,总爱“调戏”一番:“偶尔手残一次没什么啦。” “我不是手残,”阿青认真地说:“我刚刚确实是卡了,你爱信不信。” 【3】 “再说了,你刚刚不也掉下来了么?”阿青平平静静的口气,说得魏寒无比尴尬。 糟糕,居然被看见了,还是被一个妹子。 太丢面了。 “我那不是普通的掉下来……”魏寒试图辩解。 “难道还有特殊的掉下来么?” “那是游戏bug了。”魏寒急中生智。 小样儿,对于这种没满级的萌新,编个瞎话糊弄一下简直手到擒来。 “扯淡。” “你不信?”魏寒急了:“还真不是我忽悠你,不信咱俩在这儿等着,等会还得有人掉下来。” 话一说出口魏寒就后悔了。虽然他是想不通自己刚刚在山顶站得好好的怎么就突然掉进水里,但游戏bug…… 真有那么巧吗? 阿青显然也不信,她有心看他出丑:“行啊,咱俩打赌。” “……赌什么?”魏寒咬着牙:“这样吧小妹妹,如果我赌赢了,你就拜我为师如何?” 满级号就可以收徒弟,但魏寒自知自己是个水货,依他这水平,谁也教不了。因此看到别的小萝莉蹦蹦跳跳叫“师父师父”时只有羡慕嫉妒恨的份儿。 不过阿青不是萝莉,看这硬邦邦的口气也跟“软萌”二字相去甚远。 “行,”阿青口气淡淡的:“那要是你输了,就给我磕个头吧。” 【4】 游戏里有各种各样的动作可以摆,比如鞠躬啊作揖啊比心啊,磕头也是有的。 魏寒一下子就被激怒了:“行啊,你可不要出尔反尔!”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魏寒和阿青就一齐面对着刚刚掉下来的山崖坐了下来,如果有路过的玩家,准以为他们两个是什么小情侣,正坐在此地肩并肩一边挂机一边看风景,绝对想不到这两人正在虎视眈眈地盯着对面山崖,只为了看有没有人再次失足。 这什么恶趣味啊…… 更奇葩的是,两人一坐就是一整天。 这是怎样的腚力啊…… 魏寒其实有的是时间,他颇为得意地想:“反正打赌的时候又没有约定时间,大不了以后天天来这儿等,总有人操作失误或者手滑。” 小样儿,还想让你爷爷我磕头,还是你乖乖叫师父吧! 当然魏寒是多虑了,他这回走了一个大运。等到了深夜,两人都困得不行之际,还真有个倒霉蛋从白天魏寒落崖的地方掉下来了! 为了防止阿青不认账,魏寒还一直开着录屏。 但阿青也很爽快:“行吧,你赢了。” “嘿嘿嘿……” 阿青还是淡淡的,十分波澜不惊:“师父。” 【5】 那一天魏寒收了两个徒弟。一个是打赌输了的阿青,另一个是那位幸运坠崖no.3的倒霉蛋,叫落英,是个男生。 原因是魏寒嚷嚷着阿青给他行什么拜师的敬茶之礼,被刚爬上岸的落英看到了。 “大哥,”落英冲魏寒说:“也收我为徒呗,我也是小白,还没师父呢。” “好好好。”魏寒孤零零一个人久了,谁能知道今天坠个崖还能有意外之喜,收徒弟一收就是两个,简直嘴都要笑歪了。 虽然两个人都不是他想要的软萌萝莉,但他十分知足。 魏寒指着阿青对落英说:“徒弟啊,这个是你师姐,比你早过门三分钟。” 阿青:“?” 魏寒:“哦不是不是,是入门,哈哈哈哈。” 落英十分上道:“师父好!师姐好!” 魏寒非常满意,立刻摆起了谱:“你们师兄弟二人,可要相亲相爱啊!” 阿青:“……” 第二天,魏寒收到了游戏补丁更新的提醒,其中有一条是“修复横翠山意外坠崖的bug”。 咦,原来还真是bug。 【6】 阿青是个很随遇而安的人,虽然这个师父认得不情不愿,但她很快就接受了,平时对魏寒也客客气气的。但她很少上线,一周可能也就那么两三次,甚至有时候只能周末上一小会儿。 落英则是个名副其实的小白,什么都不懂,切个地图都能把自己绕迷路,不小心掉进水里什么也都是家常便饭。久而久之,魏寒不禁怀疑第一次见面那次落英的坠崖与游戏bug无关:他很有可能是凭实力掉进水里的。 落英遇事就大喊两句话——第一句是“师父救我”,第二句是“师姐救我”。 虽然两个徒弟一个天生高冷,一个是个天然废柴,但三人一同出行,颇有点一家三口的意味,热热闹闹,当真快乐极了。 有三两亲友,结伴出行,饮酒作乐,赏花折柳,难道不是人生的一大幸事? 魏寒甚至还特地建了一个只有他们三人的语言聊天室,名字叫“淼”。 意为,三个水货。 落英:“师父你这话不对,我师姐可不水啊。” 阿青看到后只是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魏寒:“哪儿那么多废话,好不容易你师姐上线了,走,为师带你们刷怪升级去!” 魏寒虽然已经满级了,但他一谈不上操作优秀,二谈不上装备碾压,因此一下子带两个小号升级,还是有点费劲的。 “师父加油!师父加油!”每到这时,落英就会在聊天室里这样喊。 美人隔云端 第22节 “你大爷的,”魏寒奋力杀怪,听见落英的话简直哭笑不得,“你们两个就干瞪着眼在那看?就不能来搭把手?真以为你们师父是什么大神级别的?” 耳机里传来一个女孩轻轻柔柔的笑声。是阿青。 “你还笑,你就不能给我奶一口?”魏寒佯怒。 阿青于是也开口了:“师父加油。” 做任务时,为了节省时间,魏寒就邀请阿青与他同乘一匹马。没想到落英不干了:“师父偏心!怎么不带我同乘啊?” “傻蛋,最多只能二人同乘。” “那我跟师姐同乘,师父自己骑!” “你一个汉子,自己骑马!” “我不干啦!” “小样儿,你要弑师?” 而阿青,她大多数时候不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听另外两个插科打诨。 但魏寒知道她一直在线,因为除游戏的bgm之外,耳畔偶尔会有一个银铃般的笑声,萦绕不去。 【7】 其实第一次开麦前,魏寒已经做好了阿青不是妹子,落英不是汉子的心理准备。 毕竟在网游里,女生玩男号,男生玩女号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尤其是阿青,小姑娘家家的,脾气还挺硬,魏寒有那么一瞬间,还真觉得这个女号背后应该是个穿跨栏背心的糙汉子才对。 然而阿青在聊天室内开口了,声音干干净净,普通话挺标准的,不卖萌不发嗲,口齿清楚,谈不上多么好听,只是很舒服。 阿青确实是个女生。 而落英说话带一点儿口音,尾音上扬,声线软软的,每句话必以“哦”、“啦”、“咯”结尾。 魏寒觉得他很有当伪娘的天赋。给落英配个变声器,没准儿真能迷倒一打汉子。 至于魏寒本人,货真价实,假一赔万的糙汉子一枚没得说。 师徒三人如此打打闹闹着,他们一起骑着品级最低的普通马,在乡间小路上溜达着做任务,却畅快地宛如骑着什么名品宝驹在辽阔草原上奔腾。 这也是魏寒在很久很久之后,总是梦到的一个场景。 天大地大,游戏里的太阳永不会落。 低品级的马跑得慢,阳光从碎叶缝隙中落在三人身上,他们身披斑驳碎金,慢慢穿过柳荫花影,路过河边湖畔。 梦里的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8】 足足过了三个月,魏寒才把他们两个拉扯大。 花了多少功夫啊,死了多少次啊……弄得魏寒看着好友列表里这二人的等级不住地唏嘘。 “差不多得了。”阿青无语。 “哼!我好不容易把你们带大了你们就翻脸不认人了!我就知道!呜呜呜……”魏寒泫然欲泣。 阿青:“……” 落英:“……师父,你粗犷的声线不适合卖萌。” “我没有卖萌,我是悲愤!” 阿青不吃这一套:“师父,接下来打本吗?” “打本?”魏寒收起嘤嘤嘤,挠挠头。 “对。”阿青的声音还是那样平稳。“小号刚刚满级可以多刷一下中低等级的副本,先把装备凑一下。” “呵,你不要小瞧你师父好吧?我早有准备!” 原来在阿青与落英即将满级的前几天,魏寒特地去查了有哪些副本适合新手攒装备,应该怎么打。 阿青点头:“那就好。” 但目标有了,新的难题也就出现了:中等难度的副本大都需要五个人,其中一个奶,一个t,三个dps。不然光凭他们三个刚满级没多久的号,怕是副本里的小怪都抗不过去。 魏寒:“那我去世界频道上随便叫两个人来……?” “人家会不会嫌弃我们操作水啊?”落英迟疑。他深知自己操作之水,除了魏寒和阿青,其他人恐怕很难容忍,搞不好还会喷他一顿。 阿青犹豫了一下,开口道:“不用叫野人。我来。” “你来?”聊天室内,魏寒和落英异口同声地问。 “对,我来。”清脆的声音,如此坚定。 【9】 那是魏寒第一次见到高端人士是怎么下副本的。 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阿青根本不是什么小白。 阿青登陆了她的大号,一个气质出尘、英姿飒爽的满级侠女。 一袭白衣,手持两把闪闪发光的鸳鸯刀,一看就品级不低。 原来魏寒第一次见到阿青时她只是在练小号。她本人,其实可以称得上是一个资深玩家了。 “你……你不早说!”魏寒大窘,他想到自己过去人模狗样地在阿青面前“传道授业”时的嘴脸……想必那时候阿青在捂嘴偷笑吧。 “这怎么了?”阿青的声音还是那样清清冷冷,她双开游戏客户端,不慌不忙地将两个号都传送到副本门口,说:“我这个大号血多输出多,在这种中级副本里能t也能dps,你们两个就跟boss保持一定距离就行,听我指挥,让你们怎么跑就怎么跑。” “师姐,”落英简直看傻了:“能行吗?” 开了怪,boss一个大火球喷来,魏寒与落英赶紧四处逃窜,而阿青轻轻一纵,又飘然落地,毫发无伤。 “能行,怎么不行?”阿青还是那般笑着,“我说行,就是行。” 那一刻,魏寒和落英都觉得阿青简直帅爆了。 虽然看不到她本人的脸,但魏寒能够想象得出,说出这句话的女孩儿是何等的自信。此时此刻,在魏寒想象出的阿青脸上,她的双眸正在熠熠生光。 那天,阿青带着魏寒和落英将大部分中级副本刷了一遍。 说是带刷,其实几乎就是阿青一个人在刷。 魏寒忽然很有挫败感,说他是师父,但阿青这个徒弟显然比他有用多了。他甚至还在副本里捡了好几件装备。 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魏寒细细回忆,的确,阿青从来没有迷路过,她的操作也堪称熟练,也从来没问过什么问题。 阿青确实一点儿也不水。 【10】 中级副本刷了几遍之后,三人身上的装备都攒得差不多了。 “好了,”魏寒抢在阿青前面说:“我们可以去高级副本了。” “你知道高级副本怎么打?”阿青问。 “……不知道,”魏寒又窘了,但他马上说:“我想好了,我们不打工,我们包团当老板。” 所以包团当老板,就是指在开团之初给团长交钱,然后进了副本就可以躺尸,遇到能用的装备就直接拿。而其他不包团的人则打工,还可以拍卖老板不需要的装备,然后在副本结束后平均分配工资。 阿青眉毛一挑:“你有钱?” 魏寒咬咬牙,他将之前攒的零花钱取出来买了金。 “有钱。”魏寒说。 “你们毕竟叫过我师父,”魏寒说:“师徒一场,眼看着你们这就要毕业脱离师门了,总该给你们你一点儿表示吧?” “师父呀,”落英犹犹豫豫地开口了:“其实我觉得……我们也不一定这么快去高级副本啊。” 魏寒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我们一直这样做看风景的休闲党不好么?为什么非要争什么装备呢? 魏寒只说:“没关系,钱够用,我算过了,到时候你们两个当老板,我打工,我听团长指挥就行了,总不至于拖后腿。” 因为,两个人包团比三个人包团花钱少一些。 “高级副本还是有点难度,不如我……”阿青想说不如让她上魏寒的号来打工,魏寒用她的号躺尸,但是被魏寒打断了:“阿青,对你师父有点信心好不好?” 阿青于是什么都没说。 末了,聊天室内响起那个一贯清冷的声音:“好吧。” 第28章 外传二:take me hand(2) ======================================= 【11】 魏寒虽然表面稳如老狗,其实内心还是有点慌了,他之前并没有打过高级副本。 高级副本是25人的,比5人副本的难度不知高了多少倍,而且极其考验队员们的分工配合,以及个人的操作走位。 “没事,”阿青在三人聊天室里说:“师父,我给你发个视频链接你在开打前看熟就好。” 魏寒还是嘤嘤嘤:“我怕我一紧张就忘了……万一我跑错位置,引怪团灭怎么办?” 阿青一直很淡定:“没事,我有办法。对了,你再注册一个语音聊天室的账号。” 虽然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但有阿青这句话,魏寒多多少少心安了一些。 他有时候也很疑惑,一个小姑娘,怎么总是一副这么老成的口吻? 难道有的人天生就一副王霸之气?魏寒想不通。 副本开打前,所有人都要按照要求进入团长的聊天室听团长语音指挥,这时,阿青的消息发来:“师父,你开两个语音账号,一个挂在团长的聊天室,一个挂在我们三个的聊天室。” “你的意思是?” “嗯,我来指挥你,保证不会死。” “好!”魏寒言语中的雀跃简直要溢出屏幕了。 【12】 美人隔云端 第23节 下副本的过程果然很刺激,魏寒虽然经验不足,但好在阿青实时指挥着他,耳边有她沉静的声音在,魏寒就觉得没那么紧张了。于是一整晚下来,果然一次都没有死。 “阿青,”魏寒悄悄跟她打字私聊:“我是不是很厉害?” “嗯。”简简单单一个字,这就是阿青的风格,她甚至连个表情都不会多加。 分配装备的环节也没有出岔子,阿青和落英都拿了三四件适合自己的装备。 然而让魏寒三人都没想到的是,这个岔子出在了发工资上。 按理来说,除了老板不领工资外,其他人的工资是整个团所有装备售出总额再除以人头数,简而言之就是取平均数,每个打工人拿的工资都一样。 然而正当团长算清了工资数目,打算挨个交易时,团队频道里突然有人嚷嚷起来。 原来有人用插件统计了所有人对boss的输出伤害总量再进行排名,可以看到的是,在名单上魏寒的输出是最后一名。 于是有人不干了:“这dps也太低了吧?这也好意思拿工资啊。” 立刻就有人附和:“是啊是啊,dps太低的,就不应该给发工资。” 即使没有人点他的名,魏寒的脸还是腾一下就红了。 确实,他的输出量很低。他第一次来到这个本,光顾着听阿青的指挥就已经自顾不暇了,确实没怎么注意输出。 其实退一步讲,就算他注意输出了,以他现在的手法与装备基础,并不能打出多高的伤害。而阿青,最多只能教他怎么躲避伤害怎么走位,也根本没有办法在仓促之间教会一个人如何一边走位一边打出高伤害量。 团队频道越来越热闹了,有人已经点了魏寒的名,直言他是划水摸鱼的,不配领工资。 【13】 阿青在团长的语音室开麦了,她还是一如既往的镇定,只有魏寒和落英能听出那平静话语之下的隐隐怒气:“团长,在入团前我们就已经跟你说了情况了,两个人当老板,一个跟着打工,你也是同意的了。我师父装备不好没办法打出高伤害量,这也提前跟你说过了,对吧?” 团长看着乱糟糟的团队频道正在头大,不知如何处理,忽然听到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一时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支支吾吾道:“啊,这个,这个,是提前说了。” 阿青继续缓缓说:“你当时说了,只要别引怪别拖后腿就行,我师父也都做到了。” 但团队频道里那几个闹事的人并不买账,继续叫嚣道:“这么低的输出,还叫没拖后腿?划水不叫拖后腿?” 团长为难地擦了擦汗。 落英一个纯小白,从来没见过这种剑拔弩张的氛围,真的吓傻了。但还是忍不住在频道里回嘴道:“那你们还有中间死掉的、引怪的呢?算不算拖后腿?我师父起码没有引怪!” 这一句打击面可大了,有几个在打boss过程中不慎引怪的人突然受人质疑,于是也忍不住开麦喷了起来。 一时间,整个语音室中鸡飞狗跳,对喷的,抱怨的,闲聊的,看热闹吃瓜的,简直堪比菜市场。 魏寒没有想到因为他引起了这么大的阵仗,惶恐无比,于是赶紧私聊阿青说:“阿青,要不然算了吧,我不要我那份工资了。” 阿青很快回复道:“不要紧的,师父,这种情况我见得多了,他们就是看你是小白欺负你,扣下你的工资就能给他们多发一点,就这么点儿心思而已。” “那也还是算了,阿青,我不缺那点工资,你们拿到装备了就好。” 然后,魏寒不等阿青回复,也开了麦:“不好意思啊团长,我确实不怎么会打,不是有心划水的……这样吧,我那份工资就不要了。” “啊?”魏寒主动递了台阶,虽然有点对不住他,但团长此刻很想借坡下驴,赶紧了结这档子事算了,于是他说:“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 “不行。”阿青的音量陡然提高了。 【14】 “该是多少就是多少,一分不少的给他。” 阿青声音大了,但语气依旧很平静,只是这平静之中透露着森然,像安稳的冰面底下有暗流在涌动。 “凭什么?你他妈谁啊几次三番地在这儿教训谁呢?臭婊子!划水死全家!” 落英瞬间急了,魏寒握紧了拳头,抢在落英前面开了麦:“你他妈说谁是婊子!” “团长,”魏寒清了清嗓子,他试图说:“我……” 话还没说完,就被阿青截住了:“还是那句话,把工资一分不少的给我师父。至于谁有意见,报个名字,我们出去单挑。”阿青被人骂了也不气不急,她的体面衬得骂她的人成了小丑。 “哎哟呵臭娘们你还挺霸气,搁这儿护你师父?你师父这么水,你又能好到哪儿去?吓唬谁呢?” 阿青一时间没音了,为首叫嚣的几个人以为她怕了,于是更加肆意妄为起来,什么污言秽语都纷纷脱口而出,团长试图制止了几次,依然阻挡不住他们那像豺狼闻到血腥味般的兴奋。 “够了!”魏寒开麦,吼道:“谁想喷,来喷我,这件事从头到尾跟我徒弟没关系。”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刚刚谁说她是婊子的?” 场面一下子冷却下来,但很快又重新开始躁动,正当一个人试图继续挑衅时,那个消失了几分钟的女声又响起了:“不好意思,我刚刚去换号了。” 她的语速还是那样不急不缓:“我就在副本门口,想单挑的,出来吧。” 是阿青。 魏寒几乎是第一个冲出副本的,他想让阿青别冲动,他知道阿青的大号虽然犀利,但那是pve号,拿pve的装备来pvp就是找死,等着被埋吧。 却没想到,他在副本门口,看到了一个一身pvp装备的长腿御姐。一身暗红色的盔甲在阳光的照耀下泛出粼粼的光,如瀑的黑色长发垂到腰际,手中还舞着一把铁扇,时刻准备取人性命的样子。 【15】 魏寒第一眼看到了阿青……的另一个大号,而那几个挑事的人及围观群众则是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她头顶那个帮会名称。 念奴娇。 那是魏寒第一次看到“念奴娇”这个名字。他才满级没多久,如果不是偶然间收了两个徒弟,那现在可能还在到处停停走走看看风景,他根本连副本都不会打,更别说去关注帮会风云榜上的榜首是哪一家了。 至于很久以后魏寒发现念奴娇居然改名为“八荒”,而洛纬秋居然也在这个帮里,那就是后话了。那一年的念奴娇,在三区的pvp界举足轻重。 原本躁动的语音室一下子噤了声。 能加入势头正盛的念奴娇,就说明阿青的pk水平也绝对是一流的。就算不看她个人,万一因为这事跟念奴娇结下了梁子,也很不值。 谁愿意一上线就被本区一堆顶尖高手轮番追杀呢? 被人围堵的那种憋屈感……真不如自己删号换区。 “谁——”阿青说:“还有什么问题吗?” 刚刚闹事的几人立刻就冷静下来了,装死的装死,装蒜的装蒜,顷刻间个个都温顺如小白兔。 “团长。”阿青不继续追究,她总是那么冷静,她的言行都是为了解决问题,除此之外不会做任何多余的事情。“既然没人有意见,那就发工资吧,时间也不早了,大家都累了。” 退了团之后,魏寒还收到了来自刚刚喷他的那个几个人的私聊,内容大意基本都是刚刚只是一时冲动,希望魏寒不要生气,这件事就此大事化小,大家和气生财,以后还可以做朋友继续一起下副本嘛。 魏寒看了看,统统都只回复了一句话: “请给我徒弟道歉。” 【16】 也就是从这时起,魏寒才知道阿青不只有一个大号,她甚至还在一个很大的帮会当副帮主。 自己有个这么犀利的徒弟,魏寒心里真的很复杂。 他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现实:阿青其实并不需要他,她一个人就能闯出一片天。 会与他和落英一起玩玩,没准就是图新鲜而已。 她和他们,其实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吧。 这事捅破之后,阿青倒也不避讳,还经常邀请他和落英到他们帮会的语音室聊天。 一开始,阿青帮会的朋友们对“阿青的师父”很是好奇,因为阿青独来独往惯了,而且她这么犀利的手法,也从来没听她说过是跟谁学的。 “阿青阿青,你的师父教你什么呀?”帮会里有人问。 这时候阿青就会轻描淡写地说:“教我操作。” 魏寒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他们二人第一次见面,阿青因为网速卡而困在水里时,他的那几句“指点”。 他简直窘到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然后迅速扯个借口回到那个三人的小聊天室。 而落英因为声音软糯性格可爱,也经常在帮会聊天室被人百般调戏,于是他也借口找师父去而换了聊天室。 “哎,落英啊,”魏寒口气沧桑:“你师姐恐怕要抛弃我们了。我们还是个给这个聊天室改个名字吧。” 落英看上去也很伤心,说:“可是师父,没有两个水的字呀……” “你这个小文盲。”魏寒心里得到了一点安慰,还好剩下这个徒弟不比他聪明。他动动手指,给原本名字为“淼”的聊天室改名为“冰”。 这时,一个默默潜水的人忽然说话了:“为什么要改名?” 阿青的声音露着一点儿隐约笑意:“我觉得原来那个名字挺好的。” 【17】 慢慢地,魏寒才知道,阿青之所以很少上线,一是因为她现实生活确实忙,二是她即使能玩游戏,多半也是在上几个大号。她毕竟也是副帮主之一,平时有很多事情要处理统筹。 当然更令他震惊的,还是从帮会语音室中偷听到的阿青其他方面的消息。 谁能想到阿青根本不是他口中的什么“小妹妹”,她已经硕士毕业了,目前就职于一家大型的跨国企业。 怪不得那么老成,怪不得总是那么稳重…… 与她一比,魏寒本人根本就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而已。 “没事,”对于这个问题,阿青表示情绪稳定:“你就是才小学毕业,我也不会不认你是我师父的。” “可是我比你小很多哎……”魏寒怕阿青心里不舒服。 “怎么?”阿青笑得云淡风轻,“觉得我把你叫老了?” 魏寒:汗.jpg,不敢不敢。 他犹豫了许久,还是问道:“阿青,你一开始为什么来玩这个游戏?” “这个嘛,”阿青想了想,慢条斯理地说:“因为我前男友跟我分手后,我听说他在玩这个游戏,我就偷偷跟过来了。” “……然后呢?” “然后我发现玩游戏比男人有趣多了,于是就把他忘得干干净净了,”阿青眨眨眼,说:“我现在是个独身主义者,不恋爱,不结婚。” “真的假的……” “真的,你不觉得游戏比男人好玩多了么?” 魏寒心想,我又没玩过男人,我哪儿知道! “……那是,游戏确实比臭男人有意思多了。”他还是附和着。 “那你呢?你为什么要来玩游戏?”阿青问。 “……呃。” “哈哈,为了认识妹子?” 美人隔云端 第24节 “嗯……可惜现在身边最像软妹子的人,是落英,哈哈哈哈哈哈。” “师父师父,”忽然被点名的落英默默冒泡:“要不咯,我穿女装给你看?” “滚蛋。”魏寒直截了当,宁折不弯。 ………… 魏寒原本以为阿青还是会慢慢忙于她的“正事”,而不再跟他和落英小打小闹玩天玩地下去,但剧情似乎没有这样发展。阿青就算不玩小号,也还是会经常挂在他们三个人的小聊天室。她话不多,只是听,听魏寒和落英的互相吐槽,聊天扯淡,然后一点点笑容就会在嘴角点染开,随后眉梢眼角具是温柔。 对于魏寒来说,他宁愿自己永远不知道阿青的另一面,他就永远当她是个话少的小姑娘好了,他们师徒三个,似乎就能永远欢乐地长久地相伴下去。 可事到如今,一切都像是厚厚的冰层上出现了些许了裂纹,可能有事,也可能没事。而他在上面,如履薄冰,步步惊心。 他依旧是怕,怕忽然有一天上线时收到阿青的留言,告诉他她要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去了。这欢乐的师徒三人组瞬间化为乌有。 三个月后,魏寒担心的一幕终于上演了。 只不过,留言的人是落英。 第29章 外传二:take me hand(3) ======================================= 【18】 落英的留言,魏寒反复读了好几遍,还是觉得像在做梦一般,不太能理解。 什么叫做“我跟师姐告白结果她拒绝了我,所以我觉得今后可能也没法跟你们相处下去了”? 落英在留言的末尾写道:“过去的小半年里真的很幸福,我爱师父,也爱师姐,你们都是最好的人。但既然我被师姐拒绝了,再加上现在学习也比较忙,恐怕不能继续陪你们往前走了。师父,我真的是个懦弱的人,跟师姐告白已经花光了我所有的勇气,我实在不想再去跟她告别,请你替我转告师姐一声:曾在这江湖与你们相遇,我非常荣幸,我先走一步,将来有缘再见。最后,师父,我不会再上游戏了,账号就留给你做个纪念吧,感谢你一开始的收留,希望你们以后都开开心心的。” 然后附了账号密码。 如同喝了假酒一般,魏寒过了好一会儿,还是晕晕乎乎的。 不是……这什么情况?! 魏寒的脑回路还没转过来,但是手已经行动起来了:他先是在各个账号上给落英留言,但发出去的消息均如石沉大海,半点回音也没有。 又过了几天,魏寒发现,落英竟像是怕自己会忍不住后悔一般,连当初留给他的qq号都注销了。 魏寒怎么都没有想到,落英这么软软糯糯的一个男生,会走得这么决绝。 至此,不管他的反射弧有多长,此时也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他们师徒三人组到今日,已经是分崩离析了。 原来如此,魏寒想,原来如此。 又过了好几天,魏寒忍不住登录了落英的游戏账号。 落英把人物停留在他们三人初见的那个河畔。没想到的是,魏寒一上线就是好几条留言。 来自阿青。 【19】 “落英,真的很抱歉,希望我前几天的话没有伤到你。我是真心把你当弟弟看待的,至于恋爱什么的,并不是觉得你不够好,也不是因为年龄问题,我是单身主义者,已经打定主意不会谈恋爱了。” “落英,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与你和师父在一起玩的氛围,没有压力,没有烦恼。” “也许你不信,只有我们三个的时候,我的心才会没那么焦虑。我们三个的小聊天室就是我逃避各种压力的藏身之处。” “我真的不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师姐,看到我的懦弱,你会不会失望?” “我很想做为你和师父遮风挡雨的师姐,但同时,我也在深深地依赖着你们啊。” “落英,希望你能原谅我的任性,让我们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回到过去那个样子吧。你,我,还有师父,我们三个人好好的,好吗?” 与阿青认识这么久,这是魏寒第一次见她一次说这么长的话。 到最后一条留言,只有四个字:“算我求你”。 这四个字一下扎进魏寒心里,他像被人隔空打了一拳,胃部瞬间绞痛起来。他艰难地吐了一口气,却发现自己连呼吸都是抖的。 该怎么办才好? 落英还没有看到这些留言就退游了。魏寒是唯一一个看到了阿青和落英两边留言的人。 阿青不知道落英其实已经离开了。 落英不知道阿青会因为他的离开而陷入痛苦。 该怎么办才好? 魏寒感觉自己手上简直捏着世界上最重要的秘密,他稍有不慎,就会深深地伤害阿青。 这是他最不想做的事情了。 【20】 “师父?” “啊?” “落英好久没上线了啊。” “……哦,是吗?” “嗯。至少得有大半个月了,以前他至少每周末会上一下的。” “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哎……” “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呃,可能最近期中考试吧,应该没事,你别瞎想。” “哦,你的声音怎么了?” “啊?” “你感冒了?鼻音挺重的。” “哦,对,我最近重感冒……” 【21】 魏寒是在一个周末的下午作出决定的。 他先是登录了落英的游戏账号,给阿青留言: “师姐,我回来啦啦啦,最近两个星期学校考试,累死咯。” “你放心吧,我都理解,我们还跟以前一样啦。” “哦对了,最近我家里管得严,我不能在聊天室跟你们语音了,不过你跟师父聊就好,我打字~~” 然后他用游戏密码试着登录落英的聊天室账号,果然成功了。 魏寒松了口气,还好落英是个单细胞生物,各个账号都是同一个密码。 他小心翼翼地模仿着落英曾经留下的各种痕迹,他说话的口气、他平时上线的时间、他笨手笨脚的操作……有时他会借口自己有事下线,然后再上落英的号陪阿青做任务。魏寒不是个细致的人,却用尽他所有的耐心与谨慎,为阿青构筑了一个虚假的落英。 如果阿青是个敏感的人,她就会发现,魏寒与落英总是不同时出现。 他不知道他能够伪装多久。 他只希望能将离别的时刻尽可能地向后推迟,为此他愿奉上一份最真心的虚假。 做完这一切,魏寒站在家里的阳台上,偷偷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一个问题在他的脑海中浮现:我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阿青,还是为了自己呢? ——是他不愿阿青面临离别的痛苦,还是他不想面对? 挥之不去。 没有答案。 【22】 “你会因为什么事爱上一个人?”魏寒后来这样问洛纬秋。 魏寒觉得,爱上一个人其实是没有一个确切的时间的。就如同苹果熟透了会落地,就算作为果农,也只能大致估算出苹果该在这个月还是下个月会成熟,但究竟是哪时哪刻,哪分哪秒,哪颗苹果会应声落地,无人知晓。 爱上一个人也像这样,魏寒只知道他大概应该是动心了。但究竟是哪个瞬间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真的不记得了。 是听到聊天室里的低笑?是一人单刷副本时的胸有成竹?是在团里为他出头时的不卑不亢?或许,那只是一个再平凡普通不过的瞬间,平凡到他已经记不真切了。 唔,不重要,反正他只是个糙得不能再糙的糙汉,他没有什么曲曲柔肠碎的文艺情怀,想不起来就算了。 之前三个人都在的时候,他就觉得如履薄冰。眼下三个人真的要散伙了,他还在这儿唱着独角戏苦苦支撑,每一天都像在刀尖上行走。 魏寒回首往事,含泪问苍天,难道他真是个操心操死的劳碌命不成? 洛纬秋则沉默了又沉默,他说:“你这样说,让我感觉你一下子老了。” 老了好,阿青不能越变越年轻,但也许他可以老得快一些。如此,就与她更近一些。 阿青与他,在时间荒原上一前一后,他努力奔跑,或许能摸到她的头发丝。 【23】 做戏做全套,魏寒有时候会用落英的号做做日常任务什么的。不然其他什么事都不做,只在阿青上线的时候陪她,太容易露馅。 为了骗一个聪明的女孩子,魏寒显然是绞尽脑汁了。 魏寒再一次上落英的号时,看到好友列表里阿青的小号在线。 在一看她的位置,枫榕古道。 “师姐?”魏寒模仿着落英的口气私聊她:“你在做任务啊?” “嗯。” “哦哦,我去陪你呀。”魏寒发送完就准备切地图,他知道阿青的回复一定是“好”。 读条时,魏寒才看到阿青的回复:“不用。” 以及,“你不要来”。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画面一转,他被传送到枫榕古道。 美人隔云端 第25节 算了,来都来了。魏寒没想太多。 好友列表的状态栏里只能显示好友在哪个地图,但不会显示更具体的位置。只能组队,队友可以在地图上看到另一个队友的方位。 魏寒用落英的号向阿青申请组队。 阿青拒绝了你的组队申请。 网又卡了? 再次申请。 再次拒绝。 “不是让你别来吗?”阿青私聊。 “啊?我就过来看看……” 阿青不回复了。 魏寒觉得她不大对,但他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但有时候就是这么巧,魏寒刚到这个地图没走两步,就看到阿青。 准确地说,是看到阿青的尸体。 她被人埋在了复活点。 【24】 在游戏里,如果看一个人不爽,就追杀ta,如果十分不爽,就把ta埋在复活点。 所谓埋在复活点,就是指玩家被杀后可以选择回复活点复活,仇家在复活点里是不能进行仇杀的,但可以把ta堵在复活点,只要ta敢出来,就继续追杀,让对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能龟缩在复活点内等着仇家离开,或者等人增援。 在己方势单力薄,对方人多势众的情况下,多数人都不会选择硬碰硬,而是往地上一躺就拉倒:你要杀就杀尸体吧。或者干脆原地下线,过几个小时再上线。就算有怎样的深仇大恨,也很少有人会选择原地蹲守几个小时,毕竟来日方长,以后碰到了再杀也行,何必跟自己的点卡时间过不去。 阿青选择了前者,她此刻就在地上躺着。 “阿青!”魏寒大喊一声,就想上去帮她。阿青确实注意到了他,可惜敌人也是。 “你快下线!”阿青说。 来不及了,对方张牙舞爪地过来了,对付魏寒简直是杀人如切菜,没两下子,落英的号也来到了复活点。魏寒刚复活起身,还没迈出复活点两步,又是几个技能放过来,于是再次gg。 “怎么回事啊?”魏寒打字。 阿青简单地解释了一下:“还是之前下副本时团里挑衅的那几个人,还记着仇呢。” “他们敢动你?” 阿青还没回复,就听对面的人说:“臭婊子,老子要转区了,临走前总算堵到了你!走之前看老子不把你教训一顿!” “哟你还来一个帮手,菜的一批有什么用?婊子你怎么不叫你们帮会的人来了?” “有本事多叫几个人来,你们帮会不是牛得很吗?怎么没人要你了?” “看到了么,要转区的人,确实没什么不敢的。”阿青说。 魏寒急了:“师姐,换你的大号来呀。” “没有用,”阿青说:“这种群殴,他们一拥而上,哪怕装备好或者技术好,也不过是多挺几秒,结果还是被埋。” “那你怎么不叫你帮会的朋友呢?” 阿青一时没有回复,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没有必要。” 【25】 魏寒对洛纬秋说:“其实直到今天我也不理解pvp的乐趣……哎哎哎你收一收你那凶狠的眼神好不,我又没有歧视pvp。我只是觉得,pve的话,你的武器是对着boss的,一个团队25个人,起码在战斗的时候,刀口是一致对外的。但是pvp……很多时候是认识的人互砍,我接受不了。” “哦,”洛纬秋说:“还有其他原因吗?” “……有,”魏寒挠挠头:“我实在学不会pvp,太他妈考验操作和意识了。” 【26】 魏寒知道阿青的脾气,她说了没有必要就是没有必要,她从来也不过多解释。 他也想过,如果他也是个高端玩家,会不会跟阿青更有共同语言一些,会不会在这种场合起码能帮她撑几秒。 阿青仿佛看透他心思似的,主动解释道:“我说没有必要,是因为这是我的个人恩怨。” “嗯嗯,师姐,我能理解你……” “还有一个原因是,那帮人里面有一个人,是我的前男友。” “……啊?” “他不是那天在团里的人,估计是那几个杂碎认识他,刚刚喊他来壮胆的吧。” “我一开始也没想跟他们纠缠的,想直接下线算了。但是我刚想退出游戏,就看到他来了。他不知道我的号。” “我一看他,装备比以前好了很多嘛,就想试试。” 魏寒斟酌着词句:“那然后呢?他很厉害吗?” 阿青轻笑一声:“还是垃圾。” 一个躺在地上的人说还站着的人是垃圾,这多少听起来不太靠谱,但阿青就是有这个底气。 对面的人还在叫骂,什么臭婊子死娘们之类的话不绝于耳。 当然阿青是毫不在意。魏寒有时候由衷地佩服阿青,她的性格太强大了,好像没有什么事是她搞不定的,没有什么情况是她摆不平的。哪怕真的有,比如现在这样,她就潇潇洒洒往地上一躺,还是怡然自得。 魏寒当时很想在地图频道里对阿青的前男友喊话,说他如果是个男人就不要让朋友骂自己的前女友。 他也很想复活站起来,去跟那帮人pk一下,哪怕还是三秒就倒。 但他不能,他现在披着的是落英的皮。按照落英那软绵绵的性格,是不会这样做的。 此时落英与阿青两个号,两具尸体并排躺着。 但是对方并没有因此而停止叫骂:“没人要的破鞋,不知道你当时是怎么进入念奴娇的,操作水成这样还好意思当副帮主,怕不是睡上去的吧?” 魏寒终于忍无可忍,点击复活。 【27】 勇气可嘉。 可现实是残酷的。 阿青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必呢?他们什么都做不了,骂几句我又不会掉块肉。” “……呜呜呜,师姐教训的是。” “哈哈哈哈,没事。”阿青看上去心情居然还很不错?她说:“对了,告诉你一个秘密。” “啊?” “不要告诉师父。” “嗯。” “其实我第一次见到师父,不是偶然。” “我当时正在练小号做任务,他从我身边过去,我想这人怎么穿的五颜六色的,什么属性的都往身上套,看着实在有趣。” “于是我就跟了他一路,没想到他到山顶就突然不见了。我过去一看,结果自己也掉下去了,哈哈哈哈。” “……师父跟我说,那是游戏bug,不是他操作失误,我后来不也掉下去了么。不过……”魏寒顿了一下,说:“他确实操作也很水。” “你啊,”阿青笑着说:“快点长大吧。” 最后,她说:“陪我看风景吧。” “好。” 枫榕古道到处都是枫树,道旁路边,就连此刻他们二人的身下,都是厚厚的一层枫叶,此刻半空中,还有红枫正在打着旋儿往下掉。日光正好,头顶一抹微云,碧空如洗,bgm里时不时传来远方的几声雁鸣,虽然是秋景,却并无凛秋之萧索,只让人觉得干净舒怡。 以天为被地为床,如果不考虑这是两具尸体的话,魏寒觉得还是很浪漫的。 “那后来呢?”洛纬秋问。 “后来……就看了半天树叶。” “那……再然后呢?” “再然后,她就退游了。” 【28】 落英走了之后,魏寒一直在给自己做“阿青也迟早会离开”的心理建设,因此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他比预想之中要平静多了。 魏寒心里清楚,她该是一只展翅于天际的鸟,玩游戏充其量只是心情苦闷时的一个消遣,这片天地太小了,无法长久留下她。 离别发生在一个寻常的周末晚上。 在三人的小聊天室内,阿青做完一个日常任务,然后开麦:“师父?” “怎么了爱徒?” 阿青无视了他的玩笑,只说:“我要走了。” 魏寒当时还以为她是要下线了,就说“哦哦行,早点休息吧。” “不是,”阿青淡定地纠正:“我要退游了。” “……这,我……”魏寒在屏幕这边,愣了,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是工作上遇到什么情况么?” “差不多,我要调去国外了。到那边一是有时差,二是从国外上游戏要用代理,又卡又麻烦,就算了吧。”她连离别的决定都是基于理性选择而做出的。 魏寒努力镇定下来:“嗯、嗯,行,那你好好照顾自己。”然后他忽然想起了重要的事,于是说:“你跟落英说了没啊,那小子估计得哭,不如你再等等,等他上线……” “还是算了,”阿青干脆利落:“师父,你帮我转告吧。” “那,行吧。你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话想要留给他?” 阿青想了想,然后缓缓开口道:“算有吧。” “是什么?” “那天他陪我躺尸,挺难忘的,”能从阿青的语气中听出一丝羞赧,真是难得:“落英之前跟我告白过,我拒绝了。但是在那个下午,我发现自己好像真的动心了。” 魏寒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整个人愣在当场,但耳机里,阿青那泠泠如流水的嗓音还在继续传来。 “我这个人总爱做一些自打脸的事情,之前说是单身主义者不恋爱不结婚,我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动心。” 美人隔云端 第26节 “可能,是那天的枫叶太美了吧。” 阿青把号停在横翠山上,然后下线了。 好友列表里有两个头像永远灰了,魏寒每次看到,都觉得心里像空了一块。 【私聊】[忆相思]阿青,我喜欢你 【系统】该玩家当前不在线。 【29】 “你怎么不告诉她那个号一直是你在上?”洛纬秋问。 “你觉得有必要么?” “没有必要?” 魏寒说:“我就算说了,也留不住她啊。更何况……没准她确实喜欢落英那一款的,只是缺少一个心动的契机。我如果说了,反而破坏了她的幻想。” “喜欢一个人,就算没有结果,”魏寒缓缓说:“‘喜欢’这种感觉也是很美好的。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可能就是保护这份喜欢不被破坏吧。” “那,有没有一种可能,她其实早就发现了是你在上落英的号,但是为了不辜负你拙劣的cosplay,就一直没说?”洛纬秋问:“你们两个人,一直在成全彼此?” 魏寒没有说话。 良久,他开口:“说实话,我不知道。” “因为,我不敢问。” 不敢问她知不知道落英的号是自己在上。 不敢问。 不敢。 虽然口口声声地说,即使对阿青坦白也不会改变这个结局,但是,没准,万一,可能,会有些许不同? 不知道。 一切止步于脱口而出。 “那你们现在还有联系么?”洛纬秋问。 魏寒摇摇头,说:“没有……不知道她后来有没有喜欢上别人,有没有结婚,有没有生孩子……就算这一切都没有,我觉得,她也有很美好的生活。” “我知道,她天生就是那种会活得很精彩的女孩子。”他很笃定,“我就是知道。” 【30】 把时间拨回到两年前。 那时洛纬秋与魏寒刚刚认识不久,魏寒偶然间发现洛纬秋也在玩这个游戏,并且发现还是同一个区,并并且发现洛纬秋在的那个帮会就是阿青之前担任副帮主的帮会。 “哥,”魏寒立刻讨好脸:“你们帮会有没有举行过什么线下活动,有没有帮众合影之类的?” “有啊,”洛纬秋不解:“怎么了?” “给我看看呗。” “不行。”洛纬秋似乎对帮会的事很敏感,他拒绝得很果断。 然而他显然低估了魏寒有多难缠,每天端茶倒水捏肩捶腿嘘寒问暖不说,还帮洛纬秋连着打了一个月的饭,发展到后来还要帮洛纬秋洗内裤,这谁受得了。 洛纬秋屈服了。他在电脑里翻找了一会,打开一张照片。 魏寒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说:“这是近期的吧?” “是啊。” “有没有以前的聚会合影,就是你们帮会还叫‘念奴娇’那个时期的?” “你怎么这么多事?” “求你了哥。”魏寒星星眼。 洛纬秋迟疑了一会儿,他确实不想再看那些照片,但由于洗内裤这件事过于惊悚,他斟酌再三,又屈服了。 他打开一张照片。这照片有些年头了,拍得不是很清晰,上面有几十个人,魏寒不得不弓着腰凑到电脑前,用手指着,逐个看。 今夜月明星稀,月光如水般从窗外洒进来,恍如一个人温柔的眸色。外面还有什么人在哼着:“will you be a stranger or a friend in my life……darling won't you break my heart……” 他的手指停在了照片的一角,那里有一位个子高挑的女生,皮肤白皙,单眼皮,脸小小的。 嘴角含着隐约笑意。 ·外传二完· -------------------- 歌词出自《take me hand》 第30章 多肉葡萄 ========================= “我其实喜欢吃辣的,”金澜猜出他想问什么,于是干脆自己说:“看着不像是不是?” 洛纬秋老老实实点头,然后问:“那你为什么要……” “以前,我每次跟别人一起吃饭,都会有人问我‘怎么吃这么辣?真看不出来’,后来我干脆就只拿甜的了,很奇妙,或许大家觉得这才是我该吃的,于是再也不用接受别人的‘就餐指点’了。” 这样的“自曝”,洛纬秋是想不到的。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干脆不吭声,但过了一会儿,还是闷闷地吐出一个字:“嗯。” 紧接着是大段的沉默。洛纬秋不善言辞,而金澜意外地没有再抛出任何话题。 两个人并肩走进校园时,金澜却突然开了口:“你看,我都告诉你我的秘密了。” “……啊?” “你也告诉我一个你的秘密吧!” 洛纬秋:“……” 透过镜片和两人说话时起的白雾,洛纬秋看到了金澜眼中的狡黠。 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呢! “这……”洛纬秋倒还真的认真思索起自己的“小秘密”,可结果不遂人愿:“我好像,没什么秘密。” “真的假的?” “是真的。如果我不喜欢一个人我就不会理他,有什么事我也不喜欢藏着掖着。这样一想,我还真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 “不可能,”金澜似乎胸有成竹,“人人都有秘密的。” 洛纬秋皱起了眉头:“倒是有一件事儿……我不确定是不是秘密。” “哦?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说说看。” “我可能……” 有那么一瞬间,金澜仿佛看到,洛纬秋正在被一种巨大的惆怅所笼罩。 “我可能确实不喜欢pk。”洛纬秋这句话说得慢吞吞,长长的气吐出来,像一声叹息。 “pk什么?”金澜一时没反应过来。 洛纬秋的眼神黯淡了几分,可怜他这个秘密,即使公之于众了,似乎也没几个人能够理解的。不过这也难怪,一般人要么不懂网游,而懂网游的又很难理解这居然也能算个秘密——你不喜欢pvp,你就去下副本咯。 如果连副本都不喜欢,那就退游咯。 除了那些代打代练的人,像洛纬秋这种把上游戏当成某种任务的人确实少见。 “没什么。”洛纬秋短暂地敞开心扉后,又迅速把门关上了。他的眼睫垂下来,挡住了大半的目光,是一个拒绝交流的姿态。 金澜何等聪慧,便不再追问。 每个人都有一个舒适区,未经允许擅自涉足别人的自留地,哪怕是出于关心,也是一种冒犯。 两个人一起走过教学楼,又拐过一个路口,前面就是宿舍区了。 “好了,就到这儿吧,你回宿舍吧。”金澜停下脚步。 洛纬秋点点头,但他的目光却绕过金澜的背落在了他身后那片草坪里。 “怎么了?”金澜觉察到他的异样,于是也跟着向后看去。 草坪上是一片修剪过的低矮的冬青,上面已经覆了一层白雪。此时不难看出,那冬青的枝叶居然在微微摇动,好像草丛里有什么东西在动。 金澜向前走了几步,一只手轻轻拨开一株冬青的枝桠,原来在枝叶深处正躲着一只兔子,此刻正在瑟瑟发抖。 “可能是从哪个实验室跑出来的,”金澜说:“最近应该有专业在上动物解剖课。” 洛纬秋上前看了一眼,然后蹲下,将手伸进草丛中。 “小心兔子咬你。”金澜提醒道。 洛纬秋点点头,然后掏了一会,将兔子安安稳稳地掏了出来。 洛纬秋的手不算小,那兔子满满当当地占了他整只手,此刻正在瑟瑟发抖,洁白皮毛中的红眼睛尤为引人注意。 出来吃顿饭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洛纬秋掂了掂手上的兔子,说:“现在怎么办?” 金澜眨眨眼:“那……我把它送回仓库?” “……”洛纬秋的专业不需要上解剖课,也很难想象的出那种场景,当下立刻不忍了起来:“不了吧。”说着下意识地将手向后一缩。 金澜忍着笑意,他就知道洛纬秋不忍心。 “那交给我吧。”金澜解下围巾,露出了白皙的脖颈,他用手捧着围巾,对洛纬秋说:“来,放到这里。” 洛纬秋还是迟疑:“学长……你要亲自处理他么?” “什么啊,”金澜终于忍不住笑起来,“我带回去暂时养一段时间吧,算它命大。” “你带回去?” “对啊,回宿舍。” 洛纬秋想了想,说:“我们宿舍是不让养宠物的,难道研究生的宿舍可以?” “其实也不能,”金澜见洛纬秋没反应,自己动手将兔子从他手上接过,然后用围巾裹起来:“但是我们宿舍隔壁有个空宿舍,一直没人住,平时也没人管,大家就随便乱放一些不方便在自己宿舍放的违规物品,像个小储物室。” 美人隔云端 第27节 他低下头,注视着兔子的红眼睛,说:“你运气真好,这个哥哥不忍心把你送回仓库。” 洛纬秋突然被打趣,不知道该说什么,耳根却慢慢红了起来。 金澜说:“你快回去吧,你看你耳朵都冻红了。” 洛纬秋拘谨地点点头,他刚迈出一步,却发现金澜原地站着不懂,于是自己也停下了。 “嗯?”金澜注意到他还杵在一旁,于是笑着说:“我只是看看它有没有被冻坏。” “哦,”洛纬秋点点头:“那……还需要我帮忙吗?” “放心吧,”金澜一本正经,正色说:“会杀也会养。” “……好吧。” 洛纬秋迟疑着向后退了一步,差点滑了一跤,还好金澜没注意到。他怕自己留在这儿会出更多洋相,于是赶紧拎起腿,大步跑回宿舍了。 * 游戏,帮会频道。 【帮会】[望月]可是思思都这么久没上线了,不会有事吗? 【帮会】[落落]这我也说不好……或许是我那天的话有点重了 【帮会】[落落]那家伙心重,可能一时半会儿拐不过来弯了 【帮会】[望月]什么话? 【帮会】[落落]唉,没什么,都是过去的事儿 【帮会】[望月]哦对了,思思会不会上小号? 【帮会】[落落]小号?好像是有个小号,不过也很多年没上了 …… 与此同时,在洛纬秋的宿舍里。 “秋秋,”魏寒死皮赖脸地蹭到洛纬秋的桌子旁,问道:“游戏出新活动了,你来不来?” “……不来。” “不要这么绝情,再考虑一下。” 洛纬秋放下手里的书:“马上就要考试了啊。” “不是下个月么?”魏寒说:“哎,说真的,你该不会是不想玩了吧?” “……我,有吗?” “这我哪儿知道,”魏寒疑惑地看着他:“游戏这个东西,你不上不就是不想玩了?哪儿有那么多弯弯绕?” 洛纬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只听魏寒又说:“哎对了,你知道么,那天我给你关电脑时,还看见有人给你留言了。” “那天?” “救你pk输了大晚上跑出去那次啊,你电脑没关,我关电脑的时候看到了。” 游戏中不会保存聊天记录,任何聊天的内容在下线后就会清空,所以洛纬秋那晚再次上线后也没有收到消息。 “哦……是什么?” 魏寒挠挠脑袋,一边回忆一边说:“一个是跟你pk的那家伙留的,好像是说你输得有点可惜吧。还有一个……” “?” “是谁来着……哦哦,就是你带过的那个小号!之前还一直打本来着!” 望月?洛纬秋想到了她。他这几天时间没有上线,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她说什么?” “唔,记不清了,就是一些鼓励的话吧,可能当时看你pk输了,怕你心里难受。” “哦。” “你看看,游戏里还有人记挂着你呢,你就这么玩消失,好歹也得跟游戏里的人交代一声吧?” “……”带人带到一半就跑路,是有点不地道,洛纬秋想。 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构成羁绊,洛纬秋的薄弱之处就在于,他无法完全对这些羁绊置之不理。 那要不……上游戏看一眼? 就一眼? 洛纬秋跟自己做了一会儿思想斗争,最终还是决定登录游戏。 只不过,登陆的是小号。 魏寒旁观了这一幕,他的心情十分复杂:在游戏里能1挑5的思思,输了一次就不敢上线了,只能偷偷摸摸玩小号。 这说出去谁信呐! 【帮会】[落落]我去,我刚去搜了一下,那混蛋的小号还真上线了 【帮会】[落落]哎不过,还是先别管了,没准分分钟就跟个受惊的兔子似的,一下线又没影儿了。 金澜想到自己和洛纬秋捡到的那只兔子,不由得笑了一下。 【帮会】[望月]那我想想办法吧 该怎么做会比较温和呢?金澜想。 另一边,洛纬秋好多年没有登陆这个还没满级的小号,今天突然登录,见人物身上还穿着好几年前不知是多少个版本前的装备,不由得油然而生一股怀旧感。 他这个小号的体型是个小萝莉,名叫“小梦子”,确实又小又萌,还双马尾,与那个英姿飒爽的御姐是完全不同的观感。 小梦子骑着一匹低品质的马,在主城金陵里来回溜达着。这时游戏里天朗气清,她就在一条人来人往的石板路上慢悠悠地逛着。她身旁有许多行色匆匆的正在做日常任务的玩家,还有一些曾经非常熟悉,但满级后就很少见到的npc们。 他记得那一年,他还在吭哧吭哧练级的时候,键位都用不熟,在各个主城窜来窜去,随时随地迷路。有时候一个简简单单的收集物品任务就要做半天,而他往往做到一半的时候就懒得做了,他会跳到城楼顶上,看远处群山叠翠,看周遭烟雨蒙蒙,看脚底川流不息的人,看头顶那永远不落的夕阳。 没满级的时候,心愿只有满级。 满级之后,就想要攒品质高的装备,同时修炼技术。 装备和技术都到位了之后……他该干什么呢? 洛纬秋不知道。 人来人往,留在他身边的人也不是最初那些了。 除非版本大改,不然游戏里的风景是不会改变的,但玩游戏的这些人,的确已经不再青春了。他们把自己人生中的一段岁月留在此地,从此使游戏不再只是游戏。 对于一些热衷于网恋的男男女女来说,游戏见证了他们的感情,他们或许在这儿看过花,在那儿淋过雨。当然,一切都是数据而已,不会有真的花香,也不会真的被淋湿,但是镌刻于心的点点滴滴,未尝不比发生于现实中的事情更加难以忘怀。 洛纬秋没有在游戏中网恋过,他这一路走来沉默寡言,习惯了单打独斗,竟连朋友也没交过多少。细细想来,他没有什么值得“忘怀”或者“不忘怀”的美好回忆。 曾经的他是不能“释怀”。 那么现在的他呢? 洛纬秋曾经无数次地将别人踩在脚底下,再霸气地丢一句“输了就快滚”,那么此时此刻的他,作为隋风的手下败将,到底还有什么继续在此叫嚣的底气? 当胜负已分,至于其他的,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洛纬秋来到郊外,这里不同于城里的晴好风光,是亘古不变的黄昏。 他又一次跳上那座他曾经无数次看夕阳的城楼,以前他觉得夕阳很绚烂,有种壮丽的美,但如今同样的位置,同样的风景,他却第一次觉得原来残阳是如此让人不忍长久注视:它只有孤零零的一半,另一半远在地平线之下,它们永远无法见面,宛如一曲永远画不了句号的离歌。 洛纬秋盯着游戏中的风景愣了一会儿,脑海里突然冒出来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 没意思,删号吧。 然而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打消了:他这个号装备顶级,成就齐全,怎么着也得卖个万把块吧,删了多不值啊。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忽然听到游戏里的提示音响了,原来是有人加他好友。 靠,不会吧,只是想了想,就有买家来问价了? 他疑惑地点了“同意”,好友列表里立刻就多了一个等级才1级的小号。 名字是“多肉葡萄”。 紧接着,他这位新好友发来了私聊: 【私聊】[多肉葡萄]你好,请问你能带我升级吗? 第31章 若有一天 ========================= 洛纬秋赶紧看了一眼自己的人物面板。 嗯,小梦子,46级。 还以为自己一不留神上了思思那个号。 【私聊】[小梦子]? 【私聊】[小梦子]你找错人了吧? 【私聊】[多肉葡萄]没有 【私聊】[多肉葡萄]我确实想让你带我升级 屏幕前的洛纬秋简直满头的问号。 且不说一般都是找已经满级的大号来带人升级,就说这个人他也不认识,非亲非故的,是怎么突然找上门的? 洛纬秋眉头一皱,感觉事情并不简单。 原本悲春伤秋的气氛忽然被搅乱,洛纬秋觉得此刻应该给他配个侦探片的bgm。 【私聊】[小梦子]你到底是谁? 网络另一端的金澜犯了难。 他知道思思正在偷偷玩小号后,怕直接过去打招呼太过冒昧,打扰了她。于是灵机一动自己也去建了个小号,想要以升级为借口,假装偶遇,陪思思聊聊天,或者开导开导她。 在他还不知该怎么回复之时,对面又来了消息: 美人隔云端 第28节 【私聊】[小梦子]快点老实交代 口气一下子变凶,金澜这才意识到可能用小号来假装偶遇这件事也是太过于一厢情愿了,这么做依旧是打扰了思思的独处……虽然他完全没有意识到,对面那人可能只是忽然进入了侦探电影的氛围中,中二病上身了而已。 【私聊】[多肉葡萄]好吧,我是望月 【私聊】[小梦子]哈? 【私聊】[小梦子]哦/汗 【私聊】[多肉葡萄]不好意思,打扰你独处了 【私聊】[多肉葡萄]我看你很久没有上线,有点担心 【私聊】[小梦子]呃,你怎么知道我这个号的 【私聊】[多肉葡萄]你的朋友告诉我的,她说你有个多年没用过的小号,没想到你今天就上了 【私聊】[小梦子]我就知道/汗 悬疑的氛围消散了,洛纬秋有点无语地扶额。 多年没上的小号,刚上了不到半小时就被抓包了,这大概就是命吧。 【私聊】[多肉葡萄]你最近还好吗?我和落落都很担心你 洛纬秋不知道该说什么,在他不上线的这段时间里,原来真的是有人在牵挂他的。那么他由着自己的性子玩消失,是不是有点…… 当初可说好了要带人家升级呢。 当然,虽然心软了,但是嘴上还是不饶人。 【私聊】[小梦子]落落才不会担心我,她就看热闹不嫌事大,巴不得我输/呵呵 【私聊】[多肉葡萄]你误会她了。虽然我不知道她曾经跟你说了什么话,但是我能感觉出来,她也有些自责。 【私聊】[多肉葡萄]更何况,输了又怎样呀,你还是很厉害啊 【私聊】[多肉葡萄]我们下次再赢回来不好吗? 没有下次了。洛纬秋心想。 然而他跟望月没什么好解释的,他有什么资格让别人去理解他的过去呢? 【私聊】[小梦子]算了不说这个了 【私聊】[小梦子]走吧 【私聊】[多肉葡萄]去哪里? 【私聊】[小梦子]去升级呗 洛纬秋决心什么都不想了,先把那些理不清的糟心事放一边吧!他好多年没有再次体会升级的乐趣了,带别人升级与看着自己的经验条慢慢上涨可是不同的体验。正好现在就当给自己放个假,让他把多年前升级时走过的路再走一遍好了。 更何况,他现在也不孤单。 有这么体贴关心人的姑娘陪着升级,夫复何求? 【私聊】[多肉葡萄]嗯,好 【私聊】[小梦子]哦还有 【私聊】[小梦子]谢谢你 就这样,洛纬秋带着金澜,重头又从小号玩起。两个人一起练级,与带人升级到底是不同的体验。于是,阳春三月的金陵城中多了两个没满级的小萝莉,她们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最飘逸的风儿追不上她们的衣袂,最娇艳的花儿比不上她们的脸庞,她们两个蹦蹦跳跳,徜徉在湖畔柳岸的春色之中。 这个江湖不会因为两个小号而有所改变。但,多少还是有些不同了。 另一边,线下的洛纬秋还在时不时应付来自乔泳思的“骚扰”。 “好看吗?”消息的发送者看上去对自己的美貌颇为自信。 而洛纬秋看着手机上那张来自乔泳思的温泉浴袍照,心情复杂。 他想不回复,但又考虑到如果自己不理他,搞不好这厮还会继续去打扰金澜。 随便应付下得了。 于是他简洁地回复了两个字:“还行”。 当然洛纬秋到底还是单纯了。这年头,群发短信也就是动动手指的事,除非洛纬秋黑了他的手机,不然是阻止不了一只公孔雀的臭美之心的。 果然,金澜也收到了这张照片。 他简直哭笑不得,只好回复了一个:“很好”。 照片上的一角依稀有半张模糊的脸,看着还颇为熟悉,金澜想把照片放大仔细看看,却见洛纬秋的短信来了。 “兔子还好吗?” 金澜于是暂且放下了对照片的疑心,认真回复道:“挺好的,没有冻伤,我给它准备了食物和水,暂时没有被宿管发现。” 短信发了出去,他又想起了什么,于是又发了第二条:“幸好兔子不会叫,不然藏在宿舍里还有些麻烦。” 洛纬秋看到短信,嘴角欣慰地勾了勾。 “宿管不会检查宿舍吗?” “都研究生了,一般不会检查。就算检查也会提前通知,放心吧。” “辛苦学长了。” “客气~不过放在宿舍里到底不是长久之计,还是尽快找个人领养吧。” “嗯。” “不然……只有送回仓库留着本科生上解剖课用了/笑。” “……这就不要了吧。” “哈哈哈,逗你的。” 聊着聊着,洛纬秋看到手机上跳出来一条提示,是他设定的闹钟。 与望月约定的练级的时间快到了。 洛纬秋给金澜发消息:“学长我还有事,先去忙了。” 金澜看了一眼时间,也快到上游戏的时间了,便回复道:“嗯,我正好也有点事,拜拜。” 当然两人都想不到,线下说的“拜拜”,是为了线上的相会,这简直像命运的捉弄。 金澜先打开了电脑,然后看还有几分钟,刚好去给兔子添点水,于是先登录了游戏,然后拎着水壶出门了。 而这边洛纬秋上了小梦子的号,看到多肉葡萄在线。 【私聊】[小梦子]在吗?继续练级? 然而等了一两分钟,对方还是没回应,看来是在挂机。 又等了一会儿,消息才姗姗来迟。 【私聊】[多肉葡萄]在 【私聊】[多肉葡萄]不好意思,刚刚给养的兔子加水去了 咦,她也养兔子?真巧,洛纬秋想。 【私聊】[小梦子]你也养兔子? 【私聊】[多肉葡萄]是啊,你也养吗? 洛纬秋想了一下,兔子是他和金澜一起捡的,虽然是在金澜那边儿放着,但四舍五入也算他在养了。 “云养兔”也是养嘛。 【私聊】[小梦子]嗯 【私聊】[多肉葡萄]真巧 【私聊】[小梦子]你很懂养兔子吗? 【私聊】[多肉葡萄]还好 【私聊】[多肉葡萄]要我教你吗/笑 看完私聊,洛纬秋赶紧低头给金澜发短信:“学长,我认识一个朋友,懂怎么养兔子,你如果有什么地方不太了解,我可以帮你问问她。” 金澜看了看桌上那本刚从图书馆借的《家畜饲养指南》,回复道:“目前来看还没有什么不太了解的,不用担心~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再找你吧。” “哦,好的” 【私聊】[小梦子]哦,暂时不需要了。 另一边,“多肉葡萄”,也就是金澜,正疑惑地看着电脑屏幕。 最近怎么这么多人养兔子,他想。 【私聊】[小梦子]练级去吧 【私聊】[多肉葡萄]嗯 洛纬秋虽然pk经验丰富,然而让他练级,他还真的不太擅长。 他唯一亲手练到满级的号只有思思,之前虽然也带人升级过,但多是凭借思思这个满级号加极品装备的武力压制,所以这些升级任务做起来才能够游刃有余。眼下突然被“打回原型”重头再来,他才发现练级的确令人头秃。 基础血量,以及破破烂烂的装备,遇到稍微高端一点儿的任务,就把两个人虐得死去活来。 他站在顶端傲视群雄惯了,一时换回小号,心态还真不太适应。 【私聊】[小梦子]卧槽,怎么又死了 【私聊】[小梦子]这才四千多点儿的血,根本不够精英怪多砍两下的,就没了 【私聊】[小梦子]小号玩起来就是费劲,烦 【私聊】[多肉葡萄]别着急 【私聊】[多肉葡萄]练级不都是这样吗 “干脆找个人来带我们吧,大号在前面杀怪,我们在后面吃经验,升级快”这句话在洛纬秋心里盘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被他按下去了。 他如果要找其他人帮忙,就不能不上思思那个号。 然而他现在想起那个号,还是有一些抵触心理。 唉,没错,练级不就是这样吗?他就为这种事在人家妹子面前发火,也太不成熟了吧。 美人隔云端 第29节 洛纬秋看到望月的安慰,悄悄地自我检讨了一下。 【私聊】[小梦子]你说得对 【私聊】[小梦子]是我不该发火 【私聊】[多肉葡萄]没事没事,我知道你平时都不玩小号的,所以有点烦 【私聊】[多肉葡萄]我能理解 正说着,两人在死了好几次后,冒着重重危险,终于采集到了足够的任务物品,完成了一个升级任务。 【私聊】[小梦子]嗯,走吧,回城交任务了 【私聊】[多肉葡萄]等一下,你看咱俩旁边那个人 洛纬秋调整了一下画面,发现两个小萝莉旁边还有一个勤勤恳恳的小号,此刻正在艰难地杀怪,看来是来做同一个任务的。 这个任务两个人做尚且有些勉强,一个人做那更是要磨好几个小时了。 【私聊】[多肉葡萄]感觉他也是来做这个任务的 【私聊】[多肉葡萄]一个人太难了 【私聊】[小梦子]那咱们帮他一把吧? 【私聊】[多肉葡萄]嗯嗯 【地图】[小梦子]朋友,你也是来采集星星草的么? 地图频道里的发言,凡是在当前地图的人都能看到。不出所料,那个小号很快就回复了。 【地图】[端木羽]是啊 【地图】[端木羽]要采集一个就要死好几回 【地图】[端木羽]哪个游戏策划想出来的极品任务,太艹了 【地图】[多肉葡萄]我们组队,帮你一起做吧? 【地图】[端木羽]真的么?太谢谢你们了!/大笑 【地图】[多肉葡萄]其实这个游戏应该就是要组队做的,一个人做是太难了 【地图】[端木羽]啊,这样么?但我第一回玩这游戏,还没认识什么朋友,只能自己练级 【地图】[端木羽]/凄凉 【地图】[端木羽]谢谢谢谢~~~~~~ 【地图】[小梦子]没事,进组吧。 于是,三个人组了个小队,没用太长时间,就帮端木羽完成了任务。 【队伍】[端木羽]ok啦!多亏有你们啊 【队伍】[端木羽]你们经常在线么?要不我们加个好友,以后还一起组队做任务呗 【队伍】[小梦子]可能不会 【队伍】[端木羽]啊? 洛纬秋想了想,他连大号都差点要卖了,更何况这个一时兴起用来消磨时间的小号呢? 【队伍】[小梦子]我们只是在练小号,随便玩玩而已,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不上线了 【队伍】[端木羽]哦哦这样啊,没事 【队伍】[端木羽]唉我之前也加过几个好友,但是慢慢的他们就不上了 【队伍】[端木羽]到头来我还是一个人练级 【队伍】[端木羽]你们俩是好朋友吧?能有朋友陪着一起升级,多好啊,羡慕ing 【队伍】[端木羽]我赶时间去做下一个任务了,今天谢谢了,有缘再见啊! 【队伍】[多肉葡萄]没事,有缘再会! 【系统】端木羽已退出队伍。 在这片江湖,这种擦肩而过便不会再相逢的短暂相遇,洛纬秋已经经历了不少。 他确实可以动动手指加个好友,然而当他有一天不再上线时,只留给人家一片灰色的好友名单,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微微叹了口气。 【私聊】[多肉葡萄]思思? 【私聊】[多肉葡萄]你没事吧? 金澜虽然看不到思思的脸,却不知怎么,居然隔空莫名感受到了她的惆怅。 思思没有回复,不知她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消息才来。 【私聊】[小梦子]如果有一天我不上线了,你会怎么办? 第32章 真不诚实 ========================= 金澜还真没考虑过这么深沉的问题。 他曾经看过这游戏的一句宣传语:“你的江湖初心还在吗?”,在他来说,他一开始玩游戏是为了闻岳,然而误打误撞来错了区,却认识了思思,也经历了一些风波。 他谈不上了解思思,只是觉得这个姑娘身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惆怅。她不爱说话,有时还有点凶,却面冷心热,敢于出头,是个十足的好人。 他知道自己对思思来说,也许只能勉强算个普通朋友,但是思思带他升级之认真,让他不忍心放她鸽子。 直到今天,他之所以还在上这个游戏,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思思。 对于金澜来说,也许游戏这东西,确实可玩可不玩,反正他又没上瘾。然而对于望月来说,思思是他在这个虚拟世界里认识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朋友,他不能说走就走。 这样看来,他的初心还真变了。 旧的联系正在陨灭,新的联系悄悄诞生。而一旦两个人之间建立起联系,便不是那么好斩断的了。 【私聊】[多肉葡萄]我也不知道 【私聊】[多肉葡萄]可能我也不会玩了吧 【私聊】[多肉葡萄]虽然第一次玩游戏,都没玩到满级,没体会到做大佬的感觉,是有点遗憾吧,哈哈哈 【私聊】[小梦子]你没有认识其他朋友吗? 【私聊】[多肉葡萄]没有 【私聊】[多肉葡萄]经常一起玩的只有你 【私聊】[多肉葡萄]不过,我也不怎么玩,没事 这一番话说得,洛纬秋心中的责任感顿时油然而生。 还好,还好他没有一声不吭地把思思那个号卖了。 不然新的买主上线后就会把他原来的好友统统删光,那么到时候,望月看着好友列表里中那个永远不会亮起的头像,该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令人痛心的不告而别,洛纬秋经历过了。没有必要将这份不愉快施加给他人。 如果要走,也应该做完该做的事,做一个正式的告别,让别人不必再等。洛纬秋想。 他认真想了想,然后给魏寒发了一条信息:“下个版本什么时候更新?” 不到半分钟,魏寒回复:“就这个月吧,还有啊——” “还有什么?”洛纬秋快速回道。 魏寒从床上探出个脑袋,嚷道:“还有,我说,咱俩就在一个屋里,你出个声叫我不是更方便吗?” 洛纬秋没接腔。魏寒看着他,他在思索什么。他最近头发长了些,不再是那一头硬茬子的板寸。当时魏寒注意到这一点,问了他一句,于是洛纬秋的眼睛眯了眯,似藏杀机,那双有力的手在头上捋了一把,像秋天的镰刀路过稻田,却最终还是心慈手软,解释道:“不剪了,冬天头冷。” 现在有幸从他指间存活下来的刘海们知情识趣地依附于额头,巧妙遮掩起那总是含怒的凌厉眉目,最后竟衬得他整体气质都柔顺了许多。 “你帮我个忙。”洛纬秋冷不丁地开口了。 “啊?”洛纬秋极少说这样的话。 “帮我带个徒弟。”洛纬秋的目光向他投来。 “我不带徒弟。”魏寒回答得很干脆,他说:“再说为啥是我啊?我只打副本的啊。” “我知道。” 魏寒很疑惑:“你在带徒弟?” “嗯。” “带到满级么?” “不是,带到毕业,就下个赛季吧。” “毕业么……pve毕业得看脸,运气不好根本没法一个赛季就毕业。你教他pk嘛,对你来说,带一个人pvp毕业难不难?” “对一般人来说,难。”洛纬秋收回了目光。他在斟酌,只是不知斟酌的是想法还是词句。最后他说:“但我可以。不过还是不pvp了。她不适合打架。” “哦?”魏寒嗅到了八卦的气息,像闻到甜味的蚂蚁,立刻列队向源头进军:“你帮人家打嘛。” “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不上游戏了,临走前怎么着也要把人家带到毕业吧。”洛纬秋实话实说:“我也不希望她去打架。” 他又补充了一句:“不是结情就是结仇,到头来,伤人伤己。” “得了吧。”作为旁观了洛纬秋近日状态的人,魏寒对洛纬秋退游的想法不惊讶,他只是不屑于他的说辞与偏见:“你以为pve就没有爱恨情仇么?不是我说,你这人对pve的歧视不是一天两天了吧……” 洛纬秋无视了他的挑衅,他似乎经常存在一些想法,但这些想法既不能说服自己,也不能说服他人。他这人心思重却又格外单纯,不善言辞,也不善于厘清那些弯弯绕,最终只好把千言万语郁结于心,只简单却又不容置疑地强调说:“反正我不希望她去pk。” 于是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虽然没问过当事人的意见。 【私聊】[小梦子]不玩小号了,你上大号 【私聊】[多肉葡萄]? 【私聊】[多肉葡萄]那你呢? 美人隔云端 第30节 【私聊】[小梦子]我也来 洛纬秋的行动力堪称惊人,一旦确定了目标,他瞬间突破了不想登大号的心理障碍。 至于金澜,他当然是一头雾水。原本思思带他升级的节奏是不紧不慢的,不紧在于并没有那么强的目的性,每次只不过是看看风景听听bgm,不慢在于思思的效率很高,就算两人优哉游哉着,经验也涨得很快。 这一下子级别跟坐了火箭似的往上升,金澜只有满腹疑惑,但他不好问。 杀怪升级时思思的身体挡在他前面,他总觉得那个背影真是沉默又孤独。 * “有热水没?”小颜冲进金澜的宿舍,他搓着手,看上去刚从外面回来。 金澜坐在电脑前,从文献之海中挣扎着抬头起来换个气:“床旁边呢。” 小颜咳嗽了几声,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随着温热的水流顺着食道而下,他觉得自己总算活过来了。 “有事吗?”金澜丢下这句话,又一头扎进论文中了。 “我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才能回来。这几天晚上喊你一起吃饭你总说没空,我只好亲自过来了。结果一见你,你还这么冷漠。” “不应该啊,”金澜打趣道:“每晚想要陪你共进晚餐的人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吧。再说了,不就去开了次会,怎么听着还九死一生的。上次的论文怎么样了?” “已经投了,且等着吧……跟九死一生也差不多了,大雪封路,然后几个老师去什么温泉宾馆玩?我还得鞍前马后地作陪……喏,这是给你带的礼物。哦还有,上次你要的翻译材料。”说着他从书包里拿出一盒点心和一个文件夹,摆在桌上。 金澜则笑着说:“看来我应该告诉追你的人,做你的老板才能让你心甘情愿地陪着。” 小颜生得很白,一张脸像雪捏得似的,而且他身材高大,眉目有神,是远近闻名的男神。 “这不废话么。我倒是求求了能不能有人让我抱个大腿什么的,署名捎我一个的话,让我干什么都成,”小颜摆摆手,“别说我了,你现在跟学弟进展的怎么样?” “什么进展?没有进展啊。” 小颜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低下头,轻轻吹着杯中的热水,水面起皱,像有人的心:“你们的感情到哪一步了?你喜欢他么?” 金澜放在键盘上的手不动了,但口气还是不见一丝波澜:“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我们又不是那种关系。” “哦,那你讨厌他么?”小颜知道,对于金澜的温吞性子,好声好气地磨着他也没用,索性越来越直接。 “当然不讨厌啊,”金澜说着说着就笑了:“你又来了。”被人连珠炮似的逼问,他还是不急也不恼,就像一座峡谷,任凭来人再怎么嘶喊,在这儿也只能听到自己的回音。 “看来还是有感情的。” “说了不是那种关系,你别胡搅蛮缠啊。” “哦,我这次会议见到闻岳了。”小颜低头,又喝了一口。 对于一面平静无波的湖,冲它说话是没有用的,只有投石子进去。 “嗯,正常吧。” “付小芸也在。” “哦。” 金澜背对着他敲键盘,小颜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 这让他莫名想起来好几年前他第一次见到金澜时,那是一个秋季的午后,暑气尚未完全褪去,但天气已有几分凉爽。那时候的金澜与现在相比似乎差别不大,只是气质上更显稚气。当时他穿着一件略旧的格子衬衫与卡其裤,在一堆落叶旁边站着,向小颜打听一栋楼的地址。 小颜说可以顺路带他去。 金澜则推了推眼镜,他的眼睛就像一面湖。他说:“谢谢你,但是我可以自己过去。” 久远的回忆总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失真,小颜忆及那一天,总觉得也许是秋日暖阳与遍地的银杏叶一起给了人一种金色的幻觉,连带着记忆中的人一同被镀上了一层金边,给这段早该蒙灰的记忆染上了一些色彩。 再后来他听到金澜这个名字时就是听同组的两个女生八卦,说隔壁科室好像有人暗恋院里的大众男神闻岳。结果没说两句就赶紧打住了,因为一抬头当事人正站在门口,深似湖一样的眼睛再次向小颜投来目光。 “你为什么喜欢闻岳来着?”小颜忽然问。 金澜认真地想了一下,说:“他身上有我没有的东西吧。” “你是指八面玲珑和招蜂引蝶?” 金澜笑了:“那可能吧,人总是会被一些自己一辈子都不能拥有的特质所吸引。” “那你现在还喜欢他么?” 金澜打字的速度慢下来:“很难讲。如果我说喜欢,你肯定会继续数落我,说我冥顽不灵啊什么的。如果我说不喜欢……” “怎么?” “那你就会继续逼问我和学弟的事。”此言一出,两人都被逗笑了。 “我不逼问。我觉得,你对他肯定是有感觉的。” “你爱猜就猜吧。” 小颜又问:“等下一起吃饭么?” “不了,”金澜思索一下,说:“学弟找我。”他特别强调说:“是正事。” “好好好,”小颜简直笑得见牙不见眼:“正事,正事!” 一杯水已经见了底。他对于想知道的问题已经得到了答案。 小颜对着空空如也的杯底,笑过又摇摇头,说:“你真不诚实啊。” 第33章 心猿意马 ========================= 金澜看着洛纬秋低头时头顶那个发旋儿,思绪就渐渐飘远。 他在想小颜留下的那句意味不明的话。 金澜极少生气,只是在想起那句话时感到淡淡不忿:他哪里不诚实了? 难道要他说他对洛纬秋很有感觉么? 那不才是不诚实? 金澜觉得自己跟洛纬秋真的没什么,或许他是觉得这个学弟不错,或许是有一些话题,或许只是偶尔发个消息聊两句,或许聊到某门自己曾经上过的公共课,然后洛纬秋提到下周要考试,于是他们就约了一个时间出来吃饭兼补习,诸如此类,仅此而已。 下课后,学校的咖啡店人头攒动,学生们往来其中,嬉嬉闹闹,列表循环的芭乐情歌们也不能给此地添上几分宁静悠扬的氛围,想必就算国家一级交响乐团来此演出也难以挽救这嘈杂的环境,但为了不耽搁洛纬秋兼职交班的时间,两人还是约定在这里复习。 洛纬秋的手很有力,他的手指按在笔上,笔尖划在薄薄的纸上,工工整整,刚如铁画。 他察觉到了金澜的注视,于是抬头,轻轻递过来一个问询的目光。 “我就是想起来,我以前也这样,在考试前临时抱佛脚。”金澜撒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小谎,他笑了一下,依旧是不显山不露水,一切该有的、不该有的情绪随着这一笑统统收归心中,面上依旧是那个平静无波的金澜。 洛纬秋点点头,他有些拘谨,很快又低下头了。 撒过谎的金澜忽然又想到了小颜那仿佛谶语一般的三个字——“不诚实”,这三个字像无形的紧箍咒,时刻准备敲打他。他忽然感到有些不安。周遭如何吵闹纷杂,那都与他无关,他只要心定就能神定。金澜无比讨厌心神不宁的状态。 之前在闻岳身上吃了一次亏了,那种心慌意乱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呢。眼下绝不能再重蹈覆辙。 他不能继续任由自己的思维继续漫游,他一定要把那股莫名其妙的思绪排挤出去,于是在脑子里随便拣了个话题,主动开腔:“小洛,乔老师怎么样了?” 话一说出口他就后悔了,这实在不是一个好话题,毕竟洛纬秋这么不待见他表哥。 虽然他可以做一个聆听者,但主动去触别人的霉头还真不像他的作风。 金澜想,他的从容不迫哪去了。 还好洛纬秋本人不是很在意,他还埋着头做题,只在听见金澜说话时微微一顿,然后耷拉着眼皮,没什么精神地回道:“他,应该还行吧。可能是在国外寂寞惯了,现在在国内一天天地心思活泛得不行。” 然后又想来什么,抬起头问道:“学长,你知道‘颜雪羽’是谁么?” “谁?”好熟悉的名字,金澜居然一时没反应过来,但旋即他就想到:这不是小颜的大名么! 小颜小时候长得像女孩,家里人觉得男生女相是福气,就顺势给取了一个女孩式的名字,于是总是有人弄错,导致后来他每次自我介绍都只说“叫我小颜就可以了”。时至今日,就连金澜都没叫过几回他的大名。 “乔老师找这个人有事吗?”金澜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可能有吧。”洛纬秋的眉头越拧越深,他看不上这个表哥的种种做派,被迫帮他打听人也十分不情愿:“可能他看上了人家。不知道是哪个院的女生,希望她不被找到吧。” 瞧瞧,又一个活生生的望名生义。 金澜忍着笑:“他不是女生啊……” “……啊,真的?” “是啊,”金澜点头:“你还见过他啊。那一次,在我们宿舍楼里。” “哦,就是那个……” “小金,这么巧。”洛纬秋的话未说完忽然被人截断,一个女声从一侧传来,明明那么甜美悦耳的声音,在金澜耳边却不亚于一道惊雷。如果他身上的“不自在感”可以被量化,那么这一刻一定到达了难得一见的峰值。 付小芸手里捧着一杯拿铁,笑眯眯地站在一旁。她说:“别的地方都没座位了,能让我拼个桌吗?” “……师姐。”金澜抬头看了一眼付小芸,她穿着一件薄绒外套,高领的羊毛衫,波浪长发堆在颈后,像肩上载着朵柔软的云,脸上是平和的笑。 金澜没得选,只能点点头。但他迟疑了一秒,就是这一秒间,付小芸已经从别的桌拉过一把不用的椅子,与洛纬秋坐到了一侧。 洛纬秋自然是不明所以,他挑了下眉。 金澜却已经在后悔,刚刚他应该抢先站起来把自己的位子给她的。然而他很快想明白了:付小芸恐怕就是来找洛纬秋的,这与他的动作快慢无关。 于是后悔又转化为忐忑:付小芸和洛纬秋,他们两人居然很熟吗? 但怀疑在下一秒就被打破了。 付小芸轻轻衔了下吸管,那樱桃红唇一张一合间,温柔的声音徐徐送出:“学弟,你叫洛纬秋对吧?我记得你。” “哦。”洛纬秋向来对别人不感兴趣,对别人对自己的兴趣也不感兴趣。他只是抬眼略略看了一眼付小芸,那肩膀又塌下去继续做题了。 付小芸却不气馁,她仿佛早有预料似的,此刻颇有一点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着:“你不太礼貌啊。”这是一句冒犯的话,然而经她之口而出,却只像一句轻飘飘的问候。 洛纬秋算不上什么好脾气的人,他听到这句话之时手上忽然一停,手指却没受住力,尖锐的笔尖把薄纸划了个口子。一道黑色的墨迹,像猛然刹车后地上出现的辙痕。 他皱着眉再次向旁边看去,想直接丢个不耐烦的目光给付小芸,或者干脆说一句不太中听的话,却在抬头那一刻,眼角余光中看到了金澜。 洛纬秋到底顾及着金澜在一旁。于是那点不耐烦还没成什么气候,就被主人压回去了。 金澜在一旁,自然是如坐针毡。他不可能知道付小芸对洛纬秋的兴趣与好奇来自网游pk,在他看来,或者在任何一个不明内情的人看来,此情此景一定染满了令人想入非非的桃色。 他当然不解:付小芸已经同闻岳在一起了,为什么还对洛纬秋这么感兴趣? 他还不解:为什么付小芸总是对他的…… 不,不,不对。金澜瞬间掐住了自己乱窜的心思。什么你的我的他的。 没人是他的。 美人隔云端 第31节 洛纬秋不是他的。 金澜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一股铁锈味在嘴里蔓延开来。 “小金,”付小芸处事有道,进退得宜,她不会一直在洛纬秋那儿自讨没趣,于是转向金澜:“颜雪羽说资料已经拿给你了,那几个数据,还请你多商榷一下。”能直呼小颜大名还不令他有意见的人没几个,而付小芸算一个。 金澜点点头。他低头拿过桌旁的黑咖,猛吸了一口,苦涩的味道中和了口腔中那股血腥味。 这时,有人从旁边路过,手中拎的袋子蹭了一下桌子,一支笔于是骨碌碌滚了下去,掉到了咖啡桌底。 三人都注意到了。“我来吧。”金澜冲正打算去捡的洛纬秋的摆摆手,他瞄了一下,那笔离他更近。 金澜弯下了腰,没怎么费劲,他就捡到了笔。只是在即将抬起身子时,他看到付小芸穿了一双浅色的羊皮长靴,应该价格不菲,正贴合她的小腿曲线,更显整个人身材纤细。只是看着双腿,就能想象这是个美丽的女子。 而她旁边是洛纬秋。洛纬秋穿了一双黑色的运动鞋,不是新鞋但还算干净,直筒的休闲裤,他的腿很长,安放在这不大的咖啡桌下估计并不舒服。 如果说每个人都会在某一个瞬间感到自卑,那么金澜的自卑就在这一眼之中。 他把笔默默放回桌上,然后想,其实这两个人也挺配的。唯独他在这儿,应该是个多余的。 付小芸其实喝完那杯拿铁就走了,似乎诚如她开始所说,只是来拼个桌的而已。算来最多也就二十分钟,可金澜就在这二十分钟里,像打地鼠一般与自己的千头万绪作斗争,简直按下葫芦浮起瓢。 在他眼中,付小芸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充满了目的性,他不能不多想,不怪他多想。 “学长?”洛纬秋注意到了他的不对劲,出声问:“你没事吧?” 这一声音量不大,却把金澜震了一下。 “哦,没什么。” 洛纬秋脸上的疑惑却没有就此消散,他还是担忧地看着金澜。 金澜也看向他。可能是店里的灯照得,洛纬秋的眼仁特别亮。金澜看着那一点点亮光,在那一刻忽然不合时宜地想到,为什么他就要自持稳重不出格呢?他之前喜欢闻岳的时候,以为自己面上装得够宠辱不惊了,还不是被小颜他们看出来了?横竖都是不体面,怎么就他这么累呢?为什么他就一定、必须、非得、要做一个体面的人呢? 明明体面人嘴里都是那说不出来的苦味道。 有些念头一旦开了闸就不再好收,一点点悸动随着血液流遍全身。 洛纬秋的换班时间到了,他给金澜说了一声,拉开身上那件藏青色的外套,露出了好看的颈线,手腕上的青筋依稀可见。 金澜向前起身,拉住了眼中的那只手。身体重心一下子前倾,这姿势有些勉强,他有点站不稳。 洛纬秋抬起另一只手托稳了他,问:“学长,有什么事吗?” “我……”金澜却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论文答辩被刻意刁难时心都未必有现在跳得这么快。最终他说:“你晚上还有空吗?” “你有什么事吗?” “不是,我说,我的意思是,可以一起吃个饭啊。”他想,吃饭好,谁能不吃饭呢?洛纬秋一定不会拒绝的。 谁知洛纬秋认真地想了下,却略带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学长,我晚上一直有事。” “……有事?” “嗯。”洛纬秋点点头,他觉得也许自己应该主动解释原因,但是“要上游戏带人升级”这几个字在嘴边徘徊许久还是没能说出口。 毕竟他在意的事总是被别人看作是 “小儿科”、“有网瘾”,他实在有点不好意思跟金澜说。于是只好一脸的讳莫如深。 金澜的心一下子就凉了,刚刚被莫名点燃的勇气顷刻间急急褪去,只徒留后背一层薄汗。 第34章 问心有愧 ========================= 金澜一个人走出咖啡厅,刚一推开门,一阵冷风趁机而入。背上那层汗此刻已经干了,只是有风经过时还是忍不住战栗。金澜把外套拉链拉上了。 他站在路旁一盏路灯下,目力所及,除了深冬略显颓败的校园景色,就是川流不息的学生们。学生们总是很有活力的,他们两三成群,说着笑着,从形单影只的金澜身旁走过去了。 金澜心里一片茫然。 他刚才干什么了? 不理智的时刻虽然只有一瞬,但其威力,足以使他在今后的日日夜夜里时不时地为自己尴尬。 金澜掏出手机,给小颜拨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一声就被挂断,随即一条信息跳出来:「组会,在听pre。」 紧接着第二条消息来了:「怎么了?」 金澜想了想,回道:「我刚刚做了一件特别不理智的事情。」 几分钟后,小颜的回信姗姗来迟:「你终于忍不住去骂让你改了十二遍中期报告的老板了?出息了啊。」 「……不是。」 「不是骂,是打?可以的,以后我院学子给你塑身立像,代代传颂你的事迹,逢年过节排队给你上香。」 「你想什么呢。」 金澜叹了口气,又补了一句:「跟学弟有关。」 「哦,一开始我就看出来了。」 「你看出来了?那你贫什么嘴?」 「我就是想看看你能忍多久再说。看来是没多久。」 这人!金澜简直无语,怎么平时没看出来小颜这么爱捉弄人,明明这家伙仗着一张好脸在外面高冷得跟什么似的,那么多人送情书送礼物,他倒是眼皮都不抬一下。 「迟早把你这一面抖搂出去,让暗恋你的学妹心碎一地。」 「请便。」 金澜懒得跟他多嘴,干脆地将手机揣进口袋,回宿舍去了。 他心里怀着一股难言的情绪,是生气,是不满,是哀怨,是迷惘,他说不清这些情绪是从何而来,由谁而生,又将产生什么结果,只觉得他们一条条一绺绺地如藤条柳枝,丝丝密密地将他的心缠绕住了,难见日光。 他有些透不过气。曾经他也会因为闻岳而感到心中阻塞,但是当时的暗恋虽苦,他心中却很明白,只要看着就好了,不用求什么结果,也算是苦得明明白白坦坦荡荡。 然而当下的心情却十分复杂,他并不觉得自己对洛纬秋心动到这般坐立难安的地步,他只是跟自己置气。哪怕他现在去世界上最圣洁的教堂忏悔,面对最虔诚的神父,他也理不清这一团乱麻中最初的线头到底在哪儿。 他像在跟镜中人发火一般,纵使奋力打破了镜面,也只会发现里面空空如也,白白落个弄伤自己的下场而已。 不过是场愚昧而又无能的发泄。 金澜一言不发地回到宿舍,打开电脑,一气之下就开始没日没夜地校对数据。 于是就将约定每晚升级的事忘了。 这期间,小颜在pre结束后还是给他打了个电话,那时金澜已经看了一晚上英文资料,正在经受疲惫与饥饿的双重折磨。他只简略说了下经过。 然后金澜问你在哪儿啊。 小颜那边乱糟糟的,人声音乐声搅和在一起,震得人耳膜疼,不知他在哪里。他听了之后低低地笑了一下,说了句科研狗还不能出来放松下么。 接着他问然后呢。 金澜说什么然后,然后我就回来干活了啊。 小颜啧了一声说不对,如果他真的跟你去吃饭了,然后呢。 金澜沉默了一会儿,他确实不知道,谁会在冲动时想那么多。不过他此刻摸着因太久没有进食而叫嚣不满的胃部,真挚地说总之先吃饭再说,万事都没有吃饱重要啊。 小颜没好气地骂了他一句。 挂了电话后金澜给自己定了个外卖。这么晚了还叫外卖,金澜心中过意不去,还给外卖小哥发了个红包,然后去给隔壁屋的兔子喂食添水。 接下来又是一场鏖战。要核对的数据很庞杂,他熬了两个通宵才将将有个眉目。 室友上学期去国外交流了,现在金澜一人对着一盏小小的台灯坐着,他感觉除了这一角外,整个世界的其余部分大概都浸在黑暗中了。 孤独是附骨之疽,是挠不到的痒,深夜发作时更为难捱。金澜抬头看了一眼,果然窗外是墨般的浓黑。今夜全城好眠,往日暖黄的月此刻已潜入云层,孤零零的它大概也羞于露脸了。 金澜回过头,动了动鼠标,唤起了即将陷入睡眠模式的电脑。他新建了一个文档。 孤独当然不是什么好受的滋味,但很奇妙地,有些人就是可以一边忍受孤独,一边从孤独中汲取力量。夜的静谧让金澜心里也平静了不少,而长时间的伏案工作也让心里那股无名火多少平息了些。他感到自己对身体与神智的掌控力慢慢回来了。也正常,失控的车总要重回轨道的。 金澜拿出写报告的状态,他将时间地点人物起因经过结果,事无巨细地一一列在文档上。闪烁的光标像一把薄却锋利的手术刀,他试图给自己做一场手术,找出病因,切除病灶。他在这个夜晚对着电脑坦诚心迹,就这样把自己血淋淋地剖开了,尽管没人看。 “研究背景”与“目前进度”进行完毕,但手术在“近期目标”这一项时停滞了。他有什么目标?他能有什么目标?金澜想了想,发现自己还是说不出个所以然。但难道他又是别无所求?如果现在小颜在此,一定又会夹着烟,笑话他了。 写不下去了,干脆先保存,反正还没到晚期,先保守治疗吧。时针又一次划过十二时,他才感觉心里松快了些,往日的那种状态好像又快回来了,他按着太阳穴瘫在椅子上喘口气。 这一按不要紧,倒直接把人按精神了:他忽然想到了,他连着两天没上游戏,岂不是连放了思思两天鸽子! 虽说游戏升级跟现实中的种种比起来也就是个芝麻大点儿、不值一提的事,但无论如何也该提前跟人家交代一句。 眼看着已经过了12点,金澜有些犹豫,但他还是登录进了游戏。 虽然思思肯定早就下线了,但无论如何,先给人家留言道个歉吧。 一进入游戏,果然有好几条来自思思的留言,不外乎是问他怎么没有上线,是不是有什么事。 金澜简直汗颜,赶紧回复: 【私聊】[望月]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这两天改论文,一时忘了 发送完,金澜叹了口气,虽然事出有因,但是让一个妹子等着自己,还连等两天,这事他从来没干过。 然而正在负罪感试图作祟之际,一声提示音: 【私聊】[思思]哦,没事就好 金澜看到消息的那一瞬间,无论之前多么复杂或糟糕的心情,都暂时给心中的感动让位了。 惟有负罪感尤甚,还星火燎原。 思思居然在线,她难道每晚坚持等他到深夜?金澜忽然不敢问。问了又怎样,这个人情他还不起。 【私聊】[望月]真的对不起 【私聊】[思思]没啥 【私聊】[望月]下次我不会失约了 【私聊】[思思]行 【私聊】[思思]那明天晚上照旧? 【私聊】[思思]也没剩几级了 【私聊】[望月]好,我一定来 美人隔云端 第32节 【私聊】[思思]那我下了,安 【私聊】[望月]晚安 金澜心中感动与惭愧交织,熨帖与酸楚并存。 另一边的洛纬秋合上了电脑,映在他脸上的电脑荧光消失了,他独自坐在寂静之中,疲惫地打了个哈欠。 不过心中倒是轻松起来了。 还好,还好这次不是不告而别。 * 第二天晚上,金澜由于心中有愧,早早地就等着了。而洛纬秋用大号认真带人升级的效率确实可观,虽然最后的三级需要的经验更多,但最终还是一个晚上搞定了。 一道绚丽的光闪过,金澜的游戏人物就此满级了。 【私聊】[望月]满级了 【私聊】[思思]嗯,恭喜啊 【私聊】[望月]多亏了你 【私聊】[思思]没什么 【私聊】[望月]那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呢? 金澜的本意是今天还没到很晚,接下来还可以玩什么。洛纬秋那边却难免理解成了从今往后,这游戏还有什么可玩的。 【私聊】[思思]满级不是毕业 【私聊】[思思]我带你刷副本 【私聊】[望月]呃,今天吗?来得及吗? 【私聊】[思思]不是今天。过两天吧,过两天记得及时更新游戏,要开新版本了,会有新地图,新副本,新装备 【私聊】[思思]新副本的话,不好打,得组织一个团按时开荒 【私聊】[望月]会有很多人一起打吗? 【私聊】[望月]那,我不会怎么办? 【私聊】[思思]没关系的 【私聊】[思思]其实我也不会 【私聊】[思思]我先学会了,然后我教你 【私聊】[望月]好 【私聊】[望月]不过有件事 【私聊】[思思]什么 【私聊】[望月]你能不能留个联系方式给我?我怕我一忙起来又上不了游戏,白白耽误你和其他人的功夫 【私聊】[思思]好,你记我的电话号码吧 看到思思给他发了一串数字,金澜于是打开手机的电话簿,点击“新建联系人”,在姓名一栏输入“思思”,然后按照屏幕的顺序挨个键入数字。 手机屏幕上忽然跳出来一行提示:“该联系人已存在”。 奇了怪了,金澜抬起头,仔细核对了一下。 没错啊。 他于是去看因提示已存在而被标亮的那个名字—— 洛纬秋。 金澜想自己今天肯定是太累了,大脑中的语言文字处理系统过载了,不然怎么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就让他理解了好久。他把这三个字拆开来看,连起来看,左看右看,最后第一反应是洛纬秋居然玩个女号?真是看不出来啊。他又想起洛纬秋说的晚上一直有事,怪不得啊怪不得。原来他拒绝了自己,是因为跟自己有约在先,最后倒是自己先失约的。这关系还挺绕的。 意识到这一点,他就笑了,这剧情太过荒诞,他真的忍不住越笑越深。 这种感觉像什么?就好比一列辛辛苦苦安稳运行许久的列车在差点经历脱轨的危险后,又拼尽全力想将自己拉回正途,最后在以为一切能渐有起色时,却见一道闪电凌空劈下。这是命运的嘲弄。 金澜点击昨晚的“手术记录”,右键删除。 什么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这就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他记录下的一切,他自我剖析的种种,在知道洛纬秋就是思思之后,统统发生了质的变化。 但是生活就总是在给你一闷棍后再来一个重锤。这考验还没完。 洛纬秋那边大概是见他久久没回音,于是干脆主动问道: 【私聊】[思思]你也给我你的号码吧,我先存上 也许是怕女孩子心里觉得不妥,洛纬秋又说: 【私聊】[思思]我不会打扰你的 后来金澜在回想起这个时刻时,耳边总是忍不住响起某企业家的声音。那是他刚上大学时在一个讲座中听到的。当时学校的演讲厅乌央乌央地都是人,大腹便便的成功人士在台上指点山河滔滔不绝。他说:“要珍视你生命中的每一个机会!每一个转瞬即逝的机会!你总以为你有很长的时间可以慢慢做决定,但真正影响你命运的机会都是稍纵即逝的。” 当时的金澜对此类鸡汤不怎么感冒,但时至今日他才发现还是过来人眼光独到。 这时的他面前就摆着一个机会,一个坦陈的机会,一个回到正轨的机会。按照正常的流程来说,倘若他问心无愧的话,他在发现这个乌龙之后应该先是震惊,然后哈哈大笑,在游戏里或者直接给洛纬秋打个电话,告诉他原来我们早就认识了啊。洛纬秋当然也会很震惊,然后两人也许还会将此事作为一个趣闻讲给其他朋友听。 只是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毫无心理负担地在一起玩儿了。很难讲。如果这是攻略游戏,那么网络中的两人与现实中的两人走的是两条不同的支线,进度并不能共享。如果此刻强行人为合并,还不知道哪边拖哪边的后腿呢。 金澜预感到自己又要做什么不理智的决定了,可他心里却是一片清明。可能是短时间内的刺激来得太密集,他脱敏了。回想起小颜那三个字的评价,他觉得自己当时就该厚着脸皮笑说:“可是不诚实的人那么多,多我一个又怎么样啊?” 金澜想了一下,一下而已。然后他伸手把网线拔了。 第35章 江湖险恶 ========================= 第二天金澜起了个大早,打车去了学校附近的营业厅,想要办一张新的电话卡。 打着哈欠的保安刚拉起营业厅的卷帘门,就被门外这个等候已久且面色苍白的新客户吓了一跳。 “您……需要办理什么业务?” “您好,我来办张电话卡。”金澜勉强地笑了一下,这几天他不是熬夜就是通宵,昨晚也几乎没怎么睡着,他猜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因此试图展现出几分亲和,谁知这一笑显得更吓人了。 进入大厅后,一位热情的营业员接待了金澜。她穿着得体,脸上挂着程式化的笑容:“先生您好,我们这里最近推出了xx优惠活动,您看一下,您现在充话费满三百元可返还……” “不用了,我只想办一张电话卡。” “哦好的呢,那您要不要选个靓号?”营业员小姐脸上的笑意不减半分。 “靓号?”金澜没听清。 “就是特殊尾号的号码呀,您看一下,比如您可以选择这种有吉祥寓意的尾数,或者根据您或家人的生日……” “不了,”金澜果断打住:“我不想要特殊号码,随机的那种号码就好。” “就是最最普通的那种。”他强调道。 办理完毕后他又乘车回到寝室,金澜打开电脑,插上网线,登录游戏。 私聊框里果然出现了他昨天“技术性下线”之后,来自洛纬秋的留言。 其实只是简单的两个字而已:“下了?” 金澜回道:“不好意思,昨天网络出了问题,突然掉线了。”然后附上新的电话号码。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按下enter键。 消息发出去后几分钟,他突然想起来什么,赶紧补充道:“不好意思,最好发短信,我不太方便接电话。”其实金澜知道,洛纬秋不是那种会贸然给别人打电话的人——他看上去话都懒得说。 然后他叹了口气,轻轻一声,像一片羽毛飘然落地。 金澜心里明白,这个谎他是结结实实地撒下了。而说谎这种事,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但他安慰自己,两人就这样不温不火地相处就好,游戏里一起玩,生活里照旧是学长学弟,多好。维持这个谎言只要维持现状就行了,洛纬秋根本不可能会发现的。等未来如果出了什么变动,他找个借口不再上游戏,于是望月之于洛纬秋,就仅仅是在游戏中萍水相逢的普通网友而已,他之后还是可以以学长的身份与现实中的洛纬秋继续相处。 虽然他不曾想过一个问题:为什么要等未来,他分明现在就可以找个借口不再上游戏,让游戏里的这段相遇戛然而止。而现实里,他永远都会是一个得体知礼的好学长。他不会承认,自己在期待什么。 金澜只收到了“该玩家当前不在线”的系统自动回复。洛纬秋不在线,可能白天在上课或者在做其他事吧。 金澜合上笔记本,他走到床边,仰面躺下。被罩下柔软的棉花簇拥着他,填补了身体与床垫之间的空隙,这让他感到舒怡。 不知学校宿舍上次装修是什么时候,金澜望着天花板,上面的白漆已经斑驳了,片片皴裂,落魄得宛如一个老人身上瘢痕点点的皮肤。 他看着看着,突然恨不得自己也成为上面一块不起眼的碎片,寄居在房间一角,没人来逼他做决定。身下的床单刚刚洗过,淡淡的柠檬清香,是熟悉的好味道,金澜被这股味道包裹其中,他渐渐困了,他觉得自己应该就这样蜷缩下去,做宇宙星河中最不起眼的,小到不可再分的一颗微粒。 至此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他这个人,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般游刃有余。 不过休息了一会儿,金澜还是起身,拎起房间里的兔食和水壶,抱着笔记本和鼠标,来到隔壁空着的寝室。这里没人住,只堆放着一些杂物,之前金澜特地抽了一天时间彻底打扫了一番,因此也没什么灰尘。房间内几个书架后是他给兔子买的大笼子,里面有水壶、厕所、食盆,还有刚刚寄到的给兔子买的小玩具。 兔子不会叫,很难发现它会不会有哪里不舒服,因此饲养者只能加倍留心观察。但毕竟宿舍还是明令禁止养宠物,金澜也只好将它放在笼子里,不过他想了个折中的办法,每天回来之后如果要看文献,就干脆带着电脑来这里,有他看着,就可以把兔子放出来玩一会儿。 金澜打开笼子,兔子抖抖耳朵,两条前腿向前扒拉着,后腿一蹬,就一步一蹦地跳出来了。它动动鼻子,这里闻闻那里嗅嗅,嘴巴两侧的肌肉一抖一抖地,连带着脸上的绒毛也不停晃动。 金澜将食盆推到它面前,它就低下头,鼻翼翕动了两下,就埋头嚼了起来。 金澜伸手轻轻放在兔子的背上,柔软的绒毛从他指缝间露出来。 一时间,整个房间里只有兔子咀嚼食物时发出的咔嚓声。 金澜突然出声问:“你说我这么做对吗?你说我该怎么做呢?” 自然是无人回答。 当然了,估计兔子如果能说话,此刻也许会说:让我来做决定?我可能不是人,但你是…… 在金澜天人交战之际,洛纬秋其实在和魏寒研究新版本的副本攻略。 “你看啊,”魏寒对着电脑屏幕指指点点:“第一个新副本,肯定是有些难度但不会特别难的那种,不然一堆人穿着上个版本的装备怎么能打得过?又不是人人都是极品装备加极品操作。” 洛纬秋坐在他旁边,眉头蹙着,目光专注于屏幕上的视频。 虽然新版本尚未在正式服发布,但在前两个月已经在体验服进行了测试,因此目前已经有一些开荒的攻略视频流出。 眼下为了即将要出的新副本,洛纬秋这个资深pvp,已经“放下身架”,潜心跟魏寒学习了一段时间的pve技巧与注意事项。 对此魏寒淡定评价道:“让你之前瞧不起打副本的,这都是报应!” 洛纬秋自认为自己的操作没问题,为此这两天他还特地跟魏寒去二人单刷了几个小副本,结果当然是被一顿好骂。 “虽然我没按照你要求的路线走,但boss不是都倒了吗?”洛纬秋不忿:“计较这么多干嘛?” 魏寒一边拔这几天教洛纬秋刷副本时长出来的白头发一边恨铁不成钢:“……所以说我就烦pvp一时兴起要打副本啊。是,你们操作没问题,但是pve讲究的是团队配合啊!没错,boss倒了,但这只是因为这个副本难度比较低,你走错一两步也无伤大雅,但你换成25人的高级副本试试?走错一步就是团灭!副本不比竞技场,真没那么多空间给你自由发挥啊……难道你忍心看其他24个人陪你一遍遍死?” 美人隔云端 第33节 这话激起了洛纬秋的斗志,他捏了捏手上的关节,再不说一句话了。 “尤其是刚开荒的时候,一个副本四五个boss,第一个boss就可能要耗上一晚上。这玩意儿……真的要耐心。”魏寒给自己泡了一杯清热降火的菊花茶,他觉得自己迟早要未老先衰了。 虽然魏寒知道洛纬秋就是个认定了朋友就一腔热血地对对方好的人,但他还是难免有点儿好奇,能让他费这么大劲来搞pve的奇女子长什么样儿。 “哎,我可提前跟你说,”魏寒絮絮叨叨着:“pve毕业不是那么简单的,运气真的很重要,想当初我……”他说不下去了。 “其实我想了想,也不一定要全毕业,只要让她学会这个游戏是怎么玩的,以后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开心就好了,”洛纬秋笑了:“想当初?你一整套装备就差一个饰品,结果直到那个版本结束都没刷出来,是吧?” “……”魏寒:“别动不动提别人的伤心事啊。” “你先起的头。” “哎,你那位朋友恐怕还没怎么下过副本吧,”魏寒岔开话题:“找个中等偏上难度的,带她先试试,感受一下江湖险恶。” 洛纬秋点点头:“这倒是。” “啊对了,还有一个关键问题。” “什么?” “你没有pve的装备啊,pvp的装备来打一般的副本还凑合,开荒的话真挺费劲的。” 闻言,洛纬秋若有所思,好一会儿才慢慢说道:“其实我仓库里好像有几个散件,是参加活动时送的那种,品级都不高,估计属性加成也一般。不过……” “品级不高还好吧,你拿去附魔精炼看看,凑合能用就行。”魏寒想了想:“不过什么?” 洛纬秋陷入了犹豫。 “该不会……” “………………嗯。” 魏寒看着他的脸色,好像意识到了什么,顷刻间爆发出一阵试图震塌一层楼的大笑,他笑得前仰后合,笑得脸都痛了。 洛纬秋:“……你等着我一会上游戏,把你打得死去活来。” “别、别,哥,我错了真的,错了错了。”魏寒嘴上说着求饶的话,脸却因为憋笑而涨红了。 而洛纬秋由于恼羞成怒,脸也红了起来,他连登陆游戏的时间都等不得了,当机立断就在寝室中追着魏寒打起来。 第36章 小试牛刀 ========================= 金澜晚上再次登录游戏时,发现洛纬秋早就在线了。 他上午的留言洛纬秋并未回复,只是在他上线后发了消息: 【私聊】[思思]来了? 屏幕上的话看不出语气和表情,但在知道了思思就是洛纬秋之后,金澜看这俩字都能脑补出洛纬秋的表情:眼睛半张不张地,不爱搭理人,搁普通人身上大概就是一副很没精神的样子,但在他身上就是有一种慵懒的美感。 金澜想洛纬秋是不是在时刻盯着好友列表,是不是一直在等他。想完他又忍不住感到羞愧,这是不是有点自恋? 但是他羞愧完又忍不住再想:思思在游戏里这么厉害,那么多人知道她的名字,可只有他见过洛纬秋。 金澜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回复了: 【私聊】[望月]来了 【私聊】[望月]昨天抱歉了 【私聊】[思思]哦,没啥 【私聊】[思思]今天我们去打本吧,带你熟悉一下副本环境,顺便看能不能给你攒几个散件 【私聊】[思思]你下一个聊天室软件 【私聊】[望月]好 游戏里大大小小的副本大概几十个,但功能各不相同。有的是给新手升级刷经验用的,有的是提升装备用的,还有的纯粹是为了一些任务而设。洛纬秋想带金澜去“熟悉一下”的正是第二种。这种副本往往小有难度,洛纬秋哪怕能在pk时一挑五也不敢说在副本里一挑五个boss——这根本就不是同一个难度级别,如果说玩家们的伤害量有初中生或高中生之分,洛纬秋大概可以算个本科生,可这种副本里的boss各个都是院士级。 魏寒去上晚上的选修课了,因此洛纬秋只能自己在世界频道上喊人。毕竟思思是本区名人,一开始他在频道里露脸说来三个人打副本时还有人在起哄,这让洛纬秋本来有点想发火,但他掂量一下,距离新版本发布真的没几天了,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很奇妙,有了新目标还能使人少发脾气,看来人还是应该充实起来。 最后洛纬秋耐着性子筛选人,终于等到了几个是真心来打副本,而不是来观摩pvp名人下副本的有缘人。 