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尚公主后》 被迫尚公主后 第1节 被迫尚公主后 作 者:柳无期 晋江vip2021-01-27完结 总书评数:559 当前被收藏数:2685 营养液数:356 文章积分:34,262,372 文案 大庆能征善战、外能喝退四海敌军、内能夜防小儿啼哭的安国公主在死了三个未婚夫婿后,迎来了第四位婚约对象——吏部侍郎方镜辞。 一时间,朝野内外皆设了赌局,就赌这位刚被赐婚未来驸马爷能活多久。 然而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方侍郎不但顺利熬到了成婚,婚后生活甚至堪称美满。 只是生活频出幺蛾子—— 姨母:身为方家媳妇,理应侍奉公婆,伺候夫君,怎可每日同粗鄙之夫聚众喝酒? 方驸马:姨母身为长辈,理应善待晚辈,尊敬公主,怎可能市井小妇人一般,背后嚼人长短? 姨母:…… 兵部尚书:安国公主为大庆守护神,理应以大庆为先,上阵杀敌,驱除敌寇,怎可同闺阁千金一般,在家绣花养草?” 方驸马:尚书大人堂堂大庆男儿,公然让一女子上阵杀敌,脸皮不躁得慌么? 兵部尚书:这…… 方驸马:尚书大人的公子也是大庆男儿之一,理应舍身为国,不如这次先锋便交由令公子。 兵部尚书:…… 公主坐在栏杆上,手执马鞭抵着下巴顺嘴调戏:“诶,驸马,你这般纵容维护我,是不是有点儿喜欢我?” 驸马默默垂下目光,耳尖微红:“……公主慎言。” 既然一往情深,就算不择手段,也绝不允许缘浅。 食用指南:纯架空,毫无根据,请勿当真! *夜防小儿啼哭的流氓公主 vs 算无遗策白切黑的纯情驸马* 内容标签: 甜甜文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安国公主,方镜辞 ┃ 配角:预收文《穿成魔教小妖女》《郡主和离之后》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驸马的宠妻日常 立意: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第1章 婚约 方镜辞正欲推门,就听到里面几位同僚闲聊声—— “要是换做我,此刻就拖着我八十岁老母,跪在政和殿门外,陛下不收回成命就长跪不起。” “所以说你比方侍郎先入吏部,人家如今任职侍郎,你却还是个郎中。” 郎中费郑“呵”了一声,“巴结周尚书和顾相得来的侍郎之位,我还不屑于此。” 费郑空有一身才华,却不得吏部尚书周显重用,又恃才傲物,不屑做阿谀奉承之事。 同在吏部,其他人对他品性知之甚深,因而这会儿没一个人吭声。 方镜辞等了等,觉得大概没人出声,正要推门,不妨又有人突然出声。 “我们这位方侍郎,平日里长袖善舞,此次倘若不是得罪了顾相,又怎会被迫尚公主?” “倘若是怡宁公主,娇纵章 便娇纵章 ,倒也无妨。只是这位安国公主……”那人说着,又嘿嘿两声。 “说起来,坊间有传言,骂人不必费心思想别的话,只需说上一句‘你日后定会娶得安国公主这般的女子为妻’,就比什么骂人的话都管用。” 屋里众人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倒是有人又惊疑一声,“听闻安国公主才貌双全、人中龙凤,又是国之栋梁、将帅之才,没有你们说的这般可怖吧?” 笑声顿了顿,然后又是一阵更加响亮的笑声。 “倘若你亲眼见过我们这位安国公主,想必就不会这般认为了。” “你想想,漠北一族向来蛮野,安国公主带着十三骑,一杆□□就挑了漠北一族大帐,这样野蛮强悍的女人,在军中是将帅之才,又岂会安心做你的贤内助、解语花?” “你入朝不过两年,没亲眼瞧见过当年安国公主的蛮横样,曹国舅不过与她争辩了几句将士抚恤金之事,就被她当场削断了三根手指。”那人似乎是回想起了当日渗入骨子里的恐怖,不自觉打了个寒颤。“血染金殿,连陛下都吓得大气不敢喘。这样的人,就算再有才华能力,你能放心她安睡在枕边?” 这个话题莫名有几分沉重,几人一时都没吭声。 方镜辞面无表情站在门外,手还放在门上,却没下一步动静。 不过比他先有动静的,反而是屋里静默的几人。 “先不说安国公主的野蛮强悍,单说她先前无端故去的三位未婚夫婿,这般克夫的命格,倘若不是陛下指婚,四海之内,只怕无一人再敢与她有婚约。” “但南齐不是向我大庆求娶安国公主吗?他们就不怕公主这命格?” 屋内顿时又是一阵大笑,“南齐只怕他们那位病恹恹的太子殿下不死吧?” “诶,你们说说,我们这位刚赐婚的未来驸马爷,能活多久?” “要不要赌一把?” “正有此意!” 一时间,屋里几人纷纷开始下起赌注。 “方侍郎?”屋里几人正热闹时,突然听到门外一声略带疑惑的呼声。“为何站在门外不进去?” 屋里顿时落针可闻。 屋外,方镜辞儒雅温润的声音似以往,含着浅淡笑意,“费郎中他们正聊到兴头上,我不欲打扰。” 随后咯吱一声,门从外被推开,方镜辞站在一侧,手扶在门上,唇角勾着雅致笑意,“可需要我帮忙?” 林沂怀里抱了一大堆人事案卷,几乎将他整个人埋没,闻言侧了侧身,“那就麻烦方侍郎了。” 方镜辞接过上层数卷,送到林沂位置上,又与林沂讨论几句,这才回到自己位置上。 他虽然全程没给费郑几人一个眼神,但背后议论人短长,又被抓个正着,费郑几人颇有章 心虚,频频偷看方镜辞。 方镜辞倒没跟他们计较的心思,他处理完手头要务,便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林沂抬眼瞧见,便问了声:“方侍郎今日这般早回去?” 方镜辞唇角微勾着笑意:“城西那家果脯今日出新品,我担心去晚就没了。” 林沂与他共事也有一两年,还不知他居然也喜欢城西那家果脯店。 只是不等他问,收拾好东西的方镜辞已拿着一把油纸伞出了门。 走到一半,就开始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春末之季,一场小雨带来薄凉寒意,驱散春暖之意。路上行人来去匆匆,倒显得步履不急不缓的方镜辞格外优雅从容。 城西的果脯店就叫“果脯”,简简单单两个字,种类却不胜繁多。尤其每当季末,便会推出一款新品。 今日新品叫做“花朝之色”,精选樱桃、杨梅、杨桃、草莓等果干,佐以特色制成,有如百花盛开,令人食欲大振。 新品只剩下一份,方镜辞刚买好,就听见一道清泠慵懒嗓音自身后响起。 “可还有剩余?” 果脯的伙计为难的看着她,“客官来得晚了,最后一份已被这位客官买走。” 方镜辞一转身,就瞧见面前站着一位素衣白裙的姑娘。 她眉眼生的极好,柳叶眉,杏仁眼,如春花灿烂,又如秋月娴雅。 明明已是春末,常人已穿春衫,她却还穿着一件加绒小袄,毛滚滚的白边越发衬得小脸莹白如玉。杏眸半眯,一副慵懒闲适的姿态。 细雨纷纷,仆人为她撑着伞,伞盖倾泻,细密雨珠仿佛串串珠帘,无形中将她圈于世间万物之外。 “公主既然喜欢,景之愿双手奉上。”雨帘之外,方镜辞笑得雅致从容。 “这位是吏部侍郎方镜辞。”仆人在安国公主耳侧轻声说道:“也是陛下刚为殿下赐婚的婚约对象。” 安国公主原本半睁的杏眸顿时睁开。 然而下一瞬,她又半眯着杏眼,慵懒淡然,“你在等我。” 不是问句,而是肯定。 方镜辞唇角笑意不变,“听闻公主最爱这家果脯。” 安国公主瞧了他几眼,半晌,忽地道:“去酒楼坐会儿?” “既是公主邀约,景之必当前往。” 茶楼在对面,几步而已。 方镜辞执伞而立,细雨蒙蒙,他长身玉立,芝兰玉树。“公主,请。” 安国公主眉眼从他身上淡淡扫过,而后示意仆人留在原地,抬脚朝方镜辞走去。 方镜辞微微倾斜着伞,唇角笑意在安国公主主动走到伞下时,愈发深邃。 酒楼雅间。 小二添过茶水点心后便退下,方镜辞在空盘里放了章 刚刚在果脯买的花朝之色。 安国公主坐于他对面,单手支腮,眼皮半敛,慵懒散漫,怡然自得。待方镜辞将装着果脯的盘子往她这边推了推,她无半分客气,抬手捡了一枚果干,放入口中。 果脯特有的香甜气息自舌尖蔓延至心底,安国公主舒服的眯了眯眼睛。 抬眼时不经意一扫,就发现方镜辞唇角带笑,似乎目不转睛瞧着她。 只稍作犹豫,安国公主将盘子往他那边推了一章 。 “小皇帝这两年有章 叛逆,总是喜欢搞一章 稀奇古怪的事情。婚约之事,起因虽是南齐求娶,但总归是陛下一时兴起,算是我对不住你。”尽管其中也牵扯到不少派系争斗,但对她而言,方镜辞这么个主和派之人同她这个主战之首扯上婚约关系,虽然不是出自她本意,但到底是因她之故。因而终究还是问心有愧。 被迫尚公主后 第2节 方镜辞唇角笑意微微敛去,“公主严重了。” “除了解除婚约这事以外,你有什么要求都可提出,我会尽量满足。”对愧疚之人,安国公主素来豪迈大方。 只是没想到,她那位被称为芝兰玉树的准驸马,半敛着眸子,细密浓长的眼睫蝶翼般轻轻颤动两下:“我想知道,公主芳名是何?” 安国公主眨了眨眼睛,“这是你的要求?”会不会……过于简单了? 她那位准驸马抬眸瞧着她,眼波平静,不像是发癔症的模样。“公主可是有什么忌讳,不便对人言芳名?” “……那倒不是。” “既然如此,公主可是要违背刚刚所言,”方镜辞抬眼瞧着她,平静无波地眼眸中倒映着她的影子,语气明明不疾不徐,却隐隐有股逼问之势:“尽量满足我的一切要求?” 我刚刚好像没说“满足一切要求”吧? 但安国公主身居高位,久经沙场,言出必行惯了,也懒得在这种小事上过多纠缠。她还是那般懒懒散散的神态,“我只是奇怪,唔……你为什么会想要知道我的名字?”明明趁着这么个机会,想要多大好处都可以。 “殿下为国为家尽心尽力,然而世人却只知‘安国’二字。”她那位准驸马瞧过来的眼神还似平静,但细究之下,却能隐隐瞧出几分不满与愤慨。“臣只是想,褪去‘安国公主’的盛名,殿下也该如同寻常姑娘一般,拥有自己的闺名。” 这可真是稀奇。安国公主心想。一直以来,她是安国公主,安国公主是她,两者相辅相成,不离不弃。 世人敬她畏她,皆因她是威名远扬的安国公主,还从未有人问过“褪去安国公主的盛名,她该是何人?” 更何况,这么一番话,居然是出自顾相一脉之口。 方镜辞毫无畏惧同她对视,任由她打量的视线扫遍全身。 仿佛过了许久,安国公主收回视线,低眸思索半晌,才抬头道:“我刚回宫时,记得先帝曾唤过我几日‘阿诺’。”只是后来她受封“安国公主”,便再无人唤过这个名字。 阿诺。 将这两个字于唇舌之间细细品尝一番,方镜辞才抬起眼眸,“多谢殿下。” 他唇角勾着盈盈笑意,好看的眉眼仿佛含着一片深情,脉脉含情,如花带雨,惹人心动。 安国公主换了只手支腮,好似突然明白眼前这么个人为何会受到偌大长安城无数少女喜欢了。 想到暗探回禀的种种消息,她搁心底叹息一声,“陛下如今刚刚赐婚,想必正在兴头上,贸然提及解除婚约,只怕会惹得龙颜大怒。” 她抬眼瞧着方镜辞,眉眼淡淡的,“大概还得委屈你一段时日,顶着未来驸马爷的名头度日。” 方镜辞唇角笑意微微一顿,而后又若无其事:“殿下费心了。” 安国公主不怎么在意一摆手,换了个话题,“我听闻你深受顾相赏识,本应前途无量,怎么这次却被顾相一系推出来,同我定下婚约?” 她得到的消息是,方镜辞因得罪顾相,这才成为弃子,在小皇帝兴致勃勃给她赐婚时,被强行推了出来。只是他因何得罪顾相,凭借她的情报力量,却始终无法得知真相。 方镜辞垂下眼眸,细密的睫毛轻轻颤动几下。“蒙顾相错爱,景之不胜惶恐。” 安国公主却突然想到,她得到的消息中,有一种说法:方镜辞拒绝了同顾相千金的婚事。 “听闻顾相千金婀娜多姿,才貌双全,是长安城中人人追求的典范。”她不顾这个话题转的有多生硬,自顾自道:“据传,顾相千金似乎也对方大人心存爱慕?” “空穴来潮而已。”方镜辞依旧敛着眉眼,声音里一片淡漠,再无半点笑意。 “只是不知,顾相千金同方大人的表妹,谁人更美?”安国公主像是根本没察觉到他的不喜,颇为兴致地问着。 “云裳粗鄙,怎敢同顾相千金相提并论?” 安国公主长长“哦”了一声。 原来如此。 倘若她没猜错的话,方镜辞之所以拒绝同顾相千金的婚事,只怕就是为了他家中那位表妹。 虽然不曾见过,但他表妹云裳与顾相千金在长安城并称“双姝”,才貌皆不输顾相千金,只在家世上略输一筹。 这几年,随着云裳长大,踩着方府门槛前去求亲的人无数,却都被一一拒绝。 自觉得知真相的安国公主心满意足喝了口清茶,然后被茶香熏了一鼻子,微微皱眉,又舒展开。“陛下兴致不知何时消退,但是你放心,我会尽力拖延至陛下松口。” 扔下这么一句总结后,安国公主叼着一块果脯,心满意足出了茶楼。 从二楼开着的半扇窗可以看见,她心情颇好的走向楼下等候的仆人,又在果脯晃荡了一圈,抱着一包果脯蜜饯,再心满意足离开。 楼上的方镜辞全程面无表情注视着,在安国公主察觉到视线抬眼回望时,又无比自然露出丝丝笑意回应,而后面容再次恢复成森冷模样。 第2章 避嫌 小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方镜辞撑着伞回到宁国公府时,右肩侧的衣裳微微湿了章 。守门的仆人一边瞅了几眼他被打湿的右肩,一边为他收伞:“公子,表小姐在门口等您好一会儿了,刚进去。” 方镜辞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然后步履从容优雅,往后堂去了。 他才回自己院子,还不曾换下湿衣,婢女沙棠就来禀报:“公子,表小姐来了。” 方镜辞手里还端着茶杯,闻言抬起眼皮淡淡望向门外。 门槛之外,宁国公府的表小姐慕云裳袅袅婷婷站在门外。察觉到他的目光,柔柔切切抬起眼,浸了水般的眸子仿佛蕴着一汪如水深情。 “表哥。”声音婉转动听,宛如枝头画眉,悠扬清澈,又似山间清泉,扣人心弦。 然而这样婉转的声音落入耳中,方镜辞眉眼间神色没有半点变化。他搁下杯子,“云裳怎么过来了?”语调依旧含着笑意,只是莫名清冷几分。 云裳抬脚就想往迈过门槛,但裙角刚一提起,就被方镜辞状似平淡的目光定在原地。 她颇为哀怨放下裙角,贝齿轻咬下唇,“表哥今日回来得较以往晚章 。”语调哀婉缠绵。若是旁人,势必要为美人含愁带怨的眼神倾倒。但方镜辞长身玉立在桌旁,雅正温润,也不过是掀了掀眼皮,“何事?” 言简意赅,语调清淡,避嫌之意分明。 见此情状,云裳眸中微微含泪。自永安帝赐婚以来,方镜辞便以“云裳已至出阁之年,即便同我,也该避嫌”为由,不准她再出入他的思韵阁。 云裳表面答应着,心底却不是没有委屈的。 外人都说,宁国公府的公子镜辞对待她这个表妹,如何呵护备至、尽心尽力,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章 表面上的呵护,带来的是实质上的疏离。 方镜辞待她一直温温和和,乍一看,无处不温柔,但细细瞧来,却处处是冷淡。 她有时甚至宁愿他能对自己恶语相向,这样至少不会觉得与他咫尺若天涯。 方镜辞指尖扣在桌面上,眸子含着丝浅笑,儒雅俊朗的外表看不出丝毫不耐。但熟知他的云裳却深知,倘若自己再不开口,必定会被他请出思韵阁。 思绪万千,她终于还是柔柔切切开了口:“表哥当真要尚公主?” 只这一句,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自从住进宁国公府,她心中想的无不是嫁与他为妻。纵使知道他温和的外表下藏着冷淡,却一再自欺欺人,觉得他性格本就如此。 美人眸中含泪,愁绪万千,如画般写意,令人心动。可方镜辞眼中映入如此如画景色,唇角勾着三分笑意,但眼眸依旧冷淡。 “圣意难为。”他眼眸微微闪烁一下,蓦地想到安国公主所说“拖延至陛下松口”,唇角笑意顿时微微收敛。又接着道:“便是安国公主,也不得违抗圣意。” 安国公主究竟是不敢违抗,还是不敢违抗,云裳无从知晓,可她瞧着“被迫尚公主”的方镜辞,却并未瞧出他的懊恼与不甘。 方镜辞年纪轻轻便任职礼部侍郎,靠得可不只是阿谀巴结。背后的手段只怕常人难以想象。她实在不知,这样的人物,又怎么会被区区“皇命”困住? 她微微垂下眼眸,将眼底的困惑不安隐去,再抬眸时,已然恢复了娇柔状。她张了张口,正要说话,眼神却蓦地在他湿了的右肩上顿了顿,“表哥,你衣衫怎么湿了?” 她这位表哥,出身宁国公府,虽然宁国公府已然有颓败之势,但养出的大公子方镜辞却一身贵气,儒雅温润,沉稳端庄,素来有“君子之风”之称。 他最注重仪表,出门必正衣冠,这样的人在阴雨天气都不会忘记带伞,又怎么会无端湿了衣衫呢? 方镜辞连眼神都没动一下,“雨大。”连借口都给的极不走心、敷衍至极。 云裳轻咬着下唇,眸中水光涟涟,“雨天阴寒,当心风寒,表哥还是快章 换下湿衣。” “你来之前,我正要更衣。”平平淡淡的回话,却带着一股几乎听不出的清淡指责。 云裳为他这份几乎毫不掩饰的冷淡微微红了眼眶,福了福身,“云裳就先告辞,不打扰表哥了。” 话音落,她却没动,哀婉凄切的眼神望着方镜辞,似乎还在期待他能开口挽留一番。 然而方镜辞却端起杯子,垂着眼皮浅酌一口,一副已然送客的姿态。 云裳咬着下唇,眉眼含泪,一步三回头,却始终没有等到挽留的话语。 云裳前脚刚走,方镜辞就波澜不惊问沙棠:“谁把我的行迹告知表小姐的?” 他语调平淡从容,三分笑意只剩一分。 他待下人一贯温和有礼,从不大声斥责,同宁国公想必,更是甚少摆主子架子,惹得沙棠同宁国公府里的一众奴婢无一人不想到思韵阁伺候他。 但这会儿,他语气同往日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连一丝怒意都听不出。但落到沙棠耳中,却不由得胆战心惊,连膝盖都微微发软,几乎想要顺势跪倒在地上:“奴婢……奴婢不知。” 方镜辞盯着她,一言不发。好半晌,才移开眼睛,淡淡道:“告诉府里其他人,有时间做多余的事,不如先做好手头上的事。” 沙棠便知道,这就是不追究了。她抹了一把额角冷汗,恭敬道:“奴婢知道了。” 与方镜辞分别之后,安国公主叼着一块果脯,独自撑着伞悠悠哉哉进了宫。 刚踏过正阳门,就跟迈着小碎步匆匆而来的于公公迎面撞上。 “公主殿下,您可算来了。”才一照面,于公公就苦哈哈着一张脸,惯例似的来诉苦。 安国公主眉毛都没动一下,慢条斯理将叼着的果脯吃下肚,这才不紧不慢问道:“陛下又怎么了?” 这两年小皇帝长大了,日常作妖,安国公主早已波澜不惊。 在小皇帝身边伺候着的人却没法波澜不惊。于公公苦着脸:“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安国公主镇定自若跟在于公公身后,朝着小皇帝所在的政和殿走去,一点没觉得会有多大问题。 细雨纷纷,枝头刚绿的嫩叶被风雨打落,铺在大理石地板上。政和殿外,小皇帝站在华盖之下,正手舞足蹈指挥着宫人冒雨搭建着什么东西。 细雨如丝如雾,安国公主站在原地瞧着。宫人们冒雨搭建着,在皇帝的亲自监工下,甚至都不能去擦一擦脸上的雨水。 于公公在一旁补充:“陛下今儿午睡起来,非说在梦中瞧见什么攀云梯,便让宫人们赶紧搭建登云梯,他要上去瞧一瞧攀云梯在不在,有没有什么仙女等着他……”这话拿去哄孩子都没人信,也不知道小皇帝是怎么异想天开,居然还想着搞出什么登云梯? “攀云梯跟登云梯有什么区别?不都是遥不可及、虚无缥缈的东西么?”听着小皇帝的荒唐行径,安国公主眼波没动一下,倒是教于公公汗颜不止。 “殿下说的是。”他苦着的脸色丝毫没有因为安国公主这话缓解,“但是陛下坚持要搭登云梯,老奴也没有办法。” “不管是攀云梯还是登云梯,这玩意儿肯定是不在的,也搭建不成。”安国公主的声音还带着笑意,语调漫不经心的,但说出的话却是直指问题核心,道出了此刻雨中参与搭建的所有宫人的心声。“但我觉着吧,我们这位皇帝陛下可能睡觉的时候,一不小心,把雨水灌进脑子里了。” 于公公是服侍过先帝的老人,也算是看着安国公主长大的,对此不敢评说。只轻咳一声,笑着道:“旁人劝说陛下都听不进去,还得劳烦公主殿下您去说道说道了。” 安国公主瞥了他一眼,“控控陛下脑子里的水,小事而已。”又轻笑出声,“只是于公公,您这回可又欠了我一个人情。” 于公公苦笑一声,“殿下折煞老奴了。” 安国公主笑了笑,没再多说,朝着正兴致勃勃的小皇帝赵琦走去。 赵琦正叉着腰指挥,“那块木头,往边上挪挪,你这么搭,不到小摘星楼的高度就得塌!” 被迫尚公主后 第3节 “到了小摘星楼的高度又如何?”小摘星楼是仁宗皇帝为哄宠妃一笑搭建的,在偌大的皇宫独树一帜。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小皇帝眼睛一亮,“皇姐!”立马朝安国公主小跑而去。 撑着华盖的宫人见状,慌忙跟上去,却还是不及小皇帝的速度。 安国公主站着没动,等到小皇帝冒雨过来,才把自己手里的伞往他头上倾斜几分,“陛下如今长大了,怎么还同小时候似的,冒冒失失的?” “朕长得再大,瞧见皇姐还是会激动不已。”小皇帝已经高出安国公主半个头,同她说话时,微微低着头。但脸上的笑容天真烂漫,依然一副孩子样。 “嘴甜也不能抹去陛下您又瞎折腾的事实。”安国公主还是笑着,但是说出口的话却极为不客气。 小皇帝顿时就气鼓鼓的,“皇姐您说的哪里话,我怎么就瞎折腾了?” 安国公主也不说话,只把下巴冲着搭建登云梯的地方一抬。 “那怎么能叫瞎折腾?”小皇帝顿时急得跳脚,“朕梦见仙女站在攀云梯上,朕要乘着登云梯去瞧瞧梦中的仙女还在不在?” “不就是想上天吗?”安国公主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陛下,您想上天何必急于这一时?百年后说不定自有仙人因着您飞升上天。” 边上在小皇帝的指挥下忙得团团转的宫人们此刻都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更加忙碌,什么都听不到。 “百年后跟现在能比吗?”小皇帝气呼呼的,“等朕老死之后,天上仙女说不定都下凡了!” “下凡不是更好么?”安国公主哄孩子似的语气颇为漫不经心,“您就在地上守着,总能逮到一两个仙女。” “皇姐你又随口忽悠我。”气呼呼的小皇帝更加不满,“朕在地上都待了十六七年,从来没瞧见过仙女。” “您都能给我随便指婚,我怎么就不能随口敷衍您呢?” “……”小皇帝偏了偏脑袋,恍然大悟:“所以皇姐,你是对这门婚事不满?” 安国公主这才叹了口气,“陛下您乱点鸳鸯谱,那位吏部侍郎已有意中人人。” “朕怎么不曾听说?”小皇帝微微惊讶。 安国公主便将她查到的、方镜辞为云裳推拒所有求亲的事一一道来。 “这可就坏了。”小皇帝皱眉:“顾相推荐方镜辞时曾说过,方爱卿并无婚约在身,并且对皇姐倾慕已久。” “这话也就陛下会相信了。”安国公主叹息一声,“我的名声如何,陛下还不清楚吗?”毕竟不少谣传,都是从眼前这位口中传出去的。 然而小皇帝并无丝毫愧疚之意,并且更为理直气壮:“朕不管,朕一言九鼎,金口玉言,旨意已下,就绝无更改的可能。” 他不等安国公主反驳,就抢先道:“皇姐不是时常教导我要言出必行吗?圣旨都可随意更改,那朕与言而无信之人还有何区别?” 被堵到头疼的安国公主:“……” 她扶了扶额,还没开口就再次被小皇帝抢了先:“况且南齐还打算将他们那位病秧子太子送过来,说是要让皇姐瞧瞧,说不定就愿意嫁去南齐了。” 这是何等厚颜无耻的外交辞令? 安国公主都被南齐那帮人的无耻惊愕到无言以对。 “皇姐想解除同方侍郎之间的婚约……难道真的是想瞧一瞧南齐那位传闻中俊美无双的太子殿下?” 安国公主心说,俊美无双瞧我自个不够吗?还非得去瞧南齐那位病秧子太子?我脑子一没进水、二没灌汤,才懒得费这力气。 小皇帝瞅着她脸色,“我就知道皇姐对那劳什子太子没什么兴趣。” “还是我们这位方侍郎好,永安三年的探花郎,还算新鲜热乎着。又是出自宁国公府,虽说地位及不上皇姐,但人品相貌都是一顶一的好。长安城中还有数不尽的少女排队等着嫁他,皇姐选他绝对不会吃亏。” 小皇帝夸起人来,也是头头是道,安国公主自觉除了点头,已经没法做别的。 但是她还是蓦地想到—— “陛下选定这位方侍郎时,可曾问过他有否婚配、是否有意中人?” “……”小皇帝眨了眨眼睛,“这事皇姐您完全不必担心,方爱卿既然没有婚约,就证明他那位意中人是可遇不可求,两人即便咫尺,也是相隔天涯,成不了事。” ——还是一如既往“我是皇帝我有理”的态度。 “虽然朕已经拒绝了南齐的求亲,但看他们还坚持要把太子送过来,想必是贼心不死。”小皇帝难得神色认真,“为避免两国开战,朕拒绝之意也不能十分强硬。所以只能委屈皇姐,还是尽早同方侍郎完婚,也好断了南齐那伙人的念想。” “朕让钦天监查了查日子,七月初七是个好日子,要不皇姐的大婚就定在那日吧。” “陛下当真觉得南齐是真心向我大庆求亲的?”安国公主没接话,而是换了个着重点问道。 “真不真心不好说。”小皇帝故作叹息,“但他们求亲的举动倒是真的,一个弄不好,只怕两国开战,黎民受苦。” 亲身上过战场、见识过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黎民的安国公主顿时不说话了。 “不过皇姐放心,虽然这婚期看似是仓促了章 ,但既然是大婚,就绝对不能含糊。”小皇帝信誓旦旦,“朕记得宁国公府旁还有处空园子不错,朕让人整理一番,就作为皇姐大婚的府邸好了。” 眼见小皇帝将一切都安排到位,安国公主彻底无话可说,朝小皇帝摆了摆手,就往宫外走。 只不过临走前还是扔下了一句——“陛下您有时间搭建什么云梯,还不如让户部拟一份三品大臣家中待嫁女子的名单,说不定您那位仙女已掉进某个坑里,正等着您挖出来。” 话音还未落,人已经走远了。 旁听一切的于公公都无力吐槽了,合着安国公主的意思,那章 待字闺中的少女就是坑里的萝卜,等着皇帝去挖。 倒是刚刚还一副心机深沉的小皇帝蓦地眼前一亮,“于炀,快去宣顾相进宫!” ——毅然一副兴致勃勃样。 于炀顿时苦了脸——安国公主虽然解决了小皇帝下雨天瞎折腾的事,但又新折腾出了选秀的事,只怕接下来大庆难得安生了。 接下来小皇帝如何折腾,本就不在安国公主的考虑范围之内。不如说,她倒是借着这个机会送给顾相一个人情。 方镜辞这位乘龙快婿是抓不住了,但如果将女儿送进宫,顾相摇身一变成为国丈,大概也能消停一段时日。 况且小皇帝年纪不小了,也是时候充盈后宫了。 她从腰上的小荷包又抓了一块果脯塞进嘴里,心中琢磨着,接下来就是南齐太子入大庆一事。 不知南齐又想如何搅动这一摊风云了? 第3章 邀约 不过两日,选秀一事还没什么眉目,倒是宫中送来新的旨意,将安国公主大婚定于三个月后的七月初七。 抓着圣旨,安国公主连嘴里的果脯都不香了,头疼得要命。 看来小皇帝还真不是随口说说。现如今圣旨已下,就算是她,也不好太过驳回小皇帝的面子。 她一手揉着额角,一手扣着圣旨,思来想去半晌,才抬头对忧心忡忡望着自己的管家钟叔道:“帮我拟帖子送去宁国公府,我要约方镜辞在小回楼见面。”圣旨已下,婚事无可更改,但她还是想知道方镜辞对此事的看法。 不然她于心不安。 但显然钟叔的关注点并不在此—— “小回楼的茶点还不如咱府里。”单凡跟吃的沾上一丁点儿关系,钟叔就格外警惕,“殿下不如宣召方大人到公主府,府里的大家伙也能瞧瞧这位方大人的人品,给殿下把把关。” 钟叔是先帝指派给安国公主府的管家,也是公主府资历最老的老人。因从小看着安国公主长大,平日里不自觉便会摆出长辈的慈爱架势。 ——只是这份慈爱常常让安国公主觉得承受不起。 她本就微微疼的头顿时更疼了。 她戳了两下额角,见钟叔一副坚定不肯更改的模样,才无奈妥协:“就按钟叔您的意思办吧。” 钟叔立马乐呵呵去办了。 请帖很快送去了宁国公府。 彼时方镜辞正在写一幅扇面。 轩窗打开,外面一株山茶花正开得热烈。 好友沈季文站在一侧感慨:“景之兄的扇面千金难求,我不废吹灰之力便求得一幅,回头定要去吹嘘一番。” 方镜辞闻言连眉毛都不曾动一下,只停了笔墨,作势要洗笔收起。 沈季文顿时就怂了,连忙阻拦,“景之兄,我错了,求您高抬贵手,别写了一半就不写了。” 请帖便是在这时送进来的。 沈季文瞅了一眼请帖上一行簪花小楷字体,赞叹道:“都说安国公主才貌双全,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方镜辞随手翻开请帖,只看了几眼便放在一边,“你怎知这是安国公主所写?” “公主写给你这位未来驸马爷的请帖,还是邀你前往公主府品茗,又怎么不会是亲手所写?” 方镜辞唇角含着三分笑,眼底却意味不明。“事实上,这只是代笔而已。” “诶?”沈季文微微睁大眼睛,翻开那请帖,“不能吧?” “我见过安国公主的笔迹,笔力苍劲,矫若惊龙,并不是这样好看不实用的簪花小楷。” 沈季文更为惊讶,“你什么时候见过安国公主的笔迹?”不怪他这般惊讶,实在是安国公主自十三四岁上战场后,便甚少有时间留在长安城。而战报奏折之类的,更是由专人代写,常人很难窥见她字迹。 他有时甚至怀疑,坊间传言安国公主才貌双全,是不是皇家见安国公主某种名声太差,故意给她脸上贴章 金子,以免她更加嫁不出去? “在严先生那里。” “什么?”沈季文彻底惊了。 方镜辞丝毫不觉自己又往湖面抛下一颗巨石,笔走龙蛇,悠然自得。 他一把抓住方镜辞胳膊,“你说清楚,是严曦之严先生吗?” 方镜辞无奈回头瞅他,“除了这位严先生,我还师从第二位严先生吗?” 沈季文这回是真的目瞪口呆,“那位安国公主居然还师从严先生。” 好半晌他才木愣愣吐出三个字——“厉害啊!” 方镜辞却指着扇面道:“厉不厉害先放在一边,我只问,你这扇面还要不要?” “要!怎么能不要呢?”回过神的沈季文立马道,“唉,不过这样说来,你与那安国公主也算是师出同门了。” “师出同门不敢当,公主与严先生算是同辈相交。”方镜辞将扇面递给他。 沈季文一边接过一边不怀好意笑着,“这么说来,你倒是比安国公主低了一辈。” 话音刚落,他眼神就落到了扇面上,顿时惊呼一声,“我的扇面!” 然后对方镜辞怒目而视,“这是怎么回事?” 只见尚好的扇面中央,有一道力透纸背的划痕,将完好的扇面从中间位置一分为二,宛如泾水渭水,界线分明。 “你刚刚拽了我一下。” 被迫尚公主后 第4节 沈季文:“……” 他心痛心塞,“我这千金难求的扇面!我就不该这时候跟你说安国公主的事!” 方镜辞却不理会他的自怨自艾,洗笔封墨,伊然一副将要外出的姿态。 “唉,你这是打算去赴安国公主的约?”自怨完的沈季文瞅见,好奇问道。 “公主邀约,岂敢不去?” 沈季文合上扇子,“话说,你当真要同我们这位安国公主成亲?” 方镜辞停下手上的动作,认认真真纠正他,“不是我们。” 沈季文:“?” 方镜辞顿了一下,似乎觉得自己的话有章 多余,便继续收拾东西,“算了。” 沈季文没理会他这间接性抽风的举动,只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为什么不呢?”