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奇缘》 候选夫婿 姬辰垂首回到闺房,一脸怏怏。 “女郎,何事?”小婢问。 “适才阿耶与人谈话,似乎,要把我嫁出去呢。。。” “哇哦,真个?”小婢惊呼,随即又懂了似的点点首,“也是喔,你十五岁已过,是该考虑这事了,若不是夫人先去,大约早就张罗了呢。” “哼。” “嘻嘻,期待否?兴奋否?”小婢揶揄的推她。 “高兴个狗脚啦。”一抹红晕浮上面颊,于这个年纪,对男女之事,她已晓得大概了。 “对了,是谁家郎君?” “我争(怎么)知?” “让我猜猜,我等秃发与皇上家同源,所以自然不会是宗室子。想必嘛,是从勋戚重臣里寻个合意的少郎,或许是——贺兰?贺拔?或是粟特来的安家?” “我才无兴趣!”少女跺脚。 “唉唷唉唷,我忆起来了!目下有吴儿(指南朝人)使者来京师,该不会是。。。发配您去嫁彼等的皇帝吧?”小婢做恍然大悟状。 “哎呀你要死了贱婢!”姬辰嗔道。 “女郎莫恼,闻道彼等的皇帝很悍勇喔,或许是你中意的类型。”小婢继续调笑。 “什么?再说就把你卖给吴儿!”她作势就要打她。 “不要啊,我最讨厌吃鱼了!”小婢笑着跑走。 半晌,伶俐的女婢才缓步返回,似有几分惶惑不安。 “女郎,我大代。。。有姓司马的家族吗?” “未闻。”少女摇头。 “哦,这发音嘛,是挺奇怪的。。。初古拔他老人家说,是投奔过来的吴儿宗室之子呢。” “老天,那岂不是——半个吴儿?救命,我不要嫁吴儿啊!”姬辰仰倒在床上,用枕头蒙住一张脸。 吴儿乃鲜卑人手下败将,早就被杀得屁滚尿流,远窜异域海岛。有哪个愿嫁的?又有哪个肯下半生日日吃鱼的?反正她不要! 数日后,情报终于完整。原来,候选夫婿是北奔的东晋王子司马楚之与大代河内公主之子,叫做司马金龙的,平日镇守云中(于今内蒙古),偶尔来平城(今山西大同)诣阙。 而且,下个月就要来了! 黑头郎君 “唔,是黑头耶。。。”姬辰望着远处男子的乌眉与风帽下的如漆碎发,悻悻然噘嘴道。 “女郎不也是黑头?”小婢不解。 “所以才想找个黄头的啊。” “黄头未必俊美,好看才是重要。”小婢分析。 “就你懂。” 嘴上不说,心中却不得得承认,马上的男子英姿瑰玮,确是个美丈夫。看来,吴儿形容猥琐的传言,不那么真实。 “不过,无一根金发金须而称金龙,不是诈骗么?” “哎呀那是人家父母起的名字啦,我倒是觉得,到底是虫是龙,是金是土,去会会不就知了吗?” “哦,你又有什么鬼主意了?” “不是我啦,是初古拔他老人家想出来的。”小婢细细禀明提议。 “嗯,可行可行。”姬辰频频点首,须臾,绝妙好计已出。 “喂女郎,等等我啦!”小婢边追边喊。 “是郎君!”姬辰回首瞪她一眼。 “喔喔,郎君等等我这可怜的小侍从哇。”借来的衣服似乎不太合身,着在身上,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儿童。 市集上仕女喧阗、摩肩接踵,男子打扮的少女立在人群中,谛听老头的最后一遍讲解。 “我知了我知了,初古拔,若能摆脱一桩恶缘,我定会包下你一年的蒲桃酒。” “呵呵那是绝妙,但我只愿你嫁个如意郎君。”他咧嘴一笑。 胡人精湛的杂技表演,引来数圈围观者,最后一排,有个长身男子,衣着不凡,高鼻秀目。 姬辰打量着踱过去,立在他身侧,并未引起注意。 粟特艺人长杆高举,两小童敏捷爬上,一个停在大半截,另一个竟至杆顶。 童子依次翩翩起舞,轻捷如燕,软若无骨,众人频频叫好鼓掌。 最后,两个居然同时起舞,且动作难度还要大过独舞。 “哇哦,太棒了!”少女猛的拍手称快,已忘了有任务在身,直到小婢轻轻推她。 不知是否为刻意,顶上的小童几次摇摇欲坠,害得所有人瞠目屏息,深怕他落地摔坏。 紧张之际,初古拔摸到“受害者”身旁,悄悄取下他的银袋,消失在茫茫人丛中。 姬辰按计追了过去,小婢心里数了十下,才拍了拍那男子的臂,“郎君,你被人偷了哦,我主人已去追了。” 初探金龙 隐蔽的小巷中,初古拔将赃物交给主人,接着一言不发的逾墙而去,边跳边暗道,自己真的老了,如此矮的障碍物也不易翻过了。 姬辰得意抛了下银袋后接住,才转身回去,谁知迎面就撞上了失主,一时诧异其反应之速,竟忘了台词。 “哦,这是。。。”对方开口,音色低沉。 “呵,是你的吧?刚刚被贼人拿去了喔,还好我眼明手快,他缠斗不过便走了。”她一言语,嘴上的胡须便一动。 “是么,如此,便多谢阁下了。”男子一揖,接过银袋,打开来,是沉甸甸光灿灿的波斯银币。 “喔喔那倒不用,你请我吃顿饭就好了。”少女赶忙摆手。 “那正好,我正佩服阁下的身手眼力,如此迅捷机敏,实属难得。还未有幸知悉姓名?” “阿六敦,我叫阿六敦。”她笑呵呵道。 “如此巧?