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1节 ?本书名称: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本书作者: 尾翘 晋江vip2023-8-9完结 总书评数:271 当前被收藏数:1133 营养液数:356 文章积分:16,491,304 文案: 楚国质子裴行阙,一直是周朝宫城内外一个有名的笑话。 他虽姿容清隽,仪容如玉,却性情懦弱,是个瘦骨伶仃、人人可欺的病秧子。 连他亲生父母都看不上他,危亡之际,把他扔在周朝都城里,不闻不问、不管不顾十数年。 裴行阙弱冠那年,新帝饶有兴致、又饱含深意地为他从宗室女里选了一桩良缘—— 梁和滟美貌非常,性情却冷淡刻薄。 她空有宗室女的名头,却活得困顿苦厄。 被选中嫁给裴行阙前,她正和乳母出身的母亲挤在一方小院里,靠在市井里抛头露面经营谋生。 梁和滟心知肚明,这一遭赐婚是用她来折辱裴行阙,也是在用裴行阙来羞辱她。 二人之间虚与委蛇、勾心斗角,无半点温情可言。 她对这桩婚事毫无期待,以为往后余生都会是这样的相对无言。 直到他们婚后第二年,裴行阙得以归国。 梁和滟毫不犹豫地与他和离,在旁人似笑非笑推来年轻俊俏的郎君时,坦然与之相偕同行,在裴行阙面前与人出双入对。 风流的郎君扶她走下台阶,殷勤挽起她裙摆,又为她殷勤奉上满斟的酒盏:“阿姐姿容清丽,怎么好让污泥脏你裙摆——” 梁和滟抬头,恰看到裴行阙脸色冷清,正死死盯着她。 她微微低头,借那人手饮下酒,浑不在意地笑。 “确实如此。” 众人因此都晓得,梁和滟与裴行阙和离之后,混迹各色郎君之间,恣意快活,好不风流。 言谈之间,对裴行阙颇多奚落调侃,叫裴行阙脸面丢尽,倍受嘲笑。 梁和滟以为,裴行阙该恨极了自己。 因此,得知裴行阙攻陷皇城时,她自觉必死无疑。 - 出逃路上,长箭刺穿马车,抵在她喉头方寸,从前冷清病弱的男人半蹲在她身前,带血的长剑轻敲地上,微带着笑地捏起她下颌。 “滟滟,我知道你那样做,都因为他们蛊惑你,是不是?” 他嗓音温和沙哑:“你是不得已的,对吗?” - 国破之后,梁和滟被裴行阙囚困府中。 她旧日里青梅竹马的少将军要带她离开,却被裴行阙拦个正着。 他手臂被刀锋划破,却仍面不改色,提剑迫得旧日里曾与梁和滟青梅竹马、出双入对的男人低头。 剑刃将将划破那人脖颈的时候,他微微歪头,带笑看向梁和滟,语气温柔缱绻:“滟滟,你心疼他吗,我杀了他,你会不会难过?” “你亲一亲我,我就不杀他了,好不好?” - *1v1,sc,he。 刻薄冷淡大美女x偏执自卑病秧子 *男主女主都有性格缺陷,非完美人设。 *朝代架空,提及的设定制度大多为作者私设,部分参考唐宋。 封面画手@容隐呀 ,已授权。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梁和滟 ┃ 配角:裴行阙 ┃ 其它:下本开《嫁给他的第三年》,欢迎收藏! 一句话简介:我爱她本来面目。 立意:爱一个人,同时爱她的美好与缺陷。 第1章 定北侯与明成县主的婚期,定在春寒料峭的正月末。 虽然说是春寒,但终究没有走出冬天。 周地冬日少雪,这一日却从正午就开始下雪,鹅毛一样大,飘飘荡荡从天上落下来,很快没过脚踝、压折枝条,盖过了定北侯府那铺天盖地的大红喜字。 天上地下,满眼素白,再没什么喜庆可言。 这婚事原本应邀参加的人就不多,一场大雪下来,来宾更是寥寥。 定北侯府的厨子因此很清闲,抓了把瓜子花生,凑一起讲闲话。 灶上厨娘添着柴火:“办婚事办得这么萧瑟,也真是晦气,这一对小夫妻,开头就这样,往后的日子能过好么?” 一旁负责端盘子的嬷嬷笑一声:“过好?过得下去才有鬼了。定北侯咱们大家都晓得,是北边来的质子,定北定北,靠什么定——送质子、纳朝贡!这封号听着风光,背地里奚落的意思,谁听不出来?更何况这些年,陛下怎么待他,咱们大家不清楚?再说陛下赐婚之前,你们谁听过明成县主的名号?” 众人纷纷摇头,催她快讲。 “她父亲是先帝的四皇子,这四皇子,生母是浣洗宫女出身,到死就是个才人位分。他早些年也有些才干,陛下还是皇子的时候,和他还有过几番争执。但这人一辈子没娶正妻,只有一个妾室,那身份更不堪说,是……” 这嬷嬷环顾一圈,掩着嘴轻声嗤笑道:“是如今的太子殿下的乳母!” 自赐婚的消息传来,明成县主梁和滟的身份经历,都传得纷纷扬扬,众人或多或少耳闻一些,但她生母的来历身份,众人倒是少有听说,一时间啧啧声一片。 那嬷嬷见大家捧场,说得更开心:“先帝晓得这事情,十分恼火,直说那乳母狐媚,要把人赐死。偏偏她这时候已经身怀六甲,哭得梨花带雨,四皇子看了,怎么舍得?于是拦着不让,从此父子离心,一辈子没封王爵不说,原本该有的食户后来也都陆陆续续被削了。当爹的没混上王爷,做女儿的又去哪里要封号?这四皇子身后,什么都没能留下,明成县主空占着个宗女的身份,却过得贫困交加,丽景门外那边有家食肆,你们晓得么?” 她努一努嘴:“就是这位被赶出宫后开的,如今伙计还算不缺,可当初才开张的时候,是这位县主自己抛头露面,亲自去经营门面、招揽生意的呢……” 她正说到兴起,忽然听见嘭一声。 众人一下子噤了声,回头去看,其中几个,嘴上还沾着没吐的瓜子皮。 虚掩的门被推开,一个脸色白净、瘦瘦高高的侍女站在外面,前几日来铺房的也有她,当时和众人混了脸熟,大家都晓得,那是明成县主的贴身侍女,叫绿芽。 她们的话不晓得被听去多少,只看见绿芽脸色冷峭:“县主吩咐,煮一碗醒酒汤,再并一些点心糕果,一起送到房里去。” 她说着,也不多话,扭头出去,临走脚步一顿:“庖厨里谋生,火烧烟燎的,诸位也该小心警醒一些,提防烫着舌头、呛坏嗓子!” 绿芽转身走出厨房,沿着歪歪扭扭的小路,快步往新房里去。 定北侯府原本是前朝官员旧宅,地方偏僻,风水也不好,后来一场大火,烧了七七八八,又经风吹日晒,日渐墙垣坍圮、草木丛生。 定北侯入周为质子后不久,就住进了这里。 当时这地方不过稍加修缮,外面看着高门大户,风光无限,内里漏风漏雨就是照不进太阳,萧索破败,压根不能住人。 到如今,因为要办婚仪,承蒙陛下开恩,才勉强拨了银钱,修缮一番。但婚期定得急、银钱拨得少,说修缮,也就只做了表面功夫。 坑坑洼洼的地面是抹平了,后院里的花草树木,却还都萎靡不振、要死不活的,可知敷衍。 绿芽看着,叹息了一路,走回成亲的新房。 这里也是侯府主院,但萧条破败,满挂的红喜字上沾灰又盖雪,横看竖看,也品不出什么喜气。 绿芽忍不住又叹一声,一口气未叹完,就见芳郊拿着帕子,掩着口鼻,咳嗽着出来,把门扇都敞得大开。 她呀一声:“天寒地冻的,那炭火点着又全是烟,怎么开了窗户,可别冻着娘子。” “冻不死我。” 她话刚说完,就见一个穿着翟衣、头戴钿钗的女子跟在芳郊后面,慢步走出来。 不是旁人,正是明成县主,今日的新嫁娘,梁和滟。 原本障面的扇子早被拿开,露出一张极美的脸——清瘦而白,五官和如今所盛行的柔婉之美迥异,眉眼凌厉凛然,秾艳昳丽至极。婚仪时候,妆容厚重,脸极白,眉乌浓,唇点出赤红的颜色,恨不得把每个新嫁娘都抹成一模一样的白面馒头,但同样的妆容落在她脸上,却愈发显出一种锋芒毕露的美艳。 只是那乌浓的长眉此刻微蹙,手里拿着的扇子也不住扇动,梁和滟冷声道:“我叫她开的,里面的气味太呛了。” 其余地方若说是敷衍了事,那这新房就是用力太过。 墙上地上都新粉刷过,橱柜床榻也都是新打的,才上漆,锃光瓦亮地摆了满屋。 表面功夫因此很过得去,但里面的气味儿也十足呛人。 这屋里本该还有几个陪梁和滟坐着的妇人,但那些人平日里插花熏香,一贯风雅,谁受得了这气味,各自都找借口躲开了。 梁和滟慢慢摇着扇子:“趁前头还未喝完酒,咱们先开窗透透气,散一散里面的气味。” 这是另一件荒唐事。 按说新妇迎进来,总要饮过交杯酒,再放新郎到前厅待客,这群人倒好,直接把定北侯推搡去饮酒了,仿佛怕晚去片刻,就缺他们酒喝一样! 绿芽看一眼里面,说是新房,却空空荡荡,没一点人气,只两根蜡烛,在冷风里瑟瑟摆动,一派萧索之意,哪里像是成亲的样子? “这…这是成的什么婚,娘子做什么要受这样的委屈!” 想起适才的事情,绿芽眼圈红起来,原本闷头拨弄炭火的芳郊赶她:“娘子成亲的日子,你落什么泪,不许哭!” 梁和滟也低头,看她眼圈泛红的样子:“哪里委屈?” “我不委屈的。” 她伸手,扯了芳郊腰间的帕子,很耐心地给绿芽擦泪:“你想,这地方虽然看着破烂,但昔年也是仕宦之家的居所,总要比我们赁的小院好。再者,内城里面,‘尺地寸土,与金同价’,何况这样三四进的大院子?就算地方偏僻一些,但这样大,占地这样多,你算一算,要值多少钱?” 绿芽接过那帕子,和芳郊一起目瞪口呆地看梁和滟掰着指头算账。 “而且,咱们不单有这样大一个院子,陛下封我为县主,每月也是有俸禄米粮的。成一场婚,得个大院子,以后还有钱领,怎么能算委屈?”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2节 绿芽被她逗得发笑,仰着头抬手抹眼角:“我…我是觉得,一辈子就一次的事情,竟被弄得这么…不像样子,替娘子难受。” 话一出,芳郊恨不得把她嘴给堵了。 “一辈子就一次?” 梁和滟慢慢重复一遍她话,似笑非笑道:“也未必只这一次。没听说么?那位定北侯是个病秧子,说句话就咳,走两步就喘,偶尔还要吐回血,身虚体弱,未必能和我白头到老,我这辈子到底会有几次,还说不准呢。” 芳郊不晓得怎么接这话。 绿芽动了动嘴皮子,不晓得要讲出些什么不中听的来,芳郊当机立断,把她嘴捂住,拉着她一起去研究那烧起来就烟熏火燎的炭了。 梁和滟的衣服繁琐,没办法和她们一起研究,于是靠在窗边,不讲话,闭着眼沉思,手指搭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拨动。 芳郊和绿芽晓得,她这是又在心里算食肆的进项,那食肆虽然已不缺伙计,但采买支出,还是要梁和滟上心。 两个人讲话的声音小下去,头搭在一起,低声研究怎么叫那个炭火的烟小些。 这样一折腾,天就渐渐黑了下去。 因为那一场大雪,院子里显得很亮堂,月上中天时候,灯笼的光照映下,泛着一层莹莹的光。 梁和滟抬头看看,无月无星,夜黑风高。 不像大喜的日子,像杀人夜。 前院的酒还没喝完,她和芳郊、绿芽都困得打哈欠,除了随着醒酒汤送来的几样点心,三个人到现在都没有怎么吃过东西,等到现在,手脚冰凉,饥肠辘辘。 “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放新郎官来?” 绿芽跺着脚去廊下张望了片刻,袖着手又跑回屋里,和梁和滟、芳郊一起围着炭盆暖手,听梁和滟低笑:“确实不早了,拢共没来几个人,怎么酒席却喝这样久?” 芳郊踩一脚要接话的绿芽,劳心劳力为梁和滟挽裙摆:“这衣服不好补,娘子小心燎出洞。” 梁和滟很淡定,她伸手摸下最后一块甜糕,比划了下,分成三份,三个人分着吃了。吃完,她伸手摸了摸桌上的醒酒汤。 汤是黄昏时候送来的,冷风吹了几个时辰,早凉透了。 绿芽提议:“这汤有些凉了,定北侯身体不好,喝了怕身子不适,不妨我再叫她们去热一热?” “不妥。” 梁和滟晓得她是想借这个由头,再要些糕点,但天已黑,路又湿滑,实在不合适。 想了想,她站起身,去床上摸了半天,抓回一把压床的桂圆、花生来:“将就着垫一垫。” 主仆几个姿势不太雅观地围着炭盆,你一个我一个的剥着花生、桂圆,剩下的壳则都顺手埋进炭盆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食肆生意。 花生、桂圆吃到第三把,芳郊拉着梁和滟,不叫她再拿了:“再这样下去,‘早生贵子’就只剩下‘早子’了。” 正说着,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梁和滟反应最快,抓住近前绿芽的袖子,把手上的碎屑在上面擦了擦,拿起蔽膝,拎上扇子,坐回位置。 来的自然是定北侯。 但不是他自己来的,他喝得烂醉,被两三个衣着光鲜的纨绔子弟半拖半拽着进了屋。 诚如梁和滟所说,这场婚宴,来的人不多。 这一下午,这些人致力于灌醉定北侯,此刻,又都推推搡搡,挤在了新房里。 “见过县主!” “给县主请安——” 原本气味儿就不太好的新房被酒气浸透,梁和滟眉头蹙着,听他们讲些不经的话,间杂几个很不堪的酒嗝儿。 周地新婚,素来有弄新妇的习俗,亦即闹洞房。 虽然这风俗因其恶俗混账,被日渐约束,时至今日,众人动作已经不敢多冒犯,只敢在口头放肆。但讲出来的话,也足够不堪入耳。 梁和滟静默听着,隔半晌,慢慢问:“诸位讲完了吗?陛下赐婚,若误了吉时,大家担当不起吧。” “是,是,县主说的是。” 其中几个应和着,却还嘻哈笑:“只是侯爷醉成这样,这却扇诗是念不得了,郡主若不嫌弃,不妨我们来代为却扇……” 话说着,一只手就真的伸了过来。 第2章 “啪——” 梁和滟微微偏过头,手里的扇子狠狠抽下去:“你是不知我的身份还是不知我的性情?” 她打完人,又泰然自若地将那扇子挡回脸前,嗓音冷淡:“你们前面喝酒,不碍我的眼、不妨我的事,也就罢了,在我这里造次起来了,好言好语讲了不听,一定要人直说叫你们滚么?!” 梁和滟的身份,其实不显,不过是陛下为了赐婚时候好听,才封了县主。 但有了封号,就不容忽视,宗正寺明明白白要把她的名字记着。若真闹出事,就算陛下会包庇他们这些人,但民议纷纷,言官口笔又不饶人,实在麻烦。 也不至于为他们做那么多。 不划算。 至于脾气,听过她适才骂人的话,再看一眼那被她抽过,还发红的印子,大家都切实领教了。 众人心里算了算,也觉得,再继续纠缠不休地闹下去,对自己也不是很划算。 左右今天这婚事已经这样,后面就不做那么绝了。 众人掂量一番,互相推搡着,不清不楚跟梁和滟道了歉。 “时辰不早,我们就不耽误定北侯与县主的事了,先告退。” 梁和滟没有搭理这话,适才抽过人的扇子依旧稳稳挡在脸前,不辨扇后神情喜怒。 众人虽然服软,心里还是不甘心,把定北侯朝着狠狠一推。他不晓得被灌了多少酒,醉得昏沉,身子往前一摔,却是擦着梁和滟过去,并没砸在梁和滟身上。 众人有点失望,但这里也再没什么事可闹,于是这群人怎么吵吵嚷嚷来的,又原样嘻嘻哈哈回去了。 屋里便只剩下梁和滟和芳郊、绿芽,还有定北侯身边的长随。 寂静一片。 屋门掩上,梁和滟手里的扇子拿下,看一眼身边的人。 他样子很狼狈,整个人趴伏在床上,发冠半散,衣裳也乱七八糟的。凑近了,一身酒气,虽然冲,但没有适才那群人的酸臭味,尚可忍受。 梁和滟皱着眉,转头叫那长随:“给你家侯爷更衣,顺便为他擦一擦身上。” 那长随还被她适才骤然发怒的场面震慑着,立时答应,低着头来忙活。 梁和滟深吸一口气,看向芳郊他们两个:“我们也梳洗罢。” 正说着,外头忽然有人叩门。 绿芽问了是谁,听见回话的是个嬷嬷,于是去开门。 一个嬷嬷捧着托盘,赔着笑进来,梁和滟猜到她是久等不到新郎官,干脆跑去歇着了,孰料定北侯来得突然,只好慌里慌张折回来。 “要做什么?” “县主,您与侯爷,还未饮交杯酒,这…于理不合呀。” 梁和滟指一指床上人:“你看看,他还能喝酒吗?” 出乎意料的,床上那人不晓得什么时候坐了起来,正半靠着床,抬着手,叫人更衣。他坐得不太端正,眼也垂着,只在被梁和滟指到的时候,微微抬一抬眼皮。 他咳一声,慢慢道:“确实…礼不可废。” 礼不可废。 梁和滟深呼一口气,看那杯盏。 今人饮交杯酒,总不肯正经喝。 手臂搭在一起,要饮对方杯里的那一点。 于是动作总亲昵,暧昧,鬓发间或纠缠,脸颊偶有触碰,眼神不时交汇,最好其中一方再低头盈盈一笑,渲染情绪氛围,为后来事做铺垫。 但这事情,于梁和滟和裴行阙来讲,时间不对,情绪不对。 人不对。 赐婚之前,梁和滟和裴行阙没有交集。 她记忆里,自己只与他见过一次,还要溯及去年腊月,她被告知她即将和定北侯裴行阙成亲的那一场饮梅宴上。 说是饮梅宴,她看来,更似鸿门宴。 宴会设在容清长公主府上,红底刺金的帖子,内里是应景的梅花玉版笺,言辞恳切,软中带硬地要她务必赴约。 梁和滟在被赶出宫前,就对这样的宴会很抵触。 她讲话不太讨喜,也懒得讲讨喜的话,对旁人虚与委蛇的交流,也总觉厌烦。 何况如今。 尤其那一日,席间众人觥筹交错,调侃的目光时不时就落在她身上。 她这几年受惯冷眼,故作不知,低头饮食。 直到有人报,说定北侯“不小心”被污水脏了衣摆。 梁和滟抬头去看,就见一个青年人站在席间,形容极清瘦,黑发玄衣,衣袖宽大,更显其羸弱。 容清长公主设宴,邀的自然都是出身显贵的人,衣锦缎、被绫罗,装扮得光鲜亮丽,烨然若神人。但这些人里,第一眼看去,却都没这位定北侯亮眼。 他仪容清隽至极,哪怕衣衫简单,甚至不十分合身,漫不经心抬脸的时候,也像一块遗落杂草残垣间的玉。 水色通透,光泽正好,触手冷冰。 众人似笑非笑的玩味神情间,他面色平淡,眉头未曾动一下,只微微抬了抬手腕,叫袖口沥沥流下的泥水不至脏了他更大面积的衣裳。 梁和滟看得清他脸色,也看得清在场众人的幸灾乐祸。 容清长公主梁韶光,是当今陛下的同胞妹妹,太后与先帝的小女儿,国朝上一辈的孩子里,唯一长成的公主,倍受宠爱,也刁钻至极。 她看着定北侯狼狈的样子,神色担忧,眼角却含笑。 “我府上有可以替换的衣裳,虽然不太合适,但总好过冬日着穿湿衣,定北侯且随人去换上罢。”她说着,摆一摆手,招来两个侍女,带他下去。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3节 然后她偏头,与梁和滟轻语:“滟滟,你觉得定北侯怎么样呢?” 定北侯还没走远,听见这话,脚步一顿,仿佛回头看了一眼。 梁和滟本能地觉出事情的不对,她摇头:“我与定北侯并无交集,只适才匆匆一瞥。我眼力又不足,看不出什么。陛下亲封的侯爵,不该妄议。” 梁韶光轻轻一笑。她生得晚,陛下长成了,太后才怀上她,她是在父母兄长的宠溺下和他们这些侄子辈的一起长大的。 梁和滟和她接触不多,但还记得她爱撒娇、总轻笑的模样。 也记得,她每每这样笑了,就没有好事。 “你也太谨慎了,小姑姑面前,不必这样的。” 梁韶光轻轻说:“更何况,定北侯于你,也非普通侯爵。” 那是什么? 梁韶光没有讲,她大笑出声,止不住似的拍着桌子,然后抬一抬手,示意梁和滟看向门外。 定北侯换完了衣裳,正慢条斯理走进来。 席上众人也都笑起来,而他神色从容,笑语声里,眉头都没有弯一下地走回他原本的位置上,和梁和滟遥遥相对。 梁和滟看着他,是在场唯一一个没有笑的人。 梁韶光叫人给他换的,是女子的装束,襦裙半臂,披帛揽身。 定北侯并不带女相,但人好看到一种程度,似乎总有些雌雄莫辨,因此那女子裙衫穿在他身上,并不显突兀,只把他眉眼衬得如冰雪凛然。 只是他还梳着适才束冠的发型,和那衣裙搭在一起,显出一点不协调来。 众人看着他的样子,笑作一团,他却还是不动声色的样子,冷冷清清的,被席间人推搡调侃,也不见恼怒,只静静坐在那里,仿佛一渥将化的雪。 似乎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 他面不改色地讲出道谢的话来:“多谢殿下的衣服,很合身。” 寡淡的目光掠过在坐席间,划过一个个夸张的笑脸,直到靠近梁韶光的位置,他和坐在那里的梁和滟不期然对视。 梁和滟看见他眉头轻蹙一下。 仿佛一滩死水里骤然惊落粒石子,砸开涟漪。 但很快那眉头就展开,他低头,一只手撩着宽广的袖子,另一只手稳稳端起茶盏,慢慢饮尽。 梁和滟的手指搭在膝盖,抓紧裙摆。 她眉头皱着,听梁韶光大笑过后,揉着肚子敷衍且拙劣地解释:“定北侯不要介意,你身量颇高,我府上没有合你身的男子衣物。不过前些时日,下面人量错了尺码,多扯了几尺布,误打误撞为我裁出这身衣裳,可巧你穿正合适。” “不过——” 她又要忍不住笑,撑着桌子眼泪都要笑出来了,好半晌才抬起头:“定北侯貌若好女,穿我这衣服,半点不违和,十分合适。滟滟,你说呢?” 梁和滟抬起头,看向她。 她的回答不太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一贯顽劣的姑姑,三番两次把她和这位定北侯凑在一起,究竟是想做什么? 梁韶光果然也没等她明确回答,她自己先忍不住了:“呀,我忘记了,滟滟,你久不入宫,还不晓得这事情呢——兄长想,你也大了,定北侯也是弱冠之年,正宜婚配,拟了旨意,要赐婚你们两个呢。” 晴天一道霹雳。 梁韶光还在讲话,内容不太好听,这次是针对她的:“你阿娘年岁大了,再做从前…那样的行当,只怕也吃不开,四哥哥死前,未曾给你们留下食户或封赏,听闻你如今在市井里做小生意,抛头露面、当垆卖酒的,也能谋生。只是这样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兄长记挂你,因此决定,封你县主,又给你指了定北侯这样一门——” 她拉起长腔,看着梁和滟的面色,一字一顿道:“这样一门好亲事,你要记得谢恩呀。” 梁和滟脸色冷清。 什么好亲事! 无非是陛下要给裴行阙指婚,但既不能指了正儿八经的名门贵女给他,又怕百姓闲话,说他刻薄,不敢指婚什么小门小户的出身。挑来挑去,就只有一个她,父亲明明是皇子,临死却就差被圈禁,母亲乳母出身,到最后也还只是无名无分地跟着父亲。 这样的出身足够尴尬,足够委屈定北侯。 而她父亲早些年得先帝宠眷的时候,曾不可避免地和当今有过争执矛盾。只是她父亲死了,陛下这气无处撒,便落在她身上,于是拿她来委屈定远侯,也拿定远侯来委屈她。 电光石火间,梁和滟已经想明白了这事情的原委。 她总算想明白,为何这个几年没见、对她不闻不问的姑姑,忽然要和她叙家常。 她看向梁韶光,不意外地在她眼里看到幸灾乐祸的光,又转头,看向裴行阙。 他正低头饮茶,察觉到视线,和她对视一眼。 这是梁和滟记忆里,两个人所见的第一面。 再然后,就是现在。 她偏偏头,看向床边坐着的青年人。 他身量很高,占的地方却不大,坐在那里,微微仰着脸,衣领半散,一动不动地任人为他擦拭脖颈。 显出点可怜的样子。 他那个长随,做事很不经心——适才极粗暴地把裴行阙拉了起来,先灌了那碗已经冰凉的醒酒汤,又绞帕子要给他擦脸。他最开始大约是牙关咬着,那汤看起来灌进去的不多,大半都顺着脖颈流了出去,那长随也只胡乱给他擦了擦,接着重新绞了湿淋淋的帕子,来给他擦脸。 水滴附在他下颌,顺着他修长的脖颈蜿蜒流下,没入散开的领口。 狼狈又清隽。 裴行阙始终不恼,他只是靠在那里,有点歪地坐着,像是睡着了的样子。 只在梁和滟和嬷嬷讲话指向他的时候,才抬起眼皮,看过来。 他不晓得被灌了多少酒,注视梁和滟的时候,眼神一点锋芒没有,黑白分明的,显出一点不合他身份处境的干净,慢慢聚焦的时候,却又透出一点,寡淡的,似笑非笑的意味儿。 他就用那眼神看着梁和滟,慢慢道:“确实…礼不可废。” 都已经醉成这样,还管什么可不可废。 “那就喝罢。” 一杯酒而已,梁和滟不想在这样的事情再纠缠,只想速战速决。 她一只手拎过酒盏,走到床边,没有坐下,只弯了腰,把自己那盏酒递到裴行阙唇边。 裴行阙静静看她一眼,偏过头,视线移开,伸手去拿另一杯。 他们一站一坐,在互相靠近的时候,额头轻轻一触,然后很快错开,借着对方的手,把那酒一饮而尽。 毫无旖旎暧昧可言。 仿佛依旧还是陌路人,而非即将交颈相拥的夫妇。 酒饮完,两个人要分开的前一刻,梁和滟听见他慢慢地讲:“对不住,我身上酒气有些重。” 第3章 有那么一瞬间,梁和滟疑心他没有醉。 但那交杯酒仿佛是压倒裴行阙清明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放下杯子,然后就倒下去,靠在床榻一边,再没动静。 梁和滟深吸一口气,把那杯子放回托盘,没管他,转身去洗漱了。 她梳洗完回来的时候,裴行阙已经睡了。 他靠在里侧,面朝着墙,留个宽广后背给她。他个子很高,但睡相不差,占得地方不多,自己揽了一床被子,与她枕头空出很大一块部分。 不必圆房,梁和滟松一口气。 她躺在离他很远的地方,扯过一床新的被子。 屋里的烛火都灭了,只有那对花烛还亮着,透过大红的床幔,晃一点昏红朦胧的光。 梁和滟盯着那两点,眼皮渐沉,渐渐睡过去。 身边躺着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人,梁和滟睡得不太安心,但不休息不行,陛下赐婚,无论对这婚事有多少不满,无论两个人有多不合适,第二天一早,也要满脸虔诚去谢恩。 谢天恩浩荡,为她许配姻缘。 因为记挂这件事,天还没有亮,梁和滟就醒了。 她当然没睡好,因而头很痛,眼睛也不太舒服。虽然从午后到现在都没有好好吃东西,但也没什么胃口,肚子里空空的,却觉不出饿。 梁和滟又合上眼,在床上缓了许久。 她这才发现身边人似乎安静过了头,叫梁和滟甚至有些疑心他死了,毕竟昨夜喝了那么多酒,被灌得醉如烂泥,而他身体本就弱。 梁和滟胡乱想着,撑起身,往身边看一眼。 裴行阙似乎一夜没有怎么动,依旧只占那一小块地方。不过他胸口起伏,应该还活着,满足了梁和滟对他的期望,她于是没再管,趿着鞋,起身换衣服。 芳郊和绿芽昨夜也很累,现在大约还没有醒,梁和滟自己动手,换好入宫穿的衣服,然后坐在镜前,开始梳头。 她头发黑长,今天的发髻又复杂,操作起来并不容易,磕磕碰碰很久,才勉强理出个头绪。 久到她都没察觉,床上人已起身穿好了衣服,正站在她后面,看她梳头。 “县主头发梳得很好。” 她正为发髻忙活,一只手伸过来,从身后为她扶住鬓间摇摇欲坠的珠花。 裴行阙依旧穿黑衣,错杂着朱色花纹,彰显喜庆,此刻长发散着,面容如玉,微微弯腰,透过镜子看她。 他嗓音还微微发哑,但身上已经没了酒气,洗漱过后,带一点青盐清爽干净的气息,此刻没有很多动作,只微歪头,瘦长的手指微拢,抵住那珠花,微微用力,缓缓插回她发间。 梁和滟和他没有什么话讲,两个人名分上是夫妻,实际还是陌生人,于是专注挽发髻,又忙了好久,才终于弄好。 到要上妆时候,她就无能为力了,她守孝三年,不必上妆,后来也没有去学,偶尔有需要,可以求助阿娘。 但如今阿娘不在这里,就只好等芳郊和绿芽醒。 她撑着头,坐在那里,又回头,看裴行阙还在她身后,安安静静的。 那长发也依旧散着,披在身后,与他宽衣博带相衬,显出一点从容来——生得好看,身量又好,穿衣打扮上,总是占便宜的。 “侯爷还不梳头?” 裴行阙抬了抬眼,指一指她的位置:“我束发很快,不急,待县主用完镜子我再用。” 他话说得委婉,也没催促的意思,但梁和滟明白过来——这屋里,只这一面镜子,自己坐在这里,他没镜子照,只好等着。 她站起身,让位给他:“这府里修缮得如何?”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4节 裴行阙拿了梳子,慢条斯理拢起发来,他动作很熟练,一看就是惯常做这些的。他一边束发,一边答梁和滟的问题:“上面人讲,不晓得县主与我喜欢什么样的家具摆设,所以没有贸然准备,由我们自己添置。因此只补了破窗,刷了新漆。” 也就是说,除这屋里,其他地方,可能连像样的桌椅都无。 梁和滟唔一声,没有很大的反应。 昨日事后,她早做过心理准备,晓得凭他们两个和陛下间的情分,是没有什么好东西可指望的,她撑着头:“侯爷受封定北侯日久,在这府里也住了些时日,不知道从前睡在哪间房里?” “前院书房。” 裴行阙已经束好发,他站起身:“县主想我回那里睡吗?” 他说得直接,梁和滟也没有绕圈子:“我与侯爷只见过几面,还不熟悉,一时半刻就要同房,我不太习惯,侯爷若愿意,是最好的。” “好。” 裴行阙点点头,好说话到不可思议,但这大约也是正常反应,梁和滟想。 毕竟他们两个在这之前从没情分,贸然就要同床共寝,而且也不是正儿八经地经过媒妁之言走在一起的,被强凑一起,又经那样一场乱子,叫人对这婚事毫无期待。 裴侯爷语气淡淡:“我今晚便过去睡,就先不来这里了——只是我有些东西要收拾,待从宫中回来,可能还得再在这里打扰县主片刻。” 新婚头三日,再怎么样,似乎也该同房做做样子,但他们日后难道会亲厚到哪里去吗?天长地久,也要有流言蜚语出来,既然如此,何必费心做样子。 两个人都没什么异议,这事情就这样商定,绿芽和芳郊也适时起来,过来敲门问候,梁和滟叫人进来,顺便问早点怎么样。 话音落下,一贯稳重的芳郊都叹口气。 这偌大府上,仆从寥寥,又都懒怠,泰半还没起。起来的几个,拎着扫把,没什么精神地在扫雪,问他们,就说烧饭不是他们的活计。好在绿芽和芳郊平时也是什么都干的,去热了锅底,又把昨日剩的几样菜挑挑拣拣,热好端上来。 梁和滟过惯这样日子,没觉很苦,也不觉委屈,裴行阙看着桌上饭菜,也很坦然,站起身来,接过盘子摆桌上。 “时候不早,她们也要一同入宫,侯爷介意她们一起同桌用膳吗?” 梁和滟看他一眼,象征性问了句,但手里的稀饭已经盛好,一人一碗,推到芳郊和绿芽的位置。 裴行阙摇头,帮着递筷子给二人,笑笑:“劳烦两位姑娘烧饭了。” 一顿饭吃完,裴行阙身边的长随才到,火急火燎的,幞头都歪了,怀里捧着油纸包的早点。 “侯爷遣我去买的。” 裴行阙没抬眼,脸上也没什么怒火:“又起晚了?” 那长随不讲话,仿佛在找借口来搪塞。 梁和滟看不惯这样懒散的样子,但不是她身边的人,裴行阙也没有要训斥的意思,反而道:“扔了怪可惜,你们分着吃吧。” 梁和滟听了,没有多讲话,眉头蹙得更紧。 几个人稍微收拾了收拾,绿芽为梁和滟又补一次妆,抿过鬓角,和她一起上了马车。 官道上积雪还没完全消融,他们乘崭新的马车,但周地处南,马车好买,马不易得,只好租了马,是匹老马了,年老体衰、毛发脱落,这样的地上走得不太稳,梁和滟手撑着车厢,眉头半蹙。 裴行阙坐她对面,闭目养神。 靠近宫城,积雪清理及时,颠得逐渐没有那样厉害,梁和滟开始在心里算账目——她封县主,裴行阙又有侯爵,虽然上面肯定克扣,但每月俸禄上的进项要维持日常开销,总是要比她那食肆可观的。 偏他日子过得比她往日还清苦。 今天早上早点的事情出来,她也有些明白,这大院子虽然值钱,但定北侯是被这院子拖累了。 他府里面人太多,虽然都不干活,但很好意思张嘴要月钱,裴侯爷的俸禄从户部拨下来,在他自己手里摸一摸,然后就转头发给下面人,把那些人养得白白胖胖,自己坐跌跌撞撞的租来的马拉的车。 再说今日早点的事情,他的态度也不合适。买早点误了时间,虽然不至于重罚,但不该直接把早点赏给他们吃,长久这样下去,再指使人买东西,总有人故意延误或误报,去昧主人家的东西。 但…… 梁和滟抬眼,看向裴行阙,又想起那日的半臂襦裙。 这院子是陛下所赐,里面的人也是,他一个质子,寄人篱下,无权无势,对这些名为服侍,实际却可能是来监视他的人大约也很难有什么办法。 只是梁和滟并不想过这样的日子。 他不得不忍着,她却比他少许多顾虑,也多许多变数。 帝王赐婚,若无疑问,未来几十年,她都要对着这个人过,这无所谓,梁和滟对男女之情本来就淡,但她拼了命的,也想要过好日子。 让自己过上好日子,让阿娘过上好日子,也让芳郊、绿芽这两个不离不弃跟着她的丫头过上好日子。 无病无灾、衣食保暖。 梁和滟默默定下自己首要的目标来。 她得先把那群只吃饭、不干活的人赶出去,把自己的钱,花在自己身上。 第4章 梁和滟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被冻得打了个寒战。 她搓一搓手,回头看裴行阙。 他扶着车厢,一手按住胸口,正偏头掩着唇咳嗽,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来,梁和滟等他咳完:“侯爷有咳疾?” “被利刃伤过肺腑,那时又值隆冬,寒气伤肺,落下一点旧疾,不是过人的病。” 裴行阙扯帕子出来,仔仔细细地擦过手,伸出来,问她:“县主要牵着吗?” 陛下赐婚,好像是要显示出情谊深厚来,才说得过去,但他们今夜就要分房去睡,再做这样的戏,也没有什么意义。 梁和滟摇头,裴行阙也就收回手,慢慢说:“也好。” 两个人对视一眼,一起往万章宫走去。 梁和滟父亲还在的时候,因为没封王爵,也不能出宫建府,她和母亲也长居宫中,一草一木,尚算熟悉。 但已经四年了。 一千多个日夜过去了。 梁和滟拨一拨裙摆上的珠子,人变了,物也不如旧,此间多出许多她没见过的东西,亭台楼阁,都快要认不出来是谁的居所、用作什么了。 她没有很感伤,在宫里的那些时日,尽管衣食无缺,但整日过得战战兢兢、看人眼色,每天听人背后悄声谈笑议论阿娘,她都恼火又无能为力,只恨不能早点离开这里。 要说唯一遗憾的,大约也只有遗憾,没有能和父亲一起离开这里 她在这里没有什么留恋的,也就不必时时驻足,停步观看,和裴行阙也没有讲很多话,走马观花一样掠过,很快就到了万章宫前。 晨雾朦胧未散,风露正寒,去通告的内侍很快回来:“侯爷与县主稍待片刻,陛下才下朝回来,正更衣。” 就是要他们在外面先等着的意思了。 梁和滟微微低头,转了转手上的镯子:“好。” 她这些年,心气平顺很多,也晓得势不如人,要学会低头。 从前在崇文馆中,遇到梁韶光他们欺负人的时候,她常不自量力,出言阻拦,去“多管闲事”,有一次,还跟几个人打起来,各自滚了一身泥。 那些人的父辈在先帝面前哭喊几声,轻而易举就把脏水全泼在她身上,于是父亲跟着受罪,在大殿前罚跪了半个多时辰,回来的时候,步子走得颤颤巍巍、摇摇晃晃,却还低头为她擦眼泪:“滟滟觉得自己做错了吗?你没有错呀,你帮了那个被欺负的同窗,是父亲不争气。” 梁和滟回想着这件事,垂落眼皮,闷声不语。 身边的裴行阙也缄默,不讲话。 相处这一日,梁和滟看他,只觉得这个人安安静静,且极会看人脸色,讲话做事,都没有什么架子,显出一副好脾气的样子。 或者如市井所调侃的,懦弱畏缩。 只是…… 她微微偏头,看他。 他半垂着眼,站在殿前,默默等待时候,身上带一点凛然的气质,趁着他如玉如月的形容,仿佛雪压的一竿翠竹。 叫人觉不出深浅。 这是个怎样的人呢。 梁和滟正想着,身后传来几声轻笑。 “呀——” 是梁韶光的声音。 梁和滟合了合眼,想。 那声音悠悠荡荡的,很快飘过来,梁韶光面色红润,和他们这样冰天雪地里冻得发紫的面色殊异,此刻甜笑着,看他们:“我跟皇兄讲,说我也要来看你们小夫妻,让他等一等我,他还真等了,只是怎么也不叫你们进去,这外面多冷呀——” 瘦长的手指摸过梁和滟的下颌,她个子比梁和滟矮,微微抬头才捏得她脸颊,手指很用力,几乎是掐着梁和滟,留得长长的指甲印上去,要刺破皮肉:“我们滟滟的脸怎么冻成这样子了,叫小姑姑好心疼。” 梁和滟垂着眼,看她,克制着不讲话,怕讲话的时候哆嗦打颤。 她带一点脾气,不愿意在自己厌烦的人面前露怯。 于是下颌紧紧绷着,微微低头,很疏离地行礼。 她忍不住想,梁韶光究竟是哪里看她或裴行阙不顺眼,这样热心地折腾他们。 她自认自己这四年来安分守己,在丽景门外闷头做小生意,从未招惹过谁,与人起过最大的争执,也就是街头的王叔他把菜加价卖自己。 梁韶光似乎不太会因为两文钱的菜,记恨她到如今。 所以…… 她偏头,余光掠过裴行阙。 他也正抬眼,微微皱眉,目光落在那捏着她脸颊的手上。 梁和滟以为他要讲些什么的时候,他忽然偏过头,咳嗽起来。从昨夜开始,他就一直断断续续在咳嗽,但从没像此刻一样,咳嗽得这么厉害。 “咳,咳,咳咳——” 他断续咳着,每一下都很重,梁和滟只觉得他要咳出血来,他一只手掩着唇,另一只瘦白的手半抬,要去扶住什么借力。 梁韶光被这阵仗吓得手上的力气一松,梁和滟脸一偏,从她指下逃过。 她握住裴行阙悬着的手,轻拍他脊背:“侯爷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梁韶光退后几步,帕子掩着唇,也问:“定北侯是什么毛病,怎么痨病一样地咳?” 被她握住的那只手缓缓收拢,把梁和滟手抓紧,他手指冷冰,只掌心还有一点温度,和她的贴着,掌纹交错。 裴行阙又咳上好几声,才缓过气来,被冻得苍白的脸上都咳出红晕,很歉意地偏过头:“我没事,大约原本肺就不太好,嗓子又受了风,所以咳几声。”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5节 他微笑,看着梁韶光:“殿下说什么,我适才没有听清,什么痨病?” 他仿佛要走近几步,去问梁韶光,她唯恐被染上病,退得远远的,裴行阙微微偏头,抿着苍白的唇,笑起来。 一边候着的内侍见时候差不多,走过来:“殿下,县主、侯爷,陛下传召呢,进来吧。” 梁韶光看一眼裴行阙,帕子一甩,进殿里去了。 裴行阙微微凑近,看梁和滟的脸颊,虚虚指一指被梁韶光捏过的地方,并没触上她:“被捏红了,疼吗?” 梁和滟摇头:“侯爷反应得快,她还没来得及捏疼我。” 裴行阙笑了声,嗓音还因为剧烈咳嗽,正发哑,语气淡淡:“县主聪明。” 两个人短促说过两句,梁和滟扯一扯两个人交握的手,示意他快些进去。 裴行阙大约是误会了她意思,脚步没动,把她手松开:“冒犯县主了,不是有意的。” 梁和滟对这个倒不是很在意,原本抬步要走,听见这样讲,转身摇摇头:“先不要讲这个,我们快进去。” 裴行阙嗯一声,追着她步子,一起入殿。 两个人进去时候,梁韶光正要落座,挥着手里帕子,不知在和上首的帝王讲什么,看见两个人进来,哎呀一声,又把那帕子掩上口鼻,嫌弃地偏偏头。 上头的帝王看着梁韶光,笑得包容:“容清,你都多大了,还小孩子脾气,跟雁归一样。” 梁和滟垂着眼,向上面人行礼。 恭谨敬畏。 如今的陛下,亦即崇熙帝,是先帝嫡长子,也是她父亲的兄长。 也是逼死父亲,叫她落入如今境遇的人。 梁和滟把视线压得很低,不去抬头看这个人,成王败寇,父债子偿,父亲当年被先帝鼓动着争过,输给他,那么落到如今地步,理所应当,她不会怨怼,却总难心平气和。 从前见不到还好,如今见到了,就只能努力把头压下去,藏住那些带着锋芒的眼神。 梁韶光还在讲话,上面的人耐心听她讲完了,调侃两句,才慢悠悠敲敲桌面:“明成。” 梁和滟并不熟悉这个封号,但她神经紧绷到极致,听见这一声的时候,就低下头,答应着。 皇帝讲话的语气慢悠悠的:“听闻你昨日新房里,把周家那孩子给打了,是怎么回事?” “打人?” 梁韶光呀一声,掩着唇,一双眼圆睁着,很诧异的样子:“滟滟,你怎么能这样呢?我记得你从前性子很好的,怎么市井里混几年,变成这样了?” 冷冰冰的地面上,梁和滟跪得膝盖发痛,脊背却绷得直直的,只把头低下,不去直视那个故作威严的帝王。 “是,拿扇子打了那位周公子一下。” 帝王的手指敲着桌面,顿了许久,才似笑非笑开口:“你这个丫头,气性倒是很大,颇像你父亲。” 这殿里都晓得梁和滟父亲与帝王之间的旧怨,哪怕是梁韶光,也不敢贸然提起这样的事情,此刻被帝王主动提起,众人都噤了声。 一时间满殿都静下来,只听得见几丝喘息声。梁和滟说过那一句,也不多讲话,等他继续发落,或是申斥什么,她打那人的时候,就想到眼下,晓得此刻辩解无用,说再多都挑得出错来,于是安静等他。 “只是气性再大,也要懂道理,明事理,人家去你喜宴,是贺你们新婚的,你平白无故,打了人家,是对周公子不满,还是对这婚约不满,又或者,是对朕不满?” “嗯?!” 话音落下,上面人狠狠一拍桌子。 梁和滟听见一声脆响,仿佛是一盏茶砸了下来,要砸到她,却被什么弹开了,落在不远处的地上,摔成一片碎瓷。滚热的茶水蔓过青石,流淌过来,濡湿她裙摆,湿腻至极,又随着那青石板逐渐冷冰。 她抬头,见一只手挡在她额前,不偏不倚为她拦下那杯盏。 白皙手背上,红痕分明。 是裴行阙。 他和梁和滟对视一眼,并没有说什么,只默默收回手,把手背按回原本跪着的位置。 “明成不敢。” 她垂下眼,等他把罪名全定下,把帽子都戴上了,才慢慢讲:“我大龄未嫁,承蒙陛下赐婚,封我县主,为我定下终身。我感激不尽,因此对这婚事格外珍之重之,不容出错。只是那位周公子太过胡闹,交杯酒前,就把新郎带走,留我一个人在新房苦等,晚间又挤在新房,说要为我却扇,那我算是嫁侯爷,还是嫁他呢?” “陛下赐婚,是指明要我嫁侯爷的,我怎么能容旁人再为我却扇,羞愤之下,才打了他。” 帝王脸色阴晴不定,梁韶光笑一声:“倒看不出,滟滟与定北侯,竟情谊甚笃。” 第5章 这件事情的重点,该是在这里吗? 梁和滟被梁韶光奇怪的关注点讲得一噎,抬头看过去,梁韶光坐在帝王身边,正冷眼看着她与裴行阙,不知在想什么。 这时候若顺着她话,去讲自己跟定北侯如何生疏,还没有什么交情或是其他,就是跟着她走,反被她拿捏住,梁和滟缓一息,不去自证,而是慢慢反问:“陛下赐婚,是天赐良缘,我与定北侯,情谊不该甚笃吗?” 梁韶光皱着眉头:“你!” 梁和滟任她指着,只是微微挑眉,很认真诚恳的模样。 梁韶光/气结片刻,忽地冷笑一声,低低道:“我原以为,你们成婚之前,没什么交集。如今看定北侯为滟滟挡杯子的样子,倒仿佛交情匪浅,怕不是从早年间,滟滟跟着四皇兄在宫里住着的时候起,就有了情分。亏我当初得知兄长要为你们赐婚,担心你们两个不相识,成亲太仓促,彼此见面会闹尴尬,特意设宴请你们两个,让你们见上一面,好熟悉熟悉。” “到头来,是我多管闲事乱操心了。” 皇帝听过她话,也沉吟起来,若有所思。 这个话里面的意思就有点毒辣。 梁和滟瞥一眼身边眉目低垂,顺从却丝毫不显卑微谄媚气的裴行阙,低低唔一声。 后者听见动静,偏头看她一眼,微微抬眉,梁和滟摇摇头。 她在想梁韶光的话。 裴行阙在国朝不受待见,但他身份敏感——楚国皇帝的嫡长子,生母得宠十数年不衰,其母家也在楚国如日中天,可谓煊赫。 裴行阙倘若有幸,能回朝呢?到时他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楚帝若崩逝,他登国君位,岂不顺理成章? 照梁韶光话里的意思,梁和滟早年间,是因为她父亲和裴行阙来往过密,才认识了裴行阙,和他有了所谓情分——那么她父亲费尽心思,与个邻国皇子勾结在一起,是图什么、谋什么,准备做什么? 梁和滟晓得,父亲早些年跟皇帝争位的事情,到如今还是帝王心里一道坎,耿耿于怀,跨不过去。他又多疑多思,适才从她婚仪上打人,就能想到她对他不满,恼得扔下茶盏来,等他想到这一茬,又该怎么样? 帝王扔下茶盏里的水逐渐冷却,从外向里,一层层把她腿上衣裳浸湿了,裹着结结实实跪在冷硬青石板上的小腿,寒湿入骨,皮肉发痒。 她又想起父亲那年被罚跪殿前,趔趔趄趄回来的时候——那是本该她承担的后果,只是彼时有人为她担,到如今,她要自己扛。 她不无自嘲地想,所幸父亲死得早,不然到如今,泼天的猜忌落下来,把人的脊梁都要压断。到那时候,他这个只欠被圈禁的皇子,怕是真的要被圈禁一遭。 她想明白了这些,但在帝王面前,不能显得太明白,于是依旧慢慢反问:“什么交集?小姑姑讲什么?夫妻之间,彼此相护,不是应当吗?” 梁韶光眉毛都竖起来,手拍一下桌子:“你还讲?!你们这个样子,哪像才做了一日夫妻的样子?” 梁和滟看着她:“那才做了一日夫妻的,该是什么样子?我与侯爷都是新婚,并不懂这个,请小姑姑教我。” 梁韶光抚着适才拍过的桌面,秀气的脸涨红了,对上梁和滟求知若渴的样子,半晌没讲出话来,最后偏头看帝王,委屈告状的语气:“皇兄,你看她!” 梁和滟没想到那话能把梁韶光/气成这样,还在疑惑,身边裴行阙手抬起,轻轻咳一声,压着嗓子,低低道:“县主戳着殿下痛处了。” 梁和滟恍然反应过来。 她这个小姑姑,一贯有蓄面首、养男宠的名声在外,和驸马也早早分居两府,坊间多有谈笑。若平心而论,梁和滟觉得,她这生活比大多数人要自在的多,若换个王爷这样,也能博一个风流的名声。 偏偏世道对女人严苛且不讲理,因此,对她的评价也就趋于负面,只剩下调侃取笑,市井间还有大腹便便的人曾大言不惭地讲,说:“容清长公主这样不守妇道的,我可不会娶!” 因此旁人对梁韶光,总警醒着,不在她面前提这事情。 但坏就坏在梁和滟心里没觉得她这做法有什么不妥,甚至想着自己以后若有钱了,也不妨这样,连驸马都不必须有,找几个身家干净、样貌俊俏的郎君养着去了就行。讲适才话的时候,就没有想起这一茬,快言快语说了出来。 此刻经裴行阙提醒,她才反应过来。 好在皇帝虽一向护短,但也不好在这事情上做文章呵斥她,传出去,只能叫梁韶光的名声雪上加霜,况且他性子一向传统古板,对梁韶光这方面的事情,虽不管,但也有些看不下去。 于是只敲敲桌子,呵道:“明成,不要这样对你姑姑讲话!规矩道理,礼仪孝悌,难道都忘了?” 梁和滟低头:“明成失礼,小姑姑恕罪。” 她这些年,在市井之间,学会最重要的东西,就是对人说人话,对鬼说鬼话,别把自己的脸面看那么重——脸面再重要,都比不上做成生意,赚到银子,叫身边人饱暖无虞重要。 吃些亏,受些委屈,不算什么。 被人疼才能撒娇,她要担起一家人,于是无所谓吃亏或委屈。 帝王原本也不在意那位周公子到底怎么回事,此刻话题被梁韶光几句话讲得偏离重点,也就没有拉回去,他冷着脸,弹压梁和滟几句,才让他们两个起来,赐了座。 “朕听闻,你们昨夜没有圆房,是怎么回事?” 他名义上是长辈,问这么一句,算是关怀,但把小辈的私房话毫不遮掩地说于人前,实在叫人不知怎么答话。 “是。” 身边裴行阙低下头:“臣昨夜饮酒过量,误了良辰吉时,陛下恕罪。” 梁和滟心里一动,接话道:“明成也有罪过,原本昨夜叫下面人去提前备下醒酒汤的,但那些人事情做得不尽心,等侯爷喝下醒酒汤的时候,已经太晚,事情便耽误了。请陛下恕罪,待回去,我一定好好整治下面的人。” 裴行阙看她一眼,仿佛是笑了笑。 帝王嗯一声,身子微微前倾,似笑非笑的:“定北侯,明成她阿娘当初便以美貌称,叫我那个弟弟神魂颠倒。如今她样貌也是宗室女里数一数二的,你二人郎才女貌,我瞧着很是相配,夫妻恩爱,抓紧添几个孩子,也好让我放心。” 皇帝身边的内侍此刻正来奉茶,白面无须的男人微微弯腰,把茶盏搁在裴行阙手边,细声细气笑道:“定北侯身子一贯弱,陛下也时常担忧的。是否有哪里不得要领?此刻在宫里,只管讲出来,陛下也好遣太医给您看一看,千万不要讳疾忌医,耽误了县主。” 这话讲得谄媚又不堪,但帝王近侍,若不是得了帝王的意思,怎么会这么冒犯? 梁和滟听得皱起眉头,下颌紧绷,抬头看,见梁韶光也偏过头,装没听见。皇帝也只是指着那讲话的内侍低骂一声:“混账东西,玩笑起侯爷县主来了,谁给你的胆子!” 那内侍笑嘻嘻的:“老奴失言了,陛下恕罪。” “是,多谢陛下关怀。”梁和滟还隐约有一点反骨,裴行阙却说什么是什么,眉头也不曾抬一下,顺从至极的样子。 从头到尾,他对帝王的唯一一点违逆,似乎就是伸手拦下那个杯盏,没有叫它砸到梁和滟额上。 梁和滟低头,看他搭在膝上的手——他手样子很漂亮,瘦长如玉,却满是细小的疤痕,那疤痕之间,一片淤青隐隐浮现。 皇帝奚落过几句有的没的,也没了什么兴趣——跟裴行阙这样人讲话,对听惯奉承的来说,是很没意思的,你说什么他都应承,讲什么都是点头,帝王啧两声,又讲两句场面话,就打发他们这对小夫妻下去了。 梁和滟在外面就冻过很久,进来又一直跪着,小腿处更泼湿那一大片,踏出殿门的时候,冷风呼啸,卷着吹过她膝盖,冷得她腿骨发麻,一直窜到腰间,走动的时候难受至极,迈一步都艰难,她偏头,要叫绿芽或芳郊,但回头看一看,那两个丫头未尝久跪,也和她是差不多的样子。 她正难捱,身边人忽而伸出一只手来:“地上雪滑,我扶县主。” 裴行阙的手稳稳落在那里,眼望着被清扫干净的宫道,配合着她一步步挪动,梁和滟嘶着声:“侯爷腿不麻?”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6节 “天长日久,习惯了。”他们逐渐行到马车前,梁和滟本就发麻的腿被冷风吹过一路,几乎僵了,裴行阙用手背抵住她腰,把触碰控制在既能稳稳托住她,又不至于叫她觉得冒昧的程度。 梁和滟被他托上马车,坐上自己位子,忽而想起,帝王闲话时候,那个叫人难受的、黏腻腻的态度来。 裴行阙让芳郊和绿芽先上了马车,两个人一左一右地坐在她身边,为她揉着膝盖,裴行阙在她们后面上来,无意识又咳一声。 梁和滟看他一眼,慢慢道:“适才殿外,多谢侯爷那一阵咳嗽,也多谢侯爷为我拦下那杯子。” 裴行阙看向她,手撑着下颌,然后把视线挪开,并不与她对视,似笑非笑开口,说出的话正经,语气却平常:“若不是因为与我成婚,县主不会遭受这些,那么也就不必因为今时今日我所做的事情,来谢我这个始作俑者。” 梁和滟扯一扯唇角。 的确,若没有裴行阙,她大约还在市井做她小生意,这一生都不会再回天子门庭——他们两个成婚这事情,哪怕他也没得选,哪怕他也是无能为力,哪怕他也不过是被命运推着走,她都是这里面最无辜的一个。 她自己要道谢,也准备好未来日子要捱这样的遭遇,但裴行阙得清楚这一点。 他得清楚,她今时今日之所以在这里,受这些,是无妄之灾,不是理所当然。 第6章 梁和滟的膝盖渐渐缓过来,没有刚刚那么发冷发僵,但小腿依旧不舒服。被茶水濡湿的地方已经被风吹透,快要结冰茬了。 那样湿冷的布与棉絮,泡成一团,裹在腿上,难受至极。 裴行阙垂着眼,盯她裙摆看片刻,伸手解下自己氅衣:“县主把裤腿撩起来,裹上我氅衣吧。” “你不冷?” 梁和滟惊住,他们这马车,虽然是新的,但也只能做到四面不透风,外面冷,里面也暖和不到哪里去,和那些能在里面烧火煮茶乃至更衣便溺的马车是绝不能比的。 因此,哪怕坐在车里,他们也还裹着氅衣。 裴行阙摇摇头:“楚国居北,冬日严寒,真真切切是滴水成冰,我在那里长大,你们周地的冬日,不算什么,我已习惯了,这样的境况里,不觉太冷。” 梁和滟还要拒绝,他已经把那氅衣递到绿芽怀里:“是干净的。” 他看着梁和滟:“适才说过了,若不是因为与我成婚,县主不会遭受这些。”顿一顿,他指一指她濡湿裙摆:“这样湿上一路,腿会冻伤。侯府的境况,县主今晨也看到了,若真冻伤,一时半会,找不到药来,县主没有受过这样的罪,不要推辞了。” 他那件氅衣,有些破旧,但洗得很干净,摸上去的时候,还带着一点定北侯的体温,他面色如常地掸一掸自己衣摆,要站起身:“我在这里,你们处理起来不方便,我出去等。” “不行。” 梁和滟微微前倾身子,去扯他袖子,稀里糊涂,握住了他手。 适才走那一路,风吹许久,他手也是凉的,和她的握在一起,仿佛两个冻僵的人凑团在取暖。梁和滟抓着他手指,叹口气:“适才在陛下与长公主面前,已经讲过——我们两个情谊甚笃,彼此相护,原是应当。你把氅衣给我裹腿,外面天寒地冻,我又怎么能让你只穿这些在外面坐着。” 凭他走两步咳几声的身体,大约不必到定北侯府,就能一头从车上栽下去。 裴行阙听见她话,半垂着眼,笑起来,语气轻轻地重复她话:“情谊甚笃,彼此相护……” 梁和滟把那手指放开,抬一抬手,示意裴行阙坐回去:“罢了,已是夫妻。” 她说着,撩起裙摆,在绿芽和芳郊的帮助下扯掉鞋子,要脱袜子的时候,裴行阙转过身去,背对她们三个,不再看这边。 梁和滟扯下袜子,把最里层湿透的里衣堆叠着卷起来,露出小腿。白皙的皮肉已经被冻得发紫,上面还有水痕,只怕再吹拂下去,都要结冰了。绿芽和芳郊看见,啊呀啊呀心疼地念叨好几声,弯下/身,拿着帕子为她把腿上的水擦干,又急急裹上裴行阙的氅衣。 蓬松干燥的氅衣带着定北侯温度,把她小腿密不透风地包裹住,的确比适才温暖许多。 她放下裙摆,重新穿上鞋袜:“侯爷转过来吧。” 裴行阙缓了片刻才转回来,低眉看看她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腿,慢声问:“好点吗?” 梁和滟对他态度也不好太差,点点头,说好多了,两个人就没再有什么话讲,梁和滟回想适才殿里的事情,又想过两天回门去见阿娘时候的安排,想来想去,突然想到梁韶光。 她抬头,注视着裴行阙,好半晌:“我有件事情,想问侯爷。” “嗯?” 裴侯爷伸一伸手,示意她直说。 梁和滟皱着眉头,很认真地问:“侯爷与容清长公主,有什么旧怨吗?我看她处处刁难我和侯爷,似乎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但我自认这些年没有什么机会得罪她,想来想去——” 她仰头,看裴行阙,剩下的意思不言而喻。 裴行阙愣了愣,慢慢道:“我加冠前,容清殿下,曾遣人询问,问我是否愿意,做她……” 接下来的话于她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她看一眼梁和滟,又看芳郊和绿芽,好半晌,他垂下眼,注视着自己手,稠密的睫毛压低,发出一点嘲弄的轻笑:“是否愿意,做她面首。” “啊。” 梁和滟想起今天殿上梁韶光那个勃然大怒的样子,第一反应是:“怪道她当时气成这个样子。” 她盯着裴行阙,细细看他,的确是生得很好,哪怕这些年一饮一食、穿衣住行都苛待,也没妨碍他长出清隽贵气的样子——皮相骨相都显出一种锋利凛丽的薄与瘦,脸冷白,眉乌浓,双眼皮的痕迹深而精致,眼皮总半垂着,挡住大半黑亮眸光,下面鼻梁秀挺,唇薄而微抿,是整个周地都难得一见的好相貌。 梁韶光会看上他,倒不奇怪。 裴行阙任她看着,没多大反应,也没对这事情再过多评价。 他这个人深谙说多错多的道理,对脸面、尊严也毫不看重——在有些人看来这的确算是懦弱,但形势所迫,似乎也不得不这样。 梁和滟搞明白了这个事情,简单想了想,转而又去想自己的事情了。 原本她就忙,如今没来由被赐婚,千头万绪堆在跟前,她就更忙,尤其当头第一件,就是在他们两个下一次发俸禄前,把那群吃白饭的人给赶出去。 她适才插话,在皇帝面前把那醒酒汤的事情掐头去尾、春秋笔法地讲了,帝王稀里糊涂应下她要好好管教下人的话,是讨了鸡毛当令箭。虽然不很中用,但也足够做一篇文章,回去杀鸡儆猴,把那群人震慑住,未来总能中点用。 她这么想着,很快到了府里,腿上裹着氅衣不好走动,她把那氅衣解下来,递还给裴行阙。 绿芽要去拿新衣服来马车上,叫她替换,梁和滟想着来回走动,也是麻烦,干脆把湿衣卷下去,直接下了马车。 偌大的定北侯府里,依旧是一派萧条的样子,几个人坐在廊下,嗑瓜子,说闲话,几把扫帚在腿边东倒西歪放着。 裴行阙看一眼那几个人,把氅衣重新搭上肩头,看向梁和滟。 梁和滟也正看着那些人:“我适才在陛下面前说,会好好整治下面人,但这侯府,毕竟是侯爷住这么多年的,这事情,还是要问一问侯爷的意思。” “他们的确误事,我有心无力许多年,县主若要整治,放手做就行。” 裴行阙点点头:“县主有没有什么别的安排,若没有,我去收拾东西,回前院。” 这是他们今天早上说的话,但今日谢恩时候,她对着梁韶光把话说成那样,若今晚就分房睡,似乎是将把柄往人手里送,她看着裴行阙,略沉吟:“侯爷一起回去吧,这事情,等等再商量商量。” 她抬一抬手,示意他一起往两个人新房去。冻僵的腿已经回温,虽然贴着那湿衣依旧难受,却也好过适才从里到外都被冻透时的感受,走起路来没有那么艰难,她摇摇头,示意芳郊和绿芽不必再扶她,和裴行阙比肩走着,继续道:“今晨原本是说了要分房睡,但陛下既然问起圆房的事,回来我们就不在一处休憩,似乎有些不好。” 裴行阙偏头看她,慢慢问:“所以呢,县主准备要和我圆房吗?” 他对人讲话,没有这样直接的时候,此刻却说得毫不遮掩,梁和滟一时愣住,不知怎么作答。 说实在的,如今她是裴行阙的妻子,倘若他要求圆房而她拒绝,落在旁人议论里,也是她理亏。 但她原本就对这婚事毫无期待,又因为帝王、梁韶光等人刻意的手段,叫本该喜庆、热闹的婚仪变得乱七八糟,全然成了折辱她和定北侯的手段。一直到现在,梁和滟都还没有自己已经成亲、和眼前人已是夫妻的明确认知。 她对这位定北侯,更像是平日里生意往来、互相算计的东家主顾,而非至亲至疏的夫妻。 她连和他同床的事情都还没有适应。 更不要说,圆房。 “不然,县主准备怎样给宫里交代?” 裴行阙偏了偏头,视线低下去,凝视着她脸色的变化,笑了笑。 “我都可以。我晓得我自己的身份和处境,也知道县主嫁我,很委屈。我们明里是夫妻,暗处里,县主说了算,我听你的,都可以,我都无所谓。” 他站在风口处,因为个子高,把梁和滟整个挡住了。她仰头看他的时候,只看见他发丝、氅衣被风轻轻吹动,说出的话怅然无比。而他永远是那个神情,似笑非笑的,温和客套,姿态低低摆着,不去违逆任何人。 和这院子一样萧条又凄凉,叫人觉得…… 很可怜。 这念头来得没头没脑,在梁和滟脑海里一闪就过,她看着他,不可避免地看见他氅衣,有些心虚。 梁和滟自认绝不曾像旁人那样轻视蔑视他,也晓得他的身不由己、无能为力。但连她自己都不敢担保,她没有因为赐婚的事情迁怒这个人,以至于对他有些偏见。 她跟上他:“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知道,所以县主要怎么解决圆房的事情?” 裴行阙往前走着,步子不太快,梁和滟也放慢步子跟他走。 她一边走,一边说:“我和侯爷究竟有没有圆房,宫里人查验的手段,其实也只在于喜帕有无沾血而已。今日你我依旧同寝,到明日,无论用什么法子,有一方带血的帕子可以交上去,这事情就算敷衍过去了。” “那帕子上不是只有血……” 裴行阙话说到一半,看一眼她,叹一声,很无可奈何的样子,对着梁和滟望来的视线,剩下那一半话,怎么也没讲下去。 他偏过头,咳一声:“这事情稍后再说,先快些回屋罢——县主腿还冷吗?” 梁和滟微微弯腰,摸了摸自己膝盖:“尚有一些,但好多了,可以忍受,多谢侯爷的氅衣。” “那也还是要快一些。” 裴行阙唇微微抿起,笑一笑,撩开氅衣,把自己膝盖处指给她看。 他今日穿玄色衣裳,因而水打湿后并不明显,要他指明了,梁和滟才发觉,他衣摆上,也有着隐隐约约的水痕——所以他为了叫她保暖,湿着衣摆,没穿大氅,冻了一路。 他微笑,说得稀松平常:“我腿冷得有些厉害,快要支撑不住了。” 第7章 梁和滟看着腿被严严实实裹着的裴行阙,说不出话来,倒一杯热茶,递过去:“侯爷衣裳也湿了,那么冷,不该把氅衣借我的。” 裴行阙笑,他脸色苍白,唇色也浅,眼皮耷拉着,遮去黑亮的眼眸,整个人都没有什么精神,显出一点疲惫病弱的美感,对上梁和滟视线时,依旧是那句话:“我习惯了,县主不要放在心上。” 他接过茶盏,手捧着,手背无意露出来,上面淤青颜色更重,到了明天,大约就要紫上一片。 梁和滟接过茶杯:“我叫人去买了药膏,侯爷手上肿得有些重,稍后抹上药膏,推一推瘀血。” “多谢县主。” 裴行阙抬抬眼,看了看她,语气平静。 梁和滟又倒一杯茶递过去:“暖一暖手。” 两个人相对无言片刻,梁和滟想起他适才说到一半的话:“侯爷适才说,那喜帕上不只会有血,还有什么?” 裴行阙叹口气,手抵在床上,轻轻敲了两下,斟酌半晌,好像也没找出合适的词来解释:“这样的事情,我不太好说出口,县主出嫁前,母亲给县主讲过类似的事情,或看过类似图画吗?” 梁和滟意识到这是一个比说起梁韶光让他做面首更尴尬的事情,于是摇摇头,不再提,也没有继续为难他,准备自己回去翻书找答案。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7节 芳郊恰好这时候进来,站在屏风后:“娘子,食肆那边来人了。” 裴行阙唇抵着梁和滟递他的那盏茶,慢慢喝,梁和滟因为他腿和手背上的伤,心里也有点儿不得劲,和他坐一起觉得有些尴尬,此刻听了话,站起来,看向裴行阙,后者笑笑:“县主去忙罢,剩下的事情,我们晚点再说也不迟。” 梁和滟适才脱了湿透的衣服,又拿热水泡过,此刻已经没什么事了,听见他这话,站起身来,匆匆往外走去。 裴行阙撩起眼皮,盯着她离开的背影。 迫不及待,仓促无比。 手里的杯盏被他捏着,把冻得冰凉的手指暖得回温,他心里也有微微的温热,激荡着。 他想着在殿上,梁韶光讲的话,说他们交情匪浅,情谊甚笃。 他那时候看着梁和滟,看她应对,看她神情,然后心里有些苦涩地想,在她心里,两个人真的是从未有过交集,也没什么情谊。 他想起几年前,也是罕有地落下一场大雪,他被人按着,跪在雪地里,衣摆有泥水淋漓,风灌进喉咙,他不住在咳嗽,嘴里有血腥气,睫毛上也落着雪,压得眼皮沉甸甸的,要睁不开。 他想,就这样吧,让他永远睡过去,也不错。 对众生来说,可堪烦扰的事有很多。 而十五岁的裴行阙,最烦恼的,是他怎么还没有死掉,怎么还活着,还要喘着气,清醒着去承受那些折磨。 母妃,这里和你说得不一样。 周地的冬天,也好冷啊。 按着他的那人把膝盖抵在他背上,反剪着他手臂,勒得他喘不过气来,裴行阙脸色苍白,听那人呵斥他:“小畜生,敢惹我!” 他脸被摩擦过结冰的地面,刮出长长的血痕,他挣扎不过,没声没息地被人钳制着,仿佛死人。 他就是在这样狼狈的时候,看见梁和滟。 她穿着半旧的披风,梳着很小巧的发髻,一边走,一边仰头跟身边少年人讲话,两个人身形都修长,站在一起,很相配。 然后,她驻足,看见他,皱起眉头。 裴行阙在脏污雪地里抬一抬眼,看见整齐、漂亮、干净的她,觉得自己仿佛一滩烂泥,他把眼皮又垂落,像往常一样,期待自己会在这次折磨中死去。 他恍恍惚惚的,听见几句细碎的交谈,朦朦胧胧传到他耳边,似乎是在为他说话,让人放开他,但没有用的,他晓得这些皇孙们都有坏脾气,而他是他们共同的玩具,用来折磨取乐。 他不抱任何期待。 然后,他听见梁和滟身边那个少年人一声惊呼:“滟滟!” 身上的重量骤然一轻,他整个人摔进雪地里,碎雪满脸,他狼狈不堪地抬起头,看见那个打扮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的小娘子,和压着他的那个人混打在一起,她漂亮的发髻被扯散了,几缕头发垂在脸边,披风也滚满泥水。 她很重地打那个人脸,被扯着头发也不停手:“叫你欺负人!” 裴行阙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扑过去,跟她一起打那个人,他眼睛其实看不很清楚,只记得最后他们被围观的内侍一起拉开,他被按着趴倒,而他拼命地抬头,去仰望那个鬓发散乱、狼狈不堪的小姑娘。 她叫滟滟。 滟滟,滟滟,多好听的名字。 他在心里喊过百遍,在真正见到她的时候,又懦弱低头,尽力平淡声调,去叫一声:“县主。” 他这一生落过两场大雪,都与梁和滟有关。 窗外,北风呼啸,裴行阙微微仰头,默默喝完那盏逐渐凉透的茶。 而梁和滟围着氅衣,走过长廊,翻着食肆那边送来的账本子,绿芽跟她讲着话:“年后新开张,每日所赚的,比起以前,差不多少,不过肉价、菜价便宜许多,因此,仔细算算这几日盈余,是要比从前富足的。另外,任姐姐准备了一道新菜,说今天做好了,亲自给您送来,您尝过若是好,就添在水牌上。” “丽景门离这里不近,送过来,菜早凉了,任姐姐既然要来,干脆叫她带着东西来,用侯府的炉灶做。” 梁和滟翻了翻账本,没什么太大问题,她晓得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下面人手脚不要太腌臜,有点小出入的地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她转身把账本交给芳郊,绿芽抓抓头:“娘子不是吩咐厨房去做午膳吗?” 任姐姐若是来侯府做,断没有只做一道菜的道理,到时候也做一桌子,不是浪费吗? “傻丫头。” 踩在滑溜溜的雪地上,梁和滟步子放慢,回身拍一下绿芽头:“你真指望那群婆子,能给你做什么好吃的来?任姐姐手艺好,既然来跑这一趟,那她做的东西,不吃白不吃。” 绿芽恍然大悟,点头赞叹:“娘子真聪明!” 她又想起今日殿里听见的话,凑过来,低低问:“娘子准备从那群婆子身上先开刀?” 她对那帮人,是没有一点好感的,一个个能吃又嘴碎,主人家都起了,灶眼还没热:“那里油水最丰厚,娘子把那帮人罚了,不仅省钱,还能杀鸡儆猴,叫其余人看看!” 梁和滟笑她:“这会儿脑瓜又灵光了。” 不出梁和滟所料,那群厨娘原本就眼高于顶,如今见两个人都那么狼狈地从宫里回来,就更猖狂,再加上昨日被绿芽呵斥的旧怨,午膳时候,这些人先端上几盘冷菜。 裴行阙看一眼,就笑了:“你们也会省事,昨日婚宴上的菜,挑挑拣拣,凑出几盘,又送来了。” 他脸上血色回来一些,但还是咳,梁和滟喊他长随给送了姜汤,说好了让趁热端过去,但等她再过去看的时候,裴侯爷正低头小口小口抿着那冷冰的汤水。 此刻又弄出这些,她脸色更冷,但也没急着发作,端看那些人还能拿出什么来。 先是一道鱼,炖煮得倒卖力,红油赤酱烧出鲜亮的颜色,但鳞未刮,掀开肚皮,里头内脏还在,泛着腥苦气,再之后的鸡鸭、豚肉,也免不了这样的毛病,不是烧过了,就是还半生,最可恨是一道排骨汤,只见排骨不见肉,几片溜薄的冬瓜、萝卜在白水一样的汤里浮沉。 裴行阙搁下筷子,撑着下颌,似笑非笑看她们摆盘:“我每月俸禄几百两,一半用在厨房,你们倒是不必这样俭省。” 顶头婆子就是昨日碎嘴梁和滟身世的那个,此刻面露难色,搓着手:“侯爷不晓得,年节才过,菜价正高呢。” “嬷嬷。” 梁和滟笑一笑,叫芳郊递过账本去:“巧了不是,你也知道,我开着一家食肆,年节过后新开门,也采买了不少菜蔬禽肉,我瞧着,倒比年前便宜许多,怎么到你这里,菜就贵了?” 那嬷嬷脸也不红:“县主有所不知,外头人吃的那些东西,和咱们这高门大户的侯府里吃得怎么能一样?咱们这菜,都是精细挑选,走专门路子买来的,和外头价不同的。” “照这样说,高价买来的菜,叫你们做成这样,你们也真是造孽啊。” 梁和滟眼也不抬,手里抓着筷子,对那婆子摆了摆:“外头有雪,您年纪大,不叫乱跪了,您就在这地上坐着,把这些东西吃完罢,算是赏您的。” 说着,她喊绿芽:“去,把灶上的厨娘都带过来,说这些菜是赐他们的,叫人来把这些东西吃完。” 那嬷嬷愣住,恰好绿芽和芳郊都过来拉她,她慌乱挣脱之余,脱口而出一声惊喝:“你敢!” 裴行阙笑眯眯的:“我不敢。” 他指梁和滟:“县主敢的。” 第8章 梁和滟的确敢。 她幽幽叹口气,抬头看那嬷嬷:“不知我做了什么,嬷嬷问我敢不敢?我罚您了?” 还是她觉得,把她们做给主人家的饭吃完,算是罚? 那嬷嬷讲不出缘由来,挣着手想摆脱束缚,却被抓得紧紧的——寻常家的侍女,其实是制不住这些婆子的,她们年纪长、力气大,能撒泼,脸皮薄的小姑娘们比不得。 但芳郊和绿芽不一样。 梁和滟最初要开食肆的时候,手边没太多闲钱,赁个店面、请位厨子,银钱便告讫,再多伙计也请不起了,于是她们三个亲力亲为,招呼客人收银钱,搬运米面扛菜蔬,什么都干。到后面,绿芽一个人就能扛起几十斤的面粉,更别说和芳郊合力,制住这个嬷嬷。 那嬷嬷被她们两个牢牢按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抬头看,就见眉目凛丽的县主正冷冷瞪着她。 这样的姿势,实在有损气势,她梗着脖子,嘴硬讲:“这两个姑娘气势汹汹过来拉我老婆子,我一时慌乱,脱口而出的话,县主您也要当真,跟我老婆子斤斤计较吗?” 她说得理直气壮又气势汹汹,仿佛真在理一样,梁和滟今天动了太多嘴皮子,懒得跟她吵,抬了抬手,喊芳郊。 芳郊明了,把那菜捧过去,端到那嬷嬷嘴边:“您请。” 梁和滟倦倦地抬眼,转头温声:“侯爷且等等,我那食肆里的厨娘今日来府上禀事,稍候叫她做了来,嬷嬷们辛辛苦苦做的饭,就赐下去,叫她们自己享用罢。” 裴行阙微笑,低声说好,又伸手,倒清茶给她。 那嬷嬷跟那鱼大眼瞪小眼,片刻后,抬手去接。 她全拿手里后,芳郊却牢牢按着,没松开,一边绿芽冷笑一声:“嬷嬷可要拿稳了,主人家赐菜,您总要好好儿吃完,一点不能剩的,就算打翻在地上也一样,落地上的汤汁儿,一会儿都得拿馒头擦干净。” 剩下几个厨娘这会子也陆陆续续过来,零零散散、步履散漫的,进来看见这僵持场面,都面面相觑,为首的一个厨娘站到那嬷嬷旁边,脸扬着:“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 芳郊扯一扯嘴角:“嬷嬷说,诸位做饭不易,如今菜价又贵,主子们吃得尚且都这样,况且大家?恰好县主食肆里的厨娘今日来试菜,县主要空着肚子等她,这些菜倒了浪费,赏给你们,叫诸位在这里吃完吃饱。” 她语调平,讲出来的话淡淡的,听着却颇有威慑力,几个厨娘微微偏头,窃窃私语一阵:“县主好心,只是,咱们都吃过了,实在吃不下更多了。” “那只能嬷嬷一个人吃了。” 芳郊笑:“绿芽扶好嬷嬷,我来给嬷嬷布菜” 那嬷嬷被迫着吃了两口进去,但那味道实在太不好,吃得她脸色发苦,终于忍无可忍,猛地一挥手,把那菜挥到地上,砰一声,原本垂着眼愣神的裴行阙都抬头,看她一眼。 那嬷嬷怒道:“我…我等是陛下赐来,侍奉侯爷的,县主随意折辱玩笑,是对陛下不敬吗?” 梁和滟看她:“哦?我折辱你了吗,怎么折辱的?” 她微微带点笑,慢悠悠发问:“就算是我折辱你,那为什么是对陛下不敬?” 她最烦这种给人戴帽子的法子,不等人回答,就一连串冷声质问:“你何德何能有什么本事,觉得你能代表陛下?你口口声声说是陛下派你来侍奉的——你也知道,陛下派你来,是叫你侍奉主人家的?!你不好好侍奉,还动辄拿陛下去压主人家,你是什么意思,算不算是悖逆陛下旨意,算不算抗旨不遵、藐视尊上?” 嬷嬷被她这话问得噎住,梁和滟看着她神色,猛地一拍桌子,喝道:“大胆!” 那婆子原本还哽着脖子,抬头跟梁和滟抬杠,此刻发觉遇见个更能扣帽子的硬茬,反而被喝得愣住,下意识就低下头,再要抬头,已经被绿芽按住了。 她身后那些厨娘也愣一愣,一贯听闻明成县主脾气不好,一身市井习气,这两日看着似乎还好,怎么发起火来这么厉害,疾言厉色的,一点没有贵妇人们柔声细气说话的样子。 就中有几个厨娘,和那嬷嬷素日关系好,站出来:“嬷嬷年纪大了,县主训斥归训斥,也不要这样对她,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她任劳任怨这些年,没功劳,也有苦劳,县主这样,不是叫咱们这些侍奉的寒心?” 至于那嬷嬷,她被按在那里,嘴还硬,拿出点撒泼的架势:“我们也是人,勤勤恳恳半辈子,只求得个善终,可县主如今才嫁来一日,就要发落我们这些老仆,还要加我们这么重的罪名给我们,我老婆子年纪一大把,本本分分做事,真是不能活了,叫我一头撞死、一索子吊死算了呀!” “嬷嬷适才说,你是陛下派来的人,所以我管教你等,等同于是对陛下不敬,是吗?可今日入宫,我也跟陛下讲过,要好好整治下面人,照嬷嬷你说的,你这样子不服我管教,是在悖逆陛下意思?” 顿一顿,她才正眼看向那帮厨娘:“你们诸位,也是这个意思?” 梁和滟晓得,自己适才说过那些话,顶多让这些人晓得,自己跟定北侯不同,不是好脾气的,她们哪怕讷讷答应了,表面听话乖巧,背后绝对换了法子,再来继续整治自己。 她在宫里住了那么多年,清楚得很,下面人联起手来要整治弱势的主人,办法多得是,她分量不够,就扔出和皇帝讲过的那句话来,撑出一点强势的样子,她们投鼠忌器,才能老实上一时半刻。 几个厨娘才不愿意往自己身上惹事,除了冒头那个,其余都往后一缩,不做声、不接话。 梁和滟唔一声,看向适才还趾高气昂的嬷嬷:“看来只有您是这个意思。” 她叹口气:“那我这侯府留不得您这样的。” 那嬷嬷脸色一白,一下子就蔫了,梁和滟态度很强硬:“您稍候回去收拾东西,另谋出处去罢。”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8节 她站起身:“绿芽,你看着她些,若嬷嬷舍不得,或东西太多,稍候任姐姐带着伙计来了,你们帮一把。” 她说着,看向那些厨娘:“这些菜呢,诸位不吃,那就留着,若因为这事情闹大了,陛下传召,我就把这些东西也一起带进去,到时候在陛下面前分辨一二。” 如今这世道,言官文臣口笔如刀,最爱找陛下的不痛快。不因裴行阙待遇不好进言劝谏,是因为这毕竟是邻国皇子,涉及到的东西太多,但若是她们护着那嬷嬷不让走,梁和滟也无妨让事情闹大了,让外头人都知道,她被一群侍者弄得下不来台。 到时候梁和滟损面子,她们这些人,损的是什么,可就说不准了。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低下头去,哑声应诺。 梁和滟这次是真的累了,摆一摆手,叫众人都下去,桌子上的吃食也都撤到一边,梁和滟看向活动手脚的绿芽:“任姐姐来了吗?” 正说着,外头传来个爽利带笑的女声:“怎么没来,看好一会儿戏了。” 一个布头裹发的干练女人推门进来,眼亮如星,笑意爽朗,身上带着烟火气,见面就喊:“掌柜的!” 梁和滟看见她,也笑了,走过去迎她,两个人低语两句,说了各自近况,梁和滟又问了阿娘如何,任霞光一一答了,梁和滟才放下心。 任霞光笑一笑,又轻轻撞她手臂,拿眼神示意裴行阙。 梁和滟便指人跟她介绍:“那是定北侯,我…夫君。”她对这称谓有些陌生,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该如何向旁人介绍裴行阙,又跟裴行阙介绍任霞光:“这是任家姐姐,我那食肆里的厨娘,手艺一等一的好。” 态度亲疏分明。 裴行阙屈指,扼住一点艳羡乃至嫉妒的念头——他是疏。 他微笑:“任娘子好。” 后者没想到她这样客气,低头跟他见礼,又转头看梁和滟:“我等你许久了,你要是再没训完话,那些菜我都要会炉重炒了——我把新菜带来了,你尝一尝,只是这里的灶子我用着不称手,你正儿八经吃,还是要去食肆里走一趟。” 梁和滟自然不会丢下那边,点头:“我知道。” 第9章 任霞光的手艺很好,虽然天寒地冻少菜蔬,能吃的也只那几样,但巧妇碰上有米之炊,总有想不尽的办法。 因此翠绿鲜红的摆了一桌子,干净漂亮,妥妥当当。 梁和滟没有很多讲究,平时食肆里也大家一桌吃饭,不分什么主仆你我。 不过有个裴行阙在,还是多问了一句。定北侯一贯很好说话,没有拒绝,还帮着端了盘子,梁和滟要试新菜,自然要和任霞光挨着,好商量,她默认了坐她身边的会是绿芽,等吃过对方剥完的两个虾,抬头看,才发觉是裴行阙。 后者擦着手,慢条斯理问:“县主还吃吗?” 梁和滟:“多谢。” 但这个虾是吃不下去了,她咳一声,摆摆手,继续跟任霞光低声讨论。 她们两个商量许久,最后初步定下那道菜,但保险起见,她还是跟任霞光约定,等三朝回门后,再去食肆里试一回。 冬天日头短,太晚回去不安全,因此吃过饭没多久,任霞光就带着伙计离开。 一起离开的还有那婆子,她挣扎无用,最后骂骂咧咧搂着包袱出府,她家里来接她的倒老实,半句话没敢多说,就把人拉走了。 至于剩下的厨娘,人人自危倒不至于,但总归是老实点的,梁和滟也没有要赶尽杀绝,她的想法简单粗暴,把最能闹事讲闲话的人弄出去,剩下的看着前车之鉴,杀鸡儆猴,至少做起事来没有那么大胆。 而且,她赶出一个人,事情小,还算好说,若把那些人都赶出去,少不得又惊动皇帝或梁韶光,她的目的只是要最大限度地把日子过好,震慑一番,把这群人稳住就好。 但她不指望靠帝王这句话,就叫这群人一直老实着,厨房里既空出一个嬷嬷来,她倒是能名正言顺,塞一个自己的人进去。 梁和滟仔仔细细把未来要做的事情规划一番,再加上开春后食肆的生意要怎么做,她自己思量,也拉着芳郊和绿芽一起讨论,到晚上,才勉强有一个大体的章程。 期间她抽空翻了趟书,目标明确,很快在出嫁时阿娘偷塞她的那几本书里找到了白天时候裴侯爷欲言又止的答案。 那喜帕上头果然不只会有血。 这就有些难办,梁和滟翻着书,抬头就看裴行阙走进来,烛光落在他脸上,趁着清隽的颜色。 他抬眼,看梁和滟。 梁和滟慢吞吞把书收起来,问他要不要就寝。 又看他手:“还疼吗?” 后者把手背在后面,不给她看:“好多了,就是砸了一下,不碍事。” 梁和滟不太信,但也没有多管什么,她继续问候了下他腿,得到的答案也差不多。两个人互相客套一番,最后在诡异的氛围里熄了灯,离得很远地躺在床上。 这样安静的夜里,看不见,摸不着,只有听觉敏锐,梁和滟清晰地感觉得到身边躺着个人,听他呼吸平顺,一起一伏,不至于觉得打扰,但也叫人没办法忽略他。 她心里在想圆房的事,半晌,微微侧了身,看向裴行阙。 夜色里,她才发觉,裴行阙的眼竟那么亮,也还没睡,似乎正看头顶,听见她翻身的动静,侧过头,看向她,没说话,等她先开口。 梁和滟的手指伸过去,摸到他的手背:“那喜帕,我弄明白了。” 她慢慢地、试探性地把他手握住。 梁和滟看过之后发觉,伪造那东西太麻烦,反正都是夫妻,这样床笫之间的东西,也是迟早的事情,倒不如早结束早痛快——她并不抵触这些,最开始想着蒙混过去,只是不想和一个仍算陌生的人就仓促了事,但帝王既然关注着这些,那也没什么必要再计较,反正多少个新婚夫妻,也都是婚前没有见过面的。 旁人都可以,那她也无所谓,为了这些东西,搜肠刮肚去想法子,还不如直接圆房来得痛快。 左右,定北侯生得也很不错,她不吃亏。 梁和滟没太有所谓,握着那手,低声提议:“侯爷怎么想的呢?” 时间仿佛凝滞片刻,被握住的那只手试探性地回握她手,抵在她虎口,慢慢摩挲着,他手指上有茧,做这样的动作时,痒痒的。 他没有动,梁和滟不晓得他是不会还是怎么样,她想着避火图上画的样子,翻身起来,试探性地把没被握住的那只手撑在他脸颊边,低下头,微微凑近了。 她开始犯难。 这样黑的天,她只看得到裴行阙黑亮的眼睛,找不到他唇在那里,落下去,不知道会不会亲错位置。 她头一点点放低,修长的脖颈微屈,鼻息温热,无意识喷洒在他脖颈,手搭在他脸颊上,慢慢摸索,去寻觅可供她亲吻的地方,梁和滟感觉到身下人的呼吸逐渐急促,一起一伏,像暗涌的春潮。 她还没有太明显的反应,只是不适应,眼前人对她来说,太陌生,哪怕经过这两天的闹剧,也还是不足以完全放下心里界限。 她最后摸到了他唇。 微凉,极薄,柔软,按压下去的时候,他喘息声很乱。 就是这里? 梁和滟摩挲一下,然后低头,要亲下去。 却被拦住了,裴行阙的另一只手适时抬起,抵在唇边,握住她按在他唇上的手指。 他嗓音发哑,低低的:“县主是真心想这样的吗?” 梁和滟微微偏头:“侯爷有更好的办法?” “所以是不得已而为之,才要这样做的。” 裴行阙没有急着答她问题,只是默默把她手放开了,梁和滟听见他低低地叫了一声什么,太低太快,模糊成两个短促的音节,仿佛是她小名,她没有听清,也觉得定北侯不会这么亲昵地叫自己,只听见他后面继续讲:“你已经很勉强了,不需要再勉强自己去做更多你不愿意的事情了。” “而且,这种事情,若是勉强,怎么做得了。” 可那该怎么办? 梁和滟撑着头,侧躺在床上,看着他。 后者笑一声,躺得很板正,看着头顶,慢慢开口:“陛下/身边的中贵人不是说了——我身体一贯弱,有哪里不得要领,也是名正言顺、顺理成章的事情。” 这的确也是一种解法,但这样的话说出去,裴行阙面子上,不会太好看。 而且可能会给他自己招来新的一些羞辱。 可他浑不在意,语气平淡,仿佛不是在讲自己。 梁和滟翻身躺回去,觉得这样也不失是个办法:“侯爷不委屈吗?” “我没事的。” 裴行阙低低道:“我习惯了的,县主。” 他似乎习惯许多事,习惯被下面人欺负,习惯长跪,习惯受冻,习惯流言蜚语折损他名声,梁和滟猜不太到他这些年过得是什么日子,也不太擅长安慰人,她想起他冻得青紫的腿,随口道:“你习惯了,可还是会冷。” 她心里没有很多感触,只是想到那氅衣的事情,无意识地脱口而出,裴行阙没有答话,似乎没有很大反应。 只是…… 梁和滟感觉到被子轻轻动了动——裴行阙松开她手后,两个人的手落在被子上,离得很近,没有来得及挪开,而刚刚,身边的人因为她的话,似乎微弱地颤抖一下。 两个人安静许久,都没有再讲话,就在梁和滟以为裴行阙睡着了,翻身准备入睡的时候,才听见他慢慢开口,语气很平,但太平了,一字一句都讲得慢慢的,仿佛克制着在压抑什么情绪:“睡吧,县主,这事情就这样罢,我明日搬去书房里。” 梁和滟也的确困了,她被这一点涉及夫妻间的事情短暂地绊了一下思绪,然后继续开始想那些困扰在眼前的问题,渐渐的,她睡过去。 裴行阙却睡不着。 他轻轻抚摸过自己唇,那里有她手指的余温,在片刻之前,她曾按在那里,低头凑近她,近得触手可得。 直到被他亲手拦住。 裴行阙被烧灼起难以纾解的欲望,又觉得那欲望太肮脏,她该一生都是他在雪地里见过的小娘子,干干净净,漂漂亮亮,不该被他的欲望染污。 至少不该那么勉强。 裴行阙在第二天搬回了书房。 他的东西不多,没支使太多人,和他的长随走了两趟,就收拾完了,梁和滟在房间另一本算近两个月的账,又想着明天三朝回门,能带点什么回去。 有那样一群刁奴在,这侯府里实在没多少东西能拿得出手,阿娘虽然不会在意,但日后若有什么急事,也不能太局促。 梁和滟摩挲着下颌,想,吃饭的问题暂时解决了,衣食住行,接着就是日常起居。 “芳郊——” 她想了想,喊:“走,我们去库房里看一看。” 梁和滟还没逛过侯府,今日无事忙,准备先去库房看看,不过,虽然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定北侯府库房里的萧条景象,还是出乎她意料。 里头虽然没到放个耗子进来都能饿死的地步,却也算是徒有四壁了。 门一开,里面就一股潮湿腐败的气息,梁和滟皱着眉头,就瞧见里面黑洞洞的,不知道多久没有开窗透气了,她摆一摆手,没叫点灯,把窗户门扇都打开了,一边透气,一边借着照进来的光线,看这里头。 摆了一排红木架子,但灰扑扑的,很多已经蒙蛛网了,风一吹,灰尘弥漫,呛得人喘不过气、睁不开眼,架子上零星摆着几样花瓶摆件,绿芽好奇,过去拎起来看,才发现底儿已经摔破了,梁和滟掩着口鼻,往里走,就见原本堆药材补品的地方,已经流汤流水、烂成一团了。 她皱着眉,就听见一串子钥匙的声音,管这库房的小厮提着腰带跑进来,笑嘻嘻的:“县主怎么来啦,咱们也不知道。” 梁和滟瞥他一眼,身上穿得是簇新的料子,人也吃得油光水滑的,她想起裴行阙,他衣裳是半旧的,那大氅也有很多缝缝补补的痕迹,人也清瘦,比起来这些小厮长随,显得十分落魄萧索。 “这些药材,怎么弄成这样子了?”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9节 梁和滟指着那些烂遭成一团的东西,问。 “府里就侯爷一个主子,吃不了这么些,放得时日久了,就坏了。”那小厮笑嘻嘻的,脸在梁和滟的脸上身上扫来扫去的,绿芽和芳郊都看得皱眉,梁和滟脸色也很冷。 “侯爷吃不完,不还有你们的吗?” 梁和滟蹲下/身,一只手捞自己的裙摆,不叫沾在地上擦灰,另一只手隔着帕子,在那一堆乱遭里略略扒拉了扒拉。许多东西都混在一起了,但还隐隐约约看得出来,都是些边角料,好东西大约都被挑拣走了,不知是被吃了,还是转手卖出去了。 但到时候交账本,拿不出东西的时候,凭这些,也能糊弄过去,说是都坏了——难道真有主子斤斤计较,跟他们在这里翻垃圾吗? “再不济,你们拿出去卖,也能赚一笔银钱不是?” 梁和滟捻起根参须,用帕子包着捻了捻,听那小厮摆着手解释:“县主可别这样说,咱们怎么敢做这种事情。” 梁和滟瞥他一眼,眼神冷冷的。 “原来你没有这个打算,我看你把这些东西看管成这样子,还以为你别有用心呢。” 那小厮嘿嘿直笑,显然是觉得不痛不痒。 梁和滟想了想,笑一声道:“你既然不会起这样歪心思,那我给你排个好活计,府里厨房的采买我最近想换个人做,你去干吧。” 这话一出,别说那小厮,芳郊和绿芽都呆了。 第10章 梁和滟脸色淡淡的,看他:“你叫什么?” “小的王元。”那人嘿嘿一笑,看梁和滟的眼神毫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起来,想了想,搓着手,又问,“那…原本采买的陈叔那边,我怎么去跟他讲?我们两个是换一换,还是?” 换一换? 那不成。 这库房虽然看着不景气,但梁和滟清楚,这也是个油水颇丰的活,不然,这王元何以吃成这个样子。 她抬抬眼皮:“过两日发了俸禄下来,我想着要给这府上新添置一点家具物件,那时候再用他,你跟他说,这两日,要他先歇着,不用领活计。至于谁接手你的活计,我等等再吩咐人。” 王元答应下来,嘿嘿应了,梁和滟低头看着这屋里乱糟的样子:“你去收拾收拾,今天就跟他交接了罢,我再在这里看看。” 他自然是答应的,笑嘻嘻拍着腰带走了,芳郊若有所思,绿芽试探地凑过来:“县主要叫他们打起来?” “嗯。” 梁和滟看她手上沾的灰,咳一声,只觉得讲起来话,也要吃进去许多浮动的埃尘,很重地咳了两声,敲敲一边柜子:“找个平日里油水不多闲言碎语却多的,来看这库房。” 她这法子其实浅显,这些人也看得懂她这意思,但真个儿的油水摆在面前,谁会忍住不伸手去捞? 她没把人赶出去,只是差遣人换了换活计,拿到好活计的肯定站在她这一边,等闲不会松手,那些个被冷待的,唯一能做的也就是不配合,但那又怎么样? 梁和滟慢步走出库房,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肺里都被那里面气息污浊了。 这定北侯府都烂到根子里了,千疮百孔、乌烟瘴气的,再乱也乱不到哪里去,若真闹大了,就是自己递刀子到她手里,名正言顺叫她把人换掉。 那样是最好的。 梁和滟搓着手指,想。 她晌午吩咐出去,下午,那负责采买的陈叔就找到了他这里,满脸怨愤不满:“我是哪里干得不好,县主怎么好好的,要换掉我?” “没有。” 梁和滟正在桌后算账,听他问话,抬了抬头,看见来人是个清瘦的男人,中等身高,也穿着很新的锦衣,气色好得很,眉梢眼角,都是算计。 她笑一笑:“王元没告诉你?我下个月想修缮府里,要采买家具什么的,你路子广,认识的人多,到时候我把这活计给你,只是既然这样,你就得忙碌起来,两件事情堆在一起,我怕你忙不过来,今天听王元说了片刻,想着他做这活计大约可以,就暂时指给他,也叫他提前适应适应。” 这正是陈岳恼火的事情。 定北侯和这位明成县主的俸禄,加起来拢共才有多少,这两个人又没什么别的进项,顶多再加上这位县主的那家小食肆,说要采买家具,只怕买个稍好些的花瓶摆件都难,这里面又有多少油水可捞? 哪里比得上日常采买的油水丰厚。 但偏偏,他还说不出什么来。 而且,听县主意思,怎么还是王元说了些什么,县主才给他的。 他越想越气,脸色铁青地站着。 梁和滟拨了半天算盘珠子,抬头看他还站在那里,活动了活动脖子,慢悠悠问:“还有事?” 陈岳憋着一肚子气,这种时候还要摇摇头,说没事,咬着牙根儿出去了。 梁和滟看了看他背影,拨下最后一颗珠子。 她算过,一畦菜蔬,也不过一贯二十钱,这满府人一天的饮食,不会超过三贯钱,算上他们月银和其他开销,百十贯足矣,甚至还有许多盈余。 但这人每月报上来的账,却有两百贯不止。 太多了。 多的人,舍不得松手。 但这就不是梁和滟当下最需要关注的事情了,她在库房找了些还算拿得出手的布料,拟了单子给裴行阙送去,表示这些自己要用作三朝回门时候带回的礼。 裴行阙没什么异议,她收了笔墨,这一天算是忙完,松快了松快脖子,听芳郊和绿芽讲闲话。 陈岳不是傻子,自己贪那么多,为防下头人不乐意,手指缝里漏了些,前院后院的笼络了好大一批人,他吃肉,这些人跟着喝汤,平日里也很协调,突然间负责的人变了,陈岳稍稍说了两句,下头人就活泛下来,各种顶王元的话,叫他如今寸步难行,真正的权柄,还拿捏在陈岳手里。 但那王元也不是好惹的,他又一贯脸皮厚,陈岳那里撒了一阵泼,又跑去各个不循他话的人那里闹过一通。 光是这样,也成不了事儿,有些还没来得及反抗他意思的,他和和气气找人家里去了,说道一通好话,不晓得承诺什么,左右说得宾主尽欢的,最后出来的时候,两个人脸上都是喜洋洋的。 总之这一天就这么兵荒马乱地过去,梁和滟晓得真正要乱起来,这一天还看不出什么,因此也没太放心上,专心去管明日回门的事情。 她是想和阿娘住在一起的,但当初赐婚的时候,那捏着嗓子的内侍阴阳怪气讲,说若夫人也跟着来,那县主就没娘家人了,且…… 梁和滟环顾四周,便晓得这定北侯府只有外面看着算风光,未必有她与阿娘赁下的那小院住着舒坦。 她叹口气,睡在床上,想阿娘。 这一夜身边没人躺着,梁和滟总算松口气,睡得很熟,直到天明。 到第二天晨起的时候,精神也显得格外好,去见母亲,不需要穿什么累赘衣服,她简单梳了头,把自己穿得暖暖的,准备出门。 她面色红润,眼睛也有神,裴行阙的状态却不太好,眼底微微发青,唇色显出一点没血色的苍白,咳得也多了些,时不时偏过头去,重重咳几声。 梁和滟忙着看人拿东西,没太顾及到他,上了马车,才发觉他状态有些不对,瞧着比平日还病弱几分:“侯爷怎么了,没休息好吗?” “没事。” 裴行阙垂着眼:“太紧张,昨夜没睡好。” “我阿娘不吃人。” 梁和滟听他讲,难得笑笑:“她脾气很好,不会凶你。” 裴行阙仰头咳了两声,伴着点笑,声音轻飘飘的:“那就好。” 他放下挡唇的手,梁和滟看见那上头,还有一大片触目惊心的淤青,是前日为她挡那茶杯留下的痕迹。梁和滟盯着看了一眼:“侯爷没用那药吗?” “用了,药效很好。”裴行阙把手翻过去,不叫她看那手背上的伤,“是我自己另一只手不太灵光,淤血没推很散,所以迟迟还没好。” 梁和滟看看他,叹口气,伸出手:“那药侯爷带了吗?我为侯爷推一推。” 裴行阙唇微微动了动。 他想要推辞,但…… 他抬头,就看见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并不十分热络,脸上笑不多,唇微微耷着,眼皮也略垂,不带一点额外的情谊。 他败给自己的私心。 “多谢县主。” 他从袖里掏出那瓶药油,连自己的手一起,递过去,伸到她眼下。 梁和滟没有多看他,手握上来,抓住他手指,摩挲过那片淤青的边缘,力度很轻。 她手指像她这个人,有茧子,有伤痕,有冻疮,并不柔软,甚至不够温热,却能很稳妥地抓住他,很仔细地检查他那伤痕的情况,指腹在上面轻轻摩挲了一下:“肿得很厉害。” 她语气很正经,但裴行阙听不太清楚,他所有的精力都用来注视她,也用来抑制自己,回握住她手的冲动。 梁和滟很快就把他手放开,伸出手,把那药油倒在掌心,搓热了,看向他,眉头微微皱起:“侯爷忍一忍。” 裴行阙想,的确要忍一忍。 下一刻,她手掌舒展,托住他手,两个人掌心叠着,连掌纹都合在一起,连同纷乱的命数。 另一只手抬起,掌根抵在他手背上,很用力地抵在那淤青上,沿着经络方向,一点点为他推开淤血,有时候凑得近了,呼吸会吹拂在他手背上,因为那药油,吹得很凉。 裴行阙偏头,下颌绷得有些紧,不去看她。 他心乱如麻,手指无意识地屈起,轻触过她掌心,梁和滟抬头:“疼?” “没……” 裴行阙慢慢摇头,语气有点沙哑,嗓音很轻。 “那我再用力些,你忍一忍。” 梁和滟没抬头,于是也没注意到他泛红的耳根,只觉得是自己弄疼了他,动作更小心了些,把裴行阙极轻巧地托着,只掌根用力,揉得认真。 而裴行阙坐她对面,另一只手按在座上,神情寡淡,只耳根微红,喉结轻动。 第11章 药油浸润到皮肤里,一汪润泽的光,晃在那片淤青上。 推得发热到滚烫,边缘都泛红。 梁和滟托着那手,看了看,吹一下:“应该快好了,明日侯爷来找我,我再为你推一推药。” 裴行阙在心里默默希望,希望这伤永远也别好。 他唇动一动,不讲话,只仰头,看梁和滟,后者神情清明,慢慢把他手放开,转身,去要帕子,擦她手指,隔很久,裴行阙听见自己的声音:“多谢县主。” 平稳得欲盖弥彰。 梁和滟从手指到掌根,仔细擦着,听见他讲,很客套地摇摇头:“本就是为了我受的伤。”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10节 两个人又相对无言,裴行阙垂着头,维持表面稳重自持的模样,手指屈起,把掌心握住,留住梁和滟适才托他掌心时候残余的温度。 车外风声呼啸,大婚那日下的雪已经化得差不多,马儿跑得比入宫谢恩那天快一些、稳一些,但也不多,摇摇晃晃里,梁和滟没办法想事情,只好安静坐着,闭目养神。 药油的气息飘荡在两个人周围,一直到马车停下,都未散去。 梁和滟眨一眨眼,看裴行阙,他头微微垂着,背靠着车厢壁,似乎睡着了,稠密的眼睫垂着,压下一片阴影,和眼底那一片鸦青合在一起。 她喊他:“侯爷?” 后者疲倦地唔一声,抬起眼,看着她的时候,显出一点疲倦虚弱,脸颊也蒙着点不自然的红,淡淡的,浮在他冷白脸上。 他瞧着似乎有些不太好,梁和滟原本要问一问,但阿娘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她眉头扬起,挑开车帘,从马车上跳下来。 方清槐站在马车外面,和一直跟着她、看着梁和滟长大的孙嬷嬷一起,笑眯眯地等着。 看她架势,两个人都哎呦一声,方清槐伸手要去扶梁和滟,孙嬷嬷则伸手来扶方清槐,方清槐握一握梁和滟的手,念叨她:“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蹦蹦跳跳的,稳重些,而且刚化了雪,这么滑,摔倒了怎么办?” 一只小狮子狗在她脚边绕啊绕,看见梁和滟,尾巴晃得地上灰尘都扬起来了,蹭着她鞋子打滚儿,撒娇撒得很卖力。 梁和滟笑,弯腰把它抱起来,搂在怀里,捋着毛摸啊摸:“喜圆怎么掂着瘦了?” 身后芳郊和绿芽也都下来了,方清槐一贯把她们都当女儿看,此刻挨个摸着手,问近况。 裴行阙最后一个下来,他长随一边儿溜达去了,他自己扶着车,慢慢下来,步子走得有点慢,缓缓地过来,对方清槐行礼:“…伯母。” 他没有来过这里,喜圆不认识他,原本在几个人之间来回打转,此刻看见个生人,尾巴也不摇了,缩在梁和滟脚边,对着他嗷嗷叫个不停。 方清槐温和笑着:“侯爷请起,外面怪冷的,我泡了茶,里面坐坐。” 说着,又斥:“喜圆,不许叫!” 裴行阙抿着唇,只是笑,看梁和滟弯腰又把那小狮子狗抱起,轻拍着叫她不许对人乱叫,他伸手,搭在那小狗头上,摸一摸。 那小狮子狗看他凑近了,反而不怎么敢出声,乖乖叫他摸了两下,毛发油滑,眼乌亮,养得很用心。 这小院子也是,院子打扫得很干净,堆的东西也不多,不显得乱,院前种了一棵柿子、一棵石榴,枝条茂盛,虽然还没发芽,但可以想到,春夏时候,是怎样枝繁叶茂的样子。 方清槐招呼着他进去,屋里茶水已经泡好,四面明彻透亮,光线很好,是很适合长住的地方。 裴行阙看一眼正逗狗的梁和滟,想,倘若不是和他成婚,她过得,该比现在要好得多。 哪怕居所不大,却干净整洁,很幸福。 他伸手,把那咬他衣摆的小狮子狗抱起来,咳一声,坐在位子上,嗓音微微发哑:“侯府里没有什么东西拿得出手,只带了一点薄礼,伯母不要介意。” 这在旁人那里,是客套话,但于裴行阙,不是的。 因而说来,也就叫人觉得窘迫。 好在方清槐并不很在意,摇头笑笑:“你们小夫妻日子能过好,我就放心了,什么礼不礼的。” 又看他脸色不好,温声问了两句,梁和滟在一边淡淡听着,神情平常。 中午的膳食没有另做,这里离梁和滟的食肆就是前后脚的距离,芳郊和绿芽多走两步,送来的:“任姐姐说,你今日若路过,去尝一尝那菜就是了,宜早不宜迟,别拖那么久。” 梁和滟瞥一眼裴行阙,后者正托着筷子,递给方清槐,察觉到她眼神,抬头看:“回府也没有事情,我也想看看县主的食肆怎么样,县主不如就借着今天,去看一看。” 方清槐静静看他们两个人,没有多讲话,只微微笑着。 饭后,裴行阙主动站起身来:“外面日光很好,我想去晒一晒暖。”