金澜看着屏幕上的二人小队中不断有人进来,最终停留在了五个人。 人齐了,就可以开始了。 今晚洛纬秋想打的副本名称叫“兵家阵”,一共有四个boss,分别为疾风、隐林、焚火、藏山,取自《孙子兵法》中的“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度在众多副本里算是中等偏上,适合已经满级的人来提升装备。 【队伍】[思思]进本吧 【私聊】[思思]你还记得怎么进本吗? 金澜回想起,他第一次玩游戏那天,就是洛纬秋教他怎么进本的。 【私聊】[望月]记得,我过来了 随后洛纬秋就给他发了一串数字,是语音聊天室的房间号。 【私聊】[思思]听我语音跟你说怎么打就好 【私聊】[望月]好的 金澜登录聊天室,搜索房间号,点击进入。 当然在连接的时候,他果断把自己的麦克风关了。 “能听到吗?”进入房间后,他忽然听到有人开口了。 这个声音,果然是洛纬秋。金澜想,洛纬秋的麦克风说不定是临时随便找的一个,听上去品质不怎么好,一句话中总夹杂着一点滋啦滋啦的电流声,给人感觉像是原本光洁的木板上突然出现几个小木刺。不过洛纬秋本身音色不错,他声音略低,或许是感冒了,听着还有点鼻音。金澜听洛纬秋说了两句后就默默找出一副耳机戴上了,他觉得每当洛纬秋在说话时,就像有溪流淌过他的耳朵。 金澜在游戏中打字:能听到。 副本开始了,洛纬秋一边操纵自己的人物,一边将自己这两天在魏寒那里学到的东西通过语音教给金澜,还好金澜在升级过程中多少熟悉了本门派的技能和基本的操作及快捷键,所以边听指挥边走位还能忙得过来。 不过更重要的原因应该是,第一个boss并没有很难。而队伍里其他几个人也没有拖后腿,他们看上去已经不是第一次进这个本。 唯一需要注意的是boss的血量降到50%会定住一个人并释放风暴术,这是完全随机的,而五个人的队伍,一般只有一个t和一个奶妈,剩下三个是负责输出伤害的dps。因此如果是定住了dps还好,毕竟还有剩下两个。但如果定住的是t或奶妈,那整个队伍就有团灭的危险。 金澜在听到洛纬秋提前解说这一点时就已经开始紧张了。 不过boss也许今天心情不错,点的是洛纬秋的名。 【系统】[疾风]以吾之名,定汝之躯!思思,受死吧! 于是顷刻间,一个旋风的特效袭来,众人的屏幕上都花白一片,待烟雾散去后,思思就已经倒地了。 【队伍】[盼柳]哇哦,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思思倒在地上的样子呢 【队伍】[琴小星]靠,真是难得,来截图!!!! 【队伍】[燕山飞雪]哈哈哈哈,我们来合个影吧 【队伍】[思思]你们还打不打了,奶妈来把我拉起来 然而剩下那三人,包括盼柳这个奶妈,都干脆利落地无视了洛纬秋的话。有人使用了游戏里的合影功能,于是片刻后金澜收到了一张全景的游戏截图。 图上思思还是倒地的状态,剩下几个人围成一圈,像在围观尸体一般,但看上去倒是和乐融融,有种别样的滑稽。 洛纬秋忍不住低低骂了一声,操。所以他不喜欢pve,有时候真是死得毫无道理,他那精湛的操作完全发挥不出来!完全不如pvp那般自负盈亏。 金澜听到了,一开始只觉得有点好笑,而听到洛纬秋那略带无奈的脏话后,就觉得十分好笑了。他右键保存了那张合影。 不过他放松的心情没有持续太久,很快金澜就遇到了一个新的难题:他跳不上山。 对于有些人来说,在副本里要面对的不只是boss,很有可能还有各种千奇百怪的崎岖地形。本来这问题也不大,每个boss之间的路都是十分明晰的,但这样坦坦荡荡地杀过去显然不符合游戏策划的意图,也降低了副本难度,于是每条主路上总是埋伏着各种小怪、机关,或者要么就是特别长,要跑好一会儿才能到。不过玩家们总是很有智慧的,他们通过研究地图,发现了各种主路之外的小路来躲避小怪,缩短距离,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更省力就意味着对其他方面要求更多。比如说这个地图,如果要躲避埋伏在山下主路上的小怪,就要从山上绕过去,而跳上山就需要一点操作经验了。 其他三个人轻车熟路地跳上去了。对洛纬秋来说这种程度的操作更是小儿科,让他在山头山脚来回跳皮筋都行。而金澜,他知道不能让其他人迁就一下他这个手残,毕竟清理小怪是真的耗时长,还烦。每个人的点卡时间都不是免费来的,大家都默认了走最迅速的那条路,凭什么为了他耽搁工夫? 两分钟过去了,洛纬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于是在聊天室里对金澜说:“是不是跳不上去?” 此时已经在山顶的人已经开始催了。大家本就是为了下个副本而萍水相逢的人,又不是什么亲友团,因此的确没有互相忍让的义务。 洛纬秋在队伍频道里说:大家等一下。 然后通过语音问:“真的上不来么?” 金澜有点着急,他不停地按着键盘,然而屏幕上的人物还是徒劳地在原地蹦跶着。没办法,只好私聊打字回道:抱歉,可能真的上不去。 金澜感觉洛纬秋可能在想什么,他似乎有点犹豫,但是禁不住其他队友一个劲儿地催,最终还是开口:“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把你的账号密码私聊发给我,我帮你跳上去。” 金澜当然不介意,就算思思不是洛纬秋,他也没什么可顾虑的。他将账号密码发过去,然后下线。洛纬秋则在队伍频道中解释道自己来帮他跳,马上就好。 他听到洛纬秋那边随即传来一阵键盘的敲击声,然后也就过了一分钟左右,洛纬秋那略低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了:“好了,现在你登录吧。” 金澜再次登录一看,果然自己的人物已经在山上了。 此时金澜收到了一条意想不到的私聊: 【私聊】[盼柳]思思说是他帮你跳的,你们是亲友吗 金澜迟疑了一下,他拿不准这个亲友的定义,他猜是不是在问他和思思很熟,于是他回答是。 一行人来到了下一个boss面前,开打了,金澜的私聊框还是在闪烁,他在跑完位后抽出手点开一看,居然还是盼柳。刚才战斗这么激烈,她居然还能分心发消息,看来这就是水平的差距。 【私聊】[盼柳]我是他的迷妹哎,你见过他吗?是不是真的很帅? 金澜老老实实地回答: 【私聊】[望月]是很帅 但他同时又觉得有点不对劲,他没有直接问,而是迂回地说: 【私聊】[望月]他是男生? 【私聊】[盼柳]哇,你跟他不是亲友吗?这都不知道 金澜简直傻眼,怎么随便一起下副本的人都知道思思皮下是个男人,就他后知后觉。 【私聊】[望月]我的意思是……你是怎么知道的,我还以为他装得很好 【私聊】[盼柳]啊,其实我一开始是不知道的,他好像几乎没有开过麦,但是翻了论坛里很多早期的讨论帖,慢慢就分析出来了 【私聊】[望月]这样啊 那天晚上的副本打得有惊无险,最后洛纬秋开装备的时候还开出了好几件望月能用的,而队伍中的其他人和望月都不是一个门派,自然也没闹出什么争抢的事。 美人隔云端 第34节 思思将装备分配给望月,金澜试着让人物穿戴了一下,只见那装备分数立刻就高了一个档次,再一看属性面板,攻击伤害输出也高了好几百点。 怪不得游戏里都要追求装备,金澜想。 而洛纬秋发现自己开装备的手气的确不错,比魏寒那种“队伍里没有哪个职业就偏偏开出哪个职业的装备”的万年黑手好多了,他心里是有点得意的。 聊天室里的洛纬秋轻笑一声:“怎么样,我手气不错吧。”他说这话时嗓子有点沙的,但是又不失一份低沉的透亮,带着一点不太明显的性感,令金澜想到了他听过的一组大提琴曲。 他打字说道:是啊,谢谢你。今天给你添了麻烦了。 “没什么。”洛纬秋笑了笑,这一笑嗓音就更加清亮了,像个在咬苹果的少年。在金澜脑海中,思思这个形象渐渐和拥有这副嗓音的洛纬秋重叠到了一起,他才发觉,除了性别不同,其实思思平时给他的那种感觉,真的很洛纬秋。金澜也说不好自己这算不算是一种马后炮。 洛纬秋在即将下线之前,似乎想到了望月的不自信,又说:“放轻松,我相信你。” 如果放在其他任何一个场合,金澜都会觉得这句话只是一句客套和礼貌地安慰而已,然而此时他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敲下一行字:“真的吗?” 真的相信我吗? “当然了,”洛纬秋回答得很迅速,几乎是不假思索:“我相信你啊。” 然后突然想起来一件不太重要的事,他随口问道:“jl?你的名字缩写吗?” 那一瞬间金澜像被闪电劈过全身。本名的拼音缩写加几个随机数字,这是他在设置密码时的老习惯了。 金澜控制着呼吸,他的脑子高速运转起来,开始设想不同的回答可能导致的不同后果。继续说谎还是坦白? 他最终回道:“嗯,我姓季。”还好隔着屏幕看不到他的表情。 我相信你,多么讽刺。一个谎言注定要用数个谎言来圆,这是金澜在迈出第一步时就想到的,然而他只是没想到下一个谎言来得如此之快。他一边唾弃着自己的不诚实,一边难免在心中祈念虚拟乐园里的快乐能不能再多一秒,让他迟些看到结局,哪怕根本没有结局。 他想着,就再玩一阵,他就跟洛纬秋说自己生活太忙要退游,让这个骗局埋没于时间之中。 洛纬秋倒是没有多想,他更加无意探询朋友的个人信息,只是淡淡地说:“哦,我认识一个人,名字也是这样的缩写。” 金澜没什么好说的,只提醒说最近可能是降温了,要保重身体谨防感冒。洛纬秋应了一声,然后金澜下线了。 洛纬秋也想下线,却在打算退出游戏的瞬间收到了来自盼柳的好友申请,他没多想,随意点了下“同意”。 第37章 完美方案 ========================= 早晨六点,网络电话会议。 近来院里正在进行一个重要的基金项目,由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牵头,其他几位教授负责具体组织工作。老教授治下很严,就连这周去国外参加访问活动期间,日常组会都照开不误。然而为了迁就那边的时差,倒苦了身在国内的学生们,还有人以防汇报时出差错被骂,通常还要再早起两小时梳理数据和汇报材料。 金澜平时的工作做得扎实,关键时候倒不用临时抱佛脚,只是早起还没来得及洗漱,多少有点精神不振,再加上近日心事诸多,本就伤神,强撑着精神专注地听了大半个钟头,在会议进行到一半时还是不免走了一会儿神。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偏偏在他走神时被一个老师点了名,要他针对前一个师兄的报告发表看法。 老师叫第一声时金澜没反应过来,但好在电话会议比不上面对面交流,老师还以为是网络出现了延迟,于是宽容地又叫了一次,这回金澜听到了。 也是幸运,前两天小组讨论时他做了笔记,此时刚好用得上。他清了清嗓子,及时开麦,简要地说了说自己的看法。 老教授在一旁听着,还说了句“不错”。 安全着陆。 回答完毕后闭麦,金澜舒了口气,与此同时收到了也在旁听会议的小颜的消息,他的口气不若平时那样冷静:“别思春了,focus。” 有颜雪羽这种朋友其实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他样样都比金澜优秀,家世、长相、科研能力……甚至身高都比金澜高一个头,是真正的男模身材加明星长相,曾经还被星探挖掘,想介绍他进娱乐圈做艺人,不过小颜当场就拒绝了,但即使在校园中低调行事也很难不受人关注,金澜还帮一些学妹转交过几次手写信。 当时小颜也是一副拽上天的冷淡口气,他看了金澜一眼,十分惜字如金:“放桌上吧。” 桌上的告白信最后究竟下落何处,金澜不得而知。 金澜其实记不清他跟小颜是怎么认识的了,印象中好像是总在食堂打饭时遇到,然后时不时还要一起参加各种讲座,慢慢地就熟了。后来有人打趣金澜,跟这等人物做朋友会不会感到很有压力或者自卑。 当时金澜听了后还很诧异地说,他优秀是他的事情啊,是好事,作为朋友我为他高兴。 后来这话不知怎么传到了小颜的耳朵里,对此他还冷笑一声,说金澜根本就不是在意这种事的人。 后来俩人聊起来这事,小颜就问,是不是真的觉得我很帅很优秀。 金澜认真地想了想,十分客观地说,帅的话,还行吧,毕竟我见过你没洗过头的样子,还见过你连赶五天报告后胡子拉碴的样子,至于优秀的话,邵师兄和韩师兄都比你强吧。 小颜:…… 友谊的小船差点说翻就翻。 总之小颜与金澜的关系,与偶像剧中那种校园偶像与小跟班的关系不同,小颜大部分时间都低调朴实,而金澜也从来不觉得朋友的光环对自己有什么影响。就算自己只是一叶小舟,朋友们都是远洋巨轮,这也没什么,他去不了大海,但还可以在江河湖泊中徜徉。 金澜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是个很平和,很与世无争的人,他保持着温顺谦和的姿态,看着是个淡泊心性,却独独会因感情心旌摇曳。 往后的几天里,只要金澜上游戏,就是在和洛纬秋下各种副本。但是实验室项目仍在如火如荼地开展着,虽然博士生才是工作主力,但研究生们也还是要经常帮忙打下手、翻译材料什么的,可金澜不想让洛纬秋再替他操作,于是心中也存着一口气,熬夜看了几个攻略帖。算下来,一天当中竟没睡多久。 再次进副本之时洛纬秋明显地感到了望月的进步。 【私聊】[思思]今天不错啊 【私聊】[思思]反应挺快的 金澜想说谢谢,也想说其实还是多亏你教的好。但他的手在键盘上犹豫了会儿,最终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只是想到洛纬秋开心时那略带雀跃之色的眉目,心里便觉得很欢喜,金澜很珍视这种心情,于是他选择什么都不说,以免从字里行间中流露出什么端倪,使这份欢喜失了色彩。不过更重要的是,有一种心情,只能藏于心间,无论怎么表述都会使它减了分量。 而洛纬秋那边,见对面毫无反应,还在想怎么今天变得这么高冷,以往明明都很随和可亲。 于是他又说: 【私聊】[思思]这样的话,想必后天的副本开荒就没问题了 于是金澜终于回复了: 【私聊】[望月]是吗,其实我还是没什么信心/笑 【私聊】[思思]你要这样想,这是你第一次去下大型副本 【私聊】[思思]做得差一点,也没关系 【私聊】[思思]我刚开始学习pvp的时候,也经常被人打得死去活来 【私聊】[望月]真的吗,我感觉你一直很厉害啊 【私聊】[思思]是真的 【私聊】[思思]总之,如果你能从游戏中获得乐趣,就好了 【私聊】[思思]其他的,其实都不太重要 那晚两人还是刷了刷副本,每次开出望月能用的装备时,洛纬秋在语音中的声音便会更轻快些,他有时忘了自己麦没关,也会喃喃自语说“我运气真好”。金澜听着这声音,便开始在脑海里勾勒此刻洛纬秋的真实表情:他的眼睛会不会弯一弯,嘴角会不会勾一勾?那总是不耐烦的眼睛里,会不会平添几分柔和的光? 如此想着,金澜也会不由自主地出神两秒,再回过神时,猛然发现在面前电脑屏幕的反光中,自己也是眉目弯弯,有如新月。 * 当日子要掰着手指头数时,往往会觉得它挪动一步都很难,然而不去在意它时,又如指缝细沙,转眼就溜光了。 新版本的发布这就来了。洛纬秋便开始发愁开荒团的人选。 他自己,魏寒,望月,这三个肯定是要有的。 八荒虽然是个主pvp的帮会,且已经沉寂许久没几个人了,但喊一嗓子问问看,应该可以拉几个也有pve装备的人来凑个热闹。 那么二十五个人的团,大概还有十六七个空位吧……这该上哪找人来填补呢。 洛纬秋因此这样跟魏寒抱怨:“你看看pve就是这点不好,人不够就没法玩。” 魏寒嗤之以鼻:“这是歧视啊我警告你,你就是单打独斗惯了,不懂得合作的重要性!”然后他又问:“你何必自己攒人呢?到时候那些pve的帮会肯定也会组织开荒,他们也未必能凑够正好25个,去别人的团听指挥不就行了?” 洛纬秋认真考虑了这个建议,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去别人的团,万一……” “万一啥?你怕你树大招风遇上仇人,然后还没进本先得在副本门口打一架?” “……我承认我有这个顾虑,”洛纬秋顿了顿,“但最重要的是,我不想让我的朋友受委屈。在别人的团里,我们就是打工的,对方人多势众,万一被团长苛待被人坑了怎么办?” “……大侠,恕俺直言,以俺数年的pve经历,”魏寒咽了口唾沫,观察着洛纬秋的神色:“副本里三大坑:一是刻意来捣乱或者抢装备的,二是操作意识差到极致总是引怪的,三么……就是你这样的pvp来下副本,要么是装备不合适,要么散漫惯了不听指挥总爱自由发挥。” 但洛纬秋倒没有如他所想那般黑脸,他还在思索从哪里拉人,还是那般眉头紧锁凄风苦雨的发愁模样。 “那你难道有信心自己指挥?”魏寒问,“先说好,我不会指挥的啊。开荒呢!不是闹着玩的一般副本,一不小心坑了别人,估计就被挂到论坛里辱骂了。” 洛纬秋的表情像是胃溃疡发作。去别人的团听指挥与自己做团长指挥看上去都不是完美方案。 看来这个朋友,确实是很重要。魏寒看着他的神色,这样想。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事情的转机发生在洛纬秋那天偶然认识的奶妈,盼柳身上。 盼柳自那天加了洛纬秋好友之后便在他每次上线时拉着他聊天,她是个叽叽喳喳的活泼性子,就算洛纬秋半天才回几个字也不介意,自顾自地就能说好多。 盼柳说思思你可是我的偶像啊,不败神话,我可崇拜你了。 洛纬秋心中倒没什么波澜,只说如果你真看过很多我的pk视频的话,就该知道我也输过。 盼柳则说,害,谁没输过呢,这怕什么。 洛纬秋懒得回复了。 然而没过两分钟消息又来,还是她。 盼柳说思思,你教我pvp呗。 思思则问我看你是pve啊。 盼柳说pve也有一颗pvp的心。 洛纬秋还是果断拒绝了,他实话实说最近想组织一个开荒团,目前正在因为凑不够人而头疼,没有时间。 盼柳一看,简直像瞌睡找到了枕头,大声高呼:你来找我啊!我有好多朋友! 洛纬秋不了解她也不了解她的朋友们,还是有些迟疑。 盼柳则说你大可放心,我的朋友们人都很好而且操作熟练,如果你不会指挥的话,还有人可以兼职指挥! 这是最让洛纬秋动心也最纠结的地方,虽然这两天已经将攻略视频看了无数遍,但让他去指挥一个25人的团还是颇有难度。他自己倒无所谓,连累别人被骂就不好了。 其实大型副本的指挥,尤其是开荒指挥,可以不是最强的人,不是装备最好的人,但一定要合适,会调度,经验丰富,善于跟各种人打交道,能说会道。 这些特质洛纬秋都没有,他离开了pvp的战场,来到pve这片陌生的天地,恍然发现,自己其实只有一腔热血,一股冲劲。 论pvp,他的确称得上叱咤风云了,但哪怕只说网游,可就不止pvp这一个领域了。 更遑论游戏之外那更广阔的人生呢。 让一个从不听指挥的人乖乖归顺去听他人指挥,其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洛纬秋思考了片刻,权衡了种种的可能性,最终还是珍而重之地和盼柳说“好,那就拜托你的朋友来指挥了”。 盼柳当即拍胸脯立字据,保证她的朋友都是通情达理的好人,绝对会善待思思的朋友。 美人隔云端 第35节 魏寒闻此,笑着打趣这是“少年低下了他高贵的头颅”。因为其实pvp的战场中也有指挥,只不过从来没人能指挥得动他,洛纬秋哪怕就如一个刺头般矗立在战场的人潮洪流中,谁的话也不听,也能打出榜首的成绩,因此他的确有桀骜的底气,旁人也能宽容他。但副本到底是不同的,副本中是另一片天地。 洛纬秋听了这话,面上淡淡的,什么都没说。 晚上金澜如约上线,洛纬秋照常语音教他操作时,但说着说着,洛纬秋就突然来了一句:“如果顺利的话,我们明天就可以开荒了,我找了别人来指挥。” 金澜有些诧异。他打字:我还以为是你来指挥。 “我不够好,”洛纬秋回答地很迅速,很坦然,像在讨论一件稀松平常的事:“pve需要更有经验的人来,这并不是我熟悉的领域。” 原来如此,金澜想。 在这一天的游戏过程中,洛纬秋并没有表现出有什么不开心的,甚至还一改往日的缺言少语,哼起了歌。不过调不成调的,声音还小,金澜也听不出是哪一首。 金澜于是问你怎么了。洛纬秋还愣了一下,说我没事啊。 于是金澜什么都没说。 即将结束的时候,洛纬秋说了句“下了啊晚安,明天副本开荒时见”就打算退出游戏,却见望月发来一条消息: 【私聊】[望月]能不能等一下,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 (不是想坦白,单纯有几句话想说 第38章 暗香浮动 ========================= 洛纬秋看到了消息,于是说:“好啊,有什么事你说。” 望月那边可能是打字需要一点时间。洛纬秋就等着。 过了好久,一条很长很长的私聊消息出现在聊天框中,洛纬秋不得不用鼠标拖动着看: 「第一件事是,我的学校离家很远,第一次来报道的时候没订到合适的机票,就坐了十几个小时火车。我在车上一直没睡着,一直在想集体生活是怎样的,因为从小到大,我都一个人惯了,也没住过宿舍。但我也不是特别孤僻的人,所以当时的心情……很复杂吧,说不上特别排斥,只是稍微有点不安。 后来我硬着头皮来到学校,也许你会以为我是想说“我发现其实也没有什么不习惯的”,但其实不是,我真的很不习惯,各个方面。但是那种不安消失了,当我眼前出现了一个个具体的麻烦时,那种不安反而没有了。后来我再回想那段时光,我发现在火车上的那份不安,是我对未知的焦虑。 其实麻烦依然是那些麻烦,比如说我到现在依然不习惯学校这边的气候,我可能要一直忍耐下去,忍耐是我终身进行的功课,在这个过程中,所有我不适应的事情、以前没有经历过的事情,都将被打磨成我的一部分。所以每当我即将进入新环境时,我都会告诉自己,我不需要焦虑,我只是需要一点耐心。如果事情的确比较棘手,那就再多一点点。 第二件事是,大概是前年,学校有个校级项目临时缺人,我当时想报名参与,因为那个项目比较简单,还可以评选奖学金。钱不重要,但是我当时需要多一点荣誉奖项。就在我递交申请时,学院有一位教授叫我去谈话,他说我在浪费时间,硬是打回了我的申请,还丢给我另外一个刚刚起步的课题。 说实话,我当时真的很不高兴,在那个简单的项目里我可以游刃有余,在新课题里我只是一个打杂的,一切都要从头学起,只能整天跟在师兄师姐后面任人差遣,落差太大了。而且虽然难度高的课题做成功了也有荣誉,但在当时来说,真的遥遥无期。 嗯,我还是没得选,在那段自尊被反复打击的日子里,我最终硬着头皮撑下来了。后来那个课题成果评上了国家级奖项,还带动了后续课题的审批,那位严厉的教授也成为我后来的导师……说实话,直到现在,我在他的门下依然不是什么优秀的弟子,但如果当时我选择在舒适圈里安逸地打发时间,或许至今的最高成果奖项也就是个省级水平,也未必能到他门下吧。 所以我就觉得,可能有时被人碾压一下也挺好的,感到吃力才能证明我在往上爬嘛,哈哈哈,是不是有点鸡汤……当然,被碾压的确不是个好滋味,现在每天也还是很辛苦,但只要碾不死,我还是能继续往前走。 一直没对别人讲过这些事,因为总感觉显得自己太弱了,我自己也好久没回忆这些事情了,今天能找个人说出来还觉得挺开心的,舒服多了,希望你不要觉得我太啰嗦,谢谢。」 洛纬秋认真地把这长长的一段话从头看到尾,他本就不善言辞,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私聊】[望月]啊哈,是不是真的太啰嗦了 【私聊】[望月]我可能年纪大了,一开始回忆话就变多了 洛纬秋开口了:“其实,我……”他又说不下去了。 【私聊】[望月]没有说你啊,我就是突然想找个人,倾诉一下过去的事 【私聊】[望月]好像挺晚的了,早点休息吧,晚安。 洛纬秋讷讷地应了一声,晚安。 关了电脑,熄灯了,寝室内一片漆黑,洛纬秋躺到床上,将被子拉到胸口,不一会儿耳边响起魏寒的鼾声。洛纬秋在闭上眼睛之际,突然一个念头蹦到脑海中:为什么今晚望月要突然提起过去的事? 洛纬秋自我分析了半天,得出的结论是望月看出了他的不开心,试图开导他,但又怕他觉得不适,于是借口说是自己想倾诉。 在这夜深人静时,洛纬秋似乎凭空增长了一些钻研精神,只不过研究的重点越来越偏。他继续想,这两件事她没有对别人说过,只对我说了吗?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这么耐心地对我说这些,为什么偏偏是我。 自然是想不出个所以然。在他迷迷糊糊半梦半醒间,他忽然感觉,这种安慰人还不想给对方增加心理负担的周全之道,他在另一个人身上也见过。 但毕竟性别不同,这个念头也就一闪而过,下一秒洛纬秋就坠落梦乡了。 * 第二天正好是周末,洛纬秋早早地就上线与盼柳碰了个头,两人商量了一下晚上具体的安排,建好了聊天室。 盼柳拉来的指挥叫茄子,是个男生。洛纬秋简单地跟他说了说自己想带朋友学学pve的事,并且隐晦地提了一下自己身为pvp可能有些欠缺副本意识,希望茄子不要在意。 茄子在聊天室内爽朗地笑了,用粤语说道:“冇事啦!”然后立刻反应过来洛纬秋可能听不懂,下一句转为略带口音的广普:“大家都系朋友嘛!” 洛纬秋倒没什么意见:“没事,粤语我能听得懂。” “哦,你系广东人?” “不是,我是北方人,”洛纬秋语气平淡:“不过,家里人是说粤语的,所以也能听个七七八八。” 洛纬秋在聊天室内还听到了盼柳的声音,挺萌的妹子音,听起来也是南方人,但是口音不重,只是语调慵懒。盼柳拖着尾音在聊天室内对茄子说:“这是我很重要的偶像哦!今晚你一定要好好指挥!” 茄子那边应该是笑了一下,然后略带无奈地说:“知啦,知啦!” 洛纬秋挂在聊天室内,听了一会儿他们两个吵吵闹闹,他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也许是好朋友,也许是小情侣?他在这种有烟火气的氛围内待了片刻,竟然也开始暗自八卦了,他以为他从来不会在意别人的事。 洛纬秋想起来,曾经他上一门公共选修课的时候,有一回早去了十分钟,教室里人还不多,他一进去就看见一对小情侣坐在最后一排,女孩坐在男孩腿上在嬉笑,那是夏日的午后,外面骄阳似火,晒得不行,室内不得已拉着厚厚的窗帘,只露着一条缝,一缕阳光偷溜进来,映在那少男少女的脸上。不知谁喷了清新剂,空气中似乎暗香浮动。 他在此时此刻,只是忽然想起了,那应该是茉莉花的味道。 耳边叽叽喳喳你一句我一句的插科打诨仍在继续,洛纬秋又想到了望月。他发现望月跟他在一块时大多时候都很安静,或者说很沉默。昨天那段长篇大论似的安慰可以说是挺反常的,到底是什么让她一改往日的作风忽然说了这么多话? 上一个问题还没有结果,很跳跃性地,又一个问题蹦了出来:“我平时是不是话太少了,女生应该都是喜欢能逗她开心的男生吧?” 洛纬秋并没有处理这种事情的知识与经验,也没有人教过他该如何处理这种思绪,于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问题一个接一个地蹦出,而寻不到答案。 洛纬秋退出了聊天室。 晚上八点,副本开荒开始。团里一共有25个人,其中多半都是盼柳及茄子的朋友。所有人共分为五个小队,而思思和望月在茄子的安排下,被安排进了不同的小队里,因为——思思在这次开荒行动中的定位是奶妈,而望月是dps。 洛纬秋丢在仓库里,如今正好能用上的装备是治疗装。 游戏里各个门派大多有两种可选择的心法,也就是职业,并且在非战斗状态下可以随时切换。比如洛纬秋的门派,就可以选择是输出还是治疗,但洛纬秋自打玩这个游戏以来,几乎一次治疗心法都没有使用过。作为一个心思偏执的大龄中二病,他给自己的定位是伤害输出者,而不是处于后方的奶妈。 那天魏寒在爆笑过后这样说过:“你要是实在不想奶就算了呗,现在马上去中级副本里多攒几个副本里能用的dps装不就行了?” “不行,”洛纬秋当时说道:“我的门派属性和我那个朋友相似,我们之间是可以共用dps装备的。” “所以?” “这你都不明白,你删号吧——所以,我如果现在去攒dps装,那只能跟她抢了。现在没几天了,让她先攒够吧,不然到了副本里,恐怕是要被人喷的。” 于是现在,处在别的小队的魏寒看着思思不情不愿地切换成了治疗心法,他在心里又是一个爆笑:小样儿,让你过去说“打死我也不奶”。 这段时间里洛纬秋“被打脸”了太多次,他作为总是被洛纬秋歧视的pve人士以及他的损友,心里是有点暗爽的。 “咳,”与魏寒同处一个寝室的洛纬秋突然说话了:“你笑出声了。” “啊,抱歉抱歉。”魏寒赶紧捂嘴。 “没事,我们开完荒再说。” “……啊?” 约定的时间到了,集合完毕,所有人都进了聊天室房间,然后进入副本。 第一次来这么大型的副本,金澜心里是有点紧张的,其实他暗地里也做过功课,看过开荒视频,但是从视频中看副本的感受与亲自进来走一遭是不同的。 这个新副本名为“迷雾丛林”,副本内的环境设计是丛林式的,只不过在普通地图里随处可见的植物们,在副本里就被设计为暴长了几十倍,bgm也是阴恻恻地,透露着一股森然的感觉。 越听越觉得心里发毛,金澜干脆从游戏设置里将bgm关了。 此刻他看到私聊里出现了一条消息: 【私聊】[思思]还好吧? 他回道: 【私聊】[望月]还好,没事 【私聊】[望月]希望今晚能顺利啊,早点结束,明早我还有课/笑 这种25个人副本虽然难,但并非一点容错率都没有,毕竟人这么多,只要跟着大部队走,自己小心点别走错路引怪,再加上一个强力且周到的指挥,一般没有那么容易犯下大错误。 迎接所有人的第一关并不是什么boss,而是突如其来的浓浓白雾,身处这团浓雾中的玩家就会随机获得掉血、晕眩、步速减缓等debuff。 茄子作为指挥,立刻在语音说:“唔好慌,唔好慌,来奶妈把血刷起来。” 洛纬秋虽然从来没做过奶妈,然而在发现自己只能当治疗的那几天已经悄悄地研究了一下该怎么加血。以他的操作经验,熟练掌握加血的要领只是区区几个小时的事,因此现在加起血来也并不怎么费力。 团里一共有五六个治疗,他那凑合能用的治疗装备在其中只能算是最低档次的,然而多亏了他的极品操作加手速,此刻在治疗排行榜已经可以做到稳居第二。 茄子一边吆喝着加血一边看了一眼插件的统计数据,心里不禁暗暗惊叹:虽然总是有人说有了好装备没有好技术也没用,但在pve的世界里,总体来讲还是装备大于技术,能通过自己的技术弥补这么大的装备差距,这个思思不愧站到pvp巅峰的人。 第39章 出师不利 ========================= 浓雾被驱散之后,一行人就来到了第一个boss面前。在触发boss苏醒之前,茄子先通过语音调整好队形。不同的门派和职业有不同的站位,比如攻击距离较短的门派被称为近战,需要靠boss近一点,而攻击距离为15至25码的门派被称为远程,可以遥遥地躲在后面。而每一组中间都要占一个奶妈,方便及时加血。 金澜调整画面视角观察了一下,这是个满头白霜的女子,她有着绿色的瞳孔,双唇毫无血色,面色冷漠,身上没有衣服,只是被棵棵藤蔓缠绕包裹着。她说话时就会吐出瘴气,流下的眼泪会化为种子播撒出去,然后入土生根,随即发芽,瞬间又化为数个她的幻影。 开打前照例会有一段剧情: 【系统】[树妖阿萝]谁给你们的胆子入侵这里? 【系统】[树妖阿萝]你们想取我的宝物? 【系统】[树妖阿萝]哈——我是被诅咒之人,只能生生世世扎根于此…… 【系统】[树妖阿萝]沉睡了五百年才能开花结果……你可知道我的痛苦? 【系统】[树妖阿萝]你们敢来此冒犯我,我便不会让你们好过! 茄子立刻在语音中喊道:“开始咗!” 魏寒玩的人物是tank,血量是普通dps的四五倍,负责抗伤害。于是他首先越步向前,通过不断释放嘲讽技能拉住boss的仇恨,试图将boss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自己身上,减少dps与奶妈的承伤量。当boss向tank发动攻击时,dps就可以趁机输出伤害,然而如果tank不慎倒了,或者boss的仇恨失控,转而攻击dps或者奶妈,那么都是团灭无疑。 魏寒玩pve有些年头了,副本是他大展身手的天地,拉住boss的仇恨对他来说并不困难。只见角色在屏幕上一舞长刀,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圆弧,他一连释放数个嘲讽的技能,立刻将boss的仇恨牢牢控制住,在他身后的dps立刻一拥而上,boss的血条于是顷刻间就发生了变化。 美人隔云端 第36节 一开始的战况进展十分顺利,有优秀的tank,其他的队员们再配合着灵活走位躲避伤害,就算慢慢磨也能把boss的血条磨个底掉。 然而状况就是在这慢慢磨的过程中发生的。 当进入战斗状态的时间超过十五分钟,boss便开始流泪,她的眼泪掉入脚下泥土之中,顷刻间整个战斗范围内就多出了五六个一模一样的她——幻影的血量比真身要少得多,但是打起人来的伤害量却不低,是真的痛。 而且这幻影不偏不倚,都只找奶妈进行攻击。奶妈只能给自己加血自保,顾不上前方的dps和tank了,一瞬间全员的血条都大幅下降,整个局面岌岌可危。 洛纬秋从未在攻略视频上看见这一幕,因此心里并无准备。于是思思只能一边奶着自己一边努力救着离她近的几个dps。 这已经是洛纬秋操作的极致了,而其他奶妈更不用说,如果一时手慢,那连自己也顾不上,三十秒就倒地了。 【团队】[盼柳]5555,根本来不及奶……/哭 茄子作为指挥,直到此刻也一直很冷静果决,他看形势不妙,立刻重新部署道:“所有人——所有没死的人,立刻脱离战斗状态!”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开始转身向外跑。 在副本中,boss虽然也会走动,但毕竟它们的活动范围十分有限。于是围绕着boss的位置有一个战斗范围,当超过半数的玩家离开这个范围,战斗就会自动结束。这也对玩家的走位提出了要求:如果大部分人不小心跑出去了,那前面就白打了,重头再来吧。 战斗结束与战斗失败还是不同的——当所有人都死光了才算战斗失败,而每死一次,装备的耐久度就会下降,当耐久度低于10%之时,就不得不去npc那里修装备了。 修装备也是要花钱的,于是一般遇到这种明显是打不过了的局面,指挥都会果断让大家“脱战”。 省点钱也好嘛。 当战斗状态一结束,所有人立刻在团队频道里七嘴八舌地叫起苦来。洛纬秋也打字问道:为什么攻略视频中没有boss流眼泪这一环节? 茄子看到了这一行字,他还是很镇静,并没有因此第一次的失败而变得焦躁,仿佛这是他预料之中的事。他平静地说:“因为慢。boss系超过15分钟之后就会流眼泪嘅,体验服的开荒团队都系极品装备,他们伤害输出不系我们可以比嘅,我们超时咗,所以难度自然就上升嘞。” 洛纬秋继续问道:那怎样可以在15分钟内结束战斗? 茄子却答非所问:“你很少来副本吖?这个系你第一次来开荒吖?” 是啊。洛纬秋回。 茄子那边传来咔哒一声,像是打开了一罐可乐。广东人平日里穿着凉拖喝早茶的悠然佛系性子此刻在他身上显露出来,他不急不慢,没有丝毫不耐烦,反而耐心地说:“开荒,尤其系非专业的开荒,绝无可能一次成功嘅,一个boss打两个月都有。现在新版本刚开,我们就系来试试嘞,大家平时可以多去upgrade下自己嘅装备,伤害量高,就好打咗……唔好急,其实这个新副本系第一个boss最难,后面就很简单。” 其他人也开始七嘴八舌起来:“是啊是啊,开荒不可能一次成功的”,“不要急嘛,我上个版本的开荒,就一堆亲友佛系开,好家伙,开了三个月”,“哈哈哈不如我们等下个新版本开了再来这儿吧,到时候就可以直接碾压了,每次新版本出来后老版本的副本就会削弱”……连魏寒和盼柳都给他私聊,让他不要急。 洛纬秋于是沉默了。作为一个万年pvp,他确实觉得自己在副本之中到处格格不入。这种违和感不只是装备与操作的问题,副本中有许多规则、许多习惯,是他此前从未接触过的,他不得不重新让自己适应。 【私聊】[望月]辛苦了 【私聊】[望月]累不累? 洛纬秋心中不能说不失落,这种失落不针对任何人,而是他一直以来秉持着速战速决的理念,如果装备不够好就提升装备,技术不够好就提升技术,这是他一个人埋头苦干就能解决的事,然而此时此刻,他必须接受一个事实:想要副本通关,一个人的努力远远不够。 这不是专业的开荒团队。等剩下24个人一起努力,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虽然他之前多多少少也预料到了开荒可能不会很顺利,但人总是在亲眼见到自己无能为力之后才最受打击。 后来一群人又试了第二次、第三次……那天晚上,他们最终连第一个boss都没打过去。 直到最后茄子只能宣布今晚就到这里了,明天再继续。 洛纬秋被一种无力感支配了,不同于pk输了之后的挫败感与失落感。无力感最为可怕,如同一块石头压在人的双肩之上,要把人从山顶压到山脚,从高原压到海沟,而人只能看着自己下沉,连动动手指的气力都攒不起。 那晚望月下线前跟他道晚安,洛纬秋本来想回复个“不好意思,我也没想到真的开荒这么难”,或者回复个“我之前还说只要能从游戏中获得乐趣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我说错了”,但是没有。 他想起了小时候看的动物世界,只有幼崽会在父母面前敞开肚皮露出脆弱的一面,而成年的狮子或者老虎,无不是通过展现自己富有雄性魅力的一面来求偶的。洛纬秋想,没有哪个女孩儿想看到一个男的软弱的样子吧? 他最终剑走偏锋地去理解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这不是他的选择,因为他不知道还有别的路可走,也不会想到坦诚并不等于软弱。因此,他也永远不会知道,如果他这样说了,望月只会回复: “我觉得我们慢慢玩也很开心啊。” 魏寒下了游戏就去洗漱,当他端着脸盆回来的时候,发现洛纬秋还坐在桌前,甚至还没有退出游戏。 他还在看那份攻略视频,那份曾经作为依靠,但现在看来并不可靠的视频。 魏寒张张嘴,他有话想说,但又说不出口。他一方面能理解洛纬秋心中的不甘,一方面又觉得这是何苦。最后也只说了一句“早睡啊”。 洛纬秋的肩颈晃动了一下,不知是不是表示自己听见了。 接下来的第二天、第三天,开荒的进度一直停滞在第一个boss。 魏寒也就总是能看到洛纬秋在看攻略视频。视频看得每一帧都能记下来之后,他又去论坛翻各种讨论帖子。好几栋高楼,他就一层一层地看。没有被无力感打倒的人,反而生出了一点“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心——明明知道一个团队25个人,他一个人的努力更像是杯水车薪。 “你这又是何必呢?慢慢来呗,给大家一点提升自己装备和伤害量的时间。”魏寒说。 “我就是不相信不可以,我不相信没有别的方法。”洛纬秋答。 “哎,都说了,pve和pvp不同……”魏寒又说。 “我知道不同,我就是不相信不可以。”洛纬秋又答。 ——直到第七天。 茄子吃过晚饭后登录游戏,随意地瞟了一眼好友列表,立刻发现了一件不太和谐的事:思思居然现在正在新副本里。 吓得他赶紧看了一眼时间,这不是离开荒的集合时间还差一个小时么……? 【私聊】[鱼香茄子]你现在去副本了? 【私聊】[鱼香茄子]还没到集合时间呀? 大概过了两三分钟,思思才回复: 【私聊】[思思]嗯,我在测试。 【私聊】[鱼香茄子]测试什么? 【私聊】[思思]这个boss 【私聊】[思思]不会转向 第40章 贪心不足 ========================= 茄子反应很快,他意识到了什么,立刻问道: 【私聊】[鱼香茄子]你确定? 【私聊】[思思]嗯 茄子虽然此刻没有在本里,但他对副本的环境早就了然于胸,他细细一想,忽然发现思思说得没有错。 【私聊】[鱼香茄子]可以绕到树后? 【私聊】[思思]不可以 【私聊】[鱼香茄子]????那你??? 【私聊】[思思]树后绕不过去的,我试过了 【私聊】[思思]但是树上也许可以跳上去 【私聊】[思思]我测试过了,它背后那棵树是它的攻击死角 一瞬间,茄子明白了思思的意图。 新副本的第一个boss,树妖阿萝,她无论是释放伤害还是在战斗范围内走动,甚至所释放出来的幻影的位置,都是面向自己的正前方。在副本地图的景物设计中,树妖的背后是一株参天大树。在游戏中,有一些比如悬崖峭壁、墙壁、城墙、植物之类的景观模型,是作为一种物理上的隔断,默认无法穿过的。因此也没有人想到可以在那棵树上做文章。 但是现在想到了又如何,这太难了,一旦进入boss的攻击范围内,就有一定的几率触发boss的主动攻击,怎么可能在不唤醒boss的情况下绕到它的背面,还得跳到那棵树上?这要求角色的移动必须得速度快,而且必须精准,既不能离boss太远也不能太近,不能有一点偏差,否则太远根本上不去,太近就直接触动boss进入战斗状态了。 【私聊】[鱼香茄子]办不到的 【私聊】[鱼香茄子]太难了,一靠近就被boss发现了 【私聊】[思思]对其他人或许很难 【私聊】[思思]但我可以 【私聊】[鱼香茄子]…… 【私聊】[鱼香茄子]行吧,我们可以试试 【私聊】[鱼香茄子]哥们,你牛逼 洛纬秋不知道广东人用粤语喊“哥们”会是个什么光景,他想了一下,忽然觉得有些好笑。笑意在嘴角藏不住,因为起码此时此刻,他不再觉得无力了。 晚上副本开荒时,茄子先给所有成员解释了一下想要尝试的新的打法,果然引来了一片质疑,觉得这是浪费时间。而盼柳就见不得有人怀疑她偶像,立刻开麦:“怎么就不行了?试一试嘛!”平日里软萌的声音因为着急而变得尖细,如同一根针瞬间穿过所有人的思绪。 副本中语音室的规矩是除了指挥其他人非特殊情况不准开麦,否则有点什么问题一人一句就真成菜市场了,盼柳贸然开麦的确算坏了规矩,于是她这句话话音还没落,茄子立刻禁了她的麦。 所有人立刻不满起来,虽然不能开麦说话,因此个个都开始在游戏中的团队频道里嚷嚷起来,他们中有的是盼柳拉来的亲友,有的只是朋友的朋友,或许与她算不上很熟,总之这一刻这个原本看似团结的队伍顷刻间就出现了裂缝。 魏寒在旁边看着,心里想,洛纬秋真是个腥风血雨的体质啊……怎么到哪儿都…… 连金澜都开始惴惴不安起来,他知道这下子思思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了。 他想给思思发一条消息,然而又迟疑了:这个时候想必思思心里也乱吧,还是不要再多打扰了。 然而出于理性的迟疑总是会被没由来的冲动打倒。 【私聊】[望月]没事吧? 其实大概所有人都没想到,对洛纬秋来说,这才哪儿到哪儿。 且不说只是在频道里冷嘲热讽几句——甚至骂他骂得更难听的,他以前也不是没有见过——又没有上来就仇杀他,更何况,就算真是想跟他干一架,他也没什么好怕的。 【私聊】[思思]没事啊 【私聊】[思思]这算什么 金澜于是这时忽然想到,思思是洛纬秋,虽然隔着屏幕看不到相貌及表情,但他还记得刚刚遇到他之时,他还留着薄薄一层却一看就很扎手的寸头,却像春天来临后地里冒出的第一批新芽般,令人感到茂盛的生机。他的眼神中时常写着生人勿进,却也会在某个瞬间,流露出浓重的少年意气。倘若一个人身上的气质要用一种声音来形容,那洛纬秋就是秋高气爽之时,湛蓝晴空之上忽然响起的急促却清亮的鸽哨声,会令人忍不住随之抬头望去,然后看到一群白羽飞向天际。 按照洛纬秋和茄子的事先的商量,因为boss的幻影只针对奶妈,因此至少需要转移三个奶妈到boss后面那棵树上,才能在后续战斗中支撑着团队继续下去。 思思本就是奶妈之一,因此洛纬秋需要自己先移动过去,这也是关键。 魏寒忍不住开口问了他一句:“秋,这个,难吗?” 毕竟这次如果丢脸,那可是当着24个人的面。 毕竟他声名在外,还可能有不少人此刻正准备着录屏、截图……只待他操作失误那一刻。 “不难。一点都不。”洛纬秋回答得很快,口气甚至还称得上颇为愉悦。因为他要开始表演了—— 沿着战斗范围的边缘,瞄好了落点,忽然一个疾跑加速,直接跳上旁边的一块大石头,凌空跃起,在半空中连翻两个跟斗,在即将落下的那一刻再接一跳,此时再无缝衔接疾跑,下一秒一个漂亮的回身。 整个过程大概也就不到十秒,众人回过神再一看,思思已经站在boss身后的树上了,在繁密的枝叶中,隐隐可见一个御姐俏丽的脸。 美人隔云端 第37节 整个过程华丽精巧无比,如同卫星会在事先计算好的轨道上运行那般,他洛纬秋看准的位置,就不会踩空。而boss也如他所料,一动没动。 团队频道里立刻爆发出一阵此起彼伏的喝彩与叫好声,仿佛刚才的质疑不存在一样,人人都为他鼓起掌来。 【私聊】[思思]怎么样 金澜本来还没反应过来,就收到了这条消息,顿时就笑了出来。 求表扬的心情也太明显了吧。 【私聊】[望月]你很优秀啊 【私聊】[思思]这个口气像老师表扬小孩一样 你不就是求表扬嘛,金澜想。 那好吧。 【私聊】[望月]你太厉害了!!!!/星星眼 哪怕看不到二人的私聊信息,但与洛纬秋同处一室的魏寒还是被动地成了此时此刻的间接电灯泡——他听到洛纬秋好像在轻轻笑着,心中顿时发起愁来:一次就成功是好事,该高兴,但也不用一个人傻乐吧?这孩子怕不是这阵子总是被打击,脑子出问题了,多给他买点核桃露补补脑吧。 游戏中的副本还得继续。 只转移过去思思一个奶妈远远不够,茄子随即问还有谁能过去的。 这个要求委实有点高了,团队中剩下几个奶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表示这种操作下辈子才练得出来。 【团队】[盼柳]我跳不过去啊qaq 【团队】[盼柳]偶像,不然我把账号密码私发给你,你上我的号帮我操作吧!! 【团队】[思思]行,你发吧 不知是不是金澜的错觉,他瞬间觉得语音中茄子的声音一下子僵硬了。 然而也只是一个瞬间,下一秒他还是淡淡地说:“好,咁就多谢思思。” 莫名其妙地,金澜觉得自己能够理解茄子此刻的心情。 思思与盼柳于是相继下线了,随后洛纬秋登录盼柳的号,重复了一下刚刚那波秀上天的操作,然后再下线,登录自己的号。 茄子在语音中的声音还是不咸不淡着:“阿柳,你可以上线喇。” 然后盼柳再次上线。 【团队】[盼柳]哇,我和我偶像站在一起啦!! 【团队】[思思]还差一个人 把自己的账号密码交出去其实不是一件多么轻描淡写的事,有时候即使是自己的亲友也未必谈得上多么放心,毕竟有的人账号里存着很多金币或者难得的装备,一个不慎就可能被盗号。而说到底,盼柳跟思思认识也没有几天,可以说是真的把他当偶像那样来信任了。 不过洛纬秋从来没有这方面的顾虑,pvp一般都比较穷,还真不怕别人来盗。曾经也有一些好友想上他的号体验一下,他大大咧咧地就把账号密码给了,这么多年也没改过,连异地登陆验证都没开过。 对此魏寒曾经评价道:“这不是你运气好,真的,你那个号穷得苍蝇都不来叮啊。” 而洛纬秋毫不在意:“这是潇洒,攒那么多钱干嘛。” 最后,盼柳可能跟剩下的奶妈之一是好姐妹,她去劝了一下,终于又有一个奶妈愿意让思思帮自己操作了。 至此,新的队形终于完成了。 “开始!”茄子说。 新的队形在一开始其实并没有显示出什么优势,伤害量不够高的缺陷依然存在,这一次的战斗还是无可避免地超过了15分钟,于是又是那老一套:boss开始流眼泪,于是产生了幻影,开始攻击奶妈。 然而一切正如洛纬秋与茄子所料,无论是boss本体,还是幻影,所有的攻击都是向着正面,而在树上的三人果然没有受到波及,他们可以远程给离得近的dps和tank加血。幻影虽然伤害量高,但其血量不足本体的二十分之一,于是只要dps们能够缓过来一口气,暂时调转方向集火所有的幻影,没两分钟那几个幻影就被围攻掉了,此时再把全团的血刷起来,大家就可以继续集火boss本体。 当然,伤害量不够这个状况仍然存在,于是剩下每过十五分钟,boss就要掉几滴眼泪…… 简直就像可怜他们打得慢似的。 但好在窍门已经找到了,剩下要做的就是不断重复之前的流程,慢慢磨。 三个钟头过后,boss终于流尽了最后一滴眼泪——她倒地了。 【系统】[树妖阿萝]看来这一切都是命运的选择…… 【系统】[树妖阿萝]我只好把我的宝物交给你们了。 树妖的身体瞬间消失,留在原地的是一个发光的宝箱。 一时间,所有人都争着上去开箱子,但都比不上洛纬秋“早有预谋”,他在宝箱出现的那一刻就跳下树,不顾自己这一下就摔掉了半管血,直接冲过去,果然第一个摸到了箱子。 宝箱开启的瞬间,团队频道立刻刷起屏来:“卧槽!极品特效武器!!”、“啊啊啊啊不枉我们在这儿卡了这么久”、“啧啧这个得拍多少钱啊”、“应该要不了多少吧,咱团看上去不像有土豪的”、“那可不一定”、“最好有!!我要跟土豪做朋友!!”…… “大家安静一下,”茄子开麦说:“我们竞价拿装备,价高者得。” 洛纬秋有些得意又有些激动:看这个武器的属性,是望月可以用的!而且十分稀有,掉率据传只有0.05%,堪称可遇不可求。 “操你大爷,”看到这一幕,魏寒的心情也是难以自已:“你他妈的运气还真好,妈的这么多年了,老子第一次见这种品级的装备。” 洛纬秋没计较这几句羡慕嫉妒恨的粗口,因为他对魏寒说:“借我点钱。” “啥?” “我要拍这个装备。” “所以呢?” “我没钱啊,快,你交易给我,我回头还你。” “……啊?” 与此同时,金澜收到了私聊。 【私聊】[思思]这个武器是你可以用的 【私聊】[望月]是吗?可是竞价的话……我恐怕拿不到的 【私聊】[思思]没关系,我有钱 魏寒突然就打了一个打喷嚏。 “妈的,”魏寒说:“老子要收利息的!” “竞价开始。五千金起。”茄子说。 【团队】[思思]1w 【团队】[轻声低吟]1w5 【团队】[空岛]2w 【团队】[雨中漫步]2w5 【团队】[思思]5w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副本竞价是门学问,怎样窥见对方的底线,怎样守住自己的心理价位,什么时候加价,什么时候叫停,都值得好好考虑。而现在,按说五千五千地加价还算正常,思思一上来就直接翻了一倍,说明要么是新手不懂慢慢试探,要么就是心太急想要一步到位,要么就真是土豪不在意钱。 ……反正,茫茫人海之中,只有魏寒的心在滴血。 团队频道里一时安静下来。 这个品级的装备是不多见,但也不是人人都需要的,只有属性吻合的门派才能够使用,不然拿回去也只是放在仓库中供着。 茄子于是开始倒数:“没有人咯?好,五万一次,五万二次……” “五万三次”还没喊出口,频道中新的竞价又出现了。 【团队】[不夜城]6w 洛纬秋当然不肯轻易罢手。 【团队】[思思]10w 【私聊】[望月]我觉得还是算了吧,我不需要这么好的装备啊 【私聊】[思思]这个装备难得一见 【私聊】[思思]如果不帮你拿到的话,我会后悔的 金澜在网络另一端,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洛纬秋在对他好,这一刻他不想放手,不想拒绝。 金澜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太贪心了,你凭什么让他对你这么好,会有报应的。 内心在纠结在煎熬,可拒绝的话,此刻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所有人都不敢说话,有的人紧张地等待着这场竞价最后究竟可以花落谁家,而有的人纯粹来看热闹,甚至还想起哄抬个价——毕竟最后所有装备的竞价所得都会作为工资平分给所有人。 只有魏寒已经泪眼汪汪地开始咬小手绢了。 【团队】[不夜城]15w “大爷!”魏寒冲洛纬秋那个方向嚷嚷:“你就是我亲大爷!我可真没钱了——” 洛纬秋也开始紧张,刚刚魏寒一共就转给他20万金。 就在此刻,屏幕上突然出现一条消息: 【系统】玩家落落请求向您交易10万金,是否同意? 原来落落也在,一直在团队里没吭过声,洛纬秋都忘了这几天的开荒她也在跟着。 时间紧急,来不及寒暄和道谢。洛纬秋点击“接受交易”,背包内的金币数额瞬间就暴涨了10万。 【团队】[思思]30w 在这一刻,屏幕前的所有人,除了洛纬秋之外,都不约而同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第41章 露垂芳草 ========================= 洛纬秋直接叫出了他所能承受的最高价。一时间,整个团队内,除了少数几个人正专注地盯着屏幕,其余成员无不在电脑前欢呼起来:30万!乖乖,如果拍成了,那今晚每个人能分得一万多金呢! 此时的洛纬秋也不能说不紧张——这几乎是他的最后一搏了。 对面并没有继续加价,似乎也在思索。 时间在这个时候流动得异常艰难。洛纬秋心中甚至在期盼,期盼茄子早点喊倒数。 美人隔云端 第38节 但是不能催,催就是坏了规矩。他只能一边大气也不敢出地看着团队频道,一边数着自己的心跳。这时私聊框里闪烁了几下,似乎是望月给他发了几条消息,他没有看。他全部的精神都凝聚在“团队频道”四个字上了,容不得一丝一毫地分神。 时间还在流逝,当对面在一定时间内没有继续加价,指挥就可以开始倒数了,然而—— 【团队】[不夜城]35w 短短的一行字,犹如在沸锅上泼上了一桶冷水,火顷刻间灭了:刚才还在欢呼的人们止住了欢呼,无论与此有关还是无关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紧张起来。人们已经顾不得去算自己能分得多少钱,而是等待着谜底揭晓,等待着看这件装备到底能够花落谁家。就如同看一部动作大片看到了最惊险之处,谁都不知道在下一个街角露面的是ak47还是女主角美丽的脸。 可是洛纬秋是真的没钱了。他甚至想到了去买金,然而在这个游戏内,买金行为是被严令禁止的,如果被官方发现了很有可能会冻结账号。 “你还要加价吗?”茄子直接这么问了。 洛纬秋知道这是在问他。他的眼睛里划过一丝难以名状的情绪,像流星般眨眼即逝。 在这一秒里他考虑了很多。但是谁都不知道,谁也看不到。 【团队】[思思]加 【团队】[思思]30w金,加一个露垂芳草 这一瞬间,刚才冷却的沸锅内又重新开了火,添了油。团队内的其他人不顾拍装备时不能闲聊的规则,都纷纷按捺不住七嘴八舌起来:“拍装备还能这么拍的?”、“???可以用挂件抵金嘛?”、“啥是露垂芳草啊”、“小朋友们肯定不知道这玩意了,这东西还真有年头了”……连魏寒看到后都不由得惊呼:“你没病吧?” 金澜在一旁忽感不妙,他当然不知道这个“露垂芳草”是个什么东西,但看洛纬秋的意思是,是想用这个抵一部分钱。 就算金澜这种副本新人也能看出来这种行为是真的不合适,他立刻又私聊洛纬秋好几条,想让他住手。金澜又不是冲着装备玩游戏的,对他来说,多一件好装备少一件好装备真的差别不大——洛纬秋一概没回,他压根就没看任何私聊信息。 这时金澜收到了一条他意想不到的私聊: 【私聊】[落落]他这个装备,是想拍给你的吗 【私聊】[望月]是 【私聊】[落落]你到底是他什么人? 这话问的,口气还很不善。金澜一时语塞:这该怎么说呢,他是思思的朋友,洛纬秋的学长…… 【私聊】[落落]那个挂件,是他师父送给他的 金澜不知道洛纬秋还有个师父,因为他也从来没提过。但既然是师父送的,落落又这个口气,想必这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那就更不能这么轻易地交出了。 这时茄子发话了,哪怕出了这么难得一见的戏剧性场面,他还是那么不急不慢:“只收金币。” 洛纬秋其实心里也知道这个行为不合适,然而他确实是一贫如洗,除了落落和魏寒临时救济他的30万金,他就只有那个绝版挂件最值钱。 其实如果他将那个挂件放到交易行内,肯定有许多人争着抢着出高价要,然而他更明白,拍装备是等不了那么久的。 事情在此刻看来已经十分明朗了:思思没钱了,30万就是他的底线。 用挂件抵金这种行为更是闻所未闻,是不可能被接受的。于是结果就更加水落石出了——35万,这个武器将由另一个人拿走。 事情大概已经没有转机了。洛纬秋陷入了沉默。 一个声音在他心里说:算啦,你也不是没有努力过,人家肯定不会怪你的啊。 然而很快就被另一个声音反驳了:没拍到就是没拍到,自我安慰什么? 无论怎样说,他心里清楚,这个品级的装备,以后是再也见不到了。 就连魏寒都说:“算了吧,以后还有机会的。”——这便更令人“绝望”了,当一个天生运气差的黑手都来安慰你下次还有机会,你就该知道,以后是绝无机会可见了。 有个人冷不丁地开口了: 【团队】[盼柳]露垂芳草,我买了 茄子立刻开麦,他仿佛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一贯平淡的口气此刻也有点气急败坏起来:“你做咩?!” 【团队】[盼柳]我自己的钱,我拿来追星可不可以?不用你管 【团队】[盼柳]偶像,你开个价吧 心灰意冷之际有人要给他钱,洛纬秋实在没有理由不应,然而他知道这种行为总归是不好看的,盼柳也算得上是朋友,那么这个价格,要高了或者要低了都不合适。 他斟酌了一下,最后还是说: 【团队】[思思]6w吧 对方开价35万,他加上这6万,刚刚够压对方一头。然而说不定人家还可以继续加价呢?这就不在洛纬秋的考虑范围内了,因为他不知道对方的底线到底是多少,也无从去猜,他无法对盼柳狮子大开口。 他向来怕背负人情,然而就在这拍装备的短短十几分钟内,已经背上了三个人的人情。 最后一试吧,成则成,不成……就真的算了吧。他想。 【团队】[盼柳]好,我出15w “露垂芳草”在当年就是难得一见的极品挂件,如今早就绝版了,对于一些爱好挂件收藏的人来说还是很有价值的,市价应当在20万左右。洛纬秋现在是急于用钱,6万相当于贱卖了,然而盼柳还是尽自己所能,想多给他一些体面。万一对方还继续抬价,也能让他多一点取舍的余地。 15万,这也是她的极限了。 洛纬秋知道这是她的好心。如果在平时,他是不会收下这份好心的,因为好心总是需要好报,可是他真的回报不起。可是此时此刻他有所求,这份好心他就非收下不可了。 人最脆弱的时候,就是有所求的时候。有欲望、有执念的时候,平时的一切体面、坚守、原则,都变得不值一提了。能在心中有欲望时还坚持自我的人都是伟大的,洛纬秋自认一点儿也不伟大,因为此时此刻,他觉得心里有一份难以名状的念想,比虚无的自我坚持更重要。 到底是年轻。他不知道那份不成形的念想才是怎样缥缈易碎的东西。 不过,知道了又能如何,有些东西正因易碎才动人。 盼柳随即交易给他15万金。 洛纬秋容不得自己再思考,他怕再细想一下就会反悔。他立刻在团队频道里说: 【团队】[思思]36w 【团队】[不夜城]算了,不要了 他赌赢了。 【团队】[思思]茄子,分配给望月 茄子没有说什么,他收下了36万金,然后将装备分配给了望月。 金澜看着背包里那件闪闪发光的新武器,只觉得那有千斤重。 你对我这么好,让我怎么再清醒。 宝箱开出来的当然不止这一件武器,但是其他的装备也不太值钱,于是很快就拍完了。茄子作为指挥收了所有的钱,然后再挨个分配给其他人,今晚的开荒就结束了。 这时洛纬秋才能回复望月的消息。他点开私聊框一看,果然不出他所料,都是劝他收手的话。 现在再回复已经没什么意义了,钱花出去了,装备也拿到了。 虽然借的钱总是要还的,娟若曾经送他的挂件他也得想办法再从盼柳那里买回来,然而那都是将来要操心的事了,在当下,他心中的确是为自己感到莫名骄傲的。 年轻的男人心里总归是有点儿自矜的,如同一只爱炫耀的雄狮。 【私聊】[思思]怎么样?开不开心? 开心你个头啊——这是金澜的第一反应。 他忽然想起来落落曾经跟他说过:“思思这个人,其实挺好的,就是为了朋友冲动起来的时候有点令人无语,你看他犟到最后吧,就连自己人都不想领他的情了。” 金澜现在理解了这句话:不是想不想领情的问题。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领情。 说一句“我很高兴”,还是说一句“谢谢你”……感觉都不太对,或者说,都不够。 【私聊】[望月]钱是你自己攒的吗? 【私聊】[思思]不是啊,我借的 【私聊】[望月]那你要怎么还呢? 【私聊】[思思]这你就不用操心了 这个人,他总以为他在体贴别人,让别人不用有心理负担,却不知道这样只会令朋友们更加难安。 【私聊】[望月]那你那个挂件?是你很重要的东西吧? 【私聊】[思思]嗯,那个我也会想办法拿回来的,你放心吧 那晚退出游戏之后,金澜去网上搜了一下那个挂件。从官方网站上的说明来看,“露垂芳草”是一把伞,这仅仅是一个装饰性的挂件,没有任何属性加成。 从图片上看,确实很漂亮,很值得收藏:天青色的伞面上是碧色的花花草草,伞柄处还缠着好看的流苏,在撑开的一瞬间,还有华丽的特效——远远望去,像莲花绽开。 网站上记录了对这把伞的描述,其中有一句话是:“沉醉且沉醉,人生似、露垂芳草。幸新来、有酒如渑,结千秋歌笑”。 这句诗词描述了一个美好的愿景,金澜想到了这个挂件还是洛纬秋的师父送他的,那么想必包含了师父对自己徒弟的祝福。 金澜忽然想到,在他刚刚遇到洛纬秋时,他作为一个小白得不能更小白的新手,还被他拉去下过一次副本。他记得那天他们也刷到了一个很难得的吊坠,他到现在还一直带着。 金澜在网站的“挂件检索”一栏输入了那个吊坠的名字——长相思。 网页上对这个吊坠的描述是: “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 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 ------------- “沉醉且沉醉”那一句出自《红芍药》,作者为宋代王观。 《长相思》这首诗作者为宋代晏几道。 第42章 呼之欲出 ========================= 【私聊】[思思]我们商量一下 对面不回复。 洛纬秋又连发了好几条。 还是不回复。 他皱了皱眉,又打开好友列表瞄了一眼。 明明在线啊。 【私聊】[思思]我们商量一下 【私聊】[思思]我们商量一下 【私聊】[思思]我们商量一下 美人隔云端 第39节 …… 他干脆刷起了屏。 【私聊】[盼柳]偶像饶命 【私聊】[盼柳]我在竞技场呢 【私聊】[思思]哦 于是十分钟后。 【私聊】[思思]结束了没 【私聊】[思思]结束了没 【私聊】[思思]结束了没 …… 【私聊】[盼柳]十分钟怎么可能结束! 【私聊】[思思]十分钟还结束不了? 这句话真是装逼于无形。pve出身,只是兴趣所致偶尔玩玩pvp竞技场的盼柳看到后差点内伤。不过她也不得不承认,对思思来说,这句话并不是嘲讽或者炫耀。 正如每个领域都会有那么一种人,是作为行业天花板的存在,对他们来说,一些看似突破极限的事只是如吃饭喝水般稀松平常。而当差距大到一定地步,仰望他们的人既无法羡慕也嫉妒不来,只能含泪默默打出大佬牛逼。 她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自取其辱,于是直接问思思有什么事。 其实她提前猜到了:他想要回那个挂件。 【私聊】[思思]那个挂件,你不要绑定,等我赚到钱了,我就买回来 游戏中的挂件可以流通,只要不选择绑定,那就可以不断交易。但是一旦绑定,就不能再转让给别人了。 思思这话说得理所应当,盼柳于是起了一点傲娇的小心思。 【私聊】[盼柳]为啥你说买回来,我就必须得卖给你啊/鄙视 【私聊】[盼柳]我这就绑定了,嘿嘿 【私聊】[思思]…… 【私聊】[思思]别 【私聊】[思思]你开个价吧 【私聊】[盼柳]还有这种好事? 【私聊】[盼柳]那你教我pvp,陪我打竞技场! 怎么还想着玩pvp的事?洛纬秋皱眉。但现在的盼柳他惹不起,只能耐心劝之。 【私聊】[思思]pvp不适合你,还是pve吧 【私聊】[盼柳]为什么不适合我? 当然是因为你菜啊……但是洛纬秋憋住了,没把这句话发送出去。 【私聊】[盼柳]我本来对pvp只是兴趣,但是钱都给你了,我现在暂时没钱买装备了 【私聊】[盼柳]pve要靠钱买装备的你知道吧 【私聊】[盼柳]所以我就暂时先专注玩pvp了,这都是没办法的事啊/可怜 【私聊】[盼柳]我知道我技术不行,那你就多指点指点我嘛! 洛纬秋无语了。那十几万金他一时半会也搞不来,但盼柳说得也的确很有道理:现在新版本一开,旧的装备贬值很快,然而想要及时换上新装备,没有点家底是不行的。 盼柳的钱都在上次拿来救济他了,这个人情他确实是欠下了。 仿佛看出他此刻在想什么似的,盼柳又说道: 【私聊】[盼柳]你想买回来,那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啊 【私聊】[盼柳]所以在你没攒够钱之前,先教我玩pvp吧! 【私聊】[盼柳]我向你保证,我不会绑定的,你放心吧 【私聊】[思思]…… 【私聊】[思思]那行吧 这就答应了!?盼柳在电脑前眨眨眼,雀跃过后,她随即想到了一件奇怪的事。 【私聊】[盼柳]我还有件事想问你哦 【私聊】[盼柳]跟你一起下副本,你还出钱帮忙拍装备的那个人,是你朋友?还是…… 【私聊】[思思]是朋友啊 【私聊】[盼柳]她也来找我,想买这个挂件 洛纬秋一愣。 * 金澜这几天也很烦。 落落的话始终压在他心上,他想那个挂件对洛纬秋来说不是普通的东西,想必一定是有什么特殊意义的纪念品。 于是那天过后他也去找了盼柳,想要出钱卖回那个挂件。 他给出的理由是,那个挂件对思思很重要,他承不起这个人情,因此希望盼柳不要转手那个挂件,等到他钱够了就卖给他,让他好还给洛纬秋。 盼柳当即就觉得,这两个人的关系真奇怪。看思思当时在副本里一掷千金为红颜的样子,她还以为这两个人之间肯定有什么暧昧关系。 “偶像有女朋友了”这件事还让她这个迷妹小小地酸了一下。 但是看望月来找她时的情形,好像思思并不知情。 这两个人在绕什么圈子啊,她当时这样想。 到最后,她也没有明确拒绝或答应,只说让望月先攒够钱再说。 金澜在听讲座的间隙用手机在游戏论坛搜索“如何快速攒金币”时,洛纬秋正在问魏寒,如果一个人偷偷地对你好意味着什么。 魏寒一边写作业一边不解:“什么叫偷偷地对你好?” “就是,”洛纬秋踌躇了一下,尽力发挥他那本就很差的语言表达能力解释说:“就是看你不开心了,不会直接关心你,而是会用自己的人生经历开导你。然后如果想为你做什么,也不会告诉你,只是默默地做。” “这么深沉啊。”魏寒抬起头,说:“大爱无言?父亲式的爱?这人是你的长辈吗?” “啊?” 好一个父亲式的爱,洛纬秋懵了。 后来在带盼柳打竞技场,洛纬秋在语音室里,装作无意地问了一句:“你们女生,如果想要对一个人好,是什么样的?” 盼柳快人快语:“那就直接对他好啊,比如如果他需要用钱,我肯定倾囊相助的那种。” 洛纬秋又拿这个问题去咨询了落落。而她也只是神神秘秘地说:“我不知道对方对我好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的我一定心里有鬼了。” “我心里没鬼啊。”洛纬秋立刻说。 “我说你了吗?”落落以更快的速度回道。 于是洛纬秋就不想理她了。 这一个一个地,都跟打哑谜一样,他想。 然而落落又冷不丁地问他:“那个挂件,你还想着拿回来么?” 洛纬秋说当然想。 “算了吧。”洛纬秋听见落落按动打火机,像是点燃了一支烟。她说话很不客气,哑着嗓子,声音低沉:“让过去的过去吧。人都死了这么久了,重新投胎也不记得你了,你攥着一个虚拟的玩意儿干嘛呢?” 洛纬秋什么都没说。 莫名其妙地,明明隔着千山万水,他却似乎凭空闻到了落落抽烟时的味道。那是一种带着念旧、不舍、惆怅的味道,仿佛是从很多年前飘来的味道。 绕了一个大圈子,洛纬秋最终还是回到原点。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干脆单刀直入,在一个黄道吉日的晚上,私聊了望月。 【私聊】[思思]我听盼柳说,你去找过她了 【私聊】[望月]嗯 【私聊】[思思]为什么 【私聊】[望月]我听说那个对你很重要,我想帮你拿回来 洛纬秋想了想,摆出了自己在落落面前回答不出来的那个问题—— 【私聊】[思思]过去的东西,有那么重要吗 这个问题问得突兀,金澜想了一下。 【私聊】[望月]每个人对事物的价值都有自己的衡量标准 【私聊】[望月]我无法替你做出回答 【私聊】[望月]但是我觉得你是想拿回来的 【私聊】[望月]我能做的,就是尊重你的意愿 【私聊】[思思]但是我的意愿,并不一定就是理智的 【私聊】[思思]有时候很任性,还有可能给别人添麻烦 【私聊】[思思]也可以吗? 【私聊】[望月]这个我倒是看得出来 洛纬秋:“……”他瞬间感到心灰意冷。 然而还有下文。 【私聊】[望月]但是如果一定要我选,我还是希望你能得偿所愿 【私聊】[望月]如果产生了麻烦,我可以想办法包容你 【私聊】[望月]至于如何解决麻烦,就是我要操心的事了 夜是静的,风是悄的。洛纬秋周遭一派静谧,这几句话抹去了他心中的不平与焦躁。 洛纬秋看着屏幕上那行字,忽然有点心疼,心疼这个游戏没有聊天记录存储功能。身边的桌椅、书本,这些东西即使再过一夜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但一旦他今天退出游戏,这几行字就从世界上彻底消失了。 美人隔云端 第40节 【私聊】[思思]那我只好截图了 【私聊】[思思]聊天记录下线就清除了 金澜乐了。 【私聊】[望月]你怕我以后不认账? 【私聊】[思思]不是很怕 【私聊】[思思]有一点怕而已 【私聊】[望月]那以后你如果想听了,随时讲给你听 金澜在此刻心潮澎湃起来。他一直以来以“克己”要求自己,他觉得自己应该活成一个时刻自持、稳重的人,然而对自己苛责久了,他便以为自己本该如此、向来如此。但是有凡心的人住进庙里也成不了和尚,吃再多的斋念再多的经,几次三番地压迫本心,却只能让自己在真正的欲望来临之时,更加脆弱,甚至不堪一击。 冲动的情绪像夏日的雷雨,顷刻便瓢泼而至,金澜想到,能不能现在就将一切和盘托出呢? 现在,就诚实地对洛纬秋说,我就在你身边,我是金澜,我就在你身边。 他看着屏幕,几乎望眼欲穿。 等洛纬秋的回复出现在聊天框内之时,无论他的回答是好是坏,金澜决定自己都要诚实以待。 当一个人不再骗自己,他也不应该再去骗别人。 他已决定诚实地面对自己。 因为心中有什么东西,已经快要呼之欲出:那可能是一份遥远的愁思、一种难言的情绪、或者是轻飘飘的一句话、甚至是微不足道的几个字…… 金澜就这样虔诚地守在电脑前,像等待审判的钟声响起。 可是时间过去很久了,电脑左下方的时间早已换成了新的一天,一颗心也从炽热逐渐冷却下来,洛纬秋始终没有回复。 ------------ 我发现我真是有什么恶趣味吧orz……想了想接下来的剧情发展,只能说恶趣味还挺多的……(现在预警是不是晚了(。 第43章 纹丝不动 ========================= 金澜当然不可能猜到洛纬秋去哪儿了。 因为连洛纬秋自己都想不到,这个点了,他会出现在一家与学校相隔两条街的著名迪厅的门口。 本市诸多酒吧迪厅,而这一家说是著名,实则占了离学校近的好处。众所周知,大学生可以算作是消费主力之一,而有几所大学所在之处就必然会形成一个小商圈,甚至往往有时候新校区尚在建设,周遭的饭馆、超市、商业街就已经应声而起了。 学生们下了课,无所事事之时想要轻松一下,一般都会来这一家,因此久而久之,这里便也有了点名气。 虽然洛纬秋不曾来过。因为他一是讨厌嘈杂到震耳欲聋的音乐,二是讨厌能熏晕人的香水味。这两点迪厅都完美符合了。 但是今天他显然不来不行。半个小时前,他接了一个陌生电话,来自他的好表哥乔泳思,他语气焦灼地说自己外出玩耍忘了带钱包,只能借路人的手机给他打电话,紧接表明自己的地点方位,请洛纬秋速速带着钱前来救援。当时洛纬秋看了看时间,第一反应当然是让他滚,甚至打算腹黑一把,装作自己没听出他的声音,先把他当成电信诈骗骂一通再挂。 谁知他正在清嗓子酝酿情绪之时,那边乔泳思悠悠地开口了:“秋,上个月aunt 淼给我打电话了,问你过得怎么样,还想过来看望你,我猜你肯定不愿,于是帮你瞒过去了。” 洛纬秋听出来了,aunt淼指的是他妈。洛纬秋他妈想来看他,被乔泳思拦下来了。 “……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是个好哥哥,在我的照看下你非常好,因此不需要她来。” “……” “help each other.”不知是否是酒精的作用,乔泳思的声音听着没有往日那么轻浮,反而低沉了许多,平时咋咋呼呼的声音听起来像捏空易拉罐,今天则成了红酒,在高脚杯内起伏摇晃。他轻轻笑了笑:“best bro……” 洛纬秋无奈。鉴于乔泳思把他的境况形容得仿佛如果不快点赶到就要被扣下来刷盘子赎身,洛纬秋只能急匆匆地随手揣了张银行卡,披了个外套就出门了,临出门前连游戏都没退,电脑还亮着。 此时此刻他站在这里,面前是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背后是泼墨般浓黑的夜。他微微摇了摇头,推开了那扇挂满五颜六色小灯泡的玻璃门,一阵声浪袭来,像无数只手拽着他的脑子一起摇晃,震得他想就地飞升。好不容易稳定心神,他定睛扫过人群,却发现周围的男男女女似乎都长着同样一张脸。满眼都是沾着亮片的上衣、超短裙、红唇与黑色丝袜、小皮衣,随着音乐律动的身体……哦还有墨镜,洛纬秋还疑惑了一下为什么要大晚上在室内戴墨镜。他原地站了几分钟,皱着眉用眼光搜寻乔泳思时,好几个身材火辣的美女从他身边“借过”,然后扭头递上一个飞吻。 虽然谈不上唐僧进了盘丝洞那么夸张,但他确实感到有些头疼,以及无处可去。 “i'm here!” 随着一声高呼,洛纬秋总算锁定了目标,但好不容易拨开人群挤过去后,他才发现自己是被这混蛋给骗了。 这一个卡座里坐着三四个人,乔泳思衬衫敞着,面带绯色,坐在最里面。旁边的人看着像他的朋友或同事。再一细看,才发现乔泳思穿的是一身西装,不知是不是刚结束一个学术沙龙前来放松的。 哪里像忘了带钱被人扣下的样子…… 意识到“中计”之后他转身就想走,谁知这人喝得半醉腿脚还挺利索,站起来一个前扑将洛纬秋抱了个满怀:“别生气嘛……这不是听说你们考试周刚过,让你出来放松一下!” “你,”洛纬秋气急了,只想给他一拳,但又被这酒气熏得难受:“你先放开我!” “guys,”乔泳思一只手还圈着洛纬秋的脖颈,一只手松了松还挂在脖子上的领带,带着醉意说道:“我没骗人吧……我表弟确实叫洛纬秋。” “……远房的,特别远。”喝醉的人格外缠人,又格外力气大,推都不好推。洛纬秋被酒味折磨得面带痛苦之色,又被人半搂半抱着站都站不稳,还不忘强调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是多么浅薄,简直唯恐跟这人攀上亲戚。 “你够了吧!”待他总算站稳后,立刻毫不留情地转身一把将乔泳思推倒在卡座上,“我走了。” 此时正赶上吧台中心一个灯球的光转到这边来,他俊毅的正脸被卡座的几个人瞧了个清楚,立刻就有人跳了出来:“哇塞!帅哥!” 新扑上来这人个头小一点,声音清脆,听着像个少年。 “帅哥帅哥,”少年红着一张脸,取过桌上的一杯酒,“我请你喝酒好不好呀。” 如果是在寻常的白天,洛纬秋面对这种要求,一般就丢个凉飕飕的眼神过去,对方就知趣地不再找他了。然而这迪厅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点五光十色的灯影映在人的脸上,他这往日的“眼神必杀技”此刻也落了下风——对方根本看不清,无法接受讯息。 “不用了,我还有事。”眼神不好使,那就换语言。 那美少年遭拒,失落地瘪起嘴来。 “你有什么事?”乔泳思从卡座上爬起来,整了整凌乱的衬衫。 洛纬秋一听到他的声音就有一股子无名之火,他暴躁地一扭头:“没事就得陪你?我游戏还……” 算了,跟他有什么好说的,他想。 洛纬秋转过身,抬腿欲走。 “金澜是不是也在玩游戏?”在卡座左侧,有一个人开了口。 听到熟悉的名字,洛纬秋在原地愣了一秒。 不是乔泳思,也不是刚刚那个少年。 然而从声音的方位与口气来看,这话也不像是在问他。 一个完完全全坐在灯球的死角,全身上下都被阴影盖得严实的男人随后站起来,却没有先回答问题,而是取过一个干净杯子倒满,站起来递给洛纬秋,开口说:“看在我还帮你喂过兔子的份上,赏个脸吧,学弟。”然后才慢悠悠地偏过头,对刚刚发问的那个男人说:“是么,我不太清楚。” 洛纬秋转身,脑子里还在想这是谁。 目光在电光石火间对上了。好一双漂亮的眼睛,黑白分明,有凌厉之色却不骇人,挺直的鼻子之下是薄薄的唇,此时正对着他似笑非笑着。 洛纬秋恍然大悟,这个人,他在金澜的宿舍楼里碰见过一次,兼职的时候也见过。 他虽然仍是心有疑虑,但听到了“喂过兔子”,想着可能是帮过金澜的忙,还是接过酒杯。 而那美少年见洛纬秋居然肯接别人的酒杯,先是吃了口醋,但接着还是护食般地非要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这一杯倒得满,洛纬秋被人一拽差点洒了半身,只好赶紧坐下。 “你们不是关系好么,小颜?”还是那个发问的男人。 “哦。”颜雪羽一改似笑非笑的样子,他笑得轻柔,却是一个自嘲的表情:“好么,也没那么好吧。” 这时忽然有铃声响起,一开始发问的男人掏出手机接了电话,说了几句挂了,然后对其他人笑了笑,说道:“你们先玩吧,我得回去了。” “代我向付师姐问好。”还是小颜说。 “mr.闻,你溜得太快了!”乔泳思语带不满。 那男人拿起衣服,笑了笑,向乔泳思点了点头,又深深看了洛纬秋一眼,转身离开。 “什么喂过兔子的?”乔泳思拨开美少年和洛纬秋,挤到小颜旁边坐下,意味深长地说:“颜,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冰凉的液体顺着食道缓缓流淌而下,进入胃里却发挥出灼烧的威力。他饮过一口,才扭头看乔泳思,笑着说:“瞒你的事啊,那可多了。” “so funny.”乔泳思倒也不急不气,他眉眼一弯,反而当这是调情,哼着曲拿起酒杯,自顾自地喝起来。 颜?颜雪羽?洛纬秋想到之前乔泳思还让自己帮忙打听过这个人。 从此情此景来看,非但找到了,而且人家还把他这个表哥吃得死死的。 一物降一物啊。洛纬秋不知为何有了一点大仇得报的喜悦,都忘了自己手里这杯是酒,张嘴就是一个畅饮,结果被呛得不轻。 “哎哟,没怎么喝过这种酒吧,慢点慢点。”那美少年先取了两张纸巾递给他,然后又倒了一杯清水:“来润润嗓子。” 不咳还好,咳过之后喉咙是火烧般的疼。洛纬秋想伸手接过水杯,却不料那少年手一滑,直接浇了他半身。 “都怪我怪我!”少年手忙脚乱地,干脆把纸巾盒抱在怀里,一抽就是五六张,在洛纬秋身上胡乱擦起来。 “咳,咳,不,不用了。”洛纬秋赶紧站起来,先把外套脱下来放在沙发上:“我去厕所、洗一下。” “wait, 我也想去!”乔泳思放下酒杯,也起身朝厕所走去。 颜雪羽重新坐回阴影之中,修长的手指还随着音乐节拍在膝盖上敲着。他静静地将眼前这一切收归眼底。 果然不出他所料,洛纬秋一走,那少年就伸手去拿他刚刚脱下的外套,并从口袋中找出手机。 “嘻,居然连锁屏密码都没有!”少年视剩下唯一一个在场的人如无物,手指灵动地在手机屏幕上操作着。 “孟澄。”待少年操作完毕,重新将手机物归原位之后,他才突然开口。 可把刚做完亏心事的人吓了一大跳:“我去!这儿怎么还一个人。” “你怎么,”颜雪羽倾身向前,“不找我要手机号?” 一张好看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孟澄的心是咚咚咚地跳,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可等他说完,孟澄突然意识到:这是吃醋了么?! 这么帅的人在为我吃醋么?想到了这一层,孟澄立刻眉开眼笑,一扭身大大咧咧地坐颜雪羽大腿上,白藕似的胳膊吊着他脖子,纤细的手指在颜雪羽后背画圈。他先是微微一低头嗅了下颜雪羽身上的味道,然后轻轻送出一口气:“颜哥,我听他们说你读书老厉害了,不如今晚……你帮我补习功课吧?” 颜雪羽也笑了,他伸出一只手,揪着孟澄的衣领把他拎一边儿去了。 “哇你臂力好强,”孟澄立刻星星眼:“那你更得帮我……补习一下了。” 话里话外都是暗示,可颜雪羽充耳不闻,他还是那个问题:“我还是想知道,你怎么不找我要手机号?” 孟澄眼睛一转,就明白了事情的全貌:自己跟颜哥也见过几回,却从来没想过留他手机号。但今天来一新帅哥,自己就立刻扑上去了,敢情颜哥是见到这一幕后自尊受伤了呀! “这个问题么,”孟澄有点犹豫:“这其实就是口味问题嘛……颜哥你是海参鲍鱼,那也不是所有人都爱吃嘛,比如有人可能过敏啊……哎呀,这真的是口味问题,绝对绝对不是你不好啊!” 美人隔云端 第41节 “口味。”颜雪羽垂下眼眸,像在慢慢咀嚼消化这个词。过了一会儿,他说:“好吧。” “颜哥,不如……”孟澄眨巴着眼,又想往前扑。就算不是他首选的菜,但这样的帅哥也是不容错过的嘛。 “不必了,我对未成年不感兴趣。” “我,我成年了好吧,我只是长得显小!”孟澄见有人质疑他的年龄,立刻不忿:“啧,帅哥你是不是不行啊。” “不是不行,”颜雪羽放下酒杯,笑意里透着冰冷,语气却柔和:“我是太懒了。” 他确实是懒,懒得交朋友,懒得进行一切不重要的社交。与金澜不同,颜雪羽是真正极少有情绪起伏的人。他视情绪为一种能量,像惜命一般珍惜自己的情绪,绝不肯轻易消耗。他曾经被这样打趣过:“小颜这个性格吧,真的适合去外科,就算他上午知道儿子不是自己亲生的,下午还是能平静地拿刀上手术台啊,手都不带抖一下的,稳得很!” 颜雪羽像一片冰湖。 但其实也不要紧,有这张脸在,人又聪明,家世还好,从小到大有多少人追着他,围绕着他,他从未真正品尝过孤独的滋味。 然而他初见金澜时,看着他那双如秋水般平静的眼睛,还以为遇到了自己的同类,才第一次想要从厚重的外壳中伸出手触碰一下同伴。然而在慢慢相处过程中,他才发现,金澜这片秋水,是入不了冬的。是否会起波澜,要看有没有风拂动他的水面——他很容易受人干扰,做不了自己的主。 同时在旁观的过程中,颜雪羽还深深地明白:金澜愈是竭力想让自己保持淡泊,情绪反而泄露得越严重,愈是不可能如愿。 他们两个人,本质上还是不同的。 怎奈相处过程中,他却偏偏处出了一点不咸不淡的滋味。 洛纬秋很快就从厕所回来了,然后拿起外套就想走。 “哎。”颜雪羽开口了。 洛纬秋疑惑地看着他。孟澄在一旁紧张起来:颜哥这怕不是记上仇了,打算告状吧? “你……路上慢点。太晚了。” 然而就在欲言又止的拉扯过程中,总是众星捧月待遇的颜雪羽,突然尝到了一点孤独的滋味。 洛纬秋点点头,转身消失在层层叠叠的人影中。 孤独会让一个人的心变小,他最终还是没有提醒洛纬秋有关手机的事。 “哇塞颜哥,谢谢你成全我,替我保密!”孟澄瞬间忘记了刚刚的不忿,他长得本就眉清目秀,闪烁的光打过来,正巧一点朦胧的粉色落在了他的眼角,竟显得还有几分娇俏。 颜雪羽还是在阴影中纹丝不动。他今晚大概也喝了不少,但声音中毫无醉意:“保密么,我是专业的。” 别人的秘密如是。 他自己的秘密,亦如是。 第44章 并行的线 ========================= 等一个人回消息,从热切,到渐渐冷却,心里似乎明白这次大概收不到他的回复了——这种滋味,与受到打击时那种瞬间冷水浇头的感觉并不一样。 这种期待褪去之后,心里一半是寂静,一半是小火慢灼的煎熬的感受,更像是初冬时节淋了一场不大的雨,并不至于将人冻死,只是寒冷会一点点透过衣物,渗入体肤。 露着寒意的水淌到心里,于是连小火都熄了,心上只有寂然而已。 金澜在电脑前等着洛纬秋回消息时,心上正在淋着这样一场雨。等到夜深了,他也困了,电脑数次进入睡眠模式后屏幕黯淡下去,又数次被他动动鼠标唤醒。迷迷糊糊之间他想起来曾经他也是让洛纬秋这样等过的,看来这个世界并不是处处公平,但还是总体守恒。 那一天,最后,大概是两点还是三点,洛纬秋还是回复了,他没有说什么,只匆匆道了晚安。而金澜失去了最初的那股冲动,于是他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关掉电脑躺在床上,幽幽的月光进入室内,像窥伺人心的魂灵。金澜又看到了天花板上那多年未再刷新漆的毛糙墙皮。白色的墙皮如同龟壳上的花纹裂成一块一块,每一块都至少有一角翘起,露出其后那本质漆黑的水泥墙面。 金澜在黑暗中默默看了会儿,他觉得他的心也是如此。 表面如何矫饰,一经松懈,还是会有露处原貌的时刻。 自那天过后,金澜发现自己居然是按时上线——虽然以前也经常如此,但多是出于某个原因,比如升级,比如开荒,而现如今不用升级了,开荒事宜也已经进入平稳阶段,所有人也不再像一开始那样紧张,甚至缺勤几次也可以。 所以金澜心里知道,他按时上线,只是想借“望月”这个身份再同洛纬秋多说说话。 网上的人爱把不同的号叫马甲,金澜于是想,那他就有两个马甲了。 一个是望月。可以和思思一起做任务,两个人在一个团队里共进退,去体味现实中没有的紧张刺激。 一个是现实生活中的金澜。沉静话少,偶尔会因为一点琐事给洛纬秋发个信息。而洛纬秋的回复绝对称不上生疏,他这个人虽然看着不好招惹,但一旦被他视为自己人,也会时不时流露出亲切的一面,甚至偶尔还会开个极冷的玩笑。 有无数人认识思思,也有无数人认识洛纬秋,然而认识思思的人绝不知道屏幕后的她是怎样的,认识洛纬秋的人也不会想到他还有这样的一面。金澜觉得自己简直是贪心极了。洛纬秋的每一面他都看到了,并且都想拥有。 有时候他也会觉得自己是在高空走钢索,是总有一天要摔死自己的。但眼前的欢愉实在是太美妙,他像融化在蜜糖中的蜜蜂。 在甜蜜面前,没有悲惨的下场或后果,一切都是求仁得仁。 求仁得仁,自作自受。金澜在看到思思与盼柳一起打竞技场一起做pvp的任务时,脑子里经常浮现出这句话。他没有资格吃什么醋,于是这只能叫自作自受。 pvp时盼柳就会拉着思思上麦,思思的话很少,只偶尔在关键时刻在会开口提点一下。金澜也经常挂在那个房间内,虽然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立场在那儿旁听。思思下线后,盼柳还会拉着金澜闲聊,她心思单纯,即使隐约能感觉到这个望月是潜在情敌,但还经常口无遮拦,她说你知不知道,思思在竞技场里有多么厉害。 话里话外,全然一派仰望偶像式的爱与敬。 “我知道啊。”金澜打字。 有时候金澜也不想听那些喜悦与爱意难以掩盖的话语,于是找个借口就要下线。在退出聊天室之际,他发现茄子在聊天室的另一个房间内。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在做什么。 金澜无法点评别人的情感,毕竟他连自己的情感都处理不好。 还是得尽快攒金将挂件买回来,他想。 只不过,官方严禁买卖金币,而攒金的途径就那么几样。情急之下,金澜也不是没有动过买金的心思,只不过在他即将以身试法,打开网银准备转账之时,卖家竟然被封号了。 ……看来这事急不得,只能慢慢攒了。 而有时候攒金累了,金澜也会换上那个叫“多肉葡萄”的小号,去做一些比较有趣的升级任务,或者到处走走看风景。 这天他又登录小号,在切换地图时无意中看到“星河谷”三字,想到了他和思思刚开始做就被意外打断的事,于是鬼使神差地切了地图摸过去,果然又发现了那个npc。 他试着上前点了一下。 【系统】[古椿老人]孩子,你来了 【系统】[古椿老人]但我的宝物,只能赠与心意相通、默契无双的一对人 【系统】[古椿老人]去找到你的伙伴,再来吧! 哦对了,金澜想起洛纬秋曾经跟他说过,这个任务得两个人组队做。 金澜切回大号,打开好友列表,果然,思思与盼柳都在竞技场。 看来是不便打扰。 但是要完成这个任务,还必须需要两个号。金澜想了想,只好自己又另外注册了一个小号。 他试着双开游戏,将两个号都移动到星河谷的隐藏任务npc前。 【系统】[古椿老人]孩子,你们来了。 【系统】[古椿老人]我在此等了好多年,终于等到有人来看我了。 【系统】[古椿老人]可惜,你们却不是我要等的那个人…… 【系统】[古椿老人]你们可知这是什么树? 【系统】[古椿老人]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不错,这就是椿树。 【系统】[古椿老人]咳咳,可是八千年过去了,我还是孤身一人,空负年华孤对酒。 【系统】[古椿老人]因此,我留下这件宝物,又有什么用呢? 【系统】[古椿老人]不如赠与你们罢。 【系统】[古椿老人]不过,我这宝物可不给不懂珍惜之人。 【系统】[古椿老人]因此,你们须得完成我一个小小的考验。 【系统】[古椿老人]唉,倘使时光可以倒流,我也想回到小时候,珍惜那个人…… 【系统】您已接受任务[虽九死尤未悔],当前完成度0/999。 金澜还记得,这个任务就是在本地图的范围内被外力击杀999次,于是他特地走到小怪的攻击范围内,不断的吸引小怪来砍杀自己的人物。 今天没有人带他升级,也没有必要。他已经能够很熟练地操作人物了。 他一个人在这里,做着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的任务,只是因为这是他和思思曾经未完成的事。 金澜面对着电脑,面无表情地一手撑着下巴,一手移动着鼠标。思绪如流水,漫无目的地流淌着。 不经意地一个抬头,他发现任务的当前完成度已经超过了五十。 金澜心中小小地讶异了一下,然而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小号的等级低,血量少,比用大号来做这个任务耗时少得多。 他想起npc在那几句看似没有意义的话,“倘使时光可以倒流,我也想回到小时候”,原来就是在暗示这个任务适合用等级低的小号来做。 他想他肯定不是第一个发现这个诀窍的人,但据说完成了这个任务的人还是不多,大概是因为当玩家们第一次升级时,都想着尽快满级,一般不愿意耗费时间在这个没什么用的任务上。而等大家都满级后,完成任务的难度随之涨高,再开小号来做,便更觉得没什么必要了——又不是什么必须获得的重要道具。 可见世上的确有一些事,既不是无法完成,也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看有没有闲人与闲心而已。 还好,金澜觉得他的确是个闲人,也的确有一份多余的“闲心”。 没有目的,没有企图,只是如同按时打卡般一有多余的时间就上游戏刷金,刷累了就上小号完成这个任务。而思思那边似乎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带盼柳玩pvp上。金澜有时候还是会悄悄地挂在他们聊天室的那个房间中。而茄子也总是一个人待在别的房间里。所有人的生活似乎就像几条并行的线,每人在各自的轨道上平稳行进着,或许偶有波澜,但终归安定。 游戏里的聊天记录不会保存,金澜只有当翻看到他与洛纬秋的短信记录时,才会意识到两人上一次互发消息竟是几周之前的事了。金澜看了一眼校历,发现寒假也已悄悄来临。 第45章 周而复始 ========================= 期末的考试周大概有两周时间。每个学院每个专业每个年级的考试交错进行着,在此期间,宿舍楼、图书馆、教学楼里随处可见步履匆匆的学生,他们或许拎着包,或许抱着书,穿梭在冬日阴霾深重的日光下。公共区域的灯从早上六点开到晚上十一点,这十几个小时里,每盏灯下都有数个佝偻着的脊背与数张焦虑的面孔。夜深露重之后,在外游荡的学生回归宿舍,所讨论的也不外乎是复习进度与考试重点这一类话题。所幸年轻人的心总是轻快的,大部分考试也并不像人们在社交网站上抱怨的那般难以通过,于是该谈恋爱的还在谈恋爱,想玩游戏的人时不时还要来一盘,在这两周里,整个校园的气氛虽然紧张,但仍不失活泼。 不过如今的金澜是没有考试周这个概念的,但很显然他有比考试周更沉重的任务亟待完成。做研究出成果,到了研二,不上不下,心就不会轻松了。是该往上走还是步入社会,继续待在这个专业内还是转行,拖延症再严重的人都必须要在这个不上不下的年级作出抉择。——实际上已经有些迟了,对自我规划明晰的人在研一,或者说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好了。 “你有什么打算?”有一次两人一同站在露天公共走廊的拐角处,小颜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这样问金澜。 金澜没有说话,他在想刚刚汇报的某篇文章中的一个参数。他的手臂撑在栏杆上,半倚半靠着。小颜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远处。远处分明空空如也,只有天低着,低得快要压倒层层高楼。漠漠灰云像复制粘贴般,凌乱却有序地堆叠着,一齐向天地一线处延伸。 从小颜的角度看金澜,刚好可以看清他下颌到整个侧脸的曲线。金澜的五官绝对不属于深邃有神的那种。那种像雕塑。实际上他给人的感觉更像一幅蒙尘的山水画。线条简洁,勾勒大方,没有什么浓墨重彩之处,只是淡淡的山与清灵的水。山是略有起伏的鼻梁、颧骨与颌骨,水则都盛在眼睛里了。过于澄净的水面,人往往可以从其中看清自己的倒影。 一开始以为是同类,后来发现同途殊归。但渐渐地,颜雪羽承认,他就是喜欢平静如镜的水面,这样的水面的确让人有打破的欲望。可是打破的后果是未可知的,他乐见事物都保持原样,而不想去揣测改变现状的后果,也不想做多余的能量消耗。 他唯一愿意想想的事是,水分明是无色的,而人的虹膜多是黑色或棕色的,那么为什么人会觉得清澈的眼眸像秋水呢? 这是他注视一双眼睛许多次后,仍然想不明白的事。 美人隔云端 第42节 小颜换了一个问题:“下学期那个出国交流的机会,你有想法吗?” 这次金澜听到了,他摇了摇头。小颜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猜金澜自己都不清楚这个摇头代表“没有”还是“不知道”。 “我今年过年不回去了。”金澜说。 话题转折得突兀,小颜半口烟卡在嗓子里吐不出来,咳了好一阵,引得路过的人阵阵侧目:“……什么?为什么?” “有个deadline,挺急的。” “真的么?” “……我那兔子。”金澜话说了半截,但小颜听懂了。 “你可以托运吧。” “是么?”金澜在思考的时候眼睛向下看,眼睫垂下来,像舞台拉上帘幕,正如此时此刻。 洛纬秋过年是不回家的。 倒不是为了勤工俭学,实际上他除了按时给游戏充点卡外,似乎并无其他可供消费支出的兴趣。不回家,纯粹是因为不想回去而已。 最后一门考试过后回到寝室,魏寒趁洛纬秋不注意,扑上去揉了一把他的头发,喊了一嗓子“哥们先走了下学期见啊”,然后拖着行李箱就离开了寝室。 洛纬秋没有梳子,他平时寸头惯了,鲜少有用上梳子的机会。但如今头发长了,才发现这一头乱糟糟的还挺难打理的。 待他对着一张游戏光碟的背面,用手指将头发梳理得能见人之后,恍然发现寝室里只剩他自己了。 不过这是早做好准备的事,他一个人惯了,因此也不觉得惆怅或孤单。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头发得赶紧剪了。 然而寒假才冒了个头,校园周遭的小理发店们都“作鸟兽散”——大约是觉得学生们着急回家,最后几天也没有什么生意,于是开店的人一个赛一个地早早闭店归乡。谁能想到会有人剪头发的心情比回家急迫多了呢。还好学校里的食堂、浴室等设施还是正常开放。 * 金澜其实不是没想过其他的法子打开话题。比如他在意识到寒假来临之后,特地发了抢票的助力链接给洛纬秋,用仿佛群发一般的口吻请他帮忙“助力一下”。不到一分钟洛纬秋的回复就来了:好了。 如同实验一样,金澜根据自己从学妹那里听来的步骤继续下一步。他假装无意地问:“对了,你回家了吗?” 洛纬秋犹疑了半分钟。根据他过往的经验,如果说“我不回家”,那对方十有八九是要追问为什么的。但是对他来说,解释实在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已经回了。”最后洛纬秋这样回道。 既然是“已经”,那连说一句“路上注意安全”的余地都没有。金澜忽然意识到他当时应该向学妹请教“当实验进展呈现出另一种可能性的趋势时该怎么办”。 万幸洛纬秋主动问:“学长你呢?” “我过两天回。”金澜回道。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兔子我带走了,托运。” “那好,辛苦学长了。” 一次波澜不惊的对话就这样结束了。金澜将手机放到桌上反而像压到心上。他莫名其妙地对自己生起气来。金澜这一分钟想自己为什么不能在这种事上聪明点;下一分钟又开始质疑上一分钟的自己,为这种事苦恼是不是过于幼稚了。又不是高中生了! 如此反反复复,周而复始。 陷于感情中的人都是追着自己尾巴、在原地徒劳跑着的猫。 每到心烦时刻金澜就去看文献,看得想吐之时就上游戏做那个无聊的任务。鉴于他经常心烦,因此日日积累下来,那个任务竟已完成了大半。这算意外之喜吗?金澜注意到任务的进度后只觉得心情复杂。 然后他下意识地停下来,偷偷上大号去好友列表里看思思在做什么。 果然又是竞技场。 再一看盼柳,果然两个人在一起。 金澜的手指僵在键盘上:他突然觉得这个游戏真是没什么意思了。 然而这时他却意外收到了来自思思的私聊。 【私聊】[思思]hi 【私聊】[思思]在? 金澜眨眨眼,他不知道该回什么,只好敲了个问号发过去。 【私聊】[思思]最近不怎么见你上线了 这倒是真的。倒不是金澜不怎么上游戏,而是多数时间都在小号那边做任务,因此大号这里的确登录得少了。 【私聊】[望月]是啊 【私聊】[望月]我感觉你最近很忙,因此不好打扰你 【私聊】[望月]然后发现游戏好像没什么意思 【私聊】[望月]就上的少了 【私聊】[思思]还是很有意思的啊 金澜感到洛纬秋明显紧张了。 没有任何根据或者缘由,隔着网络也看不到表情听不出语气,他只是没由来地这么感觉。 【私聊】[望月]可能是我在这里没什么朋友,平时也没什么事做 【私聊】[思思]我陪你一起玩 【私聊】[望月]你最近有空吗? 【私聊】[望月]我看你都在打竞技场 这话一出,洛纬秋那边就像怔住了一样,好久没有回复。 金澜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过了好一会儿,可能是终于想到该说什么了: 【私聊】[思思]嗯,我在带人 【私聊】[望月]我知道,感觉你们关系挺好的 又沉默了。 【私聊】[思思]我想尽快让她成长起来 【私聊】[思思]等她熟悉了pvp这边,就不需要我了 金澜想了想,于是坏心眼地逗洛纬秋: 【私聊】[望月]是吗,我觉得不一定 【私聊】[望月]感觉她还是挺需要你的 洛纬秋大概是真的不会组织语言,这一句金澜足足等了五六分钟才等到: 【私聊】[思思]我也可以陪你的 【私聊】[思思]你不要退游 【私聊】[思思]不是,我的意思是 【私聊】[思思]如果你生活中很忙,没时间玩游戏,可以不玩 【私聊】[思思]但不要因为不开心而离开 【私聊】[望月]为什么? 【私聊】[思思]也没有为什么 【私聊】[思思]我就是不希望我的朋友因为不开心离开游戏 【私聊】[望月]你有朋友是因为不开心所以不玩了? 【私聊】[思思]有 【私聊】[望月]那后来他们有没有开心起来,然后回来继续玩? 【私聊】[思思]没有 所以你也怕我不开心是吗。金澜想。 “原来你这么没有安全感”。这一句停留在输入框中好久,金澜最终还是全部删掉了。他甚至有些懊悔几分钟前刻意去逗洛纬秋。 金澜不知道洛纬秋是不是有什么心结,但很明显他比自己还不会组织语言,然而刚刚自己却硬逼着他去表达。到底是想听他真心话,还是把二人相处当成了一种博弈:曾经有过不开心,现在就要通过观赏对方的不安找补回来,以达到心理平衡? 金澜觉得或许二者兼有之。 【私聊】[望月]好,我知道了 【私聊】[望月]我不会因为不开心就退游的 【私聊】[思思]不 【私聊】[思思]我的意思是 【私聊】[思思]你能不能就 【私聊】[思思]不要不开心啊 看到这条消息,金澜忽然意识到世界真是荒诞的集合体。当他以“金澜”这个身份同洛纬秋对话时,不安的是他。 而此刻在游戏里,两人的处境似乎发生颠倒:看起来,是格外在意朋友的思思更加不安一些。 【私聊】[望月]好 【私聊】[望月]我会开心 -------------- 最近不怎么忙了,我争取勤快点tat。其实也没多少了(真的吗),希望能在这个暑假结束之时完结(好像立flag…… 第46章 除夕任务 ========================= 在游戏里的其他人忙着热热闹闹做游戏里各种春节的预热活动时,金澜在听落落讲过去的事。 【私聊】[望月]那后来,思思师父……? 【私聊】[落落]去世了 【私聊】[落落]后来那家伙就成这样了呗 美人隔云端 第43节 整个叙述的过程格外简洁、笼统而模糊。记忆像是铺陈一地的玻璃碎片,落落只肯拾起最大最显眼的那几片,剩余那些细碎的渣子则任由它们零落着,在不被人知晓的角落里颤着微光,或在不开灯的深夜里将人扎伤。 金澜也不愿再继续问。不过算是大致了解了洛纬秋曾经在游戏里的过往,以及他放不下的师父。于是也更加懂得了当日那个挂件的贵重。 【私聊】[落落]你好奇这个干什么? 落落这样问。 金澜想了想,实话实说: 【私聊】[望月]我只是发现他有时很寂寞 【私聊】[望月]可能还有一点脆弱 【私聊】[望月]所以……有点好奇 【私聊】[落落]哦 金澜想到了什么,于是又问道: 【私聊】[望月]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私聊】[落落]说 【私聊】[落落]问年龄就算了 【私聊】[望月]你为什么这么照顾思思? 【私聊】[落落]有吗? 【私聊】[落落]好吧,非要说的话,大概是因为故人所托 金澜曾在聊天室内听过几次落落开麦。大概因为她总是抽烟的缘故,嗓子是听起来有点哑的。此刻虽然是打字交流,但他耳旁却莫名听到了那略带沙哑的声音。 金澜想起,虽然很少见,但有时心情好了,她还会刻意用那种萌妹子的口吻调侃吐槽思思;有时又变得有点凶。但大部分时间都懒得说话,身上带着与洛纬秋一脉相承的落寞。她玩这个游戏玩久了,悲与乐都见到了,像一只抽到尾声的烟,火光在黑暗中再显眼,终究式微。 网络是个很神奇的东西,它可能会使现实中难以看透的东西在这里一览无余,也可以会使普通人在此变得神秘莫测,令人只能通过各种印象碎片去拼凑她的全貌。 金澜于是不再问什么了。 另一边,洛纬秋这几天不知在忙些什么。 根据金澜自盼柳那里听到的闲言碎语得知,思思已经有几天不跟她一起玩pvp了。 金澜注意到思思这几天甚至没怎么上过线。 不过临近春节,大概是与家人在一起,所以上得少了。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金澜想。 就像他自己,一回到家总有各种拜访、串门、聚会缠上身,能做那个隐藏任务的时间也因此被割得七零八落。但有时哪怕熬夜,金澜还是想尽快完成这个任务。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在除夕前夜达成了“999/999”。 看着完成任务后给的奖励,金澜却有些发愁。 诸多未竟的事情,似乎终于完成了一件,那么,然后呢? 看看日历,明天就是辞旧迎新的一天,思思会上线吗? 金澜在想这些事时,洛纬秋则因为外卖停工,此刻正在学校附近的快餐店里吃饭。 快餐店老板是本地人,因此店面坚挺地开到了大年三十。但洛纬秋作为一个学生,此刻不回家而出来吃快餐却是罕见的。 “同学,”结账时那老板问,“你怎么不回家?” 洛纬秋这几天显然没闲着,面上挂着疲累,眼下的黑眼圈时隐时现:“不想回。” 老板觑着他的脸色,以及因为这几天没怎么出门而略显邋遢的着装,暗暗揣测他是不是因为囊中羞涩不能回家,只能寒假留校打工 “老板,”洛纬秋指着柜台上的菜单,“这是什么?” 老板顺着他的目光向下往,他的手指落在了“多肉葡萄”那一行上。 “是饮料,来一杯吗?” 洛纬秋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点头。他并不爱喝饮料,他只是想问一下。 老板用略带同情的眼神打量着洛纬秋,“同学,大过年的,这一杯我就送你吧!” 洛纬秋接过塑料袋后,低头略略看了一眼。他不是有很多绮念的人,此时此刻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他只是想起可能有人会爱喝,于是突然好奇这饮料的味道。 第二天,除夕夜,金澜上线了。 节日期间的游戏从界面开始就已经喜气洋洋,首先是各大主城都挂上与春节有关的装扮,建筑物上处处可见春联、灯笼、蜡烛,而在今天做任务时,还能收获各个npc的春节祝语。 游戏官方首先为每位玩家发放了金币等春节红包,还限时推出了好几项春节活动。比如收集指定道具兑换限定挂件、完成春节限定剧情获取奖励。游戏商城里还上架了春节特别款装扮与挂件。 今晚有一些人没有上线,这可以理解,毕竟大家在这个时候总是要陪伴家人;不过上线的人也不少,有几项仅限除夕当夜领取的礼物和参与的活动确实吸引人,大大提高了上线率。当然除了限定奖励之外,还有不少玩家相约一起庆祝除夕之夜,很多帮会也在今晚组织了各种小活动。 今晚金澜早早吃完了年夜饭,借口自己还有文章要校对溜回了屋里。他打开电脑,打开了两篇文献后,又启动了游戏。 上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先习惯性地瞄了一眼好友列表。 思思还是没上线。 毕竟洛纬秋已经好几天没上线了,今天晚上大概更加不会上线,金澜想。他瞄的那一眼,就像是某种例行功课,仅为了自己安心而已。 高兴自然谈不上,可他心中的感受也不能称之为失落。没有上升也没有下落,仅仅是飘在半空之中的那种悬浮,令人看到游戏中各种喜庆的画面也索然无味的悬浮。 不上,也不下。 他不知该做什么,没有人陪伴的节日他在现实中经历过不少,只不过细细想来,他在游戏里每一步都是思思教的。 怎么搭配装备,怎么领取任务,怎么过剧情。 怎么在副本中抄小路省力气,怎么寻找隐藏npc。 她确实有些把他惯坏了,令他不知该如何一人应对周遭的欢声笑语。 但当初思思说要带他升级,也并没有食言,她只是忘了两个人一起约定要做的那个无聊的隐藏任务,但金澜不是一个擅长归咎于他人的人。 更何况,这的确也没什么可怪罪的。这个世界每天都在上演着数以万计的重逢与离别,所有人脚步匆忙,忘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根本算不了什么。当离别已成习惯而日趋麻木,记得一件平凡的小事反而难得又稀有。 金澜对做春节任务也兴趣缺缺,于是索性打开各种频道看大家聊天。 其中帮会频道中,正有人起哄要落落发红包,原因是思思不在,她这个与思思走得最近的老帮会成员就要代思思“履行职责”。 气氛当然是很欢乐的,大家也都是老熟人。因此有人起哄,落落就怼回去。她今天看着心情似乎还不错,时而还会撒个娇卖个萌,然后顺利吓退一堆人。 金澜看了一会儿,觉得有趣,于是在一个人发的“恭喜发财,红包拿来”下面,回复了一个“+1”。 他猜自己也会被怼。落落对他的喜爱程度应该十分有限,毕竟他这段时间就宛如思思的一个大号累赘,看着着实碍眼。 然而落落只是戏谑地说: 【帮会】[落落]你的红包不归我发啊 【帮会】[落落]我越俎代庖,万一有人生气了怎么办~/可爱 金澜不解。 却又看到她说: 【帮会】[落落]哎呀,能给你发红包的人来了 她话中的意味,金澜并不十分明确。