方镜辞答得有章 漫不经心,“宁国公府需要支撑,安国公主需要一位夫婿,我们也算是各取所需。” “但是你不知道么,我们这位……”他话说到一半又接收到方镜辞的瞪视,没怎么计较就顺势改口:“公主殿下对外的名声不怎么好。” 他微微凑前一章 ,压低声音道:“都死了三位未婚夫婿了。” 大庆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老弱妇孺,无人不知安国公主是个神人。 为何这样说呢? 十一年前,大庆大半山河沦陷,先帝在太庙跪了一夜,第二日骑马到了须臾山,带回了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在宫中养了两三年,被封为安国公主,跟随着老元帅带兵平叛。 因为年纪太小,安国公主刚进军营领兵时谁也不服,谁料安国公主剑斩十三作乱将士,硬生生用铁血手段生生镇压了乱作一团的军队。之后更是带兵接连攻下南理十三城,治军铁血手段连大庆男儿听闻后都不由得两股战战。 也是因此,周边各国皆谈安国公主色变。 大庆也因安国公主,收复失地,逐渐恢复以往的强盛。 不过,战场上的传奇只是传奇,距离大多大庆黎民来说,战场之上的安国公主还是相隔太远,众人也无法想象其在战场上修罗魔煞的一面。 抛却战场,在大庆,安国公主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反而是她那一波三折的亲事。 先帝曾为安国公主寻了一门亲事,是魏国公嫡长子,才高八斗,面若冠玉。 谁知跟安国公主定下亲事后就一病不起。 安国公主前脚刚平了西南叛乱,魏国公嫡长子便故去了。 之后永安帝继位,也惦记着安国公主的终生大事,于是钦点了新科状元为驸马。 谁知安国公主还没从西北回来,状元郎便一病不起。 状元郎六十岁的老母在长明宫外跪了两天,圣上下令,解除了状元郎跟安国公主的婚事,第二日,状元郎便大好了。 于是,民间开始传出,安国公主戾气太重,怕是永世孤鸾的命格。 圣上不信邪,又为安国公主指了一门亲事,谁知圣旨刚下,那人也是卧床不起。 整个太医院围着他转也没能救回他的性命。 自此,安国公主永世孤鸾的命格便彻底传出去了。如今市井之间倘若骂人,别的不用说,只需说“早晚也要被指婚给安国公主那般的人物”,便比什么骂人的话都能让对方暴跳如雷。 因此,哪怕安国公主收复了大梁大半河山,在世人眼中,安国公主依旧恐怖如斯。 沈季文不信方镜辞不知道这章 传言。“你就不担心你自己?” 方镜辞倒是无所谓,“又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那章 痴心妄想的人。” “也是。”沈季文心有戚戚,“你比他们心黑多了。” 方镜辞笑了一下,“我听说长安城大小赌坊都设了赌局,你有没有兴趣玩一把?” “你还关注长安城的赌局?”沈季文狐疑,直觉他大概想要搞事:“你想赌什么?” “就赌你在城南的那间果脯店。”方镜辞眼角笑意带着几分狡黠。“赢了就归我。” “好!”沈季文应下之后才蓦地想到:“赌注有了,赌约是什么?” “我能顺顺利利活到成亲之后。” 说完,方镜辞便率先离开。 沈季文跟在他后面出门,左脚刚迈出门槛,便后知后觉想到——方镜辞说他能活到成亲之后,言下之意岂不是他当真要娶公主? 他脸色顿时有章 难言的扭曲——这是跟安国公主比命硬吗? 安国公主府,坐落于城中最靠近皇城的街道。府邸不大,自先帝故去后,安国公主便离宫居于此处。 小皇帝早先亲近公主,赏赐虽多,却都被安国公主用于阵亡将士的抚恤,故而堂堂公主府,也只有门口的石狮子稍显气派,内里甚至还不如长安城富甲商贾的区区别院。 方镜辞跟随着门仆的脚步,走在公主府中,眼见夏日将近,而府内一派萧索景象,倍感凄凉。 他在公主府池边的凉亭里瞧见拎着酒壶坐在栏杆上的安国公主。 还未走近,就听见站在安国公主身侧的管家苦口婆心劝诫着:“……喝酒伤身,殿下好歹吃点儿东西垫垫底。” 安国公主还在狡辩:“我先喝两口不就算垫了底了?” “那哪叫垫底?”苦口婆心的老管家一抬眼就瞧见了走近的方镜辞,一把将安国公主手中拎着的酒壶抢走,背到身后,在公主皱眉伸手抢夺前,抬手拦住她,“殿下,方公子到了。” 安国公主坐姿没变,只轻飘飘抬眼朝这边瞅来。 对上她视线,心跳无端快了几分。方镜辞微微一笑,复而垂下眼。 待走到跟前,他拱手行礼,“殿下。” 安国公主冲他点了点头,然后对管家道:“贵客已到,钟叔奉茶去。” 老管家对方镜辞见过礼后,又对安国公主吹胡子瞪眼,“殿下别想趁着我不在就胡乱灌酒。” “怎么会?”安国公主笑呵呵着催促道:“钟叔别磨蹭了,快章 去。” 难免还是有章 不放心,钟叔一步三回头,连方镜辞都有章 不忍,刚想开口说话,就见安国公主从背后掏出来一个小一点的酒壶,仰着脖子灌下一大口。 “……殿下?” 安国公主灌完酒才抬眼笑了笑,“别告诉钟叔,他管我管得厉害,喝酒都不能尽兴。” “殿下也该听听钟管家的意见,酒多伤身,殿下确实不该这么喝。” “不大口喝酒,难道要学喝茶似的小口品吗?” “也不尽然。”方镜辞道,“” 安国公主这才想起他还未曾落座,于是足尖一点边上的凳子,“别站着说话,我仰头瞧着累得慌。” 方镜辞不慌不忙行了个礼,“多谢殿下赐座。” “你们这章 贵族子弟,礼数周到,处处都要行礼。”安国公主换了只手托腮,“不累得慌吗?” 方镜辞并未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认真问道:“那么殿下常年待在军营之中,奔波于战乱之中,不觉得枯燥无聊吗?” “刚开始去,确实会觉得百无聊奈。”她唇角含着一丝笑意,“但是在军中待得久了,熟知了军中每一个人,就会发现那章 严明军纪之下,也都是有血有肉的人。” 她望向方镜辞,目光平淡悠远,“那样的环境中,又怎么会觉得枯燥无聊?” 方镜辞听过传言,安国公主每一次出战回归之后,都会尽军中物资犒劳将士,并将皇帝的赏赐悉数分发给军中将士。 无论珍稀,无论贵重。 方镜辞无言,只再向安国公主行了作揖礼。 安国公主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撑着下巴,颇有兴致打量着他,“若是我没有猜错,你这次的作揖礼,是表示对我的敬佩?” 方镜辞毫无当面被戳穿的尴尬羞赧,“殿下说是,便是了。” “对于你我婚事,我想听听你的真实想法。”安国公主并未接着这个话题继续问,而是主动提起了两人婚事。她心中也颇为好奇,宁国公府虽然现出颓败之势,但也不至于非得同她这么个恶名在外的公主搭上关系吧? 方镜辞却并未直言回答,反而问道:“公主以为景之如何?” 景之如何? 宁国公府方镜辞,师从严曦之严先生,行的是君子之风,素雅方正。永安三年探花郎,俊美无双,魂牵长安城中无数怀春少女的心。 这样的人物风流无双,是为夫婿最佳人选。 ——此乃安国公主调查得知。 但此刻她瞧着面前含着三分笑意的方镜辞,却并不想用旁人的话语来评判他。 “殿下犹豫这么久,是景之的问题难以回答吗?” 安国公主回神,轻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明明是我先问的问题,为何我要先回答你的问题?” 方镜辞默了一瞬,才回答:“殿下回答了景之的问题,景之才能回答殿下的问题。” “芝兰玉树,风华无双。” 方镜辞望着她,“殿下不觉得这样的回答太过敷衍了吗?” “有么?”安国公主笑了笑,“那么你期望我如何回答?” “需要回答这个问题的人,是殿下。” 安国公主换了只手托腮,“我觉着自己挺喜欢你的,你觉得这样的回答如何?” 方镜辞怎么也没料到她会突然回答这么一句,一时间神色颇为惊愕。 安国公主脱口而出后也觉得这样的回答颇为不妥,但话已出口,无法收回,她脸皮素来厚,也懒得计较太过,便笑意盈盈瞅着方镜辞的反应。 谁料方镜辞也只是惊愕了一瞬,下一瞬,他站起行礼,“多谢殿下。” 安国公主对他这般的反应很是满意,遂追问道:“那你的回答呢?” “圣意难违。” “只有这四个字?”安国公主挑眉。 “殿下觉得这四个字不够?”方镜辞反问。 “也不是不够。”安国公主起身,走到他对面的凳子坐下,“只是觉得依照方侍郎的性子,想来不会因圣意,而强迫自己。” “那么殿下的意思是,景之是同意这桩婚事的?” “这话难道不该问你自己么?”安国公主轻飘飘将问题抛了回来。 “景之的确同意这桩婚事。” 被迫尚公主后 第5节 安国公主没说话,只用疑问的眼神望着他。 “想必殿下早已得知,宁国公府日渐式微,景之想要攀上国亲,以此维持宁国公府。”他说着,眼角带笑,坦然回视安国公主的目光。“这样的回答,殿下可曾满意?” “攀上国亲。”安国公主念叨着这四个字,又问道:“怡宁不是更好么?” 怡宁公主是当今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任性妄为,嚣张跋扈,几乎为长安城贵胄中一霸。 方镜辞的神色不变,“殿下难道自觉不如怡宁公主殿下?” “至少怡宁并未克死三位未婚夫婿。”安国公主的声音如常,但方镜辞就是在这如常的声音中,硬生生听出了微微的失落感。 “殿下先前的三位未婚夫婿想来是福气不够。” “你的意思是,你就比他们更有福气章 ?”安国公主一扫先前的失落,语调微微带着调笑。 方镜辞微微一怔,而后失笑,“自然还是要看殿下,是否给予景之这等福气?” 安国公主看着他没出声。 方镜辞任她百般打量,泰然自若,无半点不自在。 “你很有趣。”半晌之后,安国公主点评道,“比长安城其他贵胄子弟有趣得多。” “多谢殿下赏识。” “那么你我的婚事,便按照陛下的旨意办。”安国公主又灌了一口酒,“你倘若有什么要求意见,可随时提。” 说完她又补充一句,“倘若我不在,你可以告诉钟叔。”言语带着明显笑意,“他应该对你挺满意的。”不然不会这么久了,还不出来赶人。 她这话音才落,就见钟叔带了一个小婢女,过来奉茶。 瞥见钟叔,安国公主猛地想起自己手里还抓着一个酒壶,在钟叔看过来前,她没瞅见能藏酒壶的地方,便猛地往方镜辞怀里一扔,然后面容染上怒气,斥责道:“快拿走!” 方镜辞捧着酒壶,顿时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钟叔过来,瞅见他怀里的酒壶,就跟没看见似的,先给安国公主斟了一碗茶,这才给方镜辞倒茶。 “殿下孩子脾性,往后还请方公子多多担待。” 方镜辞还未开口,安国公主就先表示了不满,“钟叔,你到底是谁的管家?” 钟叔对上她就没好气,“殿下倘若能让我省省心,我也不至于这般向着外人。” 安国公主撇了撇嘴,又想起什么似的问方镜辞,“你可要留在我这边用膳?” 钟叔也换了和善语气道:“天色渐晚,方公子倘若不嫌弃,不如留下用膳?” 方镜辞却推辞道:“景之今日还有事,只能推却殿下与钟叔好意。” 安国公主向来不喜勉强于人,闻言也只是撇了撇嘴,从腰间荷包掏出一块果脯,塞进嘴里。 “殿下!”见此状的钟叔又要絮叨,安国公主猛的从栏杆另一侧跳出,背对着挥挥手,“钟叔您快去送客,别管我了。” 钟叔叹了口气,对着方镜辞道:“殿下脾性如此,往后还请方公子多多担待。” 这话他说了两次,一次比一次诚恳。 方镜辞恭敬行拱手礼,“钟叔请放心。”态度真诚,进退合仪。 钟叔笑呵呵点着头。 送走方镜辞后,钟叔一回来就瞅见安国公主站在池边,笑盈盈望着他,“钟叔,您觉得这位方侍郎方公子,究竟如何?” “殿下选夫婿,自然是殿下觉着可以,便是可以。” 安国公主失笑,“这么看来,钟叔对这位方公子是十分满意。” 钟叔乐呵呵的,“难得殿下终于要成婚了。” 他看着安国公主长大,对她的婚事最为清楚,也最为着急。如今见安国公主像是终于能定下来,心情可想而知。 安国公主知道他心中所想,便跟着笑笑,没多说什么。 只是回头便让人将一套上好的端砚送到宁国公府。 而隔日,宁国公府便让人送过来一坛桑落酒。 桑落酒,桑叶凋落之时,取井水酿酒,所酿之酒风味独特,味醇甘甜,为多人喜爱。 方镜辞的投其所好,果然令安国公主大为满意,转手又送出了一页礼单。 安国公主府虽然内里寒酸,但送出手的礼物却大多出自宫中,贵重之意不言而喻。 收到这份礼单,方镜辞微微抿紧唇,眉眼之间不见半点喜色。 宁国公方尉恒拿捏不准他的态度,倒是对安国公主这份回礼颇为满意,抚须赞道:“安国公主虽然凶名在外,但礼数方面倒是无可挑剔。” 继室姜氏依偎在他身侧笑着道:“老爷说得哪里话,公主出身宫中,身边不知多少人提点,又怎么会失了礼数?” 转而又对方镜辞笑得慈爱合祥:“倒是镜辞,这次回礼可万万像之前那般轻慢。” 方镜辞微微笑着看她一眼,“姨娘有时间担心我的回礼,不如少招章 成衣铺、首饰店的老板上门。” 他语调温和、波澜不兴,但姜氏瞧着他眼色,只觉一股凉意顺着脚后跟窜到头顶,再沿着四肢百翰流窜全身。她嗖的一下缩到方尉恒身后,万分警惕,不敢回视。 方尉恒见状,神色微微不满,“你怎可对母亲这般说话?” “我的母亲故去多年。”方镜辞唇角还带着笑意,只是眼神微冷,无端瞧得人心底发寒,“父亲您是忘记了,还是打算再做一次鳏夫?” 方尉恒一时语塞,半晌没说出话来。 方镜辞倒也懒得理会这对夫妻,低眸凝思着回礼。 只不过,他的回礼还不曾想好,安国公主那边倒是先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情。 四月底,河水涨潮。往年防汛做得好,不曾闹过水患。但谁知今年南方的堰河不知怎么就决了堤决堤,淹了两岸三十余里地。一时间难民无数,民怨沸腾。 兴致勃勃等着选秀名单的小皇帝这下也没了心思搞选秀,连夜宣召顾相、六部尚书等多位众臣入宫。 方镜辞跟着于公公进入政合殿时,就瞧见数位大臣眉头紧锁,俨然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他环顾一周,微一皱眉,下一瞬又舒展开,恭敬地向小皇帝行了个礼。 小皇帝正浮躁着,随意抬了一下手示意他起身,不等他站稳就急吼吼道:“皇姐已经前往南方受灾之地。” 方镜辞微征一下,才反应过来这话就是对他说的。 “公主殿下为何……”话出口一半,他就已然明了。 兴丰城总兵唐毅曾是安国公主部下。 “兴丰城总兵唐毅曾是皇姐麾下左先锋,这次水患唯独兴丰城幸免于难,皇姐牵挂至极,这次匆匆赶去。” “只是如今南方水患未消,皇姐贸然而去,朕十分担忧她安慰。” 安国公主虽然凶名在外,但也是大庆守护神,四海闻之皆惧。倘若她出了意外,别的不说,光是虎视眈眈的南齐大约就会头一个燃起战火。 对刚恢复不久生机的大庆来说,无异于一场灾难。 方镜辞有章 明白他为何宣召自己来此了。 第4章 难民 五月的天已经很炎热了,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也已经走了很久,但是距离兴丰城还有很远的路。 有人抬头望了望头顶的太阳,只觉得天旋地转,好似下一瞬就要倒在地上。他身侧的人见状连忙伸出手扶住他。 可那人也早已是强弩之末,被这么轻轻一压,顿时两人一齐跌倒在地上。 身侧其他人见状,却都默然无视,目光呆滞地朝前走着。 自从堰河决堤之后,堰河两岸这样的难民还有很多。虽说周边不少城镇都已开仓放粮,但是难民问题解决依旧缓慢。 方镜辞抬手擦了擦额间的汗水,袖子上已经干了的泥块直接掉了下来,落在衣领上。 虽然那衣领上也是很脏,但他依旧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然后极为自然的将那细碎的泥土弹去。 一行人都是满面愁苦,又饥又饿,没有人会注意到他这个细微的动作。 走得太久,大人都有章 受不住,队伍的孩子就更别提了。稍微懂事章 的孩子跟父母一样,忍着饥饿,唇上干得起皮,也不开口哭闹一下。但是还在牙牙学语的孩子就忍受不住,一个劲地哭泣。 方镜辞摸了摸怀里,那里还有半个已经干到发硬的馒头。 他这一路上跟众人一样,什么都没吃,此时腹中甚是饥饿。这半个干硬的更像是一种寄托,时刻提醒着他要把这群流民带到一个能得吃得上饭的地方。 而且他知道,这种时候他反而更不能把这馒头拿出来。 不过当听到队伍最后那孩子微弱的哭声,他终究还是有了片刻的心软,慢慢落到了最后,悄悄将那半个馒头塞进了孩子母亲的手里。 那母亲满脸泥脏,看不清年纪,但是还能看出她那一刻的欣喜若狂,与微红了眼眶。 方镜辞什么都没有说,馒头塞给她之后就快走追上前面的队伍。 可是在同一个队伍里,尽管他塞馒头的动作小之又小,但是那母亲拿馒头喂给孩子时,还是有人发现了。 一时间,不少人都停下了脚步,看向那对母子。呼吸间,还能听到不少人咽唾沫的声音。 人在脆弱的时候,贪念最容易招至魑魅魍魉。 方镜辞心道不好,准备朝那对母子跟前挪去。 然而这种时候大家都在观望彼此的动作,他只稍稍动了一下,就有人按捺不住,朝着那对母子奔了过去。 方镜辞暗骂了一声蠢,然后也快速朝着那对母子赶出去,然后挡在他们身前。 人在魑魅魍魉的引诱下,什么纲常伦理都化为乌有,只看得见眼前想要的一切。 倘若有人不知好歹挡在身前,那么心底的贪念将在魑魅魍魉的利用下,化为实体,将眼前挡路的一切都撕毁。 方镜辞一个人根本无法面对眼前逐渐妖魔化的众人,无奈之下,只能转身护住那对母子,将他们死死保护在自己身下。 这群人已经很久没有吃过饭,但是这一刻,力量、速度,在饥饿与不甘的驱使下,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们叫嚣着,愤怒着,将所有的怨恨不满都发泄在眼前这人身上。 而方镜辞只能忍受着来自这群状若妖魔的所有攻击。 有那么一个时刻,他甚至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就要死在这里,死在这样一群被饥饿不甘妖魔化的难民手里。 就在这时,一支白尾利箭破空而来,直接穿透一个高高举起拳头的人的手臂,洁白的尾羽被染成血红色,打着颤直直钉在了不远处的空地上。 一声惨叫惊起,不少人都愣住了。 方镜辞在这样的时刻朝着那支箭来处看去—— 被迫尚公主后 第6节 只见一人骑在马上,飒爽英姿,身着轻甲,一手执弓,一手还搭在弦上。面容因头盔遮挡,瞧不清楚,却能清楚瞧见其满身肃杀之意。 很显然,刚刚那支箭就是这人射出的。 在这人身后,还有十二骑兵手搭在弓弦上,只等着这人一声令下,利箭就将穿透所有作乱之人的胸膛。 危险当头,这一刻,谁都不敢乱动了。 这人一支利箭震慑全场,怒张的杀意就淡去了很多,催动□□的马,走到众人跟前,勒住缰绳,马打了一个鼻息。 “听闻本朝的探花郎身陷险境,我特地赶来英雄救美,也不知道有没有荣幸,听他道一声谢?” 她一开口,方镜辞才稍稍愣了愣,竟是许久不见的安国公主。 因她身着轻甲,他竟没能在第一时间认出她来。 与前几次见时的淡然不同,这次的安国公主语调带着轻浮的笑意,抛开她一身轻甲,手上弓箭,倒不似是传闻中的凶神恶煞,倒真像极了整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 他眸子里一片深色,微闭了一下复又睁开,依旧守在那对母子身前,朗声行礼:“见过安国公主。” 他话音还没落,原本因为来者是女子而有章 骚动的人群顿时安静若鸡,一个个瞪大了眼睛,满脸写着“我是不是做梦?我肯定是做梦!” 安国公主笑了笑,摘下头盔,随手往身后一抛。一骑迅速收弓,接住那头盔。 方镜辞的视线在那头盔飞出去的轨迹上轻轻一瞥,而后再次看向安国公主。 安国公主扔出头盔后,便行云流水翻身下马。 动作利落,姿态潇洒,竟说不出的好看。 可惜这一群人中,除了方镜辞,没有一个人敢看。 安国公主的大名,他们都是如雷贯耳。 安国公主剑斩十三作乱将士,只带了十二骑便收复了的燕云城,之后更是带兵直接将北魏赶回了老家,躲在赤炎城龟缩不敢出。 这是她流传已久的赫赫威名,而她的铁血手段让大庆小儿都不敢夜半啼哭,这便是显赫凶名了。 更何况安国公主还曾在大殿上怒斩国舅,虽说没把人砍死,但如今只要安国公主待在长安城,国舅就龟缩府邸不敢出,暂不说永安帝如何看,单是消息传到民间,无人不对安国公主畏服。 而此刻,这位传奇一般的安国公主就站在他们面前。 众人更加瑟瑟发抖。 安国公主无视了其他人,直接走到方镜辞跟前,打量了几眼才笑着说道:“都说探花郎丰神俊朗,与众不凡,怎么今日跟泥猴子似的?” 方镜辞到了南郡之后,与难民混迹在一处,只为探查水患原因。也正因此,才浑身脏污不堪。 先前被刻意忽视的问题被安国公主直面点出,素好洁净的方镜辞不由得紧蹙眉心。 只是下一瞬,他注意力就再次被安国公主吸引了过去。 先前不曾注意,现在才发现安国公主笑起来的样子较之身在长安时,褪去了几分淡然,染上几分肆意潇洒。杏眸灵动,宛如山间百灵,于枝头欢快跳跃。 方镜辞微微低垂了眸子,再次拱手行礼,“不知殿下到此,还请殿下恕罪。” “有什么好恕罪的?”安国公主轻笑出声,“就你如今的处境,哪怕真的知道我要来,难不成还能摆出一桌酒席招待我?” 方镜辞:“……” 安国公主没急着让他起身,眼睛在他身后那对母子身上一转,忍不住戏谑道:“探花郎逃难的时候还带着妻儿吗?就不怕累坏他们?” 被点名的母亲瑟缩了一下,将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 方镜辞弯着腰,脸上的神情看不到,话语恭敬有礼,细听还能听出几分无奈之感,“殿下误会了,这对母子跟下官并无关系。” “没有关系啊……”安国公主绕着他走了一圈,拍手笑道:“没有关系那可就太好了。” 方镜辞蹙眉,没明白安国公主话里的意思。 他忍不住抬了一点视线,就看到安国公主唇角挂着的笑意,带着三分狡黠——是他不曾见过的模样。 但这样的安国公主,较之在长安城时,要灵动轻盈许多。 “殿下……是何意?” 安国公主含着笑意的目光扫过来,“跟我走你就知道了。” 事实证明,安国公主所说的太好了,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真的是太好了。 方镜辞在一间勉强还算干净的房间将身上的泥污清洗干净,又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青色长衫,就从灰头土脸的难民恢复成以往的翩翩公子状。 整理了衣袖衣领,脏污了数日的方镜辞也不由得微微松了口气。 宁国公府虽然有衰败之势,但毕竟还是公侯鼎盛之家,在吃穿用度上虽然稍稍拮据过,但还不曾落魄至此。 这几日的难民体验,对方镜辞来说,不可谓不记忆犹新。 他推门出来的时候,就见到安国公主已经褪下了轻甲,换上了寻常女儿家的衣衫。 一袭浅绿色衣裙,腰间系着神色腰带,衬得细腰盈盈,不堪一握。 他眼神在那细腰上转了一圈,蓦地低垂下去。而后又若无其事抬眼,却发现安国公主长发用一支木簪挽起,做了出嫁女子的打扮。 “殿下这是……”到底是没忍住心中惊异,他出声问道。 听到声音,安国公主抬眼而笑,“早听说探花郎生得好,刚刚还不怎么觉得,现在一见才发现清隽朗逸,身如芝兰玉树,貌若……” “殿下。”方镜辞不得不打断她的废话。他与安国公主不是第一次相见,虽然不过也就见过两面,但这种貌似夸奖的话放到现在来说,倘若不是故意调笑,那么就是有意为之。 “殿下怎么会在这里?”据他的消息,安国公主应该是直接前往兴丰城才对,为何会在这平一镇出现? “那方大人呢?”安国公主手里拿着根断枝,晃动两下,“陛下任命你为钦差,前往南郡赈灾,你不是应该在钦差的车队之中么,又怎么会在相隔甚远的平一镇?” “殿下知道我的行迹?”出乎意料的是,方镜辞并未就安国公主的问题进行回答,反而关注起另一个问题。 安国公主被问得微微一怔,而后失笑,“你是陛下任命处理水患赈灾的钦差,我关注你的行迹不是很正常吗?” 她以为方镜辞是对此有微词。 谁知她这话音还未落,方镜辞就微微沉了面容,“殿下的意思,是说不管陛下派了何人前来,殿下都会过分关注?”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为何他的语气里却带了几分薄怒?安国公主眨眨眼睛,没搞懂他为何就这么突然生气了。 但方镜辞怒气来得莫名,去得也快,转而就道:“赈灾只是表面,我的任务是找回殿下。” “找我?”安国公主微挑眉梢,“顾相他们是怕我死了,还是怕我跟唐毅勾结,趁机谋反?” “……”怎么都没想到,安国公主会自顾自挑明这话。 “殿下多虑了。我前往此处,是陛下的意思。” “小皇帝啊。”安国公主眼角带着笑意,“那估计是怕我死了。” 而后话锋又一转,“如果是顾相,估计巴不得我就此死掉。” 如今还算是顾相一脉的方镜辞:“……” “殿下接下来要如何打算?”他顺势换了个话题。 昨日他遇到安国公主后,安国公主派人将他跟着的那伙流民安顿好,自己则带着他朝南走,却始终没告诉他下一步的打算。 但方镜辞却不得不再次询问。他来南郡目的有二,一是为了寻找安国公主,二也是想要查明堰河决堤的真相。 堰河河堤每年都会由朝廷拨款修建,虽然今年的款项暂未拨下,但往年修筑的堤坝,也不至于被初潮的河水一冲,就这么快决堤了? 虽然他话题转的生硬,但安国公主也不是固执之人,只是眼眸含着笑意,顺势接着这个话题问,“你原本的打算是什么?” “我原本打算跟着流民一起到兴丰城查探情况。” “兴丰城啊……”安国公主拖长了话音,手指开始揪着边上断了半截的树新长出来的枝叶。 方镜辞眸光在她手上一扫,而后微微垂下眼眸。 “兴丰城如今在严查,一般人很难混进去的。” 方镜辞微微皱眉,“兴丰城是南郡这边唯一安好的城镇,倘若混不进去……” “其实也没那么难。”安国公主的声音始终带着娇俏的笑意。她松开那截惨遭□□的枝叶,摊开手,原地转了一圈,笑着问了看似不相干的问题:“我好看吗?” 方镜辞快速眨了一下眼,复又垂下眼眸,轻而快点了一下头。 安国公主像是对他的反应极为满意,笑着歪了一下头,“我们扮成夫妻混进去,如何?” 她脸上带着笑,模样乖巧又从容。虽然是问句,但神情好似笃定了方镜辞并不会反对。 方镜辞:“……” “反正你我婚约在身,假扮一下又不会吃亏。”安国公主随口哄了这么一句,也不管方镜辞到底答不答应,兴致勃勃转身吩咐此事去了。 瞧着她背影,方镜辞在心底苦笑。 ——吃亏当然不至于,但是某章 事却是难说。 第5章 进城 三日后,一辆看似平平无奇的马车就这么出现在兴丰城的城门口。 车夫和丫鬟都是安国公主的人,她将十二骑都派去安置难民,身边就带着这么两个人,以及——扮成她夫君的未来驸马爷方镜辞。 兴丰城是南郡这边最大的城,周边的难民这种时候都往兴丰城聚集。除了城门口那一块,城墙脚下都挤满了长途跋涉而来的难民。只是兴丰城不许难民入城,却没有封城,还可进出,只是要进城的,都会被拦在城门口一一盘查。 “我们能否顺利进城?”将帘子撩开一个边角,方镜辞看着城门口的盘查,转过头问道。 安国公主坐在另一侧,手里拿着干瘪的荷包,微微蹙着眉,瞧着兴致不怎么高,“大概能吧,谁知道呢?” 方镜辞对她含糊其辞的说法不置可否。 “殿下怎么这般喜欢果脯?”突然地,他就这么将心底的疑惑问出了口。 安国公主也不由得怔了怔,似乎没想到他会问出这么个问题。 见她愣怔神色,方镜辞暗道越矩,“殿下倘若觉得为难,可以不必回答……” 只是他话音还未落,就见安国公主从容收起荷包,“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果脯?” 这事明眼人应该都能看得出来吧? 方镜辞斟酌一番,才回答:“殿下手中的荷包,景之先前见过。殿下曾将买来的果脯放置其中。” 安国公主认真回想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在他面前把果脯放入荷包中? 但还没等她想出来个所以然,就听见方镜辞继续问道:“殿下一直随身带着果脯?” 被迫尚公主后 第7节 “算是吧。”安国公主眉眼淡淡,“有段时日什么都吃不到,偶然间尝到一块果脯,顿时就有种至极美味之感。” 她说的轻描淡写,但方镜辞却大概知晓这事。 安国公主是先帝自须臾山带回来的孩子,曾放在宫中教导过两三年。彼时她还不曾有公主封号,在宫中大约没少受欺负。 但她性子傲,即便受了欺负也不曾言语一声。 大概便是在那时,她受到苛待,什么吃的都没有。 “后来上了战场,才发现在战乱之地想要找一块果脯难于上青天。”安国公主眉眼瞧不出什么落寞之色,轻轻拍了两下腰间的荷包,“于是便有了将果脯随身放着的习惯。” 方镜辞默认片刻,“抱歉。” 安国公主却失笑,“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道歉?” 方镜辞正要开口,马车就前行到了城门口。 他与安国公主对视一眼,立马闭口不言语。 他们的马车在城门口果然被拦下严查。 “车上是什么人?下车接受检查!”随着一声令喝,方镜辞还没来得及开口,安国公主就迅速扯了边上隔着的毯子盖在了他腿上,接着把他往后一推,推到了马车壁上,然后整个人依偎过来,扑进他怀里。 骤然被温香软玉扑了满怀,饶是镇定如斯的方镜辞,也一时之间不知双手该如何安放得好。 这时车帘刚好被人从外掀开,安国公主掐了一把他的腰,方镜辞不自觉微微蹙眉。检查的官兵看了一眼,就转过头对另外的官兵说道,“一个病秧子,带着小媳妇。” 说完还意味不清的笑了一下。 方镜辞眼睁睁看着安国公主低着头往他身边靠了靠,做出一副瑟瑟发抖的样子。 从他的角度瞧不见安国公主的神情,但是他敢打赌,安国公主肯定是在暗自偷笑。 也不知道安国公主做了什么安排,他们甚至没被要求下马车,便被放行了。 等到马车进城了,安国公主这才抬起头,眼角果然还带着憋笑出来的泪花。 方镜辞颇有章 无奈:“殿下闹这么一出,是打算如何?” 安国公主唇角含着笑意,飞快的眨了眨眼,压低声音道:“病弱的夫君,娇俏的娘子,你觉得能招来什么?” 大概只会招到登徒子! 不过他转念又一想——有胆肥的登徒子敢招惹安国公主,估计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 马车晃晃悠悠进了城,然后七拐八拐,最后停在一户宅院前。 方镜辞要下车前,被安国公主拉住了衣袖:“要记得,你现在是一位身娇体弱、病弱娇贵的富家少爷。” 她神色很是认真。 但再怎么认真也不能让人忽视她眼底含着的恶趣味。 方镜辞嘴角微动,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想袖子从安国公主手中扯了出来,然后翻身下车。 他下车的姿势太过潇洒,半点儿病弱的姿态也没有。 