这就是晓得他们母女两个要讲话,主动让位置给她们了,倒是很有眼色。 梁和滟点点头,把脚边喜圆拎过去:“侯爷晒暖,正好带着她。” 裴行阙接过喜圆,脚步有些虚浮地出去。 梁和滟盯着他背影看了看,没有放在心上,转头看方清槐:“阿娘这段时间怎么样?” “我能有什么事情。” 方清槐摸一摸她手:“定北侯对你怎么样,我看你们两个说话的样子,怎么好像还不太熟?” “才认识三天,能熟到哪里去?” 方清槐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日子是要过的,你这么想,怎么过得下去?” 顿一顿,她压低声音:“你们两个,圆房了么?” 她指一指外面,声音更轻:“我瞧着定北侯,身体似乎…不太好的样子,不知道这样的事情上,有没有耽误?” 梁和滟想起前夜,他们两个商议过的说法。 裴侯爷的样子,看着的确很病弱,很容易叫人觉得在某些方面上弱势,具体怎样,她也不太清楚,对着阿娘,只道:“熟识都未曾,又哪里去圆房。” 梁和滟抿唇:“阿娘别为我想这么多了,顺其自然就好,我与他成婚前,自己一个人,不也过得很好?” 方清槐觉得这是歪道理,已经成亲了,再想着和成亲之前过,又该用什么心态去对待生活里多出来的那个人? 只是她晓得梁和滟脾气,没在这个事情上多劝,也没什么好劝的,想了想,转而问:“你前日…入宫谢恩的时候,怎么样,陛下他?” 当初梁和滟年纪尚小,方清槐却是风口浪尖上过来的,最是晓得帝王对他们一家的苛刻,倘若不是…她父亲也不会去得这样早,梁和滟眼皮垂着,笑一笑:“说了两句,没有很刁难。” 方清槐黯然叹口气:“哎,陛下如今,只怕还耿耿于怀。” 梁和滟没有搭腔,她不太想讲当年的事情,两个人安静了一下,她慢慢起了另一个话题:“阿娘和嬷嬷两个人住,还适应吗?我还是不放心,喜圆胆子又小,我想着,还是把芳郊或者绿芽留下来一个,也好照应。” 方清槐立刻拒绝了:“我和你嬷嬷,才多大年纪,住在一起,也省心,倒是你,主子倘若弱势,下头人什么嘴脸,我清楚得很,你那边才最需要人帮忙,你顾好你自己就是,别挂心我。” 两个人正讲着话,外头忽然传来喜圆的叫声,按说有人给她顺毛,又有太阳晒着,她这会儿该翻着肚皮睡觉才是,怎么好好儿的,叫这么大声? 梁和滟皱眉:“侯爷?” 外头没回应。 她皱起眉头,起身去看。 裴行阙原本倚着墙,坐一个小胡床上,抱着喜圆,此刻却垂着头,合着眼,没了声息。 他个子高,四肢长,坐在那小胡床上,其实很委屈,如今手臂垂落,指尖几乎要触到地上,蹭了灰,喜圆拿头蹭着他手,又不住去舔,叫着,试图要把他叫醒。 可他毫无动静,睡得沉沉。 第12章 裴行阙身上烧得滚烫。 梁和滟来不及管喜圆,扶住他垂落的手臂,把摇摇欲倒的人搀住,叫正和嬷嬷唠嗑的芳郊与绿芽:“去请大夫。” 喜圆这会子也不敢乱叫,晃着尾巴很着急地在两个人脚边打转,方清槐把她抱住,不叫她碍事:“侯爷这是怎么了?” 梁和滟也说不准,但为了不叫阿娘担心,只有把病往小了说:“有些风寒,他素来体弱,所以显得来势汹汹。” 但风寒也会死人,更何况眼前人身体一贯不好,方清槐皱起眉,脸上还是露出担心的神色。 裴行阙的长随原本乱逛,招猫逗狗的,看见这样子,终于有了点眼神,跑过来,和梁和滟一左一右,把人架起,往屋里扶。 边走,梁和滟边低声问:“你家侯爷从前都有什么旧疾?” 长随脸上显出难色,哎呦两声:“县主,你这就是为难我,侯爷他从小身体就不好,一身都是病,全是旧疾,要细数,一时半会儿怎么说得出来?” 梁和滟恨不得给他一脚,眉头皱着:“你别跟我在这里油嘴滑舌,我问你,你家侯爷最近是吃什么或喝什么了,怎么好端端的,发起热来?” 那长随哦一声,反应过来:“不是县主把侯爷赶去书房睡的吗?” 这是什么意思? 梁和滟没反应过来,把裴行阙放在自己未出嫁前的床上,看他睡颜,微微发怔。 “他从前,不是一直睡书房吗?” 梁和滟皱着眉头,她是真的不明白这意思,长随解释不出来,比划了比划:“县主回府后,去书房看看就知道了。” 附近就住着大夫,来得很快,拎着药箱,被芳郊和绿芽簇拥着,推门进来,看一眼:“站得散一些,别都在这里围着,站这么严严实实的,病人还要不要喘气了?” 芳郊和绿芽最先出去,那长随也在这里头没待多久,溜出去了,方清槐抱着喜圆,也不方便,跟梁和滟对视一眼,出门了。 屋里只剩下梁和滟和大夫,她任劳任怨给人搬了椅子,站在原地,看他把脉。 “最近受了寒?” 大夫掀裴行阙眼皮,看了看:“没什么大毛病,年轻,底子也没有那么差,摸着心肺有点旧疾,但不碍事,这次是寒气侵体,染了风寒,喝两剂药,捂出汗来,就没事了。冬日里,容易这样,你们这些年轻孩子,就是太不注意。” 梁和滟答应着,拿纸笔来,请他开药,又去数铜钱,凑一大把,递给他:“多谢大夫。” 那大夫还在交代这两天的禁忌,瞥她一眼:“才成婚?” 他想了想,又嘱咐:“你们年轻人,火气虽然旺,但最近还是要注意,节制一下为上。” 话说得不算隐晦,大约是怕听不明白,梁和滟倒不害羞,就是乍一听人提起,有些尴尬,咳一声,接过药方,送人出去了。 那长随又跑得没影儿,还是绿芽跑去抓药。 芳郊打了水,交给梁和滟,她绞干帕子,给裴行阙擦脸、脖子和手心。 裴行阙肤色冷白,生得好看,此刻自眼尾到脸颊,都烧出点不正常的红,帕子擦上去,留一点莹亮的水光,脆弱至极,像易碎的瓷,而他眼睫颤着,仿佛正做一场噩梦。 梁和滟在这样的事情上耐心不是很够,但是对着病成这样的人,又不能抛下不管。 她叹口气,怀念成婚前的日子。 这屋子还是她以前住的,一应摆设,都没有变,房子不大,很紧凑,但有熟悉、亲切感,才离开几天,就叫人很想念。 只是往事不可追。 她改变不了自己要成婚这个事情,就只能把眼下日子过好,梁和滟的感伤情绪只有一瞬,很快就收拾起来。她把那帕子重新打湿拧干,搭在裴行阙额头上,撑着下颌,注视他脸,想那长随的意思。 把他赶去书房,这又是什么意思? 不止她想这个问题,方清槐也想问,绿芽买回药,给裴行阙煎着的时候,方清槐把梁和滟拉在一边:“你与定北侯分房睡了?” “是。” 梁和滟揉着眉心:“当时想着不太熟,侯府又有那么多房间,就跟他商量着,分开睡了。” 方清槐担心起来:“那陛下问起,你们要如何解释?倘若陛下觉得,你们对他赐下婚约不满,这可怎么好?” 梁和滟抬抬眼皮。 阿娘果然是见识过帝王心性和手段的人,只是有点晚,皇帝已经怀疑过一遭了。 她嘴唇动了动:“我们商量出个办法,若到时候陛下问起,就拿出来用。” 她说着,附耳过去,跟阿娘讲他们当时商量的那个借口,方清槐眉头皱着,叹了好几声:“你们也是……”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11节 梁和滟很委屈,觉得太勉强不肯圆房的又不是她,她本身才不看重这个,明明是定北侯扭捏,纠结这方面。 方清槐晓得她一贯有主意,忍了又忍,没多劝,憋了半天,讲一句评价出来:“这孩子倒是能忍,这样的借口都…没所谓,男人里面,倒是少有。” 梁和滟腹诽,虽然愿意说自己不行的人少有,但真不行的,可不少有。 但这个话讲到阿娘面前不太合适,她抿抿唇,虚虚地嗯一声。 方清槐还正感叹着,床上人眼皮动了动。 恰好芳郊和绿芽也把药熬好了,梁和滟端过去,走到床边:“侯爷?” 裴行阙虚弱无力地嗯一声:“县主。” 他没讲很多话,一说话就开始咳嗽,咳得惊天动地的,头歪到一边,掩着唇,扯着被子,一句整话都讲不完,咳了好久,才勉强停下,苍白的脸上浮着不自然的红晕,没血色的唇抿着,先看向方清槐:“给伯母添麻烦了。” 方清槐摇摇头:“你好好休息就是。” 梁和滟捏着勺子,喂他药,裴行阙摆一摆手,接过那药碗:“我没事。” 说是没事,可端碗的手还微微抖着,梁和滟看着他逞强,唇抵在药碗边,试了试温度,就直接一口闷了,半点不拖泥带水。 梁和滟手还护着碗,担心他把那药弄洒,看见这干脆利落的架势,愣了愣:“不烫吗?” 裴行阙摇头,待唇间药喝完,又偏头过去咳了好久。 “习惯了——我身体一贯这样,实在叫县主见笑。” 他喝过药,神智看着也清醒,梁和滟审视他两眼,手抵在膝头,很正经地开口:“侯爷受寒,是因为睡书房吗?” 她刚刚一直在想那长随的话,后来想了半天,隐约有点明白,定北侯府里乱糟一团,新房修葺成那样,就已经算很好的,那其他屋室呢?裴行阙连常服都是半旧带补丁,居住的地方,又会有多好?如今天寒地冻,炭火又少,那书房,只怕不是很好过的地方。 “才住一夜,怎么会因为那个,是我身体不好,偶然招了风寒而已。” 梁和滟不信他这个,又问:“那就是因为,那天借了我大氅?” “那已经过去两天了,若要病倒,早已经病了——是我自己身体不好,和县主没有什么关系,你不要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裴行阙静静开口,答她话。 他倒是很会讲,离得远的是时日太久不算数,近前的又是发作不会那么快,也不知是具体把时间掐到了哪个节点,总之就是要讲,这事情跟她没关系。 不知怎么的,梁和滟想起他正经讲过的那句话——“若不是因为与我成婚,县主不会遭受这些,那么也就不必因为今时今日我所做的事情,来谢我这个始作俑者。” 他倒是一以贯之,很有原则。 梁和滟叹口气,站起身:“好,知道了,你休息吧,天晚了,你又发着热,大约是走不了了,晚上我们在这里将就一宿。” “在这里?” 裴行阙第一次露出点为难的神色:“我睡这,县主睡哪里?” “我们两个挤一挤。” 梁和滟看他一眼,叹口气;“侯爷身边需要有人照顾,你那长随不靠谱,且我也不想叫人随意在我从前床上睡——这里又没有多余的床,我们已经是夫妻,这种时候,我再去挤别人,也说不过去。” 她讲得有理有据,眉头微皱,看裴行阙。 她没有太龌龊的想法、太多余的情意,于是理所当然、坦坦荡荡。 只有裴行阙,心里藏太多妄念,于是矫情又心虚,不敢看观音。 第13章 梁和滟的床小,一个人睡是宽裕,两个人就难免拥挤。 于是不得不紧挨着,隔一层被褥,和另一个人。 她睁着眼,看房顶,睡不着,想食肆的生意、侯府里接下来的安排。 裴行阙也睡不着,拘束着,躺在那里,想梁和滟。 两个人各自睁着眼,躺同一张床上,想不同的事情,相对无言,世间夫妻,哪里有像他们那样的。 “侯爷也睡不着?” 梁和滟撑起半边身子,抬起手臂,摸他额头,一帖药喝下,温度已经降下去了,他脸色也至于纸一样的单薄苍白,她摸了摸,起身,把近前的水拿来,一杯给他,一杯给自己,慢吞吞喝了,又去接裴行阙手里的杯子:“在这里睡,不习惯?” 她问得平淡,裴行阙听出不是想跟他长谈的意思,更像是渴了,起来喝口水,发觉他没睡,顺便问一句。 于是只摇头:“没有,白天睡太多了。” 梁和滟嗯一声,躺回去,背对着他,脸半埋在被子里,不再讲话。 裴行阙还保持着喝水的动作,半晌没有动——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她一点侧脸。梁和滟的眼是丹凤的形状,眼皮也单薄,上挑着,棱角分明且尖锐,显出不好惹的样子。 他们成婚那日,他其实没有醉到不省人事的程度,只是懒怠至极,不想和那群人再敷衍下去,于是酒杯倾倒,作出昏昏沉沉的样子,被推搡着倒在她身边,听她干脆利落地打开那些登徒子,语气冷淡。 叫人很喜欢。 此刻睡下,眼皮垂落,那些凌厉冷峻的视线就都藏着,鬓发散乱,有几缕横在眼前,遮挡着,连带那棱角都显得柔和起来,像落在她身上的溶溶月光。 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又叫他想起他雪地里见过的小娘子。 裴行阙垂了垂眼,指尖微抬,想去触碰,又怕脏污了月亮。 最后只有收回手。 一夜少眠多梦。 梁和滟醒的时候,裴行阙已经坐起来了,脸色依旧不好,苍白惨淡的,她伸手,去摸他温度:“不烧了,等等再吃一帖药,就没事了。” 说完,她坐起来,换衣服。 “县主换了府里采买?” 换过衣服,裴行阙站起身来,咳两声,慢慢问她。 梁和滟嗯一声,问他怎么看,裴行阙摇摇头:“我对市价不太清晰,不过他递来的账本,每月我也有看,若真照那样算,只怕京中有半数人,都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 顿一顿,他慢慢补充:“下月十五,会来人送家书给我,可能是宫里内侍,也可能是……” 他后面的话没有讲下去,但梁和滟晓得,他是说得那群欺辱他的皇子皇孙、容清之流。 “我听闻,最近周、楚之间,不太平。” 裴行阙咳一声,慢慢补充。 这事情梁和滟也听闻了,明白了他意思:“我晓得了,会在那之前把事情解决了,不叫遇上那群人。” 裴行阙的家书,多是他父母亲所写,虽然说是家书,但送来之后,总要被翻阅许多遍,留无数拓本,研究里面有无暗藏什么讯息,翻得纸页卷毛边儿,才会送到他手里来。 若无意外,这信自然是随便一个内侍来送,但若信送来后,周楚之间忽然闹出什么争端来,那这信,就是太子之类的来送了。 这中间,有点渊源。 这事情,她是听幼年玩伴卫期讲的。几年前卫大将军驻守边地,有楚人越境。这原本是一件小事儿——两国交界之处,偶有摩擦,实属难免,且并无人伤亡,原本是会小事化了的。但恰好当时太子奉命巡边,被惊扰一番,自觉丢了面子,又无处可撒,于是回来之后,就登门定北侯府,把裴行阙折辱一顿,据说那一次几乎下去半条命。 梁和滟答应下来,又看他一眼。 这次的事情,是楚国仗着日渐国富力强,拒不纳贡,还派了使者挑衅,闹得不小,且又是太子奉命督办,不知最后如何收场,但无论如何,楚国人叫太子受了闷气,这气,总难免要借着裴行阙来泄。 裴行阙自然也知道这一点,神色却平常,似笑非笑地,拨一拨近前一串珠子。 好像浑不在意一样。 恰好此时屋外芳郊叫他们吃饭,两个人就一前一后出去了,再没细谈这个话题,他们之间的常态就是这个样子,除非这事情和两个人都有关,梁和滟才会仔细问一问,除此之外,她都不太关注。 毕竟裴行阙对她而言,还太陌生,而她不喜欢管人闲事。 吃过饭,又喝了药,裴行阙看着一切都好了,两个人也就启程。 中途梁和滟去食肆试过菜,又交代了一些近前的事情,拿了账本,慰问了一番跑堂和灶上的,许许多多琐碎的事情她都一一问过,又被留在那里吃了午饭,才终于回去。 定北侯府和从前比,也没差多少,依旧清净又杂乱——大约时间还多,且府里也是烂无可烂,因此时隔一天,还不至于完全乱套。 但梁和滟此时最关心的不是这个问题,她并没急着往后院去:“侯爷介意我去你书房坐坐吗?” 她从未见过裴行阙拒绝什么,但是提及这事情的时候,他沉默一瞬,委婉道:“我那里尚未打扫,去了,只怕县主会觉得杂乱。” “不会。” 梁和滟没等他后面的话讲完:“我和侯爷是夫妻,不会计较这些。” 裴行阙没有讲太多推拒的话,抬眼看了看她,叹口气,慢慢道:“那好罢,县主请。” 在到裴行阙书房前,梁和滟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对他书房究竟是什么样子做了猜测,只是她没想过,会萧条成这个样子。 窗户上新糊了几页纸,把漏风的地方堵住,门框有些松,关不严,风吹的时候,会吱吱呀呀作响。 屋里面很干净,但脱了漆的桌角,只铺一层薄褥的床,和叠得整齐、但上手一摸,就觉单薄的棉被。 “不是县主把侯爷赶去书房睡的吗?” 梁和滟想起他长随的那句话来,半晌,讲不出话:“侯爷从前,就是在这里睡?” 她摸着那床薄薄的被子,一时间想起很多东西,比如他递大氅给她的时候,摇头语气闲淡地讲,说起楚国冬日严寒,说他“已习惯了”,他真的是在楚国习惯的冬日严寒吗?算来他在楚国,其实也只待了短短十年而已。 那十年里,他是宠妃所出的皇子,金尊玉贵、前呼后拥,手炉地龙厚被褥,绝不或缺。 而此间四处漏风,炭盆灭绝,把一切都冻透。 “是。” 裴行阙唇动了半晌,最后只露出个寡淡的笑来,他歉意至极:“县主见笑——县主与我成婚,过这样日子,实在是委屈。” “我不晓得这里是这样子。” 梁和滟皱起眉头,解释说:“我以为侯爷虽为质子,但好歹……” 她讲不出话来,想两个人在宫里的遭遇,觉得自己当时的想法有些不食肉糜的想当然,深吸一口气:“侯爷搬回去住罢,你睡这里,我于心不安。” “县主不要想那么多,我已经习惯了。” 又是这句话。 “待这月俸禄下来,我叫人修葺一番这里,侯爷再住,也不迟。” 梁和滟皱着眉头,打量这四周,在这里站了没有多久,她脚已经冷透了,又冷又麻,用力往地上一踩,疼得厉害,她想不到睡在这里会是一种什么感受,也实在狠不下这个心来,叫裴行阙真睡在这里。 哪怕他说他已经习惯了。 她已经学会不去多管闲事了,但还是学不会去做坏事,面对别人因为她受苦受罪,她还是会于心不安。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12节 还是像当年那个,看见冰天雪地里,因她被罚跪的阿爹跌跌撞撞回来,歉疚到哭得稀里哗啦的小孩儿。 第14章 裴行阙搬回了两人的新房。 两个人没太多话要讲,梁和滟也专心在整治府里和她自己的食肆生意上,每天匆匆来去,只晚上洗漱后,和他短暂聊个片刻,讲几句场面话。 温情不足,客套太多。 但只这一点,于裴行阙而言,也就足够。 他仰望月亮太久,从前只能抬头,如今伸手就可触碰,仿佛已经是天大的恩赐,别无所求。 忙碌之间,侯府终于遂梁和滟的愿,乱了起来。 其实这事情很早就有端倪,这个月还没完,府里的炭火就告讫,好在天渐暖,多穿点衣裳也就算了,梁和滟没发话,叫绿芽点拨了两句——原本入冬前就该算好的炭,怎么这么快就用完? 这其中,不会是有谁贪墨了什么罢。 怎么会没有人贪墨,且多的是人在里面捞一笔。 这事情府里人尽皆知,几乎过了明路,但如今下头人缠斗成一团,许多规矩,也就顾不得。 于是王元浩浩荡荡开始查账,那边陈岳也没坐以待毙,府里供不上的东西越来越多,厨娘们前段时间刚被整治一番,很老实,几个人亲自捧着菜,跟梁和滟告罪:“实在不是不上心,如今外头已经,两三天没送新鲜菜来了。” 桌上伶仃摆着几盘菜,很可怜,梁和滟敲了敲桌子:“前些时日尚且还能凑够很鲜亮的一份春盘,如今都快惊蛰,时鲜菜蔬也不少了,怎么会采买不来?诸位都是勤快人,这话怎么来回我,谁没给你们送新鲜菜,找谁去。民以食为天,吃食是大事儿,这头等大事儿料理不好,后面的事情怎么做?” 她话一转,唇带笑:“不过,我也晓得你们难处。前段时间,我看账本,才晓得这府里厨房的采买居然不是单独的,要跟着总的采买走。这样一来,外头买什么,你们做什么,就是偶尔想钻研什么新菜,那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她难得露出点和煦的笑来:“我想着,若你们自己决定采买什么,那倒很好,也不用像今天一样,来跟我诉苦了。” 她话就说到这儿,后头话不再讲,吩咐人盛汤,吃饭。 几个厨娘都是人精,从别人碗里舀汤喝,怎么比得上自己端碗吃肉香,一时间目光交汇流转,低着头,议论纷纷出去了。 梁和滟抬头看看,笑一声。 “好在府里都差不多是这样的货色,不然投鼠忌器,还真得有些忌惮。” 太过烂遭一团,也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下头人掐得越狠,分得越散,上头人才越好安排事儿,于是隔岸观火,漫不经心挑拨两句,费不了什么。 裴行阙在一边握着筷子,不动声色,陪着她笑。 梁和滟一边吃菜,一边算日子,眼见要换春衣,如今却连吃食都短缺,更别讲布料,如今厨娘们最先冒头,剩下人的怨言,只怕也快了。 她慢悠悠等着,偶尔加把火,添点柴,终于是等到下头人来禀报:“县主,侯爷!陈主事和王主事打起来了!” 当时天色已晚,梁和滟松了发,正挑灯点烛火,听见这话,偏头看人,眉眼冷清,神情寡淡,拢映在昏黄灯光里。 她语气懒散:“为了什么?” 来回事儿的讷讷半天,没讲清楚,梁和滟也不催,捻一捻灯芯,慢条斯理把那烛火点燃了:“你若是不知道,就叫他们打完了自己来回我,天色已晚,总不能叫我去劝架罢?” 她说着,喊芳郊,让她把裴行阙叫来。 天色的确不早了,女主人单独和男管事们讲话,总难免惹出点风波。 她自己不在意这些,但闲言碎语,能少些就少些,有个裴行阙在旁边,能省许多脏耳朵的话。这侯府不是她自己一个人的,还挂着他名字,需要他时候,把人叫来,充一充场面,理所应当。 只是梁和滟没想到,裴行阙过来的时候,头发还湿着,领口也散开,只虚虚拢了氅衣。 他步履匆匆地推开房门,抬头先找梁和滟,目光落在她身上,皱着的眉头散开,把领口整理得齐整,确保什么都没露出来,才语气平和地喊一声:“县主。” 显然是沐浴到一半,听到消息,急匆匆赶来。 梁和滟一愣:“又不是什么大事情,芳郊没跟你讲清楚吗?春捂秋冻,最该捂着的时候,怎么来得这样急,风寒了怎么办?” 上一次的事情还叫她心有余悸,她招呼人,拿帕子来,好让裴行阙擦头发,又把请他来的事情讲了:“侯爷若正忙着,原本不必这么急着过来。“ 水珠湿漉漉滑落,落在他手背,沾湿腕骨,一路蜿蜒,落入袖口。 裴行阙抬手,慢条斯理擦着发:“不是芳郊姑娘的错——我当时不太方便,囫囵听着,只听清是县主找我,旁的没听太清楚,就请她先出去了。这样晚的天,我以为有什么急事,便过来了。” 话落,他轻嘶一声,却也没多讲什么,梁和滟被他漏液湿发赶来这事情弄得有些过意不去,因此听到这一声,不免撑着头,耐着性子:“怎么了?” “没什么。” 裴侯爷笑笑:“肩膀扭了一下,抬起来的时候,总是痛。” 梁和滟抬抬手,手指略一弯,示意他把毛巾递来,裴行阙微微偏头:“县主?” 她已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我帮侯爷擦吧。” 顺便抬手,按了下他肩膀,指下肌肉有一瞬紧绷,按下去的时候,能感受到几块劳损的部位,她拇指用力:“是这里痛?” 裴行阙嘶一声:“还好……” 声气疲弱,听着不怎么好,梁和滟自己肩膀也时常痛,摸索出一点门道来,在那里揉了揉:“侯爷平日里,也不做什么体力活,怎么这里劳损成这样子。” 裴行阙笑笑,不讲话。 梁和滟把他头发揽到毛巾里,顺着发根一点点往下擦。 她没听见他回答,疑心自己是又有了不食肉糜的发问,当今和先帝,都是没太有情意的人,她肩痛是因为经营食肆,搬扛东西,裴行阙住那样的地方,日常起居,大约也好不到哪里去。 梁和滟于是也不讲话,专心给裴行阙擦头发。 他头发多,发质也还好,乌浓顺长,擦拭起来,有些滑,她手指偶尔穿过他发,触及到他后颈与耳廓,都温热。 滴着水。 打得鼻青脸肿的陈岳和王元被身边人搀扶着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岁月静好的画面。 侯府里的灯油蜡烛早几日就供得不太全,梁和滟屋里不常点灯,这一日为了他们两个这场打戏,难得照得亮堂,落在她与裴行阙身上,灯光昏黄,素来冷淡的县主微微皱眉,很专注地捧着裴行阙垂落的黑发,为他擦拭着,而裴行阙半侧着身,手指搭在腿上,鬓发垂落,眉眼半压,只余下唇角和眼尾一点笑意。 仿佛一对平常和睦夫妻。 若不看堂下两个人凄凄惨惨的样子的话。 “县主……” 裴行阙接过那帕子:“县主忙吧,我自己来就好。” 他抬手,接帕子,两个人的手指不经意间触碰,梁和滟不太在意地把那帕子交给他:“小心肩膀——侯爷耳朵怎么这么红,又发热了吗?” 裴行阙偏头,要咳嗽,却没躲过梁和滟,她弯腰查看他情况,正巧凑到了他偏头的方向,四目相对间,她一双眼清凌凌的,不带什么情绪,眉头微皱,很专注地看他,抬手,要摸他额头。 掩住唇的动作僵住,裴行阙几乎忘了自己要咳嗽,提上来的那一口气卡在一半,上不去、下不来,化作怦然乱动的心跳。 下一刻,他把头转向另一侧,重重咳起来。 撕心裂肺,惊天动地。 像他此刻心跳。 第15章 梁和滟已经坐下了。 人只有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才会因为触碰、对视或是对方无意的一句话而心猿意马,否则就只是坦然。 她坦然得叫人伤心。 她递过一盏茶水给裴行阙,另一只手撑着头:“说吧,怎么吵成这样子的?” 不用她说,下头人就开始彼此攀咬起来,吵成一团,很不像样,梁和滟皱眉听着,脸色越来越难看,她掂掂手里茶杯,摸了摸,又放下,没舍得扔。 她咳一声,瞥绿芽。 绿芽跟她对视一眼,领会她意思,一拍桌子,大喊一声:“好了!” “叫你们说清楚为什么吵,不是叫你们在县主这里再吵一遍!” 吵架嘛,许多时候就是吵谁嗓门大,绿芽天生讲话声音就大,敞开嗓子吼一声,所有人声音都盖得下去,梁和滟皱着眉,想,男人总嫌女人吵,自己吵起来,可比女人们聒噪多了。 “王管事,你说陈管事贪墨了银钱,且数目不小,多少?” 王元这会子态度很好,跪下磕头:“回县主,陈岳这人,在府里做采买许多年,账本繁多,一时查不明白,但就近几个月的,我和人这两天翻看了看,每月足五十贯不止,经年累月,不知凡几。” 五十贯。 如今世道,十千便可足衣食1,遑论五十贯? 梁和滟抬抬眼:“五十贯可不是小数目,刑部、大理寺断谳奏狱,二十贯以上便要作大事论2,你这还不是一次五十贯,照你所说,是月月五十贯。律法有云,窃盗财物满一贯者,便要配役一年,况乎五十贯?这罪名不小,若没证据,凭你张嘴闭嘴,我是不敢信的。” 王元头碰地,磕两下:“自然不敢乱说,那账本子已经拿来了,县主看看就晓得,有多离谱。” 顿一顿,他补充:“且这账本,不真不实之处许多,我打听了那几个月的各类价格,都比这本子上写得矮一截,县主身边也有采买,单看那些菜蔬之类,就知道蹊跷。” 梁和滟唔一声,抬眼,叫芳郊接过去。 她语气淡淡,看着下头跪着的陈岳:“既如此,陈管事,你有什么说的?” 王元说五十贯,她是信的。 不过,她也没期待,能把这些钱追讨回来。人不能被逼到绝境里,尤其是陈岳这样的小人,不然他奋起反抗,就算不被伤到,被磕碰几下,那也是晦气。而且,这么些年,层层叠叠,错跟复杂的,哪里是那么好拿回来的。 陈岳脸上傲气比前些时日淡了点,只怕结结实实吃过几次亏了,梁和滟瞥下头王元,想,果然是小人难缠。 他脸色铁青:“这事情,县主容我稍后解释,我倒也有话要问王管事——我负责采买许多年,王管事看库房的年数怕也不短了,怎么我听闻,咱们侯府的库房空空如也?陛下赏赐的那么多珍玩药材,不晓得都被王管事看到哪里去了?” 梁和滟想看的,便就是这样的场面,她似笑非笑的,搓着手指,听王元反驳:“县主那日来库房,我早交代过了,那些个药材,侯爷一人吃不完,库房里捂着,都烂坏了,你自己的事情解释不清楚,难道往我身上泼脏水,就能躲过了?” 陈岳兀自冷笑:“你看管库房,累得药材毁坏,就算没有贪墨,也是看管不力,你倒还理直气壮,真是没脸没皮。” 顿一顿,他从兜里掏出一捧朽烂的药材:“县主请看,这是我从那库房里找来的,请外头的大夫看过了,不过是烂萝卜混着老参须罢了,陛下厚待侯爷,绝无赐烂萝卜下来的可能,那这烂萝卜是怎么进去的?总不能是哪儿来的老鼠叼进去的吧——县主,这样的人,您能放心叫他采买,掌满府生计么?!” 陛下倒真可能赐烂萝卜给裴行阙。 梁和滟想了想,瞥一眼裴行阙,似笑非笑。他正喝茶,脸上没什么表情,察觉到她眼神,瞥过一眼,很快转开脸,不看她:“县主,专心。” 梁和滟就又转回头,去看下头跪着的人。 他们两个,各自一张利嘴,又都有污点,若联起手来,一起欺瞒她,是能把她彻彻底底架空的。但不患寡而患不均,本身库房那边,可榨的油水就不多、不够固定,平日里体面地位也不足。 更何况,梁和滟压根儿没把看库房的活计交给陈岳,只是许了个空头的活计出去,自然叫他愤愤不平。 两个人因此互咬起来,各不相让,看着又要打起来。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13节 梁和滟也没拉,放任他们两个龇牙咧嘴互相瞪眼,最好再打一架才好,她撑着下颌,困倦地打了个哈欠:“你们两个,都是陛下赐下的人,等闲我也不好动你们。但这事情不小,牵扯也多,不能这样过去,你们一个个儿来,把对方指摘自己的事情说清楚了,说不清楚怎么回事的,明日我去京兆尹报案,叫衙门里的人来断。” 她撑着下颌,笑,但眼里是冷的:“诸位想好了,关着门,是家务事,打开门,就不一定了。” 她顿一顿,指陈岳:“你资历老,你先讲。” 陈岳绷着脸:“县主明鉴,前两月,要准备县主与侯爷大婚,自然要捡着好的来,各种花销,必然是要高出一大截的,且那些时日忙碌,漏记了几笔账,也是有的。只凭几个月的账本,空口白牙,定下我罪名,县主不觉得荒谬吗?” 梁和滟抬抬眼,看王元:“你查了几个月的账?” “最近三个月的。” 裴行阙轻笑一声,递了个杯子给梁和滟。 梁和滟掂量了掂量那杯子,粗瓷的,有裂口,几文钱就能买一个,摔了也不心疼。 于是狠了狠心,猛地往下一扔,不偏不倚,砸在陈岳膝边:“你倒有本事,成婚的事,我都是腊月里,在容清长公主府里才听闻的,你知道的倒是比我还早,提前三月就开始准备了?!” “且当初赐婚,陛下说过的,我们的婚事,宫里来办,你们不过打打下手,怎么,难道这账,还要走府上的开支?” 这个问题,就像烂萝卜一样,陛下是干得出来这种事的,但你不能说他干过,陈岳苦涩至极,有口难言,张嘴半天,讲不出别的话来。 梁和滟撑着侧脸,看他搜肠刮肚想托辞。 一时半会儿,自然想不出来:“这事情,我一时半会儿讲不清,但王管事难道就能分辨得清白?!那烂萝卜,还明明白白在库房里堆着呢!” “现在说你事儿呢!你又扯上我?!” 梁和滟半合眼,敲着桌子:“行了!” 两个人音调高起来之前,她呵一声,止了这骂战,神色厌倦:“又要吵,都什么时辰了,你们不嫌烦?” “这一笔烂账,既然关着门算不明白,那就明天公堂对簿,到那里去吵!” 她说着,站起来:“都走吧,明天早上起来,我就去京兆尹——你们也不必打量着我这个做主人的,要面子,不会把事情闹大官衙,叫人尽皆知。反正丢人的事,也不止这一桩。你们当着我面,吵成这样子,本就是没给我留体面的,既如此,这家务事就叫外人来管罢!” 这就不是闹着玩的了,两个人都有心虚的事情,跪在地上,开始求她,毕竟真要把事情闹大了,陛下的确会刁难针对这位县主,但他们这些小喽啰,哪有人会费心去保? 梁和滟原本就没打算走,听见求饶,回头:“准备好把事情说清楚了?” 她转回去,把那碎瓷一踢:“在其位,谋其政,总有些不得已的时候,诸位的苦衷,我也明白。这府里的各种事,也本就繁冗。你们虽然名义上曾是看库房、做采买的,但许多事情,难道自己能料理清楚、弄个明白?就中出了差错,弄出今日这局面,也实在怪不得你们。” 她解释过,下头两个人对视一眼,纷纷点头称是,梁和滟微笑:“既然如此,我想,那不如把谁做什么活,明确下去,定个册子,什么事情做不好,我就找那人就是了,我看从前宫里,也是这样,咱们府里乱遭一团,弄出今日祸患,也实在不该。” 这就是要分权了。 这话一开始说出去,下头两个人绝不愿意,但此刻这样的局面,不愿意,又有什么办法? “王管事适才算,说那账本上每月有五十贯的空子,那么,以后每月账上,少拨你们三十贯,多的二十贯呢,是怕有什么急事,来不及去支。这府里的各种事情,谁负责,该领多少钱,你们自己去分,只明明白白把册子递来给我就是了,若算不明白,就叫绿芽和芳郊去帮你们。” 顿一顿,梁和滟微笑:“我对诸位要求也不很严格,只一样,吃穿住行,绝不能或缺,其余的,我倒不很在意,咱们府里也少应酬,很多事情,不必太张罗。” 水至清则无鱼,她也晓得要留空子给他们的道理,如此松弛有度,下头人也就说不得什么了。总比把人彻底得罪死,自己什么也捞不着,为后面人做嫁衣的好。 梁和滟微笑:“陈主事觉得那库房管得不好,那就由你去管管,你们也互相体谅着,看看各自的不容易。” 至于如今管库房的那个,自然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梁和滟不太在意,摆一摆手,紧赶慢赶,在十五之前,把这事情了结了。 十五那天,定北侯府如期等来一封家书。 梁和滟心里是有点担心的,若真是太子之流来送信,到时候在这府里发一通威风,好容易立起来的威信,又要倾塌,很是麻烦。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来的不是太子,也不是寻常内侍。 而是楚国使臣。 第16章 裴行阙没有穿过周地官服。 仓皇之间,被套上那一身大红衣裳,玉带束腰,直脚幞头束发,他从容清隽地露面,一手抬着帘子,一手抵着唇,咳出轻轻的声响。 满屋子都抬头,待瞧清了,众人一寂,都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梁和滟借等他的间隙在算账,听见声音,也跟着众人抬头看,她一只手还捏着算盘珠子,待半眯着眼看清了,随手一拨:“仪表堂堂。” 裴行阙笑一声:“多谢县主。” 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淡淡的,满脸思虑之色。 两国平静无波许多年,各有辖制,如今不年不节,无什么大事,楚国忽然来使,但那架势,瞧着怎么也不像是要接他回去的样子,实在叫人猜不透,用意为何。 毕竟连她与裴行阙大婚,楚国都无人来问候一句。 且,梁和滟扫了眼穿着周地官服的裴行阙。 好看是好看的,但…… 楚国来使之际,在此地做质子的楚国皇子没来由被赐下这一身衣裳,其中意味明了——楚国皇子又怎样,也要臣服于周朝帝王,做他臣子。 就像那所谓定北侯的称号,听着好听、看着好看,但黄口小儿都晓得里面的讽刺意味,叫人难堪。 大国争锋,说起来,也没太多心眼手段,不过是你恶心我,我恶心你,来来去去,没个消停。 正说着,外头来人通传,说是鸿胪寺少卿已到了。 鸿胪寺主管与他国交际事宜,这事情由他们负责,现在来,是来带他们入宫的。 裴行阙抬抬眉头,慢声:“晓得了,请进来。” “鸿胪寺少卿?卫期么?” 梁和滟皱起眉头,晚一步发问。 来通传的人还没转身,听见这话,点头:“是卫少卿。” 怎么是他。 卫期于梁和滟,是个熟人,对裴行阙,大约也是。梁和滟看裴行阙一眼,他正走神,听到卫期这个名字,才猛一抬眼,看向她。 然后又垂落眼神,寂然无语。 北地富有草场,地域辽阔,虽然不如周地有漕运经商的便利,但适宜养马,从来兵强马壮,一直打压得周地抬不起头来。 直到十数年前,楚国大旱,麦田颗粒无收,百姓流离失所,草场也荒芜殆尽,群马饿死,处处受制,周军趁此时攻破楚国边境,连破数城,直逼楚都,结结实实打下一场胜仗,迫得楚国帝王低头,送长子裴行阙入周地为质的。 打赢这场仗的卫大将军卫泊,正是卫期的父亲。 而卫期,是和她一起长大的故友,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梁和滟性情最锋芒毕露的那几年,就是卫期跟在她后面,追着她劝,叫她收敛脾气、克制性情——他生在武将家里,行事却温煦和缓、不疾不徐,极其稳重妥帖。 也因此,他被父亲留在京中,虽未言明,但众人都晓得,这是帝王为了防止手握大军的卫将军有疑心,扣留下的卫家质子。 卫期曾似笑非笑跟梁和滟讲,他本质上是和裴行阙一样的,都是质子,父辈们软肋般的存在。 他们间关系错综复杂,一直要牵扯到十数年前的旧事,鸿胪寺按例有两位少卿,帝王却安排了卫期来负责这事情,倒还真是颇有深意,一定要恶心死楚国人不休。 梁和滟想着,站起来,掸一掸衣摆:“侯爷且稍等,我戴花钗。” 她穿着礼服,是他们成婚第二日,进宫谢恩时候那身翟衣,髻发早已梳好,只是钗环沉重,等到裴行阙收拾好才簪。芳郊捧着那花钗过来,裴行阙站着没动,等她走近了,顺手接过,走到梁和滟身后,为她缓缓推入髻发之中,装饰在鬓边。 梁和滟不晓得他怎么忽然要和自己这么亲近,挑起眉头,慢慢安慰:“侯爷不要想太多。” 裴行阙一直游离的视线回于眼眶,垂落下来,盯着镜子里的她,手落在她肩膀,虚虚按住。他垂落眼皮,神色隐约泛起苦恼,又仿佛有点期待,语调低低:“县主觉得,楚国为什么派使臣来见我,是我父皇或母亲出什么事情了,还是他们…想我了?” 一句话讲到最后,声音渐悄,眼神也飘忽,悠悠荡荡的,不晓得在想什么。 也许他还有个期盼已久的揣测,只是心底藏着,不敢讲出口来。 梁和滟没见过这样的裴行阙,他从来沉稳,一副宠辱不惊、逆来顺受的样子,此刻却像没捞到阿娘顺毛的喜圆,委屈又可怜。 她还没想到该怎样回答,裴行阙先笑了:“我太久没见过楚国人,一时之间想不明白,又无人可问,所以没头没脑问了县主一句,县主不要往心里去——我们走吧。” 他说着,弯腰,手臂掠过她肩膀,拿起梳子,为她抿平鬓角,簪好最后一支花钗,两个人动作难得亲昵,梁和滟无知无觉,只觉得他此刻大约的确心不在焉,兴许还正胡思乱想。 直到裴行阙偏头,看向门边:“少卿久等了。” 梁和滟此刻才注意到,有人正站在那里,看着他们。 是个长身玉立的男人,也是红衣玉带,幞头束发,官帽两翼长长舒展开,轻颤,此刻正捧着笏板,平静无波看着他们,微笑的神情浮在表面,看不清更深处的情绪:“侯爷好,县主好。” 是卫期。 梁和滟已经三两年没见过他了。他们是一起长大的情分不假,但先帝去世,新帝登基,她父亲成了众矢之的,和他交际也就淡了。毕竟他们的身份日益敏感,从前的懵懂幼子也逐渐长成,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玩耍——小辈们长久混在一起,会被上位者怀疑是父辈在相互勾结。 于是青梅竹马,到现在,只容得下一声寡淡无味的“县主”。 “少卿好。” 梁和滟有点感伤,倒是无关男女之情,只是想起幼时无数次,卫期跟在她身后,追着乱跑的她,一遍遍喊:“滟滟!” 像当年的父亲,笑着,喊,滟滟,不要乱跑。 都是当年旧事。 几个人相对无言,各自有各自的心事,最后还是卫期先开口,四平八稳地讲话:“日前有公务在身,没能恭贺侯爷与县主新婚大喜,今日一并贺过了——车马已经在外面等着,请吧。” “多谢。” 裴行阙盯着他看一晌,笑了声,他对人对事态度都好,此刻却难得冷待,半句客套话不多讲,抬手,示意梁和滟先走,又悬着手腕,虚扶着她。 翟衣繁琐,走动没有从前便利,跨过门槛的时候,衣摆牵绊,梁和滟微微皱了眉头,顺手抓住裴行阙一直虚虚抬着的手腕,在她没留意的另一边,另一只手臂也抬起,似乎是下意识要扶她。 是卫期。 眼尾一抹红掠过,他袖子抬起又很快放下,神情波澜不起,依旧是那个稳重谨慎的卫少卿。 梁和滟皱皱眉头,不再看他,把紧握着的裴行阙的手臂也一起松开,但不声不响的裴行阙却忽而抬手,把她手握住,抓在手里,然后意识到什么,很快放开,低低与她耳语:“抱歉。” 两个人手短暂交握一刹,裴行阙掌心滚烫,湿热带汗,指尖微微一颤。 他仿佛是真的紧张又期待,于是慌乱无措,什么都想伸手抓住。 梁和滟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不晓得十岁、还没懂事的年纪里,就被人送到异国他乡,十余年不闻不问,受尽苦楚,是什么样的感受。 偏偏她最不会安慰人,此刻又因为乍然见到旧日里老友,彼此间言辞生疏,叫人有些怅惘,因此没什么情绪,也没找到什么方式劝慰,干脆就不讲话,等他自己梳理情绪。 两个人在卫期的指引下登上马车,卫期没同乘,他骑马驶在车外,风吹帘动,梁和滟略一抬眼,就看得见他半张侧脸。 清俊如冠玉,熟悉至极,却又叫她觉得陌生。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14节 她看着卫期,又不可避免地看坐向对面的裴行阙——他生得好看,卫期远不如他。 若是把定北侯放在楚国皇室里,让他可以气定神闲、万千宠爱在一身地长大,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梁和滟想象不出来,干脆就不去想,她鲜少在一个问题上纠结太久,这事情想不明白,很快就去想别的事了。 她不讲话,裴行阙也没主动开口,坐在那里,默默无言。 这一路走得漫长,久到裴行阙把关于母亲的回忆重新翻检一遍,从这些年陆陆续续收到的家书里寡淡的关心话语,一直到十一年前,十岁的他仰头,看向母亲:“母妃,父皇要我去哪里?” 她那时候正抱着怀里嚎啕的幼弟行琛轻哄,甚至空不出一只手来摸一摸他头,听见他询问,才看向他:“你父皇遇到一些事情,因为你是他最年长、最懂事的孩子,所以叫你去帮他忙,你不愿意吗?” “我不去,父皇是不是会很为难?” 那时候的裴行阙不晓得前路是什么,他只知道那年母亲因为一些缘故失宠,日日愁云满面:“我去了,母妃会高兴吗?父皇是不是就不会继续生母妃气了?” 母妃微微笑:“当然会。” 十岁的裴行阙不懂许多道理,只在听到这句话后,笑起来,认真地点点头,讲:“那我愿意。” 若能叫阿娘开心,那我愿意。 第17章 马车驶入宫门,停住,卫期也下马,站在马车边,等里面人出来。 裴行阙先下马车,他从冗杂思绪里理出一点神智,瞥一眼卫期,转身,抬手,去扶梁和滟,卫期看他一眼,微微抿起唇,后撤一步,让出空间给他们。 他站在一边,为他们引路:“今日没有大朝会,使臣尚未正式拜见陛下,故而陛下暂不见他,此次是使臣求请见定北侯,陛下特准了,叫太子在东宫接见。” 太子。 还是没躲过太子,梁和滟皱起眉,裴行阙则不太在意地抬抬眼,淡淡讲,知道了。 卫期一路指引,带他们往东宫去,太子梁行谨早就等在那里,几个鸿胪寺的官员陪在一侧,还有个面生的高个子男人,身后跟着几个侍者,穿着的衣裳服色和旁人有所不同。 他眉骨很高,棱角分明,微微低头的时候,侧脸有点像裴行阙,听见动静,抬头看过来,在裴行阙脸上略一滞,露出个热络的笑来:“殿下!” 在这里,会这样称呼裴行阙的,只有楚国使臣了。 只是这称呼对他而言,似乎太陌生,他抬抬眼,过了片刻,才抬头,看向那使臣,微蹙着眉,凝视半晌,低声试探问一声:“舅舅?” 那使臣很惊喜的模样:“殿下当年离楚之时,才不及十岁,没想到您还记得臣。” 首座的梁行谨似笑非笑地拨着手腕上的佛珠:“定北侯久不见故乡人,如今一见,还是自己亲舅舅,想来也足解思乡之情。” 他抬抬手,叫众人坐下:“卫少卿辛苦了,也坐吧。卫将军身边送了家书来,说起绥宁姑姑的身体,父皇担心,让我稍后仔细问一问你,看看是怎么回事。” 侍者搬来椅子,裴行阙坐得最靠前,梁和滟坐他身侧,和他却隔了些距离,反倒是被安排得与卫期有些近。她皱眉,略一拨那椅子,不动声色地落座,半点话也没和卫期讲,只低头喝茶。 但就算这样,梁行谨也还是没放过她:“明成啊——” 他指一指他,看向那使臣:“那是定北侯新娶的夫人,是我四皇叔的独女,新封的明成县主。” 她搁下杯子,抬头,两个人遥遥对视,带出一点针锋相对的意味。 梁和滟从来就不喜欢这位堂兄,他暴戾、残忍,虽然外表俊秀,却败絮其中。 她第一次听人讲阿娘的闲话,就是出自他口中,讲得污秽不堪,指着她,说一些不堪入耳的话:“我和你父亲,同吮一只……” 后面的话她记不清了。 她那时候才四五岁,听不懂,只是晓得这不是什么好话,他话讲到一半,就扑上去,龇牙咧嘴跟他打架,被打得眼尾青紫,乳牙都掉了好几颗,最后被人拉扯着抱回去的时候,鼻子里还流着血。 阿娘问及她身边人,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时候,那话被她当时的侍女学给了阿娘听。阿娘听完,脸色白了半晌,最后凄惨至极地笑,一边笑,一边还顺着她脊背,声音打颤地说没事。 当晚,阿娘悬梁自缢,被人救下的时候,脖颈被勒得青紫欲折。 她听见神智昏昏的阿娘还喃喃重复那句不堪的话,再后来,她看向梁和滟的时候,目光沉痛又愧疚,她揽着梁和滟,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低泣:“滟滟,是阿娘的身份,叫你难堪。” 梁和滟从此和梁行谨哪哪儿都不对付,两个人针锋相对,见面就打架。梁行谨身份远高于她,身边跟一群人溜须拍马,她像牙尖齿利的小兽,虽然能制住她,也免不了叫她挠上两下,咬上几口,难受许多天。 梁行谨看着她,笑:“许久不见,你阿娘近来身体如何?” “不劳殿下挂心,我阿娘一切都好。” 梁和滟手垂下去,抓着衣摆,狠狠绞着,脸上硬绷出一点笑。 梁行谨转着那檀香珠,打量她勉强收起一身刺的样子,身子微微前倾:“毕竟曾是我乳母,我出生时候,还饮过她乳汁的,不挂心问候,怎么行?不过明成你——倒是学乖不少。” 梁和滟只觉胸口闷着恶气,她唇紧抿到发白,袖下的手哆嗦着,半晌都讲不出什么应承的话来,满屋人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听见那几个鸿胪寺的官员和几位内侍交头接耳讲了几句不知什么,然后这群人纷纷掩唇,讥诮轻笑一声。 若这笑声朝她,梁和滟绝不在意,但这些人中伤着的,是她阿娘。 她想得出,今日之后,这些事情、这些话该如何遍传京中,何况,对面还坐着楚国人。 是她颈后逆鳞。 她听见卫期轻轻的咳嗽声,抬眼看去,红衣玉带的少卿大人一手握着笏板,另一手抵在唇边,慢慢咳一声。 他抬头,看向她,几不可查地摇头。 像许多年前,他跟在她身后,拦阻她和这些人发生冲突时候一样。 只是,他从没真的拦住过她。 像此刻。 梁和滟看着梁行谨的笑脸,恼恨至极,舌尖抵着牙齿,抑制着即将脱口而出的恶言恶语:“殿下——” 话未讲完,她两边手腕都被人握住。 裴行阙转过身,探过身子,抓住她手腕,他手微凉,紧紧握住她的,示指微曲,轻敲她手腕:“县主。” 另一侧,广袖长桌遮掩,卫期手也伸出,隔着衣服,攥紧她手,在她视线掠过的时候,摇头,手指抵过唇,示意她噤声。 他偏头,扫过裴行阙在人前坦然握来的手,指节隔衣服扫过梁和滟手背,缓缓收回,从头到尾,仿佛都只是这事的旁观者。 梁和滟深吸一口气,从恼怒的情绪里回过神,她尽力和缓声调:“殿下关怀之意,我一定代为转达。” 她低下头,她极清瘦,弯下颈子的时候,椎骨抵着皮肉,显出囫囵的线条,仿佛是被生生挫平磨钝的尖刺与棱角。 裴行阙还保持着回身握她手的动作,脸半垂,在众人探究视线里露出个寡淡至极的笑脸来。 梁行谨饶有兴致看他们:“定北侯——” 他一字一顿地叫裴行阙,生怕那使者听不清一样,他扯着唇角:“我听闻,你与明成成婚日久,还没圆房,是怎么回事?” 他笑,毫不遮掩地指裴行阙:“你若真如人说的那样,哪里不好,如今就在宫中,可千万不要讳疾忌医,到时候延误病机,落下什么大病根,耽误明成一辈子,可就不好了。” 他说着,指那使臣:“可巧呢,你舅舅也在,你也正好问问,看是否是你家中长辈们曾害过的病,这些东西,有家学遗传也说不准。” 这样的话,毫不避讳地当着人面讲出来,和市井里那些直白粗俗的话一样叫人作呕,梁和滟听得难捱,偏过头去,不看这群似笑非笑,眼神交汇,欲盖弥彰,想着些腌臜事的男人。 “谢太子关怀。” 裴行阙脸上不见什么恼怒的神色,他微微低头,似乎是看了看梁和滟的神色,确定无虞后,轻拍一下她腕,收回手,坐在位子上,不接后面的话,只静默无比坐在那里,任人奚落、调侃。 梁行谨一拳打在棉花上,软绵绵,没后劲儿,怪没意思的,他也兴致已尽,捻着一粒佛珠:“使臣一定要见定北侯,是为什么?” 那使臣站起来:“一是听闻殿下新婚燕尔,陛下、皇后很上心,要我亲自来看一看,送上贺礼给殿下与皇子妃,再者,是……” 他话讲到一半,略停了下,笑道:“皇后娘娘近来多病,极为思念殿下——” 梁和滟已经偏过脸,看裴行阙,她看着他眼睛亮过一瞬,抬头看向那正说话的楚使,唇抿着,神色平常地看向他,按在膝上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梁行谨也看过来,唇角带点轻蔑的笑。 那使臣微微低头:“娘娘也晓得,殿下在周,事关两国邦交,不能轻易离开。因此,嘱咐我来看看殿下如今长成什么样子了,到回去,画给她看。此外,娘娘还想要殿下一缕头发,几件旧衣,作为念想。” “原来是要一缕头发,几件旧衣啊。” 裴行阙脸色一瞬黯淡。 他目光沉落下去,黑得折不出一丝光线,他低低重复一遍这话,连着笑了好几声,唇微微动了动,好几次扯着唇角要笑,又放平,适才还遮掩不住期待的脸上一片空白,似乎短暂地不晓得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应对眼前场面。 隔一瞬,他才如常抬头,又变成那个逆来顺受的楚国质子:“是我不孝,母后抱病,我不能尽孝床前,还要劳母后挂牵。” 梁行谨似笑非笑地摩挲着下颌,佛珠穿绕他指间,轻撞有声:“一缕头发么,这好办——拿剪子来,在这里铰了就成,使臣还能挑一挑,看具体要哪一缕。至于旧衣么……” 他笑:“我看定北侯身上穿得这件,就好的很,到时候浣洗一遍,交给使臣,带回去罢。” 裴行阙身上穿得这一件,是周地官服。 送一件周地官服回去,给皇后做念想,这是想表达什么? 羞辱当前,一直维持着神色从容的使臣都脸色略变,只裴行阙还一切如旧,他抬起脸:“殿下安排就好——舅舅,母后只要这些,也用不着别的东西了罢?” 第18章 侍奉的人捧来了剪刀,裴行阙招手,叫人递到他手里。 梁和滟撑着头,不想去看。 裴行阙神色从容,微微偏头,拆下官帽,扯一缕发丝出来,拎着剪刀,咔嚓一声,面不改色地铰断,断发握在掌心,他轻笑着交给那使臣:“舅舅拿好。” 使臣躬身接过,梁和滟抬头,恰好瞥见他小心翼翼将那发丝放进一个香囊里,做工倒是精致,只是似乎有些旧了,上面的纹样脱了线,挑着丝,灰扑扑的。 她微微眯了眼,在那人把系带抽紧的时候,瞥见那里面装着一页黄纸。 裴行阙没去看,他把那剪刀抛到托盘,回身,抓住椅子扶手,微弯腰,剧烈咳嗽起来。 仿佛要咳出一口心头经年淤血。 梁行谨看得乐呵:“定北侯这是怎么了?当年肺上旧伤,现在还没好么?” 他说着,抬手遣人:“去请太医来,给定北侯看看,若有什么别的毛病,也正好一起问了。” 裴行阙神色寡淡,那使臣看着仿佛颇关切,等把那香囊小心翼翼掖进袖子里,抬头问询一句:“殿下有什么旧伤吗,是怎么回事,如今无碍了吧?” 梁和滟缓了片刻,想起裴行阙曾经漫不经心跟她讲过,他常常咳嗽,是因为曾被利刃伤过肺腑,寒气相侵,落下的旧疾。 她那时候没什么探究的念头,此刻听梁行谨的话,才开始有些好奇,那伤口和梁行谨有关? 她看向裴行阙,后者默默饮下一盏茶,又咳两声,才开口:“当初来周,遭了一点小伤,我一贯体弱,那时候又是冬日里,没将息好,落了点咳疾而已。” 他那所谓舅舅,看着也不是真切地要关心他,问了这一句,客套一声,讲上两句殿下注意身体云云的场面话,就没有了下文。裴行阙支着下颌,坐在一边,脸色淡淡,眼神缥缈,沉默地把唇抿紧。听过使臣来意之后,他整个人都松懈下去,肩膀垂落,显出疲惫萧索的样子,一点儿精气神都没有。 梁和滟猜测,他大约还是为那使臣讲的话伤心。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15节 也可能,是因为从那话里,彻底失去了盼头。 父母子女,似乎就是这样,越是不被父母疼爱的,往往抱有越多的期待,期待父母能在闲暇的时候,对自己拨出一点关注,哪怕问上几句,说一些关怀的话,也是好的。 可是他一句都没得到。 他的父皇母后仿佛早将他遗忘,任他在这周地里自生自灭,连一句问候都吝啬。 梁和滟感慨这些的时候,上面的梁行谨慢悠悠又讲了几句话,无外乎是调侃裴行阙或是梁和滟的。 梁和滟撑着头,听他满嘴胡言,因为是讲得她自己,所以她反应没有那么大,只是垂下眼,冷一张脸,硬绷出个难看的笑。裴行阙则是垂着头沉默,只在需要他回答的时候,抬抬眼,慢吞吞哦一声,或者讲一句,多谢太子殿下关怀。 不咸不淡,没什么意思。 梁行谨的奚落在这逆来顺受的两个人身上都落了空,虽然下头内侍和那几个鸿胪寺的官员有醒觉乖张地会接话,但气氛到底一点点沉闷下去。 梁行谨的脸色也愈发难看,脸色一片冷寂,不时轻哼一声。 他在梁和滟和裴行阙身上碰了霉头,就转而去找那几个使臣唠嗑,态度轻慢随意,似笑非笑的,从楚国风土人情调侃到习惯作风,那使臣还有好气度,他身后跟着的几个侍者,无不脸色微微发青。 气氛一时更冷。 太子宣召,太医没费多长时间,就来了。拎着药箱的太医令出现的时候,绷在这压抑环境里的众人都松一口气,连一贯从容的卫期都放下手里茶盏,微不可察地缓了一息。 “太医令,定北侯今日咳个不停,且近来不是盛传么,他…嗤——”梁行谨嗤笑一声,捻动佛珠,“你去看看,他有什么症候没有。” 裴行阙垂着眼睑,没挣扎什么,自然而然把手腕翻过来,搭靠在椅子扶手上:“有劳。” 太医令虽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但这满屋子气氛沉闷压抑至此,也绷着口气儿,不敢妄动。 满屋子只听见梁行谨转动佛珠的声音,和太医令低声要裴行阙换一只手继续把脉的动静。 隔了良久,太医令抬起头,掂量着:“禀殿下,侯爷咳嗽,是当初留下的病根,长久调养着,无甚大碍,至于其他,不是什么难治的症候,只是略有体虚,吃点温补的药,慢慢调养,也就好了,侯爷毕竟年轻。” 梁行谨笑了声,短促又讥诮:“只是略有体虚?” 他站起来,那佛珠在他指尖搓动,漫不经心的:“好了,都下去吧,孤与卫少卿讲两句话——眼见清明要到了,裴侯爷咳疾犯得厉害,不晓得是不是旧人找你,要你记得烧纸钱呢?” 他扬长而去,楚国的使臣也被叫走,不许和裴行阙私下里讲什么话,裴行阙神色淡淡,只在梁和滟探究的视线望过来的时候,抬了下眼皮:“县主怎么了?” 他想了想,慢慢跟她解释:“县主当时,若真和太子起了争执,反而更难看——不过,卫少卿很关怀县主。” 梁和滟没听见后半句,再想他解释的话,情绪与恼火褪去,她就想明白了里面的利弊,只是道理讲得再明白,事情想得再透彻,一旦和自己切身相关,就难免会为情所乱。 她晓得裴行阙当时是好意,并不是要跟他计较这个,而是关于他咳疾的事情。 她指一指他心口:“你这旧疾,和梁行…太子有干系?” 两个人走出殿,站在廊下,迎面有冷风吹了满脸。 已到春日,风仍料峭,裴行阙站在廊下,想起他才来周地的时候。 那年他还未及十一岁。 周地和楚国的冬日很不一样,不是那种干脆利落的冷,而是北风席卷,透骨湿寒,是怎么也捂不热的冷冰被褥。 裴行阙从离楚开始就高烧,被一直照顾他的老太监抱下马车,脸发红滚烫。 他最开始住的地方很不好,比现在要更差,门窗会漏风,家具常缺腿,被子里塞得是破绒烂絮,很难御寒。 最要命的是,他们没有炭。 在那个滴水成冰的冬天,外面没有他熟悉的漫天雪景,只有呼啸寒风,和老太监生茧的,时不时来摸一摸他额头的手指。 他是不值得人费心的质子,楚国疲弱,无力征战,他死就死了,没有人会为他伤心,也没有人会为他讨还公道——他死了会更好,远在他国的质子若病死,便是让他父亲少了个莫大的掣肘。 很难说,这世界上,会有人因为他的死而落一滴泪。 也许只除了从小照顾他的老太监,或者他远在故乡,对他并不疼爱的母亲。 裴行阙咳一声,舌尖隐约有点血腥气,他看着一草一木都熟悉的东宫,尽力把话讲得云淡风轻,显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这么多年,他已经学会了怎样平静地讲出这件事情,用词要简略,情绪要收敛:“我才来周地的时候,身边还跟着一个楚国来的老公公。只是到这里不久后,他就因为一些事,被太子下令,打成重伤,过了几天,他不治身亡。我不肯让人把他挪走,推搡间,被太子拿在手里玩耍的剑刺伤了肺腑。” 语气无波无澜,仿佛与他无关,只是转述谁的旧经历。 不痛又不痒。 他们走在东宫,崇文馆此时正授课业,有学士抱着书匆匆走过,裴行阙从前也在这里读书——先帝特别开恩,允准他和他的那些皇子皇孙们在一处用功。 只是…… 裴行阙第一次来崇文馆,是徒步走的。 东宫离他住的地方几乎横跨半个宫城,他和老太监在天还黑着的时候就起身,在冷风里抱着书和笔墨往这里赶,但还是迟了一刻,里面的人都坐满了,那些穿着绫罗绸缎、锦衣华服的皇子皇孙们神色倨傲,看他的时候眼里带笑,一起撺掇着学士罚他。 学士不会为了他得罪未来的太子、亲王,一片起哄声里,那位他记不起名姓的年轻学士叫他伸出冻伤的手,动作略有一点犹豫,然后冷冰冰的戒尺毫不留情地抽下来,一下一道红痕,叠加在一起,伤口破裂,掌心青紫发肿,胀出淤血。 他哆嗦着,握不住笔。 裴行阙以为这就是结束。 然而当时还是郡王的梁行谨指一指他身后的老太监:“质子晚至,难道不是侍奉的人没有及时叫他起身吗,这不是下边人的过错?” 他说着,抬头看一边的梁韶光,找人和他一起起哄:“小姑姑,是不是?” 梁韶光轻轻一笑,娇声道:“既然这样,他身边的人也打几下,做警示吧。” 要打老太监,自然不能是戒尺,里面的人读着书,外头摆上了刑具,裴行阙追出去,看头发花白的老太监被按在刑凳上,几尺长的刑杖高高抬起,重重砸下,老太监叫了一声,就没了声响。 裴行阙要挡在老太监身上,但是没有用,他那时候还不到十一岁,随便一个内侍就能拉住他,挣扎间,他跌倒在地上,手乱抓,又乱咬人,却还是挣脱不开,最后被人按着头,强逼着跪在地上,看杖起杖落,打在皮肉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老太监几次昏过去又几次被人用水浇醒,三九寒天里,他鬓发上结了冰,眼看着他,声气虚弱,在崇文馆朗朗的读书声里,慢慢讲:“小殿下,我没事的,你快起来,去读书。” 那是后来的十一年里,最后一次有人这样叫他——小殿下。 第19章 他们走在外面,寒风凛冽,料峭透骨。 像那个望不到头的冬天,老太监被打了几十板子,衣服和伤口粘连在一起,头发上结满了冰珠子,嘴唇冻得青紫,刑罚过后,他已经站不起来,更走不动路,最后是被人抬回去,扔在床上。 他烧得昏昏沉沉,浑浑噩噩,裴行阙把床和被褥都让给他,蹲在床边,守他一夜,听他呓语,叫娘亲。 偶尔清醒回神,嗓音沙哑,也叫他,断断续续的,询问有没有水喝。 裴行阙抓着麻绳,从结了冰层的井里打出一桶水来,一半给老太监擦额头,另一半准备去烧水给他。 他捡了一点枯枝,都潮湿得很,用书页映着了,烧进去,会有很多呛人的烟,把他和老太监都熏得咳个不停。 裴行阙慌乱地把那火盆移开,烫出一手燎泡。 他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手高高肿着,衣服燎了洞,指尖烧出泡,才终于研究明白,要怎么把那一壶水烧热。 等他沾着满脸的灰,拎来那水的时候,老太监已经死了。 裴行阙烧了太久的热水,久到错过了老太监的弥留时刻,叫他一个人趴在床上,独自咽了气。他眼睛还睁着,看着他去烧水的方向。 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裴行阙听见自己静静的呼吸,他跪坐在老太监床边,拎着那一壶热水,不知所措。 他生平第一次见死人,从前宫里也时不时听到谁见罪于后妃,谁被谁杖毙,但那些人都离他远远的,死也死得静谧无声,他未尝得见,甚觉遥远。 死亡于他,是个太混沌的概念,混沌到,他以为老太监只是睡过去了,然后他摸一摸他手腕,他枯瘦的手腕在他手里冷冰冰的,从前微弱的脉搏无声无息停止。 他前一刻还听见老太监的呻/吟声,再回头,他就双手垂落,死未瞑目。 裴行阙环腿抱坐在那床边,呆呆的,想不明白,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才来这异国他乡,还没来得及适应,唯一陪着他的人就不在了。 接下来呢,要怎么办? 前人说,入土为安。 裴行阙想为老太监谋一副棺椁,他有一点钱,临走时候母妃交给他的。裴行阙不晓得有多少,能做什么,但打一副棺椁,大约也足够了。 他等了很多天,装作没事儿人一样把老太监安置在床上,每天为他掖被子,烧热水,打了地铺陪在他身边。 就像老太监还没有死、只是病重得起不来床罢了。 只是冬天总是要过去,春日总是要来的,积雪化去,许多事情,就要遮掩不住。 他担忧又着急,最终大着胆子,低声询问一个看着很面善,对大多数人都很和气的内侍:“你能不能帮我打一副棺椁?” 他塞过去满满一大把银钱,仰着头,可怜地期盼。 他那年十岁,还没明白,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的银钱塞过去,换来一群人踢开他门,把守在床边的他拎起,梁行谨也站在其中,裴行阙惶然无措地抬头,看见那个收了银钱的内侍守在梁行谨身边,脸上带着谄媚的笑。 梁行谨顺手抽出一个侍卫的刀,掩着口鼻,慢条斯理地把那破絮的被子挑开。 老太监的尸身露出来,梁行谨歪着头,打量了打量:“死多久了,还放这里,不嫌晦气?” 他瞥向小他几岁的裴行阙,指着老太监模糊的五官:“都烂成这样子了,你也不害怕吗?” 刀刃轻磕在老太监快露出白骨的手臂上,梁行谨很随意地吩咐:“拿这床被子裹了,扔去乱葬岗吧。” 裴行阙不晓得哪里来的力气,挣开钳着他的手臂,朝梁行谨扑过去,拿刀的小郡王哎呦一声,抬手,一刀刺入他胸口,然后,连刀带他这个人,一起推了出去,甩在地上。 鲜血流出来,周围人叫成一片,裴行阙咣当一声倒地,胸口还插着那刀。他伸手要去抓老太监,抓不住。 胸口的血汩汩流出来,眼泪却干枯,裴行阙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被换个地方安置,日子过得稍微好了一些,只是依旧一无所有、倍受欺凌。 梁行谨那一刀万幸没有伤及他心窍,只是刺伤肺腑,他高烧又流血,但还是捡回一条命。逐渐清醒、可以下床走动的时候已经快到夏天,万事万物都复苏,冬日已经是太久远的事情——只有裴行阙,他一直留在那个冬日里,走不出来。 十一年久。 他静默回忆完这个故事,落到唇边,向梁和滟讲的,却是:“也不是什么大事情,就这样而已。” 梁和滟唇张一张,似乎是在想该怎么安慰他,其实不用这么为难,他晓得她不会哄人,不会讲太柔软的话,他摇头:“而且,早已经过去了。” 他们寂寂无声地走向停在宫门外的马车,这一程宫道长得望不见头,像他要在这周地生活的日子一样,望不见头。 他偏头,看微皱着眉,认真走路的梁和滟,只觉得那一处旧伤瘢痕略有松解,仿佛露一道缝隙,容春风吹进去。 哪怕还料峭正寒。 若是和她在一起,似乎这漫长日子,也没有那么难捱。 他微微仰头,略笑起来,装回从前若无其事的样子,却猝不及防的,看见了梁和滟回头,很认真地看着他,打量他胸口被刺中的位置:“你总咳得这么厉害,是还未好全,伤口还在疼吗?” 漫长的宫道走到尽头,没了两边高墙的阻拦,春光无遮无拦地洒在两个人身上,荡涤过凛冽寒风。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16节 裴行阙靠着车,撑头慢慢笑了笑,笑到最后,有点发苦,他想说是经年沉疴,想说真的不算什么了,但讲不出来,她话问得认真,是真的在关心他伤口疼不疼,没什么引申的意思。 但他太缺少这样的问候,平日里可以逆来顺受,从容至极,但被人真真切切问,那道伤痕是不是还在疼的时候,还是会心口酸软得讲不出话。 是在疼的。 他伸手,扶梁和滟上车:“冬日天寒的时候,还会疼。” 只是,他笑:“县主,春日里了。” 第20章 使臣并没留在这里太久,和裴行阙也就见了那一次面,此外,让身边人登门了一次,送贺他新婚的礼。 梁和滟一一看过,无外乎是人参、鹿茸之类的几样补品,讲是给裴行阙补身体用的。 再有两三副金玉头面,说是给梁和滟的。 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真金白银实打实的东西,看起来置办得也不够用心,分量倒是够,但许多东西,不是只讲分量的。 梁和滟掂一掂那花纹雕得粗糙的头面,想,有人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有人千里迢迢,送来这样一堆东西,全是虚情假意。 不过,若是变卖了,大约也可以换些银钱。 但这毕竟是送他们两个的礼,她先问了裴行阙:“侯爷是要留着,还是?” “这些东西,若放库房,大约也要霉坏了。我父皇母后赏的,没有什么顾忌,县主若有门路,不妨卖了,换一些银钱,修缮侯府——毕竟这里是我们久居之所。” 梁和滟点头:“到时候我会做了账本,给侯爷看各项支出的。” “不用这么麻烦的。” 裴行阙无可奈何地笑,叹口气,支起身子,跟她讲起最近修缮府里的进度。 出了正月,梁和滟原本打算的修缮事务就开始动工,她要忙食肆的生意,侯府里的事情就交给裴行阙,由他监督着泥瓦匠们,不要偷懒耍滑、偷工减料,或是故意磨蹭,拖延工期。 “书房还有两三天就粉刷好,窗户门扇也都加固,等气味儿散去,我就能搬回去住。” 梁和滟点头说好,又大体算着进账:“侯爷和我俸禄有限,许多锦上添花的摆设装饰,都不着急,先把日常居住的地方修缮好,房子是要长久住的,这个不能省,一定要好好弄。等下个月的俸禄下来,再添一张好些的床,和一些被褥铺盖,就算是收拾出一个能住人的地方了。” 顿一顿,她问:“侯爷去过府里的藏书阁吗?” 因为要修缮侯府,梁和滟日前逛过一遍府上,看了一圈,大约了解了这里的一草一木,地方不算大也不算小,住他们几个人足够,若是到时候收拾好,一切井然有序,那把阿娘接来,也绰绰有余。 “…去过。” 裴行阙抬了抬眼皮,慢慢答话。 “我前两日扫了一眼,藏书颇多,但大多都受潮损毁了,不晓得有没有孤本一类,若一起坏在里面,倒是可惜,想挑个日子,整理整理。” 她边讲话边拨算盘珠子,一心两用,很利落:“侯爷要不要与我一起看看?我想着,若真是坏的不能用,那就该扔的扔掉,不要留着占地方,只是担心有侯爷旧物件,想侯爷和我一起。” 这事情就这么说定。 梁和滟是想到什么就要去做的性格,因此并没有耽误很久,到第二天就和裴行阙一起推开了藏书阁的门。 这天是个好日头,外头摆好了晾书的台子,若有什么值得留下的,就挑拣出来,拿出去晒一晒,去霉气。 原主人看书多且杂,各类都有,摆放也乱——游记旁边挨着《天工开物》,再往那,梁和滟没听过那书名字,抽出来,问一边裴行阙:“《温香集》,侯爷听过这名字吗?是话本子?” “未曾,是诗集吗?这名字,好奇怪……” 裴行阙原本站在好远的地方,原本摇着头在回忆,忽然一愣,啊了一声,快步过来:“那是……” 梁和滟掀开,看了眼,眉头皱起。 裴行阙的手已经搭在书页上,没来得及拦住她掀开,两个人的手一起停在一页晕了颜色的避火图上,上面的人物画得拙劣,身形也走样,说不上香艳,但足够叫人尴尬。 梁和滟捏着书,抬头看裴行阙,后者耳根滚烫,手仓促收回去,咳一声:“我才搬来这里的时候,想着四处看一看,结果略一翻,就翻到许多本这样的书,从此,再没来过。” “嗯。” 梁和滟似笑非笑,胡乱翻着:“这书还是龙鳞装1的书籍,当初购入,大约也价值不菲,只可惜糟坏了,不然,转手卖出去,也不错。” 她神色从容,对着那一本子风花雪月事讲得毫不脸红,抬头看见裴行阙神色,歪歪头,终于忍不住笑了。 “侯爷知道那喜帕上不止会有血,就是从这上面来的?” 她绕过去,看裴行阙红脸的样子:“侯爷婚前,没有看过避火图吗?” 裴行阙咳得厉害,偏过头,不看她。 正说着,芳郊来叩门:“娘子,宫里来人了。” 梁和滟脸上笑意收起,宫里来人,做什么? 裴行阙也站直身子,看过去。 “来的谁?” “是太医署的,说是…来给侯爷和县主送药。” 送药,送什么药? 梁和滟放下手里书,和裴行阙一起出去,两个人身上还沾点埃尘,掸过后才进屋,就看见一个太医装束的,带着两个内侍,坐在屋里,正皱着眉喝茶。 “太医好,不知道来我府上,做什么?” 梁和滟瞥一眼他们神色,懒得多应付,伸手倒了一盏茶,站着喝了,慢吞吞问。 那太医站起来,跟他们行礼:“太子殿下说,上次叫人看过侯爷的脉象,吩咐人给开了方子,补一补身体。又怕侯爷讳疾忌医,不肯喝药,所以派了两位中贵人来,监督侯爷把药喝了——是煎好带过来的。” 略一顿,他指指另一个食盒:“那是县主的,殿下说,要补就一起补,怕…怕侯爷补过了,县主跟不上。” 梁和滟看得懂避火图,又混迹过市井间,自然听得懂这话里的意思,她冷下脸色:“我身体尚可,本不需进补,且这药也不是给我把过脉才开的,若和我体质相冲突,喝了反倒不好,算了罢。” 太医身后的内侍轻笑一声:“瞧县主说得,咱们殿下既然吩咐太医署给开了药材,那必然就是斟酌过的,都是些温补药材,什么人都能喝,而且,咱们这不是带着太医一起来了吗?此刻正好把了脉,看看县主能不能喝这药。” 另一个内侍也笑着帮腔:“可不是?县主平日里,看得也无外乎一些市井郎中,找太医看病的机会少见,可别错过了才是。” “县主身体康健,不用喝这些东西的,我独自喝就是了。” 裴行阙轻咳一声,推了椅子给梁和滟坐下,自己抬手,要接过那药碗,梁和滟抓住他手,伸手摸了下那药碗:“殿下原本是好心,但这药由几位熬好了送来,一路风尘仆仆的,早已经凉了。侯爷身体一向不好,怎么好喝凉的,到时候喝了再病一遭,岂不是反而辜负了太子要给侯爷补身体的本心?若再拿去热一遍,药效怕是会变,也不合适,还是不喝了。” 她态度很坚决,紧抓着裴行阙的手腕,不放开。 她不是很咄咄逼人的语气,只是寡淡一张脸,微微皱眉,眼上抬,冷冷看着那碗端在她手边的药。 叫人不敢轻易冒犯。 裴行阙也很配合,侧过肩膀,重重咳起来,他肤色冷白,此刻抵着唇,咳起来,脸上很快显出剧烈咳嗽后的红晕,整个人微微蹙着眉,半笑着:“县主讲得也是,若太医方便,写了方子来,我们自己熬,也不劳烦诸位中贵人了。” 这三个人倒也不敢真的灌药给他们,互相对视一眼,还是最先开口的那个内侍嘻嘻笑着讲话:“县主这话说得也是,不过呢,殿下也吩咐了,这药左右也是给女人滋补身子的,县主若不喝,就叫我们给您母亲送去,也是一样的。” 梁和滟脸色一变,下颌紧绷,瞥过那内侍得意的脸。 “母亲如今身体微恙,时不时还服着药,这药虽好,只怕药性相克,喝了也不合适,还是我喝罢。” 裴行阙按住梁和滟的抓着他手腕的手,轻轻拍了拍,语气温和,缓缓抬手,要去接那药。 他端过,梁和滟也站起来,抬手,接过那药,要饮尽,只是才喝了一口,就被裴行阙反握住她手腕。 牢牢地,不许再动。 梁和滟从不晓得,裴行阙看着这样病弱,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他手里那药抬手就喝下,一饮而尽,没半分停滞,在场人都没来得及阻拦,他喝过,偏头,若无其事看梁和滟,笑:“我看县主喝药的样子,还以为不苦,原来这么苦,等人拿来了蜜饯再喝吧。” 喝过了,他把药碗扔到桌上:“好了,去复命罢,县主那碗,稍候再喝——我已经喝了,县主本就是陪着我一起调养,不会不喝,只是她怕苦,要慢慢喝。” 那内侍还要讲话,梁和滟已经冷眼瞪过去:“怎么,也要看着我这么喝下去,才肯走,你们这是送药,还是灌药?还是中贵人不信这药苦,自己要尝一尝?” 那三个人互相看了看,也没再讲什么,把那碗放下,离开了。 前者才出门,裴行阙就抓了痰盂来,抓着梁和滟:“县主把那东西吐一吐,看看能不能吐出来……” 又叫芳郊和绿芽,去请郎中,梁和滟把痰盂推过去,叫他先。裴行阙推搡不过她,转过身,袖子遮挡,不叫她看见。 他摆手,嗓音发哑:“使臣才走,就下毒害我,足够把他推风口浪尖。太子不会这样做的,县主不必担忧,我喝了,至多难受一阵,不会出人命的。” 梁和滟不晓得说什么好,抓住他手腕,摸脉搏,跳得稳健有力,只是,那手腕在她指尖缓缓滚烫起来。 她觉得自己也有些热,但没有热得那么厉害,起起伏伏的,仿佛小腹烧起一团若有若无的火。 郎中很快被请来,把了脉,一时也没看出什么问题来,那药也没留下药渣,也不好看究竟是什么,只留下了两粒救急的药丸子,说若有事,夜间寻不到人的时候,先吃下。 至于梁和滟还没喝完的那碗,则倒了一半,叫他拿回去查看。 一番折腾,天色渐晚,两个人劳累一天,都累了,吃过晚膳,躺在屋里歇着了。 只是躺久了,两个人都有点不太对劲。 裴行阙辗转反侧,坐卧难安,难得有些不太安静,梁和滟好一些,却也沥沥一身汗,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只觉得身边的裴行阙才是清凉的所在,不受控制地想要靠近他。 她想了想那药,明白过来里面是什么东西,伸手,按住裴行阙肩膀,叫他面对自己:“侯爷还好吗?” 他不太好,眸光很不清明,汗湿的手指慢慢抬起,握住她手腕:“县主,我觉得我有些…不太好。” 指尖滚烫,嗓音沙哑。 他头后仰着,靠在床上,低低在喘。 梁和滟扯了扯领口,皱起眉头,她神智很清明,身体却不太受控制,低下头去,试探着,落下一个吻,在他唇边。 裴行阙轻轻一颤,愣怔着,瞪一双眼看她,握她手腕的手指收紧,嗓音哑得更厉害,低低的:“县主……” “侯爷会吗?” “什么?” 梁和滟深吸一口气,盯着他:“今日白天,你不是才看过避火图吗?” 第21章 夜色深沉,东宫里一片静寂。 梁行谨披着外裳,从里间出来,伸手拿湿帕子,擦脸上的脂粉痕迹。 他低笑,手又绕上那一串佛珠,一颗颗,细数着,抬眼看屋里候着的内侍:“那药送去了,喝了吗?”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17节 “侯爷喝了,县主才饮一口,被定北侯拦下了,说那药太苦,要稍后喝。” 定北侯府里趾高气昂的内侍此刻讷讷低头应诺,态度谄媚至极。 “被裴行阙拦下了?这两个人还真像小姑姑讲得,情谊甚笃么?真是如此,咱们也不知是从何而起的。” 梁行谨冷笑,神色阴戾:“不过,既然喝了那药,那有他们好受的。” 他捻过一粒佛珠,翻开桌上密折,:“若楚国细作传来的消息属实…梁和滟倘若能有定北侯的孩子,到时候拿捏在手里,实在是莫大助益。” 屋外月如钩,冷清锋利如梁和滟眉弯。 乌浓的眉挑起,她手臂撑着,低头,看裴行阙。 那大夫给的药丸子吃过了,好苦好大一粒,费力咽下,黏着上膛,哽着喉咙的苦涩慢慢在唇齿间化开,一直苦到五脏六腑,却于事无补,半点作用也无。 春风冷清时节,梁和滟热得烦躁。 他喝了太多补汤,神情远比梁和滟昏沉,此刻视线深邃,注视她,唇抿紧。他伸手,扯下她发簪,她鬓发垂落,委于肩头。 乌云堆肩,眉眼明亮。 她美得冷清到刺人,此刻眉弯柔和,皎然若月。 裴行阙不敢仰头去看,把那簪子握在手里,刺着掌心。 “县主,别……” 他手心被刺破,血珠滚落,沿着清瘦腕骨,一路滑入衣袖。明明气息乱透,还要讲话,仰着头,看她:“这样的事情,你别勉强。” 梁和滟打量一眼自己,只觉得此情此景,怎么也不算勉强——他们现在的样子,倒是更像他被勉强。 “我没有勉强。” 梁和滟摇头,看着他:“你觉得很勉强吗?” 她此刻思绪乱成一团,扯不出一条线来,她胡乱地想,裴行阙对外头纷扰的流言蜚语面不改色,是真的不在意,还是这事情就是真的? “你若……” 话没有来得及讲完,裴行阙一只手按着她后脑,把那里的头发都揉乱,往下压,唇抵住。 气息错乱。 梁和滟也不再说话,她从来不是絮叨的性子,与他也没多少浓情蜜意的话可以讲。 于是低头,不带什么感情地单调亲吻,她想白天看过的书,回忆潦草掠过的几页图画里的样子。那图画得太不细致,她也只是走马观花,于是不免生涩,牙齿磕到唇,裴行阙吃痛,乌亮的眼沉下去。 “县主——” 他叫她。 梁和滟不说话,只皱眉,看他被磕破的唇上流出的一点血珠,手指压下,擦去,然后又低头,这次试着力气柔和一些,轻轻地亲一下他。 帷幔摇曳,衣服堆委地上,静谧无声。 门窗不晓得关的好不好,但此刻也顾及不上,有风吹窗户,簌簌的声音,梁和滟抬头,秾艳神色间,她一双眼清凌如冰雪。 没有人来惊扰,只是一阵穿堂的春风。 屋里的烛火不及吹灭,灯花爆开,有点响亮的一声,但裴行阙没听见,入耳是他自己和梁和滟的呼吸声,起起伏伏,浪潮汹涌。 她鬓发垂下,落在他手背,很痒。 隔上一千多个日夜,他曾在雪地里仰望神明一样地抬头,注视她身影,虔诚至极。 那时候他心里落满白雪,皑皑清净,从没想过会到今天,会和她这样。 他自觉污秽,连她衣摆也不配沾染。 于是握紧她簪子,借着掌心的刺痛维持一点神智,不叫自己的清明理智濒于崩溃。 那碗所谓补药仿佛一星火,烧烬他神智,然而废墟灰烬之后,经年淤血之外,他还是把梁和滟守在他心尖,大雪飘零,她干干净净立在那里,皱眉与他对视。 裴行阙低声,第一次当着她,叫她小名:“滟滟……” 然而声音还是压得很低,低到仿佛只是一声吐息呓语,轻而易举被那灯花爆开的声音压过去,梁和滟的手压在腰间,在解那一处系扣,她有些忙碌,忙碌到无暇听他叫了自己什么。 “真的不会?” 鼻息吹拂,梁和滟脸烧红,额间有汗,手指抓住他肩膀,撑扶着:“要我教你?” 她的脸很红,云霞一样晕染开,扫过眼尾,没入两鬓,沿着堆乱的发髻散开,垂到肩头,扫在他手背与脸颊,她伸手,摸一摸,抬起头,和他眼注视:“这样可以了罢?” 裴行阙不讲话,他脸很红,唇色因为抿得太久而发白,隐忍着。不能开口,开口就会失控,像有岩浆要喷涌,松开紧咬的唇就会抑制不住那滚烫灼热。 然后在她手指落下、轻握的时候,他失声。 “滟滟——” 他的头发汗湿了,有几缕掠过额头,横过乌沉的眼,贴着脸颊,他第一次这样声调高昂地唤她这个名字,第一次叫他唤她的声音落入她耳中。 仿佛他从前那些卑微企及她的心思都被撞见,他狼狈不堪。 梁和滟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抬了抬眉头,有些讶异,讶异于从他话里听到这个称呼——他们之间,哪怕已经亲近至此,似乎也还是生疏的,生疏到没有所谓“夫君、夫人”的称呼,只有潦草客套的侯爷与县主。 直到此刻,那些称呼、名头,都随那火,烧尽了。 裴行阙握住她手,抓着,不许她再碰什么。 原本紧握着的那枚簪子不得不放心,那是一支珍珠簪,从他掌心滑落的时候,簪尾还带着一点血痕,那痕迹顺着他掌心的伤口蜿蜒向上,依旧有血珠断续流出。 “当啷——” 簪子落地,镶嵌的珍珠似乎是松动了,裴行阙还想着要道歉:“…我再给你买一支新的。” 周地多临海,宜养蚌类,比之楚国还是采珠人下海采珠,此间已经有专门养蚌之所,把适合大小的蚌类撬开,放石子砂砾进去,数年养护,最后分开蚌壳,开出一粒粒鲜明闪烁、大小不一的珍珠。 女孩子的首饰也因此多以珍珠为主,梁和滟也不例外——珍珠首饰较之玉石金银一类,价格不昂贵,样子也多。且她不喜欢戴许多累赘的东西,平日里素装简行,因此只鬓间耳畔,几个不算太圆润的珍珠做装饰,光泽也不足够明亮,黯淡着,并不是太名贵的东西。 恰如他适才摔落的那一支簪子。 裴行阙抬手,把她鬓边耳畔没来得及摘的首饰都除去了,摸索着,分开蚌壳,找到她深藏的另一粒珠。 晶亮。 他不晓得那是做什么的,就像他不晓得姑娘们发间的首饰都有哪些,不了解那些华贵的珠子都是怎样的价值,该如何分类。他仰头,轻拨蚌珠,那珠在他指尖轻动,他喉结也滑动,眼神沉着,看梁和滟,低声:“这是什么?” “滟滟——” 他又唤一声,依旧是低低的调子,小心翼翼,试探着,梁和滟此刻顾不得计较称呼,她手臂撑着大半身体的重量,摇摇欲坠,支不住,听裴行阙嗓音沙哑,微低:“教一教我。” 他的确不会,珠宝玉石的分类冗杂,许多门类花样,有些珍贵异常,手指抚摩上去都担心会损伤,裴行阙小心翼翼,看梁和滟。 “是这样吗?” 梁和滟也不晓得,她从来不喜欢在这些事情上费心,食肆里的事情已经足够她烦扰,阿娘也没有来得及仔细教她,她手撑着裴行阙肩膀,凭着书上看来的一点印象和此刻的感受,微微蹙眉:“也许…是吧。” “然后呢,要怎样?” 裴行阙这十几年来活得并不很好,指节指腹都有茧子,摩挲的时候,会落下红痕,他捏那珠子,小心翼翼抚摸。 另一只手拍她脊背,梁和滟清瘦,隔着皮,可以轻松地摸到突起的脊骨,一节一节。 人的第七节 颈椎鲜明,低下头的时候,会凸起来,轻易就能摸到。 裴行阙数梁和滟脊骨,一节节,数到最突出的那一节,手指拉着系带,扯开。 那药叫他不止沉溺当下,他昏昏沉沉,回想起很多件往事。 楚国少樱桃,皇室园林里所种多些,但这样的果子精贵,每年只几篓之数,且熟得最早,所谓“初春第一果”1,于是更稀罕,因此得先留足前朝赐宴之数,剩下的才分赏后宫。 这样稀奇的果子,吃法也要精致,才能相衬。 “蔗浆自透银杯冷,朱实相辉玉碗红。” 于是浇上甜腻的酥酪,洁白的酪衬着樱桃的红,盛在剔透的琉璃碗里,给人尝。这样的赏赐每年都有,裴行阙他母后得宠,总能分到最多的樱桃。只是虽然比起旁人来是最多,但细数起来,也还是少。 少到幼弟一个人吃都不足,不够再分一颗给他——母亲教他要让着弟弟,于是裴行阙永远只有看着的份。 直到此刻,他仰头,吃近在眼前的樱桃酥酪。 属于他的。 不必再分给旁人。 第22章 绿芽侍奉梁和滟许多年,晓得她的习惯秉性——她早些年其实不算太勤勉,贪睡晚起是常有的事情。但自从四皇子去世,从前那个会搂着被子,闷声询问夫人自己能否再多睡一刻钟的小娘子就没了影踪。 她仿佛一下子抽条长大,绿芽无论醒得有多早,总能看见那个灯火下坐着,半垂眼算账的娘子。 如此,春去冬来,许多年岁。 直到今天,难得破例。 这么些年来,娘子还是第一次起这么晚。 绿芽站门口,听了听里面动静,很安静。她又想起昨夜,她和芳郊不小心听到的动静,觉得自家娘子大约还没醒。 她揉着太阳穴,看厨娘们面露难色地注视她,她想了想,摆一摆手:“热一热,午膳的时候再吃吧。” 窗外,几只鸟雀穿梭柳间,莺语间关。 春光正好,日光明媚,梁和滟抬手慢条斯理揉着肩膀,抬起眼。 她头还是晕,昏昏沉沉的,撑着起身,一手撩开帘子,想叫绿芽或芳郊,结果一抬头,看见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裴行阙未穿上衣,坦露着脊背,站在不远处。 他肤色冷白,脊背舒展,肌肉线条流畅漂亮,因为鞭笞而留下的浅淡疤痕上,错落着几道长长的挠痕。 此刻正弯腰,捡扔得满地的衣裳。 腰背的肌肉绷紧,显出劲瘦有力的弧度,梁和滟眯眼,细看了,见他腰后也有一道指痕。 也是她挠的。 梁和滟看着裴行阙一件一件把衣服捡起的样子——从她的寝衣到贴身小衣,一件件,掸去灰尘,细心收叠。 收拾片刻,他忽而抬手按住唇,走得离她更远了些,压抑着轻咳出声。 仿佛怕惊扰她眠寝。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18节 她轻咳:“侯爷。” 被子压在腋下,遮过胸口,却掩不住被吮/吻到充血的锁骨,略调整的时候,还瞧得见下面错乱的痕迹,拥云堆雪,齿痕半露。 裴行阙回头,看她。 他上半身还没来得及披衣服,大约也是才起不久,此刻看见她样子,原本的轻咳骤重,掩着唇,止不住地咳,再侧回脸的时候,耳廓红透。 梁和滟掩唇打哈欠,嗓音有点发瓮,她轻轻地问:“侯爷昨夜是怎么…办的,还好吗?” “冷水里泡过一遭,便没事了。” 梁和滟无奈,想他因为书房吹过两宿冷风,三朝回门时候,高烧到昏过去的事情:“当真不必…讲究这么许多的,侯爷不怕又高热吗?” 裴行阙不答,只是垂着眼,寡淡地笑:“我没有事的——县主怎么样了?要喝一点水吗?” 他放下手里衣服,倒一盏茶,转身走过来。 凑近了,梁和滟仰头,看着他。 他正披衣,侧身的时候,胸口脖颈,落着一点深深带血的牙印,是她牙尖嘴利。 梁和滟撑着下巴,想起一些破碎的片段。 裴行阙的手指很漂亮,骨节修长,白皙干净,指甲修得圆润整齐,唯一的瑕疵大约是冻疮与茧子,慢条斯理抚摩的时候,会留下淡淡的痕迹。 她指根按在自己大腿内侧。 那里被摩挲出一片红痕。 裴行阙拢好领口,半蹲床边,仰脸看她。 定北侯肤色冷白,喉结上一点深深痕迹,梁和滟捡起一点昨夜破碎的回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 是昨夜里留下的。 他们笨拙亲吻,梁和滟手撑在他脸颊旁,看他脸抬起,脖颈舒展,喉结滑动的样子。 定北侯容色出众,京中的世家子,无有出其右者,哪怕他病弱瘦削,眉头低时,也冷清昳丽之至。 更莫提彼时情境。 她看得皱眉,低头,咬住,毫不留情。 而裴行阙动作一滞。 梁和滟仿佛尝出一点血的滋味,听他吃痛,轻嘶。 但不晓得因为哪里的痛,梁和滟后来才发觉,自己一直捏着他头发,在抑制不住情绪的时候,毫不留情地扯拽,以至于两个人的发丝都纠缠在一起,扯不开。 他手按着她腰,手上还有被珠簪刺破的血迹。 梁和滟皮肤白净,被他手心的血染污了。 他低头,把蹭她身上的血吻去,梁和滟躺在床上,腿弯起,失力地踩着,恍惚间,听他嗓音沙哑:“你此刻又不喜欢我,不必做这么多的——要纾解…都一样的。” 梁和滟不晓得他为什么总在意这些,她虽然没把裴行阙看作夫君,但许多事情,似乎就是夫妻之间合该做的,她不在意、无所谓,从前不做,是因为没必要,如今箭在弦上,那似乎就没什么好推拒的。 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更何况,她虽然不喜欢他,但,至少也不讨厌。 若真能快活,那也很好。 但他已逞口舌之利。 梁和滟想起幼时,那时候父亲还在,他食户削尽,只靠俸禄,在宫里人情往来、各项交际又花钱如流水,攒不下给阿娘买珠宝首饰的余钱,于是买了蚌,和她一起开珍珠,想亲手为母亲做支珠簪。 她担忧弄坏里面深藏的珠子,于是小心翼翼分开蚌壳,拨开蚌肉,直到露出那颗明灿的珠子。 然后小心翼翼地捧出来,不敢太用力气,仿佛担忧弄伤那璀璨珠光一样,小心翼翼地拨弄出来,捏住,凑近了,仔细地看,仔细地打量。像此刻的裴行阙——他埋首,唇舌柔软,手指压在她腿上,像分蚌壳,他细心耐心之至,只吐息滚烫又慌乱。 直至…春潮带雨,晚来急。 梁和滟回想起许多细节,她皱眉,把那些荒唐的回忆压下,看向床边裴行阙,与他对视,没来由的,想起昨夜昏沉半醒之际,那一声慌乱又缱绻的“滟滟”来。 她抬手:“侯爷的手怎么样?给我看看。” 他沉默一下,摊开手。 伤口还没包扎,但已经不再流血了,干涸的血迹被清洗过去,那尖锐簪尾留下的伤痕就袒露无疑,他把自己掌心刺破了许多处,连心的十指上伤痕遍布,被她捧住手指的时候,他指尖轻颤。 梁和滟抬头,看他神色:“是弄疼你了吗?” “没有,不疼。” 他语气轻飘:“我听人讲,有用三棱针点刺各处穴位放血1,用来清体内热毒、降火气的,昨夜里,流出的那些血,大约也类似于这个道理罢。” “医者的针干净,我那发簪,日日戴在头上,又随处乱放,你也舍得往血肉里刺?” “也是…干净的。” 裴行阙语气轻飘,屈了屈手指:“真的没事的,尽皆是一点小伤而已。” 他这么讲,梁和滟无话可说,抬眼看他好久,他神色平常,注视她时候,总带着笑,有点冷清萧瑟,眸光亮极。 她看着,就不晓得讲什么了,于是摇摇头:“劳烦侯爷给我拿衣服。” 她身上不难受,但药劲儿上来,还是睡得昏沉,那一片狼藉是怎样收拾的,实在记不清楚了。 她只记得裴行阙似乎把她抱起来过,一边低声跟她断续讲话,一边在她身下铺了干净的被褥。 讲了什么,也不记得。 裴行阙已经把衣服拿了回来,他仔细,拿来的都叠得整整齐齐,按照穿脱的顺序放着,递给她,然后转身,绕去屏风外面。 梁和滟抬了抬手臂,有点酸软,伸开手指,还攥着几根裴行阙的发丝。 她昨夜扯他头发扯得,实在太用力了些。 梁和滟有点愧疚地穿好衣服,散着头发踱出去,叫绿芽和芳郊。 她揉着额头,看镜子里脖颈、锁骨上的痕迹,想着,这样的事情,还是能少一次是上一次,只是太子叫人送来的那所谓“补药”…… “侯爷。” 她偏头,想找裴行阙,不提防他正站她身边,身形修长,穿了衣服后显出一点羸弱的气质,正微微低头,看镜子里的她,唇抿起——那上面有被她牙齿磕出来的伤口。 他生得好看,胡乱穿件衣服、梳个头发也好看,容色冷清,神情温和。 只是从耳廓一直红到耳垂,仿佛火在烧。 梁和滟瞥一眼,语气很正经:“那内侍的意思,听着那补药送一次是不会完的,但总这样下去,怕是不行的,得想个法子……” 她话一顿,伸手,指一指裴行阙领口:“侯爷…你把你衣领往上拉一拉。” 领口半遮半掩处,有她一记深深吻痕。 裴行阙偏过脸,似乎是笑了一声,他眼没去看,只手搭在颈间,拨自己领口,指尖落在喉结上,遮掩着那里颜色更深的痕迹。 “县主继续讲。” 梁和滟咳一声,重回正题:“得想个法子,绝了这汤药。”她看着他那伤痕遍布的手,“侯爷的手,也经不起这一次次折腾的。” 裴行阙点头,没驳斥她意思,梁和滟揉着额头,想更深的事,想太子赏那所谓补药的意图。 她盘算了下自己的身份境况,又抬头,看裴行阙:“有件事情,我想不明白,你我圆房与否,干宫里什么事,怎么他们这么上心?” 裴行阙也皱眉摇头:“就中缘由,我也不晓得。” 只是,他笑了笑:“太子是一贯爱看我失态的。” 梁和滟看他神色,不似作伪,叹口气,先不想这事情。 恰好昨日那大夫来了,芳郊和绿芽来请,两个人也就一前一后出去,芳郊跟在梁和滟身边,低声:“娘子,要为您准备避子汤或是消肿膏药之类的么……” 梁和滟眼皮一跳,眉头也一挑,晓得她误会了什么。 只是…… 她抬眼,看了看府里洒扫的人,想了想,语气平淡地吩咐:“准备些吧。” 第23章 请个府医在,花销实在太高,且也没什么太大用处,定北侯府供不起,但昨日请来的那位大夫,也算是裴行阙惯用的医者——他这些年三灾两病的,短不了求医问药。 看来看去,也就看熟了。 只是虽然熟了,亲近是说不上的,不过是讲话随意点,偶尔添一些还算温情的关怀,裴行阙看诊的时候,也时常请他来——毕竟裴行阙的身份在这里,没几个人想招惹上他,以至于叫自己惹了哪个大人物不痛快,被砸了摊子、坏了生意。 裴行阙在这里,这么些年,也都是这么过来的。 没有什么人会和他亲近,旁人对他,都是避之不及。他没有朋友,没有亲人,连一个会温声关心他几句话的都没有,最体贴温煦的,也许只有梁和滟皱眉讲出的那一句,你习惯了,可还是会冷。 也就只有梁和滟。 裴行阙坐在屋里,偏头,看梁和滟饮茶。 他不直视,只微微偏头,用余光掠过她,看她样子,小心翼翼瞥过这一眼后,便暂时满足,把视线收回,注视着手里茶盏,静静的,不讲话。 梁和滟也不说话,她不是会主动起话题和人闲聊的性子,安安静静的时候也不觉得尴尬,垂着眼,思虑着些什么。 两个人坐过片刻,大夫就拎着药箱进来。 他对裴行阙身体状况清楚,进来就叹气:“侯爷的底子在那里,实在不宜多补的,怎么好好的,会喝这样虎狼的药?” 他话没说完,就看见裴行阙拉得高高的领口处,欲盖弥彰地遮掩着那一处吻痕,他动作滞了片刻,不晓得是想起来什么,沉吟了沉吟,又看一眼一边的梁和滟。 梁和滟喝口水,抬眼对上他视线:“您昨天拿了那药回去,不知道那药怎样,有哪里不好?” 大夫摇头叹气:“哎,全是大补之药,又入了鹿血一类,喝过后,浑身发热,情动难抑。侯爷和县主年轻力健的,还是不要喝这些东西为好。看着喝了是厉害许多,但其实都是透支自己的精血去补自己,伤得都是根本。若长久喝下去,到不了而立之年,只怕底子就要虚耗空了。” 梁和滟垂眸,看那半碗补药。 放了一夜,已经凉透了,颜色变得更深重,浓稠深黑,挂在碗缘上,像是干涸了的污血。 想好好活着,竟然这样难,时时有冷刀暗箭,哪怕送来所谓补药,背后也是一把夺命的刀。 “…不是有意喝的。” 梁和滟叹口气,解释,看向裴行阙。 他听了全程,却还神色从容,淡笑着坐那里,眼皮不抬,只静静喝茶,对那句虚耗空身子的断言不为所动。察觉到她视线,才抬头看过来,想起什么:“县主昨日喝了一口,碍事吗,劳您为她把一把脉,看看需不需要开些药。”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19节 他解释:“叫县主误打误撞跟我一起喝了这药,实在是我不好。” 大夫铺好用具,请梁和滟伸手,梁和滟叹口气,伸出手腕去。 两息之后,那大夫摇摇头:“县主身体康健,只喝一口,影响不大,喝点清凉的汤药,祛了热毒就好。”顿一顿,他补充,“用针点刺放血也成,就是可能疼一些。” 梁和滟此刻听不得这个,摇摇头:“我喝药罢,劳烦您给我开一帖。” 那大夫也没多话,斟酌着药方,想到几味药就回头嘱咐带着的小药童一句。 “我们府里近来多了些药材,稍后也请您去看看,里面有无药方里可用的。”梁和滟说着,抬了抬手,“我不打紧,慢慢来,您先给侯爷看看。” 大夫也早有这意思,拎着东西过去,叫裴行阙伸手腕,裴侯爷略一愣,还是抬手,把手摊开放在了那上面,指节不情不愿地分开,露出满手伤痕。 梁和滟看一眼,偏过头去,下意识抬手摸自己头上珠簪。没摸到——那簪子昨夜被摔松了珠饰,大约也不能戴了。 “…侯爷这是?” 大夫皱了眉头,没把手搭上去,先托着裴行阙的手,打量了打量。 裴行阙咳一声,嗓音低低的:“…放些血,祛一祛热毒。” 端详着他伤口的大夫抬眼,又看了看梁和滟,显然没信这话:“依着常理讲,放血是不时兴从手掌心里放的,侯爷下次还是别刺这里了。且掌心敏感,扎这样深、这么多,总该是痛的。” 裴行阙屈了屈指节,仿佛有些不自在:“还好,不怎么痛。” 梁和滟隐隐约约晓得这个话是讲给自己的,不知道该怎么讲,低着头,没说话。 大夫叹着气,伸手找那个小药童要金疮药:“我为您包扎一下罢。虽则如今春日和暖,但也还是要多注意一些的。” 他数着这伤口的禁忌,无外乎是少吃油腻腥辣、不要沾水之类,梁和滟过了遍耳朵,上了点心,然后就看着那大夫把上裴行阙脉,指腹抵在他手腕上,微抬轻按,沉吟着。 芳郊和绿芽在一边,估摸着数钱算医药费。 梁和滟心里则打算着如何推拒那补药,她抬眼,看裴行阙,忽而神情微动,想起两个人新婚后的第二日,入宫谢恩的时候,裴行阙为了在梁韶光那里给她解围,一连串咳嗽、脸色苍白的样子。 她心里有了个大体的主意,那大夫也给裴行阙摸过了脉,叹口气:“侯爷身子倒还好,只是热毒太过,摸着心火颇旺,不宜过补,该引出些热气来才好——只是这手这样子,实在不好再点刺放血来治了,不然,只怕失血太多,气血虚空,我也一样开了药方吧。叫人煎着喝了,一日一副,喝个一旬才好。” 梁和滟点头答应了,叫人数了钱,客客气气把人送去看药材了。 等那大夫出去,梁和滟看向裴行阙:“这药是当真不能喝了。” 若是只有那一样作用,也还好说,只是既然有损身体,那就决计不能再这么逆来顺受了。 裴行阙低头:“太子送来的是好药,只是我体质虚弱,实在容易虚不受补,喝了这药,频出虚汗,还不思饮食,长久下去,反而会误了他美意。” 他叹口气,慢慢讲:“县主喝那药,原是因为我,若我喝不得了,县主也就不必再喝了。” 梁和滟听出他和自己想的是一样的意思,也是要装病推拒那药,只是:“梁行谨若遣太医来医治……” 裴行阙放下手里的茶,对她慢慢笑了笑:“我本就体弱多病,浑身都是症结,太医来,正好对症下药,为我医治——无碍的。” 这意思,他不是要装病,而是准备真的病一遭。 手指轻触桌子,梁和滟看向他被囫囵包扎的手:“…侯爷的身体,几番折腾,怕要撑不住的。” 他倾身,看着梁和滟,讲出那句说了无数次的话来。 “没事的,县主,我习惯了。” 第24章 梁和滟动了动嘴唇,没想出什么漂漂亮亮的场面话,最后微微弯腰,讲一句:“侯爷辛苦了。” 裴行阙偏过头来,对她笑了笑。 脖颈间那一点印记醒目。 