我名中也有个金(阿六敦为鲜卑语‘金’之意)。” “那么你是?”她明知故问。 “司马金龙,云中人。” 呃呵,自暴真姓真名,倒是个实诚人嘛。 热腾腾的蒸羔羊端上,男子用随身携带的小刀割下最肥美的一块,搁至“义人”面前。 “可惜如今有禁酒令,不然,我定要叫最上等的蒲桃酒,以酬谢你的仗义之举。” “我阿耶都是在家中偷偷地吃酒呢。” “哈,那倒是。不过云中无有人在乎,军士都是帐中吃惯了的。” “边地的生活,苦闷吗?”若嫁了他,是要搬去云中吧。 “繁华不若平城,但自由而轻松。”他笑道,说罢又补充了句,“当然,除了柔然来犯之外。” “柔然人可凶暴?” “是可畏的对手。”他盯着她双目道。 一对胡人老小过来献唱,姬辰点了首流行的粟特歌。 曲罢,尽管弹琴的老者技艺平平,歌唱的少女也姿容、音色俱缺,但司马金龙仍给了过于大方的赏钱。 “哇,你真豪奢。” “禁酒令后,原本卖酒的胡人生意少了不少,能帮一点也好。”他宽容的笑笑。 “郎君,印象若何?”返家途中,小婢八卦道。 “慷慨,善良,就是有点轻信。”姬辰自顾自的点评。 “如此说来,属意了?”小婢掩口而笑。 “再多嘴,打你哦。”少女佯装生气,心中却颇欢畅。 黑色阳精 “吾家宝贝,等你好久。”一进家门,乞伏大娘便扑上来。 她是姬辰生母乞伏氏的侍女,也随了主人的姓,自嫁人后,已许久未归。 “大娘,你为何返家了?” “闻道你要婚姻,大人有找过我。” “那人我验过了,不坏哦。” “你个少女懂什么?可知吴儿除了鱼,还爱吃何物?” “鸟?” “是蒓菜羹啦,痴女。” “什么羹?有羊肉羹美否?”小婢也来凑热闹。 “蒓菜么,就是水里生的、表面有黏液的水草,黏黏糊糊,大类鼻涕。” “哇喔,争会有人吃那个?” “我家那不争气的出使过江左,领教过那班人。所以哇,劝你不要入火坑,哦不,是泥沼。” “这?” “吴地的人么,据说都是。。。”乞伏大娘压低嗓音,“人和鱼或蛙的混种。” “啊呀,真个?” “谁说不是,我那位说,上次接待吴儿使者,酒醉后帮其脱衣,背上全是——硬硬的鳞片哪!” “什么?!” “还有哦,另一个脱了靴,脚趾间,你猜又是什么?” 少女摇头。 “蹼!浅浅的绿色,不是人蛙是什么?!” “天。。。” “更恐怖的是,据传彼等之阳精,都是黑黢黢的呢!正如鱼子蛙卵!” “啊,吓人。。。”她顿了顿,“不过,本该是什么颜色?” “白的啦,怎么孟夫人(姬辰后母)都不教你这些?” “她不对我白眼相加就不错了,那还会教导夫妻之道?” “所以喔,才会任人安排这桩坏亲事。贺豆跋(姬辰之父)大人也是的,如何就不替你寻更贵重的夫家?” “女郎,饿否?”见姬辰辗转反侧,夜已深还不入眠,小婢遂问。 “你道,这世上真有黑色的阳精?” “我不知。” “那天也真是,早知就该让他掀起袖,看看有无鳞片。” “郎君不是白皙如玉吗?争会有鱼的血统?” “可他祖先居吴越甚久,难保不和土着通婚。大娘言,越人黑肤矮鼻,山越攀树如猿,海越游水如鱼,皆类人而非人也。。。若他真的有鳞或蹼,黏糊糊的,我一定生不如死。” “要不,我等伺机先检验一番?” “争可行?又不能当面叫他脱衣。。。” “若是打昏了呢?” “哦,也不是不可喔。”少女点首。 须臾,她恍然睡去,梦到自己困于稠密的蒓菜丛中,周围净是人身鱼尾和蛙头人腿的诡谲男妖。 再试龙鳞 城郊的的一处荒宅,久未洒扫的石阶布满青苔,脚踩上去,不留神就会滑倒。 “哎唷。”姬辰身子一歪,随即被司马金龙扶住。 他身上,有澹澹的麝香味,与大概是男子气息的东西,她面一红,心跳陡然加快。 “这既是你的别业,争会一个奴仆也无?” “是我阿耶不要的,我才捡过来,还未来得及收拾呢。”她编道,“不过蒲桃酒可不是次等的喔,我叫人特地从黑市买的最好的。” 蛛网未扯尽的前厅,酒瓮还未开封,男子见之一笑,道:“小虎,你不是还有相好的约期吗?快去吧。” “哦。”仆从乖乖听话。 事情如此顺利?眨眼间就剩下他一人? “对了,你的口音,不似平城音。”他道。 “是啊,我是北凉(五胡十六国之一)人。”她扯谎,秃发氏是南凉王族,但阿耶曾投奔北凉,故她对彼处颇为熟悉。 两人谈天说地,男子大约是把她当作了北凉灭后被迁至大代的王族,不时问她关于故国的问题。 “你怀念姑臧(北凉都城,于今甘肃)么?” “不,那里的人不如大代朴直。”她想的是二孃武威孟氏。 “是吗?”他笑,“那让我等为大代干杯!” “为大代。” 他一饮而尽,须臾,头摇摇欲坠,似不胜酒力。 “别醉啊,还有好多呢。”她扶着他的肩,欲再灌进几口,可惜他无论如何都不张口。 拉扯几番后,他“砰”的一声,突然伏于桌上。 “郎君?司马郎?” “不是吧,这点酒,就睡得似死人了?”少女扭头问小婢。 “我也不懂,大概,波斯药高效如是吧。” “那快点,同我一齐搀他,哇,重得像大石咧。” 