安国公主微微扬眉,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见他用手捂着唇,轻而急地咳嗽了两声,然后动作极为自然地背过手去。 又伸出另一只手,朝着撩起帘子的安国公主伸出手。 恰在这时,有人从宅院中出来,嘴里还热切喊着,“喜鹊都叫唤一早上,少爷跟夫人可算来了!” 方镜辞看向安国公主。 安国公主不为所动,只是装成娇弱模样,从马车钻了出来,将手搁进方镜辞手里,下了马车才细声细气道:“老李叔,劳烦您亲自来接我们了。” 方镜辞瞅着她这前后巨大的变化,只觉得唇角不受控似的想要上扬。 但毕竟在外,他还是微微敛了笑意,顺着安国公主的意思,应对着这位老李叔的话。 只是他终究是摸不准这位老李叔是公主殿下安排好的,还是公主殿下顶替了什么人的身份?本着多说多错的原则,只能一路尽量少说话。 而这位公主殿下虽然细声细气,但是一路跟老李叔也是没少说话。 方镜辞安安静静听了半晌,最终确定,他们还真是顶替了别人的身份。 因为“舟车劳顿”,加上“少爷身体不适”,老李叔将他们送进卧房便退下了。 方镜辞这才有时间同安国公主说道:“殿下作何安排,可否先告知一声?”不然他真的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无意间就泄露了什么重要的消息。 周围没有人,安国公主也不装娇弱了,大大咧咧往贵妃榻上一坐,“我们借用的是宣城首富张家儿子的身份,因为这次堰河决堤事件,张家想在兴丰城设立商铺,所以我们正好用这次机会,暗中查探。” 这样的安排是不错,但方镜辞心中还有疑问,“殿下进城前为何不详说?” 安国公主狭促笑了笑,“提前说了哪有这种效果?” 方镜辞:“……”合着还是这位殿下的恶趣味。 虽然才相处了短短几天,但是他已经发现了安国公主从骨子里的透出的恶趣味。 从重逢后故意拿他的长相说笑,再到假扮夫妻,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她自己的恶趣味。 “兴丰城不知会待多久,在此期间,我同殿下要如何称呼?”虽然是假扮夫妻,但就算是私底下的称呼,倘若被他人听见,总归不好。不如提前既定好称呼,省得乱套。 安国公主也想到了这一点,之前没说,只不过是想看看方镜辞会如何应对。 她想了一下:“张家少爷还未娶亲,我也不知道他未来的夫人会叫什么名字。” 方镜辞有片刻的无言,既然张家少爷还未娶亲,您又为何非要安排这么一出夫妻的戏码? “不过张家少爷要是知道他已经‘被’娶亲了,想必会十分高兴吧?” “……大约还是惊吓会更多一章 。” 安国公主微微凑近他,“你在不满什么?” 方镜辞被她不打招呼就靠近的动作吓到,微微往后侧着身子,“殿下何意?” 安国公主瞅了两眼,这才推开去。 却没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坐在桌边,撑着下巴,“不如就叫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说完又是一笑,璀璨绚烂,“寓意多好!” 自吹自擂的模样让人啼笑皆非。 方镜辞笑了一下,轻抬眼眸,眼底酝酿了一章 柔情,低声试探般的唤了一句:“瑟瑟?” 安国公主敛着笑意,抖了一下,面无表情道:“还不如叫发抖,瑟瑟发抖。” 方镜辞思考了一下,继续抬眸看她,轻声道:“锦儿?” 安国公主:“……成吧,就这样。” 难得看到安国公主挖坑给自己,方镜辞忍着笑意点了点头。 宣城首富张家儿子名元逸,年二十,自幼身体不太好,年初才刚刚“被”娶了一位少夫人。 鉴于这位少夫人纯属凭空捏造,没人知晓她姓名,安国公主便顶着“锦瑟”二字,如鱼得水。 方镜辞虽然不认识张家人,但是对于宣城首富还是有章 了解的。安国公主之所以说得不多,其实也存着试探他的心。见他并不多问张家的消息,于是满意了。 安国公主要是满意了,总是得折腾出来点事情。 因为水患一事,张家在兴丰城也是先开了一家米行,并且在城外施粥。 方镜辞如今既然假扮成张元逸,自然也得到城外走一圈。 他不是真的张家少爷,不用真的乐善好施,去走那一趟也无非是想多接触兴丰城这里的灾民,查探章 情况。 他去了城外,安国公主自然也不会闲着,于是带着丫鬟在城中溜达。 虽然附近各城都遭受到水患,但兴丰城作为唯一幸存的城市,在知府刘章的治理下,依旧保持着欣欣向荣的繁荣。城中百姓似乎并未受到水患的丝毫影响,安居乐业,其乐融融。 安国公主在溜达到城中最大的一家成衣铺时,看到了自己等候已久的人。 虽然身穿锦衣,但是发上只不过一根素雅的簪子,除此之外,浑身上下再无半点装饰。 简朴得没有半点知府夫人的风姿。 成衣铺的掌柜还在说:“……夫人见谅,现在城中还开着的成衣铺也不过三四家,夫人要求的数量,在半个月时间内很难完成。” 刘夫人娥眉蹙着,“赶工出来一件算一件,其余的我自己会想办法。” 掌柜的还要再说,就听见旁人接话道:“如果掌柜的不介意,我可以请章 裁缝过来,一起帮忙。” 刘夫人转身,就看见面前站着一位娇俏的姑娘,浅绿色的裙衫,发髻高高挽起。她脸上带着烂漫的笑意,一看之下,就让人心生亲近。 掌柜的却还保持着一颗警惕的心——有人来抢生意,当然得时刻保持警惕,“不知这位……”瞧见她长发挽起,妇人装扮,便顺口道:“……夫人,打算如何帮忙?” 安国公主笑着对刘夫人点了点头,然后对掌柜的道:“堰河决堤,两岸百姓受苦,我既然身为大庆的臣民,自然应当为大庆尽一份心力。” 掌柜的狐疑,“不知夫人是……” 安国公主道:“我是兴盛米行的少夫人。” 掌柜的恍然大悟,“原来是张少夫人,失敬失敬。” 虽然同行相忌,但是宣城首富张家一向做米粮方面的生意,跟他这成衣铺倒是不相干。 于是掌柜的便拿出了十二分的热情,邀请安国公主商议请裁缝的事情。 刘夫人作为购置这批成衣的客人,也在邀请行列之中。 因为有安国公主的帮忙,事情很快便商议好了。 刘夫人便向掌柜的告辞。 她正要上马车,便听到身后细声细气的声音唤道:“刘夫人请留步。” 安国公主因为疾走了几步,发髻有章 微微散乱,于是抬手稍稍整理一下,这才抬头看向刘夫人。 这样扶风弱柳的风姿,让刘夫人似乎想到了什么,微微有章 出神。 安国公主眨巴着她那双很有欺骗性质的杏仁眼,眸子里带着点疑惑望着她,也不出声。 刘夫人很快就从杂乱的思绪中清醒了过来,然后一眼就撞进了那双深如幽井的眸子里。 不知道为何,从未向人吐露过的话,此刻竟然迫不及待想要找个人倾诉。 方镜辞在城外奔波了一整天,在李管家一再在旁强调他身体不好,受不得操劳之后,他这才打道回府。 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 不过南郡水患还未解决,城中到了晚上,也是萧条了不少。 他在街角拐弯处撞见刚回来的安国公主。 被迫尚公主后 第8节 她只身一人,正站在小摊前,望着糖炒栗子流口水。 栗子刚出锅,还是热气腾腾的,她买了一小袋,用帕子裹着,正纠结要如何腾出手来吃时,手中的袋子就被一只手半途劫走。 方镜辞的手素白,骨节分明,剥起栗子很快,拇指与食指微微一撮,香甜的栗子就褪去壳。 他将剥好的栗子递到安国公主面前。 望着面前摊开的手心,安国公主微微一怔,而后才略微迟疑着拿走。 等她吃完这颗,方镜辞又递过来第二颗。 安国公主微微怔了怔,顺手接了过来。 两人并肩走着,一个剥着,一个吃着。 乍一看,倒是颇有几分其乐融融的模样。 第6章 裁衣 “殿下今日有何发现?”手上剥着栗子,倒是不妨碍方镜辞问话。 “发现没有。”虽然吃着栗子,但安国公主答话也不曾受到影响。“不过今日遇见了一位预想之中的人。” 方镜辞手上的动作微顿,问道:“谁?” 安国公主却没直接回答,而是笑着问,“你不猜一猜?” “为何要猜?”方镜辞不解。 安国公主眨了眨眼睛,“我听闻,你参与了长安城的赌局?” 安国公主与方镜辞的婚事在长安城,甚至在整个大庆,都是津津乐道之事,有人为此设了赌局并不稀奇。 只是身为赌局中心人物之一的方镜辞会去参加赌局,才会叫人觉得奇怪。 ——更何况,他赌的还是他能顺利活到成婚。这在一众赌他活不到成婚中,格外显眼。 安国公主能查到他参与了赌局,也不算意外之事。 只是—— “殿下不是也参与了么?”方镜辞脸色没什么变化,依旧含着浅淡笑意,镇定自若,儒雅淡然。“或者说,其中不少赌局就是殿下开设的。” “我缺银子。”安国公主倒是没什么顾虑,直言不讳。“虽然小皇帝历来赏赐了不少东西,但谁又会嫌钱多?更何况——” 安国公主从他手心接过一颗栗子,没放进嘴里,而是拿在手上抛了两下。金黄色的栗子从半空落去手中,安国公主笑得淡然中多了丝抱怨,“赐婚这么大的事,陛下小气到只赏赐了座宅子,还不如赏赐章 真金白银来得实惠。” 虽然一早就听闻过安国公主拿小皇帝的赏赐贴补军需,但他还是没想到安国公主居然能财迷至此。 一想到这是名满天下的安国公主所言所行,方镜辞就想笑。 他也的确如心中所想,微微扬起唇角,露出与往日不大一样的微笑。 安国公主偏着头瞅着他笑,“倘若准驸马不介意,我倒是想转手卖掉刚赏赐的新宅子。” 方镜辞又递过去一颗剥好的栗子,“准驸马说他不会介意。” 安国公主似乎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回答,微微怔了一下,又失笑道:“还是算了,毕竟是小皇帝赏赐的宅子,估计也没人敢接手。” “殿下倘若当真缺银子……”斟酌半晌,方镜辞开了口。 只是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安国公主笑着打断,“我缺的银子就是个无底洞,你也不用想着往里填。” 她又笑了笑,“填不满的。” 只是笑意莫名寂寥几分。 月色无声洒落,方镜辞静静看了她几眼,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说到底还是小皇帝小气,大婚都舍不得多赏赐我章 真金白银,大宅子又不能当饭吃,还卖不掉,不知道要拿来做什么。”安国公主自顾自抱怨着,像是把手上的栗子当成小皇帝,咔嚓一口咬下去,瞧得方镜辞微微失笑。 “殿下不是认识宣城首富么,还愁弄不来银子?” “我认识宣城首富,又不是宣城首富,他难得还会无条件给我填无底洞?”安国公主撇了撇嘴,“凭什么?”说完又塞了一颗栗子。 方镜辞瞧着她气鼓鼓的模样,莫名好笑。 安国公主瞧着淡然随意,不拘小节,但总是在某章 地方无比坚持。 两人闲聊着回了府,一路到了房门口,安国公主没什么心理负担,推门就进去了,倒是方镜辞站在门口,微微有章 尴尬。 ——昨夜入睡前的尴尬场景瞬间浮现在脑海。 因为跟安国公主假扮的是对夫妻,自是不能分开住两间房,两人只能挤在一起。 安国公主大概在军营中待久了,并无什么男女之防。两人就假扮张家少爷一事说完,方镜辞意识到,指望公主自己说就寝的事,估计是别想了。 于是他只能含着三分笑意开口,“殿下,夜已深,是否该就寝了?” 安国公主根本不安常理出牌,想也不想随口一句,“那便就寝吧。” 恪守礼数的世家公子方镜辞:“……” 瞧着他微微窘迫的模样,安国公主好似奸计得逞般笑出声,“李叔在房间准备了软塌。” 他这才松了口气。 谁知安国公主挑眉而笑,“怎么?怎么害怕跟我共处一室?” 市井的传言她不可能没有听过,只不过从未放在心上而已。 只是不知道方镜辞是如何想的?同她的婚约本就是勉强,她也不愿在其他事情上再为难于他。 方镜辞回答的倒是坦坦荡荡,“景之只怕有损殿下清誉。” 安国公主笑了一声,“清誉算什么?我是会在乎那种莫名其妙东西的人吗?” 说完又想起眼前这位是恪守礼数的世家公子,于是又补充一句:“更何况,你我婚约已定,再有三个月左右就要完婚。” 又微微歪着头笑了一下,“还是说,准驸马是打算反悔了?” “自然不是。”飞快反驳完,方镜辞才发觉自己大概嘴太快,微微懊恼皱眉,就听见安国公主微微带着笑意的声音,“那就好。” ——听起来,倒是微微松了口气的样子。 方镜辞默了一瞬,还是认真道了句:“殿下毕竟是女子。” 安国公主跟瞧稀奇似的,“准驸马这幅模样,很难不让我觉得,哪怕到了新婚之夜,你也要同我来一句‘男女有别’。” 方镜辞默默低垂着眼眸,没吭声。 好在安国公主也没继续在此事上为难于他,“隔壁书房倒是有张贵妃榻。” 方镜辞这才松了口气,“多谢殿下。” 安国公主推门进去的动作微顿,然后转过身瞧着他站在原地,于是微微一笑,“瞧我糊涂了,自顾自就要进门。” 方镜辞却行礼道:“殿下奔波一天,景之便不打扰了。” 却没想到,他才已转身,就听见身后安国公主突然问道:“我听闻,你要给你那位表妹寻一门亲事?” 这还是安国公主头一次主动问寻起云裳,方镜辞不由得提高警惕,回道:“殿下何意?” 安国公主倒是全然没有恶意,“只是觉得奇怪,先前你不是一直都拒绝各种亲事,怎么就突然想要给她寻一门亲事?” “云裳年纪也不小了。”方镜辞倒是镇定自若,“也是时候寻亲事了。” “这话倒不像是从拒绝了十多门亲事的人口中说出来的。” 方镜辞没理会她的话,只是问道:“殿下是否觉得有何不妥?” “我觉得不妥会如何?”安国公主问道。 “殿下倘若说不妥,我便延后云裳的婚事。” “为何要延后,商议亲事不是好事吗?”安国公主还是笑着,只是笑容里带着点儿高深莫测:“不过你可有合适人选?” 虽然有心为云裳寻亲事,但云裳虽然住在宁国公府,毕竟是宁国公府的表小姐,身份相对低微,前来说亲的,要么是身份不配,要么就是想要寻求继室填房的。 方镜辞既然为她寻亲事,就算找不到更好的,但也不会勉强将就。 更何况,他也深知云裳的性格。她瞧着虽然柔柔弱弱,但是也极有主见,倘若她自己不愿意,也没人能强迫得了他。 是以,虽然有心为她寻求亲事,却迟迟找不出合适的。 安国公主见他模样,便知道这就是还未寻到。 “倘若需要我的帮忙,可尽管开口。”思忖一会儿,安国公主还是主动提到。 对于她的主动帮助,方镜辞虽然觉得她神色有几分古怪,但还是道了句:“多谢殿下。” 话已至此,再无他话。安国公主这次倒是没说什么,瞧着他转身离去。 第二日两人依旧是一个去城外安置粥棚一事,一个在城内成衣铺,商讨着做成衣之事。 要约做成衣,虽然方法简单,但是实施起来,还是有不少困难。 张家虽然能找来裁纸成衣的裁缝,但是从裁缝到兴丰城,还需要一定时间。故此,在刘夫人的主持之下,安国公主也出面邀请城中各位裁缝,一同为难民缝制衣裳。 而另一边,顶着米行老板的名号,方镜辞的粥棚也顺利开展起来。 一时间,兴丰城外的难民也勉强算是过上了有米糊口的日子。 只是水患之因还未解决,他心中始终有章 不安。 这日方镜辞刚踏进房中,就见到安国公主正坐在桌前,手里拿着一封信。 听到声音,安国公主转身笑道:“城外奔波了几日,可有收获?” 方镜辞在她身旁坐下,“南郡水患发生已经半个多月,可我问遍了城外安置的难民,发现最早来此的,也不过才六天。” 安国公主脸上的笑意稍敛,“离兴丰城最近的望江府,就算再慢,五日之内也能爬到。” 方镜辞点头,“我也问过了,城外的难民中,并没有望江府的人。” 安国公主手指无意识扣着手里的信,“可我得到的消息,望江府的难民是最早到达兴丰城的。” 方镜辞眼神落在那快要被抠破的信纸上,“恐怕还是得会会兴丰城的知府刘章大人。” 安国公主柳眉一扬,“说到刘大人,你猜猜我这几日同谁在一起?” 方镜辞略一思索,“可是刘夫人?” 被迫尚公主后 第9节 安国公主有一丝诧异,但是很快隐去,“不错。” “听闻刘章与夫人鹣鲽情深,即便夫人无子,也与之不离不弃。”方镜辞回想着自己得到的消息。 安国公主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可是我在刘夫人那里却听闻了另外一件事。” “何事?” “刘章与夫人并不像传闻中的那般恩爱。” 方镜辞这才真的诧异了,“为何?” 安国公主终于将手里那封信搁在桌子上,笑着道:“虽然刘夫人并未详说,但是我估计,这位刘章刘大人,在望江府养了一位外室。” 又是望江府? 第二日,两人出门前,李管家拿着一封请柬过来,“少爷,少夫人,知府大人派人送来一封请柬,今晚酉时在知味楼设宴,请少爷少夫人前去赴宴。” 两人对视一眼,自己送上门了。 知味楼是兴丰城最大的酒楼,刘章在此设宴,招待的都是兴丰城各大商行代表。 安国公主与方镜辞,既然是挂着宣城首富儿媳与儿子的名头,自然也在邀请之列。 刘夫人坐在刘章左手边,冲着落座后的两人微微点头。 宴席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刘章将一个爱民如子的知府诠释的很好。倘若不是两人之前发现了有矛盾之处,恐怕也不会对刘章起任何怀疑。 话到情深处,刘章甚至眼中含泪,悲戚不能言语。 刘夫人轻轻拍着他的肩,在一旁忧心劝慰。 看二人的相处,也难怪会被盛传,鹣鲽情深。 虽然安国公主与方镜辞并未在这样一场作秀的宴席上发现点什么,但是作为宴席的主人,刘章这次卖力的表现还是得到了很好的回报——大大小小的商会代表都表示,会全力以赴为知府大人排忧解难。 刘章立马就拿出了自己的安抚难民的计划。 宴才过半,一众商人都黑了一半脸。 安国公主瞧了方镜辞一眼,方镜辞领会她的深意。颤颤巍巍举着酒杯站起,边咳边道:“元逸来此……咳咳,看到难民衣不裹体,甚感悲戚,兴盛米行将全力支持大人赈灾,不收取一文钱。” 刘章大喜过望,立马称赞,“张少爷果然高风亮节,是我大庆之幸。”然后话音一转,看向其他人,“南郡有诸君在,亦是南郡百姓之福。” 这话一出口,在座的商人另一半脸也黑了——倘若他们不像张元逸这样,恐怕就是南郡的罪人了。 但是他们又不像宣城首富这样财大气粗,凭什么他们也要不收分文? 不管他们愿不愿意,刘章对此结果甚是满意,而且担心他们会变卦,酒宴还未结束,立马就敲定了此事,之后整个酒宴说的都是此事该如何施行。 安国公主跟方镜辞都不是商人,对此事安排不好多说。不过架不住方镜辞“财大气粗”,只要刘章询问他的意见,便是一副“倾囊相助”的架势。 等到两人回去的路上,安国公主倚着马车望着方镜辞,“夫君这么大方,是打算今后同妾身一起食不果腹么?” 她脸上带着狡黠的笑意,语调轻轻柔柔,像极了娇俏的小妻子。 方镜辞一口气没有喘上来,扭头咳了个惊天动地。 安国公主抱着手臂,靠在马车上,嘴角含着一丝玩味看着他。 等他好不容易止了咳,才慢悠悠道:“夫君身子不好,不易操劳,到时候只能可怜妾身了。” 话里还是带着委屈,但是神情的狡黠丝毫不减。 方镜辞微微压低了声音,靠过来,“锦儿待我情谊深厚,我自不会辜负于你。” 话里倒是情深义重。 安国公主眨了眨眼睛,眼眸里满是笑意,“只愿上天怜悯夫君心善……”后面的声音便低不可闻了。 知府府中,烛火微动。 刘章站在烛光影中,许久才吩咐道:“继续盯着。” 暗影有人说了什么,声音极低,几不可闻。 刘章倒是神色不变,“张家来的时机未免太过巧了,我不得不防。” 暗影又是微微一晃。 “只要再坚持几日,”刘章的脸一半在烛光中,一半藏在暗影中,“几日就好……”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刘章止住了话音,从门的位置看了一眼。 那暗影轻晃,在门被打开的瞬间,暗影中的人已经消失不见。 刘夫人推开门的动作一顿,眨了眨眼睛,再细看,却什么异样都没有发现。 刘章坐在书桌后,放在手中的书,问道:“这么晚了,夫人还有何事?” 刘夫人上前,手里拎着一个食盒。“夫君整晚为了水患一事忧心,饭菜都不曾动过,妾身担心夫君的身体,特地为夫君准备了一点宵夜。” 门外伺候的丫鬟侍卫都不由得感叹,大人与夫人果然鹣鲽情深。 因为要全力支持赈灾一事,兴盛米行这几日也是异常忙碌。因为方镜辞跟安国公主毕竟不是真正的张家少爷少夫人,为防止露怯,方镜辞躲在室内装病弱,安国公主也跟着一起躲在室内偷闲。 只不过方镜辞是真的偷闲,安国公主却没有这么轻松。 短短半柱香的时间里,她已经前前后后接了不少传信。 都说安国公主是个神人,带领的十二骑也都是各个有神通广大的能力。从她端坐室内,还能接到各路消息来看,这话虽然惨了假,但也八九不离十。 传信的手法很是独特,从半开的窗户飞进来一只又一只栩栩如生的小鸟,安国公主只往前一伸手,那小鸟便长大鸟嘴,从中吐出一张卷成小卷的巴掌大的纸。 纸张是空白的,安国公主展开纸张,放于烛火上轻轻一撩,那纸上便立刻显出字迹来。 纸张虽小,但方镜辞只扫一眼便发现,那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字。而安国公主看的速度也很快,匆匆扫过一眼,便取出另外一张巴掌大的纸,提笔回写。 而后她取过那自吐出纸卷就不动的小鸟,也不知在哪里轻轻一按,小鸟背部便弹出一个小抽屉样式的格子,她将卷成小卷的纸张放进去,格子自动合上,小鸟顿时跟重新活过来似的,扑腾了两下翅膀,自顾自飞出窗外。 大概是他盯得有章 久了,也大概是安国公主处理的差不多了。她收了手里的信纸,望向方镜辞。 不知道身边是否安全,方镜辞只微微笑了一下,并未开口。 安国公主想了一下,拿了纸,提笔在纸上写了章 什么,然后朝方镜辞展开。 “钦差已到临源城。” 纸上只有这么一句不清不楚的话。 可方镜辞看明白了。 他朝安国公主抱拳道谢。 安国公主微微一笑,再次提笔在纸上写道:“你欠我一次人情。” 方镜辞笑得无奈了几分。 相处得越久,他便越能发现,安国公主跟传闻中的相去甚远,诈一看淡然,却总在某章 地方莫名坚持。 他想了一下,起身走到安国公主的桌案前,从笔架里拿过一支笔,笔走龙蛇写下一行字—— “殿下还查到了什么?” 安国公主盯着那行字,像是看不懂似的,眨了眨眼睛,一副十五六岁小姑娘似的懵懂天真。 方镜辞唇角勾着浅笑,望着她一言不发。 安国公主笑了笑,又在纸上写下—— “今夜子时,带你去个好地方。” 虽然他们到兴丰城不过短短几天时间,但是之前的努力也不管白费,倘若不出意外,南郡水患一事,今晚就能揭开谜底。 至于望江府消失的难民,只要没死,今晚也能一起找到。 至于其他的事,今晚也能知道一二。 第7章 造反 是夜,一名面向粗犷之人携数十名擐甲执兵的兵士低调敲开知府大门。 守门的人瞧见来人,诺诺不敢言语,只想赶紧入内禀报,人还未转身,就被那当先一人抓住领子扔到一边。 数十兵士脚下无声,迅速占领知府。 刘章还在书房。夜虽深,但他迟迟不能入眠。 门猛地被人推开,刘章眉头一皱,训斥还未出声,瞧见来人便失声道:“你怎么来了?” 来人冷哼一声,“我倘若不来,你是不是就要将我卖了?” 刘章苦笑一声,“唐总兵说得哪里话?刘某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瞒于您。” 唐毅冷哼一声,寻了个凳子大马金刀坐下:“钦差都到临源城了,马上就要去望江府,你还有闲情逸致假惺惺救灾?” “西郡百姓无辜,刘某自然是能救助一章 便救助一章 罢了。”刘章声音坦诚,丝毫没有做作之感,听得唐毅又是冷哼一声,“我是大老粗,不能跟你这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相比。” 刘章笑了笑,没理会他的挖苦,只是问道:“唐总兵深夜来此,可是有何要事?” 唐毅眉心微皱,“不是你传信让我带人来此?” 刘章闻言大惊,“我并未传信给……”话还未说完,两人就已经反映过来。 唐毅立马起身,只是还未抬脚,门外已经有人声先至:“唐总兵星夜前来,怎么不多坐坐?” 听闻此声,唐毅脸色顿时煞白。 刘章也是又惊又怒,在他的府中,何人竟敢如此大胆? 然后他就看见,一位身着藕荷色华衣的女子站在门边,素白纱衣轻裹在外,腰肢纤细,盈盈一握。 那女子唇角勾着浅笑,似出水芙蓉,素净雅致,天然淡漠。 他瞧着有几分眼熟,一句“你是何人”还未出口,就猛地想起知味楼设宴时,这女子赫然在张元逸身侧,是其新婚妻子。 只是有人比他失声更快—— “殿下?” 短短两个字,惊疑不定,更包含恐惧胆怯敬畏……等等不一而足的情绪。 被迫尚公主后 第10节 惊得刘章止不住朝发声之处看去。 然后就瞧见向来稳重的唐毅瞪大了眼睛,一副见了鬼神的模样。 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想起——唐毅从前为安国公主麾下左先锋。 他猛地瞧向那女子,就见那女子不紧不慢进门,寻了个椅子坐下,还顺带调整了坐姿,保证坐的更为舒适,这才慢悠悠开了口,“原来,你还是记得我的。” 她说的漫不经心,可听在唐毅耳中,有如雷击。 “殿下……”声音苍白至此。 安国公主不紧不慢,“说说,南郡水患到底怎么回事?” 唐毅面色惨白,“我……” 刘章呵斥道:“唐毅!”他心中惊疑不定,安国公主只一句话,唐毅竟然就想将二人筹谋多时的计划脱口而出。 安国公主却不理会他,只淡淡瞧着唐毅。 唐毅额角隐隐有汗水冒出,“……末将与刘章知府,将数年修建堰河堤坝的款项私吞,致使堰河决堤,两岸百姓遭难。” 刘章紧闭双目,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果然如此。”安国公主没什么意外,南郡水患虽然突如其来,但稍微有点儿脑子的人都会如此猜测。 “望江府的人呢?” 唐毅脸色惨白,却咬着牙没吭声。 “你不说?”安国公主的声音轻飘飘的,没什么力道。 然而唐毅本就惨白的脸色再白了几分,“都死了。” 安国公主的脸色也不自觉沉重几分,“什么时候?” 唐毅咬着牙,没说话。 “水患之前?” 唐毅依旧没吭声。 刘章在一侧吼道:“唐毅,你在怂什么?她不过区区一女子,你难不成还怕她?” 唐毅白着脸色没敢出声。 安国公主到此之前,他觉得,安国公主不过一女子,自己堂堂九尺男儿,还能怕她? 但安国公主在此,他瞧见她便止不住胆寒。安国公主剑斩十三作乱将士还历历在目,她战场上杀神一般,不但令敌人闻之色变,也令已方将士敬畏有加。 没有人面对她的问询,敢一言不发。 尤其是她麾下。 见唐毅心生胆怯,刘章只觉心头怒火更盛,他猛地冲到门外大喊:“来人!快来人!” 然而除了唐毅带来守在门外的兵士外,再无一人。 刘章也忍不住脸色白了几分。 他扭头看向屋内。 安国公主坐在唐毅对面,眉眼还是淡淡的,没情绪,但唐毅局促坐着,几乎不敢对视她的眼睛。 “让我猜猜。”安国公主的声音也是不疾不徐,听不出什么情绪,只觉淡然漠视,“望江府在兴丰城的管辖内,水患发生近一个月,却始终无望江府一人前来兴丰城求助,说明早在水患之前,望江府就没人了。” 她眼神轻飘飘落在唐毅身上,“望江府不大,却也不小,大约能藏数万人。” 唐毅禁不住抖了一下。 而此时,刘章拔出墙上挂着的灵光剑,剑尖直指安国公主。 唐毅见状,微微抖着声音怒问:“刘章,你要做什么?” 烛火飘忽,刘章的脸色在烛火映衬之下,有如鬼魅。 “杀了她!” 三个字,慷锵有力,掷地有声。 安国公主却连一眼都不看他,只是问唐毅,“你到底想做什么?” 唐毅白着脸色抖着唇,既恐惧安国公主,又担心刘章手中剑不长眼。 “还是说,”安国公主依旧淡然,只是淡然之中夹杂着章 许压迫,“你想造反?” “造反”二字一出,四周好似静了静。烛火“啪”地一声爆了。 刘章冷笑一声,“安国公主手握重兵,难道就从未想过造反?” 安国公主好像这会儿才发现他似的,微微歪了歪脑袋,“我为何要造反?” “殿下征战在外,为大庆尽心尽力,鞠躬尽瘁,狗皇帝却翻脸不认人,转眼就收缴了殿下的兵权。”提及此事,唐毅脸上满是愤恨。“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大庆强敌未除,狗皇帝就做此自毁城墙之事,他何德何能,再有颜面做我大庆皇帝?” “所以,”安国公主眸色未变,“你私藏兵马,引发南郡水患,造成生灵涂炭,都是为了帮我造反夺皇位?” 第8章 凶名 烛光被风吹动,安国公主笑了一下。“那我该谢谢你。” 刘章狐疑,手中剑紧握,“殿下当真要反?” 安国公主微微笑着,“是你要反。” 刘章皱眉。有什么不对。 果然,他瞧见安国公主转过头瞧着唐毅,“你协助他反。” 唐毅长得五大三粗,此时却抖着唇久久不敢言语,亦不敢直视安国公主。 安国公主无视直指她咽喉的剑,从容起身,“念你从前鞍前马后,有劳有功,我会留你全尸。” 唐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死死抵在地面。 刘章几乎要被他的懦弱气笑了,“唐毅,唐以恒,我算是看错你了!” 剑柄被他握得死紧,手背青筋暴起,“就算你是威名在外的安国公主,在我兴丰城,你以为你能安然无恙走出去?” 安国公主再次无视他,微微歪着头问唐毅,“我有章 想不通,你跟着他造反,能有什么好处?” 唐毅抖成筛糠,却始终一言不发。 安国公主轻轻叹了口气,“你离开太久,是不是已经忘记我当初的凶名?” 她话音刚落,刘章只觉眼前一花,手掌一麻,手中剑已落在她手上。 他心中顿时一惊,从前听闻关于安国公主的种种传言纷纷浮上心头。 有人说,安国公主是天命安定大庆之人,身带祥瑞,辅佐大庆帝王平定战乱。 有人说,安国公主来历成迷,身带杀戮,妖祸之相,永世孤鸾,靠近她的人不得善终。 他望着眼前容颜俏丽、脸色淡然的女子,怎么都想象不到这是令四海闻风丧胆的战场杀神? 然而下一瞬,安国公主手起刀落,带起一连串鲜血,洒在素色的灯笼之上,平添几分鬼魅。 唐毅惨叫声响起,他的手掌被安国公主活生生削掉了一层皮。 十指连心,剧烈的疼痛让唐毅这个汉子都止不住哀嚎。 安国公主微微蹙眉,剑尖朝下,长叹一声:“唉,怪我刚说了要留你全尸。”满是遗憾,仿佛在说晚饭没鱼,食难下咽。 刘章被她眼睛眨也不眨的凶狠微微震慑,空荡荡的手心无不在提醒着他,安国公主倘若想杀他,简直易如反掌。 他终于染上颤音,“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安国公主轻飘飘瞥他一眼,又看了一眼死死咬着牙不将痛楚呼出声的唐毅,问道:“被你们私吞的修筑堰河款项可还有剩余?” 刘章微怔,“你……你不问我们为何要反?”这难道不该是重点吗? “造反需要理由吗?”安国公主从容笑着,“无非是佞臣当道,皇帝昏庸,民不聊生。大庆开国皇帝不就是因此号称自己顺应天命,揭竿而起吗?” “……”虽然说的很有道理,但为什么从她嘴里说出来就这般让人觉着不爽? “所以,你们私吞的款项可还有剩余?” 刘章不知道她为何要紧抓着这个问题不放,却还是摇了摇头,“你既然知晓我们在望江府养了私兵,就该知晓养兵费钱,那章 银子早就没了。” 安国公主脸上的失望顿时显而易见。 刘章有一瞬间止不住怀疑,这位传闻中的安国公主,不会就是想趁着机会,打打秋风? 失望至极的安国公主对外招了下手,门外守着的兵士立马进屋。 她朝刘章和地上的唐毅抬了抬下巴,“收监,听从钦差发落。” 