梁和滟皱眉看了看,没讲话,视线匆匆掠过,端起水,喝一口,又觉口干舌燥——她疑心是那药的热毒还没解。 绿芽很快回来,讲那大夫指了几味能用的药材,又说:“先生说,有几味药材他那里恰好缺了,问能否卖给他,出的价格很合理。” 梁和滟指微屈,裴行阙则抬了抬头。 他们本就准备把那批药材变卖,大夫如此做,大约是觉得这府里经济不好,两个人日子难过,所以提出这事情来,虽没明言,但还是存着想帮一帮他们的意思,于是买了其中几位药材回去。 这事情牵扯到裴行阙的情面,梁和滟没说什么,看向他。 裴行阙也先看向她:“那些药,县主有安排了吗?” “我还没来得及去找人,侯爷若要用,随意就是。” 裴行阙低着头,半晌,轻轻讲:“卖给先生吧。” 绿芽答应着,缓缓走下去,天色差不多要到中午,梁和滟叫人准备了午膳,和裴行阙一起吃过后,实在撑不住困倦,去睡了片刻。再醒过来,天色不是很早了,她记挂着藏书阁还没整理好,虽然里面书乱杂,但到底还是一桩心事,于是收拾收拾,还是过去,准备继续整理。 她推门进去的时候,没提防裴行阙已经在那里了。 堆满灰的书柜旁,他捧一本书在看,侧脸隽秀清净至极,听见动静,抬眼看过来:“县主不多休息片刻吗?” 昨夜事后,哪怕寻常夫妻,再见面也会闹个红脸,何况他们这样半生不熟的关系。 梁和滟虽然自觉还好,只是偶尔视线下垂,看到他身上那点印记的时候,便会恍惚回忆起昨夜的一些散碎片段。 “还好,侯爷才该多歇歇的。” 梁和滟才进来,还没适应这里面的灰尘,咳一声,慢悠悠走进来,跟裴行阙并肩站着,垂眸看他正在看的书。 是本关于楚国的游记。 “里面的事情没经历过,随便看看。” 他手指抚上那书页,又合拢,抿着唇,寡淡地笑了笑:“这京中的风景,我也还没完全看过,就不想那么远了。” 梁和滟垂了垂眼,淡淡宽慰他:“侯爷若想,清明踏青好时节,可以在京中逛一逛的。” 裴行阙摇摇头,笑了声:“那时候,我大约还病着。” 两个人互相对视一眼,都没有多讲话,短暂客套片刻间就各自分开,开始整理书阁。 这里虽然没梁和滟所期待的一些字画孤本,但那些个避火图的孤本还真不少,裴侯爷一言不发,梁和滟则挑了里面保存还算完整的,准备请人给卖了。 到夜间,两个人准备就寝的时候,芳郊进来了。 她端着个托盘,上面放着碗汤药,和一盒小小的药膏,她没敢抬头,一言不发地搁在妆台上,咳一声,快步出去了。 梁和滟端起那药来,闻着就觉得苦得很。 “县主哪里不舒服吗?” 裴行阙看见那药,皱起眉头,语气有些关切:“还是哪里受了伤?” 梁和滟摇摇头:“这是避子汤,那个药膏是消肿的。” 裴行阙不讲话了。 梁和滟抬眼看过去,见他耳廓泛红,她歪歪头:“怎么了?” 裴行阙抬了抬手,似乎想跟她解释什么:“县主…我们昨夜那个样子,是不会…呃……” 梁和滟明白他误会什么了,哦一声:“侯爷,我都多大了,这事情我晓得的。” 她顺手把那药倒在窗外:“只是做戏要全套,既然要叫宫里人觉得我们圆房了,那事后的东西总要准备准备,不然显得太突兀。” 裴行阙脸更红了,梁和滟没发觉:“我还没来得及跟芳郊她们两个讲,叫她们先误会着吧,也省得演露馅。” 至于那药膏,梁和滟也打开看了看:“也不晓得能放多久,以后还用不用得上。” 她说者无心,裴行阙在一边站着,连着咳许多声,耳廓红透,身量修长的人,站在那里,手脚不晓得怎么摆了的样子,最后仓促至极地喝下一口茶,床上躺着去了。 梁和滟第二日就操持着把那些避火图卖了,她因此小赚百十贯,钱银充裕了些,修缮的工期也就加快,不出三月,那书房就修缮好了,还添置了些崭新的家具。 只是新修缮的房子不好立刻住人,且,裴行阙病了。 梁和滟说给外面的,是他喝了那补药后不久,便开始断断续续发虚汗,再后来就是时常昏睡,请医者来看过,说是虚不受补,身子亏空,因此病倒了,开了药,叫他好生休养着。 太子自然不信,但裴行阙是真的病了,叫太医来看过,摸了脉,也是那样的脉象,没什么好讲的。 既如此,那补药也就不好送来,只是这样的境况下,梁和滟也不好叫他这时候挪动到前院去了。 补药没再送来,但关乎裴行阙身体不好的流言蜚语,在京中又翻覆起来,没完没了的,做了市井间许多人的谈资。 梁和滟只当不入耳的话,并不怎么听,每天忙着变卖前任主人留下的、还算有点价值的东西,把那些被堆满乱七八糟物什的房子一间间清理干净。 时间逐渐近了清明,梁和滟这一日从外面回来,先去见了裴行阙。 他难得开口,托她买些东西回来。 梁和滟拎着一兜金银纸钱进屋的时候,他正坐在床上,看新一本游记,听见动静,抬头看她,露出个苍白病弱的笑:“县主。” 一隔多日,他更见清瘦,骨相轮廓显得愈发鲜明,抬眼看过来的时候,半张脸苍白,面无表情的时候,瞧着有些清冽,此刻微微笑起来,那点冷清就淡去了,变作一副温煦的笑。 “是你要的东西。” 梁和滟递过那纸钱,她大约猜到他要做什么,清明将近,各家各户,大多都会折一点金银元宝,烧给故人的,阿娘也是这样,没到这时候,都会折了纸钱,烧给父亲。 裴行阙跟她静静道了谢,捏出张纸来,折在手里。 梁和滟猜他是折给那个老太监的,她略一垂眼,想起他胸口拿到疤痕来。 颜色很淡,混杂在他身上的许多疤痕之间,看不太分明,只是亲吻上去的时候,按在她腰上的手会微颤。 梁和滟的视线垂下去,不自觉又想起那一夜的许多事情。 她对此很淡然,自己到了年纪,食髓知味,实在正常。 梁和滟叹口气,想起路上去看母亲时候,阿娘给她讲的话,天子赐婚,你要和离,只怕也难,既然如此,不如试着好好过日子,趁彼此都年轻,早点有个孩子。 梁和滟晓得阿娘有道理,只是她环顾周匝,笑一声,两个人如今的境遇,要一个孩子,做什么?一起担惊受怕过苦日子么?若不能给孩子个稳定平和的生活,还不如不生,如今他们自己都生不由己,不必拉着别人。 而且,她想好好过日子,要做的事情太多,一时半刻,顾及不到孩子。 思及此,她跟裴行阙客套两句,站起来,要出门了,恰好此时长随端了要来,深褐的颜色,盛在碗里,要端给裴行阙。 那自然不是什么好东西,裴行阙久病至今,就是因为这药。 梁和滟不晓得他是从哪里弄来的这药方,只晓得喝下这药后不久,他就猝然病倒,步子也走不动几步,梁行谨派了几茬太医来,都没把出什么毛病,最后才悻悻作罢。 她看一眼:“看着好苦,侯爷还是少喝些。” 裴行阙看她:“县主,良药苦口。” 其实喝着这个药,和饮那补药,不一样伤身体么,有什么不一样的。而裴行阙只微笑着讲:“这样的话,只我需要伤身体,县主是好好的,这就够了的。”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20节 梁和滟揉着手指,叹口气,抬头看看,想,日子不该这么过下去。 可是该怎么办呢? 人能改变境遇,改不了出身,他们两个的出身摆在那里,天生就是要被人忌惮的。 除非,那位置上,坐着的,不是梁行谨与他父亲。 梁和滟半垂着眼,静静想这个大逆不道的念头。 廊下风声呼啸,她随手播撒的花种发了芽,柔弱地打颤,绿芽捏着一纸单子跑过来:“娘子,我和绿芽把楚国当初送来的那些礼整理成册了,听闻小李郎君近来回京了,您是现在去找他吗?” 梁和滟颔首。 她做生意的,总不能没有些人脉,变卖殿下,若是直接去当铺之类的地方,总难免要被压价,因此有一些背后直接收购的门路。 当初她开食肆的钱,就是走了这样的路子,变卖了阿娘的簪钗首饰。 她阴差阳错的,认识个人,叫李臻绯,年纪轻轻,所擅技艺颇多,听闻早些年是学灶上的手艺的,只是后来不知怎么的,做起了倒卖药品、金银首饰的小生意。 他是由任娘子介绍给梁和滟的,两个人早些年一处学习,有些师姐弟的交情。这人虽然讲话有些油滑,但手脚干净,不像旁的男人,手脚讲话都不干净,眼总色眯眯地,盯着人看的时候,叫人倒胃口。 梁和滟原本早就想好要找他的,只是托人问过,得知他这段时间不在京中,出去做生意去了。 此刻终于回来,梁和滟也不想把那药材堆手里太久了,于是叫人收拾好东西,登门拜访。 只是到了那里,却见门户紧闭,落着锁。 梁和滟以为自己跑空了的时候,身后传来个极欢喜的叫声,气喘吁吁的:“梁姐姐——” 她回头,一个鲜衣束发的少年郎指间绕着枚玉挂坠,他脸上有薄汗,似乎是一路跑来的,笑眯眯看着她:“怎么?许久不见,想我啦?” 第25章 梁和滟退后一步, 盯着李臻绯。 他晒黑了一些,个子似乎也长高了,只是, 梁和滟比量了比量,觉得他似乎是要比裴行阙矮一些。 “府里堆了一些药材, 想?问你收不收。” 她没跟他废话, 一边淡淡开口,一边侧过身去,让开一步, 叫他开门。 李臻绯一边掏钥匙, 一边笑, 语气委屈:“我才回来, 姐姐就登门。我还以为是姐姐想?我了呢, 原本正和人闲聊, 听说姐姐你来, 急得我一路跑着回来的, 就怕和姐姐错过了, 结果姐姐开口就是生意。” 他开了锁,却没急着推门, 一只手撑在门上:“姐姐也不问问我这段时间?去哪里了?咱们可是旧交情,姐姐好几?个月没见?我,一句场面话也不说, 好薄情。” 梁和滟瞥他一眼, 语气寡淡:“跟你是旧交情,才不讲场面话——我成?亲了, 讲话放尊重些。” “姐姐还说自己成?亲了,我回来才一天, 关于你夫君的风言风语,就听了满耳朵——姐姐那?夫君,真如传言里所说吗?若果然,我这里倒是有些对症的药。不过,依我看,姐姐也不要这么麻烦,夫君不得用,换一个就好了嘛。” 他一边讲着满嘴的胡言乱语,一边推开门,请梁和滟进去,芳郊和绿芽看清里面,都低低“啊”一声,梁和滟也挑了眉头。 李臻绯会做生意,她是晓得的,只是没想?到,几?个月没见?,他竟然富贵至此?,屋里堆满了没来得及收拾的各色香料,单龙涎香就装了满满几?匣子,更别提摆了满桌的寻常绸缎珠宝。 梁和滟从来不爱打听事情,也不喜欢多管闲事,虽然惊讶,但也就只看了一眼,不讲话,也没多问。 李臻绯随意至极地把一匣子珍宝堆到地上,请她和芳郊、绿芽坐了:“姐姐喝茶,两位姑娘喝茶。” 俏皮话讲完,就开始谈生意了,梁和滟递过芳郊、绿芽她们两个整理的单子:“这是那?些药材的名录,不晓得你还收不收,如今的价格又开到多少。” 李臻绯翻开看:“若真如这上面写的,倒值不少钱,只是我要先看一看东西。” 这事情合情合理,梁和滟点点头:“东西就堆在我府上库房里,你过去看,或是我叫人给你送来,都可以。” “有登门拜访姐姐的机会,我自然不会错过,姐姐何?时有空,我到时候携礼登门去拜访。” 顿一顿,他凑过来:“不过,我这里有个别的门路,不知道?姐姐愿意走不走,先透露给姐姐,叫你听听。” 他压低语气,作出神秘的样子:“我这几?个月,走了一趟海路,把我从前堆的一些货物,卖去了番邦之地。那?些地方这些东西奇缺,因此?很喜欢咱们的货物,瓷器、绸缎之类很是畅销,所挣的金银么,我还没来得及换钱去,都堆在这了,姐姐也看见?了的。仔细算来,那?些东西的所盈之利,是周地的十倍不止,就算除去一路上的花销,也是很大一笔银钱。” 梁和滟对其?他闲事不太上心,对赚钱的事情就不一样了,她手臂支在桌上,注视着他,认认真真听他继续讲:“只是这样的事情,风险也大,稍有不慎,就会血本无归,乃至搭上性命。我不日?就要再?次出海,姐姐若信得过我,这批药材不妨寄在我船上卖,到时候的盈利,我与姐姐二?八分,姐姐看如何??” 与他相处这几?年,梁和滟晓得他人品,知道?他还算信得过,也知道?,做生意总是有风险的。 只是…… 梁和滟摇摇头:“我一时还不能给你一个准话,这些药材若是我一个人的,这风险我自然敢冒。但这些药材是楚国皇帝赏赐的所谓新?婚贺礼,非我一人独有,我得回去问一问我夫君的意思。你若能等,我去问他,若不能,那?便?按从前价格,请你把这些药材收了吧。” “姐姐如今成?了亲,倒没以前杀伐决断了,真是被?绊住步子了。” 李臻绯捏着手里那?玉坠子,似笑非笑,又有些个阴阳怪气地讲。 梁和滟瞥他一眼:“你别激我,你既然说和我是旧交情,那?该晓得我不吃这一套。” 她年轻的时候,性子爆,被?人一激就恼,因此?吃了许多亏,如今被?世事磨砺多年,早没那?么多棱角。 若这批药材是单独赏给她的,她自然随意处置,但里面少说有裴行阙的一份,若真亏得血本无归,那?就不太合适了。 “好啦,姐姐若要问,就去问吧,你我的交情,我难道?还等不起你吗?” 李臻绯脸上的笑收起,人正经了些,微微前倾身子,看着梁和滟,语气认真,又似乎话里有话。 梁和滟没察觉他还有什么别的意思,只道?:“那?好,等你有空,便?去定北侯府看一看货色,我也问问定北侯,看看他的意思。” “不用等等,我现在就有空。” 李臻绯往后一仰身子,轻轻一笑:“姐姐方便?我现在去吗?这事情,要不要也跟你夫君商量商量?”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梁和滟听出他是在讽刺自己上面的话,但是懒得跟他生气争执,点头应允:“既如此?,那?我们现在去看看。” 李臻绯摇头:“才不呢——我回来没两天,风尘仆仆、灰头土脸的,连衣服都是旧样式了,穿着怪不好看的。等我那?件新?衣裳做出来,我再?去姐姐府里拜访。” 梁和滟弄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只觉得他出去一趟,多了好多怪言怪语,皱眉点了点头,起身要走,李臻绯忽然抛出手里玉坠:“给姐姐的。” 有东西迎面甩过来,梁和滟下?意识接住,原本以为要坠地,握住了才发现,另一端还被?李臻绯抓在手里,见?她拿稳了,他才松手,露出个松泛的笑来。 “这是什么?” 梁和滟皱眉不解,李臻绯轻轻一笑:“在番邦看见?的,说是能保平安,就买来给姐姐了——不是给你的成?亲礼,是送你的,不为旁的什么缘由。” 他今天一言一行都怪怪的,这玉坠也是,梁和滟不收,要放下?,却被?他推出去:“几?文钱的小玩意儿,不值得这么推让,姐姐拿着吧——你若觉得没由头,那?就…算是给你成?亲的礼好了。” 梁和滟没奈何?,被?他硬塞着把那?玉坠握住。 没磨平的棱角硌在掌心,有些钝钝的疼。 芳郊和绿芽都好奇,上了马车后,接过来拿着细看。的确是番邦的东西,是没见?过的材料质地,泛着莹莹的光,只是雕琢得实在不是很细致,样子也奇怪。上面雕着的花纹,都是寻常没见?过的,但看得出是好意头,绿芽拿起来,对着光打量了打量,幽绿幽绿的,还算通透。 “这个李小郎君,如今是越来越怪里怪气的了。” 梁和滟点点头,算是附和这话,但也没多想?多管。 她心里,正事更重要,此?刻正算着李臻绯说得海运这条路子——的确划算,而?且二?八分,比之寻常的三七乃至四?六,他是让了许多利给自己的。 但其?中风险也不小,尤其?还是药材,若是路途里霉坏或是船只出事,那?就是血本无归了。 回到府里,梁和滟捏着算盘,把这些一一分析给了裴行阙听。 后者静静听着,偶尔发问,适时点头:“我不太懂做生意的这些事情,但是听着盈利的面要比亏钱的面大一些,县主没有立即答应,不像县主的性格。” “虽然是如此?,但到底有亏钱的风险,没有直接把药材卖了换钱来得妥当。到底是赏给侯爷和我的东西,不是给我一个人的,我不好擅专,所以问问。” 裴行阙点点头:“县主想?做什么,做就是了,我不是冒不起险的人。” 他话说着,抬眼看了看梁和滟捏在指尖的那?个玉坠子:“县主拿了什么,新?买的饰品吗?” “瞧着倒是很别致。” “倒卖药物那?小郎君送的,说是番邦淘弄来的,给我的成?婚礼——他这一遭回来,说话做事,都有些怪,不晓得是怎么了,大约人长大,有主意了。” 梁和滟递到裴行阙手边,给他看。 裴行阙捏着那?玉坠,摩挲一下?上面的花纹,乌沉的眸光闪动?,眼睫压下?,没多评价,只笑了笑,问起另一件事情:“县主适才说,他过几?日?,要来府上看那?些药材吗?” “是。” 梁和滟点头,语气随意:“他要来看看那?药的成?色,原本说今天来的,他讲新?衣服没做好云云,说等过两天,休整好了再?来。” 裴行阙脸上不动?声色,捏着那?玉坠的指节却微微发白,似笑非笑的:“是么?” “说来饰品,有个东西还给县主。” 他从枕侧拿出个绢帕包的东西来,递给梁和滟:“是那?日?摔松散了的珠钗,我翻着书,学着修了修,不太好看。” 梁和滟看见?那?珠钗,就又想?起那?日?的事情,想?起他手心的血痕,蹭在她身上、胸前的血迹,以及他把那?血迹吻去时候唇的温度——他唇该是温热的,然而?那?一日?她烧灼太过,肌肤滚烫,于是只觉微凉,被?吻一下?,就敏感得轻颤。 这珠钗那?时候摔在地上,上面的珠松散,稍一动?就滑动?,像他正抚的那?颗。 梁和滟眼垂下?,思绪纷杂,一时间?把那?玉坠抛之脑后,满脑子全是被?裴行阙修好的这支钗。 “多谢侯爷——侯爷手上的伤怎么样了?” 梁和滟看见?这簪子才想?起他掌心还受了伤,客套开口询问,裴行阙则摊开手,给她看,结的血痂已经脱落,只是或多或少留了一些浅淡的疤痕,在他本就错乱繁杂的掌纹上。 像他这本就潦草的命途上,横添数笔变数。 季春雨纷纷。 很快便?是清明,有人踏青,有人上坟,有欢声笑语,也有哭声欲断魂。 梁和滟陪阿娘给父亲烧了纸——皇陵路远,没办法亲自去拜祭,因此?只好在家里,遥对着父亲画像,静默烧一盆纸钱。 阿娘的神色比往年平静许多,人死如灯灭,留下?的人再?悲伤,这情绪也会被?冲淡,哪怕从前爱得多难舍难分、乃至冒天下?之大不韪——人总要活下?去,不能总沉浸过去里,人来人往,都是寻常事。 火光映在方清槐脸上,她摇头叹气:“有时候想?想?,倘若当年,你爹爹没有去争那?个位置,今日?也许他还在,我们一家人,该是去踏青游乐的。” 她握梁和滟的手指,准确无误地摸到她指节上的茧子:“滟滟,你过的,也不该是今天这样的日?子。 也不会被?嫁给楚国质子,整日?里担惊受怕、如履薄冰。 然而?往事已矣,许多事情,多说也是无用。 梁和滟垂着眼,语气低沉,静静讲一些大逆不道?的话:“当年,也不是父亲自己非要去争那?个位子的。陛下?不争气,先帝一手抬举父亲,要他与皇帝分庭抗礼,父亲就算没有争的心思,也被?鼓动?起来了,更何?况,先帝那?样的恩眷之下?,父亲就是不争,也由不得他自己的。” 她记事早,许多事情当时看不明白,只晓得生母身份卑微、艰难度日?的父亲的生活也忽然开始花团锦簇起来,连一贯俭省的阿娘,鬓边都多了许多支光华灿灿的簪钗。奉承她的人也多起来,每日?捧甜丝丝的糕点给她——太甜了,吃到最后,嘴里发苦,她还没换完的乳牙也都蛀坏,腰在嘴里,痛得酸软。 于她而?言,关于这段往事,最直观的回忆,似乎就是无休止的牙痛,与被?糕点甜腻到吃不下?的滋味。 和父亲夤夜晚归时候,满身的酒气。 等到后来,如今的皇帝稳坐中宫,先帝对父亲屡遭弹压,父亲靠在母亲身边,苦闷地询问:“为什么呢?我做得并不差,怎么父皇忽然就不喜欢我了呢?”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21节 那?时候的梁和滟还是读不懂太多的事情,但从母亲哀伤的视线和重新?凋敝的境遇里,她逐渐明白了什么叫捧杀。 先帝的长子,如今的陛下?,当年不够争气,是一把不够锋利的刀,太需要一块磨刀石去打磨他。于是先帝最不受待见?的小儿子、她的父亲被?选中,叫东宫很是过了一段郁卒日?子。从此?梁行谨看她,眼里总带着怨毒的气息,怨她父亲,也恨人及骨地怨她。 父亲最后输得一败涂地,她和母亲,也落到了这样的境遇。 可父亲似乎从一开始就没得选。 梁和滟记得,小时候,父亲原本准备推辞差事,来陪她和母亲,然而?他头发花白的师父叩开殿门,苦口婆心劝他去争一争,无数人因为先帝的安排和调动?,成?为他幕僚,最后又被?新?帝作为靶子,铲除立威。 生在皇室,本就亲缘淡薄,再?摊上先帝那?样的父亲,命数如何?,哪里是由得了自己的呢? 梁和滟神情淡淡,语气冷漠。 方清槐未曾想?她会讲这样的话,太突兀,突兀到她来不及反应与拦阻,等她讲完了,才下?意识回顾四?周,小心翼翼确认无人偷听。 然后,她才摇头握住她手:“慎言!滟滟,这样的话,你以后一定少讲…不,你绝不能再?讲!这些话,若叫人听去,传到陛下?或是谁那?里,那?……” 梁和滟垂了垂眼,把适才一直拱她手腕的喜圆抱在怀里,捋了把喜圆毛,答应着:“晓得了,阿娘别担心,我有分寸的。” 方清槐摇摇头,叹口气:“对了,听闻定北侯病了,怎么样了?哎,这孩子,怎么成?天三灾六病的。” 裴行阙的确三灾六病的,只是不是天灾,是人祸。 “他是一点小毛病,快好了,阿娘别担心。” 梁和滟回到府里的时候,裴行阙也正烧纸钱。 他眉目低垂,病容犹在,揽着被?子,坐在火盆边,不讲话,只抿着唇,静静地,把元宝一个接一个地放进火盆里,有时候偶尔火舌燎起,似乎是烧灼到了他手指,他也只是指节微屈,没有太大反应。 仿佛不怕痛。 仿佛连这个也习惯了。 梁和滟看着他,想?起今日?和阿娘讲话时候,对父亲当年事情的感悟来。 生在皇家,身不由己,但他们这些人,不须劳作,就能吃饱饭、穿暖衣,涉入这样的争斗里,实在也是怨不得什么的。就像许多皇子皇女,感伤命不由人,不如生在乡野村夫家,可乡野村夫的孩子,难道?不是更不由人吗? 他们每日?辛苦劳作,果腹尚难,若遇上灾年,连孩子都可以卖掉换口粮。 人人都有不容易,各人都有各人的命数与辛苦。 可,裴行阙又该怎么算呢? 他是楚国皇室嫡长子,却只享过短短十年福气,然后便?被?送来这里,受寒受冻,孤苦无依,他又该怎么算呢? 梁和滟看着他样子,想?,定北侯,实在有些可怜。 裴行阙不晓得梁和滟看着他的侧影想?到这许多,听到梁和滟进门的动?静,他抬头看过来,脸颊映在火光里,明明是暖光,却叫人品出冷清来,仿佛一渥将融的雪,正滴水的冰:“县主回来了。” 他露出个笑。 梁和滟颔首,坐在他身边,也拿了个元宝,放进火盆里。 她对裴行阙的过往生平,不很在意,更不要说那?个与她素未谋面的老太监,因此?没有多话,只是静静坐在那?里,歇神。 “母亲还好吗?” “阿娘一切都好,还问候了侯爷的身体——侯爷准备什么时候好起来?已经许久了,那?药的事情也差不多要过去了。” 梁和滟有些困倦,半垂着头,静静盯着那?盆火,说。 裴行阙又捏了两个金银元宝在那?火盆里,火苗上涨,把那?元宝一点点吞噬了,金银纸的光芒黯淡,最后化成?一捧飞灰。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要好起来,太快总不行,且先徐徐图之吧…县主?” 他仰头,看梁和滟,才发觉她已经睡着了。 他压低了声音,连呼吸声都小心克制,静静端详着她。 近来其?实没什么事情,且裴行阙日?日?“养病”,平日?里无事做,因此?府内外的一应大小事务,他全都包揽,不必梁和滟费什么心。 只是她不是安心歇着的人,府里没什么牵绊的事情,就一头扎在食肆生意上,整日?忙忙碌碌的,不肯稍歇。 裴行阙抬手,指尖的影子轻触她影子,像是真的摸了摸她发丝。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清明很快过去,梁和滟心里那?一点因为祭拜父亲而?生的不合时宜的感伤情绪也很快淡去,重新?开始忙忙碌碌起来。 府里依旧紧锣密鼓的修缮,但裴行阙能下?床之后,这活计就不用她操心了。 这一日?,裴行阙和她一起看院子里新?种的花草的时候,有人来通传,讲来了位李郎君。 是李臻绯。 这日?天光和暖,李臻绯快步进来,他高束着发,眉眼舒展,面容英俊,日?光金闪闪地照在他衣服上,整个人鲜衣怒马,很有少年意气。 就是比裴行阙要矮上些。 远瞧着还看不出来,等他走近了,便?清晰地瞧出分别来,裴行阙低头,笑一声。 他病容犹在,并不精心穿戴,头发梳得随意,只穿一身玄衣,俭朴深沉,露出的皮肤苍白而?血色寡淡,只五官极清隽俊秀,虽衣着不伤心,却也叫人挪不开眼。 轻而?易举的,就盖过刻意打扮的李臻绯来。 李臻绯原本笑着进来的,抬眼看见?他,眉头皱起,随后才露出个有点僵硬的笑来:“姐姐,这就是定北侯了吧?” 他拱手:“侯爷好,一直听人说起您,闻名不如见?面,今日?终于见?到了。” “姐姐……” 裴行阙微笑着站在梁和滟身边,轻慢地重复一声这称呼,不时轻咳一声,他略低了头,看他:“李小郎君好。前日?听你姐姐说起你,还以为已经很老成?,不曾想?自古英雄出少年,你还这样年轻,却已经能做这么大的生意了。” 他语气淡淡,伴着两三声咳嗽。 “长江后浪推前浪嘛,就是年轻才来日?光辉灿烂的。” 李臻绯磨牙,阴恻恻讲。 裴行阙瞥他一眼,也没恼色,只笑着抬了抬眼。 “这里风大又凉,要谈生意也无趣,侯爷要不要先回屋去休息一下??” 梁和滟颇看他一眼,顺手把他身上薄披风的系带系牢,而?裴行阙弯腰低头,凑近她,方便?她动?作,她慢慢讲:“虽然春日?里,风还是寒的。” 裴行阙摇头,微笑:“没事,我倒觉得还好,日?日?躺着,也不透气,不如走一走,看一看。县主不信摸一摸,我手是热的,不觉得风凉的。” 他在李臻绯眼下?,极自然递过手指去,梁和滟没觉得这动?作有什么,顺手摸了摸,确实一片温热,反正那?些药材不是她一个人的,他跟着看看,也好:“侯爷若想?跟着,那?就一起来吧——库房在这边,你来。” 后面一句话是对李臻绯讲的。 他正捏着衣袖上缀的金珠玩儿,听见?叫他,抬头看两人:“姐姐和定北侯,看着倒是恩爱和睦。” 裴行阙笑笑,没讲话,梁和滟心里只正事,没听出他们两个间?的暗流涌动?,带着李臻绯一路往库房里走。 修缮过裴行阙的书房后,她和裴行阙商量了,接着修缮的就是库房,通风透气又防潮,里面的药材都保管得好好的。 此?刻开了盒子,一样样给李臻绯看。 她做生意不作伪,说是什么样的品质就是什么样的,李臻绯翻着看了看,倒是没什么不满意的,跟她议了个大体的价格和一些劳力费用,把细节上的事情说明白了:“品质不算太出挑,但是胜在量大品类多,大约能卖个好价钱,姐姐若放心把这些东西放我船上,我们就拟一份契书,亲兄弟,明算账嘛——” 这也是正常流程,梁和滟点头答应。 李臻绯看着那?摆了小半个库房的东西,还是要讲个不讨喜的话出来:“定北侯的父母亲对这婚事倒是省事,这些东西像是平日?里应付赏人的,哪像认认真真给儿子准备的礼节。” 这话有些戳人心窝子,裴行阙抬眼,看他一眼,没有答话。 ——确实不像。 若是弟弟大婚,母亲会给他也准备这样的贺礼吗? 裴行阙不太在意眼前这个小孩子拙劣的手段,却在他提起自己父母的时候,太过心虚,无力招架。 生意讲完了,李臻绯脸上不正经的神色就又回来,他笑嘻嘻的:“说起成?婚贺礼,我也有一份礼,准备了送给定北侯的。” 他们适才谈生意的时候,裴行阙一言未发,只站在梁和滟身边,静静听着,偶尔抬手,接过她拿不住的东西。此?刻听见?叫自己,疏懒地抬了抬眼:“李小郎君热心。” 他看向梁和滟,不多言语,示意一切她做主。 梁和滟则是皱眉,谈生意到最后,送些礼,要搞好关系,虽是陋俗,但也寻常。只是她和李臻绯之间?,并没这些繁文缛节,且看他那?一脸笑,一副没安好心的样子:“不必了,不是已经送我玉坠了,再?要你的礼,不合适。” “都是不值钱的小东西,且……” 李臻绯从袖里掏出个小琉璃瓶来,盛着点剔透的液体,显出浓稠的黄,他笑眯眯:“这个东西给旁人都不合适,只有给定北侯,才最对症。” “这是什么?” 李臻绯笑:“番邦那?边买的稀罕东西,说是能滋补调养男子的,我近来听说了些闲话,又见?定北侯果然有些弱不禁风的样子,这东西用在侯爷身上,颇合适。” 这话说得就有点太冒犯,梁和滟皱起眉头,觉出他今天的咄咄逼人来,却听裴行阙似笑非笑地开口:“小郎君在海上的时候,大约还没听闻我和县主的婚事,那?时候就预备上,大约是原本有别的用途。既然如此?,还是自己留着用吧,不要耽误了。” 语气淡淡,面不改色。 他越语气寻常平静,越叫李臻绯恼火,眼抬起,恨恨瞪他,裴行阙神色平和,淡笑着看他。 梁和滟也颔首:“侯爷说得也是,这东西,你给了他也用不到,自己原本准备做什么,就拿去吧。” 她原本的意思,是想?讲裴行阙如今的身子用不得这个,反而?可能虚不受补,话一出口,就觉歧义,就见?裴行阙侧过脸,咳了两声,耳廓泛红。 在她没注意到的角落,裴行阙瞥李臻绯一眼。 神色骄矜。 李臻绯眼瞪了瞪,被?搪塞得无话可说,最后只能哼一声,抓着那?东西,转身愤愤走了。 梁和滟看着他背影:“从前不见?他这样子,怎么如今这么喜怒无常,这生意也不晓得能不能好好做下?来。” 裴行阙拍一拍她肩膀:“十七八岁,本就是心性未定的时候,出去见?识过一遭,略有浮动?,也是寻常。” “侯爷也才及弱冠没多久,怎么讲话这么老成?。” 梁和滟瞥他一眼,只觉得他和李臻绯今天都怪里怪气的:“外面风寒,回去罢。” 不过李臻绯虽然古怪,做事情到底是靠谱的,没几?天就拟好了契书,请人来运走了那?些药品。 转眼,时近四?月,裴行阙的身体逐渐“调养”回来,只是表面上瞧着依旧病弱,常常咳嗽。 他和她商量着搬回前院日?子的时候,宫里忽然派了个太医下?来。 面白无须的内侍领着太医,笑眯眯地走进来,梁和滟皱眉,看他们,不晓得这次又准备做什么。 裴行阙站在她身边,轻咳着,面色苍白,身子却微侧,半挡在她前面。 那?内侍不太恭敬地朝两个人行礼,语气依旧倨傲:“太子殿下?派人来,说要给县主请平安脉,看看县主身体如何?,也顺便?看看,侯爷恢复得怎么样了。” 梁和滟眉头挑起,手翻开,放下?,叫人来把:“殿下?倒是好心。”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22节 “是呢,殿下?最是良善恤下?之人。” 那?内侍脸不红心不跳地奉承,眼却看着那?太医,直勾勾盯着,眼里暗含期待,期待什么? 梁和滟注视他神色,察觉到那?太医微不可查地向他摇了摇头时候,他脸上神情顿时一垮。 “怎么,我身子哪里不好吗?” 梁和滟收起手,支着下?颌,看两个人神色的变动?,似笑非笑地开口:“瞧着中贵人的脸色,有些吓人。” 裴行阙也皱眉,看过去。 那?太医回看她一眼,低下?头,擦一把头上汗:“怎会,县主身子康健,一切都好。” 说着,又来给裴行阙把脉。 手指轻敲着桌子,梁和滟眉头半蹙,神情冷淡,看这两个人鬼鬼祟祟的举措,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两个人突兀来访,一定没什么好事:“既然我身体康健,怎么这位中贵人还满脸失望?怕我没病不成??” “奴才怎敢?县主是主子,身体好,该是我们的高兴事,怎么会满脸失望?县主看岔了吧。” 那?中贵人陪着不怎么诚挚的笑,跟梁和滟客套两句,又说裴行阙已经快无碍了,敷衍一通,两个人快步出去了。 梁和滟微微偏头,摩挲自己手腕,回头看裴行阙:“侯爷觉得,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裴行阙站起来,走向她,捏住她手腕,手指贴在她脉博上,静静按着,语气平和:“县主觉得呢?” 梁和滟回头,脸颊恰好蹭过他鼻尖,她动?作一顿,只觉按着自己手腕的指尖有些滚烫,恍惚又想?起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手腕下?意识要抽回,被?按住,裴行阙抬头看她:“县主怎么了?” “没事,有些痒。” 她重新?把手腕放回去,看裴行阙煞有介事地为自己诊脉,他淡淡开口:“他们似乎是想?看一看,县主是否有孕。” “确实一切都好,脉象稳健,没有什么大毛病。” 梁和滟凑近了:“侯爷懂医吗?” “会一点点。” 裴行阙摇了摇头:“久病成?医而?已,县主觉得呢?” “我和侯爷想?得一样,只是还是想?不明白,太子好好的,怎么会这么期盼我有孕呢?” 梁和滟想?起那?内侍失落的神情,指节微动?。 她想?起一种可能,瞥向裴行阙,舌尖抵着牙齿,欲言又止——太子这么期盼她有孕,只能是因为,她若怀了孩子,对太子来说有利用价值。 流淌着裴行阙血脉的孩子,若能有什么利用价值,那?就是要和楚国有关系。 楚国是否出了什么内乱? 她看着裴行阙,他垂眸不语,指尖微微敲在椅子上,若有所思。 东宫里,梁行谨听过下?面人的禀报,神情冷滞:“还没喜信?这定北侯,可别真如传言里所说,是个银样镴枪头。” 他捏着佛珠:“看来,那?补药还是不能轻易停下?啊。” 下?头人瑟瑟缩缩跪着,不敢妄动?。 梁行谨靠在身后椅子上,拿起新?送达的折子,闲闲翻开。 指尖轻扣。 “我倒是不急,只怕定北侯他弟弟,要等不及了。” 梁行谨还在斟酌着如何?再?名正言顺地把那?药送去的时候,定北侯府忽然出了莫大的乱子。 事情发生的时候,梁和滟自己也不在府里,李臻绯不日?要出海,一些细节上的事情需与她商议完善。 那?天是个不怎么好的天气,阴沉沉的,梁和滟仰头看,很担心会下?雨,影响她回去,果然过了午后,一声惊雷,猝不及防炸响耳边。 李臻绯仰头看了看:“春雷响,是好事儿。” 梁和滟瞥他:“五月了,哪里还算什么春雷。” 两个人正说着,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裴行阙身边那?个一向惫懒的长随小跑着来找她:“县主,县主!不好了!” 梁和滟才按下?手印,新?签了几?张契书,听见?这动?静,回头看过去:“怎么了?” 那?长随仰头,梁和滟猝不及防瞥见?他脸颊上血痕,似乎是刺破了什么大血管,以至于血泼洒出来,才溅了他满脸,再?低头,他衣袖上也沾染着大片血污,触目惊心。 她一惊,眉头皱起:“出什么事情了?” 那?长随气喘吁吁,气息起伏,过了好久,才把话讲清楚:“侯爷,侯爷在府里遇刺了!” 梁和滟眉头猛地一跳。 第26章 梁和滟适才被李臻绯缠得头疼, 听他碎碎念,没完没了讲:“姐姐,我?这次再出海的时候, 你可一定要来送我?呀——” 此刻猝不及防听见这样一句话,对着那?长随的满脸鲜血, 与他讲出来的话, 都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微微偏头,重复一遍他这话:“被刺杀?” 长随低头:“是…是。” “人还活着吗?” 梁和滟站起身来,眉头皱起, 问?出的话却冷静至极:“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太医来了吗?他伤了哪里?伤得怎么样?” “已…已经请了医者, 我?, 我?也不晓得侯爷如何, 我?来的时候, 侯爷满身是血, 话都讲不连贯了, 只一直在叫县主的名字。” 那?就是人还活着。 她瞥一眼那?慌乱的长随, 晓得他这样子?, 这会子?也问?不出来什么,偏头叫芳郊, 又看李臻绯:“我?不坐马车,把马卸下来,我?骑马回?去——李臻绯, 我?们?多年?交情, 劳你帮我?为芳郊和绿芽找个马车,送她们?去定北侯府…不行, 不能回?去,侯爷遇刺, 那?侯府此刻未必安全,你叫人送她们?两个去我?阿娘哪里。你——” 她指着那?长随:“去京兆府,报官。” 侯府没什么人护卫着,难保刺杀裴行阙那?人不会再回?来,等消息传去宫里,再一来一回?等人来,不知道要什么时候了,不如先去京兆府,先请了人来护卫府里。 芳郊和绿芽都皱眉:“侯府不安全,娘子?一个人回?去,我?们?怎么放心??” 李臻绯也摇头:“不行,我?跟你一起。” “你们?去陪阿娘,阿娘一个人,我?更不放心?。” 说着,又看向李臻绯:“你把自?己牵扯进?定北侯府的事?情干什么,我?自?己一个人就好,你若想帮我?,帮我?好好把她们?两个送到我?阿娘那?里,旁的都好,你们?两个和我?阿娘一定不能有事?。” 梁和滟不必想,就晓得侯府现在必然是乱作一团,得回?去个人做主心?骨。她一边快步往外走,一边思索着,是谁要杀裴行阙?杀他做什么?他平日里那?个性?子?,怎么会与人结仇,就算真?的结仇,那?也不至于要杀了他。 梁行谨或是皇帝? 不至于,此时不宜兴兵,没来由的,他们?不会动裴行阙,他身上能做那?么多文章,用刺杀,太不得偿。 那?还能有谁? 外头马已备好,梁和滟快步走过去,顺手摸了摸马鬃,安抚了两下马,然后深吸一口气,翻身上去,扬鞭纵马,衣袂翻飞,踏过长街。 山雨欲来,风雨如晦。 裴行阙平日里虽然不招人待见,但毕竟是他国质子?,若真?死在周都城,还是被刺杀致死,那?就正好成了发兵之由。尤其如今的楚国已非十年?前可别,强弱之势调换,当初征战的卫将军又年?老,真?要打起来,周军未必能胜。裴行阙真?要出事?,来日必然隐患不断,因而太医这次半点不像以?前那?么怠慢,很快就被请来,和梁和滟一前一后入府。 梁和滟到的时候,裴行阙已经被扶到了床上,地上积着一滩血迹,再往里,一个人侧躺在那?里,身影有些熟悉。 梁和滟手里还握着马鞭,看见那?尸体,走过去,拿鞭子?扣着那?人肩头,扳过来。 她看见那?张前不久才见过的脸——是当初来给裴行阙看诊,还买了他们?库房里堆积药材的那?位大夫。 他死不瞑目,眼大睁着,看着床的方向,梁和滟视线下滑,看见他胸口处晕染开?一大片血渍。 梁和滟抬手,摸他脖颈,脉搏已绝。 听到裴行阙遇刺的消息一直到现在,梁和滟终于对这听着有些虚妄的事?情有了实感。 她站起身,快步往里走去,拨开?帘子?,就看见裴行阙面无血色地躺在那?里。从前清隽的脸上布满细汗,仿佛一块跌碎的玉,往下看,他心?口上一寸,赫然插着一把匕首,其他地方也多有伤痕,或深或浅。 他呼吸急促,正断续往外吐血,双眼紧闭,神智似乎已不清醒。 唇半张,正断续呢喃着什么。 梁和滟想起自?己成婚时候讲的话来,那?时候她讲裴行阙“身虚体弱”,未必能和她白头到老,难道真?要一语成谶了吗? 她对裴行阙,没到喜欢的程度,也没有要和他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意思,然而,到底是活生生一条命,若真?死了,她免不了叹惋可惜的。 她看一眼,皱着眉,问?太医:“侯爷怎么样?” 她甫一出声,床上躺着的人紧闭的眼皮轻轻一颤,裴行阙费力地抬眼,循着声音看向她,眼眸乌沉黯淡,沾着血的手指伸向她,梁和滟不解,把手伸过去,他手晃了晃,似乎已经看不太清她手究竟在哪个位置了,最后摸索着,寻找到她手指,然后试探地握住。 指节相触的下一刻,梁和滟的手指被他牢牢扣住。 “滟滟……” 虚弱至极的一声,带着哭腔:“滟滟——” 声音轻微到,叫梁和滟疑心?,他是不是真?的要死了。偏偏他手指还极有力,紧紧握着她手指,仿佛溺水的人紧攀浮木的样子?。 梁和滟深吸一口气:“怎么了?” 裴行阙眼重新闭上,没再出声,只一行泪顺着脸颊,滚入枕间?。 梁和滟抬眼,恰好看见那?泪滚落,一时愣住。 太医此刻终于插上话:“万幸那?匕首刺得偏了一分,未及要害,只是实在失血过多,定北侯本来就身体不好……” “所以?虽那?匕首没伤及要害,但你们?也不能保证定北侯活下来?” 梁和滟拎着手里马鞭,撑在床边,眉头皱起:“知道了,尽力医治吧。” 所以?究竟是谁要杀裴行阙? 梁和滟百思不得其解。 电光石火间?,她想起宫里对她能怀裴行阙孩子?的殷切期盼。 手指搭在床柱上,梁和滟眉头皱起,静默沉思着。 楚国皇室,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正想着,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动静,隐约有兵甲声,裴行阙的长随紧随着那?声音进?来,步履匆匆,脸上的血已干涸,颜色变深,显出可怖狰狞的样子?。他喘着粗气:“县主,京兆少尹来了,已经把咱们?府围了起来,力求不叫那?刺客再回?来。京兆尹则已入宫,向陛下面呈此事?。” 京兆少尹也跟着进?来,他年?纪不轻了,跟在长随后面,跑得气喘吁吁的,抬手跟梁和滟致意:“见过县主。”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23节 梁和滟抬了抬眼,看他抬袖子?抹汗的样子?,垂着眼。 裴行阙身体还好的时候,这些人避之不及,诸多苛待,此刻人命悬一线了,才想起来他有多重要,开?始忙前忙后地跑起来:“侯爷这边在诊治,还不能有个准话,你也先别问?了——外头躺着的那?个,是侯爷从前常用的一位大夫,先抬出去,安置在一边罢……” 京兆少尹看着里头太医手忙脚乱的样子?,晓得这会自?己这里也是碍事?,喏喏答应了,快步走出去,吩咐人去办。 梁和滟点头,想走开?些,具体问?他些细节,然而手指被裴行阙紧握着,抽不出。 她才一用力,裴行阙的眉头就皱起,开?始剧烈咳嗽,血水从他唇间?、心?口涌出,染红一片。 梁和滟没办法,站在那?里,没再动,把那?马鞭扔到一边软塌,拉了个椅子?给自?己,尽量靠得远些,给太医留出救治的空间?,只把手伸得长长的,叫裴行阙握着。 “到底怎么回?事??” 她手撑着额头,支在腿上,慢声问?那?长随。 长随深吸一口气:“侯爷近来觉得身体好了些,就想请咱们?惯常请的那?位大夫来看一看。那?…那?大夫,带来了位很眼生的药童,讲话也磕磕绊绊的,侯爷当时就觉得不对劲,给我?使眼色,叫我?离远些,我?还没来得及后退几步,就见那?药童从药箱里…抽出一把匕首来,迎面就要刺向侯爷。那?大夫再没忍住,大叫一声,要跑,那?…那?刺客,大约是怕惊动旁人,于是先回?头,一刀把那?大夫攮死了。” 梁和滟垂着眼,静静听着:“然后呢?” 然后裴行阙就躺在这里了。 好在那?匕首短,他易于防守,能和那?人缠斗,因此到现在还有一口气儿在。 “后来动静传到前院,陆陆续续有人过来看,那?人见要暴露,跃上房顶,一个转身,就没踪影了。” 梁和滟撑着头,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半晌,她摆摆手:“好了,我?知道了,去洗把脸吧。” 另一头,太医还正忙碌着。 梁和滟想着这事?情该如何收场,最后这刺杀的罪名,又要落在谁身上,忽而,裴行阙的手指轻轻动了动,梁和滟下意识回?勾住他的,拇指蹭过他指节,才意识到,他手指竟然已经变得冷冰。 她略一怔。 裴行阙的手指抬了抬,在她指节上轻轻一蹭,却没力气再握住她,一触即分,就缓缓滑落。 梁和滟站起身,看向床上躺着的裴行阙。 他脸上血色全无,一直流出的血是止住了,但他身下浸染的血太多,红得刺眼,梁和滟不敢想,那?血究竟是止住了,还是流尽了。 从听到裴行阙出事?一直到现在,梁和滟一直都冷静至极,因为没什么多余的感情,所以?分析得失利弊,个中缘由,直到此刻,她心?里终于有一点波动,不是悲伤,是一种莫大的恐慌。 她看着裴行阙,讲话第一次带出点微不可查的颤音:“他还活着吗?” 太医抽出一点精力来回?答她:“失血太多,脉象细弱游丝,沉乏无力,滞涩不通…难说。” 窗外又是一声惊雷。 第27章 裴行阙懂一点医理, 如?他自己?所说的,久病成良医罢了。 他这?些年来生过?许多次病,受过?许多次伤, 也和那大夫打过许多次交道。他从才来这?里、楚音未改的时候,就支着头, 看他垂头给自己把脉, 他第?一次来时,两鬓犹黑,胡须不长, 一直到?现在, 初有老态。 只是他在最开始几年, 从来不敢与裴行阙搭太多话。 裴行?阙那时候是个大麻烦, 身份敏感, 皇室不喜, 权贵世家都不敢沾惹, 遑论一个辛苦活着的市井小民。 他从老太监死后, 就一直很懂看人?脸色。他晓得这?个, 也很感激大夫——他虽然冷淡,但从没坐视不管, 眼看自己?病死。 甚至在他提出,要买下那药材的时候,裴行?阙恍惚间, 觉出一点温情。 他在那一刻有不切实际的奢望, 以为自己?在这?里也能活下去,以为在这?里, 时间长了,也能攒出些寡淡近乎于无的温情。 直到?他又来为他诊脉。 裴行?阙抬眼就意识到?那个药童的不对劲, 他下意识要收回手,却被牢牢按住。 他抬头,看见一双被恐惧填满的眼睛。 裴行?阙没再收回手。 他小心翼翼,不想连累谁,只用眼神示意长随,要他躲开。 一直到?那假装药童的杀手抽出匕首,那大夫都紧扣着他手不放,裴行?阙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活着真累,干脆就被刺死算了。 只是刀锋划过?,要刺入胸口的时候,他还是有一点想梁和滟。 他猛地后撤身子,那大夫都被他拽德一个趔趄。 他为了装病喝过?太多伤身的药,此刻步子也虚浮,一只手又被那大夫抓着,躲得有些力不从心,他用另一只手断续拎起?几样东西,朝那杀手砸过?去,侧身躲开的时候,还不忘顾及扯他的大夫。 他看得出那杀手似乎并?不想向他下死手,又有意叫自己?看见他的脸,裴行?阙一边躲闪,一边想着究竟是谁,这?样大动干戈地要杀他。 而那大夫终于撑不住,在那杀手离他们越来越近的时候,猛地把裴行?阙往前一推,自己?则大叫着要逃出去。 杀手抬了抬脸,手里的匕首抛出,冷刃擦他脸过?,刺入那大夫胸口,裴行?阙撑着手臂,要站起?来的时候,刀锋已经抵上胸口,他抬腿顶住,要把人?踹出去,但刀尖已经刺入皮肤,鲜血流淌,他力气?被卸下。 他有点无可奈何地想,再晚几天就好了,等他完完全全停了那损耗肌骨的药,再对上这?杀手,至少不会这?么狼狈。 十岁后几乎再没听过?的楚音荡在耳边,依旧熟悉,在那一刻,却叫人?齿冷:“殿下挡了二殿下的路,要怪就怪自己?命不好罢。” 他唯一同母生的弟弟行?五,听他讲起?二殿下的时候,一阵恍惚。 直到?那匕首又刺入一分,他才后知?后觉,想起?这?所谓二殿下是谁。 父皇曾经讲,要和母亲一生一世一双人?,但她有孕后不久,身边的宫女就自荐枕席,而父皇也坦然消受,那宫女不久后封嫔封妃,和母亲一样有孕在身,又一前一后生了皇子,自此压制母亲许多年。 母亲后来常觉得,是因?为怀了他,才会叫父皇被人?勾引去,因?此并?不像疼爱弟弟那样疼爱他。 也许说疼爱也太勉强,裴行?阙不太愿意承认,但他晓得,母亲其实不怎么喜欢他,对他也不太耐烦——他沉默寡言,并?不如?那宠妃诞育的二皇子聪慧可人?,惹父皇喜爱。 他的长随已经缩在角落里吓得浑身发抖,而他一手抓着那匕首的柄,不叫刺入更深处,一边顺手拎起?桌上瓷器,朝身前人?头上掼去——甚至还有闲心,去回忆完这?一点散碎的旧事。 屋里的打斗声终于引起?外?面人?注意,错乱的脚步声响起?,那杀手看他一眼,一跃而去。 手指逐渐冰凉,裴行?阙疲惫至极,合眼之前,偏头恰看见那大夫侧倒在地上,抽搐过?最后一下。 没了气?息。 他曾经以为的一点温情又荡然无存,天地白茫干净,于他而言,仿佛只剩一个梁和滟。 “滟滟……” 他侧脸,吐出一口血,唤。 “滟滟……” 梁和滟站在床边,看裴行?阙脸色苍白,呓语不断。 他情况勉强稳定?,但胸口的匕首到?现在也没人?敢拔除,太医们面面相觑,都怕止不住血,担上害死裴行?阙的罪责,被当成替罪羊处置。 这?群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把她叫来。 “侯爷胸口这?匕首,不好再拖,只是我们都…县主沉着冷静,远胜我们,只能请县主协助了。” 梁和滟听着这?荒唐的话,看着那些人?,下颌绷紧,脸色冷淡,半晌讲不出一句话来,到?最后,她慢慢道:“诸位要找替死鬼,话讲明?面上就好,都不容易,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只是我没把刀刺人?血肉里过?,也不晓得该用多大力气?,诸位谁叫我先试试,不然待会儿用错了劲,就不好了。” 几个太医垂着脸,不敢看她,梁和滟懒得搭理他们,细细问了要怎么拔除那刀,注意什么,然后吸一口气?,伸出手去。 伤口周围已经被大略清理施针,说是阻断了血流,但那刀伤处,却还断续有血洇出,梁和滟低头,恰瞧见,这?被刺伤处,和当年伤及他肺腑的地方差不过?几寸。 他这?一生,真是命犯太岁。 梁和滟垂着眼,静默想。 她伸手握住刀柄,抓住,抬手,尽可能平稳地用力,刀刃在皮肉间划过?,她看见裴行?阙皱起?眉,下一刻,梁和滟深吸一口气?,猛地用力。 鲜血泼洒出来,一道长长的血痕掠过?她眉眼,她在遮挡眼前的血雾里睁眼,退后两步,手里还握着那匕首:“诸位救不活定?北侯,我就真拿这?匕首试一试你们了。” 语气?冷冰,眉眼带血,她信手擦过?,眼神比语气?还要凉上三分,锋芒毕露,像手里闪着寒光的刀锋。 裴行?阙没听见过?这?段对话,他只觉得冷,像是要被冻僵了一样,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他初来这?里那一年,寒风吹彻的隆冬。 他冷得很。 就这?么睡过?去吧,不要再继续走下去了。 宫里,皇帝脸色阴沉,手里的东西抬起?来就砸向京兆尹:“裴行?阙遇刺?京城之中,天子脚下,一个侯爷,在侯府里遇刺?!” 梁行?谨站在一旁,手里佛珠数过?,低语:“我叫太医过?去了,父皇别为这?气?坏了自己?。咱们这?边,没缘由要去杀那么个人?,若真有人?动手,只怕也是和楚国那边有牵连,或干脆就是那边派来的。只要把人?查出来,到?时候,咱们正好撇得干干净净,还能再借此问罪楚国。” 他伸手,递过?一本密折、一封书信,声音更轻:“如?今楚后所出嫡子,便只剩他一个。楚国皇子颇多,不乏家世出众的,争斗又狠,只怕此刻都视他如?眼中钉,肉中刺。” “还有一事,父皇,咱们得筹谋起?来了。” 他指那书信:“这?信几乎是紧随着这?密折来,是楚后母家人?所写,来问候定?北侯的,言语殷切,热络非常,和几个月前来访使臣的态度大相径庭。其中意思,可谓明?确,如?今楚国穷兵黩武,楚后母家又把持兵权…若来日,胁迫咱们放定?北侯归国,那么,咱们就算留不住他,也绝不能叫他与他母亲一脉全然齐心,有夺嫡登位的可能。” 皇帝手指轻扣桌上:“你说得容易,血浓于水啊!” 梁行?谨冷冷一笑?:“父皇忘了楚后为定?北侯配的那一桩婚事了?再血浓于水,只怕也忍不下这?事情。不仅要把这?事情说给定?北侯听,也得叫楚国那边晓得,他已经知?道了这?事情,这?样,双方之间彼此猜忌,各自心怀芥蒂,都不会再全权信任对方,咱们也无后顾之忧。” 皇帝抬眼,瞥他一眼:“你如?今在人?心一事上,拿捏得倒准。” 梁行?谨一愣,自知?失言,低头不再多话,负在身后的手却把那盘得温润的佛珠捏紧。 用力到?指节发白。 皇帝看向下头的京兆尹:“好好去查——告诉太医们,定?北侯死在哪里都成,但不能死在京城里!哪怕用猛药把他身子都毁了也无所谓,至少在查出究竟是谁刺杀他之前,叫他们必须把他命给我续上!” 这?一口信兜兜转转,从宫里送到?定?北侯府,斟酌用药的太医勾抹涂画,终于添上最后一笔。 梁和滟熬了一个大夜,看他们进进出出地医治,裴行?阙的脸色却愈发苍白,直到?又一个午夜,太医拔下最后一根针,而他胸口忽然剧烈起?伏,吐出一口发污的血来。 梁和滟疲惫至极,还是被惊得站起?身来:“这?是怎么了?” 太医也急急过?来把脉,须臾之后,紧皱的眉头展开:“侯爷胸腹内的淤血已被逼出,好好调养,当下命是保住了的。” 他讲话周全,当下命保住了,以后呢? 梁和滟搓了搓指节,也晓得不能强求,抬抬手:“诸位辛苦。” 她撩着帘子,看向床上躺着的人?。 裴行?阙脸色惨白,眼皮轻颤,睁开的时候,眼神迷茫,黯淡无光,没一分光彩,只在看见她的时候,轻轻动了动,仿佛不太明?确,试探性地开口。 “县主?” 他嗓音沙哑,仿佛犹带一点血气?。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24节 梁和滟深叹一口气?:“裴侯爷,总算是抢回你一条命来。” 裴行?阙这?一伤,断断续续,养了许久,才终于恢复一些,等梁和滟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入夏近秋,将近九月,李臻绯也已出海,她这?次又是没来得及去送他。 那杀手没再回来,五城兵马司满城搜了一月,也没人?再找见他,仿佛人?间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是侯府里,倒是来了个不速之客。 梁行?谨捏着个折子进来,缠绕佛珠的那只手背在身后,一珠珠数过?,他似笑?非笑?,神情阴鸷,看向床上躺着的裴行?阙:“定?北侯倒是命大——” 裴行?阙脸色苍白,还有着深深的疲倦神态,他唇上没血色,此刻半仰着头,缓出一口气?息,慢慢问:“劳太子亲自来看我了,恕我不能起?身拜见。”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被人?刺杀还能侥幸活着,我总要来看看你。”那折子敲在他掌心,指间的佛珠也轻撞有声,仿佛佛前低语,来人?脸色却匿在暗光里,像阎罗恶鬼,他带着点若有若无的笑?,语气?低低的,“况且如?今,你的福气?是真的要来了——有件事情,旁人?讲了,怕掌握不好分寸,刺激到?你,只好本宫来说给你听。” 裴行?阙神情淡淡,眼垂着,波澜不起?:“殿下请讲。” 被梁行?谨握了半晌的折子被递过?去,裴行?阙身边长随抬手下意识要替他接过?,却被躲过?,梁行?谨径直把那折子塞进裴行?阙手里:“定?北侯的胞弟叫行?琛?琛者,宝也,真是好名字,看得出,是个受父母疼爱的孩子。” 裴行?阙垂眼,看那奏折。 是一份讣闻。 大约这?一位小郡王实在死得太年轻,于是功绩寥寥,几字就写完一生,最后落脚,讲“以病终,年十六”。 “可惜,天不假年,这?么备受疼爱的孩子,居然才活了这?么大,倒是定?北侯,虽然体虚病弱,但却可以大难不死,活到?现在。” 握着奏折的手指无意识用力,一直到?指节发白,裴行?阙有点恍惚,梁行?谨的声音分明?就在耳边,又远得叫人?听不清,只寥寥几个字,一直在他脑海里飘忽,那个小他四岁的弟弟,在他被刺伤后不久,就因?病去世。 他和裴行?琛的感情其实不过?尔尔,他甚至不记得他样子,只隐约记得他更像父皇多一点,生得白净圆润的一张脸,遇到?不如?意的事情,总是哭得脸皱起?来。 他记得的,是母后很喜欢他,而他也有些顽劣,当面背后,从没叫过?他一声兄长。 他想,母后只他和裴行?琛两个孩子,她又那样喜欢裴行?琛,不晓得此时该如?何伤心。 良久,裴行?阙抬了抬眼,嗓音淡淡:“我去国离家,幼弟病逝,都不能陪在他身边,也不能宽慰父母,还要劳太子来告诉我这?事情,真是罪过?。” 梁行?谨露出个笑?来:“这?有什么,不过?是提一句的事情,你休养不好,我也忧心得很——听人?讲,你母亲哭得很伤心,如?今大病一场,神智也不很清晰,喃喃多妄语。不过?,她也许未必想定?北侯在她膝下陪伴宽慰,你晓得你母亲抱着你弟弟哭什么?” 他略弯了腰,视线和躺床上的裴行?阙平齐,眼里暗沉沉的,带着点笑?:“听闻她哀毁失态,哭喊说,‘老天不仁,何夺我此子,而不以旁子代之?’” 一字一句,慢悠悠的,声线冷淡。 裴行?阙的脸色没变,只是垂着眼,静静盯着那奏折看,仿佛还能看出点新?的东西来。 他原本就苍白,此刻脸上更是一点血色也无,冷沉沉的,仿佛一渥霜雪,良久,他嗓音如?常地开口,只是伴着几声破碎的咳嗽:“我不如?弟弟一直在母亲身边尽孝,她伤心时候,讲这?些话,也是应该。” 她没有第?三个儿子,所以所谓“旁子”讲得就只有裴行?阙。 裴行?阙流血殆尽,性命垂危的时候,他的母亲正抱着她最爱的儿子哭嚎,希望他能代替他死去。 梁行?谨盯着他愈发苍白惨淡的侧脸,露出个笑?,可他话却还没讲完。 他直起?腰来,手扶着床,慢声低语:“说来,定?北侯的这?个弟弟,已经病了许久了,外?头人?说,他是冬日里意外?落水,以至于寒气?侵袭如?入体,从此一病不起?。不过?,我倒是听了个别的说法。” 他似笑?非笑?的:“我倒是听闻,侯爷的弟弟欺辱一姑娘,惹得那姑娘投水自尽,你弟弟后来也跟着疯疯癫癫的,总说撞见鬼,那一夜里,迷迷糊糊就跌落水中了。” “宫闱里的事情,牵扯到?鬼神之说,总不可信。” 裴行?阙唇色苍白,语气?淡淡,仿佛对适才他讲过?的话半点不为所动,梁行?谨笑?起?来:“本宫也觉得不可信,只是你母亲似乎对这?事情颇为笃信,请人?在楚国皇宫里做了许多场法事不说,还找人?和那姑娘配了阴亲——说是找个血脉相连的人?,替你弟弟与那姑娘成亲,这?样,那姑娘就被骗过?,魂魄只会纠缠和她成阴亲的人?,叫那人?生不如?死,这?样,就可以放过?你弟弟了。” 他支着头:“定?北侯来此间的时候,年岁不小,该晓得点事情了吧,你们楚国旧俗,活人?与死人?之间配阴亲,都要用到?什么东西来着?符纸,画像,衣服,还有——” “头发。” 裴行?阙眼垂下,语气?淡漠至极,仿佛讲一桩与他不相干的事情。 梁和滟推门进来的时候,恰好听到?这?剩下半截话,她站在原地,忽然想起?那个楚国使臣接过?裴行?阙头发的时候,那破旧香囊里的半截黄纸。 第28章 梁行谨留下那奏折, 负着手慢慢走?出?去。 他身后,裴行阙抬头,看梁和滟。 他神情平淡地不?像样子, 若无其事地微笑,嗓音也平静, 只是讲得极短促, 不拖一点气音:“县主——” 梁和滟低下?头,看得见他手紧握着那密折,指节用力到发白。 她咳一声, 装作没听到适才那段话, 一边走?过来, 一边慢声问他今天伤口怎么?样, 还疼不?疼:“我才晓得李臻绯已经出?海了, 临走?给我留了口信, 说事出?突然, 这次不?和我计较, 真是怪里怪气的?。” 她说着, 走?到他床边,掰着指头, 跟他算:“他说那些药材卖了后,能分?红给我们三千贯,到时候你我再五五分?, 我们修葺下?府里的?院子, 也能把我那食肆开得再大一些。” 裴行?阙点头,扯一扯嘴角, 想微笑,却笑不?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 手按在床上,眼暗暗的?,没有光,没有泪,只是落在那个折子上,还有他垂落的?、没束冠,以至于搭在手背上的?发丝上。 他看了两眼,忽然偏头,掩着唇,撕心裂肺地咳起来,一直到咳出?血来。 暗红的?血自指缝间淌出?,顺着他指骨、腕骨,一路流淌下?去,洇湿暗色衣裳。 他胸口剧烈舒张,肩背起伏,梁和滟有些担心他会把伤口咳得裂开,快步过去,顺手给他拍了拍脊背,找他帕子,没找到,于是抽出?自己的?递过去给他。 她不?晓得该怎么?安慰他。 她也吃苦,也受罪,可她从来被?父母坚定?爱着,她永远被?袒护,永远被?无条件选择,从来不?是被?放弃的?那个。和裴行?阙比起来,她提起父母来简直就像一种炫耀。 且……她想起今天去看阿娘,阿娘拉着她手讲的?话。 今日是方清槐的?生辰,她让任娘子做了她爱吃的?,带去看她,裴行?阙被?刺杀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到现在偶尔还有人谈起,方清槐这里也瞒不?过,梁和滟这几?次来看她的?时候,她都会关怀一番裴行?阙的?身体,还做了个抹额给他。 裴行?阙很喜欢,翻来复起看了许久,没有用,一直收着。梁和滟最开始还以为他不?喜欢,后来看见他隔三差五就把那抹额拿出?来端详打量,问了一句,才晓得他是不?舍得,怕弄脏。 前两次她去看方清槐,她还在做衣服,说是给他们两个一人做了一件。 给她的?那件早早做好了,裴行?阙的?那件也正收尾。 梁和滟没学过女红,自己缝个扣子都为难,别?说做衣服,但当时看阿娘穿针引线的?,觉得有趣,于是坐在绣架边,捏着针,在方清槐指导下?,歪歪扭扭,绣了片不?伦不?类的?竹叶。 方清槐看了半天,最后把她推开:“算了吧你。” 但好歹是她第?一次绣,于是到最后也没舍得拆:“定?北侯若是不?喜欢这个,你拿来给我,我铰了,等你以后养女儿了,给她看,说这是她娘亲第?一次做活做出?来的?,叫她猜是什么?。” 她说着,摸了又摸。 这次梁和滟再去看她的?时候,裴行?阙的?这件衣服已经做好了,正挂着,要掸平整。 梁和滟摸了摸自己的?,嗔怪着对喜圆:“都是你的?毛!” 喜圆听不?懂,只晓得蹭她裙角,撒娇打滚地要她抱。 梁和滟伸手把喜圆抱起来,给她慢悠悠挠肚皮。 方清槐一边掸那衣服,一边问她:“定?北侯身体怎么?样了” “已经好多了。” 梁和滟也帮着掸了掸,一抬手,又摸到了自己绣得那片叶子:“阿娘还真没拆呀。” “说了要给你留着的?。” 午后的?阳光洒进来,落在屋里,梁和滟靠着衣服,站在方清槐的?对面,看她手脚轻巧地掸衣服,日头渐偏移,以挂着的?这件衣服为界限,灿烂刺眼地都落在她这一边,阿娘站在阴影里,唇抿起,好半晌,低低讲:“那孩子,多灾多难的?,也是可怜。什么?时候,我去给你们求个平安符——滟滟,他才遇刺的?时候,我吓得魂飞魄散的?,只担心你也出?了事,后来又想……” “若他…不?在了,其实对你不?算是太坏的?事情,你或许也可以回来,我们再过从前的?日子,不?必再受那群人的?磋磨。” 梁和滟没想过阿娘会这样想,抬头看她,她唇角弯着,眼神有些哀伤:“后来我听你说,他一天天好起来,又觉得自己真是罪过,人家也是有父有母有人挂念的?孩子,又没做错什么?,天生命就如此…也由不?得他,我好好的?,咒人家死?做什么?,好在他没有事情,不?然,我真是要后悔死?的?。” 梁和滟听了,不?晓得该讲什么?,半晌,摸着那衣服:“怪不?得阿娘好好的?,忽然给他做了那么?多东西。” 可他没父母挂念,好像也没人期待他活下?去。 梁和滟不?晓得自己算不?算是期待他活下?去的?人,甚至她也是没有期待的?。 她只是不?想他死?——不?是因为她喜欢他,不?是因为他对她而言很重要,不?是因为她对他的?存在有所期待,只是因为那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她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就那么?死?在她面前,而她什么?也不?去做,她做不?到的?,她的?父母亲不?是那样教导她的?。 所以会管他怎么?样了,会关怀他伤势,可他如果真的?死?了,她也许就只是会很叹惋,会觉得很可惜。 没有别?的?了。 梁和滟从没觉得,裴行?阙这么?可怜。 他此刻正抬起头,看向她,脸色惨白,唇上还沾着浅淡的?一点血色,血红一色,衬得眉眼乌浓沉沉,明明已经很可怜的?样子了,却还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轻轻问她:“母亲今日还好吗?” 他把梁和滟的?帕子握着,上面沾着血,他轻声:“弄脏了…我赔一个新的?给县主。” 梁和滟摆了摆手,不?太在意:“一方帕子而已——哦,母亲给我们两个各做了一身衣服,你的?托我捎来了,她讲不?晓得尺寸合不?合适,叫你试一试,若不?合适,她再改动?。” “衣服,给我的??” 裴行?阙有点不?太确定?地问了一遍,梁和滟已经抬手,去拿了那件衣裳,挂在一边架子上,给他看。 她指一指那一叶竹子:“这里还是我绣的?呢,我第?一次拿针线绣东西,这事情怪没意思?的?。不?晓得阿娘怎么?耐下?性子绣这么?多东西的?——我绣得不?太好看,阿娘说,你要是觉得不?喜欢,这衣服就拿回去给她,她要把这一块铰下?来,留着以后看。” 裴行?阙似乎是想摸一摸那叶子,手悬在半空,却停住了。 他折回身,翻出?一方干净的?帕子,仔仔细细把指尖擦拭干净了,才伸手,轻轻去摸一摸那竹叶。 那片绣得歪歪扭扭,十分?不?好看的?竹叶。 他摸着,慢慢讲:“喜欢的?,很喜欢。” “那你等好一点了,起来试一试,看看有没有哪里不?合适,要改一改的?。” 裴行?阙还摸着那竹叶,动?作小心:“太劳烦母亲了,我自己会缝补一点衣服的?,若有不?合适,我自己改就好,或者多吃些,养得胖一点,也就合适了。” “你叫阿娘做吧,她此刻不?会觉得劳烦的?。” 梁和滟看他好像还挺喜欢,也就没把那衣服收起来:“我还有事情要忙,你好好休息。” 她其实想把那折子拿走?,不?然他一直看着,情绪起伏,血气上涌的?,几?个月的?休养不?知道会不?会就功亏一篑。但若要拿,反而显得刻意,刚刚若无其事假装没看见的?表现就功亏一篑了。梁和滟于是略斟酌一下?,还是先?去忙自己的?事情——食肆近来生意不?错,她和任娘子在忙着研究新菜式。 任霞光说最近能收到不?少很好的?蘑菇,做了许多类似的?菜,味道或鲜美或淳厚,梁和滟都觉得很好:“其他的?倒还好,这蘑菇虽然能吃的?多,但有毒的?也不?少,你叫买菜的?伙计仔细提防些。” 不?过她倒是对任霞光放心的?,她是灶上的?老?手了,倒是不?太会出?这样的?事。 两个人商量一番,就把新添的?几?道菜添在了水牌上。 时序渐移,秋日渐至,裴行?阙的?身体渐渐好起来。那衣服他也试过,腰身略肥大了些,其他地方都还好。梁和滟要去改,但想到他是大病初愈,难免会瘦上些,再养一段时间,也就合适了,因此到最后也没去麻烦阿娘。 另一头,楚国又有使?臣即将来访的?消息也渐渐传来,说是已经在路上了。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25节 京中一时议论纷纷,都觉得是楚国皇帝听闻自己儿子在京中遇刺,觉得心疼了,所以千里迢迢派人来,慰问一番。 皇帝没什么?动?作,倒是太后,讲她思?念卫期的?母亲、如今驻守边疆的?卫将军的?妻子绥宁郡主和她小女儿了,叫人接两个人入京,今年在宫里一起过年。 卫将军和绥宁郡主少年夫妻,只一对儿女,这样一来,他的?儿女妻子,就都在京城了。 所有的?软肋,也都在皇帝手里了。 “楚国难道还真敢跟咱们打起来么?,就为了个裴行?阙?” 梁韶光懒洋洋地笑:“真这么?疼爱的?话,早干什么?去了?” 对面的?梁行?谨慢悠悠捻着佛珠,沉吟不?语。 梁韶光撑着下?颌,看他一眼。 外人都觉得她爱说爱笑爱撒娇,她却也不?是什么?傻子,跟皇帝处好了关系,也从小就晓得要笼络梁行?谨,为自己以后打算。 此刻瞧见他愁容满面的?,她想了想,笑起来:“你苦恼什么?呢?是不?是觉得定?北侯的?事情棘手?要我说,你也太拘泥了,你早先?不?是想,要留一个有他血脉的?孩子在手里,到时候许多事情都方便,才急着要咱们滟滟有孕么??” 她低低地笑,毒蛇一样咝声。 “他们不?都已经圆房过了么??食髓知味,如今是他定?北侯有伤在身,等调养好了,我不?信他们日常没床笫间事,何必你操心。你想滟滟有孕,还不?简单,这世上多的?是男人,何止他裴行?阙一个。” “她那么?在乎她那娘亲和四哥哥的?名声,怎么?会把这样的?事情爆出?来,到时候说不?定?还要帮着你遮掩,一起骗过裴行?阙。” “我的?傻侄儿,你又何必拘泥于那一碗补药?” 第29章 梁和滟是在从食肆回来的路上, 碰到卫窈窈的。 丽景门外极熙攘热闹,街头巷尾许多小贩,兜售各类吃食玩意儿, 年纪稍小些的都喜欢来这里逛一逛。梁和滟还没?过这样的年纪,但已经没有这么多的闲心思与闲工夫, 她心里算着?账, 想着?接下来的生意,朝马车那边走,心不在焉的。 卫窈窈就是在这时候和她擦肩而过。 她牵着?卫期衣袖, 沿街在逛, 和她打个照面?。小姑娘大约从老远就觉得她眼?熟, 盯她看半晌, 都?已经擦肩而过走过去了, 又倒着?走回来继续看。 梁和滟当时偏头在跟绿芽和芳郊在讲话, 连卫期走过她身边了都?没?注意到, 更别说已经好几年未见?的卫窈窈。 直到小姑娘的脸都?快凑她脸上, 她才发觉。 “兄长, 这是滟滟姐姐吗?” 一道清甜的声?音,她偏头, 就看见?卫期被一个倒着?走的小姑娘牵着?。 那小姑娘挨在她身边,粉裙绿裳,清甜的像一颗才剥的嫩绿莲子, 额上发轻薄, 仰头看她的时候,一双眼?乌溜明亮。 卫期还是那副浅浅淡淡皮笑肉不笑的神情, 只在和梁和滟目光接触的那一刹那,眼?神一闪, 然后就错开眼?神,他客客气气,淡漠疏离,慢声?纠正卫窈窈:“是明成县主。” 又跟梁和滟打招呼:“县主好。” 太生疏,生疏到刻意,梁和滟抿了抿唇:“少卿好。” 然后又看向卫窈窈,卫期唯一的妹妹,卫将军和绥宁郡主千娇百宠的小女儿。 她听说了太后想念绥宁郡主和卫窈窈的事情,但没?有想到她们回来得这样快,和楚使即将来访一样,仿佛一个讯,预示着?一些了不得的东西。 卫窈窈歪歪头:“明成县主不就是滟滟姐姐吗?兄长从?前都?叫‘滟滟’的,现在怎么要?叫县主,好生疏。” 她问?得天真又直接,叫两个人都?不该怎么回答。 卫将军带绥宁郡主和窈窈去边关的时候,梁和滟和卫期关系正融洽,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偶尔还会被人猜度,以后会做一对恩爱夫妻、举案齐眉也说不准。 但小孩子们那时候只晓得志趣相?投,不晓得彼此间?注定没?缘分——卫将军手握兵权,无论先帝还是如今的帝王,都?不会叫四?皇子的女儿和卫将军的独子结了亲。 那时候的梁和滟和卫期对此懵懂无知,也都?没?想过未来他们会变成这么冷淡的样子,甚至在卫窈窈记忆里,滟滟姐姐和兄长依旧还是一对挚友。 梁和滟没?瞥卫期,但觉出卫期在看她,她没?理,只是答窈窈的话:“我成亲了,再叫这么亲近,不太好。” 她看着?卫窈窈,她们太久没?见?了,也没?有通过书信,彼此间?的样子也改变了,是要?很认真很认真地看,才能认出是从?前熟识人的程度——于是就不晓得该讲点什?么,相?顾无言,最后笑一笑,干巴巴问?候一句:“什?么时候回来的?绥宁姑姑还好吗,怎么没?出来一起走一走?” “阿娘进宫里,陪太后和皇后讲话去了。” 卫窈窈叹口气:“前两天回来的,一路上走得可快了,我偶尔想出去走走,看看风景,护送我们的那位将军都?会一直催我。” “车马劳顿,辛苦了。” 梁和滟讲这样套近乎的话讲得实在艰难,只想早点脱身,但窈窈还眨着?眼?睛看着?她,一时间?,她有些尴尬,也十?分不知所措。好在她买了饴糖和点心,于是掏几块出来分给她,卫窈窈拿不过来,转手交给卫期帮忙拿着?:“我听阿娘说了,姐姐成亲了,和那个定北侯。他长什?么样,我哥哥长得好看,还是他更好看?” 卫期视线落在梁和滟身上,似乎也有些期待她回答,只是略一滞,他出声?制止:“窈窈。” 语气没?什?么起伏,但卫窈窈还是缩了下脖子,不说话了。 梁和滟也束手:“我还有事情,少卿请便,窈窈,等我有空,就去拜访姑姑和你。” 卫窈窈点头:“那我能去找姐姐玩吗?” 梁和滟的身份确实不合适和卫家人多打交道,从?前牵扯着?她父亲,如今关联着?裴行阙,彼此间?走得太近,对他们卫家人不好。她最开始不太能接受卫期就这么疏远了她,但后来也晓得这是个很合适的选择——他选择了最合适的选择,没?有选择她,如此而已。 她也有自知之明,适才讲的话也不过是和卫窈窈客套一番,被她反问?的时候,似乎没?有什?么拒绝的必要?,只是…她抬抬头,瞥一眼?卫窈窈身后站着?的神色淡然的卫期,疑惑他这次怎么没?出声?阻止。 “自然好,只是我平日忙,不常在府里,你若来,记得提前跟我讲,别跑开了就好。” 卫窈窈弯着?眼?眉答应下来,梁和滟又跟她应付两三句,转头匆匆走了。 等她走远,卫窈窈抬头,看兄长:“你们当初那么好,为什?么不是哥哥娶了滟滟姐姐?是因为她不喜欢你,还是因为兄长不喜欢她了?” 卫期垂下手,隔着?油纸,握适才梁和滟递来的糖。 天还有些热,他掌心也热,沾了满手黏黏糊糊发腻的糖液,裹在掌心,叫人难受,他屈伸手指,看那糖在他指缝间?滑落的时候,留下亮晶晶的痕迹,轻声?低语:“怎么会不喜欢,太喜欢了,只是,我真的没?有办法,也不晓得该怎么做了。” 卫窈窈没?听见?,她发现梁和滟给自己的糖化了,在懊恼没?提前尝尝是什?么味道。 府里,裴行阙也遇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几个衣着?和周地大相?径庭的人跪他脚边,楚音朗朗,正对他表忠心。 是他舅父家里派来的人。 而他垂眼?,神情淡漠至极,只静默掀过一页书。 “殿下?” 下面?人跪久了,忍不住叫他,裴行阙抬了抬眼?:“做什?么?” 他问?:“又要?我做什?么?” 裴行阙不在楚国的日子,已经比他在那里的时间?还要?久了。许多口音他需要?细细辨别,才听个差不离。费一番力气,终于晓得下面?跪着?的人在向他表忠心,又声?情并茂地说起母后和父皇如何挂念他,安排了最好的太医来为他诊治,并准备不日接他回国。 他期待了许多年的事情,就这么悄然发生,在他已无期待的时候。 他晓得自己该有什?么反应,像他母亲和他外祖家期待的那样,痛哭流涕,急着?把这群人扶起来,君臣相?顾,彼此泪流,追述旧事。 然后讲他对故国故人的思念之情,承诺一朝回去,一定孝顺母亲,尊敬舅父。 但裴行阙没?有心情跟他们演这样一出戏,因此只是搁下手里书页:“诸位对我表的忠心,我听过了,如今还要?做什?么,也要?我向你们表一表忠心吗?” 他偶尔还会翻起梁行谨那个奏折,最开始是试图在字里行间?,在那些决绝话语里翻找出一些还算温情的词语,后来是叫他自己晓得,许多事情原来强求无用,命里本无。 此刻,他声?调寡淡,神情也平静,无波无澜地瞥一眼?下面?跪着?的人:“县主要?回来了,你们在这里,会叫她想多,别惊扰到她,做你们自己的事情去罢,我累了。” 他语气没?有什?么起伏,也不怎么威严,甚至说得上温和,一字一句,慢慢的,下头人略有迟疑:“说来,我们来之前,大人曾交代过,讲殿下该另有良配,这位明成县主,虽是宗女,但出身实在算不得清白磊落……” 裴行阙放下书,慢慢起身,蹲在那跪着?的人面?前,袖子滑落,露出他手里的匕首,寒光闪闪,贴上那人搏动的血管,他语气轻淡:“你再多讲她一个字的坏话,我就把你的脖子划断。” 他说得平静,但神情认真至极,比适才听他们说那些溢美之词的时候要?专注百倍,叫人觉得,他是真的做得出那样的事情来。 下头人面?面?相?觑,拜了又拜,求上许多句饶,悄无声?息退出去了。 裴行阙蹲在那里,默默把手里的匕首归鞘,然后站起身,扶着?桌子,轻轻咳了一声?。 胸口闷闷的,发痛。 梁和滟进来的时候,恰就看到这一幕:“侯爷?” 她皱眉:“又不舒服吗?” 已经养了许久,怎么还会如此,她叹气,裴行阙的身体实在有些孱弱。 裴行阙咳一声?,摇摇头,扯了扯嘴角,确定表情没?端倪后才回头看她:“我没?事的。” 他笑:“这一年有半年都?在床上休养,躺得气息都?羸弱了,走了两步,就有点疲惫。” 梁和滟看了看,见?他没?事,点点头:“我从?食肆回来,带了炒冬菇来,侯爷来吃饭吧。” 她和任娘子钻研出许多新?鲜菜色来,炒冬菇1就是其?中一个,不过不是干制的,是新?鲜的,加些腊肉,用茶油炒,就着?白饭吃。 因为少有吃鲜冬菇的,颇新?颖,许多人喜欢,这菜也卖得不错。 裴行阙点头,说好,梁和滟倒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楚国使臣要?来,侯爷听说了吗?” 她微微偏头,看他,他抬眼?,仿佛才听闻这事情:“年初不是来过了吗?又来做什?么?” “侯爷这一年来多灾多难的,兴许要?来带侯爷回去,也说不准。” 梁和滟仔细地端详着?他神色,捏一捏手指,慢悠悠道。 裴行阙唔一声?,轻轻一笑:“回去?” 他抬眼?,语调轻松,又极随意地讲:“我若真回去,也可以给县主看一看,我十?岁前长大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了。” 他说着?,看梁和滟,手指无意识地握紧,带一点期许。 梁和滟看他一眼?,没?答话:“侯爷来吃饭吧。” 第30章 周贺的出?身, 原本是很富贵煊赫的。 只是一代代传下来,那些宵衣旰食、夙兴夜寐的有出息的子孙都相继因故去世,剩下一群又一群纨绔子弟, 隐隐显出?颓势来。 为了维持体?面,他父亲对他追逐在长公主等权贵后面交游饮乐这事?情?, 没什么意见。 也因此, 他被梁韶光撺掇着,去参加定北侯和明成县主的那场婚宴。那天大雪纷飞,萧条寂寞, 叫人觉得晦气得很, 他们肆无忌惮闹着裴行阙, 一杯杯灌他酒, 吃喝玩笑, 把他本就破败的府上弄得乱七八糟。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26节 周贺只记得他那时候神情?淡淡, 没有半点恼色, 一杯杯酒喝下去, 只一双眼还亮得惊人。 仿佛和那个乳母的女儿成亲, 是个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不过,梁和滟的美貌, 他倒是一直晓得。因此和众人一起推搡喧闹着,走?进婚房,里头冷得像冰窟窿, 一切都跟喜庆不沾边。 除了坐在床上的梁和滟, 一身婚服,肩背挺直, 扇子遮脸,只露出?一点白净的、没被脂粉遮盖住的皮肤, 烛光里,晃眼。 是这冷清屋里,唯一喜庆的颜色。 一片喧闹声?里,他听见旁人熙熙攘攘,讲:“只是侯爷醉成这样,这却?扇诗是念不得了,郡主若不嫌弃,不妨我们?来代为却?扇……” 白得晃眼的美人没有动静,而他也真的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要去却?她的扇。 “啪”一声?,那精致的扇子抽在他手上,美人脸色冷淡,讲出?的话更冷淡,他手被抽的地方发了红,他的脸更红,身边那群人看着他嘻嘻哈哈地笑,笑着问他是不是准备娶个乳母的女儿回去:“周老三,你家里缺人喂奶不成?” 他的脸涨得比手红。 ——梁和滟这个乳母生?的女儿,怎么敢这么猖狂地对他的?! 他为此已经憋屈很久,因此在听到她过得不太?好,定北侯体?虚多病,又遭遇刺杀的时候,周贺心里简直畅快至极,这事?情?也逐渐被他淡忘了,只在偶尔和那几个狐朋狗友喝酒喝多了的时候,会?被人指着笑,又念叨起这个事?情?。 这一日,他喝个烂醉,晃晃悠悠走?出?丽景门,心情?郁卒。 他又因为这件好几个月前的事?情?遭了嘲弄,且一出?门,就遇见一群送嫁的,敲敲打打,极其喜庆地往不知?道哪里去,他又想起梁和滟,和她那桩子很不喜庆的婚事?。 他想着这个事?情?,不可避免地被一个水牌绊了一下,周贺心里冒火,狠狠地把那水牌一踢,等踢出?去好远了,才看见这食肆上挂着的招牌——这是梁和滟开的食肆。 他摇摇晃晃地推门进去,要点菜。 天色渐晚。 梁和滟睡得不太?安稳,一整夜都在做梦,仿佛有双手,掏进她胸口,要剜她心脏,她出?一身虚汗,心口跳得发慌。 仿佛要出?什么事?。 直到天色未明的时候,外头忽然?有人猛拍她门。 她还没醒过来,已经听见躺她身边的裴行阙披衣起来,压低声?问外面:“怎么了?” 拍门的人匆匆答话,她隐约听见“食肆”“周家”几个字眼。 梁和滟挣扎着要起来,却?还被这一场噩梦牢牢魇住,她紧抓着身下的衣裳,心慌意乱,不知?所措,醒不过来。直到一双微凉的手抵上来,轻拍她肩膀,嗓音温热:“县主,县主——” 她猛地睁开眼。 仿佛溺水的人一样,她大口喘息,额头生?汗,撑着手臂坐起来,看着擎灯披衣的裴行阙,他眉头皱起,满脸担忧,抬手,虚虚为她顺着起伏的脊背:“县主做噩梦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刚刚任娘子来,说周家人讲,他们?家三公子在食肆里吃坏了东西,一大早起来,纠结一群人,把门面砸了。” 撑着上半身的手臂陡然?一软,梁和滟几乎要摔下床,外面天逐渐亮起,她眼前却?一阵阵发黑,隔半晌,她嗓音沙哑地问:“周家?哪个周家?” 话音还没落,她已经站起身,脚赤着,扯下挂着的衣服,胡乱穿上,然?后手推开门,往外走?。 鞋袜都不顾。 近腊月了,风已凛冽,冷得人直哆嗦,裴行阙拎起她鞋袜,步履匆匆地追出?去。 外面近乎滴水成冰,梁和滟才从温热的被褥里出?来,就踏进这凛冽寒风里,被冻得直打寒颤,只是她心血上涌,顾不得冷,一路跑着,没梳拢的发丝扬起,步子半点不停,奔去堂屋里,挑开帘子的时候,脚已冻得发红。 她抬眼就看见任如意坐在那里,芳郊和绿芽在给?她倒热茶,弯腰低低讲些什么,梁和滟快步过去,手撑着椅子:“怎么回事??大家都怎么样了,你们?有没有受伤?” 芳郊和绿芽低头看见她脚,都低呼一声?,裴行阙几乎是紧跟着她进来,他一手拎着她鞋袜,一手扯过椅子,把梁和滟按着坐在任霞光对面:“芳郊姑娘,劳烦你,绞一块热毛巾来。” 他蹲下去,握住梁和滟的脚踝,掌心温热,他捧住她冻得冷冰的脚,为她暖着。 梁和滟下意识要抽出?脚来,被他按着,动弹不得,她心思不在这上面,一心只抬头看任霞光,脚也就不再动弹。 任霞光在她眼里,从没这样狼狈过,她抬起头,却?还掩着脸,梁和滟看一眼,伸手,拉下她的,叫她把遮掩的地方露出?来,下一刻,她倒吸一口凉气——任霞光有一双明丽的眼,亮晶晶的,此刻眼皮上淤着血,青紫一片,沉沉压下去,叫眼皮抬不起来。 也是被人打的。 “那个周三公子,昨天喝得醉醺醺,来店里,吃了一盘炒冬菇,才尝一口,就吐得稀里哗啦的,弄得店里好半天没做生?意——他吃的东西我还留着呢,一点问题也没有,他明明就是酒喝多了,才吐成那样的,结果今天早上,他们?家却?改了说辞,讲是吃了咱们?的毒菌子,才那样的,不由分说,就把店面砸了。” 芳郊已经步履匆匆地拿来了热毛巾,裴行阙接过,一丝不苟地握着梁和滟脚踝,托着她脚,给?她把沾上的灰尘擦去,然?后拎起她鞋袜,细致地为她穿好,捋平褶子。 他才一松手,梁和滟就站起来,走?到一边,伸手胡乱翻着,最后翻出?一盒化瘀的药膏,弯腰站在任霞光身前,低头给?她抹膏药,低低询问:“疼不疼?你身上还有没有别的受伤的地方?” 任霞光摇头说没事?:“我从前没学?手艺,满街要饭的时候,被打是常事?,晓得怎么躲,倒是其他几个伙计,免不了被磕碰几下。” “我晓得了,我晓得了。” 梁和滟深吸一口气,检查着她眼皮上的伤:“绿芽,去请大夫来,再叫人跑一趟食肆那边,生?意什么的不要紧,先叫人把身上的伤都收拾了——多拿几贯钱去。” 她又叫芳郊:“叫厨房的给?任姐姐做点吃的,清淡些,少油盐,不要发物。” 任霞光拍一拍她的手:“我没事?,你先去梳头换衣服,然?后我们?商量商量,怎么办才好——你看看你手凉的,千万别得了风寒,到时候,一个管事?儿说话的人都没了。” 梁和滟点头答应着,转头回屋里,步履匆匆地坐在妆台前,开始挽头发。 外面的天渐渐亮起,裴行阙跟她出?去又一路跟回来,看见她脸色紧绷地坐在镜前,一言不发,只是一下一下梳着头发。 她从听到这事?情?一直到现在,都没有什么暴怒的神色,却?比把这火发出?来更叫人觉得揪心。 那食肆是她的心血,如今一朝被砸,东西还好说,但招牌被砸了,那她的心血就全然?毁于?一旦,再要攒起来,不晓得还要多少年。 裴行阙晓得,因此更忧心忡忡。 虽然?这次并非她食肆里的事?情?,但单看皇帝和太?子对他们?的态度,就算是周家没事?找事?,她也免不了被责难羞辱。 更甚至,这事?情?,可能本就是太?子或是皇帝指使人做下的。 像那一场近乎胡闹的婚仪。 梁和滟紧咬着牙,不讲话。 她心里恨得要死,梳头发的动作也一下重过一下。裴行阙看着,叹口气,转身洗净手,擦干后,握住她手,他才发觉她恼得手指都在颤,他把她手握紧,手腕也一并攥紧,像东宫制止她的时候一样:“县主。” 梁和滟抬眼,在镜子里看他。 手指一根根松开,梳子被交到他手里,黑亮的长?发被动作轻柔地梳顺,裴行阙为她梳了个轻便的发髻,固定好后就退后一步,连带着椅子也轻轻往后扯了扯。 裴行阙手撑在一边,一边给?自己梳发,一边问:“这件事?情?,县主要报京兆尹吗?” “报,为什么不报。” 梁和滟手按着桌子,站起来,扯了披风,快步走?出?去。 裴行阙追上去,看见梁和滟被一个内侍拦住,这些人来定北侯府少有通传,总是神出?鬼没地冒出?来,掐着声?音,低低笑:“县主急匆匆的,这是要去哪里?” “别拦我路。” 梁和滟瞥他一眼,绕到一边,快步出?去。 裴行阙也跟着他,却?被那内侍扯着袖子:“哎呦,大早上的,怎么都这么急?” “侯爷,陛下传您进宫说话呢,别的事?儿再要紧,也没这事?儿要紧,您抓紧收拾收拾呐。” 走?在前面的梁和滟听见了这话,步子停了一下,却?没回头,继续匆匆往外走?,身后披风扬起——比起裴行阙被宫里传召,她有更关?心的事?情?。 第31章 大清早的, 皇帝召裴行阙,没有别的事情?,无外乎就是楚国来使, 这次大朝会上,要叫他和那些已入京的使臣见上一面。 相比上次, 这次要正式的多。 单说人数, 就是?上次数倍,内里更有几个皇亲国戚,据内侍介绍, 里面有几个, 论?辈分, 裴行阙是该叫一声叔父的。 这么大的派头, 来意自然匪浅, 众人眼神都盯着裴行阙, 此刻诸多猜测揣摩。 可他只想着梁和滟。 她此刻出门, 或是?去周家?, 或是?去食肆里看看情?况, 大朝会未完,报官还尚早, 若去食肆那还好,若去周家?,不晓得周家?会不会有没长眼的人刻意伤着他。 他蹙眉想着这许多事情?, 身上已经被胡乱套上周地官服, 因为病中消瘦,腰身窄了太?多, 束腰间玉带的时候,勒到最?紧, 还有一指盈余。 红衣玉带,宽肩窄腰,个子高挑,抬头的时候,肤色冷白,眼眉鬓发都乌浓,只唇色略淡,抿出个寡淡至极的笑来。 内侍在他身后喋喋不休,眼上瞥着,打量这屋里:“呦,侯爷这里可真?是?大变样了,娶了县主回来就是?不一样,可知陛下给您赐的这亲事多好。” 裴行阙撑起身看他的时候,眼神微凉,笑意近乎于无。 他心情?显然不佳,整理好仪容后就大步走了出去,但裴侯爷脾气好这事情?是?人尽皆知的,那内侍跟在他身后,也就腆着脸继续顺杆往上爬:“侯爷说是?不是??” “中贵人若是?觉得陛下听见这话?会高兴,那我不妨代为转达。” 他侧脸,眉头皱起,露出点刺人的锋芒。 这话?是?奉承的话?,但皇帝多疑,难免不想成是?人在讲他从前苛待裴行阙。内侍晓得自己失言,暗暗心惊,但更?惊的是?裴行阙这样子,他从来没一点尖刺,逆来顺受、人人可欺,怎么现在一来了靠山,脾气立刻就大起来了? 还真?是?要翻了天不成? 轻浮! 裴行阙此刻懒怠管这内侍是?怎么想的,他瞥一眼鸿胪寺来请他入宫的官员,果不其然看到卫期。 卫期也正看他,清隽面容上带着一成不变的笑,温和里透着冷漠寡淡的敷衍,看见他,唇角略抬了抬:“侯爷好。” “少卿也好。” 卫期为楚使来访的事情?忙得脚不沾地,眼下都有藏不住的乌青,虽然仪态还齐整,但精神已经疲倦至极,听见他讲话?,抬了抬眼。 他刚才?已经看见梁和滟步履匆匆地出去,和她那两?个从不离身的侍女。 他想问是?怎么回事,但众目睽睽,他没有由头,也没有合适的立场去问这话?。 此刻再看裴行阙,忍不住走近了两?步,斟酌着要开口,话?到嘴边,又犹豫。 裴行阙安静等他一息,看他一直欲言又止的样子,瞥他一眼,转身上马车了。 他担心得很,若不是?被人拦着,此刻他该是?在梁和滟身边跟着她,至少盯好她,不叫周家?那群人伤着她。 而不是?在这里,和这样一群人虚与委蛇。 思?及此,他神色更?冷。 一路车轮声辘辘,宫道漫长,等马车停下的时候,裴行阙只觉有半个春秋那么长久。他撩开帘子,眉头依旧还皱着,一言不发地被人迎进内殿,百官列站,最?前端,几个穿着楚国服饰的使臣端正站着,跟着许多侍从,与这群红衣玉带的周地官员分出泾渭。 此刻不止他们,满殿的人都正回头,静默打量他。 裴行阙从没来过大朝会,也没见过这样严谨肃穆的时候,他晓得那前面几个人是?在揣摩他是?怎样一个人,要看他是?否可堪大用,但他不太?在意。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27节 ——如果没有那封密折,他也许会不自觉地绷紧浑身肌肉,等他们审视自己,努力叫他们满意。 然而期待积攒太?久,是?会变质的。 他并不全然相信梁行谨讲的话?,只是?这样许多年,跳出去了就晓得自己是?在自欺欺人,因而在听到梁行谨转述的那话?的时候,他就像猛地被推出此山,由此看清庐山真?面目,终于晓得自己可笑。 兜兜转转,他只剩梁和滟。 大略因为不在意,他跨过一列列文臣武将?的时候,步伐从容至极,一步步踏过。哪怕那些使臣里也有对?他这一身装束微露惊诧的,他也面不改色、宠辱不惊的样子,依次行礼致意了,负手站在一边,和对?面的梁行谨遥遥相望。 梁行谨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看他,他的佛珠不离身,此刻在朝堂上,也依旧一颗颗捻过,裴行阙低头,看见了,又撇开视线,听皇帝讲漫漫一长串的陈词滥调,也感受得到落在他身上的探究视线。 他眼瞥过,找周家?人。 那位周三?公子的父亲站在人群里,位置很靠后,也正抬头看他,裴行阙的视线停住,眼抬起,视线凛冽,与他对?视,一直盯得他低下头去,才?撇开眼。 上面帝王的话?终于讲到末尾,讲了些什么,裴行阙听得泛泛,但总不会是?什么好话?,毕竟他身边几位使臣脸色实在有些不太?好看。 他垂着眼,等皇帝叫到他。 “定?北侯——” 裴行阙略动了一步,拱手低头等他发话?。 坐上的帝王轻敲两?下扶手,语调慢慢:“你在周地这些年,一切过得也还好吧?也都习惯了罢,且看你衣食住行,一如我周朝子民,穿着这官服,也有模有样的。你年纪也不小,太?子在你这个年纪,都已领六部在朝中行走做事了,何?时也要委你个职务做做。” 他气定?神闲,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裴行阙。 他毫不怀疑,裴行阙会应下这个话?茬,以卑微的姿态。毕竟他在周地这些年,一直也都是?逆来顺受过来的,他不信一个人能真?的隐忍这么久——而且,一个人若真?如此善于隐忍,又怎么会眼下就按捺不住,就因为得了个并不牢靠的靠山,和一点若有若无扭转的风向?,就立刻露出峥嵘与獠牙来。 然而。 裴行阙仰头。 “适才?传我来的那位中贵人说,陛下给我的定?北侯府在县主嫁进来后大变了样子,越发好起来了,讲您做了门好亲给我。我也觉得,县主实在是?很好的人,这也实在是?一门很好的亲事。”他语气温和,平静,慢慢讲着话?,答案和帝王的问题南辕北辙,却又暗中相合——梁和滟嫁进来后他的居所才?逐渐变好,那没有梁和滟的那漫长十余年呢? 几个楚国使臣的眼神瞥过去,而裴行阙恰好回视:“我去国十一年不得归,听闻此次来周的有我一位叔父,不知是?哪一位,我是?小辈,不能提前见礼,实在有失远迎。” 几人中,一个微蹙眉头的老者抬手,抚了抚须。 顿一顿,他有点可惜地笑:“不能叫县主来,和我一起见过叔父,实在遗憾——只是?周三?公子砸了她产业,她要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因此耽误,不能过来。” 在场人都静默了,注视着裴行阙。 也不晓得他这个人是?怎么了,委曲求全这样许多年,怎么忽然转了性子,开始拂逆起上位者的话?。 而且初露峥嵘与锋芒,就是?朝着上头的皇帝。 周贺的父亲周至已经捧着笏板一路跪行到阶下,讲自己不晓得这是?怎么一回事。 帝王的脸色早已冷滞,那几个楚国使臣也嗅出点不对?劲儿的气氛:“适才?听周朝陛下讲,贵国法?度礼仪如何?周全森严,怎么还有这样的事情??” 他们话?里带着浓厚的楚音,讲起周地的话?来,生硬滞涩,因此说得很慢,一字一顿,隔几个词儿就要卡一下,尤其讲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声调上扬,仿佛故意强调,又像一句反问讥笑。 梁行谨捏紧笏板,似笑非笑:“两?国邦交的事情?,定?北侯怎么好好的,讲起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情?来。” 裴行阙也低头,笑一笑:“略提一句而已,没别的意思?。” 这事情?就要被这样盖过去,周至跪在地上,要长舒一口气,然而那口气还没吐出,就被卡住,因为裴行阙依旧不罢休,他略移了两?步,几乎要走到他面前。 “周地自然礼法?严明,周大人也不必如此惶然着急,左不过是?京兆府会查明的事情?——哦,听闻贵公子误食毒蘑菇,不晓得如今怎么样了?此刻陛下在,他仁政爱民,一定?不忍心听见臣民有事,你若求一求,他一定?会拨了太?医给贵公子诊治,好看一看,到底是?误食了什么毒蘑菇。” 满朝文武肃然,楚国使臣林立之地,周至没来由地出半身冷汗。 他抬头,看微微弯腰,与他温和讲话?的裴行阙。 这样的地方,多少大事说不得,他到底发什么疯,一定?要扯着这么一件小事不放?! 太?子那话?,明摆着就是?提点他,这话?题到此为止,他却还一定?要反复提及?到底什么意思??至于太?医,他只觉背上全是?汗,他怎么敢去求——周贺此刻正在府里躺着,只一点宿醉而已,不须太?医,随便一个医者就能把出他脉象,到时候又该怎么去解释这事情?? 他做这事情?,本意只是?向?太?子卖个好,这好还没来得及卖出去,就要收不了场——谁能想到,懦弱如裴行阙,此刻忽然咬着不放,还正好赶上使臣来的这时候? 他疯了吗? 可他仰头,裴侯爷眼神清明,神色温和,仿佛真?在关怀他那不成器的三?儿子的身体一样。 他却没来由的,觉得眼前人像个披着人皮的恶鬼修罗。 第32章 梁和?滟先去了一趟食肆。 门面招牌都被砸烂了, 水牌被远远踢开?,摔得稀碎,还没来得及拼起, 破破烂烂的,堆在门边。 梁和?滟的步子一顿, 盯着那被砸得东歪西倒的招牌, 默了片刻。 天色还早,外头看?热闹的人不多,梁和?滟分开?人群, 走进去, 就看见里面坐着几个伙计, 正歪扭七八地抹药。 绿芽仰头, 看?见她, 叫了声娘子。 眼不知道怎么了, 红红的, 好像才哭过, 看?着很可怜。 梁和?滟伸手?拍拍她脸颊, 对?着满屋的人点一点头:“大家都还好吗?有?哪里受伤了?” 其余几个也都站起来,对?她露出个青紫肿胀、龇牙咧嘴的笑。 “东家来了。” 梁和?滟问候了几句, 两三个伙计对?视一眼,走上来:“我们有?件事,想?与东家说, 我们父母年纪也不小, 更有?家里妻儿要生?产的…想?回?去,多陪一陪他?们。” 虽然没明说, 但梁和?滟还是?听出了他?们意思。 她最开?始招伙计,其实?就很不容易, 一来因为她是?女人,二来,也是?她宗女的身份。京城里面,宗室身份不算值钱,多得是?跟皇家沾亲带故的人,然而像她这样,父亲被皇帝不喜,连带着自己也落魄的宗女,大多数人也都是?怕惹祸上身的。 她好容易凑齐风雨与共的一班子,谁也没想?到猝然会遇上这样的事情,大家都是?过日子的人,为她做活,所求不过平安,谁想?到这样被打伤的无妄之灾。 梁和?滟笑笑:“我晓得的,大家都辛苦了——让绿芽去账上,给你们支三个月工钱,免得一时半刻,找不到新活计,身上的伤也是?,我不能叫诸位带着这些?走,叫大夫看?过,给大家开?了药,药钱也从账上走,由我支了。” 她此刻已经静下来,没有?了早晨才听到这事情时候的恼火——人只在事不关己的事情上才能保证彻头彻脑冷静,当初裴行?阙被刺,满眼都是?血和?未测的凶险的时候,她还是?能第一时间想?到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有?条不紊地把一切都安排下去,然而她自己遇到了事情,还是?免不了气血上涌,恼火愤怒。 好在她不是?十二三岁时候的她自己了,那火气很快退去,梁和?滟很平和?地询问了具体的损失,清楚明确地记下来,又?和?芳郊、绿芽三个人把门面收拾了收拾。 她这食肆不大,拢共也就六个伙计,因为这事情,有?四个与她请辞,梁和?滟叫芳郊和?绿芽给他?们把银钱和?药包好了,留下的人,也是?一样的待遇,又?额外加了一月的月钱:“门面被砸,一时半会儿的,我们也开?