而他只是鬼使神差地望了一眼好友列表——说来好笑,他在打开好友列表的瞬间还在胡思乱想:难道落落能看出来他在等谁?他与落落之间难道存在什么心灵感应?开玩笑吧,落落本人听到估计都要骂人了。 目光落到那个名字时心里不由得一紧。 思思在线了。 他猜此刻洛纬秋也在盯着好友列表看,因为下一秒他就收到了他的消息。 【私聊】[思思]组我 金澜的心情瞬间明朗起来。仍是寒夜,但是他的一颗心,好像被人抛到了盛夏的露天泳池内,往上看是阳光热烈,往下看是水波潋滟。周身漫过的是被日头生生照出暖意的水,在池底静默地折射出温柔的光泽。 他就站在池底向岸上看去,整个世界都因梦幻而晃动,而不真实。 【私聊】[望月]为什么? ——当然了,嘴上还是要保持镇定的。 金澜想洛纬秋那边肯定是愣了一秒。因为以往他说“组队”后,自己从来都没有提出质疑过。 【私聊】[思思]做任务啊 【私聊】[思思]你不做除夕任务吗? 【私聊】[望月]你想做吗? 什么叫我想不想做……洛纬秋一时语塞,其实他要做的事情还没做完,特地在今天抽空上线就是为了陪望月做春节限时任务。他猜她肯定是想做的,至于他自己想不想做…… 【私聊】[思思]还好 【私聊】[思思]我都行 他就老老实实地回答。 金澜一下就笑了。 房间内很安静,隔着窗户,金澜隐约听到远处的烟火声。 【私聊】[思思]如果你不想做的话 洛纬秋刚一上线就收到了来自盼柳的私聊轰炸,并发来了组队邀请,要和他一起做除夕任务。 他有点为难。 【私聊】[思思]那我去帮别人做了 金澜于是敛住笑意,认认真真打字: 【私聊】[望月]那不行 【私聊】[望月]我有别的事找你 【私聊】[望月]很重要 望月鲜少主动提这种“要求”。洛纬秋感到诧异,倒是没有迟疑,他说: 【私聊】[思思]行 然后他转头去回绝了盼柳: 【私聊】[思思]我有事 【私聊】[盼柳]!!!!什么事 美人隔云端 第44节 【私聊】[盼柳]你都好久没上线了/委屈/委屈 【私聊】[盼柳]明明是我先找你的 洛纬秋也不生气,也不急,反而像个小学生一般,用心纠正道: 【私聊】[思思]不是你先的 【私聊】[思思]她先的 先了好久好久了。 第47章 新年快乐 ========================= 金澜让洛纬秋等一等,他说他要换上小号上来。 每一个字都被郑重地敲下,然而显示在屏幕上都是一样的同大小的系统字体。洛纬秋看着他发过的一行字,竟从这规规矩矩的一撇一捺中看出了对面人珍而重之的口气。他能想象对面的人一定是极小心,极认真地操作着鼠标和键盘。 这份珍视莫名地传染到他身上,于是在金澜没有重新上线之前,他的双手离开键盘,也不敢动了。 他的游戏人物站在一棵树下。柳丝如绦,亦如绿涛,这是一颗柳树。这是一个绝好的用于离别的地方,但此刻却在等待重逢。 后来,洛纬秋想到这个时刻,他才意识到时间最多也就过去了两三分钟,短到称之为是一场离别都显得十分名不副实,但他当时的确有些焦心。他发现,无论时间长短,哪怕只有一秒也好,当人在牵挂时,就必定处于离别中。 洛纬秋看到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蹦蹦跳跳的低等级小萝莉。他猜这是望月的小号。 小萝莉加了他好友。 画面上的小萝莉背着一件流光溢彩的玉制琵琶,形状玲珑,质地晶莹,如果调高屏幕画质并推进放大,就能看到在这上面有的光是温柔如水、默默流动,而有的光则闪烁其中,虽小却如钻石般耀目。 小萝莉背着琵琶,活泼地跃动着,有时点点光斑落到她身上,像细碎的星光,再加上轻盈的体态,整个人就像仙子一样。 这件特效道具,就是金澜费时费力完成那个坑爹任务后获得的奖励。 洛纬秋说,如果再多一对翅膀就好了。 金澜则说,这画面会不会有点奇怪。 洛纬秋回,不会啊,你看游戏里怎么搭配的人都有,好看就行了。 金澜半是无奈,半是认可道,好,你觉得好看就好。 洛纬秋继续问,这是从哪来的。 金澜回答,还记得我们之前没做完的隐藏任务吗。 发送完这句话,他右击琵琶。于是屏幕上的小萝莉端坐在地上,将琵琶抱在怀中,手指一扫,游戏中原本的bgm戛然而止,独独留下乐声如玉珠滚落耳中。琵琶的乐声时而急促如千里行军,时而柔和如小雨淅淅,时紧时缓之间,奏出了一支曼妙的舞曲。不一会儿,洛纬秋发现屏幕上居然真的下起了雨。 是一场梦幻的桃花雨,粉嫩的花瓣从天而落。虽然特效是短暂的,每片花瓣在落地的刹那就像冬雪逢春般速速消融而去,但花瓣层层落下,一片又一片地,在地上耳鬓厮磨难舍难分,二人身在阵阵花雨之中,已经注意不到这种细节。整个屏幕,目力所及之处,都是绚烂至极的粉色。 一曲终了,最后一片花瓣落到地上,消失了。 金澜说,我还记得你和那个人pk时看到的特效,那个太冷太萧瑟了,所以在刚拿到这个道具时我还有点担心这次的特效会不会也比较冷僻,不过还好,这个是暖的。 然后又说,可惜这是分配即绑定的,我不能送给你。 他说,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只弹给你看,你就当做是属于你的吧。 而洛纬秋,他自从看到了“隐藏任务”四个字之后就没再回话。他没有忘记这个任务,他只是惊讶。惊讶过后,难言的情绪重上心头。起初,他对于屏幕对面的那个人怀有一种感情,他想那大概是责任感:他“捡到”她时,她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萌新,正如最初的自己,也是这样被师父捡回来的。 后来…… 等桃花雨结束后又过了一会儿,他回道: 抱歉,没有陪你做完这个任务。 金澜还没有来得及回复什么,就看到帮会频道在不停闪烁。随即两个人都被拉进同一个语音房间。都是一些入帮已久的老成员了,大家一会儿刷屏发表情包,一会儿抢麦唱歌,几个人而已,但的确热闹。 玩闹了好一阵儿,最后落落十分阔气地给每个人都发了红包。 有人开麦说:“哎呀落落,我发现你言谈举止之间,好一派富婆的作风啊!” 落落好像手里拿着一杯酒,声音沾染了微醺。她哼道:“少来。” 有人又起哄要思思说几句 洛纬秋的麦是开着的,他却不说话。 “扭扭捏捏的。”落落如此点评。 洛纬秋虽然话少,但并不是一句话都不说。只不过忽然被人起哄架秧子式地要求开口,总归拘谨了起来。但是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开口说:“……新年快乐。”他声音不大,只是有些艰涩。 金澜猜他并非不高兴了,于是立刻想到了另一个可能性:难道是害羞了? 极少开麦的人一旦开了麦,就没那么好关了。洛纬秋一句话过后,果然激发了群众们的热情,于是“说几句”已经无法满足大家了,非得要他“唱几句”才行,起哄的声浪一层高过一层,所有人仿佛都吃准了他今天不会生气似的。 剥去了凶戾与沉默的伪饰,他骨子里还是一个于各种方面都还很稚嫩的不成熟的人。 洛纬秋果真有些下不来台。 金澜一边觉得此情此景有点好笑,一边试图开麦帮他解围,却意外地发现自己竟然被禁言了。 与此同时他收到了落落的私聊:别帮他,让丫唱两句怎么了。 金澜于是有些无奈地私聊洛纬秋:那就给大家唱两句吧,唱两只老虎也行。 谁知他不私聊还好,一私聊,反而让洛纬秋“坚定”了不唱的决心。然而不知是哪根链子搭错了,他说的却是:“今天不唱了,元宵节再说。” 有人说:“元宵节你不上线怎么办?” 洛纬秋回答:“一定上线。” 估计大家也没指望他真的能开嗓,能“逼”到这一步已然算是卓有成效,于是就此一拍即合,一言为定。 无意中,金澜瞄到聊天室的在线成员一栏,发现其中有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id,但他入帮时间不长,只觉得大概是哪位不常上线的成员,或者是谁的小号,因此也没有多想。 恰巧这时零点的钟声响起,鞭炮声与烟火声纷纷响起,或远或近,远的是自己从耳机内听到的来自其他城市的鞭炮声,近的声音则来自窗外。 噼里啪啦的喧闹掩盖了人声,金澜听到耳机里隐隐约约传来落落的声音:“你今年没回家?” 这话是对着洛纬秋说的。 至于洛纬秋是如何回答的,金澜就听不清了,不过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没有否认。 金澜想起在寒假刚刚开始时他与洛纬秋的短信交流,那时洛纬秋明明告诉他已经回家了。 抱着难以言喻的心情,金澜给洛纬秋发了一条私聊:你现在在家里吗? 洛纬秋很快回复道:不是,我在学校。 金澜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一股巨大的失落不知从何处钻出,立刻蜂拥而至将他掩埋,几乎没顶。他忽然想到,到目前为止,对洛纬秋来说,线上的他与线下的他还是两个人。 洛纬秋甚至可以对线下的他说谎,而对线上的他吐露真言。 金澜又想起刚刚的场景,他没有多想就试图开麦,如果不是落落误打误撞之下禁了他的麦,想必自己一开口洛纬秋肯定会有所察觉。 那么当洛纬秋知道“望月”到底是谁后,又会如何看待他?而自己又该以何种身份自处? 金澜真的不知道。 零点过后没有多久大家就纷纷下线了。而洛纬秋在下线前还特地给金澜私聊了一句:春节快乐,元宵节见。 金澜只简单回复:好,春节快乐。 他不知自己是以什么心情敲出这行字的。 金澜关了电脑躺在床上,打开手机,在黑暗中静静地回复来自同学与朋友们的祝福信息,而洛纬秋什么都没有发。这并不意外,他看上去就不太像会群发拜年祝福的人。远处零星的烟火与鞭炮声还在不断起伏,一声一声,但很快又湮灭于夜幕中,如同涟漪消失在水中。 无论曾经有多么吵闹,夜终究会包容整个世界。 金澜犹疑了一会儿,还是主动给他发了个简单的「新年快乐」。 约莫过了几分钟,金澜收到了回信,他甚至已经预料到了内容——「学长也新年快乐」。 这是一个礼貌而不出差错,于二人在现实中的关系来说也十分合适的回复。同时也很适合作为一次短暂交流的句点:它无声地彰示着,从这行字往下,不必有下文。 至于小颜,金澜最后才回复他,以至于令一个高冷的人在除夕之夜破了防——小颜在收到金澜姗姗来迟的回复之后,略带怨气地回道:「其实你早就开始回复消息了,对吧。」 「啊,抱歉,因为我们比较熟啊,早一点晚一点有什么要紧。」 这句话简直直戳心事。 没错,早一点晚一点有什么要紧。我分明最早认识你,结局还不是一样? 「你难道为这事生气?」金澜有点惊讶,他感觉自己可能要重新认识一下这位朋友了。 「没有。」 「新的一年,我希望你开心,小金。」 小颜回复道。 发送完毕,颜雪羽将手机丢到一边,他将自己陷于柔软的床上,并希望自己能够永久的陷下去,就在如他所愿即将滑向梦乡的刹那,他想起那年第一次自我介绍后,金澜微微皱了眉,然后微笑了起来,声调扬起:“你要我叫你小颜,那你该叫我小金吗?还是算了,我表妹养的英短就叫小晶,听起来实在太像了。还是金澜吧!嗯,你好,我是金澜。” 那一天,他们第一次见面,还没来得及成为好朋友,也不存在任何难言的心事。那一天,平凡得像是人生中没有波澜的任意一天。 第48章 金风玉露 ========================= 金澜在天还没亮的时候接到了小颜的电话。他睡得轻,铃声响了一下就醒了。 “新年快乐啊。”电话那头的人说。 “……?”金澜将手机从耳旁拿远,看了一眼屏幕上的状态栏:北京时间六点零七分。 “……这么早就拜年是你家的传统吗?”眼皮还是撑不开,他只能用手搓搓脸,又揉了揉头发。 小颜在那边不置可否,他接着说:“上次跟你提的交流名额……” “嗯?” “会考虑你。我刚刚收到了郝师兄的邮件,他不去了。” “嗯……”这不是什么很意外的事,论资排辈的话,师兄不去的话也该轮到他了。他打趣小颜道:“我的直系师兄居然有事先通知你,雪羽,我的确小瞧你了。”这是在报小颜叫他小金之仇。 小颜那边顿了顿,像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昵称哽住了,又像是在迟疑:“不是,我之前给他发过文献,还共享过数据……然后正好聊到这事了。” 美人隔云端 第45节 “好了好了,”金澜摇摇头,他清醒了点,声音中还带着未睡醒的喑哑:“还有什么事吗?” “你平时太沉默了,你应该多跟同门互动,很多消息就……” 然后话说到一半,心中警铃大作,小颜立刻打住:不能这样劝他,毕竟金澜上一次跟同门互动的最终后果就是恋上了闻岳。 “就什么?”当事人本尊倒是没反应过来。 “就,还有一个消息,付小芸也在考虑这个项目。” 金澜此时已经彻底清醒过来了,但他只是“嗯”了一声,像是很坦然地接受了这件事。 “你不要这么淡定好不好,”小颜无奈地说:“多为自己争取一下,向前迈一步吧,你在舒适圈里待太久……”一句话没说完,又被小颜生生掐住了。 他还清楚地记得,之前劝金澜“向前迈一步”之后,金澜的确就与学弟越走越近了。 其实这话并没有错,当时的劝告也是出自真心实意。当时他真的不想再看到金澜因为闻岳而郁郁寡欢,只觉得他多多接触闻岳之外的其他人就是好事。 小颜还记得他当时站在金澜面前,说的是,换一个人喜欢吧,我看那个学弟就不错嘛,看着很靠谱,你有没有兴趣? 只是如今看来,倘若当时再大胆坦诚一点,他应该说:对站在你面前的人,你有没有兴趣? 几个月前的颜雪羽,未必能体察将来的自己的心情,也未必能在当时就想明白他对金澜的感情。因此一切都没有如果。 金澜不知道小颜在想什么,他只是淡淡地说:“这不是争取不争取的事,她很优秀啊,如果她递了申请,那应该还是会优先考虑她的。”毕竟是能毫不忌讳地称呼小颜大名,而叫金澜“小金”的女人。 “也是。”这是不得不承认的事实,小颜因此也只能认可。他轻叹一声:“你怎么总对上她。” 金澜什么都没有说,只有他微微的呼吸声。 “抱歉。”小颜很快意识到了什么,他的声音一下低了下来。 金澜轻轻笑了起来,笑声中夹杂着些许电流声,因此显得并不真切:“我们之间不必说这个。” “金澜,”小颜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吗?” 怎么还突然忆起往昔了?金澜拧着眉头:“……一起吃饭?呃,还是一起听讲座?这是什么有奖竞猜的题目吗?” “没什么,”小颜笑了笑:“我去晨跑了。” 金澜挂了电话,心中还在感叹怪不得这么多人都夸小颜身材好,原来人家大年初一还要晨跑。 无独有偶,洛纬秋一大清早也被电话吵醒了,只不过他一看是陌生号码,就干脆地挂断、关机、继续睡了。 实在是极具洛纬秋个人风格的一种做法。 * 春节期间,游戏公布了年后pvp选拔赛将开启报名的事,金澜还在想洛纬秋会不会参加,但在承诺元宵节唱歌之后,洛纬秋就真的没有上过线。期间金澜还收到过盼柳的私聊,她问思思为什么最近这么忙,就连她上次除夕找他,他都只是匆匆回了两句话而已。 金澜实话实说:不知道。 而盼柳小孩子心性一起,人就急了,直呼你们不是关系很好嘛,他还出钱给你买挂件呢! 金澜沉默了再沉默,最后只能说:可能……关系还是没有那么好吧。 然后关闭私聊频道,一个人去做任务、刷金。 盼柳的话提醒他了,买挂件的钱是为他花的。他得还。 不过出人意料地是,金澜的刷金之旅截止到元宵节就结束了。 因为当晚洛纬秋上线之后,就默默找到盼柳,一次性将上次欠她的钱都还光了。 金澜收到了盼柳的消息,于是立刻私聊洛纬秋: 【私聊】[望月]你哪来的钱 【私聊】[思思]我接了几个代练 原来如此,怪不得这段时间一直没上线。 以洛纬秋的技术,这个方法的确来钱快。但从代练市场的行情与目前的金价来说,短短几个星期就赚几十万金还是相当迅速了。 【私聊】[望月]代练……这么赚吗? 【私聊】[思思]我接了好几个 洛纬秋不会诉苦,也并不想大肆渲染自己这几个星期有多累。对他来说,目的达成了就好。 而盼柳那边,自然也是一脸震惊。 然而震惊过后,她像是预料到了什么,一时间神伤起来。该还的都还了,她似乎没有理由再纠缠思思了。 可仍是不甘心。 【私聊】[盼柳]你上语音吧,好不好 【私聊】[盼柳]就当是我最后的请求 而洛纬秋十分不解风情: 【私聊】[思思]我本来就会上的 【私聊】[思思]我和人约好了的 【私聊】[盼柳]谁? 【私聊】[盼柳]那个望月是吗 【私聊】[思思]嗯 【私聊】[盼柳]…… 【私聊】[盼柳]果然是这样,我猜到了 果然是哪样?她又猜到了什么?洛纬秋不会好奇这种事,但他还是先上语音,来到了盼柳的房间内。盼柳像是刚刚哭过,鼻音重,嗓子哑,说两个字还要抽噎一下,但最终是没有哭出来。她不是完美的女孩,她爱撒娇,也有小性子,会乱发脾气,却仍在这个时刻维持着自己的体面。她说她最拿手的就是弹钢琴,从小学到大的本事,想弹给思思听。 洛纬秋说,好。 圆润的乐声从耳机内流淌出来,婉转而旖旎。一支曲子在这一刻变成了一件不言自明的心事,一场有始无终的暗恋,一次注定无望的倾诉。 养在玻璃瓶中的小玫瑰,纵使娇气又脆弱,留给人们的最后一眼仍需明艳动人。 当然,设想总比实践美好,因为抽抽噎噎地,原本流畅熟练的一支曲子还是弹错了两个音。 不过,洛纬秋还是认真听完了。 “你觉得怎么样”盼柳又抽抽鼻子,小声问。 “很好。”洛纬秋答。 “那你会记得吗?” “会的,”洛纬秋认真地说,“我会记得的。”他视盼柳为朋友,朋友为他做的事,他总是最看重的。 盼柳像是破涕而笑了,是那种孩童受到表扬后的欢欣,但失恋的痛楚仍然存在,因此这笑意只是轻扯嘴角,又慢慢消弭,像是从未浮现过。她说:“我也会记得的。” 她永远不会得到所有想要的东西,但她终究会慢慢坚强起来。 随后金澜收到了一条消息: 【私聊】[盼柳]真羡慕你啊 此时的金澜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私聊】[望月]怎么了? 盼柳没有再回复他。 但金澜也顾不上多想,因为随后思思向他发来了组队邀请。 【私聊】[思思]走 【私聊】[思思]我们看花灯去 随后又发来同乘邀请。金澜点击同意的下一秒,就与思思在同一匹马上了。 美艳御姐与清隽书生,还是当初那两个人,一切都恰如他们第一次见面。 骏马扬起前蹄,一声嘶鸣之后,便在主城的青石板路上狂奔起来。今日是元宵节,主城内外都挂满了彩灯。马儿在排排灯笼之中穿行而过,越跑越快,两侧的颜色转瞬即逝,金澜看着屏幕,就像是在欣赏万花筒中的风景,色彩鲜明又艳丽,但却不真实,如坠梦中,如痴如醉。金澜坐在电脑前,忽然怕这时突然再来一个电话,将他惊醒。 当然他是多虑了。洛纬秋今日的确有礼物送给他。 洛纬秋的礼物其实毫无新意。这是很多玩家在今日,也就是元宵节,都会做的一件事——放花灯。 然而每个人的花灯并不是一样的:各种类型的花灯,或大或小,或花里胡哨或精致玲珑,都很可恶地明码标价了。 金澜记得洛纬秋刚刚还完债,此刻大概“一贫如洗”,于是赶紧说: 【私聊】[望月]我这里还有点金,我们买个小的吧 【私聊】[思思]不用,我们买那个最大的 洛纬秋十分阔气,前半个月爆肝帮人代练赚的金仍有余裕。实际上,这也是他同时接多个代练的原因。如果只是为了还债,倒不需那么累。 毕竟…… 金澜点击卖花灯的npc商人,不由得惊呼: 【私聊】[望月]最大的那个要十万金! 洛纬秋心中是有点小开心的,他从未体会过这样的心情。 这是一种让他瞬间觉得前几日的劳累都在此刻值得了、圆满了的心情。长久冷硬的一颗心被小小的欢喜所填满,逐渐全部占据,他的心彻底柔软和放松下来了。 明明还没开始放花灯,他已经觉得有许多小小的烟花,在心头跃起绽放了。 他不知道的是,这是喜难自抑,是心花怒放。 是情不自禁。 【私聊】[思思]我们就要那一个 如果金澜能够听到他亲口说出这句话,一定会觉得他孩子气。这一刻他的确就是趴在橱窗前的孩子,攒了好久的钱,此刻终于能买心仪已久的礼物,送给在意的人。 然后,他直接点击npc进行交易,购买了那个最大最华丽的花灯。 而金澜还没反应过来: 【私聊】[望月]可是那个太贵了啊 【私聊】[思思]我已经买了 他带着几近邀功的心情,再次邀请金澜上马,不由分说地将他带到主城外一个相对玩家较少的角落。虽然是角落,却也有流水,有花鸟,只是比起城中的喧闹,更显静谧。 洛纬秋打开背包,右键刚刚得手不到三分钟,还没捂热的花灯。 美人隔云端 第46节 这枚花灯的名字,叫金风玉露。 金澜看着两人脚边出现了一只小小的花船。 这花船一开始很小,眨眼间却慢慢变大,随即画面一转,两人竟已经坐在了花船之上腾空而起,并不断升高,直至升到整个主城上方。金澜惊讶地转换视角,向下一看,主城中那些原本熟悉的建筑已变成了极小的一角。玩家和npc更是看不到了,至多留下了一些黑色的墨点。 放眼望去,就只有隆起的山头,流淌的河流,成片的森林与漫山的繁花能在二人的视角中坚挺地鲜明着。 【私聊】[望月]这个,这么厉害的吗 洛纬秋也十分惊讶。虽然每一年元宵都有可以放花灯,但极少有人会买最贵的这一盏,最多买五千金、一万金的那种,图个欢乐喜庆也就罢了,毕竟赚金不易,甚至有人说,傻子才肯花十万金买这种几分钟就消失的特效呢。 洛纬秋的确就是那个傻子。 【私聊】[思思]我也没想到 【私聊】[思思]原来还可以这样啊 他像是第一次来到游乐园坐旋转木马的孩子,一下子兴奋起来。 花灯缓缓飘过主城上空,其后还拖着长长的彩带。在它所经过之处有鲜花打着旋儿地洒落下来,足足在地上铺满了一条花路,于是在地上的其他玩家也注意到了天上游荡的花船,世界频道里刷满了“那就是最贵的那个灯吗?!”“卧槽这是谁这么土豪!!”“截图留念ing”…… 截图像纸片一样发散出去,然后迅速被人保存、发帖、再转帖,速度之快甚至超过了游戏中那尚未消失的落花特效。游戏的论坛里很快盖起了八卦高楼。 而魏寒作为十级冲浪选手,在浏览到帖子的第一时刻就给洛纬秋打了电话:也许别人不能立刻分辨出在花船上的是哪两个人,但他对洛纬秋的游戏人物是再熟悉不过了。 洛纬秋在听到铃声的前一秒还在愣神中,铃声让他凝滞的思绪重新解除封冻,他手忙脚乱地接起电话,只听魏寒熟悉的大笑:“你在搞什么啊,蜜月的花车游行吗?” 洛纬秋:“……” 洛纬秋:“其实我也没想到。” 魏寒还在笑,笑声中露着作为朋友发自内心的喜悦,他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俩人肯定是成了。太好了,他不用担心自家秋秋没人疼啦。 洛纬秋的注意力还在屏幕上,因此没心情与他闲扯,随便说了两句之后就挂了电话。谁料刚挂了不到两分钟又有电话拨来,这时恰逢金澜发来消息,洛纬秋的耐心在今晚不容他人挑战,于是看都没看就径直挂断,然后再次关机。 【私聊】[望月]你在想什么 洛纬秋想了一下,认真地说: 【私聊】[思思]我在想这个能不能每个月来一次 【私聊】[望月]……这个不是很贵吗 【私聊】[思思]嗯,可是我能赚啊 孩子似的骄傲简直溢出屏幕。 嗯,你能赚你了不起。金澜简直既无语,又想笑。 洛纬秋像是终于发现了哪里不对,立刻找补: 【私聊】[思思]不是不是 【私聊】[思思]我在想 【私聊】[思思]在想你 洛纬秋不会说好听的话,如同喉咙中卡着块石头般,就算好不容易说出来了也带着几分僵硬与不适,然而他仍在努力说,哪怕顽石会割破喉咙,也要将心中所念所想一一吐露。 话说出口就像石头落地,一切已成定局,不是他能左右的了。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将目光集中到屏幕上,集中到私聊框内。目光深深地投过去,像是要穿过几千公里投到某人心中。 其实时间最多也就过去了十几秒。 金澜回复。 【私聊】[望月]我也在想你 当夜半的钟声响起,仙女的魔法会消失,马车会变回南瓜,独独还剩一只剔透的水晶鞋会被王子紧握,作为舞会相遇的见证。 花船的特效消失了,二人重新回到地上。可一句话就是一个见证,今晚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谁都忘不了,谁都无法抵赖。一句“想你”就是钢铁锻成的楔子,被际遇与缘分钉入心中那个原本空荡的角落之中,至死无法脱落。 第49章 春寒料峭 ========================= 金澜坐在学校报告厅外的长椅上,他手里拿着一个汉堡,眼睛还在瞄手机。 时间是比较紧的,他要按时回实验室回收数据,但是又不想错过今天的学术报告,于是只能两头跑。 元宵过后就开学了,照理说天气也该渐渐回暖,但身处其中的人仍觉料峭。环顾校园,春的落脚之处大概就是花坛里几株迎春花,小家碧玉式的的黄蕊,在其余尚未苏醒的枝桠中点缀着。柳树倒是发了芽,可惜数量有限,近看茸茸一层,远看仍是灰扑扑的,不成气候。 人也未从冬装之中解放出来,于是整个校园还是白灰黑为主,色彩朴素且单调。金澜嘴中机械地咀嚼着生菜与肉,只觉得天地一片茫茫,而他身处其中,形单影只。 “在想什么?”小颜走过来,递给他一瓶水。两人也是有一个多月没见,也是今天因为报告会才碰上面。 金澜于是收回眼神,接过水:“想天气怎么还不暖起来。” “你跑了两趟居然还冷么?”小颜想抽烟,但想了想又收起来了。 金澜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你最近烟瘾有点大。” “是啊。” “给我一支。” “……啊?” 金澜并非不会抽烟,但极少抽。他并没有瘾,但很奇妙地是,人总会在某个时刻想要抽一支。 小颜的手指还在外套的口袋中,正准备抽出来,听到这句话不禁一怔。 “最近压力大么?” “嗯。” 小颜于是掏出烟盒与打火机,直接抛给金澜。 金澜抽出一支,并未立刻含进嘴里,而是在手中轻轻转了一下。他的手指很漂亮,没有突出的骨节,窄而长,指甲修得齐整。他垂眸看着手里这支烟,睫毛浓浓地覆下来,挡住了一切情绪。 “你哪儿来的压力?挨骂了?”小颜很疑惑。学业压力倒是有,但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很少见金澜这幅闷声不语的状态。 那只能是为了感情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小颜直起身,偏过头不再看金澜。移开的目光中夹杂了几分不为人知的凉意。他不想把这份凉意留给金澜,于是只能不再看他。他微微眯起双眼,胸口极小幅度地起伏,意图把所有的情绪吞下去、咽下去,正如金澜此时此刻做的事一样。 的确是因为感情。 那日“花船游行”之后,洛纬秋按照之前的约定上语音。一开始是大家轮流放伴奏,谁会唱就开麦,金澜就看着洛纬秋的麦亮了又暗,好几次没抢上,只觉得很好玩。 一开始,大家倒并不是故意为之,但有人看到了论坛上的截图,很快就意识到了洛纬秋说今晚唱歌是唱给谁听,于是渐渐地产生了逗逗他的默契,所有人一个接一个地开麦,就是不给他发话的机会。 到最后把孩子逼急了,倒是开麦抢了一句:“再这样下去就没我会唱的了。” 所有人立刻在语音房间里笑成一片。 落落好心地给他放了一首儿歌。 对此洛纬秋表示:“等一会结束了,就去游戏里追杀你。” 到最后闹也闹过了,大家又很有默契地安静下来,洛纬秋反而不好意思了。他支吾了一下。 而金澜想象着洛纬秋是不是此刻正在满脸无助地挠着头,就觉得更好笑了,然而低头一看却发现私聊频道在闪烁。 【私聊】[思思]那我唱了? 【私聊】[望月]唱吧 【私聊】[思思]其实我 没等他说完,金澜像是预料到了他下一句似的,直接回答了: 【私聊】[望月]其实你唱的不好也没关系 【私聊】[望月]我觉得唱歌有一点跑调的人也很有魅力 洛纬秋真信了。 这哄孩子似的话,也就只对洛纬秋管用了。 金澜在电脑前,用手撑着下巴。没人看得到,他却笑着,只因此刻确实开心。 他眼睛盛着星星碎光。 你唱吧,唱吧,无论是好是坏,无论难听与否,对于它,世间的一切标准都不适用,只因这是一首专属于你与我的歌。 洛纬秋没有伴奏,他清唱了一首英文歌。他的声音不哑,只是一贯比较低沉。这首歌调子比较高,唱之前他甚至不得不清了好几下嗓,唱的时候也得轻轻地吊着嗓子才唱得上去,但却有一种别样的清冽意味,像是山间雪松的味道,厚重中带着清新。 “为什么是英文歌啊?”落落还在逗他:“不行,听不懂,唱中文的。” 就算没人盯着,洛纬秋也脸红了。他理解错了落落的意思,误以为她要听这首歌的中文版,于是一时情急,辩道:“可是中文版……” “哈?怎么了?”落落的声音都高了一度。 “中文版……”他犹豫再三:“唱不出口。” 原来这首歌中带有几个“love you”,译成中文就是要连着说好几个“爱你”,他便不好意思了。 落落秒懂,不怀好意地说:“好啦好啦,留着你俩私下说,哎,我懂。” “你懂什么了?”洛纬秋提起来的嗓子又沉下去了。 “懂你心里想的那个!” 又是一片哄笑。 好吧,跟落落吵嘴是很难占上风的。 在房间里的人都是帮会老成员了,对待洛纬秋也像看着长大的孩子一般,如今居然能看到的他有了着落,大家都很高兴。 有人起哄让金澜开麦也说点什么,洛纬秋立刻护短:“她……就算了。” “哎呀,人家比你脸皮还薄么?”有人插嘴。 “反正不行。” “这是承认自己脸皮薄了?” “……随你们便吧。”洛纬秋有些无奈了,却不发火。他心里也是高兴着的,如果是为了保护在意的人,那么他觉得自己理应挡在前面。 开玩笑也好,起哄也罢,他不是善于应对这种场合的人,此刻却是有一句应一句。他猜望月是腼腆内秀的女孩子,还是不要让“战火”蔓延到她身上了。 至于他自己,承受得多一点,又有什么呢? 美人隔云端 第47节 看着望月的头像,他自问一切都是值得的。 尽管,那只是一个灰色的系统默认头像。 说说笑笑闹闹,金澜就笑着安静地听,听洛纬秋是怎样磕磕绊绊地为他接下了每一句调侃。直到了十一点多,大家才陆陆续续道了晚安,都下线睡觉去了。洛纬秋也是真的累了,到最后只含含糊糊地对金澜说了句:“有空的话看一眼游戏私聊”就下线了。 语义模糊,语带紧张。 金澜刚想去看私聊信息,却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同实验室的郝师兄,特地来通知他考虑一下交流名额的事,如果有意愿的话就提前将该准备的材料准备好,返校之后等通知。 一下从梦幻回到现实,金澜还有点反应不过来。但还是很快做出回应,说自己会好好考虑的。 师兄有些担忧他,但终究是外人,平时又没有多亲近,最终也只是说,即使暂时没考虑好也得把材料准备好,不能总是这么被动。 金澜应了一声。 随后挂了电话,点开私聊频道。 排在最上面的是落落的消息。 【私聊】[落落]那人有许多毛病,但是你多包容着点,他人真挺好的 金澜对落落存着一份莫名的敬畏之心,于是赶紧回道: 【私聊】[望月]嗯,他真的挺好的,我有很多毛病才对 落落还没退出游戏,于是又回复道: 【私聊】[落落]哎哟,拉倒吧,他都把你夸得不行不行的了 【私聊】[落落]你可能是他眼里最完美的女孩了 【私聊】[落落]有个人陪着他我就放心了 【私聊】[落落]年龄大了真是熬不动了,困死了,下了 落落好几条私聊发来,都没容得金澜再回复一句,她的头像就黑了。 不过金澜自从“最完美的女孩”那一句起,思维就仿佛陷入了停滞。 女孩……? 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去看洛纬秋的私聊信息。 其实只有短短一句话。 【私聊】[思思]做我女朋友,可以吗 他不好意思在语音中明说,于是选择在游戏中发私聊。 金澜呆在了原地。 女孩,女朋友……他们怎么会以为他是个女的?! 金澜感到匪夷所思,他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女生,而且他分明玩的是个男性角色,这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但木已成舟,现在已经来不及去考虑误会是如何引起的了。 稍稍冷静下来之后,金澜没有答应洛纬秋——尽管他非常想——这是他作为一个成年人的理智。 但也没有第一时间澄清——这是他的私心。 他不知道洛纬秋是否能愉快地接受这个误会,是不是能接受与男性在一起。然而他在脑海中将与洛纬秋有限的相处经历从头到尾翻找了一遍之后,他发现洛纬秋似乎并没有这方面的倾向。 反而不利的证据倒是有:洛纬秋有个很在意的师父,是女生。 而且金澜还记得许久之前洛纬秋的室友,魏寒,曾经同他说过洛纬秋苦恋白月光的事情。在他印象里,魏寒当时似乎并没有明说洛纬秋的白月光是男是女。 总之这事,一时间似乎还真不好下定论。 目光重新聚集到屏幕上那行“做我女朋友,可以吗”。 那么应该明说“你搞错了,我是男人”,还是先应下来,等有机会了再澄清? 无论如何,金澜都清楚,后者的确是一个不太有良心的选择。 而选择前者,是不是就等于亲自斩断了二人之间的缘分……? 想着想着,金澜自嘲地笑了一下。 他真的,太自私了啊。 自私,且怯懦。他清楚地认识到了这样的自己,但仍然深深向往着能与洛纬秋在一起。哪怕只有短暂的时光也好啊。 【私聊】[望月]对不起,我想考虑一下 这只是金澜看得到的事。 在金澜看不到的地方,他不会知道自己在接电话时,既没有退出语音房间,也没有关麦。而当时的语音房间内还有一个人,是他不认识的id。 而在某处,听到了金澜声音的玉玉,正难以置信地捂着嘴。前几个月惹出事端之后他深觉自己惹了麻烦,就再未上过线,也未曾联系过任何人。如今只是因为想念思思,所以才在过年时偷偷登录语音账号,在语音房间内一言不发地听大家聊天说笑。他用的是小号,没有引起谁的注意。 此刻,听到金澜声音的他怔了半天,对着电脑忽然失魂落魄地掉下泪来。 第50章 意料之外 ========================= 身旁的金澜还在沉默着,他这个样子不像因为失恋而伤心,倒像是为了什么事情纠结着。小颜不知哪里来的脾气,忽然笑了一声,这笑毫无诚意,只是生硬地扯了一下嘴角,像塑料袋上被人无意中撕开的豁口。 颜雪羽是一贯镇定的人,心中哪怕有一时的小小的焦躁,他也能轻松压制住,让一切情绪化解在面上的冰层之下。而金澜是想掩饰而弥彰的人,他以为自己与金澜不同,他以为自己会是一片毫无裂纹的冰湖,他以为。 他扭头道:“金澜,你到底怎么了?” 金澜轻轻抬头,看向小颜。 “嗯?” “……你现在到底是怎么了?有什么事是你下不了决心的?你心里在想谁?喜欢一个人就这么让你痛苦吗?” 他目光炯炯,眼神凝在金澜身上。 金澜也笑了一下,只不过是无奈地、自嘲地笑:“可能因为前车之鉴吧。” “前车之鉴……?”小颜想到了闻岳,不知为何,他一下子沉默了,眼中无名的情绪更加浓重,像含着一块化不开的冰。 金澜起身,走向栏杆处。学术报告厅在主教学楼的二楼,站在这个位置往外看去,底下来来回回走着的学生们和远处的风景都可以一览无余。 不过现在远处也没什么风景。金澜的眼神只漫无目的地在熙攘的人群中扫荡着,毫无焦点。 但很快,他捕捉到了一个身影。 洛纬秋。他来上课,恰好路过此处,这时他正举着手机,好像在说什么。 今天天气灰沉,光线不好,可金澜却是一眼就锁定了他。金澜意识到自己的心在此刻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楼下这么多人,怎么能正好看到他。 洛纬秋微微偏了一下头,刚好能看到侧脸。那是线条清晰、沟壑分明的半张脸,有突起的眉峰,直挺的鼻梁,以及现在正一张一合地、诱人沦陷的唇。喉结上下滑动着,人的眼神也随之而上下,人的心也跟着一起一伏了。而有一只手,五指张开,正握着手机悬在耳边,像静待猎物的网子。金澜不知道在其他人眼中,那应该是一只怎样的手。 但他愿意将心放入那只手中。 不,不对,其实早已放入,此刻已经收网了。 距离他回复洛纬秋,说自己要“考虑一下”后已经过去了一周。这一周里他确实很忙,忙得没时间上游戏,没时间去考虑该如何处理这件事,他心里清楚,这简直是放任自己无限拖延着。 他欠洛纬秋一个明明白白的回应。 有趣的是,自那日之后金澜去游戏论坛里搜索了一下,原来这个游戏的老玩家们,都默认了玩他那个门派的都是妹子。 可是他并不知道啊。他以为在游戏中选择了一个男性形象,还不足够说明他是男人么? 他不清楚游戏中一些不成文的习惯,难道就错了么? 洛纬秋好好一个男人,他在游戏中玩的难道不是一个御姐?明明怎么看,他才是骗人的那个,他是隐瞒性别的那个,他是令别人造成误会的那一个! 为什么如今要让他来做出决定?为什么要他独自承担做选择的压力? 他没有骗人,从头到尾。 是洛纬秋看走了眼,那么理应是洛纬秋来对他说“我不喜欢男人”,然后冷漠地让他滚就好了。 而不是让他主动去敲响二人的丧钟。 而不是让一个在沙漠中跋涉已久的人主动离开一口井。 而不是让一个渴望一份心意太久的人,去主动说出会导致二人可能再也不会联系的话。 上课前的校园十分嘈杂,金澜听不到,却被心里的声音吵到眉头紧皱。 或许是金澜的错觉,他似乎看到洛纬秋正转身,在朝楼上看来了。猎猎北风从金澜耳旁呼啸而过,吹得他头发凌乱。他最终心虚地背过身去了。 学术报告会开始了。小颜已不在原地,而悬在金澜指间的烟终究没有被点燃。 * 望月自那日留下一句“想考虑一下”之后就再也没有上过线,无论怎么看,洛纬秋的心情都是不可能好受的。 他忐忑着,但又有一种意料之外地畅快:把话说出去的那个人总是轻松的,因为接下来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他只要静候一个回答,迎接一个结局就好。 最起码,没有他当下遇到的麻烦令人烦躁。 洛纬秋看着眼前这个把自己堵在教学楼出口处的小个子男生,一时间真的没有反应过来,怔在了当场。 他在上课前接到了一个电话说快递到了,当时急于进教室,洛纬秋便说放在快递点就好,然而电话那头的人直言是贵重物品,不能代签。他想不出来会有谁给他寄“贵重物品”,但已经快要打铃,他也无心多说,于是匆匆报了位置,让那人在五十分钟后在教学楼门口当面交付。 谁知现在在门口看到的,是一个横看竖看都不像快递员的漂亮男生。 而对于孟澄来说,这是他惯用的老把戏了。遇到想勾搭又不好勾搭的人,就先想办法搞到对方的电话号码。那天在酒吧里,他趁着洛纬秋去卫生间后,偷偷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他的手机,给自己发了一条短信,再删除。就这样,在洛纬秋毫无察觉地情况下知道了他的手机号。 孟澄的确很漂亮,讨人喜欢,他的脸上永远是活泛的,几乎没有静寂的一刻。笑的时候,笑意先从嘴边起,慢慢攀爬到其余四官上,再加上那一对月牙似的眼,哪怕只有一分笑,放到这张脸上也瞬间荡漾成了八分。红晕从白净清秀的脸上浮出,像是洁白泉水上飘零的花瓣,又像是盛夏白里透红的桃子。总之,不给还好,一旦给了他一个眼神,就会发现他既耐看,又令人想咬一口。 现在他就这样笑着。他说:“帅哥,我们又见面啦!”他身子微微向前倾斜,仿佛只要身前的人给他一个好脸,他就立刻扑进去一样。 但洛纬秋不吃这套。 “你……是谁啊。” “你忘了吗?那天的酒吧里,我还把水洒在你身上了。”孟澄难以置信地微微睁大眼睛,他在心中为自己的魅力一时失手而哀叹一秒:“你真的忘了啊?” 这么一说洛纬秋就想起来了,可惜他脑中飘过的只有:原来是那个不长眼的家伙…… “有事吗?”实在是很不解风情的一个人。 美人隔云端 第48节 “来见你呀!——算不算有事?” “见我?” 下课后的教学楼前人来人往,所有人都在不停地走动着,或走进去,或走出来,就算有事需要停下脚步也得挪到一边,不能梗在中间挡路。洛纬秋并非没有这点礼貌的自觉,只因当下发生的事过于超出他预料,一时便不记得抬脚了。而孟澄既然是来找他的,那他不动,他也不动。两个人就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杵成了两根显眼的桩子,路过的学生们没有不对他俩多看一眼的。 此时魏寒从后面的门走出来,他刚下课就急于去厕所,因此来晚了一步。 “你在这儿干什么?”他疑惑地看着立在门口的洛纬秋,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了孟澄。 “熟人?” “不是。”洛纬秋的口气冷冷的,他像是明白过来根本没有什么快递了,一切都是眼前的人搞的恶作剧。他声音高了些:“你从哪里弄到的手机号?” 没有骂没有吼,只是不留情面的一问。 孟澄吓得一抖。他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对待,他年轻,漂亮,性格也可爱,一个爱玩的孩子,身边人没有不宠他的。但是洛纬秋的眼神,虽然不算面露凶光,但像藏着一把弩弓,箭在弦上,仿佛他再往前迈一步就要立刻钉穿他。 一股委屈涌上心头:“我开个玩笑都不行吗……你又不接我电话。” “原来那些电话是你打的?” “对啊。” “……你这是骚扰你懂吗?” “你都没给我说话的机会……” 魏寒在洛纬秋身后,后知后觉地理解了这件事:原来是惹上了桃花,一朵男桃花。他没忍住,笑了起来。而周遭的路人像是终于看出了点什么滋味,走过了还要频频回头,一串接一串的目光投向这里,快把洛纬秋淹起来了。 “笑个屁。”洛纬秋回头瞪了魏寒一眼,然后转身对孟澄的行为进行总结:“你有病吧。” “咳咳,哥,走吧。”魏寒扯扯洛纬秋的袖子,压低声音说:“你惹上什么情感纠葛了咱回去说吧,旁边的人都看着呢。”说着,就要把他往旁边扯。毕竟堵在主路上,周围路过的人想不多看一眼都难。 孟澄以为洛纬秋要走,心里急了,没忍住上前,想拽他胳膊。 手触到衣服的那一刻就被迅速甩开,洛纬秋像是沾上了什么脏东西一般,眼神也由待发的利箭变成了怒火,不需要孟澄再做什么举动,他简直想在原地架起柴堆,立刻烧死他才好。 魏寒对洛纬秋何等了解,知道他要发火了,于是立刻紧紧攥着他的肩:“好了好了,秋,我们先走吧。” 厌恶的目光令孟澄很受伤害,他把嗓子也提起来了:“我做什么了?我做什么了!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我喜欢你啊——” “滚——”洛纬秋就见不得有人在他面前亮嗓子,凶戾染上眉目,胸口一口气急于呼啸而出,于是音量也高了:“老子对男人不感兴趣!” “你——”孟澄一双大眼睛眨动了两下:“你哥明明说你不是直的!” 这话一经抛出,就像油进了热锅,周围的人,经过的,驻足的,回头的,一齐笑了。气氛沸腾起来,笑声不断蒸腾而上,蒸得洛纬秋脸都红了。 魏寒:“……” 他咽了下口水,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洛纬秋。 他哥?不是直的?都是什么跟什么啊,这下完了,拦不住了,等着明天一早见报吧,标题估计就是“同性恋纠葛:教学楼前喋血惨案”…… 当然想象之中的血腥状况并没有出现,因为下一秒一只手箍住了孟澄的胳膊,另一只手扣住了他的肩头。 孟澄抬头一看。是颜雪羽。 颜雪羽面无表情地扫了洛纬秋一眼,随即用不容置疑的力量将孟澄向后拖。他个子高,肩宽腿长,手劲自然也不是孟澄能比的。孟澄只不过一个愣神的瞬间,身体就已经被颜雪羽用两手拽着,拖出去好远了。 “颜哥,颜哥,你放开我啊!”孟澄挣扎着,可还挣不脱颜雪羽那双手:“你,你先放开我!” 颜雪羽一言不发,就保持同一个姿势,也不顾这一路的人的目光,生生将孟澄从教学楼前拖拽到了学校一个比较偏的校门处,然后才松手。 “你……你弄疼我了!” “你胆子大啊,都敢找上门来了。” 颜雪羽向路上招招手,一辆出租车在路边停下了。他接着拎起孟澄的衣领,拉开车门,一个推搡就把他塞了进去。他气势汹汹,手猛地一抬,车门合上了,连前排的司机师傅都一震,不敢回头,只能在后视镜里紧张地盯着后面二人,疑心他俩搞不好是来劫车的。 孟澄坐在车的后排内,扒在窗边,抬头向上看他,可怜兮兮地。 “你赶紧给我回家去。”颜雪羽要在今日的会上作报告,因此穿着正装。刚才的一阵生拉硬拽,连带着他身上那套名贵西装也遭了殃,被挤压得皱皱巴巴的,脚上那双皮鞋都被孟澄踩了好几脚。 “颜哥!”孟澄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我做错了?” 颜雪羽笑了笑,好整以暇地抻了抻胸前的领带:“你说呢?我不知道你爸妈平时有没有好好管教你,但是你不能在这里撒野。” “我……” “你还想说什么?还不甘心?洛纬秋真就那么好?你们一个二个的,都……” 孟澄的眼睫一闪,声如蚊蚋:“就是喜欢嘛……” 颜雪羽像是突然来了兴致,他弯下腰靠近孟澄。面前的车窗只升起了一半,茶色玻璃上正好露出了他一双乌沉沉的眼。 “那么,我难道不好吗?”他口气轻松,甚至还语带调侃之意,却目光幽幽,像暗室灯火,像是要透过孟澄的身子,去质询另一个人。 “你……”这个问题,孟澄曾经回答过一次。他不懂颜雪羽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这个问题,毕竟怎么看他也不像对自己有意思的——平时酒吧里遇上,他分明是对自己爱答不理的! “哎,就是不喜欢你嘛,你不是我的菜!”他心情差极了,拧着眉毛一撇嘴,就心直口快有话直说了。 闻此,颜雪羽缓缓起身,脸上也看不出是什么表情,他用手拍了拍衣服下摆处,然后轻轻一摆头,示意司机:“走吧。” 第51章 春夏秋冬 ========================= 颜雪羽回来的时候,洛纬秋已经走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也散了,只有金澜还在原地。冷风吹过教学楼前一大片空地,他一个人像一棵伶仃的树。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表,他这一来一回少说二十分钟了,那么金澜就是在这里站了二十分钟。 会议结束之后二人下楼,本来还想着还好提前五分钟结束,不用跟一会儿下课的人一起挤了,他却把围巾落在了椅子上,于是只好返身上楼,让金澜在一楼大厅等一会。 再次下楼的时候就看见了这出闹剧。颜雪羽认出了孟澄,又听了个尾音,便立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至于金澜听到了什么,听了多少,他不知道,也不想猜了。 颜雪羽走上前:“走,吃饭去,我请你。” 金澜转过头,他的面色倒是比想象中平静很多,起码乍一看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悲喜,仿佛今天只是寻常的一天,他只是碰巧在这里发了二十分钟呆。 “我今晚……” “今晚什么都不行,”颜雪羽打断他,不动声色地编故事:“老板上个月没发劳务费,就给了我几张火锅店的代金券,明天就要过期了。” “怎么可能,你开玩笑吧?”金澜的确笑了。 “是又怎样,今天我非吃不可。”颜雪羽想,要是金澜不同意,就也拽着胳膊拖走算了。他感觉自己今天大概是拖车变的,拖了这个拖那个。 他原本是这样打算的。不成想,却迟迟伸不出手。 “行吧。去。”金澜神色淡淡,倒没有让他太为难。 很快到了店里,热锅架上,红红绿绿的大小盘子摆上,点上火,白色的蒸气在二人之间升腾而起,不断向上。一盏灯悬在正上方,毫不吝惜电费地放肆亮着,照妖镜似的,人在灯下,反而显得面色惶惶。 酒是颜雪羽要的,他知道金澜会抽烟也会喝酒,只是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地,像他埋在心里的情绪一样。 颜雪羽轻轻推过去一个满好的杯子。 金澜没说什么。从进门坐下到现在,他都一副表情没变过。 两只杯子空了再续,续了又空。二人间或说两句学业上的事,但数下来,碰杯的声音比说的话要多。颜雪羽发现酒精并不能让他轻松多少,这一口口咽下去的,顺着食道滚下去的仿佛是秤砣,只能在体内压得一颗心不断下沉。 两人都没怎么吃菜,锅内的汤渐渐被熬干,煮过头的菜徒劳地堆积在一起,像是潮水退去后残留在海岸上的垃圾。服务员路过见状于是拎过个水壶,说:“给二位加个汤哈。” 热汤从二人中间浇灌而下,蒸气更盛,面前一片白茫,一瞬间颜雪羽有起雾的错觉。 他怔了怔,望向桌子对面金澜溶于模糊的脸,恍惚间想起了一件往事。那时他才大二,为了凑学分选了一门文学院的现代诗歌鉴赏。不过他自认为没什么文艺情怀,也很缺乏文艺细胞,对这类选修课并不看重,于是一上课就在低头补实验报告,32个学时的课愣是连课本都没翻开过几次,却在最后一堂课后收到了一个女生的纸条。 那个女生他有点印象,长长的头发,戴个眼镜,又高又瘦,这大半个学期总是与他隔一个位子坐着。她离得没有太远,却也不近。 纸条上只有字迹娟秀的一句话:“我们隔着桌子相望,而最终要失去,我们之间这惟一的黎明。” 他当时并不懂,隐隐约约觉得这大概是某种晦涩的表白,却也没有放在心上:跟他告白的女生太多了。 纸条他出门就扔了。 自那堂课之后,他们再未见过。 如今隔着迢迢时间长河,他忽然有些理解了那句话和写下那句话时的心情。抬眼,金澜就在对面,他们不过身隔一张桌子的距离,一点也不远,足够交谈与碰杯;却也不近,足够他伸手也碰不到。 “来,我敬你。”颜雪羽举杯。 金澜笑了:“敬我什么?” 颜雪羽:“敬友谊……地久天长。” 金澜的眼睛弯弯地,非常好看:“嗯,地久天长!” 辛辣的酒水又一次经喉咙淌过肺腑。这次金澜是真的喝了不少,惨白光线下脸上的酡红更加醒目。几次垂下了头,又再三抬起,细白的脖颈像是快要支撑不住,只好用一只手勉力托住下巴,另一只手还紧紧攥着杯子,连低笑声都沙哑起来,眼神涣散,聚不上焦: “你下午问我什么……问我为什么下不了决心?” “其实,你不要小瞧我啊,难道你以为我真的都不会说……像看上去那样任人揉搓?” “悄悄告诉你,我之前跟闻岳表白过。” “我忍了一阵,一小阵,然后忍不住了……以前的我大概比现在勇敢许多吧……但你猜接下来呢……接下来,忽然有一天我发现,周围好多人都知道了。” “他不答复我,不拒绝也不接受,还对我冷一阵热一阵的。” “于是我真的后悔了,还不如不说呢……!当时冲动,忘了做决定是要、要付出代价的……” 金澜慢慢地垂下头,趴在桌上,脸垫在胳膊上,眼睛亮晶晶的:“前车之鉴,我现在不能不慎重点啊……这是过来人的经验,全都传授给你啦。” “不过,你应该用不到……你这不缺人爱的家伙,从小到大,收的情书都能塞满一个地下室了吧。” 颜雪羽忽然开口:“金澜,你说,一个人喝了三杯白酒,一杯红酒,再加上半瓶啤酒之后,醉的几率有多大?” “……嗯?”金澜的头越来越沉,看颜雪羽都看出了重影,他费力去理解他的话:“这是你的新课题吗?” 颜雪羽沉默着,一言不发地看着金澜努力想睁大眼睛,却使不上劲。最后他长而密的眼睫眨动了两下后,便像蝴蝶阖上翅膀,再不动了。 金澜睡着了。颜雪羽就一动不动地坐着,期间他也曾想起身伸手推一推金澜,可是手停在肩膀上方又收回,不敢碰触。 他们二人坐在店中一角,这块地方像被晶莹琥珀裹住了一般陷入静止、与世隔绝,别桌的欢声笑语流动到此地都要拐个弯,所有声音如同从遥远的彼岸传来,听不真切。 颜雪羽面前只有锅中沸汤,此刻还在咕嘟咕嘟地响。他像一个受审的犯人一动不动,灯光从上而下倾泻在他肩头,又像是在忏悔室告解的信徒。 他说:“好久之前,有一次几个科室聚会,你没去,我碰到闻岳了,看到他跟几个女孩子很亲密……当时有点生气,又喝点了酒,没忍住,我就跟他说,如果不喜欢金澜,就明确拒绝他吧。” “他当时看着我的眼神很奇怪,他说,‘全院都说你是什么高岭之花,看得摘不得,没想到你是这么爱管闲事的人啊,我还以为你眼高于顶,谁都不屑搭理’。” 美人隔云端 第49节 “他还笑了笑,问我是不是有什么想法。他还说,本来是打算拒绝的,但是现在不想拒绝了。” “他说我激起了他的胜负欲,如果是在和我争的话,他觉得很有意思。” “所以,他后来对你忽冷忽热,吊人胃口,或许是与我有关……金澜,这样说起来,是我对不起你。” “我给自己找过借口,我反复想那一天,我想那一天一定是喝醉了。对,那天,我喝了三杯白酒、一杯红酒、半瓶啤酒……可是一个真正醉了的人怎么可能清楚记得自己到底喝了几杯白的红的——这真是天大的讽刺!” “后来我劝你,希望你别再关注他了。否则,我实在是太难过了。” “你相信吗,后来见你遇到了学弟,我确实真心高兴了一阵子,我觉得我轻松了,我想我千万不能再冲动,不能不理智,我应该冷静,我要自制,我不能再被任何人发现我的情绪。但在你真心喜欢上他之后,我才发现自己有多失落。” “于是我还是重蹈覆辙了。是我眼睁睁地,看着孟澄偷拿洛纬秋的手机!当时,我什么都没有说,没有提醒,没有阻止!” “所以金澜,你过去的痛苦有我的原因,你今天看到的听到的……如果让你伤心了,依然有一半是因为我!” 颜雪羽抬起头,一双眼看着安静睡着的金澜,眸子幽深,内里乌沉沉地,都是浓烈的化不开的心事。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长时间地坐着、看着。 时间已经很晚了,店里只剩零星的几个人。不知过了多久,颜雪羽像终于苏醒似的,一只手猛地握成拳后又缓缓松开,他拿起桌上放着的金澜的手机。 他试着解锁屏幕。只轻轻一划。 “你们还真像,都没有锁屏密码。”这句话看似是在说别人,颜雪羽却在自嘲地笑。 末了,他说: “我不够勇敢,我自私怯懦。喜欢你三个字,我不配提了。” 挂了电话,颜雪羽走出店外,等着一个人前来。他抬头望天,今天晚上的月亮实在太美了。不动声色,只冷冷地皎洁着。同在今夜的人,所有人,没有人不想让这月曾经印在自己瞳孔中,因此没有人不能抬头望一望。 人间没有月亮照不进的角落,这是太阳也做不到的事。月色如纱,网住了所有该有的不该有的、隐晦的难言的心事。月亮不言,人亦沉默。可人对着夜空叹一口气,就将在月亮下无所遁形。好在它宽宥了人们,在太阳升起之前所有在暗处滋生的情绪都可收纳于夜色中,让悄然的继续悄然,朦胧的更加朦胧。 “友谊地久天长。”他对着月亮说。 * 金澜梦到自己坐在山间行驶的车上,然后被颠醒了。 他睁开眼,酒劲未消,此刻还是晕晕乎乎的,头痛欲裂,然而四下望去,周围都是漆黑的涛。金澜撑着眼皮向前望去,只见有前面一条河,河面上一团白雾,似鬼影重重,看得人心惊。然而再一眨眼,又好像什么也没有了,河面上仅剩一片银白月光,粼粼如雪色。 他想伸手揉揉太阳穴,却发现自己的胳膊正被人抓着。 像是察觉到了背上人的动作,洛纬秋微微偏过头,说:“学长,你醒了?” 听到这声音,一股电流瞬间冲过全身的神经,他睁大眼睛,才发现自己居然正被洛纬秋背着。 “我怎么……” “哦,你朋友给我打电话,说你喝醉了,希望我能来接一下,我就来了。过了好久也没打到车,我就干脆把你背回来了。”洛纬秋解释说,口气淡定,仿佛大半夜被人叫出来接人是一件多么稀松平常的事。不过,如果要接的人是乔泳思,他大概是会直接挂电话的,然而金澜不同,金澜帮过他。 金澜一时无语,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吃个饭吃到人家背上去了。他酒劲还没过,组织语言的能力丧失了一大半,只能磕磕绊绊地说:“那、麻烦你了……” “不麻烦。” 洛纬秋像是怕他滑下去了,又往上颠了一下,金澜一时紧张,手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洛纬秋的衣服,但又不敢离他太近。 衣服厚,抓不住,就总往下滑。洛纬秋于是说:“学长,你抱紧我一点。” 金澜愣了一下,没办法,只好小心翼翼地覆下来,把下巴搁在洛纬秋肩头,手抱紧了他。金澜想看看这是不是真正的洛纬秋,但二人离得太近,反而什么也看不清。光线昏暗,又处于半醉酒状态,他用力眨了几次眼,也只看清了洛纬秋的半个耳廓和他鬓边几缕碎发。 洛纬秋的背平时看着宽阔挺拔的,笔直地随地一杵,就是个天生的衣架子。此刻金澜还发现了另一个优点:温暖。太暖了,这一抱住,困意再度袭来。金澜的头越来越沉,但手上的劲没卸,始终紧紧地、牢牢地,抓着他唯一能依附之物。 “还有一段路,最好还是别睡了,会感冒的。” 金澜昏昏沉沉地应了一声。尽管困极,想同洛纬秋多说几句的心情不减,不知是否是借酒壮胆,他说:“小洛……你最近在忙什么?” 洛纬秋答:“开学了,就是学习的事吧。” “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吗?” 洛纬秋愣了一下,有所犹豫:“有。不过……” “……嗯?” “她还没有答应我。” 迷迷糊糊之间,金澜想起了什么,于是沉默。但过了不到两分钟,又忍不住找起话题:“小洛,你喜欢什么季节?” “冬天吧。” “为什么?” 洛纬秋说话时,有热气拂过金澜脸颊:“……冬天上大课,不会挤得流汗。” 这倒是一个很朴实的理由。 “学长你呢?” 此刻金澜的脑子转得很慢,他费力思索了一下。 洛纬秋见他不答话,于是主动猜了一下:“春天?” “……春天,吗?”金澜使劲把舌头捋平,他费力地说:“春天,其实大家都觉得春天很有生机,对吧。可是我发现,春天会开很多花,也会落很多花……你见过没有?春天过了,窗台下都是厚厚的一层……唔,腐殖质。有人盛开,就会有人腐烂。温暖的春夜,窗台边其实都是……腐朽的味道。” 这舌头越捋越顺,酒精没让他睡着,反而让他兴奋起来。金澜继续说:“然后、夏天太热了,秋天太多雨。冬天……北方的冬天,太漫长了,太漫长了。春夏秋冬,我都不太喜欢。” “……所以我在想,我们为什么人人都要有一个最喜欢的季节呢,为什么人人都有一个最喜欢的颜色、最喜欢的菜、最喜欢的城市……还有人,为什么我们都要有一个最喜欢的人。” 他说话语句不通,逻辑混乱,洛纬秋只当他是还醉着,于是认真听完,只“嗯”了一声。 有风吹过,金澜就觉得冷,他想离洛纬秋更近一点,可现在他的心怦怦直跳,不敢离洛纬秋太近,怕他发觉,但又舍不得松开手,于是只能僵着。然而突然之间洛纬秋被脚下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金澜身子一晃,两人就贴得紧了。金澜的嘴唇擦过洛纬秋的脖子,他不敢动,也不想动了,就这么无力地趴着,以双唇感受着颈动脉一下一下的搏动。 太暖了,太舒服了。金澜不知为何有想哭的冲动。他想小颜怎么能叫洛纬秋来接他呢?他真是被小颜害惨了。 然而到底忍住冲动,他说:“那你想让她……答应你吗?” 洛纬秋难掩语气中的热切:“想,很想。” ------------ 我们隔着桌子相望,而最终要失去,我们之间这惟一的黎明。——北岛 第52章 三千红尘 ========================= 金澜的脸就搁在洛纬秋肩头,他的唇就贴在洛纬秋脖颈,他们呼吸交融,肌肤相依,没有一点缝隙,最狡猾的风也挤不进去。这已不能用近在咫尺来形容了,这是何等亲密无间的姿势。 金澜不知自己是否还醉着,冷风一阵阵地迎面打来,吹得他脸颊生疼。他想不管多晕沉的人被这么吹着也该清醒了,或许他只是醉得特别深。他在心中如此给自己找借口。 他也在掂量着自己是否能走路、不需洛纬秋来背了,但懂事的头脑令他一深入思考这个问题就开始头疼,因此他没法向洛纬秋开口,要他把自己放下来。 但好笑地是,看似陷入泥泞的思绪却在别的问题上运转飞快:金澜很快意识到,他离洛纬秋那么近,那他一张嘴岂不就是喷涌的酒气?这可不好。 一念及此,金澜迅速偏过头,换个姿势,将脸深深埋在洛纬秋肩头,不抬头了。 察觉到背上之人的细碎动作,洛纬秋疑心是他身体不适,于是问道:“学长,怎么了?” “……没,”金澜感觉自己的脸涨着,或因醉酒,或因说谎:“我有点……冷。” “哦。”洛纬秋停住了脚步,他低头看了看,金澜两只手绵软无力地搭在他胸前,向下垂着。他这一路走来少说快半个小时了,这双手就在深夜的凛风中晾了半个小时。 “学长你忍一忍,快到学校了。”洛纬秋重新迈开步子,说话时嘴边哈出团团白气,彰示着此刻温度之低。他又想了想,说道:“学长,你把我外套领口的拉链拉开吧。” “……啊?”金澜不知他想做什么,迟疑了一秒,还是动作起来,手指伸向外套拉链,然后轻轻拉下,洛纬秋的脖颈于是更大面积地暴露在外。 “你把手放进我衣服里。” 金澜怔住了,然而快速地说:“不,不行,我的手太凉了。” “放进去。”光线昏暗,洛纬秋也看不清金澜的手此刻是否已经冻红了,只觉得有一小块莹白始终在他眼下半尺左右摇着、晃着,与他的脸一起接受刀割似的吹拂,他觉得这滋味并不好受。“我没事的,你放进去吧。”言语中带着一分不容置疑的坚定。 金澜的指尖微颤着,最终还是将手缓缓伸入他衣内。手确实很凉,甚至已冻得微微发僵,在刚放进去的那几秒里,洛纬秋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但他自制力惊人,咬住了牙关,没有流露出半点不舒服的声音。 他穿得很少,拉开外套,内里只有一件质地柔软的薄毛衣,正服帖地敷在躯干上,随着身体曲线的起伏而或隆起或低凹。 金澜的一只手向左,正覆在洛纬秋的心脏上方。隔着毛衣,他能够感受到手下那颗心脏此刻正强劲地跃动着,一下又一下,小锤似的,敲击着他的手心。 金澜上过不少解剖课,他对人体结构早已熟稔于心,他见过摸过触碰过胖瘦各异的身体、好看的身体、丑陋的身体。看到人变成尸体,赤裸而苍白地躺在解剖台上时,他和所有人一样在时间的规训下,从一开始的不适渐渐转为麻木。大家曾笑言,大概今后看世界级选美冠军的身体都像在看普普通通的一坨肉,已经毫无美丑之辨了。 但是现在,手掌感受着心肌的一次次收缩与舒张,接收到的刺激化作信号经由神经传递给大脑一个讯息:在你手中,有一颗活生生的心。 一颗不属于他的心。 有那么一瞬金澜也想突破血肉与骨骼的重重阻碍,将这颗心牢牢攥住。 双眼猛地睁开,眼前怎么还是那条河,时而粼粼发光时而鬼影成群。从未改变的是,它似乎自始至终横亘在二人面前,可望不可即。 他们好像走了很久,还没有走到彼岸吗? 脸上的热潮急急退去,被酒精侵占已久的头脑冷却了,仿佛终于能够挣扎出水面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似的,瞬间清醒过来。 金澜用力地闭了闭眼,眼角微湿。风凌厉地经过了他,刹那间泪就干了,一点伤心的痕迹都被迅速抹去,不允许存在。 洛纬秋感觉身上这人抽回了手,并在他肩上拍了拍,说:“小洛,放我下来,我自己可以走了。” 然而嘴上说得轻巧,四肢还是绵软的,金澜感觉自己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厚厚积雪之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十分吃力。但用力向下看,地上分明没有雪。 于是最后一小段路,洛纬秋几乎是搀着他回来的。走进宿舍楼时深蓝色的天空已经被太阳反复淘洗至发白。 进入宿舍之后,洛纬秋帮他打开灯,然后说:“学长你休息吧,有事再叫我。” “……嗯,谢谢。”千言万语无法诉说,于是就只有谢谢。 金澜一个人躺在床上,他睡不着,只能再一次出神地望着天花板。 可还没过十五分钟,又有人敲门。金澜起身下床,他以为是小颜,于是开门时带着火气:“我说你怎么自作主张——” 话说到半截就停了,因为门外站着的不是颜雪羽,而是洛纬秋。他的领口拉链还未拉上去,整个人看上去疲惫极了。 洛纬秋愣了一下,被迎面而来的不忿冲撞了一下,原本倦累的神色之中添了几分困惑。 “呃,我以为——”金澜赶紧将门拉开,“我以为是我朋友,不是冲你。还有什么事吗?” 洛纬秋点点头,他将手中提着的塑料袋挂在门把手上,他看着金澜苍白的脸色与眼底的乌黑,说:“学长你昨晚喝了不少酒,先吃点东西再睡吧,这样会好受点。” 金澜低头一瞧,是还冒着热气的包子与豆浆。 “我走了。”言毕,洛纬秋转身欲走。 金澜忽然伸手拦住了他。 或许是压抑在心许久了,或许是终于想清楚了,或许是在看到早饭的那一刻猛然迸发的激烈情绪所致,几分勇气居然冲破心底坚硬的地壳,如岩浆喷发般迅速灌溉全身。 美人隔云端 第50节 谢谢你对我这么好。 可是你不知道你的好,更衬出我渺小。 金澜心中多得是洛纬秋不知道的事。比如在教学楼前,听到洛纬秋当着许多人的面喊出“不喜欢男人”之时,金澜曾有过一念之差。他在那句话之后陡生恶念:那就在游戏中答应了他又怎样?反正是我得不到的人,能多相处一刻都是好的。就算有一天被戳穿,难道就会比现在的状态更好吗。又比如洛纬秋背着他时的那股温暖,令他顿起霸占之心,哪怕有一天他再也触不到这样的温暖,也绝不想将这份暖意轻易拱手让人。 他循规蹈矩已久,极少做什么离经叛道的事。可越是规束自己,越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刻迎来数十倍的反噬。 喜怒哀惧爱恶欲,他一样不少。三千红尘在手,他也想下意识地死死抓住。他分明是个普通人,凭什么要求他不遵从本心!难道波澜不惊的面具戴久了,便以为自己真的是六根清净、脱凡出尘了么?他惯会在外人面前伪饰矫作,到头来却骗了自己,还差点以为自己真的是一个从不出格的人。 愚人终愚己,实在是……太可笑了。他这样想着。 但却在这一刻,所有的恶意土崩瓦解,彻底崩溃。 金澜几乎是扑上去,他一把拥住了洛纬秋,胳膊箍紧了他,倏忽间耳朵正好蹭到洛纬秋胸膛前,于是终于亲耳听到了那“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洛纬秋身上还有一股清冽的味道,这是屋外北风的味道,是遥远山林中雪松的味道,是高原上溪水的味道。他总是这样,仿佛从一万年不解冻的冬天里走出来,带着一身寒气,不给人好脸色,分分钟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是金澜知道,这个男人的胸膛是热的,他有一颗炙热而内敛的心,只有打开怀抱用力贴近他才能听到那强有力的心跳声。 你不是一个高尚的人,但你绝不能在他好意让你在胸口取暖时,趁机掳夺他的心,然后再将这颗心踩入泥地。 金澜心中有个声音这样说着。 “小洛,小洛”金澜眼中一片清明,心中却疼得喘不过气来,疼得要掉泪:“谢谢,真的谢谢。” 洛纬秋的身体僵成一块铁板,这好几秒仿佛一个世纪,他慢慢反应过来,轻轻抬手,抚了抚金澜的肩背。“学长你还好吗?” “好,很好。”金澜笑着,眼泪倏地颗颗滑落。他极迅速地用手背揩去了泪水,然后松开手,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 * 洛纬秋走后,金澜去洗了个澡,而擦干头发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摸出外套口袋中的手机,给颜雪羽拨了个电话。 好像正赶上他不方便的时候,总之颜雪羽过了好一会儿才接听:“喂……” “你为什么这样做?”口气和缓,浴室中的热水好像浇灭了火气,金澜不知怎的,忽然觉得不生气了,或者说,是气不起来了。他突然想通了许多事。 颜雪羽笑了笑:“给你俩创造个机会呗,怎么样,把握住了吗?有没有趁机表个白什么的?” “……没有表白,不过确实想通了,有些话该说了。” “哦?什么话?” “没什么,”金澜看到椅背上搭着的那条格子围巾,转而问道:“对了,你的围巾怎么给我围着?” “哦,昨晚你喝醉睡着了,我怕你受凉,就给你围上了。” “好吧,下次开会我给你捎过去。” 颜雪羽那边顿了顿,然后说:“不必了。送你了。” “什么?” “我说,送你了,”颜雪羽陡然提高音量:“信号不好吗?” “……你又抽什么风?” 金澜虽然不太了解什么名牌,但他能认出小颜这条围巾是某个奢侈品牌子的经典款,价格起码要五位数。但他现在无心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只想着反正两人以后见面的机会还很多,回头再拿给他就是了。 “不说了,我得登机了。”颜雪羽说。 此前从未听过小颜说过自己要出差,金澜吃了一惊:“你要去哪儿?” “有个面试。”颜雪羽笑了笑:“真不说了,回头再聊吧。” 挂了电话,金澜放下手机,转身想回床上躺会,但没有半分钟,手机铃声响起。金澜有点头痛,他用力按了下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强撑着起身。 手机屏幕上跃动着的是他导师的名字。 金澜一惊,然后忙不迭地按了接听键,还来不及说话,一个浑厚的声音立刻灌入耳中:“我不管你现在在哪里,马上来我的办公室!” 还没应声,那边又补了一句:“带着你的电脑和牙刷毛巾!?” 第53章 风雨欲来 ========================= 金澜的导师姓邹,无论在院里还是在学界,都是一位响当当的人物。除了个人研究成果累累,各种著作等身之外,一等一的差脾气也几乎成为他个人的一面招牌了。但凡有人提及“医学院那位脾气超级差的老师”,所有人的脑海中就立刻闪现这位邹老师的大名,而自不必明说了。倘若他叫学生明天去办公室见他,那一般人在前一天晚上就要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了。据说他在办公室训话时的声音直到走廊另一端的办公室都能听到,而站在他面前的学生,基本上挨不过两句就要面流冷汗,两股战战。甚至已毕业的学生在忆及邹老师时仍然心有余悸,并且表示:“同门师兄妹一起吃个饭可以,但是老邹就不必请了吧……上回我在一个会议上碰到了他,他直接说我的报告是科研垃圾……我他妈都不在他手下了,这谁受得了?” 然而所有人也不得不承认,老邹脾气是差,可对学生是真好,真上心。在骂过人之后还要亲自教人怎么做,还曾自掏腰包为家境差的学生发额外的补贴,可谓既是严父也是慈母。正因如此,也时常让他的学生行走在“爱与恨的边缘”:一边觉得当他的学生确实颇有收获,一边又时常被骂得怀疑人生,宁愿退学也不受这鸟气。 金澜在挂了电话之后就感到不妙,但一时间确实想不出最近又有什么事惹到了老邹。何况听老邹的口气,此事还非常紧急。 直到进了老邹办公室才知道,原来是他最新投出的一篇论文出了问题。 这个问题,可以说是无妄之灾,但又可以说是理所应当。原来金澜的那篇论文本来被接收,但其中有一篇参考文献刚刚被爆出了学术造假行为,因此间接牵连到了金澜的文章,正逢有位十分负责的编辑发现了这个问题,于是二话不说,打算将金澜的文章做退稿处理。虽然金澜从昨晚到现在还没来得及看邮箱,但老邹作为文章的通讯作者,得到通知也不意外。 而金澜这篇文章将是他申请交流项目的重要筹码之一。虽然退稿后还有别的投稿机会,但就时间来看,恐怕赶不上截止日期。 金澜站在老邹的办公桌前,静静听完了事情的原委。听罢一切后,他并没有什么表情,目光集中在眼前木桌的纹理上,仿佛在思考一个普通的数据。 老邹就见不惯他这个水泼不进的样子,好像什么事都同他无关一样。在老邹看来,金澜的脾气,说好听了是沉稳大气、不争不抢,然而老邹总觉得,这只是他这个学生拿来自欺欺人的假象。 “你才知道这事?你有什么想法?说说。”老邹敲敲桌。 金澜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既然如此,老师,论文我拿回来慢慢修吧。” “那你的项目申请呢?” 金澜的口气淡淡,他还是那般低眉顺目,像在回答中午吃什么:“我撤回项目申请。” 闻言,老邹身都没起,直接抬手抓起桌旁堆着的一叠文件,然后高扬胳膊,劈头盖脸地砸在了金澜身上。纸张打到脸上,霎时化成一场雪,纷纷扬扬的纸张从半空中飘了下来,哗啦啦落了满地。 不算疼,只是砸得人有点晕。 同处办公室的还有一个本科的学弟,他只是来交作业,因为看学长与老师说话就自觉站在一旁等着,没想到正好目睹了这一幕,当即吓得大气也不敢出,赶紧自动缩到墙角站好,然后一低头,眼观鼻鼻观口了。 “你可真行,说撤回就撤回了!”老邹怒极反笑:“怎么?这个机会在你眼中不值一提?金澜,你想想清楚,如果我允许你撤回,又怎么会让你带着电脑来?哦,你还没看邮箱吧,那我来告诉你,其实你的文章未必一定要被退。这事第一个知道的人还真不是我,而是你付师姐!她多次在那家期刊做审稿人,与主编熟得很,听说那个作者出事后,她第一时间找到编辑,说她认为造假的那篇文献与你文章的相关性不算太高,没必要一刀切,她拿自己的科研声誉为你背书,给你换来一个修改的机会!” 老邹终于站起来,双手撑在桌上,他气得脸上的肌肉都在微微颤动,一条条深皱纹像海波那般摇动着,像是风雨欲来,但目光仍是炯炯:“你倒是足够潇洒,一句‘撤回’就把事情解决了?这就是你为人处世的态度吗?连争取都没有,双手一放,回避了之?!金澜,你给我听好,你如果想养老想混日子,趁早换个导师吧——开玩笑,老子还没退休呢,你们一个个就要养老了!” 金澜的眼睫终于闪动了一下,他微微一咬牙,两颊肌肉紧绷起来:“……可是,老师,这对师姐不公平,她也申请了这个项目……” 眼下审核在即,金澜的文章又出了这件事,理应将他从候选人的名单中划去,而付小芸则不战而胜。 “金澜,你把别人对你的心意当成什么?你师姐是真心实意地觉得你很好,如果就因为这件事被刷掉了特别可惜,才去为你力争了一个修改的机会。好了,你高风亮节,那你去对你师姐说吧,就说这个交流机会你不要了,白给她了,她为你舍下脸面争取的机会其实你并不在意!” “老师,我……” 老邹隔着桌子,手指戳在金澜肩头:“一码归一码,如果你觉得欠你师姐人情,那你自己去想办法谢她。更何况,你也不用太瞧得起自己,就算你保住了申请名额,也未必能在最终审核中比过她。金澜,我劝你不要再跟自己过不去。我只给你个忠告,你以为你在做正确的事时,未必不是在轻视别人的心意。当然,如果你的确觉得那个项目可有可无,那我也不强求你——如果你对成功还有一点欲望,接下来的几天里,你就待在这里哪儿别去,老老实实把文章订正了!” 说完,老邹拿起外套,气鼓鼓地绕过金澜,摔门而去,将选择的空间留给他自己。 金澜在原地站了片刻,突然动了动身子,却是蹲下来,将刚刚散落一地的文件一张张捡起来。 原本努力缩在角落里的学弟见状,赶紧上前帮金澜一起捡。 “学长,邹老师真这么可怕啊……以前我还只是听说,没想到啊……我刚选了他的课,现在都想退了……” 金澜头也不抬,话里话外还是一派宁静:“不用怕,只要好好上课,不会挨骂的。”说完,他站起来,将手中的文件点了点,又说:“课就不要退了,邹老师的课,好好学,还是很有收获的。” 小学弟想了想,点头:“那倒是,老师上课还是很负责的。” 不知怎地,金澜扭头看向学弟,忽然笑了:“刚才的事你都听到了?那你觉得我该不该接受师姐的好意?” 居然来问自己的意见,学弟于是认真地想了一下,然而不知想到了什么,吞吞吐吐地说:“学长,这个问题有点难,乍一看是你这边出了问题,但是……那位师姐既然愿意帮你,就说明她愿意等你和她站到同一起点了再竞争嘛。” “啊,”学弟一拍手,忽然觉得事情都明朗了:“学长你看过武侠小说没有,就是那种情节,甲与乙是死对头,于是甲对乙说‘在我们能够分出胜负之前,你不准死在别人手里’……” 金澜觉得好笑,他和付小芸算哪门的死对头。付小芸难道会把他当死对头吗?金澜并不觉得自己够得上这个称号。 但是他顺着学弟的话继续说:“不过,如果甲因为别的事情被杀了,那不正好证明他水平不够,这胜负不就很明了么?” 学弟摇摇头:“学长,这个问题,你如果去问一个圣人,那大概会拒绝,但是如果是问我,我是肯定会抓住这个机会的,只要我想要那个项目——我不是圣人。再说了,这又不是我偷来抢来的机会,师姐对我好,我回头再还这个人情啊!” 金澜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从书包里拿出电脑,放在刚整理好的那叠文件旁:“我也不是。” 学弟走后,金澜一个人在老邹的办公室待到日落,期间连午饭都没吃。他前一晚本就宿醉未睡,支撑这么久不过靠精神上还绷着一根弦,其实身体早就疲惫不堪。 看了看时间,他还是决定出门买个盒饭和咖啡,再回来继续鏖战。不料,一推门,只看到付小芸从走廊的另一头款步走来。 那一瞬间金澜忽然产生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的确没人能讨厌付小芸。 她太好了。智商、情商、容貌、品行、科研能力、家世……甚至衣品、妆容,她几乎没有出过错。 她当然无法获得100%的喜爱,或许有人可以说就不喜欢她这一类型的,但仍不得不承认,她无可指摘。 凡事做得稳妥、得体、漂亮,凡是接触过她的人没有不满口夸赞的。 哪怕对金澜——这个曾经喜欢过闻岳的人——都能做到这么宽宏。 这就是付小芸。 金澜想了下,如果他有了男朋友,对于暗恋自己男朋友的人,恐怕是做不到这个地步的。 他就看着她走近了他。然后又听到她笑眯眯地对自己说:“小金,我听说你在这改论文。” 金澜点点头。 “我想你大概忙得没空出来吃饭,于是刚从食堂给你带了一份盖浇饭,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的,就随便买了一个,你别介意啊。”付小芸晃晃手里的塑料袋,示意金澜接过去。 “师姐,”哪怕如今已经对闻岳没有那种感觉了,但看到付小芸,金澜还是觉得心情复杂:“为什么要帮我?” “啊?”付小芸仿佛根本没把这件事当成个事,她抬手捋了捋头发,口气轻快:“因为我觉得你那篇文章本来就没必要退嘛,本来就只是一个argument而已,小修一下,大不了就大修,就可以了。” 她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又说:“哦,其实你不用有心理负担,要是相关性很高,那我也没办法——说穿了,其实不是多么严重的事。” 金澜在看向她的那一刻突然泄气。他想起学弟那个不靠谱的死对头比喻,忽然发现,当你面对一个根本就不想和你较量的人时,是绝不可能赢的。 他不知自己在较什么劲,或许只是自卑。哪怕是在以前,他也承认,付小芸的确和闻岳更相配,他没有嫉妒付小芸的资格。更何况她一向对所有人都很照顾,处处周到,时时体贴。 “好了,”付小芸又一次抬起胳膊:“你就当帮我个忙吧,我一会儿就要去开会了,总不能拎个盒饭过去吧。” 金澜看着她,而付小芸毫不回避他的眼神。她脸上的笑容毫无破绽,真诚而美好。她眼睛大,一点细碎的光在里面浮动,像冬日阳光中的檐下冰凌,时刻准备反射出一点耀目的光芒。 “谢谢师姐。”金澜开口,声音艰涩。 “对了,里面还有两罐咖啡,我想你这两天得熬夜了。”付小芸还是那样温温柔柔,她嘴角的那抹笑如春风和煦。 ---------- 下一章金澜掉马。 第54章 单方爱慕 美人隔云端 第51节 ========================= 金澜回到办公室内打开塑料袋,他不禁笑了,这份盖浇饭的肉都比他曾经吃过的要多许多。那原因就只有一个,付小芸额外加钱让窗口师傅多加了一大勺。 世界上为什么要有周到至此的人,帮了忙也就罢了,还要对人好,还要好到这个地步。金澜在那一瞬间反躬自省,结论是他一辈子也没法像付小芸这样大方与坦荡。 不过正因有进步空间,所以还值得继续努力。金澜想到了洛纬秋,他想起码他要对洛纬秋坦荡一点,等他忙完手头上的事就去找他,把所有的误会都摊开了讲清楚,然后将选择的权利交给他,无论是原谅和接受,还是原谅但不接受,还是不原谅也不接受,他都静待宣判。 这对金澜来说的确需要一点破壳重生的勇气,不过虽然决定做得艰难,但在确定心意后的那一秒里人是很幸福的。稳妥可期的未来仿佛就在眼前,虽然结局仍是未知,但起码一颗心终于不用悬着七上八下了。 目标确定了,要做的就只有手上的事,金澜几乎相当于在老邹的办公室里住了下来。巧的是,到晚上八九点时,就有个师弟来送了一床被子。虽然师弟什么都没说,但金澜觉得这就是老邹的意思,他仿佛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了金澜内在的欲望与不甘。在往后的几天里,老邹在下课与开完会之余会回办公室,亲自帮金澜校对写完的部分。师徒二人除论文之外的交流很少,老邹甚至没问金澜是如何想通的。 既然短时间内不能回宿舍了,金澜还特地打了电话给隔壁寝室的一个同学,请他帮自己照料储藏室内的兔子。告诉他兔粮与牧草在宿舍储物柜里,而备用钥匙在门框上,要一天喂几次等等。这的确是个麻烦的差事,但还好金澜平时人缘还不错,电话那头的同学并没有不情愿,只是嘻嘻哈哈地要他以后请客吃饭。 金澜挂了电话就投身于文献之中,昏天黑地没日没夜地熬,有那么一两次还忘了吃饭。他几乎不管不问外界的事了,一心只有眼前的资料与文献。 然而却在第三天的傍晚接到了颜雪羽从外地打来的电话。当时颜雪羽没打他的手机,而是老邹办公室的座机。 于是金澜接起来之后还当这是找老邹的电话,一上来就说:“不好意思邹老师现在不在,等他回来之后……” “我不找邹老师,我找金老师。”听筒里传来熟悉的声音,金澜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你怎么打这个电话?” “因为你的电话关机了啊。” “那你怎么知道我在办公室?” 颜雪羽无奈地说:“你的事在同学之间都传开了,说什么你被老邹软禁在行政楼里了,不写完论文不能走。” “听着还挺凄惨,”金澜笑了:“其实还好,这边有热水有沙发,师弟还帮我取来了几件衣服。不得不说,这样效率还挺高。” “说得我都想体验去了。” “好,那你以后给系里建议搞个监狱式公寓,把写不完论文的都关进去。”金澜打趣道:“行了,你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颜雪羽淡淡道:“问候一下,祝你早日出狱。” 挂了电话之后,颜雪羽又打开刚刚在看的群聊记录。那个群本是为了之前某个课题而建的,如今虽然课题早就结束了,但是大家还时不时在群里聊天,分享些吃吃喝喝与生活八卦的事。 从昨天到今天,群聊里有这样几条消息: 「听说这次金澜的论文,付师姐还帮忙了。」 「卧槽小芸女神人真的好好,不愧是我的女神!」 「我之前还以为付小芸肯定不喜欢金澜呢……没想到她这忙都帮,真服气了服气了……」 「为啥啊,金澜有啥不好的,从没听过他争什么荣誉啊??」 「傻了吧,不是争荣誉,是争……」 「????难道那个八卦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啊,好多人都说师姐肯定讨厌金澜。」 「讨厌也不至于吧,最多就是心有芥蒂??」 「所以说人家牛逼么,能不计前嫌到这份上。甭管心有没有芥蒂,能这么尽心尽力帮忙的人都不多见。」 「确实,换我应该就冷眼旁观了,何况他俩还在申请同一个项目。」 「真不知道师姐图啥。」 「这就是人美心善吧,难道她能图金澜报答她么?」 ………… 颜雪羽逐条看完了与这件事有关的所有消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神情逐渐变得复杂。握着手机的手渐渐收紧,他思来想去,然后关掉群聊界面,转而拨了一个电话。 而金澜,他挂了电话就继续研究数据去了。直到夜色浓时,他突然想起来手机应该是没电所以关机了,才将手机翻出来插上电。 至于在手机关机这期间内有什么人给他打了电话,又发生了什么事,他一概不知。 同时,他更不知道在他与世隔绝的这两天里,游戏论坛里有人发了个匿名的树洞贴。 标题很吸睛:《心里难受想倾诉一下,我的男神被人妖骗了》。 事情的经过其实很简单,大意就是楼主暗恋帮会的的一位副帮主很久,一直不敢说,中间还因为一些风波暂别了游戏,但在过年时又实在想念男神,于是偷偷上线听帮里人语音聊天,却发现男神已经有了心仪的女生,心中非常难过。而就在语音结束,大家纷纷下线之后,他无意中听到那个“女生”开口讲话,却发现“她”其实是个男人!而根据楼主对男神的了解,他其实并不知道这件事,也不是gay,因此肯定是被人骗了。 帖子的叙述模糊了很多地方,但是谁都不是天生的说谎家,字里行间还是不小心暴露了许多信息。比如男神的pvp技术很高,放眼整个游戏都是相当拔尖的水平;又比如楼主在叙述男神是怎样动心时还提到了一件事:他们在元宵节还一起放了很贵的花灯,男神一定是提前攒了很久的金……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地指出到底是谁,但仅根据这有限的信息,已经有吃瓜群众推理出了思思的名字——毕竟他的技术,和他千金博得美人笑的事情,都很出名。 元宵节那天还有人发过贴,感慨本服的土豪追妹子真是舍得花钱,然后贴了好几张花灯的截图。其中就有人根据人物的形象认出了思思。到今天,几个帖子对照着看,事情到底是怎样已经不言而喻了。 于是树洞贴在短短几个小时内已经盖了上千楼。除了这件事的确足够狗血足够劲爆之外,更主要地还是平日里与思思pk输了的人太多,一听说有关他的笑话,往日的仇家们全都闻风而动,自发来论坛里顶帖。 而那位楼主在帖子火了之后也意识到大事不好,迅速联系版主申请删帖,然而虽然最终原贴被删,截图早就迅速流传出去了。于是一栋楼塌了不要紧,又有好几层高楼眨眼间拔地而起,重新热议这件事。 一时间游戏论坛的闲聊版块几乎全是这件事了。不管刷新几次页面,思思两个字始终在最顶上飘着,想不看见都难。 但洛纬秋确实没有立刻知晓这件事。实际上,在论坛里风风雨雨热火朝天时,他正在琢磨游戏pvp大赛的事。 望月迟迟没有回答他,甚至最近都没上过线,这让他感到很失落。于是魏寒打趣他是不是个人魅力不够,才让人家妹子反复纠结这么多天。 洛纬秋当真了。之前他从来没有过“个人魅力”这个意识,不是不屑于考虑,而是的确没有这样的概念。从来他就是他,什么帅不帅,好不好,魅力够不够,就像扎根于沙漠中的红柳不会考虑也不会羡慕热带雨水充沛那样,不是他安身立命的东西,他从来不在意。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他有了新的在意的人,便不能不去考虑一些新的事情。于是他很认真地向魏寒讨教:怎样能让个人魅力更上一层楼呢? 那时魏寒正好看到新赛季pvp大赛的报名通知,于是建议道:“你去参与这次的pvp比赛吧!在赛场上大展英姿,以你的水平,名次起码保三争一吧,肯定吸粉!” 洛纬秋倒不想吸粉。他早就不再热衷这种比赛,他心动的只是,是不是参加了,就能被她看到呢?他们相隔网络,他能被她看到的地方也就只有游戏中的赛场了,洛纬秋与世间千万个想在喜欢的人面前展示自我的男生一样,他愿意爬上树的最顶端去摘取最红最大的那颗苹果,然后将它捧到喜欢的人面前。 所以他打开了游戏论坛,开始搜索与比赛相关的信息。 所以他就在这种情况下,看到了那标着自己名字的帖子。 当时魏寒也在寝室上网冲浪,他比洛纬秋早一步看到了那些帖子,却犹疑着要不要和他直说。这太难说了,他并非不敢说,他只是不想看到洛纬秋听到这件事时的眼睛。 当然他没能纠结太久,因此在他又一次转头望向洛纬秋的后背时,发现他的电脑屏幕上赫然正是游戏论坛的界面。 魏寒在那一刻忽然很难过。他一直吐槽洛纬秋这个人像座冰山一样,觉得他冰冷而难相处,可没说出来的一层是,冰山同样巍峨而可靠,冰雪虽然寒冷但晶莹纯洁。如今他看着洛纬秋宽阔的肩与背,只觉得冰山快要消融快要塌陷了。 是不是春天来了就注定要经历这个过程?是不是人陷入了感情就注定要受此一劫? 这该怎么办。 魏寒不知道,他只怕看到那双受到欺骗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洛纬秋忽然起身跑了出去。咣当一下推开椅子,把魏寒都吓了一跳。他只能朝门外大喊一声:“我靠你倒是带着伞啊,外面下雨了!” 洛纬秋是瞬间就没影了。魏寒无奈,折回来,想帮他把电脑关上,却发现屏幕上有个帖子的最新回复是: 「啊,和他同在花灯上的那个人我认出来了,是我们学校的,叫金澜,确实是个男的啊。」 魏寒久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洛纬秋来到了金澜的宿舍楼下。 外面的确在下雨,不过还好是春天。春雨不似夏雨,不瓢泼;不似秋雨,不萧索。眼前这场雨更像是有一双手在穿针引线,天与地丝丝勾连,极尽缠绵。雨声窃窃又靡靡,像是情人私会时的交颈呢喃。所有人都在旁观这场明目张胆的天地交*,连路过的风都像是爱抚的手。 洛纬秋走入雨中。他开始虽然跑得急,而来到路上,在这旖旎而平静的氛围中,他又逐渐镇定下来了。他慢慢地走,平静地走,他不想狼狈地去见那个人,他还想好好地站在他面前听他解释。他觉得这一切大概是个误会,他不想去预设那个最坏的结局。 然而他等了许久,还打了电话,始终没有结果。 学生们下课了,三三两两地簇拥在伞下进了宿舍楼,欢声笑语好不热闹。有路过的人疑惑地看着一个高个子男生,想他怎么直愣愣地戳在那儿,连伞也不打,看起来好可怜。但这场雨的杀伤力并不大,下了半天也只是微微湿了衣襟,再说倘若有人陪着,其实淋雨也浪漫。 可洛纬秋独自奔赴至此,无人来参加这场单方面的约会。他想,这也不奇怪,他并没有和任何人事先约定要碰面,因此落个孑然的下场也不奇怪。正如一场从头到尾都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的爱慕。 洛纬秋再次抬起头,细针一样的雨丝从上方直直射来,仿佛换了张面孔般凌厉而无情,倏忽间又在瞳孔中化作一粒微尘,下一秒便成了挂在眼睫上的水珠。 竟然像他在哭了。 第55章 相见时难 ========================= 魏寒拍了拍洛纬秋,指向路的拐角处。 那里斜出了一枝玉兰。此处是学校某条小路的尽头,很僻静,大片玉兰树将人影挡得严实。而初春玉兰开的时候,满树都是雪,一簇簇一丛丛,本是素净雅致的花,硬生生开出了一种繁荣茂盛的感觉。可这一枝不是,这是落单的一枝,花骨朵欲张未张,露了个口,伶仃又寂寞,像一桩刚开了头就再无下文的心事。 金澜就站在这朵玉兰之下,花影映在他侧脸上。 “好好说,”魏寒伏在洛纬秋耳边,低声说:“你可别骂人,一定好好说。”言毕,他又拍了拍洛纬秋的肩头,然后从金澜旁边走过去了。 擦肩而过的时候,魏寒还对金澜说,学长,借过一下。 其实如果问魏寒对金澜的观感,问他觉不觉得金澜是个坏人,他会毫不犹疑地说不觉得——哪怕闹出了这事,他还是会这样说。他没有见过金澜几次,就算加上这次去质问他,也就一只手便能数过来。他还记得自己略带着怒气去找金澜时,还差点激动地拍桌,结果坐在他对面的那个人也只是一语不发地听他发完了整整一通火。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但不意味着没有认真听。他神情之专注,让魏寒觉得他仿佛在一个字一个字咀嚼那些带着脏字和怒火的言语,一个字就是一个刀片,他偏要嚼出满嘴的血,然后再囫囵着吞下去。 不像是心虚而沉默,这仿佛是一种自我惩罚。魏寒于是不忍再说了。 金澜等了片刻等不来下一刀,才开口:“他还好吗?” 乍一听还是十分平稳的语气,只有最后的尾音是虚浮的。就像看似工整的笔迹,不细看绝对看不出最后落笔处的颤抖。 纯色的衬衫和外套,眉眼柔顺。金澜身上有一股宁静的力量,可静能生慧,也能自伤。大概他每一根睫毛就是一根栅栏,当他移开目光向下看时,所有汹涌的情绪都被关在眸子里了,能显露马脚的也就一个不自知的尾音。 “你说呢学长,”魏寒无奈,他叹了口气:“不好,可差了。” 金澜双手交叠放在桌上,头微微垂下,像是快要萎谢了:“都是我的错。” 魏寒没惊动洛纬秋,他自己辗转打听到金澜的联系方式,又自己去找他。当他回到寝室后通知洛纬秋按时赴约去“谈一谈”时,洛纬秋给他的反应其实更堪称迷惑: 当时洛纬秋说:“你联系上他了。” 魏寒点头:“对啊。不然我们还能是心有灵犀偶遇到的么?” 洛纬秋别过头去:“我没有找到他。” 打电话没人接,在宿舍楼下也没有等到。 我都没有找到你,为什么别人可以啊。 * 洛纬秋站在那里,脊背挺得很直,像一段倔强的枝干。他看着金澜,金澜回望他。最后洛纬秋将头扭过去了。 洛纬秋就这样开口了:“你骗了我。” 这是事实,金澜没有说话,他低下头,在原地被静默折磨着。 “我这么信任你,你骗了我。” 美人隔云端 第52节 不是“我这么喜欢你”,而是信任。无论是金澜还是望月,他一向都很信任。洛纬秋在意的东西不多,对亲近之人的信任是他安身立命的倚仗。可事实犹如一记耳光,将他打了个眼冒金星。 “对不起。我早该告诉你的,对不起。” 其实金澜想说的是:“我喜欢你,这是真的。”纵使这段关系里掺杂了99%的假,可这1%是真的。金澜没有把握,对洛纬秋来说这1%是否弥足珍贵,是否能抵消那99%的虚伪。他也曾下定决心要和盘托出,将误会和心意都解释清楚,但那点勇气如今被突如其来的变故生生打碎,毕竟自己坦诚与被人揭穿,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金澜曾在很久很久之后回想这一天,他发现自己从头到尾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没有及时开口。可此时此刻洛纬秋梗着脖子,一直没有回头,连眼角余光都不肯施舍给他。 倘若他说“我喜欢你”,而洛纬秋说“你真恶心”呢? 金澜真的没有信心。 风寂了,鸟悄了,天地都静了,仿佛整个世界大气也不敢出似地旁观这二人在吵架。可他俩明明谁都没有开口。只剩沉默在个中嘶吼着。 最终金澜不自觉地也支起身子,仿佛强弩之末般,拼命忍住了汹涌的情绪。嘴中的铁锈味又开始蔓延,金澜从一开始的忐忑逐渐转为镇定,他最终没有再说什么。如果说他即将一无所有,那么他拼死留下的最后一件宝物,就是那无人在意的尊严。他想他不是一个坦诚的人,不是一个诚实的人,他纠结,他扭曲,他没有优点,他不讨人喜欢,那么他要成为一个有自尊的人。否则除了自己,还有谁肯爱他呢? 人真是精妙的生物,会有突如其来的脆弱,也会有不合时宜的固执。 但,一个说谎者,一个始作俑者还奢求自尊,金澜有那么一瞬觉得自己真是太不要脸了。 其实,他本就该一无所有,金澜还清楚记得洛纬秋在教学楼前说他不喜欢男人。他和洛纬秋的好时光,所有的温存,都是他骗来的。那么现在不过是让事物都回归到应有的原位,就算多说一句“我是真的喜欢你”又能改变什么呢。 古老的俗语告诉他,报应不爽。金澜对这种造业之后就要还业的因果规律无异议。与此同时,他心底有个声音犹如恶魔的呓语:痛苦吗,这是你应当偿还的代价。 金澜品尝着痛苦,把这一切当做是理所当然的惩罚。再开口也改变不了结局,失去的已经注定要失去。 半晌无人说话,洛纬秋就转身走了。他实在很难过,眼里甚至蓄了一些泪水,如同树上开出了晶莹的花。他在转身的刹那用力眨了眨眼,于是花便簌簌落下来,铺陈满地,一片狼藉。 洛纬秋在转过一个路口的同时用手背随便揩了下面颊。旁边一个学生同他擦肩而过,还诧异地多看了一眼,不知他遇到了什么伤心事需要边走边流泪。 他们识于冬季。春天万物复苏,本以为一切会有个顺心遂意的开端。 如今花落了,春天也该结束了。 金澜留在原地,他看着洛纬秋刚刚站过的地方,好久一动不动。 他其实有很多爱意与愧意要倾诉,倘若此刻有个人路过这里,上前问他怎么了,金澜可能会抓着那人说上个一天一夜,说他有多么活该,说他是如何偷取一颗心的。 但抬头看正在轻摇叶子的树枝,只有风愿意途径此处。 * 后来又过了几周,洛纬秋给金澜打了电话,原因有点无厘头:他想要回那只兔子的抚养权。 金澜这次倒是接了,但却口气不善。他直言不行,他说当时说了由他养就是由他养,现在又不是离婚了需要分割财产。 洛纬秋急了,说当初可是我们一起捡的啊。 金澜表现出了难得一见的强硬,他说不行就是不行,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洛纬秋气到直接挂了电话。 金澜默默将手机放到桌上。他没有告诉洛纬秋的是,其实他“出狱”的当天,就发现兔子死了。 当时受他所托按时来给兔子喂食的同学周末两天陪女朋友出去玩,一时忽略了这件事。而兔子这种生物的肠胃十分脆弱,等回来之后就发现不行了。 金澜将它埋在了学校花园的小径旁。 同学自然是十分愧疚地来找了好几回金澜,说什么都要请他吃饭,实在不行他愿意去买个十只八只兔子补偿金澜。 “我靠,这该不是你们做实验要用到的吧?”同学非常紧张,如果一不小心弄死了人家的实验品那可是耽误毕业的大事。 金澜摆摆手,也婉拒了任何补偿。 他原本还纠结如何跟洛纬秋开口,然后就收到了魏寒的消息。 这下好了,他想,他不必纠结了,大概洛纬秋已经在恨他了,难道还怕他多恨一点吗? 可没有想到在他听到洛纬秋的声音时还是说不出口。就让兔子继续活着吧,在他编织的虚幻的谎言里。 他们之间好歹还有最后一个维系物,还有最后一个连接点。就算洛纬秋从此再也不见他,可在想起那只兔子时,他还是可以顺便想一想他。 金澜站在窗前,正巧可以看到宿舍外的那条年久失修的小路。刚下过雨,松动的地砖下满是泥水,任何人踩过那里都要小心翼翼,而此刻有个男生大咧咧地走在上面,不小心撬动了地砖的一角,于是立刻被溅了一裤脚,场面十分滑稽。 是很好笑,金澜也的确笑了一下。 然后他用手捂着眼睛,慢慢地,缓缓地,背过身去。 金澜的邮箱里还躺着一封邮件,来自老邹。 邮件内容只有几个字:审核通过,速办签证。 * 金澜是直接从学校这边走的,他没通知任何人离开的日期,因此自然也没有任何人来送他。 老邹倒是知道他几号离校,但他才懒得管,又不是要去上托儿所的小孩,成年人坐个飞机有什么难的。 金澜的确没想到他真的能通过审核,刚看到邮件时他还以为是老邹搞错了。 但事实就是如此。他被选上了,而付小芸落选。 登机之前金澜想到了洛纬秋。说来好笑,金澜小时候曾看过一个有关飞机失事的电影,当时给他留下了不小的阴影,从此每次上机前都不由自主地忐忑一下。这次也不例外。于是,他在候机的时候编辑了一条很长的消息发给洛纬秋,将他这些时日的不安、期待一一如实道来。 他想他这点隐晦的心思藏了那么久,最后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说了,却被人在那种情况下公之于众,简直十足狼狈。但是再狼狈的情愫,他也不想到最后都没有见光的机会。 但其实这更像是借口。作为一个成年人,他早就明白飞机失事的概率是很低的。他此刻不过是利用那一丝忐忑撬开压抑的心门,给自己一个放纵的理由。更重要的是,他即将离开,这是一个绝佳的逃避的机会,他可以在逃避之前放任自己做一些大胆的事。 是的,他是同性恋,他对洛纬秋有一些非分之想。洛纬秋会觉得他很恶心吗?没事,就算有,他也看不到洛纬秋脸上的厌恶之情了。 发完短信后金澜忽然有些后悔,那天应该多看洛纬秋几眼。 万一……真是最后一眼呢? 他以为那次没头没尾的谈话就是他出国前的最后一面了,但其实不是。 前一周,金澜班上有位同学家中临时有事,要离校几天,可他还在学校后勤处办公室做着兼职,找了一圈没找到能帮自己代班的,最后找上了金澜。 金澜答应了。临出国前他确实没什么事要忙,连老邹都不再给他派发任务,只是让他准备一下出国,省的到那边不适应。 那天天气晴好,他一个人坐在办公室的电脑核对一张清单,午后的暖风吹进来,白色窗帘涨满,像亟待启航的帆。涨满到极致后被吹破,窗帘高高扬起来,风钻入室内翻动纸张与书页,哗啦啦地响。 风是暖的,温柔拂过室内人的眉目,吹得人昏昏欲睡。 金澜不推辞春天的入梦邀请,他以胳膊为枕,趴在电脑前睡了一会。 白窗帘,白衬衫,白色的纸张正翻动着它的裙角。 洛纬秋推门而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他是顺路来帮班上的文艺委员来交一个晚会所需要的道具名录。 一开始是愣住,后来忍不住地看。看柔软鬓发被风吹起,看衬衫下摆被风撩动。 看到袖子被挽到手肘处,而修长白净的手指还搭在键盘上,像是正在准备输入某个数据。 看到红润的嘴角微微勾起,此刻看来是在享受一个好梦。 看到瘦削的身形在桌前弯着,而另一只手向他摊开,是一个邀请的姿势。 洛纬秋于是忍不住迈步向前,想再看仔细一点。 他此前也曾想过望月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他觉得“她”应该是斯文和善的模样,说话也轻声细语的,言谈举止一派温柔。此时此刻,他才将眼前这个人同幻想中的形象联系起来。 他确实在怪他,怪他为什么不能及时被自己找到,怪他为什么一言不发。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他情不自禁地打破这一室宁静,就站在暖风之前,向金澜发问:“我最怕别人什么都不说就走了,你知不知道?” 末了,他自顾自地笑了一下:“对,我还怕别人骗我。你可真是都占全了。” 他对着柔软的春天打开坚硬的外壳,对着一个睡着的人叙述自己不为人知的脆弱。 * 洛纬秋在收到短信之后其实想了很久,但没有结果,他依然不能确定自己能否接受男人。其实那天他也没说错,他确实从未对哪一个男人产生过一丝一毫的绮念。至于他表哥说他不是直的,估计只是醉后信口开河,或是那男孩听错了。 手机在手里攥了许久,他还是回拨电话过去,得到的却只是“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之后洛纬秋也试着再次路过后勤处办公室,却发现坐在原先那个位置的是另一副陌生面孔。 他试着询问此前在这里代班的人去哪儿了。 “哦,你说金澜啊,”那个人头也不抬:“他出国啦!” 那一刻洛纬秋开始生气,第二次了,这个人又一言不发地消失。况且这一次还把这么困难的问题留给他一个人思考! 第56章 望穿秋水 ========================= 金澜觉得自己的适应能力有进步,虽然开始稍微有些不适应,但过了一周左右也就还好了。唯一让他时时感到不适的就是他所在的这座城市离海太近,太过潮湿。说来也怪,在国内时他总是嫌弃北方天气太干了,如今居然也会怀念那干燥无水分的风。 在这里,晴朗的天气里走在街上,扑面而来的海风夹着咸味,他甚至有种能在空气里看到盐粒的错觉。但就算如此,一个月里也没有几天是晴朗的。总是下雨,下雨会带来难耐的潮气。来来往往的脸、各种颜色的眼,藏于款式各异的伞之下。有次金澜从华人超市出来时突然落雨,而那天正好忘记带伞,他被迫站在一个站台旁避雨,路边一对情侣说笑着路过,两个人挤一把伞。 一把伞,将他们与这个湿漉漉的世界彻底隔绝。 那把颜色艳丽的伞,他后来还会时常想到,是灰扑扑的冷调视野里难忘的亮色。 金澜并没有经常想起洛纬秋。 他觉得,感情这桩事,其实只占人生的很小一部分。说微不足道,好像太过没心没肺;但,的确没有什么大不了。世界这么大,人的情绪都是沧海一粟。 更何况,他的感情经历还远远称不上传奇,除了男装女一事堪称奇葩之外,其他环节大概对于在爱与欲中起伏沉沦的成年人来说,都太不值一提了。 他甚至还没有握过他的手。 金澜并没有经常想起洛纬秋,最多只有三次而已。 第一次是被秦岁安拉去看城中剧团表演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时,看到最后罗朱双双殉情的那一幕时,即使早已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他还是忍不住感到难过。他听到演员在台上谢幕之前说: 「…go hence to have more talk of these sad things: some shall be pardoned, and some punished…」 (去吧,多谈谈这些悲伤的事。有些人将被赦免,有些人将被惩罚。) 如果爱足够伟大,何以会感到悲伤?如果爱果真渺小,何以总是有人抱一粟以求生? 自然是没有答案。 从剧院出来时秦岁安借着路上一点灯光看出他心情不好,惊诧道:“你怎么了?” 还未待金澜回答,她就自顾自地分析出了结论:“你想家了?”然后还很贴心地安慰他:“没事的,其实我也有点想家。一想到男主叫罗密欧,我突然想吃我家那边的菠萝蜜了。” 那一秒金澜发现秦岁安可真是个人才。 “你不喜欢戏剧?怎么想来看剧的?” 美人隔云端 第53节 “啊?因为刚好有免费票啊。” “这样啊。” 金澜与秦岁安专业不同,参与的不是同一个项目,只是在留学生聚餐会上见过,而秦岁安本人又是个十足的自来熟,开朗大方,做事风风火火的,看不惯金澜时常落单一个人默默吃饭,于是有什么事都一定要叫上他。三番五次下来,金澜倒也不愿意拂了她的好意。更何况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有个朋友很重要。 第二次是在图书馆的走廊里,秦岁安正在第一百次地跟他吐槽这里的食物到底有多难吃时,有个高个子男生与他们擦肩而过。 金澜当时真的惊慌了,那个体型,那个侧脸的轮廓,卫衣加休闲裤的打扮。 秦岁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你熟人?” 男生在前方拐角处回过脸来,看清了,不是同一个人。 金澜摇头,随口说道:“不,只是原来见过……” “怎么可能,”秦岁安快人快语,她毫不留情地拆穿:“ken是亚裔,他从来没去过中国,你梦里见过啊?” 金澜笑了:“嗯,就是梦里见过。”然后又问:“你怎么谁都认识?” “哈,那必须,你跟姐姐说实话,是不是看上那帅哥了,你求求我,我就带你去他们那帮人的派对……” 金澜此后开始热衷于参加各种派对。他没那么走运,所以只有几次蹲到了那位帅哥。有一次他刚结束一个论坛会议,一身西装还没有脱就被秦岁安拉到派对来了。当时他随便端了一杯饮料,然后安静坐在室外的吸烟区,看着不远处ken的侧脸,一支接一支地抽。 金澜会抽烟,但却不爱抽,也没有烟瘾。但是现在在这里,他需要烟为他将现实与理想之间撕开一条细微的缝隙,让他在缝隙中短暂失神。有时抽得急了,一晚上就能抽完一包万宝路。 他的眼神太过赤裸,太过大胆,毫不遮掩,明晃晃的,饱含欲望可又十足寂寞,像在滂沱雨夜中独行的车,无尽黑夜里,潇潇雨幕中只有一束孤独的白光。 像是要把他曾经不敢做的事情,都在这时找补回来似的。 他只看了十几分钟,对方就注意到他了,毕竟像金澜这样漂亮的青年还是十分显眼的。于是ken也开始回看他,从脚到头打量他。 鞋子的款式略显普通,上面是一小截白藕似的脚踝,修身的黑色西装裤,细窄的腰,纯白衬衫领口微敞,露出一段锁骨。一抹火星夹在骨感十足的两指间,白烟聚起又散开,后面是正在吞吐气息的唇。 ken端了杯酒走过来,在金澜面前站定:“may i sit here?” 金澜笑笑,掐了烟,一句话也不说,捞起外套就起身走了。 别人都是喝酒需要配菜,他是抽烟时,需要就着一个侧影来佐味。 烟里没有酒精,可抽到最后人居然有几分醉意,但在侧影转过身来时如梦初醒。到底不是一个人,正脸看着不像,一开口就更不像了。 从那之后金澜再未参加过任何派对,他宁愿在假日开着租来的车去乡下兜风。僻静的公路上半天等不来一辆车,两旁是荒芜的草,而他坐在车内,看着一轮太阳缓缓下沉,然后在座椅上闭上眼,试图将血红的落日溶在眼里。 第三次是给房东太太的孙女carol补习中文。金澜所租的公寓位于城郊,房东是上个世纪移民过来的中国人,老了之后不能落叶归根,于是对他们这些留学生一向热情,试图从相似的轮廓和乡音上找寻故土的慰藉,甚至对自家孙女的汉语教学也颇为上心。只是年纪大了,自己看报纸尚需要举个放大镜,要教carol一笔一划地写字实在过于困难,于是几次登门,希望金澜方便的话能在周末拨上一个小时,来看着carol学汉字。 报酬实在丰厚,更何况也不费事。carol在旁边费劲地描字,金澜就对着电脑写实验报告。 “嘿,金,”毕竟是八九岁的小孩,坐久了也厌烦,于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找金澜说话:“我可以吃个甜点吗?它都要冷了。”祖父母和父母都是华裔,从小在这样的家族氛围内长大,carol的中文口语还是很不错的。 “可以啊。”金澜说。 carol的手立刻伸向桌上那盘舒芙蕾,双腿开心地在椅子上晃荡。 “那我来看看你写得怎么样了。”金澜停下工作,手伸向carol面前的笔记本。 “no!”carol手里还拿着勺子,失了先机,没能护住本子,立刻悲鸣一声。 金澜翻了两页,忍不住笑出声:“太阳的太,你忘了里面还有一个点啊。你写的这个字是大。” “它们很像!” “差多了。重写吧。” carol气呼呼地撇下勺子,重新拿笔,给每个忘了点的“大阳”补上那个“点”。 “写好了!” “不行,你这样是不会记住的。”拿人钱财,忠人之事,金澜露出了严肃的一面。 “哦,i’m sick of it!” carol试图贿赂他:“你也吃一点吧?” “……不了。” “为什么?你喜欢其他的吗?cheesecake?” 金澜对着她笑了一笑:“因为我不爱吃甜食。” “真的吗?为什么?我的朋友们都爱吃啊,你是从小就不爱吃吗?” carol托着下巴想到一个自己新学的一个词:“难道你有糖尿病?我妈妈说有糖尿病的人不能吃甜的,所以她从来不让爷爷吃。” “你想知道?” carol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满脸都写着“我要听故事我不要写字”。 “那你先改错。要认真写。” “……” 又过了二十分钟,carol重新奉上认真改好的作业,然后期待地看着金澜。 这么郑重其事地,金澜倒觉得,其实这事根本没什么了。 “或许谈不上从小都不爱吃,”金澜走到窗边,望着远处那片海:“我的父母很早就分开了,所以我从小是我妈带大的。那时候她在一家蛋糕店工作,工作很辛苦,不能带我出去玩,也不能给我买零食玩具,我唯一经常吃的‘零食’就是她下班后带回来的、当天没有卖完的蛋糕。” “天天吃,于是终于吃烦了,可是不能不吃,我不想让她伤心。” “后来习惯了,还带到学校里当早饭吃,然后慢慢地,其他同学都以为我真的特别爱吃甜点了。” “然后从小到大,和同学和朋友一起吃饭,他们都很照顾我,总是特地跟我说,这个菜是甜的,特地给你点的。” “其实以前我也会按照自己的心意点菜,但是大家都很惊讶的样子。后来我想,算了,那就吃甜的吧。为了不让别人伤心,也为了不让别人惊讶。” carol点点头,她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有:“那你一开始说清楚,不就好了吗?” 金澜笑眯眯地看着她:“是啊,一开始说清楚就好了。” 太多的事情,都错在一开始张不开口。 carol想了什么:“你为什么对我就能说实话呢?”她嘟起了嘴:“你难道不怕我伤心吗?” “因为你可爱。好啦,不要不开心了,我可是把我的秘密告诉你了。” “真的吗?”受到莫名的信任,carol于是立刻开心起来:“你没有跟别人讲过这件事吗?” 金澜想了想,说:“其实还是有的。我对我喜欢的那个人讲过。” “who?他在哪里?他长得好看吗?” 金澜对她招招手,示意她过来。carol跳下椅子,蹦蹦跳跳地过来。 金澜指向窗外海平线上的那轮太阳。 纤薄的海雾像点滴积累的情绪,它们积聚在一起,时常遮蔽视线,最终凝成靛蓝海面上一片不透明的白,仿佛未坦诚的心绪。金澜觉得,如果把自己的心具象化,那应该就像那片海雾。浓雾下沉,雾中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只有一个模糊的灰白剪影。 但是太阳出来之后一切都变得不同,雾气上升,周遭的景致逐渐明朗,海面重归平静,至多在海风飘荡时略有起伏,像一匹柔顺的缎子,令人想要亲抚。 “太阳?”刚改完错字,carol对这个词印象深刻,她一脸不悦:“你骗我,人怎么可能住在太阳上。” 金澜摇摇头:“不是太阳,是太阳升起的地方,是东方。” 海风卷起他柔软的头发,顺着面颊掠走了他未说出口的思念。但愿海风慈悲,能跨越陆地,跨越海域,将一句我好想你送致遥远的东方。 十几个小时的时差,金澜那边还在中午时,洛纬秋正溺在深夜的梦里。 他梦见蓝天白云,梦见金澜站在海边,嘴巴一张一合,好像在说什么,但距离太远,听不真切。洛纬秋向前跑了一段,两个人近了些,可还是听不清。最后他不得不走了好久,走得好累,才走到金澜身边。 梦里的金澜示意他低头,他附耳过去,心想这次总算可以听清了,却不曾想在低头的一瞬间,金澜忽然抬头在他脸上轻啄一口。 一个比蚊子叮都要轻的吻,生生将洛纬秋吓醒了。 他在黑暗中,从床上坐起来,重头审视这个梦。 这离广义上的“噩梦”绝对有十万八千里,梦里没有怪兽,没有丧尸,没有无法结束的考试,没有算不出的题。 蓝天白云不可怕,大海不可怕。难道可怕的是金澜吗?也不对。梦里的他表情温柔,眉目间甚至带着忧伤。 到底是为什么? 前两天学校举办校园戏剧节,洛纬秋原本对这类活动毫无兴趣,但那天还是鬼使神差地走进礼堂,看了一出戏。 是学校戏剧社新编的《梁祝》。这次的改编力求新意,主打欢乐,因此改掉了原本那个珠沉玉损的结局,给了梁山伯与祝英台二人一个美满的结局。 故事的最后,反派退场,佳偶自天成。 洛纬秋忽然很羡慕这一版的梁山伯。不仅是为最后那个happy ending,还为祝英台是个女的。 如果,梁山伯在祝英台还是男儿装、二人以兄弟相称时就动心了,那他会怎么选择? 想必就算是纠结也无需太久,因为祝英台终究是女儿身。 皆大欢喜。多好。 一个念头跃入心头:如果金澜也是个女的就好了。把洛纬秋自己都吓了一跳。 只要他是她,他宁肯金澜骗自己,宁肯金澜不辞而别。洛纬秋第一次这样喜欢一个人,他在心中对金澜退步再退步,他的底线可以一低再低,最后却发现,只有这一步是无路可退的。 魏寒早上醒来之时,看见洛纬秋坐在床前发呆。 他问洛纬秋怎么了。 洛纬秋面色不佳:“我心情不好。” “啊?”魏寒揉揉眼,说:“为啥啊?” “学长。”洛纬秋言简意赅。自那件事之后,在他们二人之间,“学长”一词就专指金澜了。 “嗨,你一提这事我就生气,我上次好不容易给你俩搭了线,有啥仇有啥怨不能当面解释清啊?你俩真行,一共就说了不到五句。你现在好了,你难受,结果人家跑了,你想骂他都没地骂了。” “……你又不是在说媒,什么搭不搭线的。” “操,我说了那么多,你就听见个搭线啊。” 看着洛纬秋落魄的样子,魏寒也不忍心了:“哎,算了,反正他也快回来了。我记得好像是秋天?还是冬天?我等会再看一眼。” 这次洛纬秋成功抓住了关键:“你怎么知道的?” “啊?”魏寒挠挠头,说:“就,他发邮件跟我说的啊。” “邮件?” “对啊,难道还是打国际长途啊?那可老贵了,我记得我表姐出国的时候……” “你为什么会有他的邮箱?我都没有他的邮箱。”洛纬秋盯着他。 魏寒觉得他这个问题问得十分没有水平。“这不废话吗,你不找他要怎么会有?” 美人隔云端 第54节 “你找他要了?” “这个……”魏寒在脑海里搜寻着相关的记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那天的情景:“不是我要的,他主动给我留的,他说有时候可能会没有及时看到手机没电,接不到电话,有什么事就给他发邮件,一般来说,他一天要看好几次邮箱。” 洛纬秋皱着眉,脸色好像更难看了。 “你咋了?” “……那天找不到他的人是我,他从来没想过给我留邮箱。” “多大点事,我这就把他邮箱发给你不就得了。” 愤怒和伤心终于在眼底集结,洛纬秋忽然失望到了极点,难受到了极点。邮箱只是一个导火索,他绝非吃魏寒的醋。他愿意为金澜步步后退。他说谎,他原谅。他不辞而别,他依旧原谅。他还能怎么为他退步? 可是为什么这人从头到尾就好像没有心疼过他一样,不仅骗了他,还要留他一个人在此地挣扎思索,还连一个备用的联系方式都不给他留,让他的所有退步成了一个一厢情愿的笑话。金澜口口声声说喜欢他,这是不是又是他的谎言? “我不要。” 魏寒一愣。 洛纬秋开口了,他的口气一开始还算镇定,到后面逐渐失控:“他的邮箱是什么好东西吗?我非有不可吗?他什么时候回来关我什么事啊,他最好一辈子别回来!不然我——” 不然怎样?他终究没有说下去。 “操你发个屁火啊,一个邮箱地址,又不是他家祖坟地址!你……”魏寒觉得洛纬秋简直莫名其妙。 却见洛纬秋的眼睛盯着膝盖,头慢慢低了下去,十指无力地插在发间。 魏寒见过各种样子的洛纬秋。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见洛纬秋发火,却是他第一次见到他如此伤心。 当晚,魏寒偷摸给金澜发邮件。 「学长,你快回来吧,洛纬秋最近不大正常。」 魏寒寄希望于金澜,他有种奇异的直觉:金澜能治好洛纬秋。 正赶上那边金澜白天看邮箱,回信来得很快: 「他说什么了?」 说什么了?魏寒回想起洛纬秋那番话。 魏寒感到为难:总不能说,他说你最好一辈子别回来吧…… 但好在他领会精神,紧扣要点: 「反正等你回来之后把你们之间的恩怨了结一下,他估计就好了。虽然学长你当初没有及时澄清身份这事是很过分,但是人生有什么过不去的呢?实在不行你让他骂两句,然后大家桥归桥路归路,以后都没有牵扯了。」 ––––––––––––– 文中内句台词出自《罗密欧与朱丽叶》第五幕第三场第二十景(其实就是结尾的地方)。 第57章 不期而遇 ========================= 金澜的确提前回国了。但不是为了洛纬秋。 在国外的公寓里收到邀请的那一刻先是吃惊,然后恍惚起来。已经多少年没见了呢,算不出来,因为不能确定到底是从哪一天断了联系的,所以离别的期限也不明朗。 没有“我们再也不要见面了”这种明确的话,似乎就是从某个时间节点开始,两个人之间的话越来越少。而突然有一天,平时放学都要一起回家的人,原来也会在自己在班门口等待时,十分不自然地出来说一句:“我今天有事,你先走吧。” 慢慢地,慢慢地,见面的机会也几近没有,就这样彻底断了联系。偶尔在学校走廊或食堂里碰到时,也不过蜻蜓点水般掠过一眼,然后各自将头扭到不同的方向。 原来与多年好友绝交是这样的流程。 甚至到如今,一个能直接联系到彼此的方式都没有了,连结婚的消息都是通过同学的同学辗转得知。 当时带话的人是这样说的:“佟楚说,你如果方便的话就来看看,大家一起吃顿饭,实在忙的话就算了,不强求。” 金澜看了看日期,又考虑了一下项目的进度与排期,最后加班加点忙了两个月,提前半个月申请回国。 于是,在一个冬夜,金澜乘坐的飞机降落到了h市,而非学校所在的城市。 下了机坐摆渡车时窗外开始飘雪,金澜还拍了几张照片,发给原本在h市上大学的秦岁安,虽然黑乎乎的根本看不清什么,但仍然可以气得她在群里嗷嗷叫:“啊啊啊老娘也想回去!” 金澜回:“先把你的报告写完。” 秦岁安拉黑了他。 窗外的确一片漆黑,只有远处有一点星星点点的光,时明时灭。摆渡车到站后,人们依次下车,金澜坐在最后,他在经过前面一个位置时,发现一位戴眼镜的女士起身准备下车,可她的手包还放在旁边的空座上。金澜出声提醒了下,那位女士才发现自己的疏忽。 “谢谢你。”当时她回头,向金澜微微一笑。 本只是旅途上的一个小插曲,却没想到他在一小时后再次见到了这位女士。当时金澜拖着行李箱来到原本预定好的酒店,可前台却查询不到他的订单信息,最后还惊动了大堂经理。结果好一番忙活,得出的结论是酒店的预约系统出了问题。 已经过了10点半,金澜无心为难人,只是宽和地说:“那现在重新给我订一个吧。” 前台小姐挤出一个无奈的笑:“对不起先生,今晚房间都满了……” 金澜回头望了望玻璃幕墙外越来越凶的雪势,再拖着行李箱走回这样的一个冬夜里需要不小的勇气,他只能先通过手机查看其他酒店的住宿信息,却发现临近的酒店都已经满了。正在他在原地踟蹰迟疑时,一位原本一直坐在大厅沙发上看报纸的女士站起来,向金澜走来。 这位女士看着身量纤纤,但却气场强大,不动声色之间,金澜忽然发现他周围的几位酒店工作人员都紧张起来了,有的还低下头,不敢直视她,只有领头的那位经理点头叫了一句“洛总”。 被称为洛总的女人只是微微颔首,然后将目光投向金澜:“先生,不介意的话,我给您另外安排一个地方落脚吧。” 听到声音,金澜才想起来她正是摆渡车上的那位女士。金澜在此刻打量着她。 双眼皮微窄,露出一种东方式的柔美,可眼窝深邃,眉弓立体,凌厉之色突显。直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气质优雅但冷清,给人一种很难接近的感觉。 ……好像有点眼熟。 不知为何,金澜总觉得这位女士是可以信任的人。何况看其他人的反应,她绝非什么泛泛之辈。 就在金澜拖着行李箱跟她走向停车场时,忽然听到几句身后人的窃窃私语: “洛总是不是看上这个年轻人了……” “别瞎说!” 等坐上了那辆白色宾利之后,金澜忽然后悔起来,谁说非泛泛之辈就一定是好人了。他原本以为她是想带他去有空房的其他酒店,但看车驶过一个接一个路口,她始终没有停的意思。 而坐在驾驶座上的女人只略略瞟了一眼后视镜,就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先生还在学校念书吧?我儿子和您是同一个学校的。” 金澜一愣:“您是……” “叫我洛小姐就好。” “……洛小姐怎么看出来的?” “您的电脑包上有学校的logo。” 金澜低头一看,果真如此。那是院里一次活动送的纪念品,质量还不错,一直用到现在。 洛小姐一边开车一边说:“我儿子现在一个人在家,不爱出门,家里也没有其他人……先生既然和他是校友,可能会有一些共同话题。好吧,其实我是希望能有人陪他说说话——请问先生怎么称呼?” “我姓金。”金澜又狐疑:“学校现在没有放假吧,怎么会在家?”原来已经有了这么大的儿子,可她看面相也不过三十出头。 洛小姐答:“他前阵子受伤了,就一直请假在家……虽然他一直不怎么爱说话,但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越来越沉闷,像变了一个人。” 她笑得很得体,唇角弧度都仿佛经过仔细计算似的,给人一种一丝不苟之感:“虽然是我生的儿子,但从小到大一直对我很叛逆,我想,或许让他和同龄人在一起说说话会好点……让金先生见笑了。” “哪里,”金澜口气中流露出担忧:“可是我这个人也不怎么会聊天……” 搞了半天原来是让他去带孩子,金澜有些无力地扶额。 洛小姐说话很干脆,谈吐之间果决而坚定:“您不必有心理负担,大可以多住几天,只当做是我们酒店运营失误的补偿就好。” “这倒不用,我只是来参加朋友婚礼,很快就要回校了。” 车身没入一个长长的隧道,两人一时陷入无言。直至出了隧道,暖黄的灯光从前面打过来,纷纷扬扬的白雪落在车窗,然后随即被无情的雨刷驱赶。 有时风裹着白点涌过来,扰人视线。金澜向远处望去,发现地上已经积了雪。 雪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愈发嚣张。 算了,他在心中微叹,凑合一晚,等天亮了再出去找别的酒店就好了。 车顺着江岸拐入一片高档住宅区。这个楼盘开发很早,地段良好,毗邻江畔,景致优美,如今已经升值数倍。按当年的价格来看,也绝不是普通人能够买得起的。不过对于这位洛小姐来说,这应该只是她诸多房产中的一套而已,毕竟从她话语之中金澜能够察觉到,这个“家”,她是不常回的。 眼看快到目的地了,洛小姐突然开口:“金先生,我这个儿子,他性格不是很好,如果冒犯了你,还请你多多包涵。” “不要紧的。”金澜想,反正天亮他就走了,还能怎么冒犯。 洛小姐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份堪称温柔的笑意,借着车内微弱的光线,金澜甚至能感受到她眼中柔和的母性。只听她说:“但是他本性不坏……他很温柔的。” 车停在一栋楼前停下,二人下车。洛小姐掏出钥匙,然后转身对金澜说:“我先进去和他说一声。” 金澜点头。 洛小姐转身上了台阶,打开房门,走入玄关。这里的楼房多是跃层结构,一户上下连接两个楼层。金澜抬眼,顺着那点门缝看去,一楼是一片漆黑,只有二楼某个房间里似乎还开着灯。 不到两分钟一楼的灯也开了,里面似乎传来二人的争吵。不过隔音很好,金澜也听不清到底在吵什么,只隐约听到有个男生很激动地喊:“谁准你把男人带到这里的,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嗯,这就是很温柔吗? 金澜还站在门口,借着那点屋檐躲雪。 月色微凉,雪落无声,路边灯光幽幽,这个夜晚本该清净而美好,但身后细细碎碎的争吵声又令人实在头疼。金澜思索了下,觉得还不如找个24小时的快餐店将就一下。 他伸手去拉那扇未关紧的门,想直接告诉洛小姐不必费心了,他这就走。 厚重的门被一点一点拉开,里面的灯光泄出来,照亮了金澜的脸,而他身后是茫茫的雪夜,寂寂无声,云层浓厚,远处天际还有半个不甚清晰的月牙。 月,雪,还有站在灯光尽头的人的脸,都是清淡的白。 映入洛纬秋瞳孔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而金澜也看到了站在客厅中央的洛纬秋。房间温暖,他只穿着一条灰色的棉质睡裤,上身赤裸,精干的肌肉覆在宽阔的骨架上,肩颈线条流畅,背肌结实,而小臂正因为此刻紧握拳头而曲线微隆。 两人的目光凭空相撞,显然都没想到再见是在这样的场景之下。而脸上的表情,或由无奈转向震惊,或由不忿转向慌张。而一旁的洛小姐作为在商界浮沉数十年的精英人士,反应快而敏锐: “原来你们认识啊。” 第58章 怦然心动 ========================= 金澜和洛纬秋,一个站在玄关,一个站在客厅中央,面面相觑了至少两三分钟。 美人隔云端 第55节 洛小姐丢下一句“我明早还有会,既然你们认识就多聊聊”就匆匆走了,而剩下两个人因为还没回过神来,都没能及时提出异议。 最后洛纬秋先反应过来了:他将脸转过去,悄无声息地结束了这场对视。 而金澜伴随着他扭头的动作也终于大梦方醒。他轻咳一声,打算趁气氛还没有进一步尴尬下去之前,拉着行李箱悄悄消失在门外。 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身后人察觉到了他的意图,于是一个阔别已久的声音在明亮的室内响起:“你要去哪里?”平日里有些低沉的声音在此刻被稍微拔高,似乎彰示着主人的焦躁与不耐。 仍是不真实感。 金澜还没有做好面对他的准备,际遇就同他开了一个玩笑。怎么会大半年没见,然后忽然在这里碰面? 这时听着他的声音,仿佛身处一场虚幻的梦境之中。 但他还没有说什么,洛纬秋又抛来了第二个问题:“你和洛淼是什么关系?你是她包养的新情人吗?” 金澜:“…………” 他想起洛小姐在车上时还特地强调了“他性格不是很好,如果冒犯了你,还请你多多包涵”。只是没想到这冒犯来得如此之快,而且如此直白和不留情面。 “……你在想什么?”金澜只好回头,他担心自己就这样一言不发地走了,会给他们本就不善的母子关系雪上加霜,只好耐着性子解释了一番。从机场到酒店,再到他是怎么坐上她的车,车上都说了什么,每个环节一一道来。 他虽不清楚人家母子间的恩怨,但今天这种局面既然和他有关,他也就不忍撒手不理。 金澜说:“就是这样,我和你母亲今晚才认识,什么关系都没有。”然后又说:“好了,是我打扰了,太晚了,你快休息吧。” 他的手按在门把手上,正要拉开。洛纬秋抢步上前,伸手拽住了他行李箱的拉杆:“你别走。” 金澜回头,强撑着若无其事:“还有什么问题吗?” 看着他平淡的神情,洛纬秋不知为何心中一阵酸涩。半年多的时间不长,还可以顾念旧情;但也不短,足够另结新欢。所以金澜现在对他是什么心情,他不敢说。 他们二人都默契地没有提那条告白的短信。 洛纬秋甚至怕如果他先提起,然后金澜会继续以这副平静无波的表情对他说“哦,你该不会当真了吧,我和你开个玩笑而已啊”。 被骗一次可以算疏忽,被骗第二次就过于可笑了。尤其还是被同一个人骗。 那一刹那洛纬秋的手攥紧了拉杆。二人僵持了一下,洛纬秋低头,试探着说:“外面雪很大了,这附近不好叫车,你的手都冻红了。” 金澜低头一看。其实刚刚不是在室内就是在车上,倒没怎么受凉,只不过今晚屋外的温度实在是低,他在门外站了那几分钟后又进门,一冷一热间手就涨红了。 “学长,”洛纬秋还是低头,不去看他眼睛:“你可以住在这里的。” 金澜还是想回绝,又被洛纬秋一句话堵了回去:“你是学长,我是学弟,不是么?学长来我家里暂住,我没什么不方便的——还是说,我们之间有什么其他不方便的关系了?” 洛纬秋刚洗完澡,身上还带着似有若无的沐浴乳的香气。他的身体,他的脸,全都离金澜如此之近,这是一种要命的蛊惑与吸引。洛纬秋的头发甚至还没干,水珠顺着侧脸淌下来,或者滴答滴答地直接落下来,落在肩处,落在胸前,落在鼓起的肌肉上,落在柔软的地毯上,刹那间不见了踪影。 其实金澜面对蛊惑,他心中还有那份从不出格的分寸感,他尚能自持。真正动摇他的,是一缕寒风伴着雪花,从门缝里涌进来了。洛纬秋没穿上衣,在风口中站着,一定很冷。金澜不敢去想,如果他执意要走,洛纬秋是不是就这样直接跟他僵持到门外。 ——“他前阵子受伤了,就一直请假在家”。 一个人被另一个人的肉体吸引,这其实没什么。 最要命的是,当一个人为另一个人感到心疼。 这才是沦陷的前兆。 一晚就一晚吧。他对自己说。 门关上了。冬夜的寒冷与室内的温暖彻底隔绝。 * 金澜放下行李箱,才来得及好好打量洛纬秋的家。 上下两层,中有楼梯连接,拉开窗帘就是这座都市最棒的江景,金澜不懂装修还有采光这些东西,他觉得这里或许算不上什么令人惊掉下巴的豪宅,但只就这个地段来说,也是他这个普通人不敢轻易奢望的。 但作为一个家来说,又实在太过寒酸。 客厅空空荡荡,只有一个窄小的沙发,地上铺着地毯,上面散落着游戏机的手柄,前面是一个巨幕电视,看来是有人经常趴在这里打游戏。 但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没有该有的那些家居用品,也没有哪怕一盆植物,空荡得连样板间都比不上。 客厅中心顶端有一盏流光溢彩的灯,模样倒是华丽,只可惜这么多年向下投射出的,就只有一个寂寞的影。 洛纬秋从二楼下来。 金澜将目光转向他,问道:“你受伤了?什么时候?现在怎么样了?” 这不是一个难回答的问题,只要如实说就好。但很奇怪,洛纬秋居然迟疑了一下,然后挠挠头,好像有点为难。 “怎么了?”金澜不懂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遇到了一个小车祸……” 金澜紧张起来,但看洛纬秋还好好地站在这里,似乎也没什么大碍。 “骨裂而已,其实早就好了。” “真的都好了?” “要我跳两下给你看么?” “……不用。” 金澜疑惑地问:“怎么会遇到车祸呢?遇到醉驾了?” 提到这个,洛纬秋忽然就更难开口了:“……没什么,责任在我。当时……闯了个红灯……” “好吧……”金澜还想再问,洛纬秋忽然打断他:“学长,你睡那一间。”洛纬秋指了指,是沿着楼梯上去,离楼梯口最近的那一间。洛纬秋刚才接过他的行李,就直接拎到了那扇门内。 “浴室就在房间里,你用我的东西就好。” “……那是你的房间?” 洛纬秋点头。 “那你呢?你睡哪里?”目力所及,所有房间都紧闭着门,金澜也不知道还有哪间可以住人。 洛纬秋拒绝和他探讨这个问题,他坐到沙发上,一边用毛巾擦头,一边摆了摆手:“你不用管我了,你上去吧。” 金澜还要开口,洛纬秋已经不再看他了。头转向窗外。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远处房子的屋檐上染了白,江面上有微光跃动,偶尔有汽车鸣笛声传来,却更显得寂静。 金澜只好转身上楼。站在楼梯上,金澜回了下头,从上而下看到洛纬秋还保持着那个姿势,静默地看着外面的雪景。 金澜没再说什么,上楼打开房门。一开门,扑面而来的那股味道非常熟悉,正是洛纬秋身上的那种香味。他一步入这里,就注定要被洛纬秋的气息包裹、封锁、围攻,无处遁逃。金澜忽然发现,住洛纬秋的房间真是一个十足的坏主意。 算了,只要心静就好。只要自己别乱想,几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明天一早就走了。 他今天坐了十二个小时的飞机,晚上又一直在不停折腾,心情也大起大落过,此刻已经是又疲又累。他脱掉外套,从行李箱里取出自己的睡衣,走进浴室内。洛纬秋刚才上楼的工夫,已经把热水都给他放好了。鞋,毛衣、衬衫、裤子、内裤、袜子,金澜一件件脱掉,然后将身体浸入热水内。水漫过他小腿、腰腹、胸前,温暖而柔和。 金澜缓缓舒了口气,像是要把这一天的劳累都通过这口气排出去。然后他才来得及想洛纬秋。 自己怎么就来到洛纬秋家里了。 还是很不可思议。 目光落在浴缸旁的架子上,上面有几个瓶瓶罐罐。洛纬秋不是会收拾打理自己的人,也从来不懂什么保养,因此这几个瓶罐只是最基础的洗发水沐浴露之类的。 金澜从热水中伸出手,鬼使神差地拿起其中一个写满了外文的瓶子,打开闻了一下,发现正是洛纬秋身上那股味道。 “gardenia……”金澜看着瓶子念念有词:“栀子花啊,真看不出来。” 他笑了笑,心想一个大男生天天用这种花香型的沐浴露是不是过于可爱了啊。 只要心静就好。 金澜低头又闻了一下。 只要心静就好。 他将瓶子倒过来,挤了挤瓶身,乳白色的液体落在他掌心。粘稠,湿软。 只要心静就好。 洛纬秋就每天用这个搓洗身体吗。金澜想。 只要…… (略) “学长,学长?”洛纬秋在浴室外敲门,他刚刚才意识到还没有给金澜拿拖鞋,但是这个房子平时没人来,他挑拣了半天才找到一双干净的。 哦,还有毛巾,他怕金澜不想用别人用过的毛巾,于是也特地找了新的来。 但是在浴室门口敲了一分钟,里面却安安静静,一点声响都没有。 该不会泡澡泡太久晕倒了吧? 正当洛纬秋思索该怎么做时,门突然打开。金澜来不及擦干自己,刚穿好衣服,浑身都在滴水。 “怎么了?”头发和皮肤浸过水,黑的更黑,白的就会更白,嘴唇也比平时显得饱满,看上去红而湿润。 像落在新雪里的樱桃。 “哦,那什么,给你拿了双拖鞋,还有毛巾。”洛纬秋将拖鞋放下。 “谢谢,麻烦你了。” 金澜接过毛巾,他本是赤足,现在地上有了一双拖鞋,于是就十分自然地,将脚伸入鞋中。藏青色的鞋面吞掉了雪白的脚背,而小腿藏在睡裤之下,只肯露个细瘦的,白玉一样的脚踝在外。 洛纬秋没有盯着他看,只匆匆掠了一眼,就转身出去了。 他怕再不出去,金澜都可以听见他的心跳声。砰砰砰,擂鼓似的。 怎么会这么可爱,这么白,这么红,凡是看得到的地方,哪里都好可爱。 学长……简直像女孩子一样,洛纬秋想。 第59章 往事重临 ========================= 电脑桌,书架,衣柜,深蓝色的床单和窗帘。看上去就是很普通的男生房间。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金澜走近一看,好吧,床底下露出了半只袜子。 看来有人刚刚上来放行李箱时迅速将房间收拾了一番,但因时间紧任务重,所以还是有漏网之鱼。 金澜走到窗前,本想拉开窗帘看一看外面的雪下到什么程度了,却被窗边摆着的一个小型陈列柜吸引了目光。 美人隔云端 第56节 被擦得一尘不染的玻璃下,按照不同的种类,摆放着形状大小颜色各不同的植物叶子标本。 原来还有这个爱好啊。金澜想。 然而绝大部分标本都是用切割整齐的玻璃片压制后放在柜子里的,只有一个标本还专门配了外框,像一张相片般,摆在玻璃柜上方。那是一枚非常漂亮的银杏树叶,边缘完整,色泽金黄,连叶脉走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可见洛纬秋在制作时之用心。 金澜累了,给手机设置好闹钟,然后躺到床上。床铺柔软,人深陷进去,像是被白云簇拥,舒服得不想再睁眼。然而当人一放松防守,又瞬间遭到纷至沓来的气味的进攻,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入鼻孔,或缓慢柔和地从皮肤肌理中渗透,一点一点挑诱人的神经。 金澜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甚至试着用被子捂住脸,如同想找寻出路却一脚踏入泥潭:被子每晚被某人贴身盖着,那上面的气味分明更重。 最后折腾了小半个钟头,金澜放弃挣扎,起身出门打算找个杯子接点水喝,却在下楼梯时,隐隐约约看到客厅中央那个小沙发上有个人影。再走近两步靠近看,果然是洛纬秋。那么高的个子,曲腿紧缩在一张沙发上,而他身上只盖着一条薄毯,看上去局促极了。 难道这么大的房子,就只有一个房间能住?金澜不由自主地扫视了其他几扇房门,除了紧紧关闭外,也看不出其他端倪。 客厅窗帘未拉紧,一抹月色悄悄流入房内,流淌在洛纬秋脸上。那棱角分明的五官,在浅色沙发的靠背上映出一小块阴影。金澜站在楼梯上向下看侧躺在沙发上的人,看了一会儿,静静走下楼,来到沙发前,蹲下,轻声说道:“洛纬秋,洛纬秋,醒醒。” 被呼唤的人先是身体一僵,继而立刻睁开眼睛坐起来,揉揉眼睛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人:“学长,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金澜轻轻摇头:“怎么睡在这里?” 洛纬秋还是那样看着他,怔怔地,出神地,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惺忪。房间里安静极了,也昏暗极了,全部的光线都有赖于那一段淡如水的月色。 月色偏心,此刻全都集中在这个刚被叫醒的人身上。 金澜蹲在一片阴影里,说道:“这里难道没有其他的床吗?” 洛纬秋像是大脑中的齿轮总算开始转动似的,才反应过来:“……有,但那是洛淼曾经的房间。” 金澜明白了什么:“你不喜欢?” 洛纬秋摇摇头:“我不想睡她睡过的床。” “那其他房间,就一个能住的都没有吗?” “没有,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住,我如果去上学了,就一直空着,所以其他的房间里什么都没有。” 原来如此。 金澜垂下眼睫,想了想,对他说:“你起来吧,回你房间睡。” “……那学长你……?” 金澜站起来,神色自若:“我刚刚收到实验室的消息,有点工作要处理,明天早上前必须得完成,今晚肯定是要通宵了,所以你先睡,等你醒了我再睡,嗯?” 洛纬秋皱眉:“这么辛苦吗?” “没办法,所以你快去睡。”金澜向他微笑。阴影中一个清淡而熨帖的笑,像寂静旷野里的一汪幽泉,给人以安慰。 “那……好吧。”洛纬秋站起来,跟在金澜身后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 金澜从电脑包里拿出电脑,放在书桌上,开机。屏幕荧光照在他脸上。 金澜回头,发现洛纬秋就坐在床边,还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这神情像个落单的孩子,不知为何居然有几分迷茫和彷徨。 “在想什么呢?还不赶紧睡?”金澜一贯柔和,但关键时刻还是要搬出学长的威严来。 “……你就这样看电脑会伤眼的,把灯打开吧。” “我把灯打开,那你就睡不着了。” “能睡着的,”洛纬秋还是那副神色,眸色粼粼,纯净如孩童:“我小时候一个人住,那时候胆子小,就开灯睡,所以现在养成了开灯也能睡得很好的本事,学长不用担心我。”分明是心酸的往事,他语带一丝骄傲和轻快。 见金澜还是不动,洛纬秋又说:“你不开灯那我不睡了,就在这看着你工作。” 金澜笑了:“你果真是小孩子吗?” “随便你怎么说。” “好好好。”金澜打开台灯,但还是尽量让灯柱转向背向床的方向。 洛纬秋终于收腿上床。 但哪怕上了床,他的目光依然聚焦在金澜的后背上。金澜的睡衣是铅灰色的,领子上方露出了一小截白净的后颈。 洛纬秋被莫名的幸福感包围了:真好,今晚居然不是一个人睡。 房间内有另一个人在。看他背影觉得幸福,听他打字的声音觉得幸福,连那略显刺眼的台灯灯光,都柔和如春水,从桌上浇下来,在地上积了一小滩温暖的水。 洛纬秋在此刻没有任何除了幸福之外的想法,他甚至觉得,如果能让他一辈子凝望那个铅灰色的背影,都是好的。 时间静止,他眼前景象逐渐朦胧起来,最后只有那一小块领子之上的莹白,深深投射到心底。 其实洛纬秋大概只睡了一个小时。幸福感使他可以安稳睡去,又使他于梦中不安。从未遇到、从天而降的幸福容易令人患得患失,他最终还是在某个瞬间突然睁眼醒来,然后惊慌地看向书桌。 不是梦,不是梦。金澜还坐在书桌旁,只不过灯被关上了,电脑屏幕已经因陷入休眠模式而一片漆黑,而他正枕着胳膊,就那样在桌子上睡着了。 洛纬秋下床,静静靠近他。他碰了碰鼠标,屏幕亮起。 只有一个写满乱码的word文档,看来是金澜刚刚为了装作在忙,而随意敲的。 “骗子……你什么时候才能不骗我呢?”洛纬秋喃喃道,口气却不冰冷。 然后他弯下腰,试图把金澜抱起来。 手在触到金澜的一刹那,却听到金澜在梦中呓语:“阿秦你别碰我,你们先去吃吧,我太累了……” 洛纬秋愣了愣。 阿秦是谁…… 与此同时,远在异国,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回国度假的秦岁安狠狠地打了一个大喷嚏。 * 夏天,窗外蝉鸣声不断,被汗浸过的凉席,吱吱作响的风扇正在摇头,可传递过来的只是一些温热的风。 沉闷湿热,一切都令人焦躁。 16岁的金澜缩在床的里侧,而躺在床外侧的是与他同岁的佟楚。佟楚在金澜说完某句话后刷得一下坐起来,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看着这个认识十年的好朋友。 面带恐惧,不安,害怕。 “你说什么?……你是什么?” “我……”金澜被好朋友的反应吓了一跳,他也赶紧坐起来:“我不是对你,我……” “你说你喜欢男人?!”那些恐惧、不安、害怕在眼底会师,凝成了一份实打实的鄙夷。 “我……” “你喜欢男人你还跟我在一张床上睡?妈的,你想干什么啊,金澜,我一直以为我们是哥们!” “是哥们,是哥们啊!我没有对你,我只是,我只是想找个人说……” “你太恶心了,金澜,我们还一起冲过凉!我还把我的裤子借给你穿!你他妈的……”佟楚赶紧站起来,仿佛这张金澜躺过的床上此刻粘满了虫子,令他作呕。 明明是酷热的天气,冷汗却从金澜背上淌下来,汗水爬过的地方冰冷得让他心惊。“我真的不是对你有那个意思啊!我们是好朋友啊!你为什么要生气啊!” “狗屁的好朋友,你给我起来,离开我家。” 画面摇晃,下一秒转向了佟楚家外的垃圾桶。 金澜来到佟楚家门口,像以往那样等他一起上学。 垃圾桶上堆满了秽物,其中一个脏兮兮的床单看着眼熟,金澜走近看了一眼,是佟楚床上的那条床单。 佟楚的妈妈拉开窗户,露出了半张脸:“哎哟,金澜啊,你先走吧,佟楚他有事,晚去一会儿……” 画面扭曲,破碎,所有老旧的色彩像打翻的颜料盘重新融合在一起,然后叠成了浓厚的黑。金澜猛地惊醒,四下一看,居然躺在了洛纬秋的床上。 额上还挂着冷汗,金澜用手随便抹了抹。心脏跳得激烈,他好久才使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 居然会梦到这件事…… 陈年旧事,在当时的确对金澜造成了很大的伤害,但这么多年,随着时间推移,他一直以为自己没什么了。 不理解就不理解,他想没有谁有义务去理解他。他不去怪谁,不去怨谁,他默默度日,他自认为已经成为这世间最平静的一瓢水。 金澜揉揉太阳穴,重重叹了口气。 是因为要来参加佟楚的婚礼所以才梦到的吗,还是因为睡到了这张床上…… 第60章 初见端倪 ========================= 洛纬秋听到后面有窸窣的脚步声,想着是金澜起床了,但此刻烤箱里的面包似乎正烤到关键时刻,于是他背对着金澜说:“学长起床了?我刚刚热好了牛奶,不过这个烤箱太久没用了,我……” “不用了。” 声音似乎比昨天睡前要冰冷一分。 洛纬秋微微一怔,然后转过身来。眼前的金澜已经穿戴好了,手中拖着箱子,一副马上就要离开的样子。 洛纬秋的心开始慌乱地跳。 这么快就要走了吗。 下次要什么时候才能遇到呢。 这个人会说谎,溜得还快,下次逮到他是什么时候呢。 “你要走了?”洛纬秋从厨房走出来,站在金澜前面,想挡住他通往玄关的路。 “嗯,”金澜脸色苍白,而且因为那个尘封的噩梦而心有余悸,他此刻不想说话,但仍耐下心,尽量让自己平稳地说:“我朋友今天结婚,我现在出去找个酒店存放下行李,然后换套衣服就要过去了。” “不是回学校?” “嗯,我为了参加婚礼提前几天回国了。” “那在这里住不是一样吗?” 金澜笑了笑,“一样吗?就一张床,我还是不要打扰你休息了。” “不打扰!”洛纬秋猛地向前,下意识地抓住他胳膊。 看着你背影入睡的时候,是我这些时日最安心的时刻……该怎么告诉你呢?你会理解吗?这种不知从何而生,又将去往何处的心情,到底是什么呢? ……你之前说喜欢我,是真的吗? 然而这一举动吓了金澜一跳,他不禁向后退了一步,惊诧地看向抓着自己胳膊上的那只手。 美人隔云端 第57节 “洛纬秋,”金澜还是尽量耐心着,“我的时间真的比较紧张,如果你有什么事,我们回学校之后……” “你走得了吗?”洛纬秋看他这副一本正经地准备摆事实讲道理的样子,便觉得不快。他迫近了他,一步又一步,从上而下俯视他。金澜想向后退,却撞上墙壁。洛纬秋用胳膊圈住了他的视野,使他不得不直视自己。 阴影投在金澜脸上,他有不好的预感。 “你的护照还找得到吗?”英俊的脸上现出了一个类似于恶作剧成功的笑容,狡黠而得意。 “……什么意思?” “你的护照和身份证,我昨晚藏起来了。” 金澜先是愣住,然后赶紧拉开行李箱夹层查看,果然,原本放着证件的地方空空如也。 “你……!”那一刻金澜真的生气了,他难以置信,洛纬秋怎么能这么幼稚这么小孩心性这么不讲道理:“你翻我行李箱,还把我证件藏起来了?!你几岁了?” 洛纬秋还是笑着:“我发现我比你小五岁啊,学长,你自己算一算就知道了。” 金澜见他这一副颇为得意的神情就更是火大,他脱口而出:“从小到大没人教过你不能乱动别人的东西吗?你没有一点家教么?” 这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愣住了。 洛纬秋那孩子般的笑意在脸上凝固、冷却、消弭。 如果是在冷静理性的情况下,金澜绝对不会说出这句话。可现在在诸多情绪叠加之下,他多少也有些昏了头了。 洛纬秋和洛淼关系之差肉眼可见,而洛纬秋的父亲至今也没有听他提起过。他常年一个人独住,估计“家庭”二字对他来说,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概念罢了。 怎么能这样戳人伤口。金澜在心中懊悔。 洛纬秋松手,放开了他。 “对,”洛纬秋又恢复到了往日那种冷厉而不可亲近的样子:“我没有家教,我就是有人生没人教。学长,如果你之前不知道这一点,那我今天告诉你了。” “我……对不起。” 对不起,又是对不起。 洛纬秋想听的绝非对不起。 “洛淼不是让你陪我聊聊吗,”洛纬秋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学长,那你来教教我什么是家教吧?” “……你留下我,到底是想做什么?你有什么事吗?” 金澜忆及之前在游戏中骗他一事,心中更加忐忑。他默默祈求洛纬秋不要在这个时候跟他清算这件事,他的心情够乱了。 换一天,哪怕就换一天,等他参加完佟楚的婚礼,整理好心情,洛纬秋想骂还是想打,他都受着。 可洛纬秋的回答出乎他意料: “我就想知道你们同性恋是什么样的。” “……你说什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金澜看着洛纬秋,只觉得他此刻怎么会这么陌生。 从表情到口气,再到话中的含义,都与昨晚那个说“你不开灯那我不睡了”的孩子相去甚远。 因为自己刚刚戳了他的伤口,所以他此刻也要拿这件事来攻击他吗? “你们同性恋”……真是阵营明确。 那个噩梦的恐惧感又重漫心头。 “学长你别紧张,”洛纬秋低头,以一个威压的姿态,凑在他耳边,絮絮低语:“我选了一门人文院的通识课,是关于同性恋的,可是我身边没有可观察的对象,缺少样本。” 缕缕热气自耳边飘过,金澜的半个耳廓立刻红了起来。 金澜闭上了眼。他想起了异国海域上那片海雾,只觉得它们现在又要聚集起来了。 “……所以,学长让我观察一下吧,好不好。” 如果此刻金澜睁开双眼,会发现,洛纬秋的眼神并不似口气般冰冷。 而是饱含丝丝缠绕的伤心。 金澜没有抬头看,所以他只是双手抵住面前这人的前胸,用力推了把,然后立刻收回手,转身向后走去。 “你去哪?!”洛纬秋不安地问。 “上厕所。”金澜头不回,脚不停。“怎么了,要观摩同性恋是怎么上厕所的么?” 身后那人明显是怔住了,没发出半个音。 金澜走进洗手间,拉上门。打开水龙头,哗啦啦的凉水流下来。 他俯身,侧脸,让那凉水浇灌在头发上、皮肤上、顺着五官的轮廓往下汩汩流淌。水的流速很快,与他体内血管中的血液同步着。 金澜猛地抬头,看向镜中人。头顶那盏灯像是嘲讽或同情,播洒下来一点惨淡的白光。 疯了吧……再这样下去…… * 车上,金澜用眼角余光瞄了一眼洛纬秋。 西装革履,正在很平静地开车。 从早上到现在,他已经后悔一万次了。 为什么昨天在看到门后的洛纬秋时,没有直接转身就走? 他的确亏欠洛纬秋,他是做错事的那个人,所以他到底从哪里生出的勇气可以住在债主的家里? 而且债主在他后来说“那你是打算把我关起来吗,这是犯法的”时,居然能泰然自若地说:“我没有打算关你,只不过你去哪里都要带上我。” 于是果不其然,今天的婚礼,他也非得跟着去。 金澜试图劝退他:“要穿西装的,你看看你天天就穿一条睡裤,连上衣都没有。” 洛纬秋立刻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套据说是在高中成人礼时穿的西装。 因为当年只穿过一次,所以还很新。 ……不过金澜觉得,不新也不要紧。 金澜看洛纬秋穿上西装的那一刻,从生理的角度来说,他的确体会到了那种因兴奋、肾上腺素分泌增多而导致的心跳加速。 洛纬秋这个人的确堪称英俊。就算不说脸,单看藏于西装之下的这具身体,高大,挺拔。这西服应该是定做的,面料上佳,剪裁流畅,黑色底料隐隐可见灰色条纹。往日里卫衣加休闲裤的青春张扬气息被敛起,外套上的那一粒纽扣,将一身锋芒妥帖收藏。 除了一个小插曲,一不小心暴露了西装主人的稚气—— “学长,这个怎么系?”洛纬秋对着镜子,藏青色的领带在颈肩处环绕,然而他手指穿梭其中,始终不得要领。 金澜当时还沉浸在早上二人的不愉快中,忐忑不安,可为什么“不愉快”的另一方参与者在仅仅两个小时之后就可以像没事人似的,还大大咧咧地把脖子伸过来,让他帮忙系个领带。金澜的确想不通。 而他更想不通的是,他居然也顺势起身,如自投罗网般,将手伸入绳圈。向左,向上,向外,收紧。指腹划过领带顺滑的布料,他离洛纬秋锁骨处的皮肤只有一寸之遥。而哪怕不用抬头,似乎也能感受到带有温度的目光落在自己指尖。 灼痒。金澜觉得手一定是昨天冻伤了。 当时穿戴完毕之后,洛纬秋还问他,看上去怎么样。语气难掩期待与雀跃。 “很好看。”金澜如此说。 而渴望听到夸赞的提问者就在这时开心地笑了。 弯眉,勾唇,所有西装加成的成熟气质都刹那抛成了空。 第61章 冬意堪悲 ========================= 举办婚礼的酒店门口,一张大红纸上写着今天结婚的新人的名字。 来到来宾登记处,金澜还在对洛纬秋说:“参加婚礼要交礼金的。” 洛纬秋偏头看了他一眼,“我在你心中真的什么都不懂吗?” “……我的意思是,有必要吗?参加这种陌生人的婚礼,还要破费。” “怎么会是陌生人的婚礼?”洛纬秋疑惑地说:“新郎不是学长的朋友嘛。” “对,但是……” “那对我来说就不算陌生人,放心吧学长,我平时都有打工存钱。”洛纬秋弯腰,在名册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金澜略一迟疑,最终还是上前,紧跟着洛纬秋,在下面签了名。 起身之前,金澜特地多看了一秒。 两个名字,两份字迹,一上一下,一个张扬,一个端整。 不知今后还能否有与他名字排在一起的机会,金澜想。 然而无论有没有,也就多看那一眼了。一秒过后,他不得不起身,将位置让给后面的来宾。 雪刚停,天气太冷,两位新人没有走出门口,而是在酒店大堂迎宾。金澜和洛纬秋走进去时刚赶上一群人在围着新娘合影和说笑。金澜正好不必上前跟新郎新娘寒暄,他打算直接进入会场,找个位置坐下。 反正,如他所想来吃顿饭,那就真的只是来吃顿饭,不必做什么多余的事。 毕竟曾经也是多年好友。结婚这种人生大事,多少还是应该来看一下的。 然而,在走了两步之后,金澜还是驻足,他站在人群外,遥遥看了一眼盛装的佟楚。多年不见了,似乎跟当时变化也不大,今天看着还挺精神的嘛。金澜想。 旁边那一个,他的新娘,亭亭玉立着,模样虽然算不上什么倾国倾城,但是笑容可亲,还有两个可爱的梨涡,一定是位好姑娘。 新郎的手放在新娘腰间,二人相偎,以一个亲密无间的姿势接受世界的祝福。而旁边不知谁在说什么笑话,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这笑中还要对视一眼,目光脉脉,满是情与爱。 金澜原本心头郁结的不快似乎消散了些。 真好,结婚真好,幸福真好。 洛纬秋注意到了他的驻足与注视,他顺着金澜的目光看过去。 “学长?” “没事,我就看看。” 金澜终究没有说什么。因为幸福无需旁白与解说,只要看着,就好了。 两三分钟后,金澜说,走吧。 金澜特地找到最靠边的一桌,而洛纬秋紧随其后,在他身边坐下。期间也有人态度和善地问金澜是什么人,金澜则微笑着答是新郎以前的同学。 不过更多的关注似乎都集中在洛纬秋身上:同桌两个二十出头的女生,半是有心半是无意地跟洛纬秋搭了两次话,一次请他帮忙递个纸巾,一次干脆问他能不能留个联系方式。 美人隔云端 第58节 洛纬秋在陌生人身边似乎恢复到了他往日的那副状态。只态度冷漠地瞟了一眼,一言不发。 金澜在桌下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道:“你怎么能让人家这么尴尬?” 洛纬秋看了他一眼,不自然地轻咳一声,抬手松了松领结。 “没有联系方式。” 金澜:“……”这什么烂借口,还不如一言不发。 而有个姑娘大概是喜欢这款又酷又帅又不爱搭理人的,特地将桌上一盘巧克力转到他面前,温言道:“帅哥这是害羞了吧?尝块巧克力吧,这个牌子的很好吃!” 金澜生怕他又作出什么让人下不来台的举动,于是主动伸手抓了一块,放在洛纬秋面前。然后抬头对那姑娘说:“谢谢你啊,他就是有点……有点怕生。” 话一说完,金澜自己都觉得无语。多大的人了还怕生,这个借口也不怎么样。 姑娘眨眨眼,好奇道:“你们二位是什么关系呀?” “啊……”金澜愣了一下,飞快答道:“他是我弟弟。” “这样啊,你们家基因真好!” 洛纬秋慢条斯理地剥开了巧克力的包装,塞到嘴中,偏头对金澜小声说:“你又骗人。” 毫厘之外传来了巧克力的味道。一种醇厚的甜香。 金澜毫无理由地红了脸,他在衣袖下攥了攥拳,不长的指甲掐入皮肉。 一种不真切的痛感。 婚礼开场了,在主持人无聊的开场白过后,新娘在其父亲的搀扶下顺着红毯,缓缓从门外走进来。 两侧都是暗的,只有中间那条红毯上是亮的,而新娘在众人瞩目之下,带着款款笑容向前方的新郎走去,精致妆容散发光彩,每一步都走得仪态万方。 通过旁边人的窃语,金澜知道新娘是佟楚在h市工作时认识的合作方的女儿,家世虽不算大富大贵,但也很不错,两个人相当般配。 金澜不由自主地看向洛纬秋,此时洛纬秋的注意力也在红毯之上。金澜只能看到他半个侧脸,其余五官则隐于阴影之中。 哪怕只有半个侧脸,也是很好看啊。金澜在心中想。 以洛纬秋这样的家世背景,将来一定会有不少女孩子喜欢他吧?然后他最终也会像这样,选择一位各方面都与自己相当的女生,一同经历眼前这样一个流程。 不,不对,将来洛纬秋的婚礼,一定比现在这个更多人,更盛大,更幸福洋溢。说不定就像电视剧中那样,开着几万块一瓶的香槟,吃着从欧洲空运过来的巧克力,所请的宾客身世背景皆不平凡。而他,就可以在众人祝福之中,在鲜花簇拥之中,牢牢牵住新娘的手,一起迈向婚姻殿堂,而新娘的华丽繁复的裙摆会长长地拖上好几米,精致得像他们往后的甜蜜生活。 金澜在黑暗之中,无声地喝了几口酒。 还没吃菜,腹内空空,辣得他从口腔到嗓子,再到肠胃中都十分不适。就如同吞下了一把碎玻璃,沿着食道都是看不见的内伤。 其实也挺好的……金澜默默地想,倘若真有那一天,他也肯定会来参加他的婚礼。 台上新人致辞等程序结束后,婚礼正式开场,金澜起身。洛纬秋见状,也想随他起来,但金澜按了按他肩膀,小声说:“我就去趟洗手间,你好好吃饭。” 金澜没有去洗手间,他从会场一个偏门出去,绕了一段路,来到酒店后门的一片花圃前,掏出了烟。 金澜眯着眼睛看向天际。 冬意堪悲,雪虽停,天气晴好,但目力所及仍是一片萧索。身处都市,视线都被高楼分割,一片湛蓝被切得零碎,感受不到冬日天空的旷远而苍茫。 天地寂寥,偶尔有一两声落单的鸟鸣。身旁的花圃灰败,两侧只有冬青顽强地绿着。可金澜觉得,那绿是死的,毫无一点活泛之意。草坪上还有几株剑麻,锐利的叶子嚣张着指向四方,却也没有刺破这静默的死气。 他现在怎么烟瘾越来越重了,以前都不觉得烟有这么好抽。 火星于指间燃起,烟雾缭绕中,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他名字。 听声音不像洛纬秋,金澜诧异转身。 本该在婚礼现场给宾客敬酒的佟楚,此刻就在他身后几步之外。 “金澜,你来了。”就在二人的对视即将引起尴尬之前,佟楚抢先开了口。 金澜吐出口中含着的一口烟,发自内心地笑了:“来了啊,来看看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有个服务生说看见有人往这里来了,我就过来看看,没想到真是你。” “我出来抽只烟……你现在真不错啊,新娘子真漂亮,今天很开心吧。” “哈哈,就是天太冷了,一大早起来,受不少苦。” “的确,不过还好今天雪停了。” “是,昨天雪大的时候我还在想怎么办,结果她说一辈子就这一次,冻死也要结。” 金澜笑了笑。一辈子就这一次,真好啊。 原来与绝交多年的朋友再重新说上话也没有那么难,只不过依旧是客套中露着生疏,双方各自拘谨着,试探着,摸索着,力求找到那条适宜恰当的边界。 而不提及过去的事,让过去的误解与伤痛都含糊着过去,难得糊涂一把,或许就是对待边界的最佳方式。 “我开场之前都没看见你,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 “我当时看你正忙着,就没去添乱。”金澜说:“你怎么溜出来了?不该换衣服敬酒吗?” “抽支烟的工夫还是有的,哈。”佟楚扬了扬手,原来他手里也夹着根烟,他说:“你还记得吗,小时候还是我教你抽烟的。” 金澜说:“记得。” 佟楚向他走近了两步,似乎即将要打破这边界。 果然,他说:“金澜,以前是我对不起你。” “你在说什么呢?”金澜笑了,笑意中透着不明显的慌乱:“早就过去了,我根本没放在心上。” 佟楚不理他递的台阶,反而继续说:“我还记得那时候,你有一阵心情很不好,还跟我一起躲厕所里,说什么都要学抽烟。后来想想,那就是你发现……发现自己是同性恋的时候吧?” 金澜眸色暗了暗:“……嗯。” “你那时候心里一定很苦,很不知所措吧?对不起,我没能帮帮你。” “这,”金澜赶紧摆摆手:“这有什么可帮的?” “所以金澜,”佟楚掐了烟,正色道:“你现在,掰过来了么?” “……什么意思?” “现在‘正常’了么?” “我……”金澜忽然发现自己听不懂佟楚的话了,什么正常不正常的? 原来他的歉疚只是针对当初没帮助自己“迷途知返”吗? “你该不会还和男人搞在一起吧?还喜欢男人?”凛风吹起,佟楚胸前的新郎胸花在微微颤动,很饱满的红,刺痛了金澜的眼。 金澜定定地看着他,没有回话,也没有回避他的眼神。 而佟楚也看着他。 佟楚的眼中并没有多年前的那种鄙视或者不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类似于怜悯或同情的眼神。 同情是一种很高级的情感。世界上的生物都会呼吸,会生长,会繁殖。但却不是每一种都知同情为何物。因为同情的前提是一方对另一方的悲惨遭遇或者不幸经历深刻理解。 可是,金澜想,我难道很悲惨很不幸吗? 拜托,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别让我觉得自己很可怜。 金澜借着吸烟,偏过头去,将这份注视回避掉了。 却听佟楚重重叹了一口气:“我一开始以为你没有来,在婚礼开始前还特地去看了一眼来宾登记名单……金澜,跟你名字挨着的,你带来的那个人是谁?” “嗯……是我弟弟。”金澜低着头,搬出了之前那套说辞。 “唉,”佟楚似是无奈,又像是痛心:“金澜,你有必要对我说谎吗?我还不知道你有没有弟弟?……洛纬秋,他是洛淼的儿子对不对?” “……你认识?” “谈不上认识,我们这种普通人怎么能认识大名鼎鼎的洛总……之前我们部门有个项目和她旗下的一个公司有合作,因此听说过她的一些事罢了。” 佟楚继续说:“洛淼是什么狠角色,你根本没了解过。她在这里多个行业都有渗透,之前那个项目我们谈判了好几轮,一个子儿都没压下去也就算了,我们老大亲自去找那边的人谈,人家不见,直接说这个项目洛总要亲自过目,一步都不能退。” “其实这个还不算什么,再比如说,跟洛淼共事多年的老合伙人,因为想跟她争一个合伙份额的优先购买权,被她翻出来不知多少年之前参与过的旧产业,硬说人家违背了竞业禁止协议。人家不争了,她还步步紧逼,最后硬生生逼得对方退了伙。” “她就是一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类似这样的事,她这些年做了不少……只不过一直没听说过她有丈夫或儿子的事,我也是有一年给客户和客户家人准备新年礼物时,才了解到原来她还有个独生子,叫洛纬秋。所以金澜,你觉得她会放任自己唯一一个儿子去搞什么同性恋吗?” 金澜默默听他讲完了这些,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洛淼会有一天找到他,给他一张支票,让他离开她儿子吗? 这场景想想就好笑。 因为……他和洛纬秋明明就没有在一起啊。 “你的意思是,”金澜真的没忍住笑了出来,为此还被烟呛了一下:“这位洛总有一天要找到我,亲自把我沉到江里么?” 佟楚不解他为什么还能开得出玩笑。 “她为什么要亲自?她都不用自己动手,就能让你吃尽苦头。” “金澜,我知道我没资格管你的事,但是这件事我一定要劝你,我是认真地劝你。而且,就算洛淼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难道你觉得像他们这种公子哥真的会跟你长相厮守下去吗?说实话,这些年我在应酬的时候,也见过不少男女通吃的有钱人,但是他们在玩够了之后都会找个门当户对的人结婚的……我知道你不是随意的人,但你别被人耍了!” “金澜,你这些年一直在读书对吧?可能你还没正式进入社会,还比较天真,以为对方会真心对你。唉……金澜,如果说我这几年在社会上混出了什么经验的话,那其实就是——认清自己的位置。” 香烟在指间默默燃了很久,一大截烟灰径直掉下来,那点微茫的橘色光芒明灭着,烫了人的手。 第62章 情为何物 ========================= “学长,你和那个新郎聊什么呢?” 洛纬秋在金澜刚出去后不久,心中不放心,于是也跟上去了。在他好不容易找到金澜时,却发现他正和婚礼的主角之一在谈话,他便没有上前,而是独自回来了。 然而等金澜也回来之后,洛纬秋便发现他脸色十分不正常:不仅异常沉默,还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洛纬秋想拦都拦不住。 但还好喝的酒度数并不高,所以人勉强还有几分神智。 吃完酒席,回程的路上依旧是洛纬秋开车。而金澜则扶着晕沉的头,在副驾驶座上小憩。 此刻听到洛纬秋的声音,他不由自主地睁开眼,不知是否是酒精作用,口气十分不耐烦:“你凭什么跟着我?” “我担心你。” 金澜很突兀地嗤笑一声:“你担心我?我们是什么关系啊?” 美人隔云端 第59节 “你不是说我是你弟弟么?” 金澜兀自笑着,头低着,看着自己的脚尖随着车的震动而摇晃,“你该不会当真了吧?洛公子,我就跟你开个玩笑……” “学长,”洛纬秋只觉得额头神经在一突一突地跳,牵动着一颗心生疼不已:“你别这样。” 他想了想,觉得问题的关键应该还是在他和那个新郎的谈话。 于是他又试探着问道:“学长,你和那个新郎很早就认识了?关系很好吗?” 金澜向洛纬秋投出一个满含醉意的眼神, “对啊……我们还在一张床上睡过呢。”那眼神,分明醉到失焦了,内里还含着一种光,透着一种艳丽的美。 脸上的红由内而外扩散,扩散到嘴唇,扩散到眼角,最后洛纬秋在后视镜中看到,连那一贯白净的脖颈,都露着一股难耐的粉意。 “睡过”二字其实刺痛了洛纬秋。 真是怪不得,洛纬秋想,怪不得提前回国就为了参加那人的婚礼,怪不得跟那人谈过话之后那么伤心的样子,原来是旧情难忘啊。 可是学长,你把我当成什么呢? 他一边咬着牙一边打着方向盘拐过一个路口,车外霓虹灯五颜六色,映得车内人面如死灰:“你宁愿自己趴在桌子上睡,都不肯跟我在一张床上睡。” “因为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啊。” “学长,”洛纬秋看着身旁这个醉醺醺的人,也不禁笑了:“他跟你睡过了还要和女人结婚?同性恋不应该只喜欢男人嘛。” 又是同性恋这三个字。 这三个字对于此刻的金澜来说不啻于一道惊雷,将他生生劈醒。他不懂今天到底招惹了谁,怎么从早晨到现在一直都有人在他耳边不停地说这三个字,不停地提点他的身份。 金澜的酒瞬间醒了大半。 “你们真的……睡过吗?”洛纬秋不死心,小心翼翼地问。 “对,睡过!你满意了吗?怎么,你现在又开始好奇同性恋是怎么做/爱的吗?这是你的研究内容之一吗?”金澜猛地抬头,冷笑着回答。 “学长你现在喝醉了……你现在不理智。”洛纬秋心里苦涩。 “偷藏别人护照的人还能怪别人不理智?” “你现在说的是气话。” “这算什么气话?我是同性恋,我和男人睡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他也还是笑着,笑出了一片无限伤心意,笑得世界苍白,笑得天地憔悴:“没错,我是同性恋,不好意思,打扰你了,麻烦你在回去之后把我的证件还给我,我立刻就滚,以后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再也不会见面了。 这个人为什么能说得这么轻巧。洛纬秋不明白。他只觉得有一只手攥着他的心脏,他快喘不过气了。 “……学长,上次你把问题抛给我之后就出国了,”洛纬秋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指尖和手指关节处都泛起大块白:“这一次……我还没有想清楚,你不能走,我不让你走。” * 金澜虽然神智多少恢复了些,但腿脚还是很软。下车之后他撇开洛纬秋的手,非要自己走进门,结果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洛纬秋急忙过来,干脆将人拦腰抱起,金澜试图挣扎,却听他在耳边说:“还记得学长上次喝醉就是我背你回来的,还有昨晚你趴在桌子上睡着后,也是我把你抱上床的……所以,之前学长都没有害羞,现在倒是不好意思了?” 进入房内,洛纬秋又将金澜抱到二楼房间的床上,帮他脱掉外套和鞋,然后拉上被子,连边角都掖好。 洛纬秋伸手,帮他将鬓旁散落的碎发梳理好,那一双往日风平浪静,今日暗藏波澜的眼睛完完整整地露了出来。 金澜看着他的眼神有时很冷,有时却又似乎饱含某种痛楚,像受了什么极大的委屈。 然而无论是冷,还是痛楚,都是虚浮在表面的东西,它们的底色都是缱绻的情意。 说不尽,理还乱。 “学长,你先休息,我给你倒点水来。” 有那么一瞬间金澜想说“别走”,但那一句“认清自己的位置”压在心头,一切难舍难分都必须在喉咙被拦下,不可露了马脚。 金澜带着一份无望,闭上了眼睛。 算了。 这两个字此前金澜对自己说过无数次,如今再拿这两个字搪塞自己一次,也算得心应手。 他对自己说,其实一点都不困难。 算了,这两个字像是有魔力般,心中再深的沟壑也能瞬间填平,人在其上继续修建高楼大厦。——直到某一天,沟壑会向纵深处继续延伸,心裂成峡谷,所有的云淡风轻、若无其事都将会轰然倒塌。 洛纬秋下楼没多久,金澜听到外套口袋里自己的手机在响。他挣扎着坐起来取过外套,掏出手机,却见是秦岁安给他拨了个视频电话。 金澜按了按太阳穴。他头疼得厉害,但又怕秦岁安特地打视频电话找他,恐怕出了什么要紧的事,他只好暂且忍下胃里一阵又一阵的恶心,点击“接听”。 手机屏幕上立刻出现了秦岁安正在吃薯片的脸。 “怎么了?”他皱着眉问。 “哇塞金澜,你的脸色好差,你不是才回国吗,你遭遇了什么!”秦岁安看起来还在公寓里,嘴里薯片嚼得咔嚓作响。 “……你有事快说。” “哦哦哦,我就是想问问你h市的天气怎么样啊?我从网上查的天气预报说有雪,雪大不大啊?我得带多厚的外套才行啊?你知不知道,我这两天一直迷之打喷嚏,你说我回国度假要是还感冒了,一直窝在家里,那多不值啊,你说……” 金澜被她叽叽喳喳的话吵得头要裂开了,他没好气地打断:“就这件事至于视频吗?” “靠,你凶什么凶啊,还不是因为给你发消息你一直不回!” 哦对,今天好像一直没顾上看手机。 他一只手拿着手机,一只手撑着额头。胸闷,于是解开了领口的扣子,费劲捋顺了胸口那口气,勉强开口:“雪停了,不知道还会不会再下……阿秦,有什么事回头再说吧,我困了。” “你那边才几点啊你就困了,我说——咦,那不是ken吗?” 金澜准备挂断视频电话的手一时停住了,他才注意到洛纬秋就站在房门口,而手机的摄像头正好可以拍到他。 只不过,由于光线和画质的问题,她看得不太清楚,只能根据体型和大致的五官轮廓来辨认,因此将洛纬秋认成了那位与他有两分像的亚裔青年ken。 秦岁安立刻激动起来,她的嗓音可以穿透屋顶:“hey, ken, what a surprise! ”然后又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似的,不怀好意地笑说:“金澜你也太牛逼了,以前没发现你魅力这么大啊,居然都把人家勾回国了,靠,怪不得你没空回消息,原来……” 金澜果断挂了视频电话,然后关机。 洛纬秋手里还端着那杯水。 他走过来。 “学长,”金澜觉得自己真是喝多了,居然感觉洛纬秋的声音在颤抖,“谁是ken,勾回国又是什么意思?” 他又想到了什么,说:“她就是那个阿秦?” “洛纬秋,”还是头疼,金澜不想再和他吵架,只能尽量平静地说:“他们都是我在国外认识的同学。” 洛纬秋将水放到桌上,靠近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金澜:“那个勾回国是什么意思?你在国外的时候是不是找了什么新欢?” “她这人就是爱胡言乱语……不过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我的证件呢?你快给我,我还来得及在天晴的时候定机票回学校,万一又下大雪……” 话都没说清就要走,洛纬秋既不满又不安。 我是不是再也抓不住你了,他想。 “你凭什么走?”很奇异地,洛纬秋的声音也平静下来,只不过这平静之中似乎蕴含着危险与杀机。 金澜反问:“我为什么不能走?我早就该走了。”他踏入这里就是个错误,不,或许错误在更早的时候就发生了:他从一开始就不该招惹洛纬秋。 洛纬秋今天要开车,因此在婚礼上滴酒未沾,此时他的反应能力不是金澜能比的——其实哪怕是金澜清醒时,单纯比力气也比不过他。 所以下一秒,洛纬秋以极快的速度掀开他的被子,然后跨腿上床,他身上西装外套还未脱,在此刻多少有些限制他的动作,但不要紧,要对付金澜甚至一只手就可以了。 而金澜瞬间感到眼前一花,再看清眼前一切时就发现有个人跨坐在自己身上,而他的手正死死按在自己肩头,从上而下俯视着他。金澜喝了酒后本就乏力,现在根本动都不能动了。 “你想干什么?!”金澜试着将那只禁锢着他的手推开,却终是徒劳。 “学长,”洛纬秋居然十分平静地开口了:“你把我害成这个样子,你怎么能像个没事人一样就直接走了呢?” “我……害了你?”金澜错愕地看着他,头脑一时陷入混沌。 “是啊,难道你不记得了,在游戏里,你把我骗得有多惨,我被多少人嘲笑。你知道么,自那之后我再也没有登陆过游戏。学长,你该不会真的觉得一句‘对不起’就有用吧?” 你终于提了这件事。金澜闭了闭眼。 自金澜走入这扇房门以来,他们二人一直都没有提及那件不愉快的事。 金澜是忐忑,不知自己该如何偿还。洛纬秋则是更在意金澜的心意,更在意他不告而别。 对金澜来说,昨晚相处的点滴还历历在目,他和洛纬秋若无其事地交谈,甚至可以若无其事地住他的房间,这种表面上的和谐给金澜一种错觉:仿佛过去的半年时光,就足以将这件事掩盖住似的,两个人可以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然而到底是心虚,到底是一个等待审判的人,他们见面以来,金澜的潜意识中一直在等待洛纬秋的责罚。 如今总算是提了。 于是他反而镇定下来了,双眼睁开,认真地说:“那你希望我怎样?你想骂我一顿吗?还是打我一顿?只要你能出气,都可以。” 口气中透着一种自我放弃式的释然。 “都可以?”洛纬秋却摇摇头,他一眼不眨地盯着金澜,像是要把这个人的脸深深刻在自己脑海里。 过了好一会儿,他说:“学长很漂亮,所以,你说得没错,我现在的确好奇同性恋是怎么做/爱了。” “学长,教教我。” “你……” 金澜开始难以置信,但很快就理解了这句话。 震惊过后,那总是透着清泠的双眼中有一种平静的悲意。 他在想:原来如此。 他们二人僵持片刻之后,金澜甚至抬手,主动摸了摸洛纬秋的脸,轻声说:“原来你想要的是这个,那你早点说不就行了?……和这么帅的人做,我难道还吃亏了吗?” 这份悲意突然令洛纬秋莫名恐慌。 不,洛纬秋想,我不是想要这个…… 他甚至向后退了一下,按在金澜肩头的手拿开了。 不对,这样发展不对。 我不是要伤害你。 可是下一秒金澜的手却扣在了洛纬秋的皮带扣上,那又细又白的手指向下,向内,插入他的腰带之中,将他向前轻轻一拉。 “你害怕了吗?” 洛纬秋受他牵引向前,他不得不低头,更进一步迫近金澜的脸。 柔软的头发又乱了,衬衫被堆积得皱皱巴巴。 美人隔云端 第60节 他低头,看见放在自己腰间的那几根手指,然后顺着往前,看见一个十分骨感的白手腕。手腕被白色袖子收藏,像冰雪被白云包裹。 视线继续向上延伸,衬衫最顶端的几颗扣子被解开了。酒精所导致的毛细血管扩张的现象依旧存在,于是这个人,从锁骨处到喉结处,都一片浅彤。再向上,两瓣嘴唇微微张着,看上很软,还泛着点光,引人采撷。而眼角是湿的,微微有一点无伤大雅的绯。最后,那一双眼睛像是会说话,目光中有水意,眼仁又润又清亮。 只是不知为何,令人不敢去看。 洛纬秋俯身下去,忽然吻上那双眼睛。 见他倾身,金澜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他自己都没有发现,有颗眼泪在眨眼的瞬间滑落到鬓中。像有滴雨,落入黑色的波涛之中。 感情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物质,它凭空而起,如何被定义?人们常说情深似海,可它分明看不到摸不着,如何被度量? 到底为什么,它能让人如此难过? 窗外有高大的树,树的枝桠上都积满了雪。其中有一截不堪重负,连断裂的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就没入雪地。 多一截被雪压断的树枝,这个世界不会在意。正如多一个伤心的人,从来也是悄无声息。 第63章 蜡照半笼 ========================= 洛纬秋的嘴唇吻过金澜的睫毛,又在额头上轻轻擦过,轻得像一根羽毛悠悠掉在湖心。 然而再轻,那毕竟是一个吻。羽毛纤毫濡湿,水面微泛波澜。 此刻,他该为洛纬秋对他的身体有觊觎之心而痛苦,还是该快乐? 金澜能够清晰地听到,这个压在自己身上的人,正在颤抖地呼吸。 他甚至还在跟自己道歉:“学长,对不起,你好好休息,我出去……” 言毕,这人居然就像什么事都没有似的起身。身上一轻,热度被剥夺。洛纬秋今日没有喝酒,身上干爽好闻,他都还没有闻够。他发现,他们二人之间好像连着一条铁索,铁索的一端是扣入金澜心房的铁钩。当洛纬秋向后退去或者转身离开时,金澜就会感到那拉扯血肉似的疼痛。 人的语言系统受大脑控制,但总有那么一两次,有那么一两句话,就趁大脑疏忽之时,擅自出走:“你害怕了吗?” 比起身体上的情热,金澜最大的欲望其实是:我这么不安,我得拉你下水才行。 两个人一起不安,在不安中慰藉,在不安中相依。 洛纬秋被他叫住了,动作停滞,只沉默地看着他。 金澜那平整好看的眉一点点积聚,他将眼睛眯起,里面的光被挤成窄窄的一线,探照灯似的,在洛纬秋身上来回打量。洛纬秋被他刺探得不安,此时再迟钝也该嗅到危险气味,可金澜不让他走,他的手不知何时攥住了他的袖口——不是嚣张地一把拽住,只出动拇指和食指,洛纬秋随时可以一手撇开,然而指甲被按得发白,无情地将主人的忐忑昭彰于外。 “洛纬秋,”金澜对他笑了笑:“你是不是不行啊?” 他以为洛纬秋会生气,但其实并未见这个比他小五岁的男生动怒或发火。此刻他们的身份似乎就此倒置:他是幼稚的无理取闹的那个,而洛纬秋在默默包容他。 洛纬秋抬起手腕,将那悬在自己袖口上的两根手指摘下,却没有甩手走人,而是屈指在金澜那暴露在外的,略显嶙峋的锁骨处轻轻敲了敲。 “差点忘了学长是有经验的人了……我行不行,看学长教的如何了。” 接着说: “学长,你自己脱吧,我看着。” 金澜被他拎着衣领从床上拽起来。 “脱吧。” 一拽一推,金澜猛地被甩到地板上,差点没站稳。他看着洛纬秋,这个人脸上其实没什么表情,仿佛真就如之前所说,是在做一个有关同性恋的课题,于是顺便对他这个同性恋的身体产生了一点儿好奇而已。 金澜收敛了目光。他无视了脑内大叫着让他快停下的声音,手伸向衬衫纽扣,一粒又一粒,自上而下解了个干净。胳膊一抖,衬衫从肩头滑落在地。然后手又放在腰部,裤子上的皮带被抽出,甩出的时候甚至带起了一点微风。 而洛纬秋眸色深沉,微风搅不起浪花。 外裤哗一下坠落,像帷幕干脆落地。此时金澜站在洛纬秋面前,只剩一条内裤。 而洛纬秋忽然有了一点意外的发现:金澜是男人啊。 他当然不是第一天知道这件事,只是一切都没有一个人赤裸着站在面前有冲击力。肩膀打开,跟真正的女孩子比起来,平而略宽。金澜在男人中不算多么高大,最多只是骨架窄了些,加上一张透白的脸,所以有一种清隽的漂亮。 但男人就是男人,他们有一样的生理构造。此时此刻,洛纬秋终于清晰地知晓了这件事。“像女孩一样”已经不能解释或矫饰他的性冲动,他的的确确对着一个男人硬了起来。 窗帘拉着,光线像高原的空气一样稀薄,两个人都莫名其妙地有一种喘不过气的窒息感。而金澜的身体莹白如玉,在阴暗中依旧醒目。而洛纬秋的眼睛里像是含着一块晕不开的墨,浓浓的都是黑。 而金澜的手勾着内裤的边缘。“还脱吗?” “继续。” (略) 第64章 进退之间 ========================= (略) 他宁愿金澜像之前那样和他吵架,也不要这样保持静默。他像个小孩似的,脸在金澜后背蹭来蹭去,胳膊摇晃着,手不安地轻摇金澜的肩头。 最后……金澜忍无可忍,一手拍向按在自己肩上的那只爪子。 他说:“……我服了,从今天起我叫你学长好不好?学长,拜托你让我睡吧。” 洛纬秋一下来了精神,他将脸搁在金澜的颈窝处,飞快地亲了一下他的耳垂。 “那你不生气了啊?” “……不生气了,你不要抱我,太紧了,不舒服。” 虽然不准抱,但好在已经获得了当事人的原谅,洛纬秋心中还是比较满足的。他轻轻抽回手,自己缩到床的另一边睡了。 金澜则在黑暗之中睁开眼睛,默默听着身旁那个人的呼吸渐渐变得规律而有节奏。 其实他本来就没有生气。金澜想,他有什么资格生气呢?洛纬秋向后退想离开时,是谁不准他离开的?他既然有自己的私心,那么未必没有在一开始就预料到结果。 洛纬秋睡着了。金澜慢慢转过身——他的动作缓慢而谨慎,怕惊动洛纬秋——只见那个人腿脚都收着,蜷缩在床的另一侧。 金澜想起,他昨天也是这样,一个人睡在窄小的沙发上。他把大半的被子都让给金澜,自己只能勉强盖着被子的一角。 床其实不算小,两个人并排睡着也算有余裕。但由于怕碰到金澜、影响他休息,洛纬秋努力在两人之间留出了一部分空间,于是自己能躺的地方就显得比较寒酸。可他没有抱怨什么,而是就那样愉悦而安心地睡去了,脸色因为陷入睡眠而显得宁静,看着有几分孩童式的天真。 将一个比他高大的成年人称作小孩其实略显违和,何况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也没有那么明显,但金澜在此时确实只想这样称呼洛纬秋。 可即使说他是小孩心性,看他身体蜷曲着,又像一面不倒的墙一样,令金澜莫名安心。 怎么会有人同时给他这样一种矛盾感? 金澜伸手,摸了摸洛纬秋的脸。 上次他做这个举动时,说的是“和这么帅的人做,我难道还吃亏了吗?” 如今这场不甚愉快的情事结束了,他想他的确没有吃亏。未来难以预料,金澜在这一刻产生了一点逃避之心:就将该解决的事情推到下一秒吧,然后再下一秒。 金澜想,或许这不叫逃避的心,这是贪婪的心。 洛纬秋的手流落在外。金澜轻轻握了握,微凉,捡起来,放进被子里了。 第二天上午金澜醒过来,身后异常安静,看来洛纬秋已经起床了。他有种奇异的安全感:洛纬秋不会离开太远,一定就在他附近的地方。 金澜取过手机,开机,果然蹦出了不少未读信息。 其中大部分是秦岁安问他发生什么事。他无心对她解释,只简单地说了一下现在在和朋友一起住。 末了还要特地强调一下:他不是ken。 剩下的信息来自颜雪羽,问他什么时候回学校。 金澜想了想,将这两天的遭遇、他的所作所为,都对颜雪羽和盘托出了。 颜雪羽的回信好一会儿才来,他似乎也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件事:「所以,你们做了?」 「做了,虽然不太成功。」 又过了好一会儿,金澜几乎等到快睡着,才收到一条消息:「我当时鼓励你走出去的时候,没有想到现在会是这种局面。」 金澜捏着手机的手收紧了,他叹了一口气:「我也没有想到。」 「所以,你的护照,你试着找过吗?」 屏幕上的文字看不出语气如何,金澜却觉得这像一句质问。 是啊,如果他真的想走,怎么可能不试着找一找。 可是他居然这么长时间了,都没有产生过“找一下看看”的念头。这是否意味着,其实他也不想走? 他试着用小孩藏东西的思维去想可能会藏在哪里,然后又试着伸手在枕头下摸了摸……果然。 金澜又想叹气,又觉得好笑。 叹气对自己,好笑对洛纬秋。 金澜将护照收好,穿上衣服走出房门,他站在楼梯上就看到了洛纬秋在厨房中忙活的身影。 而洛纬秋听到有开门的声音,立刻警觉地抬头。 金澜平静地看着他。 “学长,”洛纬秋对他不安地笑:“吃早饭吗?” 金澜点点头:“吃。”他若无其事地走到餐桌上,桌上有煎得金黄、色泽诱人的生煎,还有表皮通透、汁水饱满的小笼包,还有炸得酥脆的油条…… 金澜眨眨眼,惊道:“你怎么买这么多?” “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干脆看到什么都买了。”洛纬秋理所当然地说。 “可是这些我们吃不完啊。” “没事的,”洛纬秋口气一派轻松:“剩下的放起来,以后我慢慢吃。” 金澜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夹起一个小笼包放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汤汁立刻流了出来。 他想抬头找张纸,却见餐桌旁的另一个人还在目不转睛的看自己:“……你看着我干什么?” “我在想,”洛纬秋给他递了一张纸巾,然后说:“等一下要不要去一趟超市。” 金澜没有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只说:“是缺什么东西了吗?那就去啊。” “但是你……” 美人隔云端 第61节 把金澜一个人留在房子里,他会不会又趁机跑掉。 金澜放下筷子,想了想,说:“你想让我陪你去?” “可以吗?”洛纬秋身子前倾,向他靠近了些,目光炯炯,满脸的热切与期待。 金澜一边擦手一边说:“可以啊。” 第65章 缠绵游戏 ========================= 在去的路上,洛纬秋还在问:“学长,你真的没事吧?” “真的没事,”金澜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回答这个问题了:“让你说得我像在坐月子啊。” “可是……” “这种程度的活动还是可以的。你再问,那我就回去好了。” “……不问了。” 洛纬秋试着去拉金澜的手,金澜在他手背上拍了拍,然后躲开了,“这里离你家太近了,当心被熟人看到。” “还好吧,我没什么熟人。” 金澜看着他,“那你过去的同学、老师,都不算熟人吗?总有关心你的人啊。” 洛纬秋想了想,“好吧,那就回家再握。” 金澜没有说什么。 今天天气不错,道路上的积雪被人打扫得很干净,只有屋檐上,枝杈上,还能看得见雪途径人间的踪迹。天很晴朗,澄净如镜,连吹过发梢的风都收敛了寒意,变得柔和了些。 “学长,小心着凉。”洛纬秋将手伸到金澜胸前,帮他把外套的拉链再拉拉紧。 来到住宅区附近的一个大型超市,金澜还给洛纬秋找了个购物车推着。洛纬秋的手肘撑在购物车的的横杆上,一边走一边看着金澜笑。 看得金澜满脸疑惑:“你笑什么呢?我脸上有东西吗?”说着,还伸手摸了摸自己脸。 “不是,我就是觉得好开心啊。从来没有人陪我逛过超市。” “那你小时候……” “小时候是保姆照顾我,她从来都是把需要的东西买好带到家里,也不会带我出来玩,”洛纬秋笑着说:“毕竟,我要是不小心跑丢就不好了。说实话,学长你能陪我,我好开心。” 金澜伸手,在这张开朗笑着的脸上掐了掐:“那为了感谢我陪你逛超市,今天你负责洗碗。” “好啊。那能不能洗一次碗就陪我出来玩一次?” 金澜笑了笑,往前走了。 洛纬秋追着他的脚步过去,还差点碰倒了一排罐头。 他笑过之后,又回想金澜那句话。 忽然发现哪里不对。 他追上去,拽住金澜。脸上的笑意没有了,取而代之地是严肃、却又期待着的神情:“所以,你不走了对不对?” “怎么可能不走啊,”金澜无奈地看他:“我这是挤出来的时间,老板还等着我回去给他搬砖呢。” “但是你能多留两天……对吧?” 金澜又伸手捏了捏他的脸:“你再问,我这就走了。” “好好好,我不问了。” 洛纬秋抬眼看了看周围,没什么人,他捉住金澜的手,在手背上快速吻了一下。 金澜因为这个吻而心跳加速。 幸福力重千钧,却悬在一根头发上,随时可能会坠落。在未知的结局到来之前,一点点的温存和暖意都会令人既兴奋,又不舍。 那就再陪他两天,两天而已,就当是……之前欺骗的补偿。从此之后就两不相欠了。金澜想。 两人走到超市的一个特卖区,今天似乎在搞什么活动,有人拿着喇叭在前面吆喝着,前面还聚集了一些人。热闹的场景吸引了洛纬秋的眼光,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里,像是在考虑有什么合适的折扣。 金澜望着他的侧脸,不禁想到佟楚那天的话。他确实不解,洛淼的独生子,怎么看都不像是需要来超市抢特价商品的。 洛纬秋则对身边人的疑惑全然无知,心中还在计算今天的优惠力度合不合适。 他默默盯了一会儿,然后对金澜说:“算了,感觉不太划算,我们走吧。” 然后身边却没有人回应他。 洛纬秋向左右看,向前后看,向四周看,到处都没有金澜的身影。 “学长?” 他一下子慌了,心里像空了一块,又像被石头压着,沉闷得喘不过气。 四处探询,四处寻找。 他丢下购物车,在超市每一个区域里找。 他拦住每一个路过的售货员,但没一个人说见过他描述中的男人。 他飞快地跑过一排排货架。 他在酸奶和薯片中穿梭,目光途径牛排和鸡翅,他跑过食盐和味精。 没有,全都没有。 “学长——”他试图喊,但话出口又觉得自己可笑,又不是校园,在这里喊什么学长? “金澜!金澜!” 旁边的顾客无不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甚至还有人来问他是不是把小孩弄丢了。 最后洛纬秋跑到气喘吁吁,他不得不停下来,手撑在膝盖上喘气,心脏跳得快要跃出喉咙。 一颗心却是越来越沉重。 他真的走了吗? 在心逐渐冷下去之前—— “你到处乱跑什么?我找你找了好久。”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洛纬秋转身,看见一脸疑惑的金澜。 他快步上前,手锁住他的双肩:“你上哪去了?”声音却在发抖着。 金澜眨眨眼,有一点莫名其妙:“我看洗手间的洗手液好像快没有了,就去挑了挑。” 洛纬秋有点委屈:“可是我刚刚找不到你了。” “笨,大人不在的时候就站在原地等,别乱跑。”金澜打趣他。 但洛纬秋的脸色还是很紧张。 “我以为你又是一声不吭就走了。” 金澜看着他的神情,仿佛也意识到了那份煎熬与不安。 “对不起啊,”金澜轻声说:“放心,以后不会一声不吭地离开。” “真的不会?” “绝对不会。” 洛纬秋还想去握他的手,但金澜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这里没人认识我,但万一碰到认识你的人呢?” 洛纬秋拽着他手腕:“那我们快点回家。” 在外没有可以十指相扣的空间,那就只有快点回家。 回家去,没有任何目光和注视。 * 中午洛纬秋做的是咖喱。据他说,他最拿手的就是咖喱,因为做起来很简单,很适合他这种总是一个人的独居者。 “学长……好吃吗?” (略) 吃完饭,忽然发觉外面的天渐渐暗了下去。 原来又过去了一天,金澜想。 二人坐在客厅中央的地毯上。金澜漫不经心地看电视,看一会儿就换个台,他也说不清在找寻什么;而洛纬秋一开始靠着他,后来慢慢滑了下去,枕着他的膝盖,手里捧着游戏机。 房内暖意融融,灯关着,只有电视屏幕上那时明时灭、时亮时暗的光,不断地投在两个人的脸上、身上。 “洛纬秋,”金澜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低头问:“你刚刚,舒服吗?” 洛纬秋放下游戏机,露出一双明亮的眼:“好舒服。学长你呢?” “我也舒服。” 他无法确定他们现在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或状态,在该做的事都做完后,金澜才忽然产生了一种罪恶感,因为他发觉自己竟然有了快感。不是在补偿吗,不是在还债吗,他也可以产生快感吗。 于是他需要知道洛纬秋舒不舒服。债主舒服了,他或许也有资格获得快感。 洛纬秋捉过他的手,捏着硬骨,揉着软肉。金澜也不知道这有什么乐趣,他居然能玩得不亦乐乎。后来不知过了多久,金澜也不知自己换了多少个台,他发现洛纬秋居然睡着了。 在地毯上,在他的膝上,还拉着他的手。 此时电视上正在播一个偶像剧。金澜此前从来不看这种剧,实际上他几乎不怎么看电视剧。但是今时今日,此时此刻,不知为何,忽然对电视上那对俊男靓女产生了一点兴趣。 现在剧情正播到男女主刚刚确定恋爱关系,女主下班回家后给男主打电话,两个人柔情蜜意地聊了一会儿之后,开始商议谁先挂电话的事。 金澜就在这里,开始看得入迷。 男主说,你先挂吧。 女主说,不要,你先挂嘛。 男主说,还是你先挂啦,乖。 美人隔云端 第62节 ………… 明明是很无聊的一段,没有动作片之刺激,没有悬疑片之紧张,没有恐怖片之惊惧,金澜却看得忧心忡忡起来。 总有一个人要先说再见啊。他这样想着、担忧着。 原来爱情,也是这般惊心动魄的事。 第66章 日长似岁 ========================= 日长似岁,一天过得像一年。金澜觉得,这个词可以用来形容他当下的状态。然而这并不是说他每一天都很煎熬,因此觉得时间漫长。而是他觉得这样的日子每过一天,他都在迅速老去。他们在天晴时看雪,他们在阴霾中赏花。当金澜转过头时,洛纬秋就会刚好凑上来抱他。太过舒服的日子,四肢慵懒,身心懒散。两个人之间的温暖足以填充这空荡的房子。金澜或许在担忧,有一天照镜子时,会不会发现自己已经生出了白发。 不过他也觉得,就这样老去也不错。 有一次他们从外面看完电影回来,遇上一个邻居牵着一只大金毛散步,活泼乖巧,模样甚是喜人,金澜不禁多看了两眼,洛纬秋注意到了,问他是不是喜欢养宠物。 金澜的回答是,都好。 养宠物还是养人,都好。 当时天已经黑了,天冷,街上没什么人,只有路沿一排路灯顽强地与寂寂夜色对抗。洛纬秋的手指自袖筒里伸出来,在凉风里晃荡,不小心就晃荡进金澜的手心里去了。金澜没推开,也没躲。 总是躲开这件事,对他来说也是很耗费力气的。偶尔有那么一两次失了防守,让人得逞就得逞吧。 当时金澜想到他们一同捡的兔子,还在想要不要把真正的情况和洛纬秋说一下。但在扭头看到他笑意时又觉得说不出来。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扫兴呢?金澜暗暗想。等他回了学校之后发消息告诉他好了。他不想亲眼看到那张脸上浮现出一丝一毫的伤意。 风从对面吹来,凡人都要侧身以避,不可正面较量。但金澜不用担心,洛纬秋总是在这个时候挡在他前面。 “学长,你是不是怕冷?”洛纬秋当时这样问。 “有一点。”金澜诚实地说。 “那我想把你放进我怀里。” 不切实际。金澜想吐槽他,但是没说出口。因为洛纬秋的那个笑容像晴空下的一缕烟,他怕他一说出口,这烟就散了。 又是一个午后,屋外的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屋内也破天荒地没拉窗帘。阳光透过窗子,落在地上,落在金澜光洁的背上。洛纬秋没忍住,用牙齿细致而又轻柔地将金澜的颈背处问候个遍。 金澜伸手去捏他的脸,洛纬秋则按着他,二人又胡闹了一番。 没做到最后,因为金澜言辞振振,从养生的角度告诉他,这种事不可以贪多。 学长真小气。洛纬秋想去洗澡,临下床之前还要扒着他,在脖子上狠咬一口。 金澜则趴在床上,阳光是无形的手揉捏他筋骨,他实在不想起身。想想在学校里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每天在实验室和宿舍两点一线的情形,竟然都觉得那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融融暖意烘得人发困,他就在这时听到了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 * 洛纬秋带着热气从卧室出来时,看到金澜已经将衣服穿好了,坐在床边,眼睛不知道在看什么。 “学长?”洛纬秋走过去,他直觉有事发生。 金澜闻声,抬头看他。他其实想笑一笑,或者努力抻平自己发抖的声音,他怕自己的惊慌传染给洛纬秋。但眼神是不会骗人的。 “怎么了,告诉我。”洛纬秋俯下身,轻轻揽过他。 金澜挣开了。 “你母亲来了。她想和你谈谈。” 那一刻的洛纬秋的脸色也复杂起来。但他其实比金澜镇定。 洛淼就在房外,洛纬秋却还有时间在这里思考。 他将金澜拽起,按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又取来一个耳机给他带上。 金澜睁大眼睛,不明所以。 “学长,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你一定要答应我。”洛纬秋说:“我现在出去和她谈,在我回来之前不要摘下耳机,也不要出门。” 他其实谈不上多怕洛淼,他只是怕自己一时激动和洛淼吵起来,两人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被金澜听到或看到。 “你乖一点,真的没事的……她的看法,我从来不在乎。”金澜想躲,洛纬秋不肯,强硬地扳住他的脸,亲了亲眉心。 耳机里开始播放音乐。 金澜看着洛纬秋转身离开,他走到了门前,手放在门把手上,即将推门而出的那一刻,他却顿了一下。 他在深呼吸。他明明也在紧张。 小骗子,金澜想,你怎么可能不在乎? 你明明就很在意母亲的看法,对不对? 他想起刚刚洛淼推门而入的情形。当时二人还面面相觑了一阵。金澜一开始还想解释,但又觉得很多余:他没穿衣服躺在人家儿子的床上,露出来的地方还全是吻痕,这还解释什么! 但洛淼其实和佟楚描绘中的那个杀伐决断的女魔头并不相同,并没有一个电话叫人来把金澜扔出去。她先是震惊,然后很快就冷静下来。 她瞥了一眼有哗哗水声的浴室,对金澜的第一句话是:洛纬秋出来之后告诉他,我想和他谈谈。 口气很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在向下属交代一项日常工作。 然后她在转身离开的刹那,终于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金澜说:我确实没想到,因为这孩子过去喜欢的都是女孩。 这是对洛纬秋的评述,但却像通知金澜一个不可更改的事实。 是我主动的。金澜说。 听到这话,洛淼才对金澜起了点兴趣,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身子侧着,她的半边脸隐在阳光照不到的暗处,金澜看不清她的表情。一眼过后,洛淼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门,甚至还颇有礼貌地帮金澜关好了门。 * 洛纬秋走出房门,站在楼梯上,看到洛淼正站在落地窗前。 洛淼听到脚步声,抬头,目光逐着洛纬秋,看他一步一步走到自己面前。 “今天天气不错,你该多出去走走。” 洛纬秋不想同她虚与委蛇或者多说废话,他干脆单刀直入:“我不想听你的意见,我只希望你不要打扰我们。”他特地强调:“尤其是不要打扰他。” 洛淼穿着一身高级定制的套装,面容精致,表情淡漠,两绺头发悠悠垂在眼镜旁。与洛纬秋充满戒备的神情比起来,她简直游刃有余,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极为松弛。 她见识过多少难缠又强势的谈判对手,面对自己的儿子,她甚至都不想多说什么。 “打你电话你不接,我只是来看看你们相处得怎么样,”洛淼伸手,将头发撩到耳后,“没想到,相处得很好。” “那你现在见到了,你可以走了。” “你不想听听我的看法吗?” 洛纬秋眼神复杂地看着她。这眼神中有愤怒,有不解,有困惑,还有一份藏在深处的迷茫。 “这么多年你管过我几次?现在倒是想发表意见了?” 洛淼想了想,“也对,那我还是走吧。” “等等,”洛纬秋迟疑了一下,叫住了她:“都是我的意思……” “是你强迫他的?” “……差不多吧。” 洛淼这时转过头,仔细端详了一下眼前的儿子:“类似的话他刚刚跟我说了……原来你们是真心的啊。” “不过,你还记得‘花裙子’的事吗?” 丢下这句话,她拎起放在椅子上的包,没有给洛纬秋反应时间,高跟鞋嗒嗒嗒,就径直走出门去了。 望着她转身,望着她开门,望着她消失在玄关的门后。洛纬秋反而是怔在原地,久久不能平息的那个人。 “花裙子”,其实指的是洛纬秋小学时一个同班女生,当时洛纬秋很喜欢这个小女孩,整天追着人家跑。但后来因为女孩家长工作调动,全家都搬去了外地,洛纬秋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她。这么多年过去,甚至连名字都记不起来了,只记得她当时爱穿一条花裙子。 知道女孩转学的消息之后,年幼的洛纬秋跑到洛淼的办公室,抱着她的腿,哭着喊着也要转学去找她。 当时洛淼只是让助理把洛纬秋抱开了,然后一边翻阅合同一边头也不抬地说:“哭也没有用,没有人会一直陪着你,你早点明白这件事也好。” * 金澜从楼上走下来,看到洛纬秋独自一人坐在沙发上,肩膀松散地倚在沙发靠背上。手放在脸上。 金澜安静地看了他一分钟,他一直一动不动。 “洛纬秋?”金澜轻轻出声。 被呼唤的人僵了一下,然后随即放下手,露出一张脸:“学长。” “抱歉啊,”金澜靠近他,坐在沙发的另一头,说:“我还是出来了。” “不不不,”洛纬秋揉揉眼,说道:“怪我,时间太久了……我应该立刻上楼的。我只是……想自己想一会儿。” 这一刻金澜忽然不再觉得洛纬秋是之前那个小孩了,小孩不会露出那种神情,他终于像一个充满疲惫和失望的成年人了。 “有什么事情,可以告诉我吗?”金澜问。 洛纬秋想了想:“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金澜主动坐过去,拍拍自己的肩,“来,肩膀借给你。想说就说吧,不想说……就靠一会。” 洛纬秋侧过头去看他,眼睛里还是亮亮的光,这份光让金澜觉得熟悉。他的头在沙发靠背上慢慢滑,滑向金澜,最终枕上他的大腿。 “你和你母亲,关系不太好。”金澜先开头。 洛纬秋拉过金澜的一只手,覆在自己的眼睛上。 “我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没把她当成母亲。” “她大概也挺讨厌我的。当年她和我……父亲结婚,只是一种商业联姻吧,那时候她需要这种方式。但当时,他们没有什么感情基础,两个人性格也不合适,所以没过多久,还是分开了。” “听说,父亲去国外了,她也不想要我,据说是因为她觉得我长得像父亲。但因为外公喜欢我,她就将我交给外公养着。再后来……外公去世了,就是保姆带着我。” “再长大一点,就不需要保姆了,我就自己一个人住了。” “这间房子……最早是他们的婚房,现在只有我了。她讨厌那段婚姻,所以现在也很少来这里。” “在我上初中之前,我一直在想她为什么很少来看我,一直在想怎么样能讨她欢心。上了初中之后才慢慢知道这些事,我很生气,找到她,问她,既然离婚了就干脆去找喜欢的人结婚啊,为什么要惩罚我,为什么要显得是我耽误了她。” “结果她说,你以为我不想吗。” “我才知道,她喜欢的那个人大约在我两岁的时候去世了。” 美人隔云端 第63节 “其实挺好笑的,我在明白了她一点也不喜欢我之后,也还是很想讨她欢心,或者说……引起她的注意。” “有时候努力学习名列前茅,有时候沉迷网游,家里有电脑还要跑去网吧玩,都是想听她夸我,或者骂我。” “我能听懂粤语,学长你知道为什么吗?是她有几年一直在处理南方的生意,我见到她的时候总是好奇他们在说什么,想弄懂她说的话,所以才找很多粤语电影看,想学会……后来能听懂了,发现也不过是一些无聊的话。” “其实想一想,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在乎过吧。今天看到我们的事,我以为她终于要发火了,但……她其实也没什么表示。” 不知是否是错觉,金澜感觉自己指腹间有些湿。 他说:“我不能去评价你们之间的事,我只是觉得,可能,她也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来关心你呢。” 洛纬秋没有说话。 两个人静静坐了一会儿。午后最盛的阳光萎靡下去了,金黄转为昏黄,树影投在对面的墙壁上,黑色的枯枝向上攀爬,空荡荡的客厅像一帧电影画面。 “学长,”洛纬秋喃喃说:“你说她和当我父亲的那个人,明明就互相讨厌,怎么还能结婚,怎么还能生下我?” 金澜捏了捏他的脸,没有回答。 有的人互相讨厌还是在一起,有的人互相喜欢也会分开,这说明“喜欢”从来不是“在一起”的充分必要条件。只是人类自作多情,非将它们放入同一个命题。 “洛纬秋,”金澜突然说:“要不要来接吻?” 恋人之间的亲吻应当水到渠成,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但金澜这句话,只是一个建议。就像天冷了要建议别人多穿件衣服,下雨了要建议别人打个伞一样。 他如此建议,只是因为伤心的人要做快乐的事。 正如他刚踏入这间房子的那个夜晚,因怕洛纬秋受凉而心软一样,金澜就是见不得他受伤或者伤心。 而洛纬秋受他这句话蛊惑,从他身上起来,金澜捧起他的脸,轻轻向前,在他唇上印了一下。两个人离得那么近,都没有闭上眼睛,彼此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 只一秒的吻,蜻蜓点水的一吻,没有丝毫情欲的一吻。比起两个人这些天吃的饕餮盛宴,或许这个吻连一碗清汤面都比不上。 可是为什么…… “学长。” “嗯?” “我心跳好快。” “是因为接吻吗?” “不知道,以前从来没有。” “那,再亲一下看看?” “好。” “洛纬秋。” “嗯?” “我考考你粤语。” “好,但是,我只会听,其实不太会说。” “没关系。‘明天’,用粤语怎么说?” “听日。” “‘现在’呢?” “而家。” “‘对不起’?” “对唔住。” “‘多谢’呢?” “唔该。” “我爱你。” “我中意你。” 他轻轻握住他的手。 像把一个梦境放在掌心里。 第67章 花开堪折 ========================= (略) 清理完毕之后,金澜随便披了件衣服,走到窗前,看外面的夜色。 洛纬秋走上来,又圈住他的腰,像在拥抱一棵树。树的味道令他安心。 “啊对了,”金澜拿起放在窗边陈列柜上的银杏相框,“你喜欢制作标本啊。” 洛纬秋点点头,“做这个比较安静,也比较打发时间。” “你小时候,都不跟朋友们一起玩吗?”金澜问。 洛纬秋想了想,“不怎么玩,因为他们难免都会问我爸妈是做什么的,为什么从来没见过我爸妈。” “我记得有一回,有人问,我就说我妈去外地了,然后……有一个同学是我妈合作伙伴的儿子,他说,可是你妈妈昨天还和我妈一起喝茶。” “学长,你说好不好笑,也许我一学期见到洛淼的次数,都比不上一个合作方的孩子多。” 一个人表现得像孩子,或如孩子般爱撒娇,或如孩子般发脾气,也许是因为他们深受溺爱,可以一直恣意活在童年里。 又或许,是他从来没有过童年。 洛纬秋继续说:“从那之后,我就不和现实里的同学一起玩了。而玩网游有一个好处就是,很少有人会问来问去……游戏id就是名字,你到底是谁,是谁的儿子,在游戏里没那么重要。” 金澜感到愧疚,他转身过去搂住他:“那现在,你都不能上游戏了……对不起。” 洛纬秋圈紧金澜的腰,将他一上一下轻轻掂着,又摸了摸他的头发:“说实话,我也谈不上多爱玩。学长你陪我,我就不需要网络了。” “还有这个银杏标本,是我做得最好看的一个,”洛纬秋放开金澜,接过标本,一边回忆一边说:“就是这个秋天,我在这附近的公园散步,那里有一片银杏林,叶子都是金黄色,特别好看……我精挑细选了好几片,最后只做成了这一个。” “当时学长在国外,我自己待着,心里乱,总也想不清楚……这个标本是一边想着你,一边做的。” “想我?”金澜的手指情不自禁地摸上标本,仿佛想透过玻璃片去触摸那一条条脉络,触摸那叶片边缘的弧度起伏。 “是啊,”洛纬秋像个急于献宝的人,他恳切地为金澜讲解:“你看,银杏叶到了秋天就变成金色了,金色哎,多漂亮——” 漂亮的颜色,是你的姓氏。 第68章 情怎可料 ========================= “你确定要陪我去?” 在车上,金澜看向驾驶座上的人,他正在专心致志观察路况。今天又开始飘小雪粒,像天上有谁撒了一把盐。不成气候,估计一会就停,只是雪粒打在玻璃窗上,有细碎的声响。 这不是一个很好的聚会。那天在佟楚婚礼上,有同是高中同学的来宾认出他了,发现他现在也在h市,于是辗转找来联系方式,给他发消息,问他方不方便,说要“聚一聚”。 如果是原来的金澜,对这个邀请,大概可以找出一百八十条理由,礼貌又妥当地回绝。倒不是对高中同学有什么积怨未消,只不过一来,他喜静,对于这种非必要的聚会一向兴致缺缺;二来……他对在这个聚会上可能承受什么样的眼神,心里十分有数。 他又没有受虐倾向,实在无需折磨自己。 但他这次答应了。 甚至还主动和洛纬秋提起,要出门参加一个聚会。 于是大号粘人精洛纬秋同学果然如他所料,也缠着要一起去。 金澜在明晃晃的室内深深地看了洛纬秋一眼,正对着灯,他的脸灿烂得几乎有些眉目不清,独独一双眼睛,有神而坚定。 金澜沉默了一会,只平静地说:“你想去就去吧。” ——他有数,不意味着洛纬秋也做好了准备。出于什么目的而答应参加聚会、答应洛纬秋同去,他不知道。 心中仿佛有千头万绪在一起搏斗,金澜时而站在干岸上旁观,时而发觉自己也身处这血腥缠斗之中。抬首望去,心中遍地是断臂残肢,血流成河。 “会给你带来麻烦吗?” “……不会。”他还将带个人一起去,这事已经提前告知了那几位同赴聚会的同学,对方自然是一口答应,并且说了:人多热闹嘛。 “那有什么问题吗?” 天未全黑,但阴沉着,路上来来去去的车打着灯,像诡谲的目光,扫得金澜心头难安。 到了酒店包间,其他几个人果然已经来齐了,还专门将上座留给金澜,金澜入座的时候,还有人起身给他拉椅子。 金澜想推辞,但被人拉着胳膊按下。洛纬秋坐在金澜身边,盯着那只拉着金澜的手,心中不爽,他想发作,但大概因为这几位都是金澜过去的同学,他不愿在他们面前显得不懂事,给金澜丢脸。他最终还是一言不发。 当一个人有了牵绊,便会克制自我。 “都多少年没见你了,每年聚会你都不来——” “一直在读书吧,金澜可是那时候班里学习最好的。” “可不是嘛,长得也好。” “我记得那会儿谁还给金澜写过情书,啧,谁来着……金澜,有没有这事?” “是女生,还是……男生啊?” “你看这话说的,这……金澜你不介意吧?” “哎呀开个玩笑,金澜我自罚一杯,你别在意啊。” “这有什么好在意的,金澜又不是什么小气的人。再说大家都是老同学了,还能搞什么歧视不成——” “吃菜,吃菜!” 菜上来了。 一筷子下去,将一条完整的清蒸鳜鱼开膛破肚,搅得骨肉分离。鱼明明在厨房就被杀了,但此刻在餐桌上眼睛上翻,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寒暄时的话就已经听得洛纬秋心惊肉跳,他一一扫过在座的人,目光中带着难以置信,只见他们各个夹烟举杯,酒席间一片烟雾缭绕,人的脸隐在缕缕白烟之后,辨识不清,只能看到所有人都仿佛长了同一张脸,每个人都是面目模糊地笑着,嘴角诡异地勾起。轻飘飘的眼神像恼人却摆脱不了的柳絮,从一个人身上跃到另一个人身上,但更多地停留在桌上两位稀客身上,带着探询与好奇。 美人隔云端 第64节 那金澜呢?金澜面容平静,别人抛过话来,他就不冷不热地应两句,不见熟络,但也挑不出错。 仿佛早就被千锤百炼过了。 而且还能心不跳手不抖地给洛纬秋夹菜。 两人从外表上来看或许没有什么明显的年龄差距,但洛纬秋突然发现,原来金澜比他大五岁。比他更像一个得体的成年人。 “多吃点,这个味道还可以。” “学长,我……”洛纬秋压低声音。 “怎么了?不舒服吗?” 洛纬秋摇摇头:“没事。” 有人倒酒,金澜喝了两杯;想给洛纬秋也倒,金澜拦住了。 金澜笑了笑,对桌上其他人说:“我弟弟喝不了酒,我出去给他买瓶饮料。” “哎,叫服务员不就行了。” 金澜已经起身了:“那前台就两步路,我顺便买包烟。” 洛纬秋下意识地想抓住他袖子,想让他别走,但扑了个空。 他一走,目光就全部聚集到洛纬秋身上了。 有人给洛纬秋倒了酒:“现在哪个男人不会喝酒。没事,你偷偷喝,不告诉你哥。” 有人质疑金澜的说辞:“不过,你们真是兄弟吗?不是亲的吧,没听过金澜有兄弟啊。” 有人探究他们的关系:“该不会,那类人说的哥哥弟弟,就是指……哎我说,你们是那种关系吗?” ………… 洛纬秋应对不来。如果是其他的场合,他可能直接翻脸走人。可今天,他不能任性。 金澜比他矮,比他瘦,却比他成熟得多,甚至在这种时候,是金澜为他遮掩着,遮掩他的手足无措。 不能给学长丢脸,他这样想。 洛纬秋希望金澜快些回来。 金澜其实已经回来了,门没关紧,一条门缝,洛纬秋的迷茫与无助他都看在眼里。洛纬秋每皱一次眉,他心上就多一条血痕。洛纬秋说不上话时,他便觉得喘不过气。 但他还是安静地看了好几分钟。 这几分钟里他又想起佟楚说的话,他搬出洛淼,直言自己一定会吃苦头。但其实这因果关系错了,不是洛淼带给他的痛苦会让他退却。 而是洛纬秋的痛苦,会让他不敢上前。 看吧,金澜,再多看两眼,记住他这副难过无措的样子,深深刻在脑子里,以后每次不甘心的时候就把这画面翻出来,然后所有的不甘都会变成废墟。你要知道,他本不必走上这条路的,都是因为你啊。他那么好那么好,母亲的失望,别人的好奇,那都不是他该承受的。他有很宽阔的路,你将他拽入荆棘,这叫做——作孽。你得到的够多了,怎么还不知足? 他这样对自己说。 最后金澜还是进去了,他借口有点急事,将洛纬秋带离饭局。 其他几个人几番挽留,但他的话说得礼貌而坚决。 两人走出包间,金澜握住了洛纬秋的手。 却没想到又撞见了故人。 “哎,金澜,是金澜吗!”一个声音带着雀跃与兴奋,从身后响起。 金澜立刻松开了洛纬秋的手。 但在看清来人后松了口气。 “好巧。”金澜对秦岁安说。 “我来给我闺蜜过生日啊,这位是?”秦岁安眨着blingbling的眼睛,看到洛纬秋,眼里几乎冒出桃心。 金澜叹了口气:“这就是你那天认错的那位。” ……你那句话引起了什么后果,你根本想不到。他想。 然后又对洛纬秋说:“这是我同学。” “啊啊啊哦哦哦,帅哥,你比视频里看到的还要帅哎。”然后她转头对金澜说:“金澜,我好嫉妒你!” 洛纬秋轻咳一声,居然说:“有ken帅吗?” 居然还记着呢。 秦岁安秒答:“比ken帅多了!” 洛纬秋于是满意极了,他冲金澜挑挑眉。 两个活宝。金澜哭笑不得。 “对哎金澜,你帮我个忙。” “什么?” “今天这里搞活动,情侣可以半价买个丝绒慕斯蛋糕,你快当我三分钟男朋友,让我去买一个。” 金澜一愣,没想到是这种忙。他以眼神请示洛纬秋:可以吗? 洛纬秋接收到了他的问询。如果是平时,他大概率是不愿的。但由于秦岁安刚夸过他长得比某个臆想中的情敌帅,他此刻龙心大悦,所以……还是不愿。这该死的占有欲。 结果就是,他去陪秦岁安买。 金澜静静注视着他俩并肩走过去了,男帅女靓,怎么看怎么顺眼。走廊里很安静,没什么脚步声,或许是因为地毯铺得厚,但金澜觉得,这是因为两人的脚步都踩在他心上了。嗒嗒嗒,在空荡的心室中回响。 秦岁安的局还没结束,但她坚持将二人一路送到了停车场前。 洛纬秋要先去把车开出来,于是金澜和她站在路边,说了一会话。 两三分钟后,金澜上车,和秦岁安挥手告别。 “金澜。”秦岁安站在车外,背后是浓黑天穹,风将她吹得头发蓬乱,像疯长的草,指向天空。比起刚刚那副叽叽喳喳的样子,她似乎瞬间换了副心性。她严肃地说:“我以前就觉得你心思重。” “是吗?”金澜笑了。 “但是我能够理解……我想说,all is fair in love and war。”说完这句话,她又恢复成了嬉皮笑脸的样子:“好啦,拜拜,帅哥,再见哦。” 