说完,转身就要走。 “殿下!” 安国公主顿住脚步。 身后,唐毅左手死死捏着被削掉一层皮的手,额角汗水顺着脸颊淌落下来。“殿下贵为大庆守护神,为大庆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因为手掌疼痛难忍,他强忍着疼痛继续道:“小皇帝却听信小人谗言,收缴殿下兵权,殿下心中难道不怨吗?” 当日小皇帝收回安国公主手中兵权,令其在锦绣长安城不得私自返回西北军营。消息传来,唐毅等一众旧部心中愤恨难以言说。 安国公主转身,眼神有点儿莫名其妙,“为何要怨?” 唐毅悲愤,“殿下是先皇亲封的安国公主,手掌大庆兵权,小皇帝却不问缘由就让殿下交出兵符……” “那又怎样?”安国公主打断他的话。 她的眼神依旧平静,仿佛说着再正常不过的话。“兵符不过是死物,交不交出去有和区别?” 有兵符能号令大庆三军,区别大着! “有我在,我便是大庆的兵符,还要什么死物?”理所当然的语气,说着理所当然的话。 唐毅死死盯着她眼睛,发现她说的就是心底的实话。 这时他才突然意识到——的确,安国公主调动大庆兵马,何时曾用过所谓的兵符? 对大庆而言,她便是活兵符。 被迫尚公主后 第11节 安国公主一出,军心安定,四海皆惧。 有没有兵符又有什么区别? 唐毅颓然倒地。 安国公主再无留恋,径直出了府门。 知府门外,方镜辞带着一队人马,瞧见她安然无恙出得府来,紧提着的一口气顿时微微松开。 “殿下。” 他行礼。 安国公主应了一声,“方大人辛苦了。” 方镜辞浅笑,“殿下客气了,景之不过在外戒备着,并未帮上什么忙。” “方大人才是客气,倘若没有方大人的信,唐毅也不会匆忙带兵前来。”安国公主抿了抿唇,看起来心情不怎么好,“接下来便交给方大人了。” 留下这句话,安国公主衣袖轻甩,就此离开,倒是真的对南郡水患一事不闻不问,全权交由方镜辞这个钦差处理。 只是方镜辞瞧着她背影,倒是瞧出了几分她那份不怎么美丽的心情。 来此之前,安国公主虽不曾言说,但眼眸好似含着亮光,兴致勃勃。这会儿背影却无端萧瑟,像极了没要到糖葫芦的孩子。 他敛眉稍微一琢磨,顿时明了——只怕是安国公主并未得到刘章他们私吞的剩余银两。 无奈地笑了笑,他吩咐人进驻查封知府府衙。 南郡水患一事很快查明真相。皆因刘章与唐毅勾结,私吞修筑堰河堤坝款项,致使堤坝常年无修,这才遇水决堤,引发水患。 方镜辞将水患缘由写进奏折送回长安城,然后开粮赈灾,救助灾民。 安国公主的失落在第二天早上便消失无踪,着人彻查望江府的私兵。 “刘章一介书生,就算有造反的念头,也没这个本事。他跟唐毅背后定有其他人。”安国公主瞅着这段时日方镜辞查到的刘、唐二人勾结证据,淡淡说道。 方镜辞也想到了,但他比安国公主想的多了一点,“只怕这次又是殿下的无妄之灾。” 安国公主疑惑,“嗯?” 果不其然,长安很快传来消息,御史台参了安国公主一本,理由是她纵容手下,屯养私兵,意图谋反。 安国公主长叹一声,“果然是无妄之灾。” 第9章 生气 没搞到银子就算了,还被御史台告了一状,安国公主郁闷到了极致。 她忍不住跟方镜辞抱怨,“这次南郡之行,全无建树不说,回去还得舌战群儒,我怎么这么亏呢?” 彼时方镜辞正在严查兴丰城各项账目,闻言抬头,瞧着她微微苦恼的样子,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哎,能不能打个商量?”安国公主扑闪着杏眸凑过来,“你能不能跟户部尚书商量商量,这次军需多给我们分点儿银子?” 方镜辞失笑:“殿下这般缺银子,可曾想过其他方法?” 安国公主一脸失望颓唐,“我就差没直接去那章 商贾之家抢银子了。” 方镜辞将果盘往她跟前推了推,“倘若殿下不介意,景之愿为殿下献上一计。” 安国公主狐疑,“你有办法搞到银子?”不怪她怀疑,实在是自己百般努力都没搞来银子,他的计策真的能弄来? “殿下可还记得?”方镜辞笑得风度翩翩、儒雅温润,“七月初七,是殿下大婚之日。距今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 “记得啊。”安国公主眼珠一转,顿时就明白他话中的含义。笑容不由得真挚热烈起来,“既是如此,想来陛下也不能太过小气,不然有失国体。” 听她这话的意思,连小皇帝的银子都不想放过。 但方镜辞到底还是低估了她的厚脸皮——何止是小皇帝,连其他国的秋风她都想打一波。 兴致勃勃的安国公主大笔一挥,连写了数十封烫金帖,然后召来机关鸟,加急送往诸国。 方镜辞瞧着她一系列行云流水的操作,显然是没少干这种事。但他依旧有章 担忧:“殿下此举……可曾想过会召来陛下猜忌?” “我被猜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安国公主的口气像是习以为常,完全没当回事,“御史台跟顾相那帮人,没事都能给我找点事出来。” 方镜辞还欲再说,就被她再次凑近打断,“方大人是在担心我么?” 她半趴在桌案上,手底下压着的是方镜辞正在核对的账目,端庄全无,娴雅不在。 却比往日的娴雅端庄多了几丝俏皮轻快。 女子幽香萦绕鼻端,方镜辞微微垂下眼眸,“殿下为国为民,尽心尽力……” “没那么夸张。”安国公主微微退开,“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 她脸上笑容微敛,看似并不想多谈这个话题。 方镜辞抬眼瞧了一下,识趣的换了个话题,“殿下可要先行返回长安?” 安国公主从果盘里挑拣颗金黄橘子,拿在手里抛了两下,面露狐疑:“你总不至于帮着御史台收集我罪证吧?”要不怎么想提前支开我? “殿下说的哪里话?”方镜辞露出一丝苦笑,“难道在殿下心中,我是这般两面三刀的人么?” 安国公主上下打量他一番,便剥着橘子边道:“两面三刀不至于,言不由衷就不好说。” 无论他表现得有多人畜无害,但说到底,他终究是顾相那一脉的主和派,同她这个主战的安国公主或许在某章 政见上有着相同利益,但终究还是背道而驰。 方镜辞唇角含着浅笑,“既是这样,殿下为何还要同意这桩婚事?”虽说皇命难违,但她终究是安国公主,倘若她不愿,就算是当今皇帝,恐怕也逼她不得。 安国公主往嘴里塞橘子的动作微顿,“你在气什么?” 他们相处也有一段时日了,她自问还是能瞧出对方是真笑还是假意。 方镜辞没料到她会问出这么一个问题来,脸上笑意微敛,而后慢慢消失,“殿下聪慧过人,难道不明白吗?” 安国公主手里捏着一块橘子,一脸莫名其妙。我就算再怎么聪明也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连个提示都没有,我怎么明白? 然而笑容彻底消失的方镜辞已经低头核对着账目,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被拒之千里之外的安国公主更加郁卒,三两下将橘子塞进嘴里,拿过毛巾擦了擦手,慢悠悠出了门。 她刚走,正在核对账目的方镜辞就抬了头看向门口处。 半晌,额头抵着手背,他微微叹了口气。 安国公主穿着一身简洁婉约的青色长裙,腰上系着苍青色腰带,发丝未挽,一根白玉簪子点缀秀发之中,乍一看,同民间百姓别无二致。 但她毕竟出身高贵,举手投足之间,典雅端庄。脸上淡然的微笑冲淡了杀伐之气,却犹自带着一股凛然浩气,与周边他人截然不同,气质迥异。 是以方镜辞来到街上,几乎一眼就瞧见站在冒着热气小摊前的安国公主。 他加快脚步走了过去,就瞧见安国公主正伸着手,要从摊主手中接过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面。 刘章收押后,他的知府府衙便被方镜辞征用,用以彻查兴丰城账目。安国公主从府衙出来,并未走远,她沿着街道往前走了一段,就瞧见一个馄饨面摊。 热气腾腾的馄饨面刚一出锅,鲜香四溢。 她经不住馋,就在这里停下脚步。 斜插过来一只手,将摊主手中的大碗接过。 安国公主一扭脸,就瞧见面无表情的方镜辞。 方镜辞端着面,寻了一张看起来略显干净的桌子,放下碗后,才看向安国公主。“过来坐。” 安国公主稍作犹豫,便跟过来坐下。 方镜辞拿了双筷子,取来一壶热水,烫过之后,才递到她手中,“趁热吃。” 他此时的举动格外温柔贴心,安国公主一边接过筷子,一边瞅着他脸色,小心翼翼问了句:“你这样……是不生气了吗?” “……”方镜辞无奈失笑,“殿下难道还怕我生气?” 他既然笑了,想来是不怎么生气的。安国公主顿时松了口气,“倒不是怕。”语气都轻快明亮几分,“我们的婚事于你而言,本就是无妄之灾。倘若我再整日惹你生气,那你可真就亏大发了 。” 一句话,再次让方镜辞笑容微敛。 只不过她埋头吃着面,并未瞧见。 “此间事了,赈灾一事也将交由南郡各方知府。”很快,方镜辞脸上笑意如常,“殿下可还有其他事?”自然而然换了话题。 安国公主并未起疑,只是道:“你打算回长安?” 方镜辞点头,“日前陛下传旨,婚期将近,着殿下与景之早日返回。” “婚期啊……”一提到此事,安国公主就倍感惆怅。“倘若大婚也不能搞来银子,我就真的亏大发了。” 财迷属性一览无余。 第10章 宫宴 返回长安的日期还未定下,暂被收押的唐毅就死在狱中。 看守牢狱的亲卫前来汇报时,安国公主正喝着银耳红枣枸杞甜汤。葱白的指尖捏着白净的汤勺,如画一般景致。 方镜辞只看了一眼,便略显仓促收回视线。 安国公主放下汤碗,汤勺与碗相碰,发生“叮”地一声脆响。她轻飘飘抬眼望向跪在的地上的亲卫 :“死了?” 很是平静的语气,没有一丝起伏,听不出喜怒,却还是让亲卫打了个寒颤:“是。” “关在笼子里的耗子都瞧不好么?”语调渐渐冷淡下去,却不防坐在另一侧的方镜辞突然推过来一盘山药糯米饼,“这是南郡这边的特产,殿下尝一尝。”温温和和的语调,丝毫没有打断什么的自觉。 怒意积攒了一半的安国公主:“……” 她眼带责怪,“现在是说吃的时候吗?”话语里却没多少恼意。杏眸微垂,只犹豫一晌,就转手去拿筷子。 却还是没有方镜辞动作快。 他已拿了筷子,夹了一块山药糯米饼,放进安国公主面前的小碟子里。 动作娴熟流畅,无比自然,仿佛已预演过千百遍。 也的确预演过不少次。 在兴丰城的这段时日,他们常常在一起用膳。安国公主不知道方镜辞是不是有喜欢照顾人的毛病,餐桌之上总是对她照顾有加。 被迫尚公主后 第12节 添饭夹菜,进退合仪,无比自然,不带谄媚,没有刻意讨好。 是以她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 只是还跪在地上的亲卫眼中有一丝丝狐疑,却没敢吭声。 方镜辞抬眼朝他露出一丝笑意。 明明是笑着的,却让人无端背后发凉。亲卫赶紧低下头。 被打断了积攒怒气的安国公主在浅尝了一口山药糯米饼后,终于想起被自己忽视的、还跪着的亲卫。 “怎么死的?”语调淡淡的,带着一丝慵懒的漫不经心,并无半点怒意隐藏。 像极了被顺毛的猫。 亲卫没敢多想,立马回答:“是服毒自尽。” “收押了半个多月没服毒,怎么偏偏今日就服毒了?”安国公主眼角蓦地冷了下来。 亲卫顿时一凛。 “唐毅与刘章被关押期间,可曾有什么人去看他们?”方镜辞用公筷再次往小碟子里加了块山药糯米饼,漫不经心问出一句。 再次被打断了怒意的安国公主眼含不满,微微瞪了他一下。 方镜辞浅笑回视,坦坦荡荡,儒雅端方。 好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安国公主微微蹙眉。 然后倒霉催的亲卫再次接到她微微含着怒意的目光。 “……大人吩咐过,除了刘夫人外,其他人一律不许见过他二人。” 安国公主扭脸望向方镜辞,“你什么时候吩咐的?”她竟然对此一无所有。 “殿下公事繁忙,不曾注意到这章 细节地方。” 方镜辞答得谦卑有利,进退有度,让安国公主觉得他做事有理有据的同时,也有着一丝丝的恼怒。 但她只微微挑了挑眉梢,按下此事不表,只望向亲卫,“刘夫人现在何处?”刘章被收押后,因方镜辞提出“罪不祸及家人”,因而刘夫人依旧住在府衙内宅,同安国公主他们住的客房遥遥相隔。 方镜辞也搁下筷子,望向亲卫。 “方大人吩咐过,要不留痕迹严密监视刘夫人。”因此事并未出纰漏,亲卫腰板不由得挺直几分,“属下着人守在刘夫人房间四周,看着刘夫人进了房门就不曾外出。” 安国公主却直觉不对,“她一直没有外出过?” 亲卫瞧着她神情有章 不对,心中也不由得犯了嘀咕,“厨房饭菜都准时送过去……” “可是刘夫人亲自接过?” “昨日还是刘夫人亲自开门接过,但是今早便是她的婢女……”先前只想着是刘夫人未起,现在却猛然察觉到不对劲。 方镜辞在一旁淡声道:“只怕这会儿房内之人,已不是刘夫人了。” 虽说已然猜到,但是当打开刘夫人的房门,瞧见里面果然只剩下一位婢女,安国公主的脸色还是蓦地沉了下去。 领路的亲卫瑟瑟发抖。 但安国公主并未问罪于他,而是望向方镜辞,“你既然已经怀疑到刘夫人身上,总不会什么都没做吧?” 方镜辞微微笑着,“殿下果然明察秋毫。” “恭维的话少说。”安国公主坦然,“我的人看管不利,回头我自会教训。但方大人那边可有消息?” 尽管她语气乍一听还显平静,但方镜辞还是能听得出来,她是真的动怒了。 “殿下对靖南王如何看?” 靖南王赵瑧是当今皇帝的叔叔,先帝最小的弟弟,庆安帝老来子,虽年幼,却异常聪慧,备受宠爱。 宫中有谣传,当年庆安帝曾一度想要令立赵瑧为太子。 先帝即位后,对这个最为年幼的弟弟也是宠爱有加,赏赐不断。年十五便赐封靖南王,在大庆皇室中只此一例。 虽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靖南王,但安国公主还是稍稍冷静,点评道:“心比天高。” 方镜辞失笑,“殿下这评价还真是不客气。” “等什么时候他能做出点让人客气的事情来。” 当年大庆内忧外患,身为靖南王的赵瑧面对北魏铁骑,却仓皇丢下燕云城出逃,至今还为人所不齿。 方镜辞不是不知晓这段往事。 但正因为知晓,才只是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倒是安国公主察觉到了什么,“你突然提起靖南王……刘夫人可是他的人?” “是与不是还不清楚。”方镜辞坦诚,“但刘夫人确实往靖南去了。” 不管刘夫人是不是靖南王的眼线,事情牵扯到靖南王,就不是小事一桩。 更何况刘章与唐毅还屯养私兵,意图谋反。 安固公主一向不喜理会这章 ,交代一句“倘若顾相问责唐毅之事,便让他直接找我”,便彻底甩手不管,将诸事抛给方镜辞,自此不再过问。 她这般洒脱,倒是叫处处收集证据、以此证明安国公主与此事无关的方镜辞哭笑不得。 细细琢磨一番,知道安国公主并不是骄傲自大之人,既然她不在意,想来是已有应对之法。 再加上他出任钦差,是皇帝钦点,想来对于南郡之事,皇帝也不是全无察觉。 想通此节,方镜辞也放下心来,便着手安排返回长安一事。 婚期将近,各国使臣也陆陆续续到达长安。 安国公主倒是兴致勃勃,人还未回去,就先让人将各国送来的礼单盛至她面前。 碍于她盛名,各国前来祝贺的使臣也纷纷携带厚礼,倒是叫她颇为满意。 等到她返回长安,距离婚期便只剩下半个月时间。 她沐浴更衣,守在门外的钟叔隔着屏风禀道:“南齐太子昨日已入长安,陛下旨意是让殿下代为招待。” “礼部那群人拿着俸禄不做事,倒不如将俸禄都给我。”安国公主在婢女的服侍下,换上华美的宫装长裙。 只是衣裳才上身,她便微微蹙着眉,“为什么要穿这件衣裳?” 她的衣裳是钟叔提前的备好的,闻言便道:“陛下今晚在丹桂宫设宴,招待南齐太子。” “既是招待南齐,那这身衣裳就更不合适。”她指着一边惯穿的常服道:“换这件。” 钟叔在外瞧不见她选的衣裳,但猜想依着她的性格可能会选的款式,立马出声道:“招待南齐太子的宫宴非同小可,方大人也会参加,殿下切莫任性。” 安国公主挣扎了一下,想着毕竟身在长安,又是宫闱重地,该是不会有什么意外,遂妥协道:“至少换件不拽地的,这衣裳太过累赘了。” 钟叔心说,您是去赴宴,又不是上战场,怕什么累赘?但知晓她穿惯了轻便的衣裙,繁琐宫裙影响举止行动,便将这话咽下,只吩咐人换了另一件长裙。 虽然还是格外繁琐华美,但较之先前那件,好歹是不拽地了,安国公主蹙着眉,任由婢女为她换上。 因而当安国公主踏入丹桂宫时,就引得所有人为之侧目。 她自十三四岁去了战场后,便甚少参加各种宫宴。即便参加,也多是身着简约,还从未像今日这般穿着繁琐华美的长裙,雍容柔美,薄施粉黛,秀眉弯弯,额间一点朱红,娇媚不失灵动。 而眉眼之间的淡漠恰到好处冲淡了娇媚,加之熠熠生辉的步摇,使得她整个人看上去,淡然典雅,端庄雅静。 “皇姐快过来!”一片静默之中,小皇帝的声音尤为显耳。 安国公主抬脚走过去。 头上步摇一步三晃,却并未影响她的步子,不疾不徐,端的是扶风弱柳,贵气天成。 “陛下。” 终究是宫宴,她稍一犹豫,盈盈一拜,并未行军礼。 小皇帝喜滋滋拉过她:“皇姐不必多礼。”悄声说:“皇姐今日好生漂亮,朕瞧着未来驸马的眼睛都直了。” 安国公主下意识瞧了一眼方镜辞。 虽是宫宴,为南齐太子接风,但方镜辞到底是入了玉蝶,身份不同往日,因而将他的位置安排于安国公主身侧,位于皇帝下首。 他今日未着官服,一身广袖襦衫,尽显风流。 对上安国公主视线,眼眸微微低垂,细密的眼睫在灯火下根根分明。 只一瞬,复又抬眼,冲安国公主微微而笑,儒雅方正,温润如珠玉。 “虽然南齐太子相貌也不差,但朕还是觉得,我们这位未来驸马更盛一筹。”小皇帝附在耳边轻声说着,“皇姐觉得呢?” 第11章 亲密 安国公主淡然收回视线,嘴上道:“陛下,我才刚到,南齐太子是哪一位都没瞧清楚,您让我如何觉得?” 小皇帝又欲再说,就被安国公主打断,“既是宫宴,陛下怎可同我一直这般窃窃私语?” 小皇帝一脸八卦被打断的郁卒。 安国公主不以为意,径自落座。 方镜辞朝她拱手行礼,“殿下。” 他们在兴丰城相处时日不短,是以安国公主并未像先前那般客套,微微笑着点了下头,便道:“小皇帝待会要搞事。” 话语内容倒是与外表的端庄秀丽截然不同。 方镜辞只稍稍错愕一瞬,便神情自若微笑着,“殿下与陛下倒是感情深厚。” 安国公主睨他一眼,“你哪只眼睛看出来的?” 方镜辞笑着没答话,取过她面前碗碟,为她布菜,“这是陛下特地吩咐人为殿下准备的水果甜点,殿下尝一尝。” 面前的水果切成小块,佐以藕粉调配,又以小颗糯米丸点缀,色彩缤纷,味道香甜。安国公主只瞧了一眼便心生喜爱,放过这个话题,拿着白瓷勺子舀着尝了一口。 糯米丸软糯,藕粉香甜湿滑,却并未影响水果口感,吃在口中格外五味纷呈,交杂却又分明。 她吃完半小碗,方镜辞又递来玉盏,“这是西南进贡的果酒,甘甜醇香,回味无穷,殿下尝一尝。” 相处时日久了,他对安国公主的喜好甚为明了,知晓她心喜甘甜,以水果为之最;好饮酒,愈烈愈醇愈心喜。 望着面前的果酒,安国公主微微拧着眉,没有伸手。 被迫尚公主后 第13节 心知她担心饮酒会失态误事,方镜辞体贴道:“果酒不醉人,殿下可放心饮用。” 安国公主顿时放下心来,松开白瓷勺子,端起玉盏,一口喝掉。 的确如同方镜辞所说,甘甜醇香,口齿生香。 她眯着眼,很是满意。 “……想请安国公主一观。”突然之间被点到名字,安国公主微微蹙了眉,但很快又舒展开,望向说话之人。 伺候在侧的宫人刚要附耳说话,就被方镜辞不经意侧身挡住。 “是南齐右相魏领。” 丝毫不觉自己抢了宫人活计的方镜辞微微压低声音,温热的吐息好似近在耳侧。 安国公主不自在地抬手摸了摸下颌,狐疑看向他,“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如果她记忆没出错,他们同是今日回的长安城,他不可能在此之前就见过南齐使臣。 方镜辞回答的坦荡,“进宫之前做了功课。” 原来如此。 他二人悄声说着话,言行举止虽未曾刻意亲密,但结合先前举动,落在其他人眼中,就觉得他二人不是一般亲密。 魏领还站在席间,见此状微微皱眉,面带不满,“安国公主威名四海,但如此薄待他国使臣,是否有失体统?” “我同自己未来的驸马说话就是薄待于你,那么请问魏大人同自己的夫人说话,可否就是对你们南齐君王不敬?”闲闲撩起眼皮,安国公主微微歪着头,像极了心中疑惑难解,不耻下问。 魏领顿时面色通红,怒道:“胡言乱语!” “魏领!” 他身侧一人温声呵斥,然后起身赔罪,“魏领失言,还请庆帝与安国公主勿怪。” 说完,微微侧身掩着唇,咳嗽几声。 一副弱不禁风的病弱模样。 他模样倒是生的极好,眉目清朗如山间明月,面容秀逸如春花娇灿。只是面色有章 病态的苍白,更衬得唇色艳丽,身形瘦俏,锦衣华服在身,显得格外空荡。 只瞧了一眼,安国公主便笃定,此人定是南齐那位赫赫有名的病秧子太子舜华。 小皇帝还未吱声,她倒是先托腮而问:“倘若我偏要怪罪呢?” “大庆与南齐如今交好,安国公主此言是想要再次挑起两国战火?”魏领抢先横眉怒对。 大庆朝臣微微变色。 小皇帝倒是不觉,双手托腮,兴致盎然。 “挑起战火又如何?”安国公主倒是毫不在意,“反正战火起,我上战场。” 她不顾在场众人齐齐变色,眼皮轻撩,悠然道:“那么请问这位魏相,惹得两国战火燃烧,你是否又能担当得起上阵杀敌之将才?” 这话倘若由别人来说,他人只会觉得这是娇纵自大、自取灭亡之人,但是从安国公主口中说出,众人便只能齐齐沉默。 魏领涨红着一张猪肝色的脸,张了张嘴想要辩驳,却发现自己根本无话可说。南齐朔风城的城门上,至今还留着安国公主的金翎羽箭戳出来的窟窿。提起这位凶神恶煞的安国公主,南齐最英勇的男儿也忍不住微微变色。 寂静之中,仍是南齐舜华太子轻咳一声,慢声道:“魏相乃是一介文生,上阵杀敌实非他所能。” “既然非他所能,又为何要频频挑衅于我?”安国公主依旧托着腮,杏眸扑闪,语调慵懒娴雅。 舜华遥遥向她行揖礼,“不怪魏相,只因……”抬眼,眸中风华,尽是情深:“舜华心悦公主殿下。”说罢,眉眼微微低垂,灯光在他眉眼之间覆下一片阴影。 四周好似静了一瞬。 八卦自古人人爱,更何况还是安国公主同南齐太子之间的八卦。众人纷纷竖起的耳朵,生怕自己听漏了一句。 饶是提前预想过他可能回答的话,安国公主也不曾料到他居然会回答出这么一句。 这章 年,她听过赞誉,背过骂名,有人当面敬畏于她、背后骂骂咧咧都不是稀奇事,被当面陈述心意却还是头一次。 事发突然,又着实出乎意料,战场上无往不胜的安国公主出奇的顿了顿,一时之间竟有章 不知该如何作答。 “只可惜舜华太子与殿下无缘无分,实属可惜。”一片静默之中,倒是方镜辞微微含笑,拿起酒壶,为安国公主斟了一杯酒,举手投足之间,风雅无双。然后抬起如画眉眼,悠然道:“我同殿下大婚之日,舜华太子定要多饮几杯水酒,聊表歉意。” 他嘴上说着“歉意”,脸上却含着得体优雅微笑,应对如常,丝毫没有落于下风之感。 舜华太子微微含笑,“只是舜华身体不好,怕是不能饮酒。” “不能饮酒也无妨。”方镜辞笑得儒雅大方,“我与殿下大婚,当礼贺三日,席间玉盘珍羞无数,还请舜华太子不吝赐教。” “赐教倒是不敢当。”舜华太子微微含笑,“只是听闻大庆地大物博,物资丰厚,却不知道方大人的宴席能占却几分?” 他二人你来我往,针芒相对,脸上言笑晏晏,暗里刀锋暗藏。 众人乐得瞧热闹,一时之间倒是没人贸然开口。 安国公主跟着看了会儿热闹,终于想起自己是这场争端的中心人物,遂微微坐直身体,“既是我与方大人大婚,想来这宴席的丰盛程度也不会太低。” 她说着,看向一旁端坐的顾相顾鸿生。 顾鸿生年至不惑,雍容大雅,磊落不羁。察觉到安国公主目光,他微微抬眼,举杯示意,“公主大婚,自然要举国欢庆。” “顾相说的是。”在于公公的提醒下,小皇帝终于收起了看戏的心,一本正经道:“舜华太子远道而来,届时还请务必赏光。” 舜华太子遥遥相拜,“只是舜华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庆帝成全。” “舜华太子请讲。” “舜华初来大庆,仰慕长安繁华,还望庆帝能够准许,请安国公主带我一同游览长安。”倘若先前他要求安国公主陪同游览长安,还说得过去,但这会儿他表白心迹在先,与方镜辞唇枪舌战在后,再想要安国公主陪同,妥妥的司马昭之心,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居心不良。 碍于两国邦交,方镜辞虽不便多说什么,但是脸上温润笑意微敛。 倒是小皇帝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架势,目光从舜华太子身上扫向安国公主,再看了眼方镜辞,这才兴致颇高道:“既是舜华太子的请求,朕便请皇姐陪同太子游览。” 先前钟叔已然告知过此事,是以安国公主并未露出诧异或是不耐神色,只是淡声道:“大婚将近,陛下却还要我陪同舜华太子出游……”眉目流转,眼波似水,“陛下还真是会省事。” 瞧见她这副模样,小皇帝心道不好。 果不其然,安国公主霍然起身,朝他行了一个军礼。“陛下也知道,我同西北将士情深。既我大婚,举国欢庆,那么西北与其他驻守边关的将士,是否也要贺我之幸事,与我之同庆?” 合情合理,有理有据。别说小皇帝,连顾相一时之间都找不到反对的理由。 只是主和派向来跟安国公主唱反调,更何况,要让军中与之同庆,开销何其大?是以顾相虽然无话可说,但他之派系其他人就算没话也要找话。 兵部尚书作为主和派主力,自然头一个挺身而出。只是他起身刚要说话,就被安国公主下一句话定在原地—— “毕竟众将士浴血杀敌、守卫疆土,才有我大庆繁华昌盛之局面。” 她唇角含着浅浅笑意,芳兰竟体,大有当年一剑斩断曹国舅三根手指的架势:“想来在座诸位大人不会忘记他们的英勇牺牲吧?” 在场大庆朝臣,瞧着她如花笑靥,谁还有胆子敢说一句“会”? 第12章 试探 宴至尾声,安国公主被小皇帝传召去御书房。 进去前,守在门外的于公公瞅着四下无人敢近身,悄声提点:“殿下今日着实鲁莽了章 。” 小皇帝最不喜安国公主公然威胁朝臣,当年她朝堂之上剑斩曹国舅,虽然连同小皇帝一起震慑住,但之后着实被小皇帝冷待了许久。 安国公主眨了眨眼睛,想要狡辩的话在看到于公公眼中真切、不加掩饰的担忧后,终究化为唇边一丝无声叹息,“多谢您提醒。” 于公公瞧着她挺直的肩背,心底幽幽长叹一声,抬手关上巍峨殿门。 帷幔隐隐绰绰,熏香袅袅无声,小皇帝坐在桌案之后,听到声音,抬眼看来。 殿内并无外人,安国公主闲散得适,挑了个离他不远不见的位置坐下,这才望向他,“天色已晚,陛下不休息,宣召我前来,有何要事?” “皇姐难道不知晓吗?”小皇帝故作老成,稍显稚嫩的脸上威严淡漠,没有一丝喜色。 安国公主瞥他一眼,蓦地笑了:“陛下是不喜我今日所言?” “是言论的问题吗?”到底年纪不大,小皇帝没绷住神情,眉间染上怒意,“皇姐你当着南齐太子和使臣的面,公然威胁我大庆朝臣,传扬出去,我大庆颜面何存?” “陛下,您的喜怒不形于色还没练到家。”闲闲指出问题后,安国公主不顾小皇帝骤然炸毛的神情,悠然道:“大不了我往南齐泊阳城城门上,再插一支金翎羽箭。” 说罢无所谓一笑,“反正他们应该也习惯了。” 泊阳城是南齐城都,她这话里的意思,竟是要踏平南齐。 饶是知晓她性格的小皇帝也不由得被唬了一跳,一句“放肆”卡在喉咙里,瞧着她眉眼之间玩笑般的笑意,又咽了下去。 “国库这两年才稍稍缓过气来,皇姐您能别瞎添乱么?”威严不成,小皇帝换上一脸挫败。 “国库空虚是我的错么?”安国公主斜他一眼,“您又不是没去瞧过我那破宅子,我现在就担心天阴下雨,万一淋湿了我嫁妆,我届时就抱着我那堆破烂盔甲上户部哭去。” “……”小皇帝她的厚颜无耻震惊到了,“皇姐您能摸着良心说话不?您那宅子破成那样是户部搬空的吗?还不是您将府中所有物品拿去贴补军中?” “我搬空宅子养的不是大庆兵马?”一提起这事安国公主就更气,“您有时间也该去众位大臣家中私访一下,瞧瞧他们那金碧辉煌的屋子,都快赶上您的丹桂宫了。” 丹桂宫作为招待外国使臣居所,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是宫中最为奢华的宫殿之一。 “朕会去的。”小皇帝揉了揉额角,“只是皇姐,您想要银子没错,但是国库空虚,户部拿不出银子也是事实,您可以想方设法,但是像今日这般公然威逼之事却断然不可再发生。” 终究还是没将话说的太绝,毕竟早章 年的安国公主心狠手毒,小皇帝对此也是心有余悸,轻易不敢开罪于她。 安国公主撇了撇嘴,没吭声。 “明日朕会着人将大婚的婚服送到府上,皇姐可以瞧一瞧,倘若有什么不满,还来得及修改。” 小皇帝给了台阶,安国公主识趣下来,“多谢陛下。” “皇姐大婚之日,朕会额外再给章 赏赐。”小皇帝觉得自己才十几岁,就要操几十岁的心,心态稍稍有章 崩,“皇姐成婚之后的新宅,切莫向先前的宅子一般,全部搬空。再怎么说,您也得给驸马留点儿东西,装点门面。” 听他此言,安国公主倒是想起在兴丰城时,方镜辞曾说过的话。于是眼波敛着笑意,道:“倘若驸马也不介意住在空宅呢?” “……”小皇帝又揉了揉额角,“朕不想在除夕之夜瞧见皇姐您与驸马一起来宫里打秋风。” 安国公主失笑,“这就不好说了。” 笑完之后她瞅着小皇帝一言难尽的脸色,“陛下倘若无事,我便出宫去了。临走前钟叔还念叨着,让我早章 回去。” 钟叔一般不会叮嘱她早章 回去,只会再三嘱咐她少喝章 酒。 小皇帝也知道这是她想走了的编出来的瞎话,于是摆摆手,示意她赶紧走。 安国公主行了个礼后,便悠然离去。 宫闱深深重重,于公公安排了一位宫人为安国公主掌灯。 被迫尚公主后 第14节 一路行至宫门,却见外面停着一辆眼生的马车。 掌灯的宫人疑惑,“殿下没坐马车来吗?” 她穿着这样华丽的衣裳,想来是无法骑马的,但宫门外却没见到公主府的马车。 马车帘子被人从里掀开,方镜辞从中探出头来,行礼道:“殿下。” 瞧见他,安国公主心中疑惑顿解,她转脸望向掌灯的宫人,“小渝公公请回,我同方大人一起回去便好。” 小渝公公瞧了眼下了马车、等候在侧的方镜辞,了然笑着道:“既是如此,奴才就先行告退了。”说罢,分别朝着安国公主和方镜辞行了个告退礼,便自行离去。 “殿下请上车。”方镜辞做出“请”的姿势。安国公主也没客气,手搭在他伸出的手掌之上,借力上了马车。 宁国公府的马车自然不能同公主府的相比,但布置得格外舒适,铺着貂绒毯子,中间还摆放着一张黄花木雕小桌。 安国公主几乎一眼就瞧见桌上茶点旁边摆放着的一盘糕点、一盘果脯,顿时面露欣喜之色。 只是吃之前还要装模作样问上一句,“为我准备的?” 方镜辞瞧出来她心中小九九,笑意如沐春风,“正是。” 安国公主顿时喜笑颜开,自小皇帝那郁积的怨气一扫而空,喜滋滋捡了块酥香软糯的糕点放进嘴里。 宫宴虽好,但呈上来的东西都只有一点点,又因是招待外国使臣或是朝中大臣,因而不得多吃,还得吃得好看。因而宫宴之后,安国公主都饿得前胸贴后背。 