司马金龙被半拖半扶,到了隔壁内室,静静置于床上。而两个女子,都已累得气喘吁吁。 窄袖撸上去,露出臂膀,结实而线条流。 “哇哈,没有鳞唉,鱼鳞龙鳞都无。”姬辰傻笑。 “脚呢?” 胡靴好容易拽下来,是干干净净的脚趾,不见蹼掌,且不像阿耶的,单是一只脚就勋得人“心旷神怡”。 如此看,真个不是人与爬行动物的杂交种了吧?只不过,只检查四只,足够否? “速速,帮我给他脱衣。” “哎唷,我。。。”小婢捂着肚子,那一大碗乳酪两人都不吃,全进了她肚,“我得如厕了啦,要不。。。”放屁声不合时宜的响起。 “狗脚的。。。”少女不去管她,只自顾自的试图将男子翻个,太沉了,这家伙。 她掏出携带的剪刀,“欻啦”一下,他身上的锦服裂开。 耀白的后背暴露无遗,手指轻抚其上,好滑、好细,不要说鳞,连粗大的毛孔都无呢。 “切,明明白的似豚,真不能信乞伏大娘的妄语。”她细声道,又欲将他翻过来,好好鉴赏一番前胸。 争知转瞬之间,男子双目豁然睁开,寒芒森森然射出。 “啊!”如白日见鬼,她吓得大叫,但随即便被翻身扑倒,狠狠压在他的身下。 柔然间谍 “你你你。。你未。。。昏过去?”被司马金龙目中慑人的精耀镇住,姬辰结结巴巴的不知所措。 “讲,你是谁派来的间谍?”他攥紧她两只细巧的腕。 “什么细作,你在讲什么?”她被他握得生疼,秀眉拧做一团。 “分明,你就是柔然间谍。难道当我痴儿看不出?呵,你等派来的人,又不是第一个了。” “我不是啊我不是!”今次完蛋耶?“你争看出的,莫不是目精有问题?”她负隅顽抗。 “那日你伪作捉贼,实则是为了接近我。以你的身形体格,根本追不上近我身行窃之人,显然是串通好的。继而要我请你吃羊,趁机问边地军备诸事。今日又约期我来此,试图以波斯药酒毒我,速速招来,到底主使为谁,目的又为何?”男子愈加恚忿。 “没有哇,我只是。。。好奇而已,有缘而已,真的不是间谍啊。”少女双目发红,几乎要哭出来。 今日若死此,真为不瞑之鬼也! “是么,瞧你有二分姿色,虽不是前几次的类型,但女扮男装也颇可人。”他冷笑,食指滑过她的颈,停于圆领口。 “你。。。一早就知我是女子?”她仍傻傻不敢信。 “哗啦”一声,前襟裂开,露出层层束胸,及其下因紧张而突起的乳首。 还未发育好的翘乳似无识小兽,不合时宜的崭头露角,不仅引来男子轻蔑的哼笑,还逗得他跨间大兽,兀自从沉睡中遽然醒来。 他抓起那冰凉快剪,探到布帛与肌肤间,如欣赏受刑的猎物般,不徐不疾的裁开束胸。 果然,尖尖梅果,颜色尚浅,只是乳晕太小,莫名的类处子。 “救命啊!阿孃救我!呜呜呜。”姬辰飙泪哭叫。 今次完蛋也!非但要死此,死前还要丢掉贞操哩! “女郎!”小婢如厕回来,却见本该沉睡的人猛虎般压在主人身上,“我等大人可是陇西王,快放开女郎啦狂徒!”护主的本能让她不怕死的去拖拽危险的男子。 陇西王?这头衔好熟悉,是在哪里听过?他蹙眉,今日之事颇为怪诞,听她二人早前言语,仿佛旨在检查自己的身体,而非药死自己或拖到哪里处置。加上此间谍的性质(秉性气质)与那几迥异,他本就觉得哪里不对劲。 眼间司马金龙不动,少女忙滚下床来,两手护住胸前,想骂又不敢骂,抽噎之间,被小婢曳着没命奔出。 “郎君!没事吧?”小虎带着几个健儿进来,“咦,人呢?”四壁萧然,连那个疑似间谍都不见了影子。 “跑了。” “跑了?我等着就去追!” “不用追了。”男子澹然道,“她不像柔然人。” “不是柔然?那是。。。?” “我还不知,由她去吧。”察觉身下的野兽复又睡去,他才起身,“我等去饮酒吧,最好的蒲桃酒。” “太棒叻!” “等等。”已走至门外的他突然回身,一手执起床上的小银剪,那上面,还缠着一缕束胸的丝线。 “郎君,那是什么?”小虎摸摸脑袋问。 “要你多管,走了!” 中宫寿筵 旬日(十天)后,是皇后诞辰,宫中办寿筵,特地请了与其年龄相仿的贵族少郎少女,姬辰也在被邀之列。 “喂,我说那狗脚混球不在吧?”她仍有些惊魂未定。 “初古拔老人家找了熟识的小宦者觑名单,不在里头呢。” “即便那样,我也不欲去。” “女郎,今次候选佳婿可是云集呢,你若去了,挑中优者,不是更易跟大人交代么?若无理由就说不嫁,孟夫人怕会给你好看。” “好啦好啦,只要他不在,我去就是了。” 姬辰的阿孃,正是鸩杀祖父的西秦王乞伏炽磐之女,其后,阿耶的阿干与身为西秦王后的阿姊又因企图复仇而被诛,故而阿耶与阿孃形同陌路,连带对她也失了父女之爱。 武威孟氏,则是他逃至北凉时所娶,再不贤,也比杀父、兄、秭的仇人之女顺眼太多。 由此,少女嫁好嫁歹,并无人会真的过问。 云母堂本就满壁云母,为了筵宴,又起数架琉璃屏风,光色映彻,观者见之,莫不惊骇。 “喂,我说,这该是大手笔了吧?如此多的五色琉璃。” “都是重金自西方购得,专为了那位呢。” “大月氏的饰物就是好。” “切,几片琉璃算得什么,我家波斯颇梨(玻璃)也甚多。” 