天上星月寂寥,地上身影萧条。 车行驶在都市的夜色中。 金澜先开口了:“我不该带你来的,怪我。” “怎么会呢?”洛纬秋不明所以地看向他:“一顿饭,学长有什么好自责的。” “我感觉你不喜欢这种场合……” “的确不喜欢。”洛纬秋摸摸鼻子:“那以后不去了不就好了?” 金澜看着前方,现在路上车不多,车灯映得前路一片平坦,尽是光明:“嗯,以后不去了。其实我也不喜欢。” 洛纬秋冲他笑了笑,“学长之前一定也忍受过很多这种场合吧?既然你能做到,我也可以的。” 你实在无须勉强自己,金澜想。 “对了,你跟那位姐姐说了什么?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那位姐姐,金澜没忍住笑出来了。 看着洛纬秋在外人面前摆着个冷脸,没想到一旦被他划为自己人后,就能看到他这么可爱的一面。要是秦岁安听到这个称呼,一定是“啊啊啊学弟真是可爱死了”。 “其实也没什么,聊了聊学校的事。”金澜不咸不淡地回答。“对了,那个银杏标本,送给我吧。” “行啊,再亲手给你做一个都行。” 金澜摇摇头:“我就要那个了,有眼缘。” 洛纬秋打开车载音响,一个绵绵的女声唱着情歌,脉脉旋律在不大的空间内流淌:“原谅今宵我告别了,活泼的心像下沉掉,梦里有他又极微妙……” 情怎可料。 十分钟前,在酒店停车场出口处。 金澜突然问秦岁安:“你说,两个男人去的话,给不给情侣优惠?” 这话没头没脑的,但秦岁安听懂了。 她的一双眼眨啊眨的,没说话。 “没事。”金澜看出了她的为难。 她将自己的外衣裹裹紧,看着金澜,眼中有担忧:“其实我也不知道。” “……但,有很多家店都做蛋糕的……就算这家不让,别家一定可以。”她说:“大不了咱就全价买,怕什么。你想吃吗,我请你呀?”她带着关切的目光,很温暖。 金澜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但还是避开这目光。他感念向他伸出援手的人,只是有些事情,别人帮不上忙。 他越过这句话的表面含义,回答了一个更深层的问题:“你放心,我没有不开心。” 他笑着说:“我只是觉得有点可惜。” “为没法买到便宜蛋糕而可惜?” “……可能,是不想让他受一点委屈吧。”金澜的手指在口袋里摸到了那包烟,他没有拿出来,只是用手摩挲着:“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受?” “啊,我会觉得——全世界都是他的。”秦岁安想了想,说。 “那你觉得,爱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受?” “我的答案是,我觉得,全世界都亏欠他。”金澜说。 --------- all is fair in love and war,一个谚语,直译是在爱与战争中一切都是公平的。意译就五花八门,各种理解都有了。 “原谅今宵我告别了,活泼的心像下沉掉,梦里有他又极微妙,情怎可料。”出自陈慧娴《夜机》。 第69章 头破血流 ========================= 爱在人间的形态大概有许多种,或许有的是细水长流,有的是丝丝春雨,但对于有的人,有些恋人,爱像战争,要么是两个人刀剑相向,要么是一个人头破血流。 美人隔云端 第65节 金澜现在就是头破血流的状态。不过他并未抱怨过什么,他积极地认为自己已经得到很多了,破一破,流一流也很正常。唯一不好的地方,是他从聚会那天之后就开始睡不好。 梦里他总是听到秦岁安在他回答完“爱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受”后说的那句话。 她当时是这样说的:“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会觉得,你未免太爱这个人了。” “深情没有好结果吗?” “不一定,但自伤是肯定的。但是……” 但是什么?金澜追问着,不小心追入深渊。他一身汗地醒来,一睁眼看见的是洛纬秋安逸的睡脸。 他们的两只手还紧紧握着。 外面的天还是黑的。月色如银,落在飘窗上,莹莹一片。 金澜慢慢地将洛纬秋的手指掰开,穿衣下床。洛纬秋于睡梦中发出呓语:“学长……?” 金澜摸摸他的头发,轻柔地说:“我去喝口水。” 他走出房门,不知该做什么,索性又穿上外套和鞋,走出屋外。他沿着路的边沿慢慢走。 整片天空像被墨汁浸过,深冬的天总要挣扎一番再白。金澜用力望去,在目光尽头的地平线处,有一处的墨汁像刚被人擦洗过,已经开始由黑变白。他像突然被人指引了方向。 他越是走,忽然就发现那处白离自己越近,再看看四周,大片的天都已经白了。金澜坐在了路边的一个公交站台的长凳上。 他想,如果此时开过来一辆公交车,停下来,门打开,问他要不要上车。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跳上去。行李不要了,人也不要了。随便这车将他载到什么地方,一直不停下也可以。 他低头时,发觉自己连袜子都少穿了一只。不禁有些担心司机看到他这邋遢样,会不会问:啊,是刚被老婆赶出来的吧? 可惜下一秒他就看到站台上贴着一张告示:道路检修,本月此线路停运。 月亮苍白着脸庞,渐渐与一抹云揉在一起,不言不语隐去了身影。在另一侧,地平线经过一番煎熬的分娩,最终诞生出一个破晓。红光流泻于地,像太阳受伤了。 不是没有熬过夜通过宵,却第一次这样细致地观察一个日出:每个日出都是这样痛苦吗。 天已大亮。 趁着夜色离家出走未遂,他灰溜溜地回去了。 他没带钥匙,洛纬秋为他开的门,脸色十分难看。 “我以为你走了。”他身上还带着屋外的寒气,洛纬秋紧紧抱着他。 “不会的,我答应过你的,”金澜一边安抚他,一边虚伪地说:“绝对不会再一声不吭地离开。你看,我只是起得早,出去买早点去了。” 洛纬秋把人按在房门上,他亲过他的额头和唇角,像在确认怀中这人是不是真的存在。 金澜感觉他在发抖。 二人一起吃过早饭,洛纬秋又凑过来,握着他的手,说:“学长,今天陪我去个地方吧。” “好啊,是哪里?” 不管去哪里,他首先回答的肯定是好啊。 * 洛纬秋要带他去的地方是一个墓园。 “我小学的语文老师,人对我很好的,知道我爸妈都不管我,还带我去她家里吃过饭。前两年,因为癌症去世了……今天是她的忌日。” 洛纬秋将手中的白菊花放在墓碑旁。 “我一直挺感谢她的……在她身边,我才能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母亲到底是什么样的,在她家里,我才知道原来一家人是要在一起吃饭的。” 金澜端详着墓碑上的那张照片。 一个女人和蔼地笑着,模样明明还很年轻呢。 洛纬秋蹲下来,静静注视着墓碑上的照片。金澜知道他们在进行无声地交流。他无言地退后,不愿打扰他们 墓园很干净,四处不知名的花草被人修剪得齐整,一列列黑色的墓碑像整齐而刻板的小山,下面埋着的不只是骨灰罐或者一些衣物,更是一个家庭。每一次的死亡,都是垒在一个家庭肩头的石块,压低了今后多少年的欢笑。 很安静,只有北风不把死亡当回事儿,来来回回地叫嚣,它不解人居然会为一次别离而大费周章——离别数日,离别几月,离别半生,人间用于度量时间长短的单位对无穷无尽的旷野与风来说其实毫无意义。 后来金澜在与洛纬秋分开的那段日子里,他曾无数次地梦到洛纬秋蹲在黑色墓碑旁,一言不发的样子。那时他才恍然明白,为离别赋予意义,正是为欢聚找寻理由。两个人要是分开得无知无觉,如路人擦肩而过,那他们肯定没有再见之机了。所以金澜在每个梦到洛纬秋的夜里,只好心甘情愿地痛彻心扉。 回去的时候,金澜问洛纬秋和老师说了什么。洛纬秋定定地看着金澜,看得金澜心中迷惑。然后他说:“……我好久没回学校上课了,我和老师说,希望期末回去补考的时候不要挂科。” 洛纬秋说谎了。他怕说出来就不灵了。这个愿望是如此要命,以至于对当事人都不敢和盘托出。他不想冒险。 他其实说的是:我身边有个拼命也想抓住的人,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抓不住他,他在飘。拜托您,保佑我和他多相处一段时间。 他不敢许愿一辈子,唯恐自己贪心不足,一天也挣不到。 多相处一段时间,他想,等期限届满就再来许愿,如此无限循环。这当然是一种狡猾的做法,但,他想,他能侥幸一回吗?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幸运的人,也不想求幸运,他只求侥幸,正如他不求什么命运的垂青,只求命运能打个瞌睡,让他蒙混过关。命运之神眨个眼的工夫,足以让两只手握得更紧了。 两人坐地铁来的,自然也坐地铁回。在地铁入站口处,金澜说想去买瓶水。洛纬秋看见一家奶茶店,他要金澜等一等,他去买杯饮料。 可是我不爱喝甜的……金澜这句话卡在喉咙里,没说出来。 他想洛纬秋大概是忘了这回事,这也没什么,忘了就忘了吧。 洛纬秋这一去就足足有二十多分钟。果然,拎回来一杯果饮。 金澜没说什么。他吃过很多甜食,多这一次不多。他觉得自己一点都不介意,一点都不。 不料,洛纬秋说:“你不爱甜食,但是又爱多肉葡萄……” “等等,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喜欢喝……多肉葡萄?”金澜感觉自己仿佛错过了什么。 “你的小号啊,不是叫这个嘛。”这次是洛纬秋疑惑了。 金澜想起来了,但他没好意思说,那是因为当时想到的名字都被人占用了,然后恰好看到了一张奶茶店的宣传单,随便输入的。 “……好吧,那然后呢?” “然后我想,有的人会自制奶茶,可能你喝的多肉葡萄就是自制的,不甜的那种吧。于是我问店员,能不能不放糖。她说不行,他们是有规定的,这个流程不能改。我就跟她说了好久,还加了二百块钱,她才同意不加糖浆。你看,这就是我给学长买的,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无糖版多肉葡萄。”他笑了,嘴角上扬,小钩子似的,勾住了途径人间的一缕光:“你说你不爱吃甜的,我都记得啊。” 金澜怔怔地看着洛纬秋。其实按他的认知来说,洛纬秋已经过了那个能被称作少年的年纪了,然而他此时嘴边的笑意,怎么会那么明亮、那么年轻?少年的笑像冬天的太阳,其实并不能动摇整片大地的苦寒,却顽强又固执地为这个世界注入热量。 是假的吧,他想,冬天的太阳和这眼前的笑,都该是假的吧。金澜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他不由自主地睁大双眼,想再看清楚一点。他猜此刻洛纬秋这份笑正倒映在他眼中,他甚至有些嫉妒自己的双眼能在须臾间容纳下面前这张脸。他浑浊的心湖,盛不下这片明亮。太不安了,他又迅速地移开眼。他怕被灼伤了。 二人上了地铁,人不多,哐当哐当的声音在空空荡荡的车厢里回响。洛纬秋粘着金澜,靠在他肩膀上,不知怎么好像又睡了过去。金澜看向对面的窗玻璃,自己的影子还映在上面,模糊的摇晃的,一触即碎的。 他一个人,看着两个人的影子,忍不住分析起来:这看着像朋友,兄弟,还是恋人? 谁知道呢。 车厢外是一片漆黑。他觉得他们像是在一个怪兽的食道内穿行。三三两两的乘客上来了又下去。 你这样缺爱,我能够爱你吗。我这样胆小,你竟然肯爱我吗。值得吗,配吗,还会受伤吗,一切都会好吗。 对面那个影子金澜似乎面带忧伤。 他不禁想,为什么啊,你难道不该感到幸福吗,你这个胆小鬼。 影子挨了骂,脸色又变得惶惶。 他注意到自己手里的塑料袋。如果不是这一杯不加糖的多肉葡萄,他大概还能继续自欺欺人下去。 金澜咬着吸管,液体流经喉管抵达胃里。 世界上最贵,世界上最难喝。虽然金澜不爱甜,但他也承认,有些东西,就要糖分到位了才好吃。 又过了几站,地铁上人多了起来。洛纬秋被熙攘的声音吵醒,他醒来时金澜已经喝完了饮料,但手里还攥着个空空的杯子。“喝完了就扔了啊。”洛纬秋这样说。 金澜点点头,二人正好到站。出了地铁,通道里就有垃圾桶,金澜走过去松了手,刚才还捧在手里的温热的东西霎时变成一件垃圾。它坠落的声音没有引起谁注意,金澜却听得清晰。 “回家去吧。”他转身,看着洛纬秋。后面有一堆人正挤挤攘攘地从地铁上涌下来,潮水似的,几乎把他俩冲散。洛纬秋拽住了金澜的胳膊,像挽救一只被浪头卷走的船。 第70章 一次离别 ========================= 直至两人进了门,洛纬秋还没有发现金澜有什么不同。无非就是话少些,可他一向话都很少。门刚关好,金澜的双臂从身后伸来,紧紧抱住了他。 洛纬秋听到他说:“来做吗?” 洛纬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过金澜主动抱他,他还是很开心的。转过身去也紧紧圈住金澜,他把头搁在金澜的肩膀上,亲亲他的脸,感受皮肤温热和呼吸起伏。 (略) “我好高兴,学长,今天是不是很舒服?我是不是进步了?”他眼睛里亮晶晶的。 金澜愣愣地看着他,忽然觉得这孩子有点傻。怎么可能不舒服呢,他是那么喜欢他啊。 然而他答非所问:“你是不是在抽烟?我看到过你的烟盒。以后不要抽了。” 洛纬秋没想到他突然提这个,疑心是不是自己身上有烟味:“……好,以后不抽了。” “乖。”金澜抬起身,二人额头相抵。金澜有话想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鬼使神差地想到了洛纬秋偶然间说的那两个字,宝贝。 宝贝,宝贝,他在洛纬秋耳边轻轻呢喃着。洛纬秋又亲了他一下,他说:“第一次有人这样叫我。” 他可能占了洛纬秋太多的第一次。倒不是有什么贞操观念,只是一想到自己会给他的人生留下各种抹不去的痕迹,金澜心中有一瞬间的慌乱。 事后两个人到浴室清理了下,没忍住又闹起来,半天的时光就这样悄悄溜过,最后叫了外卖,将就着吃了东西后又相拥着睡下。 金澜睡了几个小时后醒来,他下床穿上衣服来到洗手间洗了把脸,一抬头,镜中有一个苍白无力的人。他甩了甩手,水珠溅到洗手台上,留下一小片水渍。金澜又用纸巾将水渍擦干,然后将用过的纸巾与衣服口袋里的半包烟一起扔到垃圾桶里。他让洛纬秋戒烟,那么他要与他一起才行。 回到房间内,他开始轻手轻脚地收拾行李。 一切准备完毕后,金澜坐在窗边。窗外的夜幕上有几枚寂寞的白色星子,欲坠未坠,像一匹华美的黑绸被无情地扎了几针,微芒从小孔里漏出。 不知道过了多久洛纬秋在睡梦中醒来,他抬眼看去,金澜正在前方背对着他,纤瘦的身体,如玉的脖颈,乌黑柔软的发梢,如此静谧的房间,一切都很像他看着金澜的背影入睡的那天。只不过这次是看着这背影醒来。 “……学长?”他忽感不妙,揉着眼睛坐起来。 “醒了?”金澜回过身,他站起来,拿起一边放着的外套,不急不慢地穿上。他的神色非常平静,任谁看都不会觉出有任何异样,洛纬秋却在此刻惶恐起来。 “你先不要说话,”金澜用平淡得甚至有些冷硬的口吻说:“我得走了。玩了这几天你也要收心了。” “我……”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金澜少有地打断他,“但我们就到这里吧。” “……为什么要走……?”洛纬秋直觉这一次与前几次不同,这次他可能真的留不住金澜了。但他仍试图打动金澜,让他回心转意:“学长,我喜欢你,你不喜欢我吗?不走好不好?” 金澜说:“你喜欢我?” 美人隔云端 第66节 洛纬秋点了点头。 “你确定吗?” 洛纬秋微微点头,却没有应声。金澜一贯平淡的口气在此时居然显得有些可怖,宛如一个不带善意的邀约。 金澜想说什么,没说出口,他顿了一下,眼神偏离到别处,但又随即重新落在洛纬秋身上。 他的口气无比生硬,像是在背诵什么早就写好的剧本。那是写在他心中的台词:“……是这样,你家世好,人也好,在大众眼光里,你真的拥有很多了,但这不意味着你可以随心所欲。那次你母亲进来见到我,我能看出她的震惊与失望,但她有修养,也不会干涉你的事,果然,她没有多说什么。我猜你身边的其他人也会是如此,他们是有礼貌的好人,不会多说什么,让你由着性子。但是以后呢?你总会遇到一些不理解也不迁就你的人,到那时,洛纬秋,你真的可以承受别人的目光吗?除了那种无声的注视外,甚至还会有人说一些你不爱听的话。他们或许没有恶意,可能还有一丝同情,但更多是好奇。这些真的都可以吗?真的没关系吗?” “我知道你会觉得,这些都是我在承受的,所以你也肯定没问题。但我们是不同的。我是天生的gay,我没得选。你不同,你是半路出家,你本可以拥有一种更顺利的人生,我甚至可以预料到你将来幸福美满的样子了。将来如果有一天你半夜醒来,会不会有一瞬间后悔放弃原本顺利的人生,而踏上了一条更困难的路?——我是本该如此,你是主动选择,我们两个人要面对的,要割舍的,要付出的,其实并不相同。我真的不是一个好人,如果我是好人,就不该拖你下水。” 他自嘲地笑了:“但现在看来那都不算什么,其实这番话才是我最大的自私,我不希望以后的你回想起现在,觉得是我诱惑了你,然后来怪我。你看我这个人,真是差劲,到这时候了,也不过是害怕将来受你责怪。所以你也不要觉得我是在为你好——真的不是,我从头到尾都是为了我自己,我不想做罪人。” “我能看出来,你很怕别人一声不吭就离开。所以我要当着你的面把这些话都说出来——这应该不算一声不吭了吧?但是洛纬秋,你要坚强起来,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一次离别都有声音的。” 洛纬秋怔怔地望着身前这个人,他语带寒意,神情陌生。他不合时宜地想到:原来过去金澜只是不说而已,当他想说时,他也是可以话很多的。那么这些话,他该酝酿了多久? 金澜没有给他多余的注视,这番话说完,他转过身去拿起行李,抬腿就要走出房间。 洛纬秋在他身后开了口:“学长,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遇到车祸吗?” 金澜在门前停下了脚步。洛纬秋慢慢走近他。 “那天,我出门出门时看到一只兔子在路中央,我在想是不是你在养的那一只,我……当时没注意到红灯。” “怪我没有告诉你,”金澜说:“那一只已经死了,我亲手埋的。” “我是真的对不起你,从头到尾。你看,放弃一个坏人去选择美好的未来,其实一点都不困难对不对?” 金澜是自己走的。 洛纬秋反应过来之后才想起这附近不好打车,多少该送他去机场,但那时人已不在屋内了。金澜站在宽阔的道路上,绚烂的阳光从天上灌下来,他无所遁形,像个曝露于众人视野中的逃犯。 来到机场之后,离登机还有时间,他干脆拿出手机,慢慢回这几天来不及回的消息。有来自学校同学的,有来自小颜的,还有来自秦岁安的。其中秦岁安最八卦,问他到底跟帅哥有没有一腿。金澜想了想,就把事情的原委简单说了,末了还不忘强调,他现在已经打算回学校了。 金澜发现自己选择对她倾诉的心理也很微妙,首先她足够开明,其次足够安全——他们专业不同学校不同,也没什么共同朋友,在国内应该鲜有交集,估计日后除了逢年过节群发一下祝福消息外,再不会有什么联系了。 秦岁安的消息回得很快,她直呼:金澜你这也太渣了吧,骗了人家感情,还要玩弄人家身体,那位纯情处男真可怜。 金澜一想,好像是有点那意思,就是她这张嘴也太不留情面了。想着想着,他就笑了出来。 又一会儿,她又回了一条:你不要难过了,我觉得你俩都缺少安全感,其实不太适合,算了,渣了就渣了,掰了就掰了吧,没事,回头我给你介绍一个,不就是男人吗。 然后金澜又笑不出了,竟连她都能从字里行间里看出来了,他难过得那么明显吗。眼睛干涩酸胀到极致,却一滴眼泪也掉不下来。金澜知道这是因为他没有哭的权利,他没有以眼泪来排遣痛苦的资格。被他抛弃的孩子此刻有多无助,他怎么敢一个人偷偷喘口气? 可是心的确痛到快要融化了,呼出的气都成了血色的雾。金澜慢慢仰起脸,手背覆在额头,失神地看着候机大厅的顶部。白色的砖块紧密排列着,砖缝挤压着,形成一道道黑色的线,继而织成了一面形容可怖的黑网。网在瞳孔深处收紧,将一颗心勒得满是血痕。 爱是人类攻克不了的沉疴宿疾。为爱欢乐时就已进入潜伏期,而在病发的那一刻,痛入骨髓。为爱痛苦,金澜不是第一个,不是最后一个,也不是最严重的那一个。他的爱不伟大,他的痛也不新奇,他甚至连哭也做不到。自人类产生痛觉以来,这世界上有无数个痛苦的人,而金澜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准备登机的乘客在他周围来来往往,没有谁多看他一眼。 秦岁安的消息又来了:别不说话呀大哥,生气了?唉,我不是有心说你渣的…… 金澜回了消息,寥寥几个字:我知道,我不生气。 秦岁安回:那行,回头我给你物色一个。 金澜无奈地表示:别开玩笑了。 机场广播里响起温柔的女声。 要登机了,他关了手机。 其实金澜觉得,没关系。他真的不需要什么新欢。 没错,盘旋在他心头的话不再是“算了”,而是“没关系”。他想起来他们曾在那个昏黄的午后接吻,没关系,没关系,只要他还记得那个吻的触觉,一切都没关系。痛也没关系,失去也没关系。因为还有那个吻,他也曾拥有了全世界。 而这个吻之前的日子成为虚度,不必再怀念,这个吻之后的未来成为泡影,不必再期待。 金澜眯着眼睛,看向飞机舷窗外。机翼冲破云层来到高空,其下浓浓排布的云团像虚无的泡沫,四面八方,光芒万丈,萌发出一种略带冷冽的蓝,十足的纯净与美好。 金澜在这一刻怀疑造物主居心叵测。 世界上为什么要有这么多单纯美好的事物,这么多单纯美好的人,一桩桩一件件,都衬得他面目可憎。 倘若不是遇上了某个干净的灵魂,他也许今生都不会发现自己的虚伪。不过还好,洛纬秋应该只是一时意乱情迷,他应该能很快清醒,很快振作起来。 然后拥有很好的未来。 洛纬秋在机场外的停车场中,远远注视着飞机的起落。 今天有好几趟回学校的航班,他也不知道金澜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斜阳里,余晖下,最后一班飞机起航了,像一片轻薄的羽毛,很快溶化在血色晚霞中。 他这才回家。 打开家门,脱鞋,上楼,再打开房门,房间里很暖。他带着满心的疑虑和困惑躺在床上,床接纳了他,拥着他。他卸下了全身的力气,闭上眼睛。 周遭很安静,洛纬秋在这里住过许多年,他从未如此清晰地听到墙上那架老钟发出的咔嚓声。 咔嚓咔嚓,像有虫子从内向外蛀空他。不疼,只是觉得身体轻起来了,恍恍惚惚,仿佛一瞬间失去了真实的活着的重量。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他自然是想不明白的。他细细地思考,慢慢地琢磨,对二人相处的点滴锱铢必较,试图从中寻觅一丝端倪,像在一个命案现场搜寻证据似的,一寸也不放过。 结果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宗发生于密室中的完美犯罪。 或许试图厘清情感线索这个行为,本就是错的。有些东西遵循的是命运的因果,而非俗世的逻辑。 两人共处的这几天里,金澜一直很固定地睡在枕头的一侧,而洛纬秋在另一侧。 此刻洛纬秋躺在金澜的那一侧,枕头上残留的金澜的味道在周身缠绕着。他就这样睡着了。没有痛彻心扉,没有泪流满面,甚至没有很难熬,他闭上眼睛,沉入梦乡。 夜里,他又被梦惊醒,四下寻找,突然发现触手可及之处是一片凉意。没有人会叫他宝贝了,因为唯一会这么称呼他的人已经走了,他终于理解了这个事实。这个发现使他在这一刻成为这个夜晚里最孤独的人。 原来这就是失恋了。 天还没亮,旷野寂寥。探寻式的目光投向周遭,没有人能给他安慰,星空和大地都保持沉默。他在床上枯坐了许久,直至迎来黎明。 第71章 【恶搞小剧场】一觉醒来我对象变成动物了该怎么办 =============================================================== 写作业写得生无可恋……摸鱼一个无厘头纯恶搞小剧场,随便看看2333三花其实应该多是母猫,但是除了三花想不到金澜适合什么花色了(?)就随意吧hhhh --------------------------------- 当洛纬秋一觉醒来发现金澜变成猫: 【楼主】 一觉醒来我对象变成动物了怎么办?有没有人知道这种情况怎么处理?求帮助,先谢谢了。 【1楼】 ????我不信,除非你让我看看 【楼主】回复【1楼】 刚刚没弄懂怎么上传图片 [图片]学长吃猫粮.jpg [图片]学长吃营养膏.jpg [图片]学长在洗澡.jpg [图片]学长在打字.jpg (以下省略20张图片) 【2楼】 哇好漂亮的三花!!还有白手套!! 【楼主】回复【2楼】 当然了,我对象做人的时候就很漂亮,做了猫也很漂亮 【3楼】 楼主家的猫还会打字?牛逼大发了 【楼主】回复【3楼】 这真的是我对象。今天前两天早上睡醒不知道怎么就变成这样了,连话都不会说了,只会喵喵叫,还好还会打字,我们就这样交流。 【4楼】 sorry我还以为“我对象”是最近流行的对宠物的叫法…… 【5楼】 一刷新怎么猫猫给自己舔毛的那张照片没有了? 【楼主】回复【5楼】 那是他在洗澡。当时点错了放上来了,本来想留着自己看的。 【6楼】 ?这有什么不能发的? 【楼主】回复【6楼】 就是不行。 …………………… 【第n楼】 楼主还在吗?最近猫猫怎么样了,求更新 【楼主】回复【第n楼】 在,最近闹了点小别扭。他说掉毛太快了会把床单弄脏,让我买一个猫窝,非要自己睡。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上床睡? 【第n+1楼】 楼主来错地方了……这是宠物交流区,你对象不上床睡的事你该去情感交流区问啊…… 【第n+2楼】 楼主临睡前在身上洒点猫薄荷试试? ------------------------------------------------- 美人隔云端 第67节 当金澜一觉醒来发现洛纬秋变成狗: 【楼主】 大家好,有件事情想咨询一下:昨天早上起来发现我男朋友变成了一只金毛,不知还有没有人遇到过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希望大家能指点一二,不胜感激。 以下是我发现情况时第一时间拍的照片: [图片]20xx年x月x日于卧室.jpg 【1楼】 好帅气的金毛呀,毛的颜色看着很健康。 【2楼】 哇,狗狗在对着镜头wink吗?? 【楼主】回复【1楼】 是的,我检查过他的牙齿、鼻子和眼角,体温也正常,暂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具体情况有待后续观察。 【楼主】回复【2楼】 应该不是,据我了解,应该是没睡醒。 【3楼】 楼主可以观察一下狗狗的精神状态怎么样 【楼主】回复【3楼】 对,我真的比较担心他的精神状况。今天早上带他出去散步时遇到一个同学,我们就聊了聊,他看上去就很不安心,后来还一直咬我的衣服拉我走,我担心这是不是出现了什么狂犬病的前兆? 【4楼】 狂犬病应该不会吧?狗子是比较狂躁吗? 【5楼】 我觉得不是,家养的狗子不太容易有狂犬病吧?应该另有隐情 【楼主】回复【4楼】 的确不是。我和他交流了一下,我想他应该是吃醋了。我说以后不能这样任性了,他就翻肚皮给我看。 …………………… 【第n楼】 楼主还在吗?最近狗子怎么样了,求更新 【楼主】回复【第n楼】 在,最近他精神状态和身体情况都一切正常,就是毛掉得太厉害了,想请教一下这是不是皮肤病?这是今天刚拍的照片: [图片]第20xx年x月x日于卧室.jpg 【第n+1楼】 应该不是,最近换季,狗狗掉毛都比较厉害,正常情况。掉得太厉害就别让它上床睡了吧,看那床单糟蹋的。 【楼主】回复【第n+1楼】 嗯,毛的确太不好清理了,不打算让他上床了。 【第n+2楼】 楼主是买了狗窝吗? 【楼主】回复【第n+2楼】 嗯,刚买了一个超大型,我陪他一起睡地上。 【小剧场·完】 第72章 人影幢幢 ========================= 金澜看着邮箱里那一堆简历,有点无语。 他没想到,秦岁安真的把那天的话当回事儿了。自那之后,她将给金澜找对象一事提上日程,四处打听周围有没有条件优异的单身男士。朋友们只当她要给自己找男友,于是差点闹出误会:她打听的男生都是gay,一时间大家还以为她有什么掰直弯男的自我挑战精神。 不做则已,一做惊人。秦岁安充分发挥了搞科研的严谨与钻研精神,她将所收集到的男生资料按姓氏首字母排序记录,从年龄星座到家中籍贯,从为人处世性格喜好到过往情史择偶条件,从参与了几个基金项目到目前在做的课题,无不一一在册,最后整理为pdf,全都一个不落地发送给了金澜。 随“简历”附送的还有她的批语,口气很是严肃:我标红的那几个都是在我看来比较有发展前景的,你重点关注一下。 不知道的话还以为这是在共享什么了不得的学术信息。 金澜回:好,我们院里有几个实验室的确正在招研究助理,等我看看哪位方向对口,推荐他去应聘。 想了想,他还是正面解释了一下:我真的不需要,但是谢谢你。 秦岁安的回复像是早有所料:留着吧,等你想通了,总要往前迈一步的。 金澜则说:其实你这话说错了。如果我没有想通,现在反而会着急找新欢来排解痛苦。但是我确实想通了,我接受这个结局。他今后会很好,我不觉得这是个bad ending。 很奇怪,自那日以来他发现他对秦岁安没什么不可说的,大概是因为今后没什么交集,所以反而显得大胆。而至于他的话,自然也是发自内心,没有丝毫作假。 自闻岳之后,有人劝他迈一步,他迈了;自洛纬秋之后,还是有人劝他迈一步,他却觉得没有必要。他试图收缩羽翼,甘心而认命地守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他觉得他的人生应该像一片叶子,发芽时发芽,凋落时凋落,如此随波逐流,飘零也无所谓。 他宁愿清醒地守着废墟,思念也是享受。 秦岁安接下来的回复像一声叹息:原来你这么喜欢他,那以后怎么办?人生还有好多年呢! 其实金澜并不惧怕时间。他与洛纬秋相处的那段日子,满打满算也不过十几天,他却觉得像过去了几十年。既然十几天可以像几十年般漫长,那么几十年也定能像十几天一样,是隙中驹、石中火,转瞬即逝了。 所以他只说:如果方便的话,帮我在国外代购一个牌子的沐浴液可以吗?我把名字发给你。 回到学校后,他就这样恢复了正常生活。他哄着自己,也欺瞒岁月。 只可惜总还是会在不经意间露出马脚。 过了不到半个月,一个师姐生完孩子办满月酒,邀了所有同门到场,金澜也不例外。他到了酒店之后跟师兄妹们寒暄过后就自动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着,像之前无数次聚餐那样。 这一次他旁边坐着一个师妹,正低头用手机看剧。金澜无意中瞥到了几眼,越看越眼熟,忽然想起,这正是他在洛纬秋家中电视上看过的那部剧。 “到第几集了?”他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 师妹几乎被他吓了一跳,“师兄,你还追剧啊……” “嗯?”金澜将目光从屏幕上移开,宽和地对她笑笑。“我之前看了两集,现在发展到哪里了?” 师妹还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没想到啊师兄,你,你怎么会看这种偶像剧呢?” “以前的确没看过,”他说:“现在觉得,也挺有意思的。” 在同门之中就属金澜性子温吞,脾气好,于是师妹忍不住大胆调侃他:“师兄,难道你私底下还有我们意想不到的另一面?来偷偷告诉我,你该不会还在宿舍穿女装吧?” “那倒没有,”金澜面上的笑意敛了敛,眉目依旧柔和,“只不过我私底下是个gay。这算另一面吗?” 语调平和,口气寻常。 金澜平素为人低调,虽然性格不算严肃,但也极少听他开过什么玩笑。因此他这话一出,学妹一愣之下手没抓稳,手机砸脚面上了。 金澜只是微微低头,兀自笑着。 “真的假的啊……师兄,那个,你放心,我给你保密!”师妹顾不上捡手机,只四处张望了下,还好人声嘈杂,没人注意到金澜的话。然而她忽然想到,好像是听说过这位师兄喜欢男人。“师兄,原来那些传闻……” “是真的,你也不用紧张。”金澜看向桌上的餐巾,暗纹流淌在白色料子上,他不觉得美观,只觉得那像姿态优雅的裂缝。他说:“现在,我觉得这种事都无所谓了。” 这话怎么接?这话没法接。一个并没有那么熟的人忽然吐露一个足以称得上重要的秘密,只会令人感到局促。 师妹颤巍巍地把手机捡起来,忽然觉得这个一贯温和的人怎么有点冷?像冻了好多年似的,眉宇间都是霜雪气。 “师兄,”她只能硬着头皮说:“咱还是,看剧吧……” 金澜低头看见屏幕上,剧情正进行到男女主因为误会而分手。漂亮的女主角倚着门框,望着空荡荡的房间,然后画面闪回到二人往日亲密而欢乐的场景。 女主角眨了眨眼,一颗眼泪从眼眶里掉下来,摔碎在地板上。 金澜作为画外人这样看着,只觉得这的确是一颗很伤心的眼泪,连地板都该感到疼痛了。 “我找了你半天,结果你就在这里看电视剧?”一个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在嘈杂的欢闹中格外清晰。 金澜回过头,是颜雪羽。 也是大半年没见的人了,金澜心中惊喜,语带热切:“你不是在外地?我还以为你不来。” 颜雪羽微微点头,那一闪即逝的笑意像燕尾掠过湖心。他扬了扬下巴,示意前面正在张罗宾客的师姐,说:“张师姐之前带过我两天,我怎么能不来?” 金澜还想再说什么,却听他说:“好了,我先去跟师姐打个招呼,你慢慢看吧。” “那,”金澜颔首,“等会再聊吧。” 颜雪羽走后,师妹立刻凑上来。也许因为金澜刚刚与她分享了一个秘密,于是就在这短短十几分钟里,两个人之间本来还算生疏的关系便陡然亲近起来。她望着颜雪羽消失在人群中的身影,表情是掩饰不住的兴奋与好奇:“师兄,颜师兄是不是天天换女朋友啊?” 金澜正在喝水,一听这话还被小呛了一下。 “怎么可能?” “有传闻这么说啊。” “那这次的传闻不是真的,”他无奈地笑了:“他哪里是那么多情的人。” 师妹一本正经地反驳:“有这样的脸,想不多情都难吧。哎不对,哪怕颜师兄只有一点情,对他来说也够用了。” 开席了,菜不断地被摆上桌子。金澜拿起筷子,“论证基础太薄弱了,你的结论毫无论据支撑啊——还是吃菜吧。” 金澜没有待到最后,但一直到离席之前,他没有再看到颜雪羽。出了酒店大门,他遥遥看到一个人站在路灯之下。离得有点远,光线不好,他并不能看得分明。天还没有黑透,深蓝一片,天上雪花飘落,雪势不密,但今天北风强劲,一点不足道的雪粒也被生生舞出了存在感,像给一幅宁静深远的画面平白加了许多噪点。 没人说那人是在等他,可金澜还是忍不住一步一步向那安静站在冰天雪地中的身影走去。还没走两步,那人忽然转身回头,看到他,然后说:“金澜。” 金澜怔了一下,然后立刻反应过来:“是你啊。你去哪里了?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 “我这不是好久没回来吗,那么多老师和师兄,得挨个打过招呼。” 金澜于是笑了:“这是优秀的人才有的烦恼吧?你看,我也有好多人太久没见,我就没有那么麻烦。” “不说这个了,”看着他柔和温顺的眉目,颜雪羽露出了一点平静的笑容:“你着急回去吗?能陪我走走吗?” “我怎么觉得你从外地回来一趟变得生分了。”金澜皱了皱眉,走了过去。这眉没皱两分钟又舒展开:“以前上课,不是天天一起走?” 美人隔云端 第68节 路灯起了光,昏昏黄黄,暖意如水向下倾泻。路上行人像在水中穿梭而过的鱼。 一整排的灯,就像在半空中拉起了一条分界线:在此之上,空寂萧索,辽阔旷远;在此之下:人影憧憧,四处游荡。 吃饭的酒店离学校只有两条街,两个人就这样散步回了学校。而到了门口,颜雪羽说想买杯咖啡,于是二人一起进了门口那家快餐店。正是下课的时候,人潮拥挤,颜雪羽去排队。旁边桌子刚好空了,金澜就顺便坐下等他。 手机“叮咚”一声,他打开消息一看,原来是刚刚一起看剧的师妹邀请他加入一个聊天群,名字是“姐妹追剧小窝”。他点了一下,同意加入。 刚入群的一瞬间,群里的消息就多到刷起了屏,大伙正在讨论今天男女主之间的误会,以及对剧情下一步发展的推测。金澜翻着消息看了一会,觉得还挺好玩的。 他低着头,忽然一道影子从眼角余光中闪过,对面就多了一个人。 是洛纬秋。 还是那不甚亲切的眉目,时而含凶带煞的目光,但说出来的话却显得底气不足,像问询,像试探,像难言的挣扎: “学长又找新的人了吗?” 金澜难以置信地抬头,滑动消息的手指不小心点开了一条语音消息,于是一个声音凭空炸起——“他会喜欢上别人?我赌一包辣条,绝对不可能!” 第73章 一触即离 ========================= 颜雪羽刚好站在金澜身后,听到这话,他没忍住笑了出来。 他不常有这样的笑。这个人,因为长得好,所以日常面无表情也不令人生厌,那种冰雕雪刻出的不易亲近之感反而令人着迷。 好容貌好头脑好家世,的确什么都不缺了。他意识到了自己的优势,因此从不愿在无关之人身上浪费自己的情绪,不为无关之人操心和动容。必要的客套与社交或许有,但也仅仅止步于此了。 只有在金澜身边,他才能多一些发自内心的笑。然而此时此刻,看着此情此景,他忽然觉得世界真是有趣。 “学弟,”嘴角犹存笑的余温,他说:“怎么能说我是新的人?” 洛纬秋抬头看他。他是喜怒形于色的人,此刻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与防备,浓黑的眸子深处像是点了火,非要在颜雪羽身上烧出个洞。 “难道不是吗?”洛纬秋说。 “如果你非要争个先后顺序的话,那也应该,是我先认识的金澜吧。”他慢条斯理地说。 “可是我……”洛纬秋急于反驳,但语气不坚定。他在这一刻忽然意识到一件事:金澜并不站在他这边。所以这样的争论,争赢了也是输。 “别说了!”金澜一张脸已经彻底冷了下来,他难得用这样不快的口气说话。他看了一眼洛纬秋,又转向颜雪羽:“不好意思,你先走吧,我……我和他谈谈。” 颜雪羽耸耸肩,“那好,我先走了。” 他在转身的瞬间看到洛纬秋的眼神,倒不觉得那眼神有多么可怕。那分明是惊疑含着迷惑,多么不自信啊。将自己的情绪系于另一个人身上,多么可怜啊。 于是他说:“我真的不是你的情敌。” 洛纬秋真正要解决和克服的困难绝非他,而是金澜。 颜雪羽走出快餐店,天已经彻底黑了。进去的时候还是两个人,转眼又成了一个人。他走进校门,路过学校中心的小花园时,没由来地想起来一件往事。 那时他和金澜还有几个同学在食堂二楼吃完饭,向下走的时候看到有工人在小花园中忙活,动作麻利而迅速,不一会儿就将几株夹竹桃连根拔起,然后丢到车上。那时花正开着,依旧美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不被允许继续存活了。娇艳的色彩,在卡车尾气喷出之后,便再也看不到了。车驶远后,地上有一些零散的花瓣,徒劳且无用。 当时有个同学解释了原因:夹竹桃的花叶都有毒,而有些老师爱带孩子来花园里散步,怕有什么意外和万一,因此向学校提了意见。 颜雪羽记得当时金澜听了以后,只是点了点头。 第二天他问起金澜,当时是不是有话想说。金澜正在吃包子,两颊塞得像吃松子的小松鼠。他把包子咽下去后,想了想,对颜雪羽说:“我只是在想夹竹桃犯了什么错。它因为好看被栽种在那里,又因为有毒而被移开。可是我不觉得有毒是什么错,这也是植物的自我保护吧。那唯一出错的只能是它的美丽了。如果它非常非常难看,可能不会有人愿意接近了。” 颜雪羽觉得这个观点很有意思,他说:“让我来想想怎么反驳你。啊,有了,我们毕竟生活在人类社会,适度的人本位思想还是有必要的。它可能伤害到人类,自然要移开。你也不想看到有小孩误食夹竹桃的叶子或花瓣然后中毒的新闻吧?” 金澜点头:“你说得都对,所以我当时什么也没有说。那你呢,你的观点是什么?” “我?我觉得这些事都无所谓。” 那时候,金澜的眼睛弯了弯,眸光如春景,温润柔顺,实在好看。他说:“你总是这样。” 如今的颜雪羽想到,岂止是他总是这样。他当时应该对金澜说,你也总是这样啊,你明明不是什么毫无想法的人,为何总要什么都不说呢。 想把这样一个人拽出舒适区,谈何容易? 人总是爱赌博。有的人赌玉,将玉石原料切开,求个一夜暴富;有的人赌心,可是把心剖开,无论内里有什么,人想求什么,都避免不了血流满地的下场。颜雪羽是何等聪明的人,他从来不赌。甚至可以说,不理智的事做过一次,也就够了。 他走着走着,忽然看到有人正从学校行政大楼里走出来。他停下来多看了两眼,是付小芸。 他忽然想到,也许做过一次,人就总会忍不住做第二次。 另一边,金澜还和洛纬秋坐在快餐店里。用餐的高峰期一过,店里忽然就冷清了不少。 二人就这样面对面坐着,金澜先开口说:“难道你在跟着我?” 洛纬秋在对面定定地看着他:“如果我说是呢?学长,你会怎样?” 金澜看着他,嘴唇微微抿起,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叹了一口气,口气缓和下来:“你不是那样的人。” “原来学长这么了解我吗?”洛纬秋苦笑了一下,表情柔和了许多,他仿佛正在回忆什么,或许是他们相处过的好时光。“我还以为,你其实从来没有在意过我。” 金澜不想看到这样的表情。过去的一切,好的坏的,难忘的动人的,痛苦的伤心的,洛纬秋都该早早抛弃才对。他该早日投身于新生活,不该被过去困扰。 洛纬秋嘴角不易为人察觉的那丝笑是浅尝辄止的温暖,他再多看一眼,都会成为他日后每个夜中的梦魇。 洛纬秋可以在这里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个混蛋,但请不要露出那样的表情。 那样珍贵的、可爱的、令人迷恋的表情。 拜托,拜托。 他说:“还有什么事吗?” 洛纬秋看着他,不说话。 “那你慢慢想,我先走了。”说罢,他起身便想离开。 “等等!”洛纬秋伸手拽住了他。 金澜垂眸看了一眼那紧紧握着自己胳膊的手。 那目光仿佛有灼人的温度,洛纬秋立刻松手了。 “有话就说吧。” “……你真的喜欢上别人了?” 金澜重新坐下,他笑了笑:“没有。那是我朋友,其实你以前应该也见过的。不过就算有,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洛纬秋双手相握放在桌上,指尖不自觉地用力按到泛白:“……我以为你喜欢我。” 金澜很耐心,他缓缓说:“可是,以前和现在有什么关系呢?” “……都不作数了吗?” “不作数。”金澜说:“洛纬秋,我建议你还是成熟一点。” “成熟一点?我……” “是的,你现在太幼稚了。那天我说的还不够明白吗,你是哪里听不懂?”金澜一激动,难免就呼吸加快,但他竭力抑制住了胸腔的起伏。他不动声色地长长吸了口气,又一点一点呼出来,脸上凝成了一个雾似的捉摸不透的笑。金澜是那样温和的人,又手无缚鸡之力,可是为什么,他的笑会有令人胆寒的效果。 他借着这分笑意,继续缓缓说:“你如果听不懂,或者忘了,我可以再重新说一遍。” 洛纬秋起身走了。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 金澜又长长呼出了一口气,像是耗尽了全身的热量,他一下子冷了起来。他就这样坐着,一动不动。 窗外的雪花纷扬,有几个学生在雪中追逐着嬉闹着。金澜静静看了会。所有的喧嚣与欢乐都离他很远了,眼前的景致迷幻而不真实。 他的一颗心冷下来而又静下来,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那么安静过,静到心室里一点微响都要在脑中被放大数十倍,震得他眼眶发热,喉咙发紧。不过心寂无声,分明只有血在汩汩流淌。 他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坐了多久,总之久到快餐店的服务员都来问他需不需要点什么东西。他的思绪像是从一万年前被人生拉硬拽回来,他意识到自己在这儿待了太久,都没有点什么东西,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那就,要一杯可乐吧。”他这样说。 服务员眨眨眼,“我们今天搞活动,可乐买一送一哦。” “哦,那就要两杯可乐。”他无暇思考,只是本能地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说。 但话一说出口,金澜愣了一下。 服务员很快端来两杯可乐。而金澜看着另一个无人端起的纸杯,木然的心忽然有一点难过。为什么要两杯呢?为什么刚刚洛纬秋坐在他对面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想过该给他点杯可乐呢?他会口渴吗?外面这么冷,他去哪里了? 很奇怪,说那些伤人的话时,他没有很难过。洛纬秋起身就走时,他没有很难过。现在望着一杯注定无人享用的可乐时,他突然难过起来。 可乐液面上一堆小气泡聚集在一起合成了一个大气泡,接着这一个大气泡轻轻破了,仿佛午后一个寂寞的一触即离的吻,从头到尾,只配存在一秒钟。 * 前两日刚下了一场冻雨,今日又下雪,台阶下原本被冻得光滑的地面覆上薄雪,一时令人拿不准该怎么下脚才能不滑倒。付小芸看了看另一侧的路,或许可以踩在那层脏水上下去,然而她又忍不住顾忌脚上这双新鞋。 不是便宜的鞋,但对她来说,这个价位倒也不必刻意珍惜。只是今天第一次穿,因此难免犹疑。 “我能为你效劳吗?”一个声音从旁边响起,她聪颖机敏,一下就反应过来这是谁了。只不过多少还是有点惊讶,惊讶这人也会主动来和她说话。 她带着盈盈笑意抬起头,冲来人点头:“雪羽。” 颜雪羽走过来,伸出一只手。付小芸隔着两层台阶握住他的手,踩着那层新雪走下去了。 “我还以为你知道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她当然知道,实际上院里的人差不多都知道颜雪羽不喜欢被直呼其名,然而也只有她一次又一次地这样做。 “抱歉,”她鞋跟高,但还是矮他半头,因此两人站在同一平面时,还是不得不仰脸看他,“家里人都是这样叫的,我习惯了。” 颜雪羽松开了她的手,站在几步之外,不言不语,神色冷淡。他个头高,月色薄薄一层,铺在他肩头,泛着冷光。 付小芸还是那样微笑着看人,她等着颜雪羽先开口跟她随意寒暄两句,然后两人就可以友好愉快地告别。 颜雪羽论长相,的确是她见过的最出挑拔萃的,可是他的冷淡也是最有名的。对于这样一个不清楚痒处,也不知道他痛处何在的人,实在很难相处。 这么久了,也只见过金澜和他形影相随。似乎,连绯闻女友都没有听说过。几年下来,付小芸也见过几个女生飞蛾扑火似的,上赶着去追这个人,结果当然是都以失败告终了。付小芸怀疑,颜雪羽可能到最后都没记住人家的名字。 她在心中冷哼一声。面上却笑得更温柔了。 正当她快要失去耐心先开口告辞之前,颜雪羽略显冷峭的声音夹着雪片,轻飘飘递过来:“我的约会对象被别人截了,今晚你陪我走走吧,姐姐。” 第74章 蝴蝶与花 ========================= 美人隔云端 第69节 颜雪羽与付小芸,两家人数到曾祖父那辈上还是一家,算得上是远房表姐弟,因此也确实有那么一点血亲关系。但早已常年不来往,至多偶尔在家宴上见过几回,也隔着好几张桌子。 颜雪羽高考结束报完志愿之后,家人才发现付家的女儿居然和她同校同院。这下不来往也得来往了。于是两家人单独办了一场高规格的聚会,将两个孩子推上一桌。认亲似的,对男孩说,这是姐姐;对女孩说,这是弟弟。 当时付小芸已经出落得相当漂亮,她隔着一道蟹粉,对着颜雪羽莞尔。披肩的大波浪,淡雅的裸妆,藕粉色的连衣裙,还配了一条珍珠项链,莹莹的光泽正称她恰到好处的笑容。 怎么看都该是名门深闺中知书达理的乖乖女。 她声音柔柔的:“也没有差几岁,直接叫名字就好了。” 颜父颜母笑着点头,说:“雪羽和你念一个专业,有什么不懂的,让他跟你多学习一下。” “我也有很多不懂的,”付小芸起身,主动给颜雪羽倒了一杯茶,“雪羽,我们互相学习。” 真是再得体有礼不过了。 当时颜雪羽看着这位仪态万方的远房表姐,心中是有些讶异的。他讶异这位传说中的表姐和传说中真是一点都不相同。 虽然过去几年并没有什么实际往来,但是传闻和消息并没有停止走动。在他上初中还是高中时,有过几次很偶然的机会,听到长辈谈到那个付家女孩的种种叛逆的行径,包括逃课上网吧打游戏啦,早恋啦,耳朵上打了八九个耳洞啦。 他之所以能听到这些,只因为下一句往往就是“还是雪羽这个性格好,从来不会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分神,雪羽,心无杂念是珍贵的品质,你一定要规束自己啊”。 所以这位所谓的叛逆少女,是忽然转了性么?他不懂,不过,这和他也没什么关系。 眼光不动,心静似海。 颜雪羽承了这杯茶,说了一句:“姐姐好。” 两家长辈为此相视一笑。 那是唯一一声姐姐。 此后再见就是在学院的迎新会上。付小芸走到他面前时,他先开口:“师姐好。” 从姐姐到师姐,付小芸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于是从本科到研究生,没人知道他们之间那点可有可无的亲缘。 此时此刻他又主动搬出姐姐二字,付小芸脸上的那份笑僵了僵。她是聪明人,当即心中了然,颜雪羽那句话的含义绝非只是散步而已。 “你有什么事吗?”如同当时主动递上那杯茶,现在付小芸也主动问道。 “只是散步。”北风吹过,二人都觉得有些冷了。颜雪羽微微眯起眼睛,嘴角噙笑:“有什么不方便的吗?” 看到他这样的神情,付小芸也笑了,她的目光流连过颜雪羽周身,像是在重新打量这位与她毫不亲近的表弟:“好吧,那就走走。” 两人沿着学校中轴那条主干道走,两侧是高大的树,现在隐于夜色之中,叶子都已脱落了大半,只剩一丛丛枯枝。风过时,发出一些不甚清脆的摩擦声响,嘲哳难听。他们二位平日里都算是极为吸睛的人物,但天色已晚,没人注意到他们。 不过就算有人误会也没什么大碍,以付小芸的好人缘,这都是很容易解释的。况且她平时对所有人都很好,愿意为这位女神般的师姐澄清的人多了去了。 颜雪羽没有与她寒暄什么,而是单刀直入:“听说,你和闻岳分手了?” 这话一出,付小芸的脚步慢了下来,不过脸上的笑容愈浓:“是啊,还是……不够合适。” 她没有主动对谁说这件事,但她心里清楚,这是瞒不住的。不过瞒不瞒得住又如何,她是那么完美,没有人会怪她的,就算有人和她分手,也只会是对方的过错。 于是她也没有寒暄,没有挑那些不痛不痒的话题,而是问:“你今年一直往外跑,是不打算继续读了吗?” 颜雪羽点头,他很坦诚:“我不适合搞科研。这一年,就一直在帮家里处理生意。” “怎么会不适合?”付小芸停下来,状似认真地说:“我见过几次你的导师,他提到你,都觉得很可惜,他很欣赏你的头脑。”话里话外,都是为别人前程操心的体贴之意。 “不合适,不一定是能力跟不上。”颜雪羽也停下来,“不喜欢,也是不适合,不是吗?” 学校的路灯年久失修,时亮时不亮的,一明一暗间,幽幽树影在二人脸上身上漫过,对视之间,仿佛暗潮涌动。 二人走到学校活动大厅前,这里灯火通明,楼上楼下都是正在排练的各个社团,看起来,是正在筹备春节联欢会的节目。 乐声从上而下流淌。似乎是楼上的管弦大厅中有乐团正在练习合奏。 颜雪羽走到这里,忽然走不动了。他停下来听了一下,然后笑着对付小芸说:“我喜欢这一首,我们进去待一会儿吧。” 付小芸微微一怔,她从未见过颜雪羽这幅神情。一贯冷淡又寡言的人,在说到“喜欢”时,脸上像突然有了光彩似的,那本就好看的眉目终于不像一幅挂着的静止的画,而是变成了鲜活的山水,温润又有生意。 她也听出了这首曲子,“……the second waltz。原来,你喜欢肖斯塔科维奇?” “不,只喜欢这一首而已。”颜雪羽快步迈进活动大厅,付小芸不得不跟在他后面,二人夹风带雪,一前一后走进去了。 二楼在合奏圆舞曲,一楼大厅的舞蹈社团在自由休息时间里干脆借着这东风,一对一对地练起了华尔兹,其中一个学妹认出了付小芸,赶紧迎上来打招呼:“芸姐也来跳舞吗?” 说着抬头望向她的“男伴”,却没想到不是闻岳,而是另一个帅得出奇的男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付小芸微笑着说:“这是我师弟,我们只是……” “师姐,”颜雪羽说:“能请你跳一支舞吗?” 说着他欠了欠身,做了个邀请女伴进入舞池的姿势,向付小芸伸出手。 付小芸迟疑了。 颜雪羽淡淡地说:“师姐不会跳的话就算了。” 一楼大厅非常宽阔,其上有数十盏吊灯,颜雪羽站在其中一盏下,璀璨的光映照他全身。英俊挺拔的人,背后是流光溢彩的灯。付小芸却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清他了。“巧了,我本科时上过几节交谊舞课。不过跳得不好,你不要笑话我啊。”她在心底轻笑一声,将外套与包放在一边,然后手搭上颜雪羽的手。 前进后退,交换滑步,倾斜旋转。他们二人都不精于舞蹈,只仅仅了解一些基础的舞步,但二人的姿态和长相都太过赏心悦目,因此不一会儿便吸引了几个低年级学生在一旁观看。有的人认出付小芸,或认出了颜雪羽,还拿出手机录视频。男神与女神一起跳舞,可是不多见的场景。 在楼上的合奏由键盘起,再插入弦乐,而后转入铜管,曲调轻快、悠扬而绵长,像欢乐而略带忧伤的情诗,婉转动人,华丽旖旎。颜雪羽的手轻揽着付小芸的腰,带着她不停地旋转,脚下步履不停。二人相隔不过咫尺,却各有心事。步伐合拍,身体却互相抵触着,以至于显得动作僵硬。付小芸的笑容浮于表面,并不真心。至于颜雪羽,他冷惯了,以至于眼神稍稍柔和点,都像是在笑。 在旋转中,付小芸一头秀发飘起,像一匹厚重柔顺的绸子,从她肩头铺陈下去。 再又一个转身过后,颜雪羽靠近她,在她耳边低声说:“所以,你当时为什么要举报金澜的文章?” 他说完这一句又很快离身,只剩付小芸一人,僵在他的臂弯之中。 她不能惊诧,不能生气,不能一把推开他转身就走。 周遭还有好几个人在录像和拍照。人们围在他们周围,或窃窃私语,或面带艳羡。 她不能做的事太多了。 她居然被一支舞绑架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她压低声音,说。 “姐姐,”颜雪羽总是冷冽不带感情的声音居然柔和下来,像是安抚,可在付小芸听来更像挑衅:“不要紧张,我只是好奇,到底是什么事让你变化这么大?” “这又关你什么事?”她几乎要咬牙切齿了。 又是一个滑步,颜雪羽有机会靠近她,他能够闻到她身上好闻的香水味。他说:“你这发型,是为了遮高中时打的那八九个耳洞是不是?毕竟被人看到总要解释一下,挺麻烦的。” 最后一个音符终于奏完,一曲终了。所有跳舞的人在此刻停下脚步,向围观的人致意。四周掌声响起,原本只是临时即兴的舞,这么一来倒真像参与了什么隆重的舞会。 她却像慢了一拍似的,还在回想颜雪羽刚刚的话。 颜雪羽轻轻松开她,笑着对她说:“谢谢你。我很开心。”说完,他便想离开。 这一次付小芸顾不上走上来想和她说话的学妹,而是拎起外套和包就向外追。最终在一个无人的拐角处,她不顾形象地冲前面自顾自走着的男人大喊一声:“你是怎么知道的!” 颜雪羽终于停下来。他在夜色中回头。 他悠悠转身,“你是说,你暗中针对金澜这件事吗?” “我没有针对他。”付小芸披上外套,走近他。她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对他还不够好吗?那个出国的机会……” “那是你原本就不需要的。不是吗?”颜雪羽看着她,面带怜悯:“你只是需要那么一个机会来展示自己的大度吧。” “我大度,也错了吗?”她终于整理好自己的表情,重新换上那副滴水不漏的笑容。“你怎么会这么紧张你那位好朋友?你……” “你认识几个编辑,不巧的是我也认识。”颜雪羽打断了她:“金澜文章中的纰漏是你发现的,也是你以学术造假的名义举报给编辑的,然而,也是你在编辑面前为他力争了一个只是修改不用退稿的机会。” 付小芸此刻已经慢慢镇定下来了,她又重新变回了那个不会有情绪波动,永远带着一副温和笑意的师姐。她说:“可是,这难道不是正常的流程?无论是指出他的错误,还是为他争取机会,都是我应该做的啊,我既不能包庇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因为那个不算多么要命的错误失去机会吧?雪羽,难道我做错了?” 颜雪羽耐心听她说完,然后还颇为认可地点了点头:“我没有说你做错了。只不过等一下,你真的是那篇文章的审稿人吗?” 付小芸周身又是骤然一僵。 “那篇文章并非你来审,但你应该早就读过了。你与那编辑有交情,所以越过流程,直接指出了那个错误。” “越过流程也不算什么大事,雪羽,他那篇文章的纰漏是真的存在,如果不在发稿前修改,一经刊登再被人指出,丢的不只是他一个人的脸。” “有道理,所以你从头到尾都没有做错任何事。真正的坏事你是不会做的,做坏事太低级了。你是只会做好事的、我们的师姐。” 付小芸沉默地看着她,修剪得圆润适宜的指甲此刻深深掐入皮肉之中。然而手心里那点钝痛比不上心中的不安,她想不通这个一向热衷于置身事外的人,怎么今天突然向她发难。 两人在原地站得久了,肩上都积了一层薄雪。颜雪羽抬手,轻轻掸去了付小芸肩头的雪粒。 “姐姐,你太入戏了,你太沉迷做一个完美的好人了。我猜,是金澜和闻岳的传闻让你的形象受损了是吗?毕竟有人猜你会为了闻岳吃醋,然后针对金澜,其实这怎么可能?可你就是忍不了这一点点瑕疵。所以你需要一件事,一件让金澜受到打击,然后你来拯救他的事,是吗? “你先假意要和他竞争同一个出国的机会,然后适时地向编辑指出他文章中的错误,再做一个从天而降的好人。最后就算他真的来不及修改也没事,因为你根本不需要那个出国机会,我打听过了,你不是被动落选的,而是最后撤回了申请,对吗?” “从头到尾,你都是深明大义,不计前嫌的那一方。这件事过后,大家只会觉得你更好了。” 说完他轻轻叹了口气,倒真的像是在为她惋惜心疼了:“原来一个完美的形象值得你这样花心力这样维护,还是说,其实这种事早就做惯了?” “我没有做错!那个错误是他自己造成的!”付小芸终于按捺不住了,姣好面容因愤怒的声势而震动起来,美目圆睁,眼神惊惧。 “是的,所以你只是利用了他的错误。”颜雪羽移开了目光,他抬头看向月亮。 他的口气还是那样平淡,“其实,你说得没错,如果这个错误日后才被翻出来,那对他的打击会远远超过当时被发现。” “我只是好奇,到底为什么?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好好的一只蝴蝶,当什么塑料花?” 付小芸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低头,抿唇,旁若无人地笑了。冷风灌入领口,她退后一步,拉紧了身上的衣服。 “我不想要你的同情。”她在风与雪之中笑着,完美的笑容添上了寒气,柔柔若水的目光像是一瞬间入了冬,再次抬首时,眼中满是能够一把扎透人的冰棱。“你有时间还是多操心一下自己吧。我刚刚想起来了,the second waltz,是以前的下课铃。” 她的语调不再柔和平稳,而是变得嘲讽起来:“这真的不像是你会管的事。你背后为他做到这个地步,他会知道么?” 月隐于云间,像融化了大半的冰轮,只剩下些微的光,恰似美人遮面,独留眼波多情。 “我做我想做的事,与他有什么关系。”颜雪羽没有表情,他说:“给你一个建议,以后不要再让自己那么累了。” “我没有做过一件坏事——无论你信不信。”付小芸望了他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风扬起她一缕头发,露出了白如玉的耳垂。上面有好几个小孔,时间久了,即使不戴耳钉也长不上了。 是的,她没有错,她从来没有想要针对金澜,正相反,是她为他努力争取来了修改的机会。这难道不是仁至义尽? 她一直努力想做一个完美的师姐,这怎么会有错呢?难道他们想看到一个抽烟酗酒,日日泡在网游中的付小芸吗? 如果不想,那么为何要在她努力改正变好后再来指责她,说她太过虚伪? 包括娟若也不能来指责她。就算当时和隋风在一起的人是她,可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当时是做了别人感情中的第三者。 她从来不想做坏事的。 当时娟若因病去世,隋风将账号留给她后便销声匿迹了。她终于知道了真相,为此也大受打击,备受煎熬。为了逃避一切,她删了自己的号,蓄起了头发遮住耳洞,转而用功学习,努力成为一个挑不出错的人。 她可以很完美的。当她认为自己很完美时,她便不用思考那么多,不用思考另一个女孩的病重是否与她有关。 后来隋风的那个号,她只上过一次,只是因为看到了洛纬秋。她好奇娟若的徒弟现在到底厉害到了什么地步,然而当她在论坛上搜索有关他的消息时,她看到有人骂思思护着自己做小三的朋友,为此不惜与别人打架。那时候她想,之前她知道自己“被小三”时,没有人为她说过话,没有人护着她。 美人隔云端 第70节 连她自己都不会为自己辩解,唯有逃避而已。 付小芸这样想着,只觉得双腿越来越沉重,她走不动了。雪并没有积得很厚,但她每一步都觉得身上又湿又沉,举步维艰。 她站在不远处,转过身。颜雪羽还在原地没走,保持着目送的姿势,甚至像是早就预料到她这个回头似的。 “我真的做错了吗?”她这样问,声音没有很大,但他听到了。 颜雪羽心平气静地回答:“我不在乎,要做花还是做蝴蝶,都随你。还有,我喜欢the second waltz,只是因为好听,没有别的原因。” 第75章 毕业快乐 =========================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金澜坐在老邹对面的沙发上,听他这样说。 他看着茶几上那几个码得整整齐齐的果篮,想了想,然后说:“我想留下。” “哦?”听到这个回答,老邹像是来了兴致,他给自己续了茶,问道:“你凭什么留下呢?” 这句话问得生硬,但对于老邹这个人来说,这已经算是十分和善了。 金澜的口气平稳,言语中透露着一股笃定,他说:“我的成果和文章符合要求,我觉得……我可以留下。” “那我要是不想要你呢?今年我手上的名额有限。” 金澜抬头看了看老邹。在金澜离校的这大半年里,他的头发又灰白了不少,但今日看上去精神尚佳,说话还是中气十足。 他回答道:“那我就只能,出国了。” 这是句实话,金澜在国外的那段时间里遇上了一个很欣赏他的教授,当时他和金澜讨论过未来的安排,并且表示如果金澜愿意,他所在的实验室可以接收他继续读博,如果金澜想去别的地方也可以,他愿意帮忙推荐。 听到这个“备用选项”,老邹却皱起眉头:“那你直接出国不好吗?有了海外的背景,回来再找教职也可以。” “我不习惯,不想去。”金澜诚实地说。 他生在南方,南方湿润。他在学校想念家里的空气,可他在北方待了这么多年,不想再换个地方,继续去怀念学校的风沙。 不过,从完全功利的角度来说,留在老邹身边并不是最好的选择。前两个月老邹刚小中风了一次,及时送到医院观察治疗之后倒没什么大碍,只是落下了有时会反应迟钝以及记性不太好的毛病。院里有传言老邹快退了,所以就算他现在还在带学生,以后恐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而且因为这一生都不会圆滑处世,脾气极差,几十年来得罪周围同僚上级无数,即使他在的时候能靠实打实的个人成果在学院立足,但这一退,恐怕就不止人走茶凉。他的学生,自然也很难受到重视。 世情薄如秋云,不过如此了。学校也并非什么象牙塔。 烟灰掉在了腿上,老邹伸出手想挥掉,却发现自己的手正在微微颤抖。 还未休养完毕,他本不想见这些前来探望的学生。硬挺了一辈子,总不愿在人前示弱。 只是听说今天金澜来了,老邹便顾不得这些,急于跟他聊聊。毕竟他其他的学生都很有主见,早就给自己找好了去处,不用他操心什么,只是金澜,一直一副任人揉扁搓圆的态度,总让他放心不下。 老邹轻咳一声,以掩饰自己抖动的手:“这样吧,我帮你联系导师,推荐你去别的学校。” 金澜没有说话,一张脸还是那样沉静,眼神下移到地板上的纹理,情绪被收拢进眼帘,像是永远不会被人参透的样子。 老邹捧起茶杯又轻啜一口,他这次很耐心,耐心地等金澜自己想通。衰老是一场雪崩,毫无可回旋之地,老邹坐在沙发上,不自觉地用茶杯暖手,其实房间里暖气很足,但人一旦老去,身上就再也攒不住热气了。 人的一生像一场单程旅行,最后总会行至荒僻之处,阳光照不到,春风不可及,此地日日夜夜都在下雪,渗入皮肤肌理,渗到骨骼缝隙。 金澜说:“我留在学校。” 他说得很平静,这话一落地就像石头似的,整整齐齐摆在对方面前,无可更改。 老邹颓然向后一仰,用变形的骨节徒劳地梳弄自己白发。 “老师您看呢?”金澜说。 老邹脾气都懒得发了,瞪了他一眼,“我还能怎么看?你要留下,我还能不接收你不成?!” 从老邹家里出来时才不过下午四点,北风依旧寒冷可是阳光已显颓势,只有微微余温留在大地上,须臾间又会被黄昏吞噬。金澜站在一盏薄阳下眯着眼睛看向天空层叠起伏的云,看向大地川流不息的人,看向一切前赴后继即将被取代又会在下一个轮回中重生的事物,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他余生的岁月就这样被规划好了,他很满意。 他所求不多,白天能看到灿烂的太阳,晚上能看到素净的月亮,朝有秾艳春花,暮有潇潇秋雨,他对人生很满意。 博士初试过后基本就迎来毕业生们的离校季。但有实习或工作在身的人早就不常回校了,除非是为了毕业答辩的事才来回跑几趟。 颜雪羽有不告而别的前科在身,因此金澜特地提前和他打了招呼:这次如果要走,一定要提前告诉他,他没有别的朋友,他一定要去送他。 颜雪羽自然是一口答应。 博士入学考试出成绩的那天,金澜在食堂吃饭,忽然接到了颜雪羽的电话。 他先是问了成绩如何,然后在电话里笑笑,说他今天的飞机,就要走了。 “你怎么不提前跟我说?”金澜第一反应是有点生气,“下午吗?怎么会这么着急?” “计划赶不上变化嘛,而且,我这不是正在跟你说?” “几点的飞机?” “你要来送我吗?” “当然了。” “一点十五分。” 金澜一看时间,离一点十五分还有不到半个小时。这是肯定赶不上了。连生气都没必要了,他沮丧地叹了口气,“你的围巾还在我这里啊!” 他一直惦记着把颜雪羽落在他这里的围巾还回去,但是很奇怪,这么久好像不是他不在学校,就是颜雪羽外出实习去了。即使两人都在校时,也都行色匆匆,总也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或许是因为心里总想着还有下次见面的机会。 就连这一次,颜雪羽还是这样说:“没事,以后还会再见的。” 他说:“好了,我得登机了。”然后他匆匆挂断了电话。 他站在一条路对面,正好能透过一块玻璃墙看到金澜。因为金澜吃饭的位置向来都在固定的区域。他看到金澜放下手机,神情有几分懊恼的样子,然而懊恼也是无用,他最终还是要老老实实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颜雪羽于是放了心,他拉起行李箱,向学校大门走去。现在正式毕业季,整天都是拉着箱子奔波的人。 颜雪羽与金澜刚刚认识的那段时间里还在一起上过课,那时学校的教务系统特别变态,把一门必修安排在了晚上。冬天本就寒冷,晚上还要上到九点钟,真是再烦人不过。那时候,他们二人最爱听的声音就是一首圆舞曲,那是当时的下课铃。 有一回下了课,金澜走出教学楼,惊喜地回头告诉他,下雪了。颜雪羽只点点头。他是看惯了雪的,觉得这都没什么了不起。二人回宿舍前绕到学校后门去吃夜宵,却在一盏路灯下遇见一个算命的老大爷。昏黄的灯光把雪花映得分明,金澜于心不忍,给了人家五十块钱,让他今晚就快点回家吧。 那大爷说金澜心好,非要给他看看相。金澜一下子严肃起来,眼睛都睁大了。结果大爷看了一会儿,只说,小伙子,你这是晚婚的命啊。 那我怎么样,颜雪羽在一旁说。 大爷看了看颜雪羽,说,你比他结婚还晚呐! 两人吃完夜宵,回宿舍的路上,金澜还在想那句话的含义。他问颜雪羽,“我是晚婚的话,你比我结婚还晚是什么意思?” 他那神情太认真,颜雪羽都被逗笑了。他说你怎么这么傻,那是说我结不了婚的意思,只不过说得委婉了点儿。 时值立夏,暑气初显,他怎么会突然想起那个大雪纷飞、一片白茫的冬夜?他拉着行李箱走在路上,箱子滑轮经摩擦发出细碎而不清脆的声音,还在地上留下一条不明显的痕迹。他低头看到石子路上隐约的白痕,想到那个晚上他们二人一起走在街灯之下,雪中留下两串脚印,它们隔得不近也不远。那时雪簌簌地下,金澜一抬头,鼻尖和两颊都被冻得通红了,还剩那一双眼睛,黑的是山,白的是水。他一笑,山水都藏在里面了。 再后来春暖花开,脚印随着雪水而消融了,从此无人知道他们也曾并肩走过一段路。 * 金澜继续留在老邹手下读博,除此之外还要帮院里做一些行政性的工作,当当助教什么的。钱没多拿,活不少干。放眼望去,所有的年轻博士生们,也就只有他一个人天天忙得累死还甘之如饴,简直恨不得再忙一点似的,自己的活做完了还要帮别人做,一时间好多人抢着和他共事。 于是人家都说,金澜这个人未免也太上进了。所以纷纷劝他,日子还长呢,你这一开始就跟上了发条似的,到后面就容易倦累,君不见有些同学刚入学时精力饱满体力旺盛,以为未来的路都在脚下,时间长了懒筋乍现心灰意冷,迟迟拿不出成果,最后毕业未遂。空负了时间没得到学位,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啊! 然而他依旧疲于奔命,他偏偏乐此不疲。 于是又过了半年,人们就渐渐换了说法:只有一块钱掰两半花的,没见过他这种一条命当两个人折腾的。 刚开完会还没来得及闲聊两句,他又跑到别的楼里给低年级的学生放ppt去了。 没错,就是跑。 金澜这样做是有原因的。洛纬秋后来还来找过他几回,那么高的个子,那么俊朗的眉目,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死心,非得杵在教室门口等他下课。然而金澜永远步履匆匆,永远一脸冷漠。他只说:抱歉,我等下还有个会,以后再谈吧。 所以他必须忙起来,他认为他再忙一点,走路走得再快一点,哪怕在学校里碰上洛纬秋了,眼角余光里瞥见洛纬秋了,他也来不及停下来细看,来不及听他细说。 他不能给自己任何动容的机会。 然而这样的念头在心里久了,不知为何就遭了报应。 又是在一个刚入冬的时节里,学校里出了一件大事:有学生在宿舍内使用违规电器,引起了火灾。天气干燥,宿舍里到处都是易燃物,一时间火势冒出了阳台,黑烟直蹿上苍白的天空,火舌摇曳,整间宿舍都成了火海。 当时金澜正在楼下打印会议纪要,远远看到人群聚集在一片,喧嚣声,哭嚷声,警笛声乱作一团。他没忍住走了过去,站在外围多看了一眼。不知为何那层层包裹的人群中居然有个缝隙,那一眼就让他看到了那满脸漆黑、被抬上救护车的男生,体型有几分像洛纬秋。 仅仅只有一眼,他还没来得及上前认清楚,救护车就呼啸着走了。 不可能吧?他想。他四处张望,发现了那间被烧得焦黑的阳台。不是洛纬秋的宿舍。但是,万一,他今天正好去了这栋楼呢? ——不可能吧? 金澜一想到这个念头便压不住了,他慌乱起来,他拼命回忆自己看到的那一眼里,那个男生到底长什么模样,然而头脑成了一团浆糊,有几分像也变成了十分像。人都散尽了,他还站在原地,居然都没有想到拉住一个学生问一下。 金澜的呼吸都哆嗦起来。他掏出手机,倚在一面墙上,断断续续地吸气。他想他一定要冷静下来,这事没那么巧。可是又一想到躺在救护车里的人有可能是洛纬秋,他就觉得根本吐不出气了。他太害怕了。 拨出电话,第一个没人接。再拨一个,还是没人接。 金澜认命似地闭了闭眼,把手机揣回口袋,打算这就去医院。 再怎么着急也不能飞去医院。他打了一辆车,就在车上时,还再一遍又一遍拨那个号码。 洛纬秋其实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当时他正在洗澡,出来时发现手机还在响,一看来电显示是金澜,他的心也跟着怦怦跳了起来。他找自己会有什么事吗?他带着几分犹豫几分激动几分惊喜接了那个电话,可是电话那头的人却好像比他更紧张似的,半天才吐露几个字。 金澜说:“是洛纬秋吗?” 洛纬秋说:“是我啊学长。” 金澜说:“你刚刚,没有接电话。” 洛纬秋说:“我在洗澡啊。” 对面静默了一秒,然后电话就被挂了。 洛纬秋站在床边,发了好一会儿呆。他连头发都来不及擦,水滴答滴答往下淌。 先是疑惑,然后变成愤怒。 时至今日他终于意识到,如果说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与距离是一根绳,那掌控这根绳的人就只有金澜一人。从头到尾,他几乎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金澜想来就来了,说走就走了,不想跟他说话就敷衍他不理他,莫名其妙给他打个电话也可以毫不客气地挂断。 或许对金澜来说,他只不过是一个笑话似的存在。 这个发现使他愤怒,而这份愤怒使他毫无顾忌地将电话回拨了过去。 没有等太久,金澜接了。 美人隔云端 第71节 洛纬秋怒极反笑,然而一开口就笑不出来,他只剩一腔悲意,像火焰燃尽后的灰烬:“学长,你到底是有什么毛病?耍弄我就这么好玩吗!你凭什么这样对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些啊!——你为什么要来招惹我,为什么要招惹我之后又不管我!” 金澜甚至还没下车,他那因紧张担忧而紊乱的呼吸还没有平复下来,这连续的质问就将他问懵了。 洛纬秋的言辞像电流在脑中来回冲击,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为什么要招惹洛纬秋?他不是没有自责过,他在闲下来的时间里每一秒都在自责和惭愧,他的梦里都是洛纬秋迷茫而写满痛楚的脸——他难道不煎熬吗? 金澜无望地闭上了眼。车窗外的车流不停息,耳畔寂静一片,只有时起时伏的汽车笛声。 他说:“如果你是我,你能怎么办呢……?洛纬秋,有本事你来回答这个问题啊!如果你喜欢的人将来可能因为你们的感情而受苦,你怎么选!你说啊!你难道不希望他从此开心快活,过上比走另一条路好一万倍的生活吗!你说你喜欢我,如果你预见到我会受伤,你会怎么选!” 洛纬秋似乎愣了一下,没有立即回答。 而这几秒钟的静默使金澜感到快意。没错,这是个谁也没法完美解决的难题,他能有什么办法呢?洛纬秋不能怪他的,他真的已经没办法了啊。 然而洛纬秋很快就开口了:“……我会去救你的。” “什么?” “我说我会去救你的,”洛纬秋说:“我会去救你,不管你遇到了什么,不管我在哪里,不管可能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一定会去救你,一定治好你,一定不会离开你。” 那一瞬间,似乎时间都停滞了。所有心绪和感情凝结在了这一秒。世界上所有的事都不重要了。出租车停了下来,好像是因为前面有个红灯;一个女人骑着电动车带着小孩穿过了马路,小孩手里好像拿着根棒棒糖;明天还会降温吗;刚刚打印的会议纪要丢哪儿了;春天还会来吗……思绪纷至沓来快要把金澜淹没,在千头万绪中他唯一能够紧紧抓住的、让自己漂浮在海上不至于窒息的,就只有那句话:一定不会离开你。 这句话使他陷入汪洋,又从汪洋中挣脱出逃。然而接下来洛纬秋的问题又将他打入海底。 他问:“你有想过来救我吗?” 人抛出了疑问,便自然希冀得到一个回答。洛纬秋的话抛出去了,半晌无人应答,只好在半空中凝成了冰冷的雨。 通过手机听筒传递过来的,就只有那个人颤抖的呼吸声。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最后,洛纬秋这样说:“金澜,我以后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这雨全下在了他心中。 手机掉落在脚边,金澜一只手捂在脸上,眼泪濡湿了他的指缝。他刚刚似乎得到了一份了不得的爱。 可是转眼又弄丢了。 洛纬秋说到做到,直到他毕业那天,他没有再主动找过金澜。可是校园就那么小,他们偶尔会在食堂、图书馆里碰到,洛纬秋也没有任何表情。这一场没头没尾的感情到底在他身上留下了些许痕迹,他的眉宇间不再有那么多的戾气——而是无法排解的淡漠,像一层经年难散的雾,笼在他身上。 毕业那天,他们院里给毕业生们还搞了一个欢送会,其实洛纬秋不想去的,他只在最后出现了一下:主要是为了坐免费的大巴去机场。 提行李上车的时候他的眼角余光中有人影晃了一下,似乎是金澜,又似乎不是。洛纬秋扫了一眼在车下举着“母校是你永远的家”牌子的学弟学妹们,还是没有看到什么。后面有人急于上车,推了他一下,他便收回目光,坐上车了。 大巴车穿过一片浓郁树荫。车外蝉鸣阵阵,车内明暗起伏。车过了一个减速杠,周身一颠,车内的人也跟着一晃,这一晃把洛纬秋晃得清醒了,他想,这就是毕业了么?还没想清楚,还没放下,还没有结果,还没做好准备,原来这就是毕业了么? 一开始他看着车窗外的风景,但去机场路途遥远,他中间没忍住靠在椅背上睡了一会。醒来后抬头,发现天色竟已晦暗下来,月又西。奇怪,夏天怎么会天黑得这么快?以前从未发觉。 快到停车的时候了。不知是谁带头唱起了《送别》。一壶浊酒尽馀欢,今宵别梦寒。洛纬秋听了两句,然后又闭上眼睛。 再远的路也有终点。送走了这一届的毕业生,人间于是又度过了一个夏季。 -------------------- “世情薄如秋云”化自朱敦儒《西江月》中“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如秋云”。 第76章 再次相遇 ========================= 洛纬秋离开学校之后先是去了一家机械制造公司,实习了一段时间,离开,又换了一家公司做工艺设计。他没经验,进去先打杂。过了半月不到,带他的师傅便诚挚建议他换个岗位。 洛纬秋不解,问,换去什么岗? 师傅拍着他的肩,像拍着一块冥顽的石,说,你去做客户接待吧,你来这半个月,销售的、前台的、后勤的小姑娘都来看你,这走廊就这么窄,路都走不通了,你去做接待,兴许倒是物尽其用,多拉点女性客户。 洛纬秋当时低着头,没说什么。 师傅看他一言不发,还以为说的话格局小了,于是赶紧补充道:男性客户也行,看你本事嘛! 洛纬秋后来还是离开了这家公司,倒不是待不下去,只因不知怎么被人发现他与公司第二大股东同姓。这倒没什么,只可惜再一探究便发现,他与人家居然还有母子关系。 第一大股东是一家公司,其实那也是洛淼的产业,只不过她在那家公司的股份由别人代持。 总之当这个消息长了腿似的跑遍各部门之后,来看洛纬秋的人更多了,这回的确是男的女的都有了。倒不一定有什么功利的念头,只是大金主的公子每天早上来了要拖地每天晚上离开前倒垃圾也是一种奇观了,不可错过。 后来人们纷纷说,其实,这也正常,现在流行高层的子女下基层历练嘛。 洛纬秋也不知道找工作怎么就找到洛淼眼皮子底下,最后他还是递了离职申请。收拾东西准备走的那天,有个市场营销部门的小姑娘红着脸来见他,吞吞吐吐了半天,就为了问洛纬秋能不能一起吃个饭。 洛纬秋记得她,之前公司调研某款产品的开发前景时,开了一次跨部门会议,两人在会上见过。 洛纬秋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怜香惜玉之心,对于一个约会邀请,他第一反应就是没兴趣。说完绕过人家就想走,把人晾在当场。 然而,这次他走了几步,想起来什么,又极其不自然地转过身,对那姑娘说:“不是说你不好,只是我现在实在没有那个打算。抱歉。”然后笑了笑,再头也不回地下了楼。 他在擦肩而过的时候看到姑娘失落的眼神,想到了几年前金澜走后一个人在房间里发呆的自己。他知道心碎的滋味是那么难受。 与他合租房子的是一对情侣,两人都斯文有礼,对洛纬秋很客气,唯一不好的就是隔三差五地为到底该留在此地还是回老家而吵架。 那男方的母亲希望孩子回老家考个本地的公务员,而女方在此地一家合资企业工作,快要通过实习期,即将转正,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走的。 洛纬秋有时晚上回到自己房内,隔着一道墙,还能听到另一个房间内那隐忍的、克制的、刻意压低声音的争吵。这种争吵,愤怒的含量并不多,而是悲伤占比更大。 于是终于在洛纬秋离职搬着东西回来时,看到那个女孩下了夜班回来,此刻正蹲在洗手间的地板上,一边搓衣服一边呜呜呜地哭。 这种呜咽虽然音量不大,但总像弹错调的曲子,在一切嘈杂的声音中格外容易引人注意,又引人不安。女孩隔着门哭了两个多钟头,洛纬秋在床上坐不住了,起身出门给人家递了几张纸巾。 那女孩眼睛肿得不行,眯缝着眼认出了他,道了一声谢谢,然后抽噎着说:“他说我们没未来了。” 洛纬秋不善于说好话或安慰人,只是点点头,然后说了一句如同多喝热水般万能的话:“你会找到更好的。”其实这也是他的真心话。 女孩还是抽抽搭搭地,问他:“怎么找呢?我俩高中就在一块了,七八年了!他就给我一句话,没未来了,你听听这话!没未来了!” 七八年啊,那真的是很厚重的一段时间了,这样一看,他和金澜那十几天,是不是好像也不值得一直挂怀,不值得时时怀念呢。洛纬秋想。 “帅哥,你有什么打算呢,你怎么白天就回来了,被炒了么?” 洛纬秋看着那个往下漏水的水龙头,说:“我也不知道未来在哪。” 水滴从拧不紧的水龙头往下滴答,掉进下面的塑料盆里,最后汇成一泊水面。洛纬秋一低头,就在水面上看到了左右颠倒的自己的脸。水滴不停地落,他的脸也就这样不断被打碎、复原、打碎,如此循环,没有终点。 女孩哭了半天,眼睛已经肿得睁不开,只好请了假在床上直挺挺地躺着。晚上,洛纬秋下了一锅面,然后把她叫起来。一人一碗,坐在一张小桌子前面对面吃。女孩吃了两口,看到碗里那个荷包蛋,眼泪又噼里啪啦下来了。 吃完那碗面,洛纬秋回到房内,订了一张离开这座城市的车票。 不过,洛纬秋是幸运的,他其实没有迷茫太久,因为新的际遇说来就来了。 在车站候车室时,他遇到一位高中同学,对方先认出的他,好不欣喜:“洛纬秋!是你吗?” 洛纬秋被吓了一跳。但面对眼前这人,他却半天对不上号。 “我呀,游乐佳。”那女孩神情切切,“高二时我坐在你前面。” 虽然洛纬秋不太记人也不太在乎人,但也不至于太没心没肺。名字他是记得,就是面前这个人,怎么看都不太像当年那个腼腆的女生。 面对他的困惑,游乐佳爽朗地一摆手:“减肥成功了!怎么,是不是很后悔当年没趁着我又丑又好追的时候追我?” “那倒没有,”洛纬秋诚实地说,“其实当年也没有觉得你不好看啊。”毕竟对于他来说,皮相好看的人或难看的人差别并不大。他是个对心上人滤镜十级的人,须得心先动了,才会觉得对方美。 殊不知这番话打动了游乐佳,拽着他就是好一通叙旧:“没想到你是个有品味的人,哎,老同学,我当年不该在背后说你是长得帅但没用的棺材脸。” 洛纬秋倒是笑了笑,“其实说也无所谓。”在社会上独立生活了一年左右,他对于别人眼中的他是个什么形象,多少已经习惯了。 学生时期是明知故犯,不爱给人好脸色,也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如今慢慢地,倒也会为别人考虑了。经过金澜这一役,他多少明白了“与人交往如果不慎就会狠狠伤害对方”的道理。他做不到对每个人都好,但已经学会把言语放软些,不让对方不好受。 “你这是准备去哪里?回家么?”游乐佳问。 “没有想好该做什么,先回家去。其实,也不太想回去。” 游乐佳睁大了眼睛,“这么说,你还没找到工作?” 洛纬秋点点头。 “太好了!”游乐佳一兴奋,脸一下红了起来:“你加入我的团队吧,我的团队现在正缺一个你这样的人!”这神情,简直像寻了十年千里马而不得,最后终获瑰宝似的。 洛纬秋知道自己绝非什么瑰宝,他慢慢皱起了眉,看着情绪激动眉飞色舞的游乐佳,思索着这是不是传销呢,要不要报警。倘若真的是什么非法传销,他不介意大义灭同学。 就在他谨慎地提出了自己的疑惑之后,游乐佳才耐心地与他解释,原来她上大学的城市近年为了提振经济,推出了一个“在旅游中养生”的概念,政府特地在郊区偏僻无人的地方划了一片地,用于发展以和谐自然为理念的绿色旅游产业。而在一开始,为了吸引投资,房租地价都很便宜。对于愿意来此创业的大学生,更是有额外的扶持和优惠。游乐佳毕业之后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于是干脆拉了几个同学入伙,大家东拼西凑了一些钱,租了一个铺面,办起了那种客栈式的主题酒店。 “我这次来北方,就是参加一个推介会,学习经验来了,”游乐佳说:“真的,我们酒店现在已经开张了,可我相中的职工都是女生,所以目前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个信得过的男人,我看你就挺适合,怎么着,跟我走吧,大家都是同学,我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洛纬秋没说话。游乐佳口中的那个城市实在有点太远了。他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要走那么远。 “到底是什么职位一定要男的?” “值夜班和看门。那地方实在有点偏僻,我们丢过两次东西,所以,还是需要一个男人壮壮胆。” “嗯……养条狗也行。”洛纬秋建议道。 游乐佳严肃地说:“也确实考虑过。但是养狗有点太麻烦了,还得定期打疫苗,而且万一伤到客人怎么办?你比狗实惠多了,你又不咬人!” “比狗实惠”的洛纬秋并没有很开心。 见他迟疑,游乐佳补充道:“反正你现在还没有工作,可以先来看看,我还在招人,大不了等我找到其他男的,你再走嘛。” 最后洛纬秋还是点了头。他改签了车票,跟着游乐佳去了那座南方小城。 到了之后才发现,游乐佳口中的酒店何止是刚起步,简直是还没出生:资质证件还没有办齐,开张更是遥遥不可及的事。 至于来之前游乐佳口中的“什么都不缺”、“已经开张了”,都只是为了先忽悠洛纬秋前来,给他画饼而已。不得不承认,她这种有三分就敢说八分的品质,还真挺适合招揽人或拉投资。 然而他最终没有走。他帮游乐佳跑了消防、工商、卫生、税务等等好几个部门,两个人一通折腾,将该办的证件都办齐了。 这真的把游乐佳感动得无以复加,当即表示以后她能吃得上饭,就绝不会让洛纬秋喝粥。 “没什么,”洛纬秋淡淡说:“我就是挺喜欢这里的。” “那你什么时候走啊?”游乐佳紧张地问。 洛纬秋思索了一下,然后说:“再待待。” 这一待就待了两年。 整个旅游景区依山而设,而游乐佳的店就在半山腰的位置,离山下还有一段距离。所以每次采购物品,都得洛纬秋开车去。能储存的酒水什么的,可以一次性多买些,但生鲜类产品,就得他天天跑。 后来步入正轨后,游乐佳又招了一些人,山上山下的物流供应链与其他配套设施也都完善了,最重要的是,这个生态旅游的概念还真的吸引了一批人年年来旅游,每年的暑期尤其是旺季。这一带的房租地价顺势水涨船高,游乐佳早期的投入也慢慢有了回报,乐得她每次看账本都笑得见牙不见眼,然后对洛纬秋又是千恩万谢。 洛纬秋每次都只是笑一笑,然后坐在酒店门口的藤椅上,遥遥一望挂在半山腰的夕阳。清晨的时候山中有雾,一切都看不分明,如梦似幻;上午时大雾尽消,金灿灿的光从绿莹莹的山尖上罩下来,整座山褪去了缠绵的纱衣,露出了秀丽的本色;傍晚时血阳浓烈,血光铺陈满山,磅礴而壮丽,像一首慷慨激昂的诗终于念到了结尾,天地间都是震荡的回响。 他第一天来这里就很喜欢,也不介意在这里度过余生。 美人隔云端 第72节 又是一个暑期,因为客人增多,一切物品的消耗都比淡季时快了很多。早上时来送货的车会上来一趟,下午再来一趟,所以洛纬秋这段时间都要起得很早很早,站在浓雾之中等待熟悉的刹车声。在等待的过程中其他的员工也醒了,会自觉来到门口,在卸完货之后帮他搬进去。 这天早上倒没有雾,只因天降大雨。在搬一箱西红柿的时候,有个员工不小心脚滑了一下,洛纬秋伸手扶了一把,两人都没稳住,那箱子跌落在地,摔破了一角,几个西红柿骨碌碌滚了出来,顺着倾斜的路往下滑。 洛纬秋摆摆手,示意其他人先搬东西进去,他慢慢走下去把那几个掉落的西红柿挨个捡起来。其中有一个格外倔强,一直滚了好远,滚到临近山脚的一个公交站台处。弄得洛纬秋都在想算了不要了,这一个就当上供给大山时,只见站台上一个打着伞的人弯下腰,然后一只瘦薄而苍白的手轻按住了它。 洛纬秋走上前想说谢谢,却见此刻伞面上积攒的水珠因重力一齐滚落在地,如同一组音符敲击着心脏。雨伞轻抬,透过粼粼水光的间隙,洛纬秋看到了内里有一双比眼前一切山水都秀致清隽的眼。 第77章 是个渣男 ========================= 金澜留校的这几年里老邹倒是没退,然而身体的确是每况愈下,原来开会能开一天的人,如今坐上两三个小时就快要体力不支,于是也越来越难在学校里露面。老邹是个公私界限分明的人,从前极少与学生在家中交流见面,可如今鉴于身体状况,每次开组会都不得不把人召集来,让三五个人在他家中的小客厅里挤着。 每每看着这局促的情形,老邹也只能长叹一声,自我安慰:“无论如何,这也有助于你们同门之间加深感情了,等下我让你们师母炒两个菜,在我这儿吃了再走吧。” 感情深没深不好说,但他的学生们,尤其是博士,在系里的日子可谓是越过越差。新近换了个主任,早年与老邹有很深的过节,两人这么多年都十分不对付,于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火有一多半都烧在老邹的学生身上了。 金澜就是受灾最重的那一个。资金和仪器最难申请,补贴最少,乱七八糟的活最多,忙到深夜是家常便饭的事,为此还经常打扰室友休息。他过意不去,最后干脆自己出去租个房子住。 也有好心人悄悄提点他:你从本科起就跟着老邹干活了,堪称嫡系中的嫡系,不整你整谁,实在不行,考虑申请换个导师吧,邹老师不会不体谅的——不体谅也没用,他现在根本使不上力啊! 金澜却还是一脸淡定:“这不是说换就换的事,况且他还没退,我就去申请换导师,以他的脾气,这跟要他的命有什么区别?”末了还要强调:“其实也没什么,无非就是累一点,都是份内的事,就不要告诉邹老师了,他现在不能多操心。” 柿子当然要挑软的捏,渐渐地,分配给他的工作也不分什么份内还是份外了,除了本应做的助教工作外,有时候,学院开联欢会少了什么道具,老师办公室少了茶叶和水果,都要金澜去买。还要美其名曰是栽培和锻炼。 可金澜本身也有十分繁重的科研任务要完成。于是这样久了,再淡定的人也没法淡定了,金澜发现自己经过长时间的劳累,身体已经有些异常。于是他第一次向主任提出请个假,要去做个体检。 主任不置可否,只说暑假有一个跨学院的科教活动,参与者都是大一学生,希望金澜和另一个老师作为领队老师一起前去。据他说,那其实只是选个相关的主题,然后让学生们游山玩水开拓一下眼界,所以根本就是很轻松的事嘛,况且按照计划,返程回学校的时间是周末上午,他给金澜批半天假,下午完全可以去做个体检了。 金澜无话可说,他没有办法。当有人用毕业和申请奖学金之类的事压着学生时,学生总是弱势的一方。 然而以他密集的日程安排,他还得参加完一个会议后才能去,所以他比大部队晚到了半天。 飞机是凌晨抵达的,他叫了一辆出租车。车窗半降,越靠近山间,夜风就越是凉。分明是七月的天,探入窗内的风却是掳夺体温的手,他倚在车窗前陷入浅眠,最后竟然被冻醒。环顾四周,满山的绿意就侵占了视线。再抬头一看,天是蒙蒙得发亮,边缘处透着一点白,然而更多的是深重的铅灰。车窗上的雨滴正鱼鳞似的排布,原来是下雨了。 出租车停在山脚下一个公交站台处就离开了,当他思索是直接上山还是找个人问问路时,他捡到了一只西红柿。 短兵相接,首先反应过来的其实是洛纬秋。当金澜还在愣着时,他已经走了过来,并且说出了阔别几年后两人之间的第一句话:“学长,这么巧啊。”他神情自若,口气寻常,没有一丝一毫引人遐思之处。 金澜讷讷地应声,他说:“你,你在这里……?” 他反应过来后,赶紧将伞给洛纬秋递过去。 洛纬秋摆摆手,“这里动不动下雨,我都淋惯了——我在这里工作啊。你是来这里旅游吗?” 金澜也不强求,他点点头:“学校的活动,算是旅游吧。” 依旧高眉深目,洛纬秋的轮廓线条与几年前相比并没有什么变化,但金澜却莫名其妙地发现他整个人似乎柔和了一些,不再那么尖锐,不再那么锋利。这当然是好事,可当他笑起来时,他却觉得他们之间有一条难以跨过的鸿沟了。这种温和的笑是寒暄,是客套,是礼貌有节地拒人于外。 当下金澜的心便有些酸得发胀。莫名的情绪在心上丝丝缠绕。 洛纬秋继续说:“真好,那看来这个地方的确有点名气了,对了,原来你还留在学校么?也挺好的,适合你。你是来要山中那个景区吗?有需要的话可以叫我,我在这里很久了,可以帮忙带路,这边的路的确不太好走,哦但是,我还有活要做,等我忙完了可以好好招待你。” 他絮絮地说,说这一片的风土人情,景致特产,好吃的好玩的,有什么说什么,熟练得不像话。金澜猜现在他做的是旅游招待相关的工作,估计动不动就要讲这一通,这番话早就在舌头上滚了无数遍了。从前那个寡言的男孩子早已不见踪影。 洛纬秋对待他像对待每一位潜在顾客,周到细致,界限分明。 金澜也偶尔应一两声,附和几句。雨像帘幕将二人围拢起来,他们二人站在一方狭窄的站台上,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样聊天,像没有任何故事的校友一样交谈。他们分享现状与境遇,回忆校园与读书。 唯独只字不提那点纠葛。 金澜在心中暗暗想,挺好的,真的挺好的,他现在的生活看上去充实又快乐,兴许还交了女朋友,过去的事情不能再打扰和牵绊他了。他越是想,越是觉得自己当初做得对,只是为什么,此时此刻会感到难过?这种矛盾感撕扯着他,使他像立在刀刃上,随时都有可能被劈成两半。 两人这样说了一会儿话,洛纬秋就向他告辞,说是天亮了客人就多了,他不能离开太久。金澜才想起来手中还攥着他的西红柿,赶紧递过去。 洛纬秋却迟疑了,他说:“你来了我也没空请你吃饭什么的,本来想说那请你吃个这边的西红柿,可是这个都脏了。” 最后他还是伸手接过,然后说:“我的手机号没变,学长回头给我发个地址吧,我给你寄点这边的水果。” 然后又是舒展地一笑,这一笑冲和了轮廓上的张扬,使他整个人显得和煦又阳光,是另一种风格的清俊。他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跑进雨幕中去了。 雨势弱了些,大片的云从地平线上聚集。好久了,金澜忽然发现他还在向洛纬秋消失的那个方向张望。 手机响了一下,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掏出手机一看,原来是先到的周老师发的,问他什么时候到,用不用来接他,还附了酒店的地址。 有同事和一帮学生等他,金澜没工夫再去考虑别的事了,他点开地址一看,只要沿着山道走一段路就到了,并不算很远。他攥紧手中的伞迈开了步子,头顶那疏疏的雨滴正在缓慢但清晰地敲击着伞布。 * 有洛纬秋的帮衬,游乐佳有时便不用起得太早。在一些游客都起床后,她才揉着头发,素面朝天地走出门外,伸个懒腰,感慨一下天气如何。但今天她到门口,却见洛纬秋一个人站在门边,手中还举着一个西红柿。 她溜达过去,端详了一下,问:“这是什么意思?举个西红柿当举铁么?” 洛纬秋的心还在怦怦跳着,说不清是因为刚刚跑得太快,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事。他唯独想的是,这也太巧了吧,怎么能这么巧呢。他又想,刚刚表现得怎么样呢?有没有不自然?应该没有吧,毕竟金澜看上去也不像是尴尬——他就永远那副安之若素、不咸不淡的样子。 想到最后又有点后悔,居然这就回来了么,好歹问一下他住哪个酒店啊。 游乐佳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说:“怎么了这是?给西红柿相面么?” 洛纬秋回过神来。他那有些许迷惘的脸忽然冷掉了,一言不发地将西红柿往游乐佳手中一塞,然后走进去了。 游乐佳看着他心事重重的样子,感到十分莫名其妙,然而又想不出为什么。拿着西红柿在t恤上蹭了蹭,她干脆地咬了一大口,然后畅快地发出今日第一声喟叹:“真好吃啊!” 洛纬秋回到自己的房内,打开水龙头冲了好久的头,然后抬头看了看镜中的自己,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脸,又取来毛巾,用力地剿灭所有水珠。 当他花费许久,无比细致地完成所有洗脸的步骤,走出房门重返大堂时,却见游乐佳躲在柜台后面补妆,还神神秘秘地冲他招手。他狐疑地走过去了。 游乐佳压低声音,难得如此兴奋与雀跃地说:“你看门口那个戴眼镜的男的,是不是挺好看的,太是我的菜了!” 洛纬秋抬眼一望,是金澜,旁边还站着一个女人,两人像是在交谈什么。洛纬秋认出了那个女人,是个大学老师,昨天带着一队学生入住的,说是什么学校活动。他这时反应过来,原来金澜和他们是一起的。 “哎,哎!你今天怎么老发呆啊?”游乐佳的声音又从思绪中生硬地插进来,“我跟你说,我就喜欢这一款的,你说,我找他要个联系方式可以么?会不会太唐突?” 洛纬秋只能先竭力抑制住起伏的心潮,转过头来,一脸严肃地说:“他看上去有对象了啊,你别打人家主意。” “怎么看出来的?” “他旁边那个女老师不就是?” “不是,我刚刚听到他们说话了,他们之间就是同事关系。” 洛纬秋皱眉,“你怎么还偷听人家说话?” “我没偷听啊,就是路过……他们也没回避啊,谈的都是什么学校里的事,又不是见不得人的。” 洛纬秋不说话了。 游乐佳没注意到他逐渐阴沉下来的脸,继续花痴:“我和你说,找对象就要找这种斯文踏实的,温柔的。唉,可惜你没听见,他说话都好温柔。” 越听越不爽,洛纬秋静默了几秒,忽然斩钉截铁地说:“你不要想了,他是个渣男。” “啊?……你们认识?” “……嗯,原来一个学校的,见过。” 就是见过彼此裸体的那种见过。洛纬秋想。 “这……”游乐佳难以置信,震惊得口红都涂歪了。她抻着脖子继续观察,“可是明明看上去就好温柔啊,你看他对他同事的笑,你快看你快看。” 看游乐佳一副真的上头的样子,洛纬秋心中是五味杂陈:他不知道该不该跟游乐佳直言金澜是同性恋,她根本没戏;还有更令他难受的是,似乎谁都可以毫无顾忌地对金澜表达喜欢与爱慕,只有他在几年前就被禁止行使这个权利了。 他体味到一种莫名的嫉妒,百爪挠心。 “越温柔越无情,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洛纬秋根本不敢看,他的语调瞬间低沉下来,恍然间又回到了几年前,他还一身戾气、动不动就对别人冷言冷语的时候:“他玩弄别人感情,不负责任,始乱终弃,天下再没有比他渣的人了。” 第78章 陡生变故 ========================= 这话说得重,洛纬秋说出口后自己都是一怔。 附近有商家希望能提供一些特产在店中寄售,因此送来了数张产品介绍单,洛纬秋说话间捏住一张装模作样地看,此刻铜版纸都被掐透了。 原来他还是很介意。 在此地生活的两年多,他其实没太想起过金澜。忙时天天筋疲力尽,闲时也只能听风看鸟。这里的云,或淡或浓,但总是平静舒展的,看多了,落进眼里,溶在心中,磨平了那些波澜。现在才发现那只是错觉,一切尖锐的痛苦只不过被磨圆了,磨钝了,坠了下去。一块石头落入潭底,没有人听到声音,却在最底处留下一道隐晦的伤口。 还好游乐佳正在聚精会神画眼线,并没有多想。她只是轻飘飘地调侃说:“这口气幽怨的,还以为他始乱终弃的是你呢。” 洛纬秋没说什么,他转身离开大堂,来到后厨操作间,端出一盆蒜,一声不吭地开始剥。他心中气闷,剥蒜剥得惊天动地,白白的蒜皮沾了半身,凡是经他手的蒜瓣无不肠穿肚烂,死相凄惨。正在厨房打下手的帮工小妹望着刚拖好的地板欲哭无泪,她贴着墙,小心翼翼地从“二老板”身后溜过,瞄了一眼他的成果:蒜瓣全都被蹂躏得不像样,再加点醋就能直接沾饺子吃了。 她来这里不久,从未见过洛纬秋这种状态,心里不得其解,但是这也不是她能操心的事,她心里一边想着回头还得再拖一遍地一边端着一碗面出去了。面是客人点的。 大堂侧面不是墙,而是一整扇玻璃门,穿过就到了隔壁。最初的酒店没有那么大,但是原先隔壁超市的老板半年前要回家奔丧,急于出手,游乐佳考虑了一下,咬牙又贷了些款就接手了,然后将两家并作一家,辟出了给顾客吃饭喝茶的地方。 隔壁有一块露天的空地,撑着几张好看的西式庭院伞,摆着藤椅与木桌,上面摆着花瓶与菜单;地砖青褐相间,夹缝处有青草冒头,中间过道处垒高,白栅栏围着白蔷薇和香槟玫瑰。人坐在藤椅上,抬头就能闻到花香。再向后是一小块水池,如今荷叶碧透,满池芙蕖正在灼灼绽放,里面还有几条正在摆尾的鱼。最后则是一间茶室,古朴雅致。 之前游乐佳这样装修的时候,洛纬秋还吐槽她的风格真是混搭的,而游乐佳只白了他一眼。后来呈现的效果居然很不错,尤其是有一小片蔷薇花墙,极好出片,在这儿住过的年轻人总要拍几张,无形中也起到了宣传作用;而荷花池和茶室则深受中老年人喜爱。那茶室还提供特制糕点,味道不错但每日限量,没排上或者想带走只能买精包装的礼盒款,还不便宜。 绿色养生,同时钱包流血。 金澜此刻正坐在一张阳伞下,他倒没有自拍,而是拿出了电脑正在查看这次出行的学生的资料,同时等着他刚点的早餐。他刚刚与周老师商量过了,今天下雨路滑,就先不带学生们进山了,虽然有游客通道,但一切还是小心为上。等会看看天如果晴了,可以先带学生们去山脚下一个植物园参观。总之无论怎么考虑,学生的安全都是最重要的。 与学生同游绝对比给学生上课和改作业累多了,需要时时刻刻提着神,他在心中微叹。他现在眼中没有什么养生与自然,只有如石头一样垒在肩头的烦心事。 “先生,你的面好了。”帮工小妹将一碗青菜肉丝面端到桌上。 “哎,麻烦你等一下。”金澜回过神来,叫住了她。 “您还有什么事吗?”小妹眨眨眼,“哦!我们这儿的青菜都是早上现摘的,绝对绿色有机无污染,那肉是刚出栏……” “我不是问你这个,”他笑了笑,打断了接下来即将进行的长篇大论:“我就是想打听一下,你们这里,那个个子很高,很帅的男生……” 正如洛纬秋刚刚看到了他一样,金澜在门口与周老师交谈时也注意到了洛纬秋。 “您说秋哥呀?” “对。他在这里,主要是做什么工作的?” 金澜以为这是个很好回答的问题,没想到小妹还皱起了眉头仔细思考了一番:“好像什么都做哎。” “怎么会什么都做?”金澜吓了一跳,还以为这里的老板没人性,压榨青年劳动力。 “就是,哪里需要他去哪儿呗,我见他擦过桌子、算过账、搬过货,他还铺床单呢!秋哥对我们挺好的,有人犯了错,乐乐姐,哦,就是我们老板,有几次要发脾气,他还帮人家说好话。” 一番话把金澜说晕了,所以洛纬秋在这到底是有地位还是没地位? “那他,和你们老板的关系……?”金澜及时抓住了重点。 美人隔云端 第73节 “这个啊,我来这儿时间不长,不太清楚,就是看他们关系挺好的,秋哥的话,乐乐姐总能听进去,也可以这样说,秋哥是我们这里的二老板。”小妹眼睛一转,像是终于找到了形容词:“就是那种,女强人和贤内助之间的关系!” “这样,我知道了。”如果是这种情形,那一切都说得通了。 金澜目光下移,落到了桌上那捧满天星身上。往日可爱的小花今日像畸形的苍白斑点,不经意间就爬遍了整颗心,使心像放久了的果实,只轻轻拿捏,就要流出酸臭的脓水。 金澜在心中嘲笑自己。 他真的过得很好,这是一个很好的结局。他对自己说。 * 洛纬秋糟蹋完一盆蒜后出来,不敢走近,只是站在隐蔽处看着金澜的一个侧影。金澜的手还放在键盘上,他的坐姿仍然端正,只是眼睛闭着,像在养神,或是假寐。 当初他不懂游乐佳为什么要种白蔷薇,觉得这种花也没有多好看,如今却懂了。人并不与花争艳,而是花与人相得益彰。人睡了,花也像睡了,娇弱的一枝垂着头,正挨在眼中人的脸旁,吻着他浓黑的头发。他的皮肤本就白,和这花一比也没有逊色。花瓣上可看不出那成块的青丝般的脉络,金澜眼下却有,这青色更衬他脆弱伶仃。花瓣上还滚着水珠,每落一滴,那经雨水洗过几近透明的花瓣就要颤一下。金澜的肩头,他那白衬衫,有一小块已经湿透。他还浑然不觉。 至于那一双盛着水的眼睛,此刻的确是闭着的。洛纬秋有一种感觉,那眼睫分明就是厚重帷幕,当它落下时,全世界的故事都不必再上演。 可当舞台灯光亮起,他又会无所适从,他只能逃开。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祈盼这帷幕升起,让金澜再看他一眼了。 他看的时间有点久,直到游乐佳察觉出异样。她走过来,还没说话,洛纬秋身上的味道已熏得她连退两步,瞬间忘了自己原本想说什么:“你身上这是什么味道!你刚刚是不是用蒜泥搓澡了!” 洛纬秋被吓了一跳,他闻闻自己的袖子和衣领,“有这么夸张吗?” “太有了,你赶紧给我进去洗澡,没洗干净前不准出来,要是熏到客人怎么办?” 洛纬秋皱皱眉,没好气地看她一眼,想说什么,但还是没说出来,只好转身去洗澡。 “你等等,”游乐佳冲到前台拿起自己的包,掏出一瓶香水塞给他:“用这个!” 女士香水,还是桃子味的。洛纬秋根本不接,又抛回她手中。 然而没走两步,不知中了什么邪,他又折回来,将那瓶香水一把揣走。 等他再出来时金澜已经不在原位。他试着跟正在对账的游乐佳打听,只听她说:“你说那个斯文的帅哥吗?他刚刚和另一个老师带着一帮学生出去了,好像是去参观下面那个植物园。” “那有什么可去的,”洛纬秋低着头,喃喃自语:“不就一个菜园子吗。” 游乐佳觉得他简直莫名其妙:“你也太狭隘了,你看惯的东西人家不一定看惯了呀,这就是旅行的意义——你到底怎么了?你今天的行为举止都很可疑啊。” 洛纬秋不说话。金澜的到来搅乱了他的心神。他拿着一张进货单一本正经地比对核算,十分钟内两位数的加减法还算错了四次。 临近黄昏时分一行人才踏着晚霞回来,金澜从昨天起就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最多也就是在飞机和出租车上断断续续睡了几个小时,现在已经是累得不想说话,而另一位周老师体谅他辛苦,便自觉承揽了带队和点名等工作。金澜总是有些脸皮薄,一般不会将份内的事全部推给别人做,但今时不同往日,面对他人的好意,他也只能感激一笑然后接下了。 变故就发生在大家回到酒店,准备去吃饭时。金澜刚要说你们吃吧我要先躺一会,一个戴着圆眼镜的女同学急匆匆走过来,对他身旁的周老师说:“老师,赵青姚不见了!” 话不是对金澜说的,然而金澜也不由得抬起头。一个学生要是在这种地方丢了可不是小事,他立刻紧张起来,转头看向周老师。 周老师也大惊失色,她说:“怎么会呢,我们出来时不是还点了名,确定所有人都在了才上来的吗。”然而她的目光急切地在整个队伍中搜寻了几个来回后发现,的确没有那个学生的身影。 这时有另一个学生面色迟疑地走过了,犹豫了一下,说:“老师,刚上来的时候,赵青姚说他有东西落下了,让我们先走,他等一下就追上来了。” 金澜赶紧问:“那是回植物园了吗?” 