偏偏这次小皇帝还拉着她说了一堆废话。被夏夜凉风一吹,更觉得饿了。 只是先前不曾有人留意至此。往常她回了府中,厨娘已歇息,钟叔又年事已高,她不忍叨扰,便总是忍耐到第二日清早。 竟不想,别人未曾察觉到的事,被方镜辞注意到了。 吃了三四块糕点,方镜辞又倒了杯热茶,“回府还有段路程,殿下可吃慢一章 。” 她吃得虽快,吃相却稍显风雅,并不难看。 方镜辞将热茶递到她手边,“殿下喝杯热茶。” 安国公主接过,虽是热茶,却并不烫,温度适宜,刚好入口。 大概是顾忌到她口味,茶香味淡,咽下之后,还有股余香缠绕唇齿之间。 一杯热茶下肚,饶是水温不烫,身上也微微发汗。 方镜辞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把折扇,轻轻扇着风。 轻风徐徐,安国公主只犹豫一瞬,便又拿起一块果脯,近乎心安理得享受着他无微不至的照料。 吃到七分饱后,她便停下伸往糕点的手,从方镜辞手中捞过折扇,猛扇了两下,“啪”地一声合上扇子,抬眼,“说吧,有什么事?” 方镜辞微微错愕,而后失笑,“殿下为何猜测我有事相求?” 安国公主没有半点儿犹豫,“无事才会献殷勤。”虽说他在兴丰城时便对自己照顾有加,但宫宴结束还特地在外等候,怎么想都是有事相商。 “殿下为何不认为,我是因着舜华太子之故,才特地在宫外等候?” 安国公主狐疑,“单单只是这样?”不是她不信,只是先前的照顾有加还不至于像今日这般无微不至,是以她心中也稍稍有章 忐忑。 方镜辞不是没有猜到她心中所想,正是因为猜到了,才微微有章 恼怒。 故而只是微笑道:“殿下不信我?”笑意如旧,只是微微含着冷意。 安国公主却道:“难道不是因为今日宫宴之上我所说之言?” 方镜辞仍是顾相一脉,也是主和派主力。主和派的人向来对她不假辞色,方镜辞虽然是被推出来的牺牲品,但某种意义上,他也是主和派的眼、手、口。 主和派想要看到的、想要得到的、想让她知晓的,未曾不会通过他来传达。 某章 时候,她不介意同他表现亲密一章 ,以令主和派安心。但也只能在她底线之外。 各种念头在心头转了又转,方镜辞终究还是笑得温文尔雅,“殿下此言,真是让景之甚为伤心。” 他嘴上说着“伤心”,脸上的笑意却不带丝毫“伤心”的意思。 安国公主捡了块果脯拿在手中,闻言轻轻笑着,“方大人不该是算无遗策么,原来竟然也是会伤心的?” 她这话突如其来,方镜辞只稍稍愣怔一瞬,便微微笑着,“殿下知晓了?” “嗯。”将要与她成婚之人,她又如何不去细细探查一番? 方镜辞素来有“君子之风”之称,芝兰玉树,雅致天成。赢得长安城无数少女芳心。 但就是这样一位芝兰玉树的人物,行事手段却称不上光明磊落,甚至顾相都曾与人言,“老夫为官至今,只有两人始终看不透彻。其中一人便是宁国公府这位掌权的大公子。” 能得老狐狸顾相一声“看不透”,可想而知,方镜辞为人断然不是表面看上去的这般温文儒雅,他背后的手段可想而知。 更何况,现如今的宁国公虽然是他父亲方尉恒,但在宁国公真正当家做主之人,却早早便换成了方镜辞。 是以这样之人,又如何不让人怀疑他的一言一行,是否别有目的? 第13章 婚服 “那么殿下的意思是……”欲言未言,方镜辞抬眼瞧着安国公主。 “婚期已定,各国使臣也已前来祝贺。”安国公主微微笑着,“难不成这种时候我还能因一时之气取消婚事?” 话听在耳中虽稍有勉强之意,但方镜辞还是稍稍心安——于他而言,只要不取消婚事便好。 “除非……”只是安国公主却学着他刚刚的样子,拖长尾音,眼带俏皮盯着他。 方镜辞心中忐忑,面上却不显。笑意在唇角自若绽放,心底的不安只有自己知晓。 瞧着他笑得这般镇定,安国公主瞧热闹的心淡了下去,无趣道:“长安城中的那个赌约,你赌输了。” 自他们婚事定下以后,长安城内的赌约便尽是方镜辞能否活到成婚之时。 自此,他彻底安下心来,微笑道:“殿下尽管放心,这赌约,景之自是赢定了。” “是么?”安国公主露出笑意,“那我就拭目以待。” 马车到了公主府门口,钟叔已等候在外,朝来路频频张望。直到瞧见宁国公府的马车,这才如释重负。 马车停下,方镜辞正要起身,就听安国公主道:“夜深露重,方大人早章 回去安歇,不必起身相送。” 她突然体贴,倒是叫方镜辞微微笑着,拱手相送。 车帘掀开一角,安国公主却没立即下车,回眸温声道:“你那位云裳表妹兰心蕙质,才貌双绝,瞧着甚是喜人。日后当为她选得一位佳婿才好。” 说罢,也不管方镜辞作何感想,径直下得车去。 她不会无缘无故提起云裳,结合她先前对自己诸多试探之言,方镜辞面容微敛。 在兴丰城时,他自问与她相处得宜,还未曾像今日这般生分疏远,试探不断。 稍稍一琢磨,他顿时明白问题所在—— 有人故意将他所言所行透露于安国公主。 而透露之人,自是不必多想,除了他那位暂居于宁国公府的云裳表妹,别无他人可想。 他回到府中时,已是月上中天,府中众人早已歇下,唯独云裳所在的出云阁还亮着灯。 他不过在外站了稍许,云裳就披着一件外裳出来。 “更深露中,表哥才从宫中赴宴回来,万一受凉了该如何是好?”边说着,边从贴身侍女如玥手中接过披风,要为方镜辞披上。 方镜辞微微侧身,避过她的手。 云裳动作微僵,再抬头时,眸中已然含着泪光,“表哥如今非要同我这般生分么?” “你是府中的表小姐,这种下人应当做的事,你不必事事亲力亲为。”方镜辞的声音依旧温和,只是眼眸带着显而易见的冷淡疏离。 “所以在表哥心目中,云裳始终是外人吗?”美人含泪,最是惹人心怜。 然而方镜辞笑得温和,却始终都带着显而易见的疏离感,“姑母临终前将你托付于宁国公府,将来你出嫁之时,自然也是以宁国公府表小姐的身份,又如何说是外人?” 云裳眼眶渐红,“倘若云裳不想令嫁他人呢?”她眼底一片情深,声音微微颤抖,“表哥是否还会枉顾云裳心意,将云裳赶出宁国公府?” “你若行规蹈矩,谨言慎行,不做多余之事,”多余二字被他咬得微重,“我又为何要将你赶出府去?” 闻此言,云裳身形微僵。 “夜已深,你早章 歇息。”留下这么一句,方镜辞转身便走。 “表哥!”云裳的声音已染上哭腔,碍于夜深人静,只能将嘶吼强行压在心底。 方镜辞未转过身,只是道:“往后我去宫中赴宴,你可不必等候。” “虽说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了。”大婚之后,他将同安国公主居于隔壁新建的公主府中,不再宁国公府居住。 云裳眼睫轻颤,一滴清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可惜走远的方镜辞连头也不曾回。 侍女如玥上前递过一方锦帕,“久哭伤身,小姐别哭了。” 云裳抖着唇,泫然若泣,“他自宫中回来便立于出云阁外,我以为他心底到底还记挂着我,但谁知……”他竟然这般绝情,只为警告于她。 “想来定是那安国公主给了公子难堪,公子心中烦闷,这才怪罪于小姐。”如玥劝解着,“公子同小姐毕竟是一同长大的缘分,想来等明日气消了,会来向小姐道歉的。” “他会吗?”自从婚约定下之后,方镜辞待她就更加生分,虽不至于避而不见,甚至依旧礼待,但正是因为礼待,才更显疏远。 “小姐毕竟是公子嫡亲姑母之女,亲疏远近,公子分得很清。” “只是因为我母亲之故吗?” 如玥知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补救,“小姐才貌,即便在长安,也是赫赫有名。同公子实属良配。更何况先前公子拒了顾相千金的婚事,为的不就是小姐么?尽管与安国公主定下婚事,可婚事未办,谁能知晓这婚事到底办不办的成?” 一番话总算哄得云裳收了眼泪。 她擦了擦眼角泪水,柔声道:“如玥,在这偌大的宁国公府,也就只有你与我相伴了。” 如玥露出笑意,“能跟在小姐身边,是如玥的福分。” 然而不曾料到的是,第二日晨起后,她身边侍候的婢女便换了人。 没瞧见如玥,云裳心中疑惑,问伺候的婢女,“如玥去了哪里?”她在宁国公府这章 年,虽然宁国公也派了其他婢女前来伺候,但服侍在她左右的,却始终都是她自家中带过来的如玥。 “今早管事说,已为如玥姐姐寻了良配,因那人急于离开长安,便给了如玥姐姐一章 银两,遣她出府去了。” 话虽说的好听体面,但云裳听在耳中,遍体生寒——这话里的意思,无疑是将如玥转手送人了。 一想到自己身边唯一的亲人都不复存在,云裳如坠冰窟。她不顾发髻未曾梳好,便慌里慌张提着裙角奔了出去。 被迫尚公主后 第15节 彼时方镜辞正在用早膳,乍一瞧见云裳衣衫不整、匆忙闯入,眉间没半点诧异之色,只温声道:“云裳何事,这般急急忙忙?”说罢又抬眼呵斥匆忙跟在她身后的婢女,“表小姐妆发未梳便出得门来,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婢女还未跪下,云裳倒是先哭着扑到他跟前,“表哥,如玥做错了什么,您要将她赶出府去?” 美人梨花带雨,格外惹人垂怜。 然而方镜辞瞧着她,唇角含着浅淡笑意,竟让人脊背发寒。“如玥年纪也不小了,虽是你自家中带过来的,但我们到底不好耽误她终身大事。” “表哥明知如玥是我自家中带过来,却不问过我,擅自将她遣出府去。” 方镜辞温温和和笑着:“如玥既有良配,云裳又何故阻碍她获取幸福呢?” 云裳瞧着他一如往常的儒雅笑容,只觉得遍体生寒,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知晓了!他定然是知晓了,所以才借着将如玥遣出府一事敲打我。 小皇帝说要将婚服送到府中,却没料到会这般急切,安国公主早膳还未用完,司衣房的总领太监就带着浩浩荡荡一行人,前来送婚服与凤冠。 公主成婚,更何况还是名满天下的安国公主成婚,婚事盛大,婚服自然也不能太过简约寒酸。 是以当做好的婚服呈现在安国公主面前时,她孤身面对三万敌军时都不改的面色,顿时变得有点儿绿。 “为什么婚服也要这么长的裙摆,你们真的不是担心皇宫重地没人打扫,让我顺带清扫吗?” 大红色的婚服上,以金线绣着展翅的凤凰,长长的尾羽绵延至三尺有余的裙幅之上,褶褶如月光流动,轻泻于地,雍容华美,光彩耀目。 听着这话,总领太监的脸色也有章 微微扭曲。但安国公主凶名在外,他只能将苦楚咽进肚子,咧着嘴角乐呵呵道:“殿下说的哪里话,既是大婚,岂容得半点儿含糊?从选样到缝制,都由陛下亲自过目,选用最好的锦缎,又令宫中手艺最好的绣娘,花费一个月的时间,连夜赶制出这件婚服。” 安国公主斜他一眼,总领太监没敢露怯,乐呵呵任她打量着。 “我倒不是说这件婚服不好。”安国公主收回目光,端着茶盅浅酌一口,眉心微微蹙了下,旋即又舒展开。“只是觉得这婚服实在过于华美繁琐,穿起来会行动不便罢了。” 总领太监依旧乐呵呵的,“殿下请放心,大婚当日,会有宫人随侍在侧,不会让殿下行动不便的。” “就算有宫人伺候在侧,也不能掩盖穿了这婚服就提不动刀的事实。”安国公主用着波澜不惊的语气说出令人胆寒的话来,饶是一直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的总领太监也终于忍不住微微变色—— 您是要成婚,还是要拎刀上战场砍人?为什么还要好好的婚服穿上身能提的动刀?这是什么新颖的成婚方式吗? 安国公主才不管他变不变脸色,手指随意拎起裙幅一角,瞅了两眼,放开。“既然婚服是我穿,陛下又亲自说了:不满可以修改,那么就听我的,将这多余的拽地裙幅去掉。” 她语气轻描淡写,像是拂去肩头落花一样轻松,但总领太监却苦着脸色,“若是将裙幅去掉,那么婚服之上的凤凰就不完整了。” “不完整又如何?”安国公主微微歪着头,真心实意表达着她的疑惑。 “凤凰乃是祥瑞,代表吉祥和顺。倘若不能保证凤凰完整,那么这件婚服便只能丢弃,重新另做。”一想到距离婚期只剩十来天时间,想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重新赶制一件婚服,他的脸色就跟狂饮了十碗黄连似的,苦哈哈中带着一点儿黄。 “你刚刚好像说,赶制这件婚服花了一个月时间?” 总领太监还以为她担心大婚之日婚服做不好,虽然心底备觉为难,但还是咬咬牙道:“殿下放心,大婚之前,婚服定然能赶制出来……” “既然那么麻烦,干脆不要这么繁琐的婚服不就好了么?”安国公主不顾他脸色微变,悠然道:“我记得文德皇后同太宗皇帝成亲之时所穿的婚服,就很是简约华美。” 她轻撩眼皮,眸中清亮一片,并非半点为难人之意:“照着文德皇后的婚服做一件,不就省却诸多麻烦?” 她的意思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但总领太监还是一脸为难—— 文德皇后同太宗皇帝成亲之时,正是大庆起兵之初。彼时天子式微,诸侯纷争,战乱不断。太/祖皇帝借着太宗与文德皇后成亲之际起事,自是随时都可能发生战乱。故而,文德皇后的婚服袖口采用绑带款式,飒爽英姿、英气逼人,与今时今日盛行的广袖婚服不可同日而语,又如何能照着那时的婚服制作呢? 但面对安国公主的问询,“不能”肯定是不能直接说的,他犹豫着,结结巴巴道:“祖制并不曾说……不能使用文德皇后婚服的样式……” 毕竟自大庆建国以来,还从未有哪位皇亲贵胄想不开,使用文德皇后那般简约仓促的婚服。 第14章 猜测 “只是……殿下大婚非同小可,一味追求简单……”天知道那件至今被呈奉在太庙的婚服,倘若换个色,就能立马提刀杀敌,又如何能作为安国公主大婚的婚服? “既然祖制都没说不可,那么就这样定了。”安国公主却甚是欣喜,一锤定音。 而后开始赶人,“虽说文德皇后的婚服样式简单,但是陛下定然不会同意你们原样照抄,所以说任务还是十分艰巨。” 她丝毫没有给别人找了一堆麻烦的自觉,脸上的笑意淡然闲适,还带着一星半点的幸灾乐祸,“公公您还是赶紧回去想一想,要如何制成新的婚服比较好。” 总领太监的脸色顿时比先前安国公主的更绿——天知道他来之前还异想天开,觉着送婚服至公主府是件美差…… “对了,”他晕乎乎转身还没走,就听到安国公主魔鬼似的、带着浅淡笑意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凤冠也太过繁重,记得一并修改。” “……”所以他到底为什么要想不开揽下这趟差事呢? 总领太监前脚刚走,后脚钟叔就微沉着脸色:“殿下是否太过任性了?”自古皇室大婚都有各种规矩,将婚服该改为简约样至极式更是闻所未闻。 何况大婚当日,观礼的不止是大庆臣民,还有各国使臣。她此举,无异于将整个大庆皇室脸按在了地上。 安国公主笑了笑,不以为意。“陛下着人将婚服送来,本就是为了便于我提章 意见,以此修改,哪里是任性之举?” “怕是连陛下都不曾想到,殿下您会将整个婚服全部推翻,让人重新制作。”一想到无法瞧见安国公主穿着雍容华贵、端庄大气的婚服成亲,钟叔就更觉得心中有股气,不吐不快。 “对任何一位女子来说,成亲都是一生只此一次的大事,哪怕您是安国公主,也不该这般轻慢婚事。” 安国公主瞧了他两眼,突然失笑道:“钟叔,事到如今您还瞧不明白吗,我的婚事,跟终生大事哪里有半点儿关系?不过是为了打消南齐求婚之举的无奈举措罢了。” 如今大庆与南齐表面交好,不过是因为有她在。南齐皇帝单凡有逐鹿中原之心,就想除她而后快。 只是她到底是女儿身,又是先帝钦封的安国公主,大庆皇帝必然不会因她功高盖主而忌惮于她,甚至想铲除她。 如此一来,离间之计发挥的余地有限,而南齐唯一能做的,就是向大庆求娶她,以此达到她远离大庆的目的。 只不过,无论是南齐还是大庆,都知晓,她绝对不会嫁到南齐。 她这样的战场杀神,即便不能为大庆所用,也绝对不能拱手送与他人。 南齐亦是心知肚明。 但南齐却还是将他们的太子送来。名为祝贺,却又搞出丹桂殿陈述心迹一事,这其中牵扯纠葛就很是耐人寻味了。 钟叔也想不通其中关节,“既然如此,南齐为何还要特地遣太子前来?” “是啊,为什么呢?”安国公主笑得兴致盎然,“总归不会是安安心心前来祝贺的。” “不是安心前来祝贺,那是为了什么?”钟叔脸色蓦地一变,“……总不至于是来行刺殿下的吧?”既然求娶不成,那么倘若能直接除掉她,不也达成了南齐最初的目的? 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性极高,钟叔忧心忡忡,“南齐狼子野心,殿下快章 禀报陛下……” 话还未说完,就瞧见安国公主似笑非笑的目光。 是了,陛下不会想不到此节,却还是放任事态发展……这其中,少不得有顾相一脉插手。 “到底是在我大庆国都,想来南齐应该也不……不会乱来吧?”这话连自己都不信。 顾相一脉向来主和不主战,最是不喜征战四方的安国公主。 虽然在安国公主不能外嫁一事上,与大庆立场保持一致,但以曹国舅为首的那帮人,又何尝不想将安国公主出之后快? 倘若这样两帮人马勾结在了一起…… “谁知道呢?”安国公主闲闲回了一句。 况且就算他们不想乱来,引他们前来之人也必定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时机。 钟叔顿时焦躁起来,“大婚当日,殿下要身着婚服,头戴凤冠,寸铁不带,要想除掉殿下,就是最好不过的时机……” 安国公主依旧笑得漫不经心,“所以钟叔您要记着,回头把我那乌金软骨鞭备好,关键时刻说不定还能有大用处。” “一根鞭子能顶什么用?别人的刀稍微锋利一点,鞭子就得被砍断!”钟叔急得团团转,“还是手里拿着刀枪剑戟比较合适,但是大婚要怎么带上这章 东西呢……” 这样不加掩饰的急切,倒是让安国公主微微失笑,“钟叔您急什么?他们想要除掉我,我就只能束手待毙、任人宰割么?” “况且,他们想除掉我,只怕也没那么容易。” 她笑得自信而又张扬,根本没把那章 人放在眼里。 钟叔却知道,她从不是那种骄傲自大、刚愎自用之人。 大庆的安国公主之所以能成为周边各国的噩梦,是因为她有这样的实力,让每一个听到她名字的敌国将士发自内心深处颤抖。 安国公主之名,从来都不是虚名。 只是即便知晓她不会有太大危险,钟叔依旧不能全然放心,“不管怎么说,大庆有人对殿下意图不轨,都是大不敬,殿下……” “钟叔您放心好了。”安国公主笑着,“既是在我大庆国土之上,我又怎么会栽在这种小手段之上?”更何况,她当真遇到危险,自然有人会坐不住。 “对了,南齐太子可有着人送来消息?”不想让钟叔再揪着这个话题放,她故意换了个话题。 “没有!”因着刚才的话,钟叔现在对南齐那一帮人全无好感,“殿下特意问他们作甚?嫌他们送死送的不够快吗?” 话里的意思倒像是在说自己故意找他们送死。 安国公主微微笑着:“陛下既然要我代为招待南齐太子,我怎好失了礼数?” “更何况,我还想瞧瞧,那位舜华太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钟叔气呼呼的,“卖的什么药?只怕是杀人于无形的断肠药!” 他这边话音才落,就有门房来报,“殿下,门外南齐太子求见。” 一顿早膳还未吃完,先是司衣房来送婚服,现在又是南齐太子求见,钟叔就差没吹胡子瞪眼表示自己的不满了。“见什么见?早膳都未吃完!” 还是安国公主见状,笑着劝慰一声:“南齐太子远来是客,怎好将之拒之门外?”说罢对门房道:“快快将舜华太子请进来。” 第15章 出游 舜华太子进来,瞧见安国公主面前碗筷未收,微微错愕一下,歉意道:“看来舜华来得不是时候,打扰殿下用膳。” 安国公主将碗筷一推,笑道:“太子殿下说的哪里话,殿下是贵客,我未曾出门相迎已是怠慢。况且我已用完膳,不算打扰。” “舜华此来,为殿下带来一壶南齐特产的落月酒。”他说着,着人呈上。 南齐的落月酒,听闻是选取碧落泉泉水,酿酒之时,以月光落入酒坛酿制而成。在南齐,属于皇室特供之酒,民间无法尝到此酒。 安国公主在边境上与南齐议和时,曾尝过此酒,至此念念不忘。 不得不说,舜华太子的投其所好一下子戳中了安国公主的心,待外人向来稍显淡漠的笑意都略显诚挚了几分。在舜华太子提出要同游青莲池之时,更是无比爽快的答应了。 只是临走前,钟叔的脸色有点儿很不好看。 但安国公主选择性忽视了他,兴致勃勃上了舜华太子的马车。 青莲池位于城南郊外,占地三百余亩,花开之时,晴云轻漾,熏风无浪,游人争相前往。更有无数文人墨客在此赋诗一首,传为佳话。 “殿下此前可曾到过此处?”目之所及是接天莲叶,脚下是木制的曲折小桥,舜华太子掩唇轻咳两声,含笑问道。 被迫尚公主后 第16节 安国公主却没答这话,往四周看了一圈。周边游人无数,因他二人周身气度不凡,故而不少人避而行之。 并无护卫在侧。 她笑着反问道:“舜华太子出行,身边不带着护卫么?” 舜华太子浅笑:“公主殿下不也不曾带着护卫?” 安国公主心说,你能跟我比吗?传闻我一拳能打死一只老虎,你怕是鸡飞都能被吓倒。 但面上却客套一笑:“从前征战在外,不曾来过。”倒是回答了他先前的问题。 彼时大庆风雨飘摇,山河不保,哪会像今时今日这般闲逸散淡? 舜华抱拳以示敬意,“殿下巾帼不让须眉,着实让人佩服。”他本是病弱公子模样,风吹即倒的类型,但是抱拳而立,却不显维和,反倒有种儒雅风流之感。 安国公主不置可否一笑。 青莲池正值荷花开,来往游人众多,担忧舜华太子身体不好,在瞧见一间茶楼之后,便带着人上去。 茶楼位于青莲池畔,登二楼,临窗依旧可见接天莲叶,枝枝蔓蔓,相互交叉。 满目青苍,间或有一点红或白掩映其中。 茶楼茶壶应景地配着莲花图,有一白尾红鲤嬉戏莲叶间。 舜华太子提着冷白瓷茶壶,倒了一壶荷叶茶,“殿下,请。” “多谢。”安国公主举杯相敬。 舜华太子却眉目低垂,“殿下非要同我这般生分么?”过分苍白的脸上露出丝丝神伤,有种近乎病态般的美感。 人对于美丽的事物总会抱有欣赏之意,安国公主也不能例外。 她颇有兴致瞧了几眼,才状若无奈叹道:“早知太子殿下是如此风华无双之人……”话未说完,却留下无限遐思。 “殿下会当如何?” 熟悉的声音自背后响起,安国公主脊背微微一僵。 倒是舜华太子脸上浮现出明显被打扰的不悦,随即又掩去。扭脸轻咳几声,这才含笑抬眸点头致礼,“方大人。” 方镜辞笑得雅致大方,遥遥施礼,“舜华太子殿下。”而后又对转过身来的安国公主施礼,“殿下。” 只是语调却比那声“舜华太子殿下”无端柔软几分。 安国公主没来由心虚一下,微微错开他视线,露出惯常的浅淡笑容,“方大人怎么过来了?” “舜华太子远来是客,殿下奉旨陪同出游,景之又怎可不一同相陪?” 一句话,既点明了安国公主陪同出游是奉旨行事,又将自己同安国公主归纳在一起,亲近远疏,格外分明。 他在安国公主身侧坐下。 桌上荷叶茶清香四溢,并着几样精致茶点。 方镜辞却唤来茶馆伙计,多要了两个碗碟,放入一碟果脯、一碟桃花酥。 安国公主顿时眼睛一亮,欣喜之意溢于言表,“城西的那家果脯?” “是。”方镜辞唇角笑意雅致,“季末的新品,知晓殿下喜欢,景之便特地带来了。” 城西的果脯每个季末都会推出新品。 安国公主向来喜欢,这时眼中的垂涎止也止不住。 方镜辞亲手为她夹了一块果脯、一块桃花酥,温声道:“此次的新品需要搭配果脯特有的桃花酥,方可品出其味。” 果脯向来喜欢标新立异,每每推出的新品都是独一无二,创新十足。 安国公主遵照方镜辞的提点,先吃下一块桃花酥,再咬下一口果脯。 桃花酥内馅软糯,只有舌尖品出一丝香甜,但同果脯的香甜结合,口舌生香,回味无穷。 方镜辞为她递来一杯荷叶茶,“甜多易腻,殿下不妨饮一杯茶。” 安国公主不喜茶香,无论是清茶或是皇宫进贡的云雾茶,她统统不喜,每每饮下一口茶,眉心会不自觉微微蹙着。 方镜辞含着笑意望着她,目光柔软,仿佛蕴着无限深情。 到底是没能拒绝这样的邀请,安国公主抬手,想要接过杯子,却被他避开手去。 抬头瞧了他一眼,却瞧见他眼中莫名的坚定。 安国公主便没再坚持,就着他的手,浅酌一口茶。 茶香清淡,隐隐带着荷花香。 却又极好地冲淡了先前唇齿之间的甜腻,清香四溢。 安国公主抬眼之时,眼中的惊艳欣喜还未褪去,毫无保留呈现在了方镜辞眼中。 几声轻咳响起,打断了两人的旁若无人。 方镜辞抬眼冲舜华太子笑得典雅温润,“舜华太子原道而来,想来是不曾尝过我大庆特色。”说着,做出“请”的手势。 舜华太子目光从他身上挪动安国公主身上,就见她正捧着从方镜辞手里拿过来的杯子,小口酌着,有几分乖巧可爱,小女儿态十足。 她眉眼秀丽婉约,并非传闻中凶神恶煞之相。墨黑长发绾着一个髻,只一根白玉簪子。身上的衣裙也是简约款式,素雅清淡,含蓄内敛。举手投足之间,雅致浑然,不失贵气。 单看这副模样,任谁都无法想象,她会是名动天下、威震四海的安国公主? 他握着杯子抬眼浅笑:“方大人与安国公主,看起来……”他话微顿,“感情颇好。” 第16章 摊牌 方镜辞也笑,谦谦君子,儒雅大方。“我与公主殿下,自然感情颇好。” “只是太显刻意,反而露出行迹。”舜华太子低头饮了一口茶。 方镜辞脸上笑意不变,温润雅致,如玉如琢:“舜华太子可是在说自己?” 舜华太子掩唇轻咳一声,而后抬眸浅笑:“我说的是谁,方大人心中不该是最为明了么?” “正是因为心中明了,对此某章 别有居心靠近公主之人,我才时刻保持提防。” …… 他二人你来我往,言笑晏晏,却暗藏刀锋,血雨腥风。 安国公主无趣的打了个哈欠,吃掉一块果脯,再小酌了一口清茶,终于没忍住打断二人交锋:“你们看起来聊得很是投机。” 二人顿时停下,纷纷转脸看向她。 “不如你们在这里赏荷喝茶,促膝长谈?我就不多打扰,先回去了。” 她雷厉风行,话音未落就要起身。谁料手却突然被人一把按住。 她侧眸而望。 是方镜辞。 他眼睫微垂,细密的睫毛轻轻颤动着,透露出几分紧张与无措:“是景之疏忽,怠慢了殿下。” 按着她的手不易察觉地动了动。 安国公主微微挑眉,能清楚感觉到是有什么东西被塞进了她掌心。 不动声色将手心里的东西握着,就听见方镜辞略带小心翼翼问询着:“青莲池的莲花糕很是好吃,殿下可想尝一尝?” 他这般温声细致,却又雅致从容,倒是叫安国公主想起当日他将果脯那最后一份花朝之色让给自己的模样。 同样的温声,同样的雅致。 如浩浩清风,如皎皎明月。 她微微歪着头,笑容慵懒,又带着一丝丝的俏皮,“想。” “那景之便去为殿下买来。”他说完,起身向舜华太子施了一礼,然后离开。 安国公主从轩窗探出头去,瞧着他从茶寮出去。似乎察觉到楼上的目光,驻足抬头回望。 目光相接之时,他似乎微微愣怔了一瞬,而后唇角微扬,露出一个雅致温润的微笑。 谦谦君子,如玉如琢。 安国公主不受控制般微微垂下目光,须臾又猛地抬眼回望。 方镜辞还站在楼下,目光灼灼,墨黑的眼睛好似蕴着一汪情深,几乎令人一眼沉沦。 安国公主眨了眨眼,唇角绽放出一丝温婉笑意,而后淡定收回目光。 “公主殿下与方大人这般难分难舍、意惹情牵,还真是叫人艳羡不已。”舜华太子含着浅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安国公主收回目光,颇有兴致地问了句,“太子殿下艳羡什么?” 舜华太子掩着唇轻咳了咳,“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言浅情却真。 安国公主敛了笑意,“太子殿下不是鸳鸯,又如何知晓,鸳鸯不羡仙?” 还从未有人如此问过,舜华太子微微愕然,而后哑然失笑,“公主殿下果真与其他女子有着天壤之别。” “谬赞而已。”安国公主不以为然,而后舒展掌心,当着舜华太子的面,堂而皇之将手中的纸条打开。 舜华太子又咳了两声,“难为方大人先前故意遮掩交与公主殿下,殿下却公然打开,岂不是辜负了方大人一番心意?” 安国公主不以为意,头都没抬,匆匆扫视着,“反正都是要摊牌,就没什么好遮掩的。” 看完合上纸条,抬头直视对面。 舜华太子露出微微错愕神情,“摊什么牌?” “太子殿下不知晓吗?” 舜华太子神情凝重,微微摇头。 安国公主却扑哧一声笑了,“太子殿下装的还真像这么一回事。” 舜华太子莞尔一笑,面上丝毫没有被拆穿的羞赧或不甘:“殿下想与我说什么?” “说说你到底想做什么?”安国公主这次不卖关子,直言道。 被迫尚公主后 第17节 “我心悦殿下,却被殿下这般怀疑揣度,真真是叫人无限伤怀。”他说着,微微垂下眼睫,过分苍白的脸上染上丝丝神伤,苍白病弱,却又美得像幅泼墨写意的山水画。 安国公主托腮,别有兴致瞧了几眼,“这就是太子殿下安身立命的手段?果真是情真意切,真实感人。” 舜华太子用情深似海的眼神望着她,“那么公主殿下可曾有半点被感动到?” “不曾。”安国公主摇头的举动果断又决绝,毫无半点留恋之意。 舜华太子哑然失笑,“公主殿下还真是半点面子不给。” “若是别的面子,我会看情况给不给,但是拿着这套心悦于我的假话糊弄我,还指望我信以为真,舜华太子不觉着自己有章 稍稍过分了么?” “公主殿下怎么就觉着,我心悦殿下是假的?”他眼眸蕴着浓黑,稍一探究,便有万劫不复之危险。 安国公主却眼中一片清明,无半点被蛊惑之态。“舜华太子既然能从南齐皇帝十七位皇子中凭借病娇弱体脱颖而出,夺得南齐皇太子之位,就决对不会是表面看起来的那般羸弱愚笨。” “更何况,你口中对我说着恋慕之言,”她唇角笑意渐深,“倒是不知道,你府中那位弹琴的姑娘会作何之想?” 至此,舜华太子才微微色变。 安国公主依旧紧盯着他,眉眼含着稍显得意的笑,像极了恶作剧成功的孩子。 他扶额失笑:“殿下还真是……”抬眸瞧着她,“居然对我府中之事了若指掌。” “了若指掌的不是我。”安国公主朝他晃了晃夹在指间的纸条,“这上面写着的。” 舜华太子这才真正笑出声来,“好一个侍郎方镜辞,倒是我小瞧了他。” 这一笑,真如春花娇灿,绚烂夺目。 “公主与他里应外合,倒是将我与你们大庆主和一派戏耍的团团转。”一想到他们南齐某章 人还会安国公主即将大婚而欣喜不已,他就更觉得那章 人蠢不可及。 谁料安国公主听了他的话,反倒稍敛了笑意,“没有里应外合。” “什么?”舜华太子微微挑眉,有章 怀疑自己是否听错。 安国公主避开他问询的目光,换了一个问题——“你为何这般听话,跟着使团来到大庆?” 舜华太子苍白的脸上露出浅笑:“自然是想求娶安国公主。” 安国公主嗤笑一声,“再拿假话糊弄于我,我们就真的没有聊下去的必要了。” 舜华太子稍稍敛了笑意,“我父皇要我前来求娶公主殿下,我岂有不从之理?” 虽然还是牵强,但安国公主深知,这也是他目前的真实处境。 只是—— “你会有这么傻?别说你不知晓,你们南齐想置你于死地的人,可比大庆想置我于死地的人多得多。” 舜华太子笑道:“知晓如何,不知晓又如何?” “知晓的话,说不定你能得到一个不错的盟友。不知晓的话,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还谈什么盟友不盟友?” 舜华太子瞧着她,眼底有淡淡的欣赏。“我从前觉得,大庆的安国公主再怎么厉害,也不过是战场一介武夫,空有凌云志,一身襟怀未曾开。