姬辰夹在一众贵戚近习儿女中,颇不知该如何交际应酬,也入不了最出风头的那几个的圈子。 论资貌,她算不得很美丽;论才艺,几乎是无;论心思,更是全无。 好在皇后须于就至,免去了她一人独立的尴尬。 少郎少女分坐两区,中间隔以雕镂屏风,虽有避嫌之功能,但双方互相窥看品评,也极便宜。 只是,姬辰只知傻愣愣落座最后,除了大口吃羊乳酪外,就是与身旁的胖小娘闲聊,丝毫不记得今日该来的目的。 “让我看看,今日来的良家子弟,都是早已相识的了吧。”献寿礼仪罢,皇后庄重笑道。 “还有一人你未见。”年轻的皇帝拓拔乌雷道,“荣则,你难得参与宫中筵席,快起身与我的新皇后相识吧。” “是。”众男子中,立起一个着华服的来,看背影颇为刚方英秀。 “司马金龙见过皇后,愿您贤可以耀千秋,德可以为万世。” ——“咣当”一声,精致的波斯银碗落地,白腻的乳酪飞溅出去,泼了一地。 满面涨红的姬辰张大嘴,老天,此混蛋居然不返云中,还赖在平城呢?! 阿干之歌 “这就是琅琊王的二子么?与你阿干(干为哥之意)真是两样气质呢。”皇后略略惊异于男子的挺拔英武。 司马金龙礼貌的浅笑,阿干宝胤是中书博士,颇符合司马氏以儒学起家的传统,倒是阿耶和自己粗狂,反为家族数世中的异类。 “我近来读《诗经》,爱不释卷,郎君可会讽诵一二?”她继续示好。 “抱歉,《诗经》《尚书》之类,我一句也不会。阿耶反感那些,也不鼓励我等学。” “哦?南来之人,如此倒是少见。” “生于大代,长于大代,自是以国家为荣。” “好!那么鲜卑文艺中,你最钟爱哪个?”皇帝满意的问。 “拓拔史诗《真人代歌》。” 皇后不禁掩口而笑:“郎君也忒爱国了些。” “祖宗开基所由,君臣废兴之迹,我是听过太多遍,都厌——”拓拔乌雷言未讫,便收到她的眼色,随即知所言不妥,于是转换话题:“不如,你就为皇后献歌一曲,以补不能诵《诗》之缺吧。” 男子沉吟片刻,俄而开口: “阿干西,我心悲,阿干欲归马不归,为我谓马何太苦?我阿干谓阿干西。 阿干身苦寒,辞我土棘往白兰。我见落日不见阿干,嗟嗟,人生能有几阿干?” 声气高朗,抗音而歌,刚刚还是满座欢笑,曲毕,已是堂内寂然无声,直到皇帝拍手称赞,众人才如梦方醒。 “唷,个郎君真乃金声啊。”掌声中,一个妩媚少女回首对同伴道,语气中的玩赏之意昭然可晓。 姬辰看在目中,一股无名火窜上:“什么狗脚歌,哼。裙裳脏了,得找女官要条新的。” 皇后半晌无语,这首《阿干歌》,是阿耶生前最爱唱的,自他因罪被诛后,每闻此曲,心都似有虫蚁噬。 “燕地之歌,司马郎表现的地道否?”拓拔乌雷问道。 她觉察自己失态,忙展开表情管理,换了幅恭谨的面孔,加之以赞赏的语气:“慕容奕洛瑰追思阿干吐谷浑之哀痛,郎君处理的虽不同于慕容鲜卑一般唱法,但也颇有意趣。” 座中一男子闻言嗤笑:南伪(指南朝)不善征战,来北边,只能靠唱卡拉OK博得帝后欢心了。 须臾,专门请来的波斯歌姬到场,曲罢,问是否能与刚才的郎君合唱,二人于是高歌最新流行的波斯乐曲,听得众人如醉如痴。 “我道,司马郎波斯语发音极精准啊,慕容郎,你会讲波斯语否?”一女郎笑问那嗤笑的男子。 “哼,不过雕虫小技耳。” 姬辰特地要了低级女官的服装,以便低调行事,离云母堂还有百来步,便听到一男一女的对唱。 不是吧,怎么又唱开了?太厌烦了! 拔脚走去相反的方向,宫中她不熟,很快便失了方向。 “喂,小娘子,帮我取件东西!”一个声音自上方传来。 举目一望,是个突厥打扮的男子正坐在树上。 “我不是婢女!”她用突厥语回道。 拓拔魏上层多谙突厥语,少女虽不学无术,简单的日常对话还是能胜任的。 男子轻捷跳下,头上尖帽一歪,用半生的鲜卑语道:“抱歉,看你的衣着还以为是宫女。我姓阿史德,名达曼,女郎可有姓名?” “秃发·姬辰。” “哦,原来是拓拔氏的同族。不过,我见过的公主、宗室女,可没一个有你漂亮呢。” 少女抿嘴笑笑,她自知姿色只中上,但被上国贵人如此夸奖,有哪个女子会不开怀的。 二人继续闲谈,阿史德称赞代国风土,又讲了不少西域见闻,她听得入神,根本忘了时间。 “特勤(突厥官职),原来你在此处,快随我去吧,皇上正在等呢!”一个黄头男子大步走来,正是席间嗤笑司马金龙的那个。 北燕冯氏 寿筵未罢,皇帝就已离席去同突厥来使商议军机了,为首的几个少郎也随行,剩下一堆笑闹的无聊少女,很快便决定射箭取乐。 “我有些疲累,先回去休息,你等尽兴吧。”皇后温和笑道。 她行至一半,又回首望望,随即转身低头,目中闪过无人得见的冰样目光:呵,早晚一天,要你等这班不可一世的勋臣之女,都变成整日关在家里、只会织布、只知服从丈夫的白痴! “小姐,皇上此番大费周折为你庆诞,又在这么多豪族接班人前炫耀您,想必是真的爱您。