这样一问那学生的脸色就更加难看,他吞吞吐吐半天说不出整句话。金澜走过去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背,说:“没有关系的,有什么你就说出来,师兄在这儿呢。” 学生抬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说:“……我看到他往入山口处走去了,但是我当时没有多想,还以为他是内急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解决一下,只是不好意思明说……师兄,我错了,我当时应该跟你说的。” “我这就去找他,你们先吃饭吧。”周老师皱着眉头,一路上都是她负责点名,因此此刻出了差池心中难免不安。 金澜拦下了她,只说:“我去找,那里面路不太好走,我比你体力强一点。”他想了一下,又说:“我先去,你报警吧。”言毕,他转身向入山口走去。 这时晚风起来了。人们常说这山中清凉,不知山风的厉害与霸道。风从山尖倾势而下,势不可挡,漫山的树,有深有浅层层叠叠的绿,被风推着攘着,瞬间一齐以卑微姿态俯身倒下。 第79章 显山露水 ========================= 入山通道的入口处在路的另一侧,金澜不得不又走了好长一段路,沿着山道转到山的另一侧。此地地势本就高,另一侧视线更是开阔,放眼望去,山下田野和远处城市尽收眼底,实际距离虽远,但因为居高临下,就连天角的云彩也仿佛一伸手就能抓到似的。金澜看着陡峭的山崖青壁,心中更是紧张。正是傍晚,上午或下午进山的游客三三两两地从里面出来,只有他反其道而行之,逆着人流,向纵深处走去。 挂在山腰的太阳体力不支似的,腿脚一软,随时准备滑到山脚。他沿着景区为游客开辟好的小道走了一会儿,但总觉得不对,那个学生的行为比较反常,真的会规规矩矩地按照正常路线入山吗? 越是想心中就越是慌张,但又不知道该从何找起,只能像无头苍蝇似的乱找了一阵,眼看着天色晚沉,山中的空气逐渐冷滞,周遭窸窸窣窣的声音在一片静寂下尤其清晰,像是风吹林叶,又像是什么动物在爬行,此时金澜已经顾不上身体上的疲乏了,一颗心满是焦躁与慌乱。 幸运的是,他遇上一位上山挖野菜的老农,于是上前打听,老农想起刚刚好像是跟一个男学生擦肩而过,而他似乎朝山中一处野湖走去了。 金澜经他指点,也朝那片湖走去了。刚下过雨,泥土松软,树林中潮意更盛,似乎可见细小的水珠覆在衣服上,再单薄的衬衫衣角也翻飞不动;裸露处的锁骨处、手腕上像被保鲜膜裹着,闷闷地,透不过气,还有一层痒意。金澜走得急,不小心踩到一棵树边露头的野菇,发出咕叽一声,将他吓了一跳,下意识扶住旁边一颗老树,却抹了满手的青苔,腥气弥漫在半空中。远远望到湖边的隐约人影,他定了定心神,提腿加快脚步向目标走去。 略过重重枝叶遮挡,终于看到赵青姚只是愣愣地坐在湖边,人还完好,金澜心中那根弦松了下来,满身的疲惫再次涌上来,胳膊腿都沉得不行,再也不想走一步了。 “是青姚吗?赵青姚!”他拎起力气喊了一嗓子,声音在树与树之间来回碰撞回响。那个瘦弱而清秀的男孩转过身来。“我是金老师——”他急切地往前迈了一步,殊不知脚下这层朽叶只是虚虚地掩在一个凹处,他一脚踏空,摔了一个十分利落的跤。 * 洛纬秋在仓库整理了一天货物,临近吃饭时才出来,原本他还心事重重,在想再碰上金澜该如何表现,可带着一身灰出来之后,只见他那些学生与同事全都站在门口的路上,并不进来。他找了一圈,也没看到金澜。 “发生什么事了?”他走过来,问。 周老师一脸担忧地转过身来,手里还紧紧攥着手机:“我们有个学生跑进山里去了。” “……金澜去找了?”他有不好的预感。 周老师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认识的,但也来不及想这些事,只点点头,“刚去了没两分钟,我已经报警了。” “……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去!”洛纬秋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吼道,不带丝毫的迟疑与思索。他轮廓深,眉目的线条本就较为张扬,眼如幽邃深潭,不属于和善的面相,平日里冷冷地瞥人一眼的威力就不可小觑,更不用说真心实意地瞪着眼吼人了。 周老师被吓得浑身一颤,她本就心怀愧疚,情急之下更是眼角泪花泛出来,不知所措地看着洛纬秋。 “你吃错药了!”游乐佳听他吼人,心中也很诧异,踩着高跟鞋蹬蹬蹬跑过来,对着周老师又是作揖又是道歉:“不好意思啊小姐,他今天心情不好。哎,你给我过来道歉,哎,你去哪儿啊。” 洛纬秋根本不理她,他一个人向那座山走去。 刚入山,他还来不及思索该往哪儿找起,就听到一个声音遥遥传来,像是金澜。他循声走过去,为了抄近路,他不走林中那蜿蜒但较为安全的小道,而是冒险从侧坡上一点一点滑下来,为此蹭伤了胳膊肘,还浑然不觉。 慢慢地,那点零碎的对话声逐渐清晰: “……金老师,我错了,我只是听人说这里有个湖,和我老家的那个特别像,所以想过来看看。” “……也没有,我只是想我哥哥了,我好久没见他了……” “对不起……金老师,都怪我,你受伤了……” 洛纬秋又走得快了点,拐过一条小溪,终于见到这对师生。然而撞入他视线的却是金澜极为亲近地揽着那个男学生的肩膀,表情恳切地说着什么,一只手还极温柔地抚着他的背。再一看那男孩,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像小树苗抽出来的最嫩的那一根枝,是一个真正纯粹的小白脸。 两人的头脸挨得极近。 洛纬秋站在地势略高处,不自在地轻咳一声。 金澜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身后有个人,他一边转头一边仰脸,眼睛微微睁大。 洛纬秋看着他暴露在外的尖下巴,心里想的是,好像瘦了。 金澜想站起来,但还未站稳就晃了一晃,眉毛拧紧。 出山的路是洛纬秋背着金澜下去的。虽然金澜一开始还想硬撑,但是洛纬秋毫不留情地指出他那脚踝绝对扭到了,就算有他那个小树苗似的学生搀着,俩人一个弱一个残,一步步挪也得挪到半夜才能走出去。 金澜没有办法,重新拥住这阔别已久的肩和背,一条细瘦的胳膊从洛纬秋的颈后传到胸前,洛纬秋一低头,看到手腕处淡蓝色的脉络。一条条一根根的,像颜色诡异的藤蔓,瞬间爬满了他的心。行走之间,能感受到金澜温热的吐气,惹得他后颈有一小块肌肤热了起来。 然而他没走两步又差点罢工,原因是金澜都在他的背上了,居然另一只手还要牵着那少年。他偷偷瞄了一眼,好吧,攥得真是紧。当初他有没有这样紧紧地去握他的手?没有,在外面金澜甚至不愿意被他碰到。 金澜担心自己手脏,不愿意抓紧他,可这在洛纬秋看来,也是他刻意与他保持距离的明证了。 “你们是连体婴吗?”他突然问。 赵青姚伶俐,听出了弦外之音,他知道小路狭窄,这姿势并不方便。他主动松开了金澜的手。 “青姚。”金澜看了他一眼。 “金老师,我真的没事,我就跟在你们后面,你放心吧。” “你……好吧,这路窄,你一定要跟上。”金澜叹了口气。 听他语调中的不甘心与不放心,洛纬秋突然开口了:“这山上的路是有典故的,专摔一种人。” 随即他又自问自答起来:“负心人。” 洛纬秋不善于讽刺人说刻薄话,本是尖酸的话,经他干巴巴地读课文似的读出来,不引人生气,反而很有喜剧效果。 金澜怔了一下,没说什么。 忽然之间他闻到一股突兀的香味,忍不住低声问:“……这个味道,你喷香水了吗?” 洛纬秋脚步一滞,然后斩钉截铁地说:“没有,真的没有。” 走着走着,洛纬秋听到身后的赵青姚似乎是绊了一下,他心里不忍,于是把金澜放下来,他架着金澜,腾出另一只手牵着那少年,这样拖家带口似地往前走。 三人又走了一段,就遇上了来搜山的警察,所幸只是一场虚惊,于是批评教育了赵青姚几句后又离去了。 出了山,一群学生立刻围上来,金澜立刻不要洛纬秋继续背了。学生们想搀他去吃饭,他摆了摆手,只说自己摔了一跤,身上脏,得先回去洗个澡换衣服,让大家先去吃,不必等他了,于是几个学生又将他扶上了楼。 拜洛纬秋所赐,今天的员工晚餐则是饺子——好消息是,厨房师傅包饺子的手艺相当不错;坏消息是,由于被糟蹋的蒜太多,他们可能得吃一周。 尽管如此节俭,但游乐佳对待客人总是豪爽又大方,她知道学生们受了惊,于是嘱咐厨房今晚不要上那些清汤寡水的东西,而是让西点师傅做了一个大蛋糕,免费的。学生们围坐在星空下切蛋糕,原本凝滞不安的气氛一时又活泼热闹起来,因为意外而被破坏的心情瞬间好了起来。 看着这一切,当游乐佳路过他身侧时,洛纬秋忽然开口说:“我有点羡慕你了。” “什么?”游乐佳不解其意。 “你情商真高,”他闷闷地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水的鞋尖,心中有些后悔说了那种会刺伤人的话,“我不会说话,也不懂怎么对别人好。” * 一晚上洛纬秋都留着神,可金澜始终没从楼上下来,也没有点餐。他有些担心,端了半盘饺子就上去了。他想着就算什么关系都没有了,同校的出身还是改变不了的,金澜既然一直是一个温良恭俭的学长,他也可以随时成为一个克己复礼的学弟。 洛纬秋走到楼上,那房门虚掩着,并未关紧,他敲了两下,但来应门的非但不是金澜,而是下午走丢的那个男生。 金澜来得最晚,因此只能一个人住一间,因此这房内不该有其他人才对。 两人四目一相对,都是一愣。 洛纬秋看他的样子,像是刚洗完澡,难言的感觉升腾而起。 洛纬秋阴沉着脸,绕过他,往里走去。而金澜正躺在床上,紧闭着眼,还在睡。 身后,那个男生跟过来,主动解释说:“金老师让我吃完饭,睡觉前来跟他聊聊……我来了一会了,他一直睡着,我,就等着……” 金澜应该是回来之后就去洗了个澡,然后也许是因为太累了,头发没吹,身上也没怎么擦,就换了衣服匆匆躺在床上睡了。他发梢仍是湿的,贴在额前,胸前t恤被之前滴下的水洇透了,还没干,服帖地敷在皮肉上,勾勒出一段曲线。 他说他在这等着,那他有没有盯着金澜看,又看了多久。洛纬秋很难阻止自己去想这个问题。 “你先回去吧,他今天太累了。” 少年应了一声,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眼。 美人隔云端 第74节 洛纬秋察觉出了他的担忧,说:“没事的,我会照顾他。” 赵青姚点点头,想走,又在原地踟蹰,他说:“金老师是担心我,所以想跟我聊聊,没有别的。” 少年走后,洛纬秋责备起自己:算起来,那男生与自己应该也是校友,自己作为学长,这样揣测合适么?真的不好,不光彩。 可这毕竟是件矛盾的事:陷入感情的人就很难与光彩二字挂钩了,他们患得患失,他们斤斤计较;世界上有痴缠的感情,有挣扎的感情,从未听过谁的感情是“光彩”的。一切幽微的情绪就像自暗处长出的青苔,不经意就肆意蔓延,看似生命力旺盛,可万万经受不住半点阳光的检视。 洛纬秋走进金澜,轻轻推了推他,“学长,你起来吃点东西吧?” 金澜听到了他的声音,他也努力想睁开眼,可浑身滚烫,意识昏沉,最后只是微微挣扎了下,痛苦地皱起了眉。 洛纬秋意识到不对劲,他用手去试金澜额头的温度,果然是发烧了。 他一时也顾不上太多,晃了晃金澜:“学长,你发烧了,起来,我给你拿药。” 金澜神识混沌,他感觉自己像坐在云端,一切的触感听觉都不真实,“……我吃药了,我带了,你不用管我,睡一会就好……”他极努力地睁开眼,可头顶那盏小灯的光又使他觉得刺痛,他瞬间闭紧了眼睛,翻过身去,把头脸都埋在被子中了。 洛纬秋怎么会被他那番话敷衍,他不依不饶又把金澜从被子中拖拽出来:“吃了药还不见好,我背你去医院。” “……我不去,不去,我不能走,明天还有安排。”金澜就算昏沉着还是格外固执,他身体滚烫,但发烧的人总是觉得冷,只能抱着被子,把自己缩成一团,不想理洛纬秋了,他太吵了。 洛纬秋拗不过他,他试着再去抱他,可这人犟起来倒真不像一个病着的人,死抓着床单不放。洛纬秋叹了口气,无奈地看着床上那个“花卷”。 他思索了下,下楼去仓库里取了个冰袋,又到洗手间接了盆水,打算给他擦擦身体。他到底是没办法放着他不管的。 东西准备好后,他坐在床边,温声细语地先把人从被子里哄出来:“学长,你不要抱着被子了,我给你擦一擦,就不烧了。” 金澜不应他,他就不厌烦地一遍遍说,他的声音缓慢而有余韵,反复交叠回响,然后才悠悠递到金澜耳畔。 有人不让他睡,金澜的脾气忽然变得格外差,想骂人,可又发不出脾气,此刻所有的火闷在胸腔里,烧他的心,他只能软软地把被子一掀,意思是你弄完了就赶紧走,我要睡了。 洛纬秋笑了一下。他先把人扶起来,喂了口水,但动作在掀他衣服时迟疑了。 他只有脱了他的衣服才能帮他降温,这是顺理成章的事,这不是该犹豫的关头。洛纬秋心一横,手攥起金澜t恤的一角,就要帮他脱下来。这个过程难免令他想起以前吃柚子——人将外面那层半透明的果衣剥开,期待着接下来看到饱满而晶莹的果肉,倘若这果肉是干瘪生涩的,人就会失望。他此刻剥着金澜的衣服,心里在期待什么? 洛纬秋手上动作不停,却将目光移开了,还关了灯。他不敢看,不敢期望。 关了灯,房内也并不是全黑,他别着脸,才发现床头柜一角放着一个小花瓶,里面插着一朵白蔷薇。下午打扫时刚换的,盛极,未衰,吐露香气,在黑暗的一角幽幽发光,花瓣上的莹润光泽,偏偏在一片昏暗中更加摄人心魄。 洛纬秋有点心慌。然而视觉上逃得过去,接下来可没有那么轻松。他给金澜额上敷好冰袋,再掬起一捧水,手轻轻滑了下去,顺着肩头往下慢慢擦,皮肤与皮肤之间没有缝隙,手心温热,胸口滚烫,中间不过隔着一层薄薄的水意。 他这时反应过来,的确是瘦了一些。 液体微凉,金澜不舒服,扭头又要往被子里钻,钻到一半人又停下,曲着腿弓着背,无意识地睡过去了。 洛纬秋这才看到他,后背肌肤绷紧,椎骨显山露水。光线不好时,其他深而重的颜色纷纷回避,独独白色自矜自持,有一席之地。洛纬秋看着他在月光下雪白的背,莫名其妙地想起高中时学校门口那面镜子,那面用来给学生“正衣冠”的镜子。此刻这薄而有冷意的背怎么能不是一片有伤疤的镜子,而且恰恰是洛纬秋他一个人的镜子: 他看着他的背影,最终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姿态。从过去看着这个人的背影入眠到如今,原来他一直都没有停止凝望。 这是他们认识的第五个年头了,其中有四年零三百三十多天的时间都在离别与走散。 第80章 一夜好梦 ========================= 一切还得继续,洛纬秋又把金澜哄过来,继续擦拭,他的手抚在金澜裸露的肌肤上,体内的热度透过皮肤烤着洛纬秋的心。他一时慌乱,一时焦躁,一时口渴。他的视线上下飘忽,没有落点。昏暗的幽室,什么都看得见,什么都看不见。他的手在眼前这副身体上攻城略地,寸寸感受皮肤的纹理与肌肉的起伏,途径每一沟壑,每一平地,又抚过山峦,抚过河流,抚过土地。最后回到原点,是他摸了摸金澜的脸。 他调动最大的力气,去做最轻柔的动作。 房间里不开空调也微凉,很安静,实际上一到晚上这里就安静得极快,像重新沉到水底,日出再破湖而出,只有一些难以归类或定义的声音,从山林与草野中发出来,很遥远,断断续续,像有人在地球之外吹了个不成功的口哨。 洛纬秋很细致地一遍遍擦,他也记不清过去了多久,当他累出了一身汗时,他看到金澜也出了一点汗,再一试,体温已经降下去了,他松了口气,用毛巾将金澜的身子擦干,拉过张椅子坐着,愣着,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 窗外有闪电划过,一瞬间群峦褪色,白昼一片,时明时灭间,有雷声响起,轰隆一声,然后噼里啪啦地雨点打下来,敲在窗玻璃上,杂乱无章。金澜受这雨声惊扰,皱起了眉头,他的身体一点点蜷起来,看上去很不安。 洛纬秋走到窗边,拉起了窗帘,然而用处不大,一道又一道雷在云间酝酿,连月都明哲保身,暂时隐去身影。洛纬秋又折回床边,躺下来,轻轻揽过金澜,帮他捂住耳朵。 “好了,没事了,不要怕……”他轻轻地说,说着又觉得自己可笑,他捂着金澜的耳朵,这话又说给谁听。 大概是因为怀抱温暖,金澜很乖顺地伏在他肩头,呼吸平缓,眉头一点一点舒展开了。洛纬秋又帮他穿好衣服,盖上被子,却没走,仍揽着他。金澜被他的动作弄醒了,半睁着眼像透过一层起雾的玻璃似的看他,但没有挣扎或推开。 洛纬秋侧过脸,能看到两片微微张开的唇。 “我能亲你一下吗?”他认真地问,心中甚至没想太多。 金澜还是那副迷糊的模样,他的目光下移,像是闭上眼快睡着似的,然而下一刻又飘回洛纬秋脸上,他在思索这句话的含义。 洛纬秋觉得此刻不管他同不同意,不管这个场合是否合适,他都必须吻他了,这没有什么理由。他低下头,先含住金澜的上唇,极温柔地碾。那唇珠,他含住了,像逗弄什么可爱的小动物,一下又一下,用舌头裹,但并不恋战,一会儿又放开,抬起头,用灼灼的目光看着金澜,而金澜也在看他。 金澜还是没有说话,眼睫抖动了一下。 洛纬秋于是又挨过去,先是在唇面上轻啄一下,然后毫不客气地冲破齿关,像拿下一城似的。他一寸一寸舔过那整排牙齿,又在上颚处流连,最后俘虏舌尖。金澜一直没有说话,却也没有抵触,只有在洛纬秋吻得急了时,发出一点微弱的声音。两张嘴像刃遇见了鞘,榫遇见了卯,不留一丝缝隙地契合在一起,温热口腔如壶中天地,日头照不到,月色渗不进,谁都不能窥见两片舌尖在里面有多么痴缠。 最后两人分开,额头相抵,呼吸交融在一起,有春天的气息。 洛纬秋突然问:“这段时间,你想过我吗?” 金澜的眼睫又垂下去了,分不清是在回避还是睡着了。 洛纬秋于是又说,像给自己找补似的:“……其实我也不是非你不可……我只是不甘心。” 金澜还是没有回应,他胸前微微起伏,像是睡了。 就在洛纬秋不再期待获得一个回答时,金澜模模糊糊地开了口:“想……怎么不会想,可是想了之后发现没用啊,你又不在我身边,就不想了……如果我知道还能见到你,恐怕就不敢想了……好奇怪,我想着你,想哪一天可能会见面呢,又很怕、很怕真的看到你。” 他说得很慢,时断时续,逻辑混乱。 洛纬秋听了之后,没有说什么。 良久,他问:“我还幼稚吗?现在成熟了吗?” 他没等到这次的回答,金澜是真的睡过去了。 洛纬秋起身,轻轻把金澜放在床上,给他盖好被子。 窗外的雨还在继续,洛纬秋给金澜开了一盏小夜灯,暖黄的光,放在床脚处。倘若有人从外面隔着雨幕看这栋建筑,会发觉只有一扇窗内透过来这样柔和的颜色。很不起眼,却又醒目,毕竟全世界都陷入漆黑,只有这一盏灯像是要为什么人留到地老天荒,带着一点倔强与不甘,绵长地燃烧着。 洛纬秋最后站着看了金澜一会儿,他转身离开了。 就在走出房门,最后一丝门缝即将合拢时,他瞥见了那轻柔温暖的光,他笑了一下。 ——我最亲爱的人,这个普通的夜里我不给你多余的祝福,我只愿你好梦。 * 早上金澜醒来的时候,在床上坐了很久,才想起来昨天好像要叫赵青姚过来谈谈,然而最后睡着了,也没谈成——后来谁来了?他想了一会儿,依稀记得有洛纬秋的声音,然而并不确定,直至扭头看到桌上那盘冷掉的饺子,昨夜的回忆才一点一点涌上心头。 天呐,他情不自禁地扶住了自己的头,心中悔恨交加,恨不得自己还没退烧。 然而事情已经做下了,再艰难也要面对。他想反正在这里也待不了多久,祈祷这几天不要再狭路相逢就好。 脚上的扭伤还没好,接下来的行程该怎么办呢。就在他发愁时,周老师发来消息告诉他,这几天就好好休息吧,酒店这边有个小哥听说他们需要向导,他愿意代劳。 用脚想都知道这是洛纬秋。金澜在心中叹气,好像欠他的人情越来越多了。然而这的确是当下最完美的解决方案,将学生交给洛纬秋,他也信得过,他实在不能不接受这好意。 不过,这样安排也有好处。金澜打算这几天就待在房中不出去了。他想,这样,总遇不到了吧? 接着手机上又收到消息,他打开一看,是秦岁安。她问他所在的城市与住的酒店,金澜不明就里,但还是告诉她了,然而她却始终不说有什么事。 又过了几天,一天傍晚,微风无雨,是一个万分舒适的黄昏,外面有几拨人凑在一起,也不管认识不认识,大家一起喝酒交谈,笑声、说话声、酒杯相碰的声音不断透过半开的窗子飘进房中,惹得金澜有些心痒。他倒不是艳羡那方热闹,只是在房内一连待了几天不出门,也着实想透透气了。他想,外面有那么多人,他悄悄下去,找个不起眼的角落坐着,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这样盘算着,也付诸了行动。然而就在他在庭院一角刚坐下没多久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吓了一跳。 金澜转过脸,却是一个没见过的人。只见那人面相端正,十分面善,他向金澜略带歉意地笑了:“吓到你了?”声音醇厚,口气熟稔,像与他相识。 “您是?”金澜在脑中来回搜寻,始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人,还以为自己发了一次烧后记忆力也衰退了。 “你不认识我,我可是很久之前就听说过你了,我能坐下吗?”那男人微笑着说:“你认识岁安吗?” 金澜太认识了。自那一别后,他还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见到秦岁安了,却没想到,两人后来不仅会再相遇,而且还要朝夕相处。 “请坐,”金澜点点头,说:“那,您是她的……?” “哦,我是她哥哥,我叫秦祯年。”男人拉开一张椅子坐下,“她很久之前就问我,说她一个同学着急找对象,问我有没有兴趣。当时我还在为上一段感情苦恼,短时间内不想再谈恋爱了,就拒绝她了。但是前两天我在这附近采风,她让我一定要来这边住,要我一定见见你。” “……那,那您是怎么认出我的……?” 提及几年前秦岁安兴致勃勃地要给他说媒一事,金澜顿时感觉头都大了,他没想到那事引起的余波现在还没平静。 “她给我发了你们之前在国外的合影,还有从你们学校官网上找到的证件照。”秦祯年温厚一笑,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很英俊的男人。“但请容我指出,你那张照片拍得不太好,还是真人好看多了。” “您真是过奖了。” “我是不是有点唐突了?抱歉,我是一个摄影爱好者,对这方面比较敏感,但相信我,你的气质真的不错。”秦祯年语气真挚,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金澜。 金澜低调平静惯了,不善于应对他人的夸奖,尤其还是这种与个人容貌魅力有关的夸奖。他讪讪地笑了一下,脸颊不知是不是被天边玫瑰色的晚霞浸了一秒,也透出微微的粉。 “当时安安说你还没有找到合适的,那我能不能冒昧地问一下,现在你找到了吗?”秦祯年说话并不含蓄,他直奔主题。 而金澜急于解决这桩突如其来的相亲,于是只仓促地点点头:“找到了。” “太可惜了,”秦祯年潇洒而略带遗憾地耸耸肩,然而又大方地说:“那就给我一个请你喝酒的机会吧,可以吗?” 他既然是秦岁安的哥哥,那四舍五入大概也算熟人,哪怕是看在秦岁安的面子上,金澜还是不好表现得太冷淡。 他点了点头,但还是说:“还是我来请吧……这两年我也麻烦了秦岁安不少。”刚说完这句话,他一抬头,眼角余光中无意间瞥见身后墙边有个身影正在匆匆离开,而且因为动作急促,甚至还被下方的台阶绊了一下。 那个体形,是洛纬秋吗?金澜没来得及细想,就见秦祯年递来了酒品单,打断了他的思绪。 第81章 感情骗子 ========================= 洛纬秋绕过一面墙,那里前面再过几百米有一个小水库。不过此地地势较高,坐在上面看,远处那一泊水面荧荧闪亮,像镶在森林草丛中的一块宝石。那里是不让人去的,说是水深不安全,不过远观也别有味道,于是装了座椅,供人在此赏景散心。 洛纬秋坐下,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坐着、看着。忽然之间,他感觉有一根小草刺了他的小腿,他低头,手缠上那根草,试着拔了两下,手指被勒出一道红痕,却拔不断那草茎。 金澜就像一根草,一点也不强硬,看着随风倒似的,可草芯是韧的,并非可以轻易动摇的。 “学长,要不要喝可乐?”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他回头一看,是赵青姚。 要说因缘际遇这件事的确也怪。那日他跟游乐佳说,为了防止再有学生走丢这件事,还是让他去帮忙比较好,然后他又找到周老师,亮明同为校友的身份,自告奋勇地说要当他们的导游,周老师自然十分乐意。这几天下来,他当了一个十足的好学长,尤其是对待赵青姚,简直是无微不至。 弄得游乐佳都误会他了,她说:“那天我就看着你牵着那男学生的手,这几天又对人家这么殷勤,你是不是心里有什么想法?你要注意影响啊,不要乱来。” 洛纬秋:“我,哎,不是,这,算了。” 美人隔云端 第75节 不过也不算冤枉他,毕竟他背后的动机的确不是做一个好学长那么简单——他一是希望金澜少操点心,二是希望金澜少找男同学谈话。 总之,为了防止这位小赵同学再有什么心理问题引起金澜的关注,他虽然不擅长,但也愿意摆出一副知心大哥哥的面孔,随时准备聆听青春期少年心中的困惑。并且每次还都要循循善诱:“嗯,有话对我说说就好了,你们金老师很忙的。” 如此一来二去,赵青姚就懂了,后来金澜还想找他谈话,他都找各种理由躲了过去,而同洛纬秋反倒亲近起来——洛纬秋不善于遮掩,他的心思直白而热切,令人动容。 洛纬秋接过可乐,眼前山轻水重,远处红霞瑰丽,两人看着风景对饮起来。 过了一小会儿,洛纬秋忽然开口说:“刚才你叫我学长,我差点没有反应过来。” “为什么?”赵青姚问,“因为离开学校太久了,没人这样称呼了吗?” “不是,”洛纬秋摇摇头,他想了想,说:“在我过去的这几年里,学长这个词只用来专指一个人,以至于后来我每次听到这两个字,第一时间想的都是他。” “我知道了,是金老师吧?” 洛纬秋点点头。 “那学长你,没有想过和别人谈恋爱吗?” “没有,”洛纬秋摇摇头:“我在这里这几年,也遇到了一些人,没有和他像的。” 赵青姚眯着眼睛眺望那片湖,他说:“……对我来说,哥哥这两个字也只专指我哥。” “哦,我想起来了,你那天跑进山里……” 赵青姚点点头,“我小时候跟我哥经常在湖边玩,现在看不到他了,还挺想的。来到这儿后听人家说那山上有块野湖,我就想去看看,哎,原本想的是看一眼就马上回来,还是我太冲动,惹出了麻烦,实在抱歉,学长。” “那你,”洛纬秋没有理会他的歉意,只是很认真地问:“觉得像吗?” “不是很像。”赵青姚笑了,“所以说嘛,不像的话就算了。其实,我听说金老师还没有结婚呢。学长,你再去试一试吧。” 洛纬秋没有说话,风经过他俩,吹动发梢,很快又归于平静。他想起了刚才看到金澜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同桌交谈的画面,心中冒出酸意,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揪动地上的草,他说:“我不知道,他现在不是我的。” 他想,或许金澜与那男人之间根本没什么。但是,金澜那天在他怀里说的话,他说他想过他,这话又算什么?他对金澜来说算什么? 金澜离开这里时,没有看到洛纬秋,他心中说不上是失落还是安心。一行人来到机场,学生们凑在一起聊天,周老师在和男朋友打电话,独他一人坐在一处,是一片热闹之余的冷清。 他心底对坐飞机的恐惧依然存在,只是一直不好意思同别人说,可眼下他一个人越是冷清,这一点点恐惧就越是被放大。他不禁坐立难安起来,最后掏出手机,给洛纬秋发了一条消息,内容十分客套与官方,无非就是感谢这几天里洛纬秋对他们师生的照料,希望他工作顺利。他想,洛纬秋应该会回复他的吧?金澜承认此刻私心占了上风,他想无论洛纬秋对他说什么,他都能好受些。看到洛纬秋的回复,他就没那么孤单了。 洛纬秋大概是在忙,过了好一会儿,回复才姗姗来迟: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感谢您这几天的惠顾,望您工作顺利、生活幸福。 更加客套与官方了。金澜微微一愣。 洛纬秋现在的确是成熟了,他想,这是好事,当然,这是好事。 他自然是想不到,洛纬秋收到他的感谢前在想什么。 那时,游乐佳正拉着他长吁短叹,感慨怎么自己看上的男人都有主了。洛纬秋还没反应过来,听她一细说才知道是金澜。 他皱起了眉头,“他……那个人,难道结婚了?” “是呀。” “没有吧,”洛纬秋想起了赵青姚的话,一时不敢信,“你又偷听什么了?” “什么说我是偷听呢?”游乐佳不乐意了,“他走之前接了个电话,电话那头的人不知问了他什么,他就说‘我不知道吹风机在哪里啊,你好好找找,是不是你拿到卧室去了,哎,我拿你吹风机做什么,好好好,我这就回去了,回去我帮你找’……啧啧,听到没有,这绝对是对女朋友说话的口吻啊,而且两个人已经同居了。” 虽然游乐佳对金澜也有好感,但那毕竟只是柳枝轻点湖面,一圈涟漪,过会儿就消散了,湖面很快重归平整;却没想到,她的一番话足以在洛纬秋心中引起地震,而余震阵阵,停不下来,直到将心头的所有强装平静与不在意都变作废墟。 洛纬秋低着头,脚下瓷砖上的花纹形成旋涡,快要将他卷进去了。 那天他为了糊弄游乐佳,说金澜肯定有对象了;谁想到,居然一语成谶。 之前洛纬秋心中就有些生气:为什么金澜可以轻易地说想他,过后又躲着他不见?为什么金澜可以在说完想他后又如此坦然地和别的男人一起交谈喝酒? 那么现在知道金澜还有女朋友,他心中的那份不忿更是转化为怒火——金澜倒是可以若无其事地去交女朋友了,说不定今后还要结婚生子呢,可他呢! 金澜到底为什么可以这样轻易地影响他的人生,又一走了之! 这个问题,洛纬秋从来都没有想明白。 就在这时,他收到了金澜那条感谢的消息。 这人怎么都要走了还要来招惹他?洛纬秋怒极反笑,极用力地一下又一下按着手机键盘,连游乐佳都发觉不对了。 她说:“你怎么了?收到诈骗短信了?不对,诈骗短信也不至于这么生气吧。” “的确是诈骗短信,”洛纬秋咬着牙,“一个感情骗子。” 那一晚他问怀中人,他是不是更成熟了。如今这个问题不需要金澜来回答了,洛纬秋心想,幸亏他现在稳重些了,不然他就直接打电话过去问问那个渣男:“你怎么到处招惹人,你到底有几个好哥哥好妹妹!” ------------ “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是孟庭苇的一首歌hhh 第82章 洁身自好 ========================= 生活最戏剧的一面是,曾经以为会长久相伴的人,也可以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永远离别;而那些以为不会再有交集的人,总在意想不到的时刻重逢。 过去在金澜的生命中留下深刻印记的人,现在都一个接一个离开他了。闻岳听说去了南方,付小芸好像是出国了,而颜雪羽则彻底转了行,目前在帮家里打理生意。上一次从之前同学的口中听到他的名字,说的还是颜雪羽真好命,想做什么就去做,不想读书就去从商,也算随心所欲。 金澜没有什么欲,他在这个学校已经待了十余年。他安分守己又安之若素,交给他的工作他就做,没有人听他抱怨过什么。 唯一不方便的是总要早出晚归。金澜原本的室友是一个本科学弟,平时课业繁重也很辛苦,于是三番五次下来,即使学弟表示没关系,金澜也不愿再打扰他休息,干脆在学校附近的一个旧家属院租了间房子,就这样搬出了宿舍。 那房子是个二居室,尽管不大,但对他一人来说还是略显空旷。于是他四处打听了下,问有没有人愿意一起合租。 就在这个时候,秦岁安发来消息,表达了对与他合租的强烈意愿。 金澜很是惊奇,说,你居然在我们学校吗? 秦岁安也很惊奇,说,我都考来贵校一年多了,你怎么一点都不关心我,你是不是没有关注我的微博! 金澜无话可说。的确,他似乎对周围其他人都不太在意,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一边游离,一边生活。 他一开始不同意与秦岁安合租,原因是秦岁安一个单身女孩,如果被人看见他俩在一起住,恐怕会传出什么闲话,对她不好。 秦岁安则觉得他莫名其妙,她说,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你还怕被我占便宜么。 金澜拗不过她,也只好点头答应了。 那家属院最大的好处是租金便宜,除此之外是离学校近,出了大门口就是学校后门。而缺点也多多,房子的破旧就不用说了,楼道墙壁上,斑驳的漆皮一块块翘起,上面往往还粘着小广告,个别地方连小广告都贴不住了,露出了内里的水泥与砖块,每到夜晚那时闪时暗的灯光照在上面,视觉效果跟在废旧工厂探险似的,十分森然可怖。 然而这都不算什么,令人困扰的是,小区里的老年退休职工们闲着没事时就爱在一起跳广场舞。于是每到周末或者晚上,房内的人总能听到窗外那震耳欲聋又热情澎湃的歌曲,好不热闹,尤其当那扩音器一开,整栋老楼都要被声浪震得晃上一晃。 秦岁安刚搬进来的那天就赶上小区内一天一度的歌舞盛会,她原地忍了五分钟,又在客厅来回踱了两圈,终于宣告破功,打算出去跟大爷大妈们一决高下。 金澜劝她:“我不是跟你说过这事吗,算了,心静自然……” 秦岁安瞪他,“自然什么?” “……静。” “啧,你怎么一点抗争精神都没有?” 说完她就出门抗争去了。 一番折腾后,经过调解,最终双方各退一步,该家属院只允许在周一三五跳广场舞,至于其余时间,则还世界一个清静。 不过生命中的挑战总是接踵而至,后来没过多久,他俩楼上搬进来一户人家,小孩是音乐特长生,正在备考,几乎每晚都在练琴,今晚弹肖邦,明晚弹莫扎特,要赶上周末或假日,说不定还从早弹到晚。 “罢了,”秦岁安缓缓点烟,“大概是命中该有一劫吧。” 金澜则笑说:“这是让你流行音乐听够了之后,换个口味再听听古典音乐。” 他们二人就这样,相伴了近两年,见证着彼此迈向三十岁大关。 期间金澜也旁观了秦岁安数次恋爱又失恋。每回失恋她都从外面喝了酒回来搂着金澜的脖子哭。结果有好几回哭得太惨了,热心的邻居都上门来看,问是不是金澜在家暴女朋友。 结果来看了几回,每回都只能看到金澜一边道歉一边在拖被秦岁安吐得一塌糊涂的地板,于是关上门后,众人纷纷认定这小伙子恐怕打不过他那个女朋友,他看上去只有被家暴的份儿。 再到后来,秦岁安就不谈恋爱了。然而三十岁的女博士连个男朋友都没有,家里人隔三差五就要发来慰问并远程安排相亲。有一次俩人都很忙,没空做饭,只能一人一碗泡面速战速决,这时秦岁安又接到家里通知去相亲的电话,气得她把筷子一扔,叉腰大喊:“这么想让我结婚,是不是跟谁结都行啊,再逼我我就找个gay结了算了!” 当时,金澜作为房内唯一一个肉眼可见的gay,闻此言不由得脊背一凉,拎上外套就赶紧出门去学校了。 然而,这回他见到洛纬秋之后,他想自己或许是真的太寂寞了,才会在意识昏沉时情不自禁地去吻他,才会在机场控制不住地想给他发消息。再这样下去,他会不会又做出什么难以想象的事? 回来之后他问秦岁安:“我是不是该找一个人了?” 秦岁安正在一边吃零食一边看电影,听到这么一句话,噌的一下坐直了。她认真地端详了金澜的脸,然后点评道:“金澜,你老了。” “你跟我不是同岁吗?”金澜不解。 “但你开始害怕单身了,我可没有。” “我不明白,你觉得结束单身不是好事?那你还让你哥来见我?” “嗨,那是因为你们刚好在一个地方,见一见也没什么,就当交个朋友呗。但是你现在这个样子,明显只是害怕孤单才想找对象的。”她说:“当人向生命中的孤独妥协之后,就会立刻开始老去。就像,有人说什么变老的特征是开始怀念过去,其实本质上都一样的,都是为了逃避当下的寂寞而已。” “不过,”她想了想,又说:“或许这对你来说是一条更好的路,你实在不必一个人扛着孤独了。金澜,遇到合适的就出国结婚呗,我期待你做一个幸福的老年人啊。” 当然这些都是纸上谈兵罢了,金澜回校之后又立刻投入实验与工作中了,甚至连之前约好的体检都没去。而暑假过后又是一个新的学期,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忙得团团转,还有一堆行政性的工作要他帮忙处理。 这天新生刚军训完,按照流程,是要召开一次关于大学生生理卫生知识的讲座,结果主讲老师因为老婆早产而临时请假去医院陪产,于是院里一合计,那就让金澜去讲吧。 不过这项工作接得说冤也不冤,因为原来那位主讲老师与金澜同名同姓,所以让金澜去讲,连ppt上的名字都不用改了,这多省事。而且这也不是一项很困难的工作,主要就是科普一些性知识,讲一讲如何科学避孕之类的问题。 学生们白天站军姿晚上还得听报告,着实提不起什么兴致。不过今年主讲的这位老师看上去格外清秀,身板挺直,白衬衫配无框眼镜,浑身上下只有黑白二色,有气质却不单调。他一边讲着,一边就有学生在下面拍照,同时议论纷纷,有的讨论他有没有女朋友,有的讨论他到底多大年纪,怎么能在经受了多年科研压力后还有如此发量。 很快就到最后的提问环节,学生们看他是一个年轻老师,说话和气也没什么架子,于是都嘻嘻哈哈地,没什么正经问题,甚至还有人问金澜的联系方式。此言一出哄堂大笑,金澜有些不自在地微微低下头,只说:“……如果你有什么问题需要单独咨询的话,我等会把我的号码留给你好了。” “老师我也想要你的联系方式!” “我也要我也要!” “老师你干脆把手机号打在公屏上吧!” “哈哈哈哈!” 近一个小时的讲座,临到结尾处反而气氛高涨起来。可就在这时,后排有一个男声响起:“金老师,我还有一个问题。” “请讲。”金澜下意识地说,但他随即反应过来这个声音竟然是—— 洛纬秋站起来,接过前面的同学递过来的话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在讲台上的那个人,口气冰冷,他说:“老师刚刚讲了性交的过程中一定要有安全措施,是吗?” 这次的讲座是公益性的,谁都可以进来听,但,怎么会是洛纬秋?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一瞬间金澜慌了起来,仓惶中他扫了一眼台下,而学生们还没注意到两人之间气氛的异常,仍在说说笑笑,但金澜心跳如擂鼓,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已按下静音键,全世界只有洛纬秋的声音以及他自己的心跳声,如此明晰,反复回响。 这毕竟是在公开场合,有什么问题都不能在学生们面前失仪,须臾之间他立刻镇定下来,清了清嗓子,说:“……是的,无论什么样的性行为,都要有安全措施,以防传染病……” 洛纬秋并未轻易放过他,还在继续问:“所以,没有使用安全措施的性行为,就是不健康的,对吗?” 美人隔云端 第76节 “……嗯,可以这样说。”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他这样盯着看,还要回答这样的问题,金澜的脸慢慢红了起来。 “那如果一个人,他之前与男人性交过,没有使用安全措施,之后又去跟女人性交……该如何评价这种行为?” 金澜根本不明白洛纬秋是吃错了什么药要问这些问题,但众目睽睽,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自然是有风险的。” 洛纬秋的声音和表情仍然没有什么波澜,只有那一双眼睛,自始至终死死地盯着金澜的脸,试图通过目光这种虚无的介质来传达自己所有的爱恨与不甘。 “既然如此,那还是希望那个人能洁身自好。谢谢老师,我没有别的问题了。” 第83章 秋雨落尽 ========================= “洛纬秋,你等一下!” 报告会结束之后,学生们熙熙攘攘地涌出门口,洛纬秋也想起身离开。金澜见状,费力从人群中挤过去,冲他的背影喊。 洛纬秋果然听见了,他停了下来。没有转身,只是微微偏了偏头,像在百忙之中好不容易挤出了点时间似的,拨给金澜一个不耐烦的眼神。在他两侧,叽叽喳喳的学生们还在往前走,他就立在两道人流当中,像一柄坚硬又寒冷的剑,一点毫无温度的眸光,只不过是剑上锋芒,随时准备伤人。 “有什么事吗?” 就是这一个眼神,令金澜一下想到了刚认识洛纬秋时。 “我……”他噎在当场,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是也只有那一瞬间,下一秒,洛纬秋又换上面对顾客时那种程式化的笑容,礼貌而节制地问:“那,学长,我先走了?” “你等等!”金澜很快冲上去拉住了洛纬秋的胳膊。此时报告厅内人已走得差不多了,没人注意他俩。 洛纬秋低头看了一眼金澜放在自己胳膊上的手。 就如同许久之前洛纬秋拉住金澜时,金澜那个眼神似的,洛纬秋今日这一眼也像刀子般割人。金澜的一颗心像在冷风中坠着,不上不下,他只能撤了手。他清楚地记起,他们已不是可以拉拉扯扯的关系了。 他们只配轻轻拉扯那么一下,再立刻避嫌似的让开。只一下,再多都不能了。金澜忽然难受起来。 难受使他清醒了几分,他抬起头,找回了之前的体面,还颇带几分从容地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指提问吗?”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你是来捣乱的吗?” “我是诚心提问的,不过,也是来捣乱的。” “……我到底哪里招惹你了?”金澜的气势忽然弱了下来。 “是啊,到底哪里招惹我了,可能,我就是看不惯学长现在过得这么好吧。”洛纬秋站在原地,双手插兜,脸上露出一个松快的笑。 “……你怪那条短信么?我,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我不该给你发。 ”金澜顿时局促起来,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起,目光开始偏移,他的头又要低下去了。 看着他试图回避的样子,洛纬秋心中的不忿慢慢聚集:“哦。还有呢?你还对不起我什么?” “还有,还有那个吻。那天晚上我糊里糊涂的,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都不要在意……总之,怪我不清醒,对不起。” 洛纬秋有几秒钟没有说话。最后他深深地看了金澜一眼,说:“随便你。” 他自暑假结束之后就向游乐佳告了假,说是有事要回学校,而游乐佳见他总是魂不守舍的样子,也让他出来散散心,反正当初他们已说好了,洛纬秋随时都可以走。临走前她对洛纬秋说,如果遇到了什么困难,随时都可以回去。 洛纬秋回来之后,先是在学校周边找了个旅馆住下,像是真的回母校怀旧似的,在校园里走走看看,度过了漫无目的的几天。 这次回校,他没通知任何人,包括留在本校读研的魏寒。回来做什么?要见金澜吗?见到他又说什么?他一律没想好。 想不好,那就慢慢想。他稀里糊涂地过上了这几年来从未有过的生活:白天在学校附近的旅馆睡觉,一到晚上就出来走走转转。 北方的初秋最是宜人,暑气已散去,寒意未降临,天清淡,云舒逸,可也就下过两场雨,就得添衣了。初秋之短,一如生命中那些好时光。 下过雨,学校里的林木们开始落叶。梧桐、银杏、苦楝、珊瑚朴、食堂外那每到初夏就格外嚣张的合欢,还有宿舍旁的龙爪槐都灰了、败了,暂时蛰伏,且等下一个春天。一场雨后地上就一大片叶子,也来不及清扫。洛纬秋路过时走在上面,就像是从四年时光上踩过去。厚厚的一层,踩过去,没有声音。 教学楼前的那一排桂花倒很兴盛,是它的季节了,它就要尽情发挥。在楼内上课的学生走神时就爱透过窗户看那隐藏在叶子中的黄色骨朵儿,疏疏点点的,看似低调,却以香味彰示存在感。 起初几天,洛纬秋还是很开心的。他在学校里走走停停,不时能够拾到一些漂亮叶子,为此他还特地在校门口的书店里买了本儿童绘本。八开硬壳,很适合夹叶子。洛纬秋边走边挑拣,想着这个做成标本肯定好看,如果给学长……然后他又想到,他再不能像献宝似的拿给金澜看了。 洛纬秋回校后的好日子终结在他遇到金澜的那个晚上。说是遇到,其实言过其实,他连招呼都没上去打。那天金澜在实验室等着回收数据,待到快十二点,然后赶在后门关门之前才匆匆离开。洛纬秋在回旅馆的路上看到金澜,鬼使神差地跟了过去,一直跟到金澜的住处。而金澜是那样神色匆匆,根本没注意到他。 洛纬秋看着金澜走进一栋单元楼,正是一楼,有人给他开门,破败的楼道立刻被暖黄的光笼罩,像家的感觉。而门内那个女人说:“你怎么这么晚回来啊,不是说好给我带夜宵吗?” 金澜头也不抬,从她身侧挤过去了:“太晚了,食堂都关门了——晚上还是少吃东西,对肠胃不好。” 夜很静,金澜说的每个字,洛纬秋都听得清清楚楚,他想他们的关系一定很亲密,否则金澜不会是这样的口吻。 第二天天还没亮,洛纬秋又来到这个家属院,在离昨晚那栋楼二十米处的车棚里等着,果不其然又蹲到了金澜。他匆匆出门,门后那个女人喊了一嗓子,语调慵懒,像没睡醒:“那今晚能给我带夜宵不?” “看情况吧,今天可能回来得更晚。” 这对话居然还和昨晚接起来了,连续剧似的。洛纬秋觉得有些好笑。 有个晨练的大爷拎着个马扎从楼道里悠悠走出,洛纬秋上去问了一句,一楼那一男一女是什么关系。 大爷答:他俩不是小两口吗?都在这儿住了快两年了! 洛纬秋静默不语。 大爷上下打量着他,问道:“难道他俩……是野鸳鸯?小伙子,你是来捉奸的吗?” 洛纬秋低头看了一眼,他手中还拿着那个儿童绘本。这几天他出门就带这个,已经形成习惯了。 野鸳鸯野了两年,也差不多是真爱了。再说了,谁捉奸会带本童话书。他想。 他最多算一个不速之客,哪里配捉奸呢? 今年新生军训时间晚,洛纬秋折回学校后,刚好看到布告栏里贴着大学生生理卫生知识讲座的海报。 再看主讲人那一栏里,两个黑体加粗的字:金澜。 于是他就去听了,还故意那样提问。 讲座结束,金澜拦下他后,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特地回学校,就是为了让我不痛快吗?” 洛纬秋梗着脖子,点了头,然后转身走了。 一直到他走出报告厅,身后的金澜没再说过一句话。 回到旅馆之后,洛纬秋开始思索下一步路。他是有退路的,大不了回去找游乐佳,在山中待一辈子。但一这样想,反倒不着急了,他还有很长的余生要在那山上度过,那就在回去之前,让他多看两眼金澜吧。 而且如果能多给金澜找找不痛快,那自然更好——他怎么能这样若无其事地去和别人在一起,怎么能,怎么能。 然而只是在学校里闲逛,那未免也太单调。尽管他有积蓄,但银行卡里只出不进,也是个问题。于是洛纬秋又在校门口的快餐店里找了份兼职。他是不挑工作的,洗盘子拖地送外卖,全都能做。 有时,洛纬秋站在收银台后看着那一张张青春的面孔,恍然间,也会莫名其妙地产生自己就要在这儿等一辈子的错觉。 可是,能等到他吗? 就在秋雨快要下尽时,金澜终于途径了这家快餐店。 那时临近黄昏,但还没到学生下课的点,人不多。金澜刚从外面回来,他中午没时间吃饭,硬捱到这个点才有点空。他坐在快餐店门外的长椅上,腿上放着一把伞,一手拿着一个汉堡,另一只手拿着瓶矿泉水,午饭晚饭合并在一起吃,吃得很是潦草。 吃到一半,有人拍了拍他的肩,他抬头一看,是这家快餐店的工作人员,正穿着一只大狗狗的玩偶服,还递给他一张宣传单。 金澜原本不想接,但一想到做这种兼职的多是学生,心下不忍,于是放下矿泉水接了过来。没想到,接下来这只“狗”又递给他一只粉红色的气球。 金澜只能摆摆手,表示自己真的不需要了。 没想要,这人还很执着,自顾自地帮他把气球绑在手臂上了。金澜也只能无奈一笑。 “你是这里的学生吗?”金澜一边吃一边问。 那人点点头。 “很辛苦吧?”金澜冲他一笑,他的眼睛弯弯的,脸上的笑意遮住了疲倦,整个人都和煦极了,像秋后暖阳。 那人又摇摇头。 金澜眯着眼睛,看着细雨如丝如络从屋檐上垂下来,远处的人三三两两,撑着伞,被水雾笼着。他自言自语:“越来越冷了,我看市医院里有不少感冒发烧的人在排门诊,你还要在外面淋雨,真是不容易啊。” 狗狗歪着头,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托着下巴,像是不解。 金澜于是慢慢说,像倾诉似的:“刚从医院回来,我一个师弟,跟人打架,结果住院了。” “他们辅导员年轻,镇不住他,就来找我,看我能不能跟他谈一谈。” “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无非就是踢球的时候跟人家发生了一点口角,但两个人火气都大,没控制住。我这次过去,他才告诉我,其实跟他打架的那人是他的情敌,他们正在追同一个姑娘。” “我说,你很勇敢嘛,怎么成脑震荡了。” “他鼻子一哼,很不屑地告诉我,对方也伤得不轻。我就笑了,我说你怎么还骄傲上了。” “其实他心里是后悔的,我能看出来。” “但我很想跟他说,我还挺羡慕他的。当然不是羡慕他会打人,哎,怎么说呢,我也想放肆一回啊。” “之前我有一个喜欢的人,比我小几岁吧,我很喜欢他的。但我们不合适,最后还是分开了,我对他说希望他去过该过的生活,但我心里明白,是我太懦弱了。” “我说我怕他跟我在一起会后悔,我承受不了他的后悔,我不想当罪人——你看我这个人,总是在事情还没发生时就开始预想最坏的后果。可其实,如果我再勇敢一点,我就越过一切障碍去跟他说,‘其他看法通通不重要,我会保护你,我会给你幸福,我绝对绝对不让任何人伤害你,和我在一起你不会后悔的,跟我走吧’。” 第84章 俎上之鱼 ========================= 正说着,金澜的手机响了一下,他拿起来看了一眼,“得赶快回去了。” 他站起身,身旁那个穿着狗狗玩偶服的年轻人还是歪着头看他。 他于是笑笑说:“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我得走了,你加油工作啊。” 大狗狗点点头。 金澜忽然觉得他很可爱,于是伸手想摸一摸玩偶毛茸茸的头。但是这种玩偶服的型号比较高大,他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够不到。 然而穿着玩偶服的人意识到了他想做什么,于是主动低头,让他摸了一摸,还在他的掌心内蹭了蹭。 金澜被逗笑了。他说:“谢谢你。” 他对生活一向毫无怨言,说随波逐流也好,说无欲无求也罢,这种平和的心境在旁人看来也许可遇不可求,是好事;然而长久以来,难免也剥夺了他感知快乐与欣喜的能力。人对生活的感知是一体两面的,能体味快乐,也能感受悲伤。是有悲伤映衬,才显得快乐珍贵。金澜把悲伤关在门外,不知不觉中,也很难快乐起来了。 但是今天他却发自内心地感受到了一瞬间的开心。 然而也只有一瞬罢了。实验室有一台仪器好像出了什么问题,主管老师正在大发雷霆,有同门给他发来消息,要他赶紧回去看看怎么处理。 “那,我走了。”金澜摆摆手,撑起了伞,转身走向雨幕了。潇潇的雨,目力可及之处都是一片灰色调,连那银杏叶子都低调了几分,像是身上的金色颜料被雨冲淡了似的。每次抬脚,细小的水溅到裤子上,留下一点深色的水迹。不过抬头看,粉气球还系在他的胳膊上,上面挂了一些雨滴,仍不罢不休地往上飘呢。 美人隔云端 第77节 金澜走后,洛纬秋的心脏还在剧烈地跳。 就凭刚刚那几句话,他不信金澜真的对他毫无感情了。 可,他又能怎么样呢。 那晚回去之后,洛纬秋思前想后,最后拿定主意,拨出了一个电话。 打给他的表哥乔泳思。 他与乔泳思大概得有半辈子没联系了。对于他不在乎的人,洛纬秋往往很难记起,不见面的时候,简直就像从来没认识过似的,更别提主动联络。这次突然打电话,他也有些心虚,担心他这位表哥会不会早就换了号码,或许干脆认不出他了。 幸好没有,乔泳思很痛快地接了。电话那头的他很是惊奇:“what a surprise!” 洛纬秋轻咳一声,问他,他们院里那个金澜的近况。他在想,事情还能不能有回旋的空间。 尽管那天他亲眼看到了金澜和一个女人同住,但也许其中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定呢? “金澜?哪个金澜?”贵人多忘事,金澜除了在他刚到院里时帮他打过下手做过杂事,被他像牛马一样使唤过一阵,此后交集就不多了。每年院里都会来一些新人,也会有一些人离开,寡言少语的金澜实在没什么存在感。 “……就是那天,负责那个新生生理卫生知识讲座的金澜。” “哦,金老师啊。”乔泳思此刻不知在哪里喝酒,背景音乐嘈杂又聒噪,他声音不大,语调还漫不经心的,但说出来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像泰山压顶:“他很好啊!他快要结婚了。” “什么……?” 乔泳思笑了一声,他的笑声一贯又轻又薄,然而此刻却像重锤被高高抡起,然后将一颗心击了个粉碎:“他未婚妻上个月早产了,还好,母子平安。现在正打算补办婚礼,据说可能和孩子满月酒一起办呢,这算什么……双喜临门?” 是不是双喜不知道,可在他看不见之处,有血在静静流淌。 洛纬秋不知自己是怎么挂的电话。似乎反应过来时,耳畔就只能听到那“嘟嘟嘟”的忙音了。 他披上一件外套,冲进风雨之中了。 那天的雨不大,就只是连绵不绝,这雨丝不知被谁抻长了,总也不断,从天际挂下来,逶迤到人间,卷湿了人的衣裳裤脚。空气中的水意又如少女的长发,缠在腿上臂上,湿腻的,坠着身子,提腿都需要力气。洛纬秋拎着腿,走得慌不择路,水坑也踏上去,水珠不断被惊扰,跳出来,陈尸在一侧,又被无情的脚踩了过去。 他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找回了金澜那个家。 似乎在一个春天里,他也曾这样慌慌乱乱地去找过金澜。 然而就如同上次那样,金澜自然是不在家的,那扇灰蒙蒙的不甚干净的窗子没有一点亮光。一点都没有。洛纬秋心中的灯也灭了。 他借着一小块屋檐,几乎在那儿徘徊了一夜,没有人回来。人在徘徊,心中的话也在徘徊:他要结婚了,还有了孩子;因为他有了孩子,所以要结婚了;他不能不结婚,他毕竟有了孩子…… 那一晚的天空极为吝啬,月闭门不出,星渺无踪迹,一点点亮也没有。大片深重到发黑的蓝,像浓稠到化不开也搅不动的心事。洛纬秋知道,等这场雨下完,冬天也近在眼前了。日子总要一天渐一天地冷下去。 天蒙蒙亮时,他昏昏沉沉地回到快餐店给他暂时提供的住处,倒头就睡。迷迷糊糊间身上的温度起来了,没有人帮他擦身子哄他喝水。 没人哄的孩子是最坚强的,他勉强支起精神起来灌了几杯热水,从抽屉里翻出药,吃了,再蒙头睡了一天。期间旷了工,快餐店的经理来找他,发觉他生病了,又叫上另外两个员工,几个人将他搬去医院打上了吊瓶。 洛纬秋有几年没生过病了,这场发热来势汹汹,一击即中。快餐店老板体谅他平时干活勤勉不挑剔,人又踏实可靠,十分大度地给他批了假,让他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再回去上班。 这一病就是半个多月,反反复复地烧,不烧时就咳嗽,咳得猛烈,上下楼板都要一颤。难得脑子清醒点的时候,他就在想金澜,也想自己该怎么办。 常规的做法是祝金澜幸福,也祝孩子健康平安;而他就收敛好自己的心事,离得远远的,不要在幸福美满的一家人面前讨嫌。 幸福美满的一家人,洛纬秋发现,从小到大,自己似乎都与这句话毫无缘分。如果说这句话是个美梦,那他甚至连入梦的资格都没有。伶仃久了,以为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有情的人来怜惜自己,没想到这人的情不是专属于他的,想收回就收回了,想播撒给别人就播撒给别人。而他只能在原地等人垂怜,其他的,什么都做不了了。 那么,就到此为止了吗? 他在养病的这段时间里也给金澜打过电话,但金澜接起后只是急促又迅速地说了一句“洛纬秋,你可以给我找不痛快,但拜托别是现在”,然后就挂了。 病差不多好起来时,洛纬秋把快餐店的工作辞了,他收拾好行李,准备再度进山,继续去过苦行僧的生活。临走时,他发觉那本用来夹叶子的童话书已经放不下新的叶子了,于是他又来到那家书店,打算再买一本更大更厚的书。 当时书店里人不多,正是上课时间,只有零星的几个学生在挑选辅导书。洛纬秋漫无目的地转着,他看到一排书架上摆着武侠小说,于是停了下来,从书架上拿出一本金庸先生所著的《倚天屠龙记》。 洛纬秋上小学前跟外公一起住,而上小学后外公去世,洛淼将他接回家,雇了个保姆天天接送。那时候每天下午放学了,洛纬秋就会在学校门口的小书店里边等保姆来接,边看各种连环画小人书。其中就有《倚天屠龙记》。 时隔多年,洛纬秋还记得这样一个场景:张无忌与周芷若大婚,二人郎才女貌,可谓是佳偶天成。然而就在二位新人即将一拜天地之时,另一个不受欢迎的女子却突然驾到,她一声轻喝“且慢”,打断了这场婚礼。 想到这儿,洛纬秋鬼使神差地翻开了面前这本《倚天屠龙记》,找到相对应的那一章节: 「杨逍踏上两步,说道:“咱们今日宾主尽礼,赵姑娘务请自重。”他已打定了主意,赵敏若要捣乱,只有迅速出手点她穴道,制住她再说。 赵敏向范遥道:“苦大师,人家要对我动手,你帮不帮我?”范遥眉头一皱,说道:“郡主,世上不如意事十居八九,既已如此,也勉强不来了!” 赵敏道:“我偏要勉强。”」 书中寥寥数语,对应的是记忆中连环画里赵敏倔强的神色。她作为郡主,本应是众人所捧的一颗明珠,却孤身一人闯入心上人的婚礼,只为说四个字:偏要勉强。 那里明明没有人欢迎她,旁人只当她是妖女。 洛纬秋看着这一页,半天没有移开目光。 那晚他回到旅馆后,做了一个梦。 很短的梦,梦中只有洛淼在他耳边絮絮说:“哭也没有用,没有人会一直陪着你,你早点明白这件事也好。” 梦中的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看他。 梦中年幼的洛纬秋抓着自己的衣角,面色惶惶,不知该怎么办。 最终洛纬秋在大汗淋漓中醒来。虽然身体已经退烧,但心中的火从来没有灭,现在他更是放任火将整颗心烧成了灰,最后那灰烬上拼出了三个字:不甘心。 真的没有人会一直陪他吗,他不信,不甘,不想放手。 是的,已经到这一步了,还要挣扎一下——凭什么不呢?放在案板上的鱼还得跳一下呢! 山中闲居的日子并没让他真正修了身养了性,他一见到那个人,所有被关押已久的情感都要一齐汹涌地跳出来。他本就心有执念,别说山上,就算生活在蓬莱仙境也忘不了七情六欲,日饮仙露也不能使人断情绝爱。事到如今,他已认清了金澜和他自己。金澜是个恶人,他就是很喜欢很喜欢这个恶人。 刀没落下来割开他颈子之前,他总要睁着一双眼睛望着金澜。他始终不能停止凝望。 * 洛纬秋在进行激烈的心理斗争时,金澜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他最近实在是太忙了。以前忙起来时是步履成风,匆匆而过,那么如今忙起来,让他觉得他得坐火箭才能赶得上这生活的节奏。 火箭当然是没有的,他只有一副血肉之躯罢了,这是他唯一可依仗的东西。暑假里那次发烧,他虽然在洛纬秋的一夜照看下勉强好了,但病根未除,自回校后也没有及时休息,而是继续连轴转,结果又断断续续地起了一阵低烧。因为体温始终不算特别高,最多就是有时候头疼体虚,所以他没去医院,而是吃点药敷衍了事。进入秋天后,天气转冷,他接连熬夜不停,身体于是每况愈下。 然而越是如此,就越有意外情况让他不得安生。之前被师弟打伤的那个学生的家长找上门来了,最终把打架的事情闹到了派出所。而导师不在,金澜作为大师兄不能放任不管,于是跟着辅导员和主任一起去派出所里,把人领了出来。 就在这时他接到了洛纬秋的电话。不是合适的时机,只能匆匆挂掉。 当时在派出所里两方对峙时,师弟还梗着脖子不肯道歉。主任在一旁冷笑一声,真是好老师带出来的好徒弟啊。 金澜听了,只是站出来,淡淡地说了一句:“老师平时嘱咐我们要团结互助,年长的要以身作则……现在他不在学校,主要是我这个师兄的责任。” 说完后,金澜莫名其妙地想到了付小芸。到底怎么能做到人人都喜欢?如今金澜自己成为了师兄,才知道这有多难。他真的太累了。 而师弟听了他的话,梗着的脖子居然一点一点软了下来,最终低下头,道了歉。 这事最终就以和解结束了。 从派出所走出来时是晚上,空中那枚月亮漂亮得有些虚假,简直像人剪了个澄黄的圆然后贴到天上似的,透薄而清亮。师弟跟在金澜身后走着,突然开了口:“师兄,我对不起你,我真的特别后悔,我再也不去找她了。” 金澜转过身,看着他。 轻盈的月色落在金澜的眼睫上,像一眨眼就会抖下金粉。他突然很想抽一支烟,可是自他要洛纬秋戒烟后,他也跟着戒了,于是只是摸了摸口袋。 他笑着说:“你当时动手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今天,算啦,你要是后悔了,那我不就白挨骂了?别做违法乱纪的事,该追就追,不留遗憾就好。” 与师弟分开后金澜没有回家,而是又返回学校赶一份报告。他熬到了凌晨四点,感觉也没有什么必要回去了,于是干脆找了间会议室,自己在桌子上趴了会儿。而到早上,又有两堂课需要他做助教,于是他拿着一叠打印好的讲义直接去了教学楼。这一忙又是半天,期间水米未进。中午下课后,他匆匆去食堂吃了碗面,然后回到家中,倒头就睡。临近晚上时再起来给本科生批改作业。 这样的日子又一连过了一个多星期,终于有一天,在他订正完一叠报告后想起身时,忽然发现脖子僵硬得动不了,好半天才抬起头。旁边一个年轻老师路过,瞧他脸色憔悴苍白,心里不忍,建议他直接回去休息,剩下的作业她来帮他改了。 金澜原本打算推辞,但实在头晕得难受,于是只好再三谢过,然后回家去了。 结果金澜总共睡了不到半个小时,忽然被电话铃声吵醒。 而他只觉得眼前发昏,连来电显示都没看,迷迷糊糊地接了。对面男人的声音似乎有点耳熟,但飘飘忽忽,时远时近,什么绑架,什么赎金。词语他似乎都能理解,但连起来就不懂是什么意思了。 然后电话挂了,他却好像还在梦中。 头和脖子像绑着秤砣那样沉重,他掐着手背为自己寻得一丝清醒,然后勉力坐起,看到手机上的通话记录,才意识到刚刚不是做梦。 洛纬秋的的确确给他打了一个电话,他在电话中说,他被人绑架了,问金澜能不能去救他。 心脏突地一沉,随即似乎全身每一根神经都激烈地刺痛起来,金澜抖着手,肩膀一时控制不住地颤,他将电话回拨过去,却只听到已关机的回音。洛纬秋现在怎么样了?他还安全吗?不行,一定得过去看看。金澜下床,匆匆忙忙披上外套就要往外走,可一双腿却像煮过头的面条,撑也撑不起了,眼前是一阵昏黄一阵灰黑,下一秒周遭的事物失去颜色,变得扭曲破碎,边缘满是黑白斑点。一个尖锐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从耳道刺入脑内,几乎快要冲破颅腔。 * 洛纬秋站在火车站的广场上,今天的天是那种纯度很高的蓝,连一丝云都没有。阳光耀眼,从枝叶间隙筛下来,肉眼似乎可见那斑斓光柱。洛纬秋站在广场上的一棵银杏树下,抬头看去,就像蓝幕上贴上了片片金箔。风一吹,树摇动,满枝金箔就飘晃起来。 洛纬秋的心也随之不安定了。 他想,如果金澜真的在乎他,他一定会来的。不错,他是骗了他,他会赔罪的。可他只要知道金澜是不是真的还在乎他就足够了,这一点就足够了。如果金澜来了,他就跟他走。从今往后金澜要去哪里,他就跟到哪里。无论金澜再扯出什么长篇大论吓唬他,他都不走了。 至于金澜的孩子与未婚妻,洛纬秋决心当他们不存在。这不是说他要破坏他人家庭,而是从此他眼中只有金澜一个人——甚至只是偶尔见到,远远看一眼也好。 只要他今天来了。 只要他还有一点点在意他。 周围不断有拎着行李匆匆而行的乘客,大家看上去都目标明确且归途唯一,只有洛纬秋,他的归宿,他要去哪里,全都交给别人来决定了。洛纬秋在树下来回踱着,最后撑不住了,在树下的长椅上坐着,双手撑着头,一片叶子静静落在他发梢上挡住眼睛,他一睁眼,全世界都是金色的微芒。 他看到一双高跟鞋停在他面前,不动了,像是就来找他的。 他疑惑抬头,是一个女人,好像有点眼熟,以前是不是见过?再左右看看,没有金澜。 那女人开口了:“是洛纬秋吗?” 听到这声音他就记起来了,正是与金澜同住的那个女人。难道那通电话被她发现了,所以匆匆赶来“打小三”?洛纬秋不知道事情到底是怎样的,他只知道当这个女人出现在这里而金澜却不在时,那就宣告他彻底输了。一颗心结结实实跌倒了谷底,他在那一瞬间简直想绝望地闭上眼睛。 在退场之前,无论怎样都要面对。“我是洛纬秋。”他站起来,撕扯着嗓子,说。 那女人脸上还画着精致的妆,而穿着高跟鞋的个子,只大约比他低半头,可看上去气势凛人,一点儿不输阵。 那女人的眼神像在审视,“有人绑架你吗?” 事已至此,洛纬秋摇了摇头。 谁知下一秒,那女人本就不善的脸色便彻底冷掉了,像戴上了刚从冰箱冷冻层拿出来的面具。只见她快速向前迈了两步,穿着高跟鞋的脚直直向他膝上踹去:“操,你他妈幼不幼稚啊!” 第85章 不要害怕 ========================= 秦岁安觉得她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无语过。 原本今天她主持完一个小型的学术研讨会之后,打算回来换件衣服去跟姐妹们蹦迪,却在楼道里捡到了坐在地上的金澜。 光线昏暗,一开始,她还以为是哪个流浪的醉汉,正打算报警。却见地上那人居然循声伸手抓住了她的腿,吓得她一嗓子直接唤醒了头顶那一直长眠的声控灯。 美人隔云端 第78节 这下看清了。 “金澜?!”她赶紧蹲下,想把人扶起来,却没想到他像被抽掉了筋骨似的,只剩一滩死肉,扶不起也搀不动。 “你到底怎么了,喂,醒醒。” 金澜的神智还是不太清醒,他看上去昏昏沉沉地,眼睛半睁着,脸色如金纸,身子还在不住地发抖。他的手摸索着攀上秦岁安的肩,随即紧紧抓住,嘴里念叨着:“你帮我……” 那副紧张的神情,秦岁安都怕他不小心把舌头咬了。 “到底怎么了!咦,你的眼睛?”秦岁安敏锐地注意到,他的眼睛虽然睁着,但却毫无焦距。那目光像是被人打散了搅乱了,拾都拾不起来。 然而金澜打断了她,“眼睛没事,你先听我说——” 在了解了事情的原委之后,秦岁安半信半疑,“真的假的……在火车站交赎金?” 她昨天刚路过火车站,那附近几个辖区的公安局正在搞什么联合演习,再加上最近是安全宣传日,这几天那广场上满是各种民警特警,动不动就警笛连天,真有那么不识好歹的贼在这个关口去硬碰硬吗? 而且金澜口中那个男生,她依稀还有点印象。长得是蛮高的,看上去也不像是会被人轻易绑架的样子……?如金澜之前所述,那个男生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所以就算是团伙作案有备而来,绑匪为什么不去找他家人,而找前任呢……? 不怕这渣前任冷笑一声说“那你们就直接撕票吧”? 可能绑匪不知道金澜当年把人家睡完就跑路的事迹吧。 她是局外人,尚且能思考,而金澜,现在的他本来就不算很清醒,又在情急之下关心则乱,脑子就完全糊涂了。 她还在犹豫着,金澜着急起来,他哆哆嗦嗦地将手中的银行卡塞给她,催她先去取钱交赎金,对方在电话里说了,交钱不杀。 “难道不应该先报警……”秦岁安皱眉,感觉今年学校法制宣传日的讲座,金澜是白听了。 “不行,不能报警……拜托你,求你……我手机里有他的照片,你快去救他……” “好好好,你别急,我这就去,不对,你得先去医院。”秦岁安不由分说地打了120,然后敲开对面的门,将金澜托付给邻居阿姨,才匆匆赶往火车站单刀赴会。 最后果然如她所料,这根本就是一个恶作剧。她想大概这个男生也没料到这场拙劣的恶作剧能直接把金澜送进医院,而看着他被踹一脚还愣在原地、面色凄惶的样子,她又发觉也许这不是一场单纯的恶作剧。 秦岁安给邻居阿姨通了个电话后就掉头往医院赶,而洛纬秋从她打电话时的只言片语中明白了什么,于是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 二人上了出租车,可没走多远又遇到堵车,塞得一动不动。秦岁安坐在副驾驶座,她从后视镜中瞥见后座上的洛纬秋正扒在车窗窗沿上,神色焦急地向窗外四处张望,像宠物张望晚归的主人。二人的视线在后视镜中交汇,秦岁安看出他无声的口型:快点,快一点。 而她则翻了个干脆利落的白眼:车不是她想堵的,人也不是她吓的,找她有什么用? 过了大半个钟头两个人才赶到医院,根据电话中邻居阿姨的指引,秦岁安很快就找到了坐在二楼走廊长椅上,正一个人默默等待的金澜。 洛纬秋先一步跑了过去。 正值秋冬换季之际,医院里每条走廊上都塞满了人。无数条腿在眼前交错而过,人们谈话声嘈嘈杂杂。金澜就一个人安静地坐着,仿佛周遭的喧闹与他无关,他的神情永远那么镇定、淡漠。他的外套被弄脏了,灰扑扑的一片,肯定是摔倒了;平时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此刻被捏在手里,而往日澄澈的目光现在只是虚虚地落在膝上,他微微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洛纬秋跑到离他几步时停下来,又慢慢走过去,走到金澜面前,蹲下。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金澜的脸。金澜始终没有抬头,也没有看他。如果说他往日的眼神是如月清辉,那样直直的一束,从云际落到了人间,那么现在他那眼神给人的感觉更像是一场乱糟糟的雪,漫天舞着,说不清是从哪一处飘下的,被风一吹又跑了,没有来路与归途。 如此涣散的,毫无生气的。 所有开心的、生气的、喜悦的、痛苦的目光,不能从这双眼中看到了。 洛纬秋离他如此之近,他还在“看着”自己的膝头。他不会再看他了。这个念头一出现,洛纬秋的内脏就如焚烧一样痛了起来。 “学长。”洛纬秋一开口,惊觉自己的嗓子都哑了一半。 “嗯?”金澜于乱糟糟的环境中精准捕捉到了熟悉的声音,他下意识伸手去找去摸。而洛纬秋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从自己肩头越过去了。他赶紧接住。 金澜露出了一个苍白的笑。他的手先是紧紧攥了下洛纬秋的手,然后又顺着胳膊往上探寻,在颈动脉处停了一会,像是在确认洛纬秋的脉搏是否正常。然而这并不能使他完全放心,他又俯下身子闻了闻,想知道洛纬秋身上是否有血腥味。他失去视力,他没有别的办法,他现在的举止其实很像那天洛纬秋慌不择路地去找他。什么方法都愿意试一试,什么样的路都愿意走一走,只为一个确切的答案。 最后他的手停留在洛纬秋脸颊一侧,轻轻抚了一下,像安慰受惊的孩子:“你没受伤吧“接着又问:”身上有没有伤口?去做个检查吧?” 此时秦岁安无情路过,缓缓说:“他受伤个屁,就是骗你呢。” 金澜听出她的声音,朝那个方向抬了抬头:“你也来了?” 秦岁安无语:“……靠,我成多余的了?对了,阿姨呢?怎么没陪你?” “其实没什么大事,听到你马上就来,我就让她先回去了,她还得接孙子放学呢。” 金澜的精神居然看上去还可以,到这时候还能从容不迫,颇有主见?秦岁安不由得在心中啧啧称奇,“做了检查没有,到底是什么情况?” “刚做了个视觉诱发电位,等下还有一个颈部b超,唔,可能是急性视神经炎?或者是视网膜缺血。” “病因呢?” “不好说,可能是我最近太累了,加上感冒一直没好,嗯……各种方面的吧。” 秦岁安瞥了洛纬秋一眼,她虽然不懂什么视神经,但她猜剧烈的情绪波动也是诱因之一。 而肇事者本人还蹲在金澜面前一动不动,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金澜的脸,也不知有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 “学长,你以后都看不见了吗?”他盯着金澜的脸,突然开口道。 金澜看上去像是怔了一下,然后说:“好好治疗的话会恢复的,不要担心。” 他分明双眼空洞,但秦岁安却莫名觉得,金澜脸上有一种足以称得上是温柔的神色。 洛纬秋没说话,他的手覆上金澜的手,有点冰,攥在手心里捂了会,然后默不作声地将自己的眼睛埋进去了。 他都做了些什么? 赵敏机警聪颖,总是能帮张无忌出谋划策,排忧解难。可他呢?其实只会一直给金澜添麻烦而已。到如今,更是害得他失明了。 金澜感到他的手心有点湿。 其实他虽然表现得镇定,但一颗心却始终悬着。直到刚刚亲手确认了洛纬秋没有受伤,心里才松了口气,然而随之而来的就是后怕,甚至背上还出了一层冷汗。 秦岁安跟他说是洛纬秋骗了他,他居然还觉得有一丝庆幸,庆幸洛纬秋并没有真的卷入危险之中。现在他的眼睛还有光感,有时还能感受到一些跃动的光斑,但却只是一团模糊,身边的一切都失去了模样,没有具体形状,看不清也辨不明,只有洛纬秋的声音,明朗而清晰地传入耳中。 现在洛纬秋蹲在他面前,捧着他的手,二人的姿势其实堪称亲密,在大庭广众之下难免引人注意。有些路过的人也会回头,或者在途径他们时多瞄了一眼,但别人的眼光、表情、动作,金澜统统看不到,更无从了解。 看不到或许就可以当做不存在,模糊侵蚀了他,居然也给了他一点自欺欺人的勇气,什么顾虑和困扰此刻都可以“看不见”了。多么讽刺,多么矛盾,他本就手无缚鸡之力,眼下视力受损,整个人可以说是不堪一击,倘若遇到危险,恐怕连跑都跑不了几步。 却在此刻可以生出勇气。 「我会保护你,我绝对绝对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曾经被压抑在深处的一点念头忽然挣扎出了一线生机,于是立刻嚣张起来,在脑海,在心中,在五脏六腑,在四肢百骸中游走叫嚣。 要保护他。不让任何人伤害他。 金澜身处一片茫茫之中,向面前的“光源”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说道:“你不要害怕啊,我在这儿。” 第86章 你有我呢 ========================= 然而历史的经验教训告诉我们,金澜说的话——不能全信。 就连金澜本人,都觉得自己也许就像电视剧里那种男配角:他们口中那些曾经的好听的话,一开始并不作假为虚,甚至轻易许诺的脸庞在年少轻狂时还会熠熠生辉;然而随着时间消磨,这份感情也日益失去水分与活力,变得干瘪,直至将回忆的丝绸磨成现实的砂纸。 平整,不带一丝波澜,没有光泽,亦没有任何引人遐想的梦幻色彩。徒留粗粝的触感,令人不想过多碰触。 这样的人,在偶像剧中至多作为男三男四,比如女主的前前任或者儿时初恋,三集就下线了。如果说有什么作用,那也是被用来衬托男主角的情深似海与一往无悔——听着像是适合洛纬秋的设定呢。想到这里,他微微笑了笑。 没错,他们并不是同一部剧的人。就算短暂同框,也不会有太多交集。 应该如此才对。 其实,当洛纬秋背着他下楼时,他没有说什么,甚至大着胆子将下巴搁在洛纬秋肩头。医院的楼梯通常人流拥挤,洛纬秋时不时被人挤了一下,他便也跟着一晃。这并不是令人惊慌的晃,而是与初恋的人外出春游划船于湖心时感受到的那种“晃”。飘忽与摇摆,心儿时而平稳,时而怦然。走廊里的灯在白天也开得明亮,他闭上眼也能感受到那在跳动着的模糊的光源,像调皮的星光坠入一口深井。 可一出医院的门,迎面而来的冷风一激,他也瞬间清醒。 他甚至都不需要等到时间来消磨。 他只需要记起自己是谁,身在何处,一切悸动便到此为止了。 是的,应该如此才对。 他这样想。 洛纬秋很奇怪金澜怎么出了院门就拒绝让自己背着,他尚未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受欢迎了,惶然之下还以为是做错了什么事惹得金澜不快,心中惴惴不安着,然后将询问式的目光投向秦岁安。 秦岁安翻了一个白眼,她说:“你们成年人的感情世界真复杂。”然后无奈地对金澜说:“大哥你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了好么,难道要我背你到路口打车么。” “你说什么?”金澜一愣,他原本僵硬的表情有所松动。 “我说你他妈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了!你俩赶紧的,给我滚去打车,也不看看多晚了,我他妈明天早上可有会呢,他妈的!”一声声响亮的国骂响彻于寂寂冷风,秦岁安的长发在背后飘荡,如同旗帜挥舞,豪气干云。 金澜的神情有所松动。 耍小孩子脾气? 金澜想,秦岁安这句话或许是真的贴切。 偶像剧男主角自然也不是那么容易受挫而认输的。金澜不让背,洛纬秋便搀着扶着,总之也是不离寸步。 金澜于心中退了一小步,他想,好吧,那就到回家为止。 坐在出租车的后排座椅上,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静静将自己的手从洛纬秋的掌心中抽离了。 洛纬秋察觉到之后,没有说什么,没有做什么,低头看了看空荡的掌心,然后虚握成拳。 秦岁安在后视镜中看到这个男生英俊的眉目,又瞄到垂着眼、看似平静无波的金澜。 金澜多情,洛纬秋专情;多情之苦在于自累,专情之幸在于自累却不自知。 她在心中微微叹了口气。折腾了这大半日,任是谁都要累了。她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半阖着眼,眼角余光里,道路两侧的霓虹灯隔着车窗,毫无留恋地与他们一滑而过。 其实她曾经问过金澜有关洛纬秋的事。她还记得,那一天的天气很好,阳光落在窗台上,金澜就坐在桌旁喝水,听到她的提问,然后缓缓说:“他还来得及,还能回到原位,不用承受那些目光和非议,不用看母亲失望的眼神。” “那你呢?” “我,随便了。” 他答得很轻松,仿佛即将面对的是什么春风与流水似的柔和的东西。 * 金澜心中的算盘打得好,让洛纬秋送到家门口为止。谁知道才刚到家门口,他刚张嘴,预备说两句无情的话,秦岁安就急吼吼地开了门,然后一把将两人塞进去(金澜毫不怀疑,倘若他又有所犹豫或踟蹰,她甚至可能一脚把他们二人踹进门),然后又急吼吼地钻进自己的房间,暴风骤雨一般往包里装了两件衣服和洗漱用品,然后又旋风似的离开。 临走之前还留下了一句如陨石那样分量沉重的话:“我突然想起来有个急事得回一趟家,那什么,这两天你们俩多保重吧!” ……不是说明早还有会么…… 她是真的走了,走得狠心,走得决绝。她真就放心将一个优柔寡断的半瞎与一个看上去还行实际上却不怎么聪明的人放在一起。 金澜在这一刻忽然羡慕起她的行动力来。他想,在许多时刻如果他也能果决一点,那么……然而还没等他想出人生的第二种可能性,就被洛纬秋突如其来地提问打断:“学长,你刚刚想说什么?” 他一愣。那句“谢谢你送我来,就送到这儿吧,不用担心了”梗在喉咙口,不上不下。 美人隔云端 第79节 如果洛纬秋真的走了……以他现在的视力状况,甚至没法打电话再另外找人来照顾自己。 预备要说的无情话说不出口了,因为他就是这样自私。金澜在心中嘲笑着自己。他忽然就明白秦岁安为什么突然要离开了。 “学长?” 洛纬秋还在一旁等着他的回答。金澜知道,他甚至无需视力,就能知道洛纬秋此刻望向他的眼神,一定是担忧中又夹杂着惶恐。 然而金澜稍稍稳了下心神,便说:“有劳你送我回来了,不过还要麻烦你帮我打个电话,我找同学来帮忙就好。太晚了,你还是早点回去吧。”他说这话时已经闭上了眼,客厅没有开灯,他能够看到的那点模模糊糊的光亮也消失了。洛纬秋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没有说话。那一刻,金澜觉得自己仿佛沉在一处深潭之中,周遭都是不再流动的死水。他的眼睛看不到了,唯独寂静让他害怕,他身上穿得并不少,却觉得冷。 然而这份寂静忽然被一个声音划破。洛纬秋说:“好。” 接下来,洛纬秋按照金澜所说,给他的同门和师弟打电话。金澜听到,洛纬秋站起来,拨出了几个电话,然后走过来,对他说:“打不通。” 金澜先是沉默,然后又问:“其实……你在骗我吧?根本没打,是不是?” 洛纬秋凝视着金澜,他这几年其实一直没什么变化,还是那样单薄中透着苍白的感觉。头发很黑,脸很白,眉清目秀的人,岁月优待他。外面的街道上的路灯似乎坏了,里里外外都没什么光线,很暗,只有当窗外有车经过时,房间内会有一些光影变换。一瞬间,光又晃过去了,半明半灭,很像一场梦。 实际上,他们从游戏中认识,而后在线下遇到,后来又聚又散,又喜又悲,最终在这样一个昏暗的屋子里,金澜闭上了他的眼睛,他才能被允许直直地、以一种堪称露骨的眼神看着他,这本身就是一场足够漫长的梦了。 洛纬秋说:“嗯,我在骗你。” 然后金澜又听到他试探着说:“其实你也骗了我好几次,我就骗了你这一次,也不过分吧?你不生气吧?”真追究起来,金澜现在的境地,他得负一半责任,眼下又这样死皮赖脸着,他不免一边自责一边忐忑。 “……那你就帮我打几个电话,我要别人来……” “不行。”洛纬秋发现自己已拿捏住金澜的命门,口气居然斩钉截铁起来,倘若有第三人看到他此刻这说一不二的神情,会发觉他已经开始以金澜的监护人自居了。他说:“你有我呢,要什么别人?” 第87章 互相揣测 ========================= 金澜沉默了又沉默,才道:“可是我想洗澡。你……” 洛纬秋不假思索地说:“那就洗啊——先烧水?”他眨着眼,视线依旧锁定在金澜身上。金澜即使看不到,也隐约地感到不安起来。 金澜发现,洛纬秋大概是没有“帮前任洗澡并不是一个合适的举动”这种自觉的。“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啊”,金澜在心中这样对自己说,然后又调动出一份耐心,对他说:“你看,我现在行动能力丧失了大半,如果我要洗澡的话,肯定是要一位同性帮忙的,对吧……” “我就是‘一位同性’啊。”洛纬秋同学抢答道。 金澜循循善诱:“可是我们毕竟曾经也是有过那种关系的,这不合适的。如果是什么普通的忙,我们还是可以互相帮助的。” “……哦,你说以前……可是,那不是更方便吗?”洛纬秋想了想,说:“我有经验的啊,以前我帮你洗过……” “好了,好了!”金澜忍不住摆起手来,将洛纬秋即将要脱口而出的下文堵回去,他虽然不知道具体内容,但料想也只有“窘”或“窘上加窘”这两种可能性。奇怪,刚刚他还觉得周身微凉,感到冷意,现在脸上却烧了起来。 “学长你脸红了?”金澜于一片漆黑中,听到洛纬秋这样问:“你是热了,还是身上有点发烧?”洛纬秋的声音明显紧张了些许,他生怕金澜身上还有什么并发症,毕竟在他看来,那一张没什么血色的脸和瘦弱的躯体,天生就该是各种病灶绝佳的温床。 这可真是令秋发愁。 而金澜却只是想到,现在洛纬秋大概是开了灯。 而他现在,竟连那些隐隐的模糊的光斑都感应不到了。 忽遭变故,一颗心本就在泥泞中挣扎着,早先金澜只以为是暂时出现视力障碍,应该很好恢复,但发觉此刻境遇更糟,心便更加沉重。从医院到现在,他没怎么顾上自怜,反而不是在安慰洛纬秋就是在担心洛纬秋,可这一瞬,这他意识到洛纬秋开了灯的一瞬,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他很有可能继续失明下去。 而继续,意味着几个月、几年,或者余生。 “我……”出问题的是视力,可金澜再开口时,声音都已经变得生涩起来,简直像心中的巨石拴在了声带上似的,连音调都是往下走的,一句话说到结尾,只剩模模糊糊的气音:“算了,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洛纬秋看着眼前这张脸,瘦得下巴颌线条都比之前锐利了好几分。他忍不住伸出手,手指轻轻插入金澜发间,帮他一绺一绺地将稍显凌乱的头发捋整齐。 人轻,头发也轻,他的手像伸进了林间的细风中,这手感他之前体验过,此刻重温旧梦,不觉心满意足,只憎恶时间无情,何以将当初的两个人置于这样的境地。他们挨得并不十分近,却也不远,足以让洛纬秋在灯下看清了金澜双眉下的一双眼是如何紧紧闭着的,也足以看清那睫毛是如何严密防守,不肯将内里的世界剧透半分。这其实也不是他第一次看到舞台的帷幕落下,只是以前都是短暂谢幕,他只要待到新的表演上映就好,他知道这世界还会有鲜花与明媚,他满怀信心。然而此时此刻,今时今日,他也意识到了也许这次谢幕的期限是永久,所有的目光,盈盈的,粼粼的,哪怕是含着伤人的冰的,都已告罄,统统没有了。 金澜不会知道,坐在他身边的人难得地与他心情同步了,他只是听到洛纬秋温柔地说:“那我先烧水,然后你洗个澡,早点休息吧,好吗?” 金澜点了点头。 然而嘴上说得容易,真到了付诸行动的那一刻,金澜又想到了他与洛纬秋的第一晚,他在他面前脱衣服的事,心中的弦瞬间绷紧了。 “我觉得……” “你觉得什么?”洛纬秋皱了眉,打断他的话,语速飞快:“你想要自己洗?你现在能自己找到热水开关么?你知道洗发水沐浴露放在哪里么?你确定自己一个人站在那里不会一不小心摔倒么?”他顿了顿,继续恐吓道:“要是摔到头,会影响视力恢复吧。” 温柔刹那消失,严厉倍增。他自己说着说着,心中突然窜起火来,他开始生气:“难道就因为我看过你的裸体,现在就没资格帮你洗澡了?学长,你心里都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啊,现在你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你平时看上去那么成熟的人,怎么不能对我公平一点客观一点?好吧,你想赶我走,那我就走,后果呢?你一个人在家里又出了什么事,怎么办?”洛纬秋气鼓鼓地,仿佛之前拦着金澜找其他人来帮忙的人不是他似的,然后撇下金澜,自顾自烧水去了。 这样胡搅蛮缠一番,金澜倒是被他训得哑口无言,一时也分不清谁对谁错了。他只察觉到洛纬秋起身走远了,而他一个人被遗留在原地,手足无措,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轻抠着布料。他一个人在原地坐着就立刻被与有生机的大陆切割开,整个人越漂泊越远,直至变成大洋中央孤零零的岛屿,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寂静的浪花拍打着、步步紧逼着,几近没顶。 所幸洛纬秋没有离开太久,水烧好后他就回来,然后不由分说地拉起金澜,将他往浴室里拖。金澜愣了愣,也跟着他的脚步往前走。可在浴室门口时金澜就扶着门不肯进了。洛纬秋于是直接上手,外套,毛衣,衬衫,剥到裤子时金澜不答应了,拉着自己的腰带不松手。洛纬秋皱着眉,拽着他的裤脚向下拉扯,金澜红着脸不肯退让。 这场面看上去颇易受人误解。 最后洛纬秋像是彻底被弄生气了,甩下金澜走了。可这回又很快回来。他捉起金澜的手,引导着他摸向自己的脸:“现在你不用怕了吧?” 金澜在洛纬秋的眼睛部位摸到了某种缎料,他猜洛纬秋是为了消除他的顾虑,用什么东西将眼睛蒙上了。 “你看不见,那我就陪你看不见,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偷看的。”洛纬秋信心满满,如此笃定地说。 而整个洗澡的过程,也正如洛纬秋所保证的那样,十分“公平”十分“客观”,就真的是洗澡而已。该洗头洗头,该擦身擦身,洛纬秋只在需要拿东西时才会十分迅速地抬起眼睛上蒙着的领带,然后又迅速放下,绝不多看一眼,绝无任何一个引人遐想的多余举动。他只是站在那儿,让金澜扶着他的胳膊与臂膀得以站稳。在擦洗身体时,金澜也会感觉他的指腹在自己皮肤上匆匆掠过,偶尔,金澜会像是被什么蛰了一下似的,向后躲,这时洛纬秋的动作也会跟着停下来。金澜听到咫尺处有叹气声,与浴室蒸气一同受冷凝结成水,他的心于是软了几分,稍稍向叹气声的来源处迈了一小步,于是洛纬秋的动作又轻快地继续了。 洗完澡后,洛纬秋不得不将脸上的领带取下,帮金澜穿衣服。然而他心中似乎依旧秉持着非礼勿视的念头,眼睛只在有需要的时候才会往金澜身上瞟,其余时候都牢牢黏在天花板的蛛网上,或者是那皴了皮的墙壁上。这一切,即使金澜看不到,也能从他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的动作上感受一二。 直至洗完澡,又被洛纬秋扶着进入卧室时,金澜忍不住想,难道真的是我太小人之心了? 难道所有的一切,果真可以如此轻易地坦荡? 金澜越是想,越是忍不住觉得自己形容可鄙。直到上了床,他心中还在思索这件事,完全没有发觉洛纬秋也在他身旁理所应当地躺下了。 金澜:“……” “在想什么呢?”洛纬秋似乎察觉到了金澜的异样,轻轻拍了拍被子边沿,像哄小孩子似的轻声说:“快睡吧。” 这张床比真正的单人床稍宽一些,但也远远不够两个人睡得踏实,因此洛纬秋此刻只能算是蜷在床边,一转身就会掉下去。 “你,”金澜惊诧于他的淡定:“你怎么能睡在这里呢?”由于有“不够坦荡”的前车之鉴,这次他在肚肠中搜索了几个来回,才找到一句堪称得体的话:“……你这样,不怕冷么?” 洛纬秋眼皮都不抬一下,镇定自若,仿佛这张床天生就该是他的一样,连口气里都透露着一股自信淡然的宾至如归之感:“这有什么,我盖着衣服呢,快睡。” “不行,”金澜这回可不好拿捏了,他的口气陡然严肃:“不行,你不能睡在这里。”他想起身,将床让给洛纬秋,自己去客厅那个旧沙发上凑合,却在动作之间不知道踢到了哪里,只听洛纬秋像是痛得抽了口气。 于是他立刻不敢动了:“怎么了?我踢到你了?” “没什么,”洛纬秋含含糊糊地说:“膝盖上,之前被踹了下。” 金澜彻底不敢动了。他现下视力接近全无,也不知道洛纬秋是怎么被伤了,也不清楚伤得有多重,只唯恐自己乱动之下又不小心让他伤势加重。“……很严重吗?”他一边问,一边回想刚刚洗澡的时候洛纬秋是不是沾到了水,而他膝上的伤能沾水吗。无奈他现在作为一个瞎子,再怎样回想也是徒劳。 “不严重,睡吧。”一片漆黑中,他听到洛纬秋这样淡淡地说。 金澜静默了几秒,然后像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掀起被子的一角,示意洛纬秋和他一起睡。 虽然室内关着灯,但洛纬秋自然也能察觉到他的动作与意图,他却迟疑了下,然后还是乖乖躺进被子里了。然而这回他极有分寸,不像几年前似的黏人,只安静地躺在金澜身侧,既不躲远,也不靠近。他们两个人谁也不动,像两只晚归的船,只因偶然,停泊在同一港口。然而却各怀心事,互相揣测。 不知过了多久,再多的心事也挡不住困意,金澜原本就一直处于黑暗中,眼看就要向暗的更深处滑去直至坠入梦乡,他突然听到身边人开了口:“学长,真的会一直看不到吗?” “……嗯?” “我是说,”洛纬秋一旦打开话匣,就急不可耐地转过身,贴在金澜耳边说:“你的学业怎么办?博士还要不要读了?拿不到学位岂不是很可惜?哦,还有你的家人,你,你的后半生怎么办?” 第88章 感觉不差 ========================= 听到这一串问题,金澜那边陷入了沉默。这沉默令洛纬秋紧张。 金澜这个人其实并不算多复杂,但他不说话时,却没有人能猜透他在想什么,因为他并不神秘,只是矛盾。当然,对洛纬秋来说,他是世上最难解的一道题。 过了好一会儿,金澜口气轻快地开了口:“洛纬秋你知道吗,我是群主。” “……你是,什么?”洛纬秋不知道为何话题陡变,一时还当自己听错了。 “群主。”金澜又强调了一遍:“就是那种聊天群的最高管理者,你知道的吧?” “……然后呢?” 金澜像在追忆着什么了不得的往事,以一种神秘莫测的口吻,慢条斯理地说:“大概是几年前吧,我开始看偶像剧,然后……” “你等等,”洛纬秋上一个问题还没搞懂,又被眼下这句话搞晕了:“你……看偶像剧?” “对啊,”金澜飞快地说:“我看了不少呢。” “你看上去不像热衷于看剧的人啊。”洛纬秋回想起自己刚上山时,酒店里还没装wifi的那两天正赶上某部热播剧播送到精彩部分,这可把游乐佳憋坏了,二人下山办事途中在路边小饭馆吃饭时,她都要借人家的wifi缓存两集。 洛纬秋怎么也不能把追剧二字与金澜联系在一起。 “你……”他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 金澜轻轻笑了:“我一个师弟第一次看到我电脑里的播放记录时,也像你这样,说什么都不信,还问我是不是把电脑借给别人了,我说没有,他说那你电脑肯定中了什么奇怪的病毒了。” 见金澜提及别人,还拿自己做比较,洛纬秋又不乐意了:“我怎么就跟别人一样了?这有什么不能信的?你想看就看。” 金澜不与他纠缠这一点,只慢慢说:“一开始我只是随意看看,然后一个师妹拉我进了群。后来我发现这种剧还挺好看的,于是看完了一部还想看第二部,这几年只要难得能有点空,都在看各种恋爱偶像剧了。而群里不断有人因为不再追剧而退群,也会有新的人加群,群主也换了好几届,最近上一任群主说不想干了,看我在群里待得最久,于是就把权限转移给我了。” 洛纬秋还是有点懵,搞不懂金澜这番话的含义。然而这时的金澜似乎兴致上来了,说得很开心。昏暗的室内,洛纬秋看到金澜脸上有几分柔和的笑意,安宁又美好。洛纬秋在这一刻很想凑过去吻他一下,但他能够预料到这一吻足以打破这份安宁,于是他忍住了,但他总得做点什么,否则冲动在心中徘徊在四肢乱窜,令他难以安定。他伸手帮金澜扯了扯被子。 “所以,”金澜口气中的轻快满得几乎要溢出来:“博士和群主对我来说差不多的。” “这怎么能差不多?你博士读了好几年……” “我这个群主也是‘熬了’好几年才当上的啊。”金澜笑说。 “那还是不一样。”洛纬秋执着地纠正他:“一个学位,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就这么云淡风轻?” “对其他人或许不一样,但对我真的差别不大。我当时其实也不是很想读书,但也没什么其他的想法,我只是沿着一条固定的直线向前走而已,能这样生活过一天便过一天。就像我在群里好几年,其实没说过几次话,也懒得退群,后来人家说希望我能接任群主,我也没什么所谓——过一天,算一天。太多的事都是这样。” 他继续说:“当然你要说有什么不同,那肯定也不少。至少博士这两个字能给一份简历增加不少份量嘛。不过,不知道没了视力之后我还能做什么工作,想必,应该, 大概,是不用操心什么简不简历的事了。”说到最后,竟然还语带自嘲。 房间内很安静,他们二人果真像两只无意间漂泊至此的小船,相互偎着。洛纬秋忽然说:“我很害怕。” 人类有多奇妙,两个都心怀恐惧的人相遇了,害怕的浓度并不会更高,而是总要有一个人,凭空生出一点勇气的火花。 一个流露出脆弱的洛纬秋,使金澜无名地觉得自己有责任坚强起来,他伸出手,向前摸索着,摸了摸洛纬秋的头发,然后屈指敲了敲他的额头,口气还是一派轻松:“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好了,睡吧,明天还要去医院拿结果——你说明天坐公交车去的时候,会不会有小学生给我让座?” “如果你真的,”洛纬秋无心理会金澜开的玩笑,可他下意识规避了失明这个词:“真的看不到了,我是说暂时的,怎么办?” “那就看不到呗。”金澜轻轻翻了身,他平躺在床上,心情无比平静,仿佛在他看不到的世界里,头顶悬着一枚金灿灿的太阳,身旁全是鸟语花香,世界竟比看得见时还要光辉亮丽,没有空洞,没有虚无。他就这样静静睡去了。洛纬秋在他身侧辗转——以很轻微的幅度,他毕竟怕吵醒他。 到了后半夜的尾巴,他最终从床上坐起,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来到金澜的书桌旁。书架上的确放着几张明信片,上面是俊男靓女。洛纬秋略略地松了口气,刚刚金澜同他说的那些话,他并不全信,如今看到证物,总算知道自己没有被再次欺骗。他对这个结果深感庆幸,又觉得玄妙:这么不靠谱的话却是真的,一些令人笃信不疑的话却未必如此。 另一方面,他忍不住想,原来金澜这几年过得还算不错,比自己在荒山野岭吃糠咽菜滋润多了,还学会了追剧。他心中有隐隐的不平。然而下一秒又会为这份不平而斥责自我:难道要他这些年过得凄风苦雨,自己心里就好受了么?他过得还不错,难道自己不应该开心? 美人隔云端 第80节 这是世界上一顶一的矛盾。洛纬秋也搞不定这样复杂的心理。他无计可施,唯有睡去。 第二天上午,他带着金澜前往医院领昨日的检查结果。医生对着检查报告端详了会,说是急性视神经炎,吩咐金澜定期来医院做静脉注射,用的那药物名字十分拗口,洛纬秋硬是让医生重复了两遍。 甲基强的松龙。他就差掏出一个并不存在的小本本记下来了。他还要问,医生解释说是某种激素。这就令洛纬秋更加不放心了,他们经营餐饮的,对什么激素农药添加剂最是看重。关心则乱,还想张口,金澜拉着他,二人差点撞上门框。 洛纬秋搀着金澜走到医院大门,像一对扶持多年的夫妻。然而就在这短短两小时内,门口竟发生了一起小型的交通事故。洛纬秋皱着眉在人群外圈听了会儿,发现是一位来送外卖的小哥不小心撞倒了一位来给老伴送饭的老太太。老太太一时站立不起,恐怕要静卧休养几天,而子女都不在本地,念及自己这一倒下之后身边竟无一人来照料,楼上尚有老伴正在等待,一时间急得直掉眼泪。而小哥那边着急去送下一家外卖,超时要罚款,而他昨日刚交过孩子学费,囊中空虚,亦经不起耽搁,直嚷嚷着那就把我这辆电动车扣在这儿,让我先去跑着送完剩下这几家,这车是我身家财产,我肯定不会跑的! 洛纬秋扶着金澜从另一出口走出,那里人少,清净,更没有什么令人不忍的哭嚎。二人原路返回,来时坐出租车,回时不再着急,金澜执意要坐公交车。高峰期过了,公交车上显得空荡,然而冬日阳光正盛,光线填满了车内空隙,照得人都懒洋洋。金澜坐在靠窗的单排座上,手搭在前座的椅背上,洛纬秋站在一旁看着,守着,以防什么急刹车之类的状况。他将手覆上金澜的手,嘴里解释道:“我给你暖一暖。”金澜没说话,他的手心分明凉得很,谁又给谁暖呢。 他心里明白,从昨到今,洛纬秋是真的受惊了。原以为他这几年成熟许多,没想到骨子里还是那个一边惴惴不安一边粘着他的男生。 回到家中,想起另一件事,犯了难。原来他的手机一直在洛纬秋手中,而他“人为地”帮他过滤掉了所有电话与信息,导致他也无法通知院里这几日没法到岗了。在洛纬秋在厨房忙活做饭的间隙,他与洛纬秋提及此事,尝试夺回对手机的控制权。洛纬秋一直含含糊糊不正面回应,直到饭菜上桌,他夹起一筷肉,递到金澜嘴边,问道:“学长,你刚刚说什么?” 金澜不习惯被人喂,下意识躲开,“我说你把手机还给我,我要打个电话。” 洛纬秋的胳膊还举着,筷子晃了一下,“是吗?可是你现在看不到,也没法用吧。” “……所以,请你帮我拨个号啊。”金澜又躲了一下,谁知那块肉还偏偏追着他去。 “哦,那,你先吃饭,吃完饭我帮你。” 筷子又递到金澜嘴边。 金澜一愣,脸讪讪地,还是张嘴吃了。这大概是他自记事起,第一次被人喂饭吃。他心中一分懊恼一分羞赧八分不解:自己这是被洛纬秋要挟了吗? 见他吃了,洛纬秋的声音忽地变得雀跃:“怎么样,好吃吗?”视野中依旧是那般模糊,可金澜几乎能够想象得到那闪烁着亮光的眼睛了。 好像这种要挟……感觉也不差? 第89章 心有不甘 ========================= 金澜尚未请好自己的假——准确地说是连这顿饭都没吃完——就有人主动联系他了。不过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秦岁安。 来电之人自称是她的同学,说秦岁安电话一直占线,请金澜帮忙转告她,有个学术会议时间提前到这个月,系里通知她要提前准备,最好今天就去学校参加一个会。金澜则答她有可能是回家了。对方却说打了她家中的电话,她并没有回家。 金澜这两年没白和秦岁安同居,对她多少有些了解。他略一思索,说,那她可能是去哪儿玩了,她这段时间一直嚷嚷着要去滑雪,城郊不是刚开了一个滑雪场吗。 最后秦岁安“落网”于机场。 当她拖着行李一脸不情愿地回到出租屋时,嘴中还嘟囔“本以为有个vacation,没想到是desperation”。金澜还不知道她刚从机场回来,还问她新开的那个滑雪场怎么样。 她皱眉:“我没去城郊啊。” “你不是想去滑雪?” “对啊,”她一脸淡定加坦然:“我原本打算去瑞士的。” 金澜:“……啊?” 看来还是不够了解她。 她于是继续解释道:“签证早就下来了,哎,还以为在下次报告之前能喘口气呢。” “不是,”金澜又问:“就算会议时间没有提前,你最多也就两周时间吧?而且作为主办方,还要联系场地、印刷资料,组织人员……你是组里的师姐,很多工作你要牵头……” “哎呀,打住打住,啰里啰嗦的!”秦岁安摆摆手,同时自信满满地说:“这些我早就提前安排了,余下一点零散的活儿,我也有信心从瑞士回来之后再准备好——你什么见我赶不上ddl?” 确实没有。每次觉得她要来不及了要完不成了,她却总能化险为夷。金澜甚至无法精准评价她:她就时刻游走在靠谱与不靠谱的边缘,令人放心又不放心。 然后,她转过来反问金澜:“你活得也太紧张了,趁着眼睛受伤这几天松松你的神经吧!” 金澜无话可说。 秦岁安成长的过程同时是她反叛的历史。实际上,她从娘胎里就开始与世界作对了:在最一开始,她的名字本就是给家中下一个男孩准备的,然而生下来后发现这是个女孩。稍大一点时她为了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追着父母问自己名字的含义。父母于是搬出了一堆与“安”相关的美好的词,比如健康平安啦、安之若素啦,国泰民安啦。然而她后来在一次闲聊中告诉金澜,其实她知道这个早就起好的名字从她出生后就只有一个含义了——既来之,则安之。可以想象她的父母在盼男却得女之后,是怎样用这句话来宽慰自我的。 从小到大她总是该娴静时活泼,该活泼时疯癫,而高考报志愿时,父母本愿她选个偏文的专业,毕业后做行政或文秘,安稳顺遂一生,可她执意报了所有人都不看好的传统工科。非但如此,她竟然还敢一路向上读,从而致使老家诸位亲戚提起她就是连声叹气,评价她时所用的句式多为“虽然……,但是再这样下去是不好找对象的啊!”总之, 她本人在婚恋市场上的竞争力宛如萧条时期的股市走向,一路下滑。 然而再滑也要被逼婚,所以到了博士阶段她便索性考来了北方,从此家人也只能远程逼婚,这又能奈她何。生活从未放弃对她施压,可她总是恣意又轻松。有时候金澜也想看穿那blingbling的大眼睛深处是否如他一样也压抑着痛苦,但她最多就是眨眨眼,卷长睫毛上下翻动:“你盯着我看干嘛?操,我眉毛又没画齐?” 她完全是金澜的反面。为此,金澜不能不深深羡慕着她。 那天她问金澜有关洛纬秋的事之后还有下文。那时,金澜反问她,如果是她遇到这样情况,会怎么做。 说是问,其实更像是请教。金澜的确是在诚挚地请求她提供一个建议,以图觅得在痛苦中喘息的一条路。 她则看了一眼金澜,眼中有疑惑,她问:“就算我说了,你会尝试改变吗?” 不会。金澜在心中回答。他最终也没有说话,而是站起来关上了窗户。 一定是那天的风太过温柔煽情,竟吹动了她眸中心湖的涟漪。莫名其妙地,金澜竟看到她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怜悯。 秦岁安始终没有说什么,她能够“疯癫”的资本在于她的效率与执行力,她所奉行的一贯准则是,倘若一件事情没有结果,那实在不必为其努力。 她猜金澜心中也有自己的准则。这世界多么奇妙,所有人按照不同朝向的线行走,却还有条不紊,或许有人会相撞、会受伤,可哭也好笑也好,对命运本身来说,都太不值一提了。 * 秦岁安此番归来虽然牺牲了她个人的自由,但总算解了金澜当下的困境。当天下午她回校时就带了金澜各项诊疗记录,先绕道去给金澜请假。她走之后,金澜一直觉得担心,但又觉得她一个外院的人,尚不至于被本院的恩怨波及到。等到暮色降临,她姗姗而归,进门后坐在客厅脱鞋,脱一只扔一只。 金澜坐在客厅抱着洛纬秋给他灌好的热水袋听电台广播,而听到她这声响就能立刻想象得出她当下的情态,于是打趣她:“学弟一会就回来了,你把鞋扔了一地,不注意一下你在人家心中的形象吗?” 秦岁安打了个哈欠:“他心中的形象,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倒也是。 金澜于是问起正事:“我的假,系里批了么?” “哦,批了。” “那还挺顺利的,没为难你就好。”金澜松了口气。 “其实也不太顺利,”秦岁安皱了皱眉:“一开始你们主任不同意,然后我把你的检查报告复印了好几份,趁他开会前挤进会议室里,给在座的老师都发了一份。” 金澜:“…………” 金澜:“那然后呢?” “然后我声泪俱下,说你都快不行了,还不能休假,简直天理难容啊,唉,好可惜你看不到我这演技……有两个老师还掉眼泪了呢!……然后你们主任就说,那好,让金澜什么时候养好什么时候再回来吧,哈哈哈哈哈。” 不愧是时刻游走在靠谱与不靠谱的边缘的女人。事已至此,金澜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说:“你这样闹了一通,让他下不来台,他肯定记住你了,以后……” “怕什么?我老板是我们院的院长,兼分管行政工作的副校长——你们主任,他能把我怎么样?”她得意洋洋,扬着下巴,仿佛头顶的不是25瓦的白炽灯,而是冉冉升起的旭日。 金澜坐在黑暗中,感受不到她的光辉,只稍稍一点头。 这时洛纬秋买菜归来,他话很少,一声不吭地推门进来,又一声不吭地钻进厨房摆弄锅碗瓢盆。过了一会儿,有一点饭菜的香涌了过来,有人在家做饭的感受就是好,秦岁安一边打量上周刚做的指甲一边轻哼着歌,哼着哼着,她的声音突然插在电台正在广播的天气预报中,差点把金澜吓了一跳:“我说,让你这个学弟住在这儿吧。” 房间不大,洛纬秋在没几步远的小厨房里听到她的声音,心里有一点失落:他不是已经住在这儿了吗?此时他才意识到,这事不是他一人能决定的,还得外面那两人讨论通过才行呢。想着想着,手里切肉的动作就缓了下来,他想,要是他给他们天天做饭,是否能在这里住得久一点?然而这种受人拿捏与挑拣的感觉实在不好,他有点郁闷。 这一走神,金澜是怎么回答的竟也没听清。洛纬秋想冲出去拉扯着金澜要他重新说一遍。可他毕竟已经不是当时那么冲动的人了,更何况切好的肉刚刚下锅,他走不开——是的,他居然被一锅肉牵绊住了,换成几年前,谁能想象会有这一天? 煮粥时,秦岁安走到他身后,倚着墙,突兀地说:“我听金澜提过你。” 洛纬秋没有松开轻轻搅拌着粥的汤勺,只是捏紧了。他没有回头,他还等着秦岁安的下文。 果然,她继续说:“从他的描述里,我感觉他似乎对不起你多一点?你现在留在这儿照顾他,下一步打算怎么解决你们之间的问题?哦,你不用担心金澜会听见,我给他找了个会议录音,他现在正戴着耳机在听呢。”她把金澜当朋友,也看得出二人之间存在纠葛,因此不打算置身事外。 锅里的瘦肉粥已经咕嘟咕嘟冒起了泡,洛纬秋将火关小。已经有了几个菜,但他突然想起还得炒个青菜,对,要炒,营养均衡,马虎不得。他又摆出案板,拿起菜刀,将洗净的菜码好,预备下刀。 看着他沉默地举起了刀,秦岁安有点心惊,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话刺激到他了。她缓缓抬脚,准备撤退,却听他说:“我觉得,不是每个问题都需要解决。” “逃避?” “也不是逃避。”洛纬秋实在不善言辞,他放下刀,转过身来看秦岁安,皱着眉,甚至想伸出手将心中乱七八糟的所感所想比划出来,“是……跨过去。