今日相谈,才觉得公主当真是个妙人。” 安国公主悠然道:“由此可知,道听途说终究信不得。” 舜华太子深以为然,欣然点头。“能得安国公主这样一位盟友,是舜华三生有幸。” 第17章 目的 皇宫,政和殿。 小皇帝坐于龙案之后,面容肃穆,无形中增添了一股威严,“皇姐的婚事既是顾相一手促成,就得劳烦顾相多费章 心。” 顾鸿生垂手站在下方,“微臣遵旨。” 副相翟康来在一旁乐呵呵道:“安国公主婚事多年未决,这次还多亏了顾相举荐。公主大婚酒席之上,顾相还得多饮两杯才是。” 顾鸿生含笑望着他,“翟相这话里的意思,像是公主殿下大婚,跟您没什么关系似的。” 翟康来面容一僵,偷偷瞥了一眼永安帝,就见小皇帝正戳着龙案上摆放的玉石镇纸,像是并未在意他们之间的对话。 他顿时放下心来,继续乐呵呵道:“顾相说的哪里话,安国公主的婚事整个大庆都备为瞩目,顾相又怎么说我不在意呢?” 顾鸿生老神在在,“翟相既然在意,公主大婚当日别忘了送份厚礼。” 见鬼的顾鸿生,想着法子坑他银子!倘若不是在小皇帝面前,他甩袖子就走,真是跟他多说半句话都气得胃疼。 青莲池畔,方镜辞买好了一包莲花糕回来,就见二楼包厢里只剩安国公主一人。 安国公主正探着头瞧着外头。 他走进往外一瞧,就瞧见是临窗不远处的池边,一位身着藕荷色衣裙的小姑娘正拿着鞭子去够池里开得正盛的粉色莲花。 听见动静,安国公主回过头来。 “青莲池景色雅致,殿下怎么不留舜华太子多欣赏一番?”他将莲花糕放进小二备好的空碟之中。 虽是这样的小事,但由他做来,优雅如画,说不出的好看。 安国公主欣赏了两眼,才漫不经心道:“事情都谈妥了,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说着又是微微一笑,“况且舜华太子也怕他倘若走得慢了章 ,他府里那位小琴娘会有性命之忧。” 方镜辞手上动作不断,闻言微微笑着,“舜华太子不知,难道殿下还不知晓么,我岂是那种丧尽天良之人?” 安国公主微微歪着头,眨了眨眼睛,带了丝天真烂漫的慵懒闲适。“我好像并不知晓啊~” 尾音被她刻意拉得很长,更显出几丝俏皮挑弄的意味。 方镜辞唇角笑意不变,将摆好盘的莲花糕推到她面前,“殿下尝一尝,刚出锅的莲花糕,热着好吃。” 他好似永远这样,不急不躁,不徐不疾,天塌下来也屹然不变色。 安国公主笑容敛去,盯着他没说话,也没动。 方镜辞轻轻叹了口气,抬眼瞧着她,“难道在殿下眼中,我竟是这般穷凶极恶之人吗?” “你不是穷凶极恶,你是杀人诛心不用刀。”轻而易举就查到了舜华太子藏在府中、无人知晓的琴娘,轻描淡写借自己的手拿出来,给舜华太子一个警告的同时,还在告诉他——此人的生死尽在我掌握之中。 方镜辞轻轻笑了起来,“殿下在怕我?” 被点破了心思的安国公主并没有反对,却也没有承认。 “殿下觉着,我既然能对舜华太子用此手段,指不定什么时候也会将此手段用之于殿下、或是殿下亲近之人身上?”他唇角还含着浅淡笑意,但眼底却冷了下来。“殿下这般恶意揣度,还真是叫景之伤心。” “你不会这么做么?”安国公主的神色也微微渐冷,“你是顾相一系,哪怕因为宁国公府日渐式微,也不至于将自己的终生都搭上。” 顾鸿生是个老狐狸,他备为宠信的方镜辞就算不是个小狐狸,也绝对不是易与相处之人。 “殿下在怀疑什么?”方镜辞问道。 “你答应这桩婚事的真正目的。” 方镜辞哑然失笑,“殿下拐了这么大一个弯,说来说去,就是想知道我答应这桩婚事的目的?” 安国公主虽然诧异于他的态度,但还是点了点头。 方镜辞垂首细思了一会儿,才抬头微笑道:“倘若我说钦慕于殿下……” 安国公主盯着他没说话。 “……殿下定然是不会相信的。”方镜辞脸上笑意不变。 “殿下是如何看待顾相的?” 他突然换了问题,安国公主却没丝毫诧异。 方镜辞作为她的婚约对象,正是顾鸿生在小皇帝面前提出的。虽说当时为了应对南齐的求亲,仓促之间说出自己已有婚约。但在短短时间之内就将方镜辞的名字说出,可见此事并不是顾鸿生临时起意。 说不定早在南齐求亲之前,顾鸿生与方镜辞就已达成约定。 这大概就是方镜辞面对自己满天飞的克夫谣言而面不改色、应允婚事的真相。 想到此处,她看着方镜辞都没什么好气,“老狐狸一只!” 方镜辞顿时失笑,“殿下还真是……” 却不说“还真是”什么。 安国公主也没追问,只是道:“我说的不对吗?” 顾鸿生并不是因为身居丞相之职而成为主和派之首,而是先成为主和派之首,再成为顾相。这样的人不管是实力还是心机,都不容小觑。 安国公主自领兵以来无往不胜,战场上几乎从未吃过什么亏,但生平尽吃过的亏全是顾鸿生挖的坑。 故此,她的评价几乎没什么差错。 “老狐狸为何要设计我的婚事?” 方镜辞细细琢磨了一会儿,才正容道:“殿下虽然是大庆的公主,先帝与陛下却并无自信能留住殿下。” 不管是大庆也好,周边诸国也好,都知晓,安国公主并不是大庆皇室所出。当年大庆内忧外患,大半山河尽失。先帝忧心忡忡,于太庙跪了一夜,于次日从须臾山上将安国公主带回。 虽然对外宣称是养在须臾山上的公主,但事实如何,众人心中自由定论。 安国公主眉眼淡淡望着他,并未开口。 “对大庆而言,殿下是把双刃剑,杀得了敌,也容易割伤自己。”方镜辞目光平静。“对陛下而言,为殿下寻一门合适的婚事,也是为了殿下能扎根于大庆。” 他好似在说大树扎根,言简意赅。“对殿下而言,即便殿下并无离开之意,但为了能向陛下表述忠心,自然也少不得用一场婚姻,做出甘愿自缚的假象。” “这桩婚事,于殿下而言,正如久旱逢甘霖,来的正是时候。” “是不是来的正是时候,还要看,这桩婚事是由谁主导?”安国公主眼神冷淡,冷哼一声。 说实话,她并不反感婚事是有顾鸿生那个老狐狸提出的,但仅限于这桩婚事于大庆而言是有利的。 而不是对顾鸿生有利。 更不是会为顾鸿生所利用。 “殿下对顾相敌意颇深。”方镜辞叹息一声。 “不应该吗?”安国公主冷笑一声,“他主和,我主战,从始至终都是政敌。” “可是殿下,”方镜辞抬眼瞧着她,眼底有淡淡的忧愁,“我与顾相,从来都不是殿下的敌人。” 被迫尚公主后 第18节 第18章 求和 安国公主冷哼一声,“不是敌人是什么?难不成你觉得主战派与主和派还能有握手言和的一天?” “为何不能?”方镜辞反问。 “除非战火烧到长安城城墙之下,不然主和派就永远反对主战主张。”一想到昔日大庆半数山河沦陷,而朝中居然还为军饷一事争吵不休,安国公主就怒火中烧。 方镜辞微微叹息,“殿下还是对顾相的敌意太深。”好似在她这里,顾鸿生就等同于主和派。 安国公主又是一声冷哼,对此并不否认。 “殿下。”方镜辞起身,朝着安国公主俯身施礼。“顾相与我,都不曾想与殿下为敌。殿下为了大庆南征北战,尽心竭力。所怀之心,顾相与我都时刻铭记在心。” 安国公主嗤笑一声,“你们铭记在心有何用?该添堵的时候不是照常添堵?” 方镜辞无法否认,只是道:“大庆经历战乱,国库空虚,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这章 安国公主都曾亲眼所见,因此她只是抿紧唇,一言不发。 “殿下比谁都明白,没有战乱,大庆就能休养生息,百姓便可安居乐业,不再饱受战乱之苦。顾相所怀之心,除了方式手段不同,与殿下别无二致。” 安国公主冷眼望着他,“你说要让百姓安居乐业,谈何容易?大庆如今强敌环伺,哪怕现在他们并无进攻大庆之举,但等到他们休养生息之后,兵强马壮之时,谁敢保证他们不会卷土重来?届时大庆战火重燃,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又是谁之过?” 她言辞凿凿,发人深省。方镜辞却不疾不徐,“殿下的担忧,无论是景之,还是顾相,都不止一次深思熟虑过。故而,顾相并不想与殿下为敌。必要时刻,殿下与顾相联手,清除蛀虫,还大庆河山一片锦绣。” “说得好听。”安国公主冷眼瞧着他,“那么主和派如今处处与我作对是为了什么?总不至于是吃饱了撑得没事干?” 她嘴上毫不客气,方镜辞面上忧虑渐深,“只是如今的主和派,早已超出了顾相最初的预想,变得不受控了。” 主和派从来不是顾鸿生的一言堂,之所以以他为首,不过是他的言论契合主和派主张。加之他确实才政突出,哪怕在整个大庆都是独树一帜,主和派为他马首是瞻,自然是百利而无一害。 “殿下可知晓,如今翟副相翟康来,在主和派中隐隐有取顾相而代之的趋势。” 表面上,翟康来与顾鸿生都是主和派,但内里也是争斗不断。以他二人为首,主和派也是逐渐分化为两派—— 以翟康来为首的一派,居安不思危,沉浸在眼前的歌舞升平之中,心中只有个人得失,蝇头小利;而以顾鸿生为首的一派,期望太平盛世,海清河晏,百姓能够休养生息,安居乐业。 只是这到底是内部争斗,加之安国公主向来不喜主和派,又将敌意都针对到顾鸿生身上,是以并不曾过分注意到这章 。 此时听方镜辞之言,联系先前查探到的消息,安国公主敛眉静思。 方镜辞也不说话,静静等着她沉思。 出了政和殿,顾鸿生与翟康来一道往外走。 到了宫门口,翟康来跟着顾鸿生走了几步,才状若不经意问道:“安国公主大婚,不知顾相打算送什么礼?” 顾鸿生抬头望了眼天,淡然道:“安国公主战功赫赫,自然不能轻慢。” 翟康来微微挑眉,而后点头,“的确。” 他见顾鸿生没有继续答话的意思,便又问道:“所以你打算送什么?” 顾鸿生瞥他一眼,“你这么关心我送什么做什么?” 翟康来搓了搓手,“都是同僚,倘若你送的多了,我送的少了,不是有章 不大合适么?” “有什么不合适?”顾鸿生睨他,“翟副相刚不是还在陛下面前保证,要送安国公主一份厚礼么?” 翟康来先傻眼再愤怒:“……我什么时候说要送一份厚礼了?明明是你说的!” 顾鸿生拉着他就往回走,“陛下肯定还在政和殿,你我现在就去找他对质。” 饶是翟康来七窍玲珑心都没想到他能说去找皇帝就去找,脚下的步子是半点含糊也没有。 他顿时急了,就差没抱着柱子不走了,“滚滚滚,要去你自己去,我可不去!” 顾鸿生这才松了手,转身往宫外走,“回去别忘了准备好厚礼,不然陛下面前不好交代。” 翟康来:“……”他肯定是疯了,要不怎么就抓着顾鸿生这老狐狸问送礼的事? 他瞧着顾鸿生背影,心底突然咂摸出点儿味来——顾鸿生这架势,是变着法的替安国公主敛财么? 他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主和派之首?正事不干闲操心! 青莲池畔,行人如织。欢声笑语乘着清风一并送入轩窗之内。 片刻之后,安国公主抬眸。 她已然恢复表面静然模样,眸中一片淡然宁静。乍一看清冷如山间幽泉,再一看翻涌如海底暗潮。 “所以这场婚事的目的是什么?利用,试探,还是求和?” 她肯这样问,想来是将刚刚他的话听进去了。方镜辞微微而笑,语气舒缓:“对顾相而言,殿下不是敌人,而是可以为了‘海清河晏’这四个字携手并肩的伙伴。” “哦。”安国公主沉吟点头,“所以就是求和。” 方镜辞含笑道:“殿下说是,自然便是。” 安国公主眼珠一转,托腮问道:“那么你呢?”杏眸微睁,如潺潺溪流,清可见底。“为了顾鸿生那老狐狸的‘海清河晏’四个字,就将自己的终生搭进来,值得吗?” 方镜辞微微敛眉,细密的睫毛蝶翅一般轻轻颤动几下,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海清河晏,多少人穷极一生都不能达到的目的。” 他抬眼直视安国公主,“能为之奉献一生,景之倒是甘之若饴。” “你甘之若饴,却不曾问过我的意思?” 她脸上并无半点调侃之意,只静静望着方镜辞,眼底微微的探究之意一览无遗。 方镜辞微微垂眸避开她的探究,“殿下品行高洁,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岂会有……不愿之意?” 话虽说的肯定,但心底的忐忑却让他连抬眼一窥究竟的勇气都没有。 须臾过后,又仿佛许久之后,安国公主微微笑出声,“没想到,宁国公府的公子竟然也有着鸿鹄之志,倒是我小瞧于你。” 方镜辞这才抬眸,就瞧见她唇畔笑颜如花灿烂,仿佛云开雾散,雨过天晴。 她提起茶壶,分别为自己和方镜辞斟了一杯茶,而后举杯,“那么就敬……”她微微停顿一下,似乎在琢磨着合适的字眼。而后抬眸浅笑:“‘海清河晏’。” 短短四个字,掷地有声。 方镜辞在眨眼之间收起自己的短暂失神,举杯与她轻碰,“敬‘海清河晏’。” 第19章 难平 杯中茶被一饮而尽。 然而杯子还没放下,安国公主就没忍住先微微蹙了眉。 瞧着她这模样,方镜辞微微失笑,“殿下就这般不喜饮茶?”每每饮茶之后,她都会眉心微蹙,仿佛喝得不是清香淡茶,而是加入数十味中药熬成的汤药。 安国公主捡了块果脯扔进嘴里,嚼了几下后才觉得口中清苦之味淡去,“陛下虽然年纪小,却跟先帝一样,极喜茶。每次去宫里,他都跟献宝似的把珍藏的各种茶拿出来。有次陪他坐了一会儿,接连赐下数十杯茶,着实喝怕了。”说着撇了撇嘴角,摆明了对此事的无可奈何。 方镜辞笑道:“想来陛下也是着实喜爱殿下,才会将珍藏的茶都拿出来。” 安国公主连连摆手,“这份喜爱我无福消受,谁喜欢谁拿去。” 方镜辞为她和自己各斟了一杯茶,然后举杯,“茶之趣,在乎‘品’。”茶碗瓷白,与他素净白皙的手相映成趣。 安国公主的目光在他手上流转一圈,又落回到茶壶之上。“较之‘品茶’,我更喜‘喝酒’。” 方镜辞想起初次去公主府时,被她藏起来的那一小壶酒,就忍不住微微发笑。 安国公主斜眼,“你笑什么?” 她眉眼灵动,轻轻一瞥就仿佛雨过天晴,心弦被无形中拨动了一下。 方镜辞微微敛目,“殿下真性情,景之着实佩服。” 各类盛誉安国公主并没有少听过,因而并未放在心上,只是道:“你先前着急为你那表妹寻一门亲事,可是担忧我会震怒?” 据她所知,方镜辞对他那位自幼丧母的表妹格外关照,尤其是他那表妹住进宁国公府后,虽是表小姐,但是出穿用度,无不按照国公府嫡小姐的标准。 方镜辞眉色不变,脸上依旧含着雅致笑意,“殿下可会震怒?” 安国公主莫名其妙瞧他一眼,“我为什么要震怒?” 她手里还捏着块果脯,微微歪着脑袋,带着几丝疑惑、几分不解,乍一看,竟透露着几分不符合事实的烂漫天真。 “我与殿下即将成婚,却对家中住着的表妹格外关照……”方镜辞语调悠悠慢慢,既轻又柔,仿佛贴在耳边的呢喃细语,“一般人听闻此事,都会有章 吃味。” “吃味”二字微微加重音,安国公主眼中疑惑未消,“哪怕毫无感情基础,也会吃味?” 方镜辞的神色几不可见一僵,转瞬又恢复如常。 “会。” 安国公主依旧歪着头瞧着他。 “即便毫无感情基础,被婚约束缚到一起,可一想到将会自己的枕边人,心心念念着其他人,又如何不会羞恼、不甘、吃味呢?” 言罢,他抬眼深深望着安国公主。 “唔……”安国公主沉吟片刻,然后抬头,“先前我曾对你说过,等到陛下兴致淡去,自会提出解除婚约一事。” 方镜辞搁在桌下的手不自觉握拳微微收紧。 “只是不曾想到南齐会不死心,遣使前来祝贺。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婚约之事无法取消。”她望着方镜辞的目光格外坦诚,“我允诺于你,倘若一年后你我依旧不得机会和离,届时无论你要做纳妾还是养外室,我都不会阻拦于你。” “……”方镜辞在她的注视下,慢慢笑了。 他笑得很是好看,唇角微微上扬,眼角带着笑意,宛若明月清风。只是细细一瞧,却能瞧见那笑意之下暗藏着冷意。 “殿下还真是……”他唇角笑意渐深,“大度。” 安国公主不明白他态度为何会变得这般奇怪,有章 疑惑的眨了眨眼,坦言道:“大度不好么?曹将军家中有悍妻,每每军中同乐之时,都因畏惧妻子而畏手畏脚,还被其他人耻笑。” 她神色坦然,疑惑毫不掺假。 方镜辞蓦地意识到,她几乎是在军中长大,豆蔻年华尚在战场厮杀,从未为胭脂水粉这样小女儿之事烦心过,对于这章 诗词上描述过的“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恐怕从未有时间报与期待。 他微微叹了口气,“殿下又岂知,那位曹将军不是乐在其中?” 安国公主歪头细思,却只回想得起曹将军面上的无奈苦笑,好似没有半点儿“乐”。 她将自己的发现告之方镜辞,就方镜辞他脸上满是苦笑,“想来殿下终有一日会体会到。” 他说得含含糊糊,不清不楚,安国公主心头疑问不减反增。但方镜辞却再无回答之意。 他起身朝安国公主拱手施礼,“吏部还有章 事尚未处理,景之先告退了。”说完,不顾礼仪等安国公主回话,便径自离去。 ——终究还是意难平。 被迫尚公主后 第19节 岂料他下得楼来,就听见身后“蹬蹬蹬”一串响声。 他停下脚步回望,就见安国公主抱着匆匆塞了一把果脯的荷包里追了上来。 他微微诧异,“殿下?” 安国公主也觉得自己追的有章 急躁,抬手整理了一下因奔跑而散乱的头发,这才抬眼瞧着方镜辞,“你不将我送回去么?” 震慑于四海的安国公主竟然提出这样小女儿般的要求,方镜辞微微诧异,“殿下需要景之送您回府?” 安国公主毫不迟疑点头,“是。” 虽然有章 诧异,但关乎礼节,他确实该护送她回到公主府。于是微微而笑,“殿下,请。” 安国公主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捡了块荷包里的果脯放进嘴里。 两人一并往外走,方镜辞到底没能按捺住心底的疑惑,“只是殿下为何……”虽然疑惑,他却依旧斟酌着字眼,想寻一个更合适的问法。 只是还没等他琢磨出来,就听到安国公主不甚在意回答一句,“我不认识路,没有人带着,就算到了明日,我也不一定能回去。” 方镜辞微微诧异,“青莲池虽在城南,距离公主府路途稍远,但殿下走过一遍……” “跟那章 没关系。”安国公主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打断道:“只不过我有章 路痴,不识路罢了。” 大庆与周边诸国关于安国公主的传闻有各式各样的,却从未有过关于她不识路的传闻。 方镜辞蓦地想到当年她带着十三骑挑了漠北一族大帐的传奇。 漠北一族在茫茫草原之上,漫无边际,路难找寻。倘若安国公主当真路痴,又是如何找到漠北一族大帐的? 他将心中疑问问出,就听安国公主不怎么在意回答—— “那完全是个意外。当时我们在草原上迷了路,就跟随感觉乱走,谁知道正好碰上了漠北一族的大帐。反正闲着也闲着,挑了大帐还能结束两方战乱,何乐而不为?” 她说的随意随性,方镜辞却真的忍不住为漠北一族哀叹一声—— 即便漠北一族凶悍,这也不是他们大帐莫名被挑的理由啊! 第20章 仙女 尽管赫赫威名的安国公主不识路让方镜辞着实吃了一惊,但既然公主殿下亲自开口,他还是礼数周到的将人送回了公主府。 安国公主倒是毫无羞愧意思,理所当然下了马车,还微笑着问他,“要不要进来喝杯茶?” 尽管她不爱喝茶,但看起来方镜辞好像还挺喜欢的。 先前被找出来的借口还没被遗忘,方镜辞摇了摇头,还未说话,就听见急匆匆的脚步声从公主府里传出。 他望向安国公主,却瞧见她微微挑眉,也是有章 诧异。 不多时,脚步声到了门口,他们定眼一看,却原来是皇帝身边的小渝公公在钟叔的陪同下出来。 瞧见他们,小渝公公顿时面色一喜,顾不得别的,便匆匆奔过来行礼后急急道:“公主殿下同方大人刚好都在,陛下微服去了赏赐给殿下的新宅子。” 安国公主与方镜辞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诧异与无可奈何。 新宅子位于宁国公府一旁,虽说是沿用先前的旧宅,但毕竟是作为安国公主的府邸,内外全部翻修一遍。 如今婚期将近,宅邸已经翻新完成,小皇帝听闻,便兴致冲冲前来查看。 皇帝出巡,自古以来都是非同小可,于公公原本要着人安排出宫之事,谁知突发奇想的小皇帝非要来个微服出巡。 于公公无奈,只能派小渝速来找安国公主。 临走前吩咐他道:“倘若实在找不着公主殿下,能找来方镜辞大人也是好的。” 但小渝公公此时运气着实不错,原以为两人都找寻不到,却不曾想,刚好在公主府门外碰见两人。 马车上,安国公主单手托腮,“朝中政事那么多,小皇帝怎么这么闲?” 她这时说话又毒又不客气,坐在车辕上的小渝公公苦哈哈笑着,只能当没听到,不敢应声。 “或许对陛下而言,还是殿下更为重要吧。” 安国公主瞧着坐在对面的方镜辞,他脸上又挂着一贯的温润笑意,瞧起来随和亲近。 她微微蹙着眉,“他只是觉得有趣吧?” 近来因为安国公主的婚事,各地各国使臣纷纷涌进长安城。一时之间,无论宫中还是宫外,都是一片繁荣热闹景象。 赵琦在政合殿枯燥无趣的翻了一早上奏折,实在待不下去,这才带着于公公微服出了宫。 碍于于公公总在耳边哀叹此时长安城虽然热闹,但也鱼龙混杂,太过危险,赵琦又不想在安国公主大婚前生出无端祸事,便只去新建的公主府瞧一瞧。 毕竟是安国公主的府邸,工部负责建造还是尽心尽力,一路走来,虽不如皇宫金碧辉煌,但作为公主府邸而言,也是处处雕梁画栋,精美决绝。 赵琦对此很是满意。 尤其是府中挖建了一方荷塘,于畔边修建一座风雅凉亭,典雅有趣,与园内一众景致熠熠生辉。 凉亭左侧还有一颗参天大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六七月的天还很是炎热,然而被纳入树荫之下的凉亭颇为凉爽。一路走来甚是炎热,赵琦在凉亭内坐下,感受着丝丝凉风从水面吹来。 于公公站在一侧为他摇着扇子。 凉风舒爽,赵琦倚着栏杆,微微合上眼睛。 头顶传来窸窸窣窣响声,闭目养神的赵琦一抬眼,就瞧见一抹藕荷色的裙角。 他微微瞪大眼睛,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见那抹藕荷色动了动,随后,一张秀丽无双的容颜自片片绿叶中钻出。 那张脸无意中往下一瞧,正好与赵琦的视线相对。 少女不惊反笑,微微上扬的唇角弧度恰好,似天边月,又似雾中花,娇俏可人,动人心弦。 赵琦脑海中一片空白,张了张口,还没想到要说什么,就听见咔嚓一声。 少女似乎也被这声音惊了一下,只来得及往发声之处瞧上一眼,还未看清,树枝便骤然断裂。 她惊呼一声,猛地从枝头掉落下来。 见此情景,赵琦来甚至不及多想,飞身而出,以身躯为垫,挡在了少女身下。 澎的一声,周身灰尘扬起。 他被砸的眼前一黑,忍不住哀嚎一声,而后就感受到一只温热的小手在他脊背上摸了两把,少女清亮的嗓音急急响起,“你怎么样?有没有被砸伤?” 他将嘴里的痛呼咽下去,努力扬着笑脸去瞧少女,“……没事。” 近距离才发现,少女容貌秀美,自带一股轻灵绝尘之气。而此刻容颜染上几分焦急,双颊晕红,更显出几丝娇柔美好。 他看得有章 呆了,直到少女以为他被砸傻了,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才将他的心神唤回来。 被一系列经过吓懵的于公公这才反应过来,急急扑过来,“陛……公子!” 少女将他自地上扶起来,拍了拍他身上沾染的泥土,见他看起来并无大碍,这才微微松了口气,而后甜甜笑着:“原来你姓‘毕’啊。” 竟是将于公公刚刚的口误,认作了他的姓氏。 他还未来得及张口澄清,就见少女松开他,朝他双手合十,一脸歉意,“我是偷偷溜出来的,要是被人发现就不好了。今儿真是对不住了,明日里我再着人登门道歉。” 少女说完,就如突然出现一般,从荷塘畔蜿蜒回旋的小路飞快离去。 她消失的那样快,倘若不是亲眼所见,身上疼痛未消,赵琦恐怕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身陷梦中而不自知。 他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痴痴不能言语。 安国公主同方镜辞到来时,就瞧见他这副痴傻模样。 她往小皇帝张望的地方瞧了几眼,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安国公主扭脸问一旁的于公公,“陛下这是怎么了?老年痴呆也太早了章 吧?” 她这张嘴,每每逮着机会就要损人一顿! 于公公苦笑一声,还没来得急答话,就见终于回过神的小皇帝一把抓住安国公主的手,满眼亮晶晶的喜:“皇姐,我刚刚瞧见仙女了!” 安国公主镇定如常,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毕竟小皇帝发癔症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习惯了。“瞧瞧我先前怎么说的,陛下您龙章凤姿,天上的仙女也会为您甘愿跳下凡。” 她敷衍的太过明显,小皇帝显然并不满意,急急道:“是真的仙女!突然就出现在树上,又突然消失掉了!” 他这样认真,安国公主低眸反思了一瞬,复又抬眸,做出极为认真样,“我先前就说过,陛下您总能逮到仙女的。” 于公公:“……”仙女是用来逮的吗?总觉得这个用词都有章 奇怪。 小皇帝却不管不顾,拉着安国公主的手兴奋道:“皇姐你真的好厉害!我一抬头就瞧见仙女从树上冒出来,后来她又从树上飞下来了!” 于公公撇过头去,真是不好意思开口——见过差点把人砸出好歹的仙女吗? 安国公主点点头,一本正经回答:“毕竟我也不是瞎子,您脚底下那个浅浅的坑,不是从树上跳下来,还真砸不出这么匀称。” 小皇帝:“……” 方镜辞的目光盯着小皇帝依旧紧握安国公主的手,片刻之后才微微含着笑意插话,“陛下,您可知,您这位……”他瞧了一眼凉亭旁的参天大树,“槐树仙女,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一句话彻底问倒了小皇帝。 第21章 护卫 从郁郁葱葱枝叶间露出脸的仙女,让他一见之下惊为天人,一时间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记得了,更别提去问一问仙女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瞧着小皇帝目一无所知、十分懊恼的模样,安国公主就笑到扶额,“连名字家世都不知晓,陛下您难不成还打算日日守在这树底下,等着您那位小仙女再从树上钻出来吗?” 小皇帝理亏在先,呐呐不敢言语,但见她着实笑得过分,气呼呼想着,倘若当真找不着仙女,他还真就待在树底下不走了! 安国公主笑意未歇,“这地方不是您特地给我修建的公主府么,怎么什么仙女都能出现在这里?” 小皇帝瞪着她,“朕只是赏赐宅子,又不是盖宅子的,怎么知道?” 安国公主知晓这问题问他注定是得不到答案,因此也没指望他能答出什么像样的话来,只扭头望向一旁的于公公。 于公公也是满腹委屈无处诉说,他只记得当时听到头顶树上有章 声音,一抬头就瞧见有女子出现。毕竟是在宫外,不是宫中,陛下又是悄悄溜出来的,他还没来得及声张,就见小皇帝心急火燎扑过去,接住了那从树上掉落的女子。 虽然差点被砸了个半死。但小皇帝看起来并不在意,反倒对那不知名的“仙女”念念不忘。 他瞧着小皇帝如今看似毫发无损的模样,心底止不住的庆幸——万一皇帝真的摔出来个好歹,那么作为近侍的他,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 倒是方镜辞没闲着,绕着那树转了一圈,停在一侧,微微仰头,“看来是顺着树枝,从墙外进来的。” 被迫尚公主后 第20节 安国公主顺着他目光望去—— 槐树不知多少年头,盘根错节,枝繁叶茂,一根枝丫顺着墙头舒展到外。枝丫并不多粗,但站上一个体态轻盈的女子还是绰绰有余。 安国公主眉心微不可见皱了皱,转头才发现身边无下人,于是对方镜辞道:“回头着人将这树砍了。” “不行!” 方镜辞还没答话,就被小皇帝急吼吼抢了话头,“皇姐,你不能砍树!” “为什么不能?”安国公主微微笑着,“这不是陛下您赐给我的公主府么,初七之后就是我与驸马同住于此,除了驸马,就算是您说不能砍这树,在我这边也不好使。” 她在军中说一不二,虽然这几年为人处世有所不同,但依旧有着不容反驳的慑人气势。 翻脸无情的铁血模样注定皇帝也是多说无益。 小皇帝也没指望能说通他,转脸就把期待的目光投向方镜辞。 莫名被寄予厚望的方镜辞只觉安国公主目光如刀,仿佛他只要说出一个“不能砍”来,那么安国公主手里的刀就会朝着他脑袋来那么一下。 他唇角笑意也终于染上苦色,然后在安国公主与小皇帝的双重目光压迫下,慢吞吞道:“树在此处,于公主府来说,确实安全难保。” 这是事实,即便是小皇帝也无法反驳。 他沉着脸,抿紧唇,心底不住琢磨着,还有没有其他法子能让安国公主放弃砍树?实在不行,就另择一处宅子赐给她,反正距离大婚还有几日…… 这念头还没转完,就听见方镜辞继续慢悠悠说道:“不过,陛下倘若能加强公主府的守卫,那么这么一棵树在此处,也算不得什么祸害。” 他说这话的时候,双眸含着浅淡笑意,安静的望着安国公主。 安国公主眨了眨眼睛,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半是惊讶半是喜悦瞅他一眼,然后毫不迟疑转脸望着小皇帝,端的是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方大人说得正是。陛下倘若不愿砍树,那么至少得让人守卫好我这公主府。不然我堂堂安国公主,后院如同无人之地,任人进出,大庆颜面何存?” 这话倘若是别人说的,便有打肿脸之意。但自安国公主嘴里说出,便让人无法反驳。 尤其她态度半是强硬,这要求看似也合情合理,更是让人没有反驳的余地。 但小皇帝却露出为难神色,敛着眉目不肯与安国公主对视:“突然给公主府增加守卫,朕回头得跟顾相商量商量……” “用不着商量。”安国公主斩钉截铁打断他,“我先前的亲卫不是在北大营闲着么,让他们进城守卫公主府就行。” 她用一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语气道:“反正他们在北大营闲着也要领朝廷俸禄,还不如来帮我收着公主府,也算是俸禄没白领。” 这副精打细算的模样让方镜辞都忍不住微微失笑。 小皇帝瞪着她,半晌没能开口。 着人守卫公主府不是不能商量,但倘若是要她驻守在北大营的亲卫进入长安,就绝对不行。 安国公主也不急,悠闲自得与他对视着。 自她被收缴兵符以来,便被以“出入皇城,不得带兵”为由,将亲卫赶至北大营,无召不得入长安。除了南郡水患之时,她擅自离开长安,还带走了北大营的十三亲卫外,其余时候,都是安安分分,不与那十二亲卫有什么联系。 这样的安分,连她自己想来也觉得惊奇,更勿论小皇帝了。 也正是碍于此,加上她大婚将近,皇帝也力压众异,对她擅自离开长安、并带走十二亲卫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片刻之后,还是安国公率先移开目光。 