这样的话,您。。。还要报仇吗?”婢女用乐浪话问道。 皇后之母为乐浪(约今韩半岛北部)人,故主仆二人独对时,皆用乐浪语沟通。 “傻丫头,人家给你点甜头,你就什么都忘了。”冯氏不屑道。 “可是哦,我们大燕眼看毫无复国的希望了,与其执着于复仇,然后送掉性命,不如接过大代这个盘子,风风光光的做几十年皇后,不好吗?” “怎么,你怕死?” “不是的不是的,小姐要怎么做,哪怕上刀山下油锅,我都跟着。我只是觉得,为了您的平安喜乐,好好做拓拔乌雷的老婆,将来生几个皇子,才是上上之策?” 皇后无奈的笑了笑,下人就是下人,识虑如此短浅,除了一身荣华,什么都看不到。 拓拔乌雷或许有情于她,但放眼后宫,有哪个女子似她这般端慎小心、曲意逢迎的?他慕恋的,根本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的妾妇之道,及拍马功力。 “杀了一个乌雷,还有无数亲王,我忙得过来么?” “那么小姐,您要怎么做?” “你知道慕容鲜卑亡于什么?” 婢女摇摇头。 “五燕(指慕容鲜卑先后建立的五个政权,最末一个北燕被冯氏篡夺)俱灭,皆因南伪。” “哈?这话怎么讲?” “就是受了那班魏晋之人的蛊惑,废部落大人之治,行郡县编民之政,皇权无限膨胀,随意诛杀大臣,才致风气日坏,最后一败涂地,被原本的附庸(拓拔鲜卑)征服。” 编民者,编户齐民也,后世曰韭菜,曰蚁民,曰人矿。 “所以?” “所以,复国虽不可行,但以同样的方式,一点点腐蚀代国,满足拓拔皇室的无限权力欲,让他们为所欲为,降贵族为手无缚鸡之力的士大夫,变平人为无人保护的升斗小民,最后,把代人变得和慕容鲜卑,不,是汉国人一样软弱卑劣,不堪一击。” “他们怎么啦?皇帝有多恣睢,百姓有多悽苦?” “傻孩子,听过汉武帝吗?” “没有。” “那家伙,攻打匈奴后,天下户口减半呢。” “这怎么可能?都是上战场战死的吗?” “呵呵,皇上征敛过度,而他们根本无力抗拒,于是乎,牲口一样的死掉了。” “这么惨!为什么不反抗呢?反正也是一死。” “反抗?哼哼,为了避免出口钱(人头税),大汉细民生子辄杀呢,就这么一帮下贱懦弱的货色。” “老天,要代人演化成那样,您可真是个狠戾人。不过我看皇上顶多禁人喝酒,跟那个什么汉武帝比起来,还差得太远吧?” “乌雷么,自然做不到,这样的全面改造,两三代人也不够。不过,给我几十年光阴,再培养出合格的继承人,未来必定可期。” “我还是不懂唉。” “你怎么会懂这些?快去,今晚他可能会来,把我的波斯避孕药酒拿来,多加点蜂蜜。” “小姐啊,太子已立,现在您就算生下儿子也没事的。”(此时北魏施行子贵母死制度) “生育有性命之虞,我大仇未报,可不想涉险。何况,第豆胤(太子)若有不测,要拥立我的儿子,那岂不是要送命?” 再说,改造过后的大代,士女皆为皇帝奴婢,百姓则与蝼蚁无异,生于那样的世上,又有什么意义呢?冯氏抓起酒杯,一仰而进。 彼乃multilingual 姬辰朝云母堂踱去,恰好听到阿耶的声音,正笑着在讲他那半生不熟的梵文。 难得他老人家如此展颜,此时若过去,定会被欣然相待吧。 “阿耶,您在说什么?我也闻闻。”她如一只企盼爱宠的小猫,娇声道。 贺豆跋回首,见是女儿,难得温柔笑了笑:“姬辰,快来见过这位,他精通梵文,解佛经幽旨,我学佛数载,真自愧不如哇。” “哦,是哪——”话音未落,男子转身,不是别个郎君,正是司马金龙! 少女瞋目哑口,俄而之间,红云满颊。 “这位是云中来的司马郎君,这是我女儿姬辰。”贺豆跋乐呵呵道,见两人相顾无言,各自都是惊讶与尴尬,“哦,你二人相识?” “哦,是刚刚,在皇后筵席上乍见,已对女郎印象颇深。”男子回神,打上圆场。 “呵呵,是么?我这女儿啊,姿容平平,外语不行,持家不懂,就是乖巧伶俐,是个贤妻的好人选。” “阿耶。。。”她小声抗议,外人面前,如此不留面子。 “女郎确有福相。”对方礼貌的恭维。 “哈哈哈,承少郎吉言。我对她并无期许,只想。。。”——赶紧找个体面人家嫁了,省得孟氏整日唠叨,“对了,我与可汗还有事相商,你等先聊,记得送她出宫就行。” 贺豆跋为了让一对男女熟悉彼此,借故先行离开,留他二人大眼瞪大眼,瞪到面红耳赤。 “前次不知女郎就是贺豆跋大人的爱女,错当柔然间谍,故有所冒犯,还请你原谅。” 姬辰羞愤交加,不提还好,一提又忆起当日他将领口撕开、束胸剪掉的屈辱,瞬间暴怒,手不听话的扬起,给了他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两人皆愕然。 她是被自己的鲁莽吓到,此事若传入二孃耳中,怕是三个月不用吃饭了!他则是讶异于她的戅悍,如此一个纤丽少女,那日还吓哭来着,今日就有仇必报、有辱毕还。 