不了张,你们没小钱收,日子怕难过,因此多支一个月的工钱给你们,若还有?什么困难的,一定告诉我。” 安抚完伙计们,梁和?滟问:“京兆尹回?来了?” “没呢。” 芳郊才打探完消息回?来:“今日楚使来,拜见陛下,大朝会此刻还没散。” 梁和?滟到此刻才想?起出门时,被宣召走的裴行?阙和?府外候着的卫期,她眉头皱了皱,又?想?起那半截黄纸:“这都什么时辰了,还没散?” 是?又?出什么事情了?皇帝不喜欢她,更不怎么待见裴行?阙,从他?这些?年在周地的待遇就可见一斑。 如今楚使来,难保不会像上次一样刁难他?。 但这事情,梁和?滟也只是?想?了想?,就算刁难,她也没办法闯进大朝会,而且她只是?裴行?阙的妻子,又?不是?他?母亲,总不能面面俱到什么事情都记挂担忧着他?。 她揉着虎口,一边想?接下来该怎么办,一边抬头,看?向绿芽,语气温和?下来:“过来,跟我讲讲,是?怎么了?” 绿芽吸着鼻子:“什么?” “眼睛都红成?那样了,还装傻呀?” 梁和?滟撑着头,抬手?抹了抹她的眼尾,慢慢笑着问。 绿芽坐下,腮帮子鼓着,神情里的委屈逐渐显露出来:“我就是?看?见店里被砸成?这样,心里难受,这店面,当初还是?咱们自己操持的呢——那招牌,还是?娘子亲自挂的,如今都被砸了。” 她越说越伤心,手?撑住脸颊,蹭着眼角:“娘子也没得罪那周三公子,要说,也就当初成?亲的时候,打了他?一扇子的事情。就因为这亲事,娘子都受累多少了,要是?不结这亲就好了。” 梁和?滟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这也不是?咱们想?结这亲的,本就是?上面的人要刁难,这也是?没办法。照这样讲,咱们一开?始就不该设这蘑菇的菜。但是?这是?咱们的错吗?错在他?们不该青红皂白刁难咱们呀,不是?咱们的错,我们不该自省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早知道不做什么事情的,是?不是??好了,事情都这样了,我也还没断手?断脚,这次招牌,我也再?亲自挂上,好不好?” 她这么说着,可抬起头看?向外头砸得稀烂的招牌的时候,还是?沉默不语,只手?指微屈,静静敲着桌面。 一下,两下。 另一边,容清长公主府上,梁韶光宿醉才醒,懒懒打了帘帐,还赖着床,不愿起,昨夜侍奉的男宠捧了水来给她洗漱,她斜一眼那人,似笑非笑的,手?指搭在他?肩头:“这事情你侍奉得不错,只是?别的事上,怎么最近越来越不得力了呢?” 她说着,极轻地笑了一声,支着手?臂,喝一口温茶水。 近侍的女官目不斜视地上来,结果巾帕,抬手?示意那男宠出去:“殿下,周三公子把明成?县主的食肆给砸了,恰逢楚使拜见陛下,在大朝会上见定北侯,这事情被定北侯一直捅到御前了。” “哦?” 梁韶光想?了想?,先问:“周三公子是?哪个?” 女官连着举了几个周三公子如何吹捧奉承她的例子,她都没想?起来,最后还是?想?到了梁和?滟:“哦,当初新房里,被明成?打了的那个?” 梁韶光对?梁和?滟,其实?没什么太多余的情绪,针对?讨厌,也不过是?给兄长看?看?自己的忠心,顺带讨梁行?谨开?心,这样的事情,对?她百利而无一害,因此碰见了,总是?顺手?刁难一番。 如今她许久没见梁和?滟,再?听见这些?,很新奇,半撑着身子:“怎么呢,她得罪他?,不是?快一年前的事情了?” “是?,说是?周三公子在明成?县主食肆里吃了毒蘑菇,呕吐不止,恼怒之下,才砸了铺子。” 梁韶光轻笑一声:“有?意思,也不晓得这事怎么收场——啧,周家怪道是?一年不如一年,这事情做得也太没脑子,不是?给人手?里送把柄么?撺掇几个闲汉去做就行?的事情,他?们倒好,偏偏要自己往泥坑里跳。” “你适才说,这事情,定北侯捅到御前去了?” 她饶有?兴致地琢磨着:“这两个人,不会还真是?有?情有?义的吧?” “也说不准,楚后的小皇子没了,楚国嫡出皇子就定北侯一个,这次来,有?眼神的都晓得,是?想?着要接他?回?去的,那他?在楚使面前,再?一副窝囊样子,可怎么行??要硬气起来,给那帮子楚使看?一看?,也未可知呢。” 她心里晃过这几个可能,琢磨了琢磨,捏了捏手?指:“这事情闹这么大,又?牵扯到楚国使臣,为了面子,周家这次也免不了被责罚。到时候太子吃亏,只怕心情郁闷,更恼怒我这小侄女和?定北侯——上次我跟太子说的那事情,咱们正好可以操办起来——我看?这个周三公子就很不错,你去安排,看?看?咱们府上什么花要开?了,过两天办个宴,就说赏那个花,把我这小侄女和?周三公子都给请来。” 另一头,梁和?滟亲自去大相国寺,请了清源大师来。 这事情,她单解释,说不清楚的,虽然周贺无缘无故砸了她门面这事情不对?,但是?架不住上头管事儿的人都会有?意无意地偏袒她,到最后,她可能反而要赔钱。 因此首要先证明的,就是?得说那蘑菇并没毒。 这好办,请大夫把个脉、再?看?看?剩下那半盘蘑菇就成?,但寻常大夫乃至太医,梁和?滟此刻都信不太过,出家人不打诳语,清源师父是?得道高僧,又?通晓医术,开?了许多次义诊,还编过几本书,教?人采选野菜菌子的,颇得尊崇,很有?几分声名,请他?来,最合适。 梁和?滟最开?始,其实?不觉得能请动他?,毕竟越得道的大师,其实?越与凡尘俗世脱不开?干系,也就越忌惮和?她打交道。她就是?抱着点侥幸心理去,毕竟大相国寺周边多医药铺子,若请不来他?,那就退而求其次,请个平常大夫来。 只是?没想?到,她场面话说了一半,与她父亲差不多年岁的大师就抬头,笑眯眯看?过来,眉眼慈祥。 “谁教?你的这些?话呀?” 梁和?滟被问得一懵,但清源大师已经站起身来:“我跟你去,小施主,事成?后,也叫我尝一尝你的菌子——你确定你那菌子没事,是?真的吧,可别把我搅进去了啊。”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28节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梁和?滟有?点懵,但看?大师高深的样子,晓得说多错多,因此虽然满心疑虑,但也没有?多问什么,跟着一起走。 两个人一起,登门周家。 她到底有?一个县主的名头在,周家管事的都还在大朝会上没回?来,其余人不敢把她拒之门外,只好请进来。 周夫人身边的侍女一路相迎着,请梁和?滟去前院喝茶。 周贺虽然出身长房,但是?前头的正室夫人所出,他?娘亲早逝,如今的周夫人是?他?父亲续娶来的,和?他?非亲非故,又?有?她自己的亲生?孩子,两个人之间不太和?睦,只是?白应一声母亲而已,因此不是?很想?管这事情。 她见梁和?滟也见得不情不愿的,眉头皱着,眼四处乱瞥。 但话总是?要讲的,她咳了两嗓子:“三郎的事情,我也不是?很清楚,县主得等我夫君来,才问得清楚。” 说着,让人倒茶:“县主请。” 就这样就要送客了,不耐烦与敷衍的态度很明朗。 梁和?滟笑一声,脸色也实?在算不得温和?:“不必,您家三公子说在我那里吃坏了东西,叫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没心情喝茶,特意请了大相国寺的清源大师,来为他?看?一看?到底是?吃坏了哪样东西——若实?在严重,那我去求个太医来也不是?不成?——周三公子的院子,我不好过去,劳烦您请大师引大夫去三公子的院子看?一看?。” 听见梁和?滟要叫人去见周贺,周夫人眉头皱得更厉害:“县主非要计较这事情吗?再?者,我家三郎虽然在你那里吃坏了东西,但他?也砸了你家食肆,这事情就这么过去吧,不行?吗?” “不是?很行?。” 梁和?滟站定,抬眼看?她:“周夫人倒是?把我要说的话全说了——有?什么不好的,总不能是?周三公子今早就康复了罢?夫人讲三公子在我那里吃坏了东西,这关系身体的大事情,更该叫大师好好看?看?,咱们反而要过去了?” 周夫人又?推辞了两句,没讲过,最后只好吩咐人,带清源大师往后院去。 她自己神色倦怠,眉头皱着,看?看?左边,看?看?右边,总之就是?不讲话,在那里晾着梁和?滟。 梁和?滟也不尴尬,静静坐着,偶尔慢条斯理喝口茶。 她晓得,就算查出来周三公子不是?因为吃坏了自己食肆里的菌子,她那砸坏的招牌,一朝一夕也拼不回?,甚至京兆府那里,还会讲,说都是?误会,叫她忍一忍过去算了。 可她总是?忍不下这一口恶气的。 她总要争一争,轻易不要低下头。 另一头,大朝会终于散了。 裴行?阙慢慢走出去,身边留出很大的空当,没有?人愿意挨着他?,大多数都偷拿眼觑她,悄无声息地窥着,可他?神情平淡,眼眉低着,无悲无喜的,还是?和?从前一样。 仿佛他?没在大殿上,发过刚刚那一场疯。 梁行?谨走在最前面,此刻回?头,看?向他?,眼神冷冷的。 这事情最后自然是?闹到一个没法收场的地步,皇帝冷着脸,吩咐京兆尹彻查这事情。 楚使还想?跟裴行?阙讲些?话,但他?心里更牵挂梁和?滟,步子没有?停,径直上了马车,吩咐人往周家去。 剩下一群楚使,看?着他?背影,琢磨这位殿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性子。 京兆尹也带着皇帝拨的御医,跟在裴行?阙身后,一起往周家去。 他?掂一掂袖子里的东西,想?起太子跟他?讲的话:“他?既然讲是?在那食肆里出的事情,那自然就是?那蘑菇的事情,左右吃进去就好了,你管他?是?什么时候吃进去的做什么?” 京兆尹擦了擦额头的汗,只觉得现在这差事是?越来越难办,为了一个小食肆、一盘蘑菇,这事儿居然都闹到大朝会上了,看?今天楚使的样子,怕不是?都要传去他?国了。 裴行?阙和?京兆尹一前一后到了周家,当时梁和?滟杯子里的茶已经续到了第三盏,周夫人看?见这两拨人进来,脸色一变:“这事情,怎么还没完了?!” 梁和?滟也略吃惊,她微微偏头,看?裴行?阙,他?步履匆匆地进来,目光先落在她身上,扫了一圈,然后缓缓收回?:“县主没事就好。” 京兆尹后他?一步迈进来,心说县主是?没事儿,我这边事儿可不小啊。 他?心里苦涩,这话老半天讲不出,跟周夫人见了礼,简单说了说今天大朝会上陛下的吩咐,周夫人这辈子经历过最大的事儿就是?夫君要拿她嫁妆纳小妾,结结巴巴卡了半天壳,最后说:“不就是?一盘蘑菇吗?” 京兆尹也跟着点头,是?啊,不就一盘蘑菇嘛。 谁晓得能闹那么大呢? 明成?县主性子不好是?一向就知道的,怎么还把裴侯爷也弄得发了疯呢? 他?掂量着袖子里的蘑菇,回?头看?太医:“咱们先去给周三公子诊诊脉,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儿,是?不是?那蘑菇闹得?” 他?一边掂量,一边还想?,这蘑菇是?生?的啊,怎么喂给周三公子啊,怎么才能叫他?吃下去,这剂量又?该怎么掂量?陛下和?太子随随便便一个吩咐,他?们下边人真是?要把腿也跑断、心都操碎了。 正说着呢,清源师父慢悠悠进门来了。 他?一只手?捋着胡子,另一只手?捻着佛珠,笑眯眯的。 梁和?滟站起来:“师父回?来了。” 清源点点头,依次跟在场众人行?过礼,然后看?向裴行?阙和?梁和?滟。 裴行?阙也微微眯了眼,打量他?。 “受县主之托,我适才替三公子把过脉了,阳气不足,阴虚有?余,是?该好好补一补,平日里酒水不能再?多喝了,省得虚耗更过。” 京兆尹啊一声,又?捏了捏怀里的蘑菇,觉得这事儿有?点难办:“那,蘑菇呢?昨夜周三公子呕吐不止,不晓得是?什么缘故?” “做人不知节制,饮酒过量,自然呕吐不止,这也是?寻常事,至于那蘑菇,我也看?过了,就是?寻常冬菇,不足叫人呕吐的。” 清源慢悠悠拍了拍手?,双手?合十,行?了一礼:“自然,这事情也不好拿捏的,这位是?太医署的太医吗?我愿与您同往,再?去把一次脉。” 梁和?滟垂着眼,扯了扯嘴角。 京兆尹深吸一口气,把怀里的蘑菇捏得稀碎。 趁着这机会,梁和?滟微微偏头,问裴行?阙:“京兆尹怎么直接来了?” 裴行?阙抿了抿唇,笑一笑。 “陛下听说了这事情,叫京兆尹仔仔细细查一查,看?看?是?怎么回?事。” 梁和?滟晓得事情肯定没这么简单,抬眼看?裴行?阙,可他?只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微微笑着,正垂眼注视她,和?她目光触上的时候,眼更弯,很和?煦地笑。 温和?平静。 但此时最重要的事情显然不是?这个,梁和?滟站起身,瞥一眼周夫人:“太医还是?去看?看?,若真是?吃我那里的东西吃坏了,那我必不推诿,若不是?,这事情,可就不能就这么简简单单过去了。” 她脾气不好的事情满屋子人都晓得,面面相觑间,清源大师朝着太医双手?合十:“您请。” 太医回?头,看?京兆尹。 两个人都面如土色,很萧条落拓地去了。 裴行?阙挨在梁和?滟身边,不讲话,就在那里静静站着。 这事情其实?没有?多少弯弯绕绕,外人看?来,也只是?一间不怎么值钱的食肆,就算是?被砸了招牌、惊动了皇帝,到最后水落石出,梁和?滟也不会得到太多补偿,银钱或许会赔给她的,可她这么多年的心血,积攒许多年的名声,被砸毁了,又?怎么赔给她呢。 无论怎么样,她其实?都注定要吃亏的。 梁和?滟垂着眼,等太医和?清源大师回?来。 她沉默着,似乎这件事完全没影响到她心情一样,一边的京兆尹倒是?眉头紧蹙,周夫人脸色也不好看?,在一边唉声叹气的。 他?们这一屋子人,每个人都身不由己地站在这里,为了一点污糟的烂事儿,为了一盘蘑菇。 只有?裴行?阙垂眸,很认真地看?梁和?滟,一眼也不肯错开?。 周贺原本就没什么事儿,太医过去也没用,横看?竖看?也看?不出什么花儿来,梁和?滟盯着手?指,听完结果,冷冷笑一声,极讥诮:“那这事情,轻易可就过不去了。” 京兆尹擦了擦头上的汗:“不知县主准备怎么办?” 梁和?滟看?他?一眼,笑一声:“你是?京兆尹我是?京兆尹?我门面被损毁,这是?第一桩,周三公子恶意构陷我,这是?第二桩,难道我朝没有?律法吗?您按照律法办事儿就行?了,怎么还要问我的意思?” “哦——”她笑一声,瞥向周夫人:“做下这事情的是?周家的家奴,说不定是?家奴为主子着想?,体贴主子,自作主张,去把我门面砸了,是?吧?” 尘埃未定的时候,她讲话还客客气气的,此刻尘埃落定,她还是?占理的,说话再?那么客气有?什么用,梁和?滟站起来:“周夫人不会准备跟我说这个吧?” 周夫人咳一声:“县主玩笑呢,这事情,我怎么晓得,我和?三郎虽说是?母子,但他?到底不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有?事儿,也不和?我商量呀,不然,等我家夫君回?来,您再?细问他??” 梁和?滟冷笑一声,唇抿起,讲话冷飕飕的:“这事情总和?周公子有?关系,我倒想?知道,我是?哪里得罪了他?,招致这样的无妄之灾,还请京兆尹帮我仔细问问清楚,那几个动手?的家仆也是?——哦,说起来,我那食肆里可是?有?人被打伤了的,纵使手?下人恶意伤人,又?该怎么判?京兆尹熟知律法,不会误判轻判的罢。” 她一句追着一句,京兆尹只来得及应是?,梁和?滟说完了,攥袖里的单子往桌上一拍:“无论如何,周家的家仆无故打砸我铺子、伙计这事儿是?真真切切、做不得假的,周夫人主持中馈,这事儿应该不用去问过你家夫君了罢?所有?款项,我已都写清了,请您一一先给我结了罢。” 周夫人恨不得早点送走她,且那钱数目也不大,掏出来也痛快,梁和?滟接过钱,很认真地一枚一枚数过了,然后把那钱交给身后芳郊:“既然这样,我等京兆尹大人的消息。” 说着,她抬一抬手?,跟裴行?阙一起出门去了。 清源大师自然也一起出来,京兆尹满脸苦涩地捏了捏袖子里的蘑菇,想?,干脆他?自己兑点水,把这些?劳什子吃了算了。 梁和?滟出了周府,自然要先谢过清源大师,大师只笑眯眯的,对?她双手?合十:“小施主,说好了的,那菌子记得送我一盘。” 说着,也不多话,飘飘然去了。 梁和?滟盯着他?背影,想?不明白,但想?不明白的也太多了,她看?裴行?阙:“陛下就算知道这事儿,没道理京兆尹亲自来查,只怕越敷衍才越好,侯爷是?怎么叫陛下知道的?” “楚使来访,只见我却不见县主,我总要替县主解释一番县主怎么没有?来,一来二去的,也就讲明白了。” 梁和?滟听得眼皮一跳,隐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也晓得皇帝为什么要这样重视这事情了,她错愕地看?着裴行?阙:“楚使来访,你就讲这个事情?” 裴行?阙只是?笑。 梁和?滟微微皱眉,有?点看?不太明白他?。 京兆尹办事并不快,又?牵扯到许多卷宗,层层审阅,许多事情都有?各方掣肘,梁和?滟一时半会,没等来京兆府的消息,倒是?收到了个意料之外的东西。 梁韶光的请帖。 她皱眉,不太痛快,想?起上一次赴梁韶光的宴,她第一次见裴行?阙,就是?那一次,她原本打算好的路被岔开?,狠狠推向另一个方向,被迫和?一个才见过一次面的上凑在一起,过了要一年。 她抬头,裴行?阙正撑着头,看?差不多的一封请柬。 “水仙花宴。” 梁和?滟捏一捏那纸页:“我这个小姑姑,好像也没有?这样风雅。” 她直觉这事情有?诈,毕竟梁韶光虽然一年三百六十天,能凑一百八十场宴,但等闲是?绝不会请她的,她对?上次那一场宴会还很抵触,此刻眉头皱着,很想?拒绝。 但是?不行?。 送信来的女官似笑非笑的,言谈间问候了许多句她阿娘。 无外乎是?知道阿娘是?她软肋,于是?总是?拿捏。 老套却好用。 想?了想?,她扔下那请帖:“算了,去罢,总不能再?赐一桩婚给我。” 裴行?阙抬眼,无可奈何笑了一声:“县主——”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29节 第33章 腊月里的确是赏水仙的好时候。 梁和滟走?到容清长公主府, 看?扎双环髻的小侍女蹲在一盆水仙花前,神情专注地给那水仙花茎裹红纸的时候,忽然意识到, 从眼下前推一年?,她也在差不多?的时候, 赴一场类似居心不良的宴。 她偏头:“去岁这时候, 我第一次见侯爷,也是在这里。” 裴行阙正低头看?花,他身上穿着方清槐给他做的衣裳, 养过几个月, 身量丰盈回来?, 总算撑得起原来?的腰身。方清槐选的衣料颜色深, 花纹用金线, 正衬裴行阙眉眼锋利、鼻梁高挑的长相, 叫他显出几分昳丽来?, 脸上的病色也淡去三分。 晨起的时候梁和滟起得晚, 看?他穿戴的样子, 还有点?稀罕,啧啧两声, 他转过头来?看?她,语气有点?不太确定:“是很不好看?吗?” “怎么会,很好看?。” 梁和滟打量着, 手指摩挲下巴:“难得见侯爷这样子, 很新奇。” 裴行阙笑了声,接她话茬:“我只担心?太难看?, 到时长公主真要给县主赐一门?新婚事,县主会答应。” 这是还记得那天她随口说的那茬, 梁和滟只觉得他在讲玩笑,笑两声,不搭理?,平平淡淡掠过,她心?里还是不高兴,为那食肆的事情。 梁和滟只觉得苦闷。 裴行阙听见她适才说的话,抬头看?过来?,笑了笑:“我们第一次见,不是这时候。” 的确是差上几天但具体哪天,梁和滟一时半会儿?算不太出来?,想他算得还怪仔细,又觉得没什么意思,说两句话,略开怀一点?,又想起那个被砸得破破烂烂的招牌,遂再次开始苦闷。 这情绪没持续多?久,梁韶光府里的人来?招呼他们,态度是一反常态的热络,热情到叫人有点?发慌。梁和滟觉得不太妙,脸色还是淡淡的,只眼神戒备,那内侍笑眯眯的,面白无须,一副富态样子:“殿下讲了,这一遭因为请了许多?未出嫁的姑娘们,因此是男女分席,县主请随我来?。” 梁和滟偏了偏头:“殿下这里,什么时候多?得这个讲究?” 她语气闲淡,话却?讲得不太好听,那内侍脸上的笑有点?兜不住,唇向下一垂,又狠狠抬起,扯出个皮笑肉不笑的古怪神情:“县主玩笑了,请吧,别叫殿下等太急了——我们殿下今日请了戏班子来?,到时候热闹得很呢。” 又笑盈盈说:“今日太子殿下也来?呢,此刻已经在男宾那边落座了,县主与侯爷来?得已经不够早,可别再耽误了。” 梁和滟更觉得奇怪,和裴行阙对视一眼,他也微微皱眉。 但此刻的境况,两个人之?间似乎是不得不低头,梁和滟捏了捏手指:“既如此,侯爷别饮太多?酒,原本身体就还未修养好,别饮酒过量,又病倒了。” 顿一顿,她笑:“我怕被灌太多?酒,侯爷到时候记得来?看?一看?我,别叫我出太大丑。” 裴行阙答应着,低头,给她整了整/风吹乱的衣领。 然后两个人被领着走?向不同的方向,裴行阙回头,看?她背影高挑清瘦,一步步往席间走?去。 他只觉得心?口突突一跳。 另一头,梁韶光和梁行谨在讲话。 透过轻薄的帘幕,几声戏腔缠绵悱恻地传到人耳边,梁行谨撑着头,手指打着拍子,眼看?着梁韶光,有点?不太耐烦:“小姑姑请我来?看?戏,还真是为了看?戏?” 梁韶光轻轻一笑。 “怎么,这戏不好看?吗?这戏班子架子大,我花好大一番心?力才把人凑齐——” 正说着,外头人通传,梁和滟来?了。 梁行谨眼皮动了动,缠着佛珠的那只手轻捻,语气淡下来?,带着笑:“小姑姑还请了她来?,那必然是真的有好戏可以看?,对着侄儿?,就不要卖关子了。” 梁韶光笑一声,摆摆手,嫌他太心?急,眼注视着外面,慢条斯理?的:“你前些?时候不是还愁滟滟的肚子没动静么?怎么,这才几天,就忘了这事情了?” 梁行谨眉头一挑,脸上露出了然的笑:“小姑姑选中谁来?成这好事?” 梁韶光不语,似笑非笑的,眼看?着外面,艳红的唇微抿:“且等着吧,今天咱们看?看?好戏。” 另一头,梁和滟正饮茶,她面前桌上摆着盆水仙花,装在白瓷缸子里,水仙花梗上已经匝好了红纸1,红白相衬,洁白花瓣簇拥着一捧嫩黄金盏,香得呛人。 梁韶光还没现身,梁和滟的性子不太好,又与几位大人物相与得不太好,这事儿?人尽皆知,因此她虽然在那里坐着,但也没什么人敢去跟她搭茬讲话。 梁和滟垂着眼,拨弄那一盏水仙花。 她自己一个人坐在那里,也很能自得其乐,半点?不觉尴尬无措,尤其还有戏可听,腔调婉转,更加有趣。 不多?时,梁韶光也出来?,坐在上首,笑眯眯地支着手臂,跟她讲话:“听闻滟滟你那食肆被砸了?怎么样,修缮好了没?” “还没。” 梁和滟听见这话,手臂撑起,寡淡至极地笑了一声,梁韶光不太容易觉得尴尬,手指搭在唇上,托着下颌,眼眉弯弯的:“哎呦,又不是缺你吃喝了,你嫁给定北侯,每月百十千的俸禄发着,你这孩子,还总想着抛头露面地出去做生意,图什么?” “要我说,这次不妨就把那门?面抛开算了,不必去管顾了。” 梁和滟垂着眼,不讲话,眉目锋利、五官秾丽的面容掩在素淡的水仙花影里,像裹着那花梗的一页红纸,素淡里脱胎出一张明艳脸颊。 若她生得再柔弱些?,线条温和些?,那低眉做这样神态的时候,就会像乖乖听训的小孩子,可她偏偏满脸不驯之?色,哪怕眼眉低下去,也叫人觉得她一身反骨,长满尖刺。梁韶光看?着她久久不答话的样子,笑意渐冷,手里的茶杯轻轻一拨,抬了抬手,叫人上酒菜。 梁和滟有上次那补汤的教训,这一次谨慎许多?,茶杯碗筷只是略略碰一碰唇,只是做做样子,并没吃进?去。 “既然是赏水仙,那总不能单吃喝,本宫得了个新鲜玩法,很有意趣,也叫大家看?一看?。” 她话落,屋里落下厚重帘幕,除却?戏台上依旧供着灯火,依旧还不受干扰地唱着,其余地方都黑下去。有几个人没来?得及放下手里杯子,找不清地方,杯盏落放,泼在裙子上,哎呦声一片,闹出好大的动静,梁和滟的裙子也被波及,不知谁的杯子打翻了,泼了水在她身上。 这场景太熟悉,她一下子想起一年?前,裴行阙被弄脏了衣裳,叫人逼着换作女子装束的样子。 她眉头蹙起,低头伸手握住湿漉漉的裙摆,沥沥绞干的时候,听见此起彼伏的低呼声,抬头,就见几个侍女捧着几个银碗来?,内里盛水,几朵金盏水仙花浮在水面,花蕊星星点?点?地燃着灯火,仿佛中元时节放的小花灯2。 那灯火映在打磨光滑的碗壁上,光辉灿灿,亮得晃眼,一人桌上搁一碗,暗夜里烧灼着一点?光彩,映得各人面颊都朦朦胧胧的,意境十足。 梁和滟抓着裙摆,低头嗅了嗅,只觉得这水仙点?着了,香得更呛。 “呀,和这小灯比起来?,寻常灯具,倒都俗套了呢,还是殿下有想头。” 梁韶光似笑非笑的:“道听途说来?的法子,卖弄来?给你们看?看?罢了,倒夸得我怪脸红的。” 说着,又看?向梁和滟:“滟滟怎么不讲话了?” 梁和滟要开口,却?觉得头脑晕乎乎的,她撑着额头,脸色有点?发白,眼掠过满桌饭菜,最后落到那一盆水仙花上,她心?里咯噔一下,恍然明白过来?。 再抬头,梁韶光的脸映在那渐次暗下去的光里,眉眼逐渐匿于火光照不见的地方,只剩下艳红的唇映着火光,一点?点?弯起。 那唇张合着,发出讶异的声音:“咦,滟滟,你脸色怎么这样差?是不是吃坏了什么东西?,还是哪里不舒服?” 梁和滟瞥过去,在场的人神色都无恙,只她身侧坐着的一位夫人,脸色也有点?发白,撑着额头,正慢慢揉着太阳穴,只是似乎没她这样严重。 她恨不得推翻手头的水仙花。 “无事,多?谢殿下关怀。” 梁和滟咬着侧颊的肉,一直到唇齿间都有血腥气息了,头依旧晕,倒没什么别的状况,她盯着眼前那盏逐渐黯淡下去,要燃尽的水仙花:“这花香气太浓,熏得有些?头晕罢了。” 满屋子人都附庸风雅,她一出口,却?叫上头的梁韶光脸色有些?挂不住,一时间,周匝都静下去,连戏腔婉转的调子仿佛都有一瞬的滞涩。 梁韶光却?没恼:“哎呀,逞强什么,我见你都没怎么动筷子,一定是哪里不舒服,小姑姑这里多?的是可供休憩的房子,你若不舒服,就去歇一歇嘛,不要把自己当成外人。” 她的唇抿起,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那水仙花灯的光一点?点?暗下去,暗下去,终于连那笑也彻底隐匿在暗处,彻底看?不见了。 梁和滟汗涔涔地低头,看?自己桌上的水仙花灯。 里面的水仙花已经燃尽了,才被烟熏火燎的花瓣飘飘摇摇地坠入水里,她眼前一黑,仿佛自己也被一双手拉入水里。 第34章 梁和滟并没那次喝下补药后的燥热难安, 她?神智甚至是?相当清醒的,只?是?手脚酸软,困倦发晕。 她?抬手, 随手从?发间拔下一支发簪,狠狠刺向自己掌心。鲜血流出来, 十指连心, 剧烈的疼痛叫她?一瞬清明,她?晃晃头,晓得此刻谁都指望不上, 于是?深吸一口气?, 猛地发力, 滚落到地上。 手臂受击, 被撞得一阵子发麻, 然后就是?剧烈的疼痛。她深吸着气, 胸口隐隐作痛, 喉咙仿佛被人扼住, 叫她?有?点喘不过气?, 梁和滟低低骂了一声市井脏话,把那簪子更深地刺入掌心。 她?试探着要站起来, 但实在没有?力气?,听着外面脚步声,梁和滟又发狠刺了自己一次, 手臂有?了一点感觉, 她复原一点力气,手撑着地, 滚进床底。 她?藏在那里,尽力压抑着呼吸, 不叫自?己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来人步子很急,杂着几声询问:“殿下确定这样万无一失?我想着,还是?留几个人,在门边看?着,不然到时候……” “留人在门口,未免也显得太刻意,也会把殿下拉到这事情里来,到时候万一东窗事发,反而不好伸手袒护你?,她?嗅了那药,浑身都?软绵绵,你?还制不住他?怎么,周公子不愿意为殿下做这事情吗?” “怎会…怎会,姑姑放心……” 话落,梁和滟听见砰的一声,门陡然锁死。 那脚步声绕过屏风,一下一下,慢慢向?床榻走过来,然后,一双鞋子出现在她?眼前。 精致,富贵,金线锁边,鞋底厚软,鞋尖鞋尾却发硬,踩在地上踏踏有?声,是?那些纨绔子弟常穿的样式。 梁和滟紧绷着,手里的簪子握得越来越紧。那双鞋子不安地在地上敲着鞋尖,委在地上的帷幔被撩起,梁和滟听见一声低骂和翻检东西的声音,她?牙关紧咬,眼盯着那双鞋,看?他在屋里走来走去,在找她?。 片刻后,那双鞋在床边再次停下。 “去哪里了?” 来人试探地跪下,撑在地上,手伸进床底,摸索着,梁和滟往里侧了侧身子,不叫他碰到自?己,但那人还不甘心,整个人几乎跪趴在地上,一张熟悉且陌生的脸出现在床榻与地面的缝隙间,两双眼对视,周贺看?着梁和滟,露出个笑,叫人恶心:“县主?今日怎么狼狈成这样子?” 下一刻,他发出一声尖叫。 梁和滟手里的簪子准确无误地刺在他伸来抓她?的手上,她?用?的力气?很大,大到不可思?议,抬起的手臂猛地撞上床板,砰的一声,若非这里面太狭窄,她?一定会把周贺的手掌钉穿。 “你?敢动我。” 梁和滟咬牙切齿地出声,紧握着手里的簪子,鲜血从?她?指缝间断续流出,染红了大半个掌面,周贺的脸因为疼痛而狰狞,他趴在地上,身子往床下探,一边低低骂着难听至极的脏话,一边伸出手去扯梁和滟,要把她?从?床底拽出来。 梁和滟手里的簪子毫不留情,簪尾的花纹硌着掌心的伤口,叫她?能够保持清醒,而她?手指紧握簪子,在周贺探进大半个身子要来抓她?的时候一下一下狠狠刺出去,把他手臂划出许多伤口,直到他手臂伸进来,抓住她?手腕。 他攥在梁和滟适才从?床上滚落时候摔伤的地方,梁和滟疼到脱力,紧握的簪子从?手里落下,她?咬着牙:“周贺,你?今晚敢碰我,我就叫你?晓得什么是?生不如死。” “我当然晓得县主?的厉害,只?是?今天已?经到了这样,我还不如先将错就错,不然我到时候既没吃着肉,又要挨揍,岂不是?很亏?” 周匝环境嘈杂,梁和滟什么也听不清,只?听见周贺低低笑。 他用?力地拖拽着她?,把她?从?床下拽出来,梁和滟抬着没被攥住的手去砸他,但那药熏得她?四肢发软,手抬起,落下却没力气?。 周贺躲开,又一只?手抓住她?,两个人几乎是?撕打在一起,床边挂着的床幔被扯落,大红轻纱的质地,搭在梁和滟头上,她?被缠绕着,眼前一片红,看?不清,被轻易地扼住长发。 她?被制住,不能轻动。 周贺的笑低沉,腻人,叫她?恶心。 “楚地婚仪,新嫁娘披红盖头,由新郎挑开,才算礼成。” 隔着那层轻纱,梁和滟看?见他凑近:“我当初没为县主?却扇,此刻为县主?挑开盖头,也算我们两个大婚一场了,嗯?”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30节 梁和滟不语,空着的那手在暗地里摸索到发间的另一支簪子,紧握在手里,掩在袖里,在周贺即将把她?身上披着的轻纱掀起的时候,她?猛地抬手,准确无误地往他眼上插去。 “啊!” 簪子还没触及到他眼球,一声惨叫声猝然响起。 梁和滟鬓发散乱,衣服也被挣得乱七八糟,她?狼狈地抬头,就见周贺的颈上掐着一只?手,骨节分明,用?力到发白,手背上青筋凸起,用?力的时候,咔咔作响,不晓得是?他手指响,还是?周贺的颈骨在响。 梁和滟动作略一滞,下一刻,她?毫不手软地抬手刺下,更凄厉的惨叫声响起,那簪子深深刺进去,鲜血顺着周贺脸颊流下来,他手抬起,捂着脸拼命挣扎,扼着他颈子的手指却分毫未动,顺着那手臂,梁和滟抬头看?去,裴行阙手指一点点收紧。 然后猝然一松,把周贺狠狠踹到一边,三两步走到她?身前。 他不看?在一边哭嚎的周贺,只?定定望向?她?,语气?担忧至极,尽可能放得柔和地轻问:“还好吗?哪里受了伤,给我看?看?,他伤到了你?哪里?疼不疼,流血了吗?” 一连串问题问着,他语气?逐渐绷不住,带出一点惶然无措的慌乱。 梁和滟摇头,紧绷的气?息松下来,手抬起,握住他衣袖,隔着这一层红纱,在一片混乱和惨叫声里看?向?他。 “我没事,就是?没力气?。” 她?轻轻讲着,身子微晃。 而裴行阙抬手,要为她?掀开那轻纱。 他没为她?却扇,是?她?自?己拿下的,若非必要,他们连那杯敷衍至极的交杯酒也不会同饮。 若说?有?哪一刻,他们之间最接近履行婚仪的样子,便就是?眼下,这极尽荒唐、落拓的一幕。 红纱被掀起,甩在一边,裴行阙指尖搭在她?脸上,微凉,他擦去那上面的一点灰尘,小心翼翼:“我在这里,没有?事。” 楚地婚仪,新嫁娘披红盖头,由新郎挑开,才算礼成。 不晓得怎么的,梁和滟心里极突兀、极不合时宜地一动。 转瞬即逝的慌乱一息,乱到她?抓不住、想不透。 周贺还在嚎,叫她?心烦,她?皱起眉头,随手抓住一方枕巾,团起来,跌跌撞撞地要站起来,去堵他嘴。 裴行阙已?经把人掐着脖子拎了过来:“别叫他碰到你?,太脏。” 他说?着,手里寒光一闪。 梁和滟垂眸,是?把匕首,正要出鞘。 “别杀他!” 别在这里杀他。 梁和滟身子微微有?点晃,神色却清明,她?满脸戾气?地抬头,靠近被堵住嘴的周贺,扯下还插在他眼眶里的发簪,鲜血泼出来,她?抬手,抹去,手指因为脱力而微颤,神色却坚毅至极,不见半点惧色。因为还站不起来,只?勉强坐着,仰头,她?目光冷寒地盯着周贺。 裴行阙低头,空着的那只?手搭在她?肩上,扶住她?,语气?温和:“放心,我不在这里杀他——为他脏了我的衣服,不值得。” 他原本就不准备在这里杀周贺。 他怕弄脏了自?己的衣服——他有?些后悔,怎么今日偏偏穿了方清槐给他做的这件。上面有?梁和滟绣的一叶竹子,他不想叫血弄脏一分一毫。 梁和滟不语,她?死死盯着周贺,看?他恨得要扑过来撕咬自?己的样子。 她?脸上没一丝惧色,冷得像结冻的冰雪。 下一刻,她?拔出裴行阙袖中的匕首。 新仇旧恨叠在一起,一桩桩一件件,都?叫梁和滟想要了他的命。但不能是?在这里,梁韶光的公主?府不是?筛子,在她?这里杀人,到时候尸体不好处理,而倘若出了人命,那事情就闹得太大,他们不能轻易走脱,反而沾上一身腥。 她?不能在这里杀了他。 只?是?迟早有?一日,她?要周贺的命。 她?恨得咬牙,紧紧抓着裴行阙手臂,手里的匕首狠狠插下去,凿在周贺的两腿间,被塞得满嘴的周贺发出一声闷闷的叫,脸上尽是?痛不欲生的神色,他挣扎两下,头一歪,晕了过去。 梁和滟拔出那匕首。 沾一点淡淡的血色。 她?浑身脱了力,再握不住什么,手一松,整个人也软软地滑脱。 裴行阙揽住她?,语气?低沉:“没事了,没事了,我带县主?回家。” 梁和滟仰着头,哼一声,一整个右臂都?疼得难受,她?从?没像这一刻这么想方清槐和父亲,想念那个会柔声哄她?的阿娘,还有?总挡在她?前面的父亲。 日子怎么会变成这幅模样? 她?有?点绝望地仰仰头,第一次恨得眼里发酸,但哭不出来,她?从?来缺眼泪,少得近乎绝情。 裴行阙把她?抱起,听见她?低低呓语:“不回家,阿娘看?见会担心,我们回侯府去吧。” 第35章 梁和滟的手臂伤得不轻, 高高肿起,淤血胀出大?片青紫,还有一些长长短短的擦伤痕迹, 万幸是没有伤到?骨头,包扎好后栓一根白纱布吊在脖颈, 另一只手没受影响, 还能?自如地拨算盘、拿账本。 只是同侧腿上也摔得不轻,踩在地上腿就疼,绿芽和芳郊当时被留在府里没同去, 见裴行阙抱着梁和滟回?来, 吓得魂飞魄散。 等解开衣服给她细细查看了, 魂魄又飞散了一回?, 绿芽眼又红了, 一边哭一边给她擦药油, 梁和滟迷迷糊糊睡着又被她揉得疼醒了, 一睁眼对着双哭得红肿的眼, 差点疑心自己要死了。 这次的事情跟她讲了怕阿娘总会知道, 因?此连她俩也都瞒着,只她和裴行阙晓得这事情。 她神色如常, 没有受惊的样子?,裴行阙守了好几夜,见她没有惊厥噩梦, 才放下一点心。 “侯爷该庆幸我没惊厥噩梦, 不然?我真噩梦,抬手把你眼珠子?也攮瞎, 你该怎么办?” 梁和滟挂着手臂,漫不经心跟他讲笑话。 那?一簪子?刺下去, 她刺得问心无愧,也不太担心会吓到?裴行阙,叫他觉得自己太残忍冷血,那?合该是周贺欠她的。 只是裴行阙这么面色如常,还是叫她有点始料未及,反而有点好奇他怎么想?的。 在她预料和印象里,男人们?对这样的事情,似乎不该是这样的态度。 裴行阙坐一边,专心致志剥橘子?,他晓得她对吃食有点洁癖,因?此小心翼翼,只把皮扒开,不去碰里面的瓤,剥好了放在盘子?里,和别的吃食一起堆她床头,语气淡淡:“县主想?刺哪只眼?我提前准备好,听见动静就凑上来,到?时候不叫你落空。” 这个玩笑话就接得有点瘆人了,梁和滟摸了摸手臂,笑一声,盖过?去:“周家?和长公主府没来人吗?说来楚使也许多天没动静了。” 裴行阙垂着眼,继续剥橘子?,若无其事的语气:“大?约他们?理亏,所以一直也没来兴师问罪——楚使来这里,总是有正事要办,不见得就专是为?我来的。” 梁和滟不觉得是这样,但裴行阙要避而不谈,她也懒得刨根问底,捏了片橘子?吃,尝一口,酸得要皱眉。 裴行阙瞥见了,伸手叫她吐出来,又拿茶水,要她漱口。 “我摔伤了胳膊,又不是要死了,没有那?么虚弱。” 梁和滟瞥一眼他干干净净的手掌,愣是把那?酸极的橘子?咽下去了,水倒是喝了,清过?口,抿了抿唇:“真酸。” 裴行阙笑,伸手捏过?那?个橘子?,尝了尝,面不改色的摇了摇头:“的确有点酸,是我不好,不太会挑水果,县主尝尝这个呢?” 他递来个新橘子?,梁和滟尝了,这个是甜的,他点点头,默默把那?个她尝过?一口的酸橘子?一整个儿吃完了,仿佛吃不出有多酸一样。 “侯爷日日在这里守着我,没别的事情忙了吗?” 这话讲出来,她就觉得不太好听的样子?,裴行阙没恼,专心致志给她剥核桃:“是有一点事情,但不太要紧,县主嫌我烦吗?不太想?看见我的话,我先出去一阵子?,叫你清静清静,好不好?” 这个话别人讲,就有点阴阳怪气的嫌疑,但裴行阙说得真心实意,眼神温和地注视着她,正儿八经在征求她意见。 梁和滟吃了瓣橘子?,看着那?眼神,有点不太忍心。 “侯爷的事情放在那?里,到?底悬着心,先去忙罢,我有些事儿要问问芳郊和绿芽,侯爷方?不方?便?把她们?叫来?” 她的食肆最近正修缮,她这两天不方?便?下床走路,但是看不见,总挂心。 裴行阙脸上没一点恼色,点点头,笑着讲好,然?后把东西放在她手能?碰到?的地方?,整整齐齐摆好了,站起身去叫人。 芳郊出去了,绿芽倒是还在,很快进来,三两步走到?梁和滟床边:“娘子?!” 她这段时间见着梁和滟都这个反应,梁和滟撑一撑头,裴行阙抿唇笑:“麻烦绿芽姑娘照顾县主了,我去半点事情,可能?要晚些才能?回?来。” 绿芽点头,说好。 裴行阙出门?去了,梁和滟叹了口气,捏着衣服,慢慢问了她一些门?面修缮的事情,半晌,她撑着头,又问:“这里头,长公主府或周家?,来人了吗?” 她头几天被那?药影响,大?半时间都在睡,醒着的时候也昏昏沉沉,实在有点不问世事的意思,适才裴行阙讲的话,她又有点不信,觉得梁韶光和周贺不可能?按捺着不动。 “来是来了,只是不晓得侯爷跟他们?讲了什么,气势汹汹地来,又满脸怒色地走了,倒是一直没有出什么事情。” 梁和滟皱了皱眉,凑得离绿芽很近,低声:“你觉不觉得,侯爷近来有些怪?” “怪?” 绿芽眨着眼,想?了想?,半晌,摇摇头:“这倒没有,怎么了,娘子?觉得他有哪里不对劲吗?” 梁和滟也不晓得该怎么讲,只是总觉得似乎自裴行阙得知他幼弟的死讯后,他就变得有点不太对劲儿起来,但她从前对裴行阙关注得实在不多,因?此眼下要说究竟哪里怪,又讲不清楚。 天色渐渐暗下去。 长公主府里,梁韶光脸色寡淡,听人跟她禀报事宜,侍女埋着头,讷讷说着:“那?…那?间屋子?,已经清理过?了,都按殿下吩咐的,家?具铺设,地板窗台,一应都更换了。” “嗯。” 她淡淡嗯一声,捏着茶杯的手指却用力到?指节发白,近侍的女官小心翼翼地抬头:“殿下……” 下一刻,咣当?一声,那?茶杯被砸碎在地上。 “好啊,好啊!” 梁韶光的脸冷得像冰:“裴行阙和梁和滟这两个人,哪里来的本事和胆量,在我府里做这样的事情?!” 她的人是在柜子?里发现了昏死过?去的周贺,他被五花大?绑,囫囵地团进去,眼里还正流着血,狼狈不堪。 他伤成什么样子?,她才不在意,她只嫌弄脏了她屋子?,恼得厉害。原本心气就够不顺,梁行谨酒醒后,晓得那?事儿没成,还明里暗里讽刺她一顿后,当?着一群侍奉人的面拂袖而去,更叫梁韶光心里不忿,颜面大?失——她原本安排得好好的,谁叫他贪杯醉酒,没拖住裴行阙?! 她还从没这样翻过?船,吩咐人去定北侯府兴师问罪,那?裴行阙却还敢对她的人大?放厥词,一通威胁之语。 梁韶光从来倚仗权势,自视甚高,被人把脸面踩得这样狠,还是第一次! 她脸色铁青,听着外面低低的啜泣声,更恼火,抄起一个美人觚又扔出去:“叫外头周家?人别烦我,怎么,他们?家?多了一个废人还不够,想?再添几个?!” 这就是叫她更恼火的事情了,梁和滟和裴行阙把周贺折腾得够呛,周家?那?群废物堂而皇之去兴师问罪不成,反过?来找她哭喊撒泼。 她把手指捏得咔咔作响,心里恨得厉害。 外头人声很快消弭,她被女官抚着脊背,顺着气息,脸色依旧发青,恨得厉害。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31节 “他们?两个,莫不是仗着楚使来了,就觉得能?拖家?带口回?楚国,做皇帝、娘娘去了吧?” 她脸色冷淡发狠,手指抓着桌面,低语:“做梦!” 梁韶光站起身,甩着袖子?,在屋里走着,要把这事儿捋出个头绪来,比如梁行谨酒量不差,怎么偏偏那?时候喝醉了酒,以至于没拖住裴行阙的步子?,叫他能?恰好闯进去,找到?梁和滟。 再比如他们?两个人,一个病秧子?,一个中了药,竟然?还能?趁着众人宴饮,从她府里安然?无恙地出去?! “不对,哪里不对……” 她琢磨着,眉头越皱越紧。 梁韶光还没想?明白的时候,一个女官步履匆匆进来:“殿下,殿下!周贺死了!” 最后一个茶盏被扔在地上,摔得粉碎。 天光暗绝,月色隐匿,黑浓一片。 第36章 裴行阙慢条斯理抬手, 擦匕首上?的血。 帕子是借了旁人的,擦过了,他捏起?一角:“我洗干净了再还你。” 被问及的暗卫瞠目结舌半晌, 最后连连摇头:“怎么敢劳殿下,您若还有用, 留着就好。” 裴行阙笑了笑, 讲多谢。 上?一遭非议梁和滟的暗卫把唇抿了许多遍,咬了好几次牙,最后还是没忍住, 低低道:“殿下, 恕臣下直言, 此刻杀这一位周公子, 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裴行阙嗯一声, 抬起?头, 漫不经心看向他, 笑意温和:“嗯。” “若只?是为?了县主的事情, 也实在有些……。” 那暗卫见他脸色尚好, 唇略一动?,慢慢吐出一句话来, 裴行阙歪了歪头,手里的匕首在桌面轻轻一敲:“你记不记得,你们第一次来见我的时候, 我跟你讲过什么?” 讲过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 讲这话的暗卫后知后觉想?起?, 那时候裴行阙语气轻淡,慢悠悠跟他讲, “你再多讲她一个字的坏话,我就把你的脖子划断。” 如一句玩笑。 却叫人忍不住当真。 裴行阙偏头, 咳一声,他停药许久,但咳嗽起?来,牵扯着从前旧伤,还是会隐隐作痛。 那暗卫其实还是不信裴行阙会真的杀了他,毕竟他一个落魄皇子,能否真的回?国?还是未知之数,为?了一个女人,杀了自己,得罪了他外?祖一家,实在得不偿失。 然而,他刚刚才见过裴行阙杀人。 他唇动?一动?,良久,不出声。 裴行阙则看向一侧静默的庄子。 周贺自从出过那事情后,就闭门不出,且脾气暴躁,身?边人都不见,整日把自己关在屋里打打砸砸。 这一日是个例外?,他在周家太吵嚷,他父亲周至晓得他没了什么利用价值,叫人把他送去庄子静养。 偌大无垠的院子里,侍奉的人去打瞌睡了,裴行阙旁若无人地?推门进去,极轻巧地?避过扔来的青瓷瓶子,似笑非笑的:“周公子瞎了一只?眼,看东西是不太清楚了。我站在这里,却扔不准,果然是个废物。” 周贺自暗处抬头,看他。 “疯子,你个疯子!你和梁和滟,你们两个都是疯子!” 眼神怨毒,手却哆嗦着,不敢扑上?来。 显然是对?那日的事情还心有余悸。 再后来的事情,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裴行阙下手很干脆,没什么多余的动?作,先敲断他手臂,又砸了他小腿,他大略摸索着,找到梁和滟受伤的地?方,加重了数倍地?还在周贺身?上?,然后径直抬刀,割断他脖颈。 鲜血泼洒。 “你们既然一定要跟来,就帮我去长公主府,送样东西吧。” 万籁俱寂,声音消弭,裴行阙抬起?头,悬着手温和询问:“方便借我块帕子擦一擦手吗?” 仿佛适才只?是剖了一条鱼,杀了一只?鸡。 此刻,他把那匕首敲在桌面,偏头,慢悠悠用同样的语气询问:“你还要继续讲下去吗?” 那暗卫满肚子腹诽怨言,对?上?他温和的脸,却一个字也不敢再讲下去,只?是一口?气卡在喉咙里,憋屈得很。 裴行阙看他不讲话了,笑笑,把那匕首按回?袖子里,慢悠悠转身?,往回?走。 他走得远到听不见了的时候,周家庄子上?爆发出一声尖叫。 这尖叫声一直波及到寂寂多时的京兆府,京兆尹原本都老?婆孩子热炕头了,也要匆忙换上?官袍,勒上?玉带,匆匆忙忙往周家跑。 梁韶光脸色难看至极:“这事情是裴行阙做的,还是楚国?那群人?” “周三公子得罪的是明?成县主,楚使犯不着为?她出头,去动?这手。” “可……” 可裴行阙哪里来的这本事? 他一个休养多时的病秧子,说两句话就要咳嗽,哪里来的悄无声息出入周家庄子,手刃周贺还不为?人所知的能耐? 近侍低声:“外?头有人,送来了一样东西,是一盏酒,叫人看了,里头加了那日用在县主身?上?的药,人喝了,便晕晕乎乎,仿佛醉了一般……” 梁韶光心里咯噔一下,想?起?酒量一向很好的梁行谨,那日薄饮两杯,就酩酊大醉的事情。 “那日,太子的酒,是定北侯斟的?” “是……” 内侍头埋得很低,那天宴上?,太子殿下喝了两杯酒,对?定北侯颐指气使,要他给?自己斟酒,但当时第一杯酒倒也没有真的喝,才倒进去就被兜头泼出去,狠狠下了定北侯一番面子,定北侯当时也没恼,神情淡淡,又斟一盏,捧太子跟前。 太子起?初自然不放心,但见他自己面色如常喝了,神情又足够恭敬,大约也觉得定北侯是服了软,因此那杯酒也就如常喝下了。 后来断续也有人朝太子敬酒,只?是还没喝几杯,就有了醉态,逐渐撑着头,睡过去了。 裴行阙就是那时候离开的,当时大多数人忙着照应太子,偏他特立独行,起?身?往外?走,他们拦他,被他拨开,语气淡淡:“长公主府的酒这样烈,太子殿下都不胜酒力,我担心我家县主,想?要去看看她,都不可以吗?” 他话落,扬长而去,再然后,就出了周公子的事情。 而此刻,同样一杯酒,斟在梁韶光面前。 她脸色铁青,但又一下子明?白了裴行阙的意思。 哪怕是无意的,她也不能叫太子晓得,他在自己这里,中了迷药。 事情是小事,但梁行谨本就恼着她,再晓得这事情,只?怕其间更要生出罅隙,到时候解释不清,后患无穷。 她咬牙,吩咐人去跟京兆府通通气儿,这事情不要如何费劲儿去查,然而还是气不过,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我是低估了他们,这个定北侯,何时这样有本事了?!” “大约也是借了楚使的力呢…素来只?听闻,楚国?有些奇淫巧技,最能探听消息、行腌臜事……” 下头人低低劝着,梁韶光只?觉头痛,恨得要摔杯砸盏:“裴行阙,裴行阙!他就不怕我叫京兆府把他收监?他要挟我又怎样,我有的是能耐叫他什么话都讲不出!” 一旁近侍讷讷:“这…此时还无凭无据,就叫京兆尹把一个侯爷收监,只?怕议论起?来,不太好。” 顿一顿,她低声补充:“再者,殿下且先息怒,那帮子楚使还在呢……” 另一头,梁行谨正为?楚使发着脾气。 他冷笑不止:“这群人打着谈两国?互市的名号来,讲起?话来却诸多忤逆,骄矜至极,到底为?了什么,当别?人是傻子么?! 他手下按着一封信,是卫期他父亲寄来的,写得是关于边关驻兵的变动?,讲楚地?进来蠢蠢欲动?,很不安分,如今时近年关,各地?都松懈,若楚兵真要趁虚而入,那…… 梁行谨脸色铁青,手里杯盏掷起?,摔在地?上?:“怎么,我还怕他那帮北戎兵?难道我们打不赢?!一群手下败将!” 下头人埋头,不敢讲话。 十年前他们能打得楚地?元气大伤,其实是占了天时人和的便宜,后来楚国?割地?求和,又让了天险地?利出来。然而到现在,当初独当一面的卫将军年纪渐长,又迟迟没有新起?之秀,早些年的卫期也许还有点意思,但陛下忌惮,宁愿养做文官扣在京中,也不肯叫他去学着带兵,当初多少天赋,此刻也早消磨光了,不堪说。 更何况,楚地?本就有兵马之优势,若真要打…他们还真未必能打得过。 就算打了,那也是元气大伤、得不偿失的事情,实在没有这样的必要。 梁行谨自然也晓得这个,然而他怎么拉得下脸去承认这事情,脸色铁青,手指哆嗦着,狠狠在桌面上?砸了两下:“他们这么大费周章,真就是为?了接裴行阙回?去?他哪里值得!” 他捏响手指,手里的佛珠甩在桌上?,咣啷有声:“去,叫人跟着裴行阙,时刻盯着他,尤其是要盯着他是否和楚使有联系。” 周贺的死没掀起?什么波澜,他是白身?,没品级,甚至连周家嫡长子都不是,和长公主隐隐牵扯着关系不说,临死的样子也不太光彩,周家晓得他惹恼了长公主,急着要卖乖讨巧,好叫梁韶光不至于迁怒到家里其他人,因此也没闹大。 只?是到底是条人命,京兆尹循例派人,去了近期才和他有冲突的梁和滟这里问一问。 但派去问话的人没见到梁和滟,被裴行阙拦去了。 他彼时正在藏书阁里翻书,踩在拿书的高台上?,一只?手撑着,另一只?手在挑书,脸色有点白,语气淡淡:“怎么了?” 话落,咳嗽一声。 一边侍奉的长随神色懒散,听见动?静,才想?起?什么,跑出去,不多时,跑回?来,给?他端回?来一碗汤药。 “是周三公子的事情。” “周三公子?” 裴行阙翻过一页书,顿了顿,仰头把那碗苦药喝完,递回?碗:“他怎么了?” “周三公子昨夜死了。” 手里书页放下,裴行阙语气起?伏一点:“死了?他欠我家县主的苦役还没服呢,怎么就死了?” 京兆府的人一时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抿着唇:“是,因县主前些时日和周三公子起?了些冲突,因而想?问一问,这几日县主都做了什么,可知道些什么。” “县主病着,也要问吗?” 裴行阙手指敲了敲桌子:“她摔伤了,这几天都没有出门,你要去打扰她吗?不太好吧。” 他语气实在温和,讲话也客气,态度却是不容置疑,迫得来人抬不起?头来的时候,又慢慢开口?:“我这段时间一直陪在她身?边,夫妻一体,问我也是一样的,你有什么事情,问我好不好?” 梁和滟最近是真的没有去哪里,实在没什么好问的,且他们已经得了长公主府里的授意,因此那人问了几句,就告退了。 裴行阙看着那背影,良久,搁下书,咳了两声,慢慢走去见梁和滟。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32节 到梁和滟院子的时候,看见绿芽搬着盆水仙花,走出来,那花梗子上?也糊着红纸。 他瞥见了,皱皱眉头:“怎么搬了这花?” “是要搬出去的,如今花少,屋里放着的,也就只?有水仙一类,这盆是小丫鬟放的,但我想?着我家娘子当时就是在那劳什子水仙花宴上?受的伤,好不吉利,所以要搬走。” 裴行阙点点头,垂眸,看那花。 又想?起?那日宴会上?,他桌上?放的那一株。 金盏银台,他阿娘最喜欢的样式,每逢冬日里,殿中便摆满这样的花,香气浓烈,连她衣摆都熏染上?,却又小心翼翼嘱咐幼弟,要他别?捧那球茎花枝,说有毒。 彼时宴上?,他低头,去嗅,却不是熟悉的气息。 浓厚香气遮掩下,仿佛还有另一丝气味儿浮动?。 手指轻抬,沾过花蕊,浓黄的花粉易得,轻易就蹭进酒杯里,奉到太子面前。 他被羞辱许多回?,太晓得梁行谨的脾气秉性,晓得要怎么才哄得他喝下那酒——先把姿态放低,作出唯唯诺诺的样子,等他把自己羞辱过一通,脾气发完,威风耍过,到时候他不以为?意了,再把酒捧上?,他就少了许多戒备。 裴行阙眼垂下:“是很不吉利。” “拿远些吧,别?叫你家娘子看到。” 绿芽很用力地?点头,捧着花,快步出去了。 裴行阙则掸了掸衣服,抻平衣摆,确认自己体面干净,才推门,去见梁和滟。 “侯爷看完书了?我想?要的那里有吗?” 梁和滟原本正在算账,虽然惯用的手如今有点不灵光,但算起?账的速度来丝毫不见慢,今晨还厚厚的账本,只?剩几页了,见是他,抬头问。 裴行阙摇头:“找了一圈,没有看见。” 梁和滟叹口?气:“那里头书好多,明?明?各门各类都有,怎么偏偏没有正经医书?我前两天让绿芽帮我去看,也没有,看来想?研究下我这跌伤,真是要自己出钱买了,如今书价甚贵,我想?着那里面若是有,也能省些钱。“ 裴行阙笑笑:“我过两天替县主去书摊上?看一看。” 梁和滟点头,谢他,又问:“听绿芽说,京兆尹派人来了,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没什么大事情。” 裴行阙咳一声,揉揉眉心,语气平和:“周贺死了,京兆尹派人来问一问县主。反正和县主没有关系,我已把人打发走了。” “死了?” 梁和滟挑眉,只?觉得有些事情千丝万缕,仿佛扯得上?联系,却又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半晌,她看向裴行阙:“侯爷那日说的事情,办完了吗?” 第37章 “还没。” 裴行阙语气温和, 带一点笑,仰头斜靠在那里,他?最近又有点苍白, 常常咳嗽,长随煎了药给他饮下, 他?喝了, 偶尔好转,大多时?候,脸色都还很难看。 梁和滟盯着他看了片刻, 觉得有点不对劲, 但既然是他?自己的事情, 又一直没告诉她?, 那似乎就关乎一些他私人的事情, 她?也就没再问下去。 唯一有点担心的, 可?能就是那事情会不会违背律法, 被处罚的时候会牵连到她?或阿娘。 她?问过, 裴行阙笑着, 避而?不答,反问:“县主眼里, 我是那样的人吗?” 这倒不是。 梁和滟否决了自己那猜想,却又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皱着眉,拨了拨手下的算盘珠子, 问另一件事情:“这一遭年节, 侯爷准备怎么过?” 顿一顿,她?皱眉:“如今楚使在, 不晓得还能不能在府里过,若去宫中赴宴……” “节俗之类, 我?没有许多讲究,热热闹闹就好。不过既然是年节,总要团圆热闹才?好。我?想着,这一年来,咱们?府里陆陆续续也修缮了不少地方?,不如接母亲来,若她?习惯,就与我?们?长住在一起?,若不习惯,暂住几天,一起?过了年节也是好的。” 裴行阙慢慢讲着,撑着头,跟她?商量:“县主伤着呢,宫宴里颇多饮酒的地方?,怎么能去,若真宣我?们?,我?替县主推辞了就好。” “好,只是要接阿娘来,还是要再等两天,等我?手上的伤再好些,能在阿娘面前?遮掩过去才?好,不然正月里的,阿娘看见我?这样子,要挂心的。” 裴行阙笑了笑,等她?算完最后一笔账,拿了药来,给她?换药。 她?手臂上伤得重?,破皮的地方?许多,连在一块,破溃出个可?怖的伤口,若非处理及时?,只怕就要流脓了。 裴行阙的动?作?轻,握她?手臂的时?候,小心翼翼的,手很稳当,比芳郊和绿芽都熟练。梁和滟试了两次那两个丫头换药的样子,就不再挣扎,每日乖乖伸手,让裴行阙给自己换药。问及他?为什么这么熟练,也无外乎那个缘由:“从前?受伤太多,久病成良医,习惯了。” 他?微微抿着唇,笑一笑。 这事情又过两天,各处都封官印准备年节的时?候,梁和滟收到这一年的最后一封信。 极厚实一包,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她?掂了掂,扯开看了,里头的字迹乍一看有点陌生,她?看了两行,径直去翻落款:“李臻绯竟想着给我?寄信?” 裴行阙原本坐一边翻书,闻言抬眼看过来,手指捻着书页,搓出卷边,语气却平和清淡:“那位李小郎君吗?” “是。” 梁和滟翻开,看了看:“哦,他?讲他?去了很南面,那里人穿着长相都与我?们?不同,肤色黧黑,衣不蔽体,虽是冬日里,却还天气炎热,许多瓜果当季。” 李臻绯话多,写信也很厚,记满了他?见闻经历,比那些游记更亲切寻常,还夹杂许多他?评价。梁和滟渐渐看完,抬头,语气里有藏不住的欢喜:“他?说咱们?那批货物卖得不错,虽然钱银不通,但是所经之处盛产金银宝石,他?们?用来交换货物,价值是原本的数倍之多。” 裴行阙点头,微笑着听她?讲:“真好。” 原本收起?来的算盘被拎出来,梁和滟一只手就把算盘拨得啪嗒作?响:“若他?二三月能回来,那原本许多紧凑的开支一下子就宽裕起?来了,到时?候许多款项就绰绰有余,也不用头痛了。” 她?算完,长舒一口气,感慨万千地拿起?那封信看了又看:“这样一说,还真有些期待他?能早些回来了。” “他?这一路见闻,倒也精彩,联系个书局,付印出去,虽然许多地方?离奇,但当志怪故事讲,大约也能行销四方?,再赚一笔。” 梁和滟翻了翻那信,感慨道。 裴行阙垂着眼,手指敲在桌面上,动?作?很轻,没什么声音,不足以惊动?打扰梁和滟,却也没把他?思绪理顺,他?沉闷良久,慢慢开口,带一点梁和滟没察觉的期待希冀:“县主也想四处多走一走吗?” 四处走一走? “去哪里?” 梁和滟道:“我?大约要被困在京城里了,去哪里,都有点奢望。” 她?又把那信纸看了看:“不过,若能出去走一走,还是不错的。” 梁和滟当时?没把这事情放在心上,毕竟太虚幻,也太摸不着边了,许多地方?她?只在纸上见过,没什么图画事物可?供参考,不足以辅助她?去想象,也远没有李臻绯信里提到的金银珠宝直观——钱!那可?是钱! 她?当时?忙着算账,等到了夜深人静,吹灯准备入睡的时?候,才?陡然转醒。 “侯爷今天问我?那个,是什么意思?” 梁和滟想明白大概的意思,一下子睡不着,撑起?头,看一边的裴行阙,低声问。 裴行阙翻了个身,面对她?,暗夜里,和她?亮晶晶一双眼对视,唇动?了动?,良久:“没什么,只是最近看到的游记太多,所以随口一问,县主想的是什么?” …… 瞎说。 若真只是随口一问,怎么可?能她?一提,就晓得说的是那事情? 梁和滟沉默。 她?看不清裴行阙的表情,只看得见夜色里他?一双乌亮闪光的眼睛定定盯着她?。 她?重?新躺了回去,转过身,不去看裴行阙的眼睛。 若裴行阙能以皇长子的身份归国,那么到时?候他?的际遇大约不会太差,至少明面上是很风光的。然而?她?在楚国,和他?在周地,又有多少差别呢?异国他?乡,无亲无友,到那时?候,他?会成为她?唯一的倚仗和依靠,贫贱夫妻也许许多事情可?以共同承担,然而?富贵迷人眼的时?候,谁能保证始终如一? 那些彼此之间情谊深厚的尚且不敢如此保证,他?们?两个被乱点鸳鸯、什么感情都没有的,又拿什么做保证? 梁和滟捏一捏手指,暂时?不去想更多的东西。 周贺的死被晚来的一场初雪盖过,天地间茫茫一片,白得干净,什么腌臜鬼魅,都有处可?藏身匿行。 定北侯府这天迎来一个“不速之客”,在梁和滟的意料之外。 ——楚使在京中,边关据闻也有楚兵蠢蠢欲动?,以至于卫将?军因为一个随便?捏的名号,年节都没回京。 此时?正是裴行阙身份敏感的时?候,连最爱撮个宴会折腾人的梁韶光都哑了声,这段时?间安生着不招惹人,卫期居然敢放卫窈窈来定北侯府。 卫窈窈爽朗明媚,水灵带笑,裙子的颜色是极嫩的绿,仿佛一点草木新芽,她?和梁和滟算起?来是不太近的表姐妹关系,长相上南辕北辙,一个疏朗秾艳,一个清新灵动?,两个人站在一起?,连身量都差出许多,她?不及梁和滟肩头,挽着她?手臂,仰头笑盈盈看她?:“滟滟姐姐!” 梁和滟的手臂养好了许多,虽然偶尔还是会作?痛,但是差不多也能瞒过去了,因此就拆了绑带,准备接阿娘来府里,此刻被人挽住,猝不及防一痛,脸色差点没绷住,好半晌,才?倒抽着气,喊人准备糕点:“怎么来了?” 问完这个话,她?觉得有点硬,开始找补:“怎么来了也没有跟我?讲一讲,我?这里吃的东西不多,也没什么好玩儿的,提前?跟我?说了,我?好准备准备,不叫你太无趣。” 梁和滟其实不太会讲这些场面话,对着那些不怎么熟悉,没什么真心的人,什么话都说得来,然而?一旦事涉真心,关系到一些没那么虚情假意的人的时?候,她?就有点手足无措,瞻前?顾后了。 因此说完这个话,也还是觉得有点不太好,但想不出什么找补的了,于是就坐在那里,看着卫窈窈。 卫窈窈笑,凑过来:“我?怕提前?说了,姐姐那天恰好要有事情。” 小姑娘这话讲得有点大智若愚的意思,梁和滟手指动?了动?,理了理额角的发,闷着声给她?倒茶:“那是有什么事情吗?” “我?和兄长都想见滟滟姐姐,他?不敢来,我?不怕那些,所以来看姐姐。” 她?指一指自己眼眶,她?和卫期的眼睛都随卫将?军,不锋利,偏圆润,线条柔和,水光润泽:“我?和兄长的眼睛长得像,我?也替他?来看一看姐姐。” 梁和滟动?了动?手指,下意识回头,裴行阙不在。 她?回头,叹一声气:“窈窈,上次跟你讲过的,我?成亲了,不好再讲这样的话了。” 卫窈窈眨一眨眼。 “说起?来,姐姐的郎君呢?” 她?环顾一圈,找人。 裴行阙进宫去了,此时?看不见他?,梁和滟撑着头,叹一声:“他?不在,要很晚才?回来,陛下找他?有事情。” “好忙,和兄长一样忙。” 卫窈窈失望地叹了口气:“我?好想见一见姐姐的郎君喔,人家都说他?生得好看,那和姐姐该是一对璧人的模样。” 她?抿抿嘴,想说梁和滟和她?兄长其实看着也很配,但是想起?卫期训诫过的话,于是把后半句咽回去,只是笑眯眯地看梁和滟。 甜得很。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33节 梁和滟点头:“侯爷近来确实很忙。” “是啊,我?兄长最近也忙得很,早出晚归的,好像在和那群楚使说什么…互市还是什么的事情?阿娘也忙,整日赴宴赏景看雪的,又不让我?出去,说话讲话没分寸,不许我?乱出门?,我?今日还是偷跑出来的呢。” 偷跑出来的,怪不得。 不过那互市倒叫她?有点感兴趣——南北之间,风物不同,从前?彼此敌对,彼此之间并不流通,只靠一些商户走马,弯弯绕绕买来些东西,梁和滟只有看的份儿,买不起?。 若能从互市上采买生意,倒是很好,一定很便?利。 梁和滟多问了几句这个,但卫窈窈也只是听说,又讲了一点,就说不出来了,梁和滟点头,也没再问,给她?倒茶递点心。 卫窈窈则很泄气地耷拉下肩膀:“滟滟姐姐,你和我?兄长真的不一起?玩了?” 边关人情太简单,她?又一贯受宠爱,没受什么磨砺地长成一副纯真模样,还像数年前?走的时?候,牵着卫期衣袖掉眼泪的样子。 此刻脸抬起?,清甜的笑收敛,很失望的样子:“我?反反复复提了好多句兄长,姐姐一点反应都没有,还没听见那什么互市的时?候的眼睛亮。” 梁和滟叹口气,这个事情里面的利害关系、权力纠葛,不该由她?来跟卫窈窈解释。 她?一时?间不晓得怎么说,最后只干巴巴地用那句陈词滥调解释:“我?成亲了,我?们?彼此之间也大了……” “可?我?适才?提到姐姐的郎君的时?候,姐姐的反应,也没比听见我?兄长的时?候的大多少呀。” 卫窈窈吸了吸鼻子,眼睛里有点小泪珠在闪,她?又猛吸了两下,终于没让那泪珠落下,素净的脸仰着,看梁和滟,直把她?看得不晓得该怎么答话。 正僵持的时?候,外头有人禀报,说卫少卿来了。 梁和滟陡然松了一口气。 她?站起?身:“你哥哥来了,我?们?一起?去迎一迎他?……” 正说着,外头传来脚步声,卫窈窈蹭一下站起?来,躲梁和滟后面,抓着她?腰间的衣服。 只探出个头,和进来的卫期对视。 “县主好。” 卫期看她?一眼,眼神?无奈,先跟梁和滟行礼,叹气:“家里人没看住小妹,扰了县主清净,实在对不住。” 话讲得疏离,神?色也有点疲惫,梁和滟习惯了他?这个态度,平平淡淡跟他?点了个头,说没事,又说和卫窈窈聊得很开心——才?不是,还询问要不要留下来用膳——快把孩子带走吧。 卫期也很上道,牵着卫窈窈就告退,来去匆匆的,仿佛只是为了接个小妹。 上了马车,卫窈窈头垂下去,埋得深深的,声若蚊蝇:“我?…我?实在无聊嘛,你们?都忙,我?在这里,只有滟滟姐姐一个熟人……” “她?怎么样?” “什么?” 卫期仰了仰头,很疲惫地靠在车壁上,他?近来有点风寒,母亲回来了,就不能再随着性子来,因而?被勒令不许骑马,跟卫窈窈一起?坐马车,此刻淡淡问着,语气很淡:“你滟滟姐姐。她?怎么样,好不好?我?没有敢细看。” 卫窈窈捏着自己小辫,看一眼兄长:“精神?很好,不过滟滟姐姐手臂好像受伤了,我?挽她?胳膊的时?候,她?脸色猛地一变,我?后来都没敢再碰。” 卫期点点头,很久都没讲话,也没兴师问罪,罚她?乱跑。 怎么罚呢,怎么罚都问心有愧,因为不仅窈窈想见她?。 他?也想见。 很想很想。 第38章 梁和滟没出过京, 不?晓得这里离边关有多远。 关市的说法她只在书上看过,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也不?晓得具体会谈成什么样, 但里面必然有生意可做,有利益可图, 她?这么想着, 有点期待,想等裴行阙回来,仔细问一问这事情。 不?过裴行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绿芽又在?家里闲得无聊, 梁和滟就?打发她?出去打听打听, 看是怎么回事。 好半晌, 绿芽啧声?回来, 摇着头, 感叹:“人家都说, 楚国不愧是蛮夷之地, 提出的要求离谱得很, 明明是做生意的事情,谈的要求都像是硬抢, 这事情只怕不成呢。” 说着,把打听到的一些细则一点点解释给梁和滟听。 梁和滟原本兴趣满满,等听完, 心里头的热乎气儿就?渐渐冷下去了。 “娘子, 这和强抢有什么区别,楚国难道?不?晓得, 这要求,只要是个有脑子的, 那是谁都不?能答应这事情的,他们怎么还?很热络地在?操劳这事情?难道?那群楚使真觉得,这事情能成吗?” 梁和滟默了半晌,脸色寡淡地抬了抬眼:“就?是因为晓得这事情不?能成,才这么热络的。” 听绿芽说过后,她?逐渐意识到这事情重点压根不?是那互市:“咱们做小生意的,平时不?也是各让几步?不?然,总一方?吃亏,那岂不?是要把生意摊子都掀了?” 她?叹气:“治大国如烹小鲜,就?是这样的道?理。” 梁和滟抬头,看向门边。 裴行阙入宫,从没这么久过,天色渐晚,黄昏暮色沉沉,把人影子都拉得长长,他却还?没回来的意思。 互市的事情若是不?成,那就?退而求其次,谈些别的事情,比如…… 比如迎质子回宫,若再谈不?拢,那就?再近一步——前不?久,不?是有消息说,楚兵列阵于边关吗? 到那时候,这群滞留在?京中的楚使,只怕就?要水深火热、性命不?保了,因此,他们必然要热络些,来回奔走。 这法子虽然简单,轻易就?能被?人看透,却也行之有效。 不?仅这些被?遣来的楚使不?想打这一仗,周地也绝不?会想和已经?休养生息、韬光养晦十年的楚国贸然开战,因为打不?得、输不?起。所以一定会扼制着事态,不?叫彼此之间走到这最后一步。但互市的要求提的如此苛刻,是绝无可能答应的,退而求其次,就?只有放裴行阙回楚这事情最合宜。 若周地真脑子抽了,要答应下那些林林总总的条件,那放弃这么一个大皇子,也未为不?可。 总之,这一遭,周地总要吃一些哑巴亏的。 梁和滟想明白了,也就?没了什么期待,反而多了点心烦意乱。 梁行谨和皇帝绝无可能答应互市,也不?会放任两?国交战,那么也就?只有最后一样。 她?正?想着,门外传来动静,抬头看去,,裴行阙站在?门边,脸色有点白,偏头轻咳一声?,看向她?,低低唤:“县主。” 梁和滟想了想,歪头:“今日卫期来了。” 裴行阙脸上起了一点微波,他挑眉:“他讲了什么吗?” “讲了蛮多,但也什么都没讲。” 梁和滟按一按太阳穴,轻轻揉两?下,她?如今一只手抬不?太起来,所以只按得到一边,另一边还?是突突地在?跳,留她?一大半的心烦意乱在?。 她?脸色也就?不?太好看,皱着眉,看裴行阙:“侯爷呢,有什么要跟我讲的吗?” 裴行阙盯她?,语气有点无奈:“县主——” 他扯了椅子,靠着桌子坐下。 “县主想知道?,直接问我就?好了,不?用诈我的,卫少卿一向谨慎小心,不?肯行差就?错一步,他不?会跟你讲这些的。” 他脾气很好地开口?,眼却垂着,只盯着他自己的手看:“楚使来此,讲是要商讨互市,却没有做生意的态度,摆明了是另有所图。来人大多都是我母后那边的人,他们有什么所图,无非是母后失了弟弟,膝下没有亲生的皇子,为了日后不?大权旁落,所以要把我带回去。” 他抬眼,看梁和滟,她?没有什么意外的神色,反应也不?太大,只是皱着眉,眼皮压下去,双眼皮极漂亮的那一褶显得鲜明,稠密的眼睫投下一片阴影,那阴影里映着一个苍白无力的他。 “他们讲,母后如今,只有我一个了。” 这话在?他说来,无端就?有些讽刺,他自己也觉出来了,扯一扯嘴角,露出个有些可怜的笑:“他们讲,母后只有我一个人了,可我觉得,我才是真的只有我一个人了。” 说得好可怜。 梁和滟脸上神色不?为所动。 她?抬眼,看裴行阙,按紧手指,咔咔几声?响动。 好半晌,她?站起身?:“我有点累,先休息了。” 裴行阙坐在?那里,仰头看她?离去的背影,他还?有话没问完,但显然,梁和滟并不?想叫他问出口?。 他实在?很会看人脸色,晓得适时闭嘴,此刻却想站起来,追上去,问一句,如果我真能回去,你愿意和我一起吗? 他唇动了动,没有问,却觉得自己已经?有了答案。 然而他到了床边,梁和滟却还?站着,半晌,她?转过头:“侯爷若要回去,是怎么打算呢?” 她?问得直接:“你要争那个位子吗?你们楚国的那个位置。” 问完她?就?晓得答案,怎么会不?争?而且这事情也由不?得他,像当初的父亲,他自己就?算不?动,他身?后的亲族、幕僚,也会推着他往前行。 他没得选。 顿一顿,她?直接再次开口?:“侯爷和我之间,本没什么特别的情分,这一对夫妻,我们做来,从头到尾,其实也只有一个空泛的名号,只是因为帝王下旨,才不?得不?被?凑在?一起。” 他们之间就?是这样的关系,大家彼此心知肚明,只是这样直接,却还?是叫人有点讲不?出话来。 半晌,裴行阙低低应声?:“是这样。” 梁和滟点头:“所以,若有机会,侯爷愿不?愿意,与我和离?” 她?环顾一圈四周,两?个人之间,其实没有什么牵绊和联系,若有,也就?只有这么一个带不?走、分不?开的侯府,再就?是寄在?李臻绯那里卖得那批药材了:“我和侯爷之间,各项往来花费,都有记录,到时候,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侯爷带走侯爷的,我带走我的,这样,彼此干净——至于投给李臻绯的那些东西,所盈利的,我与侯爷各分一半,好不?好?” 她?在?心里已经?算得清楚,却没想到,裴行阙抬了抬头,低低道?:“可县主,我若是不?愿意呢。” 心里盘算的动作顿住,梁和滟抬头,看他:“什么?” 唇微动,裴行阙半晌讲不?出话。 他抬眼,看向她?,她?是算账的好手,伤了手臂,算珠也能拨弄得劈啪作响,在?哪里都活得很好,像蓬勃向上的草。 他合了合眼。 “县主,我不?愿意和你和离。” 梁和滟算得清楚一笔笔账,却在?这事情上理不?清头绪,她?重复问他同样问题:“什么?” 她?冷清清醒地叫人绝望,像是没看到、没意识到这一年里,他们之间会生出情意、产生羁绊的可能,似乎觉得他们之间的和离,该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因此听到他讲他不?愿意的时候,会诧异至极地出声?。 裴行阙仰了仰头,无可奈何地笑。 “我想你离开这里。” 他看向梁和滟:“县主是个很好的人,救过我无数次,许多次袒护我。我不?想你再这么艰难,我想你离开梁行谨和梁韶光所能及的地方?,不?想你再被?他们加害,我想你去到一个,风平浪静,没什么人能害你的地方?。” 然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能去到那里。 只一个楚国。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34节 梁和滟沉默,看着裴行阙。 “侯爷怎么就?晓得,楚国就?没有害我的人呢?” 她?偏头:“我占着大皇子妃的位置,到时候又会碍多少人的事?到时候害我的人,不?也会很多吗?” 她?似乎卡在?一条死路上,往后走是龙潭虎穴,往前行是不?测深渊,却又由不?得她?选——她?也是在?被?推着走的人。 “我会护着你。” 裴行阙抬头:“县主可以…到楚国后,再和我和离,到那时候,有我在?,又没有梁行谨和梁韶光他们,你留在?那里,日子也会好过很多。” 话讲完,他自己都觉得太轻飘,仰着头,有些不?知所措,他晓得不?该把梁和滟留在?这里,但带她?回去,却又不?敢做任何保证。 怕话讲太满,会叫她?失望。 而梁和滟退后一步。 她?有一瞬间,想沦陷,想就?听他的话。 但她?不?想以后的日子,是靠对别人的依靠度过的,她?不?想把未来寄托在?一句承诺上,太轻飘,变数太多,太无法预料。 她?不?愿意。 他们都陷入沉默。 “我再想一想吧。” 她?偏头,不?再讲话。 从她?的方?向,恰好能看到那衣服上,经?她?绣出的那一片竹叶,落在?侧腰的位置,被?阿娘小心翼翼地藏在?大片竹叶间,不?显眼,但总在?那里,足够留心,就?一定能看见。 而一旦注意到这一处不?一样的地方?,那过后就?总避免不?了,第一眼就?注意到,变得越来越显眼。 梁和滟就?是这样子。 她?若没有经?历过这许许多多的事情,也许她?也会信裴行阙如今说的。 可一切都经?历过、承受过了,那她?总难免第一眼就?注意到那片“竹叶”。 一夜寂然无眠。 梁和滟和方?清槐约定好了要去看她?,裴行阙自然也同行,两?个人一起,显出和睦的样子,好叫阿娘放心。 但计划得好好的事情,总能遇上变数,两?个人收拾好,要出门的时候,宫里来了人。 梁和滟后撤一步,以为又是要宣裴行阙进宫。 但没想到,那内侍转向她?:“县主,皇后娘娘召您入宫去讲话。” 梁和滟和皇后不?甚熟悉,只晓得是个沉默寡言又手腕极强的女?人,但只她?是梁行谨阿娘这一点,就?足以叫她?们彼此间关系疏远,且对彼此印象奇差。 她?们这样的关系,讲什么话? 梁和滟和裴行阙一齐皱了眉,裴行阙起身?,略侧了侧身?,是一个回护、遮挡住梁和滟的动作,他皱着眉头:“我和县主同去吧,正?好也向陛下和皇后拜年。” 内侍露了个很吝啬的笑:“定北侯有孝心,只是今日陛下事忙,后宫之中,男子又不?好擅入,今日还?是暂免了吧。” 拒绝得直截了当。 这些人讲话走委婉,话说得这么直白,背后一定有人授意。 梁和滟抬抬手:“算了,日后有的是机会,我入宫去,就?劳侯爷替我接阿娘来罢,省得我们两?个都不?过去,阿娘会忧心。” 再一再二不?再三,同样的下三滥手段已经?用过这么多次,再用也没意思,而且后宫里面?,还?闹不?出梁韶光府里那样的事情。 她?看一眼那内侍,又瞥裴行阙,晓得这事情大约和他有关,掸一掸衣服,上了请她?入宫的马车。 宫道?漫漫,车轮辘辘。 梁和滟想起很多年前,阿娘和她?这么相互依偎着,坐一驾马车,一路驶出宫门。 她?那时候对以后要过什么样的日子一无所知,只晓得再也见不?到父亲了。 那个在?身?后默默扶持她?的父亲,从此离她?而去了。 她?那时候恨得很,想这辈子再也不?入宫了。 后来年岁渐长,晓得人不?是所有事情都能自己选的,比如今日,她?不?想进宫,不?想做这样的事情,那样的事情,但她?没有拒绝的理由。 她?只能照做。 皇后宫里的宫女?像她?,都是沉默寡言的样子,到了地方?就?轻轻敲一下车厢壁,喊一声?:“县主请。” 梁和滟探出头去,就?看见一条长长的,逼仄狭窄的宫道?。 黛灰色调,连极蓝的天都显出层云积蓄的叆叇灰蒙,她?无意识地回头,却只有她?一个,她?总觉得来这些地方?太凶险,因此总是能不?让绿芽和芳郊她?们两?个跟着,就?不?让她?们跟着,免得出了什么事情,会殃及她?们。 从前这时候,她?还?带着她?们进过一两?次宫,想着互相照应。 只是出了梁韶光府上那事情后,她?连带她?们入宫也不?太放心了。 于是干脆单独和裴行阙一起,彼此一起走。 只是到现在?,裴行阙也不?在?她?旁边了。 她?有点怅然,又想起昨天讲的话。 这心情一直持续到进皇后的凤仪宫,昭阳殿里,笑语融融,她?怀着秋风萧瑟的心情进去,被?人用冷冷清清的语气,叫了一声?“滟滟”。 她?晓得是皇后,没抬头,规规矩矩地下拜。 上面?的人笑笑:“明成如今的性情,倒是收敛好多,看着乖巧可人的,很有她?母亲当年的一点风范。这样好的孩子,长得这么好,若是到时候,跟着去了楚地,我真是要舍不?得了。” 意味深长。 第39章 梁和滟抬头, 看见皇后端坐上面,眉眼?低垂,神色淡淡, 看她的时候,露出个吝啬的微笑, 叫她滟滟。 称呼亲昵, 语气却生疏,割裂至极。 这个态度,梁和滟是习惯了, 她们彼此也不?容易, 都不?想见对方, 却还得在这里撑出一副笑脸, 身不?由己。 只是, 她偏头, 在一边看见个意料之外的人, 卫期和卫窈窈的母亲, 绥宁郡主梁拂玉。 她嫁给卫将军, 就如她封号一样,本身就是帝王为了联络和卫将军之间的情谊, 只是恰好遇到卫将军这么?一个还算不?错的人,于是彼此情谊甚笃,恩爱有加。 细数来?, 她和梁和滟是差不?多的, 只是梁和滟没她那么?好运,她和裴行阙彼此之间, 掣肘太多。 “姑姑好。” 梁和滟低眉,跟梁拂玉请安。 梁拂玉微微笑着, 她生得和卫窈窈像,虽然年纪上来?了,但五官眉眼?舒展,不?带苦相,眼?尾唇角都有浅浅的笑纹,看得出年龄阅历,却不?叫人觉得年长。 只是梁和滟印象里?,她脾气秉性和她当年差不?多,且多年来?被惯着,从无什么?大改变,一点就着,讲起话来?直来?直去,偶尔掺杂一点阴阳怪气的腔调。 不?过也许是这几年来?,经?历世事多了,如今看来?,倒是和蔼很多,很有长辈样子。 “是滟滟呀。” 她接皇后的话:“去楚地?好好儿?的,怎么?要?她去楚地?” 皇后笑笑,对着梁拂玉,神情也没有热络太多:“滟滟去岁嫁了定北侯,就是那位楚国来?的皇子。如今楚后新丧幼子,膝下寂寞,对这唯一的儿?子自然更牵挂,因此,陛下准备叫他回楚国去。滟滟和他小夫妻恩爱和睦,怎么?舍得分开?,一定是要?跟着同归,是不?是,滟滟?” 她问得淡淡,语气也轻缓,但并没什么?停顿,也不?等梁和滟或是梁拂玉接话,就接着讲下去:“只是可怜你母亲,四弟没了才几年,唯一一个女?儿?,也要?离了去,这辈子,还晓不?晓得能不?能再见面呢。自然,到底是跟过四弟,很尽心侍奉过他几年的,陛下慈爱,不?会苛待了她,一定叫人好好赡养你母亲。” 话落,她舒一口气,垂下眼?,轻轻敲着手指,不?讲话了。 梁和滟的手指按着大腿,半晌,说:“父母在,不?远游,阿娘还在,我不?舍得和阿娘分开?的。” 皇后的目光看过来?,笑笑:“那可不?好办了,滟滟,你难道舍得定北侯吗?” 梁拂玉的目光也看过来?,余光所及处,梁和滟看见她微微皱起眉。 有什么?不?舍得? 梁和滟要?讲,却有一瞬凝噎,话卡在喉咙里?,讲不?出。她想到许多散碎片段,从最开?始时候,他递来?给她裹腿的大氅,一直到前一夜,他仰头,半垂着眼?,讲得艰难的那一句“可我不?想与县主和离”。 她捏一捏自己的脉,没什么?异常。 适才那一刻的艰涩难言,仿佛只是一个幻觉。 他们之间,似乎的确是一起经?历了许多事情,然而这里?面,细数情分,似乎也没有的。 她喉咙里?堵得难受,但许多话还是要?讲,然而就在这时候,梁拂玉微侧了头,似笑非笑地慢声讲:“有什么?不?好办的,又不?是没法子的事情,叫滟滟她阿娘跟着一道去楚国,不?就是了?” 皇后眉头狠狠一跳,看向梁拂玉:“绥宁,你不?要?玩笑。” 梁和滟也跟着瞥过去,默默想,梁拂玉果?然还是那个性子,没什么?大变动?。 “四弟在这里?,已?经?入土了,滟滟她阿娘难道会舍得离他去?且她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怎么?好再离故土?滟滟,你怎么?说?” 她近乎是求救似地瞥向梁和滟,着急忙慌地堵着梁拂玉的话头。 梁和滟垂眸,语气平和,看不?出什么?为难的意思:“舍不?得也要?舍得,家国亲人,总胜过夫君。只是,这是陛下赐婚……” 皇后微微低眉,笑一笑:“不?急,过完年再说吧,你这孩子,不?要?这么?心急。” 这事情讲了,也就没有再多跟她讲的了,皇后淡淡说了两?句,摆一摆手,叫她出去了。 梁拂玉也站起身,跟皇后告退。 皇后巴不?得她们都快点走?,留她个清净,摆一摆手,就急匆匆回内殿了,梁拂玉看得想笑,捏着手,摇摇头,讲皇后这个怕跟人打交道的性子,真是几十年如一日。 想了这么?一想,她追出去,叫住梁和滟。 天?色晴好,连一丝云都无,冬日里?难得这么?好的天?气,梁和滟似乎也该很开?心,毕竟她终于要?摆脱裴行阙。 然而,然而。 从来?乐景衬哀情。 梁和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是心里?发木,钝钝的。 恰此时,梁拂玉在身后叫住她。 “姑姑。”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35节 她客气地唤,人悄无声息退后了一步,不?露痕迹。 此时才走?出皇后宫里?没两?步,叫人看见她们讲话,只怕又要?添风波,只是卫家人这一遭里?,一个两?个不?晓得怎么?回事,都要?与她显出亲近。 “哎,不?要?与我这样生疏。” 梁拂玉笑一笑,伸手,握住她手臂,两?个人挨得很近,一起往外走?,梁和滟不?太得劲儿?,但毕竟是长辈,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挣脱就太过失礼。 她有点发僵地被人挽着,嗅得到梁拂玉身上的气息,她慢悠悠跟她讲:“窈窈呀,天?天?跟我念叨你,念叨来?念叨去,还讲要?你做她嫂嫂,卫期那小子呢,又什么?都不?许讲,听见你名字,跟听见什么?似的,真是孩子大了,心事也多了。” 梁和滟不?晓得她怎么?忽然讲这个,束手束脚站着,不?晓得该讲什么?。 梁拂玉瞥她一眼?,笑:“我晓得你担忧什么?,适才皇后的话,我都听着呢,你当她为什么?叫我一起来?听,还不?是陛下不?放心你,也不?放心我,叫她把咱们俩一起敲打敲打。” 她偏头,笑问:“你晓不?晓得,陛下为什么?一定要?逼你和裴行阙和离?” 梁和滟其实也想不?明白这个,毕竟其实在帝王角度上,她嫁过去,天?然就是一个内应,是许多人心里?一个疙瘩,仿佛裴行阙落魄时候的一个见证。这样看来?,就显得皇帝这做法很没必要?,毕竟叫她跟着去楚国,回报才最大。 只是…… 她屈了屈手指,皇帝大约也还忌惮着她父亲当年的那些所谓“余党”,这么?些年,屡屡清洗,原本就微薄的势力,哪有什么?留存,他却总是耿耿于怀,于是忌惮她,忌惮她母亲,忌惮她也人交际。 裴行阙是什么?事都无能为力的定北侯时候还好。可他若是成了楚国嫡长子,楚帝唯一的嫡子的时候,一切可就不?一样了。 但是这个话,对上不?太熟悉的梁拂玉,她总讲不?出。 而且,梁和滟总觉得,这事情里?面弯弯绕绕,肯定还另有文章。 只是前朝的事情她知道的太少,许多事情上,总要?延后才能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不?太喜欢这种被动?的感觉,但一时半刻,也记不?得。 梁拂玉笑一笑:“陛下心意难测,我想你也猜不?到。” 她没卖很多关子,慢慢讲:“定北侯归楚这事情,把陛下得罪狠了,做帝王的,怎么?能容忍有人威胁他。” 话才落,梁和滟就挑了眉头,要?抽出胳膊走?到一边去,被梁拂玉一把拉回来?:“好了,我说话直,但讲来?讲去,我要?跟你讲的,不?都是这个意思吗?像皇后那样弯弯绕绕的,又有什么?意思?最后要?讲的,反正都是一样的东西,累不?累呀?” 梁和滟心里?默想,你其实可以?不?把这些讲给我的。 梁拂玉继续讲:“你父亲那时候,你已?经?记事儿?了,发生了什么?,该是都知道的,你又是这么?个性子,若跟去楚国,怎么?可能为陛下所用,不?借着裴行阙手,把他们……” 梁和滟是真的怕了,这还宫道上呢。 她环顾周匝,梁拂玉身边的人跟得紧,把她们围绕着,讲的话倒是传不?出去,然而隔墙有耳,总叫人觉得担忧,会因为几句无心的话,惹上些什么?官司。 梁拂玉笑一声,晓得她明白自己意思了,慢悠悠道:“你们不?是有定北侯身体不?太康健,因而一直没能圆房的传闻么??陛下要?借着你和他和离,再奚落定北侯一次呢。你这孩子,答应得也太快。” 梁和滟抬一抬眼?。 她其实未必猜不?到这事情,只是母亲当前,什么?就都没有了那么?重要?。 她耷拉下眼?皮,讲一句很绝情的话出来?。 “左右等和离后,这些也就和我没什么?关系了。” 第40章 梁和滟回府的时候, 还没到?正午,任霞光一起被?请来,正带着府上厨娘们做饭, 到?时候可以一群人围绕着痛痛快快吃喝。 要见到?母亲了,她扯一扯唇角, 揉一揉脸颊, 先把紧绷的神情活泛开了,露出个差不多意思的笑来,然后推门?进去。 裴行阙正陪方清槐讲话, 喜圆被?抱在方清槐怀里, 正一下?一下?顺着毛。 方清槐脸色不错, 带点笑, 看着裴行阙, 微微点头, 似乎和他谈得很融洽——裴行阙很懂看人颜色, 讲话又总温和平静、条理清晰, 和他讲话的确是件颇舒服的事情, 闲暇时候打发时光,或者有事情找他商量, 都是很好的对象。 梁和滟瞥他一眼,好容易撑出来的笑又有点僵,她嘴角发酸, 有些要绷不住。 喜圆听见动静, 从方清槐怀里一跃而下?,扑到?梁和滟脚边, 被?她弯腰抱起。这动作不小心?牵扯到?她手臂,触动伤处, 疼得有点厉害。她表情几不可查地变了一下?,抬手,按上那里,用手臂托着喜圆,念叨说:“又沉了好多,阿娘都喂她吃了些什么。” “滟滟来了。” 方清槐看一眼她手臂,似乎没发觉什么异常,只是站起身,把?喜圆接过来:“她天天吃得比我都要多,能不沉么——我正和行阙讲到?你,怎么样,皇后见你,是为?了什么事情?” 都叫上行阙了。 梁和滟本来下?意?识想,自己也还没这么亲昵地叫过裴行阙的名字,然后又愣了愣,意?识到?自己好像从没叫过裴行阙的名字,永远都是“侯爷”。 她细数他们间过往,真是温情寥寥。 既如此,也不晓得当着皇后面的时候,自己在犹疑什么。 她抬了抬眼,看向方清槐,想该怎么回答。 要说没什么,阿娘必然不信的,梁和滟叹口气,烦闷的模样:“无外乎是敲打敲打,总是那些话,这个房间阿娘还满意?吗?有没有哪里不喜欢,趁门?市还没关?门?,我们抓紧添置了。” 方清槐盯着她打量又打量,裴行阙也站起身,看过来,梁和滟和他目光对视,他微微歪头,眉头微蹙,似乎看出点什么,梁和滟挪开视线,不跟他对视,抓着方清槐的手,自顾自讲起话,不给裴行阙插进来的余地:“任姐姐的饭快做好了,咱们过去等?着吃?我也带阿娘逛一逛这里,这一年里,我和侯爷陆陆续续地也把?这侯府修缮了一番。许多东西都替换了,跟别人家府邸不能比,不过好歹看得过去了。” 她原本要跟方清槐讲一讲自己接下?来的打算,说一说自己准备在这院子里种点什么好养活的花草,好来年也在这萧索里面见点春光,又觉得没有必要。她都要和裴行阙和离了,这定北侯府和她马上就牵扯不上什么干系,多收拾一点、多熟悉一点,抛下?的时候就越难——人总对自己用心?费神的事物有所不同。 她于是对这事情闭口不谈,只是陪着方清槐一起逛了逛。 裴行阙走在方清槐左边,梁和滟因此走她右边,这样她就不会?无意?挽上她右臂了,那伤的事情也就能继续瞒下?去,梁和滟不晓得他是不是故意?的,抬头看他一眼,他目光有点空泛,正盯着一处乱石出神。 半晌,梁和滟看他指一指那里,慢慢讲:“县主说,要在这里种一点报春花,我近来在翻一些侍弄花草的书,不晓得能不能养好。到?时候若开花了,给母亲看。” 方清槐笑着点头,讲好。 梁和滟那话是无意?间讲出的,她自己都记不太清楚了,再被?提起的时候,才添出一点模糊的印象,她眼睫压下?:“到?底要种什么,还得再筹划呢。” 侯府不大,但也比她和方清槐赁下?的那处小院宽阔,他们逛上一圈,差不多就到?了饭点,和任霞光她们一起吃了饭,各自去歇着了。 梁和滟昨天夜里没睡好,今天又劳碌一早上,人疲倦得厉害,用过午膳就开始午睡,一直睡到?半下?午。 她醒了,看见屏风外坐着个人,她歪了歪头,叫:“侯爷?” 那人站起来,是方清槐。 “定北侯抱着喜圆去遛弯了,她适才桌子下?面捡骨头,吃得肚皮溜圆,要好好的消消食儿。” 她闷声叫:“阿娘。” 方清槐伸手,握住她手臂,撩开袖子,看了看,那一处淤青没散,血痂新生,看着依旧是很吓人一处伤,她要抽出胳膊来,讲没事情,却被?阿娘紧紧握住。 阿娘从来柔弱,没想过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方清槐叹口气:“这又是怎么搞得?” “滚下?床,摔了一下?。” 梁和滟偏过头,拍一拍自己躺着的床,讲得暧昧无比:“哎呀,我和侯爷间的一点事情,阿娘你别问?了嘛——” “你就糊弄我。” 方清槐瞥她一眼,小心?翼翼把?她袖子放下?去:“皇后叫你进宫,到?底说什么了?我从前是跟着她的,她的性子,我还不知道?她最?怕跟人打交道,多讲一句话就心?慌,好好儿的,才不会?敲打你,到?底怎么回事?” 梁和滟不讲话。 方清槐叹一声:“你不说我也知道,如今坊间都传遍了,楚国?质子要回去了,你呢,滟滟,你又该如何自处?留在这里,还是跟他走?” 她把?梁和滟的手握住,是一双形状漂亮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却并不十分好看,因为?有茧子、生冻疮,落许多细小浅淡的疤痕。用力的时候,青筋在手背隐隐浮现,关?节也略变大了些。 她十几岁的时候,她的手不是这样子的。 更别说她手臂上那可怖的伤。 方清槐深吸一口气:“滟滟,跟他走吧。” “什么?” 梁和滟清楚她讲得是什么,还是问?:“阿娘让我去哪里?” “跟定北侯回楚国?去吧,滟滟,不要留在这里了。” 方清槐低低讲。 梁和滟垂眼,想起梁拂玉临走时候,跟她讲的话,她那时候叹着气:“哎,滟滟,我跟你阿娘有一些交情,窈窈和卫期他们兄妹俩又喜欢你,所以我才跟你讲这么多。你觉得这次之后,周楚之间能太平几年?这一场战,迟早要打的。你是和裴行阙有过婚配的人,到?时候真打起来,你晓得你在周地会?有多难过么?那些个没胆量上战场的男人,会?怎么借着报楚人之仇的名义去欺负你,你难道想不到??” 她那时候唇轻轻一动,好半晌讲不出话。 字字恳切,她却答应不得。 “可是姑姑,如果我走了,留阿娘一个人在这里,那到?时候,我阿娘受的羞辱折磨,会?比我多百倍千倍,她这辈子,够苦了。” 她抬眼,看向方清槐,她被?世事磨砺许多年,旧时柔婉清雅的弧度逐渐垂落,添上不易察的憔悴。 梁和滟总觉得她还是年轻的,还是那个抬手能抱住她,拍她脊背叫滟滟,抱着她去门?边等?父亲的阿娘。可她已?经老了,弯腰抱沉甸甸喜圆的时候,都要费点力气,气喘吁吁。 父母在,不远游。 梁和滟垂眼。 “我不在阿娘身边,阿娘难道能放心??” “你在我身边,我也总忧心?,不如跟去楚国?,好歹能过得好些。” 方清槐偏过脸,抬手擦一下?眼角:“滟滟,别留在这里了。” 她说:“你父亲在,也一定想你离这里远远的,走得越远越好。” 可是父亲不在了啊。 若父亲在,还有人护着阿娘。 如今他不在了,那便就只剩下?自己。梁和滟垂着眼,摇头,语气很坚定,话讲得也绝情:“我去楚国?做什么?在这里的日子不好过,在楚国?难道就一定好过了吗?咱们如今这么惹眼,都是因为?定北侯在,等?他走了,那些人就不会?管咱们了。我如今攒了不少钱,和咱们刚出宫时候不一样了——再等?等?,到?时候我带阿娘去更南边,或者去巴蜀之地,我们过我们的日子去,离那些人远远的,何必一定要我和阿娘分开,去跟个我不喜欢的人硬凑一对,寄人篱下?过余年?”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话,绝不谈是因为?阿娘自己才一定要留在这里,不行,她怕阿娘为?了叫她能坚定地走,做些什么傻事出来。 话落,屏风外传来一声轻轻的响动。 梁和滟正要问?是谁,喜圆雀跃地跑来,扒在床边,一跳一跳地往床上扑。 方清槐抓着她前爪:“呀呀呀,把?你姐姐褥子弄脏了!” 梁和滟抬头,清楚地看见屏风上映出个冷清消瘦的人影,她晓得那是谁,偏过头来,语气更坚决:“等?过完年,我就写和离书,我与?定北侯的日子,也早过得倦怠了,不过是表面功夫,应付外人,勉强度日罢了——阿娘不要劝我,没有用。” 屏风上的人影悄无声息离去。 仿佛没来过。 梁和滟深舒一口气,抓住方清槐手:“日子再难,和阿娘一起呢,我就觉得有寄托。可我不敢把?余生寄托在旁人身上,别叫我走,阿娘。”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36节 方清槐也不晓得该说什么,半晌,握着她手,说好,摇着头,不再提这事情了。 梁和滟抱过终于如愿爬上床的喜圆,摸了两下?她毛,给她揉着肚子,就这么耗过一整个午后,等?晚膳了才起来,她拿着本游记,跟方清槐闲唠,谈可以去哪里,显出对未来的期待来,她晓得自己在阿娘面前,永远拙劣,轻易就露馅,于是卖力得很,讲得她自己都相信。 讲了好久,到?晚膳时候,她站起身,想要怎么去面对裴行阙。 但这问?题显然想多了,她环顾一圈,没见裴行阙身影。 绿芽和芳郊凑来:“侯爷下?午出去的,两三个时辰了,不晓得干什么去了。” 梁和滟摆一摆手:“这时候了,他怪忙的,我们先吃吧。给他留一点,温在灶上就好。” 然而裴行阙忙得,实在有点超乎想象,一直到?深夜,他都没回来,梁和滟原本想着等?一等?他,但等?久了,人犯困,窝在被?子里,昏昏沉沉睡着了。 再睁眼,有人站床边,黑沉沉一道影子。 “侯爷?” 那人不答话。 梁和滟撑着手臂,要坐起来,没留神右臂,抽疼一下?,她轻嘶出声,那人终于有点动静,伸手,扶她。 一点淡淡酒气。 “侯爷饮酒了?” “还闻得到?吗?” 裴行阙开口,语气如常,平静又温和,扶她手臂的手指却一直没松开,握着她,带一点笑:“怕呛着县主,沐浴过的,没想到?还是有气息。” 饮过酒,气息就藏不住,像动了心?,再怎么遮掩,都会?有抑制不住的时候。 “烧得热水吗?” 梁和滟听出不对来,床边人果然摇头,语气是一板一眼的平静:“没有,不好惊扰人,用凉水将就了一下?。” 她伸手,去摸他额头,滚烫一片。 “腊月里用冷水沐浴?你发疯了吗?” 才饮过酒的人压下?来,靠她近到?咫尺了,连呼吸都纠缠在一起,梁和滟下?意?识扬了下?颌,鼻尖和他蹭过,深夜里,情绪浮动,暧昧至极。 “是有一点。” 他低头,却到?底没有吻下?来,情绪克制住,到?最?后只抵一抵她额头,补上后半句,不带笑:“是有一点发疯。” 第41章 梁和?滟要?起身, 被人压着肩膀按住:“天冷呢,县主,不要?漏风进去, 会被冻坏。” 这会子倒是知道天冷了。 “侯爷适才不还用冷水沐浴?侯爷不怕冷?” “我习惯了。” 裴行阙又讲这样的话,他笑笑:“我不想县主也习惯这些。” 月光沉静。 裴行阙保持着弯腰按住她肩膀的动?作, 梁和?滟也?不好再动?弹。 她有心想跟裴行阙讲一讲白日?的事情, 只是跟一个喝醉发烧的人又有什么好讲的,讲了明天?又不一定记得,说事情他也?捋不明白。 她拍一拍他脊背, 努力作出哄人的语气:“早点睡觉吧, 我给你拧个帕子, 擦一擦额头。” 他摇头:“我不在这里睡, 我去书房那边。” 书房是早就修缮好了, 但最开始他要?