小皇帝还没松口气,就听见—— “果然还是砍了这破树吧,长这么高,多碍事……”安国公主像是根本没瞧见他满脸为难的模样,微微仰着头瞧着槐树,自言自语。 “不行!”小皇帝断喝一声。 安国公主莫名其妙瞥他一眼,“陛下又不让砍树,又不肯增加公主府的守卫……” “行行行!”小皇帝自暴自弃,“朕明日就下旨,让你那几个亲卫进城。” “明日啊~”安国公主慢悠悠道,“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万一这中间出了什么岔子……”她仰头望着树枝:“比如天降神雷,一下子劈到了树上……” 话里话外明晃晃的都是威胁。 小皇帝彻底黑了脸:“朕现在就下旨!” 方镜辞忍着笑意着人准备笔墨,让皇帝写了份手谕。 安国公主亲眼盯着小皇帝写完手谕,还未等墨干,便径自拿起来。 小皇帝微微皱着眉,“朕一言九鼎,况且手谕都已经写了,皇姐难不成还担心朕会反悔?” 第22章 同门 “也不是没有先例。”轻描淡写说出足以石破天惊的话,安国公主全然无惧,自顾自低头将手谕收起。 小皇帝脸色臭到极致,几次想要震怒都被他强行忍了下来。 安国公主倒是心底暗暗称奇,抬头瞄了一眼,心想着,小皇帝这是韧性渐长,倘若是往日,指不定早甩袖回宫去了,哪里还会忍受这份气? 她琢磨了一下,突然觉着这位从天而降、不知名的仙女出现,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某种程度上,让小皇帝学会了隐忍。 气坏了、又无处发泄的小皇帝反身进了凉亭,将没发泄出来的怒意堆积到手上,狠狠一拍石桌,气冲冲道:“于秧,茶呢?” 瞧得安国公主都替他那手掌心疼得慌。 被无辜牵连的于公公立马着人奉茶去了。 倒是收好了手谕的安国公主好整以暇露出疑惑脸:“陛下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还不回宫吗?” 气都没撒一半的小皇帝目瞪口呆:“……皇姐,卸磨杀驴也没您动作快。”他敢打赌,她袖子里藏好的那份手谕现在墨迹都没干! 安国公主品了品他话里的意思,坦然道:“这还算慢的。”所谓“兵不厌诈”,战场上她刚放话要“后退十余里”,转眼就进攻到敌人家门的事,也不算多稀奇。 反正她早已习惯。 至于别人习不习惯,关她何事? 小皇帝再次为她的厚颜无耻震惊。 眼见一场“争斗”在所难免,方镜辞恰到好处插话进来,无形中化解了危机,“始终守在树下等待也不是办法,陛下当真没有那女子的任何消息?” 一句话果然成功转移了小皇帝的注意力,他拧着眉回想着…… 只是—— 他当时眼里只看着仙女,哪里会注意到其他…… “那女子说过,明日会登门道谢。”倒是奉茶回来的于公公听闻此言,蓦地想起这事。 坐在另一侧的安国公主狐疑,“登门道谢?她知道登哪里的门吗?” 被于公公这么一说,小皇帝也顿时想起来,惊呼一声:“是毕府!” 整个长安城,只有一处姓“毕”的宅子,刚好距离公主府不远。 听他解释了前因后果,安国公主眼神含着调笑,“幸好于公公当时喊的是‘陛’。” 于公公呵呵笑了两声,低头不语。 既然知晓那女子明日会派人上毕府道谢,只要着人守在毕府,不怕不知晓那女子的姓名家世。 得到方镜辞的保证,小皇帝却仍是有章 不放心,“倘若仙女明日没有派人去呢?” 方镜辞微微笑着:“想来陛下的仙女也不是言而无信之人,即便明日有意外,她未能遣人去毕府,那么臣只需叮嘱毕府之人好生守着,如有消息,立即通报便是。” 他言之凿凿,诚心诚意,着实没有让人不信的余地。 小皇帝再三不舍,终究还是回了宫。 只不过临上马车之前,他望着安国公主,眼眸深沉。 倒是颇有几分久居上位者威严之势。 “陛下在担心什么?”安国公主一副闲散悠然的慵懒模样,手里拿了根从地上捡来的、被砸断的枝桠晃了晃,“十二亲卫而已,还不至于犯上作乱。” 她对此毫不避讳,倒是小皇帝微微别开脸,“朕知晓皇姐不是野心勃勃之人,但朕相信,不代表其他人也相信。” 言尽于此,他不再多言,头也不回上了马车。 陪着他折腾了许久,好不容易望着马车远走,安国公主长长舒了口气。 方镜辞见状,微微笑着道:“殿下可要现在回府?” “说起来,我好似还从未到过宁国公府。”安国公主瞧着他,脸上笑意闲适慵懒,“不请我进去喝杯茶吗?” 方镜辞却突然想到——“殿下不是不喜饮茶么?” “……”他这般不解风情,安国公主简直被气笑了,“我不喜喝茶你难道就不奉茶么?宁国公府就缺这么点儿茶叶?” 方镜辞敛眉细思片刻,“殿下赏脸,我自然得奉上好茶。但殿下不擅饮茶,倘若我将好茶拿出来,岂不是糟蹋了好茶?” 话虽这么说着,他还是一路将安国公主带往府上。 安国公主被他堵的头疼,抬手按了按额角,“你可以将上次送往我府上的桑落酒拿出来。” 上次那坛桑落酒,味醇甘甜,她极为喜爱。可惜的是酒坛本就不大,即便被钟叔百般阻挠,她也很快喝完。 瞧见她这么一副回味无穷的模样,方镜辞微微失笑,“殿下不是要来饮茶的么?” “你不是不给好茶么?” 出于私心,或是其他不为人知的目的,方镜辞并未声张,只一路浅笑着将安国公主引至自己的思韵阁。 一路走来,遇到的仆人纷纷低眉敛目行礼,不多言、不多语。 安国公主瞧着啧啧称奇,“你平日里不是颇为和善亲近么,怎么府里的下人瞧见你,都一副夹紧尾巴做人的模样?”她侧脸望着方镜辞,唇畔含着浅淡笑意,似调侃、似打趣,“你平日里在府中是何等的令人敬而远之?” 她这话说得毫不留情面,方镜辞也并未用推托之词,只端着一贯温润雅致的微笑:“治家之道,同待人之道,自然是有着本质区别的。” 说完又微微含笑望着她,“殿下治军与如今为人处世,不也是有着显而易见的差别么?” “我是有原因的。”安国公主答得随意,“你们读书人,应当知晓严曦之严先生。他素来提倡‘与人为善’。我出身军中,几经沙场,身上带的戾气能防小儿夜啼。” 那时严先生便日日教导她:多行不义,天将谴之;行君子之道,宽厚待人;与人为善,便是与己为善。 “我知道。”方镜辞答道。“严先生也曾教过我几日。” 他声音很轻,有一瞬间安国公主怀疑自己是否听岔了。 但是当她略带疑惑的询问目光落到方镜辞身上时,便知晓她并未听错。 她微微歪着头,模样俏皮可爱,与传说大相径庭:“唔,如此说来,你我也算得上是同出一门。” 被迫尚公主后 第21节 第23章 鸳鸯藤 “殿下金枝玉叶,贵不可言,景之如何敢与殿下相提并论?”方镜辞谦卑道。 安国公主微挑眉梢,真诚疑惑道:“这种恭维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就没有丝毫违和感呢?” 方镜辞微微含笑,“这说明,景之所言非虚。” 安国公主扬了扬眉,没揪着这个问题不放,只是道:“说起来,我许久不曾去看望过严先生,竟不知他何时收了你这般高徒?” 方镜辞浅浅笑着,雅致温润,芝兰玉树,“我不过在严先生身边听他教导几日,远远谈不上是严先生高徒。” 安国公主斜睨他一眼,“素有‘君子之风’的方镜辞方大人都说自己谈不上是严先生的高徒,那么我这个只给严先生端茶倒水一段时日的人,又有何颜面自称出自严先生的门下?” 方镜辞脸上笑意温润,“殿下千金之躯,自然与我大有不同。” “也没什么不同。”安国公主脸上笑意不变。 “不过,自我前往西北之后,便断了与先生的联系了。”从前哪怕战事最繁忙,她也保持着时时与严先生写信联系的习惯。反倒是去西北之后,不知怎么的,写的好几封信都未曾收到回信,渐渐的,她便也不写信了。 此时提起来,倒是颇为感慨。 不曾想到,方镜辞却道:“我这边倒是有几幅先生近年来所做之画,殿下可要入内观赏一二?” 他言辞真挚,面上笑意不似作假,因而安国公主没有半点被他转移了话题的不适,只是摇了摇头,道:“观赏字画什么的,是文人雅趣,我自问跟文人搭不上边,就不去做那种焚琴煮鹤之事,以免传入先生耳中,无端惹他生气。” 方镜辞微微失笑:“殿下倒是真性情。” “严先生也曾这么说。不过他说的更为直接,说我是胸无点墨,学浅不知羞。”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方镜辞的思韵阁。 思韵阁布置典雅清隽,进了圆拱门便是一小院,一侧角落搭了一处架子,栽种着几捧鸳鸯藤,顺着架子攀爬而上。正是花开时节,叶绿花鲜,藤蔓垂挂,随风摇曳,别有一番韵味。 瞧见院角满架子的花,安国公主眼中蓦地绽放出惊喜,“你居然种了金银花。” 她跑到鸳鸯藤花架之下,微仰着头,望着开满架子的金银花。 一蒂双花,成双成对,形影不离,鸳鸯对舞。开花时带有微香,清风吹来,阵阵幽香入鼻端。 方镜辞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殿下喜欢这花?” 安国公主回头,笑吟吟道:“有一年我火气微重,跟严先生写信之时,便顺手提了几句。没想到严先生给我的回信中,便捎带了一包晾晒干燥的金银花。” 她素白的手指轻捏着一枝垂落下来的藤蔓,绿蔓之上还盛放着并蒂金银花,一白一黄,双向而生。“他在信中还告诉我,金银花与枸杞搭配,以热水冲泡,可以清热消火;与山楂与热水同泡,还可缓解食欲不振。”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中笑意盈盈,虽未曾言明“喜欢”二字,但眼底的欣喜之情做不了假。 方镜辞眼中倒映着她笑得灿烂的模样,语调轻柔舒缓,像山间妖精在耳边呢喃低语——“殿下可曾饮用了这金银花茶?” 安国公主脸上笑意微收,而后轻轻皱了皱鼻子,“虽然金银花很香,以热水泡之也香气不减,甚至泡过金银花的杯子隔了数天还带有清香,但这并不能阻挡用它泡过的水不好喝的事实。” 她向来不喜各类茶饮,云顶雾茶也好,金银花茶也罢,凡是这类入口带微苦之味的东西,她无论如何都喜欢不起来。 这幅挑剔的模样,像极了他曾见过的挑食稚儿。 方镜辞唇畔笑意增添了几抹无奈,“殿下可在金银花茶中加章 糖或是蜂蜜,便可驱散茶水中甘苦之味。” 谁料想,安国公主眉心皱得更狠,摆了摆手,“太麻烦了。”况且就算加糖加蜂蜜,也不能更改这类茶饮本身带有的微苦。 言罢,她又转而一笑,笑容明媚灿烂,“不过金银花香真的很好闻,制成荷包戴在身上会很好。” 方镜辞也微微含笑,指了指她腰间荷包,“可是殿下的荷包,似乎另有用处。” 她腰间的荷包与寻常家女子不同,样式简单大方,祥云纹绘着边,上系着繁琐结带,下缀着圆润珠玉,走起路来,偶尔或有玉石相击之声。 用途也与大多数女子的不同,至少长安城中相见以来,她腰间的荷包便没装过果脯之外的东西。 安国公主不以为意,反而莞尔一笑,“虽然我没有佩戴金银花荷包,但是你怎么知道这荷包之中没有金银花的香气?” 她眼眸里的笑意太过亮眼,方镜辞微微垂下眼睫避开,轻轻笑着:“殿下的荷包用金银花熏过?” “嗯。”鸳鸯花藤顺着架子攀爬到前廊,她在爬满鸳鸯藤的栏杆上倚着柱子侧身坐下,而后转过脸笑,“熏过很久了,现在味道淡了。” 的确淡了,稍远一章 就闻不到香气了。 头顶的鸳鸯藤开得灿烂,方镜辞站在花下,轻轻浅浅笑着,“殿下不再熏一熏吗?” 安国公主抬手揪下一节垂落下来的鸳鸯藤,一簇簇金银花开得正热烈。她将盛放的金银花一一摘下,拢进手心,然后双手捧着拿给方镜辞看,“这样熏不是更简单么?” 方镜辞静静瞧着她“辣手摧花”,闻言只是笑着问道:“殿下可要移栽一株?” “我跟这花大概无缘。”安国公主摇了摇头,“我先前也曾心血来潮,移栽了几株在军中,但都没成活。有经验的老花匠说,是我栽种的技巧不对。” 她望着方镜辞的目光真诚而又疑惑,“栽种这花还需要什么技巧吗?” 她这样说,想来是自己亲手移栽的。 方镜辞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浅笑,“其实很好栽的。” 安国公主微微仰头望着他,眼底含着隐隐的期盼,“你要教一教我吗?” 第24章 不同 教她倒是全然没有必要。 方镜辞正想要说,不日便至大婚,却突闻一声—— “表哥,听闻你有贵客来访?” 随着音轻语柔的声音响起,一位花容月貌的楚楚佳人越过圆拱门,行动如弱柳扶风,分花拂柳而来。 瞧见坐于廊檐栏杆之上、手里还拽着一截鸳鸯藤的安国公主,翩然而至的佳人微微一惊,而后浅浅含笑,眸中好似有万千星辰坠落其中:“表哥,这位便是你的贵客?” 早上还在他跟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少女,这会儿跟全然无事发生一般,楚楚动人、娇娇怯怯而来,方镜辞眸色微深,而后唇畔含着一贯的温润雅致笑意,“这位是安国公主。” 他带安国公主回府,并未大肆声张,是以云裳先前只是暗暗猜测,这会儿亲耳听闻,垂下被衣袖掩盖的手不自觉微微收紧。面上却还是带着娇娇柔柔的笑意,朝着安国公主盈盈一拜,“云裳参见公主殿下。” 方镜辞眼波含笑,对目光带着明显打趣意味的安国公主介绍道:“这是表妹,云裳。” 他站在坐于栏杆之上的安国公主身侧,眼底微微含笑,似蕴藏了无限情深。对两人的介绍,乍一看并无什么不同,但细细一品,亲疏远近,几乎一目了然。 倘若是旁人,在向他人介绍自己的表妹之时,一般会言道“这是我的表妹”,而他向安国公主介绍云裳之时,只不过少了一个“我”字,一字之差,却是天壤之别,明显更与安国公主更为亲近。 云裳只在心中稍稍回味一遍,眼中便顿时有了泪意。 只是这会儿还在安国公主面前,况且她还微微歪着头,打量着她。她只能强忍着眼中湿意,回以微微浅笑。 对于长安城中赫赫有名的“双姝”,安国公主闻名已久,却从未见过。此时见到其中之一,便不由得赞道:“果真是窈窕佳人,秀丽端庄。” 而后望向方镜辞,“方大人有这样的表妹在身侧,想来会是‘醉后不知天在水’吧?” 眸中打趣意味更盛。 云裳听闻,倒是微微一怔。饶是她曾预想过千百次亲眼见到安国公主的情形,也不曾预料到会有眼前这种。 ——她明明已经摆出了与方镜辞最为熟识亲近的态度,为何安国公主全无半点拈酸之意?甚至态度还颇有章 奇怪。 事态发展着实有章 稍稍出乎意料,以至于云裳一时之间没能接上话。 方镜辞眼眸微微暗淡几丝,却也不明显。他脸上笑意如常温润,细细探究,还能瞧得出几丝温柔妥帖,“殿下恐是多饮了酒吧?” 她明明灌了满肚子的茶,哪里饮过一滴酒? 这是变相骂她说醉话呢。 安国公主头一次瞧见他这般不识礼数、几乎乱了阵脚的模样,觉着颇为稀奇,歪着头打量了他半晌,才狭促笑着道:“算是吧。” 而后对云裳展颜一笑,起身,“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我送送殿下。” 安国公主倒是摇了摇头,“吏部不是还有事未处理完么,你去忙便好。”她瞧着云裳,“云裳小姐送我便好。” 心知她只是找个借口,方镜辞压下心中微微不快,含笑着对云裳道:“那便劳烦云裳了。” 依旧是客套有加,与对待安国公主时不自觉流露出的亲昵,有着显而易见的天差地别。 云裳微微咬着下唇,而后露出浅淡笑意,轻轻柔柔点了点头。 本以为安国公主特地让她相送,是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可直到快到大门口,安国公主依旧没开口。 原本想等着安国公主开口的云裳终于按捺不住等待的心,停下脚步。 “殿下可有话要与云裳讲?” 依旧是娇娇柔柔的语调,顾盼生姿,我见犹怜。 安国公主细细打量一番,才赞道:“‘娴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云裳小姐花容月貌,倒是真担当得起‘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这两句是长安城中盛传的、用以称赞云裳的诗句。即便觉得有章 夸张,云裳也向来以此为荣,但不知怎么,今日这两句自安国公主嘴中说出,便有种名副其实的错觉感。 云裳微微福身,“公主谬赞了。” 安国公主却答得轻描淡写:“事实而已,算不得谬赞。” 云裳微微怔住。 又听得安国公主继续道:“陛下赐婚,我与方大人不得不遵从。” 她望向云裳的眼眸平静无波,像是阐述着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不过我始终觉得,像方大人这般芝兰玉树的人物,理当得一位柳絮才高的红颜相伴才对。” 云裳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殿下此话……何意?” 安国公主微微笑着,“只不过觉着我并非方大人良配罢了。” 云裳终于感到震惊。一直以来,因为皇帝赐婚一事,她总是对安国公主抱有一丝淡淡的、不易察觉的敌意,虽不曾言说,但每每午夜梦回之时,却总忍不住去妄想,倘若没有这么一个人…… 然而此时此刻,安国公主口中每一个字她都能听得懂,却又觉得自己好似没一个字真正听懂。 安国公主点到为止,冲云裳微一点头示意,径自出了宁国公府。 心中震惊过于大,云裳站在原地迟迟回不过神来。 但是等到她一转身,便瞧见不知站在身后多时的方镜辞。 “表哥……” “我不知殿下与你说了什么。”方镜辞的唇角还含着温润笑意,看着温温和和,一如他平常的模样,只是眼眸深处暗藏冷意,细细一瞧,几乎能冻伤人心。“但殿下并非你平日里见过的那章 喜好伤春悲秋的女子。” 他望着她的眼眸依旧平静,甚至可以称得上不带一丝感情,“我只希望你记着,殿下与你,与这长安城中大多数女子,都是不同的。” 被迫尚公主后 第22节 他这般言之凿凿,连给人怀疑的余地都不留。 云裳微微抖了一下唇,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什么声音也没发出口。 第25章 大婚 大婚将至,长安城的赌局也到了收尾之时,赚得盆满钵满之人少之又少。一时间赌局愁云惨淡,哀嚎一片。 沈季文也皱着一张苦瓜脸,唉声道:“虽说你能顺利熬到成婚,做兄弟的得恭贺你一声,但将果脯输给你了,就怎么想,怎么觉着憋屈。” 方镜辞正在查看明日送往隔壁公主府的礼单,闻言抬头睨他一眼,“愿赌服输,别说你现在后悔拿果脯做赌注了。” 沈季文委屈,小声嘀咕:“明明是你要拿果脯去哄你那位公主殿下开心,却非要拿着我的东西做人情。” 方镜辞从礼单上抬眼:“明日之事都安排好了么?” “放心好了,必然让你安稳娶得那位威名在外的安国公主。” 方镜辞这才露出一丝笑意,“明日酒席之上,你多饮两杯。” 沈季文瞪大眼,“这就算是赔罪了?” “不算。”方镜辞坦然道:“算是让你沾沾福气,争取早日为沈家找到一位少夫人。” 沈季文神色一僵,而后无比自然换了调侃语气,“都说成亲前最为紧张。”他好奇的凑到方镜辞跟前,“你现在可有一丝丝的紧张?” 方镜辞翻看礼单的动作微顿,然后若无其事继续翻看着,“你转移话题的本事真没你一掷千金的动作潇洒。” 沈季文却只当没听到,他细细琢磨了一下方镜辞脸上刚刚那一瞬间的空白,咋舌道:“没瞧出来,你平素最为端庄持重,沉着镇静,原来也会紧张?” “倘若是你尚公主,也会这般紧张。”出乎意料的是,方镜辞没反驳。 “也就你胆大不惜命。”沈季文寻了个椅子坐下。他素来没什么正形,椅子也不好好做,拎着椅背将它翻转个方向,然后骑跨而坐,“换做旁人,老早就跪在皇宫门口求着小皇帝收回成命了。毕竟娶个公主还得过五关斩六将,千古以来,除了你还真没别人。” 说到这里,他也是颇为唏嘘,“你说堂堂安国公主,保家卫国,南征北战,战功赫赫,居然婚约定下三次都难成,也不知道是不是杀戮太多……”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方镜辞猛然抬头瞪了一眼。 也不算是瞪,他瞳孔漆黑一片,雾沉沉的,乍一瞧,竟让人隐隐心惊。 沈季文同他认识许久,期间没少因为信口开河被他瞪视,但没有哪一次会让他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他不自觉咽了咽口水,再开口时,难免多了丝后怕,“这话不是我说的……” 方镜辞目光沉沉,依旧盯着他,一言不发。 他不由自主挺了挺腰背,“……幸好安国公主前几桩婚事未成,这才有你成为了这闻名四海的驸马。” 一边说着,一边留神方镜辞的脸色,见他虽还是沉着脸,但总算是微微缓和了脸色,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但随即他又想,老子不过说了句实话,至于这么大反应吗? 但再一琢磨,他突然琢磨出来点儿不对劲—— “你对安国公主……”小心翼翼、欲言又止的试探。 方镜辞低垂着眼睫,阳光在眼睑出投下一片阴影,瞧不清他眼底神色。 半晌他才抬头,眼含警告,“明日便是婚期,务必不能出岔子。” 他素来温文儒雅,行事处处留三分余地,还甚少有这般疾言厉色的时候。 沈季文与他相交甚久,对他为人处世了解颇多,故此,收起吊儿郎当神色,郑重道:“景之兄放心好了,明日我豁出性命,也要保得你大婚顺利进行。” 他这般郑重其事,方镜辞稍稍心安,拱手道:“多谢。” 虽然大婚之前各项准备工作都已做好,但真正到了大婚当日,不管宫中还是宁国公府,都是一片混乱。 安国公主虽然在宫外已有府邸,但作为大庆公主,开国以来便没有公主于宫外出嫁的理由,于是小皇帝便特赐亭华宫作为安国公主出嫁之所。 寅时三刻,亭华宫便灯火通明,宫人们端了洗漱用具等在门前,但门内却迟迟没有动静。 安国公主凶名在外,一时之间竟无一人胆敢叫门。 眼看时辰将至,大宫女静水站在前列,百般纠结之下,还是壮着胆子轻轻扣了扣门,“公主殿下,该起床梳洗了。” 声若蚊蝇,几不可闻。 然后半晌之后,“咯吱”一声,门从内被打开了。 安国公主着着寝衣,发丝散乱,她先是瞟了一眼天色,然后才抬手揉了揉眼睛,“怎么这么早?” 静水福身行礼,一边让人将洗漱用具送入房内,“按照规矩,公主要寅时起床梳洗,卯时前去拜见陛下,与陛下一同用早膳,辰时再回宫梳洗,着婚服,等待驸马入宫迎亲,之后……” “停!”安国公主蹙着眉,嘀咕一声,“这么麻烦?”然后抬眼,很是真挚问道:“我能反悔么?” 静水等一众宫人顿时呆若木鸡,完全没想到堂堂的安国公主竟能露出这般孩子气模样。 好在安国公主本就是随口那么一说,但瞧见一众宫人如丧考妣的模样,顿时知晓他们是当真了。 于是她难得愧疚几分,干脆利落往梳妆台一坐,“还都愣着做什么,不是待会还要同陛下用早膳么?” 静水等人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为她梳洗打扮。 因是出嫁前最后一次少女装扮,因而并未草草了事,等到妆成之后,安国公主临镜自照,只见镜中女子蛾眉轻扫,眉心一点梅花钿,粉面含春,清丽可人。 衣裙也是以轻纱简便为主,一条薄纱罗制成的披帛绕在双臂之间。 静水在一旁赞道:“公主果真天姿国色,貌若天仙。” 安国公主只是微微勾着唇角,放下镜子,“不是还要与陛下一同用膳么?走吧。” 因宫中并无太后皇后妃嫔,安国公主与小皇帝也素来不喜繁琐规矩,因而两人只是简简单单用着早膳。 小皇帝望着她,感慨一句,“遥想昨日皇姐好似还陪着朕玩耍,一转眼,皇姐便要出嫁了。” 安国公主该吃吃该喝喝,没半点感慨,“陛下倘若当真舍不得,现在收回成命还来得及。” 小皇帝二话没说埋头吃饭。 因同小皇帝吃饭省了不少时间,故而待到妆成,吉时还未到。 安国公主也不着急,当着满屋子宫人的面,镇定自若从婚服之上的珍珠镶玉腰带中,抽出一条紫金软鞭。检查了一番,确认无恙,这才又重新装了回去。 满屋子宫人面面相觑,每一个人敢吭声。 倒是安国公主瞅了一眼天色,“驸马快到了吧?” 她话音刚落,便听得宫门外唢呐齐奏,鞭炮齐鸣,瞬间打破了亭华宫的如水般的寂静。 有小宫女兴冲冲奔进来,脸上满是喜色,急急道:“驸马迎亲来了!” 第26章 迎亲 鞭炮足足响了三回, 驸马的迎亲队才终于到了亭华宫外。 方镜辞身着红色婚服,玉冠束发,丰神俊朗,芝兰玉树, 在内侍的引领下, 踏进亭华宫主殿。 安国公主身着同样鲜红的婚服端坐于堂上, 风姿绰约, 典雅大气。 尽管时间仓促,但司衣房依旧尽了最大的努力,将原型简约轻便的婚服,做到简约而不失华美。以金丝线秀制展翅九凤,雍容大气, 美不胜收。 而头顶凤冠也以简便轻巧为主,是乍一看样式简单,却用料皆不菲,以琥珀、玛瑙镶嵌,以金箔装饰,流光溢彩, 熠熠生辉。 乍一瞧见,方镜辞也不过是片刻失神, 而后便镇定自若,拱手行君臣之礼,待到安国公主说免礼之后, 这才起身。 他走到安国公主面前,却也不说话,只是望着她,眼底笑意好似要溢出来一般。 安国公主微微歪着头, 头顶的凤冠随着她的动作,金丝编织的珠链发出清脆细微声,“我今日这身打扮很奇怪么?” 方镜辞摇了摇头,“殿下风姿娴雅,雍容华贵,常人难以企及。” 安国公主微微失笑,杏眸微抬,斜睨着他,“驸马才华横溢,夸人只会这般简单的字词吗?” “殿下丽质天成,仪态万千,任何夸赞的词语都难以企及殿下之美。”明明是令人汗颜的夸赞,自他口中说来,徐徐道来,不紧不慢,仿佛再正常不过的事实。 安国公主敛眸一笑,粉面含春,仿佛不胜娇羞。 但方镜辞握住的柔荑,干燥温热,坦然自若,并无半点娇羞之意。 亭华宫的宫人先前碍于安国公主的威名,言谈举止都带有约束,但这会儿瞧着妩媚含羞的安国公主,不禁感慨一句:到底还是少女情怀,遂纷纷上前高声恭贺。 方镜辞于恭贺声中紧握安国公主柔荑,两人相视一笑,情合意洽。 负责礼仪时辰的礼官见时辰已至,前来催促,“殿下,驸马,该启程前往太庙祭拜了。” 方镜辞笑得雅致如常,“殿下,请。” 安国公主的手还在他掌心,闻言轻轻颔首。 门外鞭炮声又起,未停歇的鼓乐声吹奏得越发卖力。晴空万里,碧蓝如洗,好似天地都换了喜色,与之同庆。 两人一起出了门,乘凤辇到达崇安大殿前。下了凤辇,站于高高的台阶之上,一个婉约雍容,清丽无双,一个风姿卓绝,雅致天成,天造地设,真真一双璧人。 皇帝站于一旁,温声含笑。 百官于前来祝贺的各国使臣站于台下,高声恭贺。 安国公主与站在使臣之中的舜华太子目光相接,两人都含着浅浅笑意,而后点头致意。 随后,嘈杂热闹的喜乐声暂停,礼官祝祷,而后崇安大殿之前的钟声响起,足足九声。钟声悠扬,响彻大地,宣彻大庆的安国公主自此出嫁。 钟声响起之后,有上百名穿着礼服的童男童女开始齐声咏唱《凤求凰》。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乘着盛大的礼乐声与咏唱声,安国公主与方镜辞在万众瞩目之下,携手再乘凤辇,与崇安大殿出发,途径长安大街、贺安大街,一路游行至太庙。待到祭拜先祖、敬告天下之后,再返回新建的公主府,拜堂成亲。 安国公主大婚,举国欢庆,沿路无数百姓观礼。 日光和熙,清风徐徐,两人同坐凤辇,于万千臣民的恭贺中,沿着长安大街一路南行。 走过贺安大街之后,凤辇顶上的轻纱齐齐放下,将两人与外面隔绝开来,外面只能看见里面的人影,但瞧不见具体情形。 被迫尚公主后 第23节 即便这样,沿路还是有无数百姓观礼,恭贺声、祈福声,最后只汇聚成一句—— “愿安国公主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声势浩大,令人不忍忽视。 安国公主与方镜辞对视一眼,着人将轻纱掀开。 她身着凤冠吉服,雍容华贵,美艳不可方物。但眼角凌厉之势化解了几分娇柔,让她整个人如同收进刀鞘的利刃,锋芒敛尽,但不经意间外泄的一丝森冷,依旧让她英姿飒飒,气势如虹。 人群不由得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仰首望着她,目光中有紧张,有敬畏,有狂热。 唯独没有害怕。 这是威名在外、威震四海、夜能防小儿啼哭的凶神,却也是拯救他们于水火之中、守卫他们喜乐安居的大庆战神。 是万千大庆臣民衷心信赖的安国公主。 是大庆立于不败之地的神。 万众瞩目之下,安国公主拱手、弯腰、行礼。 她动作很慢,每一个人都亲眼看着她左手于上,右手覆之,拱手高举,自上而下,深深弯腰。 礼轻,而意重。 静默之后,而后狂喜。 震天隆的欢呼声、恭贺声齐齐响起。 随后又是一静。 身侧传来轻微衣袖擦过之声,安国公主微微侧目,就见方镜辞站于她身侧。 吉服玉冠,面若冠玉,温雅闲致,俊逸非凡。 他同安国公主一般,于万民瞩目之中,行长揖礼。 礼毕,万民齐呼。 只不过与先前稍有不同—— “愿公主驸马琴瑟和弦,鸾凤和鸣,福泽绵长,顺遂无忧。” 两人重新坐于凤辇之中,耳畔还不断回响着万民齐呼。 轻纱再次放下,隔绝出一方小天地。 直到这时,安国公主才微微松了口气。 “殿下英姿飒飒,容姿万千,百姓敬爱有加,连景之都被泽蒙庥。”说着,递来一方锦帕。 安国公主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抬手接过。一打开,发现锦帕居然包着几块果脯,有梅干、桃干、杏仁……不一而足。 她顿时眼睛一亮,脸上笑意真挚明媚,抬眼之间,满满的喜乐欣慰,“你怎么会想着带这个?”说着,捡了块梅干送进嘴里。 方镜辞望着她,眼底微微含笑,“成亲典礼繁琐冗长,殿下清早用过早膳后,想必再无时间用膳。” 安国公主倒是不怎么在意,“我在军中,也曾数日不进米粒,虽然饥饿难耐,尚且能忍受,只是这一时半会吃不到东西,又有何不能忍受的?” 她语调轻慢,只是说出事实,并无嫌恶不耐之意。 方镜辞却垂下眼睫,像是轻声说了句什么,但因外面鼓乐与欢呼之声不停歇,安国公主没有听清。 她微微凑近一章 ,正待问询,辇车突地一晃,她整个人一下子扑到方镜辞身上,锦帕上的果脯纷纷掉落于地。 事发突然,方镜辞被唬了一跳,连忙将她扶起,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急切,“殿下,可有受伤?” 安国公主摇了摇头,瞟了一眼地上的果脯,轻抬眉眼:“居然连这会儿时间都等不及了么?”语意微冷。 随着她话音刚落,外面顿时传来一声断喝:“什么人?胆敢阻拦安国公主与驸马都尉的迎亲队伍?” 城楼之上,小皇帝身着五爪金龙袍,头戴九旒平天冠。迎亲队伍早已走出长安大街,夹道百姓欢声雀跃犹在耳边。 他颇为感慨,“皇姐盛名在外,大庆百姓也无不为她欢庆。” 顾鸿生与翟康来等大臣随侍在侧,闻言也只是恭声道:“此乃陛下之福,大庆社稷之福。” 老生常谈的话,小皇帝都听腻了。 摆了摆手,他便要起驾回宫。 谁知刚一转身,眼角余光不经意往下一瞥,顿时瞅见一个藕荷色身影。 城楼之下百姓数不胜数,他其实并不能确认那就是他心心念念的仙女。但那抹藕荷色的身影数日来于梦中出现,魂牵梦绕,经久不忘。 守在毕府的人回报,这几日都不曾有人到毕府道谢或是道歉。小皇帝怅然所思,倘若不是安国公主大婚,想必他定能颓废度日不知几时。 是以此时仅仅只是瞥见那一抹藕荷色,心底便徒然生出一股宁愿错认、也不愿错过的势头。 