不是每个问题都要解决,跨过去也可以。” “可他之前对你不好,你不生气?” “一开始挺生气的,后来慢慢想通了,他心中的痛苦我虽然不能完全理解,但有时也能感受到一些。我想,或许他本不用这样纠结的,但他选择了这样一条路,或者是只有这样一条路,我又有什么办法?……我只能理解他了。“ 秦岁安一挑眉:“听上去好不情愿啊,如果真的不情愿,干嘛要勉强自己在这里任劳任怨?而且既然你这么理解他的纠结,为什么不干脆消失,他看不到你,慢慢也就不会纠结了。说实话,如果没有你的话,他的生活还挺平静的。”说完她又有点后悔,还是说一些软乎中听的话才好。可既然已经说了,她又懒得为自己圆场。 她的质问比较尖锐,洛纬秋一时应付不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他有他的个性,我也有我的。他想分开,我不想,我就是想和他在一起。” “那你这到底是理解他还是不理解他啊……”秦岁安撇撇嘴,她不太能接受这一团乱麻似的逻辑。以往她谈恋爱时,虽然也有过各种愁绪与心事,但也能快速斩断,收拾好自我,说拜拜就拜拜了,大不了回家哭一场,明天还是一个晴天。 “我理解。”他顿了顿,继续说:“但我就是不甘心,我从来都不甘心。” 第90章 现出马脚 ========================= 洛纬秋问秦岁安:“你有没有那种不甘心的时候?” 秦岁安微怔了下,轻点了头。 洛纬秋低下头,他想了想,继续说:“我有很多不甘心的事,没法改变,甚至没有努力的方向。我知道我以前脾气不好——好吧,其实现在也谈不上多好——那可能是因为大多数时候,我都找不到出口。你有没有那种体会?每一栋楼在做消防验收的时候都必须具有安全通道与疏散口,但我的人生中没有。我知道世界上有更多很凄惨的人,而我明明已经足够幸运,明明一直被优待,生活中仍然有一堵墙,永远立在我面前,我既没法通过也不能绕行,我只能向上爬。我妈,她,不是很喜欢我,我现在想起来,曾经我试图讨她欢心的那段日子,以及后来为了发泄精力而去玩游戏的那段日子,莫名其妙乱发脾气的那段日子,都是在沉重地向上爬,可你知道这样努力的结果是什么?是向下看的时候只有空空荡荡。后来我发现了另一种可能性,就是去爱人。“ “看不出来,你的话还挺多的。你看上去不像话多的人。” “嗯,或许看上去是这样,”洛纬秋笑了笑,他甚至耸了下肩,但动作稍显僵硬,因此看上去还有几分滑稽。他说:“其实我从来不排斥说这些。”只不过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去问。 “金澜是你的新出口?新的安全通道?”秦岁安问,“那你或许也发现了,他这条路也走不通。” 洛纬秋将锅里的粥盛到碗中,晶莹的米粒堆积在碗中,令人想到阳光照耀下的麦田。小厨房有扇小窗,洛纬秋从里向外看去,外面不少窗子都缀上了荧荧点点的灯光,有的暖黄有的亮白。 “我也不知道他是新的什么,但起码是之前从未出现过的,一种可能性。” “那你就为了你自认为的可能性去缠着他么?这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的死缠烂打?” “说实话,我不知道。” 洛纬秋端起碗,走出厨房,在途径秦岁安的时候停下来,扭头看着她:“那就等我做完我该做的事,我会离开。” 传统的二室一厅只有一间狭窄的浴室,热水器年头久了,并不太好用,不能随烧随用,而且因为容量有限,往往一个人洗完之后还要重新烧一会儿,才能让下一个人使用。无论是秦岁安还是金澜,到家之后必须先去烧水,在吃完饭之后水才堪堪烧好。如今这里住了三个人,那么就更要把时间和顺序安排得当。 金澜让秦岁安先洗,她不推辞,拎着拖鞋哼着歌钻进浴室。洛纬秋帮金澜洗好后先扶他到床边坐好,然后自己最后洗。秦岁安一个人横在沙发上摆弄手机,忽然听到金澜叫她,于是趿拉着拖鞋磨蹭过去,揉着眼睛问他有什么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金澜穿着睡衣缩在被子里,他仰面躺着,只在秦岁安过来时脸微微侧了下,“你不要对他太凶。” “什么?” “我是说,”金澜有点语无伦次,“这不是答辩。” 秦岁安恍然大悟:“你偷听我们说话?” “重点是……” 美人隔云端 第81节 “你居然偷听我们说话?” ”我……“ “哦,”秦岁安听上去并不生气,她只说:“嗯,这倒也是你的风格,算啦,你不是还骗过人嘛。“一派了然的语气。 什么风格,说得我多龌龊……金澜想争辩,却又说不出来什么,无论他一贯的风格是什么,总之不是一个道德高尚无私的好人。他于是闭了嘴。 这时洛纬秋洗完澡从浴室出来,他站在金澜卧室门口,愣愣地看着躺在床上与站在床前的这两人,不知是进还是退。秦岁安看了他一眼,侧身回自己房里去了。她顺手关掉了客厅的灯,洛纬秋身后忽然一片黑寂,他只能向眼前的光源前进。 “学长,你们在聊什么?” 金澜想了一下,言简意赅:“总之,做人不要说谎。”不然会被人记到地老天荒。 作为被骗的受害方,洛纬秋完全没反应过来这是如何一回事,当他还要再问时,金澜忽然摸索着坐起来,说:“对了有个事差点忘了,我的手机呢,你快拿来。”他面色焦急,语带紧张。 洛纬秋一直帮金澜收着手机,除非有人打来电话找他,否则不肯轻易给他。然而一看他着急的模样,却不做他想,立刻自觉交了出来。他的的确确是一个很好糊弄的人。 金澜眼睛看不到,此事只能委托洛纬秋。又将手机交还给洛纬秋,对他说:“你帮我看看一个群聊。” 洛纬秋担心是什么工作上的事,于是不敢怠慢:”哪一个?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金澜很是严肃:“嗯,你帮我看看这两天有没有人吵架。” 洛纬秋没听懂。金澜继续解释:”就是我做群主的那个群,有时候会有人吵架,你快帮我看看有没有。“ 洛纬秋:“…………”眼都瞎了还要担心这种事吗? 金澜却很认真:“维护讨论秩序,营造良好友善的讨论氛围,这很重要的,我要履行我的职责啊。” ……都是什么跟什么…… 洛纬秋没办法,只好找到那个群聊,点开,一点点翻那好几百条聊天记录。 “如果有人吵架,怎么办?” “那你就劝劝他。” 洛纬秋这辈子就没做过劝架的活儿,回首过去,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他好像只会火上浇油。他原本预期的答案是“那你就把他踢出去”。 在他翻了几十条之后,发现的确有人在争吵着什么,而想要居间调解,洛纬秋只能先了解清楚起因与经过,于是一连又翻了之前好几天的记录,慢慢才摸出一点头绪。 说穿了,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大事。无非就是有个人讨厌主角的感情线发展,于是在群里嚷嚷着不看了。结果第二天更新时,这人却又看得津津有味。总是这样,时而声称自己要弃剧,时而却又为剧中人物的命运而揪心流泪,于是有另一个人看不惯了,跳出来冷嘲热讽了几句,于是二人便争执起来。 洛纬秋肩负着化解纠纷的重要使命,只能硬着头皮去私聊这人。他说,如果你真的不喜欢,就不要看了。 那人回复得很快:这是我爱这部剧的方式,我爱得深沉,虽然我说过我不想再看了,但是我心里还是想看的! 洛纬秋皱皱眉,转头问金澜:“真的会有人一边抗拒一边又欲罢不能吗?” 金澜见惯了此种“大风大浪”,倒是很平静,只不过这样被洛纬秋突然一问,也有点反应不过来,“感情是很复杂的,有时候两种不同的感情之间未必有很明显的界限吧。” 洛纬秋盯着他,心里想,那你的感情也会是这样复杂吗。 然而他说出来的却是:“学长,你介意我和你一起睡吗?” 金澜一张脸白白的,唯独两颊和鼻头还有点红。他这时已经有些困了,裹紧被子,身体微蜷在床的里侧。他闭着眼,洛纬秋也不知道他是在思考,还是已经睡着了。 “你有地方可去吗?”金澜问他,“如果没有的话……” 洛纬秋很快速地打断他,“有。我其实也不是一定要待在这里。” 金澜的确没想到这个回答,他有些莫名的气闷:“……既然你有别的地方可去,那你就尽快离开吧。我还以为……”他的身子向下缩了缩,声音淹没在棉被中,留下不甘的余调。 他原以为,洛纬秋没有什么地方可去,那且容他住两天,这也没什么。他也是这样回复秦岁安的。 但是细细想来,他完全没有问过洛纬秋,所以为什么潜意识里会产生这样的印象?明明之前还口口声声劝他离开。的确,洛纬秋很可能早就不是几年前那个会缠着他、非他不可的小孩了,他会有很多丰富多彩的地方可去,而自己也不是他唯一可停泊的口岸。 这不是难理解的事情,他不该想不到。所以他在自大什么?或者说,在憧憬什么?金澜看不到光,也很难辨别出现在是开灯还是关灯,他却总觉得不自在,仿佛洛纬秋的视线粘在他的脸上。脸有些微微发烧,他又无声地往被子里缩了缩。 “你还以为什么?如果我说我确实无处可去,你是不是会更加心安理得地收留我,让我在这儿住?” 洛纬秋的口气很平淡,似乎比他日常说话的口吻都要寻常与毫无波澜,金澜却听得一字一心惊,他甚至找不出话来反驳。 只听得轻轻“啪”的一声,身边一阵窸窣,是洛纬秋关上灯,躺在他身边了。 他毫无顾忌地掀开金澜的被子,躺了进去,他之坦然,反衬得金澜像个鸠占鹊巢的不速之客 他怎么突然……金澜的思绪还没个下文,只闻得一阵熟悉的香味,丝丝缕缕,比春雨坚韧,比熏风强势,像挣不脱的一张网。奇怪,听觉与嗅觉分明是两套相互独立运作的系统,可当四周寂静时,这股香味就更加强烈了。 金澜想,是不是他看到,并且用了放在浴室储物柜里的那瓶沐浴露——几年前他们刚刚分开时,金澜曾托人在国外找这个牌子这个香型的沐浴露,为什么这样做,他不知道,或许只是觉得好闻罢了,然而到手之后却发现其实这种沐浴露的香味并没有他记忆中那般浓重,甚至称得上非常清淡,不留神还闻不出。是因为这种沐浴露只对洛纬秋有奇效,还是因为洛纬秋的存在,才使这原本存在感不高的香味镌刻在记忆与心头? 金澜有点心慌,他想那瓶搁置在储物柜里常年不见天日的、承载着各种复杂心绪的沐浴露终究是被他发现了,所以他才会突然说一些反常的话!不怕,这很好解释,就说是哪个朋友送的好了,真的很好解释,这说明不了什么。 金澜清了清嗓子,很镇定地说:“那个沐浴露跟你无关,是一个,一个在国外读书的朋友觉得好用,回国的时候给我拿了两瓶。” “什么沐浴露?”洛纬秋显得很疑惑,他凑过来,在金澜耳边说:“学长,我送你的标本,你为什么放在枕头下面?” 第91章 同道中人 ========================= 金澜愣了一把,他的呼吸在黑暗中颤抖,他不会回答。不是不想,而是不能。这要他该怎么说呢?说我的确还在想着你?这种行为,按照金澜的价值观来评价,未免过于表里不一、过于小人了。他虽然自认不算什么磊落的人,但坦诚直言自己是小人还是需要好大一番力气与勇气。 对于勇气这一物,金澜永远库存不足。 而对于缺乏勇气的人,逃避是永远的堡垒。俗话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但对于金澜来说,先将初一躲过去,十五则有十五的打算。 好在他现在成日闭着眼,于是索性不说话,将呼吸放缓,他在装睡了。 如今的洛纬秋比往日多了许多耐心,他静静地等了一会儿。 金澜眼前是混沌的,心神却无比清醒,目不能视物,因此其他感官效率加倍。途径此处的一缕风、一丝气味他全都捕捉到了,更不用说洛纬秋在他身边一会儿一声“学长”了。 “拜托你快睡吧。”这是金澜的心声。 “该不会真的睡了吧。”这是洛纬秋的心声。 又过了一会儿,安静了,金澜已是半梦半醒,头脑昏沉,然而肢体传达的触感却令他脑中警铃大作:洛纬秋把腿伸过来了!把胳膊伸过来了! ——他他他他竟然在被子底下,抱住了自己! 洛纬秋的抱法十分诡异,金澜此刻侧躺着,而他可谓是直接钻到了金澜怀中,脸紧紧贴着金澜的胸膛,像个小孩似的,胳膊还要搭在金澜后背,死死扣住,显得极为没有安全感。 金澜睡觉时穿得衣服较薄,而他“咚咚咚”的心跳声早已背叛了他,一声不漏地传到了洛纬秋的耳中。 “你这是干什么?!”顾不得装睡了,非得先把这个八爪鱼似的家伙从自己身上拨下去再说。 “我冷。”洛纬秋的回答十分简洁,他又变得寡言少语了,仿佛晚上对秦岁安的那长长一段话只是错觉。 “……冷你就多穿衣服。” “还是冷。”他说,“学长,你抱抱我。” 说着,怀中这人像是还不够似的,又紧了紧手臂,把自己缠得更紧了。 金澜感觉自己就是光秃秃的土地上立着的一根枝干,洛纬秋是一条盘旋其上的嚣张藤蔓。可话虽如此,洛纬秋的抱并不嚣张,并非大包大揽式地将自己硬拽到他臂弯内,而是主动靠过来,依着自己,偎着自己。而且一声“我冷”,多么理直气壮,好像自己天生就应该为他提供温暖似的。 那么到底应该不应该,金澜不知道,但他确实下不了手,将洛纬秋狠狠推开。 洛纬秋没有多余的动作,像是真的在取暖。不动声色之中,他悄悄将金澜的脚勾过来,夹在自己腿腹间,两人的体温透过衣物传递,在冷清的陋居内生起了一小团火。这火花,即使是失明的人也看得见。 “那,”金澜不得不向自己投降,无奈地说:“你要睡就好好睡,不要乱动。” “我动什么,”黑暗中,洛纬秋轻轻笑了一声:“你都生病了,我还乱动,那也太禽兽了。”这笑声,小猫爪子似的,穿过金澜的耳朵,在他的心尖上挠过。 “你想什么呢。” 金澜不自觉地脸红了。 反正谁也看不到,关着灯呢。金澜如此自我安慰着。 只不过,他砰砰的心跳早就将他出卖得一干二净。 暖意在身上流淌,金澜真的睡着了。洛纬秋放肆地在他怀中蹭了蹭,然后抬头,亲吻了他的脖颈。再低下头,他依旧靠在金澜胸前睡,并不作假。咚咚咚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地敲着鼓膜。他从未如此安心过。 太好了,他想,哪怕只是这样,都太好了。 至于到底是什么好,好在哪里,他统统说不出来。人往往自恃有语言、会表达,可天地间有许多事情,本来就是说不出个所以然的。 非要他形容此时此刻,那只有“咚咚咚”,这是金澜活着的象征,也是他活着的象征。人间有这个就足够了。 他闻着金澜身上的味道,就这样睡着了。 第二天,气温骤降,冬的寒意初绽锋芒,像是帷幕拉开,野兽悄悄亮出了它的爪牙。洛纬秋承担了家中买菜做饭的大任,又秉着为金澜好好做饭补充营养的宗旨,不得不早早起床,去农贸市场上挑新鲜的蔬菜。 他大包小袋地返回时,又在楼道口看到一只缩在排水管里瑟瑟发抖的小猫。小猫约莫三个月大,在突如其来的降温面前显得弱小可怜又无助。洛纬秋腾不出手抱猫,索性将小猫塞到夹克内,拉上拉链,再拎起东西上楼。 回到家中,他将手中杂物匆匆放到厨房后,就急于去找金澜献宝。金澜还睡着。大概是因为平时太累了,如今虽是养病,但也算难得的休息,当然要睡个酣畅淋漓。 “学长,你看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洛纬秋轻轻推了推金澜的肩,将夹克拉下一点,两只尖耳朵初现端倪,紧接着,小猫伸出爪子扒拉着拉链,一个完整的猫猫头就此诞生,两只圆圆的大眼睛乌溜溜的,好奇又警惕地审视着房内的一切。 “喵——”小猫挣扎一番,从洛纬秋怀中跃出,轻巧地落在床边。它先是低头到处闻了闻,然后用小脑袋拱起被子一角,循着热度的来源,顺理成章地钻进去了。 “哎,你……”洛纬秋本来只是想逗逗金澜,谁知道一个没看住,竟然被它溜到被窝里了。 “……嗯?”金澜发觉身上有什么小东西一拱一拱地,这才悠悠醒来,他看不到,只能上手摸,却只摸到毛茸茸的一个小团子,还吓了一跳:“这是小猫还是小狗?” “小猫,”洛纬秋赶紧解释,“楼下看到的,带上来给它暖暖。” 被窝里的小猫机灵得很,它很快就判断出在这里谁的话更有分量,于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来讨好金澜:先是卧在金澜的臂弯里,用小脑袋蹭金澜的胳膊,再伴以一声比一声缠绵又凄楚的叫声,叫得金澜不能不心软。 “冻坏了吧。”金澜摸摸小猫的背,小猫立刻翻起肚皮,在他的抚摸下扭来扭去。 太谄媚了。 “……是我救了你好吗。”洛纬秋有些无语,他顾忌着小猫身上不是很干净,而金澜现在尚在病中,不适合接触来路不明的小猫小狗,于是打算先将小猫从被窝里揪出来,另外做个猫窝安置它。 谁料小猫在讨好金澜的同时,并没有忽略洛纬秋的一举一动。在洛纬秋弯腰掀开被子看的时候,它就蓄势待发,摆出了战斗的姿态;而在洛纬秋伸手的瞬间,它出爪如电,反应迅速,对着洛纬秋的手打了一套王八拳,大有殊死抵抗之势。洛纬秋反应快,但手背上还是被挠了两道白印。 洛纬秋有些生气。 但他的苦心并不能得到金澜的体谅,只听金澜说:“你别欺负它呀。”小猫立刻更加谄媚地喵喵了几声,一声绵长一声短促,令人心生怜惜。 洛纬秋十分委屈。 他转身出门,来到厨房,不动声色地开始煮鱼。不到五分钟,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循着鱼的鲜味而来,在厨房门口探头探脑,鬼鬼祟祟。 最后,洛纬秋趁小猫跃上灶台,企图推开锅盖偷吃鱼时,果断从背后偷袭,将其一举拿下。 “看你往哪跑。”洛纬秋捏着小猫的后颈肉,心中有点得意。他关好金澜卧室的门,再将小猫放在地上,小猫意识到自己中了计,扑过来抱住他的裤脚,又啃又咬地发起反攻,然后再次被无情的大手拎起来,四只小爪爪在半空中乱舞,到底是报复未遂。 混战到最后,洛纬秋找来一个纸箱子,想铺点旧衣物供小猫取暖,但秦岁安还没回来,于是他去问金澜。金澜想了想,说:“我的衣服你都可以拿啊。” 美人隔云端 第82节 “哦对了,”金澜随即又说:“抽屉里有一条围巾不能乱动。” “为什么?” “那是我朋友的围巾,忘在我这儿,以后要还给他的。” 洛纬秋从中嗅出了一些不好的气息,他隐隐不安起来。 晚上睡觉时,洛纬秋依旧非得抱着金澜才能睡。金澜心中有些慌,一次也就罢了,如此继续下去,他感到自己心中的防线在被逐渐突破,这种不可控的感觉令他感到危险。 “冷的话,我记得柜子里有个热水袋。” “热水袋没用,”洛纬秋一本正经地编故事:“我天生体寒,热水袋也救不回来。” “那明天再买两个热水袋,都给你,总够了吧。” “不行,还是冷。” “那买个电热毯吧,给你开最大档。” “不,冷。” “……你在逗我吧?”金澜皱着眉,“你到底是哪里冷?” 洛纬秋不说话了,他在心里默默回答:“心冷。” 但是他嘴上却在答非所问:“那个围巾是你哪个朋友的?我见过吗?” “见过啊。”金澜在大部分时间里都非常有耐心,即使洛纬秋回避问题,但还是会先回答他:“就是经常和我一起走的那个人。” “……就是照片上,那个总是和你形影不离的人?”金澜的书架上摆着他和几个朋友的照片,其中颜雪羽出镜次数最多。这也难怪,论及硕士时期的朋友,再没有比和他更要好的了。 “嗯。” 洛纬秋心里立刻就有数了,连带着那条围巾被“忘”在此处的意图也瞬间揣摩明白了:什么还不还的,那个人才不会让你还,他只是希望你时时看到这条围巾,然后时时想起他,想起自己永远欠着他一条围巾! 在试图引起金澜的注意这一点上,他们本就是同道中人。 第92章 四分五裂 ========================= 洛纬秋心里不是滋味,他吃醋了,夜深人静之时,最适合一个人憋着生闷气。可惜这醋没吃完便中道崩殂,只听房门外“咣当”一声巨响,将床上二人都震了一震。 “怎么了?”金澜摸索着想要坐起来。洛纬秋按按他的肩,将他按回被子里了。接着,他赤着脚下床,推开门,只见漆黑的客厅里空荡荡,分明什么都没有,上下一打量,连个鬼影都不见;他再一转身,忽然撞上一双绿莹莹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飘在半空中,直勾勾地对着他,看上去诡异极了。 原来是放在客厅里的小猫贪玩淘气,自己跃上桌子,推倒了一只杯子。 “喵——”绿眼睛晃了晃,是猫在餐桌上伸懒腰,听它口气,像是很不满。 “下午一直在睡,现在来精神了。”洛纬秋还没想好怎么处置这个小祖宗,房内的金澜发话了:“它是想进屋睡呢,让它在客厅睡,它不高兴了。” 然后,他拍了拍床铺,“进来吧。” 小猫发出了“咪”的一声,是喜悦的声音,它一跃而下,看也不看洛纬秋一眼,箭似的窜入房内,蹦上床,先打了个滚儿,然后紧靠着金澜卧下了,尾巴盘在身旁,看上去惬意极了。 一切都好。只是猫占的是洛纬秋的位置。 洛纬秋郁闷极了,他想捡什么不好,怎么偏偏捡了这么一个小霸王?然而受人的气还好说,受猫的气却值得商榷。更何况当事猫近在眼前,这口气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轻易咽下。 “喂,”洛纬秋进了房门,在床边坐下,伸指弹了弹小猫的屁股,“你换个地方睡,这里是我的。” 小猫不情不愿地睁了眼,回过头,脖子一伸,“吭哧”就是一口。 “你——”洛纬秋抱着受伤的手腕,难以置信。 “好啦好啦。”金澜打起了圆场,他伸手过去,猫主动伸头来蹭,他摸摸了猫脑袋,然后将小猫端起来,转移到了枕头边上。 “咬到你了?严重吗?”金澜倾身向前,洛纬秋不知他想干什么,但是先抱过来再说;在他怀中,金澜摸了摸他的手,又问:“咬到哪儿了?” “没什么,没出血。” 金澜轻轻挣开,同时松了一口气,他能听出洛纬秋口气不佳,安慰道:“你和它生什么气?可能是客厅比较冷吧,天冷的时候,小猫都爱上床的。” 洛纬秋没说什么,关了灯,他躺下了,直挺挺地,闷气在他胸口凝成一块铁板,沉沉地压着,他连腰都弯不下去,他惊讶地发觉,自己的心胸好像是越来越小了,他也看不懂自己了。 憋了半天,他扭头对金澜说:“它可以冷,我不行吗?” 而金澜比他更加惊讶,“你真的跟一只猫置气?” 事实如此,无可辩驳。“不行吗?” “……行,怎么不行。”金澜的声音也越来越低,说到最后一个字,声音已像一曲终了时敲下的最后尾音,但是下一句又陡然上扬,“可是你跟猫是不一样的啊。” “怎么不一样?”洛纬秋又在黑暗中轻轻笑了:“我也想在你身边,一刻不停地靠着你,贴着你,你开心了,就摸摸我的头,我会蹭一蹭你手心。你没空,我就等你回来;你有空陪我,我就更开心——有区别吗?” 金澜说不出话来。 洛纬秋平躺在床上,连被子都不盖。房内很暗,只有一些隐隐的光,从窗外洒入,水似的流淌而过。他忽然心平气和起来,继续说:“不过,也是有区别的吧,那就是小猫有这些就够了,但是我,我还想要更多。学长,我喜欢你。你知道的,我喜欢你,你一直都知道的。” 金澜在被子下的呼吸微微颤抖,周遭安静,一点动静都格外鲜明,他感到窘迫,只能先深深吸一口气,试图努力放平呼吸,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慌张。待他终于整理好呼吸,想说点什么时,洛纬秋突然开口,说:“没什么,没意思,你忘了吧,睡吧。” 说完,金澜听到身旁发出一些细微的声响,他猜是洛纬秋翻了个身。 洛纬秋背对着他,不去看他了。 “我……”先前,金澜想说的每一个字如石块,一齐卡在喉咙,他一句话都吐不出来;然而现在这些石块统统化作空气,在呼吸之间消弭,喉咙处空空如也,他竟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说什么呢? 对不起,你别生气——有什么立场这样说? 你现在还冷吗,有没有盖好被子——拜托,这也太虚伪。 你不要不理我——凭什么呢?凭洛纬秋喜欢他吗? 金澜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最终承认洛纬秋的话是对的:没什么,没意思,忘了吧,睡吧。 回避永远是最好的,不去谈论是最好的。 在专属于他自己的漆黑之中,在一片忐忑之中,金澜没有再说一个字。夜晚的气息如丝如缕将他缠绕成茧,他在一团混沌虚无里不断下沉,他睡着了。 梦里,他走到无人之处,周遭一片色彩斑斓、鸟语花香,有诸多奇景,有山峰,有河谷,有一望无际的旷野上,远处是金色的小麦,熏风吹过每一个角落,可他对此如此陌生;不一会儿场景变换,他又来到熟悉的校园内,走进那条他走过无数次的走廊,有认识的师弟师妹匆匆走过,却不曾看他一眼,他试图搭话,没有人为他停下脚步。不知何时,不知从何处,涌出了许多黑发将他包裹,他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了;再次睁眼时,他身处小舟,被放逐到一片寂静的湖中,他在湖心,四处呼唤,听到的只有他自己的回声。即使是梦中,他心中也明白,无论是熟悉的还是不熟悉的,都将他抛弃了。他身处的这片湖名为孤独,孤独就是无论如何声嘶力竭,只能听到自己的回声;无论向何处张望,看到的只有自己的倒影。 他生了病,眼睛看不到,虽然一直安慰旁人只是暂时失明,但是自己心中又怎么能不害怕呢?当镇定四分五裂,恐慌便会取而代之。梦里绝无任何恐怖场景,但他不可避免地恐慌起来,他知道,这就是他失明后的世界——做一个孤独的人,永永远远地,在湖中央打转;岸上走过再多人,不会有人看到他,不会有人听到他。他永远不会是个健全人了! 洛纬秋是被金澜惊醒的,睡梦中,他隐约感觉到身后的人在发抖打颤。他赶紧转过身,凑过去,轻轻抚上金澜的脸。 手上一片湿润,金澜的额头全是汗。 “怕,我害怕……”金澜在梦中呓语,他不自觉地抓紧了洛纬秋的衣领。 洛纬秋没有说什么,他甚至没有试图叫醒金澜。他从金澜额头吻起,将细密汗珠统统消灭;接着向下,吻过他眼眶、鼻梁。其他地方或许可以一带而过,但嘴唇是不能轻易放过的,他用舌头撬开金澜闭合的两排牙齿,徐徐深入,擒获了金澜的舌尖,他没有一点儿做坏事的心虚,放肆地吮吸起来,多么顺理成章似的。 (后略) 第93章 步步深入 ========================= (略) * 早上,金澜还没醒,洛纬秋就睁了眼,他先捧着金澜的脸亲了亲,然后从金澜体内撤出,又找来纸巾给他好好擦了一通。之后他急于“销毁罪证”,打算将二人昨晚糟蹋过的床单拿去洗一洗,却没想到一出门就遇上了刚刷完牙的秦岁安。 秦岁安近日比较忙,总是早出晚归,行色匆匆;此刻她蓬乱着头发,素着脸,不解地看着洛纬秋,发觉这个通常没什么表情的人此刻竟然看上去有些心虚与不安。 早起的人本就气压低,她皱着眉,动了气:“怎么了?没见过没化妆的女人吗?有必要脸色这么难看吗?”她在心中微叹,好好一小伙,怎么也这么肤浅。 洛纬秋微怔:“……不是,我、我没睡好。” “啊?”秦岁安并不轻易放过,她抱着手,堵在卫生间门口,两只眼像x光似的,将洛纬秋上下扫视了一通,力图把他有几根肋骨都数清,“对了,昨晚你们房间里是什么声音,怎么咣咣咣的?” 糟糕,忘了金澜那床只是最最普通的木板床,经不起折腾。洛纬秋想了想,说:“小猫,晚上不睡,上蹿下跳的。” 秦岁安倒是知道他捡了一只猫的事。“那,你一大清早就洗床单?” 洛纬秋不动声色:“猫尿在床上了。” 锅推得愈发熟练。还在床头的小猫在睡梦中连打了两个喷嚏,它莫名其妙地睁眼四下瞧了瞧,发现那讨人厌的家伙不在床上,于是开心地凑到金澜的枕头上,紧挨着他又睡着了。 而在客厅,秦岁安还想接着盘问下去,洛纬秋“适时”地提醒她:“你是不是快迟到了?”她抬头一看表,顿时五雷轰顶,赶紧回到房内换好衣服,然后风风火火地出门了。 洛纬秋松了口气,悠哉地洗起床单。洗好后他回到房内,发现金澜还缩在被子里,双眼紧闭,看不出是真睡还是装睡。 洛纬秋站在床边,默默看了他一会儿,没有说什么。 然后,他弯腰揪起还在呼呼大睡的小猫,像昨日一样,塞到自己怀里。 ……当然,这个过程中依然经历了一番搏斗。 洛纬秋出门来到附近一家宠物医院,再把猫从怀里掏出来,想要给它做个体检和驱虫。在前台登记的时候,医生问他,小猫叫什么名字。洛纬秋想了想,想起来的路上看到路两旁的银杏树,金色的叶子早已枯萎落尽,光秃秃的。 他说,那就叫银杏吧。 银杏的体检结果还不错,医生交代洛纬秋先带回家养几天,如果一切正常的话可以来打疫苗了。洛纬秋点头,一一记下,然后问医生:“这是公猫还是母猫?” “是小公猫呢。”医生说。 那怪不得这么好色,就知道黏着漂亮的人。洛纬秋想。 紧接着他又说:“那给它做个绝育吧。” “现在还做不了呢,”医生笑了笑,“再过几个月吧。” 一脸不服的银杏缩在新买的宠物航空箱内,像是听懂了似的,但又苦于咬不到,只能不满地冲洛纬秋喵喵叫。 回到家中,刚好把摸索着下床倒水喝的金澜逮了个正着。这次没法以睡着来逃避了,金澜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他身上酸痛,还吻痕遍布,却只字不提昨晚的事,只问道:“去买菜了吗?” 洛纬秋打开航空箱,说:“去宠物医院了,还买了点猫粮猫砂。” “哦,”金澜点点头,“小猫一切正常吗?” “挺健康的,”洛纬秋说:“对了学长,我给他起了个名字……就叫它银杏吧。” “哦?是橘色的?” 洛纬秋有些无语地低头看了一眼地上那位正在舔爪子的小祖宗。 美人隔云端 第83节 纯得不能再纯的中华田园狸花猫,灰色的,有黑色斑纹,只有肚子和爪子是白色的。总之就是和“橘”没有一点关系。 “不是,是灰色的,”洛纬秋为难地挠挠头,“我去医院的路上,看到有银杏树,叶子都落了,就想给它起这个名字。”他表达不清,逻辑混乱,但不妨碍金澜听懂了。 “喵。”小猫轻巧地跃上金澜的膝头,用头去蹭金澜的胳膊,金澜伸手把它抱在怀中,说:“嗯,所以你想要一个活蹦乱跳的银杏对吧。” “……嗯。” 而至于洛纬秋为什么这么在意银杏不银杏的,金澜就拒绝继续思考了。 洛纬秋却不打算再一次放过他。 “学长,我之前做的银杏标本……” “好了,好了,”事态一触即发,金澜有些焦躁地打断他,“我知道,你不要再提了……” “……你为什么那么宝贝?你明明可以扔掉。”洛纬秋这次不依不饶了,固执地再次捅破窗户纸。 “你明明喜欢我的,对吧?”洛纬秋目光炯炯,即使金澜看不到,但他仍能感到有焦灼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不对,你是特别特别喜欢我,对吧?”金澜不说话,洛纬秋就接着问。两个人在一方狭窄的空间内角力。一个垂着眼,默不作声;一个咬着牙,步步紧逼。 看上去,是洛纬秋气势更盛一些,但只有他心中清楚明白,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从来都是由金澜做主的——金澜才是操纵方向盘的那个人,而这辆车到底是继续前行还是坠入深渊,也全凭他做主。洛纬秋在此时此刻生出了点引颈受戮的决心,哪怕金澜真的要车毁人亡,他也由着他。只是,不要轻易把他赶下车。 金澜叹了口气。 “是喜欢过你又怎样呢?洛纬秋,成熟一点,”金澜把郁结在胸口的那口气一点一点地缓缓吐出,格外慢条斯理地说:“可能是你还比较小吧,以后你就会发现,喜欢一个人也算不了什么,你可以今天喜欢我,明天又去喜欢别人,反过来说,我也一样,过去的一些言行,不代表未来如何。” “不一样的,”见金澜又“嫌弃”他年纪小,洛纬秋原本打算镇定的心又不甘起来,他不善言辞,只能想到什么说什么:“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别人,但是我只喜欢你。” “你确定?” 洛纬秋点头,又想起金澜看不到,只能开口努力解释:“就像乔峰只喜欢阿朱一样!”他想起儿时看的金庸小说,忽然来了灵感。他认为,金澜看上去就该是从小到大都乖乖读书的好学生,一定很少接触这些课外书,想辩倒他,只能从他的知识盲区入手。 “……哦,”金澜看上去是被噎了一下,但还是不慌不忙:“你怎么知道你是乔峰,不是韦小宝呢?” 听到这话,洛纬秋着急地说:“我当然不会是韦小宝,我要当就当乔峰,活着的时候只喜欢阿朱,死了也……” “好了好了,”金澜简直觉得自己头大,他再次打断洛纬秋的话:“什么活着死了,拜托你,先去给银杏做点饭。” “……哦。”洛纬秋含怨看了他一眼,闷闷地应了一声,不甘心地走出房门了。 听到他的脚步声远去,金澜却是忍不住笑了一会儿。他想,洛纬秋也太傻,什么要当就当乔峰,乔峰与阿朱是多苦命的一对啊,真是的,郭靖与黄蓉,令狐冲与任盈盈,做哪一对不好? “你说对不对?他是不是很傻?”金澜摸了摸怀中小猫的头,笑得眉目弯弯。 小猫在他怀中躺得舒服,“喵”了一声,似是应承。 然而渐渐地,金澜笑容隐去。他是在想,又怎么能确定他们手中拿的就是郭靖与黄蓉、令狐冲与任盈盈的剧本呢?即使在这些小说角色的世界里,他或许也只能成为倾心郭靖的华筝,单方爱恋一场,最后不过道一声 “愿君善自珍重,福寿无极”;又或者作遁入空门的仪琳,说一句“我今后再也不见令狐师兄啦,我只是每天求观世音菩萨保佑他”。 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金澜向来心思深重,一不小心又沉浸在自己的心绪中,连洛纬秋叫他都没有听到,直到洛纬秋又推门而入,略带担心地问:“学长,我叫了你半天,你没事吧?” 然而他一看到金澜那样魂不守舍的神情,心中就有一种莫名的不祥的预感,他几步走上前,掐了掐金澜的脸,硬把他“叫醒”——洛纬秋仗着昨晚得手了,行为也逐渐大胆起来。 “不要再乱想,”洛纬秋很严肃地说:“你心中有话就来找我说,不准再偷偷想。” “不然,”他继续说:“我见一次亲你一次了。”说着,他强硬地扳过金澜的肩膀,在他唇上重重落下一吻,还报复似的轻咬一口。 金澜根本躲不开,嘴唇像被烫了一下似的,脸也瞬间烧红了。 “你,你怎么亲……”偷偷被亲是一回事,光天化日之下像被调戏一样亲一口是另一回事,金澜一时被吓了一跳。 而洛纬秋,则是理不直气也壮:“怎么?就亲了,亲了又怎样,你不服就亲回来。” 第94章 心乱如麻 ========================= 金澜是讲道理的高手,而面对胡搅蛮缠,只能做一个手足无措的受害者。 可惜很显然,洛纬秋似乎在分离的这几年间偷偷修习了此道,口上占了便宜还不肯罢休,他偏偏得寸进尺,伸手将金澜推倒在床上。金澜怀中的小猫惊叫一声,跳了出去,唯恐自己被这对狗男男伤到。 “你别闹!”金澜哪肯任他为所欲为?腾出手堆在胸前,组成防线,去推洛纬秋的双肩,一下不成就两下,他手腕纤瘦,此刻力气却不小。黑暗间他听到洛纬秋轻笑两声,依旧轻轻松松地握住他一只手腕,向上去解他领口扣子。 金澜真的慌了,晚上胡作非为也就算了,怎么能白日宣淫呢?一只手急忙回防,攥住自己衣领;洛纬秋见此路不通,随即反向而行,一路下行去解金澜腰带了!金澜只好再匆匆撤回手,掰开洛纬秋在自己腰间作乱的手,像守住最后一道防线似地死死提着腰带。而洛纬秋倒不与他纠缠,像在戏弄他一样,不让摸上面就去摸下面,如此反复,然后静待金澜手忙脚乱的反抗。 “还没到晚上呢,”金澜的脸涨红了,说话挟羞带怒:“你别胡闹!” 听到这话,洛纬秋手上动作缓了下来,头反而凑到金澜耳畔,亲了一下他耳垂:“那晚上就可以了?” 金澜拉下脸,试图摆出一些年长者的威严,只可惜此刻脸上红晕犹在,皱着眉头也不过添了几分别扭的可爱,毫无震慑力,“你不要曲解我的意思。” 洛纬秋充耳不闻,手在金澜露出来的肚子上掐了一把,自顾自地点评道:“有点瘦。” 金澜是又气又急。他还记得几年前的洛纬秋,不爱说话,不太会与人相处,但总是极看重他的话,哪是现在这副耍赖的样子? 无论是身还是心,洛纬秋都在步步逼他后退。金澜不知这是幸还是祸,他心如乱麻。在感情的天平来回起伏之间,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他还不想就此束手就擒、放弃抵抗。 “洛纬秋,”金澜动了怒,口气都重了几分:“从今天起,我们必须要界限分明一点。” “怎么界限分明?”洛纬秋停了下来,他整个身子罩在金澜上方,两个人脸挨得极近,说话间,金澜能够感受到有热气拂过额头,而洛纬秋一开口,声音就如同在金澜四周盘旋一般,来来回回,搅得他心中大乱。 “你下过象棋吗?就像楚河汉界那样。”金澜觉得自己很冷静,没有露出一点慌乱的蛛丝马迹,“从今天起,不准挤到我的被子里来,你盖你自己的被子。” 金澜不会知道,他在感情的天平上已是迅速下沉。他无法开口将洛纬秋赶出门,而只是软绵绵地拒绝与他共享一个被窝,真是再鲜明不过的投降标志了。他的冷静他的抗拒他的五花八门的大道理,全是在溃烂的堡垒中伸出的白旗而已。 果然,洛纬秋一点也不怕。 他压在金澜身上,把头埋在金澜脖颈间,嘴唇轻轻擦过,似有若无地亲吻近在咫尺的皮肤。金澜在躲,他也不着急,只是反问:“为什么这样对我?” “我几年前就跟你讲过了,”到了摆事实讲道理的时间,金澜立刻心平气和起来,这是他拿手的活儿:“你实在没有必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们……” “我们不会有好结果?”洛纬秋抢答。 金澜微微一愣,然后点了点头。 洛纬秋慢条斯理:“你怎么知道呢?你是调查了,还是统计了,还是做过什么实验?”他停顿了几秒,在思索,然后才说:“学长,既然你想说服我,总得拿出点真凭实证。你写报告的时候可以省略论据与数据直接写结果吗?更不用说,这所谓的结果纯粹是你个人的臆想而已——为什么要觉得我会后悔走上这条路,为什么要觉得我就无法承受?我是半路出家,怎么了?同性恋这一行有什么准入门槛吗?”洛纬秋想起几年前金澜“教训”他的那段话,心头窜起怨气,话说得又快又急。 金澜没想到他还记得那次离别之时他说的话,沉默了一会儿,坦诚道:“我没有什么真凭实据,我只有经验和见闻,难道不可信吗?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例子。” 不,不对,金澜随即在心中反驳自己。 不是经验和见闻,是恐惧啊,是怕自己沉溺其中将来无法抽身的恐惧。他害怕洛纬秋将来会厌烦疲倦,然后离他而去。 “哦,归纳出的结果吗?”洛纬秋的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他温柔而诚恳:“学长,我没什么口才,说不过你,我只是知道,归纳出的结果很容易被反例推翻的。学长,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做那个反例吧。” “……你把感情当什么了,生活不是你逻辑学考试的草稿纸,证伪的成本太大了。” “我并不是想证伪你的话,”洛纬秋说:“一开始我在想你的那套逻辑,但是我想不通。后来我发现,为什么我一定要想通呢?我有我自己的逻辑,我如果能坚持走完我自己的路,那还不够了不起么?”这是洛纬秋几年间思考的结果,如今他终于能够说出来了,他终于不是那个被金澜一番话就唬在原地不敢动弹的小孩了! 金澜不说话了。两人额头相抵,胸膛相贴,他能够听到洛纬秋呼吸与心跳的声音,还有他身上那股可恶的香味,从过去到现在,这份味道从来没有放弃扰乱他的心神。他此刻看不见,声音与气味便更加嚣张,简直要上蹿下跳,从各个角落向他进攻了。咚咚咚,他听着洛纬秋心跳越来越快,像在耳边擂起小鼓,这让金澜不忿——你的心跳,为什么要一声声敲在我心上?谁给你的权利? 其实金澜明明知道答案。是爱,它从来不问缘由,不讲道理。人常觉得爱是什么如春风细雨般细腻温和的东西,却不知世间没有比这玩意更霸道的了,它就是有这威力,可以让一个人心甘情愿地身不由己。 洛纬秋此刻也在注视着他。纵使再亲密的事都做过了,他也难得以这么近的距离来观察金澜——观察他五官的分布,他皮肤的纹理,他每一次呼吸时的胸腔起伏,他紧张时喉结的滑动。然而他还觉得不够近,最好再近一点,最好能看到金澜的心肝脾肺肾,看到他血液奔腾的方向,看到他那颗心里到底有没有自己才好。 四周静谧,唯有情意在此间脉脉流动。洛纬秋刚刚说了一些貌似很有勇气的话,可那只是色厉内荏罢了,他需要重新积攒一些勇气,再次向金澜表白。 “学长,我……”正待他将要开口时,却没想到赶上了楼外空地有人开始跳广场舞了。嘈杂聒噪的音乐放得非常及时,音质极佳,音量到位,而金澜的床正紧挨着窗户,效果堪称百里挑一。一时间,两人都被排山倒海般的声音震住了,简直像迎面突然被人打了一拳,只能愣在当场。声浪冲击大脑,任是有什么柔情蜜意你侬我侬都冲刷干净了,只剩两个人面面相“觑”。 觑着觑着,两人一同笑了起来。 洛纬秋说:“学长,我喜欢你!” 金澜说:“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洛纬秋说:“我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 金澜说:“我真的听不清!” 两人都无奈,无奈过后再次笑了起来。洛纬秋放松了身体,俯下去,像迷路返家的孩子,紧紧地搂住金澜。有眼泪要流出来了,他一边感到莫名其妙,一边任凭泪一滴滴划过金澜的脖子。金澜迟疑一下,伸手拍了拍洛纬秋的后背。 洛纬秋哭了?刚刚还信心十足似的,转眼就哭了?金澜觉得不可思议,他这是在做梦吗? 当然不是。这不是进入梦境,怎么会有这么嘈杂的、百味陈杂的梦。委屈、心酸、迷茫、欣喜、失而复得。 这是回到人间,梦中没有如此精彩的剧目,这是人间的滋味。 两人就这样抱着,也不知抱了多久。尽管听不到声音,但因为洛纬秋抱得太紧太用力,他那心跳反而如水滴石穿,一下又一下,透过肌肤触感,更加鲜明地传递给了金澜,金澜不敢说话,不敢妄动,只觉得再抱下去,他将要被这不断的搏动活活穿出个洞,将自己一颗怯懦的心袒露于空气中了。 过了好一会儿,大概终于有人去居委会投诉了,窗外的音乐声停了。 “洛纬秋,”金澜问道,“你刚刚说了什么?” 洛纬秋还没反应过来,听到金澜问他,赶紧胡乱擦了擦眼睛,答道:“我说我……”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呢?”突然又有一个声音凭空而出,不大,但更加足以把二人震翻。 秦岁安回来了,而且由于刚刚的噪声,谁也没注意她什么时候进的门,更不知道她在门口观赏多久了。洛纬秋回头,看到她倚在门口,满脸写着“你们真可疑”。 “我,我不小心摔倒了。” “你摔倒了?正好摔金澜身上了?” “……嗯。” 洛纬秋红着脸想从金澜身上起来,手臂撑了两下却没有成功,腰部以下简直像是坠着什么巨石,挪一下都困难。 他竟然,腿麻了。 —————————— 小剧场《洛纬秋的一天》 5:30 被猫踩醒,起床喂猫 5:45 洗漱 6:00 骑自行车出门买菜 8:00 回到家中,叫醒金澜,一同吃早饭 8:45 目送秦岁安一边慌慌张张说“哎哟卧槽来不及了”一边往嘴里塞包子然后出门 8:46 打扫卫生,洗衣服 9:30 猫尿在他鞋里,于是接着刷鞋 9:40 一边看着乱尿的小混蛋躺在金澜怀里呼呼大睡一边刷鞋,心中有些苦涩 10:00 给金澜放新闻,顺便猛弹小猫屁股 美人隔云端 第84节 10:30 准备做饭前,在网上搜索“什么菜有营养”、“怎么给病人补营养” 11:00 开始做饭 12:00 喂猫,吃饭 1:00 帮金澜洗澡 2:00 刷碗,金澜去午睡 2:30 上床偷亲睡着的金澜 4:30 叫醒金澜,给他读报纸 5:00 发现小猫在纸箱里睡着了,为报一鞋之仇,偷走小猫最爱的一个毛线球 5:05 被猫挠了 5:30 开始做晚饭 6:30 吃饭 7:00 秦岁安回家看到晚饭,惊呼“今天怎么又喝鱼汤啊你给金澜催奶吗” 7:30 刷碗 8:00 听秦岁安抱怨一天的工作,其实并听不懂也懒得听,只是在她说“你觉得我说得对吗”时负责点头 9:00 洗澡 9:30 陪金澜说话,有时两人一起听一些相声/脱口秀/有声读物 10:30 关灯睡觉 11:00小猫屡次试图上床钻金澜被窝,非常影响夫夫夜生活,拎着后颈拿下去 11:30 小猫非常固执屡败屡战,只能放任,两个人夹着一条猫睡着了 (附注:热水器年头已久,烧的热水温度不算太高,为防金澜受凉感冒,洛纬秋只允许他在中午洗澡) 第95章 捉襟见肘 ========================= 金澜听到秦岁安回来了,也急急忙忙坐起,猛一抬头,“duang”地一声闷响,额头直直地磕在洛纬秋下巴上,二人顿时疼得眼冒金星,一个捂着嘴,一个捂着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秦岁安:“……”真是两个活宝。她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出去了,边走还边说:“你再不去看看,猫都把你买的鱼啃光啦!” 这可是大事。洛纬秋顿时从床上弹起,腿还麻着,那也得一步步扶着墙向外挪。好不容易挪到厨房,一看,好家伙,这小东西可真是有志气,新买的大鲤鱼比它还长好半截,只见它咬住鱼尾,四只小爪按在地板上借力,玩命似地向后拖,嘴中还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猫毛直耸,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用力,试图把鱼拖到安全的地方独自品尝。 洛纬秋无奈,真是一会儿没看住,差点被它得逞了。他弯下腰,捏着银杏后颈肉把它提起来。银杏一边在半空中扑腾着小腿一边不甘心地喵喵叫,仿佛在说“凭本事抓到的鱼为什么不让我吃”。 最后,洛纬秋还是把它咬过的鱼尾切下来,单独煮给它吃了。 吃饭的时候,洛纬秋还是坚持由他来喂金澜。往日里秦岁安极少与他们同桌吃饭,要么是她起得晚,要么是她回来时二人已经吃好了,因此对于一个大男人给另一个大男人喂饭一事,尽管见过,却还不能习惯。 “我说,”她皱皱眉,眼睁睁看着洛纬秋一勺一勺地喂给金澜,而金澜仿佛已经习惯:“有必要吗……坐月子都不带这样的。” 金澜似是感受到她视线,有些不自在:“其实我自己也能吃的。” 洛纬秋平静地解释:“跟坐月子是两码事,学长看不到。”他说着,还拿眼睛去瞟秦岁安,有几分不满。 秦岁安被他盯得背上发毛,“好好好,我,我吃饱了,先走了!”她胡乱夹了些菜到自己碗中,捧着碗就要回房去。才起身,她又停住,扭头问洛纬秋:“是你在门口抽烟吗?” “什么?” “门口地上落了好些烟灰,”秦岁安一边回忆一边说:“我还以为是你抽的。” 洛纬秋摇摇头:“我好多年不抽烟了。” “哦,不是你。”不是洛纬秋,她若有所思。在她进楼道时,恰好与一个高个男人擦肩而过,现在想想,越发觉得那人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到底在哪儿见过呢?她一时想不起来,但这毕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想不到就算了。她转身回房,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 洛纬秋给金澜喂完饭自己才会吃,他总是吃得很快,没几下就全解决了。洗了碗,他对金澜说:“学长,下午我们该去医院了。”按照医嘱,金澜要定期去医院接受静脉注射治疗。 金澜点点头。 到了下午,洛纬秋还是如往常那样帮金澜穿好衣服,出门之后才发觉天上灰云漠漠,一派阴沉,没走两步竟开始飘小雪粒,路过的风都添了凛冽。洛纬秋担心雪真的下起来后地上湿滑,干脆蹲下来,说:“学长,我背你。” 金澜站在原地,不动,皱着眉,即使闭着眼也能看出面色迟疑。 “学长,”洛纬秋扭头去看他,“来。” 金澜还是不动。他知道自己这行为大概可以算作耍性子、耽误事,头微微偏向一侧低着,许久未剪的刘海几乎快遮过额头,双眼闭着,眼睫颤动,两手揣在外套口袋里,指甲掐着指腹。 “让别人看见不好。” “你都看不见别人,还管别人看你?”洛纬秋很有耐心:“学长,下雪了,等会路就不好走了,我背你,我们走快一点,早点到医院早点回来。” 话说得入情入理,金澜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他慢慢蹲下来,向前摸到洛纬秋的背。洛纬秋的手向后拽住他的胳膊,一下就把人拽到自己背上。沉闷的一下,背上感受到熨帖的暖意,是金澜的胸口撞过来了,二人前胸贴后背,金澜的头牢牢地贴在洛纬秋颈侧。 他不用刻意去靠近,就能感受到那近在咫尺的温度与呼吸。 走了两步,风刮起来了,洛纬秋停下,伸手向后摸索着给金澜戴好外套帽子,然后继续走。 他说:“学长,要是冷的话,你就低下头。” 他感觉金澜好像点了点头,才放下心来。 又走了一段路,洛纬秋听到金澜说:“我总是让你背着。” “嗯。” “……我不喜欢这样,好像显得我很没用。” “我能背得动你,不是一件好事吗?” 过了一会儿,洛纬秋像是终于打好了腹稿,以一种平稳的语调读出了心中的话:“学长,我现在背得动你,将来也一定可以。未来有多难的坎,我背着你过去吧。” 话说出口,才发现其实并没有那么难。洛纬秋笑了笑,继续说:“等你病好了,换你来背我,我求之不得。总之我不离开你,你,和我,我们两个人,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奇怪,他现在说话倒是越发顺畅了,有些事有些话,以前不曾说清的,如今还能一一说清楚,难得。洛纬秋抬头望天,目力所及处尽是铅灰密云,四周人影行色匆匆,不是轻松的景色,可他心中却无比畅快,无论过程再曲折,他觉得他是幸运的。 他一扭头,嘴唇擦过金澜脸颊。他故意的。 默默听他说完这些话,金澜没有开口。雪粒悠悠落在额头上,像清凉的吻,须臾又不见,化作水渗入皮肤肌理,片刻又被热度蒸干;他们二人相处、分离的时光,这数年岁月,也像是下在某处的一场雪,雪过无痕,就算金澜自己回想这些年,都觉得一切更像一场不太真切的梦。 唯独眼下此时此刻,他双臂环着的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 “你口才哪里不好了?明明很会说话啊。”金澜闷闷地说。 两人的角色一时间颠倒了,现在是轮到金澜说不出话。 “是吗?”洛纬秋笑了,张嘴间呼出的白气盘旋而上,瞬间消散了。 两人从医院出来后,天还是那般阴沉深重,像浸满水的抹布,又像积怨已久的臭脸,却无预想中的大雪。人疑心风雪欲来,早早做好准备,它偏偏就不来。 洛纬秋看到这天色,怔了怔,却还是厚着脸皮,回头和不知情的金澜说:“学长,下雪了,还是我背你吧。” 金澜这回没有犹疑什么——来时就是让人背着来的,走时又有什么可矫情的? 两张脸微微偎在一起,鬓角相碰,发丝纠缠。洛纬秋发质硬,又剃得短,不能说是不扎手,可金澜还是心甘情愿地让那硬茬子似的小刺在脸上来回地蹭。走了一段路,金澜脸上触到什么凉又硬的东西,是洛纬秋冻红的耳朵。“耳朵冷吗?” “还好。” “我给你暖暖。”金澜抬手,想帮洛纬秋捂上,可他一双手在初冬寒风中晃荡久了,怎么会不冷?金澜想了想,将脸颊贴过去了,贴到洛纬秋的耳畔。他一直低着头,埋首于洛纬秋颈肩衣领处,双颊甚至焐出了暖意。 “还冷吗?”金澜一张嘴,丝丝热气从口而出,洛纬秋耳朵敏感,顿时一股难明的痒意从脚底板窜到头盖骨,上上下下几处关节都酥得不轻。 “不了……”洛纬秋脸红了,小声说。他不敢多说话,怕金澜又开口说什么。 明明上午还压着他胡闹,可是洛纬秋此刻发现,他在金澜面前,本质上仍是那年那个乖张不知礼的学弟而已。游刃有余或者胸有成竹是岁月的赠品,他并没有脱胎换骨或者洗髓重生。 金澜没察觉什么异样,“那就好。” “学长,我们能不能先不回去?我带你散散步。”到了家中,他就没有理由再这样贴着金澜了。 “不是下雪了?” “不走远,就是学校南边那个公园,十分钟就回来了。” 金澜只当他是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嗯。” 洛纬秋带金澜来到附近的公园,天凉了,园内人不多,景也萧瑟。这里洛纬秋也是来过的,在市内很有名,以有山有水著称。他隐约记得春夏时园内处处绿意,风也含情,水也脉脉,四周都是勃勃生气。哪里像今天,虽然园中溪水还未上冻,但水流只像凝滞住了,死气沉沉,再搭上那个灰不拉叽的小山包,一堆残山剩水,实在没什么可看。其实据说这里秋有红枫,冬有腊梅,只是他们来的不巧,正赶上青黄不接的空档。 洛纬秋找到一处干净的长椅,拉着金澜坐下。金澜今天精神不错,微笑着说这个公园去年刚修过,漂亮极了,问洛纬秋现在叶子落了没。 洛纬秋忽然又一次理解了,失明意味着什么。 “……落了些,”他硬着头皮,以笨拙言语美饰着眼前世界:“还没落完,红的黄的都有。” “怎么可能红的黄的都有?” “枫叶还没落完,梧桐黄了。” “哦,嗯,可惜。还有呢?” “还有,水里还有小鱼。” 金澜轻轻笑了笑:“可惜我看不到,再过几天恐怕就没有了。” 金澜很平静地闭着眼,神态安宁。洛纬秋坐在他身侧,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还有,家长牵着小孩……有小孩还在滑冰,有的还拎着小灯笼,挺好看的。” 洛纬秋不擅长这个,编瞎话编得捉襟见肘,他只能不停回忆,回忆曾经看到过的一切美好的温馨的点滴,在此刻讲给身旁这个失明的人听。 “公园里还挂了一些横幅,彩带,展板,气球,可能最近有什么活动吧。” “有什么活动要大冷天露天开?”金澜笑了,但他不会起疑:“跟学校社团活动似的。” 真有小孩从他们二人身旁经过,好奇多看了两眼,发现其中一个男的好半天都不睁眼,也不像是睡着了,难道是……小孩调皮,到底没忍住,伸手过去在金澜面前晃了晃,想试一试他是不是真瞎。 洛纬秋一眼扫过去,含凶带煞,十分不好惹,直接把人瞪跑了。 “学长,我们回家去。”洛纬秋反倒是坐不住了。先前他还安慰金澜“你都看不见别人,还管别人看你”,如今发现这话倒不能说是不对,只不过因为他还能看到,所以心碎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心碎的人只能回家。 金澜发现,一直到晚上睡觉时,洛纬秋都显得闷闷不乐,说话也只是只言片语,提不起精神的样子。金澜在心中暗暗诧异:白天还挺厉害的,说一句能回三句,像变身了似的,怎么回来就蔫了? 在床上,金澜主动伸手摸了摸洛纬秋的额头,“没发烧呀?” 洛纬秋不接话,上去把金澜抱住,头深深埋在他肩上,一边嗅着他身上的味道一边慢吞吞地说:“我白天说,有什么困难,我可以背着你过去。” “……嗯。”突然提这个干什么?口气还这么沮丧,难道是后悔了?金澜很没出息地不安起来。 美人隔云端 第85节 “我……不会说话,说话不经考虑,我只觉得有我在,哪管你是瞎了还是瘸了,我都能照顾好你,学长,我太自私了。”洛纬秋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说:“我宁愿你以后再也不见我,也希望你能好起来。我宁愿我们不在一起,也希望你健康平安。” 这一句话尾音未断,下一句已经溢出了哭腔:“只要你健康就好。”别的他什么都不求了。 第96章 如坠云端 ========================= 金澜在床上只穿了一件长袖家居服,算是睡衣;洛纬秋抱着他,手臂在他后背收紧,手掌还能摸到金澜背上那薄而窄的肩胛。金澜最近又瘦了些,那骨头摸在手里,像一把未开刃的刀,割在洛纬秋心头。 金澜颈间还有股好闻的味道,不是什么香味,只是叫人迷恋。这味道幽幽,像从极远处飘来,大约是故乡和童年的味道,洛纬秋无言地闻着,突然想哭。 从前没发觉自己是这么爱掉泪的人。 感受到洛纬秋的异样,金澜忽然也心痛起来。不过这心痛与自己的处境无关,他纯粹是因洛纬秋的痛苦而痛苦。至于加诸于自己身上的病痛,此刻倒显得没那么重要。 “有人这么脆弱呀,”金澜下意识地收了收胳膊,也把洛纬秋圈在怀中,“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洛纬秋继续抱紧他:“可是你看不到了。” 金澜摸了摸他的头:“都是暂时的。” 洛纬秋不说话了。他的头越沉越低,直至把脸贴在金澜胸口,闭上眼睛听着金澜规律而有力的心跳。 “学长,可以把我的眼睛换给你吗?” “什么?”金澜没听懂。 “你如果真的失明了,我就把我的眼睛换给你。” 金澜心头一热,他感动,又觉得好笑:“这种不可再生的器官,是不允许活体捐献的,再说了,也没到那地步。” “行啦,”他揉了揉洛纬秋的头发,想把他扶起来:“不要再撒娇了。”一语道破洛纬秋如此举动的本质。 洛纬秋就不起来,像被抽掉了骨头似的,软绵绵地伏在金澜肩上,一双手在金澜后背不停摩挲,却毫无情色意味,摩挲的本质是寻找和确认,他只是不安,须得以行动来使自己安心——还好,金澜还在他怀里。 还好,他们尚未分离。 金澜推了他两下,没推动,无奈地评价:“越来越像小孩子了!我还是个病人呢……”他主动搬出这层身份,以此为威胁与震慑。 果不其然,洛纬秋虽身子没动,但却微微抬头,问:“你不舒服吗?” 北方的冬季刚刚降临,与春日气温有升有降的反复不同,所有人都明白,到了这时候,日子只会一天天冷下去了;至于春暖花开,那是第二年的事了,人们对遥远的温暖不抱期望、不作幻想。而房内刚刚开始供暖,稍不注意还是会手脚冰凉。 洛纬秋几乎是本能地去攫取近在咫尺的热度。 金澜尚不算瘦得凄楚的体型,然而洛纬秋一寸一寸摸上去,还是能清晰感受到他那皮肉下每一块骨骼的分布与走向。就这样一个人,摸上去抱上去绝对称不上多么舒适的体验。金澜能提供给洛纬秋什么呢?说到底,不过只有一些温度与味道。 微不足道的暖意,以及令人怀旧的气味。 而反过来讲,被一个沉甸甸的大男人压在身上,也绝不是什么美妙的感受。金澜身子晃了晃,还是勉力撑住了,没倒在被子上,“我……” “……没有不舒服。” 没有不舒服。没有推开。没有拒绝。当一个人浸在黑暗河流中时,谁能狠心到拿走他唯一可依仗的浮木?金澜也没有自杀的勇气,他做不到对自己这么狠。 洛纬秋于是放下心来,又嚣张地偏过头,在那块雪似的颈间肌肤上缀上一吻。轻轻的一下而已,金澜却像被抽光了气力,忽然感觉身上一松,就直直地倒在一团柔软棉被中了。 洛纬秋也随他倒下,依旧霸道地压在他身上。他不说话,也不做别的什么,只是偶尔在金澜颈侧闻一闻,或是吻一吻,像某种忠心耿耿的大型动物。 “你说的,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金澜缓缓开口。 “我会背着你过去,我陪你面对。”洛纬秋停顿了一下,这短暂的空白令金澜心跳加速,“如果你真的没有我会更好更开心的话,我……学长,你来选择,这是你自己的人生。” 金澜听到他说:“我想要的,只是你健康平安。” 金澜始终没有再挣扎。曾经的视力能提供给他什么?安全感、便利性、作为一个健全人而健全生活下去的底气。现如今他怀中有了一棵浮木,在一团虚无中徜徉与游荡,他看不到也不害怕,因为他有所依。 尽管洛纬秋替代不了他的眼睛,尽管也许第二天起床时他会再次不安,但起码……此时此刻,让他多一点直面与拥抱的勇气吧。金澜如此在心中祈祷着。 他抬起手,捋了捋洛纬秋的头发,那一根根小刺在指缝间滑过,“洛纬秋,我困了。” 洛纬秋拉过被子,盖在二人身上,然后又扑过来抱着金澜,手臂反而比刚刚更紧,“嗯,睡吧。” “你这样我怎么睡?”金澜发觉自己简直是被套上了一件脱不掉的救生衣。 “这样也能睡的。”洛纬秋胡搅蛮缠。 “撒娇不是好习惯。”金老师板起脸来,试图教育他。 坏学生洛纬秋毫不在意:“看来你还不是很困,那我们……” 金澜吓得赶紧睡了。 洛纬秋却始终在想他刚刚对金澜的承诺,如若按照本心,他应该说“不管你要不要我,我都缠着你”,或者“你可不能不要我,不然我怎么办”;至于什么“你来选择”,什么“我想要的只是你健康平安”,说着酷,听起来也酷,可他心中却是一秒不停地挣扎与煎熬,甚至在刚刚说出口后还有些后悔。就干脆死缠烂打吧!金澜这个温吞的性子,只要装得足够可怜,他是狠不下心的,更何况他现在这个状况,又有什么狠心的底气? 诸多念头在他脑中盘旋纠缠,心中乱糟糟的。猫被秦岁安抱去玩了,灯已关了,洛纬秋借着月色打量怀中这个人的睡颜,真是好看,真是漂亮,明明和一个健全人没有什么不同,明明他就该好好地、正常地生活才对。 他的学长是个好人,凭什么要承受这么多?这个无人回答的问题使洛纬秋的心钝痛起来,他难过地低下头,在金澜怀中蹭了蹭。 “你健康就好,”洛纬秋小声说:“至于我……无所谓的。” 所谓爱,只不过让一个人心甘情愿地身不由己。 帅不过三秒的洛纬秋惴惴不安地睡去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金澜迷迷糊糊地醒来,他感觉周身一直很温暖,只是因为被人抱了一夜,睡姿别扭,因此有些腰酸,他轻轻侧了侧身,想换一个着力点,却不知碰到了什么,身后的洛纬秋在睡梦中发出一声闷哼。 (略) 过了十几分钟,洛纬秋终于醒来,当即发现怎么自己脱着裤子,还蹭得到处都是。而金澜阖着眼睛,看上去还在睡,对一切都不知情。 洛纬秋没有疑心金澜做了什么,还以为自己在睡梦中没忍住,脱了裤子自己解决了。他红着脸又拿来纸巾,将金澜身上擦干净,再次撤下床单,打算趁所有人都没起床时消灭证据。 然而这次刚一出门,又碰上了早起正在洗漱的秦岁安。她还没睡醒,迷迷糊糊看着洛纬秋一脸心虚地抱着床单。 她大为震惊,还以为自己掉入什么时空陷阱的无限循环中——怎么每天早上都能遇到来洗床单的洛纬秋? 第97章 我的金澜 ========================= 在金澜养病期间,秦岁安与洛纬秋并没有什么太大的矛盾,只是秦岁安依旧不能习惯吃饭时他给金澜一勺一勺喂饭。而洛纬秋在这件事上也是毫不让步,每次秦岁安试图对他们指指点点时,他就面无表情地说:“不习惯的话还是看得少了,以后多看几次就好了。” 秦岁安难得地说不出话,差点内伤。金澜在一旁不言不语,心里却对看不成秦岁安这时的脸色而倍感遗憾。 但秦岁安哪里能轻易让金澜置身事外,每次挨怼都要扯过他,垂首作泫然欲泣状:“姓金的!你就这么让他欺负我?明明是我先认识你的……” 金澜硬着头皮:“说实话,还真是他先认识我的……” 洛纬秋冷哼一声,先把人拽到身后,像护食的老母鸡:“不管谁先来的,反正现在学长是我的了。” 金澜头都大了:“你们都把戏收一收好么……” 而对于三人之外的新成员,小银杏才来了几天,就比原来胖了一圈。但能吃能睡并不是银杏最大的优点,最难能可贵的是它极其护主,且极其看不惯洛纬秋。就洛纬秋的亲身体会来说,这小混蛋咬人也比原来更疼了。 人与人讲究个投缘,人与猫未尝不是。也许因为不准他上床争宠还弹它屁股,一来二去银杏便记恨上洛纬秋了。吃饱喝足后,它总是只露出半个脸,躲在暗处观察四周,每当见到洛纬秋窝在房间里对金澜搂搂抱抱甚至还试图亲热一番,它便会像只小老虎一样甩着尾巴急吼吼奔来,一头撞在洛纬秋腰上,然后四爪并用,对着洛纬秋胳膊就是一通撕咬。 有那么一两次,洛纬秋差点闪到腰。 ……都怪金澜说什么“不能耽误孩子学习”,让洛纬秋给它放《动物世界》。洛纬秋决定以后只给银杏看《猫和老鼠》,让它学习一下猫外有天,做猫不可太猖狂。 而在金澜面前,银杏又变成了一只温顺乖巧讨喜的小猫咪。金澜疼它,找来一些旧毛线缠成团,拿给它玩。银杏从来不自己玩,它通人性,知道金澜躺在床上难免无聊寂寞,便回回叼着线团上床,将线团放在金澜手心里,缠着金澜陪它玩。金澜将线团轻轻推开,它再用肉垫拨回来;玩累了,就四爪朝天地躺在金澜臂弯内呼呼大睡,这幅场景堪称父慈子孝。 唯独在一旁铲猫砂的洛纬秋形单影只,看着颇为心酸。他只能在心中暗暗发誓,等这小子再长大点就择一黄道吉日带它去绝育,以报今日之仇。 “学长,它挠我。”其实洛纬秋不是没有告过状,试图让金澜替自己主持公道。 “它还是个小猫,还不懂事嘛。”金澜仍旧一脸慈爱,银杏在他怀里呼噜呼噜,还伸着粉色肉垫踩奶。 “不能挠人哦,知不知道?”金澜轻轻捏了下小猫爪子。 “喵——”银杏绵软又娇气地叫了一声。 “你看,它说它知道了。”金澜抬头,脸上有笑意。 洛纬秋:“……”它知道个屁。 站在一旁看热闹的秦岁安对此点评道:“太惯着了,哎,还好金澜没法生,不然肯定溺爱孩子。” 而洛纬秋听着她这话,不知心里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竟然一个人默默脸红了。 小混蛋一时半会转不了性,金澜的溺爱也成定局,洛纬秋只能另辟蹊径,斥巨资买了一个多层豪华猫抓板放在客厅,诱银杏前去玩耍,趁它不注意的间隙,才能亲两口金澜。 三人一猫,日子这样过着,谈不上热闹但也不寂寞。短短数日,洛纬秋差点就以为这是一辈子了。 可惜时光不是一成不变。 也幸好,时光不是一成不变。 金澜的眼睛在做过几次注射后有了很大改善,先是感光度开始变化,能够感受到外界的光线变化,而后能够看到一些模糊的人影。 当金澜告诉洛纬秋视力的起色后,洛纬秋当即带他去医院做了一次复查。到了医院,医生检查后说金澜治疗效果很不错,照这样下去,受损的视力应该可以慢慢恢复如初。 “太好了,学长,真是太好了。”在从医院出来,回家的路上,洛纬秋这样对坐在后座上的金澜说。他是发自内心的欣喜,他太开心了,他的学长要康复了!他一边这样想,一边将脚下车子蹬得飞快。 “好了,好了,骑慢点。”金澜也很高兴,但他镇静惯了,到了这时候也不露于色。只不过路过的风知他心中畅快,帮他将双颊染上薄红。 金澜坐在后座,双手扶着洛纬秋的腰,在风中,在阳光下,他微微抬起头睁开眼,虚空之中是跃动的光斑和边缘模糊的光晕,这令他想起无意中翻阅过的乐谱,那上面的音符也像这样上下起落。他不通乐理,只觉得天地间有风和光,足以奏出一曲畅快的歌。 金澜的兴奋并没有维持太久,毕竟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情况不算严重,视力受损只是暂时的,只要不出什么意外,或只要不算特别倒霉,总能一天天逐渐恢复。他需要治疗的过程,而痊愈算是一个必然的结果,他懂的。而洛纬秋直到晚上还开心得像个小孩,他把小猫关在客厅,自己却隔一会儿就要来骚扰金澜,搂着他,非要金澜睁眼看看他,问金澜眼中的他有没有比十分钟前更清晰一点。 一开始,金澜不想让他失望,便哄他,说有有有你最清晰了。 洛纬秋哪有那么好骗,不依不饶地让金澜详细描述一下他。 “详细描述,你……?”金澜被洛纬秋搂得喘不过来气,眯着眼睛躺在床上,在一片模糊中凭记忆想象着这个与自己相隔不到咫尺的人:“嗯,黑头发,高鼻梁,很帅……” “学长,你敷衍我。” “……没有……好吧,你别闹了,哪能恢复得这么快,要有过程的嘛。” 洛纬秋不言不语,他轻轻抚过金澜鬓角,万分柔情地一一吻上去,在途径眉目时,嘴唇停留摩挲片刻,像对待珍视的宝物。 “嗯?”他不说话,金澜难免不安,怕他失望,怕他伤心,更怕他不理自己。 洛纬秋依旧不吭声,却突然埋首下去,舌头挑开金澜唇瓣,长驱直入与金澜的舌尖相勾连。没有掠夺与侵略的意味,一切动作都比往日在床上时放缓许多,两片舌缠绵着温存着。洛纬秋舔得入迷入痴,金澜亦情不自禁,随着他的节奏献祭自我,然后唯有坐以待毙,等待自己于情意中绽放。 就算盛开过后立刻萎谢,他不怕。 美人隔云端 第86节 可洛纬秋没有下一步举动,他很快撤出,在上方继续细细观察着金澜,“学长,不叫你学长好不好。” 金澜一怔,旋即笑道:“好啊,你想叫我什么?” “金澜,”洛纬秋喃喃,仿佛这两个字在齿间多停留会便能永远留住似的:“金澜,太好了,你太棒了。” “说什么傻话,这是现代医学的功劳,我只是负责每天睡觉而已。” 洛纬秋不依不饶:“太棒了,我的金澜,真的太棒了。” 他俯下身子,把金澜圈紧:“你战胜了疾病,真好。” 他像夸小孩似的夸金澜,金澜身上心中都被暖意包裹,很受用。镇静外表下埋藏在心底的那分喜悦逐渐被人挑起,浮上面来:“嗯。”他不推托,他在卧室那盏小灯下笑得眉眼弯弯,唇角勾起,表情恬淡又适意,像沐浴在真正的阳光下,像呼吸在永不褪色的春天里。 两个人就这般温存了一会儿,金澜便感到洛纬秋身上某处慢慢硬了起来。然而在他察觉到的同时,洛纬秋便轻轻起身,没有如往常那样继续压着金澜胡作非为,只低头亲了亲他额头,然后说了句“我去洗澡”便离开房间。 清心寡欲了?要当和尚了?金澜在心中嘀咕。 浴室里,洛纬秋却没有洗澡,他只是打开凉水,不管不顾地冲了一通。抬头,洗脸池上方的镜子里有一个面无表情的人。冷静下来了。 学长迟早有一天是会完全康复的,太好了,可是康复过后呢?他该去哪里呢?洛纬秋回答不上来,湿漉漉的头发还在向下滴水,一下又一下,打在脚下瓷砖上。 康复后的金澜不再需要他,这是肯定的,会把他赶走吧?想到这一层,洛纬秋不可避免地难过起来。 洛纬秋知道金澜不乐意总是被背,但又不想让他坐公交受别人打量,于是买了一辆自行车,打算以后骑车载他去复诊。 如今看来,才买的车,这就没用了。他开始胡思乱想起来。跟学长装可怜吧,就说自己无处可去——开玩笑,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过去几年在做什么?那怎么办?死缠着?但学长是真的能狠的下心,又不是没有见识过。 哎,如果……学长的眼睛好不了就好了。这念头一起,洛纬秋便被自己吓了一跳,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洛纬秋摇摇头,毫不迟疑地抬手给了自己一耳光。再看看镜子里的那个人,苍白,自私,狭窄。 算了,还不如自己识趣点。洛纬秋烦躁地抓扯自己的头发,在原地做困兽之斗,他甚至拿起手机,心烦意乱地查阅离开的车票。 大不了就回山上去。 回到房内,洛纬秋关上灯,在金澜身旁躺下,若无其事地照旧揽着他睡。 “怎么了?”金澜不知道洛纬秋那些敏感的小情绪,但他隐隐觉得洛纬秋有些不对劲,“不舒服?” “没有。”洛纬秋凑过来,亲了亲他耳垂,“学长,我是真的替你开心。” 过了一会儿,他像下定决心似的,又重复道:“只要你健康平安、开开心心,其实其他的都不重要。” 医生的预测很准确,不到一星期,金澜的视力便恢复了大半,只是有时候还是会有些模糊,要多休息。 这一天来了,那么金澜开口请洛纬秋离开也近在咫尺。正当洛纬秋等着最后通牒之时,金澜忽然得到消息—— 带了他整个本硕博时期的老师,老邹,要退休了。 第98章 无情的风 ========================= 金澜知道这事,其实全凭偶然。 金澜的眼睛尚未痊愈时,洛纬秋不肯给他手机,更不许别人拿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去麻烦他、打扰他。在那段时间里,洛纬秋竟像一个秘书似的,先帮金澜拦截下所有电话,过滤出重要的事,然后才会转达给金澜。 后来金澜的眼睛大有起色,半是强硬半是哄骗地把自己的手机拿了回来。他自己接到的第一个电话,其实来自一个并没有深交过的研究生师弟。 而师弟能够拨通这个电话,也是全凭偶然。实验进行到中期听到指导老师要跑路的消息,岂能不急?然而问左问右,问了一圈人,大家似乎都对此事讳莫如深,不愿多提似的。又过了几日有确定消息传出,在这个实验比天大的关口,几个一直被蒙在鼓里的研究生是又气又急,然而老邹一向御下严苛,即使他退居二线已是板上钉钉,学生们还是不敢轻易造次,“兴师问罪”更是想都不敢想。然而直接去问系里也非良策,于是有人出了主意——问问金师兄啊。 不只是同门,无论门里门外的人,只要眼未瞎耳未聋,都知道金澜是老邹嫡系中的嫡系,这么重大的消息,他应该早就收到风声,甚至此刻已经在做下一步打算了。有人揣测,老邹的退休归退休,对于他这几个命根子似的好学生,还是不会轻易放手的。退休也可以继续指导,这并非没有先例。 或者,即使不由他继续指导,老邹也会为他的宝贝徒弟择好光明道,搭好通天梯。 不过,就算有区别对待,师门中绝大多数人对金澜却是毫无意见。这也很好理解,金澜性情温和不争,待人友善;或许好人不算什么,更要命的是好人有能力,他在几年里帮过不少人各种大大小小的忙,背过锅救过场,在团队中堪称口碑担当。于是几个学生一商量,决定在找老邹与系里之前,先打电话给金澜,探探他的口风。 然而打电话的这位师弟平素与金澜也没有过多深的交流,因此在开场之初,不好单刀直入,只能颇为含蓄地抱怨了一堆学习没人指导、进度严重滞后之类的话。金澜不解其意,只当他是学习苦闷,专程致电来吐苦水,因此耐心又宽和地安慰了他一通。金澜熟知老邹脾性,以为他是近日心情不好,或是又被哪个学生气到了,又或是身体状况不佳,因此疏于对学生的关心与监督。 “邹老师嘛,”他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所以只轻描淡写说:“就是这个样子的,你不要着急,习惯就好。” 他如此口吻,师弟便更以为他找好了后路,才能不忙不慌,心中一时憋闷不平,干脆开门见山了:“我们怎么能习惯?我们又不能像师兄这样,随时能掌握最新消息,哦,还有,不知道师兄接下来是到哪个老师门下高就了?不知道到时候我们还能不能算师兄弟?我还能不能叫一声师兄?” 金澜一愣。再想说话时,师弟已经挂了电话,耳畔徒留阵阵电子忙音。 他想了想师弟最后的话,觉得这事蹊跷,本想将电话回拨过去问清楚,但考虑了一会儿,转而给其他的博士生打了电话。然而对方一听他的声音,便百般回避问题,或者找各种理由挂电话,始终不肯正面回答。 金澜听来听去,发觉他们吐露出的那些零碎的只言片语都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你现在身体不好,还是以健康为重,学校里的事不要插手。 金澜折腾了一圈儿,眼前的迷雾却没有被驱散半分,还愈发深重起来。他在房内坐了一会儿,再次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人的电话。 是付小芸。 不知怎么,他就是有一种直觉:付小芸不会骗他,也不会不敢告诉他事实。 付小芸很爽快地接了。 “没想到你会给我打电话,”她在电话那头笑得爽朗,声音在半空飘荡:“嗯,不过呢,让我猜猜,是不是有求于我?” 自付小芸毕业留校任职后,二人虽仍在同一院系,但联系依旧寥寥,至多偶然碰上时问候一下。然而此时此刻,听着她的声音,金澜还是可以瞬间想象得出她在某一处笑意明媚的样子。她就是这样令人印象深刻的女人。 金澜不否认,不避讳,不拐弯抹角:“师姐,邹老师最近怎么了?” 像是没有料到他的问题,女人那端出现了小小的一瞬静默。 沉默不是她的主场。付小芸很快扭转局面,反应过来:“你不知道?” 愈是这样的回答愈令人不安,“不知道,”金澜静静说:“没有人通知我。” 付小芸不再笑了,声音像沾了水的羽毛,一时竟从半空中缓缓沉了下来,可语速不减:“是这样,邹老师退休了。”以她的人缘与交际面,对于学校里的事,无论是否与己相关,她总是知道些的。既然知道,那便要说,她说得爽快,没有卖关子,也没有推脱搪塞,像是没有一丁点委婉道来的必要。她丝毫不必考虑金澜此时的心情。 金澜的第一反应当然是困惑,他不过请了一段时间病假,世界好像颠倒了,“可是我记得,邹老师没有退休的计划。” 付小芸的话如此果断直接,不见“可能”“或许”“好像”这种词的一点身影,便可以明白这事多半是板上钉钉,无可更改了。金澜相信她的可靠与权威,不想质疑她。 在那一瞬间,他只是……忍不住质疑整个世界。 付小芸顿了顿,又说:“邹老师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即使是突然产生的想法也有可能。” 金澜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引得银杏一阵探头:“可是老师他还不想退啊!” 付小芸还是那般冷静,“你怎么知道他不想呢?” “我就是知道啊!”霎时间金澜猛地站起来,他重重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把头发,终于抑制不住地急躁起来,“师姐,我真的知道。你……不信我吗?” 这个问题提得滑稽且没有意义。他的笃定毫无用处。即使付小芸相信他又能如何?木已成舟,事情不会有什么改变。他心底也有一个声音如清水,絮絮地让他接受现实,然而一碰上胸腔内的怒火便被炙烤成水汽。水汽攀上他的眼眶,总是黑白分明的眼睛像被雾裹住,一时间不再分明了。 金澜忍住了。 这么多年以来,他如此失态的情形大概屈指可数。大概很少有人注意,他们的金师兄也是会这般无理取闹的人。 “金澜,”这一回付小芸沉默的时间稍长些,但最终还是开口了,总要有人收拾残局:“你不要怪他们不告诉你。我听说,你的病和长时间的劳累有关系,所以……” 说到这儿,付小芸倒是难得地迟疑了,她斟酌着用词,犹豫再三,还是重重叹了口气:“……我猜,只是猜,他们是商量好了,先不把这件事告诉你,让你安心养病。毕竟……” 那一瞬间金澜举着手机,低声笑了,他想生病的绝不是他,而是今天的天气、今天的空气、今天的阳光——真奇怪,今天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怎么连付小芸都能犹豫成这个样子? 听到他的笑声,付小芸没有生气。“金澜,我马上要出国了,”她提到了一个国家,“你在那边交流过一段时间,能不能给我介绍一下,这个季节有没有好看的风景?”她声音柔柔,提到的却是毫不相关的事。 金澜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被这寻常聊天似的话语拽回了现实,声音也平复下来,不再愤怒,不再激昂,他用一贯属于“金澜”这个人的口气缓缓说:“这个季节总是下雨,其实没什么好看的。” “但是师姐,我想你总是可以在普通的东西中发现美,”金澜抬起头,说:“所以,一路平安,也要一路好心情。” 电话那头,付小芸静静笑了。而“毕竟”后面是什么,她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挂了电话,此事却还没有完,他还有未竟的疑问亟待解决。金澜急匆匆地从房内出来,而一直候在门外的洛纬秋像只弹簧一样从沙发上腾地弹起,“学长,去哪里?”像是早就预料到金澜要出门了。 金澜穿上外套,随即弯腰穿鞋,他口气克制:“我出去一下。” “我跟你一起去。” “洛纬秋,你……” “这个时间容易堵车,公交或出租都不够快,我骑车带你过去。”洛纬秋已经抢先一步穿好了鞋,然后出门去车棚推车去了。金澜被不轻不重地噎了一下,他忽然发现,洛纬秋早就成长为可以让他依靠的人了。 在去的路上,金澜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冬天的风初绽锋芒,在他脸上来回地割。头顶阳光灿烂使人发晕,他一手捏着洛纬秋的衣角,怔怔地,心口蓦地涌出来一阵酸意:他知道付小芸说的是实话,他将要没有老师了! 老邹的家在城市的另一端,与金澜所在的校区南北相望。不是很体面的小区,像是上个世纪分配的房子,楼层大多六七层,没有电梯。小区内绿化一般,路面还有几处浅坑没有修好,被人用沙土勉强填了下。有些一楼的住户将自家门前围成了个小院,摆上几个大小各异的花盆种花种草,只是天冷了,只能看到几个空荡荡的花盆。 金澜轻车熟路地找到老邹的家,洛纬秋在楼下,没陪他上去,只不过他说了:“我在这儿等你,回去的路上我给你买糖葫芦。” 来开门的人是老邹的爱人,金澜的师母。 金澜简短地问过好,便急切地问邹老师在哪里,他想见一见邹老师。 师母没应,她带着柔和且慈悲的笑,和金澜说,你邹老师现在身体不好,不方便见客,回头等他身体好些了,叫上你们师兄弟一起来家里,师母给你们炒菜。 那一刻金澜的确有些生气,他想他被邹老师骂了这好些年,受到种种严苛对待,从来没享受过“客”的待遇,如今他要退了,自己倒成客了。 “师母,”金澜压着嗓子,他的喉咙像是堵着块欲坠不坠的石:“我想见一见邹老师。” 师母仍是静静的、柔柔的嗓音:“你邹老师已经退休了呀。” 喉咙口的石头坠了下去,连心都砸出一个洞。 “……你邹老师这样做,也是为了保全你们几个能在学校里……好好地。”师母的目光也垂了下去,像老人直不起的腰背:“现在他退了,不管是由他继续指导你们,还是交给其他老师,你们好歹能好好毕业了……金澜,你都累病了……” 即使师母不点透,金澜也能大致猜出老邹忽然退休的缘由。他突如其来的眼疾大概在院里老师中掀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老邹即使不常来学校,也会对他长期受到的不公正待遇有所耳闻,因此为了保全他和其他徒弟今后在学校的路,不得不做了如此交易。 金澜低下头,眼睛斜睨着石灰墙面上的污迹,目光在脚面上游离几个来回,下一秒又突然抬头,半是不解,半是愠怒:“可是老师他还不想退啊。” 他重复了两遍,仿佛这句话是他最大的依仗。 师母未退休之前是附近一所中学的思政课老师,一辈子都在教育学生,这时她看着金澜,看着这个文弱却不寻常的孩子,却忽然感到有些棘手。“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金澜,我们做人做事,有时候要先顾及客观情况,才能考虑主观意愿,你明白吗?”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了。 他简直用半辈子,都在践行这句话。 只是为什么,现在会如此难受、如此不能接受。 “事情不该是这个样子的。”金澜说。 “事情从来都没有什么固定的样子。”师母说:“金澜,回去吧,好好学习,好好生活,不要再受伤了。“ 金澜没能见到老邹,他失魂落魄地走下楼梯。洛纬秋如约守在楼梯口,看着他苍白的脸色逐步暴露于今天晴朗的阳光下。洛纬秋在那一刻忽然想到,谁说好脾气的人不会痛苦呢,每个人在忍让时便会吞下痛苦的种子,每受一次委屈就是一次对痛苦的灌溉。终于有一天,最初那份小小的痛苦会生根发芽,然后遮天蔽日。 洛纬秋张开手臂,迎来了自己痛苦的爱人,他用力地抱了抱他。 他不确定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只是说:“如果你在这里待得不开心,我们就到其他地方去。” 金澜说:“我们先回家去。” 这个北方的冬日美好得让人觉得不必再有明天,却又令人忍不住憧憬这往后的许多年,美好得像一个悖论。天空晴朗,阳光普照,冰封十里,寒风彻骨。金澜在太阳下微微闭上眼,光在睫毛上滑动,周遭所有事物如此灿烂,甚至失去了原本的轮廓。 美人隔云端 第87节 忽然之间,洛纬秋的兴奋的声音递了过来:“哎,前面,有卖糖葫芦的!学长要不要尝一尝?” 金澜忍不住收紧胳膊,脸轻轻贴在洛纬秋的后背上。 他像一个旅人,很想回家休息,却又永不停息地走着。直到有这么一个后背挡在他面前,直到有这样一个声音对他说:“有我在这里,其实你哪里也不必去。” 回去的路上会经过一条街,几年前,这里还是全城闻名的音像制品市场,每家店无论白天黑夜都不知疲倦地放着歌。从这条路穿过,不管爱不爱听,想不想听,五花八门各种风格的歌曲都要灌一耳朵。 ”我记得,“金澜说:“以前这里有家店老板,爱伍佰爱到死去活来,每天只循环播放伍佰的歌,你知道吗?” 洛纬秋边骑边回答,口中呼出的白气像初生的云:“我知道啊,那时候宿舍的网不好时,我还翘过几次课来这条街后面的网吧玩游戏。那老板还总是循环播放一首歌,哎?什么名字来着……” 如今因为音像市场不景气,又加之这几年城市规划变动带来的各种拆迁与改建,这条街上的音像制品店已经不复存在,然而二人骑车穿梭这条路,耳边像是又响起了:“飞翔吧,飞在天空;用力吹吧,无情的风……” 洛纬秋脚下蹬得用力,自行车疾驰而过,像要把所有的风与尘都甩在身后。 挥着翅膀,不再回头。 ---------- “飞翔吧,飞在天空;用力吹吧,无情的风”以及“挥着翅膀,不再回头”出自伍佰《白鸽》(这首歌最后的钢琴独奏真是绝了绝了)。 第99章 沉没于此 ========================= 天气越来越冷,洛纬秋很抓狂地发现,如今银杏是非金澜不睡——一到睡觉时间,这小霸王便自觉上床,自觉卧在金澜的胸口或肚子上,而金澜居然也由着它,翻动身体都怕压到它。每每看到这一人一猫其乐融融,一副尽享天伦之乐的样子,洛纬秋就会生出一种心酸之感,仿佛他才是捡来的。 于是他提议:再收养一只猫,让两只猫自己玩去,不要打扰夫夫夜生活。 秦岁安对此表示:无所谓,反正都是你在喂。 金澜认真考虑了他的提案,然后慎重地投了反对票。理由是他听说小猫会吃醋,而且如果两只猫相处不好总是打架,很可能会应激生病。 洛纬秋看着每天上蹿下跳活力满满的银杏不禁一阵头痛,只觉得在它应激之前,自己倒很有可能先应激。 一赞成一反对一弃权。 于是反对有效。 连秦岁安都悄悄和洛纬秋说:“同学,我发现你失宠了诶。” 于是那一天洛纬秋难得地生了气,做饭时就一声不吭地做,留给世界(以及屋里那二人一猫)一个萧瑟的背影;吃饭时头都不抬埋头专注扒饭,金澜尝试和他说话,他不理,一律以“嗯””哦“”好“为回应。 吃完饭,正在赌气的洛纬秋心安理得地做起了甩手掌柜,碗不洗筷不收,长腿一迈潇洒离开。二十多的年轻人,似乎也不惧饭后立刻休息会长胖,径直回床上躺着去了。 秦岁安瞅瞅这个看看那个,冲金澜挑了挑眉,家中氛围一时微妙起来。 金澜静静收拾好碗筷,将房间各处打扫了一遍,给银杏添好水粮,换好猫砂,帮秦岁安挑了好第二天用的香水,也一声不吭回了房。 洛纬秋给自己盖好被子,面朝着墙,背对着他,什么动静也没有,不知是不是真的睡了。 “洛纬秋?”金澜压低声音,叫了两声,无人回应。 于是他关了灯,轻手轻脚上床。床上另一个人依旧静如止水,那宽宽的、时常温暖的脊背,丝毫没有为他转过来的迹象。 以前夜里金澜偶尔会感到冷,但是他甚至不用从睡梦中醒来,洛纬秋已将他手脚暖好了;金澜醒来时,一定会身处一个极温暖的怀抱中。在他视力恢复后,他一抬头,于晨光熹微中,能够看到一个略带胡茬的下巴和线条明晰的颌线。有一次身旁这人的呼吸声落在他发上,金澜莫名其妙地想到,春风吹过草原时,草会不会也觉得痒痒的? 由宠生骄,金澜其实也不能免俗。今天洛纬秋的确不想理他,摆明了什么温暖怀抱都没有,金澜心中一处隐晦角落涌出酸意与苦涩。 “生气啦?”他小心翼翼从棉被底下凑过去,问一句。 没人搭理他。 金澜不气馁,轻轻拍了拍洛纬秋的背,“……同时照顾两只猫,我也怕你会累。” 仍是一动不动。 金澜在心中无声叹气,他想洛纬秋怎么过了好些年,发脾气时还像个小孩子,真的一点道理都不讲? 不过呢,即便如此,自己也还是喜欢他。真的一点道理都不讲。 金澜有些贫血,到了这时节便更容易手脚发冷,他却伸出手,手心贴上近在咫尺的腰背,像抚摸一座永远不倒永远可以依靠的山,手灵巧游走,攀过高大山峦,微凉的温度格外有存在感。洛纬秋轻哼一声,像是被那乱摸的手凉到了。 “别闹。”洛纬秋伸手,钳住那个在自己身上作乱的手,却不放开,手心贴上手背,捂着,攥着,像在传递热度。 “终于肯理我了啊?”金澜的声音轻得像一块纱,他在黑暗中眨眨眼,向前,脸贴上洛纬秋的背。 “你还想不想好好睡了。”洛纬秋难得有机会批评他,今日逮到机会,心中还有些得意。然而说完这一句,他忽然想起来自己还在生气,立刻高冷起来,又噤了声。 金澜笑了笑,他发现洛纬秋真是太可爱了。 第二天,洛纬秋要出门买菜,金澜主动请缨一同前往。 “外面很冷的。”新的一天,洛纬秋气消了些,但金澜没给他台阶,他仍强充着不忿,如此回答,一副高冷姿态。 “我不怕,”金澜说:”学长,带我去吧!”金澜笑嘻嘻地,还叫他学长,让洛纬秋差点脸红。 美色当前,首席买菜官洛先生想了想,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买菜必要拎菜,而这天气,在外伸着手最好还是戴双手套。家中只有一副金澜的手套,他让洛纬秋戴左手,他戴右手,方便拎购物袋。而还剩下两只手,则在两人中间,在寒风中紧紧攥在一起。 大手包小手,倒也不觉得很冷了。 回来的路上又下起了雪。与前些时候下的那一场雪粒不同,今天能够看到鲜明的雪花,能够清楚地看到那枝节分明的结晶在衣物上逐渐淡去的过程。洛纬秋怕雪花打湿金澜的外套,令他受冷,于是干脆牵着他的手快步走起来。 二人都拎着不轻的日用品与食材,再怎么快步也飞不起来,倒是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眼看着再拐过一个路口就能到家,却突然被面前的豪车堵了个正着。金澜觉得那车看着眼熟,但他对豪车这种东西平素难有接触,没有过多了解,一时也认不出来。 这种城中小道,最怕忽然挤进来辆霸道而不知避让的车,轻轻松松把路堵个半死,附近居民对此也自觉,少有将车停在此处的。洛纬秋看到这挡道的车不禁觉得心烦,但是显然这几年岁月虽未令他完全稳重起来,但多少使他知轻重明事理,最后还是拉着金澜绕过车去了,没有多说什么。 回到家中,不知是不是今天的雪花浇灭了洛纬秋仅剩的一点不忿与委屈,他变得像个没事人似的,继续热络地和金澜说起话来,还商量今天这鱼是清蒸好还是红烧好,并且嚷嚷他之前在网上学习了一种全新做法今天要不要试试看。金澜帮他把大衣和鞋子归置好,笑着坐下看他在厨房洗菜切菜,真是好一阵忙活。 大约看了十几分钟,金澜重新穿上大衣,对还站在厨房里的那人喊了声:“酱油快用完了,刚刚还忘了买了,我再下去一趟啊。” 洛纬秋立刻从厨房蹦出来,拦住他:“要去也是我去,你好好坐着。” 金澜已经在穿鞋了,“真把我当病人养着了?” “你本来就是病人啊!” “前几天是,”金澜穿好鞋,站在门口,手按在门把上,轻轻按动:“今天也不是啦。行了,买瓶酱油还得竞争?就路口那家店,我十分钟就回来了。” 洛纬秋哪能被轻易打发,他不依不饶:“十分钟回不来怎么办?” “那可能我跟小卖部老板聊起来了,那就二十分钟,”今天金澜倒是耐心,慢条斯理地说:“二十分钟再回不来,你去报警,让警察来抓我,好不好?” 洛纬秋还想说什么,金澜已经出门了。 门外的世界,风雪又紧了些。金澜出来得匆忙,外套都没穿好,他一边慢吞吞地走,一边伸手调整领子。手伸出来,像猛然浸在冰水里,冻得他打了个寒噤。头顶的阴云密密地压下来,这份压迫使大地都静默了不少,心甘情愿地披麻戴孝;路上偶有几辆车几个人,大家都默契地保持低调,一语不发。 因为如此,即使身处城区,却能体会片刻难得的寂静,周遭有什么细微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金澜走到路口处,抬起头,看到一个女人,身影萧条,又穿着黑色大衣,一眼不真切地望过去,一身名牌的她与眼前这小巷相融又违和,像一幅风格独特的写意黑白画,立在前方。 她似乎怕冷,或者担心雪水沾湿衣服,手中还举着一柄伞。 她听到脚步声,转身,伞面轻抬,一层薄雪被抖落,如飞花簌簌。她的眼神透过薄薄镜片,聚焦到金澜身上。而金澜亦认出了那双与洛纬秋极为相似的眉目。 * “你去了近半个小时!”金澜回到家里,无奈地看着洛纬秋气鼓鼓地冲他发火,“你看看你一身雪,你去南极买酱油了?” “行啦行啦,”金澜像安抚一只炸毛的小狗,上前揉了揉洛纬秋的头发:“我好饿,饭做好了?” 说到这个,洛纬秋决定先把生气一事暂且搁置,自己辛苦钻研的新菜式可不能白费,献宝要紧。 然而饭吃完,洛纬秋还是惴惴不安,可金澜看上去神色如常一切照旧,没有任何异样,他不敢问了,他怕摆在他眼前的是脆弱的七彩气泡,一戳便破灭。他想知道,可又怕知道;他希望金澜开口让他安心,又怕金澜一言叫醒这场美梦。 这一晚上,他都默默地观察着金澜。金澜稍有动静,他都紧张无比。 然而再如何纠结,他到底不能将此事忍过夜。到了晚上上床睡觉时,洛纬秋先把金澜搂到怀中,二人额头相抵,呼吸交融:“你……到底去干什么了?” “我见到你妈妈了。”金澜看到他那副紧张神色,心里愈发觉得可爱,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 果不其然,即使光线昏暗,也能看到洛纬秋骤变的脸色:“你去见她做什么?我就是怕你去见她了。”紧接着又问:“洛淼都跟你说什么了?” 金澜像是沉思似的想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说:“她给我一张支票,让我离开你。” “你……”洛纬秋周身一震,他翻了下身,将金澜压在死死身下。 你收下了?你答应了?你要离开我了?各种疑问在嘴边盘旋,脱口而出的却是:“你没有收下,我知道,你没有。” “哦?为什么?”金澜感到好奇,“我在你眼里是这么不为金钱所动的人呀?” 洛纬秋抱着他,今天换他的大手一寸寸摸过怀中人地肩与背。金澜好瘦,每一块骨头都能在掌心轻松彰显存在感。他每摸到一块便心疼一分,心疼一分便搂紧一分。 他是心疼金澜,可在金澜眼中,这却是他没有安全感的表现。洛纬秋嘴上笃定金澜绝不会和洛淼做交易,可他每一个举动都写满不安。 他长得高高大大,却时刻脆弱。他极易满足,又极易怕被人丢掉。 “没有的,我逗你的,她没有给我什么支票,我也没有和她做什么交易,我也不会……离开你。” 金澜温柔开口,抬头亲了亲洛纬秋额头。室内光影幽幽,他们挨得又极近,本来就什么都看不清,只能闻到彼此身上一些淡淡的味道。有厨房的油烟味,有沐浴露的香味,还有只属于每个人自己的、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不过也好,有时恋人不需要眼睛,他们只需要一些体温、气味与怀抱。 可洛纬秋仍旧死死盯着金澜,因为还不够。即使只能看到一片微微颤动的眼睫,他也不能放弃凝望,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人又会忽然从手心溜走。他太没有安全感了。 洛纬秋好久没有说话。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金澜有些担忧:“我怎么做才能让你安心下来?”他揽过洛纬秋的头,抱在怀中,一下又一下,轻吻他的头发。 “……你可能,很难做到。” 金澜静了静,但还是说:“我会努力的,你不信我吗?” 洛纬秋又不说话了。他低下头,更加用力地搂紧。金澜虽然瘦,却柔软、温暖,像阳光照耀下的一片海,让人心甘情愿地跃入其中。 ——怎么做? 拜托你爱我吧,就像明天世界就会毁灭那样。一点点的爱不够,全部的爱也不够,你要竭尽全力地爱我,像松脂包裹住昆虫,像海鸟溺毙于大海。 拜托你让我沉没于此,窒息也没有关系。 第100章 自由快乐 ========================== 该回答的问题没有那么容易躲过去。洛纬秋仍是缠着金澜,要他回答和洛淼都说了些什么。 对洛纬秋来说这个问题当然很重要。他千辛万苦才将金澜“攻略”到这一步,而洛淼却在此刻突然跳出来,不用问,十有八九是来棒打鸳鸳的。 美人隔云端 第88节 “一开始我也这么想。”金澜在黑暗中眯起眼睛,望着天花板,笑了。 “……然后呢?”金澜话带蹊跷,洛纬秋有些紧张。 “然后,你妈妈好像看出了我的想法,反问我‘难道你以为,你们俩对我来说就真的那么重要,值得我百忙之中专程前来拆散?’,总之,她说她只是路过这里的。” 既然不是来棒打鸳鸯,那自然是件好事,只是洛小姐似乎就有一种魔力,好事经由她口,反倒令人不忿。 洛纬秋冷哼一声,“你信她的话?” “不信又能怎么样?” “那然后呢?她碰巧路过,你们打了个招呼,然后她就走了?” “洛纬秋,”金澜翻过身来,黑暗中目光炯炯,盯着眼前这个面冷心热的人,“其实,你还是很在意她的,对不对?” 自然是在意的。世间能够说真的不在意自己母亲的人又有多少?无论爱,无论恨,都鲜少有那么轻飘飘的“不在意”,让爱恨再无落脚之处。 金澜知道,洛纬秋不是那么轻飘飘的人。 正相反,洛纬秋是会把喜怒哀乐、爱恨情怨刻在心上的那种人。 “学长,你想劝我和她好好相处吗?”洛纬秋不正面回答金澜的问题,这就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我不想劝。”金澜干脆利落地回答。如果要劝人,首先必定要感同身受,起码也得试着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一二,否则那便不叫相劝,最多只是自以为是颐指气使的安排。可母子之间的事怎么相劝?金澜不能体会洛纬秋自记事起便被母亲冷落的苦楚,不能将他这二十余年时光一一看过,他自认没有资格劝说洛纬秋与母亲好好相处。 只不过…… “洛纬秋,你怎么样都好,我只希望你不要恨她。” “为什么?” 金澜想了想:“恨太辛苦了,你这样的性格,如果想恨一个人,就一定会竭尽全力地去恨,但你又能做什么呢?你不会伤害她,也伤害不到她。”有爱或有恨都不要紧,最怕的是爱与恨都落不到实处,只能空空煎熬自己,自伤而已。 自伤是最不体面的受伤。 “我不恨她,”洛纬秋诚实地说:“我只是不理解她。” 金澜沉默半晌,小心翼翼地说:”我也不理解她。我猜,她不明白为人父母这件事。“ “……她只是不想明白,她什么人都不在乎。”洛纬秋说:“可是学长,如果我恨她,你会怎么办?” 怎么办?这个问题的确始料未及。等了好一会儿,金澜才说:“那我只能对你再好一点儿,好到让你没工夫去想她对你的不好。” 洛纬秋的手从被子下摸索过来,寻到了金澜的手,两手轻轻交握,洛纬秋先是在手心摩挲片刻,才大着胆子,将手指轻轻插进金澜指缝中,而一旦得手,立刻攥住了,扣紧了,再也不想放开了。 “洛纬秋,”金澜有些困了,他缓缓闭上眼,说:“你母亲还说,有些国外的业务要她处理,她应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回来了。” 大雪寂寂,窗外的静默蔓延至室内,多亏两手相牵,两心相依,情意在呼吸间脉脉传递,人才不会被这份安静冻坏。 良久,洛纬秋才开了口,“挺好,祝她自由快乐。” 雪下了整夜,清晨堪堪停止,还带点意犹未尽的味儿。洛纬秋早起买菜,刚一出门又被屋檐落雪砸了满头满襟。他极狼狈地站在原地用手掸了半天,掸不干净,后领湿了一片。一回头,送他出门的金澜还站在原地没动,看着他直笑。 笑什么笑,洛纬秋被他盯得有点恼,气呼呼地转身去推自行车。他本想以一个潇洒的姿态伸腿上车扬长而去,以便挽回形象,然而路面湿滑,不宜装酷,只能老老实实推着车走。 可把他气坏了,买菜回来后气都没消,本想给金澜讲讲他在菜市场杀价时的威风凛凛,谁知这人根本不在家——病好了才几天,就急吼吼去学校上班去了,还没提前告诉他! 真是岂有此理。洛纬秋单方面地不高兴起来。尽管这份不高兴在金澜下班回来后便烟消云散:金澜刚一开门,洛纬秋便迎上去,给他细数银杏今天推翻杯子、拿他的牛仔裤磨爪的罪恶,以及因为因贪玩窜到柜顶结果下不来时的傻样。 金澜则看上去有话想说,一副吞吞吐吐的模样。 “我得出几天差,”金澜犹豫一会,还是如实交代:“学校安排的。” 哪个学校这么没人性啊!病号刚痊愈就回去上班是多么精神可嘉,结果还要安排人家出差! 洛纬秋在心里无声地发了半天火,然后想起来是自己的母校,一时陷入沉默。 金澜看出他不高兴,主动说:“就几天而已。” 洛纬秋神色恹恹,又不愿在金澜面前表现得太小气太不成熟,只能梗着脖子缓缓点头,其动作之僵硬,看上去像个电量不足的机器人。 “可是你的身体?” “不要紧的,只是一个会议,我去跟着听听,长长见识,是好事。”话虽如此,金澜心底也是七上八下,往常那种表面开会实则游山玩水的项目从来轮不到他,他接到的都是又苦又累的活儿。以前往往是系里信誓旦旦地说“这个不复杂,三天就能搞完”,结果折腾个十天半个月还累得要死。 洛纬秋不知金澜工作上的那些恩怨,金澜说什么,他便信什么。 秦岁安在两人吃完饭才到家,忙碌了一天的她一回来就看到两个人腻在一起,简直觉得眼要瞎掉,怒气匆匆地打发二人去别处,别干扰社畜用餐。而金澜看到窗外一轮明月,觉得很是难得,便建议出去散步。 如今北方的河已经上冻,夜晚两侧灯光一照,泛着冷且硬的光,周遭月色清透,积雪荧荧,二人撑伞走在灯下,走在河畔,走在积雪之上,洛纬秋忽然发觉金澜的脸在灯下像一块青白的玉,微光莹润。金澜的眼皮上的褶为扇形,浅浅的一道,像玉天然而生的纹理。 金澜察觉了他的目光,疑惑地摸了摸脸,“我脸上有东西?” 洛纬秋摇了摇头。 他发现金澜的眼角已有了些微皱纹。不真切,不明显,非得像他这样的注视这样的距离才看得出。洛纬秋后知后觉地想,他的学长已经年纪不小了。 他们都不小了。 他们已经认识很多年了。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并肩静默着走过去了。 人生中最好的时光,就是这样脚步踏实地走过去,没有声音,四周静谧,心宇澄定。 如此月色如此良景,洛纬秋在心里想,学长你哪儿都别去了,一直陪着我好不好。而直到走到这条路的尽头,他才开口,说的却是:“学长,我们不能再继续浪费时间了。” 金澜静静地看着他。 中学时老师总是说,课堂/自习/在校时间宝贵,一定要充分利用时间。 那么,相爱该如何提高时间的利用效率? 不能继续浪费时间犹豫徘徊,不能浪费时间患得患失。要多多接吻,要常常相拥,十指须紧扣,心中牢挂念。 我们要利用余生,好好相爱。 金澜停下脚步,依旧笑得温柔又适意,他抬手摸了摸洛纬秋的脸,帮他擦去飘进伞下、落在鬓旁的一枚雪花,然后以最寻常的话为答案: 天冷了,太晚了,我们回家去。 因为要赶飞机,金澜第二天天没亮便早早起床,而洛纬秋比他起得更早,提前预备好了早餐以及一堆叮嘱的话。 “不要着凉哦”“要好好吃饭”,搞得金澜以为他是要出门参加夏令营的小学生。 洛纬秋忧心忡忡。 金澜只好保证一有空就给他发消息,终于才被放行。 这一番折腾,原本充裕的时间也紧张起来,金澜一路紧赶慢赶到了机场,总算跟上了大部队,没有误机。 到了机场,却碰到熟人,是很久之前和他一起追剧的师妹。 “师兄,好久没见呀。”一看见他,师妹先上来打招呼,语气很惊喜。这也难怪,师妹自研究生毕业后考上了学校里一个行政岗,便彻底与科研说了拜拜,没过多久又被调去另一个学院做辅导员,因此虽在同一个学校,也少有见面的机会。 虽然师妹如今不在本院,但她会不会多少了解一些老邹退休的事?金澜如此思忖着。 也算病急乱投医。其实金澜虽然病愈后回到学校正常工作与学习,但心里对此事从未释怀过,甚至一人独处时还时不时想到这事。他从不在面上流露,对谁都是和和气气,也不会主动提及;他将思绪熬成一锅苦药,自己是其中唯一的药渣。 金澜怀揣着这样的思绪,与人调换了座位,同师妹挨坐在一起。 与师妹一通叙旧过后,金澜小心翼翼地提到了这件事。 师妹观察着他的神色,像在斟酌字句,又像在犹豫,“我的确听说了这件事。” “那么……” “……我想,确实和院里几个老师的明争暗斗有关系,”师妹工作几年,竟也不像是当初那个会偷偷看剧的人了,她微微叹了口气,有些深沉:“很多事情我们看不到,也不会在表面显露,但绝不是不存在,师兄,学校也不是什么纯洁无瑕的地方,更不用说牵扯到职称、岗位与成果的时候了。有斗争就会有牺牲品。”师妹看着金澜,目光似怜悯,又像心疼。 金澜别过脸,不想直视她此刻的眼神,他只静静说:“其实老师本不用当这个牺牲品的,对吧?” 师妹在飞机起飞时的轰鸣声中轻轻吐露:“是啊,师兄,老师是为了保你,你的日子还长……你还要在学校待很久呢。” 不待金澜回答,她继续说:“不过,其实他能保你什么呢?邹老师没有那么大的能量,你认为他能以一个提前退休换他徒弟的前程无忧?他以这样难堪的退场,只是想给你一个不受苛待的环境。师兄,他只是想别再有人欺负你了,仅此而已。” “至于其他的,师兄,全靠你自己保重了。” 金澜没有说话。 半晌,他开口,说的是从肺腑中淌出来的实话:“我后悔了,当时他劝我去国外,我就该乖乖听话,谁知道我留在学校会造成这种后果。” 师妹有些讶然:“师兄,你怎么能这么想?账不是这样算的,不然你干脆从一开始就不要入学好了。说白了,这种事全看谁摊上了,摊上了,那就没办法。其实我想其他师兄师姐也该谢谢你,毕竟有你当靶子,他们少吃很多苦。“ 金澜低了头,开口时声音微哑:“刚出这事时我在养病,没人告诉我。” “我听说了,”师妹回答:“我想大家都明白,你知道这件事后肯定会自责,以至于影响休养。” “几年前,我还没毕业的时候,有一次听到老师和其他人提到你,你知道当时老师是怎么说的么?” “怎么?” “他说,‘金澜是个好孩子,如果能好好照顾自己更好了’。师兄,自责是没有用的,一直盯着过去也是没有用的,没心没肺一点,坚强一点,好好走自己的路吧。” 周遭全是噪声,金澜却听得字字真切,他转过头看去,发现师妹眼圈红了。 第101章 早点回家 ========================== 金澜不知该说什么,不知该以什么神情回应这种注视,他知道坐在身旁的人是真心期望他能好,这种期待反而令他于此刻手足无措起来。 他讷讷应声,反倒不像什么行事沉稳不出错的师兄,像个初出茅庐的孩子,突然不知如何应对他人的善意。 哪怕对方根本无需他的回应。 万里高空,他们飞行于层云之上,万物置于身下,连同那些情绪与心事,都渺小到不值一提。天穹像罩在身上的重壳,与身下厚重的云层一道,在窗外不断向远处延伸,逐渐合成一道金线。目力所及,上下四方的天空逐渐变色,由黛色转作靛青,像一匹被云与风慢慢淘洗终至褪色的缎。 短短几分钟,那缝在缎中的金线愈发明亮,像是朱红与鹅黄揉成的颜色,看一眼就觉得眼眶发烫。金澜知道,天亮了。 下了飞机抵达目的地,金澜没有文章在这次会议上发表,因此他这一趟的主要任务只是帮同行的几位老教授打下手、做记录。如果按照以往的经验,他总是拿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白粉的心,领着微薄的补助而疲于奔命,然而这次的行程的确堪称轻松,真正忙起来也就那么一二天,然而行程安排却是一星期。 因此剩下的几天,自然是要游山玩水。 于是金澜的工作任务,从准备各项资料、记录会议内容,陡然变成帮几位快要退休的老教授买一买纪念品、拍一拍合影。 金澜在意识到这一点时不禁失笑,他这是参加了一个夕阳红旅游团啊。 从工作强度上来说,倒是轻松了不少。这个他不否认。 再想一想此次与会的成员,金澜忽然产生了一种毫无根据的预感:他以后很难再参与什么重要的项目了。 “他只是想别再有人欺负你了,仅此而已”。 美人隔云端 第89节 可是对有些人来说,不欺负的另一面,或许就是就此漠视。 这世界的逻辑就是这么奇妙。 老邹的退休已成定局,系里没有给他名下的学生重新安排指导老师,如今暂时的安排只是虽然退休,老邹仍可以继续指导他们至毕业。 至毕业,仅此而已。 金澜想着想着就笑了。 老邹已经用尽全力送他最后一程,往后是天高海阔还是道阻且长,都是他自己的事了。金澜不怨命运不公,不怨造化弄人,他站在酒店窗前,看着夜幕上繁星点点,心中最大的情绪竟然只是怀旧。 他不认为自己是经历了什么千难万险,但这几年大概也算走过了千山万水。 走过千山万水之后,他仅仅只是怀念刚刚入学那一年。 那时候一切都很单纯,获得一个有用的数据就很开心,熬夜写实验报告也不觉苦。他疑惑,以前怎么能有这样多的力气?当时还以为这力气大到够用好多年,甚至往后余生也依旧斗志昂扬,没想到才不过三十岁,他就像个老旧的自行车,轮胎的气全漏光了,虽然还能勉强转动前行,只是每一步都如此吃力。 第二天一行人专程去这座城市有名的景区爬山,山虽奇峻,但因近年来商业化开发的缘故,除了山道之外,各种滑索缆车也是应有尽有,想不那么费力就登上山顶已经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了。 尽管如此,几个年轻人还是跃跃欲试要爬山,山上冷,金澜还将自己的外套借给了一位女老师。 在递出外套时,他忽然想到,要是洛纬秋看到了,说不定又要吃醋。 下山时,有附近居民在山脚处卖什么相思结,制作精巧,模样漂亮,几个女老师围在那里挑挑拣拣。金澜不是很有兴趣,只在附近闲转。 