搬过去的时?候, 出了刺杀的事情, 梁和?滟倒是在那边住了两天?。后来他好了, 又各类官司满门, 两个人的关系那段时?间?也?熟了一点,外面虎视眈眈盯着的不少, 两个人反正一起睡也?不做什么,床又够宽大,干脆也?就没再分开睡。 一直到现在。 书房那边, 连寻常的被褥枕头都没收拾, 更别?说炭盆一类每日?要?替换的了,此时?此刻, 那边不得冷的像冰窟,好好儿的, 去那边睡做什么? 这又抽哪门子疯,梁和?滟仰一仰头,疑心他是生白天?那些话的气,但语气又不像,况且正儿八经要?去那边睡的话,怎么又跑他们这屋里来了?这又是要?干什么?就为了来讲那些话的吗? 梁和?滟想不明白,于是直接开口询问:“那边什么冬日?里的被褥都没有,无缘无故的,侯爷去那边做什么?” “要?习惯。” 他低低讲,笑:“又要?我一个人了,要?慢慢再开始习惯。” 没撒泼,没发酒疯,没讲乱七八糟的话,他说得清淡,都是轻飘飘没什么重?量的话,从始至终都温和?平静。 梁和?滟怔一下,叹口气:“要?搬去,至少也?等明天?。你烧成这样子,一个人怎么行?你那个长随也?不太中用,夜里睡得只怕比你熟,到时?候你烧出什么毛病来也?不好。” 话未落,子时?滴漏响起,这天?是腊月二十一,除旧迎新的时?候,又一个正月就要?到了,他们成亲要?满一年。 天?是真的不早了,梁和?滟再要?催促他就寝的时?候,他忽然开口:“县主,新一天?了,到我生辰了。” 去岁这时?候,两人还没有讲过话,更何谈给他贺生辰,到如今,他们做了一年名义上的夫妻,似乎也?还是没亲近多少,彼此还一切如新。他们之间?仿佛隔一道天?堑,没人跨得过来。 称得上生疏。 生疏到梁和?滟压根不知晓,今日?是裴行阙生辰。 她想了想,觉得若知道,那看?见他在外头的时?候,那番话她就不会故意讲出来了。 至少也?要?延后几?天?再讲。 但总是要?讲出来的。 裴行阙平和?地开口:“县主能不能,贺一句我的生辰?” 讲到最后,尾音微颤,梁和?滟从里面听出一点希冀——他深更半夜,发着高热来这里,就为了听她贺一句他生辰? 梁和?滟看?不清他表情,只看?见夜色里,一双闪着光的眼?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瞧。 她撑起身,摸火折子,要?点灯,手被握住,裴行阙微微用力,把她按回床榻。 像怕被她看?清脸。 “好……” “那我祝侯爷,身体康健。” 梁和?滟叹口气,过生辰的人,总是要?被特?别?对待一点的,她跟哄小孩子一样拍了拍他肩膀:“好了,侯爷,早点休息,好不好?你就在这里站着,怎么能好好休养,又怎么身体康健?” 裴行阙似乎是偏了偏头,往窗外看?了一眼?。 片刻后,梁和?滟听见他慢慢说:“县主,下雪了。” 梁和?滟顺着他视线看?过去,月华如水,夜空清明,哪里有下雪的样子。 要?问的话还没讲出口,裴行阙已经站起身,他抬手掖一掖梁和?滟的被角,要?她躺好:“不早了,县主睡吧,好好歇息。” 然后起身出去。 真是要?去书房里睡了。 梁和?滟下午睡得多,原本?就不怎么困,这么一折腾,更没睡意了,且前面人跌跌撞撞走着,她也?不能够放心,于是站起身,扯了衣服披好,追出去。 才一出门,她就被冷得一哆嗦,好在待了风帽,有点冷,但没受风吹。她紧一紧衣服,快步走。府里常备着治风寒、退高热的药,是搓成的丸子,解急症的,药效略差一点,但此时?也?挑剔不得了,梁和?滟拿着,往书房方向走。 刚进正院,她步子停下。 月色冷清,裴行阙神情也?冷,他裹着大氅,靠廊柱坐,眼?皮垂下,仿佛已经睡着了。 梁和?滟走过去,蹲他身边,伸手摸了摸额头,倒是凉的,然而被风吹了片刻,谁脸不凉。她想着,往衣领里面探了探,摸到脖颈的时?候,裴行阙轻轻一动?,缓缓睁开眼?皮,抬眼?看?她,嗓音微哑,倦怠疲乏:“县主,这么晚了,怎么不好好休息?” 他一副温驯模样,今夜却总做发疯的事,梁和?滟叹气,把那药丸子捏出来,抵在他唇边,刚要?说是什么,他却已经吃下去了——也?不怕是毒药。 那么苦的一个丸子,他面不改色地含进嘴里,缓缓嚼,慢慢吞。 眉头也?不皱。 “侯爷在这里做什么?” 梁和?滟叹口气,要?把他拉起来,裴行阙仰仰头,看?天?:“想等下雪。” 他说:“我总在雪天?遇上好事,今日?我生辰,不晓得会不会也?下雪?” 比如遇见梁和?滟,比如与她成亲。 周地下雪是稀奇事,梁和?滟能想到的,也?就寥寥几?场,于她而言似乎都不是太好的事情,比如和?梁行谨他们打架牵连父亲被罚跪,又或者是被强凑着和?裴行阙成亲。 她垂着眼?,维持着一点耐性:“侯爷,进去睡吧,都这个时?候了,不会下雪了。” 裴行阙抬眼?看?她,月光下,他笑得冷清又寂寥,慢慢重?复一遍她的话:“是,都这个时?候了,不会下雪了。”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说谢谢梁和?滟的药,笑容温和?平静,没一丝破绽,梁和?滟想了想,还是跟他道个歉:“对不住,我不晓得你今日?生辰,若我知道,那些话不会当着你的面讲……” “什么话?” 裴行阙身量高,两个人靠得近了,他看?梁和?滟,就需要?微微低一点头,此刻他头垂着笑一笑:“我不知道的,我什么也?没有听见,不早了,县主,等以后再讲吧。” 都这么说了,叫人怎么信他不知道。 梁和?滟想着梁拂玉的话,试图用个听起来不那么容易激怒裴行阙的语气跟他讲话,但她实在不习惯跟人示弱,因此讲出来的话也?还是太冷硬,显出不近人情来。 她一边把裴行阙往屋里推,一边说:“我们若和?离,的确会有些不利于侯爷的流言蜚语传出来,这是我不好。但侯爷,我不能留我阿娘一个人在这里,我必须得这么做。” 梁和?滟低低讲:“侯爷来日?回楚,是嫡长子,到时?候必然会为你择选新的皇子妃,等你新皇子妃有孕,这些流言蜚语,就不攻自破了。” “县主!” 裴行阙很突兀地打断她话,叫她,他一只手扶着门框,另一只手握住她手臂,很用力,语气低下去:“县主,今日?是我生辰,今日?是我生辰呢。” 他讲:“我生辰这天?,我们能不能先不讲这个。” “先不讲这个了,好不好?” 第42章 小时候有点小灾小病, 吃过药后总被哄着睡一觉,讲睡一觉就?好了?。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37节 于是?人难免对睡一觉醒来的事情有期待,仿佛什么事情, 都真的能睡一觉就?好了?。 梁和滟也是这么催着裴行阙去屋里睡觉,耐着性子跟他讲不要想那么多, 睡一觉就?好了。裴行阙原本就生一双很亮的眼, 此?刻醉酒又高热,眼里映水光,亮得出奇, 干净得要命, 黑白分明地看人, 头垂着, 鬓发蓬乱, 像可怜的、沾满灰的小狗:“真的?” “真的一切都好起来了?” 他问得好期待, 哪怕他们都晓得, 睡一觉, 事情也还是?这样。 看着他躺好了?, 梁和滟端了?碗茶水,看着他喝下、盖好被子了?, 紧一紧衣服,也转身回自己房间去了?。 在外面吹过一阵子冷风,她睡不太着, 干脆爬起来, 自己点灯磨墨,写和离书。 世?上人要和离, 左不过是?那么个模子,毕竟真到撕破脸的时候, 事情不能闹得太难看。 于是?先写天?赐良缘,如何恩爱和睦,但性情又如何不合,到眼下又遭一点变故,于是?无?可奈何,到了?和离这一步,到最后,还要再祝人等和离后,能早日?找到合适得宜的新妻子,两个人能百年好合,子孙满堂。 她写完了?,磨的墨也尽了?,笔锋在砚台上划拉两下,她眨一眨眼。 她虽然不困,但专注了?这么久,脑子到底有点晕乎乎的,她一边在砚台上兜来兜去地转毛笔,一边捏着那页纸,看她写得有没有那里不合适。 翻来倒去看了?两遍,她利落地签下自己名?,翻箱倒柜找印泥,没找到,最后掏了?没用?多少的胭脂出来,手指压在上面,蹭两下,画押。 她长舒一口气,搁下那页纸,仿佛卸下心?里一个重担。 但那重担在心?口压了?太久,似乎已经习惯那么个沉甸甸的重量,她没觉得轻松,反而有些怅然若失。 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只是?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她揉一揉额头,想去歇下,但心?里乱糟糟的,睡不下,干脆翻出账本来,开始算账。 两个人这一年来,攒下来的钱还是?不少,但因为彼此?的俸禄不同,在各项支出上占比也不同,有的事情上他七成?,有的事情上又变三成?,她想的是?分?得干干净净,要条理清晰地分?好,因此?要算起来,所费的力气不小。 一豆灯光昏黄,窗外北风呼啸,梁和滟原本想着这活计枯燥,她算着算着就?困了?,到时候就?去睡的,却没想到这么来来回回算下去,渐渐就?到了?天?光熹微的时候。 炭盆早灭了?,屋里冷冰冰的,她动了?动发僵发麻的腿,撑起身,把写满的纸页分?门别类地理好,最上面,压着一本写得规规整整的奏章,是?给帝王奏请和离的。 指腹上沾的胭脂还没净,她捻一捻指腹,站起身,去洗手。 脸扑过冷水,乱糟的头发重新梳起,梁和滟换了?身轻便暖和的衣服,捏起胭脂,点上唇色。 做完这些,她活动了?下发僵的腿,站起身,推开门,冷风灌进来,天?灰蒙蒙的,锅底一样,飘着几絮棉袄里扯出的破棉花一样的云。 她打了?个哈欠,起身,去厨房。 任霞光往常这时候都是?住在食肆里,如今百业都歇,食肆也关门,她就?被请来侯府一起住,这叫梁和滟一群人很享福——有她在,最寻常的早膳都做得出花,梁和滟站在灶台前,眼下一点青,她脸色白,唇鲜红,血色不太厚,整个人显得单薄。 任霞光看她两眼,问她怎么了?。 梁和滟摇摇头,想起来什么:“任姐姐,你做完饭,若闲,能不能下一碗长寿面。今日?侯爷生?辰,我昨天?忘记嘱咐了?。” 任霞光瞥她一眼,似笑?非笑?:“你是?忘记嘱咐了?,还是?忘记人家生?辰了??” 梁和滟没话讲,侧过脸,看窗外。 绿芽和芳郊不久后都醒了?,断断续续过来帮忙端碗盘,梁和滟撑着下颌,打了?个哈欠。 任是?谁,熬过一夜,都不可能再神采奕奕的,她倒是?不困,只是?精神也没好到哪里去。 她晃了?晃脑袋,想起裴行阙昨夜滚烫的额头来,又看一眼满屋子的人,觉得大?过年的,许多事情不好闹太僵,而且,到底还是?他生?辰呢,于是?站起身:“侯爷昨夜回来得晚,大?约还睡着,你们等会儿先吃,我去看看——任姐姐,我说得那面好了?吗?” 任霞光正忙着从油锅里捞麻团,听?她讲话,点头答应着,抬手落手间,几个麻团落盘子里,芝麻香脆,糯米甜软,梁和滟叼起个麻团,吹凉了?,一口咬下去,烫得牙疼,但她忙了?大?半夜,累得不轻,饿得也不轻,虽然烫成?那样,还是?两三口吞了?大?半,等任霞光把面汤浇进去,装进食盒,才依依不舍把那麻团放下,起身拎着食盒去找裴行阙。 书房门窗倒都紧闭着,但于御寒作用?甚微,她推门进去,先被冷得打个哆嗦,只觉得地面都冻得板硬,她穿软薄的鞋底,踩上面,脚又麻又痛。 里面静静的,只断续有几声或轻或重的咳嗽声,裴行阙侧躺在床上,被子盖得严实,头发没打散,还是?昨天?被她按在床上的样子,人微微蜷着,那么高的个子,只占一小块地方,样子可怜得很。 他那长随这会儿到没躲懒,捧着碗不知道哪里来的药,蹲床边,念念叨叨劝他喝。 裴行阙只紧闭着眼,不吭声。 那长随听?见梁和滟进门的动静,回头看过来,喊一声县主,毕恭毕敬的,放下碗,出去了?。 梁和滟走过去,裴行阙也没什么动静,她伸手,先摸了?摸他额头,又探进衣领,试一试他后脖颈的温度。 摸着已经不烧了?,她摸索的这会子工夫,他眼睁开了?一下,没起身,只头微微动了?动,微凉的额头在她掌心?蹭了?两下,仿佛是?喜圆在邀她给顺毛。 “侯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头疼得难受。” 裴行阙笑?笑?,嗓音沙哑,鼻音很重,他嗓音原本清越干净,是?不拖泥带水的那种,说话的时候会带笑?音,此?刻却有点含含糊糊的:“大?约是?昨夜酒喝多了?——县主怎么这么早就?起了?,不多睡会儿吗?” 像受委屈哼哼唧唧的喜圆。 梁和滟晃了?晃头,想自己最近真是?天?天?见喜圆,见谁都比作喜圆。 “想着你病着,来看看你——侯爷生?辰,我叫人下了?长寿面,喝一点吧,是?好兆头。等吃点东西,再吃药。” 她说着,弯腰,闻了?闻那药:“侯爷身边人去抓的吗?这时节,药铺可不太好找。” 裴行阙没答这话,只是?点头讲好,撑起身,接过那面碗。 他们默契地不谈昨夜的事情,但两个人的脸色都有些憔悴,尤其是?裴行阙,他的病容总是?减了?又添,好容易一段时间没什么毛病,就?又感了?风寒,此?刻脸色苍白,唇色也黯淡,整个人眉眼低垂着,神情倦怠。 “稍候我过去,把我东西拿来。” 梁和滟觉得在这里住不了?几天?的是?自己:“侯爷若想着分?开住,那不如我搬出来?” 裴行阙摇摇头:“反正都不长久,还是?我出来罢。” 他吃过面,喝了?药,精神好一点,催着梁和滟去吃饭,他自己则往他们两个人的房间去,好收拾东西。 过年了?,置办年货,芳郊和绿芽昨天?夜里去逛夜市,买了?许多胭脂膏子回来,恰好梁和滟今日?脸色显得格外苍白,吃完饭把嘴上胭脂蹭干净后,两个人一人捧几盒,争着给她试胭脂膏子,要她评判谁的颜色好看。 梁和滟这会子晕乎乎的,任她们两个折腾,最后蹭了?秾艳至极的一层胭脂回去,唇色红得明艳。 她困得晕晕乎乎,原本准备擦掉胭脂就?去睡,进屋看见坐书桌前的裴行阙,才忽然想起那满桌把两个人之间的来往开销算得清楚明白的账簿,和那一纸她已经签字画押的和离书。 裴行阙坐那里,静默地把他不小心?碰歪的那一摞纸分?门别类地放好,那奏章被他捏在手里,往下垂了?一下,搭在书上。 他缓了?片刻,捏紧,放好,拿起和离书,抬头对梁和滟笑?了?笑?:“县主昨夜算的吗?” 梁和滟晃一晃头,想不出怎么解释合适,干脆照实说:“昨夜睡不着,顺手算了?,想着过后省事。” 裴行阙脸上风平浪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他只是?抬手,冲她招一招,另一只手捏起笔:“印泥呢?我现?在就?把这和离书签字画押了?吧,早点把这些事情弄完,也省得县主……” 他抬头,略一顿,语气依旧温和:“挂心?又着急。” “我没找到印泥,是?用?我胭脂印的,等我给你拿……” 梁和滟转身,要去妆台拿胭脂,裴行阙忽然站起身,隔桌子拉住她手腕,把人往桌前轻轻一带,她转过身来,神情错愕地与?他四目相对,隔一方桌子,裴行阙弯腰,凑近她。 他手指按她唇上,很重一下,然后缓缓放轻,压着她唇,一点点蹭过,要沾她胭脂。 指腹微凉,唇温热,薄茧抵着柔软唇珠,轻轻一揉。 梁和滟被蹭去唇上大?半胭脂,她抿紧,却化不开、抿不匀那唇上残余的胭脂膏子,只一点斑驳的红。 裴行阙缓缓压下手指,落在纸上的时候,动作很轻,只蹭上一点,覆水尚能收。 他抬头,看向她,梁和滟没察觉,低头看他手指,裴行阙也就?收回视线,手指猛地按下去,印下指痕,和他名?字叠在一起。 沾着她唇上胭脂气息。 于是?尘埃落定?,覆水难收。 他们各自签字画押,从此?再无?干系。 第43章 一切尘埃落定, 然后呢。 话本子里的故事大约到此为止,或者只作为后来回忆的一个?片段,乏善可陈。 然而他们身在?其中?, 又不得不去处理这乱局。 梁和滟伸手,拿帕子, 去擦唇上残余的胭脂, 头仰着,看裴行阙,他脸色有点白, 从画完押后就开始咳, 咳得?很厉害, 唇色原本苍白, 直到他终于咳出血来, 唇上沾着点血色。 他仰头:“县主见笑。” 话?落, 他起身, 走出去, 临走还记得?给她关门, 唇上沾着点血地叫她注意休息,别太?操劳。 梁和滟隐约觉得?自己?该解释一二, 但他已经走远了,北风又起,天灰云淡, 青墙黛瓦勾勒出一痕线, 框着他萧索背影。 叫人看得?伤心。 梁和滟心口有点空落落的,又一阵发慌, 她按了按心口,觉得?自己?也许是没睡好, 亟需去休息休息,于是躺在?床上,自己?给自己?掖好被子,抵着墙,要入睡。 但睡不着。 她眼皮努力地压着,强迫自己?闭上眼,然而思绪繁杂,她睡得?艰难,做纷乱的梦,一觉醒来,头痛颈酸,浑身的不轻快都泛出来,还不如睡前觉得?轻快。 她揉着额头,叫芳郊和绿芽进来,两个?人脸上沾着两痕胭脂,各自把自己?抹得?乱七八糟,红着脸,样子很滑稽,眼睛亮闪闪的。 梁和滟压一压裙摆:“咱们收拾收拾东西。” “做什么?” 芳郊扯了腰间帕子,沾湿了,凑在?镜前擦自己?的脸,绿芽脸贴过?来,要蹭她,被抬手推到一边:“娘子想?收拾什么?” 年?节前的确有清扫屋室的旧俗,不晓得?梁和滟是不是也这个?意思,芳郊费劲巴拉把脸上几处显眼的痕迹都擦干净了,洗着手,询问梁和滟。 梁和滟垂垂眼,语气平静:“不是,收拾东西,咱们准备回去,不在?这里住了——我和定北侯和离了。” 她探身,从桌上拿起那张和离书?,递给他们看。 “什么时候回去?” 芳郊把帕子揉两下,塞回腰里,动手开始点检要带走的东西,绿芽抿抿唇,神情正经下来,多问几句:“夫人那边,是不是也要讲一讲。” 梁和滟此刻才觉难办,捏着手指,摇摇头:“等我想?一想?,咱们先把东西收拾好,打包在?箱笼里,阿娘那边我去讲。” 她是不想?多占人便宜的性子,此刻两个?人既然没有了关系,那这个?定北侯府多留也无?意义,不好聚好歹也要好散,她虽然是想?拖到年?后再办这事情,但眼下事出突然,一切还是要提前准备好。 因此,她跟芳郊、绿芽简单讲着,把屋里的东西初步先整理了一番,确定了要带什么东西回去。 恰此时,外头有人来敲门。 开门,是裴行阙身边的长随,姿态还是懒洋洋的,抬头看一眼梁和滟,叹口气:“县主,侯爷讲,这侯府是县主用心修缮的,心力物力都耗费,合该有一大半是您的,您二人虽然和离,但这地方一时半会儿还交接不清,请您……”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38节 他说着,往里头看一眼,果然见主仆三个?已经大包小包地开始收拾了,摇摇头:“请您暂时留在?这儿,等过?完年?,算好账,再说要走的事情。” 他传完话?,就转身走了,留梁和滟坐在?一个?箱笼上,撑着下颌,往前院的方向看。 已和离的夫妻,再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实在?叫人觉得?尴尬。好在?梁和滟和裴行阙之间原本就淡淡,日常就算在?一起坐着,也少有什么交流,因此如今也不过?是两个?人一前一后两个?院子分开住着而已,平日里非必要不往来,往来就是一起吃饭,两个?人之间隔着满桌子人,各自坐在?一角上,遥遥相望,彼此无?言。 只有喜圆搅乱,咬着两个?人衣角,各滚一圈,讨食。 梁和滟揉一把她毛,抱住,不叫她往裴行阙那边跑,但裴行阙搛一道?菜,是排骨,小肋排,炖得?软烂要脱骨,他用勺子压住,捏着筷子剔肉。当啷,骨头落碗里,喜圆耳朵灵敏,听见动静,两只耳朵支棱起来,在?梁和滟怀里蹬腿翻身要往裴行阙那边跑,最?终得?逞。 梁和滟只蹭到一身狗毛。 裴行阙瞥一眼来自己?脚边讨食的小狗,笑笑,弯腰,连骨头带肉,一起拨她小碗里。 “喜圆!” 梁和滟啧一声,叫喜圆,可惜她翻脸不认人,专注碗盘里的肉,方清槐咳一声,拍她手臂:“吃饭呢,看你蹭一身毛,去洗手。” 梁和滟无?可奈何,起身去洗漱。 方清槐已经晓得?她和裴行阙和离的事情,不是瞒不瞒的事情,他们分房睡的第?一宿,方清槐就察觉出不对劲儿,更别说后头她着急忙慌要收拾东西的时候。 他们情况特?殊,带着一点无?可奈何的意思在?,谁也没对不起谁,谁也说不上真的做错了什么。虽然做母亲的,难免偏袒女儿,觉得?她受了苦,遭了罪,嫁裴行阙这一年?,没过?几天好日子。但方清槐又实在?善良柔软、缺少锋芒,且裴行阙在?她这里,印象不错,一方面还因为当年?期望他死的事而惴惴不安,一方面又觉得?他可怜又可惜,到底也是个?好孩子。 于是晓得?了也就只是晓得?了,说不得?劝不得?拦不得?的,干脆装什么也不晓得?,一切照旧,只是无?形间,还是隔开一层。 只是她原本给裴行阙做了腰带的,花纹绣到一半,边边角角的百合纹一下子变得?不合时宜起来,梁和滟安慰她:“没事,到时候裁短或者加宽点,留给你下个?女婿。” 方清槐拍她一下,回头,看见裴行阙站门边,带点笑,在?叩门。 那笑只牵扯唇,脸上皮肉没动,带出一点皮笑肉不笑的冷淡来,眸光也淡,垂着,像冰雪一渥。 梁和滟适才那话?不过?随口一提,若没裴行阙,她其实完全没与人成亲的念头和打算,必然要孤身一人到如今——她仿佛在?感情上从来就迟钝一点,从没在?男女之情上开过?窍,没有过?少女含春的季节,就仓促地捱到了她需要严密封锁的冬天。 方清槐也晓得?这个?,知道?她在?讲玩笑话?,但这话?叫裴行阙听见,就有点解释不是,不解释也不是了,毕竟如今他们还同住屋檐下,和离也才没两天。 方清槐伸手,捏剪子要拆那花纹,一边对裴行阙讲:“听她胡沁呢,行阙,你喜欢什么花纹?我给你绣上。” 裴行阙温和笑:“我都喜欢的——那百合纹就不错,您绣得?辛苦,再劳烦您拆了重缝,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顿一顿,他终于在?站在?这里后第?一次看向梁和滟,眸光淡淡,比两个?人初见时候还生疏一层:“我将来总也还会再用上这花纹的——县主不是祝了我么?” 他脸上带点笑:“县主有空吗?想?和您谈些事情。” 梁和滟还在?费力理解他话?,想?他讲得?是她当初讲他日后总能再找个?合适的大皇子妃,到时候妻子有孕,就能证明他某些方面的清白的事情。 只是用前任岳母绣的腰带,上面还是那花纹,似乎是不太?好:“我和侯爷已经和离,侯爷以后的妻子看见那腰带的话?,心里大约会不太?舒坦。” 梁和滟起身,跟他出去,想?他适才讲的话?,还是忍不住,讲出来。 裴行阙瞥她一眼。 他五官生得?极深邃锋利,皮肉平整,轮廓分明,脸色淡淡的时候,带出一点威压气势。此刻静默瞥她,似笑非笑的样子,无?端叫他讲出的话?显得?意味深长:“我没讲我要再有别的妻子。” 梁和滟觉得?有些不太?舒服。 他们写和离书?这事情,夹在?她两场眠寝之间,迷迷糊糊,昏昏沉沉,中?间错杂许多散碎记忆,以至于像是她做的许多梦中?的一场。 且他们的日子也没太?大变化,除了两个?人分房睡,一切照旧。 叫她迟迟没意识到,他们已不是这样的关系。 直到此刻,裴行阙的态度,叫她骤然意识到这事情,她笑一笑,不太?勉强,只是觉得?脸颊发酸。 而裴行阙话?说完,脸色渐渐和缓,露出往日里温和的笑,语气也徐缓平静:“找县主来,是有些事情与县主讲,一是当日县主算得?账务,明面上支出虽然是那样,但县主劳心劳力,若五五分,是我愧对县主,还是二八分罢——我一年?有大半年?都在?病榻,实在?没帮到县主许多。” 梁和滟想?,你虽然缠绵病榻,但好歹人还有一口气儿在?,冲着这口气儿,朝廷俸禄照发,这就很不错,很帮上了点忙的。 但她虽然不太?会讲话?,也晓得?这话?实在?不合适讲出来,于是抿抿唇,没接茬。 “另一件,是那奏请帝后,准许我们和离的折子,我写好了,县主的我看也已完备,不晓得?县主准备什么时候递上去?” “年?后罢。” 梁和滟想?了想?,给出个?确切的日子:“正月前几天都颇忙,后面一切还好,就初四或是初五罢,侯爷觉得?呢?” “我都好。” 裴行阙偏头,不来看她,语气慢慢,仿佛字斟句酌讲的,又仿佛要揶揄她,所以故意一字一句地讲:“我并不急的,一切随县主来,若实在?着急,正月初一或直接眼下入宫,也不是不可以的。” 话?说得?阴阳怪气,且阴阳怪气得?很明显,梁和滟皱起眉,问得?也干脆直接:“侯爷是在?生气吗?” 裴行阙回过?头来,看她,不晓得?是不是错觉还是怎么,虽然他脸上是笑着,眼里却瞧不见什么光。 他看着她,语调低下去:“怎么…不可以吗?不可以生气的吗?” 问得?理直气壮,讲得?底气不足。 第44章 梁和?滟要讲的话噎住, 隔半晌,她?偏一偏头,深吸一口气:“我没有这个意思。” 她?瞥一眼裴行阙, 压下几句刻薄的话,她?自认这事情里她是有些错, 因?而此刻还能耐着?性子跟他周旋, 好在裴行阙也没一直在这事情上抓着不放,他看着?她?,笑了笑, 眉眼疲惫, 嗓音低沉:“讲一句玩笑而已, 县主豁达, 会为?了这个跟我生气吗?” 梁和?滟:…… 她?仰头, 看着?带点笑的裴行阙, 一时间不晓得该讲点什么。 裴行阙弯了弯眼, 而后抬手递来一本册子:“既然要二八分, 许多东西要重新算, 我大略在县主的规划上重新计算了一二,不晓得合不合县主心意——我在账务上不太通, 大约有许多错漏,县主看看,有没有哪里是要改的。” 梁和?滟接过, 裴行阙偏头咳一声:“我还另有事情, 县主若要改,直接在上面改动了就好。” 说着?, 他转身匆匆走了。 梁和?滟掀开他递来的账簿册子,大略看了看, 嘶一声,觉得裴侯爷有朝一日,还是要找个靠谱的账房和?管家,不然就凭找个账本,不待明年这时候,他那点子可怜的身家就能被人败没。 年前只剩下不过寥寥数天,梁和?滟忙着?算账分家财,裴行阙被楚使缠着?脱不开身,两个人彼此之间见完寥寥数面,就到了正月初四那天。 梁和?滟递了自己折子上去,箱笼也都打包好,只等陛下准奏,她?就能搬回?去了。 没料想事情出?了变故。 正月初四这天,外使来访,要去南御苑比较技艺,这事情跟她?没什么干系,裴行阙倒是被叫去了。 按说这里面也不会出?什么事情,然而到了午后,有个内侍仪态矜傲地来了定?北侯府,梁和?滟当时正屋里坐着?闲聊,听到外面狗叫声,才晓得宫里来人了。 她?站起来,一手撩开帘子叫喜圆,眉头皱着?,看外面的人:“中贵人来做什么?” 那内侍瞥她?一眼,哼一声:“奴才来传陛下的话,讲县主递的那奏请和?离的折子,陛下已经批了。” 说着?,递来一个折子,梁和?滟捏到手里,听那内侍捏着?嗓子轻笑道:“只是陛下讲了,县主已经有了封号,再住从?前的地方也不合适,一时也没什么合适的府邸能作为?县主府赐给?县主,这定?北侯府左右也快空出?来了,要县主和?定?北侯先?再同住一阵子,等过段时间,这房子单独赐给?您做县主府。” 梁和?滟皱了皱眉头,但皇帝派个内侍来,还不是他身边举足轻重的那几个,显然就是派个人来跟她?传话,是吩咐、命令,不是在和?她?商量的。 她?咬一咬牙,转身坐回?去,靠在收拾好的箱笼边,砸了一下,脸色阴沉。 方清槐那边原本也收拾好了,要走呢,听到这个消息,满面担忧地来,站梁和?滟身边:“陛下……” 梁和?滟揉了揉眉心:“不晓得侯爷在南御苑怎么得罪他了。” 梁和?滟猜得大差不差,裴行阙回?来时候,手指上刮蹭着?一点血痕,草草包扎了,步履匆匆地来见她?,疲态明显,眉头微微皱着?,深吸一口气,很抱歉地跟她?讲:“对不住,县主。” 他讲:“今日比投壶,没收敛住。” 今日在南御苑,要和?外使比较,无?外乎君子六艺,然而裴行阙是人尽皆知的病弱,皇帝要拎他出?来比试,正经的东西又难免被人议论胜之不武,因?此在他拉弓时候刮伤手指后,皇帝就改了主意,似笑非笑的:“既如此,就比一比投壶吧,也是一样的。” 事涉玩乐,梁行谨很擅长,随手抽一支羽箭,不须屏气凝神,抬手一掷,便听叮当一声,羽箭入縠。 裴行阙也抽出?一支羽箭来,他和?梁行谨不一样,很紧绷,手指捏着?羽箭,比划很久,才投出?去。 众人原本准备好了要看笑话的,只听咣当一下,果然没中。 裴行阙也不恼,随手又扯一羽,这次姿态放松多了,信手一抛,松松掷出?去。 又没中。 他抬手,唇色淡淡,讲话之前还止不住地咳了一阵子:“我实在不擅这个,是真的献丑了。” 他话说得谦和?,但在场人,却也都不好出?言讥讽他——投壶用的縠有两耳,绕在窄窄的口边,只容一支羽箭的粗细,裴行阙适才随手投出?两箭,不偏不倚,都掷进?了一左一右两耳之中。 两箭夹着?梁行谨的那一羽,实在不晓得是该讲他输赢。 原本梁行谨那随意的姿态出?来,无?论裴行阙投进?了还是没透进?,两个人也都能判个平手的,怎么也不会丢人的,谁想到裴行阙剑走偏锋,以退为?进?,作出?这一出?来。 楚使看了自然开心,皇帝的脸色就很难讲好看了,当时虽然没发作,席后,趁众人酒足饭饱,最是闲淡嘴碎的时候,似笑非笑地敲一敲桌子:“定?北侯,有件事情,我还没来得及批示——明成要与?你和?离?怎么,出?了什么事情,叫你们两个日子这样过不下去,是哪里不和?睦吗?” 当许多外人的面,他没得讲起这些事情,话里又有点引导的意思,几个别国使臣的眼神一下子玩味戏谑起来,纷纷看向裴行阙。 裴行阙只是不语。 皇帝又笑:“正月里不宜破土动工,我想着?赐她?一座县主府的,如今时候,不好修缮,她?暂没地方住,就叫她?先?照住你定?北侯府算了,左右你也留不长久了。” 梁和?滟听完这事情,抬了抬眉毛。 她?还没把箱笼里的东西重新拿出?来,人依旧坐上面,靠着?后面一个箱笼,怀里抱着?喜圆,半晌:“侯爷投壶真的那么厉害?” 裴行阙无?奈地笑一笑。 “我幼时,没什么人陪我玩耍,地上挖小坑,朝里面扔树枝子玩,偶然练出?来的。” 他讲得风轻云淡,又有些无?奈,梁和?滟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幽幽叹口气。 裴行阙看她?一眼,脸上还是带着?笑,眼垂着?,静静讲:“我不会来烦扰县主的,县主安心。” 梁和?滟没讲话,皇帝吩咐,她?也就只有在定?北侯府继续住下来。 她?年前把所有事都忙完了,如今又没什么年需要去拜,于?是整日在家里抱着?喜圆跟方清槐唠嗑,看她?给?腰带锁边。 裴行阙似乎一下子繁忙起来,整日里不回?来。不回?来正好,梁和?滟避免了和?他同住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尴尬,整日里很闲散。人一旦懒起来,就有点一发不可收拾,梁和?滟逐渐连头发也不怎么用心梳,整日随手一挽,裹着?氅衣,坐廊下晒暖——定?北侯府没什么人会来访,她?也不怎么担心会被人看见自己这幅漫不经心的模样。 只是百密一疏,她?忘了有一家人会来探望她?。 “滟滟姐姐!” 卫窈窈穿得严实,披风在她?身后兜开,她?弯着?眼,欢喜地奔向她?,喜圆没见过卫窈窈,但狗仗人势,很嚣张地靠着?梁和?滟对卫窈窈狂吠。 梁和?滟怕她?吓到卫窈窈,手忙脚乱地按她?头,但卫窈窈半点不害怕,伸手把喜圆抱起来,高举着?,看她?乌亮的眼:“哇,好可爱。” 喜圆一向怕生人,此刻被人抱着?,背不靠主人,乖巧地哑腔,靠卫窈窈怀里,任她?摸毛。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39节 梁和?滟一只手按着?后脑,抬头,看向缓步跟在卫窈窈身后的人,卫期垂着?眼,看她?趿拉着?鞋站起来,宽大的氅衣垂落,盖过脚面:“县主好。” 卫窈窈挨着?梁和?滟:“滟滟姐姐不是和?离了?哥哥怎么还是要叫她?县主?” 卫期瞥一眼她?:“窈窈。” 语气低低。 但卫窈窈像喜圆,此刻靠着?梁和?滟,半点不怕他,往梁和?滟身后一躲,只探出?个头来,对他吐一吐舌头,嘻嘻一笑。 梁和?滟夹在两兄妹间,也很不自在,唯一庆幸的是她?今天洗了脸,不会太狼狈。 她?叹口气:“少?卿好。” 卫期讲:“冒昧拜访,县主见谅——本来要等通传的,没拉住窈窈,叫她?跑了进?来。” 都已经这样,还能怎么办,梁和?滟摇摇头,喊绿芽和?芳郊给?他们兄妹俩倒茶,站起来,讲自己去换衣服。梁和?滟打量镜子里自己——头发因?为?躺着?,被压得乱七八糟,衣服也全是褶,氅衣沾了灰,脸色也不太好,这样子,实在不像个能待客的模样,她?叹口气,梳好头,换了衣服,上妆来不及了,于?是只抹了一点胭脂——依旧是上次那一盒,她?沾着?去在和?离书上按下手印,而裴行阙压着?她?唇,蹭足胭脂。 梁和?滟合了合眼,心烦意乱。 她?心烦意乱的这一刻,外头传来敲门声。 这定?北侯府真是邪门得很。 “县主方便吗?” 裴行阙站门边,轻轻问。 梁和?滟叹口气,站起身,去给?他开门:“侯爷有什么事情?” 裴行阙和?她?,彼此都互相躲着?,已经许多天没见面,按说两个人见面,情景该是有点尴尬的,好在梁和?滟不太在意这个,挑了挑眉,等他讲话。 “容清长公主…送了件礼给?你。” 裴行阙垂一垂眼,斟酌言辞,慢慢讲:“她?托我给?你捎回?来,县主什么时候方便去看看。” “什么礼?” 梁韶光能送她?什么好东西,梁和?滟皱皱眉头,觉得有点古怪,她?唇角的胭脂蹭出?一点,她?抬手,抹去:“卫少?卿与?他妹妹来了,侯爷要一起去见一见吗?” 裴行阙的视线落她?指尖,语气淡淡:“卫少?卿来了?怪不得县主今天梳了妆。” 梁和?滟还没来得及品味一下他话里这阴阳怪气的意思,就听他慢慢讲:“是个男人——容清长公主给?县主送了个男人。” 第45章 “啊?” 梁和滟理?解了他这?话?, 却有点没领悟到更深层次的意思,忍不住重复一遍:“男人?” 她看着似笑非笑的裴行阙,眉头皱着:“她送了个面首给我?!” 蹭出?来的胭脂已经擦干净了, 她很不痛快地摆了摆手:“这会子先不管这?个了,前头有客在, 卫少卿的小妹也在, 人家才十五六岁,这?样的事情,不要叫她看见?。” 裴行阙靠着门, 笑了笑, 慢条斯理?地开口:“那我呢?要不要叫她看见我?” 梁和滟瞥他一眼:“随侯爷自己?想, 她倒一直想见?见?你, 看看你和她兄长谁生得更好看。” 话?讲完, 她起身往外走, 卫窈窈正抱着喜圆逗, 喜圆是?谁给揉肚子就跟谁亲近的墙头草, 这?会?子早窝在卫窈窈怀里不愿意出?来了, 梁和滟瞥一眼,又想起这?小东西那天为了裴行阙的一块排骨抛下她。 “滟滟姐姐!” 卫窈窈欢喜地抬头, 看她,笑嘻嘻的,又偏头, 看跟梁和滟身后的裴行阙。 “咦, 这?是?谁?” 她歪一歪头,抿着嘴笑, 看裴行阙,又回头看卫期, 卫期站起来:“窈窈,不要无?礼,见?过?定北侯。” 卫窈窈怀抱着喜圆站起来,跟裴行阙打招呼,笑眯眯的,梁和滟被她悄无?声息拉到?一边,细声细气?讲:“哎呀,他真比我哥哥好看呢。” 梁和滟瞥一眼正和卫期讲话?的裴行阙,笑一声,低头:“侯爷生得确实好看。” “那姐姐怎么还和他和离了?” 卫窈窈探头,看裴行阙,啧一声:“多?好看呀,留着跟容清殿下身边那些人一样,当个面首也挺好的。” 梁韶光和面首在一句话?里同时出?现,叫梁和滟想起裴行阙适才提起的那个所谓礼物,她实在理?解不了梁韶光发什么疯,但据她猜测,这?个面首送来的架势应该不小,此刻大约至少半城的人都要晓得她养了个面首罢。 梁和滟叹气?,撑着侧脸,坐一边,身子也跟着朝一边歪,她抬头,看站着的裴行阙和卫期:“不坐吗?” 裴行阙笑笑,抬手?,指了指卫期身后的椅子:“卫少卿请坐。” 不晓得怎么的,梁和滟陡然想起东宫里,他和卫期一同探身,握住她手?腕时候的样子,往事不可追。她打了个哈欠,听卫期慢慢讲:“看安排,以为侯爷今日会?很忙的,没想到?还能在府里遇见?。” 裴行阙拎着茶水,给自己?斟满,又很顺手?地倒给梁和滟,神情温和:“我忙,少卿也忙的,少卿在这?里,我自然也抽得开身。” 卫期瞥一眼他们,淡淡开口:“也不晓得侯爷的归期定了吗?” 话?落,梁和滟猛地抬眼,看向裴行阙。 他脸色依旧平静且温和:“陛下讲要到?二月了,不急的,无?非是?总要发生的事、原本就确定的安排。” 躲不过?,逃不开,别人也抢不走的。 梁和滟撑起身子,看裴行阙:“侯爷二月就要走了吗?” 她其实蛮庆幸此刻裴行阙来了的,不然她和卫期相对无?言,两个人之间实在没有什么好讲的,倒是?徒增尴尬,此刻有一个裴行阙在这?里,他们两个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她浑当听个乐子。 她原本淡淡的,不怎么关心,听到?这?话?,坐正了,开口发问。 裴行阙看向她,点点头,若无?其事的语气?,轻轻的:“还没有来得及跟县主讲。” 然后从此就再也看不见?他了? 梁和滟觉得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和那些情呀爱呀的无?关,只?是?像小时候常用的一支发簪丢了,虽然不怎么喜欢,但到?底陪伴日久,猛然消失不见?,只?觉怅然。 她垂眼,抬手?扶了扶鬓边簪。 梁和滟的兴致一下子落下去,也没再和卫期他们聊很久,卫窈窈也还要去别家拜年,依依不舍放下喜圆,又抱了下她,挥着手?走了。 临走,卫期递来一封红包:“母亲给你的。” 老友之间故作太多?年生疏,有时候反而比新见?面的更难缓和关系,梁和滟和卫期打着照面,不适应得很,站在那里,不晓得讲什么,他也垂着眼,不看她:“说是?做长辈的,祝你新年好,没有别的意思,她讲你如今又和离,可以依旧按和窈窈一样的小孩子算,照收红包。” 梁和滟瞥一眼那红包,束着手?,摇摇头:“不合适的,我这?个年纪的,还成过?亲,没有再收红包的道理?,哎,这?么讲着,我该给窈窈包个红包的——啧,等我找一找。” 她说着,回身翻钱袋子,但不修边幅许多?天,钱袋子好久不放在身边,腰间空空,手?边也没处找,最后还是?站她身边,一直缄默的裴行阙抬手?,递来个银锞子。 吉祥如意的花样,由他掌心被依次递到?窈窈手?里,她抬头,嘴很甜:“谢谢侯爷,谢谢滟滟姐姐。” 梁和滟想讲等晚点再换裴行阙,他微微侧头,语气?带笑:“应该的。” 气?定神闲。 第46章 卫期深深注视一眼梁和滟和裴行阙, 手里的红封捏得紧到?发皱。收下这个意味着什么,他们大家其实都知道,梁和滟甚至怀疑这是不是梁拂玉叫送来的红包。 但她是真的不想收, 她对婚姻没有期待,和卫期之间?, 也实在谈不上有什么男女之情。他们两个人有过太熟悉的几年?, 那?时候她抽条正?长大,而卫期是管束她的对象,于是不可避免地只?把?卫期当成哥哥, 后来遗憾, 也是遗憾当年曾经那么好的人?, 也躲不过权衡利弊, 来疏远放弃她。 卫期却执拗地伸出手, 想要把?那?红包递给她, 声音有点低哑:“真的不要?” 裴行阙站她身边, 从前他是紧挨着她站的, 如今两个?人?和离, 他自觉退出两步,隔出一个?不会叫她觉得被冒犯的距离, 拿捏着那?一点分寸。 梁和滟叹口气:“我……” 她是不想把?话讲得太绝的,事情做得太绝了,对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 但是卫期现在的样子, 太倔强。 话要落地,她深吸一口气, 试图要把?话讲得委婉点。 下一刻,一直白净的手抬起, 捏住那?红封。 那?是一只?被养得很仔细的手,指甲浅粉,指骨修长,白皙,干净,从?关节处透出淡粉色来,好漂亮。 卫窈窈弯着眼,伸手要拿过那?红包:“哎,滟滟姐姐不要,这个?给我吧,好不好?我和滟滟姐姐是一样的嘛——” 她嗓音清甜,眉眼鲜活,和卫期一人?一边,扯着那?红包,她喊一声,撒娇的腔调:“哥哥——” 卫期仿佛终于回?神,他垂下手,没有叹气,只?是有点空洞地看一眼卫窈窈,眸光是散的:“好吧,那?给你吧。” 几个?人?之间?的争端消弭无形,卫窈窈捏着那?红封,朝梁和滟眨了眨眼。 小姑娘也不是什么事儿都不懂。 他们走了,梁和滟还另有事情要忙——梁韶光送来的那?个?面首。 裴行阙是体?面人?,梁和滟也不觉得他会放任梁韶光真把?一个?面首塞她身边,她猜测这是他两害相权取其轻后的结果,而裴行阙似笑非笑颔首,跟她讲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快到?侯府的时候,碰到?了长公主殿下,她一路敲锣打鼓地来,热闹纷繁,半街小孩儿都吃到?了她身边人?分得糖,听她讲,她要怎么把?她的心头好送给她才和离、成婚期间?又受了委屈的小侄女——要你受委屈了,是我不好——要长公主带他走完后半程,只?怕阵仗还要更大点,我恰好要回?府来,就把?人?截下,带回?来了。” 他讲得气定神闲、漫不经心的,但他们两个?都心知肚明,那?所谓的受了委屈,指的是什么委屈。 梁和滟有些心虚,垂着头,偏过脸,轻咳一声:“敲锣打鼓,还一路发糖?” 她合了合眼,想,她自己猜得还是少了,只?怕到?明日,京畿附近的人?都要晓得,她新得了个?面首了。 她瞥一眼裴行阙,他脸上没什么恼色,但也没再笑着,只?是瞥一眼外?面:“卫少卿倒是很大方,一定要人?接他红封,不接还不罢休。” 梁和滟叹口气,揉一揉两鬓:“那?银锞子我稍后还侯爷。” 裴行阙不接茬,只?是询问她要不要叫那?“礼物”来,梁和滟是不怎么想看见那?人?的,但是既然来了这里,也不能?就放那?里不管,她头疼着,想半晌,叹口气,叫把?人?请进来。 好半晌,一个?男人?摇摇晃晃地进来。 梁韶光府里,养着不少面首,肥瘦高矮,参差不同,她这人?口味儿很杂,只?要生得好看,总是喜欢的,不然当时也不至于想着要把?裴行阙收入囊中,梁和滟想到?这一茬,似笑非笑:“这人?差点就是侯爷的同僚。” 裴行阙抬眼,瞥那?男人?,他说话从?来留情面,此?刻却直白到?显得刻薄,冷冷道:“衬长公主还好,衬县主,太鄙陋,不配做我同僚。” 梁和滟坐上首,看下头的男人?,到?底是梁韶光府里出来的,倒也没有裴行阙讲得那?么糟糕——身量高挑,腰细腿长,面色白净,眼眸乌亮,穿得很干净整洁,就是脂粉气有些太重,细细看,脖子和脸不是一个?颜色。 他走过来,拂开衣摆,朝梁和滟下拜,这一下倒是很潇洒,显出点世家公子的模样,看着仿佛是刻意练过这动作的。 “见过县主。” 梁和滟看着他,一时半刻不晓得该问些什么,僵硬之际,裴行阙倒是凑过来,轻轻问:“县主,我能?不能?问他些事情?” 他解释:“到?底如今同住屋檐下,我总要晓得,这是个?怎么样的人?罢。”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40节 梁和滟飞快地抬头,瞥他一眼,他神情认真,微微带笑,仿佛真只?是要问一问,这新入府的是个?什么身家背景,脾气秉性。只?是那?笑意并没深达眼底,他虽然是笑着盯着那?人?,但梁和滟总觉得,他眼里笼一点冰霜。 想想也是,这个?人?的事情一闹开,只?怕京中又要纷传些他不干不净的话,一个?皇子,有这样不经的传言,回?去之后,为子嗣后代?计,夺位之类的,只?怕也要受些影响。 他厌烦这人?,也是情有可原。 梁和滟对此?可有可无,梁韶光送来的人?,她是碰都不愿意砰的——尤其这人?大约也已经被梁韶光或者其他什么人?碰过了——梁和滟不太乐意要这样的男人?,她在这事情上有些好洁,不太乐意跟别的女人?用过的男人?再做什么事情。当初嫁给裴行阙的时候,虽然不心甘情愿,但好歹也是个?从?来不受看重,身边连个?侍女都无的,也算干干净净,才勉强答应。 梁和滟这么想着,又看一眼裴行阙。 他也正?看着她,等她答话。 “侯爷随意。” 裴行阙偏头,咳了几声,他近来身体?时好时坏、反复不停,梁和滟上次见他时候脸色还红润,此?刻又有点发白,咳过后,他移开掩唇的手,拿帕子细细擦干净了,才轻轻问:“郎君叫什么?” “崔谌。” 那?人?瞥裴行阙一眼,也咳两声,轻轻的,短促尖细,开腔卡一点矫揉造作的音调,像闷哼一声一样,一听就晓得是在学裴行阙咳嗽。好不驯的一截反骨,梁和滟还没见过这样的,来了兴趣,撑起手臂,抬眼看他一眼,觉得实在有点意思。 她又看裴行阙,他倒没看下头崔谌,只?是看她。 裴行阙一贯以好脾气出名的,被如何折辱,脸上都没半点愠色的人?,此?刻似笑非笑,眸光沉沉:“县主喜欢这样的吗?” 他指一指下面:“县主对他仿佛很感兴趣?” 梁和滟懒散笑笑:“没见过这样的,有点意思。” 裴行阙眼垂下,脸上的笑意全没了,他撑着头,又咳两声,看向还想学他咳的崔谌:“崔郎君多大了?” “十八。” “比我还小?” 梁和滟先拿来跟自己比了比,又下意识拎来跟身边挨着的裴行阙比一比:“比侯爷小三?四岁呢。” “年?轻又有趣,怪道县主感兴趣。” 裴行阙笑起来,语气低低地讲,眼睛看着下面人?,脸色不怎么冷,却也讲不上和煦:“比我年?轻这样多,又有趣,真是不错。” 梁和滟想到?另一件事情:“崔郎君是良籍还是贱籍?” 原本还从?容答话的崔郎君一下子被戳到?伤心处,抬手,微微仰面,眼角一滴泪光映着日头,一闪,顺着脸颊滑落一寸,要滚落的时候,他才抬手抹去,动作可怜至极,仿佛压抑着极致的伤怀情绪,叫人?心疼。 梁和滟裴行阙都看得面无表情,等他抹完这滴泪,梁和滟还又把?话题重复了一遍。 崔谌又要落泪,但那?滴泪终于也只?是打晃,在眼眶里来回?地打转,并没再落下,他垂头,低低道:“自然是贱籍。” 隐约听得出哭腔。他略一顿,抬头看梁和滟:“若非出身贫贱,谁甘愿…呢?” 裴行阙撑着头,忽然低低笑了一下,慢慢道:“也说不准,就有心甘情愿的。” 话讲得像是在调侃崔谌,但梁和滟总觉得这话里大有深意,不像是在说这件事情,而崔谌显然没想那?么多,他抬头看过来,唇咬紧了,好可怜的模样:“侯爷这话什么意思?做男人?的,志在四方,若非身不由己,又有谁愿意困守这里呢?” “我没讲你。” 裴行阙叩一叩膝盖:“我讲我自己。” 他才没心甘情愿,当时因?为不做梁韶光面首的事情,把?她气成那?样,可想他拒绝的手段有多激进了,联系上前因?后果,梁和滟更觉得他像是在调侃崔谌了。崔谌只?怕也这么觉得,他脸气红了,眼里泪光闪动:“我好歹也是长公主赐下的,侯爷竟然,竟然……” 走得还是威武不屈、刚正?易折的路子。 梁和滟看半天,想梁韶光连这一类的都有收集,不过她不太喜欢这类看着正?派,其实一切为了玩乐做托辞的男人?,因?而托着腮看得兴味索然。 而且,她更关注另一个?问题:“长公主把?你送我了,我没弄错吧?” 崔谌矮一矮身子:“自然是。” “你是贱籍?” 梁和滟皱眉:“既然是贱籍,那?你身契呢?怎么没人?给我?” 她说着,看向裴行阙:“侯爷带他回?来的,见了吗?” 裴行阙摇头。 “那?这怎么能?算是送给了我?倒不如说是长公主把?你借给了我。” 梁和滟站起来,绕着崔谌打量两圈,摇摇头:“好瘦弱,你能?做些什么?” 崔谌瞥一眼裴行阙,低低笑道:“奴才的好,县主以后就晓得了,我虽瘦,好在身体?是康健的,也没有什么不足之症,阳虚之象,必不叫县主失望的。” 梁和滟回?头,瞥一眼裴行阙,他坐在那?里,撑着头,依旧是笑着的。 “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回?去问问长公主,看她把?你身契放哪里了,让她拿来给我,等你身契来了,我再安排你做事情。” 崔谌大约没想到?她会讲这个?:“没有身契,奴才也是向着县主的。” 梁和滟这会子惫懒劲儿已经上来了,她打个?哈欠,话讲得更直接:“这倒不是你向着谁的事情,只?是没身契,我信不过你——你还有亲人?在长公主府吗?有担任什么要职没有?” 听到?这,崔谌抬手,又抹一把?眼角,他言语凄苦地开口:“奴才贱籍出身,自然…一家子都为奴为婢,全是侍奉人?的命。只?是资质顽劣,不能?近长公主身侍奉,不过是院前洒扫、侍弄花草一类而已。” 梁和滟点点头,神色没一点动容:“那?正?好,既然这样,大约小姑姑也乐意割爱,你去要身契的时候,帮我问一问她,既然肯割爱把?你送来,那?能?不能?把?你那?一家子也都给我送来?我这里有些缺人?,她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麻烦她了。” 话讲得有些厚脸皮,她语气却平淡至极,说得崔谌眼都发红了,看着她,无措道:“县主……” 梁和滟打个?哈欠:“哦,你不要等马车了,马料贵,车夫平日里月钱也高,等闲是不怎么套车的。你走着去吧,也练练腿脚,更健壮些,太瘦弱,不中用。” “不晓得等练得健壮些的时候,县主要他中什么用?” 一直不语的裴行阙偏头,似笑非笑开口。 第47章 “健壮些, 能做的事情就多了。” 梁和滟似笑非笑的?,把?话讲得暧昧又?叫人浮想联翩。裴行阙脸色没什么变化,撑着头, 注视着她,微微笑。 她打量了一番崔谌的?腰背, 不算太宽广, 人也过?于单薄,有些撑不起身上衣服,空荡荡的?, 就显得他更瘦小局促, 很不好?看?。 不是她喜欢的类型。 她想起从前?见裴行阙赤着上半身, 弯腰在床边捡衣服的?时候, 肩背平阔, 线条分明。 “你说你自己没有什么毛病, 是吧。” 她想了想, 慢条斯理讲:“我食肆的?门面还没修缮好?, 正?缺劳力, 你去试一试,也好?练一练。” 裴行阙在一边看?着, 听到这个,弯唇笑起来,崔谌脸色却骤然一白, 他猛地一抬头, 辩驳:“县主怎么能叫我做这个?我做不来这个!” “这有什么做不来的?,我和芳郊、绿芽她们两个都做得来, 你有什么做不来的?——我就讲你力气不够,太瘦弱, 正?好?多练一练。” 梁和滟喝茶,语气讲得理所当然:“那?些事情好?上手?,你刚开始也不太用动?脑子,帮着搬一搬材料就行,好?好?的?人,个子也不矮,头脑也不笨,这么简单的?事情,哪里你做不来?” 崔谌眼神毅然,盯着她,含泪欲死的?样子。 梁和滟看?着,读懂他意思——他做不来。 也的?确,长公主府里他除了一点微末的?体力活,大多数时候只怕还是一些风雅事,梁韶光人品虽然不怎么样,但品味总还说得过?去,品香品茗赏花赏雨,尽是悠闲自在怡然轻快的?事情,做搬砖和泥的?活,实在反差有些大了。 而且…… 这位崔郎君,自矜是长公主府出?来的?,只怕也自视甚高。 “县主何苦这么折辱我?长公主把?我如此送来,已叫我恨之?欲死,县主却又?,却又?……” “你适才不是讲,若非出?身贫贱,谁甘愿做那?些?怎么,这会子又?想做那?些了?” 梁和滟不惯他这性子,她抿抿唇,讲出?的?话有点刻薄,又?带笑:“你总不能真是心甘情愿的?吧。” 适才讲过?的?话被重新拈回来,她和裴行阙风轻云淡的?语气不一样,讲起话来尖锐又?锋利,很不留情面。 裴行阙垂眼,轻轻拨弄一下?桌上茶碗,他慢条斯理笑了笑,抬头,看?着崔谌,话说得很诚挚:“我适才真的?不是在讲你。” 崔谌脸色一时青白红变化无端,梁和滟早就不耐烦,抬手?,催促他快点出?去。 崔谌当然说不过?他们两个,猛地吸一口气,快步出?去,临走眼里亮闪闪,仿佛含着一汪泪。 梁和滟盯着他背影,脸上淡淡笑意淡去,她垂着眼,目光凝在一处发呆,没表情。她五官生得秾丽锋利,人也瘦削,棱角因?此极清晰分明,但拐角处柔和清淡,勾过?一笔,不叫显出?男相,倒更衬出?疏朗明艳的?美人眉眼,只是也因?此显不出?太柔和的?神情来,平日有表情、常微笑时候还嫌和睦,此刻面无表情,便觉出?冷峭来。 裴行阙坐一边,没讲话,没多说,只慢条斯理饮茶。 这样的?日子难得,下?次再并肩就不晓得是什么时候,因?此挨着她的?时刻,他都小心翼翼珍惜着,喘息也克制压抑,怕惊破这静谧。 只是这样的?静谧也难得。 梁和滟很快发完呆,她活动?了下?脖子,转头深深看?一眼裴行阙,然后直起身,叫芳郊。 她闲,芳郊和绿芽也没什么活计干,于是大家都一起坐在院子里晒暖,这会子一叫很快就进来,顶着被太阳晒黑了一层的?脸,很担忧地问:“怎么了,适才长公主府来的?人是说什么了吗?” “啊?” 梁和滟愣了愣,意识到她把?问题想严重了,摇摇头,咧出?个笑,稍纵即收,然后很坦然伸手?:“借我个银锞子。” 大过?年的?,高门大户都要打一大批银锞子用。她们这样的?小门小户,没多少小孩子,主要是给梁和滟和芳郊、绿芽她们三个,没有什么定做的?必要,因?此要买金银锞子,就等那?些高门大户提了他们的?银锞子,才去买点剩下?的?,兜上一小包,就够分发的?了。 这样的?金银锞子,斤两上不太欠缺,但到底是被挑过?的?,难免有点瑕疵,花样也杂,混一起,轻重都不一样——不过?也因?此,价钱会便宜许多,因?此梁和滟和芳郊、绿芽都能分到一兜子。 裴行阙原本?也有一兜子的?,方清槐准备了,但掂量许久,还是没递出?去,分成三份,又?重新添给她们三个了。 梁和滟捏着芳郊的?荷包跟她打商量:“我到时候多还你一个银锞子。” 芳郊想了想,掰手?指跟她算:“要如意花样的?——我得自己挑。” 梁和滟答应下?来,把?人打发走,开始挑银锞子。 这一批银锞子做得确实不太好?,她从兜里连着捏了两个鲤鱼花样的?,都不成,不是缺了尾巴就是少了鳞的?,最后只好?全?倒出?来,让裴行阙自己挑。 “还侯爷的?——都不太好?,侯爷自己挑吧,实在不成,多拿几个。” “一枚银锞子,县主要跟我算这样清楚吗?” 裴行阙笑一笑,捏起一枚银锞子,拿起来打量打量。 梁和滟神情却认真:“是。” 她讲话很少有打弯的?时候,更多时候都是直来直去,不太担心太直接会惹恼人——大部分时候是嫌麻烦,小部分时候是纯粹想气人,只对好?少的?一些人,难得有温热心肠,会耐着性子讲温煦的?话——这一些人里不包括裴行阙。 裴行阙跟她一起生活了一年,晓得她这个习惯,此刻看?着她样子,却有点分不清,她这种时候是觉得兜圈子跟他讲话麻烦,还是纯粹想气一气他。 梁和滟很平和地继续道:“我和侯爷之?间,虽然讲不上多和睦,但也一直没吵过?闹过?的?,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们这一年夫妻,做得也算有些情分在,有什么事情,我就直说了。我与侯爷成亲期间都算得清楚明白,和离后自然也要理得干净。同样的?,我和侯爷既然和离了,那?实在该避些嫌,彼此之?间,最好?能少见就少见些,话也是,能少讲些就少讲些。”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41节 裴行阙抬头,看?她,脸上的?笑意终于撑不住,他轻轻讲:“我们如今,讲的?话难道还算多吗?” 两个人彼此之?间都沉默,裴行阙看?着梁和滟,而她低头挑吟银锞子。 他们自从和离那?一次后,彼此之?间的?确冷漠疏淡许多,后来时日淡,当时的?一些怒气消弭一点后,也才算勉强回复原本?水平,维持着表面和睦,只是见面次数还没从前?十分之?一多,更别提讲话交谈了。 今日因?为这一个面首,才讲这么多——裴行阙没想过?,他要托这样人的?福气,才能和梁和滟多相处片刻。 但也不成。 梁和滟终于从那?一堆银锞子里挑出?形状最好?的?一枚,按在指尖,慢慢推过?去,划过?红木桌面,落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她很淡地讲:“我阿娘年纪不小,许多话、许多人,我自己是无所谓的?,但她听了、见了,心会烦,会苦恼,我是不太想这样子的?。我想她无忧无愁地过?,因?此要尽力规避这些事情,少和这些事情、这些人沾边。我原本?就是市井里开食肆卖饭沽酒的?,因?为被挑中?和侯爷赐婚,才陷入这局面里,此刻我们既然已经和离,我不想再在这个局里待着了,更不想叫我阿娘或是其他人再被牵扯进来了——侯爷明白我意思吗?” 她话讲得比对崔谌还狠,半点情面也不留,裴行阙坐那?里,撑着头,看?着她。 话落时候,梁和滟有一点微不足道的?心虚。 她嘴上这么讲,但心里也清楚,就算没有裴行阙,只要她还是她父亲的?女儿一天?,那?她就一直在这样的?局面里,不然她也不会被选中?赐婚给裴行阙。 而裴行阙沉默很久,也注视她良久。 梁和滟适才的?话讲得很足够伤人,她以为裴行阙虽然可能不会恼怒发火,但大约还是会有一点不豫之?色的?,但都没有。 裴行阙平和至极地点了点头,简单直接地复述了她话:“县主的?意思,是尽量要我与您少见面,以免我连累县主或您母亲。” 话是如此,但实在不太好?听。 裴行阙似笑非笑地歪了下?头,很认真地确认一遍:“县主适才想了这个事情吗,由那?送来的?面首想到的?吗?” 的?确是,梁和滟从那?梁韶光忽然送来的?面首里意识到这件事情。 梁韶光从来是墙头草,看?她就晓得如今皇帝和太子又?要起什么幺蛾子,送她面首不过?是为了折辱裴行阙,但梁和滟不想被牵扯其中?,也不想被当作手?段途径。 她仰头,看?裴行阙。 他微微低头,也看?她。 “好?。” 裴行阙微笑,他风轻云淡地点头,答应下?来,手?指捏过?那?银锞子,按紧,在拇指上拓印出?深深的?痕迹,而他神情稀松平淡,没起伏:“我以后不会再连累县主了。” 他话落,站起来,推门走去。 梁和滟盯着他,看?他背影逐渐远去。 不晓得怎么,她有一点想叫住他。 但那?情绪淡的?趋于无,她无波无澜地抬一抬眼,就着一口茶饮下?。 第48章 崔谌很快去而?复返, 也不晓得在长公主府发生了什么,他眼圈红红的,似乎是才大?哭过?一场, 而?且哭得极其委屈,梁和滟注意到他腰间挂着个玉佩, 有点眼熟, 似乎梁韶光身边几个男宠日常都挂戴着,都是差不多的样式,是她?叫人做了一批, 统一拿来哄人的。 有这一遭, 崔谌讲话没那么端着了, 客客气气跟梁和滟陈述情况。他自己的身契倒是带来了, 梁和滟满怀期待的他家里人的身契倒都不在:“殿下讲, 说我?家里人虽然职位不显, 但各司其职, 都还有用, 一时半会儿?调走了, 找不到人补上,因而只遣了我来。” 梁和滟虽然期待, 但也?晓得梁韶光真把人送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此并没多失望,只是可惜没再?宰梁韶光一笔——毕竟天上掉馅饼的事情不常见。 她?摆一摆手, 正要叫人退下, 崔谌却从袖子里另外掏出一份东西来,双手捧着, 递过?来:“殿下托我捎来给县主的,说请县主一定到场。” 又请她?做什么? 梁和滟眉头一跳, 有点没话讲,她?撑着头,翻开那东西,是份请帖,这次的材质是洒金红纸,富贵至极,很符合梁韶光的喜好。 “马球?” 她?看了看:“殿下这一年到头,宴饮不断,真是忙碌。” 也?真是有钱。 周地居南,多是水乡,没什么草场,因而?少马匹,这几年也?就是靠着楚国朝贡来的一些,才勉强够用。但从来稀缺的东西,就是值钱且可以拿来炫耀的东西。马匹既然少,那么能凑出打马球之?数的马匹来的人家,就显得极为富庶,且因为事涉兵士,朝廷对寻常人家能有的马匹数限制很严,这便就不仅仅是富庶了,还证明了权柄贵重。 因此,这一场马球宴,实在?是很好的炫耀方式。 梁和滟搁下那册子,猜到梁韶光又没想?干好事:“请定北侯了吗?” 崔谌抬头看她?一眼,露出个笑:“殿下遍邀京中人,侯爷自然也?在?其中。” 哦,这就是要当?众不干好事儿?。 一鼓作气,再?而?衰,许多招数多用几次就没意思了,梁和滟猜想?梁韶光这一次不太会再?在?情/色事上大?张旗鼓地整出些事情来,因而?也?就点点头,答应下来。 不过?,总这样也?不行。 梁和滟想?,她?如今虽然和裴行阙和离了,但是定北侯妻子的身份还是个烙印,打在?他身上,要撇清关系,大?约还是要找个人,再?成亲一遭。 不过?既然要达成这个目的,那一定要是身份不高的,最好还要能拎得清但也?不太聪明,胆小怕事,对她?言听计从的这种。 还得要长得不错,至少不能比裴行阙差太多,她?虽然是要找个人来遮掩,但也?决计不能委屈了自己,还是要好好挑选才是。 梁和滟这么计划着,没两日,就到了梁韶光相?邀的时候。 这次打马球的鞠场是新?建的,就在?城内,三面环墙,南面搭着亭台楼阁1,方便人看马球,到时候南面帘子放下,人靠北边楼台上,就算日头再?毒,也?晒不到分毫,更不会因为日光刺眼,看不清场上情况,其中心思,可谓精巧。 只是梁和滟的位置靠下,如今又还没出正月,草木未萌,那球场为防尘土飞扬,才新?浇一遍油润土2,一股子淡淡的气息,尤其如今吹得还是北风,那说不出的气味儿?更是扑面而?来。 她?抬手,遮了遮口鼻,心里无意识算了算这其间的耗价,悠悠哀切地叹了一声。 梁韶光真是好有钱,好羡慕。 比梁和滟来得更早的是奏乐的乐官们,他们已经摆好了器乐,在?廊下和球门处遥遥候着了3,梁和滟入场,那些人也?不过?略站直了身子,向着她?低一低头,梁和滟没怎么见怪,坐在?自己位子上,撑着头,打量这一大?片地方,愣愣出神。 她?出神的这段时间,席间已经渐渐坐满了,梁和滟抬眼,就见对面坐席上,一张熟悉的脸。 不晓得是谁安排的坐席,但梁和滟很确定是有意为之?,不然她?怎么会和裴行阙就这么相?对,位置还肖似当?时被告知帝王准备为两个人赐婚时候的那场赏梅宴。 她?看向裴行阙。 他依旧是从前?的样子,只是仿佛更消瘦了,整个人神情寡淡,静静喝着茶水,很沉默,两个人对视的那一刻,龟兹乐猛地响起,鼓声震天,万籁俱寂又震耳欲聋。 梁和滟原本?准备移开的视线有一瞬凝滞在?那里,下一刻,裴行阙先移开视线,不再?看她?,叫梁和滟猛地有一点怅然若失的感觉。 很寡淡,转瞬就被那鼓乐声冲刷干净,仿佛从没有过?。 她?抬眼,看向楼梯的方向,梁韶光款款入席,面带笑意。 梁和滟撑着身边栏杆,在?众人之?中慢悠悠站起来,极随意地瞥了眼场内,不仅这楼台里热闹,下面也?热闹起来,十数人锦衣幞头,牵着马站在?下面,也?正维持着向梁韶光请安的动作。 梁和滟盯着就中一个人看了看,觉得有些眼熟,但离得实在?有些远,她?眼神也?不算太好,很快众人上马,原本?整齐的人群混杂在?一起,她?也?看不很清了。 她?没想?太多,毕竟她?虽然不怎么和这群人打交道,但来来往往的,要混个脸熟也?不是很难。 她?还没坐回原位,已经听见了上头梁韶光的问话:“滟滟今天怎么是一个人来的?” 梁和滟挑眉,答非所问:“没有,不是一个人来的——带了侍女的,吩咐她?们在?马车里候着呢。” 她?实在?很会装傻,梁韶光有一瞬间讲不出话来,好半晌,掖一掖袖子:“我?送你?的崔谌,还得用吗?” “我?那食肆修缮起来正缺人手,他正好补上,十分得用,还没谢过?小姑姑割爱。” 许多话,是不太好放明面上的,梁韶光虽然作风荒唐,但也?还没有当?众要跟梁和滟直白谈那些的地步,众目睽睽之?下,她?深吸一口气,吩咐人准备开始比赛:“叫他们开始吧,吩咐下去,得头筹者有赏,三筹为胜,胜的那一队另有奖,叫他们痛痛快快地踢。” 京城里虽有球场,但因为马少,多的是驴鞠、步打球,正儿?八经的马球赛可不多见,众人虽然好听八卦,但对这场面也?很热络,因此纷纷往下探身看去,看下头人热热闹闹打球。 马球比赛从来激烈,梁韶光淘换来的自然也?是好马,下头人打得热火朝天,上面人看得也?心潮澎湃。 梁和滟心思不在?上面,也?被吸引到了几分兴致,尤其其中一个穿红衣的,拎着鞠杖,一路策马,左躲右闪,被刻意使坏击落幞头的时候,他也?丝毫不怵,半步不退,马逐球走,一提一击,不过?转息之?间,那球已经咚一声被砸入洞里。 上头看的叫好声不断,那青年人也?恣意,纵马路过?短门,探身取下球门上挂着的红绸,高举手里,迎风直吹,红绸飞舞,他高束的发也?飞舞,意气风发,鲜衣怒马。 而?梁和滟微微皱眉,终于认出这个适才她?就觉得眼熟的青年。 李臻绯。 她?第一反应不是思考他怎么在?这里,而?是这人怎么回来了也?不知会她?一声,她?的钱可还押在?他那里呢! 缓一缓,梁和滟才瞥向梁韶光,她?扶栏看着,身边一群人簇拥,或惊或叹,反应都很叫她?满意,脸上尽是得色。她?和李臻绯之?间,倒没太有认识的可能。 那李臻绯是怎么蹦跶到这里来的? “这红衣少年真是勇猛,瞬息之?间头筹已得,殿下可要多多地赏他。” 瞬息之?间倒不至于,但恭维一番总还是要的,梁和滟垂着眼,看梁韶光满意地弯了弯唇:“这是自然,把那少年人宣召上来。” 梁和滟很清楚自己这小姑姑,这辈子最大?的爱好就是荣华富贵和出风头,此刻她?简直就是风头无两,自然心里畅快,李臻绯今日的赏赐怕是少不了。 既然要来人上来,也?就不好乌泱一群人堆在?栏杆前?了,众人纷纷落座,等?着李臻绯上来,梁和滟慢吞吞喝茶,想?着要找个机会去质问下李臻绯。 长公主传召,自然不容怠慢,李臻绯很快上来,时隔多日,他又黑了些,人也?愈发瘦,眼里光彩熠熠不减,梁和滟看他一眼,想?起最后一次见他,还是裴行阙遇刺那时候。 她?不可避免地又想?到裴行阙,抬头看去,那人也?和众人一样,正打量李臻绯,仿佛初初见他一样的生疏神色,眼神却是冷的,梁和滟对他不太了解,但此刻却清晰地瞧出来,他不太喜欢李臻绯。 或者说,讨厌。 裴侯爷一贯淡漠,对人对事感情都不太会外露的很强烈,此刻却近乎有些不遮不掩了。 梁和滟正想?着,猝不及防的,李臻绯回头,准确无误找到她?,叫了声:“阿姐!” 黑亮的眼闪烁,他盯着自己,他身后,裴行阙捏着薄薄的瓷盏,也?寡淡至极地抬眼看过?来。 第49章 梁和滟从来不喜欢在人前出什么风头, 她被奉承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一旦招人注意,那一定是要被捉弄欺负的前奏。 而?且她也不是每次都能有躲过类似事情的好运。 因此被李臻绯注视的时候, 她第一反应是装不?认识,但?没来得及, 梁韶光的目光紧随其后, 冷冷一笑:“怪道滟滟没带崔谌来。” 她缓缓开口,意味深长:“原来你喜欢这一类的么?怎么也不跟小姑姑讲,还把人送去?修食肆, 我说呢……” 梁韶光微笑, 手搭在膝头, 微微倾身?, 目光慢条斯理地在李臻绯和梁和滟之间游走:“我瞧滟滟你和李小郎君, 似乎认识许多年了?看着?不?像是新近认识的样子。”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42节 她话里的意思不?必细揣摩, 梁和滟也听得出她在引着?人往她和李臻绯关系不?清不?白的方向走, 尤其再涉及一点她与裴行阙成婚期间, 她就已?经和李臻绯搭上线的事情, 两三句话,捏成一点暧昧传闻, 是时下人最爱听得缠绵悱恻的故事。 梁和滟微微皱起眉,看一眼李臻绯,又看向裴行阙。 李臻绯睁着?一双黑白分明?极灵动的眼, 直勾勾盯着?她, 视线追着?她身?影走,不?肯挪开, 裴行阙自始至终都只沉默着?饮水,神情寡淡, 不?置一词,不?曾抬眼。 仿佛他?不?太在意这事情。 尽管身?旁人议论纷纷、悄声打量。 毕竟这事情若认下,那大约就更证实了关于他?的一些胡乱传言,实在是很大一桩谈资。而?且若只是绯闻轶事倒还好,但?他?到底是皇子,子嗣关乎国本,不?太好不?重视珍惜,这事情被这么坐实了,只怕他?回国后的路要更艰难些。 梁和滟垂着?眼,一时间只觉得极其艰难,心里更想把这个?不?知道怎么抽了疯的李臻绯拎过?来捶一顿,看他?发什么疯好好儿地怎么忽然看过?来,叫人觉得他?们认识。 她心里揣摩着?说辞,但?梁韶光此刻对她很地方,时刻担心会从她这里吃到亏,因此不?等她开口呢,先?道:“既如此,李小郎君,你过?去?,给你的好姐姐斟酒陪宴去?吧——” 李臻绯露着?满口雪白的牙:“赛事还没完呢,再说了,我也不?晓得一别多日,姐姐乐不?乐意我挨着?她坐?” 满屋人目光都注视着?梁和滟,她抬头,看向裴行阙,他?依旧低头,饮茶,慢条斯理地,面色稀松平常,眼神也不?曾轻易抬一下。 而?李臻绯站在她视线另一边,不?必回头她就觉察得到他?炽热视线。 她和李臻绯认识许多年,对他?也算知根知底,除了这一次意料之外,其余时候,这人也没对她不?利过?,且远离京城这些乱七八糟的圈子,日后来往交际也简单,于她而?言,虽然不?符合她期望,但?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而?且,梁和滟上下打量了打量李臻绯。 他?生得自然不?如裴行阙,但?在场人,虽都看得出用心装点穿戴了,却?都没裴行阙病容里懒怠梳头,家常旧衣的闲适仪态看来显得清俊。 差之远矣。 不?过?刨去?裴行阙这个?比较对象,李臻绯的长相就很够看了,拿在众人这边,也很拿得出手,与她标准也算相契合。 略一缓,梁和滟抬手:“过?来罢。” “你瞧,滟滟怎么会不?要你过?去?呢?至于那比赛——” 梁韶光微笑:“我怕你心已?经不?在那上头了,你既已?拿到彩头,余下的机遇赏赐,留给下头那些人吧——找人去?填补上他?位置。” 李臻绯遂愿,欢天喜地答应下来,拎着?酒壶,跪坐梁和滟身?边,为她斟满一盏酒。 梁和滟脸上神态温柔和煦,她头撑桌上,身?子懒懒侧向一边,微微偏头,看着?下头热火朝天的马球赛,视线偶尔移向一边的李臻绯,她淡淡开口,仿佛与他?在呢喃低语,讲出的话却?咬牙切齿:“你要死?叫我做什么?” 李臻绯也低头跟她咬耳朵:“你适才走神了是不?是?没听见你小姑叫我做什么?她要我给她做面首呢!姐姐,你怎么忍心?” “我怎么不?忍心?” 梁和滟眉头拧起一下,很快松开。她眼看着?下头气氛变淡许多的马球赛,却?能很清楚地感觉到,有多少人正在看她。这马球最精彩、最受期待的一节已?经过?去?,她如今和李臻绯坐在这里,是更惹眼的存在,实在抢去?了下面许多风头。 梁和滟心里郁卒,勉强撑起身?子:“什么时候回来的?” “姐姐这是担心我还是在关心我?” “我是在担心且关心我的货。” 梁和滟抬抬眼,声气淡淡,慢慢开口。 实在,很绝情。 第50章 李臻绯啧啧半晌, 倒酒给她。 他有心想贫两句,但大约也怕梁和滟砍他,很快就开口:“我回来也没几天——你看呢, 我晒黑这许多,都还?没白回来呢。” 梁和滟目光淡淡掠过他脸皮, 的确黑了许多, 她想了想:“幸好你没穿绿衣裳,不然显得更黑。” 他身上朱红锦衣很显人白,因而乍一看, 她都没觉出他黑了不少。 李臻绯噎了一下, 继续讲:“我就晓得阿姐你看见我, 第一句话必然是问我要钱。但一来我是随人出海, 并非我独自包下的船, 里头各种账务还?没算明白, 许多东西?都还?待理清, 你问我, 我若答不出来, 很怕你会剥了我的皮。因此我想着等那些东西?都厘清盘顺了,再?来找你。” 再?者?, 他偏头,看向远方的裴行阙。 梁和滟随着他目光看过去,裴行阙坐在席间, 神色淡淡, 万事万物,仿佛都与他无干。 李臻绯适时递来一盏酒:“我听?闻阿姐和离了, 且定北侯不日?将归楚地?既如此,我想问一问, 这笔钱,阿姐准备怎么与他分呢?” 梁和滟没接那酒,他就举得更高,几乎递到梁和滟唇边。 她无可奈何,抬手接过,浅浅抿了一口就放下,听?李臻绯继续道:“他回去做他的嫡出皇子?,自有无数的厚待恩遇,可你呢?你留在这里,被他牵扯一场,累得你不得不出入这样的地方,被人在这里阴阳怪气地指摘挑拨,他平白耽误你一场,你怎么能甘心?” “我又?怎么能甘心?” “他也和你成亲了?” 梁和滟瞥他一眼:“你不甘心个?什么劲。” 李臻绯不理她玩笑话,他神色郑重?了些,慢慢开口:“我若多拖几天,等他离京了再?去见阿姐你,他还?能再?顾及这一笔银钱?他好容易才?走了,绝不会再?回来追债,到时候那些钱就都是阿姐你的了。” 这一番话,讲得七分是出自真心,三分是商人算计,梁和滟托着腮,静静听?完,慢慢开口:“生意若都像这样,那还?怎么做得下来?” 李臻绯还?没来得及回答,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一声喝彩。 梁韶光很感兴趣,起来去看。她站起来了,众人也不好再?坐,纷纷站起来,扶着栏杆凑近了去看,梁和滟虽然神情淡淡,但李臻绯显然对场上局势很关心的样子?,因此也起来,上了两级台阶,靠着去看。 李臻绯下场后,他那一方连连失利,如今对方已得二筹了,眼看就要败下阵去,适才?的喝彩声,就是对方里一位郎君,击出了很精彩的一下,此刻正被簇拥着欢庆。李臻绯看得直叹气,哎呦好多声:“呀,这可耽误我领赏了。” 梁和滟对这事情没了兴趣,满心都在盘算钱银的事情,又?看了两眼,就转身往回走。这场宴会上来人不少,这楼阁虽宽广,但能窥探下面的地方却不多,众人熙熙攘攘,都往一个?地方挤,梁和滟的裙子?略有点曳地,行动间被人踩了一下,差点把她绊倒。 她才?皱了下眉头,下一刻,李臻绯已弯腰,挽起她裙摆,和她一起往原本的座次走。 如今位次几乎都空了,众人的注意力被短暂夺去,而空闲席位间,梁和滟就看见裴行阙握一盏酒水,安安静静坐在那里,他不晓得何时抬眼,瞥了眼她和李臻绯,然后低头,继续喝酒。 不晓得怎么,对上那寡淡神色,梁和滟心头有一瞬不知名的火起,仿佛对裴行阙那不以为?意的神色有点不甘心的意思,她捉摸不清楚,只是微微皱眉,头偏过去,看自己裙子?上被人踩脏的那一块。 李臻绯没急着坐,拍打了两下那裙摆,尽力把灰先给她拍去了,才?坐下。 梁和滟摇摇头,讲没必要,这裙子?又?不贵,脏了就脏了。 李臻绯拿着湿帕子?仔仔细细擦过手,把她适才?喝了一半的酒斟满,重?新递她手边,很殷勤热络。做完这些,他声音陡地扬起,叫对面人也能听?得清楚:“阿姐姿容清丽,怎么好让污泥脏你裙摆?” 大部分人的注意力原本都在场上,李臻绯这一句话落下,倒是夺去了好几个?人注意力,包括裴行阙的。 梁和滟抬头,恰看到裴行阙终于抬头,他脸色冷清,神情淡漠,正死死盯着她。 连同几个?没坐起来去看球的人,也正好奇地觑着他们看。 实在是李臻绯适才?那话讲得也太锋芒毕露了些,稍微知道点前情的人都猜得出是什么意思,而梁和滟看着裴行阙的神色,忽然觉得有点讲不出话的畅快,她撑一撑头,慢慢开口:“确实如此。” 她就着李臻绯手,饮下那酒,甘冽辛辣,划入喉间。 对面的裴行阙神情骤然一冷。 梁和滟从没见过他脸上出现这样的神色,那愤恨的神色太不遮不掩了,她想,此刻倘若他手里握着刀,大约得推翻桌子?走过来,把她和李臻绯一人一刀了结掉。 但下一刻,那神色就被他云淡风轻很熨帖地收拾起来,他低下头,继续慢条斯理地饮酒。 而李臻绯似乎没想到梁和滟会凑来借他手饮酒,脸猛地一红,动作变得有点不太自然,他手微微一颤,端着的酒差点倾倒,梁和滟漫不经心抬手,压住他手腕,稳住那摇摇晃晃的酒盏:“慌成这个?样子?,还?做那幅样子?做什么?” 她垂下手,搭在膝头,低笑着看着裴行阙,话却是在对李臻绯讲:“他得罪你什么了?” “我只是不喜欢叫阿姐陷入这样境遇的人。” 李臻绯伸手,又?拍了拍她裙摆上的印子?:“也不喜欢弄脏了阿姐裙子?的人。” 梁和滟默一瞬,缓缓开口:“事情因他而起,却不是他有意为?之,要恨,也该恨背后促成这宴的人。” “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死,不该怨他?若没那个?意思,那阿姐适才?为?何还?要应承下我的话?” 手指搭在桌面,梁和滟弯了弯唇,却没笑出来,她弯唇到脸颊微酸,最后落下:“给你面子?,不叫你话落空,而且,我虽然晓得我不喜欢的该是促成这些的人,但人力尚微,所以只能放弃他。” “我是很觉得对不起他的。” 梁和滟虚虚指一指自己的心口:“我正愧疚着呢。” 李臻绯的话已经讲出来了,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受控,她若有回护裴行阙的意思,那么接下来就如李臻绯所说,他远走高飞,做他皇子?去了,她留在京中,正好留给梁韶光、梁行谨他们几个?搓圆揉扁地折腾。 因此要绝情,就只好做到底。 她就算晓得此事归根溯源,裴行阙和她一样是可怜人,但她这人,从来自私,并不想放弃她自己,于是只好放弃他。 顿一顿,她讲起适才?的事情:“我心里已觉愧疚,这种事情上怎么还?好再?占人便宜?而且那些东西?本就是他父母送来的,我分一半,已经是沾着从前和他成亲的光了,那就没有再?私自昧下更多的道理。而且,今日?我这样做了,明日?难保别?人不会这么算计我。” 她手还?指着她自己心口,她点了点,很轻很缓地摇了摇头:“我实在问心有愧,很不安心。” 李臻绯被噎得讲不出话来,梁和滟垂着眼,继续问:“接着说,话没讲完呢,那你是怎么混到这马球赛里的?” “阿姐觉得,京中的马都有定数,长公主?哪来这么多马,来凑这一场球赛?” 李臻绯指了指下头:“我们这次,船队行经大食,从那边买了一批骏马来,除却发去军中的,几乎都在这里了,我们与这些马厮混熟了,恰好长公主?要摆宴,于是叫我们来打马球,撑场子?。” 如今马球时兴,但若骑术不娴熟,实在是很难驾驭这马的,更别?说马上打球了,因而要凑够一场精彩的马球赛,人、马都是必不可少的东西?,这倒是合情合理。 只是,好好儿的,要这么多马做什么? 梁和滟望了望北方,又?看了眼裴行阙,不必许多弯弯绕绕,她就想起独自镇守边关的卫将军,和被宣召入京的卫窈窈与梁拂玉。 但这些话此刻也不好问李臻绯,梁和滟微微皱眉,讲另一件事情:“你适才?不是说想先避开我?难道不晓得这宴我也出席,怎么还?露了面,又?出这么大风头?” “我若说,我是图长公主?赏赐下的好彩头,阿姐肯定信的,毕竟是那么大一笔钱呢——” 李臻绯微笑,他注视着梁和滟的视线,却摇一摇头:“可是阿姐,我就是好久不见你,实在太想念你了,因而没忍住,还?是来了。” 梁和滟受不住这样的话,太情意绵绵,她摸了下手臂上起的鸡皮疙瘩,探身去拿一盏酒:“好了,你已经招了长公主?的眼了,不想做她府里的小二十八,就安生点。” 李臻绯微笑,继续斟酒给她。 梁和滟喝了几盏,觉得这酒劲儿实在大得很,也不晓得裴行阙如何面不改色喝下这么多的。她放下杯子?,慢慢吃了几口菜,又?捏着点心慢吞吞吃,若这一顿吃不饱,等她回去,生火做饭也好废工夫好费钱,她来这里,总不能是光被恶心一通,怎么也得吃饱喝足再?回去。 梁韶光那边,很快看完了马球赛,李臻绯这一方,败局已定,实在没多少悬念,梁和滟不须看,听?见欢呼声,就似笑非笑地抬头看向李臻绯:“没事,你有拔得头筹的彩头,也已经很不错了。” 李臻绯也笑:“我能在阿姐身边一回,有没有彩头,也没什么要紧的。” 梁和滟倒吸一口冷气:“你差不多行了。” 她受不了这样炙热的情分,也自觉就李臻绯这张嘴,讲点什么他都会给歪到一边去,遂不再?跟他讲话,专心喝茶。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43节 梁韶光看完球赛回来,自然还?要再?调侃了梁和滟几句,才?算过瘾。 她已经从旁人嘴里听?到那段“脏了裙摆”的对白,笑得很满意:“裙子?脏了,换一条更喜欢的就好了,凭滟滟你的身份才?貌,想要什么裙子?没有?听?闻楚国?养蚕纺丝的不多,没什么有名气的布料,还?好你不跟着定北侯回去,不然,到时候裙子?脏了都没得换,是不是?” 这一句话说得很高明,众人都听?懂了,捂着嘴,嗤嗤笑,眼都看向裴行阙。 而裴行阙捏一捏杯盏,慢慢开口,似笑非笑:“楚国?没什么有名气的布料,马匹倒不很缺,打马球很够用,时人整日?里看惯马球,也不会推搡拥挤,惹出弄脏县主?裙子?的事情。” 他略一顿,微微倾身,是在向梁韶光讲话,眼却看向梁和滟,在她身上略一顿,然后才?缓缓移开:“再?者?,楚国?虽然没什么名气的布料绸缎,周地不正盛产么?” 满屋骤然一寂。 第51章 没有人讲话, 连吸气声都压低放轻了。 众人小心翼翼的?,不敢讲话不敢抬头,只敢偷着拿眼尾余光打量梁韶光, 悄摸的?,就怕跟她视线对上。 “定北侯这话是什么意思?” 气氛一滞, 梁韶光直接问出口。 “陛下与?楚使不是?在商谈互市的?事吗?” 裴行阙淡淡开口, 微微笑着:“到时候开了互市,彼此之间?互通贸易,楚地?有马周朝有布, 你来我往, 各取所需, 不是?刚好?怎么, 殿下以为我在讲什么?” 他语气平和, 神情无辜, 眼里压下神采, 又是?从前那副温驯的?模样。可经过这一段对话, 大约也没什么人再敢拿他当从前懦弱的?定北侯看, 众人面面相觑,心思各异, 梁和滟垂着眼,咽下最后一口点心。 吃饭要吃七分饱,她今日略有贪食, 到八分才收住, 抬头看众人。 一片寂寂,梁韶光不晓得在想什么, 眼皮垂着,眉头微皱, 很不痛快的?样子。 这种场合似乎亟需个人出来讲话缓和下场面,只?是?多数人大约都不敢开口。梁和滟倒是?敢,但?是?她不想缓和场面,她伸手,杯子递李臻绯面前,叫他给自己斟酒,很闲淡地?喝着:“看这场面,这宴办不了多久了,你是?一会儿跟我一起走,还?是?在这等着长公?主?把你收入房中??” 她慢悠悠发问:“嗯?小二十八。” 李臻绯张嘴,要答话,梁和滟瞥他一眼:“敢胡言乱语我就把你嘴撕了再缝上。” 她说着,慢吞吞喝了口酒,抬头的?时候,正好和裴行阙的?视线对上,他没看她,视线很明?显落在她手握的?酒杯上,略一滞,才抬头,瞥她一眼,看向梁韶光:“这马球打完了,不知殿下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安排?” 宴饮到一半被人问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安排,一年三百六十天,三百五十天都在赴宴设宴的?梁韶光大约这辈子没被人这么下过脸面,梁和滟则在想,李臻绯的?赏赐大约会因?为梁韶光的?心情变坏而大打折扣。 但?她看得还?挺开心,甚至还?又捏了块点心在手里。 梁韶光脸色铁青,她不是?裴行阙,也不是?梁和滟,她的?人生从一开始就不太需要顾忌许多,哪怕她偶尔也有些?不能触及的?忌讳,但?无论怎么讲,她活得都远比梁和滟他们顺心遂意。 因?此,看着她那脸色,梁和滟基本都确定,她接下来要拍桌而起,当面呵斥裴行阙,找点莫须有的?理由狠狠整饬他一顿了。 说不定还?要顺带捎着她一起阴阳怪气。 但?梁韶光却没来由地?哑了火,青着脸色淡淡讲:“马球一场怎么看得过瘾,自然要叫他们再打几场才来得痛快——本宫还?有事,先走了。且叫他们下边人踢着,诸位还?另有事在身的?可以先走,若没够,再接着看下去也可,告诉下头的?,赏赐管够。” 她说着,拂袖而走。 裴行阙也缓缓站起身,看一眼梁和滟和她身旁的?李臻绯,转身走了出去。 这事情就这么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梁和滟瞥一眼空下的?两个位置,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待在这地?方她浑身都不得劲,拍一拍裙子,似笑非笑地?:“既如此,我也先走了,省得一会儿与?诸位一起,再被人踩脏裙子。” 她和李臻绯一起出去,还?没走出去,就见绿芽和芳郊迎出来,两个人看见李臻绯,都愣了愣,缓片刻才认出来,芳郊讲话含蓄,张嘴半天,没开口,绿芽没憋住:“李郎君怎么黑了这么多?” 李臻绯笑着恶心梁和滟:“为了给你家娘子赚钱。” 梁和滟瞥他一眼:“你哪儿来回哪儿去。那账劳烦你,尽快算出来。” 说着,和芳郊、绿芽一起上了马车。 李臻绯站在马车边,仰着头笑:“阿姐就这么把我扔这里了?” 梁和滟没理他,吩咐人走,留李臻绯站在原地?,微笑着看着那马车逐渐远去。 不远处,另一辆马车缓缓驶过来,瘦长的?手指慢条斯理撩开车帘,裴行阙坐在车里,微微撑着头,眼垂着,轻慢地?喊:“李郎君——” 他睁开眼,注视着李臻绯。 他生一双形状漂亮的?眼,往常那眼里总是?淡淡笑着,很温和地?注视着人,此刻却难得没有笑,幽幽若深涧,藏着不遮不掩的?厌恶。 “裴侯爷好啊。” 李臻绯回头,脸上的?笑陡然收起来,瞥一眼裴行阙:“许久不见侯爷,不晓得侯爷身子养得怎么样了?” 裴行阙垂眼,笑笑:“还?好。养回一些?力气,掐死一只?蝼蚁足够了。” 他寡淡平和地?笑一声,唇都没有动一动,看李臻绯的?时候,目光真像凝视一只?蝼蚁。 二人目光虚空相接,针锋相对,锋芒毕露。 另一边,梁和滟并没直接回侯府,她绕一圈,先去看了眼食肆的?修缮进?度,顺便慰问了下才帮着搬了两天瓦块的?崔谌崔郎君,他整个人都灰头土脸起来,神情委顿,很颓丧。 绕这么一大圈,再回去的?时候,天都暗下来了。 下车恰好碰见裴行阙的?长随:“正好你来,我有话要你帮忙带给你家侯爷。” 那长随眨了眨眼,侧过身。 他身后,裴行阙坐在回廊上,衣冠略歪,鬓发蓬出一缕,斜阳影里,很落拓闲淡地?看一纸信,没抬头,只?慢慢把那信翻过一页:“县主?找我?” 显然是?在这里等了一阵子了。 梁和滟拎着裙子,直接跨过低矮栏杆,翻进?那回廊里,走近裴行阙:“没什么别的?事情,是?当时寄在李臻绯那里那批货的?事情——” 她走到裴行阙近前两三步的?距离,话还?没讲完,他忽然探身,牢牢握住她手臂,按上她从前伤处。两个人身上淡淡的?酒气都糅合在一起,日暮斜照,他们的?影子叠一起,以暧昧的?姿态。梁和滟低头,此刻才发觉他围着方清槐给他做的?那腰带,层层叠叠缠绕的?缠枝并蒂花纹,是?百年好合的?寓意。 “侯爷做什么?” 他手指微微用力,捏了下她当初在长公?主?府摔伤的?地?方,然后松开,站回原处,语气很淡,呼吸声却重:“看看县主?身上是?否新添了什么伤——毕竟是?赴她梁韶光的?席面。不过看来,我不同行,县主?不仅没添新伤,旧伤也要好透彻了。” 不像什么好话。 第52章 梁和滟皱起?眉头, 下意识反唇相讥:“许多?事情,原本不必宣之于口,各自心里清楚就?好, 说?出?来,我倒是不太尴尬, 怕侯爷自己心里不得劲儿。” 剑拔弩张、针锋相对。 气氛紧绷起?来, 仿佛一根被拉扯着的弓弦,两个人各占一边,都用着力, 指骨都绷到发白, 弓弦不堪重负, 随时要崩坏, 到时候两败俱伤, 都不好看, 偏偏梁和滟从不肯做先松手缓和气氛的那个。 裴行阙坐回去?, 仰头, 看她:“县主。” 顿一顿, 他咳一声,叫她名字:“梁和滟。” 名字被全头全尾叫的时候, 往往都是争吵、责骂的前兆,可?奇怪得很,裴行阙叫她名字, 仿佛只是平平常常、驾轻就?熟的一声轻唤, 他笑笑,松开?弓弦。 “你看我不太痛快的话, 那我先走,你把话讲给我长随, 再由他带给我?” 这么一长串安排,听着就?觉繁琐麻烦:“没必要。” 她在他对面坐下,和他隔开?很远的一段距离,把李臻绯的事情说?了,裴行阙静静听着,手?指按在膝盖上?,压着那信纸,听完,他慢慢摇头:“也不必太着急,你让他慢慢来吧。” 梁和滟皱眉,想讲些什?么的时候,裴行阙摇摇头。 “梁和滟,我后日就?不在这里了。” 他语气很平和地跟她讲,抬头看她的时候,整个人落在日暮影里,一身萧索:“他就?算把命搭上?,我走之前,也算不完了。” 梁和滟愣住,明日才是上?元,远还没到月末,他现在就?要走? 而裴行阙抬一抬压着的信纸:“我母后病势愈重,急着要见我——我等不到李臻绯去?算那笔帐了。” 他站起?来,微微低头,似笑非笑的,讲得很轻松:“你帮我收着吧,我总有来取的那一日。” 梁和滟抬头,看他,猛地有点笑不太出?来。 而裴行阙笑意?淡淡,身上?一点酒气逐渐被晚风吹散了,他语调散漫,问:“梁和滟,还有没有事情找我啊?” 似乎也没什?么事情了,这种时候,好像该讲点什?么告别的说?辞,讲些一路顺风的场面话的,但他们才闹得那么僵,梁和滟身上?的尖刺还没收起?,被问的时候,下意?识摇头。 “那好吧。” 裴行阙点点头,捏着那信,转身往前院走去?,他步子很慢,一步一步的,长风穿廊而过,把他衣角兜起?,吹得蔓延向梁和滟,只是衣角有边沿,风吹得再起?伏,也不能吹到她手?边。 她站起?来,看着他背影,转身走向相反的方向。 已经走到拐角的裴行阙适时回头,看她背影。 他身体还没养得完全好,今日又饮太多?酒,唇色因此显得很苍白,掩着唇断断续续地咳了几声。 他身边的长随皱着眉,没了往日里随性懒散的样子,伸手?要扶他,被伸手?摆开?了。 “殿下何必拖过上?元夜呢?早走一日,便早安心一日,殿下今日看那马球赛,也见了周地新买的那些马,皆为良驹,且从海上?远道买来,可?知筹谋已久。咱们多?留一日,不是就?多?一日风险吗?” 裴行阙还站在原地:“想着留在这里,可?以再陪她看一场灯的。周地的上?元灯火盛名在外,我还没和她一起?看,有些遗憾。” 长随看不下去?,皱一皱眉,脸偏向一边,不忍再看他抬眼远眺的怨夫样子:“殿下的包裹我还没收拾完,先去?整理了,药已经煎三遍了,殿下还再不去?喝,药效就?散了。” 裴行阙点头:“知道了。” 只是嘴上?说?知道了,人却还是不动,依旧往梁和滟远去?的方向张望着,仿佛看得久了,她就?会回头一样。 第53章 最后一抹余晖黯淡, 夜色浓稠,府里也开始点灯。 上元虽在正?月十五,但早在十三、十四的时候, 就陆陆续续开始挂灯了,梁和滟对上元灯节不太感?兴趣, 但绿芽和芳郊两个从来热络, 她往往是陪她们两个出去逛的人。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44节 临走之前?,她们去跟方清槐打招呼。 “天暗了,做针线活对眼睛不好, 阿娘一起?去吧。” 方清槐微笑, 摇摇头:“我多大年?纪了, 去看你?们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当年?你?父亲在, 一年?年?地带我去看灯, 再璀璨夺目的灯山, 没完没了看上数十年?, 也没意思了, 你?们去罢, 总得有人看家吧。” 她虽然是这样讲,但梁和滟倒还记得, 父亲在的时候,每年?元宵,带着阿娘一起?去看灯, 她虽然嘴上埋怨, 但都开心?得很。 梁和滟微微低头:“阿娘真的不去吗?今日外头有你?喜欢的琉璃灯呢。” 方清槐摇摇头:“我是真的不喜欢出门?。当年?元宵节出去,也是因为和你?父亲一起?, 谈谈笑笑,很开心?。如今……” 她不再讲了, 只是过来,伸手给梁和滟整一整领子:“你?带着她们两个,单独出去,也注意些安全。” 梁和滟晓得她想说什么?,若无意外,今日她原本该和裴行阙一起?去看灯的,毕竟满京城的小夫妻都这样,他们感?情再淡泊,也不好免俗。她想了想,依旧用从前?讲得玩笑话安慰方清槐:“今日多的是未成亲的男男女女,我说不准还能?拐几个女婿来见?阿娘。” 她把重音落在几个上,讲得方清槐无可奈何地笑,拍着她手臂:“好了好了,去吧,我等着你?们回来。” 喧闹完,梁和滟和芳郊她们就出了门?。 这样的时候,街巷热闹,各处都是好玩的,谁乐意坐车?梁和滟和芳郊、绿芽步行出去,就见?廊下站着一身?簇新衣服的李臻绯,听见?动静,看过来,笑眯眯的:“阿姐?” 叫得好亲切。 梁和滟啧一声:“不好好算你?的账,在这里抛头露面地做什么??” “这么?好的日子,姐姐怎么?能?这么?伤我的心??” 梁和滟有点懒得理他,凑近了,见?他穿着见?很精致的衣服,金丝银线嵌主子,满城灯火照耀下,这衣服简直熠熠生辉,衬得他像个乱招摇的花孔雀一样。 他饶有兴致地跟梁和滟介绍,说他来之前?已经踩过了点,哪边在演傀儡戏,哪里在卖琉璃灯,又问她吃过元宵没有,殷勤热切,却又不太烦人,从头到尾,梁和滟只嗯嗯几声,他都能?自己把话头捡起?来,绝不叫一句话跌在地上。 就这么?一路闲谈间,他们渐次走到了最繁华热闹的官道上。 人群熙攘攒动,各色灯火挂满,梁和滟兴致缺缺,李臻绯则志趣十足地讲起?他一路见?闻,正?走着,梁和滟听到很清甜的声音:“滟滟姐姐!” 她回头看过去,卫期穿着圆领袍,默默跟在裹得严严实实的卫窈窈后面,无微不至地护着她,而他目光抬起?,正?注视着梁和滟和李臻绯。 “县主。” 梁和滟笑笑,也没太多尴尬的情绪,跟他打招呼:“卫少卿。” 又看向卫窈窈:“窈窈。” 卫家离定北侯府远得很,中间隔了两三条街,且卫家靠宫城,那边的灯山最绚烂,好好儿的 李臻绯弯腰,凑近她耳边,低语:“姐姐,这个卫少卿什么?来头,看着要把我吃了的样子。” 梁和滟微笑,脸上不动声色,手肘猛地用力,捣在他肋下。 “哎呀!” 卫窈窈走过来,挽着她手臂:“姐姐想我没?昨日长公主不是请人看马球,帖子都发我们府上了,兄长就是不叫我去,气死我了,听说那马很神?气,还有个红衣小郎君,探险恣意间就取了头筹呢,是不是真的?” 梁和滟笑,不讲话。 李臻绯被捣了一下,还没长教训,手肘微抬,轻碰一下梁和滟。 “不过殿下赐了几匹马给父亲,说是元宵节礼,我溜去前?院看了,好神?气!马场上看,是不是更?潇洒?” 她并没多问什么?,很契合地加入她们一起?逛的队伍:“适才那边有关扑1的呢,姐姐去不去看?有一副珍珠头面,可好看,不晓得被人扑到没有,我叫兄长帮我,他硬说那东西不是君子所应为,我说他就是不会,他脸立时就黑了。” 关扑么?? 如今京中关扑是严令禁止的,只在节庆时候放开,许人有几日轻快。这样的玩法?早些年?很多见?,满街小贩都能?愿意靠着这个招揽行人,扑到了就能?便宜些把东西拿走,扑不到就是钱财两空,利益大,风险也大。 梁和滟那时候贪玩又爱财,抓着一般铜钱就能?拉着卫期满街乱窜跟人关扑,扑到过许多小孩子眼里的好东西,阿娘头上有点粗制滥造的簪子,父亲腰间水头不怎么?清透的玉佩,泛着酸味的柑橘,捏得样子古怪的小糖人。 她蹲前?面,卫期拿着她扑到的东西安安静静等,从不参与,只在她要钻牛角尖的时候拉着她:“都砸进去好几百文了,还不收手?” 她那时候总是要孤注一掷,而他时时刻刻教她要晓得及时止损。 及时止损,所以他们彼此?间的关系也要在适宜的时候及时止损,那么?此?刻又是在做什么?呢? 梁和滟抬头,一边应和着卫窈窈的话,一边看向一直在盯着她的卫期。 目光相触,她坦坦荡荡,眼眸黑而润,映着满街灯火的光。 卫窈窈犹未察觉,还自顾自说着,又回头跟绿芽和芳郊她们两个比划:“里头还有几个顶精致的一年?景2的冠子,哎呀呀,真精致,又好看又不张扬,绿芽和芳郊姐姐戴,肯定好看的——姐姐们,我们去试一试吧,好不好?我记得滟滟姐姐从前?关扑玩得可好了,一定能?扑到那个珍珠头面的。” 她喋喋不休讲许多话,却不叫人觉得厌烦,声色清亮,脆生生的,半点不黏糊,听得人舒服。描绘得场面也很让人神?往,叫人都听得也有点兴致,尤其听出她是真的想要那一副头面。 卫期在和梁和滟的对视里率先错开眼去,梁和滟笑一笑,回头看窈窈:“我如今也不玩关扑了,找我也是白白往里头赔钱,花时间花精力,未必有你?想要的,实在不划算。” 她讲得意有所指,卫期猛地偏头看过来,梁和滟已经不再看她,只是伸手拍了拍绿芽:“叫你?绿芽姐姐去罢,她关扑玩得比我好。” 绿芽和芳郊早就听得眼放光,梁和滟要是真把人扣下,只怕两个人要把她给吃了,只是若是让她们三个一起?去关扑,一来梁和滟、卫期他们不放心?,二来…… 梁和滟瞥过紧跟她身?后的李臻绯和时不时看过来的卫期,皱皱眉头。 她也真的不是很想和这两个人单独待在一起?。 于?是跟着她们三个去看热闹,这样的节庆,关扑都是围了帐子,设置各类物色在里头。 卫窈窈看中的那个珍珠头面就在其中,样子的确精致得很,珠子光滑圆润,不是很大,但颗颗饱满,且用金丝裹缠装饰,烛光下熠熠生辉,并不会显得太素淡,正?适合她这个年?纪戴,周匝还有几个小姑娘也跃跃欲试,只是既然是好东西,自然不好得,陆陆续续几个人下来,都未得手。 梁和滟顺手扯下钱袋,递绿芽手里边:“玩儿去吧。” 关扑的方式各异3,这里头是设了个四五尺的大轮/盘,上面画着各色花样物品,林林总总的,拿针穿了五色羽毛,当做箭用——要抽这珍珠头面,是须得以针投在那圆盘上勾画的珍珠头面。 听着简单,真要扑中,谈何容易。且不说那针轻而细,不好发力,容易走偏,且那盘子那么?大,那珍珠头面画得也只一粒珍珠大小,要射的时候,那设关扑游戏的白须老?翁还要旋盘来增进难度。 小娘子们试了纷纷不中,跟着她们的情郎或兄弟,有自以为是地要试一试,以为探囊取物般容易。结果许多还不如姑娘们扔得准些,好几箭都差点扔到别人身?上去,纷纷悻悻铩羽而归。也不是没有人提出要买下那珍珠头面,只是那珍珠头面论价要买,显然不如关扑所盈之利多,众人价格叫得不低了,他也还是不肯松口。 绿芽和芳郊各自都试了,一年?