明明被打的是自己,可司马金龙却毫不忿恚,难得在平城,也遇到个如北地边民的女子。 姬辰顾不得多言,拔腿风也似的跑掉。 “郎君,你的的面颊?”小虎过来,发现主人左颊发红。 男子不睬他,只玩味摸了摸挨掌之处,自语道:“乖巧伶俐?分明悍妇也。” “哈?” “哦,是落花染的吧。”主人敷衍道,随即大步离去。 “落花?可是此处并无落花啊。。。”随从张望再三道。 水精戎盐 “女郎,彼突厥特勤派人传语,请你陪他逛廛市买水精戎盐哦。” “哪一日?我得好好装扮下。”姬辰双目发光。 “是么?对他有情?可人家即将返国了喔。”小婢提醒。 “你懂什么?难得有男子对我殷勤,又是个俊逸的上国使节。” “知啦知啦,一定将你改头换面,变成平城第一美人。” “彼等的审美又不同,争知突厥人眼中,我不是大美人?”她厚颜笑道。 “那一堆皆白皙剔透,你为何不选?”阿史德·达曼问道。 “湖中析出,自然该有细沙,那种白寥寥的,我怕是河东关内颗盐冒充。”少女假装懂行道。 “那就多谢女郎为我选真戎盐了。” “还有讲价哦,那些商贩看你西域人,且服章不俗,定会喊高价的。” 二人购完水精戎盐,行至一处胡饼摊,要了两个芝麻胡饼啃起来。 “对了,我来大代几次,见细民被官吏驱使呵斥,不异于猪羊。可其面貌却恰似你等,彼等难道不是西晋残民吗?” “唉,莫提了。彼等原先也是鲜卑人,或诸胡,自道武皇帝离散诸部以来,许多部落都分土定居,不听迁徙,从拥有马牛羊、自由自在的牧人,变成肉也未必吃的上的小农、织妇,连耕种何作物有时也不能自主。就是其君长大人,也偕同编户呢,真是越活越惨。” 阿史德的唇角不屑地勾起,突厥人之财富荣耀,全在征伐与贸易,就是要买卖奴隶,也是他族的异邦人。而将自己人降为奴隶、贱民的,实属罕见,鲜卑可汗们够狠。 胡饼吃罢,他觑到少女唇边的芝麻,犹豫了下,伸手拭掉。 她正羞怯,却忽闻道:“你可愿嫁我?” 语气稀松平常,好似在言是吃白芝麻胡饼,抑或黑芝麻胡饼。 还未及姬辰反应,他又道:“你想必也知,阿史德氏乃漠北贵种,与阿史那氏共治大突厥汗国。你若嫁给我,草原上往来的金银珍宝,欲取多少便取多少。不过,我已有了左右夫人,你若来,只能屈居第三了喔。” 见她不语,补充道:“以代国之偏远,技术之匮乏,加上离散部落的变态政策,你留于此,子孙有什么前途?” 少女蹙眉,他所言不无道理,可是如此评价大代,实在令人不适。 “如何,不愿随我回突厥么?”他自信笑问道。 ——“她已有要嫁的人了。”身后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 黄头郎君 姬辰回首,但见是那个她最不想见的人,面上掌印已退,却莫名有薄怒透出。 “你是?”阿史德·达曼挑眉,有困惑,也有启衅之意。 “琅琊王世子司马金龙,她的未婚夫,秃发氏未来之婿。”对方冷冷道。 什么,他何时成了她的未婚夫了?她明明未有婚约的,还打了他呀! “唉,女郎,你为何不相告,有已许之人了?”突厥人不太信,但看他言之凿凿,只得向她求证。 “咳,正欲相告的嘛,之前你又未问。”少女顺坡下驴,以此拒绝求婚。 “呵,真可惜,我左右夫人俱贤,得了你这个同伴,一定是极乐意的。”他捋捋棕色须髯,徐徐笑道。 傲慢的家伙,自恃身分,肆意倨固,大代再有诸多弊病,她也是南凉王之女孙,岂是他三言两语就骗到手的!还好遇到眼前的狗脚混蛋,帮她顺利摆脱了此人。 “以我的身分,可不许丈夫有别个女子,更不要言屈居人下。”姬辰扬眉挺胸,抗声大言起来。 此女不是拓拔,胜似拓拔,亦不是个柔顺的。 “呵呵,娶贵人之女,压力也颇大,不是么,司马?”阿史德调笑道。 “我阿耶不作此想,我么,亦不觉妻妾多了算好。”司马金龙正色道。 话至此,三人冷场,二男子火药味隐隐,她又都不欲相亲。 “特勤,原来你在此,害我找了好久。”尴尬沉默间,一个黄头男子忽现,正是她当日进宫时去寻阿史德的那个。 “哦,该不是可汗又找我吧?” “不是,我怕你一人上街被骗。” “哈哈,有姬辰小娘子帮我把关,买到的都是最上等最实惠的。”阿史德·达曼笑道。 “这位是?”黄头男子极有兴趣的问道。 “陇西王之女,你等难道不相识?” “可敦寿筵是见过吧?”他深深看少女一眼,补充:“我是慕容贞,人都称我黄头,专处理与突厥诸国的外交事务。” 她打量他,黄头黄须,深睛如隼,高鼻似锥,令人微惧。 “你就是姓司马的?那日高歌一曲,讨了可敦喜欢,恭喜你啊。”他转向司马金龙,话中暗暗有讽刺意味。 “可敦大约念旧,唉叹慕容部之殒落。”对方答道,或是感到了敌意,语气亦不甚善。 由于求得姬辰之计画落空,阿史德·达曼很快便失了兴致,拉慕容贞与另外二人匆匆道别。 “黄头,你领路平城最好的妓馆吧,我正好无聊得紧。” “特勤,是看上那女郎了?” “当然,天真烂漫,是我最钟爱的那款。