转着转着,他看到有一处小碑,上面刻着一首诗,其中有两句“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看了会,竟也跑回去,买了两个相思结。 记得那一年洛纬秋带他升级时,还曾送给他一个游戏中的挂件。 竟然已经好几年了。 再到吃饭时,一行人挑的是附近最正宗的饭馆,都是在北方很难吃到的本地菜式,金澜看了半天也不下筷,旁边有人问他是不是胃口不好,他说,只是在想怎么能让家里人也能尝一尝。 其实,金澜想的不是洛纬秋能不能吃到,而是在想他为什么不在他身边。 出来游山玩水,金澜却意外地感到疲累,他想回去了。 然而行程还有两三天。 回到宾馆时,有个老师觉得夜长漫漫,还想拉着金澜一起打牌,但来到他房间,却发现金澜正在收拾行李了。 “你来得正好,”金澜边合上行李箱边说:“麻烦你帮我转告给其他人,既然没什么事了,我就提前回去了。” 来人自然不解:“好不容易出来放松放松,这么着急回去干什么?” 金澜摇头:“我想家了。” 于是人家便笑了:“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想家,再说了,只剩两三天了,这都等不了?晚两天回有什么要紧。” 金澜抬头,迎上对方的目光,语气柔和却坚定地说:“当然要紧。” 晚两天回,那岂不是要晚两天才能见到他了。 回家去,早点回家去。 连夜打车去机场,金澜试图赶上最早的一班飞机。 期间洛纬秋起床后照例给他打了电话,金澜本想如实交代今天就回家,但不知怎么,愣是没在电话中说出口。 要给你一个惊喜啊。金澜想。 金澜不会捉弄人,也不善于玩弄浪漫与情调。如果照他本来的性格,或许就老老实实有什么说什么,只是现在,他也想看一看自己突然出现在洛纬秋面前时,洛纬秋先震惊后喜悦的神情,想看一看他是如何心花怒放,而这心花又是如何蔓延至嘴角唇边,最终绽成抹不掉的笑意。 虽然他心情急切,但事不遂人愿。遇上雨雪天气,飞机晚点,他又在机场枯坐几个小时才登机。 上了飞机,坐在天上,一颗心仍旧不老实,砰砰砰跳得剧烈。他一边期待,一边讶异,印象中自己成年之后就少有这种兴奋时刻,追溯起来,这种心情大概很像高中之前,每个学期结束时快放暑假那几天。 不对,不能这么说,暑假不会给人这么安心的感觉。他这是倦鸟归林、游子归家了。 然而好运没有眷顾他,下了飞机又赶上市区堵车。金澜坐在出租车内,左顾右盼,前方长长车流动都不动,简直一眼望不到头,大有在这里排到地老天荒之势。他这样有耐心又温柔的人都忍不住抱怨:“平时没见堵成这个样子啊。” 司机很老成地点了支烟,见怪不怪地开解他:“堵就堵了,年轻人,多等一会儿还不成么?” 如果是往常,话题就到此为止了,金澜绝不会开口回嘴或接话。 可他今日就是搭错了神经:“我赶时间。” “赶时间也没用,”司机吐着烟圈:“你还能飞过去?” 金澜不说话了,他低头看了看表。 原本以为中午能到家,现在可好了,到家直接吃晚饭。而他还没提前通知洛纬秋,估计洛纬秋也只做了他和秦岁安的饭。 司机见他不回话,以为他不高兴,打趣道:“着急见对象?” 金澜没否认。他实在无需否认什么,他那眉梢眼角的隐晦喜色已把他出卖得一干二净。 出租车开不进胡同,待到好不容易下了车,金澜急急忙忙掏钱付了账,像狗撵的兔子,拎了行李就跑。 还是司机合上后备箱的门。他挺纳闷地看着这小伙子绝尘而去的背影,心想看着挺瘦弱的,居然还能拎着箱子跑起来。 这见媳妇的心情真急切啊。 还好司机很快就开车走了,没看到金澜刚进胡同没几步就滑倒了。今天虽未下雪,但前几日留剩未扫净的残雪还在,冻成了欲化不化的冰,最是湿滑。 这正是最要小心翼翼走路的时候,金澜大意了,这跤摔得不轻,爬起来的时候简直觉得膝盖连着骨头都痛得一抽一抽的,不用看也知道肯定是一片青紫。 这也太狼狈,还好洛纬秋没看到。他想。 撑着箱子站起来,又拖着箱子磕磕绊绊地,一人一箱相互搀扶着,总算挪到了家门口。 钥匙插入锁口时,他还迟疑了一秒。 洛纬秋会以什么样的表情迎接他呢? 金澜轻手轻脚开门进屋,却听到洛纬秋在厨房,一本正经地教训猫:“……又不是不给你吃,哎,我警告你,不要乱咬……” 他话还没有说完,手机便响了。 金澜轻轻笑了笑,他没出声,忍着身上酸痛,踮着脚先把箱子拎进卧室,打算等洛纬秋先接完这个电话。 谁知道十几分钟后他再出来时,洛纬秋还没有挂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听不真切,只依稀能分辨出是女声。 对方似乎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而洛纬秋多数只是沉默,或“嗯”“好”地回答,是他一贯话少的风格。 金澜几近贪恋地用力捕捉洛纬秋发出的每一点声响,尽管洛纬秋总是一两个字的回答,但一个字就是一块糖,经由耳神经传递给大脑,被路过的血捂得发热,化成淅沥的甜水,寸寸淌过心房。金澜就坐在客厅的小沙发上,等着洛纬秋什么时候回过头,等着洛纬秋看到不远处的他。 “……嗯,我知道,我会尽快回去的。”金澜只听到洛纬秋回答了这么一句。 --------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出自白居易《夜雨》。 第102章 柔肠百结 ========================== (这部分省略) 认真洗过澡后,金澜坐在床边给洛纬秋剪指甲。一个目光专注,一个大气也不敢出。 洛纬秋只愣愣地看着金澜细致地摆弄他的手指,金澜手指细白,却不似女孩那样柔若无骨,在他用力时仍能看到指骨在皮肤下显出原形。 “看什么呢?”金澜把剪下来的指甲屑扫干净,才注意到洛纬秋的眼睛一直在跟着他的手走,于是疑惑问道。 “看你的手,好看。”洛纬秋诚实地说。 金澜觉得有趣,伸手过去掐他的脸,“现在还觉得好看吗?” “好看啊。”洛纬秋充满热忱,笑着回答。 洛纬秋的眼神,总是直直的一道,毫不犹豫、毫不拖泥带水地袭来。 这种眼神是一把钥匙,金澜是待打开的锁头。 金澜收回手,又在他头上揉了两把,发茬刺着掌心嫩肉,他心里却欢喜。金澜坐下,捧起刚刚洛纬秋的手,在刚刚剪过指甲的指头上轻轻吹了一吹。 洛纬秋听到他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有什么要紧事,就回去忙吧。” “还好,不算很着急,”洛纬秋依旧那么诚实,有时金澜甚至希望他不要太诚实:“只是我朋友,她,最近有点忙不过来,想让我回去帮帮她。” “嗯,”金澜点头,“那就回去吧。” 洛纬秋摇摇头:“我再想想办法,应该还有别的办法。” 金澜还在低头帮他吹着指甲,嘴中呼出的热气惹得人指腹发痒,片刻,他抬起眼睛,轻轻说:“你不能总是围着我打转。现在我身体恢复了,工作也没有那么忙了,你还是要想好怎么处理自己的事情,洛纬秋,虽然我很希望……但是你不能把我当做生活的唯一重心。” 洛纬秋不是很理解,或者说,他不是很确定自己该怎么做。刚刚在浴室欢好时,金澜明明看上去很希望他不要离开,怎么现在又换了一副说法。 “可是我觉得你不希望我走,”洛纬秋说:“你刚刚都说了,不希望我走。” “我说不让你走,那你就真的不走吗?” “对啊。”这个问题对洛纬秋来说简单极了。他并非完全头脑简单、做事不顾后果的人,他只是将金澜放在最高的优先级,至于其他的事,倘若有什么困难或冲突,他会再想办法一一解决。 金澜眨眨眼睛,看着眼前这张年轻的脸,没忍住,笑了一下。 好像洛纬秋刚刚说了什么幼稚的话,而他就这样被逗笑了。 但是他同时却又无比郑重地说:“所以啊,我有这个答案就够了。” 第103章 光阴似箭 ========================== 每个人大概从小都会被教授这样一个词:“光阴似箭”。这个词没有错,但只有经历过时间的人才能如此总结。 那么对于正在经历时间的人来说,时间不是那样短促而坚硬的东西,它是水。有的时候它会很狂暴,一个浪头打来,将人高高卷起再摔倒地上,洪流四涌,几近没顶,经历过的人绝不会忘记这种体验。有的时候它是死的,人独坐于一口被世界遗忘的幽井中,周遭没有一丁点儿声音,森冷到令人齿寒,水逐渐涨过胸口。而大多数时间都是:你去田野溪间玩,细流漫过脚背,你不会在意水的流速,也不会考虑水的流向;水兀自流淌,柔软狡猾,一刻不停。 你只是再也找不到当初那朵水花。 自洛纬秋走了之后,金澜一直在这种细流中徜徉。约莫过了两个月左右,有那样一天晚上,窗外有风飒飒,他躺在床上静待入眠,银杏窝在他怀中舔爪子舔得一脸迷醉,猫毛搔得他皮肤发痒。他闭上眼睛,忽然想到,洛纬秋已经离开两个月了。 天越冷人越懒得起身关灯,于是金澜新买了一盏小小的床头灯,光线柔和,灯影绰绰,他在一室昏昏中立刻来了精神,睁开眼睛,开始验证自己的想法。 加来减去,他得出结论,两个月零八天了。 他念着这个数字,又躺下了。水似的时间一经过去便变成了一支箭,扎在他心上;并不很痛,只是气闷,气闷这个时间不长不短,令他不是很有底气在一个大半夜给洛纬秋去个电话,质问他为什么还不回来。 美人隔云端 第90节 银杏又吃胖许多,两腮的毛都炸起来了。它白天睡饱了,夜里神采奕奕,舔完毛就缠着金澜,要他陪自己玩。金澜拿起逗猫棒陪了它一会儿,依旧兴致缺缺,干脆丢开逗猫棒将它抱起来,四目相对。 “你怎么还不回来?”金澜问:“当初不是说会尽快回来吗。” “喵。”身处相思之中的人大抵都有些不正常。银杏才不理他呢。轻轻一跃跳下床,到床底去玩它的猫抓板了。 金澜怀中空了,心里也空了一块。他摸起手机。 其实两人每天都在联系。洛纬秋话不多,常常给他发照片:一日三餐、晨曦晚霞、路边偶遇的野狗、草鱼在山中野塘摆尾。 金澜时常只是看着这些照片,在心中默默拼凑出洛纬秋一日的行迹。然后再回复一个“好”。 此刻他将洛纬秋今天发来的照片重新看了一遍,想了一会儿,查了查天气预报,发送消息:「明天你那里要降温,记得加衣。」 洛纬秋没有回复。这是意料之中的事,金澜心中明白,其实这个点他早就睡了,这条提醒或许没有任何意义。 可见相思一事的确是个魔鬼,即使是无用之功,也总要驱使人做些什么才好。 第二天金澜比往常醒得都要早,睁眼时天还未亮。虽然一夜无梦,但睡得并不踏实。他下意识找到手机,仍没有新的消息。 他起了床来到窗边,发觉窗外路边灌木丛中有一株红艳艳的,分不清是火棘还是北美冬青,沉甸甸地挂满了红色果实。只觉得眼眶都被这抹红占据了,人也一下清醒了不少。他拍了张照片,犹豫着要不要给洛纬秋发过去。 金澜在恋爱一事上可以说是经验匮乏,他拿捏不准黏人与正常交流的界限,唯恐自己表现得过于黏人。并非碍于面子,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然而最后还是点击发送。理由也是出奇的简单与朴实:这样好的红,一眼就能看到的红,他想分享,也舍不得洛纬秋看不到。 在他发送照片之前,洛纬秋的回复先过来了:「好」。紧跟着是一张新鲜出炉的照片,是洛纬秋今天的早餐。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金澜想,两个都挺闷的人谈恋爱可真是没意思啊。 想是这样想,心却比刚刚轻快了些。大约因为一个“好”字,因为一份毫无新意的照片,因为一份不愿直言的思念得到了回应,他就能过上甜蜜的一天。 金澜就这样一边想着“自己这样可是没救啦”,一边总是忍不住笑。他将洛纬秋新发的照片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根本看不出什么新奇之处,心中空缺的那处却被一点点填满了。 一颗心重新变得充实,便不惧怕寂寞的一天。 吃早饭时秦岁安还打趣他,喝个豆浆还嘴角上扬,一定有好事发生。金澜听罢又忍不住惭愧,要是真让她知道他们二人平时是怎么交流的,一定会被嫌弃“无趣”,可他就是每天为了这些无趣而患得患失,甚至辗转反侧。 洛纬秋离开之后那辆自行车便归金澜处置了,他如今也有了一些空闲时间,竟然也会骑着车去逛附近的农贸市场。 虽然离得不算很远,但在过去的几年里,金澜甚少踏足过这里。一时没什么时间与闲心,二是虽然他长着一副心思细腻的面相,却对个人生活极近粗糙,平日里要么从学校食堂打份盒饭回来吃,要么在学校附近的小馆子里凑合吃一顿,或是叫外卖,或是到超市买速食。 就这样逛着,想着洛纬秋之前也是天天骑车来这里,还笨口拙舌地同菜贩讲价,竟也觉得买菜是件非常有趣的事了。 当他骑着车准备打道回府时,在路边听到有人交谈,声音还有些耳熟。他转头觅去,竟在路边发现了洛纬秋当年的室友,魏寒。 他本想上前打个招呼,却发现魏寒身旁还站着一个年轻女孩。 说是年轻女孩,或许并不准确,金澜看清之后发现,她应该比他还要大几岁,只是眉宇舒朗英气,所以显得年纪小。她个子高挑,皮肤白皙,单眼皮,脸小小的。 二人站在街边蛋糕店的橱窗外交谈着什么,似乎在挑选蛋糕。女人弯腰低头,口中热气呼在窗上,玻璃上瞬间结出一片白雾。她抬头,嘴中说着什么,露出了被北风吹红的脸颊,而魏寒站在一旁,一边耐心听着,一边动手解下自己的围巾,给她围上了。 纵使天气寒凉,这二人脸上都挂着连自己都无法察觉的温润笑意,那是呼吸之间就会浮现出的,是一开口说话就掩盖不住的,面对喜欢之人的笑意。金澜看着看着,也不由自主地笑了。他没有打扰他们,悄悄转身离开了。 骑车回去的路上他还想着那一幕。他替魏寒开心,替天下一切有情人开心,他心口热热,迎面冷风打在脸上,眼眶也热热。他想,他是真的真的很想洛纬秋了。 回到家中,到了晚上,也许是因为今天见到故人的原因,金澜突发奇想,打开电脑,登陆游戏,想看看过去的游戏好友,看看当年做升级任务时经常遇到的npc们,看看当年熟悉的游戏场景,如今又有几分变得陌生了。 id与密码这几年一直不曾忘,游戏也一直放在桌面,只是不再打开。 启动游戏,因为版本过于老旧,先下了半天各种各样的更新压缩包,折腾了好一会儿才登陆上。这几年来,由于不断更新新版本,游戏中的一切已经和几年前大不相同了。 游戏虽然已大改,但细枝末节处还有过去的痕迹。金澜凭着回忆,在主城中缓慢行走,各处游荡,在陌生中寻觅熟悉之处。 期间他又点开了帮会频道,发现成员人数比他离开游戏时又少了许多。虽然仍有一些人在,但金澜明白,他们其中有大部分人常年不上线。那么剩下的这些人中,仍在玩这个游戏,仍留在这个帮会的,已经所剩无几了。 但他注意到了一个熟悉的id,她居然还在帮会中,居然此刻正在线。 她还抢先给金澜发来了私聊消息。 【私聊】[落落]是本人? 金澜迟疑一下,老老实实回复: 【私聊】[望月]是 对方大概也以为是盗号或者其他什么,没有料到时隔多年,本人又突然上线了。 沉默了一会儿,落落又发来了消息。 【私聊】[落落]挺好 网络聊天就是有这个好处,无论屏幕对面的人是震惊还是震怒,金澜所看到的也只有她整理过情绪之后,发来的简单回复。 除此之外,落落没有再问什么,甚至没有再说什么。金澜猜,当时发生的闹剧,包括自己实为男人、骗了洛纬秋的事,她大概也是知道一二的。大概生气与疑惑被时光磨净了,所以即使遇到了他,也并不想说什么了。 对于当事人来说,相见已无言也是常事,何况对于一位旁观者? 金澜记得,当年他刚刚来到这个游戏时,落落好像就已经在这个帮会中待了好几年了。只是,她几年如一日泡在这个游戏中,守着人越来越少的帮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金澜不知道她的故事,甚至觉得因好奇而询问是一种冒犯。 突然又有新消息来了。 【私聊】[落落]她让我转达给你,对不起,她当时只是心情不好,所以在论坛里倾诉一下。但是无论如何,对你,对思思,都造成了伤害吧。 金澜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事。那时候他还在为要不要告诉洛纬秋自己是男人而烦恼头疼,没有注意早已有人窥破了真相,并在游戏论坛中捅出了。不过游戏论坛不是实名,当时的发帖人也没有表露自己的身份,这么多年金澜一直不知道到底是谁发的那个树洞贴。 只见落落继续说: 【私聊】[落落]她喜欢思思有一段时间了,但是思思这个人一直不开窍,她一时赌气去和别人谈恋爱,甚至还莫名其妙变成了什么小三,后来他还维护过她几次,和别人打了好几架。 原来如此,金澜还记得当时洛纬秋为了保护朋友和别人打架,甚至还被人追杀的事。 原来是那个女孩。 【私聊】[落落]当初闹出那样的事我也有责任,我能看出,她喜欢他,但他只把她当朋友而已,或许我当时该和他们两个好好聊聊,也不至于到后来还把你牵扯进来 【私聊】[落落]她猜你们俩都怪她,不好意思再去跟你们说什么,注销账号之前托我,等你们再上线时代她道个歉。我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好几年。 金澜想了想,于是回复道: 【私聊】[望月]我没有怪过她 【私聊】[望月]当时确实是我隐瞒在先,我活该 【私聊】[望月]给他造成了伤害,也是我的责任 他自然指的是洛纬秋。 【私聊】[落落]无论是谁的责任,谁是苦主,都过去了。我现在只等着什么时候能联系到思思,再代她给他道个歉 【私聊】[望月]谢谢你 【私聊】[望月]我和他说吧 【私聊】[望月]你辛苦了 网络那端的人一时沉默了。金澜这几句话信息量很大,落落完全能够从中推测出,他们二人还在联系。 金澜想,当年望月隐瞒自己男人的身份与思思相处,思思受到的伤害可想而知,如今二人却依旧有联系,这中间又发生了多少故事?太长了,已经不能轻易解释清了。 落落一直沉默着,金澜在键盘上敲敲打打了一会儿,编辑了一大段话,他想落落等了好几年,好歹概括解释一下,让她能够就此放心。 可编辑到最后,删删改改,反复思量,也不过留下了一句话。 【私聊】[望月]现在他很好,我也很好 落落很快回复了: 【私聊】[落落]这样就好 金澜看着屏幕上这四个字,没有再回复,落落也没有再说什么。时隔多年的一场交流就这样平淡结束了。以后她还会怎样,金澜猜不出。 他怔怔看着因许久没有操作而陷入睡眠模式的电脑,忽然又想到,两个月零九天了。 ------------- 我对魏寒到底是心软了…… 冬天的红果是朋友去年拍的一张照片,当时就想写到文里 下一章完结~~ 第104章 留下月亮(正文完) ==================================== 洛纬秋在离开之前向金澜承诺会很快回来,只是没有想到待处理的事情比预料中要多得多:除了酒店的日常事务,游乐佳心血来潮,在周围大搞特搞农家乐、特色采摘等项目,居然还做得像模像样,热火朝天,一时间收入暴涨。洛纬秋不禁怀疑,她是不是每晚准时收看《致富经》。 当然,收入增加的同时,工作量也呈指数型增长,怪不得她连着打了好几天电话,花式催洛纬秋赶紧回来帮她的忙。 洛纬秋在回去之初就三令五申反复强调,他只是来帮个忙而已,待她招到更多的人就要立刻回家。 一开始,游乐佳还睁大眼睛,一本正经地告诫他,在这个年纪,搞事业比谈恋爱重要,更何况等她发达了,给洛纬秋的分红也会更多嘛。 洛纬秋充耳不闻,毕竟他实在没有很高的物质欲望,只要不缺衣少吃,他还是更喜欢在家给金澜做饭。 然而话是这样说,洛纬秋稀里糊涂地前后忙活了两个月,才发现那厮没有丝毫继续招工的意思。每次问她时,她便信誓旦旦地保证:招工一事已经提上日程,目前正在推进开展中,相信不日便会有新员工到岗,届时一定放洛纬秋回去谈恋爱! 洛纬秋还是过于单纯,不识当老板的用心险恶。等他反应过来,已经到了杀猪的时候——快过年了。 “你确实是天生当老板的料。”当时,他这样真挚地感慨道。 游乐佳权当这是夸赞,还笑盈盈地给洛纬秋包了一个很厚的过年红包。 洛纬秋揣着红包,给在家中留守的二人一猫买了各种礼物,然后拎着大包小袋,顶风冒雪赶回了北方。他回来得突然,没有提前透露什么,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当时家中只有金澜一个人,他也百无聊赖,甚至坏心眼地蹲在食盆旁,左戳戳右摸摸,骚扰正在大口吃饭的银杏。银杏很生气,差点挥爪给金澜一点颜色看看,它认为金澜此举颇具某人的风格,真是学坏了,人类实在无可救药! 洛纬秋开门的那一刻金澜还没反应过来,甚至以为家里遭了贼。看到那张脸时仍是不敢相信,他想他怎么突然就回来了呢?他这该不会是在做梦吧? 一瞬间金澜几乎从地上蹦起,脸色忐忑而紧张,还搓了搓手,看上去一脸无措。 倘若做梦,能不能不要太快醒来。他甚至在心中对那位不知名的掌管梦境的神明祈祷。 洛纬秋身上带着寒气,金澜能看到他衣领上沾的露水。他的脸像是被路过的寒风吹红了,又像是害羞;他站在那里,拘谨着,等待着,一如多年前两个人刚刚认识时那般。 两个人一前一后,看着彼此,说不清是谁先向谁走去了,总之洛纬秋抛开了手里提着的东西,他一把抱住了面前这个细瘦的人影。金澜那么瘦可抱起来又是那么温暖,像春天里一枚薄薄的花影。 亲到一起时金澜才昏昏沉沉地想,原来不是做梦。 原来春天真的要来了。 洛纬秋到家时已经快要九点,吃了点饭,又整理好他带来的大小物品,已经快要十二点。往常这个时候,两个人都会感到困怠,今天却不约而同一起精神起来了。直到兴致勃勃地说了大半个钟头的话,洛纬秋才想起该洗澡了。他洗完澡擦着头出来,水珠从发茬上向下掉,在灯下轻轻甩一甩头,身上脸上都亮晶晶的,他的眼睛也亮晶晶的,一眨不眨地看着正在拿被子铺床的金澜。 美人隔云端 第91节 又累又兴奋,反倒不想做什么。两个人一齐缩在被子里说悄悄话。 洛纬秋问秦岁安到哪儿去了,他还带了礼物送给她。 金澜答你先放着吧,那家伙去瑞士滑雪去了。 哦,洛纬秋眨眨眼,说,学长,我好想你。 忽然一股汹涌的情绪从心底冲向喉咙,金澜偎在洛纬秋胸口,听着他的心跳,他开口了,情难自抑:我也想你,我最想你,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然而分离既然已成历史,那么追究原因便可暂时搁置;不急于兴师问罪,眼下接吻和拥抱才是最要紧的事。金澜抬头,衔住了洛纬秋的嘴唇。他翻了个身,便将洛纬秋压在了下面,十指按着他的胸口,像一个姗姗来迟的春天,抚摸阔别已久的土地。北风路过此地,发出阵阵不悦耳的呼啸,却在有情人耳中,一律变作最缠绵的呢喃。 接完吻又分开,二人继续窝在一起说话,说那些有关远方、思念与爱的故事。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太阳一改前几日的萎靡状态,动力十足地散发光线,世间万物都在日头下舒展肢体。金澜抓住时机,与洛纬秋一起将家中棉被搬出来,在小区内晾晒。 除了几床被子,还有刚洗好的被单与羽绒服,一起齐整整地晾了好几排。洛纬秋发现搭在绳上的被单没有抻平,又跑过去重新整理。金澜在一旁拍打棉被,发觉阳光自上而下投在眼前这个人脸上,他发梢眉毛仿佛都在发亮。 冬天过去春天就会来,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所有的生物,喜鹊也好,乌鸦也好,哪怕是最不讨喜的蛇与鳄鱼,都有权在春天苏醒与生存。至多只能活几天时光的蜉蝣除外,可金澜想,他毕竟是一个人,他还有几十年时光可活,所以他是否能期待一个春天在此降临? 其实金澜比他自己想象得还要贪心。他其实想的是,春天永久降临。 而这个人永久在他身边。 “洛纬秋。”金澜招招手。 洛纬秋以为他要自己来帮忙,便走过去。谁知道才走两步,就被拽过去了。 日光霸道而刺眼,于是他们一齐闭上眼睛,站在洁白的棉被与飘动的被单之间接起吻来。 过完年,依照约定,洛纬秋还要回到南方,继续去帮游乐佳做事。金澜没有问洛纬秋这次离开又要多久、下次又是什么时候回来。在送洛纬秋离开时,他依旧表现得稳重又得体,倒是洛纬秋十分舍不得离开,出发前一天晚上对金澜缠了又缠,黏得不行。 “很快就见面了。”上车前,金澜拍了拍他的头,这样说。 金澜这话并非哄人而已。等到手头的事做得差不多了,他便买好南下的车票,主动出发去找洛纬秋了。秦岁安送他到车站,还很紧张地一个劲追问,你该不会不回来了吧? 金澜瞧她这幅样子仿佛如临大敌,忍不住笑道,又不是私奔怎么会不回来呢,我的猫还在家里呢。 秦岁安点点头,又郑重地嘱咐他既然亲自远赴外地千里寻夫,干脆一并将洛纬秋带回来,毕竟,家里有一个会做饭的人还是很重要的。 金澜有些无奈,说,你只是想他回来给你做饭。 秦岁安很惊恐,直言道那不然还能想他什么,我还能跟你抢男人吗。 金澜笑了,挺好的,洛纬秋就该是他金澜的。 这次金澜没有搞什么突然袭击,他提前把自己的行程发给了洛纬秋。果然,洛纬秋提出要来车站接他,他也不阻拦。 没有直达高铁,中间换乘了一趟普速列车。白天时窗外绿意爬遍山头,一眼望不尽,这种绿浸足了水,是南方的湿润造就的独特景致;到了晚上,火车摇晃,窗外那枚月亮似乎也一齐晃动起来。这一下晃回了好几年前,他想起那时在外留学时,他还曾给一个小姑娘当过一段时间的中文家教。 那时候,为了培养小姑娘对中文的语感,他时常选一些诗词念给她听。 还记得,在一个同样有月亮的晚上,他念的是这一首: 「风偷去了我们的桨 我们 将在另一个春天靠岸 堤岸又细又长 杨花带走星星,只留下月亮 只留下月亮 在我们的嘴唇 把陌生的小路照亮」 车也摇晃,月也摇晃,人也摇晃。摇晃即是不安定,金澜开始享受不安定。 火车晚点两个小时,最后到站时已是凌晨。金澜走出车站时天还未亮,破碎流云在夜色掩护下半遮秀影。而在天的另一侧,星子黯淡,月亮澄明,金澜站在车站层层台阶之上,望向台阶下,那里有一道挺拔的人影,不知伫立多久了。 金澜开口轻轻叫了他名字。他知道,他正在向他走来;那道人影,终究也会栖息在他怀里。世界沉睡,四周皆是寂静。 而在他们肩头,还有一轮薄而明透的月亮醒着;在月亮背后,还有一个名为永恒的春天,正焦急地等待降临。 ·正文完· 第105章 外传三:最后的玫瑰(一) 本番外讲的是洛纬秋爸爸妈妈的故事。写这个故事的初衷呢,是因为在正文中洛纬秋始终认为自己的父母互相憎恶,但是我觉得,任何一个故事或者人生,只从一个视角来讲述都是片面的。于是我突发奇想,想提供另一个视角的有关这二位的故事。 be,说实话很烂很俗很矫情,不建议看,慎入慎入慎入……! ----------------------- 【1 你自己留着慢慢听吧】 “其实你真应该见见她……说真的,她是我这一生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 “我给她起了一个英文名,rose,她看上去不太喜欢,所以我就不再提了。” “……她现在很少害羞了,但是在之前,我经常逗她,她的脸变得很红,像……红玫瑰。” 男声时断时续,摇摇欲坠似的,带着一点将要撕裂的沙哑,在寂寂无声的会议室里铺了一地霜。而刚刚按下暂停键的男子不自在地晃了晃身子,虽然现在是七月,但是也没有必要把空调开得那么低吧?他皱着眉望向桌对面的那个女人,疑心除了空调之外,她也是散发寒气的源头之一。 眼前的这个女人只能够用“一丝不苟”来形容。一丝不苟的着装,一丝不苟的妆容,一丝不苟的表情。她不是那种甜美的长相,眉弓高耸,气场已经足够冰冷,却还偏偏戴着一副眼镜,款式朴素,剔透的镜片架在高而细挺的鼻骨上,让她显得尤为刻薄。男子攥了攥拳,手心湿滑,汗彰示他的不安。他怀疑自己今天要不到钱了。 rose?漂亮?他想到,临死前的向梦州说她是红玫瑰,可她今天穿着一身白色套装,如同服丧。 人人都说这位洛小姐爱己胜过爱人,而爱钱又胜过爱己,所以从她这里要钱恐怕比虎口拔牙轻松不到哪儿去。但是他还是想博一博——开玩笑吧?这可是她老公的临终录音,而且天底下就这一份!再冷血的女人也不应该熟视无睹。更何况,为了能够打动她,他特地选择播放向梦州思念她的那部分。 当然,即使传闻中她绝非什么温情脆弱的女人,但这样勒索她要钱还是有些过分。 不过,凭她现在的家业来说,这点钱真的不算什么,倘若不是炒股失败,我也不想这样下作。男子如此自我安慰着。与此同时,他觉得自己冻得鼻涕都要流下来了。 会议室依旧死寂。他细心地观察对面女人的面容,期待从上面找出一丝崩溃的前兆或者动容的痕迹。很可惜他失败了。在他不得不开口向女人身后的助理要一份面巾纸的前一秒,洛淼终于开口了,言语冲撞开空气中薄薄的浮冰:“你是向梦州的朋友?” 男人微微点了点头,紧张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嗯,我们一起组队横穿沙漠,你知道的吧?他这个人,很爱冒险,他是个……天生的冒险家。那时候队里的人说他家里很有钱——啊,虽然爱玩这个的没几个穷人,但据说他可以轻轻松松买下好几个最顶级的车队随便玩,不是一般的有钱——可是看不出来,他每天和我们一起吃喝,爱说爱笑,也没什么架子,我们私底下都叫他,向小公子。他看上去才二十出头,一点也不像已经结婚的人。”男人说完这番话后立刻后悔,最后一句不该加的。该怎么说呢?来找一个寡妇要钱,难道不应该多多利用她那亡夫对她的爱与思念?要打动她,最好让她痛哭流涕,然后抽噎着给他开支票,心甘情愿地换下这份宝贵的录音。然而任凭他如何回忆,都记不起向梦州口中关于洛淼的只言片语。他甚至是在向梦州说出录音中的这段遗言之后才知道原来这位整天无忧无虑的小公子已经结婚了。 洛淼没有说话。 男人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在他……”最终还是良心未泯,他并不想过多地刺激这个新寡的女人,于是隐去了“临死前”三字:“他被风卷下来,头撞在一块石头上。当时我陪着他,他流了很多血,我怕他坚持不到医院了,就想录下他的遗言。” “就这一份?” “yes,”男人是华裔,才来国内不久,虽然中文也很熟练,但在激动之下还是不由自主地讲英语,“……就这一份。”他稍稍稳定了下心神,心中欣喜,看来胜利在望。 “也好,既然是说给你听的,”洛淼脸上还是那副堪称寡淡的神情,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语调平缓但言语如刃,冰冷入骨:“你自己留着慢慢听吧。”言语间毫无回旋的余地,也毫不留情。 男人先是一愣,一瞬间瞪大了眼睛,脸上一阵红又一阵白,他紧了紧牙根,怒极反笑:“you fucking bitch.” 二十多层的高楼,只有一扇小气窗,他愤恨地走过去,奋力一把推开,将存着绝版录音的手机一把扔下。他说:“贱人,你永远不要后悔。”旧手机跟随他几进几出大漠,在抛掷的那一刻,恍惚间似乎能看到黄沙从手机壳的缝隙间抖落。 洛淼这回终于有所行动了。她抬腿起身,走向出口,一边走还一边侧脸对紧随其后的助理交代道:“有人高空抛物,意图伤人,报警。” 七月底的天,没有太阳,阴着脸,沉闷湿郁。街道上的人在如此黏稠的空气中行走,更像是在深水区展臂划开水流,每一寸肌肤上都粘着水珠,甩不掉,两条腿一交一替,划开湿重的空气。 在她走出门口之后,助理听到这位不好招惹的老板低声说:“又要下雨了。” 据知情人士透露,洛小姐最讨厌有雨的天气。 知情人士还说了,洛小姐与向公子的婚姻是出于家族利益考虑的商业联姻,二人真正的关系其实纯粹到近乎纯洁。 有人立刻追问道,那,洛小姐的儿子…… 知情人士于是说道,首先,洛小姐心底真正中意的人是她的堂哥,洛颐云;其次,洛小姐的儿子姓洛不姓向。 所以,谁知道那孩子的亲爹是谁呢。是杂种也没有关系,这位洛小姐本身就来路不明。 种种传闻细碎如尘土,在不大不小的圈子里,在谈笑中与闲语间,张嘴轻轻呼一口气,它们便打着旋儿传递着。 【2 hello, cinderella】 快到时间了。她与云哥约的时间是下午三点,现在两点已经过半,不知跑过去来不来得及呢。但无论如何,当务之急是要先从别墅内出去。 她被锁在房内了。 洛淼没听过灰姑娘的故事,而是身体力行地活成了一个灰姑娘。父亲年轻时经营航运,南下谈生意时认识了据说有四分之一外国血统的母亲,几度留情,于是有了她。洛先生对女人无情,对儿女也无情,洛淼从小一直寄居在奶奶家,而十六岁时洛先生不得不将其领回,因为老人家去世了。 洛淼书读得一般,估计考不上什么好大学。对此洛先生也不甚在意,他才四十出头,稚气已褪宝刀未老,说是男人最好的年龄段也不为过嘛。他有大把的精力与女人,不愁不能再生上几个儿子继承家业。他当然有能力将女儿送出国,但是有什么必要呢。还好她长得还不错,继承了她母亲高鼻梁与白皮肤,有什么商业聚会时倒是可以带一带,如果能用这副皮相嫁个什么集团的公子,帮自己开拓一下人脉与关系,也算是她的福分了(不过鉴于自家女儿这份资质,或许只能嫁个不受重视的小公子,这也没关系,只要能物尽其用就好)。所以书读不读是不要紧的,有空找人教教她礼仪才是最重要的。洛先生如此盘算着。 可惜计划推行起来确有难度。在他看来,洛淼长期无人管教,简直野惯了!数次顶嘴,几度出走,让她吃饭时穿得漂亮点,结果她穿着条洗到发白的牛仔裤就来了,让他当众颜面尽失。他勒令保姆将她锁在房间内,不悔改思过不准放她出门。 洛先生当然想不到,洛淼死都不愿意穿上去参加宴会的漂亮裙子,此刻正被她心甘情愿地穿在身上。洛淼对着房间内的穿衣镜左看看右看看,指尖捏着裙摆,自顾自地转了两转,薄纱飘了起来,她就同天下所有即将去见心上人的少女那般,傻笑了起来。 她同洛颐云相识于奶奶家,洛颐云的父亲是洛先生的幼弟,在一所学校教书,数十年如一日。这种不上进的状态,洛先生一贯看不上。尤其看不上他这个亲侄子。他本有意提携自家人,方便可靠,然而洛颐云从小身体不好,只喜欢摆弄一些乐器,念得也是艺术类院校,据说整天和一帮不入流的年轻人凑在一起,不是写诗就是唱歌,不成体统,不堪重用。 可是洛淼记忆中有限的温情时刻,都来源于这个亲堂哥。情窦初开之后的那点情愫,也全给了洛颐云。 刘海是她自己剪的,口红是她攒钱买的——她唯一从亲爹那里继承来的的好东西,或许就是一个适合经商的脑子。那时流行cd与磁带,而她眼光精准,总能挑中最受喜爱和最流行的那一批,然后拿回学校倒卖,为此接连逃课好几次,无怪乎成绩不好。最开始的启动资金是洛颐云借她的,到后来盈利了,洛淼红着脸去找她的好堂哥,一定要将利润分他一半。 而洛颐云抬起头,停下拨动吉他的手,亲昵地揉着她的头发,说,淼淼,我不需要钱,你多给自己攒一些吧。 洛淼眨眨眼,低着头,看到自己的白球鞋的边缘已经泛黄了。她有些懊悔,来时怎么不先刷刷鞋? 十六岁的洛淼只看重十八岁的洛颐云,在她心中洛颐云的确是站在云端上的人物,白衬衫,黑头发,笑起来眼神清润,语气永远那般柔和。 他总是称她,淼淼,淼淼。绵软的音一点点被挤出,在她心上搔弄着,勾得人心神动摇。 洛颐云对她说,淼淼,周末下午我们乐队有一次演出,你要不要来看。扣裙欺#医菱舞吧吧^舞镹菱. 洛淼话不多,只拼命点头。有少量外国血统的她瞳色较浅,再揉上面对心上人时激动的光,睫毛上下翻动之间,一双眼闪烁如日头下最晶莹的琥珀。 她那时还是一池清水,被人轻轻松松一眼看到底。 所以云哥的约,怎么能迟到呢?几度砸门无果,洛淼站在窗前向下望,忽然生出了一点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 她学着看过的港片中的桥段,将床单用剪刀剪开,拧成绳,再系到一起,拴在床头,又在腰上绕了绕,然后向窗外迈出了腿。风吹在腿上,有点冷,打了个哆嗦,生了一身鸡皮疙瘩。她一边向下蹬腿磨蹭一边给自己打气,只是二楼而已嘛,电影里的人都从十几楼向下跳呢! 过程比她想象中的要艰难,身子刚坠下去就被粗粝的外墙磨破了手臂。她并无电影中人发达的上肢肌肉,两条细白的手臂坠着全身的重量,几乎快要脱力。不过万幸只有二楼,她再努努力,脚就能够到一楼一扇窗子的上沿。 就在此时,她听到身后有人似乎从不远处奔跑着呼喊而来:“喂,喂!”她吓了一跳,脚差点一滑,扭头看,一个看着就很不靠谱的青年站在下方,站姿松垮,双手插兜,皱着眉,一脸关切地仰脸看她。 “如果你有什么想不开的……”那青年掂量着语句,情真意切地说。 “想不开的人会在腰上系绳子吗?”她没好气地回了一句,然后按照原计划攀着窗沿,深深吸了一口气,向下跳。 待她在那草地上站稳了,那青年才说:“抱歉,因为我觉得,一般人玩极限运动时不会穿裙子。” 洛淼愣了愣。 美人隔云端 第92节 “hello, cinderella,我叫向梦州,你哥哥让我来接你,你……” 洛淼瞬间意识到了什么,她紧紧攥着裙角,“你看见了。” “什么?”向梦州挠挠头,“啊,你说你的内裤,是啊,风一吹就全看到了,白色的么。”说罢他还露出了个不以为意的笑,在他看来,这其实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在国外读书多年,回国后又常与朋友在酒吧玩耍厮混,脱衣舞都看了不知多少回。青年笑时,眉目松弛,还露出了一对小虎牙。他背后是阴沉的密密排布的铅云,一直延展到天边去了。 洛淼站得僵直,血直往头上涌。她自小自尊心强,不受重视又不善与人打交道,一颗心剔透又脆弱,青年毫不在乎的笑更刺痛了她。她平时从不穿裙子,而今天特地穿了一回,就出了这样的丑! 偏偏向梦州对她的敌意与戒备无知无觉,他耸耸肩,不要命地上前拍了拍洛淼的背,轻浮又佻达,然后转身在前面带路,“走吧,演出快开始了。” 洛淼被他气出了眼泪,脸颊涨红。她或许天生泪腺不发达,实在很少哭,自这之后,也就哭过一次。 她弯腰,从草地上捡了块趁手的石头,然后向前掷去。 那天的演出到底是推迟了。 第106章 外传三:最后的玫瑰(二) 【3 当初是我娶你就好了】 “淼淼,不用麻烦了,我不想吃。”躺在病床上的洛颐云说。他的病熬到这地步,原本是住不起单人病房的,然而洛淼并不如她父亲那般对这些穷亲戚不管不问,她问洛颐云要不要出国,她可以帮忙联系几个国外的专家,说不定会有转机呢。洛颐云的病情当时已进入晚期,刚从一场手术中苏醒,听到她的问询,睁开眼说,不必了淼淼,我哪儿也不想去了。麻醉药效尚未完全退去,他觉得自己半边身体还是麻的。 洛淼说,好。 于是洛颐云又在这单人病房中住了大半年,要按照他自己的家底,是大通铺也住不起了。其实他心里也清楚,无论住哪儿他都将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头也不回地奔向死亡。但是他已经欠下洛淼很多,无论如何都还不起了。对于他来说,还不起一百万与还不起五十万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因为还不起,所以千言万语也只凝成一句话:“洛小姐是个好人,她会有好报的。”这是他母亲说的。很神奇,自洛淼执掌公司之后大家纷纷叫她洛小姐,而在这之前大家叫她什么? 大家好像没有注意过她。 洛颐云还是坚持叫她,淼淼。 洛淼没有停下削苹果的手,“我想吃。”她身上最有人味的地方,大概就在于比较贪吃了。 刀尖在连成片的果皮上旋着,很快削好了一个。她拿在手里毫无顾忌地吃着,咔哧咔哧,口红沾到果肉上,随即又被她吞下。如今只有洛颐云才能看到她这副样子了。 她对洛颐云讲了有关向梦州临终录音的事。 洛颐云沉默了一会儿,说:“梦州死了,直到今天我都觉得难以置信……我没想到他竟然活不过我。” 他取来一本书,翻开,抖落出几张相片。 “他在世界各地跑,还冒险去什么沙漠,应该就是为了这个东西,”洛颐云将相片递给她,“这是他去世前两个月寄给我的,当时他说,这个的形状还不是很完美,他还要去找更漂亮的,带回来给你看。” 洛淼接过相片,端详着。 病房里并没有太重的消毒水味,也并没有骇人般的冷清。每天都有人来打扫,干净,整洁,一切整齐,连落在地上的阳光都被切割出方正的样子。正是下午,日头已不是最毒辣的那会儿了,床旁摆的一些鲜花却有些打蔫,它们在开得最盛最好的那一刻被人剪下,余下的时光不过是被包装精致后再请人付费观赏它们的颓败。 穿过镜片落在相片上的眼神还是一贯的冷静,连洛颐云也解读不出什么,从很久之前开始,他就已经看不透她了。 她捏着相片看了很久,然后不屑地说:“为这个送死,真是活该。” “你收下吧。”洛颐云说。 “算了,晦气。”洛淼将相片丢在桌上,然后将苹果核扔进垃圾桶。 洛颐云感到难受,却不知是为冷漠要强的她,还是为殒身于沙漠中的向梦州,亦或是为命不久矣的自己。 “我走了之后你要怎么办?”他问。 洛淼说:“怎么办?做我自己喜欢做的事吧,”她的话难得地多了起来,“从前有我父亲,有你,有向梦州,以后没有人能影响我了,我也可以随心所欲了。” 洛颐云倚在床头,艰难地咳嗽了两声,“还有你的儿子……” 像是被人从一场梦境中点醒,洛淼闻言,皱皱眉,不快地说:“是吗。我不想看见他,他长得太像向梦州了。”洛纬秋现在还由她父亲照管,老人年轻时没在意过亲情,几番病痛折磨之后才像是忽然开悟,即使他与女儿之间从来没有过什么舐犊情深,也偏要将亲外孙拽在手里,不体会这一回天伦之乐就像这辈子吃了什么大亏似的。 沉默了再沉默,洛颐云最终没忍住,说:“你不要再责怪自己了。秋秋长得分明最像你。” 洛淼没有说话。 探视时间结束,洛淼起身打算告辞。洛颐云叫住了她,说得却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淼淼,自从我住院之后,经常有人来看我,但你说好不好笑,来看我的人多是想托我找你办事借钱,或者托我打听你有没有再嫁的意愿。” 洛淼静静看着他,听他继续说:“淼淼,我曾经说过不好的话,对不起,但是,那时,那不是我本意。” 前言不搭后语的。 洛淼却点点头,说:“我相信你,有时候我们都会说一些不是本意的话,”她的气势忽然弱下来,目光落在被随手丢在桌上的相片上:“可是云哥,为什么我们会走到这一步?” 洛颐云无言以对,他忽然说:“淼淼,当初是我娶你就好了。” 她提点他:“你忘了,我们是堂兄妹,不能结婚。” 说得也是。所以他只能点头说:“今后一切保重。” 他抬起头,看见她脸上有发光的印记,一行眼泪正在缓缓滑下。洛颐云想起,在她和向梦州刚刚结婚时,向家并不是很乐意,那边有人说她面相不好,可能会克夫。洛颐云还记得向梦州总是玩世不恭地笑。他的年纪明明比他们都要大,白白净净的脸和那一对小虎牙却总显得脸嫩。他性格乐天又开朗,跟谁都能嘻嘻哈哈的,说不好听了,就是轻浮。他爱穿t恤和工装裤,瘦高的个头被裹在肥大的衣服里,有时候总是弄得浑身脏兮兮的。 总之怎么看都不像个有钱人家的小公子。 但是怎么看,都觉得这个人就该恣意快活一生。 当时,向梦州说:“那就让她克我咯。牡丹花下死……”他没说完,是洛淼看不惯他满嘴跑火车的样子,伸臂捣了他一下。向梦州顺势抱着她的手臂笑倒在沙发上。 洛颐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时想起这些,大概是因为那天也是这样灿烂的天气,让人觉得人生还很长,故事还有转折,而不应该就这样匆匆结尾。 【4 我们也做朋友好不好】 向梦州第一次爬上洛淼的窗的场景实在是诡异极了。后来有一首很火的歌中唱道:“是谁在敲打我窗”……本是轻柔抒情的调子,但那时的洛淼听到窗帘后那“砰砰砰”的声音,只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头皮发麻,大气也不敢出。 洛先生狡兔三窟,在市区内有数套豪宅好方便他安置不同的美人以供每晚幽会,而不受他待见的亲女儿只被丢在临近郊区最老的宅子中。虽是独栋,环境也不算太好,一到夜晚黑漆漆的,洛淼一人睡在空荡的二楼,每晚都要将房门锁死才能入睡。可谁能想到防得了门却防不了窗,大晚上攀着窗子也要见她的人,向梦州可谓是独一个了。 虽然这份执着只能令她差点吓昏过去。待她拎着鸡毛掸子颤抖地走向窗子,打算在开窗的那一刻给这位不速之客一个迎头痛击之时,她看清了这位来客的脸。 由上往下易,由下向上难。洛淼无法想象,他是怎么靠扒着外墙的水管攀在她窗前的,她没有读过许多书,只在少时陪奶奶看过一些香港的武侠电影,她疑心这人是不是也会什么轻功,如果是的话,用鸡毛掸子恐怕行不通。 “小美人,”这人居然还有余裕笑得出来,“你行行好,打开窗放我进去,我快撑不住了。” 最后洛淼自然是放他进来了。 但却不是出于对他个人安危的担心,而全然是为了自身的平安。 上次她一时气急,朝这人扔了块石头,本来只是泄愤,并不想伤人,没想到那一扔简直扔出了风采扔出了水平,正中后脑勺不说,还当场给他开了个瓢——流血了。 当时向洛两家企业正在合作一个重量级的基础设施项目,向家把控着上游的供货渠道,与牵头方关系匪浅,又是资金链中的关键一环,轻易得罪不得。闻讯赶到医院的洛先生把女儿一顿好打,按着她的脖子让她给同样闻讯赶来的向家人道歉。 当时的洛淼尚未有很多可以倔强的资本,却有很大的脾气。她梗着脖子说:“我只是想吓他一下,我遇到野狗时也是这么干的。” 自然又是一顿好打。 洛先生认为,与不该得罪的人起冲突是错,当众下他面子更是错。错上加错,更没有好果子吃了。 而另一位当事人,向梦州,打了麻药还在缝针。他倒是不觉得痛,甚至还在床上睡着了。待他打了个哈欠悠悠醒来时,送入眼帘的是跪在他床边的面无表情的少女。 向梦州天生爱冒险,他在国外玩蹦极搞攀岩,爬过山淌过河,进出过沙漠与无人区,所有种种的惊险都没有眼前这一副画面给他冲击大。 无论是下跪这件事,还是洛淼当时的表情,都太吓人了。 他后来对她说,你知不知道我一睁眼,简直就想立刻再晕过去,你当时的眼神像是要杀了我。 洛淼皱眉,说,我哪有那么吓人。 向梦州连连点头,说,当然有,我就觉得,这个小美人可不能得罪,要不然那时我怎么连夜去找你和解? 他今晚正是来和解的。 放他进来之后,洛淼努力控制自己不去瞪着他,于是一双眼只好直愣愣地盯着地面,说:“你怎么不走正门?让你进来是怕你再出事。”她冷哼一声,“到时候又找上我。” “有一段时间没攀岩了,看来水平还在。”向梦州先是满意地自我评价,然后又见她无缘无故给地板相面,还当她不好意思,于是哈哈一笑,说道:“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在家,只觉得晚上你肯定在,但这么晚来敲门不显得我们的关系不正常吗?”说得就像敲窗就正常了一样。 他大大咧咧地往她床上一坐,接着说:“小美人,我们商量一下,我和你堂哥是朋友,你不要生我气了,我们也做朋友好不好?” 洛淼眼睁睁地看着他还颇为惬意地向后一躺,而他正穿着的那条裤子,像是刚从哪个工地捡的,脏兮兮地挂满了油漆与尘土,她顿时话都说不出来了,指着他连声道:“你……你……” 洛淼个性孤僻,从小少有朋友,更别提与异性接触。而她身边唯一一个堪称关系亲密的异性,只有洛颐云,人如其名像朵云似的洛颐云,干净文雅清淡。 她哪里见过这种不把自己当外人的货色。 第107章 外传三:最后的玫瑰(三) 床单无可避免地沾上了尘土,弄脏既已成定局,洛淼心中留下的就只有悲愤。她甚至怀疑眼前这人是不是故意来报仇的——仗着她不能对他如何而已。 而被她在心中反复鞭笞的当事人还无知无觉,大大咧咧地坐在她床上,甚至用手捏了捏床铺。洛淼能够清晰地看到,原本浅色的床单上立刻多出了几个黑手印。再一看,其实这人的脸和脖颈上也是满是脏兮兮的尘土,他整个人竟像是刚从哪个建筑工地中的废料堆里刨出来似的。 “你……”她终于忍不住了,什么可以得罪不可以得罪的,哪怕再被打一顿也要说。她有一颗年轻的心,这是压不住的。然而她才刚张了嘴,就被那人用话生生截住了。只听他说:“那天你没看完的演出,还想不想看?” “我希望你能来。”一个坐着,恰似主人,一个站着,仿佛来客。向梦州就在离她不远处。他微微侧着头,玩世不恭的表情之下竟然是略带几分认真与严肃的口气,纵然脸上是深浅交叠的污渍,倒也不妨碍轮廓线条的利落。然而刹那间,又变作戏谑之言:“像你这样的美女来捧场,我会很高兴的!”口气轻佻,听着并不认真。 谁要你高兴。洛淼瞬间又皱了眉头,她微微抿起了嘴。她的确想去,与眼前的人无关,她是为了天上的人,她的云哥。 她的眼神只松动了一秒。在向梦州看来,洛淼这座冰山已经有了融化的征兆。他在国内国外攀过各种大小山峰,懂得判断形势,知道何时该进何时该退。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纸条,按在桌上,说:“这是入场门票,你拿着,到时候就直接进,没人拦你。” 说罢他起身,又来到窗前,向下打量了一下距离,然后回身对洛淼笑着说了声“不见不散哦”,竟又从窗子翻出去了。洛淼吓了一跳,几步奔过去,伸头向下看。扣.裙贰三零[六/九二!三九[六 只见向梦州十指紧紧扒着她的床沿,脚先在墙外水管上借力,然后又蹬到一楼窗户的上沿,接着又跳到地面。只两三下,她还没有看清,竟这样被他轻巧地溜走了。当时洛淼想,这人怎么就这么放肆,浑身污脏也这样笑嘻嘻,他不是家世很好么,他的父母怎么不会管教他?他挨过打吗? “你等一下。”洛淼趴在窗口,探出半个身子。向梦州本原本打算转身离开,听到声音又不由自主停下脚步,他回头看,洛淼正是个摇摇欲坠的姿势,让人不由得紧张起来。于是他赶紧折回来,挥手说道:“小美人,快回去,你当心掉下来!” 洛淼不理他,自顾自地说:“你怎么不从正门走?”她从上往下,紧紧地盯住向梦州,一双眼睛是浓黑的漩涡,既叫人深陷,又感到危险。 “嗯?”向梦州好像没听清,他收回了手,甚至惬意地插回裤兜中,仰着脖子,笑眯眯地看她。 这阵子多雨,雨刚停,又起了风。洛淼在上方,夜风卷起她的发,像黑色的浪花在单薄的脊背后起伏。她穿着一件银白色的旧裙子作睡衣,领口衣带也随风飘舞,她整个人被罩在衣衫之中,瘦薄如纸的身子更像是月色中一抹茕茕的影。 向梦州也好不到哪去。他依旧是仰望的姿势,将自己站成了一棵树。这树看着根基不牢,风急时就总是跟着晃,但那只是因衣服肥大而造成的假象。风吹开领口,隐约可见其下坚实的肌肉。原来他整个人是很有力气的,不然怎么能徒手攀岩。看着向梦州脸上的笑,洛淼一下愣住了。在他身后是无垠的深色天幕,一只月亮很圆很重,缀在天幕上还向下滑,月色莹莹,笑容灿烂,年轻的脸庞等待着她的指令。向梦州站在下方就那样望着她。洛淼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见她许久不说话,向梦州耸耸肩,再次告别:“晚安啦小美人。” 她捻起桌上那张“门票”,其实那只是一张被裁好的纸,上面拢共只有一句话:welcome to my dream。龙飞凤舞,字迹潇洒。 那天洛淼就站在那里,看了这张纸很久很久。 向梦州不知道的也没想到的是,洛淼看不懂英语。 后来,在洛颐云与洛淼还交好时,他问她,是不是喜欢上向梦州了? 洛淼想了想,她说:“我不喜欢他。无论是 美人隔云端 第93节 第一回见面还是第二回。因为弄伤了他,我要给他跪下,然后又被关在家里两天。大门是用铁链锁着的。云哥,你挨过饿吗?我饿了两天。” “那一晚下了雨,他爬窗户来看我,但是你猜第三天早上保姆来给我开门时,我在门口发现了什么?他的脚印,好多脚印,他在门口犹豫了很久,他从窗户爬上来,没有问我为什么被锁在家里。” “那天晚上他把我的床弄脏了,第二天又托人给我送来了新的床铺,比原来的厚实多了。” “他没有挨过饿,也没有挨过打,这从他的脸就能看出来。他就算把自己弄得再脏,脸上没有一点忧愁或者不愉快。我肯定,他是开开心心长大的。” “那天晚上我穿得其实很干净,但可能,甚至还是比不过挂在他身上的灰尘吧——他很同情我,我看得出来。我穿得再干净,还是需要别人的同情,而他?无论是什么样子,什么都改变不了他的幸运。” 向梦州的最大的幸运是,他可以毫无负担地邋里邋遢。 他甚至不需要以整洁来维持体面。 向梦州,这三个字,就是最大的体面了。 说到这里,洛淼停了下来,洛颐云很有耐心地没有说话,他知道她还没说完,他在等。 “我见惯了厌恶的眼神,所以我不害怕。我没有见过爱的眼神,但也不稀罕。但我就是……就是不想看到他充满同情的眼神。云哥,你明白吗?” 世界上有一样东西锐利无比,同时却又万分脆弱,那就是自尊心。年轻人的心晶莹而玲珑,人们只啧啧称奇它是多么易碎多么需要呵护,而忘了再如何易碎,它仍被铸成匕首形状,是一段的开了锋的利刃。或许正是这份脆弱造就了锐利。 【5 请你尽情恨我吧】 洛小姐与律师约在下午三点。与向家的几桩官司开庭在即,有些事宜还需要提前与律师协商。可她毕竟太忙了,据说这次只在出差之前堪堪挤出了两个小时,然后又要去赶飞机。 律师早就在会议室等着了。案子本身的难度是一回事,而像这样不好对付的大客户,就算是经验再丰富的资深律师都要捏一把汗。这个行业,说是提供法律服务,但有时也跟保姆差不多了,客户的喜怒哀乐都要顾及,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洛小姐自然算不得鬼,但她的风评比鬼更差些。小鬼邪恶,她只是冷清与难以捉摸。这两个特点并不会比邪恶更讨人喜欢。她的冷是由内向外的,不分亲疏,无论场合。 待洛小姐进来坐好后,律师斟酌着用词,小心翼翼地向她汇报:“关于向梦州先生的遗产,我想我们还是可以争取到大部分……” “嗯。”洛小姐静静坐着,随手推了推眼镜,目光垂落,看上去话也不多,只是哪怕她不言不语,周身也像散发着什么霜雪之气。 律师一边悄悄揩了下冷汗,然后继续汇报:“主要夫妻共同财产这一点,对我们很有利,然后在分割遗产时,我们还可以……” 这时洛淼出声打断了:“只有夫妻共同财产这一个点吗?洛纬秋是他唯一的儿子,他的份额也应该归我。” 她顿了顿,继续说:“不然我为什么要生他?” 这句话就足够令人胆寒。仿佛自她有孕,到幼子诞生,这一步步都是精心计划中的一环。她与向梦州果真没有感情,而她整个人也冷情到可怕。律师入行以来也见识过各种各样的客户,其中不乏一些道貌岸然之徒,但人哪怕做下恶行也总想替自己文饰辩护,可她确实真的不在乎,她平铺直叙地讲出,话里话外仿佛仍有另一个声音——那又怎么了? 看着她的脸,猜不透她的想法,也看不出她的年龄。像她这样的人,大概是不需要年龄的。人的个性总有个渐变的过程,而她却像已经被冰了多少年似的。也令人难以想象她也可曾年轻过?她春心萌动的时候,该是什么样子? 韩助理就站在会议室的门外,眼神不住地向玻璃门里飘,她手中紧紧捏着几张纸。是刚刚得到的消息,她正在发愁该怎么进去汇报。 碰巧一个新来的实习生从走廊里经过,韩助理巧手一拨,将年轻人拨拉过来,手中的纸便瞬间换到另一个人手中了。年轻人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她说:“这是要紧事,你快进去跟洛总说。” 年轻人仍是懵懵的,耳中只听到“要紧”二字,便不敢多想或发问,敲了敲门,获得门内人的准许后,推门就进去了。 “洛总,”年轻人规规矩矩地,“这是要紧事。” 洛小姐抬头瞥了他一眼,接过了那几页薄薄的纸。 最上面的是洛颐云的病危通知。 她终于皱了皱眉。 然而现在赶过去亦是无用。自他病重以来,洛颐云的死讯就是一个必然到来的消息,只看时间早晚罢了,这一点她早已心中有数,此刻她看上去也没有改变行程的打算,只略略一扫,眼光换到了下面的纸上。是洛颐云留给她的遗书。 前面几段话写得颇无新意,不过就是他那点鸡零狗碎的遗产如何处理的问题。然后话锋一转,是几段没头没尾的话: 以前你对我说,你不喜欢向梦州,其实我当然明白你的心情。 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也是这样看你的。 还记得年幼时我们一同待在奶奶家玩耍,父亲要我对你好,关照你,不能得罪你,以免惹得你父亲不快,不肯借钱给我们家。那时我还不懂这份差距意味着什么,我把你当做亲妹妹那样对待,没有丝毫私心。直至后来我母亲的病开始严重,父亲不得不卖掉了我最珍视的钢琴,你猜怎样,后来我在你家的杂物间看到了那架钢琴。当时你说你父亲逼你学习礼仪,要你成为一个得体有礼的“大家闺秀”,要你学习乐器培养气质。 你说,我才不在乎呢,他不过是希望我讨好其他有钱人家的公子罢了,云哥你说好不好笑,即使如此,他那么有钱,也只肯让我用二手钢琴,这东西又脏又重又占地方,只好放在这里了。 那时我似乎明白了父亲说的话:讨好洛淼,会对你有好处的。这是一条生活的捷径,但我却因此陷入了痛苦。你能拥有我不能拥有的。我把你当妹妹,却需要讨好你,只因你拥有一个有钱的父亲!此后每次见到你,都不免觉得心情复杂。坦白讲,你被虐待时,我也真的心疼过你,但每次心疼过后又不免想到,难道我真的配心疼你吗?淼淼,你过得不好,但永远有人比你过得更糟。 我知道,那是我在妒忌你。我心疼你,同时又妒忌你。 其实我不该说这些话,既无用处,又令人心烦。但是妒忌这块石头存在心中太久了,我知我比你想象中还要丑陋,现在我坦陈自己,请你尽情恨我吧。 无论如何,我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 第108章 外传三:最后的玫瑰(四) 【6 愿你永无后悔,愿你永不回头】 一进入那个窄小的地下酒吧,洛淼就知道向梦州在吹牛。昏暗的灯光,东倒西歪的桌椅,酒瓶在脚印纷杂的地板上淌成了河,咕噜咕噜的声音取代了泉水叮咚。自灯流下的光只有一点点,十分吝啬,此外不知是什么东西在发光,桃红的,荧黄的,影影绰绰,前行的路上还有一些不明物体,看不清。她小心地迈着步子,以免被溪水中的石头冲撞。再往里走,还有些难以言喻的奇怪味道,像酒精,却有甜香,苦里带蜜似的,从溟溟濛濛的前方涌入鼻腔。 就这地方,还需要门票?她不禁在心中嗤笑,心中一时忘了她在来之前多么忐忑,也忘了这份忐忑之中,有几分是因为即将见到心上人,又有几分是害怕再看到一个光鲜快乐的向梦州。 自尊可以杀死一个年轻人。 但绝对不可以丢弃自尊。 洛淼不会承认自己是在妒忌,实际上她反而觉得自己离妒忌相差甚远。她既不想取代向梦州,也对向梦州目前拥有的一切不感兴趣。她唯一比较在乎的,大概是不希望总是被人提醒自己处境可怜。 但很奇异地,向梦州就是有这样的功能。在来的路上,洛淼还在想,这种人难道就会永远春风得意么?他会不会有倒霉的时候?好想看他倒霉的样子啊! 她这样想着,也不禁笑了笑,似乎这人倒霉的情形就近在眼前了。 然而来到此地,倒霉的样子的没见着,先呛了一大口烟。这里通风条件堪忧,因此放眼望去,灰蒙蒙的烟雾被迫在室内来回循环而无法挥散。洛淼咳嗽两声,然而接着又是一大口烟,像迎面而来的一拳——是有人故意喷到她脸上的。 她愤怒地抬头看去,一个领口大概快开到肚脐的红发女子伸臂将她揽来,带满各种饰品的细长手指在她脸上胡乱地揩,她手腕和指间带了太多饰品,洛淼从不戴首饰,她觉得很硌人。女子的笑声很爽朗,甚至豪迈地像从哪个山头传来,整个过道里都是回响:“谁家的小羊误入歧途了,快来认领,不然我带回家了!” 她身材高大,大约与那些男生们一般齐。即使说话时,狂笑时,嘴里还是叼着烟,她胸口温热,洛淼被她猛地一拽还有些发懵。她听到旁边卡座上有男人笑着叫她“沈曾莉,你别把人家吓到”。又有人说:“这姑娘面生啊,是来找人的吧?” 她当然是来找人的,只不过是洛颐云还是向梦州,她一时没想好怎么回答。 她是为洛颐云来的,不过是向梦州邀请她的。 她绝对更在乎洛颐云,可毕竟是向梦州邀请她的。 她这一晃神,就错过了回答的最佳时机,还好有人及时解救了她。有个坐在舞台上调试吉他的男人被此处的纠纷吸引了视线,他嘴里也叼着烟,和这里的每个人一样,他融在纷杂的人影中,没有一丝丝特别,“曾莉,你别吓她。” 今天的向梦州依旧穿着宽松肥大的工装裤与旧t恤,因为光线昏暗,所以洛淼用力眨了眨眼也看不出他今天是更干净还是更邋遢。他此刻正侧对着众人,头也不抬,洛淼只来得及看清他半个轮廓:头发一定很柔顺,就是略长,要剪,发梢末端延伸出一段额头曲线,向下承接眉骨与鼻梁,像三条河流汇集于一起。舞台上有一盏小灯,照得线条柔和,河水温暖。 嘴角还衔着半支烟,微弱的猩红的火光。 虽然她始终没有出声,但他显然知道她已经来了。不需要说话,她的气味已到了此处;不需要行走,她的呼吸已在耳边。她是一颗撞入湖面的石子,沉默着坠入湖心,却撞出了一圈涟漪。 “切,”被称作曾莉的女人听到向梦州说话,表情似是不屑,很扫兴地说:“来找你的啊。” 洛淼感到身后有人轻轻推了她一把,她不得不向前走了两步,向梦州此时刚好抬起头。还以为是她主动走来,原本没有表情的脸上忽然生动了些,像是冰雪溶解,春暖花开。洛淼在那时有一瞬间的错觉,在那张脸刚刚抬起来时,那神情竟然有些许迷茫。室内一点点的光,投入眼睛深处,汇成两个小小的圆,像冬末已经解冻的河上徒留的余冰,脆弱且无用,行至末路,却在蓝色河面上顽固地反射阳光。 洛淼在那一瞬间忽然想要脱口而出:“你也会脆弱吗?可是,为什么?” 然而终究是没说成。不知是谁又进来了,引起一片欢呼。曾莉扑上来,扳过洛淼的肩膀,强行让她转头:“妹儿,你看我们这儿的帅哥多不多?你盯着那姓向的,没前途——”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指。艳丽的手指甲宛如一枚正在不停闪烁的信号灯,直直地为她规划视线归处。 走过来的是洛颐云。 洛淼看到了,“那是我哥哥啊。” 曾莉立刻大呼小叫起来:“真的嘛!是亲的哥哥,还是那种……嗯……” “不是亲哥”,洛淼不知怎么心情有些不好,“只是堂哥。” “只是堂哥……”身旁的女人念叨了两句,若有所思似的:“那没啥,只要胆子大,还是可以一睡。” 酒吧里都是些熟客,彼此都互相熟悉,不过这一小撮人中总共没几个姑娘,见洛颐云进来,就全在他身边扎了堆,一片云似的,洛颐云走到哪儿,便跟着飘到哪儿。他倒也大方礼貌,一一与众人打过招呼。洛淼站在阴影处,他没有看到她。洛颐云走到舞台前,向梦州抬头看了他一眼,两人相视一笑,碰了碰拳。 原来洛颐云很受欢迎。向梦州就仿佛没有这个待遇。洛淼疑惑地想。 为什么呢,洛淼问曾莉:“向梦州不好吗?” 他输在哪儿了?洛淼实在很好奇。 曾莉被她问得一愣,微微眨了眨眼。洛淼看到她眼皮上一块亮晶晶的深色眼影,像入夜前一刻黛色的天幕。 她拢拢头发,很快就恢复了原状。她把洛淼往旁边一拽,低声道:“向梦州靠不住,太花心了,不过这在这种地方也不是什么问题,到这边喝酒看演出的姑娘,不是没有钟意他的,但他这个人吧——一开始热情,然后就莫名其妙冷下来了,你说奇不奇怪?” 洛淼想了想,没接话。 曾莉接着说:“我觉得他肯定有什么病吧,估计是阳痿?所以真到动真格的时候就怂了呗。”她眼睛追着洛颐云走,一边还在絮絮地说,像个热心给人解决婚配问题的街道办主任:“你堂哥这样的就挺好的呗,哎对了,我听说他原来是学古典的,现在怎么改玩流行啦?” 洛淼摇了摇头,她想了一下,印象里洛颐云小时候是在弹钢琴,据说弹得相当不错,至于为什么现在没再见他弹过了,她不知道。 这地方着实条件堪忧,不过洛淼也不是没在脏乱的地方滚过爬过。想当初,有时她想从音像市场上背点东西带回学校卖,不舍得出路费,就搭着人家进货的卡车,挤在车厢里,有时碰上交警检查,还要躲在编织袋之中。洛淼抬起头,地下酒吧里几颗灯泡在上方摇摇晃晃,像死白的眼向下照着一张张死白的脸,忽然想起来,她躲在车里时好像也只能看到这样摇摇晃晃的光,透过编织袋的纤维缝隙,仁慈地施舍在她的脸上。她看到洛颐云走到向梦州身后,接过了他的吉他,率性一拨,音符砸在堆满饭盒、饮料瓶与青春的地板上,溅起来掌声与灰尘。追文二三苓=六久、二:三(久^六 之后向梦州也从地上站起来,裤子上立刻出现了一块崭新的污渍,他毫不在意,甚至连一个拍打的动作都没有。洛淼想到,怪不得他总是把自己弄得这么脏。她却又想,关注这个做什么? 她看到,向梦州脸上带着笑,这笑那么轻,又那么重,仿佛从天而降,落在地上的瞬间生长为一个庞然大物,让人忽视不得。过于关注他脸上那丝轻浮的笑,洛淼甚至没注意他何时开的口。 他站在几尺高的简陋台子上,有人给他伴奏,有人为他欢呼。洛淼实在是不怎么有情调或艺术细胞的少女,周遭澎湃的热浪涌来,她却无动于衷,只直愣愣地看着台上。在她身旁,一条条臂膀伸展出来,挥舞,摇摆,只觉得那像是在伸出海面呼救,海浪推挤,而台上的人站在水面上,就是唯一的舟。 她听见台上的人唱:“玫瑰,你手心有一道痕,那是谁曾经的唇,玫瑰,不怕枯萎,不怕风摧。” “玫瑰,玫瑰,或许你过去的梦,陆续成了灰,你看你上下的刺,只是一身悲。” “玫瑰,玫瑰,愿你永无后悔,愿你永不回头。” …… 短暂休息,曾莉推着洛淼向前,笑嘻嘻地拉扯着洛颐云的领子,要他交代为何把这么漂亮的妹妹藏了这么久。而向梦州蹲在台上,还在看一张乐谱。他注意到洛淼的眼光,以为她感兴趣,于是将那张皱巴巴的纸递来,问她觉得怎么样。 “我听颐云说你家有钢琴,你学过?”他说。 洛淼无处可逃,只得接过那张对她来说形如天书的纸,歪扭的符号化成枷锁,将她锁在原处,动弹不得了。曾莉跟洛颐云打闹结束,两人一同过来看,洛淼手中的纸一下成为众人焦点,视线都聚集于此,像快把纸点燃。洛淼想,如果真的烧起来就好了,如果地震就好了,如果天塌了就好了。 向梦州看了看她面无表情的脸,忽然说:“你今天是不是忘带了眼镜了?”说着无比自然地将乐谱收回去,与众人展开下一个话题。 洛淼在此刻是多么厌恶向梦州。她认为她实在无需总是被同情。 第109章 外传三:最后的玫瑰(五) 【7 他死的时候还不到二十五岁】 洛小姐在见沈曾莉前接了一个电话,助理打给她的,说是经过查证,那份“临终录音”是伪造的。 “洛总,我在美国联系到了当时与向先生一起参与沙漠探险的其他人,还有当时负责抢救他的医护人员,说是……” “说是什么?”洛小姐声音不大,却在寂室中尤为清晰。沈曾莉选的这个咖啡厅很安静,很有格调的样子,倒不太像她的风格了。 “……说是,向先生是当场死亡的,太快了,甚至,都没法抢救……” 美人隔云端 第94节 更不用说留下什么录音了。 “原来如此。”洛小姐的口气还是不咸不淡,像是韩助理每次找她签董事会决议时那样,她总是脸也不抬,或只微微扫一眼,说一句:先放那儿吧。 没有人再说话,但洛小姐没有挂,韩助理自然是不敢的,二人就这样相隔万里地沉默着。 “实际上,他没有话留给我。”极轻的语调,洛小姐像是说给自己听。韩助理一时不知这话该怎么接,更加后悔没有将此事写成报告传回国内而选择电话汇报。她斟酌几秒,小心翼翼地说:“洛总,是这样,我给向先生的朋友说了一下那个假录音的事,有人说,可能也不是完全伪造的。好像,他们车队在进沙漠之前开过一个派对,当时大家都喝了很多酒,有人听到向先生在喝醉之后,一个人在说什么。所以我猜那些话,可能是那时录下再经过剪辑……只是我个人猜测。” 这时沈曾莉推门进来了,洛淼只是简洁地说了一句“知道了”便挂断电话。 “哟,我们的小美人现在成大美人了。”沈曾莉眯起眼睛,笑得奔放,坐在洛小姐对面。“小美人”这种称呼是沈曾莉跟向梦州学的,洛小姐身边的故人一个接一个去世,如今也只能从她口中听到这三个字了。 “我以为你会选热闹一点的地方。”洛小姐端起面前的那杯冰水,喝了一口。 “唉,我确实是挺想去吃火锅或者大排档的,好久没回国了,还怪想的。”沈曾莉还是眯成弯月的一双眼,“我都是为了你考虑啊,你现在的身份,怎么能进出太随意的地方——当然啦,再贵的我可就请不起了,所以就算看不上这里,也麻烦你洛大总裁忍一忍吧!” 在故人面前,洛小姐似乎没有那么冰冷了。阳光从咖啡厅的落地窗外投进来,轻轻浮在她周身。假如有公司员工见到她此刻这幅样子,不大跌眼镜也得大吃一惊:洛小姐今日连头发都没有盘起,只自在地披在两肩,唯一与往日不变的只是那副朴素的眼镜。阳光下的长发泛着温暖的棕金色,可能是她体内那份外国血统在作祟,也可能只单纯是少年时营养不良造的孽。这就和那份录音似的——早已殒身碎骨,真的假的都无从知晓也无所谓了。 “你现在过得如何?”洛小姐问。 沈曾莉年轻时就在一刻不停地恋爱,前些年结过一次婚,结果那男的在她孕期出轨,沈曾莉于是大着肚子去离了婚,刚从民政局出来又直奔医院做了引产。这一番操作险些要了她半条命,休养好久才缓过来。 结果还没满一年,又和一个旅游至此的老外看对了眼,遂抛家舍业跟那男的满世界旅游去了。 她这次中断旅途匆匆回国,是听说了洛颐云的死。 “还行吧,恋爱么,结婚么,不就是那么回事儿。”沈曾莉耸耸肩,杯中咖啡在她一刻不停地轻轻搅拌下卷成了旋儿。扭曲,下沉,然后浮成薄薄一层沫,“颐云怎么火化得怎么快啊,我这紧赶慢赶也没见上最后一面啊,你可真是……”提及这事,她还是有些不满。 “有那么重要吗?他生病到后期,瘦了很多,脸色很差,你看了也认不出来了。” 沈曾莉想了想,忽然一笑,“这倒也是。” 她说:“我这次回来,也是想看看你。店已经盘出去了,以前的朋友也没剩下几个了,没什么再回来的必要了。” 洛小姐点点头,她看上去依旧平静,既不吃惊也不悲伤,“你过得开心就好。” 沈曾莉笑了一声:“你知道吗,我和john是open marriage。” 现在的洛小姐已经不在乎能不能听懂英文的事,横竖听不懂就直接问,已没有人会看轻她:“是什么?” “开放式婚姻,我们谁也不限制谁,两个人各取所需,不要带回来病就好。”沈曾莉端起咖啡一饮而尽,还是如当年喝酒般潇洒,“我说洛淼,你和梦州结婚是为什么呀,我好奇好多年了。你爱过他吗?你该不会,真是图他的钱吧?”沈曾莉眼睛眨眨,认真地盯着洛小姐,等待着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沈曾莉着实提了一个难题,这个问题让洛小姐由衷地感到为难。不是难在不想回答。 洛小姐想了一会儿,答非所问:“他死的时候还不到二十五岁。” 沈曾莉不明所以,却也点点头:“是啊,可惜,真年轻。” 实际上在向梦州死后,洛小姐也经常做一些没头没尾的梦。这些梦大多与向梦州无关,只不断地重演她初中时的一次期末考试。 上学时,洛小姐虽然总体成绩不佳,但数学成绩还是相当拿得出手的。还记得那一次的期末考试之前,她因受父亲打骂而彻夜难睡,到了第二天考数学时,困得实在不行,又觉得这次的题实在简单,于是自信地打算先睡一个小时再做题也来得及。却没料到再睁眼时只剩不到四十分钟,她再怎么擅长这一科,再怎么加快速度,还是剩了最后一道题没做成。 梦中,她反复看到那道永远来不及做的题。 “嗯,真年轻。”洛小姐口中喃喃,重复沈曾莉的话。 年轻到我本以为,我可以细细写下每一个步骤,落下每一笔。 我本以为,我还有很长的时间来做这道题。 【8 go away】 曾莉在城南一条街上开了家服装店,她说洛淼长得好看,戴了眼镜更显气质,而且胳膊腿儿都匀称修长,硬拉来给她当模特。由于曾莉承诺给钱,按小时计费,洛淼自然义不容辞,常常逃课来此。当时在本市,外国人已经不少见,背着大包,串巷的旅游的。这附近还有一些学校,职校的专科的本科的,其中有学校开设了商贸英语等课程,招来了一些外国人做外教,因此蓝眼睛高鼻梁的外国人在这附近更是多见。 “哎呀,你生动点呀。”这是曾莉对只会一动不动站桩的洛淼,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活色生香,懂吧?”曾莉高中没读完,但从来不怯于临场卖弄。她指点洛淼时自信满满,往那儿一戳,那就是一个博士的派头。 洛淼当然不懂生动,更不懂何为活色生香。不过她隐约能感受到,曾莉才是她口中那般活色生香的女子。她手心温热,笑声响亮,一天到晚穿得五彩斑斓,但并不俗艳。就算她在身上开了个染坊,也能自成一座缤纷花园。 偶尔有几个蓝眼睛高鼻子的外国人路过此处,看到在门口一动不动的洛淼,赞她“pretty”,洛淼听不懂,眨着眼睛,问对方是不是要买东西。蹲在椅子上吃盒饭的向梦州在一旁听了,适时开口:“你说go away。” “……是什么意思?”洛淼不情愿地问。 “就是‘请进’的意思。”向梦州挑了挑眉毛,然后埋头扒饭,以掩饰自己偷笑的嘴角。 两三次之后洛淼就懂了,她想问向梦州为什么戏弄自己,是不是在嘲笑她不懂英语讽刺她没有文化。但她问不出口。对于敏感的人来说,向他人质问亦是向他人倾诉,是挫伤自尊的行为,与主动暴露弱处无异。 那时候洛淼还没有许多勇气与力量,她只是默默地不再理他了。沉默的成本最低。连带着她也不去找曾莉了。 其实她也很想问他为什么跟着她到处走,即使她总是回之以沉默与冷眼。 人们在形容少女时总爱用与春天有关的字眼,仿佛梦幻一场,宛如初绽的花。可起码少女的心事绝非春景,而是秋雨,绵绵不绝,灰灰蒙蒙。 不过向梦州很有一点“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的精神,等了洛淼几回等不到她,就跑到她家附近。他有分寸,也极小心,不主动敲门,只站在旁边远远一个路口的小巷中,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这一次他“蹲守”了两天才等到洛淼。那天,洛淼其实很远就看到他了,她的视力分明很好。当时已到深秋,天不紧不慢地下雨,向梦州既不打伞也不加衣,就一个人倚在墙边,胳膊从宽大的袖筒里伸出,空空荡荡,手向下没入裤兜,雨丝挂在他身上织成了闪亮的网。 洛淼在离他几步时停下来,看他低头点烟,越看越觉得此人怪异。为何下雨不打伞?为何抽烟不挡风?他手中攥着只打火机,一下又一下点烟,有雨又有风,总是失败。几次之后他也放弃了,干脆叼着支没有点燃的烟,抬头看看天。天只是一块被染得深浅不一的布,仅此而已了,不能提供任何答案,可总有人想向它索要谜底。 你去躲躲雨呀。洛淼看着看着,这句话忽然跳了出来。 这吓了她一跳。雨点落在她的眼镜上,一时视线模糊。她赶紧取下来,很不讲究地直接用衣角擦起来。 向梦州抬头,看到她后立刻笑嘻嘻地走过来,把她拉入路旁屋檐下躲雨,兴高采烈地问,这么巧啊。 “我还有事,先走了。”向梦州的手正好按到她胳膊上的淤青,她痛得一时皱眉,但不愿与他多说,干脆一走了之。 “你去哪里?” 该怎么说呢?我又没有吃饭的钱了,拜托你快让我去打工? 指甲在拳心内掐了又掐,“我有工作,我要去工作了。” “曾莉说你最近没有去找她,”向梦州的手心贴着洛淼的淤青,愈是用力愈是疼痛,“你也不去上学?” 洛淼抬起头,瞪他,“我说了我要去工作。” 向梦州放开了她,之前被洛淼嫌弃过长的头发湿成绺黏在额头上,“你缺钱?” 洛淼梗着脖子说:“不缺钱,云哥会借我的。” 向梦州终于皱起眉毛,“他借你钱,那你为什么不去读书?” “他借给我钱,教我做点生意自己挣钱。”提及这个洛淼还是有点骄傲的,在她看来,向梦州绝对是那种不会自食其力、专靠家底厚所以为所欲为的纨绔子弟。 “他应该教你去好好读书才对!”向梦州难得地收起了那副轻佻的姿态,口气都陡然沉重起来,他严肃的样子让洛淼微微一怔。 “你为什么要说云哥的坏话?”洛淼一边害怕一边生气,“你凭什么看不起我不读书?”她须得撑起一副强硬而凶猛的面具,以掩饰内里的荏弱。她一贯少言,难得大吼一次,平日里一张薄而苍白的脸红透了,双眼覆上一层晶莹,几乎要滴下眼泪。 向梦州哭笑不得:“我哪里说他坏话了?读书……读书是重要的事,我没有看不起你。”面对一个少女外强中干的愤怒,他一时手足无措起来。 “……要不然,你真需要钱,来找我。”他说。 “滚!谁要你的钱!”她在震怒之下,忽然想到向梦州戏弄她的事,情不自禁脱口而出:“go away!” 第110章 外传三:最后的玫瑰(六) 对于一个饱受委屈之人,既不能不让她发泄,又不能让她发泄太过。否则她就会成为一只憋掉的气球。 洛淼气得眼泪乱抹,一张冷峭的脸红得将要滴出血来,一贯平整无波的脸起了波纹,眉皱着,眼挤着,嘴抿成了一线,死死地,像拱卫城门的列兵般紧张与严肃,只怕一个不慎便有哭声从喉咙与齿缝间泄出来。眼泪已经开始流了,她不肯哭出声,那是自尊的最后一道防线。 向梦州不知是怎么想的,这时候还不赶快别过脸、转过头去?他不,他偏盯着那双湿漉漉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从这双眼睛里能看出什么?除了破碎的泪就只有破碎的心,实在毫无新意。或许凝视从来都不需要理由,一切借口都是妆点,都是牵强附会,都是欲盖而弥彰。 洛淼想,这人实在太过分了,惹她哭也就算了,竟然还要看着她哭,真是该死,该死! 洪水与哭声都是关不住的。“死”这个字一在她脑海里蹦出,她便哭出声了,那一刻她的确是想杀了他,泪水是热的,浇在身上就成了汽油,非要把一个好好的人点燃不可。她抄起手边唯一一个趁手的东西,劈头盖脸就向面前的人身上砸去。 她不是存心要置他于死地。有时候你想杀死一个人,却又偏偏手下留情,只因爱恨在两端,如天堂与地狱,而我们行走于人间。 她在动手的那一刻的确用眼光瞄到了,那只是一个放在街角的扫帚,盛着些落叶而已,不会弄伤他。她的确看不到为了防止簸箕被风吹倒,而压在落叶底部的几块石头。于是向梦州又一次光荣负伤了。 血再一次流下来的时候,濡湿了向梦州的头发,洛淼慌了,他头上的雨水还没干,腥黏的血液使柔软的头发结成块。一道血迹就这样缓慢延伸下来,划过他的眼睛和睫毛,猩红模糊了视线,这次他只能转过头去了。 洛淼想道歉,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 向梦州伸手向额上抹了一把,入神地看着手掌心中的红迹,微微笑道:“原来你真就这么讨厌我。”他似乎很虚弱,另一只手扶着墙,风从袖口钻入褫夺体温,他感到冷了,转过身去,摆了摆手,说:“我先走啦。” “不是什么大事,破了点皮罢了。”他想了想,又说:“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不会有人怪你的。”一句话点破她心中所想,倒衬得一个磊落,一个不堪。洛淼什么都没有说。 她就站在原地,看着向梦州一边向她摆手一边转身走。风雨又紧了些,天边铅云浓重。秋的雨与夏的雨有什么不同,只在于夏雨酣畅,过后会有晴天乃至酷暑。秋雨一层一层地落了,像天空褪尽外壳,从此变得高而深远,人人都知道此后只会日渐冷下去。 向梦州还是那副手插兜、不紧不慢的走路姿势,他行走在这条路的中央,单薄如叶,可吹打不动。 很神奇地是,他快走到路的尽头,却又折回,回到了洛淼身边。还是笑嘻嘻地对她说:“你知道讨厌一个人就该怎样报复他吗?” “你打他是没有用的,你要利用他,利用他实现你心中的欲望。” “你说颐云教你做点生意自己挣钱?你不这样心狠,又能做什么事?” “洛淼,没有比我更好用的垫脚石了。” 这是要抛开情面明算账了?洛淼当时想,心中惶惶,她不是很理解他这句话的含义。 其实他们又能有什么情面呢?相处这些时日以来,洛淼扪心自问,从未给他好脸色过。倘若换个人,定是要记仇的。怎么这家伙,总是毫不在乎似的? 不远处,几只白鸽挤着躲在檐下,黑豆般的小眼珠漠然地转着,冷对风雨中的一切。后来它们也依偎在一起睡了,单调的咕咕声从鸽子喉咙中传出,很快淹没在雨声滴答中,无人在意它们是否拥有一个好梦。 然而就趁着洛淼微微一愣,向梦州忽然凑过来,低下头,猛地捎来一绺秋风,丝丝凉意落在洛淼嘴上。 这是洛淼的初吻,凉如雨,柔似风。 向梦州做了坏事之后转身便跑,这次他不留在原地挨打。他身体轻巧,速度极快,不一会儿就跑出了好一段路。确定安全距离后,他转过身来,背着手,一边遥遥望着洛淼一边倒着走。 无论头顶是艳阳还是风雨,他总是笑眯眯的。 他看见洛淼张嘴,应该是在骂他了。没关系,风雨太紧了,距离又远,所有咒骂都被淹没在雨声中,他一句都听不到,雨停之后也不会在人间留下任何痕迹,一切都将被冲刷被洗涤。 只是可惜,看不清她此刻的脸色呢。他想,那张薄而小的瓜子脸应该不是往日那种青玉般的颜色了,而是殷红一片。 他必须在头晕倒地之前离开这里。可是想到刚刚,他就开始笑了。在天地,只有潇潇雨声,在人间,只有他的笑声。笑声令他加倍晕眩,而晕眩又使他更加想笑,胸口泛起阵阵恶心,如波浪击打心脏,他好难受,又好快乐。 “我先走啦!” 他在即将消失在路的尽头之前,用尽力气这样喊。 分明是受伤了,为何要开怀?他对自己说,一切都没什么可怕的,这是感情的苦涩与甜蜜。 他对自己说,不要怕。 自那天之后,洛淼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再见过向梦州。她有时想起二人第一次见面,他的出现如此突兀,一如他的不告而别,毫无征兆,毫无音讯。 她好奇,只是好奇,这个人到哪儿去了。 她问过曾莉,曾莉当时正忙着算账,听到这个问题,细细的眉挑起来,毫不客气地回道:“你问我?” 美人隔云端 第95节 “啊?” “他的行踪你不应该最清楚嘛,你俩成天在一块呢。” 可洛淼确实不知道。 等等,原来在别人眼中,他们已经是“成天在一块”的关系了吗? 曾莉见她这幅样子,心中明了,脸上神色立刻变得奇异而复杂。她轻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嘴角上扬,是一个轻蔑的笑。 洛淼想到曾莉对她说过的——盯着那姓向的没前途。他总是一开始对人热络,后来就会莫名冷下来。 然后又问洛颐云。当时洛颐云正在跟南城帮人家画一些外墙上的宣传画,他的确是一个很有艺术才华的青年,长相又相当不错,为此无论在哪帮人画壁画,都有姑娘上赶着给他送饭送水,个别还能帮他调颜料打下手。 但显然今天洛淼不是来做这些事的。 见她询问向梦州的下落,洛颐云手中的笔一顿,面前画布晕了一层,很快向四周扩张侵蚀,像不知名的情绪,“他回美国了。他定期都要回去的。” 美国,美国。 洛淼地理不好,不是很确定美国离自己多远。但是定期回去,好像很随意的样子,想必应该不算远。 之后她继续在曾莉的店里做模特,遇到一个会说中文的外国人。洛淼大着胆子问他从哪里来。 那位外国人答,美国。 洛淼想了想,将那个问题和盘托出,“很远吗?” 外国人回答:“很远很远,我好久才能回去一次。” 那时洛淼知道了,原来哪怕是一段固定的距离,对有些人来说,就是很远,而对像向梦州这样的人来说,就是可以随意抵达。 她这样想着,低下头,地上有一块褐色的污渍,是地板没有拖干净。 再见向梦州是第二年的秋天。 那时洛淼依旧坚持着不听不改不理会的叛逆作风,她已经辍了学,也搬出了家。洛先生对她则是失望至极,索性就当没有生过这个女儿,对她不再管束。 她有时经洛颐云介绍去城中一家画室做模特,有时去曾莉的店里,有时干自己的老本行——倒卖商品。论学历论体力都不占优势,目前来看,只有这副皮相的确帮了她大忙:在画室当模特的这段时间里,她受到画室主人——本地一所大学的教授——的青睐,甚至允许她在放雕塑作品与零散画具的杂物室内搁置一张小床。她总算有了个容身之处。 然而这以后呢?要一直靠这张脸吃饭吗?她还不到二十岁,已经很会居安思危。不过,她当时认为,不用着急,新的出路是肯定要找的,但眼下还算稳定,她可以慢慢寻觅其他的机会。 她没有想到连眼下这份薄如蝉翼的安稳也会被轻易打破。 第111章 外传三:最后的玫瑰(七) 【9 太久了,想不起来了】 沈曾莉临走之前说想要去看一眼洛颐云,洛小姐没说话,沈曾莉还当她不乐意,于是略皱了皱眉。 “我还不知道下一次回来是几年之后,”沈曾莉说:“或者是几十年之后。我就看他一眼怎么了?”一句话说到尾,已经带了点儿哭腔。如今的天气已不怎么热,咖啡厅里的冷气开得热烈,沈曾莉缩了缩胳膊,觉得有点冷。她微微抬头向四周看,窗明几净,一派静默,周遭有幽幽香气浮动,却没什么人。萧索,她莫名地想到了这个词。 其实这大概只是因为,无论谁和洛小姐在一起,都不太可能会感到温暖的。 洛小姐垂着眼,终究颔首。 到了洛小姐的车上,二人坐在后排,沈曾莉歪头看向旁边的洛小姐,她的头倚在窗玻璃上,窗外的风景迅速后退,抓不住捉不着地,像极了一去便不可追的年华。车行驶过一片片树荫,人的脸在阴影之下半明半昧。去墓园的路很长,洛小姐微微阖着眼,显得疲惫极了。 沈曾莉这时突然好奇一个问题,“向梦州死了之后,你去看过他么?” 洛淼摇了摇头。 “一次也没有?” “没有。” 沈曾莉这时突然坐正了身体,回过头去,不再看她了。 光阴如窗外的树影从这个女人身上极迅速地流过,她脸上却没有太过被岁月雕琢过的痕迹,依旧漂亮到精致,而作为回报,她身上那原本就不多的生气与热度也被时光一并带走了,她整个人就将在余生里渐渐如此冷下去了。 要求这样一个人有点人情味,倒也不大现实,而且没有必要。这样一想,沈曾莉心中略略好受了些。 人对于年少时的朋友总有种特别的情分在,未必算得上感情深厚,只是曾经有过那么一段不可替代的岁月,于是连带着岁月中出现的人也一并意义非凡了。 洛小姐和沈曾莉大概就是这样的关系。如今见证过当初那段岁月的人只剩她们二人,而她们二人以后也很难再见。这与沈曾莉是否要出国无关,即使她还在国内,她们也很难见面了。 不知为什么,只是没有再见的必要。太多的时候,太多的人,都是这样。 沈曾莉坐在车内,忽然不自在起来。她先是翘起腿,没一会儿又放下。看看窗外,又转头望着司机握住方向盘的手。她有些话想说,言语在齿关打转,她轻咳一声,统统咽了回去。 想说什么总是不需要理由,而不说什么却有各种借口,比如不合时宜,比如没有必要。 等到了洛颐云的墓前,她看到墓碑上那张遗像,心中忽地一痛。什么叫做“看了也认不出来了”?这相片上的人,难道不是他吗?这冰凉泥土下埋葬的人,难道不是他吗?怎么会认不出来。端正的眉眼,柔顺的头发,当年他们一群人中最完美的那个青年,走到哪儿都要惹小姑娘偷看的洛颐云。 沈曾莉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他而心痛,还是为了他们之间逝去的友情而心痛。 风在呜呜地吹,她转过身去,看到站在后面的洛小姐,说:“颐云不是故意的。” “什么?” “不是故意把那个教授介绍给你的,他真的不是故意的,你当时没有地方住,他只是想帮你。”沈曾莉又回头看了一眼那遗像,说,“今天正好当着你们俩的面,我来帮你们澄清误会。洛淼,我知道你是不会主动问的,而他也不会主动解释的,对不对?洛淼,不要再怪他。” 洛小姐伸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你说的什么事?太久了,想不起来了。” 她看向墓碑。这张照片其实选得不太好,不够清晰不说,人的表情也略显拘谨生硬,看那嘴角上扬的线条,竟像是生生添上去的一笔。但这也不能怪她。当时找遍了洛颐云的身边物品,竟发现他一张近照也没有,唯一留下的一张照片,还是一张合照。 那张照片来源于一次抓拍,照片上其余几人的表情都称不上十分得体,光线昏暗,东倒西歪,洛淼还记得,那张照片上的向梦州正笑得开怀。这一点都不稀奇,想从他脸上看到任何不自信或者局促的神情才是难得。而她板板正正地坐在后面,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嘴角永远抿得死死的,也亏得她漂亮,好好一个少女才没有变成面相刻薄的教务主任。 洛小姐没有送沈曾莉去机场,她突然想起了洛颐云还有一些东西落在了以前住过的旧房子内,说是留给她的。虽不用去看也能知道,并不会有什么贵重的东西,无非是一些写写画画的书本或纸张,她早就不用在意了,但是无论如何,还是去处理一下为好。 沈曾莉上了一辆计程车,二人简短地道别之后,车窗缓缓升起,最终洛小姐只在黑色的窗玻璃上,看到了她自己的倒影,永远冷漠,永远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当计程车在下个拐角处拐弯时,沈曾莉忽然降下车窗,向窗外招了招手。车远去了,洛小姐还停留在原处,她想起自己刚刚忘了挥手致意。 她看向路上滚滚车流,忽然抬起手臂,向不存在的故人挥了挥手。 无论如何,现在只剩她了。 【10 以后,你的生命里会有很多个晴天】 洛淼也是在这个画室暂住了一段时间后才发现,画室的主人是个道貌岸然的大色狼。 开始只说是做模特,隔着几步指点她摆动作,到后来竟越来越近,还摸上了手。可洛淼毕竟不是那么柔弱的女孩子。她是一点都不怕的,面对此情此景,面对男人眼中的欲望如黑洞试图吞噬她,她反而觉得十分好笑。 无名的愤怒点燃了她的胸腔。摸第一下的时候,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位皮肤已如老树皮般的男教授。教授当她隐忍,当她逆来顺受,伸手又摸了第二次,却不知她的眼神只是在估算,该如何用脚下的石膏像砸中这老混蛋的头。 头破血流的场面出现后,她知道此地是留不得她了。 洛淼将自己的衣物简单打包塞入书包,然后转身去找洛颐云。 从洛颐云的住处回来时,在临近原来那个冷冰冰的家附近,她见到了阔别已久的向梦州。 当时天上在下小雨,而他倚在一个路口就像两人上次分别时那样,没有打伞,没有加衣,点着一支永远也不会燃起的烟。雨珠滚过他们的皮肤,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一如他们在无人的街道中对望,没有人说什么。 这幅场景多像他们上次离别之时,像到洛淼当时都有些恍惚,还以为一切都是昨日,还以为他从未去什么美国,还以为他们从未分离过。 论比谁更沉默,洛淼显然不需要怵任何人。最后果然还是向梦州先开口了:“你看上去不太好,刚刚从哪里回来的?” 雨水在洛淼脸上肆意爬着,头发有如大块深色的海带死气沉沉地贴在脸颊,她的脸色阴恻恻的,难看极了。 向梦州向她招了招手,“你来。” 洛淼纹丝未动。 想了想,他又说:“你靠过来点,你靠着我,你会暖一些,我也会暖一些。” 洛淼真的照做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陪这个人淋雨,她猜自己真的疯了。但是想到还有人陪她疯,她似乎也疯得有勇气了些。 她听着旁边这个疯子极缓慢地说:“我来这里等你之前,先去见了你父亲。” “我对他说我喜欢你,希望我们能结婚,他看上去挺高兴的,替你答应了。” “挺生气对不对?特别想打我吧?洛淼,把这看作是一场交易,把婚姻看作是一件商品,你只会从我这里得到很多,你不会亏本的。” 他顿了顿,接着说:“我得了脑癌,活不了太久,到时候,我的遗产都是你的。” 洛淼抬起头,两人的目光短兵相接,像是一场还未来得及抽刀便已见血的战争。 “为什么?”洛淼没有如之前那样,给这个放肆的家伙一点颜色瞧瞧,她靠着他,慢慢蹲下来,薄外衣贴着他的裤腿,“为什么选我?” “大概……因为你很好看吧。” 她问出了心中长久以来的疑惑:“我很好看?” “嗯。” “你怎么能因为我的外表而喜欢我?”洛淼文化水平不高,但还依稀记得老师讲的“内在美”。她没有问出“喜欢一个人难道不应该喜欢他的内在吗”,因为她忽然意识到,她就没有“内在美”这玩意。一没好个性,二没好素养,天生爱给人摆脸色,还动不动就出手伤人。她的样貌是她的倚仗,这她一直都懂的;同时也会给她招来磨难,这她刚刚意识到。 “不然要因为什么喜欢你?第一次见你时,我看到你的头发,在阳光下,有一点淡淡的金色。其实真的很难发现,但我看到了。没有那么复杂,我喜欢你,也许只是想在天晴时看到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金色。” 他指了指自己的头,继续说:“你知道这里有什么吗?一个肿瘤。我不知道它是怎么长起来的,总之在我意识到的时候,它就已经在这儿了。我喜欢你就是这样。医生说癌细胞的扩散无法阻止,那我对你的喜欢也阻止不了。世界上的事情没有那么复杂。” “如果你实在理解不了,就像我说的,这只是一场交易,你就当我贪图你的美色,愿意以财富做交换,不好吗?” “一般做这种交易的人,会这么坦诚地说出自己的真实意图吗?”她还以为,人们总会给种种目的冠以真爱的名目。 而他只是静静看着他,眼中不掺杂一丝男性对女性的欲望,只像一位老师对待提问的学生,“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呢?” 她想了想,认真地说:“你说谎了,我们第一次见面……那一天不是晴天,那一天很阴很阴。” 向梦州在这时忽然很开心地笑了,他笑得咳嗽起来,倚着墙喘了好久。他时而抬头看看天,时而低头看洛淼。在他低头时,他便能看到一个倔强的少女,努力地仰起脸,以一副认真到极致的神色,追讨他答案的下文。 他伸出手,手掌静静地,极温柔地,抚在洛淼的头顶。 “原来你连那一天的天气都记得呀。”他半蹲下来,“少一个晴天没关系的。以后,你的生命里会有很多个晴天。” 第112章 外传三:最后的玫瑰(八) 向梦州对她解释,之前消失不见,正是去国外治病了。 他以一种极其轻松的口吻说道,虽然去治了一年,但是最后还是要死嘛!真是太耽误他时间了。要知道,浪费这一年可是少叫了好多声“小美人”啊。 洛淼抬着下巴,仰着头,直愣愣地看着他,她困惑地皱起眉,“真的会死吗?” “真的啊,我向你保证。” 人总是会死的,这一点洛淼是理解的。而有的人偏偏在生命最美好的时候离开,洛淼虽未亲眼所见,但总有所听闻。这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只是眼前这人对待死亡的态度之随意轻松,倒让她不敢确认了。他谈论死亡犹如谈论下一个旅行的地点。 向梦州还当她以为自己在说谎,当她担心最后拿不到自己许诺的遗产。 美人隔云端 第96节 他说:“真的会死的,我向你保证。” 洛淼不受重视久了,这是第一次有人向她保证什么事,却是在承诺一场死亡的到来。 由于洛淼尚未满20岁,而向梦州有香港护照,因此最后是决定去香港登记。整个流程勉强算是顺利,但仍有波折。比如说向家人其实并不太赞成这桩婚事,门第之间的差别倒是次要的,主要在于他们笃信风水,认为洛淼是个福薄命短的面相。但最终也没有过多阻拦,只因为向梦州喜欢。 他喜欢,那就随他去。 谁叫他快死了呢。 在去往注册处的路上,向梦州带她坐双层巴士,挟着咸味的海风从她面上吹过,吹散了她的发。她听到身旁人说:“你看,快死了就是有这个好处,想做什么想要什么都可以。”说着,他帮她把头发挽到耳后。阳光灿烂,煦风和畅,他在太阳下笑。 在注册处,签署婚约之后,见证人帮他们拍照。 “点解唔笑下呢?”见证人注意到洛淼的僵硬与不自然,如此问。 向梦州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又温柔打开她指缝,将自己的手指填进去。他对着见证人一笑,“佢太过紧张。” 洛淼低头,能看到紧紧握在一起的两只手,像两个永远不会分别的人在此刻拥抱。她抬起头,对着镜头笑了笑。 从登记处出来之后天快暗了,向梦州又试图拉她去沙滩看海。她妆未卸,衣未换,又有些水土不服,本不想再折腾,但到底还是去了。 因为洛淼想,他都快要死了。 她惊觉自己居然也开始像向家人那样纵容他了。在她想到死这个字时,她的心忽然变成了一只破了洞的口袋,无论什么情绪倾灌进去,最终都将一点不剩地漏光。在这一刻她忽然有些意识到“死”是一种什么东西了:悲与痛只是一时的,死是无,是没有了,是空空落落。 夜幕下的海面其实并不太招人喜欢,天明时洁白的浪花,绸缎般起伏的蓝色波涛,统统不见,目力所及之处黑洞洞一片,唯有一轮月色,玉色的,纤薄而透明。它在这里很久了,洛淼与向梦州,两个人却稚嫩得如初生子。并肩坐在沙滩之上,他们听着涛声由远及近,像某种不知名的吟唱。 气氛并不凝重,因为向梦州在一刻不停地讲着笑话,讲到洛淼都有些烦了,他仍不疲累,继续逗她。洛淼莫名有些恼,作势要打他,他起身要跑,她便真的提着裙子追上去了。白色的高跟鞋不知被埋在哪片沙下,她就赤着脚追他,深一脚浅一脚的。向梦州运动起来时倒真的不像是个病人,就算只靠走,不一会也离她好远了。洛淼不追了,涨潮时的海水漫过她脚面,一会儿又退去,远处不时有汽笛声,像哨声。 她焦躁地看看远方,又看看脚下,最后抬起头,对同样在前方停下的人说:“你不要死可不可以?” “你说什么?” “我说,”洛淼疑心他又在捉弄她,故意听不清,那时她还不知道脑癌会改变听觉,于是带着不忿大声说道:“你不要死,可不可以?” “行啊,”向梦州双手插兜,回头朝她说:“如果你喜欢上我——” “如果我喜欢上你——?” “——那我可以考虑不死。” 洛淼没去思考这句话更大的漏洞在哪里,反而揪着前半句话不依不饶:“除非沙漠里开花我才会喜欢你!” 向梦州来了精神,“沙漠里本来就有花的啊。” “你骗我,”洛淼想了想,说:“仙人掌的那种可不算。” 她知道仙人掌也是会开花的,那一刻她甚至有些小得意。 【10 他是真的喜欢你 】 来到洛颐云的旧居后,再次看到了那扇薄薄的隔音效果很差的门,洛淼其实有些后悔。 洛颐云在生命中的最后几年里都住在医院,而这边长期没有人来,四处都落满了厚厚一层灰,她忽然到此打扰,惊起飞灰满目。 除了陈旧与灰尘之外,屋内其实称得上整洁,没有多余的东西,一切都摆放整齐。她捂着鼻子拉开窗帘,久违的阳光重临此处。光线澄净如水,当她转身的时候,灰尘如过去的回忆在半空中轻巧地跃动。 她轻手轻脚地收拾着——说是如此,其实只是将洛颐云生前打包放在柜子里的东西又翻出来,捣乱似的。看着手中旧物,不得不承认,倘若不是生病,他会是一位十足优秀的青年,能写会画,能说会唱,以后她再也不会见到这样的人了。 洛淼翻到了一张未完成的素描,被夹在画板之中,手法娴熟,勾勒生动,唯一的遗憾是没有画完。 这洛淼不是第一次看到这张素描。几年前,她去通知洛颐云她和向梦州的婚讯时,当时的他正在埋头于这张纸。那时候洛淼走上去,想请他拨冗几分钟,为自己的妹妹道喜。谁知她开口还没说几个字,就被他匆匆打断了:“先等我画完再说。”他一向温柔,极少如此生硬地对洛淼说话。但是重新拎起笔,他却显得意兴阑珊,匆匆又添上几笔,手缓缓垂下去,像是终于卸下什么重物似的吐出一口气:“算了,你说吧。” 洛淼简短地陈述了她即将和向梦州结婚的事实。 洛颐云看上去并不惊讶,他点了点头,“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他是真的喜欢你。” 而那时,站在他面前的洛淼更想问的是另一件事。那天她在受到骚扰后逃离画室,第一反应便是去找洛颐云,可是她在门前听到了什么? 她听到,从屋内传来了洛颐云的声音。他在里面对他的母亲说,不必太担心他们家没钱的事,因为还有洛淼。洛先生几番造男计划失败,洛家估计也不太可能有别的小孩了,洛淼将会是那笔数额巨大的财产的唯一继承人啊。而钱给了洛淼,和直接给他也没什么区别。 他如此对着旁人议论她,连名带姓地。 停了一会儿,洛颐云像是给自己说似的:“不然我为什么要对她好?” 然而当时,洛淼却在思考“数额巨大”这四个字,她想洛颐云一定是对“巨大”有什么误解,在向家面前,洛家的那些财产又算得了什么呢?洛颐云会知道就算是她,也需要在向梦州面前“奴颜婢膝”吗? 她在一瞬间恍然大悟,洛先生对向家的讨好态度像极了洛颐云对待她的态度,虽不喜但仍要笼络拉拢,只等有机会取而代之。原来在很早之前,洛颐云,她,向梦州,他们三人之间已然形成了一条由上至下的沉重锁链,他们被禁锢在自己的位置而不得挪动半分,他们只能抬头向上仰望。 那么向梦州,他看上去没有忧愁,也未曾经历过风雨,他会仰望谁呢,他会有一颗这样不堪的心吗? 她最终没有敲响那扇门。她离开了,然后在迷途之中,在回家的路口处,见到了向梦州。他淋着雨,看上去很狼狈,但眼睛却很有神,正在和一个打火机较劲,试图点燃一支烟。 洛淼看到此情此景,莫名地有些想哭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他到底为什么要在雨中点燃一支烟? 那一天她是感激下雨的,向梦州没有注意到她的眼泪。又或许只是没有拆穿。 前来通知婚讯的洛淼最终没有提及那天的雨和她那天的来访与偷听,只是如之前那样不言不语地走开了。 而当时那张半途而废的素描,最终还是落到今时今日的她手中。洛淼仔细观察上面的笔触,原来自那时她转身离开后,洛颐云便没有再画上一笔。 她坐在房间一角,与灰尘为伍,循着回忆的线索继续跋涉。 她还记得,在她与向梦州成婚之前,本想将婚讯告诉曾莉,但曾莉那时候忙着和不同的人谈恋爱,整天不见人影,婚后几个月了才得见她一面。而在曾莉最终得知后,她显得“既惊讶又不惊讶”。 她一会儿说“我早发现你俩不对劲了”,一会儿又说“我不是都告诉过你了,喜欢那个姓向的没前途,你怎么执迷不悟呢”。 洛淼问她,是不是早就知道向梦州患病的事。 她也点了一支烟,烟雾盘旋而上,人在烟后的脸便显得朦胧:“我们这伙经常在一起玩的朋友,都是向梦州从不同的地方认识,然后拉来陪他玩的,颐云也是他的朋友。他太寂寞了,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其实活不了太久了。” 她毫不避讳地如实相告:“但是后来我才知道,颐云是他从哪里认识的朋友。” “从哪里?” “一个病友会。” “什么?” 曾莉掐了烟,将火星碾灭在一个瓶盖中,“他们得的是同一种病,不然我也不会对颐云……”她没有说下去。 那一刻洛淼觉得周遭的一切未免都太疯狂了,她难以置信,并在一瞬间有了一种几近窒息的感觉。她向曾莉反复确认了几次,得到的不过是“嗯,也就是说颐云也活不长”的答案。 而这股难以置信的情绪过后,她便感到愤怒,她甚至略觉好笑地问曾莉,他们这一伙所谓的朋友是不是都有什么疾病在身,她自己是不是也有没说出来的病? 如此没有礼貌的质询,曾莉倒没有生气或不快,她的神情很平淡,即使镶着精致妆容,也像从一副浓墨重彩的油画瞬间变作水墨画,几近写意,令人捉摸不透。 她说:“我有啊,我有鼻炎算不算。” “……你在逗我吧?”洛淼看着这女人,只觉得自己被她耍弄了。 谁料曾莉点头承认了:“嗯,是逗你。我一直都很健康,所以我一直都知道,总有一天,我们是会散伙的。” 第113章 外传三:最后的玫瑰(九) 洛淼一边回忆,一边整理着手中的杂物。她衣着体面,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与这破败的房间不甚相称。一缕阳光柔柔落下,顺着发丝流淌,最后在发尾晕开,像熔化的金。 她心中既不悲伤,亦无欢喜。回忆没有任何目的,就只是回忆,只是过去的那些不连续的片段在脑中播放,然后人的视线会重新回到现实生活,恰如此时此刻,惊起再多飞灰,之后它们还是会重新落定。 然后她的视线落到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罐子上。 罐子里装着的东西,看质地应当是某种石头,形状上却很奇特,看上去应该是受外力打磨过,一圈一圈恰到好处的石片,片片相依着,像一种花型的工艺品。 她不知道这东西准确的名字,但这却并非第一次相见。实际上,在洛颐云还活着的时候,曾在病房里,给她看过照片。 “这是他去世前两个月寄给我的,当时他说,这个的形状还不是很完美,他还要去找更漂亮的,带回来给你看。” 她在罐子底部发现了另一张卡片,上面写着: “很久之前,我就知道我一定要在最后时刻再次踏上旅途,我不能死在家中,不能死在医院。对我来说,人生的全部意义在于体验未知,我不能停下,谁也不能阻挡我。就像我爱淋雨,我爱雨水的湿冷,这很奇怪吧?我的人生过于短暂,我只能利用每时每刻来体会活着的感觉。 总之,说得极端一些,像我这样的人,死也该死在路上。以前我是这样想的。 然而当我最后踏上旅途时,才发现,这最后一次的旅行,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冒险,我心中也没有那些很酷的想法,我只是想证明我没有说谎。 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如有,请代我道歉,并代我转交此物给她。多谢。” 洛淼坐在一地阳光中,心中忽然有些无奈了。 这该怎么办才好呢? 她费力拧动玻璃罐,房内随即产生了一种沉闷的声响,手伸进去,指腹抚过粗粝的石头,这种不甚愉快的感受,像极了去回顾一段难言的经历与感情:一切坑洼之处,肉眼难见,非得亲身感受一趟才行;可感受之后,也没什么可说的,难言,那便索性不言。 她想,要是还在生气就好了,那样她可以顺理成章地摔碎这个玻璃罐,一走了之,任这些奇形怪状的石头在玻璃碎渣中自生自灭,最好零落一地,模样凄惨,让她看了解解气! ——可是,现在,她心中确实半点怨气也没有了。真的没有了,早就没有了。 这么一来可就糟了,不生气难道要哀恸或伤心?这就更是无稽之谈了。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她都没有必要伤心。她只不过是在几年前同一个不甘心早早死去的公子哥做了一笔稳赚不赔的生意罢了。只不过,出于相处几年的情谊,欢喜或者畅意倒是不必,至于其他的…… 这世间的事情大都容不得细想。 洛淼抬头时恰好看到一个塑料袋从窗外飘过。是胀满的,也是空荡荡的;是自由的,也是不知归处的。 【11 goodnight 】 洛淼不愿意出国,向梦州自己出钱在看得到江的地方买了一套房子,让她有个安身的地方。那时的房价尚未如此疯狂,却仍是一笔可观的数目。知道他们这场婚姻的人大多不当回事,只当这位小公子年少春心萌动,喜欢上了一位姑娘,任性地做了自己的主。一时冲动嘛。 实际上,不知内情的人觉得他们郎才女貌,满心祝福;知道一些内情的人一边祝福,一边等着几年后小公子厌倦后再离婚,这没什么稀奇的;知道更多内情的人只有唏嘘了,同时暗暗揣测这位年轻的新娘知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命不久矣,毫不知情的话自然可怜,但若是明知,无非是想乘着向家的东风扶摇直上,这样看来,向小公子真是可怜人,即将英年早逝也就罢了,枕边人还怀着这种心思,实在是……往往议论到这一层时,人们便不再继续往下说了,余下的言语,都溶在相视一笑的眼神中了。 洛淼只是嘴上沉默,耳朵却没出问题,因此对这些议论,她是知情的。知情又能如何?她的的确确是“傍了高枝”的,既然是实情,还不能说了?人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真正令她难受的不是这个。 婚后的洛淼和向梦州其实与寻常夫妻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她有时也会陪着他去医院定期复诊,在医院她也会看到其他的夫妻,无论身份如何,进出肿瘤科的人,神情总是疲惫的。可向梦州就从来不会疲惫,永远脚步轻快。 这样一个人真的有一天会死吗?洛淼有时甚至怀疑,向梦州是诓她的,但她并非没有看过病例与化验单,她知道他们的生活就是一只攥不住的氢气球,随时都要远去了。从一开始她就该明白。 在国内复诊只是偶尔,更多的时候,向梦州是飞去国外看病,这时他便不让她跟着了。 “没什么好看的。”他会这样说。 这时洛淼是很听话的,他不让她看,她便不看了。 他们总是聚少离多。 大约在婚后一年左右,她听说洛颐云也住进了医院。他被发现得病的时候较早,一直是保守治疗,近来支撑不了最终入了院。听到这个消息时,洛淼想,之前到底是有没有喜欢过他呢?为什么每一次都要从其他人处得知他的处境?又是为什么,一直都不知道他如此讨厌自己?洛淼发觉,随着年岁增长,她想不通的问题真是越来越多了,以前没有发现这个世界这样复杂难懂。 而洛先生,一次饮酒过度引起了中风,随后身体便开始走下坡路,此时他惊觉洛淼这个女儿是如此有用处,开始将生意上的事慢慢交由她经手处理。她时常忙得昏天黑地,在有限的相处时光里也很少回家,向梦州不气也不恼,依旧笑眯眯地:“哇,小美人,你好能干。” “有事情忙是好事,”他说,“我可以放心死了。” 大抵是清楚洛淼对他没有太多的感情,所以他从来也不需要回避“死”这个字。 然而洛淼心中却莫名其妙地生了另一层的怨:天底下的女孩这么多,为什么让她从开始就知道结局?为什么、怎么就、凭什么偏偏找上她,让她来陪伴与见证他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