景易得,那珍珠头面却怎么?也扑不中,梁和滟的钱袋子空了大半,手头攒了好几个一年?景,都够他们五个人一人两个了,那珍珠头面还是遥不可及。 卫窈窈原本兴致勃勃的,见?了此?景,只觉懈气,很颓废地塌着肩膀。 小姑娘原本眼里亮晶晶的,这个样子,就叫人很心?疼。但梁和滟也拿不准自己能?不能?扑中,也不好徒然给她增添期待。 她轻碰一下李臻绯:“你?去试试。” 李臻绯笑嘻嘻的:“姐姐喜欢,还是拿我讨小姑娘开心?呢?” 话是这么?说,但他还是站起?来,拿了几箭试一试,许多次倒是都接近了,却又纷纷擦着边儿过去,都不中,窈窈无数次屏气凝神?、眼睛一亮,又不可避免地黯淡下去,吸一吸鼻子,扯着梁和滟衣袖:“算了,滟滟姐姐,我不要了。” 正?说着,忽然听见?一声惊呼:“呀,中了!” 卫窈窈猛地回头,梁和滟也抬头看去。 新年?换新衣,裴行阙却还穿着去年?那身?旧氅衣,曾在冰天雪地里时候,为她裹过冻僵的腿,而他那时候语气平淡,说天虽然冷,但他早习惯了。 烛光透过琉璃灯罩,照出惨白的光,映在他脸上,衬得裴行阙愈发无血色。他似笑非笑地捏着几羽箭,平平淡淡地抬头,看向李臻绯,语调散漫。 “哦,就这样中了,我还以为要和李小郎君一样,射上许多箭也不能?得,白费一番力气呢。” 第54章 “我不惯常做这些。” 李臻绯冷冷瞥过去:“关扑一事儿, 不过是打发时间玩儿的。我是?比不得侯爷这么熟练,只怕拿去发家致富都成了。” 话是?如此讲,但在人关扑铺子里说这个, 那是?不太好?看。 卫期轻咳一声,示意他们别讲了, 他一直沉默, 对李臻绯态度也淡淡,只瞥他两眼而已,目光平静, 像看个小孩。此刻看见裴行阙, 梁和?滟目光所及, 他整个人仿佛紧绷了下, 肩背都挺了起来, 严阵以待的样子。 梁和?滟抬眼看向裴行阙的时?候, 他抬起的手腕还未收回。 他立在那里?, 眼注视着那轮/盘, 大氅撩起, 支着瘦削的手腕。 她没来由地想起他风轻云淡地跟她解释他投壶的时?候,是?如何没收敛住。那时?候不晓得他是?什么样子?也似今日这样, 半侧着身,风轻云淡,神情平和?? 无论如何, 这珍珠头面的归属, 都尘埃落定。 摆摊子的老翁脸色一下子垮了,只是?招牌已经打出去, 虽然百般不情愿,但还是?包好?了递给?裴行阙。 窈窈眼里?的光彻底暗淡了, 她猛吸一下鼻子,叹口气。 这珍珠头面虽然好?看,但并不算多?贵重的东西,也不是?没有第二个了,只要?她想,梁拂玉随时?能打制出五六个来任她挑选。然而关扑来的,比起自己买来的,总是?有些不一样的。 梁和?滟拍一拍她背:“这么多?摊子呢,指不定还有更?好?看的。” 周遭几个小娘子也都很失望,只是?愿赌服输,没扑中就?是?没扑中,也没有多?说?什么。偏偏有人嘴碎爱讲话,适才几个自恃能扑中的男人,面面相觑之余,都发出一声嗤笑:“说?起来做针线活,我们还真比不得侯爷驾轻就?熟呢。” 说?着,把手里?穿着五色羽毛的针一抛。 裴行阙似笑非笑,不接话,只是?接过那珍珠头面,打量了一番,半点没把那话入耳的样子。 梁和?滟微微皱眉,这话讲得不太好?听,而且显然话里?有话,她抬眼,就?看见那男人顺手做了个搓动?什么的动?作:“侯爷夜夜做针线活,所以此刻得心应手,一击即中,是?不是??” 话音落,李臻绯和?卫期的眉头都皱起来,梁和?滟隐约有点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了,眉头皱起,伸手拉过卫窈窈,要?出去。 裴行阙神色淡然,微微带笑,灯光映照他眉眼间,照见他无波无澜的眼神。 梁和?滟晓得外头的话讲得难听,但下流猥琐至此,还真是?始料未及。 她抬头,看裴行阙,她随意听到的话都难听至此,不晓得裴行阙平日里?听到的其他的话,又会难听成什么样子? 只是?他神色也太淡然,仿佛讲出的话,与他无关。 她一边想着,一边推着窈窈往外走?,只是?人还没走?出去,几声细碎的议论就?不可避免地传到耳边:“嗤——侯爷夜间若是?有这样一击即中的本事,只怕早有了孩子,也不至于落到今日孑然一身的地步不是??须知?银针细软,入不得……” 那话讲得愈发不堪,逐渐牵扯到梁和?滟身上,卫期眉头越皱越紧,伸手拉住梁和?滟,另一只手推着卫窈窈,一边一个,快步往外走?,不叫她们听见这话。 李臻绯停住步子,回头看讲话的人是?谁。 那人尚不觉有什么,喋喋不休要?讲下去。 但更?污秽的字儿还没来得及吐出来,就?听见一声巨响。 “嘭!” 走?在最前面的窈窈要?回头去看,梁和?滟眼疾手快地遮住她眼,另一只手压在她一边耳朵上:“出去,出去,小孩子家家,不要?乱听乱看。” 她回头,看过去。 裴行阙神情依旧淡淡,手腕抬着,卡在那个人的脖颈上:“你讲什么?” 适才还胡言乱语的人被他按在地上,而他微微弯腰,大氅撩起,不叫弄脏了,只单独伸着一只手,紧紧掐着那人的脖颈。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45节 四下里?一片寂寂,梁和?滟甚至听得见那人颈骨咔咔作响的声音,在场人脸色都一变,独裴行阙微微笑着,很平和?地看向那老翁:“抱歉,扰了您生意,我这就?把人带出去。” 被他掐着的那人脸色涨得通红,唇色发乌发紫,手一遍遍抬起抓着他手腕,但都徒然无功。 那人的随侍有想上来搭把手的,只是?脚步才一动?,就?见裴行阙手指又猛地用力,那人吐出一口白沫来。 而他直起身子,只微微略往那一边侧了点,手还卡在那人脖子上,叫他被迫撑起上半身,他把这人拖在地上,慢条斯理地往外走?,像拖拽一样死物一样。 白净手背上,青筋毕露。 那人为了不被他拖死,只能被迫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样子狼狈至极。 及至他出去了,满屋子人还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梁和?滟上一遭见裴行阙发这样大火,还是?在长公主府,掐着周三脖子的时?候。 略一愣,梁和?滟追出去,制止的话脱口而出:“裴行阙,不可!” 裴行阙已经把那人甩在了空旷地上。 那人被拖得一身泥,撑着身子,狼狈不堪地在地上咳出几口血水:“你,你……” 全是?气音,不敢高?声。 “你讲什么?适才人多?嘴杂,我没听清。” 裴行阙微微笑着,活动?两下手腕,漫不经心发问:“你自己还记得罢?再复述一遍,我听听。” 第55章 那人手撑着地面, 伏在那里,断续咳嗽着?。 他扑了满面的尘土,鬓发都脏污了, 涎液顺着?唇角淌下来,沾着?灰, 很狼狈。 而裴行阙听见动静, 抬头看向梁和滟。 正月里,晚风甚急,吹得?他蓬出的?鬓发拂过?眉头, 他微微笑着:“县主叫我?” 他语气温和, 平静, 无辜至极, 仿佛适才掐人脖子的?不是他, 今日虽然不禁夜, 但金吾卫随时巡街, 闻讯即来, 他这事情若是闹大了, 就不怕被扣在牢狱里的?吗? 被他卡着?脖子那个人也想到了,仰着?脖颈子, 很费力地往上抬起头,看着?裴行阙。 “你,你个卑贱质子, 你怎么敢的??你怎么敢动我的?!” 裴行阙心平气和地看着?他, 面带微笑?,静静听他厉声叱骂, 半点没有适才陡然翻脸、气势凌人的?样子。梁和滟在夜风里注视着?他那双手,修长、瘦削, 骨节分?明?。她触及过?那双手,也曾被那双手抚摸,她晓得?那双形状漂亮的?手上布满茧子,疤痕错落,摩挲过?皮肤的?时候,会留下淡淡的?红痕。 此刻那手慢条斯理抬起,抵在他血色寡淡的?唇上,手指微屈,掩住咳声。 冷风太急,大约又牵扯出他五脏六腑的?旧伤。 裴行阙微微抬眼,寡淡笑?着?,注视着?梁和滟,对那断续的?叱骂声充耳不闻。 他明?明?显出那么病弱的?样子,从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 梁和滟微微皱眉,注视着?裴行阙映着?灯影的?深深眼眸,觉得?有点看不透他。 李臻绯和卫期追了出来,窈窈也直面这场景。 她倒并不害怕,也是,边城里长大的?小姑娘,就算清软如一汪春水,总也是见过?世面,晓得?什么是处变不惊的?。 她垂着?眼,皱着?眉头,并不害怕,只是有点迷茫地看着?。 卫期皱眉,慢慢道:“好了,今日元宵佳节,不要闹出事情来。” 李臻绯叫了梁和滟一声:“姐姐。” 声音平和,温煦,似乎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梁和滟却觉得?仿佛含着?一些要点醒她的?用意。 她回头看时,李臻绯并没看她,也罕见地没有露出混不吝的?笑?,他微微皱着?眉,死死盯着?那人。 地上趴着?的?那人依旧大声骂着?,讲话难听至极,因为裴行阙依旧站那里,没人敢扶他,怕被裴行阙一起掀翻。多可笑?,平日里被推到泥污里,沥沥一身脏水的?人,此刻依旧是那幅病弱样子,半旧衣裳,风吹衣摆,他神情淡淡,一时半刻,却没人再敢折辱他。 少顷,有奴仆匆匆跑来,与还趴在地上在叱骂的?那人耳语。 后者听了两三句,脸色陡然一变,讷讷息声。 裴行阙偏偏头,漫不经心发问:“没能叫来金吾卫吗?” 适才还气势汹汹骂他那人在明?如白昼的?灯光里脸色煞白,裴行阙似笑?非笑?地抬一抬眼:“还要我再等一等吗?” 梁和滟注视着?他,陡然明?白过?来。 裴行阙明?日启程归国,这是不晓得?多少番拉锯争锋后决定的?事,若今日因为什么事情把他拘禁起来,无论什么缘由?,都近乎于一种挑衅和宣战。 先?不说?打不打得?起,单就是为一个寻常的?纨绔子弟,不值得?、没必要。 所以他可以如此肆无忌惮。 想明?白这里,梁和滟无意识地松了一口?气,眉头却又紧随着?皱起,这里虽然不算太繁华的?地方?,但全城的?人几乎都出了门,这里的?动静自然也有不少人在围观。 她不能在这里叫人觉得?她和裴行阙太相熟。 而裴行阙也又一次看向她:“县主适才叫我,要说?什么?” 他问得?风轻云淡,语气平静温和,一如适才询问地上伏着?那人。 梁和滟自己也有点讲不出来,追他出来,要说?什么?她原本是要拦下他,讲他不要在归国前闹出这样大的?乱子,为了这么一点事情,这么一个人,这样寥寥几句话,实?在不合适。 然而…… 她目光瞥过?四周,把话里原本的?意思略一扭,咬着?牙开口?,要把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撇得?干净:“元宵佳节,怕侯爷太小题大做。闹出什么事情来,所以追出来看一看——几句话而已?,又不是真章,侯爷也别太计较。” 她话讲得?平淡,周遭人轻轻迸出一声笑?来,议论纷纷。 这话近乎是把适才那群人取笑?裴行阙的?话应下,这些天的?风风雨雨,都没真章,此刻却叫人频添许多狼狈,裴行阙微微偏了偏头,话里却还带着?笑?:“县主那么急切,就是要讲这个吗?” 梁和滟只略一顿,转瞬很自然地抬头看过?去:“是,侯爷以为,我还有什么要和您说?的??” 晚来风急,灯油将讫,原本明?彻的?光也闪烁摇晃起来,在裴行阙脸上落下一片晃晃悠悠的?光影,梁和滟看不太清楚他神情,也看不太下去,她顺手抄起一边绿芽手里的?帷帽,扣在头上,转身出去了。 “县主——” “滟滟姐姐!” 卫家兄妹紧跟着?追上来,李臻绯也快步追在梁和滟身后。 众人眼看着?她落下这样一句话后就带着?两个清俊后生而去,对裴行阙会有怎样的?嬉笑?戏弄,梁和滟不必细想就能想见。只是她这个人,年轻的?时候吃了苦,从此磨平棱角,逐渐只顾自己——倒也不算只顾她自己,她有阿娘要庇护。 不过?也因此堂而皇之有一个理由?,叫她能拿出来冠冕堂皇地粉饰自己作态。 为了撇清自己,把另一个人推到人前去,父亲和阿娘从小不是这样教她的?。 梁和滟垂一垂眼,却终于还是没有回头。 事情已?经做下,再后悔有什么用,她昂一昂下巴,慢吞吞往前走。 卫窈窈已?经追上了她,因为察觉到她心情不佳,没挽她手臂,站一边喊:“滟滟姐姐……” 事情是因她而起,虽然从头到尾都不是她的?错咎,但她还是不可避免地觉得?有点抱歉。 梁和滟瞥一眼,看见她眉头压得?有点低,晓得?她是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梁和滟亲疏分?得?很清,对那些不太喜欢的?人自然是横眉冷目,而对那些亲近的?人,她虽然脾气不好,但也总尽力控制着?,不把火气乱撒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只有裴行阙模模糊糊踩在这分?界线上,叫梁和滟有点拿捏不准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他。 纠结来纠结去,最后还是弄出这样的?结果,叫他成了众人笑?料。 平平淡淡相处一年,不曾想最后闹得?这么难看。 梁和滟深吸一口?气,压着?性子,尽力和缓语气:“你玩吧,窈窈,姐姐有点事情,要先?回去了。” 说?着?,她摸一摸卫窈窈的?头:“跟着?你哥哥好好玩,人多眼杂,不要乱跑。” 卫期张一张嘴:“你……” “你们两个再逛一逛?” 梁和滟撩开帷帽,露出张困倦疲乏的?脸,看向绿芽和芳郊,一副若无其事、只是逛得?疲乏了的?样子:“哎,我实?在是累了,你们玩儿吧,我自己回去就行。” 说?着?找钱袋子,才想起来适才都给?绿芽关扑玩儿去了。 只是绿芽和芳郊怎么放心她一个人回去,都摇头:“我们和娘子一起回去,反正年年都是这些光景,也没什么新鲜好看的?。” “是了,是了,而且也不只这一日,明?日、后日,照样有灯看,我们也不急于这一时的?。” 站一旁的?李臻绯听着?她们讲话,咧嘴一笑?,他神情明?亮,没一丝阴霾,仿佛适才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有我呢,何必担心,我陪姐姐回去就好了,你们早早回去,她也不太安心。” 卫期皱眉:“你一个人送县主回去么?我与你一起。” 李臻绯笑?一声,瞥一眼卫窈窈:“卫少卿不要妹妹了?” 卫家和定北侯府离得?甚远,若等送梁和滟回去再来继续看灯,这热闹不晓得?要散多少,而且卫窈窈适才念念叨叨,讲梁拂玉已?经给?她限定了观灯的?时辰的?,这么一来一回地耽误下去,哪还有什么灯好看? 卫期一噎,两边都放不下。 他仿佛一直如此,大事小事上,都有牵绊着?的?地方?,总要在梁和滟和家人之间做选择。 梁和滟是真的?有点累了,也懒得?看他在这里纠结,她抬头,看一眼绿芽和芳郊,又看看李臻绯,略一思量,最后摇摇头:“好了,叫他送我回去,你们俩放心大胆玩吧——这样放心了吧?哎,担心什么,我能有什么事情?把那一年景冠子给?我,我要那个有杏花的?。” 她说?完,又看向卫期,讲话前人先?略退一步,客套、疏离:“卫少卿,我先?告退了。” 卫期脱口?而出:“滟滟……” 声气轻微,仿佛生怕别人听见一样。 梁和滟听见了,却不太想理。 站在一边的?李臻绯则笑?得?眼都要看不见了,他紧跟着?梁和滟走,替她理着?帷帽垂下来的?纱幔,等终于走出众人视线了,才微笑?着?开口?:“姐姐心里不太舒坦?” “我为什么不舒坦?” 梁和滟偏头,看向他。 帷帽戴着?太闷,她抬手扯下来,拿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拿帽檐敲着?掌心。 李臻绯笑?得?露出洁白整齐的?牙,眼眸黑亮,整个人映在大团大团的?光影里:“因为姐姐心肠太好,所以对人稍稍恶劣点,就难免觉得?愧疚。” 是这个原因么? 梁和滟站定了,唇抿紧,定定注视他,眉头不自觉地皱起:“你以为你看得?很明?白?”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46节 李臻绯微微垂首,反问:“不然呢,那因为什么?总不能因为姐姐喜欢上定北侯了吧?” 第56章 梁和滟不喜欢被人这样质问。 她不答话, 只微微抬了抬下?颌,漫不经心地反问:“你会对喜欢的人做适才的事情?” 李臻绯似乎是思索了下?,尔后?似笑非笑地开口:“我自然不舍得对姐姐那样子, 只是若情势所迫,我也理解。” 略一顿, 他微笑:“姐姐说‘适才的事情’, 可知?是觉得那样的话不该说,却?还是讲了,不是欲盖弥彰, 遮掩什么吗?” 他讲话的态度混不吝的, 事情的因?果?也联系得乱七八糟, 偏偏话讲得笃定, 目光也清明?, 映着点冷清的灯光, 注视着梁和滟, 仿佛胸有成竹。 梁和滟微微皱着眉, 回视他, 语气有点不耐烦,话也没有说得太好听:“李臻绯, 你别自?作聪明?。” 话落,她转身往回走。 她晓得李臻绯讲话是胡乱把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然而他四两拨千斤的一句话, 却?把她引到一个她从未想过?的情境里去——她对裴行阙, 到底是什么态度、什么心情? 梁和滟在这?样的事情上没有经验也没有兴趣,她也不是太钻牛角尖的人, 遇到瓶颈就回头,绝不在这?样不相干的事情上多浪费一丝一毫的时?间。 此刻却?被人直白地质问出声, 她难免有些?不知?所措,不晓得该怎么回答。 李臻绯也收起混不吝的笑,急匆匆跟上来:“姐姐?姐姐?真生气啦?” 又?会吵闹又?拉得下?脸,也不晓得这?人白天黑夜是怎么长的,长成这?幅样子,跟开了屏追着人乱晃的花孔雀一样。 梁和滟头疼欲裂,懒得理他,一路往定北侯府走。所幸裴行阙还没回来,且他明?天就要走——梁和滟是再不想和他再见一面了,多一面就又?多出许多是非,她匆忙进屋,七拐八拐地回了院子,然后?直接把门一甩,门扇合上的同时?,外头传来一声痛呼。 梁和滟后?知?后?觉想起来,李臻绯还跟在她身后?。 外头的人哎呦两声:“姐姐,我鼻梁都被你甩得凹进去了。” 他话讲得夸张,但也不太虚,开门的时?候,梁和滟借着府里悬挂着的灯火的光芒,看他手按着鼻子,正?胡乱扯着帕子来擦流下?的血。 梁和滟叹息一声:“疼不疼?” 李臻绯拿帕子按着鼻子,那帕子轻薄,很快就洇满血,梁和滟扯了自?己的帕子递过?去,很诚恳地道歉:“实?在对不住。” 李臻绯微微抬脸,眨着眼,很可怜地看她。 夜色深沉,月亮也黯淡,只檐下?悬着的那灯高挂着,光映在他眼里,显得水亮,因?为捂着鼻子,所以他讲话也有些?瓮声瓮气的:“你说呢,姐姐——” 这?一年才开始,怎么就这?样流年不利? 梁和滟愁得头更疼了。 这?深更半夜的,人又?少,把李臻绯迎到她屋里去不合适,她思量了思量:“堂屋里有药,过?去坐着吧,我给你看看。” 李臻绯也没痴缠,不晓得是不是伤口疼得真的有些?厉害,总之是乖乖去坐下?了,梁和滟牵着裙摆过?去,环顾周匝,确定了裴行阙没有来。 其实?来了又?能怎么样呢?他当时?没有发作,后?面也就不大有发作的可能了。 而且就算发作了,梁和滟也自?恃能说得过?他,哪怕她不占理。 只是梁和滟检讨一番,倘若是她自?己被人推到风口浪尖,那她就算表面春风和煦,心里也一定在痛斥那人祖宗十八代?,要戳着他脊梁骨狠狠呵斥一番。 她这?么想着,按压李臻绯鼻子的动作就不自?觉地重下?去,疼得他哎呦一声,梁和滟抬抬眼皮,回过?神,先开口:“忍一忍。” 李臻绯不得不吃下?这?个哑巴亏:“姐姐看我的伤口还走神,现在又?怪我。” 梁和滟凉凉瞥他一眼,忽然似笑非笑地开口:“我日后?再找,必然不找你这?样话多的。” 她语气清淡,仿佛只是一句忽然想到的玩笑话,但此情此景,这?话里的意思不言而喻。李臻绯的脸色略看没什么变化,然而梁和滟讲完这?话的时?候,眉头略垂下?去一点,唇角虽然还弯着,但脸上的肌肉显出勉强的走向,整个人的神情都萎靡起来:“姐姐——” 叫得委屈。 梁和滟不吃这?一套,因?而神情淡淡——人对不喜欢的事情往往就这?个态度,颠来倒去挂念思虑,不是太喜欢就是太讨厌。只是她此刻还没有想到这?一茬,只是自?顾自?看李臻绯鼻子上的伤——被撞肿了,攒出淤血,聚在一起,泛出青紫色,灯光下?,鼻尖高肿起,泛出一点油亮的光泽。 的确伤得不轻,但她见过?大风浪——几?个月前,曾有一把刀插在裴行阙的胸口,由她拔/出来,血迸满脸。 又?不自?觉想起裴行阙。 梁和滟有点烦躁,眉头紧紧拧着,脸色很不好看,李臻绯笑嘻嘻的,又?是混不吝的样子:“我没什么事情的,姐姐别太心疼我,这?样愁眉苦脸的,不好看了。” 梁和滟想说自?己不是担心他,但她伸手去拿化瘀的药膏的时?候,忽然福至心灵,回头去看。 夜风萧瑟,裴行阙站在屋门边,脸色有点白,有点憔悴,对上她视线,寡淡至极地笑了笑:“打扰县主了?” 显然是把适才什么“心疼”啊的鬼话全听进去了。 梁和滟瞥一眼李臻绯,他笑眯眯的,很不是个东西的样子——怪不得这?人又?乱讲话。 她一时?间只觉得头更疼,她不晓得讲什么,干脆不搭理裴行阙,回头极用力地给李臻绯往鼻子上抹药膏:“疼么?” 她淡淡开口:“忍着。” 须臾,她听见门边传来渐次远走的脚步声。 而李臻绯疼得龇牙咧嘴,意有所指,一语双关:“姐姐真舍得啊——” 这?事情过?去,没有给梁和滟太多反应的时?间,裴行阙第?二天清晨便启程,等梁和滟醒转的时?候,府里已经空了大半——那人不在了。 连同他的东西、他的痕迹,一起抹去。 剩下?的,只有昨夜那场风波后?的几?句风言风语。 连定北侯府的牌子都招了,等着要换上她县主府的牌子。 仿佛这?个人从没在周地存在过?。 梁和滟皱了皱眉头,路过?堂屋的时?候,看见桌上很随意地摆放着样东西,用块黑布搭着,影影绰绰勾勒出个熟悉的样子,她走过?去,扯下?来。 ——是昨夜许多人费尽心思要扑到的珍珠头面。 争来抢去,最后?被奉到她手边。 而裴行阙已经走得很远。 如今是正?月里,他们又?是往北走,越走天越寒,裴行阙有旧疾在肺腑,冷风一灌,咳得厉害。 楚国的御医随行,给他诊脉,越把眉头越紧,而裴行阙神情淡淡,没什么精神地侧坐在马车里,只那一只瘦得伶仃的手腕露出来,其余的地方,都掩在大氅里。 氅衣半旧,灰扑扑的,他仿佛愁云笼罩。 在周地满脸惫懒的长随端来一碗药给他,如今的神情倒是有点恭谨,他跪坐着捧那碗,开口很不要命地讲话:“殿下?为了能再见那人一面,都能晚走一日,怎么晨起却?又?这?么匆匆,不肯多留一刻?” 裴行阙抬眼:“你不想活了?” 语气平淡,神情怅然。 长随笑一声,问御医:“我家殿下?的身体怎么样?” 他是周地出生,没去过?楚国,口音全然是周地腔调,这?话问出去,和御医不可避免地大眼瞪小眼。 裴行阙咳一声:“他问你,我身体如何?” 他自?己倒不是很关心的样子,撑着头,注视着车窗外的景色,旭日东升,不晓得那人起床没有。 御医在一旁长篇大论,讲他身体,裴行阙默默把手腕收回来,笼在袖里,自?己把手指搭在手腕上,把着脉。长随听不明?白御医在讲什么,又?求助地看他,他有点倦怠,很直截了当地概括总结:“说我活不长,但也死不了。” 语气没一丝起伏,仿佛讲得不是他自?己。 御医又?嘱咐两句,拎着药箱下?去了。 裴行阙垂着眼,给自?己把脉,把完了,抬头看看他长随:“我们虽然不在周地了,但前路不太明?晰,那药还是煎来,我自?己掂量着少喝一点也就是了。” 长随点头,说好。 关乎他自?身的事情,裴行阙只潦草嘱托了这?一句,他转而说起另一件事情:“嘱咐你临走前在侯府藏书阁添上些?医书,添进去了吗?” “添好了。都是殿下?当初看过?的,内容没什么差,按照殿下?拟定的顺序,由浅显到深奥,依次排那藏书阁里面去了。县主若要学要看,是很好上手的。还在里面多添了几?本载录毒物一类的书籍,叫县主能自?行预防的,殿下?放心吧——只是费那么大力气操这?么多心,县主不看怎么办?我看县主整日埋头她那生意,可不像有心情学医术的样子。” 他想说的显然不单是这?个,明?显是对梁和滟还有点怨气,埋怨她呢。 裴行阙抬抬眼,活动了活动手腕,很诚恳地开口:“你是真的想死了?” 长随抿抿嘴,想起元宵灯节那天晚上,被掐着脖子掼在地上的那个纨绔,很聪明?地闭了嘴:“我没这?个意思,就是替殿下?不太值。” “我自?己心甘情愿的事情,有什么值不值的?” 裴行阙收回视线,淡淡开口:“她看不看是她自?己的事情,但我想她有需要的时?候,那些?东西随时?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第57章 不要像他当时那样, 胡乱对着那些乱七八糟、良莠不齐的书学把脉,摸索着吃药喝汤,差点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半条。 他又咳几声, 撩开车帘子,看外面。 长随一边斟茶, 一边问他如何打算:“当初刺杀殿下的那个, 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几殿下派来?的人来?着?殿下准备怎么办?” “我?要冒险杀人,难道不该一击即中,为什么还要先自陈身份?” 裴行阙神情?倦倦的, 想起那天?那人朝他而来?的刀刃, 和故意讲出的那句话, 他撑着侧脸:“且看着吧, 从天?而降多出一个兄长来?, 是谁都?不会?太喜欢。” 他摩挲着手指, 兴致不高。 这样赶路并不好受, 还在正月里, 天?依旧寒着, 越往北走就越冷,风也越急。且风是北风, 他们几乎是顶着北风再走,裴行阙的身子差得可怜,很快就病起来?。 御医来?把脉, 说烧得厉害。 这叫使臣很为难, 他们之所以这样日夜兼程的赶路,就是为了早点离开周国的地界——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盘上, 变数太多、风险太大。 但看裴行阙这样苍白病弱的样子,他也实在担心这位殿下没死在别的事情?上, 反而会?因为这么日夜兼程的赶路而保不住性命。 正斟酌的时候,还是裴行阙发话:“我?没这样孱弱。” 他语气淡淡:“按照原本的日程安排行进就好。” 他说着,伸手接过长随递来?的药,一饮而下。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47节 苦得人眼前发白。 另一头,梁和滟在都?城里,也忙碌得很。 李臻绯紧赶慢赶,终于算出来?了那一笔账,遣人拉着大箱小?箱来?府里寻她,梁和滟原本心情?不是很好,打开箱子后,一下子就开怀起来?了——里头装着满满当当的金银珠宝。 亮得晃眼。 有这一笔钱,别说开个小?小?的食肆,开个酒楼也不是事儿。只是她如今倒不是很急着修缮食肆——这都?城不是久留之地,她当初宽慰方清槐的时候,虽然有糊弄的成分在,但还是存着侥幸,想着她真?能?带着母亲去到山高皇帝远的巴蜀之地去。 到时候隐姓埋名,安然地过日子。 李臻绯托着腮,笑嘻嘻:“只是若这样,任姐姐怕是不能?跟着姐姐一起远走了吧,姐姐还得再寻个新厨子,好辛劳。” 梁和滟抬一抬眼,瞥他:“想讲什么?” “我?从前可是学庖厨的时候跟任姐姐认识的,我?也是愿意跟着姐姐到天?涯海角去的,姐姐真?要走,到时候带着我?去嘛——” 他讲话的时候眼弯弯、亮晶晶的:“我?们那船叫征用了,我?一时半会?儿也出不去,到时候若贫弱无力、掀不开锅了,可还得仰仗着姐姐给我?一口饭吃呢。” 话讲得混不吝,人也混不吝的,梁和滟原本没往心里去,下意识回忆琢磨了下他话:“征用了?官府征去做什么?” “还能?去做什么,自?然是载人拉物喽。” 李臻绯讲得轻松随意:“大约有些地方,陆路不好走,不如水路隐蔽便捷罢。” 他态度很平常,梁和滟心里却咯噔一下。 没来?由的,她想起那精壮的马匹,和窈窈无意里提起的,说那日的马并没在梁韶光手里久留,略一转,就借着上位者的名义,赏赐给将?军兵士了。 如今又把来?往出海的商船给征用了,动作大声响却小?,悄无声息的这样一番,是要做什么? 梁和滟的手指敲在桌子上,略一默,忽然叹了口气:“一时半会?儿,我?是离不了这地方了。” 第58章 入夜, 风渐凉。 裴行阙发了高热,一碗药灌下去,睡得很沉。 他对前路一无所知?, 因此只有想些旧事打发时光,而他可以追忆的旧事不多, 林林总总的, 就是一路上都在想梁和滟。 连梦里也是。 他梦见他在定北侯府遇刺的那一日,梦见?昏沉之间,一个?人站在他床边, 深吸一口气, 猛地用力, 拔下他胸口匕首。 鲜血迸溅。 下一刻, 他睁开眼, 猛地翻身, 躲过眼前一闪而过的寒光。 手里握着?的匕首出?鞘, 人的心脏在中间偏左, 避开肋骨阻碍, 一刀刺进去,很快就毙命。 速度太快, 连狠话都没来得及听。 裴行阙有点遗憾,好奇这次宣称要杀自己的又是几皇子。 他从头到尾,没闹出?许多动静, 等静默地了?结过这一条人命, 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因为高热带来的晕眩感,天地一时颠倒, 他撑着?身子,差点摔倒在床沿边。 正楼下饮茶醒神的侍卫们终于反应过来, 冲进他门里。 一豆昏黄灯光里,裴行阙一手扶着?床,另一只?手抬着?,漫不经心地擦着?脸上的血,看见?他们,他淡声开口:“已经死了?,拖出?去吧。” 话落,他把手里的东西极随意地一抛,扔在桌上:“沾血了?,劳烦替我洗干净。” 是把匕首。 是他自上路以来,一直藏在袖中的刀刃。 他们此时已经离开周地入楚,在本国驿站里出?了?这样的事情,实在有点不好看。随行的使臣第二日就来请罪,而裴行阙疲惫地抬了?抬手:“我没有事情,继续赶路要紧,不要想太多。” 从楚国到周地,路程要月余。 而自周地回楚国,要花上十一年。 裴行阙到楚国时,已是二月,楚国虽然居北,但天气也已转暖。只?是裴行阙身体弱,因此身上依旧穿着?他那旧氅衣。 他能回来,明面上的理由是他的母亲魏涟月对他思之甚切,只?是,他撑着?头,笑一笑,想起他回来后?,第一次见?母后?时的样子。 弱不胜衣的女人抬着?枯槁的手,从层层帘幕后?探出?一张他熟悉的脸来。 他在无数个?湿冷的夜里,回望过无数次的脸。 只?是岁月如刀如刃,把她脸颊上的丰腴刮去,落下深刻的印记,她苍老?憔悴得叫人不可置信。 裴行阙微微仰头,看她,她则盯着?他,看半晌,唇角扯了?扯,最后?也没笑出?来:“回来了?。” 语气清淡,仿佛他只?是去逛了?一圈。 她出?身魏家?,原本不显,但因为她而承恩显赫,从此拿捏权柄,在朝中横行。 她原本就是受尽宠爱的小女儿,更因此被千万人捧着?爱着?,唯一受过的气,大约就是当?初生他时候,被父皇冷待的那些年月。 裴行阙在来之前就没有了?期待,只?是这份冷待真正落到实处的时候,心头还是陡然空出?一块来,他恍恍惚惚地深吸一口气:“是,回来了?。” 女人在侍女的搀扶下落座,没什么精神地点点头:“见?过你?父皇了??” 自然是见?过了?,只?是这位父亲对他也淡淡的,皱着?眉头,问他怎么如此孱弱,他欲言又止间,裴行阙晓得他是想问那些在周地风传的,关乎他床笫间事情的那些流言蜚语。 他垂眼,又想起梁和?滟。 想起最后?一次见?她,她冷淡的侧脸。 彼时她低头,拿着?帕子,正给另一个?男人擦药。 裴行阙没有讲什么话,只?是低低应诺,沉默如一块顽石。 如今周楚之间攻守易势,没有人再记得他当?年入周做质子的时候,是怎样的情形,也没有人会不长?眼地提起这事情,这仿佛是他父皇煊赫功绩上的败笔,是他青史上的墨点,要被抹去。 至于此刻,他的母亲审视着?他:“长?得和?你?父亲一点都不像。” 她有些嗔怪的语气:“长?得这么像我做什么呢?” 裴行阙不接话,而魏涟月打量他半晌,开口:“你?二十一了?,对吧。” 她咳一声:“该给你?安排件婚事了?,你?的二弟,和?你?差不多大,如今都有孩子了?,你?原本就离朝这样久,又无子息,你?父皇……” 裴行阙听得有些厌烦,他在这样的话里发觉他在最开始的时候,竟然是期待他的母亲会有些假言假语的宽慰的话语。 他缓缓开口:“母后?不是已经为我安排了?一桩婚事吗?” “什么?” 魏涟月抬头,眉头皱起。 裴行阙没有抬头,也没站起身,他微微斜靠在椅子上,不是很正襟危坐的姿势,一只?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摸索向腰际,握住那上面挂着?的一个?香囊,随手扯下来:“不是吗?当?初拿我的头发、要我的旧衣,不是为了?与我配那样一桩婚事吗?” 魏皇后?的脸色陡然一变。 那些努力粉饰出?的慈爱、宽和?原本就浅,此刻更是簌簌落下,露出?一张错愕的脸:“你?这孩子,浑说什么?” 裴行阙仰头,慢吞吞重复一遍:“不是吗?” 这一场会面闹得自然不够愉快,他很快就被打发出?宫,发配到这皇子府来。 临走前,他还似笑非笑地问:“母后?不是太思念我了?吗?不再多看一看我吗?” 魏涟月在宫女的搀扶间气喘吁吁地回头,对这个?阔别多年的儿子怒目而视,几乎遮掩不住眼里的嫌恶。 而他垂着?袖子,站在原地,与她八分像的脸上带着?点天真与无辜,还夹杂着?疲倦与寡淡,明明语气做事都像闹脾气要糖的孩子,神情却厌倦疲惫。 她逃似地离开,留裴行阙一个?人站在原地,自嘲一笑,然后?出?宫。 其?实要出?宫开府,怎么也该先封王爵,定下封号的,否则规制不好明确,然而他是个?十足的例外?,因此一切草草而就,处处落着?敷衍。裴行阙到的时候,大门上换下的牌子还搁置在一边,上面写着?这是梁国长?公主的旧居。 梁国长?公主啊,真好,封号里带着?她的姓氏,仿佛是隔千万里,和?她多一重关系。 至于里面的摆设,自然是来不及更替的,多是旧物件,只?是再差劲也不会比当?初在定北侯府差了?,不会比他在周地最初的居所差了?,他有炭火,有厚衣,有人服侍,有热饭菜,一切都足。 裴行阙却没半点兴致,他随意挑了?个?院子,依旧裹着?自己的旧氅衣,懒散地靠在屋里,垂眼听人禀报这府里的情况。 他的安静日子没有待太久,很快就陆陆续续有人来拜访,有他那些少有谋面的弟弟妹妹,也有些寻常宗室,如今他地位莫名,仕宦们还不敢登门。 他第一次与楚国臣子搭话,是他参加的第一次大朝会后?。 他被一位紫衣的官员拦下,身边的随从温声讲,说着?是魏大人。 这位魏大人是他母亲的嫡亲兄长?魏沉,他的舅舅,如今的殿前司指挥使,手握禁军,官位很高,人却一副和?气样子,腆着?肚子,笑眯眯地走过来,跟他行礼,叫“大殿下”。 既然打了?招呼,那两个?人就没有不同行的理,要同行,总有些话要讲。 “殿下才回来,听闻为那当?初剪头发的事情,和?娘娘起了?些争执。” 裴行阙没有讲话,抬抬眼,听他继续说下去:“其?实当?日的事情,无外?乎一个?误会,母子情深、血浓于水,殿下这些年离家?在外?,娘娘许多牵挂思念,一时都是言表不出?的。” 魏沉慢条斯理地说着?,视线不离裴行阙。 “殿下已经及冠,想来不是无知?小儿,该不会因为这些事情,与自己的生身母亲有龃龉罢。” 裴行阙神色没多大变动,只?是微笑着?垂着?眼,静默地盯着?自己手上的一处冻疮打量。梁和?滟调了?药膏,还没入冬的时候匀过一盒给他,今冬涂了?,好险没有发作,只?是留下一道陈年旧痕迹而已。 不再发痒发痛,折磨得他痛不欲生。 “没有。” 裴行阙摇头:“百善孝为先,我怎么会因为这样的事情和?母后?闹不痛快。其?实后?来我也去想,当?时若活下来的真是小弟,那对大家?都好。小弟好歹是从小被各路先生教导长?大的,不像我,什么也不会,若真要做事,还少不得舅舅各种?指教,又要给母后?与舅父们添上许多毛病。” 他语气平淡,却叫魏沉眉头一动。 是,所谓国忌少主,真正忌讳的,不过是少主年少不懂事,好拿捏,容易被臣子掣肘,此刻眼前这位大殿下,从小在周地,正儿八经的差事没有领过一件,和?少主有什么两样?若扶持他上位,到时候总要多多倚仗臣子。就如同他们扶持,更乐意扶持血脉相连的皇子一样,真个?儿有的选,谁不选流着?一样血的外?祖家?,反而肥水流了?外?人田? 而且,当?初小妹做下的事情,也实在太过火了?,这位大殿下把脾气当?场发出?来,总好过一直记恨在心里,不知?什么时候给算上一笔的脾气…… 魏沉闷不吭声地在心里盘算了?一通,脸上从始至终都是同样的神色,他露出?微笑:“殿下不要妄自菲薄。” 裴行阙颔首,不再多说话。 他一时还不太适应这故土,在路途里染上的病症没完全痊愈就又加重,如今很疲惫,撑不起太多精力和?人在这里虚与委蛇,他只?有一点琐碎的精力,全拿来去牵挂那个?在周地的人了?。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48节 那个?临走还要把他推到风波里的梁和?滟。 梁和?滟过得倒是很悠闲。 她喝着?茶,眼瞥过卫窈窈身后?站着?的妇人,歪了?歪头:“窈窈,这是?” 卫窈窈笑眯眯的:“我家?里侍奉的人有染了?病的,宫中娘娘们说怕人手不够,赐了?几个?嬷嬷来侍奉。” 梁和?滟喝口茶:“哦,娘娘们还真是体贴入微。” 她语气凉飕飕的,很淡,捧着?茶盏,毫无波动地讲出?这话来,很容易就品出?点阴阳怪气来,但那嬷嬷气定神闲的,耷拉着?眼,很沉静地给卫窈窈斟茶,对她说的话充耳不闻,从头到尾只?关注卫窈窈,定力很强。 在场的都不是傻子,什么侍奉,监视还差不多,卫窈窈笑笑:“是呢,下个?月我和?阿娘要去上香,嬷嬷们也要陪着?一起去呢,到时候给宫中娘娘们求点平安符什么的,瞧这办差多用心呀。” 梁和?滟瞥她一眼,一边品茶,一边品她话里的阴阳怪气。 第59章 卫窈窈喝过茶, 吃过点心?,也没留多久,就走了?。 临走她探头, 跟梁和滟通气儿:“阿娘给兄长相?看亲事呢,皇后娘娘与?太后娘娘也挑了?好多小娘子来?看, 比阿娘热络多了。” 她注视着梁和滟, 目光炯炯,似乎是想从梁和滟的神情里找到些还在乎卫期的破绽。然而梁和滟对这个事情实在?不太上心?,只是胡乱猜着, 想着这次相?看亲事的对象, 只怕也逃不脱宗室女的出身。 正儿八经的手段用不上的时候, 就难免要走点裙带关系, 来?把两?伙人绑得紧紧的。只是…梁和滟担忧地抬一抬眼, 注视着卫窈窈, 其实嫁过来一个女儿算什么呢?不过是反手送一个人质去。若真正想要拿捏住卫家, 那么该是夺去点什么。 “你的婚事呢?” 梁和滟微微笑着, 轻声?询问。 窈窈脸一下子涨红了?, 哎呀一声?:“我还小呢,相?看什么?, 姐姐不要羞我了?……” 说着,快步跑出去。 梁和滟却有点笑不出来?,她坐在?原地, 注视着窈窈的背影, 思绪纷杂。如今几个皇子是陆续都有婚配了?,就算没正儿八经成婚, 也都定下婚约了?,就只有太子正妃的人选, 还悬而未决。 她想得到?这一出,其余人自然也想得到?。 没隔几天,梁和滟就隐隐约约有听闻,梁拂玉在?为窈窈相?看婚事了?,只是她都听说了?,宫里人的会不知道吗?果然,没两?天,她就听闻皇后召了?窈窈单独入宫,而太子也列座其间。 彼时她正坐在?她刚刚修缮好的小食肆里,和李臻绯正讲着话?。 李臻绯说这个事情的时候,神情戏谑嘲弄:“选谁不好,选卫家小娘子,真是个好人就算了?,还是要把人家与?太子配,不怕真把卫家人逼急了??” 梁和滟撑着下巴,眉头紧锁。 她是十足不想卫窈窈嫁到?皇宫的,尤其还是梁行谨那个烂胚子。卫家虽然纵横朝堂多年,有些办法,但若太子真要娶,又如何拦得住。 李臻绯还另有其他一件事要讲:“那位裴侯爷…哦,现在?该称殿下了?,那位楚国大殿下,已经抵达楚国都城了?,我听闻,前日楚国都城内,诸皇子比骑射,他可是出了?很大一番风头呢。” 梁和滟没反应过来?他怎么?忽然说起这个事情,抬了?抬眼皮,语气?冷淡:“怎么?,你想他了??” 李臻绯笑得混不吝的,一副欠揍模样,目光落在?她脸颊上,定定瞧着:“姐姐倒是不太在?意他。” 说话?间,任霞光捧了?这一遭的新菜来?,是碗鸭花汤饼,汤浓味厚,却又不显油腻,在?这半冷不热的天里,滋补养胃,很适宜。 梁和滟尝了?两?筷子,点点头,大力夸赞:“任姐姐又精进了?。” 任霞光微笑着抿一抿唇,跟她聊食肆重开的事情,李臻绯认真听着,偶尔给两?三条建议,他虽然年纪在?这里面最轻,但跑来?跑去做生意,这里面的弯弯道道是很明白的,讲的话?也还算有见地,梁和滟也听进去不少。 她在?这里有条不紊地经营食肆,日子过得闲散平常,无波无澜,另一头,裴行阙的日子却实?在?不怎么?太平。 第60章 转眼就是春三月, 惊蛰早过,草木复苏,虫蛇惊动, 冬眠的野兽也都纷纷转醒,楚地?多山地?、草场, 历来有春狩的?旧俗, 这一年自然也不例外。 周地?少马匹,有也多是充公作战马,要到老?迈了, 才会?流到民间?, 做骑乘、拉车用。不然梁韶光一个最受宠爱的长公主, 也不会?因为得?了几匹好马, 就大张旗鼓地?摆一场马球宴来炫耀。 裴行阙一个质子, 更没有什么接触好马的机会?, 虽然寻常的?骑行不至于一窍不通, 但比之他那些个日常在马场里混迹的?弟弟妹妹们, 还是生疏拙劣。 他早知道有这一次春狩, 故而也早早练习了骑射,进益很大, 但就算他再勤勉、再天赋惊人,月余的?工夫,也难以和那些勤学苦练了十余年的?作比较。众人都晓得?这点, 有不报什么期待的?, 自然也有等着看热闹的——大家都很体谅他,自认这位大殿下就算这一遭出了什么丑, 也尽然可以理解。 皇帝自然是先开弓,谁敢夺其风头?众人纷纷避让, 等陛下射杀了一只公鹿,纷纷吹捧过一阵“陛下雄姿矫健”云云后,才各自放开了纵马开始追逐猎物。 能在这样地?方狩猎的?,不是权贵就是重?臣,都好面子,若空手而归,那实在说?不过去,因此?下面的?人也都提前放了猎物在里面,还有暗中帮着赶猎物到主子马下的?,力保谁也不叫落空。 裴行阙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虽然这之前魏沉和魏皇后都已经跟他讲过了大概,但纸上谈兵,总是空泛。 只是他自幼时起就历过许多场面,也并没有很犯怵,慢条斯理地?纵着马,并不冒头。 但他不冒头,有的?是人的?眼睛盯着他。 这一位皇长子回国前,许多人虎视眈眈、百般阻拦——毕竟是嫡长子,当初又出为质子,背后还倚靠着煊赫的?魏家,若陛下真要以他为太子,礼法道义?上,都是挑不出许多错的?。 只是真待他要回国,众人又品出点不一样的?意思。 陛下与?皇后,待他似乎也太缺冷淡了,如今成年的?皇子里,偏就他没封王爵,皇后说?是思念他太过,因而迎他回国,可除了日常请安,母子俩私底下好像也很生疏,实在品不出什么思念的?意味儿。 因而众人心里都掂量着,忖度着对待这位殿下的?态度,一个个也都没太热络,只远远看着。 “兄长?” 裴行阙晓得?那些人如何打量他,他并不在意,只是闲行,此?刻听?见有人唤他,回头看去。叫他的?是当初那个刺客口?口?声声讲的?,他挡了“二殿下”的?路的?那个二殿下,他的?二弟裴行琢。 他只比裴行阙小几个月,面色却比他红润得?多,笑起来的?时候眼神纯净,举手投足间?,有衣食丰足、金羹玉馔滋养出的?骄矜气度。细说?起来,他姿容其实不过寻常,唯一可以称道的?,是他眼角眉梢,很有陛下的?影子。 也因此?十?分得?宠。 也是因为他和他的?母亲,叫皇后怨憎裴行阙至今。 裴行阙心里清楚,但也没迁怒到什么人身上,看着他,只是觉得?有点荒谬。和他只差几个月、百十?天的?人,就可以安然在父母膝下长大,衣食无忧。 三月的?风偶尔还是凉,此?刻恰好有风,裴行阙恍惚觉得?,那长风穿过他胸口?拿到愈合多时的?伤口?,一直把?他心头吹彻,至积雪三重?。 “嗯。” 他淡淡答应着,神情寡淡,他不觉得?是裴行琢要杀他,也没有要和他乌眼鸡一样互相争斗的?意思,只是拉住缰绳,漫不经心询问:“做什么?” 裴行琢微笑,目光掠过他身后人马上挂着的?猎物:“没什么,只是见兄长一个人,过来打声招呼——兄长收获颇丰,好厉害。” 其实他的?猎物远胜于裴行阙,沉甸甸的?由两个人提着,分别挂在马上跟随在他身后,引得?众人侧目。 他称赞的?语气却十?分真心,哪怕此?情此?景,也叫人忖度不出什么阴阳怪气的?意思:“前面林深树茂,野兽颇多,兄长若要再前行,千万要小心。” 裴行阙颔首,跟他道声多谢。 裴行琢露出很爽朗的?微笑:“兄长才上手骑射,只怕还不娴熟,我要往更深处,看看能不能打个黑瞎子回来,就先不和兄长同行了。” 这话讲得?就有点不是那个意思了,裴行阙脸色却还是平静:“我不精骑射,就不铤而走险了,再逛几圈,就回去,陪父皇一起等你的?黑瞎子了——二弟人与?马俱骁勇,必然可以满载而归。” 裴行琢脸色一僵。 大话虽然如此?许出去,但单凭一个人,谁能猎个黑瞎子回来?如今山里的?猛兽都是冬眠初醒,正是饥肠辘辘的?时候,因此?更见凶狠。故而围猎之前,下面的?人不止是赶了好些猎物进场,也大略摸排一遍,确定了没有这些凶兽,不会?危及这些上位者的?性命才罢。 但谁说?得?准呢。 总有漏网之鱼的?。 裴行阙垂眼。 他并没准备深入丛林,沿着浅层林木走了两圈便准备离开的?,只是那低矮草木间?忽然传来几声动静,惹得?他的?马长嘶一声,跃跃欲试地?要跟上去。裴行阙勒住缰绳,没准备往里继续,但这马和他并不太熟识,性情也很不驯,从前又跟着驯马师打过几回马球,不须主人号令,就能逐猎物而动,裴行阙虽然拦下它动作,但这畜生还是不管不顾地?往更深处跑去。 身后长随自然也跟随,裴行阙皱起眉头,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抬手按住箭筒里的?羽箭,预先抽出一支,搭在弦上。 这羽箭虽然锋利,但若遇上黑瞎子那样皮糙肉厚的?猛兽,一击即中的?可能性即小,就算射中了,更大的?可能也只是蹭伤一点猎物的?皮肉,很难有什么实质性的?损伤,反而会?激怒猎物,逼得?它们反扑。 裴行阙凝神观察着四周,身后长随好奇地?开口?:“殿下觉得?这个二殿下,是不是当初……” 他是想问,裴行琢是否就是当时派人刺杀他的?那个。 手指敲在弓箭上,裴行阙微微眯起眼,注视着那草丛里的?动静,是一只野兔,还小得?可怜,比个马球也大不了多少,他手上类似的?猎物也不少,松了弓:“原本觉得?不是,和他聊过两回,有点犹豫了。他看着……” 到底是血脉相连的?弟弟,裴行阙试图寻找一个委婉的?词出来,半晌,他平铺直叙地?开口?:“他看着不太聪明,像是调/教得?出那样手下、做得?出那样事情的?人。” 他样子认真,神情却略显散漫,显然是一句玩笑话。 那就是不觉得?裴行琢是派刺客的?那个了,那会?是谁? 长随正想着这事情,裴行阙已经拉住马,要往回走了,孰料就在此?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长啸,一时之间?,鸟兽俱散,山野间?一片死寂,只闻风吹叶片簌簌作响的?声音。 裴行阙皱起眉头。 裴行琢找没找到黑瞎子不清楚,他遇上条花大虫倒是实打实的?了。 这样的?猎场里,原本不该出现这样凶恶的?东西。 他的?马,原本也不该这样不听?话。 已经松开的?弓被重?新拉满,他看着草木掩映之间?,影影绰绰出现的?影子,没回头,叫了他长随一声:“把?咱们的?猎物取下来,扔过去。” “什么?” “不然你去喂老?虎?” 裴行阙语气平淡,目光死死注视着前方。此?时已闻兽声,更不该回头,不然冷不丁,就会?被扑上来的?猛虎从背后咬断咽喉,或是撕扯下半个臂膀。 而他的?长随也终于反应过来,胡乱扯下钩子上挂着的?几只野兔,拎在手里。 林木潇潇,两个人身下的?马同时长嘶一声。 葳蕤春叶之间?,一只前爪按地?的?猛虎隐约露出身形,正蓄势待发,准备扑向裴行阙和他长随。 “扔出去。” 裴行阙语气平静,手里弓抬着,静静瞄向发声的?方向。 一只野兔很快被扔向那老?虎的?方向,活动的?猎物很容易引起猛兽的?注意,那野兔还没落地?,就已经被骤然扑起的?猛虎按在爪下。 没有了林木的?遮掩,那只老?虎显露出全?部的?身形。 身形有近两人长,肥壮至极,嘴张开的?时候,能把?那野兔一整个吞下。 裴行阙的?猎物并不多,很快就都扔给了那老?虎,但这点子量,显然是杯水车薪,那老?虎前爪抓地?,凝视两个人的?目光危险至极。 他的?长随早已抖成筛子,身下的?马也不安地?蹬着前蹄,发出断续的?嘶声,并不断往后撤着步子。裴行阙的?重?心与?瞄准的?位置不断变化,这让他很难准确地?拉弓。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49节 裴行阙用力地?勒住身下的?马,但适才这马就不听?喝令,更别提此?刻性命攸关,出于动物逃生本能,它骤然长嘶一声,调转头要往后奔去。 裴行阙脸色一变。 这样猝然逃离的?动作一下子惊怒了适才还与?他们对峙的?野兽,身后的?老?虎发出长长的?啸声,林木震动,身后风声陡厉,仿佛有什么正破空而来。 裴行阙握紧弓箭,另一手扯出马鞭,往那长随的?马上狠狠一抽,马儿原本就受惊,被这么一抽,不要命地?往他们来时的?路跑去。那长随和他的?马原本就和裴行阙隔开了一段距离,在他后面立着,此?刻跃马而去,裴行阙和他的?马就成了那猛虎最近的?目标。 他来不及深吸一口?气,顺着抽鞭的?劲,猛地?翻身一跃,滚倒在地?上。 一声凄厉的?马嘶响彻林野。 他抬头,正对着一双圆睁的?、溅血的?,闪烁着幽蓝光芒的?硕大虎眼。 森寒利齿之间?,那匹不驯的?马正残弱挣扎,嘶声喑哑。 第61章 裴行阙从十一岁开始挨打。 人在挨打后会学到很多东西, 比如如何?躲避,如何?保护自己,如何?在?骤然从高处坠落后迅速改换姿势, 调整到能保护好自己的状态。 他在从马上滚落后并没有急着蹲起来,而是顺着劲往与那?老虎相反的方向滚去, 一边化去从马上滚落的劲, 一边尽可能地与那老虎隔开距离。 他手还摸着羽箭,在?停止滚动后几乎是立刻蹲起身子,凝视着那?老虎。他在?投壶上有绝佳的准头, 这样的准头使得他在射箭时也能触类旁通, 因此?他的骑射进益很快——他可以保证一击即中射到那老虎, 但这样短的距离, 并不足以他搭弓射箭。 他抬起弓箭的下?一刻, 就会惊动那?畜生。 血腥味四散, 那?匹马结束了?最后的挣扎, 一动不动地倒在?那?里, 毫无声息, 黑色的眼睛失去了?神采,一点光都照不进去。 死是怎么样呢? 是没有声息、没有感觉, 是再也见不到梁和滟。毕竟他如果死在?这里,也许连尸骨都无存——连让她看一看他尸体?的机会都没有。 裴行阙深吸一口气。 他还不能死。 袖里一直握着、了?结过许多人性命的匕首滑落掌心,裴行阙握住, 目光盯着那?正撕食马匹的畜生。一手握着短刃, 另一只手按上弓弦。 他不动声色地后退,步子声放得很轻, 尽可能地把自己和那?猛虎的距离拉远一些。 这匹马,再加上适才的猎物, 这老虎已?经吃了?许多东西,也许不够它?餍足,但至少身体?会沉重一些,跃起的动作?不会再那?么便利。 他也许能捞到一次拉弓射箭的机会,但绝不可能有射出第二箭的机会。指尖摩挲过箭头,裴行阙的目光掠过那?老虎的皮囊。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拉弓射箭后紧接着换作?匕首,给?它?一刀,这样的话,能把这畜生一击毙命的可能性有多大? 裴行阙不知道?。 他没有把握,但他晓得,没有人会来救他,他只自己一个人可以倚靠。 如许多年前,他在?被人拳打脚踢、万念俱灰的时候,有一个梁和滟不期而遇地出现,仿佛只是老天偶尔开眼。更多时候,没有人管他死活。 他并没有太多时候去感伤,这样的情绪也不过在?他心头一划而过。 下?一刻,裴行阙举起弓箭。 同一瞬,正趴在?地上,舔舐那?马匹骨架上鲜血的猛虎抬起了?头。 长箭破空,气势凌厉。 那?长随紧紧搂着马脖子,被颠得几乎散了?架,不时有低矮的树枝垂下?来,划破他脸,留下?一道?道?伤痕,不晓得何?时,他被载着跑出那?树林,隐隐看见人影。 那?些人也看见了?他,纷纷纵马赶过来。 其中有大胆的,从马上站起来,远远伸手,勒住了?他身下?近乎要发狂的马:“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众人面面相觑,看着那?长随抬起伤痕累累的脸:“呀,你不是殿下?的长随吗?” “我家…我家殿下?在?树林里,遇见了?一只大虫,他抽鞭赶走了?我的马,自己一个人留在?了?那?里……” 这长随还带着一点周地口音,平日里讲话总有点含混不清,说起楚语来让人犯糊涂,此?刻一字一句,却?吐得极清晰,在?场每个人都听?得清楚明白,也都脸色一变。 “这地方,怎么会有猛虎出没?” 再讲下?去,似乎就该牵扯到一些皇室秘辛了?,无论真相如何?,都不该是他们能探知议论的。 众人反应得都快,有人去禀报陛下?与皇后,有人召集侍卫,由长随带着深入林子救人——说是救人,更多人心里想的其实?是去收尸,只希望这位大殿下?留存下?来的遗体?能完整一些,好辨认一些,也希望他喂饱了?那?猛虎,不会叫他们有性命之忧。 裴行琢早已?回来,正和皇帝在?帐子里说话,正聊到开心处,就听?见外面急切的通传声,几个世?家子走进来,语气惶然:“陛下?,大殿下?的长随来报,说殿下?在?…在?林子里遇见了?一只猛虎。” 满帐陡然一寂。 裴行琢啊一声,脱口而出:“猛虎?猛虎就算出没,也是在?山林深处,兄长不是说只沿着走两?圈,就回来的吗?怎么会去那?么深的地方?” 他满脸真切的懊悔神色:“不会是我信口胡说,讲自己要猎个黑瞎子回来,兄长听?了?,也想着尽一尽孝心,才……” 他话多且密,细碎地兜着,来禀报的人还没来得及说完具体?的情况,他已?经不动声色地给?裴行阙带了?个自以为是的帽子,还极真挚地起身跪下?,要皇帝恕罪。 而不出他所料的,这一番话讲出来,皇帝的脸色也阴沉下?去。 “老二,你起来,和你有什么干系?他明知道?自己不善骑射,还往那?么深的地方跑?人呢,这会子在?哪里?派人去找了?吗?皇后那?边知道?了?吗?她近来身体?不好,听?到这些,要被吓到的。” 皇家虽然冷心绝情,但这话说得也太叫人寒心了?。 “已?经派人去寻了?,只是还没消息……” 裴行琢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谢了?恩,起身后也没坐下?,走到皇帝身边为他斟了?盏茶:“父皇也别太忧心了?,兄长敢去,也许是有了?把握的,若知道?父皇为他挂心不已?,以兄长的心性,一定会歉疚的。” “你这孩子,总爱以己度人。” 皇帝冷笑一声:“这个不知死活的混账。” 说着,他一摆手,叫下?头人退去:“找到了?再来禀报吧——叫管这地方的人来,好好儿的围猎的地方,有猛虎在?,怎么也没见上报?” 裴行琢也觉得有古怪之处,只是他此?刻一门心思在?坑裴行阙上,本身头脑也的确没有很灵光,也就没想太多。 另一头,魏涟月也已?经被告知了?这消息。 “什么?” 她皱起眉:“那?他人呢?死了?么?” 下?头的人喏喏道?:“已?经遣人去寻了?,殿下?福泽深厚……” “晦气!” 魏涟月脸色冷青,把人挥出去后,坐在?原处,喃喃道?:“好好儿的,怎么会有猛虎?旁人都遇不到,怎么偏偏他就遇见这事情?这又是谁的手笔,这地方,猛地冒出个猛虎,会是谁?” 她想起那?个叫她恨了?二十余年的贵妃,想起启程前她在?陛下?面前一贯伏小做低的神态,恨得手指捏到指节发白:“贱人,贱人!” 就在?此?刻,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闹的声音,魏涟月被吵得头疼,正要叫人出去呵斥,就见来通传的人欢天喜地地滚进来:“娘娘,娘娘,殿下?回来了?!回来了?!” 皇帝有许多个儿子,但她如今只剩下?一个,因此?称呼殿下?,一定指的是适才刚来禀报,说遇见老虎的裴行阙。 魏涟月适才没有很悲伤,此?刻自然也没很开心,她还陷在?可能被贵妃设计的震怒里,人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脱口而出:“他居然没有死,能活着回来?” “人怎么样?四肢都还在??” 孩子好容易脱险回来,父母必然是要问?候下?情况的,魏涟月这也是问?候,但怎么听?,怎么叫人觉得怪怪的。 自然,与皇帝相比,这话问?得要温情脉脉多了?。 皇帝皱着眉:“他没缺胳膊少腿吗?没缺胳膊少腿就先给?我传召进来!我倒要看看,他是为什么要自作?聪明,惹得这些人兵荒马乱的——包扎伤口?他厉害得很,都敢一人去会猛虎了?,还要包扎伤口吗?” 裴行阙被人传召着进来,他半身是血,眉眼都被血色遮挡着,只一双乌亮的眼,此?刻抬着,露出个疲乏的笑:“今冬回来的时候,见父皇座旁的虎皮垫子有些旧了?,猎了?个新的来给?您。” 语气平淡,被血遮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具体?的神情,只看得见他抬起一双血淋淋、乌黑浓亮的眼,直直看向裴行琢。 而裴行琢目瞪口呆,一时半会讲不出什么挑拨离间的话,只有直愣愣地看着裴行阙。 “你少在?这里露猖狂样子!我问?你,这是怎么回事儿?你明知道?自己骑射工夫不好,怎么跑那?么远去了??” 皇帝猛地一拍桌子,厉声质问?。 裴行阙慢慢开口:“儿臣因为骑射工夫不好,勒不住马,被带着走到林子深处去了?。要回来,就遇上那?大虫了?——请父皇恕罪。” 正说着,魏涟月已?经来了?,她原本准备演一出母子情深的戏码,猝不及防看见半身血污的裴行阙,步子猛地一顿。 那?气味儿也熏人,她微微皱眉,抑制着掩住口鼻的冲动:“行阙,你回来了?,是怎么回事,有没有哪里受伤?怎么也没换个衣服就来参拜了??” 她话出口就知道?自己是被熏晕了?头脑,眼抬起,瞥向皇帝身边的裴行琢,猜到一定是他讲了?什么,才惹得裴行阙这么狼狈就被召来了?这里。 皇帝的脸色果然更不好看了?一些,他皱起眉头,隐隐有要发作?的架势。 裴行阙语气一直是平和的:“没有,叫母后担心了?。只是一点小伤,因为我惹得父皇担忧烦扰,所以先来复命,也省得给?父皇再添更多烦恼——我身上气味不好,母后不要靠这么近,若因为我损毁您身体?,那?我就算葬身虎口也不能赎罪。” 一番话,叫两?个人脸色都略有缓和。 皇帝的脸色也终于好看了?些,他情绪稳定下?来,渐渐反应过来自己适才是先入为主,下?意?识以为是裴行阙要逞英雄了?。他本就不喜欢这个儿子,有这个印象加持,因此?适才更冷言冷语。此?刻缓过来,又见他还算懂事,讲出几句话来还很懂得顾全人面子,语气也不好太严厉:“好了?,下?去换个衣服,再来回话。” 裴行阙低头应是,恭恭敬敬向皇帝皇后行礼告退后,晃着半边手臂慢吞吞地退了?出去。 天光晦暗,各处帐子逐渐点了?灯,一豆昏黄的灯光映在?一张昳丽面孔上。 “啊,他没有被吃掉吗?” “那?只能把裴行琢拉下?马了??好可惜呀——” 第62章 三四月里, 春和景明的日子,风不凉不燥,又正是百花争艳的时节, 最宜踏青。 梁和滟被迎进厢房的时候,卫窈窈正?和侍女争论今日唇妆该是半边娇还是小红春, 回头见她?, 欢喜地叫道:“滟滟姐姐!” 梁拂玉冷冷一笑:“没良心的小东西,看不见你娘亲吗?” 单丝罗红地银泥帔子斜搭过肩头,挽在手臂, 趁着她?面容华贵尊重, 却又和周遭环境有些格格不入, 这青灯古佛供奉着的深山寺庙, 大约也难得有这样蓬荜生辉的时候。如今时兴的披帛幅都宽, 搭在身上?遮去半面背, 再加上?那富丽堂皇的金缕缝大袖, 愈发把这小小的一个厢房衬得有些狭窄起?来?。 梁拂玉揽着那宽大的袖子, 神情坦荡豁达, 半点不介意自己的妆容打扮与这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叫人觉得反而是这环境衬不上?她?。她?嗔怪地点了点卫窈窈的额头,看向梁和滟:“我去和你阿娘讲两句话, 她?这些天?烦我烦得要命,你好歹帮我看一看她?,叫她?别可着我一个人折腾。” 梁和滟歪着头, 听卫窈窈絮絮叨叨她?在这佛寺里的见闻经历, 再抬眼的时候,在适才?侍奉的人里看见一张熟悉面孔——正?是前段时间, 寸步不离跟着卫窈窈的那个宫里派来?的嬷嬷。 “你们家里缺的侍女,还没?补上??” 卫窈窈顺着她?目光回头看了眼, 哼哼笑?了声:“是啊,也不知道怎么的,现如今满京城里要找几个得用的侍女竟然这样难,只好一直劳烦宫中的几位嬷嬷,跟着我和阿娘贴身侍奉。”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50节 顿一顿,她?拉着梁和滟,要和她?出去走一走。 那嬷嬷也一路跟着,被几个侍女拦住了:“我家娘子和县主讲些小姑娘家的私密话,您老人家跟着跑什么?又跟不上?她?们两个,还劳累腿脚。左右我家郡主还在这里呢,您若真闲不下来?,不如去侍奉郡主罢。” 这话讲得倒有点像卫窈窈和梁拂玉阴阳怪气人时的语气,果然是一脉相承,同样调/教?出来?的。 那嬷嬷也就?这么被拦下,卫窈窈一路把梁和滟拉出去,深吸一口气:“终于甩脱她?了,真是的,我沐浴、更衣,她?都要寸步不离地跟着,这么,我还能和沛公一样,从溺池里翻出去求援吗?” 梁和滟挑了挑眉。 她?在这佛寺里碰上?卫窈窈,是个巧合。 今日天?气好,阿娘许久没?出门了,一直闷着不像样子,再加上?今年也没?有去佛寺求新?的平安符,遂踏青、求佛在一起?。大相国寺人实在太多,摩肩擦踵又喧闹,于是往城外山上?走,沿途风景也足够喜人。还僻静。 尤其她?们来?的是个尼姑庵,风景秀美,还没?什么男人,更安静,更秀美。 原本是打着不遇见熟人,肃静地来?,安静地回的念头,结果没?想到算盘珠子打得虽然好,到了地儿却落空,这地方?居然还挺热闹,半袖裙襦的宫装侍女来?来?回回,捧着杯子端着碗盘的,人来?人往,和预料中的很不一样。 既然都是一样的热闹,那还不如去大相国寺呢,回程还能买两斤炙猪肉,夹在胡麻饼里当晚膳吃。 正?想着,就?被人叫住:“哦?滟滟!” 梁和滟和方?清槐一起?回头,就?看见挽着披帛的梁拂玉快步过来?:“窈窈才?嫌日子无聊呢,可巧你们来?了,倒像是我有意相邀似的。” 说着,先?跟方?清槐问好:“好久不见你,上?次倒是见了滟滟,可惜也没?多说几句话。” 就?这样,梁和滟被拉去陪终日无聊的卫窈窈:“战场上?刀剑无眼,阿娘每年春日都得斋戒两三个月的,在边城的时候是在自己家里设了佛龛,在这边的话,阿娘嫌外头太喧闹,显不出诚心,于是带着我来?这里——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半月了,滟滟姐姐都没?察觉我不在?” 梁和滟被这话问得讪讪的,跟她?一起?往外走。 尼姑庵里的姑娘们多得如云,一路上?还有许多个头上?缠着五彩缨线1的小娘子挽着披帛,红着脸,捏着枚签子低头才?大殿里出来?。窈窈回头跟梁和滟咬耳朵:“这一定是求姻缘签求到了上?上?签的。” 她?说着,指一指那大殿里:“我这段时间把这里头的签求了个遍,都不好,阿娘说这里头的不准。” 顿一顿,她?颇认真地问梁和滟:“滟滟姐姐,嫁人快活吗?我看好多来?求签的小娘子,都欢天?喜地、眉开眼笑?的,很少有惴惴不安的。” 猝不及防被这样一问,梁和滟猛地想起?裴行阙来?。 “这倒不好说,若嫁过去,一辈子屈居人下,忍气吞声,伏小做低的,大约没?什么快活的。若是嫁的人是自己喜欢的,大约也有几天?可以开心吧。” 她?活灵活现跟她?举例:“你读过贬谪诗没?有?和喜欢的人成亲,约莫就?跟中举一样,千辛万苦得了功名,但其实只有金榜题名的那一会儿是快活的,之后仕途进取,案牍劳形,诸多烦忧,一个不小心,还要被贬千万里,长作岭南人,也快活不到哪里去。” 窈窈被她?这比喻惊着了,半天?讲不出话,最后问:“呃…那姐姐与定北侯成亲,快活吗?” “我这不是辞官致仕了吗?” 梁和滟摊了摊手,没?直接答话。 窈窈托着腮,想了想:“但我觉得裴侯爷挺快活的,我总觉得,他很喜欢姐姐,比我兄长还喜欢。” “喜欢我?” 梁和滟托着腮,想了想自己对裴行阙的种种行事迹,啊一声:“他不恨死我就?谢天?谢地了。” 不过恨不恨、喜不喜欢的,也没?什么要紧了,梁和滟自动忽略了窈窈后半句话,胡乱跟她?谈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窈窈捧着脸,很忧愁,很没?有什么兴致地悠悠哉叹着气:“姐姐,我跟你讲个事,你不要跟人家讲——你觉得太子怎么样?我私心里觉得,他人好像不怎么样。但我阿娘说,宫里的几个娘娘们,准备让我嫁到东宫,去做太子妃。我本来?想着招赘个人来?我家里的,可是太子是不是不能被招赘来??” 梁和滟嘴里是说不出什么关?于梁行谨的好话的,卫窈窈的话,她?也不好很直接地接,于是只有无声点头附和,瞥一眼她?干干净净的发髻,伸手摸了摸:“你不想嫁,你阿娘和爹爹也是知道的,必然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往火坑里跳的,你不要想太多。” 她?这么安慰着卫窈窈,又忍不住想她?适才?讲裴行阙说的话。 喜欢她?吗? 裴行阙的确对她?很好,他脾气温和,除了她?太过火的几次,其余任何时刻都是忍让随和的状态,除此?外,他对她?似乎也蛮照顾,但这就?能叫喜欢? 这大约只能佐证他算是个情绪平和稳定的正?常人。 而她?做的那几件事儿,无一不是得罪他得罪的死死的,叫他颜面丟尽,受人耻笑?,来?日若再相见,只怕连彼此?间顾念旧情也做不到。梁和滟心里有点歉疚,不过想起?李臻绯说的,他在他母国的骑射竞技里出了很大的风头,大约过得也还好? 梁和滟如此?猜着,稍觉安慰,但裴行阙此?时此?刻,一点都不好。 剪刀剪碎因染血而黏着的衣裳,他的肩膀暴露出来?,露出几道狰狞的几乎见骨的伤口。御医来?的路上?已经见过那旷地上?扔着的猛虎,眼眶里极深地射入一支羽箭,几乎贯入脑髓,而它?仰倒在地上?,自胸口到肚皮,被豁开极大的口子,五脏横流。 至于这伤口,大约就?是被虎爪所伤。 “好在殿下卸去了那猛虎爪上?的几分力气,不然真被一爪拍下来?,只怕这半边臂膀就?……” 御医深吸一口气,只单看那伤口就?觉得不寒而栗,而裴行阙正?拿没?受伤的那只手擦脸,血污被擦去大半,露出冷冷清清的眉眼,他仿佛没?觉得疼,也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神色,只是淡淡地应一声:“有劳您替我清理伤口。” 御医自然喏喏应是,他一边准备着纱布,一边叫人去拿热水烫了毛巾,绞干了先?擦在那伤处四周,要把那大片的血污擦去。 白净结实的脊背上?的血痕除去,大片的疤痕就?显露出来?,多的是陈年旧疤,这几痕爪印横亘其间,是最新?鲜的一道。 “这…这是……” “哦,周地的那位太子,脾气不太好。” 裴行阙平静地开口,话里是无数个漏着凄切寒风的日夜,他讲来?,却只是平铺直叙的寡淡。 仿佛那些伤痕没?在他身上?。 他讲完这个,就?不再说话,因为失血过多,又耗费心力,他此?刻极度虚弱,裴行阙的身体?原本就?不好,自赶路来?的这一段时间,他又一直都没?有好好歇息过,那些亏空没?来?得及补足,就?随着夙兴夜寐地修习而更多地流失了。 更别说又遭今日这一场折磨。 裴行阙垂着眼,静静回想帝王和他母后的态度。 若陛下在,似乎不太会同意他的谋算,但杀了他,好像又有点麻烦。裴行阙想了想,觉得也未必要杀了他,叫他不能讲话不能动,却又还死不了就?好了。 思及此?,他觉得有点讽刺。 他盼望了无数次要回来?,在无数个日月里思念他的父母,但在真正?回来?后,他想的是如何除去他父亲,好让他可以再去到那个地方?,去接来?他的滟滟。 他沉闷想着,愈发倦怠。 外头人忽然步履匆匆,少顷,他长随进来?,低语道:“殿下…听闻诚王殿下被皇后娘娘下旨拿下了。” 裴行阙抬眼,苍白的脸上?显出平淡以外的神色,他回头,看向因为听到消息,下意识用力按上?他伤口的御医,慢条斯理开口:“下手轻一点——还有,诚王是谁,我二弟?” 第63章 御医“啊”一声, 喏喏应是?:“是?,二殿下年前加冠,当时封了诚王。” 他手上?动作加快了点, 准备在这位皇长子殿下开始和手下人密谋商议这事情的具体细节前尽快离开。毕竟谁晓得他们会有意无意抖擞出什么?不该他听见?的事?情出来,知道的越多死的就越惨, 他可是?很晓得这里面分?寸的。 但?出乎他意料的, 问过这一句后裴行阙就没有再开口,仿佛这事?情与他毫无?干系了一样。 那长随禀报完也撤出去,全程没有拖泥带水, 干干脆脆。 御医觉得这位大皇子似乎有点不太?一样, 但?他没有把项上?人头挂在裤腰上?去探究真相的念头, 于是?也缄默着, 不开口。 裴行阙在想另一件事?情。 加冠后封了诚王…… 御医无?意间提到的一句话叫他心里有点发梗。他其实已经看透了自己不被父母疼爱的事?实, 也晓得这朝野里此刻没有几个人是?真心臣服于他, 至于那个名义上?的舅舅魏沉, 更是?虚与委蛇、互相利用的关系, 谈不上?什么?真切的感情。 只是?看透了, 未必走得出来。 他被困在幼年时起就求而不得的这个壳子里,因此有一点能抓住的就会?拼命去挽留, 哪怕展现出讨好的姿态。然而流沙握掌心,好像总是?留不住。 于是?更执拗。 就像此时。 其实很多事?情值得他去思索,但?他却耿耿于怀于, 他及冠的那一年, 连个跟他讲生辰快乐的人都无?,只有阴冷算计, 与远在他乡的父母的毫不在意。 可他裴行琢为什么?就能有那么?多东西?呢。他加冠的那日,一定是?满京城都跟着欢庆的热闹, 无?数人迎来送往,捧着礼物来为他庆贺,而帝王加封他为亲王的旨意把这一场荣耀推至顶峰,多年轻的王爷。 没有人记得,不过几个月前,他在周地,寂寥无?依,独自过了生辰。 裴行阙缓缓睁开眼。 御医已经包扎好伤口,匆匆忙忙告退了,他用没伤的手臂给自己擦干了身上?的血污,适才濯洗过的发也干了,他垂着眼,静静地叫人:“帮我换件衣裳——母后和二弟,是?怎么?回事??” 长随脸上?被树枝刮出来的伤口也已经处理好,他只是?一点些微的皮肉伤,磕磕碰碰的,没人管——主子被留在林子里,他自己回来,若真论起来,都是?该死的罪了,他埋头在人群里,不敢冒尖,任脸上?的伤口火辣辣的疼着。 是?裴行阙淋漓半身血回来,掀起染血的眼皮,瞥他一眼,声气平淡:“伤成这个样子还不去处理处理吗?缺什么?药去支领,好容易把我救下来,不要?再把自己搭进去。” 他猛地抬眼,却只看见?半身血污的身影。 此刻寂寥无?人,他先跪下,给裴行阙叩首,裴行阙垂眼看了看,没多说什么?,只是?递过去件衣服:“帮我换上?,我手臂抬不起。” 那长随才站起来,低低道:“陛下问询有司管理这猎场的官员,原本是?要?探询那猛兽怎么?混进这场子里来的,孰知那人进来,畏畏缩缩的,话都说不全乎,眼还乱瞟乱看,一个劲儿偷瞥二殿下。二殿下原本不当回事?,是?皇后娘娘问询起来,牵扯出一番贵妃叫人捉了猛虎来放进这场里的故事?来——贵妃乃二殿下生母,心思细腻,极得陛下喜欢,与皇后也颇多龃龉,这一遭她因身体不适,并未随行,但?因为是?二殿下生母,互有牵扯,因此事?情查清楚前,娘娘还是?叫人先把二殿下拿下了。” 裴行阙唔一声。 这话听着平平无?奇,其实许多不好直白讲出来的利害关系,说得很清楚。 好些事?情,表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并不重要?,要?紧的是?这事?情针对?人,引发了什么?后果,背后又盘根错节着些什么?。 如他这长随所说的,这事?情的矛头直指贵妃和裴行琢,而裴行琢显然对?这事?情蒙昧无?知。就是?不知道是?这事?情跟他们母子本来就无?关,还是?贵妃怕他脑子转圜不过来会?误事?儿,所以干脆根本就没跟他通气儿?裴行阙沉吟着。 魏涟月之所以这么?迅疾,就拿下裴行琢,怕就是?瞅准了贵妃不在他身边,他自己一个人招架不来,最好趁这段时间趁热打铁把裴行琢给拿下,也就因此省下好多事?情,不必去和她的老对?手、死对?头贵妃去争锋。 只是?这一步步的,是?谁在背后操盘呢? “请陛下严查此事?!” “我晓得陛下偏爱琢儿,我却也是?看着他长大的人,当初小?五年幼,行阙又远在他乡,这孩子和行阙年岁相近,我看着他,聊以慰藉寄托,我虽和他母妃或多或少有些龃龉,但?我疼他的心,难道是?作伪的吗?他日日夜夜喊我一声母后,他若真做下这样的事?情,难道我不会?痛心?此时出来,我并非是?心疼行阙,他年轻气盛的,哪怕伤着点皮肉,也很快就康复,碍不了什么?事?情,又有什么?要?紧?若真危及他,这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我也就忍气吞声,不计较了。可我此刻真正牵挂的,是?陛下!” 裴行阙走到皇帝帐前,才要?人通传,就隔着厚厚的帘栊,影影绰绰听见?这样的话,他垂着眼,抬手先止住人往里通传的动作:“先等母后与父皇讲过话,我再进去罢,此刻不好打断。” 里面的声气略一顿,魏涟月那因病弱饮药过多而沙哑的嗓音又响起:“做下这事?情的人,虽然是?朝着行阙来,但?做这事?情的时候,想过陛下没有?陛下也在猎场里,这还好是?行阙遇见?那猛虎,若陛下遇见?呢?哪怕损伤陛下一星半点,那到时候,到时候……” 剩下的话化作哭腔气音,断断续续的,隔着厚重帘栊,听不清了。 只隐约听见?皇帝似乎在抚慰她,拍着她脊背宽慰着什么?,裴行阙垂着眼,静静又等了片刻,落下的手没再抬起,直到人来请示,他才略颔首:“帮我通传一声吧。” 而此时,远在千里之外,也不晓得从谁那里先传出来的话,说是?卫家女将为东宫妃。恰好卫家女礼佛朝拜的那寺里,原本冷冷清清的,这一日却得了容清长公主来一同朝拜,还在这边暂住了几日,听闻其时容清长公主和那卫家小?女日日相偕,同吃同住,情谊甚好,可见?是?好事?将近。 只是?这话虽然传得沸沸扬扬,却没见?卫家和东宫那边各自有什么?太?大的动作。 “要?我说,和当初对?梁和滟那样,用点子香药茗茶……” 梁韶光握着扇子,掩唇轻轻一笑?:“不是?很轻便快捷?只怕到时候他们卫家还要?求着你娶卫窈窈呢,她又是?那么?嫁进来,不清不楚的,本身也理亏,婚后你行许多事?情,他们家里也不敢跟你多计较。” “梁和滟一个孤女,怎么?和卫家独女相较?她死活都没人管,卫窈窈若有什么?不好的,反倒让我沾一身腥。” 梁行谨皱起眉头:“而且也怕把卫家人逼急了——再说,小?姑姑,你那些香药,对?身体不晓得有没有损伤,若不慎被我嗅了,或者她小?姑娘受不住药性?,坏了身子,日后给我生不出嫡子来可怎么?办?”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51节 梁韶光脸上?笑?意一滞,又想起当初裴行阙拿来威胁她的那一支水仙花,手里扇子捏紧了,变本加厉地笑?得愈发甜腻:“一碗茶水的事?儿,绝不会?损及你的——我难道连个准头都没有么??” 她神情逐渐阴狠,脸上?的笑?却不减,整个人微微低头,侧在阴影里,显出点阴恻恻的气氛:“嫡子?你还真准备叫她给你生个嫡子出来?她若生出嫡子,日日养在她膝下,那你觉得,到时候那孩子是?偏外祖,还是?偏你?” 梁行谨的神色有一点松动,但?到底还是?没有点头:“算了,这事?情还是?日后再说,我只瞧着楚国?那边,一时半会?儿,还没动静,那也就不急这一时半刻的。” 梁韶光晓得他心里其实是?很想凑成这婚事?,只是?不好显出来,不然一个东宫太?子,急赤白脸要?和臣子家成亲,还得图谋算计,实在掉价跌份儿。她要?做的,就是?给这尊贵的太?子殿下不断铺上?台阶,好叫他能从从容容地踏下来,不叫他失了脸面。 因而她遮脸一笑?:“可不能日后再说。楚国?那边的动静虽然不急于一时,可这小?丫头的婚事?却迫在眉睫了。你瞧她如今都及笄了,虽然被娇宠着养得一身孩子气,但?又能在闺阁里面留几年?总要?相看的。我瞧着她身家长相,都和你很相衬,配别人,只怕还压不住她呢,不和你,和谁合适?” 梁行谨神情果然松动,但?愁闷也还是?没怎么?排解:“话是?如此说,只是?我总不好逼之太?急,不然父皇那边,总显得不太?像样子。” 这倒的确,虽然皇帝心里是?乐于见?他们成这好事?的,但?他只能接受由?他为他们相配,而不是?梁行谨自作主张,操之过急——皇帝仍在,还是?健年,他一个年轻力壮的太?子,怎么?没来由?的对?和手握兵权的将军结姻亲之事?这么?热络? 天家父子,寡淡情谊外,实在太?多算计。 顿一顿,梁行谨看向梁韶光:“里面许多事?情,还请姑姑帮我从旁协助着,至少给我先留着,别叫她另嫁了就好。” 这事?情不难,只要?她勤和卫家走动就是?,反正卫家人也不敢叫她吃个闭门羹,只是?梁韶光真走动起来,意识到自己忘了件事?情。 ——还有梁和滟这个变数。 第64章 清明?前, 正有新制的龙井送来,所谓“慢炒细焙有次第,辛苦功夫殊不?少”, 一小撮冷茶投入热壶,香气缭绕, 叫人痴醉, 一股子清淡香甜气。 龙井味淡又价贵,梁和滟其实不?太喜欢,但此刻坐在这里, 又实在没什么好计较的, 毕竟一来没什么别的事可以做, 二来这也不必她花钱。 卫窈窈若和梁韶光单独见, 难免有些流言蜚语出来, 于是她只好日日被请来在这里, 陪坐席间, 一起喝茶, 仿佛只是宗室之间谈天说地聊天一样。 也因为有她在, 外头人摸不清这到底是做什么的,只以为是和容清长?公主拉进关系的好场合, 因此纷纷应邀来,常有京中闺秀贵女挤满小院。 但彼此之间实在没什么好聊的——原本只有她和窈窈还好,加上梁韶光就有许多话?讲不?得, 只有窈窈愤愤瞪过来的目光, 寥寥几个?字概括在眼神里:这人真是烦死啦!怎么天天来的? 梁和滟默默喝茶。 不?过小?姑娘们之间,一日日相处久了, 话?题总能攒出来,比如今日的糕点好吃, 昨日那条裙子上的绣花精致,还有看?的本书?里的故事如何如何,调制的香料怎么才能甜丝丝。 都是闲情逸致的散漫话?题,谁也没想到往窈窈和太子之间扯,两个?人之间显得很淡薄,一点不?该有的闲话?都传不?出。 梁和滟倒是放松自?在,蹭吃蹭喝还顺带被梁拂玉握着手,讲真是多谢她。唯一不?好的是会遇到卫期,两个?人在廊下偶然一瞥,常有擦肩而?过的时候,一次两次没看?见还好,次次都装看?不?见就有点刻意。梁和滟不?想他?觉得自?己待他?有什么特别,于是见面就很坦然地点头打招呼,卫期反而?因此不?自?在,仿佛不?是在他?家里一样,手脚都不?晓得往哪里放。 不?自?在的还有梁韶光。 因为她在,她事情办不?成,徒然耽误工夫,脸色十分难看?。 不?过梁和滟心态好,全然当看?不?见。这一日,她在那儿捧着杯子喝茶,抬头就看?见梁韶光冷冷的脸色,她抬眼,也没怎么露笑,只是漫不?经心地问:“小?姑姑怎么了,昨夜没睡好?” 梁韶光瞪她一眼,忽然冷不?丁笑了一声:“哎,我昨夜被吓到了呢。” “哦,什么事情还能吓到小?姑姑?” 梁和滟伸手,倒茶。 她最近在研究品茶,想着来日开个?茶楼茶馆什么的,似乎也能小?赚一点,因此自?己先做好工作——卫家的茶都是极好的,正巧学品茶来琢磨里头的滋味。 她研究着茶,就听梁韶光开口:“你说一个?人,孤身遇上猛虎,会怎么样?” 梁和滟挑着眉,懒得给回答,等她继续讲,梁韶光等了一会儿,看?她虽然要听后续,却又不?捧场试着答一下的样子,火气儿往上一顶,但还是耐着性子开口。 “楚国多山林草野,就产这类野兽,听闻这回春狩,定北侯就遇上一个?。” 梁和滟本来以为她要借猛虎譬喻什么东西?,没想到是真的猛虎,又听她提及裴行阙,愣了一下,脸上神色还是淡淡的:“他?倒一向?运气不?好,死了吗?” 语气冷淡,冷得都有点绝情了。 梁韶光瞥她一眼,打量一番她神色,掩着唇轻轻笑了笑:“倒也没什么事儿,就是听说伤了半个?臂膀,似乎到如今还抬不?起来呢。滟滟,你怎么这么狠心,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们好歹做过一年夫妻,开口就问人家死没死?” “我替小?姑姑记挂他?罢了。就伤手臂,没伤性命?他?倒是一贯会虎口逃生,怕是在小?姑姑手底下历练的。” 梁韶光怎么听不?出这话?里的冷嘲热讽,想起裴行阙的要挟,又想起他?对梁和滟的在意,脸色变得有点晦暗不?清,手指按在膝盖上,好半晌讲不?出话?来,最后闷闷地开口:“替我记挂?我倒不?想着他?死,就是期盼着能回从前的日子,他?在周地多乖巧,一入楚地,连老?虎都能打了。” 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专在背后阴人。 裴行阙虎口逃生这事情,能传到周地去,少不?得魏家人的推波助澜。 这事情他?们着力传扬的,倒不?是裴行阙所谓神勇,而?是他?纯孝,将他?是担心猛虎会伤了皇帝,才拼了一条性命,击杀猛虎。 三人成虎,这话?就算没一分是真,传到皇帝那边,心里也有点熨帖欣慰的。 此外,打虎这件事情,也不?必怎么宣扬——老?虎,那可是老?虎,谁不?晓得能打死老?虎是很厉害的事情,这事情一出,裴行阙声名大噪。 至于那天他?去帐内请见的后续,其实留给他?发挥的空间不?多,魏涟月虽然这么多年一直处于下风,也不?过是受制于天时地利,她从来是见着个?机会就能紧咬着不?放松的人,当时正好贵妃不?在,她更是死死咬住,绝不?放松。 裴行阙不?过是配合她,讲自?己没有事,不?必为了他?提前回京,替魏涟月避免了和贵妃正面交锋的局面。 不?过,他?还是温声开口:“这事情还是不?好太大张旗鼓地查。若真是和二弟有关,大约也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太好,他?要针对,大约也是针对我,只是没想到这事情还会危及父皇,至多是他?思虑不?周而?已。若太大张旗鼓,日后他?大约也不?太好做人,也辜负了父皇对他?多年来的培养看?重。” 这话?听着是在位裴行琢说好话?是的,听得魏涟月眉头一跳,原本皇帝就偏袒裴行琢,听见这话?,不?是正好顺坡下驴? 她眼里都冒着火,但此刻大约也不?好说话?,站在一边,脸色冷青,瞅着机会就瞪裴行阙一眼。 裴行阙侧着脸,装没看?见。 皇帝的脸色倒是好了点:“这几句话?倒是有点长?兄的样子,好了,这事情你不?必管,朕自?有安排,你若闲着,等伤好以后,跟你舅舅再学一学骑射工夫,历练历练才是好的,下回若再遇到这种事情,也不?至于伤成这个?样子。” 话?虽然还是讲得不?够好听,但这意思是要委派他?在朝中的职务了,还关乎禁军,举足轻重。 裴行阙脸上没什么太明?显的喜色,只是乖巧低头应诺。 皇帝又讲了两句,脸上显出疲惫的神色,摆一摆手,叫魏涟月和裴行阙下去了。 两个?人一路回去,才进帐子,魏涟月就猛地转身,恨恨开口:“你发什么疯?为他?裴行琢求情,你怎么不?去做菩萨?山上庙里该供你才是,我明?日就叫人去给你塑像造金身!” 裴行阙也没恼,垂着眼,用没伤的手给她斟了茶,捧过去:“那虎是母后放的吗?” “你混说什么?你死了对我有什么好处?” “那母后觉得,以裴行琢的本事能力,贵妃敢让他?独自?一人在外的时候,经手这样大的事情吗?” 魏涟月猛地沉默下来,伸手接过裴行阙手里的杯子,喝一口,抬头看?他?,等他?继续讲话?:“不?是我们,也不?是裴行琢他?们,那是谁?那猛虎要杀了我,又要栽赃给裴行琢,要我们鹬蚌相争,他?渔翁得利?可惜我没有死,他?就只动得了裴行琢,那裴行琢倒了,下一个?不?就是我?我与其叫暗处的人步步为营,不?如留着裴行琢,做个?靶子立在那里,也叫父皇觉得,我和睦兄弟。” 魏涟月久居上位,从来都是旁人给她递台阶,而?她与皇帝也是少年情分,彼此之间虽然日渐冷淡,但皇帝大多数时候,也还是对她有所偏爱的,很多时候听她讲话?哪怕不?递台阶,自?己也能找话?收场。 但长?久以往,自?然没有听贵妃一类的舒心,因此才有今天魏涟月和贵妃相抗却无能为力的局面。 只是裴行阙不?一样。 他?没被人爱过敬重过,要被迫着去讨好人。 他?晓得魏涟月那番话?讲出去了,虽然有理有据,但是皇帝需要个?台阶,且他?对裴行琢也还未曾死心,因此他?递了那个?台阶上去,也叫皇帝终于首肯,给了他?一个?职位——因为他?出言搭救了一番他?心疼的儿子。 脊背上的伤口又隐隐作痛,他?试图抬一抬手,扶魏涟月坐下,但抬不?起来。 另有人走过来搀扶她,而?他?退居一旁,静静忍下那疼痛——从他?受伤到现在,仿佛也没什么人关怀他?伤口怎么样,问他?一句疼不?疼。 魏涟月思量一阵子他?说的话?,大约也反驳不?出来什么,点点头,把他?打发出去了。 裴行阙垂着一边手臂,慢吞吞退出去。 裴行琢这事情在暗地里查,最后查出来是证据确凿,但毕竟疼爱了这么多年,又花了这样许多精力,皇帝到底不?好把火气直接撒他?身上,不?然朝野之间撺掇起来,不?好看?。 于是借着魏涟月的手,把贵妃迁为贤妃,算作处罚。 虽然同为四妃,但一个?是四妃之首,一个?却居于其末,待遇上或许没太大差距,但宫中人的态度可就一下子变了。至于前朝里,皇帝也对裴行琢冷待许多,对他?虽然还是远胜裴行阙,但也不?如从前亲厚了——天家的父子情,其实就是这样,皇帝对裴行琢的看?重,更多的也不?过是看?重在他?身上耗费的心力和时间,而?非他?这个?人,这样累积起来的情分,又能多深厚,又经得起几回消磨? 自?然,若只这样,也不?好安抚裴行阙和他?背后的魏家,皇帝也没有昏了头,拿了几个?封号去问魏涟月,问哪个?合适裴行阙,隐隐暗示着要给他?封王爵的意思。 这事情裴行阙不?怎么关心,他?一边休养着手臂,一边名正言顺地跟着魏沉学一些骑射工夫和处事之策,他?天资聪颖,进益很快,魏沉也渐渐把一些公务放手给他?,想着叫他?做出点成绩来,也好早点叫皇帝给他?定下点实缺。 再或者,能直接封太子入主东宫就更好了。 裴行阙没想这个?,他?想的是,能叫他?带人攻去周地,去见梁和滟就好了。 第65章 裴行阙受封王爵的这天晓风和煦, 是他人生中难得的好天气。 草木葳蕤阴浓,他穿着祭天的衣服,捧着笏板, 头上的九旒冕沉甸甸。礼官念着册文,他在春风和煦里微微眯起眼, 看向?人群, 想象如果梁和滟在那里,会是怎样。 受封王爵之后他的确很需要思考这个问题,从前要他成?亲的是魏涟月, 在他平淡反抗一次后, 她看他的目光就充满厌恶与戒备, 并?且再也没提及过此?事。 但此?刻要他成?亲的人变得更?棘手, 皇帝微皱着眉头:“你二弟已经有了孩子, 你迟迟不成?亲, 成?何体统?” 他深吸一口气:“你晓得朝野间风传的那些话?” 裴行阙仰头, 慢慢想起?来?那些流言蜚语, 无外乎是将他床笫之间的腌臜言语, 从周地传到楚国而已。皇帝的脸色难看至极:“朕问过太医你的那些脉案了,我是晓得你不过身子弱些, 朝野间那些人的嘴怎么堵上?你膝下有个孩子,才能叫那些话消弭于无形。” 裴行阙眨一眨眼,露出青年人温驯的笑。 “是, 叫父皇劳心了。” 他在皇帝面前永远温和而无棱角, 是他好儿子,纯孝周全, 兄友弟恭,挑不出错来?。虽然初涉朝政, 可这一段时?间里,经手的几样公务也都出挑,皇帝对他没什么太大?的意见?,也不好有什么太大?的意见?。只是看来?看去,总觉得他垂首下拜的时?候,有嶙峋棱角要挣扎着从那严密整洁的衣服里透出来?。 长叹一声,皇帝摆一摆手:“行了,出去吧,叫你母后好好为你相看相看,不拘家世如何,性子一定要好。” 裴行阙不语,只是恭恭敬敬行过礼,起?身出去。 转身的下一刻,他脸上温驯的笑荡然无存,手指轻捻,仰头看了眼殿外那明亮得晃眼的日光。 马上就要夏日里了。 他的长随仰头见?他走出大?殿,快步过来?:“周地那边传来?消息,说?皇帝有意把卫家女许配给周朝太子。” “他疯了?” 裴行阙咳一声:“好好的君臣不做,要结仇?” “正是这样,这婚事若成?了,一两年大?约还?好,时?日长了,依着梁行谨的性情,只怕是要寒了卫将军的心。” 长随慢声低语:“这事情…咱们要不要推一把?” “不。” 裴行阙摇头,语气清淡:“若真这样,卫家女以?后该如何自处?滟滟与她交好,若卫家女真嫁梁行谨,哪怕我只不过推手,她也会厌憎我半辈子。”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52节 “可咱们图谋大?事……” “她是我最大?的事。” 裴行阙回头,寡淡地瞥他一眼,话讲得漠然:“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我这辈子,也就这点?出息了。” 长随愣住,想再劝几句,被裴行阙抬手拦住,他在梁和滟的事情上从来?不却步,长随想不明白——明明是那人惹出的流言蜚语,害得他落入眼下的困境里,他怎么还?对她那么念念不忘?而且谋夺天下,难道还?比不得一个女人重要?明成?县主往日里似乎对他也不是很好吧。 明成?县主此?刻正在卫家女家里喝茶,对面坐着一脸菜色的梁韶光。 梁韶光都已经濒临放弃了,隔一段时?间来?一回,只不过是应卯,日后好叫梁行谨看看,她是尽了心、费了力的,只是都被梁和滟毁了——冤有头债有主,到时?候千万被找来?她头上就好。 此?刻,两个人正谈着关?于裴行阙的事情。 “我听闻前日里,楚国议立太子之事,原本有人提及定北侯的,却有人讲,说?他…这事情也就作废了,啧,真是可惜呢。” 梁韶光掩唇轻轻一笑,凑近了问她:“滟滟,你最清楚,这是不是真的?” 她说?着,探身伸手,试探地要摸一摸梁和滟的肚子:“啧,你确实也是一年都未有什么消息,不会定北侯确实不行罢?” 梁和滟眼往上一翻,似笑非笑的:“小姑姑说?什么,我怎么听不太懂?” “哎呦,你这都成?亲的人了,装什么傻?” 梁韶光听见?她这么说?,啧啧啧了好几声,撑着下颌,露出她捉弄人时?候的笑:“我晓得了,你也没经过什么旁的男人,只怕也不好比较呢——哎,你和那个,那个打?马球的小郎君如何了?我还?听闻,讲你与卫少?卿…怎么,就这些还?不够你比的呢?” 打?马球的小郎君是李臻绯,这个梁和滟还?晓得来?龙去脉,只是听到她提及卫期,梁和滟一时?有点?不晓得说?什么。 这又是哪年哪月传出来?的话,她怎么什么都不晓得,看着梁韶光那探究的眼神,她也终于晓得梁韶光这是要做什么。她因?为她父亲的关?系,被皇帝忌惮得久了,也是因?为这个,才和卫期渐行渐远。原本两个人就这么散开了,也无所谓,只是中间有了裴行阙这么个变数,卫期不晓得发什么疯,猛地又要和她套关?系。 只是扔下的,又怎么再捡回来??人都已经走远了,你又不能再回头。 梁和滟对这事情不抱期待,也对卫期没什么少?年悸动,当时?就已经把话说?得够清楚够明白,没料到因?为卫窈窈的事情,两个人又被迫每日一打?招呼,大?约也因?此?,外头才又传起?她和卫期的事情。而梁韶光今日没来?由地提起?裴行阙,大?约也是在这里等着她,就等着旁敲侧击问她这事情呢。 她偏头,就看见?满脸暧昧笑意的梁韶光。 这些事情/事涉清誉,她满脸绯红或者暴跳如雷,都是合理的反应,梁和滟皱着眉,心里却没有什么别的波动。唯一想的,是不想自己的名字和他们之间的联系在一起?,以?这样的关?系。 “我日日在这里陪小姑姑,旁的倒不是很上心。” 梁和滟挑眉:“小姑姑怎么这么关?心?那小姑姑觉得崔谌如何,比起?小姑姑从前、现在的那些,怎么样?” 提及这个送到她身边的面首,梁韶光就恼火。好好的一个郎君,长得俊俏,才学也好,虽然性子是矫情了一点?,她因?此?腻歪了几个月,随手送到梁和滟身边去,想着恶心恶心她。结果在她身边磨墨斟茶的人,梁和滟居然叫送去搬砖!搬砖! 她前两日一时?兴起?,拐到梁和滟食肆那边去看,她从前那个文弱可怜的崔郎君,已经膀粗腰圆,手臂上肌肉鼓起?的时?候,快赶上她腰粗了。 只是他说?话的时?候还?是原本的神态,带着点?嗔怪的笑,要跟她撒娇。 梁韶光当时?就起?了半身鸡皮疙瘩,转身就走,从此?好几日,对她府上那些个健硕高大?的都提不起?兴趣来?,此?刻听到梁和滟似笑非笑地讲,又起?了半身鸡皮疙瘩:“崔谌么?他自然是好的,不然,我也不会给了你。” “小姑姑若觉得他比起?来?很好,那我把他还?给小姑姑好不好?” 梁和滟微笑着:“我思来?想去的,觉得夺人所爱,实在不是什么好事情——小姑姑放心,我倒还?没碰过崔郎君,他干干净净来?,也是会干干净净回去的——我看他心里也还?挂念着小姑姑,日日念叨着呢。” 她的食肆已经修缮好,重新开业了,那些做工的都结了工钱,唯独一个崔谌,不好了解,一日日吃她的喝她的,所费还?不少?。 梁和滟如此?想着,很是想把这个包袱甩给梁韶光。 梁韶光没想到想打?听的事情没探听到,反而被她把话题转到这里来?了,眼瞪得大?大?的,却又不好在卫家翻脸,且又当着一堆贵女呢,她们适才讲的话说?出去,她也不是很占理,世家里外这帮子人,那张嘴最是会磋磨琐碎人的,梁韶光虽然不是很在乎,但听见?他们讲自己,还?是心烦意乱。 一来?一回的,她也就只好吃下这个哑巴亏。 她们所谈及的裴行阙依旧忙于公务。 这天裴行阙忙完已经很晚,揽着几本卷宗出门的时?候,抬头就看见?裴行昳,他四弟。 楚帝有七个儿子,六子、七子尚还?年幼,第五子即裴行琛,早逝,三子早夭,只有裴行阙、裴行琢,和眼前这人长到弱冠,因?而随着楚帝这两年来?身子渐弱,朝臣们谈论立太子一事的时?候,常言及的也就只他们三个人。 裴行阙抬一抬眼,瞥过他。 裴行昳人如其名,生得很秾丽一张面孔,时?人说?他貌若好女,所赞不假。此?刻那脸在灯笼光里笑成?一团暖融融的色彩,很亲切地唤他:“兄长。” 夜风吹过,掠过裴行阙肩上的伤口,那被猛虎爪牙划出的伤痕尚还?隐隐作痛,他换一只手揽卷宗:“四弟还?没回去。” 裴行昳的生母早逝,比起?裴行琢来?,他也算不得得宠,只是要比裴行阙好得多,如今朝中,他人在吏部,任着要职,很看得出皇帝对他的器重。 “兄长的伤还?没有好全?” 裴行昳说?着,伸手接过裴行阙怀里的卷轴,两个人一起?往外走,不期然地,遇见?裴行琢。 他看见?裴行阙就转头就走,招呼也不打?,只留下一个匆忙又仓皇的背影。 裴行阙眯了眯眼,注视着那身影。他消瘦了许多,整个人也不如从前意气风发了,魏涟月禁足了他母亲,他这段时?间见?不着贤妃,整个人无头苍蝇一样,很无措。 裴行昳自然也看见?了那身影,他笑一笑:“二哥这段时?间很怕人呢。” 他微微侧脸:“兄长这伤,拖这么久还?没好,二哥倒是什么事情没有,好好儿的在那里,哎……” 这话里的挑拨意思不能再浅薄了,裴行阙晓得当初查这事情的时?候都隐秘,因?此?他知道的怕也不多,略一斟酌,微微笑了:“贤妃娘娘在,父皇到底是心疼二弟的。” 意味深长。 第66章 接下来的日子平淡如水, 只是裴行阙再进宫给魏涟月请安的时候,她的脸色很不好看。 她身边的女官递来册子,叫裴行阙看魏涟月为她挑选的贵女:“娘娘劳累了?几天, 选出几家年龄、家世都与殿下相配的,殿下看一看, 有无?心仪的?” “母后脸色不太好看, 是太?劳累了?吗?” 魏涟月瞥他一眼,揉着太?阳穴,语气有点不耐烦:“没什么, 最?近事情有点多, 没?睡太?好罢了?。” 裴行阙站起身:“既然如此?, 那我把这册子拿回去看, 母后休息吧, 我不打扰您了?。” 皇后原本就不是很想见他, 听见这话, 点点头, 很痛快地把他打发出去, 临出门的时候,裴行阙听见她不曾压低声音的话:“当初还跟我讲不要成亲, 如今不还是要乖乖地听他父皇的,在这里挑选正妃?” 裴行阙垂下眼,看着手下压根没?翻开的册子, 唇微微抿起。 