可惜了,不能带回草原,一番白费力。” 嫁个烂人 “喂,谁言我是你未婚妻了?要不是那突厥人在场,早就拆穿你!”姬辰张牙舞爪。 “我问你,你为何与阿史德混在一起?可知他是多危险的男子。。。” “又不嫁你,哪来——” 她的手突然被他捉住,“阿史德·达曼以蒐集各色女子而闻名,他一路东来,一路求娶粟特、匈奴、氐羌、乌丸诸族美貌少女,你若跟了他,不异于自取其辱。” “喂喂喂,我不看重他,更不会看重你的,滚开啦无耻狂徒!”她甩开他。 “你看不看重我都好,只是此人多诈,曾在云中骗过独孤氏处子,你若出事。。。”他凝眉,“你阿耶会很伤心。” “我阿耶的心你哪里懂,他巴不得我嫁个烂人呢!”她白他一眼。 “你为何口出如此自弃之辞?” “你懂什么?你阿耶只有河内公主,又无人抢你的地位。” 他默然,妻妾争锋,于别家见过,只是阿耶尚主,自己自然无机会体验几个女人龙争虎斗的欢腾。 “你当日故意接近,到底要做甚,只是为了试探我?”男子切入重点。 “要你管啦狗脚小吴儿,反正我就是出家,也不会姓司马的!”少女又挑衅。 司马金龙额间青筋蹦跳,拼命忍住怒意,正色道:“第一,我不是吴儿,也与彼等毫无瓜葛;第二,你爱做比丘尼也好,嫁人也好,但行窃与迷晕我两事,必须分辨个明白。” “不讲清你又能如何?”她做鬼脸。 “。。。嗯,莫忘记,你的剪刀遗落,刃上还有名字,若我找贺豆跋大人求婚,称那是你送的定情信物,你想,岂非下个月你就要搬到云中?” “你!。。。”姬辰结舌,如此威胁,威力甚大,她始料未及,“你欲如何?” “后日此时,在城中‘日月明’相见,否则,我立刻上陇西王府。” “你疯啦?!” “你看我是否做得到。。。” 日月明 午后的阳光明媚,姬辰却如蔫花般萎顿,等待着最不欲见的男子。 “公子请!”粟特门童响亮叫道,顺便接过司马金龙抛来的银币,这客人真大方,他咧嘴而笑。 日月明,是平城最高档的胡商“会所”,由粟特人所经营,但亦是不少波斯人、突厥人、天竺人的聚集场所。 此处鲜卑、匈奴人不多,只有少数通胡语的公卿会来消费。 “我的快剪带来了么?”角落里,少女见人如期而至,亟欲速战速决。 贵重的波斯胡床上,跃上一只修长的波斯犬,是男子一进门就跟来的。 “哇,毛如此长,是不是日日要沐浴啊你?”她最爱漂亮的动物,见其高不盈尺,毛如紫貂,耸耳、尖喙、短胫,十分优雅驯顺,不禁顿时笑容满颊,忘了眼前还有个讨厌人。 “喂,给它叫盘羊肉吧,人家不吃糖的。”半晌,她才抬首道,眉间笑意盈盈,看得他心跳快了几拍。 司马金龙对店员用粟特语说了什么,不多时,甜茶、蜜枣、诸色波斯点心上来,却独不见那盘肥羊。 他刚欲再次吩咐,一个美貌少女便走来,用不容疑的口吻道:“郎君,才刚刚喂过的,再吃会撑了它哦。” “明明,好久不见,你又长高了。这只是乌云吧,上次见,还是小狗仔呢。” “你记得我的名字?!还有牠的,我好开怀。”粟特少女笑道。 “祆教(拜火教)人士,其名多与光明相关,甚是好记。” “嗷,原来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我信的教。”她假装委屈道。 “你以世间最亮的两物命名,谁人能忘?” “对了,她是谁?没见过你带女孩子来喔。”她向他挤眼。 “一个朋友。” “朋友?哈哈,罗克珊娜可要伤心啦。”她大笑。 “明明?笑什么如此大声?快回来后厨!”胡商父亲不满的吼道。 “你二人嘀嘀咕咕,在讲些什么?”姬辰摸着乌云的长毛问。 “这小家伙不能再吃了,中午才吃饱的。” “就这一句?能缠如此久?” “你真一句粟特语都不识?”他纳闷,看到她的面色,又觉失言。 “哼,我很笨的,阿耶请过老师,可我学多少便忘多少。”少女赌气道。 “笨不笨我不知,胆大倒是骇耳,说吧,你之前演的两出,到底是何戏码?” 她看到了摊牌时刻,也不再隐瞒,遂将闻道婚姻一事、初古拔策划行窃、乞伏大娘扒皮吴儿形状、与小婢订好馊主意等等,一一和盘托出,言词间,还不忘夸一夸自己的愚勇。 司马金龙闻言愕然,半晌哑口无言,随即又大笑起来,不能自已。 姬辰羞愤,但因理亏,又不便指责他,“宇宙广袤,无奇不有,争知无鱼人、蛙人的?再说你未去过吴地,争知彼岛上有什么怪物?” “你真的相信,我身上有鳞?”他敛去笑容,盯着她天真的眼,和善问道。 “若到了婚礼后再验,岂不是一切都太迟了?” “你可知,因为此一鲁莽举动,我差点就杀了你。”他叹道。 “那为何不杀?” 男子语噎,以自己的性质,本不该手慢的,可她的娇憨,却莫名阻止了他,干咳两声后,才道:“瞧你笨啊,就算是间谍,也无甚威胁吧。” “切,反正哦,我是不会嫁你的!” “知了知了,我向耶孃和你阿耶回绝就是了。吃块这个吧,很正宗的。”