他不会娶旁人?, 象征性的挑选都不必,这对滟滟与这些人?都不够公平。父皇逼他娶妻, 这不要紧。倘若父亲重病,那么纯孝的儿子自然该先侍奉床前?, 而把挑选妻子的事情放在一边。 身边的长随已经?打探完消息回来,这事情不难打听:“这几日贤妃被解了?禁足,放了?出来,此?之外,陛下又添一新宠,虽然出身不好,位分不高,但得盛宠,比当年娘娘的…也不遑多让。” 裴行阙点头:“陛下年纪不轻了?,母后大约也不免担忧他身体,怪不得适才脸色那样差。” 长随欲言又止:“听闻那新宠前?几日因为饮食不振,还召了?太?医,只疑心是有孕信了?,万幸不是呢,阖宫都松了?口气。” “她不会有孕。” 裴行阙慢吞吞地开口,语气平静,讲出的话却笃定。 虽然不是明面上的事情,但是裴行阙晓得,那是四皇子的人?——出身上不太?好查,仿佛是干干净净的商户女,那就只后往后推,裴行昳不得意已经?许久,近来却很受陛下重视,仿佛交了?什么好运,不仅揽着吏部的担子,五城兵马司里也有他一份职务,职权甚大,一时之间追捧者无?数。 只是他既然送了?个在宫里与他做内应的人?,就不会叫这个内应有孩子,一个人?一旦有了?孩子,就不可?能全心全意再为他了?。 父母对待自己的两个孩子尚且不能完全不偏歪,更何况其?中一个还是毫无?关系的人?? 谁不只为自己? 裴行阙歪一歪头,问长随:“叫你?找的厨子,怎么样了??” “已经?安插进膳房了?,陛下很喜欢他做饭的口味,几乎每日都在寻常膳食外,加一两道他的菜,他擅长的菜排面大多都大,味厚汤浓,很能压席面。” 长随忙不迭答话,又问:“殿下是要在陛下饮食里……” 话不好讲出来,怕隔墙有耳,他伸手,在自己脖子上抹了?一道示意。 “我疯了?么?” 裴行阙微笑:“那可?是我父亲。” 我只叫他不能讲话不能动就好了?,怎么会直接杀了?他呢? 顿一顿,他慢慢道:“快到夏日了?,天气一热,油水太?重的东西,就不怎么好入口了?,你?告诫他,虽然有这一拿手绝活,但还是要有几样消暑的小食傍身,时时呈上才好。” 他合一合眼,想皇帝的脸色和讲话时候的气息,抿唇笑了?笑。 月余过去,不必长随再刻意打听,陛下那新宠的一些事情也已传到裴行阙耳边来。 据说?她已是日日专宠的地步,位分也扶摇直上,无?子无?女,居然做到了?婕妤的位子,离九嫔就差一步。原本众人?都要劝陛下节制身体,但帝王近日里精神却显得好了?许多,胃口也更大了?,整日里容光焕发的,仿佛年轻了?许多,因此?如今传得,都是那位新晋婕妤有妖术。 裴行阙听了?,不过一笑置之。 最?近皇帝安排他进中书,虽然不是什么机要的职位,但到底离那些宰辅们颇近,能学到的东西也多。 裴行阙因此?日日都忙到深夜,看公文翻卷轴,等众人?都走了?,才骑着马,慢吞吞回府里去。 他拼了?命地在追赶他和旁人?的进度,仿佛靠这样没?日没?夜,就能填平那十一年的沟壑。这一日,星子满天,他照旧熬到深夜。时气已经?在夏,蝉声聒噪,裴行阙叫人?去牵马,下头的小吏毕恭毕敬:“天色很晚了?,殿下要歇在这里吗?” 裴行阙正要摇头,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一个内侍急匆匆推开门:“不好了?,陛下突发昏厥,晕过去了?!” 蝉声聒噪,裴行阙听见自己心口擂跳如鼓,几乎压下那鼎沸蝉声,他尽量让语气平静,听起来似乎还微微有些颤抖:“太?医们呢,都来了?吗?” 那内侍一边请他往内宫走,一边井井有条答着话:“太?医早已到了?,正为陛下施针。陛下今夜歇在孙婕妤那里,事发突然,婕妤和她的宫人?已经?被皇后娘娘扣下,今日膳房供上来的饮食也都去调来准备查验了?。其?余几位在宫外的殿下还未叫人?去请,娘娘讲天黑路远,殿下既然还在中书,挨着宫城,就先叫殿下来。” 万一有什么好歹,也好近水楼台先得月…… 裴行阙颔首。 孙婕妤的内宫里弥漫着甜腻的芳香,魏涟月裹着氅衣立在大殿,难得地以?衣冠不整的形象出现,她神色惶然着急,时不时起身指着跪在地上的身影骂上两句:“陛下若有什么事情,我,我剥了?你?的皮!” 裴行阙抬眼,瞥过桌上喝了?一半的茶水,和几道残羹冷炙。 他压下唇弯若隐若现的笑,走过去,低声宽慰魏涟月几句:“父皇如何了??” 魏涟月眉头紧皱着,语气里有压不住的慌张与悲切:“太?医还没?出来,适才看着,白沫都吐出来了?,叫也不答应,太?医讲,说?脉博沉细,也不晓得这…这……” 她指着孙婕妤,许多难听的话到底没?讲出来,只咬牙切齿地拍上桌子:“你?就期盼着陛下好好儿的吧!不然,你?等着瞧!” 孙婕妤不讲话,只捂着脸,在地上切切哭着。 裴行阙缓声道:“母后还是该请二弟与四弟来。” 魏涟月瞪他一眼,裴行阙轻轻道:“父皇若醒了?,只见到我与母后,见不到二弟与四弟,怕会多思,于休养无?益。” 多思,思什么?思他们母子早盼着他死,所以?谁也没?通知,因此?必须得把裴行琢与裴行昳传来,只是这传的话么,就要有讲究了?。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53节 裴行阙招来两个内侍,嘱咐两句,吩咐他们出宫去请。 魏涟月全程在一侧听着,到最?后,忍不住深深凝视他一眼,眼里无?数戒备情绪。 而裴行阙只是回以?坦然的目光。 裴行琢的王府离得近些,在半个时辰后衣冠不整地赶到,他还没?走到正殿就嚎啕一声要哭出来,被魏涟月回头瞪了?一眼止住:“你?给我消声!太?医在里面为你?父皇诊治,你?要表孝心等你?父皇醒了?在拿乔作态,此?刻敢大哭大闹耽误扰乱太?医,稍候我连你?的皮一起扒!” 魏涟月对皇帝一片真心,此?刻显然是真的悲痛着急,裴行琢略一沉吟,也悄声闭嘴,只满脸沉痛模样。 裴行阙站在一边,垂着头,默默数着时间。 时间久到裴行琢都发觉了?,忍不住低头凑过来,问他:“兄长,没?有叫四弟来吗?” 裴行阙偏头看了?他一眼,裴行琢隐隐意识到什么,脸色一变。 又半个时辰过去,外头忽而一阵喧闹声,裴行琢回头看去,连魏涟月也被惊动,站起身来厉声询问:“怎么回事,谁深夜在宫闱喧哗吵闹?” 裴行阙掩着唇,轻咳一声。 宫城外,不知怎么的,闹起好大的动静,映得一角通明,派出去探看的内侍很快回来:“不…不好了?,娘娘,四殿下带着五城兵马司的人?,把内城给围了?!” 满殿一时慌乱起来,众人?短暂地失去了?规矩,裴行琢脸色苍白,唇微微动着,连魏涟月的神色都有一瞬间的空白,裴行阙适时伸手,扶住她手腕:“母后。” 他语调沉稳,冷清,夏日酷暑里,一道冰棱子一样往人?骨肉里刺,迫得人?醒神。 魏涟月一拍桌子:“他大胆,叫各处禁军都来,守着这处宫殿,万不能把那大逆不道的东西给我放进来!” 第67章 猩血, 热风,刀戈声。 裴行阙在暗夜里合了合眼,他?手拄着长剑, 微微弯着腰,今夜天?不好, 仰头能见乌云横移, 要遮月。 裴行昳的身影在人群里?若隐若现?,伴着厮杀声。他才上手五城兵马司不久,各部并非全听他?调遣, 且一个皇子深夜忽然调兵入宫城, 又不讲清楚他?究竟要做什么?, 这代价风险太大, 真正响应来的人并不多, 只是人声鼎沸、虚张声势而已?。 但禁兵往这一处赶来也要耗费时间, 两方?人堪堪打成平手。 裴行阙和裴行琢在内殿里?默默听半晌, 只望见灯花摇晃爆裂处, 有鲜血泼洒在窗子上, 明纸发韧涂油,溅上血没被洇湿破烂, 那血顺着窗纸的纹路慢慢地流淌下?去,在灯光里?映出一个张牙舞爪的影子。 裴行琢脸色都白了,喃喃念叨着:“四弟, 四弟疯了么??” 里?头的医者进进出出的, 也都脸色惨白,一边擦着头上虚汗, 一边步履匆匆地奔来,跪在魏涟月脚边:“娘娘, 陛下?情况尚危重,此时须得有药灌进去,然而……” 然而这宫室被围得密不透风,哪里?去拿药来? 裴行阙掸一掸衣裳,慢慢站起身:“母后,我出去看一看?” 魏涟月神色惶惶,下?意识要说好,又想到什么?,一时间愣住,裴行阙晓得她这一下?子的犹豫不是因为担忧自己,是猛地想起她还牵系着魏家的荣华富贵,而他?是他?们手里?唯一的棋子,不容有伤。 只是略一顿,魏涟月还是猛地一摆手:“快去快回!” 裴行阙出去的时候,外头激战正酣,因为他?的出现?而有片刻停顿,他?站在一个盾牌后面,往外看,火把摇晃出,裴行昳那张艳丽的面容上溅满鲜血,显出妖媚的样子:“兄长?” 他?温和地唤,手里?拎着刀,很利落地反手划破一个人的咽喉:“兄长出来,是要做什么??” “父皇病势汹汹,亟待用药,你?让开?来,叫我去取药。” 裴行阙讲着,伸手,从身前一个侍卫腰间拔出长剑来,撑在地上,有点疲倦地开?口:“别犯傻,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裴行昳冷笑一声:“来得及?来得及赴兄长的登基大典么??” 裴行阙掂了掂手里?的长剑,见裴行昳一招手,大喊着要冲上来,有血泼得远,溅在他?手背上,灯火摇摇,月光隐隐,厮杀声里?,裴行阙拎过弓箭,抬手在夜色里?凝视着那身影。像那日猛虎来的时候,餍了半饱的猛兽眈眈,与他?对视,喘息声粗重危险,而他?步步后却,图谋一个机会。 直到有搭弓的机会。 他?对这把弓并不习惯,略调整了一番才找到感觉,手指搭上弓弦,虚虚拉开?,裴行阙瞄准裴行昳。耳畔刀戈厮杀声不断,仿佛是那虎的嘶吼声,下?一刻,弓弦弹拨声铮然。 羽箭穿透肩胛,巨大的惯性把裴行昳带得往后一仰,他?还没来得及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长剑已?经抵上他?的咽喉,不远处,火光连成一线,甲片撞击声、脚步声纷纷然而来,裴行昳抑制不住地向后望去,看清楚走在最前面的人脸——魏沉。 他?在这一刻恍然明白过来,一口热烫的血呛出来,他?回头瞪向裴行阙:“好啊,好啊,原来我是被兄长和你?的好舅舅算计了?!” 火光映在脸上,裴行阙的衣袂被风吹得上下?翻飞,他?执着剑,立在那里?,受伤的手因为适才用力,伤口隐隐又有了崩开?的趋势,他?原本就很疲惫,此刻又添伤痛,眉头蹙得更紧,只低低吩咐:“去,把太医开?的药取来。” “我算计你?吗?” 他?讲完,半蹲下?身子,抬手,握住那羽箭,很随意地一用力,往更深处刺了一寸,惹得裴行昳痛呼出声,而裴行阙气定神闲地叹一口气:“那老虎的事情,我因祸得福,就不质问?你?了。只是,当初在周地的时候,派人刺杀我的,是你?对不对。” “还有我回程路上那一回,也是你??” 裴行昳脸上有点慌乱,而裴行阙只自顾自捏着那支刺在他?皮肉里?的羽箭,慢条斯理地转着,那箭身上有木刺,刮蹭这他?皮肉,叫更多的鲜血缓缓流出,裴行昳脸上无半点血色,不知是疼得还是吓的,裴行阙盯着他?看了片刻:“好没意思。” 他?松开?手,手里?的剑收起,跟魏沉打了个照面:“舅舅来得好快。” 魏沉到底是多年老臣,脸上尽是担忧神色,是很尽职的忠臣形象:“我已?派人去请中书令等几位朝臣了,陛下?如何了?娘娘还好吗,殿下?有伤没有?” 裴行阙摇摇头:“请舅舅先把四弟拘押起来吧,剩下?的事情,稍候进来再议。” 一夜忙乱,皇城里?沉睡的人暂且还不知晓发生了什么?,而魏涟月守了一夜,在太医灰败着脸色走出来的时候,紧绷着的精神终于崩溃:“陛下?…陛下?如何了?” 太医没讲话,先跪下?:“臣等验查过陛下?饮食,并无毒药一类。陛下?是…是房/事后,血气上涌,又急饮冷食,两相冲突,惹了心疾,扰乱神智,如今虽然保住了性命,但只怕在言语行走上,要……” 他?欲言欲止,但在场众人一时间都明白过来,魏涟月眼往上一翻,软软地瘫在椅子上,太医、侍女一拥而上,裴行阙站在一边,垂着眼,配合地露出悲戚的神色。 裴行琢嚎哭出声:“父皇!” 这宫城里?最尊贵的几个人,心思各异,神态也各异,这些人此刻都不好开?口讲话,几位肱股之臣们面面相觑,低声谈论着,又扯过几个太医,细细问?了两句。 魏沉自述是他?是裴行阙舅舅,不好参与,只立在一边,静静听着。 然而他?披甲带剑,身上还染着血,谁又能真的忽视他?? 少顷,众人纷纷撩开?袍袖,快步走到裴行阙面前,恭谨下?拜:“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陛下?有恙,殿下?为嫡长,请您暂掌大局,莫叫国事冗杂堆积。” 裴行琢脸色灰败,连退几步:“你?,你?们,我父皇还没……” 裴行阙一手撑在魏涟月身边,看太医不断施针,伸手递过一杯冷茶,好叫宫人可以掰开?她唇喂进去。 听闻这话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眼下?头跪着的人,脸上的神色恭顺而悲伤,不见一分?自得自矜之意:“诸位大人赏识厚意,但父皇仍在,我不敢擅揽大权,请诸位先探看过父皇,向他?请示。” 他?此刻若点头,就是臣子们捧上去的太子、帝王,虽然这位子到底是他?的,但到底名?不正言不顺受制于人,因而皇帝点头这一道,一定要有。 哪怕帝王此刻已?经口不能言,也要按着他?把头点下?。 裴行阙垂着眼,脸上依旧是纯孝的神态。 没人会想到是他?日日为原本就体?虚的皇帝日日进大补又多油盐的膳食,里?面稍微加一些无毒的药材,调配在一起,补得他?精神大好,却心血衰竭,血脂堆陈,直到某个酷暑天?,他?劳累完后,被貌美的妃子顺理成章地喂下?冷冰的果饮。 他?四两拨千斤地要裴行昳送来美貌的妃妾,又在传话的时候刻意叫人提及皇后如何震怒,如何拷问?责打孙婕妤,陛下?的病情如何危重,如何急召诸人前往。 至于魏沉,他?这些时日虽然晚归,但再晚也没超出过子时,因而早已?与长随约定好,若他?丑时还未归,就急去禀告魏家人。 一环环扣下?来,他?耗费几乎一整个夏天?,就为了等这一天?。 他?想着,遥望向周地的方?向。 楚国的冬天?冷得很,来日他?府里?,要多堆些炭火,不然等到冬日里?,滟滟会不习惯。 第68章 梁和滟去卫家?, 往往都在申时左右走,不然时间晚了,天会黑。 这?一日难得, 她有点头疼,跟卫窈窈讲过, 提前要走, 窈窈原本被几个小姑娘在牵着袖子谈话?,听见她说?,忙不迭来送她, 一直送到院门外, 被梁和滟推回去招待客人。她走了两三步, 又回头看过来, 很深的?一眼, 随即弯起?眼, 朝梁和滟招一招手:“滟滟姐姐, 一路小心?。” “以后有机会再来呀。” 梁和滟那时候头疼得难受, 虽然觉得这?话?不对劲, 却有点想不明白是哪里有问题,什么叫有机会再来呢?她明明是日日都来叨扰, 天天在?这?里坐着闲饮茶。 她摆一摆手,跟她约定再见,人?按着头摇摇晃晃地走出去, 想着今天大约见不到卫期——往常都是申时走才见他?, 那时候他?大约刚好下职。却没想到,一抬头, 花丛里瞥见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廊下, 微微垂着头,端详一枝开得秾艳的?花。 梁和滟盯着那背影,愣了愣,意识到他?在?这?里等了不晓得多久,但她实在?头痛,匆匆要掠过,被卫期喊住。这?么多天来,他?还是第一次主动跟梁和滟打招呼。 “滟滟。” 极熟稔的?称呼,以生疏的?语调叫出来,叫人?觉得有点陌生,卫期站起?身,很规整的?模样?,衣衫革履都不出错,定定看着他?,目光专注认真:“要走了?” 梁和滟逐渐开始觉得这?对兄妹今天实在?不寻常,她头疼之外又添心?慌,皱起?眉头慢慢问:“是——卫少卿每天都是在?这?里等着?” 卫期微笑,不讲话?,也不否认。 半晌,他?抬头看了看她:“路上注意安全。” 略一顿,他?继续道:“有件事情?,你?大约还没听闻,楚国皇帝患了薄厥1之症,不能理政,定北侯如今是太子了。” 梁和滟脑海里嗡的?一声,仿佛被什么敲打了一下,按理说?和离后一方过得比她要好,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但她和裴行?阙之间虽然算不得好聚好散,她也还是期待,他?能过得好一些。 “挺好的?。” 梁和滟笑笑,跟卫期告别,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反应过来什么,骤然回头:“如今裴行?阙摄政?那楚国有没有…犯边的?意思??那窈窈呢,她……” 卫期沉默着,只是站起?身,跟着她一起?缓缓往外走:“阿娘被传召进宫,和太后、皇后说?话?去了,因此没办法亲自来见你?,于是托我来送你?。对了,她准备再去趟山外寺里,带着窈窈去为父亲祈福,明日后,就先不要来卫家?了,滟滟。” 略一顿,他?的?语气低下去,轻声嘱咐:“这?种时候,离我们家?远一些,离这?样?的?风口浪尖远一些,对你?好。” “像卫少卿当初一样?吗?” 梁和滟脱口而出。 卫期偏头看她,半晌,露出个苦笑来:“滟滟,你?现在?在?我当初的?位置上了。” “是,卫少卿比当年的?我要体贴得多,那时候我不会主动告诉你?,让你?离我远一些,省得被我沾惹,惹祸上身。” 梁和滟也笑出来,她笑得比他?畅快得多,眼眉很艳丽地上扬,整个人?挑着眉头,锋芒毕露地看着他?。隔着四年,从?无话?不说?到如陌生人?般的?冷淡疏离,许多年少时候还会忍不住要讲要问的?话?终于在?此刻一股脑说?出来,却不觉得畅快,一口砂砾在?嗓子眼里卡了太久,此刻终于吐出来,却因为陈年锈迹,划伤喉咙,连带着血丝一起?吐出来,再讲的?话?声音都沙哑。 “我没有这?个意思?,滟滟,你?知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我只是要问你?,窈窈要怎么办?你?们真的?准备就这?么让她嫁梁行?谨?” 卫期看着她,露出个苦笑。 “滟滟,我只有这?么一个妹妹,我不会让她跳去火坑,我跟你?保证。”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54节 梁和滟看她一眼,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在?跳,昏昏沉沉走到马车上,吩咐人?回去。绿芽很奇怪地看一眼她:“娘子怎么了,脸色好难看?哦,李郎君讲他?最近又要出海了,问娘子要不要再投点货在?他?们船上?” “定北侯做上太子了。” “哈?” 绿芽不晓得她怎么接了这?话?,愣了半晌,啊一声:“侯爷吗?” 她挠了挠头,脱口而出:“娘子当初跟定北侯和离,不是闹得不太愉快吗,侯爷如今飞黄腾达了,不会……” 梁和滟抬头看她一眼。她虽然很希望裴行?阙能过得好一点,但是如今过得太好了,她也不免有些担忧起?来。 芳郊在?一旁咳一声:“侯爷看着不像是,那么小肚鸡肠,斤斤计较的?人?,当初的?事情?,不过也就几句流言蜚语而已?。再说?了,就算是飞黄腾达,也是在?异国他?乡飞黄腾达,与咱们有什么干系,犯不着咱们这?里来。” 这?话?讲得很有理,梁和滟恹恹地垂下眼,不晓得自己是还有哪里不太舒坦。反复总是惴惴不安,憋屈胸闷,但讲不出来。 “哎,话?说?侯爷回去都那么久了,也没听说?他?再娶妻,不会是……” 不会是因为与梁和滟和离前后的?那些事情?,从?此心?有余悸、留下阴影了吧。绿芽欲言又止,又一切就在?不言中,梁和滟只觉得头更痛了,仰头很是哀怨地看了她一眼。 绿芽立刻闭了嘴。 芳郊在?一边赔笑:“不至于,也不至于。比起?侯爷其他?际遇,不过一点小事而已?。” 梁和滟胡乱地点了点头,她此刻更担心?卫窈窈,她若落在?梁行?谨的?手里,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么?尤其是在?经过这?一轮推拉婉拒后,凭着梁行?谨的?心?性,难道不会更加针对磋磨她么? 梁和滟只觉得自己头更痛了。 而千里之外,楚国皇宫里,裴行?阙坐在?皇帝床边,喂他?饮下一碗汤药,床上躺着的?男人?脸色灰白,口眼歪斜,汤水喝一口能撒一大半,顺着脸颊濡湿枕头。 裴行?阙微笑,跟他?聊了两句进来的?朝政,慢慢开口:“父皇病重那晚,四弟带兵围了宫城,几乎都杀进寝殿里了。至于二弟,他?抖如筛糠,吓得讲不出话?来,晨起?贤妃过来的?时候,只会抱着贤妃呜咽痛哭,什么都讲不出来。” 皇帝微微瞪大了眼,啊啊两声,说?不出很多话?来,他?四肢现在?都还没力气,清醒的?时候也并不多,以至于裴行?阙从?册封太子到现在?,才刚刚有机会与他?聊几句天。 他?瞪着眼睛,看着裴行?阙,听他?静静讲:“我看着他?们,看着他?们被父皇娇纵坏的?样?子,就在?想,父皇究竟疼爱他?们什么呢?他?们比我强到了哪里去呢?我能在?父皇被围困的?时候替你?守住这?寝殿,去取来汤药,能接手父皇你?留下的?这?一堆烂摊子,也能让父皇你?安安静静躺在?这?病榻上,听我讲话?。” 他?的?语气很冷清,静静的?,看着皇帝听到最后一句话?后猛然瞪大的?双眼和激烈的?动作:“可能唯一比我强的?地方,就是他?们更像父皇你?吧。” 裴行?阙看着他?,看他?痛苦的?样?子。 在?那一刻,他?久违地感觉到解脱。 压在?他?脊梁上的?那块,沉甸甸,十一年无休止的?石头终于卸下,他?缓缓呼出一口气:“我十一岁那年,去周地,那时候我想你?和母后开心?。其实你?倘若问一句我怎么样?了,好不好,说?一声场面话?,我都会放你?一马的?,父亲。” 他?笑笑,体贴备至地为他?掖好被子,转身离开。 同年七月,楚太子裴行?阙伐周。 第69章 周楚两地间的争端, 由来已久。 最早原本都是一朝,讲差不多的话?,穿差不多的衣裳, 一样的习俗文字,一样的节庆朝贺。只是后来前朝皇室衰微, 无力再维持天下, 于是南北各有人揭竿而起?,隔河各自立朝,征战许久, 彼此相持百年?, 都不能把对方彻底覆灭, 不过是此消彼长, 来回拉扯, 各自都看对方不顺眼。 只是这苦了两国边界的人。 原本都是在土地丰沃, 水运便宜之地, 四季温暖合宜, 粮草丰满, 无论经济贸易,还是男耕女种, 怎么都能温饱无缺的。却因为眼下这种种争端,十年?有?九年?里没?法好好收成。 这样的僵持一直维持到十一年?前,卫将军连破十数城, 把?周地最北边往前推了百里。若非是孤军深入, 粮草供应不及,趁着攻势一举拿下楚都, 一统天下也未必不行。 当日?楚国国君亲自写信求和,又送长子入周为质, 这些年?的朝贡也半点不缺。而那些被?攻略下的城池里的楚国臣民,在帝王的授意下,死的死,伤的伤,余下活着的,则收缴家财,没?为奴隶,他?们的田地住宅,分?别封赏给了这一战中的有?功之臣。 这于楚地是奇耻大辱,而之于周地,那就?是扬眉吐气之极了。 只是在那之后,周地再没?出过能撑得起?大局的将军,反倒是楚地,新起?之秀不断,从前因为连年?旱灾而陷入的困境也迎刃而解,显出点蓬勃的样子。 到如?今,当初的卫将军廉颇老矣,还要被?帝王猜忌会否有?二心,想着要靠他?女儿来拿捏他?。 两相对比,周地的境遇实在有?些不中看。 两国相持,此消彼长,当初周地趁虚而入,如?今的楚国自然?也虎视眈眈,要一雪前耻。一应布防、粮草,其实早就?在暗暗筹备的,当初使臣去迎裴行阙,虽然?是讲了要设互市求和,但暗地里也调了布防,列军数万。也因此,卫窈窈和梁拂玉才会被?急召入京做质子——来确保卫将军一定会为后方猜忌他?的帝王拼命。 只是虽然?一切都准备好了,但真正要出征的时候,朝堂里的反对声还是不小的。 六部都在叫苦,礼部讲说这事情有?违天和,工部则是因为如?今在加紧修葺帝王陵寝,担忧国库凋敝,吏部、户部一个是担心官不够,一个是担心民不足,兵部首当其冲,自然?有?更多理?由可以推却,刑部倒还好,只是这事情上刑部讲不上太多话?,因此他?支持和反对的效力都不足,也不过是朝堂浪潮里翻涌的一波。 这事情其实原本没?有?那么难办,若真铁了心要出征的,也不是做不得的,说到底,其实也还是因为裴行阙如?今威势不足。 他?虽然?已是在太子位上,但到底太赶了,下头的人还没?完全?适应过来,又有?心要弹压一下这位年?轻的太子,未来的帝王,于是许多事情都唱反调,要叫他?见识一下文臣武将们的手段。 再有?从前裴行昳和裴行琢的人尚未完全?收拾料理?了,朝堂上分?裂成几派,日?常主要做的就?是反对这位新太子的政见。 裴行阙垂着眼,静静听着。太子朝服的服制是红色,他?面色白净,在那大红色的映衬下,愈发衬得他?面色如?玉一样,澄净皎然?。朝堂上吵成一锅粥了,他?却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静默地听人争吵指摘,只偶尔咳嗽一声,面色沉静,安然?得如?一块透彻的冰。 灼灼烧着。 这事情就?这么吵了三两天,裴行阙一直不太着急的样子,每天任人戳着他?脊梁骨骂,也没?见一点怒色,面上是一如?既往的微笑。 世间人、事,逐利来往。 裴行阙在朝堂上被?指着骂的第四天里,弹压他?最狠最嘴上不留情的兵部尚书被?撤职,由魏沉兼领其职。 魏沉在朝上已久,地位稳固,骂他?是讨不着好的,而他?手腕也强硬老辣,兵部的事情轻易就?能包揽过来,这一场交接没?出什么岔子,顺利地度过,朝堂上也一下子静默下来——众人本身也对伐周这事情可有?可无,只不过是要跟裴行阙对着干而已,如?今竟有?免官之祸,一时间许多人也都老实了。 而另一头,裴行阙在那日?的朝堂上安安静静地撑着头,淡声讲:“边城今日?发来急件,讲周地守军与边城民士起?了点冲突,如?今他?们擅自停了互市,又拘了数十商人兵士去,边城守将递了折子,问我该如?何处置,事态焦灼急切,我叫他?们不要忍让。” 他?手略一垂,把?手中的奏折在桌上轻轻敲了下:“诸位有?什么异议吗?” 好性子的太子殿下在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了三日?后终于露出点棱角,先斩后奏地逼着众人不得不对木已成舟的事情点头——裴行阙如?愿在这一年?七月出征。 临行前,他?去见了魏涟月。 自从皇帝病倒后,皇后也一病不起?,如?今憔悴至极——最心爱的儿子与挚爱的夫君一个死一个半死不活,对她的打击实在太大,而这份痛苦在见到裴行阙后又变成了怨怼,让她深恨为什么不是裴行阙代替他?们死去。 裴行阙垂着眼,与她平静地对视。像当初他?才回来的时候,魏涟月高高坐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眸光轻蔑厌恶。 另一边,梁和滟和大部分?的周地人对这事情还一无所?知,她甚至还抽空去送了一趟又要出海的李臻绯。 余下的日?子里,她如?常起?来,一边写写画画,一边跟母亲闲谈:“卫家看起?来是铁了心不与皇家结亲了。” “若有?的选,当时我也不想让你与定北侯…如?今是周地的太子了——结亲的,有?什么好,不是你喜欢的,人品底细,也不清楚。” 方清槐绣完一簇折枝牡丹,语气沉重地开口:“只是若因此见罪于太子,狡兔死后,不晓得卫家该如?何自处——讲一句自私自利的话?,这时候,你不该再与他?们有?多交集了,滟滟。” 这话?似乎与她从来教导梁和滟的有?些不一样,因此她讲起?来有?些艰难,良久都没?有?说下去,只是静静凝视着手里的丝线,打过结,咬断其中一根后,才慢慢开口:“帝王易迁怒,你如?今和他?们多有?往来,到时候被?人攀扯到你身上,我是无所?谓的,我怕你没?办法保全?你自己。” 她垂着眼,轻轻一笑:“事后想一想,也许你跟着定北侯去周地才是好的,但还是被?我牵绊在了这里。” 梁和滟抬头,按着手下的账簿,皱了皱眉:“阿娘怎么忽然?说这么消极的话??我跟他?去那边,好在哪里,是又听谁闲话?了?” 方清槐摇头,笑了笑:“没?有?的事,只是昨夜梦见了我家里的事情。” 对方清槐家里的事情,梁和滟了解的其实不多,方清槐也不常提,此刻大约是人到了年?纪,不可避免地追忆往事,她缓慢地开口,慢慢讲:“我家里,说起?来当初也是被?牵连,全?家都下狱,出嫁的女儿也不曾放过,我被?人牵连,也牵连别人,一连串地下了牢狱……” 梁和滟不太懂得怎么安慰人,此时此刻也不晓得该讲点什么,只有?伸出手,缓缓地抚过她脊背,安安静静地听她讲下去。 时间太久,血淋淋的往事都变沉疴,说出来只有?一种抚摩皮肤上嶙峋疤痕的感觉,还能记得起?当时的痛彻心扉,但更多的事情也已经记不住,也没?有?那样疼了,方清槐仰了仰头:“我当初的夫君原本有?大好前程的,也因我……” 她摇一摇头,没?再讲下去,只说:“我这辈子太幸运,经历过那样一桩事情,还能再遇见你父亲,又有?了你,我无所?求了,只希望你能好好的,滟滟,我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 梁和滟垂着眼,正要再讲些什么,忽然?听见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芳郊快步进?来,气喘吁吁,半天顺不过气来,断断续续地开口:“娘子,人家说,卫小娘子和郡主不见了,太子派人去搜山,也没?找到她们,只找到宫中派去的那几个嬷嬷,被?打晕了,睡在厢房里。” 梁和滟心里咯噔一下,一边的方清槐脸色也一白。 “怎么会这样?” 此刻还是清晨,露水没?散,梁和滟却生生惊出一身冷汗,她脑海里登时充斥着许多个可能,卫窈窈和梁拂玉失踪,到底是两个人偷跑了出去,还是被?人劫走了? “卫期呢?” “卫少卿去大朝会后就?被?留在了宫里,至今没?回来,他?府邸也被?围了,正找人。” 听到这,梁和滟的眉头略松下来,想起?当日?卫期跟她讲的话?,想起?他?那时候信誓旦旦说,绝不会叫窈窈嫁给梁行谨。她合了合眼,心道,但愿如?此。 只是方清槐的脸色依旧不太好看:“她们若是因为太子的婚事…滟滟,这事情会不会牵扯到你?” 梁和滟伸手拍她:“阿娘,不要想这么多,我这段时间都没?出门,怎么会和我有?关系的?” 她讲着没?事的,没?事的,一定没?事的,心里却不免牵挂着窈窈,想她现在怎么样,和梁拂玉能否保全?自己,又想这事情怎么会这么突然?,是否是有?了什么风声。 种种传闻都在两日?后得到印证,数百里外的消息翻山越岭地送过来,几乎惊掉了京中每个人的下巴——楚地太子亲率数十万大军来犯,一路势如?破竹,卫将军苦战不休,却也不得不后撤数十里。 当初被?贬为奴隶、十一年?苦苦劳作的奴隶们在这一刻成了最好的内应,多年?挤压的苦楚让他?们拿起?刀来,挥向?那些欺压他?们的人。 卫期自从那日?进?宫后就?没?再回来,而卫窈窈与梁拂玉也没?音讯全?无,这几件事情交加在一起?,几乎把?梁行谨和帝王气疯,连梁和滟府里也最终没?落下,一起?搜检一通。 虽然?最后没?有?搜出来,但碍于梁和滟曾和裴行阙成亲,她到底还是被?拘起?来,不许出门。 梁和滟对这倒是淡淡的,方清槐为此惴惴担忧,以至于大病一场,梁和滟不能出门,正好窝在家里,搂着喜圆一起?照顾她。 只是心病难医,方清槐的身体日?渐疲弱,梁和滟也憔悴许多,叫芳郊和绿遍四处寻医问药,她自己则衣不解带地侍奉床前。 直到这天,她府里来了个不速之客。 第70章 方?清槐一病数日, 倒还是好好地将养在床上。梁和滟却是实打实地跟着熬,白日里不歇午夜里不睡,是以再出?来见人的?时候, 脸色很不好看,头发乱蓬蓬的?, 眼底显出?鸦青色, 原本还算丰盈的脸颊也几乎要凹陷下去,疲惫至极地抬了抬眼,半眯着眼看人。 夏日里日光盛, 映在来人发顶, 晃着光, 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梁和滟盯着看片刻, 反应过来, 嗓音沙哑低沉地开口:“清源大师, 许久不见您, 您怎么来了, 是有什么要事吗?” 两个人上次有交集,还算周三拿那蘑菇的?事情往她身上泼脏水的时候, 那之后?,梁和滟给这一位清源大师送了很大一盘蘑菇,又捐了许多的?香火钱在大相国寺。只是大相国寺一向香火昌盛, 她倾囊相授的?钱银扔进去, 也?不过打个水漂,并没掀起什么浪花, 与这位大师的交集也就止于此。 ——他曾出言为她讲话,两个人之后?再有什么深交, 不合适,会招人议论。 因而此刻不年不节没什么由?头的?,这一位大师忽然登门拜访,实在叫梁和滟有些诧异。 只是如今什么事情对她而言都不太重要了,她满脑子?只她阿娘的?病势,看着眼前的?清源大师,她猛地想?起什么,忙不迭走近两步,垂着头,姿态放得?很低地拱手:“大师素擅医术,我阿娘如今病情略重,不晓得?您能否拨冗来为她诊治一番?” 梁和滟的?性子?,实打实的?不好,一把骨头硬得?像铁铸,等闲敲不弯,此刻头颅却压得?低了又低,因为没听见言语,甚至有撩开衣摆跪下去的?意思。 “小?娘子?不要跪。” 清源大师叹一口气,后?撤一步,语态温和道:“我就是为这事情来的?,你放心就好了,闲话少叙,叫我去看一看你阿娘。”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55节 梁和滟忙不迭点头,也?不去追问?缘由?,只伸手把人往里面引,若非还有一点理智礼节,她现在就要拉着这人往里奔了。 她一边走,一边跟清源讲着方?清槐的?病症,尽可能简明扼要地讲她如何起病以及病程的?进展,清源听得?也?很认真,不时点头或是问?上几句。 等梁和滟讲完,垂眼思索着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时候,他忽然开口,说起另一件事情。 “小?娘子?——” 清源大师一边走着,一边断断续续地开口:“如今外面的?事情,小?娘子?听说了吗?” “什么?” “楚太子?的?兵马,已经逼近灵江口了。” 这话听得?梁和滟眉头一扬,她如今两耳不闻窗外事,乍然一听,才惊觉秋风欲起,吹得?人一身凉意。灵江与京中不过隔一道州县,虽然有水拒之,可以拖延片刻时间,但这才多久,如此势如破竹,窄窄的?一痕灵江,能拦他几时? “卫将军呢?” 清源大师摇了摇头:“卫将军被流矢击中,负伤重病不起,不能在前线督阵。军中骤然换帅,人心浮动,朝中议得?热火朝天?,近日有人议及,要陛下先去蜀中避一避。” 不消细想?,陛下自然不会同意,他是多火爆多疑的?脾气,容不得?别人讲他哪里不好,如今要被人赶去蜀地,岂不是往他脸上抽上一巴掌。 然而这样拖延,也?不是长久之计。 “陛下则连下数道旨意给卫将军,若他不能出?城拒敌,那他自己和他儿子?的?命也?就都不必要了。” 话讲至此,可知情形严重。 梁和滟一时间心里闪过无数个念头,有许多事情想?细问?,但眼看着阿娘的?卧房已近,她还是都按下,请清源进去。 方?清槐如今睡的?时候比醒的?时候多,两个人的?步子?轻,都没有惊动她,梁和滟看着她睡梦里微皱眉头的?样子?,偏过头去掩了掩唇。 清源大师也?沉闷着,不讲话。 望闻问?切,他仔仔细细地打量过一遍方?清槐,良久,梁和滟听见他低低道:“这些年,消瘦落拓了这么多啊。” 她抬眼,却见大师眉目低垂,神色慈悲的?样子?,仿佛适才只是她臆想?出?的?一声叹息。 而他握着阿娘的?手腕,指节微屈,搭在上面,眼半合,呼吸沉静。 隔了良久。 清源抬一抬手,示意梁和滟和他一起出?去。 他面色凝重,眉头微蹙,看得?梁和滟心里有点发慌,她趔趄地跟着他出?去,手扶着门框:“大师……” “你不要担心。” 清源看她一眼,安抚道:“你阿娘的?病,是郁结于心,最难治也?最好治,我忧心的?,是怕她受不了舟车劳顿——小?娘子?,你的?姑姑前日里借故出?京,如今避居她城外别业里,只怕已经准备着要往蜀地去了。京中其余的?权贵世家,也?纷纷筹措着这事情。太子?虽然嘴上不讲,但暗地里也?安排着,这京中的?人都想?着要逃,你难道要死守在这里吗?届时你带着你阿娘,这是逃命而非闲游,她受得?了一路舟车劳顿吗?还是你要把你阿娘留在这里?” “我怎么可能把阿娘个单独留下?” 大相国寺隶属皇家,清源是就中高?僧,晓得?些内幕消息不足为奇,然而这样坦率地和盘托出?,就算梁和滟如今为方?清槐的?病急昏了头,也?敏锐地觉出?不对来。 “大师……” 她微微挺直了脊背,态度里显出?点不自觉的?疏离来。 清源注视着她,摇摇头:“小?娘子?放心,我是你可以信任的?人。” 他语气略缓,慢慢开口:“你阿娘当年…在你父亲之前,是嫁过人的?,你晓得?罢。” 这自然知晓,若非方?清槐曾嫁过人、有过孕,那么她也?没办法做成梁行谨的?乳母,也?不会牵扯出?到如今的?这许多事情来了。 也?就没有她了。 梁和滟隐约有一点猜测,抬着头,看向清源。 得?道高?僧慈悲的?眼眉间露出?点尘世的?颜色,他极轻地笑了一声:“那人就是我。只是当初把你阿娘抄家灭族的?那道旨意下来之前,我已有所风闻,为…计,我抢着与你阿娘和离了。” 梁和滟原本就没睡很足,头脑昏昏沉沉的?,此刻直接被炸得?讲不出?话来,她抿着唇,深吸一口气,发出?个短促的?,充满疑问?的?“啊”的?音节。她头脑里的?许多关?窍一下子?贯通,第一次见清源时候他伸出?援手,与他临走时候那样的?情态,和适才那一声喟叹…… 她其实没有太多指摘清源的?余地,毕竟当初若不划清界限,那就是举族受牵连拖累,尤其她年前才急切地和裴行阙和离过,以同样的?缘由?。 然而那到底是她的?阿娘,是她会无限度偏袒的?人。她皱起眉头,一时间不晓得?说些什么。 “我虽然护住了家中人,却也?眼睁睁看着你阿娘以罪奴的?身份被送入掖庭,她在宫里浮沉的?事情,我也?都有耳闻。不过,善恶有报,我到底想?错了。你阿娘家里倾覆的?第二年,就轮到了我的?本家,我侥幸逃过一劫,改名换姓,混迹到如今,也?亏得?我才学不显,仕途上没什么进展,不曾进京,认得?我的?人少,叫我得?以进入相国寺。” 清源的?神色有些惨淡自嘲的?意味儿:“我的?身份,不要讲你,你阿娘、相国寺里那么些人,都是不清楚的?。我如今对你和盘托出?,是想?告诉你,我亏欠你阿娘,我想?有所补偿,因而我讲的?话,你是可以相信的?——你若信得?过,可以找我来帮忙,我这些年,在大相国寺。” 梁和滟的?脸色也?没好看到哪里去,她深吸着气,压着心头的?火气,断断续续地开口:“那些事情稍候再提,还是请您先给我阿娘把药方?开出?来罢。” 清源点头应是,又慢慢补充:“我既讲了这么多,不妨再多说一点。如今楚地取周,只在旦夕之间,小?娘子?要走,宜早不宜晚。如今青年人间的?事情,我是不太清楚的?,但小?娘子?当初和楚太子?之间,似乎闹了些不愉快……” 梁和滟终于忍不住,打断他:“大师,我还在禁足,能不能出?府门都不好说,更莫提出?城门了,且先不要想?这事情了。” 清源终于安静下来,梁和滟揉着太阳穴,整理着脑内这一团乱麻。 要走的?,一定是要走的?。就算她走不了,也?要找个借口,叫没被禁足的?阿娘、芳郊和绿芽她们走,她一个人留在这里还好,不能拖累着她们一起留在这里。 但清源说得?有道理,阿娘的?身体要怎么办呢? 且这途中,难免遇见流寇兵匪之类,若她们单独出?行,又要她怎么放心呢? 她只觉得?头痛欲裂。 而这无数思索的?间隙里,她不可避免地想?到裴行阙。时隔才不到半年而已,他的?境遇已经截然不同。从前欺辱他的?那些人,如今狼狈至极。那么她呢?她到时候又会落到一个怎样的?下场? 梁和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师——” 清源已经开好药方?,几页薄纸递来,很温和地看向梁和滟:“小?娘子??” “大师自己准备要怎么离开这里?” 他却出?乎意料地温和一笑:“小?娘子?,我不走的?,我要留在这里。” “我会留在这里,为你阿娘手刃她的?仇人。” 我佛慈悲。 第71章 他讲得情深义重郑重其事, 可惜梁和滟对这样的话从来不为所动,她平淡地眨了眨眼,注视着那药方, 读了两行后又问了几个细节上的问题,然后小心翼翼收起来:“多谢大师了。” 她说着, 抬手送人出去。 清源深深地看了一眼她, 双手合十笑之:“你和你母亲很相仿。” 梁和滟应了一声?,只说:“大师一路好走。” 而方清槐睡了许久后,终于在日?暮黄昏的时候醒来, 当时梁和滟正?撑着头在打瞌睡, 手头放着厚厚一沓账本, 方清槐伸手触及她鬓发的下一刻, 她眼皮轻颤, 转头跟方清槐对视一眼。乌亮的眼珠此刻光芒黯淡, 跟方清槐对视一瞬后才慢慢转动起来:“阿娘——” “你也去睡一睡, 熬坏了怎么办?” 方清槐眯着眼, 端详片刻她眼下鸦青, 伸手接过梁和滟捧来的药,叹一口气:“午后是有人来了吗?隐隐约约听见动静声?, 只是睁不开眼、醒不过来。” “没谁。” 梁和滟神色不变,慢吞吞挪到方清槐身?边,靠着她的床:“阿娘, 这个地方真让人讨厌。” 她很?少讲太?消极惆怅的话, 也很?少发一些感慨,此刻大约是熬太?久, 以至于神思倦怠,昏昏沉沉就把话说出来, 方清槐抿着唇笑?了笑?:“我也不喜欢这里,只是你父亲在这里。” 其实?父亲也早已经不在这里了,留在这里的是他的尸骨遗骸,是寒酸冷落的坟茔。 梁和滟不讲话了,方清槐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抬着手,轻轻抚摸梁和滟的头发。 这样平静温和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月底,梁和滟困在府里出不去,但好在她认识的人不少,芳郊和绿芽也都能出去,因此源源不断有消息从外面递进来。渐渐的,连从前安生度日?的寻常百姓们也陆陆续续晓得,这天?下是要乱下来了,而这看着稳健的国都,也危在旦夕。 “前两天?我回来的晚,从州桥夜市过,连那里都萧条了很?多。” 绿芽皱着眉头,坐在桌边猛喝茶,梁和滟低头打着算盘:“大家都在往蜀地走,买东西与卖东西的人自然都少了。” 略一顿,她抬起头:“你们的东西收拾好了吗?” 绿芽和芳郊都抬头看过来:“娘子……” 梁和滟脸色很?平常:“你们带着我阿娘先往蜀中去,若卫将军能守住,那再回来。我在这里,那些人不会疑心太?多,我和你们一起走,大家就都走不了。”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绿芽和芳郊要拒绝,都被她堵回去:“这些年我把你们当友人,此刻不是叫你们弃我先走,而是把母亲托付给你们。等我阿娘平安了,你们想?再回来找我也好,留在那里先替我尽孝、等我过去也好,都可以。” 话已至此,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这府里的银钱早就已经换成了细软,方便携带,清源大师行走江湖这么些年,虽然出入庙宇,但到底接触的都是官宦世家,很?有一些人脉,暗中派了人来护佑他们,再加上任姐姐和食肆里伙计们的一家老小,趁一个清晨,一行人匆忙出京。 临行的时候方清槐还只以为是要去拜祭梁和滟父亲,直到看见梁和滟搂着喜圆不松手的时候,才恍然明白了些什么的样子。 “滟滟?” 梁和滟抬头看过去,眼里亮晶晶:“阿娘——” 方清槐猛地把头扭过去,断断续续开口:“等我见了你父亲,要替你捎些什么话给他吗?” “叫父亲好好保佑阿娘和我,还有芳郊、绿芽她们——哦,还有喜圆,保佑大家平平安安。”梁和滟笑?起来,把喜圆往方清槐怀里一塞,后退两三步,朝她们挥一挥手。 如?今宫城内外都是一团乱麻,且当初说禁足,禁足的也只是梁和滟,因此方清槐她们离开的事情,并没有惊动太?多人。只是方清槐她们走后,偌大的府宅一下子就空了大半,梁和滟也没有人可以讲话了,每天?都闲得很?,逐渐沦落到不梳头、不抹粉,每天?披着件旧衣服坐在廊下,或是蹲在藏书阁里乱翻看。 她也没准备坐以待毙,匕首不离身?,金银细软也总揣在怀里,半点不嫌沉地走来走去。 而皇城里,皇帝终究是没犟过大臣,收拾车架准备入蜀。 这消息很?突然,梁和滟是在睡梦中被惊醒,走出去看见廊下那些个和她不太?亲近、宫里派来的侍女们奔走不休后才知道?的,被她拉住的侍女当时正?翻她妆奁,梁和滟捏着袖子里的匕首,顺手拆下鬓边一朵珠花,因为刚睡醒,嗓音还发瓮:“别?找了,我首饰里值钱的就这一个了。” 略一顿,她看见那人翻出一个珠冠来,递过去的动作?僵住。 那人更以为这珠花值钱,把已经拿起来的珠冠随手一扔,劈手夺过那珠花:“县主也快些走吧,听闻周军马上要进城了,您和周太?子之间,不是还很?不和睦吗?” 说着,把那珠花往怀里一塞,跑出去了。 临走又把那珠冠一踢。 原本就脆弱的冠子经过这一番折腾,珠子散落,滚了遍地,梁和滟想?伸手去捡起来,蹲下的时候又有点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她抬手抹了把脸,转身?往内室走去。她没走正?门,翻得窗户,绕着近路走到马厩,扬鞭纵马奔出去。如?今街上很?萧条,宽广的御街上只有两行车辙印,从宫城到大门外,看不到头。虽然旁人讲,说周军并不做滥杀百姓的事情,然而这种时候,逃走避祸几乎是大多数人的本能,每个人都怕被误伤,因此逃得远远的,只留下满地狼藉。 梁和滟很?早就给自己安排了去路,她这匹马虽然疲弱,却藏了健马拉着的车架在城外。帝王出逃,自然就顾不上再仔细发落她,她只需附庸在帝王车队后面即可,她好歹是个宗室,跟着走也合情合理,一来可以庇护自身?,二来情况紧急,也没人有闲工夫折腾她。 只是算来算去,棋差一着。 梁和滟出城后,是该早朝的时候,天?色却晦暗不明,她坐在马车上,听着外面喧闹的声?音,断续挑开帘子出去看一看。帝王出宫必经御街,因此梁和滟得知消息得知的并不算晚,要赶上帝王车架也不难,和她一样的宗室有许多,她不费多少工夫就混到了末尾,和众人的马车熙熙攘攘挤在一起,很?闹腾——马车上、抽泣声?,嘈杂至极,交织在一起。 这群从前在都城中最?恣意快活的人,如?今都挤在狭窄的马车里,绝望地奔向陌生的州城。 梁和滟到此时才想?起卫期来,她最?后一次听说他,是他被拘到宫城里,据说境遇很?狼狈,比裴行阙当时还不如?,不晓得如?今怎样了。 这念头才冒出的下一刻,梁和滟就觉得周匝似乎静了一瞬,再下一刻,车厢外忽然惊呼声?大作?,伴着刀戈撞击的声?音一起传来,梁和滟心里猛地漏跳一拍,她一手攥紧匕首,另一只手扶住车厢壁。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56节 她原本一直想?不明白一件事情。 裴行阙在此之前,攻城略地,可谓迅疾,到了都城,虽然有重兵把守,但也不该这么慢。如?今恍然明白了,他是在逼着皇帝出城。离开了宫禁环卫的帝王,就算有军士层层环卫,到底险恶许多。 梁和滟挑开帘子,透过缝隙看过去,原本前行的人纷纷调转马头,没命地往回跑去,不远处,护卫帝王的兵士仪仗也多有丢兵弃甲跑走的,众人乱成一团,推搡挤压,尖叫声?不断,梁和滟的马车也随之剧烈地震颤起来。车夫艰难地控制着马,拼命地安抚着马匹,唯恐这马受惊乱窜。 然而这种时候,怕什么来什么。 最?开始只是两架马车撞在一起,紧接着越来越多马车磕碰,窄窄的路挤不下太?多马车,却有太?多人要逃,于是大家都寸步难行。梁和滟的马车自然也讨不了什么好,在这乱流里跌宕起伏,梁和滟也在车厢里被晃来晃去。 她伸手紧紧扶着车厢,却还不忘抓着匕首。 车外的厮杀声?渐盛,她的车夫和马到底比不上那些个家底富足的世家名门,很?快就被落在后面,和那些逼近的兵士们正?面撞上,马车朝着都城的方向疾驰,却不可避免地听见了羽箭流矢声?。 梁和滟不可避免地想?到裴行阙。 早知如?此,与其这样,不如?在都城等着裴行阙的兵马杀进去,他再恨自己,大约也不会叫她死得和如?今一样难看了。 想?的更多的还是阿娘她们,不晓得她们平安入蜀了不曾,阿娘临走的时候身?体虽然已经调养好了不少,到底还是不康健,不晓得一路上颠簸牵挂的,怎么样了。 “嗖——” 耳畔风声?划过,梁和滟的眼没来得及睁开,但几乎是下意识的,她从座位上滚下,蹲在车壁和座位形成的夹角里,而在她原本坐着的位置,一只羽箭贯穿而过。 堪堪抵在她喉头。 疾驰的马车伴随着一声?凄厉的马嘶猛地停下,车厢猛地震颤了一下,砸在原地,梁和滟听见砰的一声?,是车夫跳下来跑远的声?音。她深吸一口气,却没再有羽箭再射来,她怀着点侥幸,也顺势滚下马车,手肘撑地,她半蹲在地上,眼前一阵发白。 周匝了杂乱不堪,血腥气浓重至极,入目虽然不至于尽是断臂残骸,却也尽是淋漓鲜血。 她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虽然不至于吓得走不动路,但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另一只手却依旧撑上地面,然而她还没来得及站起来的时候,一柄长剑已经撑在了她眼前。 沾着血,银光闪亮,敲在地上时候,铮然有声?。 袖里的匕首已经滑落掌心,梁和滟咬紧牙关,做好了要杀人的准备。 “好久不见……” 下一刻,熟悉的声?音响起,她猛地抬头。 从前冷清病弱的裴行阙此刻一身?带血的甲,撑着剑半蹲在地上,剑尖断续地敲着地。 他神色仿佛有点疲惫,眼里却闪着灼灼的光,直直地盯着她:“滟滟——” 第72章 四?下里厮杀声还无止休, 与他对视的下一眼,梁和滟猛地往后撤了一步身子,手里的匕首没松开, 反而握得更紧了些。 尽日里的殚精竭虑实在叫她疲惫不堪,此刻头脑昏沉至极, 见裴行阙的第一眼想的是他看着还不错, 第二眼就?觉得?他一定不会放过自?己,一个晃神的间?隙,她在还向下流淌鲜血的剑刃上看见她被映照得?略有些变行的脸。 沾着不知道何时蹭上的血, 眉眼间?有掩不住的恐慌。 她仰起头, 手撑在后面, 身子半侧, 拿半个肩膀向裴行阙, 作出防备警惕的姿势, 被袖子掩住的手里, 匕首脱鞘, 锋芒隐露峥嵘寒光。 裴行阙仿佛没看见, 慢吞吞地,又靠近半步。 梁和滟的精神早紧绷到极点, 一星半点的响动就?激出她很大的反应,她不受控制地抬手,手里的匕首猛地刺向裴行阙。银甲坚硬, 却终究不能覆盖全身, 也做不到严丝合缝,那匕首顺着间?隙没入, 破帛声响后,能明显感觉到刀尖刺入皮肉的触感。 略发钝, 微梗塞,伴着轻浅的呼吸声:“梁和滟?” 梁和滟猛地反应过来,丢开手。 这段时间?来,诸事交集,她实?在有些承受不来,此刻蓬头垢面地半坐在地上,只觉疲惫不堪,她抬抬眼,看着对面的裴行阙:“…我落在你手里了,太子殿下。当?初的事情…要杀要剐,随你便罢。” 可裴行阙的脸色却奇怪得?很,他只在被刺中的那一刻微微皱起眉头,却不像是痛的。 “我为什么要杀你?” 他嗓音微哑,撑着那把剑,又靠近她半步,尔后他伸手,带茧的指节托起她下颌,轻轻捏着:“我怎么会杀你?” 他的手指一点点上移,偶尔停下,轻轻摩挲两下,在为她擦脸上蹭的灰尘血迹。 裴行阙慢条斯理重?复一遍她说?辞:“为当?初的事情?” “滟滟,我知?道你那样做,都因为他们蛊惑你,是不是?” 他手里的长剑在地上轻敲,剑尖遥遥指向远方,帝王仪仗的方向,他神情平静,嗓音温和低哑:“你是不得?已的,对吗?” 他神情专注至极,对周遭的厮杀叫喊声充耳不闻。 他口口声声讲梁和滟是被蛊惑,然而他实?在更像被蛊惑的那个——梁和滟刺出的匕首还在他皮肉里未曾拔/出,而她正满眼戒备地看着他——他却很认真地跟她在讲,他相信她是被逼无奈,是被人蛊惑,是不得?已而为之。 只要她讲,他仿佛就?都会信。 偏偏梁和滟此刻说?不出话来。 只消一个点头的事情,她却整个人僵在那里,喉头哽着,一个字、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只是错愕地看着他。她甚至不晓得?该如何?称呼他,她几乎没有叫过他名字,对“太子殿下”这个称谓也实?在陌生,而从前称呼的“侯爷”也太容易叫人觉得?讽刺。 于是只有沉默。 可就?这样也已经够了,对裴行阙来说?——至少她没有否定他这样自?欺欺人的说?辞。 他于是探身伸手,很轻松地把她拉起来,握着她手。 那匕首刺得?不深,稍一活动就?掉下来,砸在地上,被一脚踢开,他微微低头,神色温柔,伸手却还带着血腥气——旁人的、他自?己的,梁和滟的。 梁和滟皱眉,却挣不开他,只有很防备地询问:“做什么?” 做什么?叫所有人都晓得?他发了大疯? 裴行阙却气定神闲地发问:“受伤了吗?” 梁和滟不想理他,只站在那里,深吸着气。 这一战打得?人猝不及防,几乎是压倒式的胜利,大多数人都没能跑走,陆续被押住,那些曾经趾高气扬,嘲笑?她、嘲笑?她母亲的人依旧穿着华服,却被按在尘埃里,狼狈不堪地哭喊。 她没觉出很快意?的情绪,只是一阵阵的发懵,她试图去分?析眼下的局面,却发现?自?己的所有经验都没办法解释裴行阙现?在的态度,她下意?识地要抽回收,却被人紧紧拉住:“滟滟——” 嗓音沙哑:“让我牵一牵。” 梁和滟沉默着,抿唇抬眼看向他。 他的唇弯着,很快意?的模样,手里的剑断续地敲在地上,偶尔看她一眼,和她对视后就?快速地收回视线,低头注视着脚尖,略一缓,又偏头来看她。 看着很纯情内敛的样子,手却握得?那么紧,叫人挣不开。 欲盖弥彰。 这一场围攻很快就?告讫,只剩下收拾残局,副将来传报的时候头压得?很低,梁和滟看出他试图避免注视两个人交握手的动作,而她微微眯起眼,觉出他的眼熟来。 是从前跟着裴行阙的,那个混不吝、懒洋洋的长随。 她至今不晓得?这人名字,此刻看着他恭谨肃穆的样子,却恍然明白过来什么。她偏头,看向裴行阙,所以这人在周地的时候,从来不单纯,早有预谋和筹备。 亏她曾无数次以为他孤苦无依,可怜至极。 裴行阙静静听完那禀报,略一颔首,慢吞吞看向不远处的城门。 那里曾是周地皇都,无数人熙熙攘攘带着货物?银钱从侧门挤进去,只在帝王祭祀时候才偶开正门,此刻却敞着大门,要迎接曾经被这里的人不屑一顾、践踏如泥的人。 “嗯,都解决了,就?进城罢。” 他讲完,先回头,看梁和滟:“你是想住我们府里,还是宫城?” 梁和滟不讲话,只是瞪着他,裴行阙微笑?,点点头,转头吩咐人:“去从前的…定北侯府。” 他讲到定北侯府的时候微微一滞,仿佛是还没从这个讽刺他的称谓里走出来,但?其实?已经没有定北侯府了,就?像已经没有定北侯了一样。帝王嘲弄似地取的“定北”,却恰合了这一场际遇。他一走,北边就?真的不安定了,且势不可挡。 他们回去原本府里的时候,一切都还没收拾妥当?,那些被推倒、砸烂的花瓶、树木,曾经被梁和滟用心修缮过的地方都被翻腾得?乱糟糟、践踏满脚印,没有位置,她就?找了个廊下,坐台阶上。 裴行阙没叫别人来后院,所有人都安排在前院或者其他府里,只他一个人慢吞吞在收拾,把那些东西都摆正放好,不能要的就?暂时先堆在一旁,很好的耐心。 仿佛他出远门才回来,暂时不需要忙其他事情一样。 怎么不需要? 梁和滟挑着眉头,看外头不时探头探脑的副将,她撑着下巴,想起卫窈窈石破天惊的那一句话,“我总觉得?,他很喜欢姐姐”。 “卫将军是怎么回事?” 隔了良久,她缓缓开口,嗓音略有点沙哑,也压得?很低,她不确定裴行阙能不能听见,下一刻,那人却猛地直起腰来,看向她:“卫将军么?” 他眼眉微微垂下:“他受了箭伤,并不致命,如今是他妻女在照顾他。” 话落,梁和滟抬眼:“窈窈?” 裴行阙整理出小小一块整洁的地方,叫她来坐下:“地上还是有些凉的。” 他没停顿太久:“是。她与她母亲一路从京中回边城,只是战局瞬息万变,误打误撞的,闯入我们营地里去。” 梁和滟听得?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她微微皱起眉:“她现?在怎么样?” “她很好,你放心。我叫人把她和她母亲妥善安置好了。” 所以卫将军才会节节败退,战局才会推进得?如此之快,裴行阙又多注解一句:“你晓得?她们为什么急着离京,以至于没安排好,误入我营地么?” 他微微弯腰:“梁韶光想要给她下药,叫她能…献媚于梁行谨,先有夫妻之实?,然后不得?不嫁入东宫。” “用的是当?初对付你的那味药。” 所以一切环环相扣,有迹可循,就?算有妻女在人手里,凭卫将军的心性?,也未必就?能轻易低头,然而妻女因为这样的缘故不得?不出逃以至于落入人手,也实?在不能不叫奋勇杀敌的人寒心。 讲完这些,他环顾四?周,慢慢询问梁和滟:“你身边的人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梁和滟看他一眼,头偏向一边,不再讲话。 探头探脑半天的副官终于下定决心闯进来,他快步进来,压低声音跟裴行阙讲着话,梁和滟坐得?远,听不清,隐约听见几个“梁”字,还有几个在从前贸然提起是大不敬的名讳。 而裴行阙神色淡淡,听过后慢慢点头:“晓得?了,了结他们倒不急于一时,暂且先缓一缓,我稍后过去。” 话落,他看向梁和滟:“滟滟,我有事情先去忙,你一个人在这里,可以吗?” 他不太期望能得?到回复的样子,自?顾自?讲下去:“我叫人把里面给你收拾好,你困了累了就?先歇息,若饿了就?叫人准备膳食,有其余的事也随意?吩咐他们,我很快回来。” 梁和滟到这时候才瞥他一眼,她确保自?己眼神里没有什么挽留、不舍或是希望他早些回来的意?思,但?只是很随意?地一瞥,却叫他神色骤然一松,笑?起来,又保证一遍:“我会早些回来的。” 第73章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57节 梁和滟才不关心他什么时候回来。 她心里忧虑的是方清槐她们一行有没有事, 毕竟这一路到?蜀地那么远,而?这一路上又有那么多的变数,让人觉得担忧。 而?短时间内…… 她抬头, 瞥了一眼外面来来往往、忙碌着收拾东西的人,晓得自己怕是收不到?什么信了。 唯一不那么叫人担心的大约就是皇帝一行人并没有逃出去, 没有欺辱阿娘她们的机会?。 她捏了捏手指, 撑着头,坐在那里,觉得怀里空荡荡的, 忍不住开?始怀念前喜圆被抱在怀里的时候, 毛茸茸、软乎乎的触感。 而?屋里收拾东西的圆脸侍女, 探头看了半晌后, 终于小步小步挪进来, 压低嗓音轻轻讲:“呃…殿下, 您眼下要梳妆吗?” 梁和滟抬抬眼皮, 看向她。 她自己是苦日子里挨过来的人, 因此不太乐意乱发脾气为难人, 但?此刻心情又实在很差,压抑着语气, 撑着头:“是定北…楚太子的吩咐?” 侍女眉眼间带着点芳郊的样?子,叫梁和滟对她讲话的时候语气又放轻了一点,还不可避免地带了点惆怅。 这就很容易叫人误会?她是因为城破才惆怅。 但?其实所谓亡国?之辱, 其实更多的是在移风易俗, 在于被夺去一代代传下来的东西。然而?周楚两地因为群雄逐鹿分割两地也就百年,若有四世同堂的人家, 那么最小的孙子也许还辗转听长辈们讲过当初天下一统的时候,大家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因此此刻于大多数人而?言, 不过是皇帝要换人来做而?已——而?皇帝离大多数人又太远,众人只看得见他华丽仪仗后面漂浮的尘土,听得见长公主殿下大兴土木、侵占民宅修起的马球场龟兹乐声,旁的都触不及、摸不到?、感不出,也就很难有什么伤怀的情绪。 更不必说?对于梁和滟这样?的,本身对皇帝就有点子仇,看见他就想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 故而?她此时的心情其实谈不上黍离之悲,只是因为看着这个和芳郊略有相似的小姑娘,满是对阿娘她们一行人的挂念担忧。 但?显然这样?的神?色语气,在这小姑娘这里有了别样?的解读,她把眼睛瞪得更圆了点,忙不迭摇头:“没有,没有,只是看殿下您头发有些?乱,所以我问一问,太子殿下没有吩咐过,您若是不想梳妆,我就先下去了。” 梁和滟晓得自己现在的样?子实在算不得体面,可以说?是十分狼狈。然而?她此刻却莫名?其妙有点奇怪的坚持,不想打扮得干干净净、漂亮整洁地去到?裴行阙面前,仿佛在献媚讨好一样?——她其实很晓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在市井之间的时候、在梁行谨和皇帝面前的时候,她早已低过许多次头,认过许多次亏,然而?当那个人是裴行阙的时候,她却忽然愿意了。 不晓得为什么。 她于是放任自己蓬头垢面地坐在那一堆被扫荡后的废墟里,扯出角落里被踩上了一个脚印的书看。 是本医书,简明扼要,深入浅出,讲得清楚明白又不晦涩难懂,是她在这府里藏书阁翻出来的——真?奇怪,当初明明没见到?有医书。 梁和滟就这么安安静静在廊下坐到?午后黄昏,等裴行阙回来的时候,她都已经吃过饭了。 她很不给自己委屈受,饿了就找人要吃的,渴了就自己倒水喝,晚膳尤其积极,比平时还早上许多时候地吃完了饭食,摆明了就是不要和裴行阙同桌吃饭的意思?。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不乐意低头,便只好由另一个人低头。 才入皇城,百事繁杂,这一日的事情多且密,因此等日暮黄昏的时候,裴行阙才卸甲。铁片子再?怎么精巧细密,也还是沉,丁零当啷地从身上扯下来扔在一边的时候,隐忍如他,神?情也不可察地松了一下。 此时殿里就他和副将两个人,正整理公务的副将不自觉抬头看了一眼,随即皱起眉头:“殿下受伤了?我去传军医来!” 裴行阙垂眸,看见自己衣服上那片洇开?的血迹,是梁和滟刺的。 血早已经干涸了,显出暗沉沉的样?子,仿佛很可怖的样?子,但?他想起来的时候,却记不起当时有多疼了,和梁和滟重逢的欢喜浩浩荡荡,让他想不起别的。 “不用人来,拿些?药给我就好,今天这样?的时候,不要乱惊动人。” 他语气淡淡,漫不经心撩开?衣服,看那一处的伤口,匕首刃短,又隔着甲衣,刺入得并不深,只是出血有些?多,渗在衣服上,才显得有些?可怖。 他盯着看了看,转头吩咐人备上沐浴的水:“我身上血腥气太重,气味不好闻,在这里清洗过再?回去。” 副将应命,一边遣人去烧水,一边唤人去拿药,裴行阙清洗干净,擦干头发出来后,一边披着衣服,一边顺手拿起一边的刀,在梁和滟刺出的那一块伤口上比划着。 “殿下?!” 身边人原本没明白他要做什么,待看清,要拦已经来不及了——他不晓得怎么想的,居然自己动手,又把那伤口刺进去几分。 鲜血很快又涌出来,他脸色平淡地把那刀扔在桌子上,拿起一边的帕子,把那血按住。他忙一天,除了喝水就是吃了两三口糕点,此刻骤然失血,眼前难免发晕,于是微微仰头,坐在椅子上,语气平淡地开?口:“当没看见,谁也别说?。” 副将脸色惊诧地应下。 而?裴行阙等那伤口大略止血后,也没包扎,带着药就回去了。 他回到?府里,去找梁和滟的一路上,断断续续已经有人把她这一天的经历讲给她,吃好喝好,闲散平常,没打听什么,也没有什么太大太激烈的反应,此刻已经吃过饭,正翻书看。 禀告那人犹疑一下,还是提了一句,说?就是上午的时候,她似乎有些?感伤惆怅。 裴行阙颔首,却没问太多,他不太习惯从别人口中去了解梁和滟,他若想知道什么,自己去问就是了,他只信她讲给他的——只要是她说?的,那么他都相信。 他叩门进去,梁和滟还是晨起的样?子,头发略拢了拢,素面朝天,没任何妆饰,披着件外裳,靠在床边,整个人映衬烛光里,冷清料峭,看见他,微微皱了眉头。 裴行阙站在门边:“他们讲你吃过东西了,我就只带了茶水过来。” “太子殿下不必管我。” 梁和滟垂下头去,盯着她手里的书看,语气很生硬:“殿下若没用膳,请随意。我不饿也不渴,若有什么需要,照你说?的,我会?找他们要。” 裴行阙抬一抬眉头,慢步过去,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我不多烦你,借你这里的地方,上过药就出去。” “太子殿下如今还需要自己上药的……” 梁和滟的话讲到?一半,待抬头看见裴行阙伤口的位置后就停住,裴行阙语气很轻:“我旁敲侧击问过了,你捅我的时候没有人看见,既如此,此事不太好张扬,会?给你添麻烦,所以没有叫人知道。” 他如今尚是太子,但?能纵着他这么肆无忌惮出征,只怕他那皇帝爹的命也不太长了,来日他就是这天下的新?君,她如今命还在,若她捅伤皇帝的事情讲出去,那事情可就大了。 这样?的道理很好明白,梁和滟看他片刻,到?底没有再?讲下去。 她捅的地方是肩膀,裴行阙动作闲散地脱了外衫,并没脱更多,只把领口向下扯了些?,在她眼皮下露出那狰狞可怖的伤口——原本不算太吓人,此刻被豁开?得更深更大了些?,烛光照耀下,不免叫人有点发麻——也很难不注意到?。 梁和滟看了看,皱起眉,半晌:“我捅得这样?重?” 当然没有,也不是要害,所以可知她的确没有存着要杀了他的心思?,只是一时慌乱害怕,下意识的举动而?已。 裴行阙抖着药粉,把动作显得笨拙无力?:“看着吓人而?已,不太疼。” 他略一顿,慢慢开?口:“这一路来,我已经习惯了。” 梁和滟盯着他看半晌,终于还是把手里的书放下:“拿来给我。” 裴行阙微微侧了肩,在那榻上给她留了位置,她站起身,走到?他这一边,一条腿撑着地,另一条腿跪在榻上,给他上药。 裴行阙侧过脸,方便她动作,耳畔就是她呼吸声,温热平顺,落在他耳廓,他不受控制地绷紧了肌肉,肩膀上的伤口骤然被牵扯,他可以忍住的,却还是闷哼一声,梁和滟抬起头:“疼?” “…没事。” 梁和滟瞥他一眼,语气冷淡:“那就忍着。” 话虽如此,裴行阙但?总觉得,她动作还是轻了些?的——虽然幅度不大,很难察觉。 撒完药粉后就要缠绷带,因为位置在肩上,要固定住,难免要顺着胸口缠一圈,梁和滟试了几次,最后还是深吸一口气:“把衣服脱了。” 裴行阙很麻利地就脱了衣服,露出上半身。 他原本就不是太干瘪的身形,这半年来历练又多,如今更见劲瘦,肩宽腰细,胸腹线条漂亮,顺着蔓延下去,直到?腰带所束缚之处。 剩下的挡住了,看不见。 梁和滟垂眼看了看,脸偏向一边,把绷带抖擞开?,先搭过肩膀,然后绕过背,顺着捆缚到?另一边,胸前的也是一样?,从肩头落下,扯下另一边,勒过他胸口,最后要在胸腰处打结。 她垂着头,专注地打结,门猝不及防被人推开?,一道急切的声音传来:“殿下——” 下一刻,裴行阙抬手,把她按在怀里,她下巴搭在他才缠上绷带的肩头,手臂下意识展开?,抱住他腰,一个紧密相拥的姿势,把他身上缠着的绷带遮挡得严严实实。 而?那冒冒失失闯进来的副将在进来的下一刻就撞见这画面,最后一个字惊破了音,目瞪口呆地注视一瞬,立刻转身匆忙退出去:“殿下恕罪!” 梁和滟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裴行阙轻拍了下肩膀,嗓音极低:“滟滟…抬一抬下巴,你压到?我伤口了。” 语气纯良,仿佛他适才真?是情急之举,没半点刻意唐突的意思?。 第74章 梁和滟站起来, 后退两步,稳稳站在地上?,扭头?就要走。 副将还在外面等着, 不晓得究竟有什么急事,裴行?阙却还不?紧不?慢地坐在那里, 语气闲淡地叫她:“滟滟——” 梁和滟挑眉, 他到底怎么这么自如地叫自己小名的? 她看过去,裴行?阙抬着一侧手?臂,露出?那个没打完的结, 他神色无?辜又可怜, 带着点无可奈何的笑:“我自己大约也可以的, 只是要慢些。” 要慢些, 外头?的人就等得更久些, 这误会就更深些。 梁和滟认栽, 走过去, 她靠得近了, 嗅得见他身上?清爽寡淡的气息, 手?指兀自捏紧那纱布,略一缓, 才继续匆匆忙忙打了个死结在上?面。 然后她拿起自己书,头?也不?回地往屋里走去了:“殿下好走,我要睡了。” 这原本该兵荒马乱的一日以极其诡异的方式收尾, 梁和滟此刻很拿不?准自己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于是干脆不?去想?,开?始思索如何联系上?阿娘。 清源大师的路子?也许可以走一走, 只是不?晓得大师如今在哪里,是否还活着。 如今外头?究竟是什么情况她也不?太?清楚, 虽然不?至于兵荒马乱,但大约不?会是什么好光景,贸然出?去只怕不?太?好——而且她也未必能出?去。 耳畔传来合上?门的声音,梁和滟侧耳听着那脚步声远去了,立刻站起来,三两步走到门边,干脆利落地闩上?了门。 这一桩事情后,她这一夜睡得实在不?太?安稳,一夜反反复复醒来许多回,等终于彻底醒了的时候,外头?天已经?大亮了。 梁和滟睡得头?疼欲裂,挣扎着爬起来,披上?衣服,要去自己打水来洗漱,出?门的时候见一应洗漱的东西已经?摆好放在院落里了,还搭着层布,怕风吹到盆里落灰。 圆脸的小?姑娘见她来了,忙不?迭过来,嗓音清甜的叫“殿下”。 这个殿下到底指的什么殿下,实在不?好说,县主殿下的可能性实在不?大,八成得是所谓“太?子?妃殿下”,梁和滟心里还没把裴行?阙和所谓“太?子?殿下”挂上?钩,提起太?子?立时想?到的还是梁行?谨,因此想?到就一阵恶寒。她叹口气,慢吞吞开?口:“叫我‘娘子?’罢,叫殿下我有些反应不?过来,或是叫我名字,也可以。” 小?姑娘喏喏答应着,梁和滟还想?着昨夜那一茬,抬抬眼问她:“你?家殿下呢?太?子?殿下。” “殿下去议事了——临走前来看了娘子?,但没进屋,只在院子?里坐了坐,给娘子?打了水,就走了。” 梁和滟问话的时候正掬水洗脸,晨起时候清凉凉新拎出?来的井水泼在脸上?,很能醒神,这一句话也很叫人精神,她把脸颊埋在湿润的掌心,抿一抿唇,仿佛很随意地发问:“这么早,能有什么事情,走得这样着急?天不?是才亮?” “仿佛是关?于周帝的事情,昨夜有太?医来报,讲他急病去了,殿下急急赶往,大约是要去处理他丧仪的事情吧。” 这似乎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新朝已立,那么从前的帝王无?论怎么康健,也总是活不?太?长久。 然而那样一个曾经?对她颐指气使的人忽然在别人嘴里就这么轻飘飘死去了,那个逼得父亲年纪轻轻就生华发的人忽然就消散无?影踪了,叫她和母亲多次收入的人忽然就尘归尘、土归土了。一时之间还是有点缥缈,不?晓得讲什么,她装作还在洗脸的样子?,洗了比平时略长片刻的脸,然后掖手?,慢吞吞道:“那确实是大事儿。” 皇帝死了,太?子?不?晓得又怎样呢?识相点讲自己病重,托辞几句,还是干脆大义凛然一点,自尽了事,史书上?至少留个不?算太?狼藉的名声呢? 梁和滟心里忖度着,凭她对梁行?谨的了解,只怕前者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 然而凭他和裴行?阙的关?系,只怕裴行?阙不?会轻易放过他。 那么她呢? 除了事先逃走的梁韶光,其余人的结局差不?多也要敲定了,她却在这里悬而未决——她到现在都不?觉得裴行?阙是真的喜欢自己,毕竟历数他们?相处的那一年,她对裴行?阙实在说不?得太?好,最后收场也闹得难看,因为看不?出?他喜欢自己的理由,所以难免附加上?许多揣测。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58节 她慢吞吞把这群人的下场数一遍,想?到什么:“对了,卫将军呢?卫将军不?也病了吗,他怎么样了?他妻女现在如何?” 她问出?口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有点操之过急了,但没想?到眼前小?姑娘还真晓得些内情:“卫将军很好,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至于卫夫人和卫家小?娘子?,都好好儿的,娘子?要见她们?吗?殿下临走,说娘子?若觉得无?趣乏味,要见卫家小?娘子?等人的话,可以直接请她们?来。” 顿一顿,她轻轻讲:“殿下还说,娘子?若想?要出?去,也可以,只是外面兵荒马乱的还未平定,要带足了人、能护好您自己才行?。” 究竟是护好她,还是监视好她,这可实在不?好说,梁和滟挑一挑眉毛:“那麻烦你?为我安排,我想?见一见卫家小?娘子?。” 因为要见卫窈窈,梁和滟终于仔细打理了一番她自己,头?发梳得整齐,换了件新衣服,又难得地抹了点脂粉,只是没有阿娘和绿芽她们?在,这脂粉抹得很失败,唇色太?红脸色太?白,再加上?她昨夜惊梦惹出?来的眼下鸦青,叫她整个人显得心力交瘁后强颜欢笑的样子?。 卫窈窈来的时候吓一跳:“姐姐这是怎么了?” 讲话的时候还带点哭腔。 从前清甜干净的小?姑娘经?过这一段事情后长大不?少,几个月前天真的神态消减不?少,时不?时不?自觉地叹息一声,握着她手?:“姐姐没事就好。” 梁和滟问了几句她现在的境况,卫将军在军中威望高,因此如今的待遇也并不?差,只是到底没有从前那样的自由,且也难免终日惶惶,故而虽然衣食无?缺,只怕心里并不?好过。 卫窈窈环顾四?周,忽然轻轻讲:“阿娘叫我求姐姐一件事情。” “…自我和阿娘逃走后,兄长便被?掳进宫里,只是如今…天地都变了,也没见兄长回来,不?晓得是出?了什么事情还是怎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阿娘说滟滟姐姐你?离楚太?子?近,若有机会,想?求你?帮忙打探一二?。” 打探卫期,梁和滟眨一眨眼,看出?卫窈窈为难的样子?。 她轻轻讲:“我和阿娘都晓得这个事情很为难你?,毕竟姐姐你?如今……” 她说着,看向梁和滟,眼里闪闪带泪,依稀又是从前天真可怜的样子?:“滟滟姐姐,你?如今好憔悴,妆又这么浓,是不?是定北侯暗中折磨你?了?阿娘讲你?现在一定过得不?太?好,我原本觉得,看定北侯很喜欢你?的样子?,你?也许还过得去,没想?到……” 她说着,真的要哭下来,梁和滟探身去拿帕子?:“不?要哭,不?要哭,我没事,你?放心。” 她摸一摸自己的脸皮:“我会帮你?问一问你?兄长的消息的,你?不?要想?太?多,和你?父亲母亲一起好好休养,好么?” 千哄万哄地哄好了卫窈窈,梁和滟把人送走,偏头?看向一边侍奉的圆脸小?姑娘,指一指自己的脸皮:“当真很不?好看吗?” 小?姑娘带着温吞的笑:“怎么会,娘子?国色天香。” 正说着,外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梁和滟转头?看过去,见裴行?阙走来。他身上?穿着太?子?服制的官服,一身清贵气,极俊朗,此刻天光初移,有一线掠过檐下,斜洒他所经?的路上?,一路尘埃轻扬,他衣摆不?动,慢步过来,看见她,先笑起来:“怎么化成这样子??” 梁和滟挑眉,看他略一顿,慢吞吞找补:“很好看,就是和平时有些不?一样。” 他带着点微笑,很温和地开?口:“今日和卫家小?娘子?聊得还开?心吗?” 开?心不?开?心的,实在不?好讲,梁和滟心情复杂地抬了抬眼:“殿下会留着卫将军的命吗?” “他死了你?会不?开?心吗?” 裴行?阙坐在她身侧,伸手?给她倒茶,语气很平静地询问,仿佛在话一桩家常事。 “殿下觉得呢?” 梁和滟晓得留着卫泊,对他是弊大于利的,只怕终有一日,还是要除去,她等着他给自己讲一些冠冕堂皇作为暂时保证的话,或是说一些不?得已的理由,或是讲他的为难,然而都没有,他只是微微笑起来:“卫小?娘子?会伤心,你?也会不?高兴,是吗?那么我不?会杀他的,只是他看见我,大约也不?会太?开?心。那我叫他留在这里,封一个国公,安养晚年,这样可不?可以,你?会开?心吗,滟滟?” 梁和滟适时淡淡提了一句:“把卫将军封为国公,卫少卿正好做世子?,只是好久不?见卫少卿了,殿下有他音信吗?” 裴行?阙顿住,好久不?讲话,末了叹口气,带点笑,很无?奈的音调:“滟滟…你?如果想?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人在哪里,直接问我就好,你?这样拐弯抹角提及他,更叫我觉得,你?对他有旧情的样子?……” 第75章 有旧情? 梁和滟挑眉, 瞥他一眼。 她和卫期有哪门子的旧情呢,从卫期为了家里人开始疏远她的那一刻开始,他们之间就旧情寥寥了。只是转念想到她对裴行阙做过的事情, 似乎和卫期当初的抉择没什么不一样,她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裴行阙略一顿就慢慢开口:“他和二皇子被关在一起, 两个人相处得很不错。等事后查明他不是皇室的人了, 就?把?他放出来。” 卫期在京中并不是生脸,大多数人都能认出这位卫少卿,没几个会把?他误认成是皇子皇孙, 若要查明, 早该查明了, 怎么皇帝如今都?死了, 他还要等事后再查明? 梁和滟从这话里听出一点裴行阙故意刁难的意味, 她仰着脸, 注视他片刻, 果然看见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滟滟, 你不能指望我主动?开口把?他放出来, 我没有那么宽宏大量。” 他语气很平静,慢慢讲完, 伸手从她一边拿了杯子,喝一口水。 “你要为他说情吗?” 他淡淡发问?,好像浑不在意的样子, 眼却停在梁和滟身上, 观察着她一举一动?,手也?不自觉地捏紧了茶杯, 很紧张的样子。 梁和滟瞥他一眼:“我只是问?一问?,看他是否还活着, 并没别的意思,如今知道了,就?没事了,没必要再?为他求情,反倒欠殿下一样人情。” “欠我人情有什么不好?” 话是这样讲,他原本紧绷的肩膀还是骤然一松,裴行阙抿唇笑了声:“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你听了大约会开心些,我遣人去寻了你阿娘与芳郊她们,已经?有了消息,她们都?很平安,无病无灾的。只是蜀道难行,她们赶路回来,脚程要慢一些。” 梁和滟的眉头?猛地一扬,喜悦之色在脸上一闪而?过,看向裴行阙的时候眼里也?显出点亮光。 她正想着要私下里去探听一下阿娘她们的消息,如今猛地被这样的好消息砸中,整个人都?长舒了一口气,再?看裴行阙,也?顺眼许多,她站起来,很诚恳地对他点了点头?:“多谢殿下。” 裴行阙帮她找到了阿娘,再?摆脸子不跟人一起吃饭似乎就?不太好了,于是这日的晚膳就?是他们两个一起用。 梁和滟话不多,裴行阙也?担忧话多招她烦,于是也?安安静静的,只是偶尔在伸手夹菜的间?隙,会轻嘶一声,抬手掩一掩肩膀。 桌上就?他们两个,梁和滟很难不察觉他这动?作,吃了半天,终于抬头?看过来:“殿下的伤还是痛得很厉害吗?” “并不太痛了,我吵到你了吗?” 裴行阙抬起头?来,唇色仿佛略有些苍白,看着她轻轻笑了笑,满脸歉意愧疚的样子。 梁和滟捏着筷子,看着他那神?情,咬牙切齿地叹了口气:“殿下还是不要逞强的好,我去让人叫大夫来。” 她说着,站起身来,及至要走过裴行阙身边时候,他忽然伸手,握住她手腕,指尖微凉,恰抵着她脉搏的位置,她感觉到他微汗湿的手指,也?感觉得到自己疯狂跳动?的脉搏。 “别去,滟滟。” 裴行阙仰头?看着她:“如今多事之秋,这事情闹出来,对你不太好。我能活着就?好,痛不痛的,不太要紧。” 他天生一双多情的眼,从前?时候受困于窘迫、寒微,于是那眼里也?总是朦朦胧胧的,罩着霜雪。此刻那霜雪消融在夜色烛火里,像从前?误打误撞饮下那迷/药的时候,他俯她身上,一双痴迷可怜的眼,低低讲着“你此刻又不喜欢我,不必做这么多的”。 梁和滟叹口气,抬一抬手腕,示意裴行阙松开,他很快地松开了手指,放开了她手腕,手却还维持在原本的地方,一时间?没有收回去。 还维持着要握住她的姿势。 “殿下到底想做什么?” 梁和滟略有点疲倦,也?懒得再?打机锋,于是干脆垂着眼,慢吞吞开口:“太子殿下这样做,这样待我,到底想做什么呢?” 裴行阙个子比她高?上许多,但坐着也?须仰头?看她。 他坐在那里,以仰望她的姿态,静静听完她讲的话,半晌,垂下头?,仿佛是低低笑了一声,带一点无可奈何的意味儿。然后他抬头?,脸上却并没有笑:“梁和滟…我是喜欢你,喜欢得不太明显吗?” 他站起身来,适才伸出的手掖在袖里,看着她。 梁和滟立在那里,被这一句话劈得昏昏沉沉的,好久缓不过来,所以这个时候该怎么办?若是寻常话本子里心意相通、两情缱绻的情人,这会子早该抱着啃起来了,然而?,她动?了动?手指,偏过头?,看着窗上映着的月影,实在不晓得该说什么。 而?裴行阙叹口气,扯一扯嘴角,又笑出来,他抬手,轻轻牵一牵她衣袖,很小心翼翼的动?作:“你适才吃得少?,坐下再?吃点吧,不然晚上睡得晚了,肠胃会不舒服。以后时间?还长,没有必要当下一直想这事情。” 梁和滟坐回去,扒拉着碗里的饭菜。 其实之前?一直想不明白的许多事情,冠上这样一个理由后就?都?说得通,只是实在太无稽、太不知道该从何谈起,于是想不到这样的缘由。她从懂事以来就?一直没接触过这样的男女?情/事,唯一见过的只有父亲和母亲之间?多年?岁月捱下来的深情厚谊,对那些年?少?时候的懵懂、心动?一无所知,领会不了一个人会怎样爱上另一个人。 扒完碗里的饭粒,梁和滟长舒一口气,搁下手里筷子:“我吃好了。” 她挑了挑眉毛,看向裴行阙,话问?得直截了当:“殿下适才说喜欢我…所以殿下准备怎么样我呢?娶我吗?殿下来日登基,你的妻子就?是一国皇后,我的身份,不管是过去还是如今,都?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 “有什么登不得的呢,你可是梁和滟啊。” 裴行阙笑笑,看着她,他劝梁和滟多吃一点,自己却没有怎么动?筷子,手指搭在桌面上,身子坐得很板正,话讲得平常,神?态却认真:“若有大雅之堂讲你登不得,我就?拆了那所谓大雅之堂,重新建一个给你就?是了。” “那若我不喜欢殿下、并不想与殿下结为连理呢?” 梁和滟不为所动?,微微倾身,手压在桌上,脊背却还是笔直:“殿下要怎样呢?” “那就?不结。” “只要你不离开,做什么都?无所谓。” 裴行阙抬手,压了压眉心。 话赶话问?到这里其实也?就?够了,总不好逼得太紧,梁和滟心里有数,然而?到了此情此景,舌尖抵着牙关,还是问?出了最后一句:“倘若我有了喜欢的人,要与他在一起呢?” “殿下也?无所谓吗?” 像卫期,他那么斤斤计较,又难得在这上面闹一点脾气,难道能真的不在意吗? “我当然有所谓。” 裴行阙笑了一声,眼眸垂下去:“我晓得你其实不喜欢卫期,你问?询他、挂念他,不过都?是出于青梅竹马的友朋之谊,只是滟滟,我还是难免很在意。” “倘若真有那一天,真有那个叫你喜欢的不得了的、一定要与他在一起的人,那么……” 他看着她,目光平静、温和,讲出的话也?一样平静,不起波澜:“那么,我就?自己了结我自己,不给你添乱子罢。”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裴行阙的话讲完了,而?梁和滟不晓得该再?说些什么。 隔很久,她站起身来,掸一掸衣裳:“天晚了,我先回去歇着了。” 裴行阙起来送她,一切如常,照例温声嘱咐周全,关怀体?贴备至,却又恰好不叫人觉得冒犯。 而?梁和滟一脚踏进月门,回头?再?看他驻足的身影的时候,心里忽然涌出点奇妙的感觉来。 ——她不晓得自己喜不喜欢他,但,绝不讨厌。 第76章 等京中一切事务都料理完的时候, 方清槐一行也被从蜀地接了回来。 除了喜圆胖了两斤以外,其?余人一路奔波劳碌,都瘦了许多, 但精神头都很好,方清槐一看见梁和滟, 眼?圈都红了, 抱着她,捶着她脊背,直骂她“混账孩子”。 芳郊和绿芽也在一边擦眼?泪, 只有喜圆最直接, 扑在她怀里, 毫不吝啬地把她脸舔了个遍儿。 与她们一起回来的还有梁韶光。 从前可以为了建造个马球场强占数十民?宅的长公主殿下?没了往日风光, 人瘦削许多, 蓬头垢面地来。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59节 她的下?场和梁行谨一样, 圈禁终生?, 她做得?出下?药坏人清白的事情, 梁和滟做不出来, 她站在城楼上盯着这个往日里风光无限的小姑姑片刻,转身回了府里。 从前的定北侯府, 如?今的县主府里正忙着收拾打包东西,裴行阙是楚地的太子,自然不可能长留在这里, 他?没讲, 但梁和滟晓得?,自己是一定要跟着他?去到那边的。 至于阿娘…… 她其?实很犹豫要不要告诉她清源大师的事情——裴行阙后来告诉她, 与他?们里应外合、劝皇帝出城的就是清源大师。 而?最后一剂药送皇帝暴毙的,也是他?。 梁和滟犹豫着该不该开?口的时候, 她阿娘一边擦拭着她父亲的牌位,一边看着她笑:“阿娘又不是真的昏睡过去,那天你?们讲的话,怎么可能听不见。” 她笑起来,很释然的样子:“你?们要讲悄悄话,也不知道要避忌着我。” 方清槐生?得?很美,极白净,温和,但并?不单薄,人如?其?名,是如?槐花盛开?到极致时候那种厚重的白。如?今历经许多世事,整个人都是释然的模样,她擦拭着那被她紧抱的牌位,慢慢讲:“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啦,尘归尘,土归土,我已经不想?计较了。” 她笑笑:“我放下?了,他?也放下?了,其?实你?告诉我,我们两个也都不会做什么了,滟滟。” 她把那牌位擦拭干净了,盯着看了片刻,又摆回原本的位置。 “我有过你?父亲了,也有你?了,嫁人嫁了半辈子,现在…就自己一个人过吧。” 略一顿,她看向她:“滟滟,你?是不是要跟着太子走?了?” 梁和滟点头,搂着她手臂,把头靠她肩膀上:“阿娘呢,阿娘不和我一起吗?” “哪有一直缠着阿娘不走?的呀?” 方清槐笑了声,摸一摸她头发:“阿娘想?要回老家看一看,这么些年?,因为皇帝在,一直不敢回去看一眼?,现在好容易有机会了,总要去看一看——也带着你?父亲一起,他?从前一直说要陪我去看看,一直都没去成。如?今有机会了,我带着他?四处走?一走?,到我们曾经说过的地方去看一看。” 她搂住梁和滟,温声道:“我其?实也不放心你?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可是这次去蜀地的事情后…我晓得?,我跟着你?,帮不了你?什么,反而?会拖累了你?,恰好阿娘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所以阿娘暂时不陪你?一起走?一段时间,等?过一年?,我再去楚地看你?。” 事情就这样说定,梁和滟带着芳郊与绿芽一起离开?,喜圆则陪在方清槐身边。 至于周朝旧臣,一些跟着前往楚地,一些则留在此处,履新的官职。 卫期被放了出来,和一家人一起跟着前往楚地。 路途漫漫,人马又多,浩浩荡荡一路走?来,等?到楚都的时候,已是隆冬。 大雪漫漫,压枝欲断,冷得?飞鸟绝迹。 但其?实也没有那么冷——至少没有比周地的冬天冷太多,周地是湿漉漉的冷,沉甸甸地压着人,此处是大风刮人脸的冷,像钝刀割在脸上。 梁和滟想?起他?们两个第一次一起去拜见帝王,为赐婚一事谢恩的时候,她被泼湿裙摆,冻得?双腿都在打颤,那时裴行阙把自己的氅衣给?她,叫她裹在腿上,若无其?事地讲:“没事的,楚国的冬天比这里更冷,我习惯了。” 她抬眼?,瞥向他?背影。 裴行阙正为安置她而?忙碌,他?封了太子,按说该住在东宫,但他?从前的王府也空着,思前想?后的,还是把她安排在了那里:“宫里有我母后,太多事情要应付,也太多乱七八糟的规矩,你?在这里自在一些,我每日忙完事,再回来,路途也不远。” 梁和滟不置可否,与芳郊和绿芽一起支了个火炉,烤红薯烤芋头,悠闲自在,无所事事,偶尔也出去逛逛,只是年?关临近,一切都萧条,街景没太多好看的,闲话倒是听了一耳朵。 从皇帝快不行了到太子要娶妃了,林林总总,乱七八糟。 梁和滟对这事情不太在意?,她看着楚地的风土民?情,想?着这里能做些什么生?意?,若可以的话,从哪里入手比较容易。 “这边做咱们那边菜式的馆子倒是少,若是开?个店,兴许生?意?不错?” 绿芽想?着她们的老本行,又忍不住叹气:“哎,若是任姐姐在这里就好了。” “也是个法子,只是要先查探清楚,馆子少,到底是为着从前两国处不来,所以不敢开?,怕惹恼了上面人,还是这里人吃不惯咱们那边的口味儿。” 梁和滟想?着,也跟着绿芽叹了口气,的确,好厨子难寻,像任霞光那样的好厨子,就更难寻。 几个人逛一圈,回去看了看,却见府里来了几个生?面孔,见了梁和滟,眉头先一皱:“娘子去哪里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梁和滟来这里后,府里人都是慢声细气地对待,这样劈头盖脸地呵斥还是第一遭,她挑眉:“几位是?” “我们是皇后娘娘派来的。娘娘近来正为殿下?从这京中贵女里甄选太子妃,娘子既是太子殿下?的人,那么日后服侍太子妃的规矩是不能错的,因此特遣我们来教导娘子,来日进宫,也好不失体面。” 梁和滟挑眉,哦一声,这是皇后来给?的下?马威了。 她也在这时候,后知后觉地想?起街上听的闲话来。 据说皇后很看重她娘家外甥女,是楚三姑娘还是楚五娘子,她倒是记不太清了。 梁和滟对来楚地这事情期望很低,这种事情也在她预料之中,脸上倒也没什么怒色,芳郊和绿芽听了那话,都皱起眉头,轻轻讲了一声:“太子妃?” 很轻的一声,近前的嬷嬷耳朵却尖,抬眼?就瞪向讲话的绿芽:“这位是娘子身边侍奉的?娘子还未讲话,怎么就敢胡乱开?口了?” 她说着,三两步走?过来,一只手要扯绿芽的衣服,另一只手巴掌扬起,就要往她脸上抽。 绿芽灵巧,又不是怕事儿的人,一扭身闪开?了她扯衣服的手,梁和滟则抬手,扣住那嬷嬷手腕,生?生?拦下?了那呼啸带风的巴掌:“嬷嬷是要打她的脸,还是要打我的?” “我还没讲话,嬷嬷不也开?口呵斥人了吗?您教人规矩这些年?都这样子,又何必训斥她一个小姑娘呢?” 她握着那手腕,看着那嬷嬷,还没来得?及再多讲些什么,就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这府里的管事步履匆匆地进来,一眼?看见这场面,脸色都苍白,匆忙过来:“娘子受惊了。” 梁和滟倒没怎么受惊,就是这几个嬷嬷看着气得?不轻,瞪着她要再开?口的时候,就见那管事微微弯腰,带着笑讲:“殿下?吩咐了,无论是谁,都不许惊扰娘子,几位嬷嬷有殿下?手谕吗?” 他?讲话很和气,脸上神色也挑不出毛病,问过这句话,微微弯了弯眼?:“想?来是没有的吧,那么还请几位先出去吧,不要把事情闹大了,惹殿下?不快。自然,几位嬷嬷年?纪大,资历深,走?动起来也许有些疲累,不妨我请人来,抬几位出去,好吗?” 另一边,裴行阙正陪皇后讲话。 他?神色很平静,垂着眼?:“母后近来在为我选妃?” 他?这一次回来,皇后待他?亲近不少。 她似乎终于意?识到她已经彻底失去了她的丈夫和最爱的小儿子,而?裴行阙成了她唯一可以握住的支撑,于是开?始为他?操起过往十余年?都没操过的心来。 听见裴行阙问话,她抬手按一按额上的卧兔儿:“是,你?如?今年?轻,地位难免不稳,我想?着选几个家世好的女孩儿,在你?身边,也好稳固你?的位子,叫你?在朝堂上有人可倚仗信赖。” 她说着,自认很体贴地补充:“你?从周地带来的那个女人,我也晓得?,等?来日叫她做个侧妃,在你?身边,来日封妃封贵妃都好,并?不埋没她,好不好?” “嗯。” 裴行阙淡淡笑了声:“母后为我的终身大事,这样周全?,可是……” 他?垂头,看着她,他?已经长高了,高到不必再像小时候一样,徒然仰望母亲,奢求她会像爱弟弟那样爱他?。 裴行阙的脸上没了笑,注视着她,很平静地发问:“母后不是已经为我选过妻子了吗?” “那位被行琛害得?落水的世家女,母后忘了吗?当初母后不还让舅舅千里迢迢,去取我衣冠鬓发,来与她配一门阴婚吗?” 他?语气温和至极,没半点起伏,甚至还在说话的间隙,吹凉一勺汤药,恭敬地喂到皇后唇边:“您已经为我选过妻子了,又何必再这样大费周章呢?” 那几个被赶出来的嬷嬷恰好在这时狼狈不堪地进殿,裴行阙没回头,只把那一勺汤药固执地抵在满脸惊恐的皇后唇边,他?不紧不慢地开?口:“母后叫她们去干什么了?就让她们在这里回话吧,我听听看母后身边的人是否办事得?力。若不得?力,我为您换更好的。” 姿态恭谨,言语温和,像世间最纯孝的儿子。 而?楚皇后惶然无措地看着他?,恍惚意?识到,这个儿子,她其?实也早已失去。 第77章 殿里一片沉寂, 皇后的脸色难看至极,适才的慈母样子荡然无存,她看着裴行阙, 气得嘴唇都在打颤,巴掌扬起来, 仿佛只恨不能给他一下。 裴行阙似乎并没读出?气氛有多凝滞与紧张, 只微笑?着将药喂到她嘴边:“诸位嬷嬷去做什么了?怎么这样?灰头土脸地回?来,不说一说吗?还是事情没有办好,怕母后怪罪, 所?以不敢讲?” “够了!” 皇后声音猛地抬高:“都下去。” 这殿里的气氛原本就凝滞, 众人听见这吩咐, 如蒙大赦, 纷纷垂首走出?门去。 裴行阙手捧的药被?她喝下半碗、打翻半碗, 只剩个暗棕的碗底, 他?随手放在一边, 依旧是温和平静的样?子:“母后如今身体虚弱, 不该动这样?大的火气的。” “裴行阙, 你晓得你在做什么?” 皇后指着他?:“你为了那个女?人,在忤逆要挟你母亲吗?你别忘了, 你坐上今天这个位子,是谁在抬举你?!是你外祖在朝堂上替你力排众议,是你舅舅他?们陪着你出?征, 没有本宫, 哪里有你今日?” “是,若没有母后, 哪里有我的今天呢?” 到此刻,皇后才发觉, 他?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称她一声“母亲”了。 裴行阙微微笑?着,抬手按下她手指,为她掖好被?子,然后偏头,掩着唇轻轻咳嗽了两声,咳过了,回?身慢慢道:“风凉得很,母后小心被?风扑伤身体。您虽然从来杀伐果?断、说一不二,但?还是要克制些脾气的好,到底年纪上来,身子有些弱了,不要像父皇一样?,心绪骤然起伏,太过激动,落得不能言语动弹的下场。” “你?!” 皇后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她仰着头,盯着裴行阙,嘴唇轻轻动着。 裴行阙平静地为她拢好被?子:“母后好好歇着,不要劳神,对将养身体无益。” 他?一边倒茶,一边慢声细语地讲着:“母亲身边的人似乎不太得力,回?话时?候也吞吞吐吐的,这样?的人在您身边侍奉,我不放心,晚些时?候,我叫殿中省从掖庭为您挑选些好的来。” “当啷!” 茶盏摔在地上,但?没有人敢来过问是否需要清扫,裴行阙脸上也没什么起伏,只是平静地起身,微微弯着腰,以恭谨的态度慢慢开口?:“母后,我并没有什么很在乎的人、事了,我也不妨告诉您,我如今只在乎她一个,还请母后看在与儿臣的母子情分上,不要想?着为难她了,好不好?” 他?说得客气,甚至有些哀求的意思,然而两个人对视一眼,谁都晓得要低头求人的是哪个。 隔很久,皇后软了语气:“行阙,母亲并没有要为难她的意思,只是你舅舅请人为你们两个卜过一卦,并非佳偶良配,她也对你并无助力,不如你舅舅家的女?儿,与你八字相合,是一对天成佳偶,你们两个在一起,是老天注定的好缘分——你若是放不下,留下那个女?人,做你宫里的贵妃,不也很好吗?不过仅次于皇后而已。” 她对这个儿子,从来没有温言软语的时?候,此刻讲起这些体恤的话来,一板一眼生硬而不习惯,只有勉强咬着牙根儿,一字一句讲出?来。 裴行阙笑?笑?。 “可是母后,我爱重她,不想?她做仅次于皇后的贵妃,我只想?她做我唯一的皇后。像父皇曾经爱重您,所?以以您为后一样?。” 老天注定的他?不要,与他?最相配的他?不要,他?只要梁和滟。 皇后被?他?这一句话气得噎住,又?因为他?提起皇帝,心窝子被?狠狠扎了一下,再讲不出?话来。 她气得浑身发抖,终于忍不住,抬手朝裴行阙脸上挥去。 “啪——” 很响亮的一巴掌,落在脸颊上立刻就红起来,留下一个醒目的掌印,裴行阙眉头动了动,神色却没什么太大变化,无动于衷地注视着她。 “混账,你个混账,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混账……” 皇后指着他?断断续续骂着,对上裴行阙的眼神,却又?都卡住,说不出?什么话了。 裴行阙抬手,碰一碰脸颊:“世事哪能尽如人意呢,母后?” 他?重新为她掖好被?子、斟满茶水,甚至还恭谨地放下帘子,仿佛两个人之间没有剑拔弩张的时?刻,没有那清脆响亮的一巴掌,只是一对关系尚算和睦的皇家母子。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60节 然而,然而…… 裴行阙没说许多话,一丝不苟地行过礼,缓步退了出?去。 皇后眼神阴毒地看着他?背影,在他?离去后,厉声朝外面喊:“来人!” 再来的却是一张生面孔,毕恭毕敬又?小心翼翼地朝她行礼:“娘娘…殿下叫奴婢来侍奉您。” 魏涟月的脸色难看至极,她虚弱颓废地倒在床上,看着那些鱼贯而入的陌生面孔,手指猛地握紧, 他?在皇后宫里耽搁许久,出?去的时?候已经宵禁,宫门都关了。 腊月里夜风冷冰,吹在脸上仿佛钝刀子割肉,被?打过的地方则是一种木木的疼,发麻、发僵,裴行阙微微眯着眼,看了眼空旷的街道,伸手掩在唇上,慢慢咳了两声。 身边的长随轻轻道:“殿下近来咳得越来越多了。” 又?忍不住,看他?脸:“明日上朝……” “没事。” 裴行阙含糊地嗯一声,随手扯了帕子,慢吞吞吐一口?血在上面,他?也不看,顺手抹过就掖在袖子里,很随意地笑?了笑?:“天寒又?干燥,平日里饮水又?少,难免要咳两声,开春就好了。” 说着看了眼时?辰,实在不太早了,明天还要早起上朝,身边人问询他?是要回?府还是直接住东宫,明天也方便,裴行阙没犹疑,看一眼天:“回?府里去。” 他?并不指望梁和滟还醒着,但?等回?到府里,远远去看一眼的时?候,颇有些惊喜地发觉她屋里灯还亮着。 于是小心翼翼地去看一眼,屋里很透彻地燃着灯火,亮堂堂的,梁和滟坐桌边看一本书,听见他?进来的动静,很随意地抬头看了一眼:“哦,你来啦,我以为是叫我学规矩的人去而复返了呢。” 她似笑?非笑?的挑了挑眉头,说过这话,垂眼继续去看手里书。 这话说得很刺人,裴行阙只笑?笑?:“她们不会再来了。抱歉,我知道的时?候是在母后宫里,人她已经派过来了,没有来得及拦下。” 梁和滟没抬头,很随意地嗯一声。 裴行阙也不觉得尴尬,自己找了位置坐下,随手抽一本书,慢吞吞在看。 隔很久,还是梁和滟先受不住,抬头看他?一眼:“这么晚了,殿下在这里做什么?” 这一抬头算是把他?看清楚了,她瞠目结舌,半晌:“谁打你了?” 这话问过就晓得答案,他?如今是太子,敢打他?的也就皇帝与皇后了,皇帝如今缠绵病榻半死不活,皇后虽然也病着,但?能想?到派人来给她立规矩,大约爬起来给他?一巴掌的气力还是有的。 所?以裴行阙也只是笑?笑?,并没答话,只是说““你要歇息了吗?那我先走……” “没有。” 梁和滟叹口?气,其实裴行阙并没有怎么得罪她,甚至待她极温和客气,近乎小心翼翼的程度,她挑了挑眉毛,猜测着他?被?打的缘由:“殿下,听闻你要选太子妃了?” “我父皇的病渐重,我并没有这个心思,只是母后与舅舅他?们想?推魏家姑娘继续坐后位,所?以大张旗鼓,要为我选妃,我已经推辞了。” 裴行阙一板一眼地跟她解释,语气很认真?,不带半点油嘴滑舌的样?子:“我想?是我从前态度太不明确,惹得母后与舅舅觉得这样?的事情我是乐意的,所?以今天回?来得稍晚了些,跟母后解释了下,说清了我并不太愿意选太子妃。” 梁和滟静默听完,哦一声,但?心里并不很笃信这些东西。 他?如今是太子还好些,等来日他?父亲死了,他?做了皇帝,那些大臣们怎么可能看着他?虚置六宫、膝下无子?而且到时?候他?有天下之大,私底下纳几?个小宫女?,没名没分的侍奉在他?身边,也不是十分难办的事情。 许多事情,单听是极好听的,然而真?要办起来,就未必是那个样?子了。 不过看着他?脸上的巴掌印,这话倒又?添了几?分可信。 “你父皇身体怎么样?了?” 梁和滟看一眼外头天色,估摸着要过年了:“年关事忙,殿下又?要料理皇帝的事情,其实可以不用日日都回?来的。” 裴行阙也顺着她目光往外看去,夜来天寒,窗户没关好,有风吹进来,他?恰好在风口?上,被?吹个正着,于是开口?前先咳嗽两声,再开口?的时?候,嗓子微微有点哑了,在夜色里声音低沉发哑,听着无端有些暧昧。 “父皇缠绵病榻许久了,太医讲再调养,也回?不到从前的样?子了。” 他?没答她后面那话,只是抬手蹭了蹭唇角,然后回?头微笑?着看她一眼:“但?你放心,他?一时?半刻还不会死。不然耽误了过年就不好了——你没有见过这里的年节是什么样?子的,我也没有见过,今年我想?与你一起见一见,看一看到底有多热闹。此间的元宵灯节也久负盛名,不输你故乡,到时?候我们也可以一起看看。” 他?话说得平淡,仿佛谈及的不是他?父亲的生死。 梁和滟只觉得那被?他?掩住的冷风呼呼吹进她心口?,吹得隐隐发凉。 时?候不早了,裴行阙关好窗:“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你了。” 梁和滟颔首,忽然想?到什么:“对了,窈窈好像病了,我能不能去看一看她?” 裴行阙颔首:“你想?到哪里,直接去就好,不必特意告诉我。” 只是。 他?看了眼她,没有在皇后殿里的气定神闲、漫不经心,整个人仿佛无限地矮下去,矮到要仰望梁和滟的程度:“滟滟,别不回?来。” 他?声音很轻,因为还有点哑,所?以显出?可怜的样?子,衬着一副清俊的好相貌,很惹人心软。 梁和滟叹口?气,很为难地揉一揉眉心:“知道啦——” 第78章 只是夜风到底是凉, 梁和滟昨晚还说好了要去探病卫窈窈,到裴行阙下朝要去署里忙事情时候,他身边长随匆匆过来?, 附耳讲:“殿下…梁娘子晨起便有些发热,去请了大?夫来?, 讲似乎是有些风寒。” 其实?依长随来?看, 一点小小风寒而已?,实在算不得什么大症结,梁和滟身体一向又好?, 喝两剂药下去, 大约就没事了。 但事涉她?, 又不?好?不?报, 不?然等裴行阙回去自己发觉了, 怕要受罚。 年关临近, 各部要封印, 因此许多事情急等着商议, 裴行阙才出?殿, 就有人追着他一路叫“太子殿下”,裴行阙咳嗽两声, 偏头吩咐身边人:“叫太医令去看,有事情来?报我。” 略一顿,他眉头松开, 很自然地回头, 又是温和的样子?,看着叫他那位:“怎么了, 您讲。” 长随应下,匆忙走了, 喊住裴行阙的那人看一眼:“殿下是另有急事吗?” 裴行阙微笑:“是有急事,先派身边人回去看看——您呢?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他话讲得客气,但意思很明确,下面人原本准备绕七绕八的话,也?赶紧芝麻倒豆子?地讲完了,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讲,等说完,一抬头,才发觉原来?已?经到宫门口了。 其实?就是到年底,各部核算开支有了些出?入,来?请示下他是什么意思,裴行阙听完了,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叫各部写个奏章给我,说明白是哪里超支了,是什么缘故,递上来?我看。” 他讲完,站定:“还有别的事情吗?” “暂时没了。” 回他话的人略一踌躇,还是加了一句:“其实?这超支,大?半是在?吏部……” 吏部,裴行阙出?征回来?后,他舅舅接手的位置。 裴行阙抬下眉头,笑了笑:“无?论哪一部,一样写折子?,把事情说清楚,吏部又不?是不?在?六部之中?了,照我说的吩咐下去吧。” 话落,他转身出?了宫城。 梁和滟的确病得不?重,她?难得起晚,起来?又觉得乏力鼻塞,叫了芳郊和绿芽两声,才发觉自己嗓子?哑了,芳郊进来?摸了把她?额头,滚烫,又赶忙叫绿芽去请了大?夫。 一来?一回的,这事情就传到了裴行阙那里。 他赶回来?的时候,朝服还没脱,大?红的底子?,衬得人英挺清俊,平添一股贵气,他快步进来?,随手拆了冠帽,扔给一边人,走到梁和滟床边,顺手就握住她?手腕。 因为是他吩咐的太医令来?人,太医令琢磨着意思,没见着他,也?没敢离开,此刻见人来?了,先起身行礼。 裴行阙手搭梁和滟脉上,因为走得急,忍不?住,偏头咳两声,然后抬手:“不?要多礼,起来?罢,她?怎么样了?开了什么药?方子?拿来?,我看看。” 语气平快,一只手还搭在?梁和滟脉上,另一只手已?经摊开,朝太医令招了招手。 太医令忙不?迭放上药方,裴行阙展开,看了眼,确实?是小病,用的药也?都寻常,没什么特别的。他打量看了片刻,又看向梁和滟。她?神色如常,只是脸颊微微有些红,大?约是烧的,看见他,神色平静冷淡,但也?没讲什么刺人的话。 “滟滟,舌头伸出?来?,我看一看。” 梁和滟猛地一挑眉,欲言又止地看他一眼,但下一刻,裴行阙的手指已?经贴在?她?脸颊上,并?不?太用力,只轻轻捏了下,抵着牙,他神色很坚定,动作也?不?容置疑,梁和滟没办法?,抿一抿唇,微微张嘴,吐一截舌头出?来?。 裴行阙看着她?,忽然抿嘴笑了笑。 梁和滟不?解其意地瞪他一眼,却?见他笑得仿佛更开心了点,手里的药方递给太医令:“她?舌苔有些白腻,方子?里再加上广藿香、苍术和厚朴1,您自己斟酌着量,叫下面人去煎了送来?吧。” 他对谁仿佛都挺温和,此刻对着太医,也?不?忘道一声:“大?冷天的,要您跑这一趟,辛苦了,叫下面人给您灌个手炉、喝杯热茶再走吧——去套上马车。” 最后一句话是对身边长随讲的。 太医令答应着,转身出?去,屋里的人也?陆陆续续退出?去。 梁和滟伸手,拍了下裴行阙手背,他还捏着她?脸,没松开,跟忘了这茬一样。 她?被捏着,含含糊糊开口:“松开。” 又瞪他:“你笑什么?” 裴行阙松开手:“没有,就是你吐舌头的时候,觉得好?可爱。” 梁和滟眯着眼看他半晌:“我烧傻了还是殿下你烧傻了?” 又看外面天色:“殿下怎么这么早回来?,你没事情做的吗?” “听闻你病了,所以回来?看一眼,不?然不?好?放心做事情。” 他又笑:“真的怪可爱的。” 梁和滟想不?出?有人会拿可爱这个词形容自己,看着他微笑着的样,总觉得从太子?殿下的精明里读出?点糊里糊涂的傻气来?。 略一顿,她?动动手腕:“殿下懂医术?” 裴行阙在?周地的时候,身体实?在?很不?好?,日常脸色总是苍白而无?血色的不?说,他们成?亲后那年,他许多时间都因为各种各样卧病在?床,当?初宣扬他不?行那事情那么快让人信服,很大?一部分缘由也?是他平时总是一副孱弱的样子?,不?必引导就能让人揣摩他是不?是那方面也?有点什么问题。 如今却?似乎一下子?好?起来?了,只最近偶尔咳嗽两声,平时简直活蹦乱跳的。 怎么,楚地的风水这样养人吗?回来?才一年不?到,那么多年的沉疴顽疾就都痊愈了? “久病成?良医,是会一点。” 裴行阙微微垂眼,终于不?再直视她?,很快讲完,急急说起另一件事,仿佛在?逃避一样:“是昨夜我没关好?窗吗?还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风寒了呢。” 梁和滟脑子?也?还清醒,听出?他不?想提这事情,晓得也?从他嘴里撬不?出?来?了,暂时没再问下去,只是苦闷:“我怎么晓得,我原本还想着去看窈窈,结果病人没看成?,自己先成?了病人。” 她?发着烧的时候讲话没有那么冷冰冰,抱怨起来?的时候眉头皱着,两腮通红,很可爱,很招人喜欢,平时的那一点子?冷淡的气质都削弱了,整个人蔫蔫儿的,带一点颓然的感觉。 裴行阙看着,伸手为她?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静静听她?讲。 梁和滟过很久才回神,瞥他一眼,唇动一动,到底也?没讲什么。 裴行阙在?这里坐镇,很显出?对梁和滟的重视来?,下面人本来?就她?毕恭毕敬的,此刻更是不?敢怠慢,一碗黑漆漆的药很快煎好?了送来?, 裴行阙接过来?,嗅了嗅,怕她?嫌弃,没用嘴吹凉,只把碗托手里,拿勺子?舀着,缓缓搅到可以入口了,才递给她?。 梁和滟瞥一眼,看见他手指上被碗沿烫出?一圈红痕。 裴行阙只是动一动手指,没提这一茬,看着她?吃完药:“好?了,不?要讲话了,睡一觉,休息一下,不?然总是烧着,对身体不?好?。”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61节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而且喝过那药,的确有些让人犯困,梁和滟没找着可以刺他一句的理由,瞥他一眼,掖着被子?睡了。 这一睡就到了下午,她?迷迷糊糊感觉到一只手正摸她?额头,手指并?不?细腻,粗糙、带茧,却?温热,指尖不?小心蹭到她?,却?是冰凉的。 大?约是为了来?摸她?额头,特意先搓热了手掌,却?没顾及到那一节指尖。 梁和滟头脑还是昏沉,先想完这一茬,才反应过来?,猛地睁开眼,去看摸她?额头的是谁。 立她?床边的裴行阙原本正压低声音和芳郊讲话,听见动静,回头笑了笑,有些歉意地道:“是我吵到你了吗,滟滟?” “也?该醒了。” 梁和滟瞥一眼外面天色,又看一眼芳郊和远远的绿芽,嗓音里还带着困倦,她?懒得摸自己额头,倦怠地看着裴行阙:“我还烧吗?” “还有一点,等等把晚上的药吃了,就不?打紧了。” 裴行阙笑笑:“吃药前先吃点饭吧,好?不?好??我刚刚请芳郊去炖了白粥,只加了些菜蔬,养脾胃的。” “殿下在?这里守了我一整天?” 梁和滟撑着起身,看他,又问一遍:“你今日没有别的事情要忙吗?” 裴行阙指一指一边窗户,梁和滟才发觉,那上面堆满了各种卷轴,看来?是在?这忙了一天。 这么辛苦,何必呢? 梁和滟唇动一动,到底没把这话说出?来?,那也?太伤人了。 她?吃过饭,喝了药,倒是不?困了,半坐床上,点盏灯,百无?聊赖地看裴行阙在?那里忙活。 裴行阙抬头看她?好?几眼,笑一笑:“无?聊吗?” 梁和滟没说话,眼神倒是明确,裴行阙略默了片刻,翻检出?一个卷轴来?:“我记得你颇爱算账,这是户部递来?的,你看一看,打发打发时光吗?” 哪个人打发时间用账本子?? 梁和滟心里这么想着,还是顺手接过了。 她?这些天没什么事情做,整个人骤然闲下来?,把从前十几岁时候该玩却?没有机会玩儿的东西统统玩过一遍,却?早过了喜欢那些的年纪,到最后都索然无?味。 她?实?在?不?是能闲下来?的人,所以想着要开店,虽然如今不?缺钱银吃喝了,但总要找些事情做,就这么被困于内宅,靠着裴行阙吃喝,她?心里总会生出?一股子?不?安来?。 这么想着,梁和滟随手掀开那本账簿。 “嚯!这样红!” 梁和滟略翻几页,看着那满行赤字,感叹出?声。 ——她?不?安果然是对的,就这些赤字,怕过不?了几年,裴行阙就一穷二白还倒欠债,供不?出?她?吃喝了。 第79章 梁和滟心情复杂地看着, 裴行阙在一边笑了笑。 “那还只是户部呢。” 他淡淡讲:“今年大兴军事,兵部的开销直接翻了番,又因为擢选许多周地?旧臣, 俸禄开支也要厚厚添上一笔,再要封赏百官, 诸事繁冗, 连吏部也哭穷。” 他讲到最后,语气沉了沉,话里带点嘲弄的意味。 梁和滟听出?来了, 瞥他一眼, 探头去看了眼吏部尚书的名字, 姓魏, 是他外祖家的人? “再哭穷, 明年也能好许多, 这账本?, 明年要厚一半罢?” 她哼笑一声, 点点手底下的账本?, 裴行阙明白她意思,也晓得她懂了自己的意思, 笑起?来,颔首道:“是,国库要充盈, 无非开源节流两回事, 父皇陵寝是早就修好的,除了他丧仪, 明年其实?没什么大开销,流是节住了的。至于开源, 明年的税赋涵盖天下,一定能压过今年——自然,开支也就多了,但江南鱼米之乡,又有海运之利,总能盖过开支去。所以今年有赤字倒不打紧,明年只?要无大事,总能好起?来的。” 他声气平淡,讲起?他父皇要死这事,坦然至极。 梁和滟瞥他一眼,又想起?他握着自己手腕,给自己把脉的事情来,眉头不经意皱起?,但还是继续道:“那今年也不该这样多赤字,怕是周地?国库丰盈得很,诸位大人都想分一杯羹吧?” 裴行阙笑起?来。 周地?海运便利,内帑里自然是堆满金银,添了好大一笔进账来,各部眼巴巴瞅着,都想分上一杯羹,于是各立名目,虚报钱银,眼巴巴瞅着他手头握着的这笔钱。 “是。” 他微笑,手指扣在桌面上,敲了两下:“他们是这意思。” 只?怕还是他舅舅带头这么干的,裴行阙想着,伸手捋平卷边的书页:“是你会怎么办,滟滟?” 梁和滟笑一声:“不会花钱就换会花钱的上来,我是多有钱,去大发善心填他们家私库?” 她讲得漫不经心,裴行阙却听得认真,听完顿了片刻,还点点头:“是这样的道理,只?是还不急这一时。” 梁和滟明白他意思,他才?上位,根基不稳,前朝后宫都虎视眈眈地?瞅着她,那么多人,根系错杂,要是动手除去,那可就太麻烦了,若是处理不好、手段太拙劣,还容易反噬他自身。 她点点头,没讲什么。 这事情一掀而?过,并没占两个人多少时间,很快彼此就都沉默下来,只?听到书页翻动的轻轻的声音。 裴行阙静静坐床边,翻看卷轴,时不时就抬头,看一眼梁和滟,她看东西比他认真,微微蹙着眉,一页一页翻过,偶尔停下,手指划在书页上,在算支出?。 “殿下,递支笔给我。” 说着直起?身来,披了被子:“算了,弄得床上尽是墨水,明日绿芽又要说我。” “哎,穿鞋!” 裴行阙放下手里笔,梁和滟已经三两步走过来,裹着被子,盘腿坐他对面。 那账本?子不薄,本?身也不是要他自己算的,裴行阙只?是拿来翻一翻,没想到她那么有兴致,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递过去笔,又顺带扯了两张纸给她,砚台里墨不多了,他自己重新磨了些,也推过去给她。 他们就这么沉默无言、相对看到夜半,裴行阙最后一次抬头的时候,发现梁和滟靠桌边,伏在他递去的那本?账簿上睡着了。 一边的笔尖瞧着,蹭她脸颊上,因为要留朱批,墨是红的,圆圆一点,蹭她腮边,像特意画上去的面靥。 裴行阙盯着看了片刻,弯唇笑了笑,拿开那笔,温水泡了毛巾,小心翼翼地?探身过去,给她一点点去擦,但那墨留脸上时间有些就,擦不太干净,一痕抿开,淡了些,却化开长长一道印记。 裴行阙叹口气,放下毛巾,走过去托住她脸颊,小心把那账簿给抽了回来,扔在一边,连人带被子一起?抱住,要把她抱回床上去。 梁和滟喝过药,睡得很沉,握着他手指不肯松开,被扯开了账簿,干脆继续就着他掌心睡。她脸上肉并不多,贴在上面软软一点,很容易就触到颧骨与?下颌的轮廓,硌着掌心,压着他手心纹路,他不自觉地?微屈手指,抵上她唇,很轻一下。 睡梦中的人无知无觉地?轻抿了下唇,蹭过他手指,仿佛在他指节上轻吻了一下。 喉结轻轻滑动,裴行阙脸上神色原本?淡淡,此刻却陡然乱起?来。 他放下梁和滟,为她掖好被子,理好头发,他本?该这时候就抽手离开的,却抑制不住地?凑近,低头看着她。一边膝盖抵在床畔的地?板上,坚硬得很,硌着他,叫他醒神,他神智清明,呼吸却是乱的,一点点凑过去,却在触及她脸颊的前一刻停下,不敢再靠近。 唯恐亵渎她。 然而?却又不舍得离开,于是滞留在原地?许久,注视着她安静的睡颜,然后捧起?遗留掌心的一绺发,低头,虔诚亲吻过她发梢——梁和滟适时翻身,发丝拂过他指节与?他唇,像是他虔诚吻过她每一寸发丝。 隔很久,裴行阙缓缓睁开眼,笑一笑,握紧掌心。 要留存住她一点温度,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他静静退出?去,临走之前检查好所有窗扇,确保这次不会再漏一丝风进来。 梁和滟第二天再醒来的时候,裴行阙已经上朝去了,她还有点鼻塞咳嗽,但所幸是退烧了,照镜子的时候发现嘴角那一痕,眼瞪得老?大。 绿芽一边笑:“殿下临走的时候讲过了,说是娘子昨天看书睡着,蹭上的,他昨夜尽力给您擦了,没擦掉。” 梁和滟指一指那里,啧一声,随口道:“跟吐血一样。” “不要乱讲,大过年,不吉利的!” 芳郊恰好带着太医令进来,听见这话,轻拍一下梁和滟,低低道。 太医令来,很细致地?给梁和滟查看完:“还照着从前的方子继续喝两剂就好,娘子身体强健,底子也好,只?是从前太累了,骤然轻快下来,水土不服又吹了点冷风,所以烧起?来了,不打紧的。” 这话昨天没有敢当着裴行阙的面说,毕竟太子殿下那样紧张关怀,他说不过是小病,显得多没眼力见儿?似的。 梁和滟本?来就没把这病当回事,点点头道谢,又叫绿芽给了赏银。 太医令推辞两下,收下了,又嘱咐:“但娘子还是要好好将?养几天才?是,尤其这几日,外头嘈杂又酷寒的,您身子没好全,暂时还是不要出?去,不过也不要一直卧床,闲暇时候,可以下来走动走动。” 梁和滟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又叫芳郊:“你去帮我看一看窈窈吧,等?人病好了再去探望,跟马后炮似的。” 芳郊答应着,出?去了。 梁和滟又吃一回药,苦着脸,看绿芽:“这东西太苦了。” 绿芽一边递去一枚蜜饯,一边笑:“我看娘子昨天一口闷喝得很痛快,还以为不苦呢。” 梁和滟含着蜜饯,有苦难言——她昨天其实?也不是很想喝,但不太愿意在裴行阙面前示弱,所以接过来就一口闷了,他递蜜饯来的时候,也还嘴硬讲不用了。 芳郊带着东西去了趟卫家,一来一回的,到晚饭时候才?回来,裴行阙也在,看见她,点点头。 梁和滟没梳发,头发散着,垂在腰间,她裹着肥肥大大的氅衣,整个人拢在里面,更显瘦削。 绿芽去准备晚饭了,屋里也没别的侍奉的人,梁和滟动了动手腕,裴行阙看见了,很自觉地?走她前面,倒了杯茶,递过去,给她,又倒了一杯,给芳郊。 芳郊顺手接过,接完才?发现是裴行阙给倒的,卡了下壳,战战兢兢双手捧着,埋头小口喝。 梁和滟等?她喝完了,才?问:“窈窈怎么样了?” “卫小娘子也是风寒,如今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知道娘子病了,还要来看呢。” 梁和滟点点头:“没事就好。” 芳郊暗戳戳瞥裴行阙一眼,欲言又止,裴行阙恰好看过来,瞥她们两个一眼,慢条斯理的:“我先?走了,芳郊姑娘先?陪滟滟讲话罢。” 很识趣。 这人就是这样,虽然总是不请自来,但是在这里却也不烦人,温和客气有眼色,除了赖在这里不走,几乎无可指摘,也找不到什么由?头对他发火,所以只?好容忍他一天天地?在这里“叨扰”。 天长日久,梁和滟惊觉自己竟然有些习惯他在这屋里的时候了。 芳郊站起?身送裴行阙出?门,探头看他走远了,才?急急转回来,握住梁和滟手,塞了个东西给她,她凑近,压低声音:“是…卫少卿叫我给您的。” 梁和滟一愣,下意识握住了。 芳郊继续讲:“还有一件事情,卫夫人正给小娘子相看婚事呢,好像已经有可意的人了,是崔家二郎,准备年后纳采。” “这么急?” 崔家二郎,梁和滟想了想,隐约记得是卫老?夫人本?姓就是“崔”。若是知根知底的,倒也不错,大约是上次太子那事情,实?在把姑姑给吓到了。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62节 梁和滟叹口气:“我知道了。” 又挥一挥手,芳郊会意,站门口遥遥看着,梁和滟坐桌边,慢吞吞展开了那张纸。 短短两行字而?已,梁和滟很快读完,手却一直紧捏着那纸条,良久没松开。 “芳郊……” 芳郊闻声,回头看,就见梁和滟正站在烛火前。 天色暗了,屋里只?点一盏灯,昏黄的光映在她脸颊上,朦朦胧胧的,她手捏着那纸条,凑在灯上,正点燃,火光很快燎上纸条,簇簇烧起?来,梁和滟定定保持着那动作,不动弹,手指也停在那里,握着那封被点燃的纸条,不晓得再想什么。 直到火要烧及她指尖了,芳郊叫一声:“娘子!” 梁和滟侧脸过她,猛地?松手。 “没事。” 她动一动唇,仿佛想吩咐些什么,但落到最后,还是摇头,讲没事。 灯光昏暗,她唇角那道被擦开的朱砂痕迹被照得红艳,仿佛真是才?吐过一口血出?来。 第80章 梁和滟的病原本要好了, 这?一晚后又厉害起?来,芳郊后悔的不得了,私底下直说自己不该帮卫期传信, 不晓得里面写了什么,惹得梁和滟好好一个人, 没?来由这?么大病一场。 梁和滟笑笑, 安慰她:“你不去,来的就是窈窈,总要夹带来给我的——若不到我手里, 事情更?不好。” 太医令来把过脉, 说得还是老一套的话, 从前太忙碌, 骤然闲下?来, 身子?有点不适应, 所以有一点病症, 就连绵发作起来。 裴行阙为她摸过脉, 也没?把出?什么问题, 只让她安心静养。 梁和滟心里藏着事,要静养, 也养不下?来,裴行?阙来看她,看着她:“怎么了, 想说什么?” 他笑:“欲言又止的样子?。” 此时各官署已经封印, 他闲散许多,每天只与三品往上的大臣会一面, 明确了没?有要紧事就好。剩下?大部分时间,都拿来照顾她, 在她身边忙碌。 “没?事。” 梁和滟抿抿唇:“国库,怎么分的?” 她是问得上次的事情,裴行?阙笑笑:“该批的帐都给批了,吏部超支太过,被我打回去了。” “就只打回去了吏部?你这?样子?下?你舅舅面子?,不怕惹得长辈恼火吗?” 裴行?阙笑笑,不以为意:“父母过还要谏使更?,长辈做得不好,再是长辈,也不能顺着他来,忠孝难两全,没?有办法——而且他要得也太多,百万两给出?去,我明日就只好吃糠,周地的糠难以下?咽,想来楚地的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吃过几年,不想再吃了。” 他语气轻快,讲玩笑话?一样,谈及他在周地被苛待到吃糠的事情时候都面色平淡,要逗她开心。 梁和滟心里更?烦闷,接过他手里药,心不在焉抿一口,随即被苦到几乎控制不住表情,笑都僵了,捧着碗在那里咬牙根,裴行?阙低着头,轻轻笑出?来,伸手从袖子?里掏了个油纸包,托着递给她:“糖莲子?,吃一点,去去苦味儿。” 他话?讲得短促,显然是憋着笑在说,看着梁和滟的时候,眼?都弯起?来,不晓得她被苦到,怎么就叫他那么开心。 梁和滟狠狠瞪他一眼?,不接那糖莲子?,把药闷了一大半:“也还好,不太苦。” 她话?才说完,就自己拆了自己的台,嘴里的苦味从喉咙一直顶上来,实在让人忍不住。 梁和滟唇抿紧,眼?睛也紧闭起?来,只觉得两腮都在用力紧绷着去挨过那苦味儿,忍了片刻后,到底没?忍住,要去拿那糖莲子?。只是她手里端着药碗和勺,空不出?余裕来,惶然地微微张唇,等?裴行?阙喂她,只是吃得太急,一粒糖粒子?含进来,连带着他指尖也吮住,舌头上抬,舔过,急急收回了,也有一点湿润留在上面。 叫人窘迫。 裴行?阙偏头咳一声:“我洗干净手了的。” 他还偏提这?一茬! 梁和滟着急忙慌把话?题拉回正事上面,含着那糖莲子?囫囵地讲:“你舅舅如今不是管着北衙禁军么?你得罪他,小心他急了,把你这?个太子?换掉,改人来当。” “是有这?个可能。” 裴行?阙顺着她说的话?想了想,接过她喝空的药碗,顺手又递了糖莲子?过去:“那也没?办法,面子?我已经下?了,他若真要生气,火现在也冒二?丈了,马上就烧到我眉毛。” 顿一顿,他终于不讲玩笑,收敛起?神色,很正经看着梁和滟:“我晓得你担心什么,放心吧,滟滟——而且就算我出?事,你和你身边的人,我也一定保你们平平安安。好好养病,不要想这?么多了,好不好?” 外边长随隔着窗户找他来问话?,他对梁和滟笑笑,要她好好休息,站起?身来,走出?去看是怎么回事。 梁和滟屋里烧着地龙,温暖如春,裴行?阙挑开帘子?出?来,被冷风扑了正着,热身子?最不可被风吹1,他立在门边,断断续续,扶着门框咳了许多声,才停下?,唇色有点苍白地招招手,问人:“怎么了?” “一切都照着殿下?的吩咐安排下?去了。” 长随扶他一把,递来臂弯搭着的大氅,展开为裴行?阙披上,他顺手要接过裴行?阙手里紧握着的糖莲子?,裴行?阙摇头,自己握住,小心翼翼掖在袖子?里,珍重至极的样子?。 两个人一起?往一边厢房走去,裴行?阙断续咳着,听他低低禀报完,又连咳许多声,才止住:“晓得了。” 一边屋里正煮药,一炉梁和滟的,另一炉倾倒出?来,递到裴行?阙手里,他接过,略有点疲惫地抿一口。 深棕色的药汁连气息都透着苦涩,他喝得缓慢,断断续续地抿,仿佛尝不出?味道一样,身边长随瞥他几眼?,小心翼翼问:“殿下?…卫世子?递了封信,经由芳郊姑娘带来给娘子?了,因您吩咐,没?敢近前看,所以也不晓得里面写了什么。” 裴行?阙点点头:“没?事,她大概试着跟我讲了,只是大约碍着卫期,怕我怪罪他,没?说太明白,但意思我都知道了。” 他说着,咳了几声,把那碗药一饮而尽:“是小事情,不打紧,你叫人盯一下?梁行?深,他虽然被拘押着,但看来是不太老实。” 又笑:“舅舅也糊涂。” 梁行?深,周地二?皇子?,从前被梁行?谨压着,无声无息的,唯一一次露头,是和卫期被关押在一起?,再后来就是跟着裴行?阙一起?来楚都,如今和其他几个皇子?皇孙一起?被幽禁着。 这?几句话?单说云里雾里,但长随原本就晓得些内幕,很容易就串起?来,低低应了声“是”,又看他那锅里药渣:“殿下?…这?药是否该停了,您这?段时日咳得愈发多了。” 裴行?阙没?应声,只是站起?身,推开窗,看了眼?梁和滟的方向,他拢一拢身上半旧的大氅:“我心里有数,下?去吧。” 嘴里药味儿的苦涩已经淡了,他却还是掏出?那糖莲子?来,捏起?一粒,抿到嘴里。 指尖碰到唇的时候,停了片刻,仿佛是借手指上残余的那一点温度,与她回吻。 ——他从没?吃过这?样甜的糖莲子?。 事物要长长久久保存,就要糖渍、盐腌、风干,年节时候天寒地冻,多的是这?样保存许久的东西,热乎的饭菜准备了一桌,没?什么礼法上的讲究,全是梁和滟爱吃的。 裴行?阙不在,他到底还是太子?,平日里能玩忽职守、陪她身边,元日这?样的大日子?不行?,许多仪式都得他出?面主持,最后还得赐宴百官群臣。 梁和滟身体好了不少?,但还是有点怕冷,裹着大氅,和芳郊、绿芽一起?吃饭。 外头已经放起?爆竹,一切热闹得很,听闻今日宫里还有傩戏,也热闹,这?是周地宫城里没?有的规矩,梁和滟听着人讲,有点好奇,但也没?太神往,那里头规矩太重,就比如这?一日,她若真嫁给裴行?阙,那难免就要穿着沉甸甸的钿钗礼衣在主持宫宴,而不是在这?里斟着杯小酒与人偷闲唠嗑。 芳郊和绿芽到了年纪,正在互相调侃对方快该嫁人了,绿芽捏着酒杯:“什么时候,让娘子?给你找个楚地的,彪悍壮实,单手就把你拎起?来。” 芳郊瞪大眼?:“是你想要那样的罢!我才不喜欢那样的,我就爱我们周地的郎君,唇红齿白,干干净净,文质彬彬的,说话?做事都和气。” 两个人争来争去,最后笑作一团,绿芽一边捂着肚子?笑,一边拉梁和滟下?水:“其实说来,太子?殿下?倒是很合适,楚地、周地男人的好处,他都有了,高挑又俊秀,如今看着也不是很文弱,那次穿甲衣回来的时候,我看见娘子?的眼?都直了。” 梁和滟瞪大眼?:“芳郊,给我把她嘴缝上,喝多了酒在这?里对着我发起?疯了。” 芳郊笑,还附和:“说得也没?太离谱,娘子?那天眼?神确实直直的,足呆了好一会儿呢。” 绿芽继续道:“殿下?还以为是自己身上有什么不洁的气息,火急火燎就去沐浴了,我听侍奉的人说,洗过三遍澡,才敢过来。” 两个人一唱一和,讲得梁和滟找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一人嘴里塞了一块糕,堵得她们讲不出?话?来。 因为吃过饭,菜蔬都撤下?去了,只剩下?几盘点心,不晓得怎么,她手边恰恰放着一盘糖莲子?——也不是太恰好,她最近一直吃药,嫌别的蜜饯太腻歪,这?几天都是要一盘糖莲子?清口,所以下?面侍女可能以为她喜欢,就把这?个放在了她近前——她也确实不太讨厌。 梁和滟捏着一枚吃了,手指才抵唇边,就胡乱想起?那天的事来,脑子?里乱糟糟的,捻着手指上残余的一点糖霜发怔。 门外爆竹声愈发大了,杂着欢笑声,热闹得很,热闹到,仿佛能把所有声响都压下?去。 直到卫期破窗进来。 所有的喧嚣声似乎在这?一刻止息,绿芽和芳郊也靠在一起?睡着了,万籁俱寂,梁和滟听见自己手里捏着的一枚糖莲子?也咕噜噜滚到桌下?,她没?看卫期,蹲下?去,伸手去捡那糖莲子?,没?捡起?来,另一只手的手腕被卫期握住。 他做许久的文臣,在这?之前却也是跟着他父亲许久的少?将军,梁和滟曾许多次去看他纵马射箭,直到帝王的猜忌落到卫家身上,他从此成?了弘文馆里,坐她身边的一道沉默影子?。 髀肉复生,握刀的茧也消退,此刻硌在她手腕上的,只有执笔练字时候留下?的茧子?。 卫期看着她,眸光定定。 “你要跟我走,滟滟——他已经死?了,你不能留在这?里等?死?。” 第81章 外头的爆竹声仿佛是停息一瞬, 那一刻万籁俱寂,梁和滟只听得见卫期讲“他死了”的声音。 只那一瞬,随即又无穷无尽响起来。 卫期写给?她的那封信用的不晓得是朱砂还是血, 暗暗的颜色,寥寥几行字, 被她付诸火苗后化?作?灰烬, 此刻又浮现眼前。 “魏氏有逆反之心,欲于元宵灯节举事?,二殿下欲待两虎相争, 伺机而入, 复周兴梁, 裴行阙处不可久留。” “死了?” 梁和滟愣了一瞬, 却也仿佛只愣那一瞬, 她直起身?, 从卫期手里挣出手腕, 拍着衣摆上?适才蹲下去捡糖莲子时蹭上?的灰, 固执地重复着那动作?, 一下、一下。 平静地拍打,平静地询问:“你说谁死了?” “裴行阙!” 梁和滟点点头, 眉头微微皱着,沉吟着讲了声:“哦。” 卫期看她云淡风轻的样子,眉头皱起来:“滟滟, 你别装傻, 你看到了我那纸条的,这段时间的风声阵阵, 我不信他一句也没透给?你。” 他说着,伸手又去握梁和滟的手腕, 梁和滟躲过?了:“你怎么进来的?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事?情的,你不是说要到元宵节吗?” “这府中里里外外被人守得密不透风,我带的人都被派去引开外层护卫了,我才好翻进来,你得快点随我走——魏氏提前举事?,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我亲眼看着裴行阙在?宫宴上?被羽箭射中心口,倒在?高台上?,北衙禁军都归魏氏统领,趁此情景一呼而上?,皇后宫里的戍卫也哗变,把控了宫城,他重伤不说,还腹背受敌,怎么可能有活路?如?今宫里已经乱起来,怕是马上?就?要清算到你这里了。滟滟,你得快些跟我走!” 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地讲:“当初卫家与你,我放弃你,这一次,我不再丢下你了。” 外面热闹、平静,一派祥和气息,梁和滟盯着他,眉头皱起,只觉得疑云甚多。 裴行阙就?这样死了,这么轻易,寥寥几句话,一个活生生的、走之前还微笑?着看她,讲等元宵的时候,带她去看看灯的人,就?这么死了? 卫期看着她:“滟滟,他真的死了,切切实实,死在?我眼前,我们?多年的情分,不值得你信我一回?” 他看一眼还没多大变化?的外面,语气急切:“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滟滟!” “我走可以,不能跟着你。”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63节 梁和滟很快从那恍惚里回过?神,指向绿芽和芳郊,她们?睡得正沉,身?上?还搭着她给?披的毯子。 收到那纸条后梁和滟有过?谋算和安排,然?而这事?情转机来得太快也太出乎意料,来得太早,她所有谋算都落空,只剩下一瞬间的茫然?无?措。 她直起身?:“你说你不会丢下我,我很感激。但我也绝对丢不下她们?,要走,我要带着她们?一起走。带我们?三个一起对你来说是莫大拖累,” 说着,拎起杯里茶水,一杯一个,把人给?泼醒了。 两个人昏昏沉沉的,好歹酒疯也不太大,迷迷瞪瞪地环顾四周,等看见卫期的时候,眼猛地瞪大,酒醒一半,趔趄着站起来:“娘子?” “这是怎么…怎么了?” 两个丫头摇头晃脑地站起来,看向梁和滟,梁和滟从袖子里扯出帕子来一人扔过?去一条:“没事?,醒醒神。” 芳郊和绿芽此刻都半醉半醒的,带上?她们?,一定?是会拖累脚步,卫期咬牙:“滟滟!” 很大一声,仿佛要呵醒她一样。 梁和滟却清醒的不得了,她深吸一口气,平静地与他对视。 外面的爆竹声渐渐小?下去,梁和滟语速很快:“这事?情我已经晓得了,我会自己想办法带她们?走。你先?走,去顾着窈窈他们?,窈窈不是过?了年就?要纳采了?若你讲得属实,今晚城里肯定?大乱,去看着她,护好她——卫期,我已经不是十三四岁时候的梁和滟了,有没有人带着我、是不是要放弃我,我已经无?所谓了,我不在?意了,你明白吗?我晓得人都有苦衷,我不怪你当时丢下我,是我也会那么选,那事?情不要紧了,都已经过?去了。” 有那么一刻,卫期想问她,到底是无?所谓有没有人放弃她了,还是因为是他,所以无?所谓、不要紧了。 梁和滟猛地一推他:“还愣什么,快走!我们?也许走不了,你还能平平安安全身?而退,还等什么?!” 卫期看她一眼,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还是咬牙离开。 梁和滟看一眼外面,几个小?侍女还在?玩烟花,放爆竹,一切风平浪静、喜气洋洋,不像是要出事?的样子。 她极简短地跟还没彻底醒酒的芳郊、绿芽把话讲了,让她们?收拾好自己,先?去挑些可以随身?携带的细软拿着,又急匆匆让人去喊管家来。 管家住处离她不远,为着就?是她有什么事?情能随叫随到,隆冬腊月的天,他匆匆跑来,出一头汗,见着她,喘着粗气:“怎么了,娘子?” “你告诉我,裴行阙在?哪里,有没有出什么事?情?” 梁和滟看着他,定?一定?神,开口问。 管家略一顿,试探着答话:“殿下此时,该是在?宫中赴宴,娘子有事?情找殿下吗,是否要我递个话进去?” “他没事?吗,宫里也没出什么事?情?你有收到什么消息没有?” 此处离宫里不远不近,若真是出了事?,那他来传话的时候,管家也隐约该知道些消息,而宫里的风声,很快也就?该传到这里。 不该这样平静。 但卫期似乎也没有骗她的理由,梁和滟还要再问,院落外的爆竹声猛地止息,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夹杂着惊惶的尖叫。 管家皱眉,回头去看,院落外,火光连天,兵戈声夹杂着厮杀声,梁和滟甚至听得到头颅被削掉,骨碌滚在?地上?的声音。 “这是…这是怎么了?!” 变故来得太突然?,管家愣住,还不待反应,就?被人抬手劈晕,软软栽倒地。 卫期去而复返,他喘着粗气,握着梁和滟手:“不行,滟滟,无?论如?何,我也还是不能把你丢在?这里。” 兵戈相撞的声音越来越近,火把的光隐隐烧到这院落来,映着门廊转角一片红光,梁和滟只来得及看一眼,就?被卫期拽着、牵着芳郊和绿芽,一路往后门跑去。 耳边风声呼啸,夹杂着无?数惊呼声,适才的平静、祥和骤然?被打断,她身?上?裹着的氅衣被风吹起,在?身?后猎猎作?响。 她回头去看,她居处,火把映起的火光连绵成一片,灼灼烧着:“这到底怎么回事?,裴行阙真的死了?” 她声音很轻,很低,嘟嘟哝哝的语调,谁也没听见。 连她自己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说过?那话,一切都轻得仿佛一声呓语。 她只觉得不对劲。 下一刻,一支羽箭破空射来,风声劲劲,擦着卫期发顶的红缨而过?,“噔”一声,钉在?他们?近前的柱子上?。 骤然?的变故让人下意识脚步一顿,绿芽跑得太快,猛地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梁和滟下意识就?要甩开卫期的手去扶绿芽,卫期喊她:“滟滟!” “别动。” 闪着寒光的剑刃停驻在?他脖颈,一只冰凉的手垂下,握在?梁和滟的手上?,把她扶起来:“身?体没有好,怎么跑得那么急。” 语气很淡,很平静,很熟悉。 梁和滟猛地回头,火光连绵,裴行阙站在?晚风里,断续咳两声,对她笑?了笑?。 “你没有死?” 骤然?的恍惚后是骤然?的惊奇,梁和滟听得见风声、火苗蹿起的声音,和她自己的心跳声,咚咚作?响。 裴行阙笑?:“对不住,讲过?了的,你和你身?边的人,我一定?保你们?平平安安,还是差点出事?情。” 他说得风轻云淡的,手里的剑却一直没放下,抵在?卫期脖颈,叹口气:“卫少卿,这样看不惯我。” 头微微后仰,他摆一摆手:“叫他们?都下去吧。” 长随显然?不放心:“殿下,您身?上?……” “下去。” 裴行阙极短促地重复一遍,看向身?边长随:“你也一起下去——叫人来,带这两个姑娘回去休息,怪可怜的,大过?年的,醉了酒还不能好好歇着——哦,叫人把那些尸首都收拾了,不要太碍眼。” 说着,他看向梁和滟:“你要留在?这里吗,滟滟?” 梁和滟不晓得他要做什么,对今晚发生的事?情也还云里雾里,站在?那里,环顾四周,微微皱着眉头。 “算了,你留在?这里吗,外面死了许多人,怪脏眼睛的。” 裴行阙笑?了笑?,朝她递了一只手过?去,梁和滟看一眼。 “这只手是干净的,没沾血。” 她还是没动,看着裴行阙:“到底怎么回事??” 剑锋抵在?卫期肩头,裴行阙慢吞吞地,压着他,胁迫着他垂下头去,卫期狼狈地低头,先?喊的却还是梁和滟:“滟滟……” 裴行阙的脸色难得显出一点烦躁来,手里的剑在?他肩头轻轻敲了两下,薄薄的剑身?敲在?骨头上?,带铜声。 “卫期,你自己讲实话,还是等我添油加醋地讲给?她听?” 第82章 万籁俱寂, 风声猎猎,梁和滟嗅到一点血腥气,萦绕鼻尖, 似乎就在近前的?位置。 她嗅着,眉头皱起, 微微探头, 要仔细闻一闻,身子才?微微探出半寸,下?一刻手臂就被裴行阙牢牢制住。 他仿佛惊弓之鸟, 握着她的?力气?大得惊人, 脸上的神情明明平和无波, 却把?她桎梏在身边, 一步也不许离开。 他微微低头, 凑近她, 慢条斯理问:“滟滟, 要去哪里??” 她能去哪里?? 梁和滟皱眉:“没什么, 只?是一股血腥气?, 想看看是哪里?来的?。” 她又嗅了嗅,觉得那血腥气?离自己近得很, 又讲不出具体是哪里?来的?,又瞥裴行阙,她有点警觉——他今天?很不一样, 仿佛哪里?不太对劲。 她脑海里?也乱糟糟, 对现在究竟怎么一回事很摸不到头脑。 太多人参与其中,她若是对牵扯到谁都还清楚, 自己大约也许能捋出个模糊的?轮廓来,但偏偏她闭门不出太久, 此刻就是这?在场唯一一个懵懂无知、死都死不明白的?人。 “这?样呀,没事的?。” 裴行阙笑笑,讲得很平和:“不用找了,那血腥气?是我身上的?——我受伤了,滟滟。” 他话落,手里?的?剑抵在卫期脖子上,语气?与和梁和滟讲话时候截然不同,难得的?不耐烦:“讲话,不讲话,这?血腥气?也是你身上的?。” 卫期抬头,看梁和滟,那剑就抵在他颈边,贴得很近,他动作的?时候,微微蹭破一点皮肉,紧逼着青色的?血管,他苦笑一声:“无论如何?,滟滟,我没骗你。” 他看着裴行阙:“我不晓得你们要做什么,但我亲眼看见你被箭射中,命数无多,也看见魏氏的?人纷纷站起来,身怀兵刃——你若是出事,势必牵连到滟滟,我不能看着她受辱身死。” 梁和滟却皱眉,迅速从他话里?寻到她一直觉得不对的?地方:“魏氏若真要举兵,势必围锁宫门,你一个人又是怎样逃得出来的?,卫期……” 裴行阙低头,笑起来,然后偏头咳一声,手里?握着的?剑也跟着在卫期脖颈上微抖,梁和滟看着,话顿了顿,但不敢去握他手拿下?那剑,怕两个人起争执,反而?会?要了卫期的?命。 卫期自己似乎也是后知后觉出些不对劲,瞳孔猛地一缩,眼睛无意识睁大了些。 “因为魏氏和梁行深都想要你在手里?,到时就算事情不成,也可以做把?柄要挟我,也都晓得,只?有他有可能骗你出来,所以叫他一路畅通,还能召集上一群残兵,穿着我府上人的?衣服,引开层层护卫,翻进我院里?来。” 卫期沉默下?来,好半晌不讲话,而?裴行阙咳完了,转过头来,语气?很温和地跟她解释。 “大约他自己也想着要带你走,离开这?里?——你看,他们料想得没错,滟滟,你也乐意跟着他一起走,不是吗?” 他略略把?搭在卫期脖颈上的?剑拿开一点,然后偏头看梁和滟:“这?样不会?不小心把?他弄死了,可以不要再看他了吗,滟滟?你一直盯着他的?脖子看,叫我有点嫉妒。” 梁和滟张张嘴,想解释一些什么,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要向?裴行阙解释。 裴行阙则微笑着抚慰她:“没关系,我没有在埋怨你,滟滟,我想过这?事情会?发生,在我的?预想里?你也没留下?。我也没有期待过你留下?,更不希望你留下?——如果我真的?要身涉险境,我一定先?送你去安全的?地方,才?不叫你被人带去梁行深或是谁那里?,被架在刀尖上去做人质。” “我没有,裴行阙。” 裴行阙最后一句话几乎是明着在讲卫期,他咬着牙,讲出这?句话来:“我没想过把?滟滟交给二?殿下?…” “我讲了,你自己不说,我就添油加醋告诉她。” 裴行阙瞥他一眼,冷笑一声,半点没有对梁和滟的?温声细语,甚至比他对绝大多数人还要恶劣许多:“这?里?没有你的?二?殿下?。要我提醒你吗,这?里?唯一的?二?殿下?是我那个脑子不太灵光的?弟弟。” 裴行阙手里?的?剑扬起,看着卫期,脸色彻底冷下?来:“你没有,你没想过,那你是蠢吗?!满京城的?人都晓得我看重她梁和滟,你没想过梁行深或者魏氏会?想着利用她吗?你畅通无阻出宫城的?时候没想过为什么吗?你没想过你那所谓的?二?殿下?为什么宁可自己不要护卫也都要都供给你吗?你进这?府里?的?时候没觉得太容易了些吗,怎么护卫越打越少,还一副自顾不暇的?样子,稍微一挣扎就被你混进来了?因为有人调动了五城兵马司,在另一侧偷袭!我留了三千人在这?里?,你以为你那百十?号人是怎么压制得住他们的??!” 三千人,用来发动一场宫变都够了。 “你没想过把?滟滟交给梁行深,那你准备把?她送到哪里?去?放在你那个千疮百孔筛子一样的?国公府,还是交给谁,送到哪?!” 他难得的?暴怒,看着眼前人,话讲完,不住地咳嗽,原本是他禁锢着梁和滟的?,此刻咳起来,微微弯腰,浑身轻颤,反而?变成梁和滟在搀着他,顺手给他拍一拍了。 裴行阙咳半晌,抬起头来,唇上沾着一痕血,他抬手,很随意地抹去,语气?冷寂下?来,声音微微嘶哑,讲出的?话音调平和,却最致命:“卫期,你敢说,你真的?没想过是否可以拿她来胁迫我?” 卫期被他讲得说不出话,头微微垂落,肩膀微微打颤,身上的?甲衣因为这?样的?动作轻轻碰撞在一起,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裴行阙冷笑一声,手里?的?剑猛地扬起。 “别!”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64节 梁和滟脱口?而?出。 剑锋停在他喉头,裴行阙的?动作停住,看向?梁和滟。 他唇上的?血没擦太干净,此刻火光照着,暗沉的?红衬着白净的?脸色,显出一种诡异又温和的?病弱来,梁和滟踌躇着,不晓得要怎样求情。 裴行阙微微歪头,微笑着看向?她,语气?温柔缱绻,像讲情话:“怎么?滟滟,你心疼他吗,我杀了他,你会?不会?难过?” 同样的?话,对卫期父亲的?时候,他也问过一遍,当时梁和滟没有讲话,而?他自顾自讲下?去,此刻他停住,静静看着他,显出没有那么好商量的?意思。 “滟滟——” 卫期抬头,嗓音沙哑,眼圈微红,看着她。 梁和滟也回看他,半晌:“卫期,我讲过了,有没有人带着我、是不是要放弃我,我已经无所谓了。我们之间青梅竹马的?情分,其实想想,本来也没有很深,这?么多年,日积月累攒出来的?东西,也都日积月累地消散了,没什么好说的?,也都无所谓了。” 她讲话,像说给卫期听的?,也像是说给裴行阙听的?,讲完了,卫期没有讲话,只?是脸色彻底灰败下?去,整个人仿佛都黯然起来。 裴行阙倒是拎着手里?剑,笑了笑。 梁和滟深吸一口?气?。 “我无所谓了,但窈窈有所谓。我无所谓这?个从前青梅竹马的?朋友,但窈窈得有这?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兄长,我不心疼他,我心疼窈窈。” 她看向?裴行阙,低低的?:“求……” 话才?开头,被裴行阙止住了:“别因为他求我,滟滟——因为卫娘子也不行,因为谁都不要求我。” 略一顿,他缓缓开口?,带点笑:“但你晓得他做了什么,滟滟——他串通前朝余孽,潜入我府里?,杀了我百二?护卫,还差点劫走你,不杀他,我难以服众,要压下?这?事情,也很难办。” 他想起什么,回头,看一眼卫期,笑了笑:“忘了跟你讲,今夜京中大乱,波及颇多,你的?那位二?殿下?,因为身边无护卫,被乱兵误伤杀死了,尸骨存着,只?是略有些分崩离析了——你看,护卫多重要,不要乱借给人。” 卫期的?脸色早在梁和滟讲完那些话的?时候就彻底暗下?去,此刻听见他讲,也只?是动了动眼皮,并没太多反应。 裴行阙说完,看向?梁和滟,凝重的?神情:“魏氏的?事情你也看到了,滟滟,我在朝中,其实很难做,许多事情,不是讲句话就好了的?——” 梁和滟听着他弯弯绕绕兜圈子的?话,终于忍不住:“你要我做什么,直说罢。” 裴行阙看她一眼,忽然笑了。 “你亲一亲我,我就不杀他了,好不好?” “在这?里?,当着他的?面?” 梁和滟愣一下?,指一指卫期,错愕看着他。 裴行阙笑:“杀人诛心。杀不了人,心我总要诛一下?的?。” “亲哪里??” 梁和滟深吸一口?气?,微微仰头,看着他。 裴行阙似乎没想过她会?这?样回答,愣在原地,颇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你真的?愿意亲我?” 片刻后,他垂首,摇摇头,苦笑一声:“算了,你因为他亲我,以后再想起来,心里?也还觉好怪异。” 说着,他把?手里?剑很随意地一丢,踢在一边,看也不看卫期:“不杀你了,滚吧。” 话讲完,他牵着梁和滟的?袖子,慢吞吞往院子里?走去:“滟滟,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你去休息,我到时候沐浴完,去掉身上血腥气?再去找你。” 走到灯光明亮处,梁和滟才?瞧见他一直握剑的?那只?手臂上,简单包扎好的?伤口?不晓得何?时崩裂,鲜血正顺着指尖滴落。 而?他浑然不觉,对她笑一笑,转身要走。 梁和滟伸手,拽住他袖子。 他总是很容易为她回头,稍一扯就会?转身看向?她,笑容温和、疲惫、苍白。 梁和滟微微踮起脚尖,一只?手抬起,勾在他颈后,压得他微微低头,然后,很快、很轻地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第83章 梁和滟亲完后就离开, 手也收回来?,裴行阙却仿佛愣在那里,依旧微微弯着脖子, 仿佛还被她拉着按头在亲。 “不是还有事情,去忙吧。” 梁和滟亲完后, 蹭了下嘴唇, 然后抬头看他:“记得让人给你包扎伤口,不?要拖着。” 说完转身就走,袖子掖得紧紧的, 连拉住她袖子的机会都给不留。 裴行阙站在原地, 愣愣地抹了下自己唇, 很?认真在想, 是不?是自己哪里不?好亲, 梁和滟怎么?亲完他要擦一下嘴。 正月里天寒地冻, 他在风雪里站到浑身凉透, 指尖都冻僵了, 慢吞吞摸一下唇, 抚过她亲过的地方,只觉得那里还是温热的。 他又站片刻, 乱七八糟想了许多,无端笑起来?,摇头?依依不?舍走了。 这一夜, 京中大雪, 宫宴上面泼洒在青石板上的血不?用清扫就被?掩盖,漫天遍地都是白茫茫一片, 裴行阙忙完许多事情,捏着包扎好的绷带, 去看了自己母亲最后一眼。 魏涟月难得挣扎着起身,站高台上,看下雪。她裹着大氅,脸色苍白,却又蒙着层红晕,眼里闪烁着光,仿佛是期待着什么?。 直到看见来?人是他,那层期待彻底落空。 裴行阙看一眼她,笑了笑:“母后。” 他是发自内心在笑,连讲话的语调都是藏不?住的轻快,魏涟月瞪着他:“怎么?是你,你舅舅呢?” “舅舅,母后讲哪个舅舅?” 裴行阙回问,讲完了又摇头?:“反正哪个舅舅都是想杀了我的舅舅。” 他说这话的时候居然还笑得出来?,语气也轻快,讲完了,才转过脸,看着魏涟月,慢吞吞开口:“也都死了。” 语气没有冷下去,依旧是那样平平常常的语气,但偏偏一句话,就把人骨头?都冻结。 魏涟月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灰败且苍白,嘴唇动了动,暗暗的眼珠转一转,然后滚出一滴泪来?。 “畜生……” 她骂,仰着头?,含恨带泪地看着裴行阙,语气阴毒,咬牙切齿:“你得偿所愿了?” “是。” 裴行阙颔首,明明经?历过这样一场大事,他整个人却仿佛都明快很?多,微微笑着,看魏涟月。 “这天下终究是到你手上……” 魏涟月看着他,半晌,吐出这句话。 “母后讲的得偿所愿是这事情?” 裴行阙笑一声:“顺手而已,算什么?得偿所愿。” 他讲得散漫,叫人听了更恼火,魏涟月看着他,拔下头?上簪子,猛地冲过来?,往他心口刺去。 裴行阙没躲,只是略略偏了下身子,眼看着那簪子刺到心口旁边一点,差点要他命。 血顺着他衣裳流下来?,晕染开一片鲜红的血迹,魏涟月还在用力往里刺着,直到她力竭,手哆嗦着垂下,眼睛还没挪开,还瞪着他,目光阴毒。 谁家母亲这样看孩子呢。 裴行阙笑笑,手压着那簪子,慢吞吞地,一点点自己拔出来?,递还给她:“母亲。” 他久违地这样叫她,嗓音微微有点发哑,脸上的笑还是释然的:“你的生育之恩,我算是还完了吧。” 他讲完了,就离开了,有血从他胸口滴下去,融在雪里,一长?串,直到再也看不?见。 裴行阙压着心口那里,慢慢往回走。 宫城里的事情都处理完了,想趁着宫宴时候,动用北衙禁军要他命的舅舅被?当场擒住,哗变的北衙禁军也都被?收押,他又摸一摸心口,咳两声,带血腥气。 他宫宴上穿着护心镜,一箭射过来?的时候,也还是抑制不?住地倒下去,力道?太大,精铁上射出个缺来?,他在那里躺了片刻,然后慢吞吞、迎着所有人错愕的眼神?站起来?,摆一摆手,说:“拿下。” 他料到会有这一天,在当初出兵入周地之前,就在舅舅身边埋伏了人在,为的是不?至于被?打个措手不?及,只是当时也许还有点傻气的期待,觉得未必会走到这一天。 他想过这事,压着胸口,停在原地,慢慢吐出一口瘀血来?。 乌黑的血顺着嘴角,一滴滴流下去,裴行阙一滴滴擦了,就这么?一路沉默走着,回了府。 他好想去见梁和滟。 去之前要先沐浴一遍,洗干净身上血腥气,然后包扎好伤口,手臂上的、心口上的,然后换身更好看些的衣服,干干净净去见她。 他这样想着,抬头?,然后看见院落前站着个人,提着灯笼,微微皱眉看过来?。 是梁和滟。 雪落下来?,他看见梁和滟快步朝他走过来?。 ——裴行阙再醒过来?是一天后,梁和滟撑着头?,在一边看他随手放桌上的折子,听见动静,抬头?看他:“醒了?” 嗓音疲惫,微微沙哑,手里的折子合起来?,顺手放一边:“终于也换我守你一回。” 裴行阙要坐起来?,被?按回床上继续躺着:“手上的上没好,心口又添一道?。” 她手里端着碗药,舀了两下就递给他,裴行阙尝一口,还是烫的,但她递过来?,他也就面不?改色喝了。 喝完了,梁和滟放下碗,看着他:“你长?随说你喝的那药,是怎么?回事。” 语气很?直白,不?旖旎、不?缱绻,没带一丝多余的情绪,仿佛他们昨天夜里没在雪里灯下亲吻,裴行阙下意识摸一摸唇,甚至有点疑惑那是不?是自己一场梦。 梁和滟挑眉惊诧看他:“怎么?,这事情也要亲一亲才能说?” 她说着,站起身,凑过来?,手撑他脸边,很?轻地亲了一下他唇。 然后再要起身,却发觉一只手压在她后脑,按着那里。 裴行阙亲她的时候也温和,就是黏人,仰着头?,慢吞吞,一点点吻她唇,描摹着轮廓,很?温柔地吻过她唇角,舌头?小心翼翼伸出来?,舔一下。 两个人四目相对,呼吸纠缠,靠得很?近,梁和滟原本四平八稳的,此刻主动权被?夺去,眉头?皱起,要抽身,走不?开,她闷哼一声,结结实实在裴行阙唇上咬了一下。 他还是没松开。 梁和滟想捶他一下,怕捶着他哪一处伤口,也不?敢下狠手,最后伸手,敲一敲他肩头?,裴行阙才后知后觉松开。 他伸手,摸一摸唇上被?她咬出来?的牙印:“滟滟,下次能不?能咬得再重些?” 梁和滟还喘着气,听见他问,眼都瞪大了:“你睡傻了?” “没有。” 裴行阙笑:“咬得重些,留个印子在这里,显得不?像是个梦。”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65节 他顿一顿,讲起梁和滟最开始问的那事情:“你记不?记得,定北侯府里,偌大个藏书阁,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有,就是没有一本医书。” “后来?倒是又有了,你放进去的?” 裴行阙点点头?,笑了下:“你有在看?我挑了几本好读的,叫悄悄夹杂里面的,喜欢吗。”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那藏书阁里也有医书的:“后来?都被?我烧了。他们盯我盯得紧,见不?得我会些什么?东西?,要人知道?了,我怕活不?下去,那时候不?晓得怎样瞒着人,干脆就看一本,烧一本,直到全看完、都记住了。” 顿一顿,他手指敲一敲桌子,比划一下:“上头?提过一个方子,怪邪门的,能叫人身形敏捷、气力壮些,就是要烧精血、耗气力,平素也显得苍白些,还说能解百毒。” 他笑一声:“我原本觉得,哪有那么?邪门的事情,后来?有一回,梁行瑾看我烦了,拿我试毒玩儿,我回去后,一边吐血,一边翻书,又翻出这个方子来?,死马当活马医,一剂喝下去,吐了一宿血,第二天倒还活着。” 他原本只要喝那一次,然而梁行瑾第二天见他没死,于是更放肆地那他来?作弄,于是长?此以往、日复一日,终至顽疴沉疾。 原本和梁和滟成亲后,有一段时间没有喝的,只是到后来?许多事情,再加上回来?后,急着学所有没来?得及学到的东西?,于是又捡回来?这方子,支撑着精力。 这话裴行阙没有讲,笑一笑:“没有什么?大事,我停了药,换个方子调理一下就好了。已经?没有需要我劳心劳力去做的事情了,没事的。” 梁和滟皱着眉,不?太信任地瞥他一眼。 裴行阙抿一抿唇,想起另一件事,他微微动一动没伤着的那边胳膊,支撑着坐起来?:“我亲起来?不?太舒服吗?” “什么??!” 他看着梁和滟,很?诚恳:“我看你那天亲过我,擦了擦嘴唇,不?晓得是不?是哪里不?太舒服,需不?需要我进益一下。” 梁和滟瞠目结舌看着他,半晌没讲话。 他唇上牙印渐渐要消了,脸色有点苍白,脸颊和耳朵还是红的,身上包扎着的地方很?多,缠得结结实实的,也没妨碍他口出狂言。 梁和滟沉默片刻,默默把他按回床上,拉上被?子:“老老实实睡吧,少琢磨这些。” 顿一顿,她咬牙切齿地叹口气:“我真恨不?得把这被?子拉起来?,蒙你头?上,给你闷死。” 说着,又低低补充一句:“还行吧,挺好的,就是还有点不?习惯,以后多练练就好了。” 第84章 宫里的太医令来给裴行阙把脉的时候, 梁和滟并不在,他伸出手,咳几声?:“滟滟呢?” 太医令弯着腰:“梁娘子去歇息了。” “嗯。” 裴行阙点头:“我是小病, 没有什么的,你把完脉, 她要是问起, 记得跟她讲一声?这事情,不要让她太?担忧。” 太?医令摸着他脉,抬头看了一眼:“殿下……” 裴行阙神?情平和, 回?看他:“怎么, 难道我有什么了不起的大病吗?” 话说?完, 他面不改色地拿过帕子, 掩在唇边, 咳了几声?, 血色顺着帕子洇透出来, 他合了合眼, 连着唇上的血一起擦去:“还有几年呢。” 说?着, 手里的帕子叠起,扔在近前火盆里。 太?医令喏喏应下, 又低低讲:“臣从前医书里看到过个方子,对殿下的身体或许有进益。” “我晓得。” 裴行阙收回?手腕,压着自己脉搏, 是药三?分毒, 更?何况是他当初喝得那药,如今骤然停了, 身体也千疮百孔了,只是到底还有几年活头, 没有必要现?在讲出来,叫滟滟伤怀。 至于那药方,他笑了笑:“那么多的奇异草药,还多植栽在海外诸国,几年时间?,哪里凑得齐?” 他已吩咐人出海去寻了,只是希望渺茫不可期,于是干脆一开始就不抱太?多期待。 他讲完,看向太?医令:“去吧,就那么跟她说?就好,我有分寸。” 太?医令不再说?话,低头出去。 楚地的雪比周地多得多,正月里连绵不断,下个不停。 元宵节这日也是,灯点到一半,天上忽然下起雪来——灯火通明,大雪簌簌落下,堆人肩头,梁和滟裹一裹身上大氅,拂去肩头落雪。 身后有些拍不到的,裴行阙走过来,微微弯腰为她拂去,仔仔细细的,顺着背上的一直轻拍到衣摆处,然后蹲在地上为她理一理衣摆,不叫雪水弄脏污她衣服。 “梅花又开了。” 梁和滟笑一声?:“我第一次见你,就是为着梁韶光的所?谓赏梅宴。” 她还记着那一次,因为实在与太?让人震惊的事情关联着,她的命数也从那时候开始改变。 身后的裴行阙挑眉,伸手接着片落雪,咳过一声?,露出个笑:“不是那天。” “什么?” 梅花上逐渐堆满雪花,他伸手弹拨掉了:“你第一次见我,不是在那天,但也是个大雪天。” 梁和滟还是没想起来,看着裴行阙,他笑起来,很轻地语气:“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弘文馆外,我被人欺负,旁人都不敢过问,只有你,穿着件披风,冲过来,帮我打架。” 他断续补充着许多细节,但梁和滟都不记得了:“你向我跑过来的时候,干净又鲜活,好像连我都干净起来、鲜活起来了。” 梁和滟静静听他讲完这事情,好半晌没讲话。 她实在记不起了,类似的事情她其实做过许多次,在还不懂事的时候,直到父亲因为这事情被罚跪到两腿颤颤、趔趄地走回?宫里,她意识到许多事情是对的、应该做的,也是会伤及自身和家人的。 因为这世道,从来就不太?对。 如果裴行阙遇到的是一年后的她,也许就没有这样的事情了。 她想。 裴行阙看她一眼,笑了笑:“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本?来就只是一件小事。” 梁和滟沉默很久,伸手摸了摸他手指,握住:“我也没有那么好,这事情之后,我也学会不听不看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了。” 所?以?在那场所?谓赏梅宴上,明明晓得梁韶光逼他穿那衣裳戏弄他是不应该的,也还是沉默。 “不是。” 裴行阙摇头,回?握住她,把她微微有点凉的手指拢在掌心:“不是。当时在场所?有人都看着我在笑,你没有,他们都觉得羞辱我是无所?谓的,只有你觉得那不应该,你只是当时没办法讲出来,所?以?只能独善其身而已,你是被世道压着不得已,但你永远都不是那样的人。” “你一直都看得见的。” 他讲得诚恳,说?话的时候也一直注视着梁和滟,把她描摹得很好很好,听得梁和滟觉得脸上有点热,滚烫一片:“你以?前的时候没跟我讲过这个。” “没有必要,说?这个做什么。” 裴行阙笑着:“当时你也不太?喜欢我,我对你来说?也是个累赘,无端讲起这样的事情,不太?像是一段缘分,像是你一时好心,误打误撞惹上我这样一个麻烦。” “我现?在就太?喜欢你了?” 梁和滟手里的灯垂下,不叫裴行阙看见她神?情,她从来从来听不得太?真?挚的话,看话本?子听戏,里面人互诉衷肠的时候,也要躲避开,因为总觉尴尬。 何况此刻切身听着。 她努力讲出开玩笑的语气,但有点低,讲得又轻又快的,一掠而过,裴行阙偏头看她,隐约好像笑了一声?,灯光暗下去,却?还是能看见他很亮的一双眼:“…是我现?在太?喜欢你了,所?以?忍不住要讲出来。” 太?腻歪。 梁和滟有点受不了,伸手推他一把,轻轻的,但没推开,于是干脆伸手,把人抱住,拍了拍,慢吞吞地在他肩头蹭了一蹭:“行了,别?说?了。” 又问:“还能去看灯吗?” 她着急忙慌地要转移开话题,裴行阙回?报住她,笑一声?:“去,城中有专供饮乐用的高台,我提前叫人问好了位子,到时候能看雪也能看灯,烧着炉子在一边,也暖和。” 顿一顿,他松开她,但手还是牵着:“原本?想放烟火给你看的,只是今天用火处颇多,望火楼那边怕是忙得不可开交,再放烟火,只怕防范起来更?不好办——等我父皇薨逝后吧,反正也没几天了。” 他话讲得平淡,跟要死了的不是他亲爹一样。 梁和滟含糊应一声?,忽而听他说?:“滟滟,你想做些什么?” “什么?” “前段时间?不是说?,想着开食肆吗,或者做些其他生?意?再或者,官场上有你感兴趣的事情吗?” 裴行阙话讲得稀松平常的:“从前约束着你,是因为我能做的太?少,因为我要害你的人又太?多,太?怕护不住你,所?以?时刻要人盯着你,患得患失的。现?在不会了,那些人都死了,其他该杀的我也都杀了,没什么人再有能力伤到你了,你想做什么,都无所?谓了。” 顿一顿,他笑着继续讲:“我晓得你不想把所?有都倚靠在我身上,我也不想你这样,人总善变,世道也有许多变数,我怕来日我待你没有现?在好,你会受委屈。” 梁和滟的确是这样想,她不喜欢把所?有东西都压在“那个人爱我、会对我好”这样的事情上,像他讲得,谁会对谁好这事情,原本?就是在变的。 她仰头看着裴行阙:“官场上?” “再多我暂时也给了了,只有这天下,暂时说?了还算数。” 裴行阙握着她手,慢慢讲着:“士农工商,总要握住点朝堂上的势力,才显得不太?弱势。” “你不怕我也做女?主武后?夺了你家天下?” 裴行阙笑了笑:“你想吗?我怕你不太?愿意管这些事情的,其实我有想着,不管做些什么,都会被拘束,不妨做皇帝,虽然也有些拘束,但总归还是舒心的。至于我家天下,我的东西就是你的,想要什么,拿去就是,哪有什么我家天下这东西。” 梁和滟戏言一句,没想到他真?接这么一长串出来,她隐约从这话里听出点托付后事的意思,微微皱眉:“你这是怎么了?” 他风轻云淡地笑,调侃打趣的语气:“没什么,就是想起来这事情了,总要说?的,早说?晚说?都是说?,现?在气氛旖旎,讲出这些话来,也很合适。” 梁和滟皱起眉头,试图从他神?情里找点蛛丝马迹出来,但裴行阙只微微笑着,被她看久了,还无可奈何地弯一弯眉,低头过来,亲了下她。 “别?看了,滟滟。” 他嗓子微微有点哑:“还去看灯吗?要不我们不去看灯了,你在屋里慢慢看我,行吗?” 梁和滟没找出蛛丝马迹,但听出他话里的不正经了,抬腿轻轻踢他一下。 裴行阙没躲,只是在她踢过来的时候微微弯腰,伸手压住她膝盖,顺着握住小腿,把人往身前带了带,又抱住她,低头亲过来。 腊梅花香气浓得很,氤氲在两个人中间?,连吻都是花香气,因为在外面站得久了,所?以?唇都是冰的,凑在一起,慢吞吞地,把唇亲到温热。 隔很久,他松开她,低低问:“还去看灯吗,滟滟?” 梁和滟咬牙切齿。 “我看你是不太?想去了。” “去也行的,虽然错过今天,明天、后天也还看得见,但是若你想去,我一定陪你。” 裴行阙讲话诚恳得很,梁和滟的手按下去,碰一碰:“这样也能去?” 她碰一下就要拿开,却?被裴行阙握住她手,又按回?原处,贴住,他微微低头,凑她耳边讲话,嗓音低哑:“我不是不可以?忍一忍。” 不像可以?忍一忍的样子。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66节 第85章 元宵灯节, 总是?热闹,外面的人去看灯了,梁和滟跟裴行阙在家里热闹。 当初为了等梁和滟来, 裴行?阙做了许多事情,为她准备的房间里一应东西都用最好装潢——楚地从前曾有用动物皮毛制成暖帐1, 垂挂在屋里、层层叠叠, 遮风避寒的效用?,只是哪里去找那么多上好的动物皮,又有地龙火炕炭盆, 渐渐都不用?了。 轮到裴行?阙的时候, 为着怕她冷, 一切都预备上, 还在秋狩的时候, 亲自为她狩猎悬挂了满屋的皮暖帐, 密密匝匝地垂落, 遮挡门窗上, 透不进一丝风, 也叫人窥不见里面的景象。 无烟的银炭暖融融烧着,不时噼啪作响。 裴行?阙抬眼, 在这静谧的噼啪声里,看见红梅落雪。 腊月里,该是?梅花开的季节了。 要赏梅的。 梁和滟又踹他一下, 这次力?道没有很收敛:“不要乱看。” 裴行?阙看着, 语气很恳切:“没有乱看的。” 于是?又被踢了一下。 脚踝被握住,梁和滟下意识后却一步, 被顺着劲儿扯开腰间的系带,她偏一偏头, 不要去看,却被裴行?阙捏住下巴,转回来。 “滟滟。” 他嗓音沙哑:“看一看我。” 其实早看过许多回,他们在周地做过许多次这样的事,却从来不是?发自内心?,永远被人推着来,也从没到过这一步。 梁和滟对?这样的事情不太看重,裴行?阙却总有点莫名?其妙的坚持,似乎一定要心?意相通才好,于是?永远在到最后一刻前克制,刺破掌心?划伤手臂,从不逞那些乱七八糟药的便?宜。 直到此刻。 梁和滟转过头,却又被蒙住眼,掌心?温热,她眨一眨眼,睫毛扫过,听裴行?阙在她耳边低低喘一声:“算了,好难看的。” 嫌弃的语调,讲他自己。 梁和滟抬手,摸索着碰了碰,没缩回去,只是?笑了声:“怎么,不一样吗?我以为都是?一个样子的。” 她说得熟门熟路,其实并没见过旁的,唯一的涉猎在避火图。 出嫁前会被塞到嫁妆最下面的避火图是?很厚一本,压在那些红底金线的绸缎、金碧辉煌的头面首饰、触手温润的玉如意下面,小心?翼翼的,又要给人看,又不敢昭然于众。 里面的画风则可堪拙劣,就算是?市面上装帧最好的东西,也免不了笔触粗糙、形状怪异、配色粗俗的毛病。 仿佛金玉满堂堆砌到最后,就是?为一本子拙劣的笔墨作陪衬。 ——后来在藏书阁里翻检登记书籍的时候,找到的那套龙鳞装上的画得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一样的不堪入目,让人翻了两页就兴致缺缺。 里面描绘的自然也都奇形怪状、乱七八糟。 的确有些不好看。 梁和滟在裴行?阙掌心?下眨着眼,听他轻轻讲:“一样的,只是?都一样难看。” 梁和滟笑起来。 红梅颤颤,雪堆欲融。 苦寒的时候,原本没有樱桃可以尝,他却侥幸,在隆冬飞雪的时候,尝春日里第一重鲜果?,于是?小心?翼翼,不敢立刻吞吃入腹,配着白腻软甜的酥酪,摩挲浅尝。 裴行?阙曾经无?数次遗憾,遗憾母亲的偏袒、父亲的不作为与冷眼旁观,他是?有许多缺憾、千疮百孔的孩童,永远缺少?童年时候分给的樱桃、少?年时期教?拉弓的父亲、青年时期会温柔关怀他的母亲——这些缺憾与梁和滟其实并不相同,她不弥补他的任何一处缺憾,而是?叫他可以不必执迷于他早千疮百孔、缝补不好的人生。 他抬手,替发髻早已被揉乱的梁和滟取下簪子。 今日元宵,他们原本说好要出去看灯的,于是?各类打扮都是?看灯时候的装束,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袅袅。 她在灯火阑珊处。 最后一支簪子被取下,她发髻彻底散开,那簪子也被丢到一边,裴行?阙却忽然想起什么:“当初我答应你,要陪你一支珍珠簪子的。” 他想起那支仓皇间被他匆匆扯落,随手掷在地上的簪子。 后来却一直没赔。 楚地更难寻好珍珠,也没太多人懂得怎样小心?翼翼,分开湿滑柔软的蚌肉,去捏住那一颗深藏着的珍珠。 他循着一点破碎的记忆,摸索着,将那颗珍珠抵在指尖,揉捏着,慢吞吞,看光泽、弧度、线条、是?否坚硬。 梁和滟仰着颈子,抓乱他头发,扯着他发丝:“不是?赔我了?” 她讲话断断续续的,脚趾绷紧,不时蹬过他小腿,找准机会,时不时就要踹一下:“那顶珍珠冠,可惜…没有留住,跌碎了。” 她讲得是?那顶扑来的珍珠发冠,裴行?阙那天其实跟了她许久,注视着她和别?人言笑晏晏,谈笑甚欢。 他不太恼火,只是?期待。 然后就看见她皱眉,为那顶珍珠冠。 其实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围绕着的人哪一个都能打造出许多顶那样的发冠,只是?恰逢其时,天时地利,于是?都想求个人和,都把那冠子看得不太一样。 像他们当初初见。 天时地利,有无?数人可以来救他,不救他也可以,理由都充分,毕竟没必要为他得罪太子。 只她占那个人和。 朝他本来,不叫他至于死在那滩腌臜、污浊的雪里。 “留住你了,就很好,胜过所有那些东西。” 裴行?阙语气很轻,却虔诚,一字一句的,说得诚恳无?比。 他在周地吃过许多苦,在最严寒的冬日被人把衣服冻结在冰层里,动弹不得,一边冷到浑身颤抖,一边用?手指敲着冰层,到满手鲜血,也在溽热夏日,被戏弄着压在厚实棉被下,裹得结结实实,胸口被压迫着、喘息不来,然后拼命挣扎,狼狈不堪、汗如雨下地爬出来——小孩子们折磨人的手段永远最残忍、恣意、肆无?忌惮,那是?裴行?阙过得最苦的两年。 直到梁和滟出现。 而他要再等许多年,才等到今天,此夜,蓦然回首时。 在这些天里,原本该很漂亮的手指磨出茧子,原本该修长的指节因为无?止境的劳作变形,实在是?太不好看的一双手了。 到如今他做了半年多的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手指上茧子却都还在,压在皮肤上,摩挲两下,还是?会泛红。 于是?压住,分开,摩挲出红痕。 低下头,半跪着,像致歉的姿势。 为这双有些粗糙、不太好看的手,为被茧子摩挲出的红痕。 裴行?阙在梁和滟心?里,从不是?笨嘴拙舌的人,虽然他并不会讲许多空泛漂亮话,称不上一句伶牙俐齿、舌灿莲花。 但总是?诚恳、温和,不叫人讨厌。 ——有时候也蛮让人喜欢。 梁和滟躺床上,仰起颈子,踩上裴行?阙肩头,那里有一道不知来历的旧伤,暗沉可怕的疤痕横贯前后,在皮肤上留下一道显眼的痕迹。 再往下,是?她刺出的伤口。 新生出的伤疤呈现浅淡的粉,在皮肤上微微隆起,不算太长,只是?微深,留在那里,与心?口挨得有点近,显得触目惊心?。 她问?:“还疼不疼?” 话落,她呜咽一声:“轻…轻点。” 呼吸隔片刻才回复勉强可控的节奏,她手里握着一绺裴行?阙的发,在抑制不住的时候就扯住,拉一下,毫不手软。 裴行?阙总是?笑,拽得多狠也不抱怨,每次被拽的时候,梁和滟都感觉到他有轻轻笑出来,因为呼吸温热,喷洒着,叫人不自觉绷紧。 “唔!” 手里的头发被她毫不留情拽住,握紧,拉向自己。 她小腿紧绷用?力?到抽筋,搭在他肩上痉挛,裴行?阙没抬头,却准确无?误地握住了,借着搭在肩头的姿势,慢条斯理给她按揉着抽筋的腿肚,到她彻底放松下来才松开。 梁和滟又碰一碰那伤口,语气很低,嗓音发哑:“我当时是?不是?也该轻一点?看着就好痛。” 裴行?阙笑了声,抬起头。 他的形容实在有点狼狈,发冠被她随手扯开了扔在地上,长发落下,披在肩头,一缕还被梁和滟拽在手中,额前也横过一缕,垂在鼻梁。 发尾滴水。 他鼻尖上蹭了点晶莹剔透的水,昏黄朦胧光线下,隐隐发亮,唇上也渡着那层水光,随着唇齿开合,上面的水珠摇摇欲坠,顺着下颌滴落。 他嗓音微哑,似笑非笑地调侃一句:“礼尚往来,那我现在是?不是?可以不那么轻?” 梁和滟忍不住,又想要踹他。 他握住她脚踝,很自然地把她拉过来,托着她后脑勺与她亲吻,在换气的间隙温柔缱绻地喊:“滟滟——” “不痛的。” 他压着那一处伤疤:“我身上许多伤口、疤痕,我最喜欢,也只喜欢这一道——它叫我觉得,你是?真的在这,是?真的存在着,而不是?我活得太苦,所以胡乱幻想出来的样子。” 梁和滟伸手,捶他一下,因为他的话有些心?软,于是?换了缕头发继续扯,不再逮着同样的地方薅,怕扯秃掉。 只是?虽然这样,第二天醒的时候,梁和滟抬一抬手,还是?发觉自己指间缠着许多跟被扯断的发丝——是?裴行?阙的。 她咬牙切齿,觉得这人活该,回身看他,跟他商量:“许多事情,其实不必这么细致又慢条斯理地来,你下次动作能不能快些?” 裴行?阙笑一声,嗓音闷闷的,讲话的时候比昨天还恳切:“这事情怕是?不太好办。” 第86章 关于元宵节为什么没出去看灯, 梁和滟给出的解释是她和裴行阙略略吵了一架。 绿芽和芳郊不知缘由,但还是陪着她大骂了一顿裴行阙。 然后?两个人第二?天意?外发觉,怎么自家娘子与太子殿下仿佛…反而亲近了许多呢? 她们凑一起分析, 最?后?想,娘子还是宽宏大量的, 没有跟太子殿下多计较。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67节 梁和滟不晓得?她们得?出这结论, 她久违地收到个人的信,在翻看,裴行阙回来的时候, 刚看到第三页, 他过来了, 叫她一声:“滟滟。” 梁和滟没抬头?, 嗯了一声, 面不改色翻过一页, 微微皱着眉头?一字十行往下看。 裴行阙不会翻看她信件或其?他东西, 在不远处脱外套, 没往她手上看, 很?随意?地问了句:“是母亲的信吗?” “不是,李臻绯的, 他出海要回来了。” “哦。” 李臻绯写信实在太长,一句话能掰成三句讲,中间还要跟她调侃半页纸, 梁和滟耐着性子看到第十一页, 忽然听见几声咳嗽。 她抬头?,看见裴行阙坐在窗边, 掩着唇,低低咳嗽着。 “吵到你了吗?” 他似乎是察觉到她目光, 转过头?来,与她对视,目光温和,语气诚恳:“抱歉,滟滟,我不是故意?要打扰你的。” “没事。” 梁和滟揉一揉眉头?,感觉剩下的至少还有几十页纸:“反正都是废话——怎么好好的又咳嗽?” “大约是最?近忙父皇的事,有点累了吧,没事的,不用管我,滟滟,你看就好。” “有什么我能搭把手的吗?” 裴行阙最?近的公务的确繁忙,偶尔会扯几封折子来,请梁和滟帮忙看一看。 她最?开始也帮不上什么忙,因为没接触过这些?东西,什么都是一知半解的,很?多地方都需要他讲解。 裴行阙也不急,遇到不懂的了就一丝不苟为她解释,给她讲完还能举一反三。 她聪明,上手快,如今已经很?能独当一面了。 梁和滟随手拿个镇纸压住剩下的纸,站起来坐他对面,想给他倒杯茶,拎了下茶壶,发现没水了,梁和滟懒得?再站起来,水杯、茶壶一起推他面前:“炉子上烧着的应该能喝了,你去倒些?来吧。” 裴行阙嗯一声,嗯完又开始咳,手躲开茶壶,扯了帕子,抵在唇边。 咳完,脸色有点苍白地偏头?看她:“抱歉。” 梁和滟看着他样子,有些?担忧地皱起眉头?,拉住他,把他手腕握住,要给他把脉,裴行阙笑起来,伸手压住她手指,慢吞吞地挪到个位置:“寸关尺1是在这里,滟滟。” 他握着她手指,一根一根地帮她找好位置,压在他自己手腕:“是这样子的。” “摸着还好。” 梁和滟看得?医书?略有些?少,一知半解的,摸过了,没觉出太大问题,皱着眉:“只是你咳成这个样子,我总觉得?有些?不同寻常,请太医令来看看吧,他只说是小病,没什么大碍,可怎么调养来调养去,一直不见好?” “都听你的。” 裴行阙笑笑:“只是等过段时间吧,父皇近来身体越来越差了,但天还有些?冷,他现在死了,守灵、祭拜之类,都有些?折磨人,我不想为他受这份罪,等春暖花开的时候,我给他挑个去死的好日子——不过因为他缠绵病榻的样子,朝堂上下如今已经议论纷纷,我若再频频传召太医,怕会让人心浮动。” 他讲完,又咳一声。 梁和滟已经去倒了水,她不喜欢喝茶,裴行阙嗓子不好,两个人屋里现在就只烧熟水喝,方便又省钱,拎着茶壶就干脆利落倒在茶杯里,一人一杯,捧手里慢吞吞喝。 裴行阙讲完这个,很?漫不经心、很?不在意?、很?随意?地提了一句:“李小郎君难得?写信来,做什么?” “也不是很?难得?吧。” 梁和滟又想起那封信,头?痛到揉一揉眉心:“他讲他如今在海上做药材生意?,稀奇古怪的东西收了一箩筐,希望到时候不要全砸手里,还说他快回来了,说是在海上风吹日晒这两年,钱赚够了、人晒黑了,要来这里谋新出路。” “他要来?那是要好好招待……” 裴行阙语调依旧平静,梁和滟瞥一眼,啧一声:“行了,殿下,适才?就看你偷瞥了,你到底做什么这么在意?李臻绯,他在我这里,就是个圆滑老?成的小孩子而已,顶多长得?好看了些?、有钱了些?、年轻了些?……” 她漫不经心数着李臻绯优点,一不小心就数出许多个,越讲到后?面越觉得?不对,声音渐渐小下去。 裴行阙笑一声,淡淡接上:“喜欢你喜欢得?明显了一些?。” “你也不差的,太子殿下。” 梁和滟放下手里茶杯,探身去捧裴行阙脸,她手掌温热,贴在他脸颊上,揉搓两下:“我又不喜欢他。” 她还是不太习惯太直白地说“我喜欢你”,所以拐弯抹角,把话讲出来。 裴行阙按住她手,笑一笑:“我也喜欢你。” 正说着,外头?有人递信来,梁和滟的,她丢开裴行阙,过去拆了,眉头?很?惊喜地一扬,语气还是克制的:“你这嘴好灵光,阿娘真?的寄信来了,还讲要来看我。” 方清槐信写得?克制,大约是怕有人会拆她信看,许多地方讲得?都弯弯绕绕,最?后?很?隐晦地问了她好不好,说自己要带喜圆来看她。 裴行阙坐那里,微微咳着,带点笑看她。 老?皇帝最?后?死在三月底。 天气转暖,春风和煦,但又不燥热,一场葬礼办得?盛大又不太折磨人,裴行阙没什么异议地登了基,住进宫里。 方清槐也在这一月入京,梁和滟不想她在宫里受拘束,所以和她一起在原本?的府里住着,喜圆胖一圈,依旧活蹦乱跳的,闻了她两下,很?快认出她来,撒着欢跟着她四处走动。 梁和滟从老?本?行入手,着手准备在这里开个食肆试试水,找厨子的时候,修书?一封,询问任姐姐愿不愿意?过来。 至于窈窈,她赶在老?皇帝死前出嫁,梁和滟去添妆,看她长成个大闺女?,一颦一笑都很?稳重,进退得?宜、谈笑有度,送她时候却又很?灵动,扯着她袖子讲舍不得?她。 ——其?实嫁的人也住京中,只是不在一坊。 至于卫期,梁和滟没有见他。 而宫中,裴行阙也碰见了个意?料之外的人。 清源大师心愿得?偿,整个人看着年轻了许多,见人就微微笑,因为整日风餐露宿云游,晒得?更像个得?道?高僧了。 裴行阙很?顺手给他斟茶,然后?偏头?咳嗽几声,断断续续的。 “听闻陛下要为当年的方家平反,想着贫僧手里或许有些?证据,所以赶来递上。” 是方清槐家里的事情,他倒难得?,一直记挂着。 裴行阙微笑点头?:“有劳大师。” “是我应该。” 清源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偈:“陛下身体似乎有些?不适,不知道?我能把脉看看吗?” 裴行阙颔首,撩开袖子,把手腕伸过去。 清源静静为他把了片刻脉,愣住:“陛下富于春秋,不该……” 他话讲到一半,顿住:“梁娘子晓得?这事情吗?” 裴行阙笑了:“我知道?大师不会对她乱讲,才?同意?你为我把脉的。” 清源皱着眉头?,脸色有点不好看:“…殿下,恕我直言,若无良药,怕就是这几年了……” “我知道?的,大师。” 裴行阙很?轻地讲:“几年,足够了。” 足够什么?清源没问。 裴行阙一直努力?瞒着梁和滟,然而有些?事情,总是瞒不住的。 事情遮掩不住是在他生辰这天,因为他父皇才?死,不到一年,所以没大办,他也懒得?大办,和梁和滟在寝殿里讲话谈笑,话讲到一半,他偏头?,抑制不住咳几声。 喉头?有腥甜血气涌上来,裴行阙拿帕子遮了遮,血洇透帕子,蹭一点在掌心,他面不改色地握住,转过头?去,要继续跟梁和滟讲话。 梁和滟靠在榻边,脸上没笑,神情很?严肃地注视着他:“裴行阙,把那帕子拿来我看看。” 当夜,她急召太医令。 对外的说法是她身体不好,还惹得?许多人揣测她是否有孕了,惹得?御史上了好几道?折子,告诫裴行阙国丧期间要禁欲。 梁和滟训他话的时候,手里拎着的就是那几本?折子。 裴行阙仰着头?,看她皱眉的样子,觉得?好可爱。 想拉着亲一亲。 他胡思乱想着,就看见梁和滟眼里,很?快地滑落一滴泪珠。 就一滴而已。 匆匆掠过下颌,落在地上,然后?消失不见。 她不怎么哭,裴行阙也几乎没见过她哭,望着哪滴眼泪,手足无措地僵在那里:“滟滟——” 他不晓得?该怎样哄,梁和滟也不太需要他哄,半晌,她皱着眉头?,嗓音微微有点哑:“你怎么想,你准备怎么办?” 裴行阙笑了:“滟滟,做皇后?吧。” “你就想到了这个?” 梁和滟一奏折差点没拍他脸上,然而看着他苍白的样子,还是克制住,把那奏折猛地一甩,扔在地上:“怎么,嫁给你做寡妇吗?!” 裴行阙伸手,握住她的,慢慢把她拉怀里来:“做皇后?,等我死了,许多东西能顺理成章留给你,让你可以自己护着你自己,不然,没人护着你,我不放心。” 他没讲太多话,递过去一本?奏折,塞她手里。 奏折里的内容不重要,递奏折给她的这个形式重要。 梁和滟懂他意?思,咬牙切齿:“我不会,这些?政务我也懒得?管、不想动,你不要指望我这样。” “没有要你立刻会。” 裴行阙笑笑:“我其?实也没有立刻就要死,太医令在差点挨你骂之前说了的,我其?实还有好几年可活。” 她的表情实在是有点过于伤心,裴行阙抵着她额头?蹭了蹭,调侃着试图逗她:“滟滟,我没别的什么条件,只对你有一样要求——这些?都交给你,随你做吕后?还是武瞾,只是我死之前,能不能别养男宠?” 梁和滟拎着奏折给了他一下子。 ——逗人开心逗得?很?失败。 第87章 李臻绯躺甲板上, 枕着手?,看天上云游走。 有人吆喝他:“李老板,别晒了?, 黑成什么样了?都!仔细你那心上人见了你这样,变心了?。” 秋高气爽的天, 微风习习, 李臻绯原本心无旁骛的,被人这么一搅扰,好心情一时间荡然无存:“你懂什么, 我黑得跟块炭一样, 我那心上人也不会变心。” 与?他相熟的友人笑:“你那是晓得, 你无论黑成什么样、白成什么样, 你那心上人不喜欢的心都不变。”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68节 行, 彻底没晒太阳的心情了?。 李臻绯站起身, 掸一掸衣裳:“一天天的, 叫你们烦死。” 他起身回去, 翻看给梁和滟写的信, 海上不好寄信,他去一个地方写一点, 攒了?几十张再一起寄给她,上一次寄都是快两年前?了?,也不晓得她收到?没。 他也收不到?回信, 他自?己都不晓得下个地方去哪里, 更别说梁和滟。 外头有人敲门:“快到?岸了?,李老板, 准备好路引,听说家里变了?天, 皇帝都换了?人,如今查得严,不晓得时不时找海上漂着的叛军。” 李臻绯答应着,把那些信收起来。 他无父无母没家人,朋友也少,每回看人家写信给家里,他也就?学着寄信给梁和滟,天长地久时不时被打?趣是心上人。 他在信上说话跟嘴漏风兜不住一样,平时嘴却严实,因此他那所谓心上人到?底是谁、什么样子,旁人一个都不晓得。 就?这么想着,他们的船靠了?岸。 阔别了?快四年,总算是回家了?。 原本上次给梁和滟寄信的时候,就?说要回去的,中途碰上海上大风,船开不出去,以至于滞留在番邦。那地方药材多、珠宝也多,却缺绢丝衣料,他们干脆就?在那里大卖一笔,来来回回,又耽误许久。不过如今满载而归,倒也不算辜负。 这么想着,他递过去自?己路引,等?人看过了?,给自?己放行。 谁晓得那人翻看了?翻看,没松手?,又看一边,拎出张画像来和他比对了?比对:“你是李臻绯?” “嗯。” 李臻绯觉得自?己是晒黑了?点,但脸也没怎么变化吧,怎么要这么问,还没解释,那人猛地舒一口气:“可算是等?到?你了?。” 说着招呼盘问的人:“人在这里!” 同船的人脸色都一变,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李臻绯自?己也很懵,不晓得是怎么回事。 ——他一直到?连人带货物,被送进?京城的时候,才勉强明白是怎么回事。 裴行阙三年前?登基,做了?天下一统的皇帝,梁和滟则在两年多前?,册为皇后:“皇后娘娘的册封大典隆重至极,比之陛下登基也不遑多让的。” 李臻绯冷笑一声,那又怎样,做了?帝王,那么三宫六院一定少不了?:“皇上身边,后妃有多少?” “后妃?” 护送他进?京的侍从笑起来:“陛下/身边,连个宫女都不曾有,莫说后妃了?。” 李臻绯有些没话讲,抿着唇,问他:“那急召我进?宫去做什么?还把我这一船货都买下来了??” 这事情,侍从也不晓得了?,看一眼正?清点翻检里头药草的人:“大约是皇后念旧,照顾李郎君您的生?意?吧?我们只是接了?旨,从约莫一年多前?开始,就?在各个港口安排了?人,等?您回来。” “这样想我。” 李臻绯短暂地揣测了?下是不是梁和滟当了?皇后不太开心,开始怀念自?己了?,但这念头也就?在脑海里溜了?一瞬,很快就?清醒了?。 尤其?等?他正?儿八经见到?梁和滟后。 大殿里装饰得很像她喜欢的样子,他进?京时已入冬,但这屋里炭火烧得很足,很暖,梁和滟坐主位上,裴行阙在她身边,明明炭火烧得这样暖,他却还穿着大氅,面色苍白、微微带笑。 梁和滟依旧是明艳的长相,虽然是做了?皇后——外人眼里尊贵至极的身份,在她这里倒是看不出什么差别,妆容衣饰依旧家常简单,讲话做事也还是干脆利落、平易近人的样子。 气势倒是更足了?,从前?在坊市里敢指着欺负她的人骂,李臻绯到?的时候,她正?指着个官员装束的人骂,裴行阙在一边添油加醋。 骂完,她把人打?发走,回头瞥见他,脾气收敛了?点,揉一揉眉头,语气听不出喜怒:“李臻绯?你来了?啊。” 一别四年,她见他第一眼,愣了?下:“你变化倒是不小……” 讲得倒是很委婉。 她身边的人边咳边笑,半点不委婉地开口:“李郎君,你怎么黑成这样子了?。” 李臻绯瞪一眼裴行阙。 “姐姐这样急着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他指了?指那药材:“你是身体哪里不好吗?这样急着让人买下我所有药材。” 梁和滟的视线早移到?那药材上了?,她语气颤了?下:“是,是……” 话说着,人已经站起身,匆匆走过去。 裴行阙走动得慢了?些,时不时咳一声,但还是一步不落地跟在梁和滟身后,微微带着点笑,注视着她。 李臻绯看着他们一眼,他们其?实站得不太近,但就?是叫人觉得,他们之间是挤不进?去旁人的,多一个都不行。 梁和滟派去的人已经将药材大体整理好了?,她不要人帮忙,自?己弯腰看,半晌后,她什么话也没讲,只是猛地回身,紧紧抱住裴行阙。 李臻绯看不见梁和滟的表情,只看见裴行阙抬手?抱住她,轻轻拍一拍她后背,轻轻讲:“好了?,好了?……” 梁和滟抱了?他很久,然后才松开,李臻绯看见她眼里亮晶晶的,奔过来,他张一张手?臂,笑着:“姐姐也要抱我一下?” 裴行阙在她身后咳起来,梁和滟笑起来:“多谢你,真是多谢你。” 她笑着讲的,话里却带点哽咽的意?思,有重重的哭腔。 李臻绯到?现在还没明白是怎么了?,扯住一边绿芽,她看着梁和滟,正?抹泪:“这是怎么了??” 绿芽看眼梁和滟,后者点点头,示意?她可以讲。 “陛下/身体不好,缺几味药来补全药方,不然怕…娘娘这几年派人各处去寻,但那药里好几味都是舶来的,本处并无,虽然也派了?人出海去寻,但四面八方的,又时有海难,一时半刻,也都没有寻来。娘娘后来去翻你心里提到?的,发觉你贩来的药材里,恰好有那几味,便一直等?你回来。还担忧你中途卖掉了?给旁人,所以叫人在各个港口预备着拦你。” 所以如今是那药方终于凑齐了?。 李臻绯啧一声,笑了?笑:“姐姐还留着我的信、时时翻看吗?不然怎么还记得我信里写了?什么?” 殿里叫人潸然泪下的气氛一时冷寂,裴行阙最淡然,他咳几声,笑了?下,看着他:“你要是一定要这样想,她也没办法。” 顿一顿,又凑过去,玩笑似地跟梁和滟讲:“来日万一我还是不测死了?,男宠不许找他这样的。” 梁和滟回身给了?他一下子:“再乱讲,我把你嘴缝上。” 她话说完:“太医令呢,太医令怎么还没有来?怎么走这样慢,算了?,我去叫他。” 裴行阙失声笑出来,抬手?拉住她:“滟滟,等?好多年了?,不急这一时半刻,陪一陪我。” 又回头看李臻绯,正?色道:“多谢你。” 李臻绯哼笑一声:“我那药都是明码标价卖的,又不是免费送了?你的——要是晓得是为了?给你治病,我捂死都不卖给你。” 太医令很快就?来了?,梁和滟和他一起翻检挑选药材,清源大师也被急召入宫,三个人凑一起,围着火炉煎药。 裴行阙自?己坐等?着,目光停留在梁和滟身上,带点笑。 药很快煎好,梁和滟亲自?捧给裴行阙,太医令微微低头:“…这药本身是带些毒的,用的是以毒攻毒的办法,因为没有人试过,喝了?之后会怎样…臣等?其?实也不太敢担保。” 意?思就?是喝了?未必能?活,不喝的话,虽然一定死,但总是还有几年。 这话梁和滟这些年听过许多遍了?,来来回回的,裴行阙也晓得,笑一笑:“没事,我担保。” 他话讲完,接过那汤药,叫人都下去,只牵着梁和滟衣袖,要她留下:“滟滟,药太苦了?,你亲一亲我,我再喝。” 梁和滟摸着碗沿,半晌:“裴行阙……” 他没说话,只是按住她,低头吻一下她。 手?里的碗撂在一边桌子上,梁和滟半蹲他床边,攀住他脖颈,回吻他。 时间过了?很久,他们才分开,裴行阙笑了?笑,伸手?抹一抹她眼角:“好了?,皇后娘娘,药要凉了?。” 药汁苦得很,他面不改色地一饮而下,接过梁和滟给的糖莲子,含在嘴里。再要讲话的时候,嘴里已经被血腥气溢满,梁和滟捧来痰盂的时候,血已经从他唇边溢出来,他一只手?搭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两下,靠在痰盂边,咳出一大口血来。 连那颗才吃进?去的糖莲子也一起吐出来。 裴行阙听见梁和滟大声叫着“太医令”,门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有人压住他喉咙,有人掀开他眼皮,而他渐渐的,什么也听不清了?。 他有点想拉住梁和滟手?,跟她讲没什么的。 被不断呕出的血呛得太厉害,没讲出来。 他陷入个梦里,四周白茫茫一片,他坐在那里,看老太监蹲在他身前?:“小殿下,要好好的。” 他生?命里许多人走马灯一样一闪而过,梁行谨、梁韶光、他的父皇、母后,再也没有什么人像老太监一样对他温言和煦,所有人都指责他、辱骂他,他微微垂着眼,一言不发。 “裴行阙!” 他抬起头。 当年雪地里朝他奔来的人一如既往地义无反顾,他咳一声,只觉得嘴里还有血味儿,随后就?是糖莲子的清甜气息,而梁和滟站他身前?,朝他伸出手?。 他睁开眼。 不晓得过去多少天了?,他觉得有点累,呼吸却顺了?,肺不再像是被人戳得千疮百孔,喘口气就?抑制不住地想要咳嗽,心脏跳动似乎也平顺起来,只是触及床边握着的一双手?时,还是乱了?一瞬。 他慢慢把那只手?握住了?。 原本还睡着的梁和滟猛地抬起头。 她愣半晌,然后把他抱在怀里,嗓音微微有点发哑:“外面下雪了?,裴行阙。” 殿外,又是一场大雪天—— 像他们初见那天。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