他捏了几样蜂蜜坚果点心到她跟前。 “咦,这种戒指我阿耶也有,只是宝石比你的大点。”她注意到他的蓝宝金戒,“知道那上面的是谁吗?” “名字不短,让我想想。” “哼哼,阿耶道是波斯神祇,你不解吧?”她得意道。 “忆起了,是大秦神人,力大无穷之赫勒克里斯。”他忽道,“能徒手搏狮,大丈夫是也。” “呃。”姬辰吐了吐舌头,本想挫挫他锐气的,谁知又被这人答出了。 角落里,两只小猞猁奶声奶气的尖叫,引起她的注意。 “唷,好可爱哦。”她下床将其抓回,置于膝头。 “我在云中有几只成年的,虎豹亦不少,你若来了,可以一起畋猎。”他见她笑容灿灿,亦忍不住跟着笑。 “真个?我阿耶那只波斯犬死后,一直舍不得买新的呢,你倒真是个富家翁啊。” 他失笑,暗叹如何已设想带她去云中,做最热爱的事。 波斯乐姬 omporn 8.com 铮铮几声,箜篌的音色入耳,是乐姬在台上调音。 “是不是为皇后献寿的女子?哇喔,近看真的明艳若神仙中人。”姬辰惊叹。 目下客人无几个,也未到表演的时刻,可罗克珊娜执意上了台,奏一首最时兴的波斯曲子,只为吸引某人的视线。 曲罢,缓缓步至二人桌前,司马金龙立即起身。 “金龙,我还以为,你忘了我呢。”她用波斯语幽幽道。 “怎么会?我近日公务繁忙。你呢,想必忙着为公卿们表演吧?” “是啊,不过解歌词之意的人少,大多数也就是听个热闹。” “东土荒僻,委屈你了。”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po1 8.a sia “是有些寂寞,但我在波斯,也不过——”是千万歌姬中的一个,甚至不是技艺最好的那批,而来了这里,便成了万里挑一的人物,鲜卑显贵们追捧的明星。 她顿一顿,未道明心中所想,“能令萨珊王朝的音乐传播遐迩,是我的荣幸。况且,在这儿赚一波大钱,回去风风光光养老,也不枉此行万里了。” “皇上很欣赏你的歌艺,赏赐必定丰厚。”他微笑道。 “可我还是怀念在云中,与你唱和家乡的歌曲。” 罗克珊娜,与他于云中时过从不疏,尽管两人未有过真的相亲。彼时,他自以为对她迷恋不浅,而今时隔几个月再见,却兴趣缺缺,丝毫提不起往日对异域女子的热望。 “对了,我阿干与一名译官相厚,那人能用波斯文写诗,要不要为你两个介绍认识?” 她干涩的笑笑,自己的意思他不会不懂,这分明就是在拒绝。 男人的心意,真让人猜不透啊。不过,一定是与一旁的少女有关吧,看她边吃喝边逗小猞猁,毫无妒忌不安之态,一定是身分上能与他匹配的豪族之女。 也罢,她们这些飘零在外的歌舞姬,本就不该将男女之情当真。 罗克珊娜回至台上,唱一了曲情歌,婉转哀伤,如泣如诉。 “诶,很微妙哦,你二人不是——”姬辰目睛乱转。 “不是。”司马金龙抢道,“我自少已知会娶女王孙,婚姻之事不容我任情。若纳妾,正妻不容,对慕恋之人也不公平。而西域歌舞姬只为钱财,几乎都会于老去前回国。” “哇,所以你就与她等做临时夫妻,虚情假意啊?”她故意夸张的接上。 “不是,”他尴尬的辩解,“若其人无兴趣,我从不纠缠,只捧场而已。”作为波斯音乐爱好者与波斯语中高级学习者,男子自然不会错过云中任何接触波斯文化的机会。 何况,军中妓女为所有将士共享,而他对床笫之事颇有洁癖,饭食可以同吃,女子却不能共享,因此除了禁欲,只追求众星捧月、眼界极高的异域美女。 曲罢,波斯女子瞥一眼角落里,彼处无谛聴之客,只有谈笑的男女。而且,那男子不知何故,似在红着面结结巴巴,仿佛正接受情人的检验。 天色转暗,是归家之时了,可是少女好舍不得,有好久,自己都未如此轻松了。 在此人面前,或是因之前的“谍战”误会,或是因他有莫名的亲切感,她根本懒得伪装,也无需掩饰自己的无用,无论是让二孃追着骂的事,还是令阿耶蹙眉的事,她都能笑着讲出。 “我明日就要回云中了,若你能一起来,该有多好。”司马金龙对着夕阳道。 “彼处的西域女,我争比得上?” “是有几个才貌双全的,”他笑,见她的眼神,又故意叹息,“但我已确定要求娶哪个女王孙,所以么,只能敬而远之了。” “你……哪个?哪个啊?!”她惊问。 “下次回来你就知了。”痴女,还用问吗。 几日后,琅琊王府送上几头猛兽,和一只猞猁幼仔,称是为了陇西王打猎尽兴。 “哇哇,如此生猛,我下次可要在众人面前显摆一番。”贺豆跋抚掌大笑。 “它太小,让我养一阵吧。”姬辰请求。 阿耶正自雀跃,什么都乐意答应,就是武威孟氏神色不畅,“得多少波斯银币,就买如此几个畜牲,不懂你等男子中何风邪。” 他只顾欣然赏兽,对她的恶意置若罔闻。 “哼,若我诞育女儿,不论金山银山,还不都是她的。” “谁叫你无呢。”少女抱着幼猞猁,朝她吐吐舌头,欢快回闺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