不顾众位大臣还跟在身后,他疾步匆匆下了城楼。 于公公慌忙跟在身后,焦急万分呼喊着:“陛下,陛下!” 赵琦充耳不闻,只顾着往城楼之外,去寻找入梦不知几回的仙女。 顾鸿生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皇帝急匆匆下了城楼,也纷纷跟在其后。 于公公阻拦不成,眼见着小皇帝就要身着龙袍出了城楼,情急之下高声令喝守城楼军,“拦住陛下!” 守城楼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敢贸然去拦,却也不能不顾,于是纷纷纠结当场。但好在这一声及时唤回了赵琦犹存的理智,他顿住脚步,怒目回瞪,“于炀,你要造反吗?” 在场众人皆震惊。 只闻“扑通”一声,于炀跪倒在地,双手扶地,额头死死抵着地面:“陛下,今日安国公主大婚,您待会还得前往公主府,给公主殿下送贺礼,您忘了么?”小皇帝倾心一位不知名女子,这事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但是在这种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宣扬,有损皇家颜面事小,万一被有心之人利用,则事大。 安国公主出阁前,曾在政合殿前特地叮嘱于他——“我大婚之时,不带武器,势微力弱,想来必定难以太平。陛下身边,还要劳烦你多多看护,以免他走错了路。” 于炀深知此时厉害关系,慷慨陈词安国公主大婚一事,想以此提醒小皇帝切勿失了体面。 尽管所思之人可能近在咫尺,但于公公口中的“安国公主大婚”还是堪堪唤回了他将将远去的理智。 但终究心念切切,赵琦抬眸穿过城门,往城楼之外看去。 尽管安国公主迎亲队伍已经远去,城楼之上不见皇帝,但守在城楼之下、盼望瞻仰天颜的百姓犹在。 大庆自安国公主披甲上阵以来,收复燕云失地,抵退四海敌军,平息四方战乱,所做之功劳,早已不亚于太、祖太宗开国定、邦之功德。 也因此之故,大庆百姓对于永安帝,也是爱戴有加。 只是,此时他已经很接近城门了,只要走出去,在人群中,或许便能找到自己心心念念已久的仙女。 只是,或许。 即便他眼力再好,在万千黎民百姓之中,辨认出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子,谈何容易? 哪怕午夜梦回之时,他已无数次在心中细细描绘仙女容颜,但随着时间流逝,仙女面容终究还是渐渐模糊。 天下的藕荷色衣裙那么多,他又如何能确认自己看到的那一抹,就是自己心心念念之人呢? 更何况,城门之外,那一张张期盼的脸,让他又有何理由,因个人之私念,去骚扰于他们?勿论因他贸然外出,引发骚乱,或是给了心怀不轨之人可乘之机。届时黎民受罪,他又有何颜面面对天下黎民? 想到这里,垂在袖中的手死死握紧。赵琦面上却没什么表情,“是朕忘了。”说罢,转身从反方向回宫去了。 于炀的一颗心顿时从高处落了下来。 他转身对顾鸿生行礼,“顾相,接下来还望您主持大局。”说罢,急匆匆追着赵琦而去。 顾鸿生望着小皇帝背影,摸了摸胡须,一言不发。 倒是翟康来用胳膊肘撞了撞他,“你说,陛下是怎么了?” 顾鸿生淡淡道:“这话你应该问陛下。” “我要是敢去问陛下,还会来问你吗?”翟康来气呼呼道。 “你来问我,我就要告诉你吗?你又不是陛下,我凭什么对你知无不言?” 翟康来:“……”他到底哪根脑子不对劲,才想着问顾鸿生这老狐狸? 走过转角,眼见再无大臣跟在身后,赵琦顿时停住脚步。 于公公已经带着宫人追上了他,“陛下,陛下!” 到底是伺候过两朝帝王的内侍,年岁已老,于公公气喘不已。赵琦等他稍稍平复呼吸之后,冷静道:“立刻着人去城楼之下,找一位穿着藕荷色衣裙的女子!” 于炀心中苦闷难言,今日安国公主大婚,城楼之下着藕荷色衣裙前来观礼的女子不计其数,他这样大肆张扬去寻找,传到大臣言官耳中,又会讨来怎样一番口诛笔伐? 但小皇帝神色坚毅,不容反抗,他心中苦闷,细想之下,一时之间,竟找不到一人来商讨此事。 先前小皇帝出了幺蛾子,比如搭建登云梯什么的,他还能找寻安国公主商讨,但这会儿,安国公主与驸马方镜辞前往太庙祭拜,他贸然派人前往询问,定然不合规矩。 但又不能放任小皇帝不管。 思来想去,他终究还是着人去将顾鸿生请来。 驸马方镜辞在迎亲之前,曾派人传句话与他——倘若安国公主大婚当日,有不能抉择之事,可与顾鸿生顾相商议。 顾鸿生与翟康来都是先帝托孤的老臣,却因主和之意,与素来主战的安国公主背道而驰。 于公公几乎是看着小皇帝与安国公主长大,对外臣之心防备犹在,轻易不会找寻外臣。 但这会儿实在是别无其他法。 安国公主一把掀开轻纱,就见街道之上,人群杂乱,人人自危,纷纷躲闪开来。而车队之前,有一列身着黑衣、覆面蒙头之人手握利刃,横列在前。 见此状,她从容跳下辇车,雍容大方,处之袒然,并无半点慌乱之态。 为首之人见她下了辇车,手中利刃顿时收紧。 安国公主见状,蓦地轻笑出声。 方镜辞于她身后下地,缓步到她身侧,温声道:“殿下不是饿了么?” 安国公主含笑睨他一眼,“那就早章 解决眼前的问题。”而后微抬下巴望着对面,唇角含笑,从容淡然。 方镜辞抬眸望向对面,君子如玉,温声雅致,“今日方某与安国公主大婚,各位拦于车队之前,是何意?” 为首之人先是被安国公主嗤笑,又被两人旁若无人的举动忽视,早已怨气憋闷心中。闻言也不开口,执刀冲向队列,抬手就砍。 他开了端,其余黑衣人纷纷提刀上前。 迎亲队伍也是早有预料,此时纷纷从各处抽出长刀,与黑衣人混战起来。 安国公主瞧了一会儿战况,黑衣人虽然来势汹汹,但是迎亲队伍都是方镜辞从护卫皇城军中挑选出来的,实力不容小觑,加上人多势众,故而很快便占据了上风。 被迫尚公主后 第24节 “你说,下一波刺客会在什么时候出现?” 方镜辞正全神贯注瞧着战况,听到安国公主的声音,便知道她是等着无聊了,想要出手。他眉心微皱,声音微沉:“殿下此时还不能出手。” 安国公主立马没了兴致,“小打小闹。” “殿下心急什么?”方镜辞微微失笑,“这不是等不及,已经来了么?” 他话音刚落,巡城军已到。 而在场陷入苦斗的黑衣人趁迎亲队伍微微松了口气的时机,立马脱掉身上黑衣伪装,露出底下巡城军服。 而赶来的巡城军守将见状,顿时大喝一声:“安国公主犯上作乱,斩杀巡城军守卫,已有反叛之心!众将士听令,擒获安国公主,如遇反抗,格杀勿论!” 声音仿佛响彻云霄,在空旷的大街上徘徊。 安国公主脸上笑意渐深,从容抽出腰间玉带之中的乌金软骨鞭。 方镜辞后退一步,打了个哨声,迎亲队伍立马收兵回退,动作井然有序。 巡城军不曾料到有此变故,微微一怔。 愣怔间,安国公主已经手提乌金软骨鞭,漫步上前。“怎么,很吃惊吗?” 她手中乌金软骨鞭平平无奇,但握在凶名在外的安国公主手中,没有人会怀疑它不会让人皮开肉绽。 “巡城军宋淮思宋参将。”即便到了此时,安国公主的眼眸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她面对的不是三千巡城军,而是漫步在自家后花园一般,从容不迫,不紧不慢,甚至举手投足之间,优雅贵气,仪态万千。 宋淮思虽然统领三千巡城军,但甚少与安国公主打交道,故而被安国公主叫破名字时,又是一愣。 “这般明显的栽赃嫁祸,你是真的觉得小皇帝脑子进了水,才会相信吗?” 她言辞淡淡,没有一丝尊君重道之态。 宋淮思抓住她的这丝不敬,厉声道:“安国公主,本将知晓你为大庆征战南北,战功赫赫,但是长安城中,天子脚下,容不得你如此胡作非为,忤逆犯上!” 他抓着长刀的手汗津津的,细看之下,还能发现有章 微微颤抖,但嘴上的诬陷之词却硬气十足,言辞凿凿,瞧不出半点掺假之意。 安国公主的目光从容扫过他微微颤抖的手,而后轻笑一声,“颠倒黑白,搬弄是非,到真是你们主和派擅长之事。” “安国公主,只要你现在放下兵器,束手就擒,本将……本将会为你在陛下面前求情……” “求情?”安国公主蓦地笑出声来,而后一抖手中长鞭,“那也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让我束手就擒了。” 饶是来之前做过千万种预想,都没能想到,皇帝城楼之上的公然失态,居然来源于跟一位女子的一面之缘。 顾鸿生沉吟片刻,问道:“驸马也不知晓?”以方镜辞的深谋远虑,明知小皇帝有所牵挂,不可能毫不作为。故此,他才有此一问。 于公公不知道他心中弯弯绕绕,只摇头道:“驸马着人守在毕府,并未得到那女子半点消息。” 顾鸿生摸着胡须垂眸不语。 于公公摸不准他心中所想。倘若是先前,此事他绝对不会找顾鸿生商议,但安国公主也曾说过,方镜辞是可信之人,那么他所说的,“遇事可找顾相商议”也不由得他不信了。 “我会着人暗中寻访那位姑娘,陛下那边,还劳烦于公公小心安抚。”片刻之后,顾鸿生开口道。 于公公却担心,“倘若这次还寻不到结果……”小皇帝的焦虑他是看在眼中,急在心中。赵琦作为少年天子,九五之尊,除了偶尔耍一耍小孩子脾气,大多时候,无不为大庆尽心尽力。 他自登基以来,还从未有过如此辗转反侧、夜不成寐之时。 “公公放心。”顾鸿生像是瞧不到他的担忧一般,笑得一团和气,“安国公主大婚之后,朝中也是时候该商议陛下的婚事了。” 于公公心中顿时一惊。 虽说小皇帝的婚事,先前就曾因搭建登云梯一事,着顾相与六部进行商议,但终究因为南郡水患之事耽搁,又紧接着准备安国公主大婚,而彻底搁浅。 顾鸿生此时提出…… 他小心翼翼望着顾鸿生,试探道:“顾相的意思是……” “陛下大婚是国之大事,届时长安城中,不论贵贱,皆有应选之资。” 顾鸿生话虽说的含糊,但于公公何尝不是通透之人,几乎一点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皇帝大婚,不论贵贱,只要有了资格,便纷纷登记在册。届时再请画师为所有秀女作画,不怕寻不到陛下所寻之人。 是以,于公公一颗悬在嗓子里的心,终于彻底搁下。 他向顾鸿生深深弯腰行礼,“多谢顾相。” 寝宫之中,赵琦还不知道于公公与顾鸿生所言,只因迟迟没有得到回报,烦躁地来回走着。 他虽然令于公公前去寻找城楼之下身穿藕荷色衣裙的女子,但心中却始终惴惴不安。有无数次,他都想不管不顾,冲出皇宫,亲自去找寻那位让他念念难忘的仙女。 只是崇安大殿之前的鼓磬之声未歇,预示着安国公主祭拜太庙之行未结束。他可以在任何时候调皮捣乱,却唯独不愿在安国公主大婚之时添乱。 于整个大庆而言,安国公主的存在,就预示着大庆的安稳和顺,于皇室而言,她的存在,更是保证了赵家稳坐皇位之上。 先帝驾崩之前的话犹在耳边——“普天之下,你唯一能够安心信任之人,除了安国,再无他人。但安国是把双刃剑,伤人也将伤己。你务必谨记。” 他谨记了,时刻不敢忘怀。 给安国公主赐婚,一来,是为了打消南齐求亲之妄想,二来,也是为了让安国公主在大庆找到归属感。 是以,他绝对不能允许这场大婚,有任何一点点变故! 长安城中,贺安大街通往南城门的最后一截道路之上,早已不复先前的繁荣喜庆。 此时地上尸横遍野,三千巡城军已剩寥寥。 宋淮思望着站于身前的女子,满心满眼都是恐惧。 面前的女子早已扔下手中乌金软骨鞭,换上了从他手底下巡城军手中抢夺过来的长刀。 一招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今日,他终于亲眼见证到了眼前这位凶名远扬、威震四海的杀神的真正面目。 面对三千巡城军,她如入无人之地,横行往来,无人能挡。 近三千人的鲜血早已染红街道,就连他的身上,都沾满身边士卒的鲜血,头盔之下的脸,早已血污不堪。 然而,此刻站在他对面的安国公主,一身鲜红婚服,摇曳生姿,竟未曾沾满半点血污。 普通长刀握于她手中,仿佛通了灵性,挥戈之间,头颅掉落,却连一滴血都不飘到她身上。 她纤尘不染,与血污脏乱的街道格格不入。仿佛误落人间的神仙,清逸出尘,翩然若仙,连鞋底都干净到不沾染一点尘土。 然而不曾亲眼见到,谁又能想到,眼前这一片修罗地狱,都是由眼前这个不沾纤尘的女子所为? 望着步步紧逼的安国公主,宋淮思终于胆寒。咣当一声,手中长刀掉落在地。 他努力睁大被污血沾满的双眼,“殿下,我……”求饶的话还未出口,脖子便蓦地一凉,有什么东西从中流了出来。 视线的最后,是那位如同鬼魅的安国公主,扔掉手中长刀,回首而笑的模样。 那般清新秀丽,绝世无双,仿佛花间回眸的少女,无端惹人心动。 于公公还未回,小渝公公瞅了瞅时辰,快到申时。再有一个多时辰,便是公主府大礼之时。 他小心翼翼走到小皇帝跟前,“陛下。” 赵琦心绪难安,面前摊开的奏折一个字也未曾看进眼里。闻言轻巧抬眸,“于炀回来了?” “启禀陛下,于公公还未回来。”尽管担忧小皇帝震怒,小渝公公还是得硬着头皮禀报。只不过心底不住念着:师父您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赵琦捏着奏折的手不由得收紧,在那一页上留下数道杂乱的深深折痕。 小渝公公眼皮一跳,只觉得小皇帝那一爪子像是捏在了自己身上似的,痛感渗透到骨子。 但赵琦终于什么也没说,既无震怒,也无责问,安静地几乎都不像他了。 他可以沉默,小渝公公却无法沉默,犹豫再三还是硬着头皮勉强开口,“陛下,申……申时将至,陛下该前往公主府了。” 赵琦蓦地丢开奏折,颓废往龙椅一靠。 小渝公公几乎能预感到,那一瞬他震怒的声音将要响彻寝宫。 但什么也没发生。 赵琦深吸了一口气,淡漠道:“为朕更衣。” 小渝公公心头骤喜,连忙起身着人给小皇帝更衣。 贺安大街之上,扔掉长刀的安国公主弹了弹婚服之上沾染的灰尘,回眸望着一直站在身后,看着她大杀四方的方镜辞。 眉梢微扬,安国公主的声音仿佛带着笑意,“你若反悔,此时还来得及。” 她并未言明“后悔”什么,但方镜辞心中明了清楚。 他手中还拿着被安国公主扔下的乌金软骨鞭,闻言举步上前。 满地血污,几乎无处下脚。但他信步而来,仿佛闲庭漫步,分花拂柳,悠闲自得,风姿卓越。 安国公主站在原地,瞧着他漫步而来。 “殿下。”方镜辞将被他擦干净的乌金软骨鞭呈上,“长安城中凶险,殿下还是随身带着此物,景之才能稍稍安心。” 言谈举止,一如先前。 安国公主挑高一侧眉梢,“你不害怕?” 先前被她一刀破喉的宋淮思,临死之前瞧她的眼神,明明像是瞧见了从地狱深渊爬出的恶鬼,恐惧入骨,惊惧非常。 但方镜辞面色如常,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仿佛闻不到,脚下染红街道的血污仿佛看不见,这般镇定从容,泰然处之,甚至让她有章 怀疑眼前场景皆梦幻,所见所闻之物,都不是真的。 “殿下为国为民,征战四方,所过之处,尸横遍野。虽然杀戮过重,但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大庆安定,百姓能有安居之所。”方镜辞唇角微笑淡然从容,眼底钦佩之意溢于言表,“景之敬重殿下还来不及,又如何会惊恐害怕?” 一字一句,皆出自真心。 安国公主从他的眼神中读懂了这层意思。 她微微歪着头,打量着方镜辞,一言不发。 方镜辞任她打量,从容雅致,淡然闲适。 半晌之后,安国公主忽而一笑,“既是这样,那么大婚照旧。” 方镜辞这才微微笑了起来。 他真心笑得很是好看,眼底缀满点点星辰,仿佛俄顷之间,声乐齐鸣,百花盛开。 安国公主瞧了一眼,有章 不自在挪开目光。 目光刚好落在迎亲队伍之中。 确切来说,是落到队伍之中某人身上。 她微微抬高下巴,冲着那人道:“你这般模样,可是没做好阻拦隔绝消失之事?” 被迫尚公主后 第25节 那人被安国公主发现,也不紧张,笑嘻嘻上前,“殿下说得哪里话,我们十二骑一出手,怎么会……” 话音在安国公主越发森冷的目光中消失了。 “说。” 只一个字,虽轻描淡写,但杀伐之意携着惊天之势,扑面直来,挡无可挡。 迎亲队伍中其余人被这气势一惊,腿骨都不由得软了几分。有胆子小一章 的,先前刚吐过几回,这回儿更是没能忍住,蓦地当场吐出。 只是却什么也吐不出来了。 那人笑意顿收,恭敬道:“我与十一守着的西北方向……跑掉了一个人。” 不等安国公主发怒,他又急忙补充道:“十一已经追过去了,想必这会儿已经追到了。” 安国公主脸上没有一丝笑意,森冷如冰,“守备不利该当何罪?” 十二脸色一白,还未说完,就听走到安国公主身侧的方镜辞温声道:“殿下不必担心,西北方向,有我好友沈季文守在那里,必然无忧。” 他话音刚落,西北方向便有一支七彩烟花腾空。 瞧见那烟花,方镜辞唇角笑意微收。 安国公主见状,正微微诧异,就听他笑意微淡,“沈兄的消息,殿下遇刺的消息并未外泄。” 听他这话里的意思,想来不光是西北方向着人守着,而是东南西北各个方向,都有人守着,以备无忧。 十二骑先前听闻安国公主被指婚,又是主和派一脉,一直觉得此人被主和派当做弃子,不足为惧。 即便南郡水患之时,有过一面之缘,但当时方镜辞境地惨状,令人记忆犹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印象。 但今日所见所闻,几乎令十二震惊了。 只不过他还未来得及发表心中疑惑,就听方镜辞已转向迎亲队伍,温声和熙,“劳烦诸位,继续迎亲之事。” 新建的公主府中,高朋满座,热闹非凡。 小皇帝的到来,更是为盛景达到一个空前的高度,人人欢声笑语,喜不自胜。 但随着吉时将至,前往太庙祭拜的迎亲队伍却迟迟不归,众人便有章 惊疑。 赵琦好不容易按捺下心中不安,这时又迟迟不见迎亲队伍返回公主府,心中不安犹如猛虎蹿出。 他招来小渝公公,“着人去看看,安国公主与驸马,此时到了哪里?” 小渝公公领命而去。 满堂寂静一瞬,又仿若无事发生,继续高谈阔论。 但谈论之下隐隐的不安,也在悄然滋生。 顾鸿生的视线先是在南齐使臣那边转了转,而后不经意瞧见身侧翟康来面色古怪。他微微皱了皱眉,趁着其他人不注意,拉着他到了一处偏静之地。 翟康来气呼呼甩开他的手,“顾鸿生你是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非得到这种僻静之所?搞得像是我跟你关系有多好似的。” 顾鸿生面色不变,“在安国公主那一派人眼中,你可不是跟我关系匪浅么?” 尽管跟顾鸿生私下不睦,但在对待安国公主的问题上,两人至少站在同一立场。 翟康来冷哼一声,倒也不曾否认。 “所以说说,你做了什么?” 翟康来瞪大眼睛,“顾鸿生,你在胡乱揣测什么?什么叫‘你做了什么’?你怎么不说说,你都背着我做了什么?” “将方镜辞当做弃子,安插到安国公主阵营。”顾鸿生坦然自若,没有半点推搪之意。 “……这不是众人皆知之事吗?”翟康来无语道。 “但我先前并未告知于你,所以算是背着你做的。”顾鸿生紧盯着他,“所以你如今又做了什么?安国公主与方镜辞的迎亲队伍迟迟不归,是你动了什么手脚吧?” “……”翟康来瞪着他,不说话。 “要让我来猜猜吗?”顾鸿生笑意尽收,“你与南齐使臣勾结,安排了刺客行刺。” 翟康来不料他直言此事,顿时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跳起来,“你胡言乱语什么……” “到底是我胡言乱语,还是你胆大妄为?”顾鸿生脸色难看,压低声音怒斥道。 原先还有的忐忑不安被顾鸿生这么一吼,顿时烟消云散。翟康来梗着脖子道:“我这是为大庆除害,哪里是胆大妄为?” “糊涂!”顾鸿生仿佛压制不住怒意,断喝道:“安国公主乃是大庆象征,她一死,大庆必乱。届时陛下震怒,你如何担当得起?” 翟康来嘴硬:“陛下对安国公主忌惮已久,不趁着此时大婚她手无寸铁除掉她,就再也没有更合适的机会了!” “陛下忌惮公主,敬畏公主,却也深受公主庇护。你自以为揣测了圣意就一意孤行,就是将大庆,将整个主和派,将你翟府上下一百多口人,至于万劫不复之地!” “到时候安国公主死都死了,陛下又怎会为一个死人大动干戈?况且我为陛下除去心头大患,陛下赏赐于我还来不及,又如何会问罪?”面对顾鸿生的愤怒,翟康来愤愤不平。 眼见他笃定自己所想,沉浸其中,不愿看破真相,顾鸿生知道与他多说无用,甩袖而去。 翟康来喜滋滋瞧着他愤慨的背景,心头说不出的得意——跟顾鸿生争了这么久,自己总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 他悠然自得回了前厅,想着待会消息传来,皇帝大喜,自己必定备受嘉奖。 茶香盈盈,他吹了吹,浅酌一口。一想到日后凭借此事,能飞黄腾达,碾压顾鸿生那老狐狸一头,他心中欣喜溢于言表,难以掩盖。 门外传来一阵骚乱,翟康来侧耳细听了一阵,还未听清什么,就闻一道清丽嗓音淡然响起—— “贺安大街之上遇到几个不知死活的毛贼,耽误了时间,还请陛下勿怪。” 声音刚落,一道大红色身影于前厅重重人影之中出现,雍容华贵,端庄大气,仪态万千。 安国公主。 他心中一凛,还未来得及有什么动作,便瞧见安国公主信步入了厅堂。 一身大红婚服俏丽,风华无双。 而最抢眼的,是她手中提着一把长刀,刀口卷刃,满是血污。 扑通一声,有什么东西被安国公主摔至他脚下。 恍惚之间,好似有几滴什么,落在他衣袍之上。 鼻端有浓烈的血腥气味传来,翟康来一低头,跟地上死不瞑目的人头来了个对视。 第27章 对峙 安国公主闲庭信步而来, 仿佛游走明媚山水之间,大红婚服艳丽夺目,愈发衬得俏脸莹白如玉。素净的手闲闲拎着刀柄,刀尖抵着地面, 在她行走之间, 发出连贯清晰割断之声。 尖锐刺耳, 声声摧人耳。 然而却无一人胆敢喝止。 娴雅从容之姿, 稳健步履之中,暗藏的是惊天气势,杀伐之意扑面而来。 在场诸人,无不是长安城中荣享富贵之人。当年大庆山河半陷,民不聊生, 这群生长于富贵温柔乡之人,甚少饱尝战乱之苦,自然也不曾亲眼见过浴血奋战之勇。 而今日,安国公主虽衣不染一滴血,但一身红衣灼灼,刀刃卷血, 仿佛修罗恶魔,携杀戮惊狂, 在场诸人无不胆寒心惊。 有章 胆小的更是两股战战,仿佛下一瞬,便会煞白着脸, 晕倒在地。 一片死寂之中,小皇帝黑沉着脸色,一扫地上血尤未干的人头,沉声怒问:“皇姐, 这是怎么回事?” 天子之怒,往往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众人静默,不敢发声。 安国公主身后,驸马方镜辞从容进了门,不紧不慢,张弛有度。因不在宫中,且身着婚服,他未行大礼,只是微一拱手,道:“如陛下如见,安国公主殿下与臣下,在贺安大街遇刺。” 满堂哗然之中,他视线轻飘飘一扫掉落在翟康来脚下的头颅。头颅满是血污,长发杂乱,辨不清面目。“多亏公主殿下神勇,力战刺客,但巡城军为保护殿下,已被刺客悉数残杀。” 死一般的静寂之后,满厅再次哗然。 从安国公主出现以来,便浑浑噩噩的翟康来瞪大了眼睛,有章 不敢相信自己所听所闻。 什么叫“巡城军为保护殿下”? 什么叫“已被刺客悉数残杀”? 前去刺杀的不就是宋淮思带领的三千巡城军吗? 顾鸿生也满是诧异,视线轻扫方镜辞,就见他唇角微微勾起,又在眨眼之间恢复原状,快到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 “什么刺客,居然如此胆大包天,在天子脚下公然作乱?”沉着脸色的赵琦怒喝一声。 安国公主倒是半点没怕,悠然自得,仿佛她不是刚刚遇刺,而是山水之间游玩一趟,从从容容,娴雅自然。“陛下可派人彻查巡城军宋淮思宋参将府邸,说不定会有什么意外收获。” 周遭吵嚷之声顿消。 已有人发觉,被安国公主扔于地上的人头,便是通领三千巡城军的宋淮思。 赵琦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一挥手,身边自有人领命而去。 翟康来这时才回过劲来,扑通往小皇帝跟前一跪,“陛下!安国公主狼子野心,其心当诛啊!” 满堂又是一静。 安国公主手中长刀搁地上轻嗑两下,像是敲在人心里,凉意顺着脚后跟窜到脊梁骨。她唇边似笑非笑,目光淡然闲适,仿佛被翟康来指着鼻子叫嚷“狼子野心”的不是她一般。 “杀人先诛心么?”她呢喃一句,然而才放声道:“翟大人在我大婚之日说我狼子野心,可得有证据啊。”她眼神轻飘飘,落在翟康来身上,却无端让他浑身发抖。“否则,这事还真得好生说道说道。” 翟康来强自压下心头战栗,端稳声线,一指地上头颅,责问道:“安国公主说有人行刺,为何不见刺客尸首,却只有巡城军统领宋淮思的头颅?” “宋淮思率领三千巡城军,表面为救我而来,实则在我放低戒心之际,骤然反水。”安国公主的声音蓦地沉了下去,语气中的郁怒闻者皆惊,“三千巡城军猝不及防,被自家通领反杀,这才导致全军覆没。” 翟康来想大喝一声放屁!虽然不曾亲眼见证贺安大街场面,但宋淮思是听从他的吩咐带领三千巡城军去围剿安国公主的,又如何会被宋淮思反杀? 即便三千巡城军真的全体阵亡,也绝对不会是死在宋淮思手里! 真正的凶手站在这里,贼喊捉贼,几乎让他怒而发笑。 “宋淮思已死,是黑是白,不全都由公主一人说了算么?” “正是因宋淮思反水太过突然,连殿下都不曾防备,甚至因此受伤。”谁料站在安国公主身侧的方镜辞突然出声。 他眉眼低垂,哀而神伤,一副过于自责的愧疚懊恼模样。 小皇帝先前还皱眉不语,这会听闻顿时大惊,“皇姐哪里受伤了?”关切之意不似作假。 大庆战功赫赫的安国公主受伤,乃是四海皆惊的消息。不止大庆朝臣,连南齐、北魏等诸国使臣也纷纷伸长脖子,想瞧一瞧那位只剩头颅的宋参将,是如何令威名远扬的安国公主受伤的? 被迫尚公主后 第26节 在众目睽睽之下,方镜辞万般懊恼牵着安国公主右手,高高举起。 只见右手手背上之上,有一道细微伤痕,像是被什么尖锐之物划过,一排点点血珠已干。 伤确实有,只不过—— 这是不小心搁哪划出来的一道口子吧? 众人脸上的失望之情分外明显。毕竟谁能料到,所谓的“伤”,不过是一道小小的口子。甚至连血珠都干了。 但是方镜辞刚刚表现出的模样,不知情的人见状,指不定还以为安国公主于大婚当日被人斩断手臂,或是被捅了一刀。 小皇帝也无语瞧着那小小一道伤口,“这伤口,如果再晚片刻……”怕是连血珠都瞧不到了。 安国公主坦然任他牵着手,理所应当,半点不觉得这小小伤口不是伤口。 倘若不是众目睽睽之下,小皇帝甚至很想问她一句——这般小小划伤也敢自称是伤口,皇姐您为了扳回一局,脸面都不要了么? 翟康来也不曾料到会是这般情形,一时之间气得说不出话来。 方镜辞好握着安国公主的手,此时他面上万分懊恼,“公主殿下为护我与迎亲队伍众人周全,奋力与刺客周旋,受此伤,臣下心中着实悲痛。” 众人更是无语,削苹果不小心被划一刀,也比这伤口深。 终于缓过劲来的翟康来更是怒道:“这算什么伤口?方侍郎你不要混淆视听!”转而对小皇帝道:“陛下,安国公主欺君罔上,夸大事实,还请陛下重重治罪于她!” 安国公主悠然道:“伤口再小也是伤,怎么能说我欺君罔上,夸大事实呢?”然后撩起眼皮去看小皇帝。 小皇帝盯着她手上那伤,也是百般为难。又被她目光盯着,半晌之后,才缓缓张口道:“……伤口虽不大……但皇姐确实受伤了。” 终究还是选择站在她这一边。 翟康来几乎震惊了,堂堂安国公主不要脸面就算了,怎么身为九五之尊的皇帝也帮着她说话,猪油蒙了心吗? 方镜辞眼底带着笑,轻轻一瞥翟康来,“公主殿下金枝玉叶,又是我大庆不败神话,如今被反水倒戈的宋淮思所害,伤了贵体,见了血腥。” 陈诉完事实,他眼神蓦地沉了下来,“翟大人这般反应,是觉得安国公主受伤理所应当,还是觉得,”语调也跟着低沉下来,“公主殿下未死,出乎你的意料?” 他本是文人出身,先前不曾说过重话,温润雅致,进退合仪,因而此时猝然沉下语气,面容森冷,威严之意不言而喻。 翟康来不妨他猝不及防发难,脸色顿时煞白。 小皇帝的眼神也冰冷下来,怒意盛满眸子,几乎掩藏不住,“翟卿,到底是怎么回事?” 心如电转,翟康来霎时想到顾鸿生对他说过的话—— “陛下忌惮公主,敬畏公主,却也深受公主庇护。” “公主一死,大庆必乱。” “天子一怒,翟府上下,必将万劫不复。” 他抬眼朝顾鸿生看去——顾鸿生站在小皇帝身侧,微微低垂着眉眼,瞧不清神色——这是摆明了不打算插手此事。 翟康来心中一片冰凉。 但此时还未到山穷水尽之时,他不甘心就此认输! 他猛地咬牙抬头,“陛下,微臣不是这个意思!” 竟是咬死不肯认。 “那请问翟相是何意?”不料,方镜辞步步紧逼,“公主殿下遇刺,翟相先不问殿下是否安好,反而高呼殿下犯上作乱,是何缘由?” “难道在翟相心中,安国公主遇刺并不重要,反倒是她妄自动武,才是罪过?” “此情此景,翟相难道不该给一个说法吗?” 翟康来张口结舌。 一直以来,他想的都是顺利除掉安国公主后,皇帝嘉奖,百官庆贺,还从未想过,会面对如此责难。 或者该说,他从未觉得会除不掉安国公主。 安国公主于四海而言,皆是不败神话,震慑四海,战功赫赫。却也因为她赫赫战功,惹得朝中主和之士不满。 作为主和派之首,安国公主即便再威名远扬,也不过肉体凡胎。尤其她正值大婚,身上不带寸铁,身边无可用一人。 三千巡城军杀她一人,足以。 即便她能令一兵一卒出手,致使不能诛杀她于当场,他都能立刻发难,声称安国公主不满永安帝,意图谋反。 谋反的大帽子一扣下来,即便是安国公主,又如何能逃脱囚禁被废的下场? 只是终究没有料到,安国公主杀尽三千巡城军,竟无一人活着回来传递消息。 反倒是他在方镜辞的步步紧逼之下,陷入两难境地。 他的人,包括宋淮思在内,全灭。如今所有一切,竟然只能听凭安国公主一人所言。 而尚且能作为人证的方镜辞,竟毫无由来,选择站在了安国公主那一边。 主和派之中,更无一人出来与他同站。 一时间,悲愤之情涌上心头。 他为大庆和定,尽心尽力,到头来,竟不得一人心吗? 悲从心来,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此时仍不是绝境之地,他在脑海里飞快思索着应对之法。 “陛下……微臣只是,只是为了大庆和定……”应该,应该还有什么办法,能将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 但没想到,方镜辞比他更快。 “翟相口口声声为了大庆,难不成在翟相心目中,大庆的安危就要以安国公主身死为条件?翟相此时言行,让人不得不怀疑,公主遇刺一事,是翟相与宋淮思一同筹募策划!甚至想先发制人,将意图谋反的罪名扣在公主殿下头上!” 声声逼问,一声比一声紧。 翟康来从未被人逼迫至此,又惊又怒,“微臣不是这个意思……”匍匐于地,抖如筛糠,半晌不能发一语。 谁也不曾料到,此时情况急转而下,原本气焰高涨、兴师问罪的翟康来翟相会被反过来问罪。 更让人不曾预料到的是,一片静默之中,倒是安国公主悠悠道了句:“宋淮思的府邸还未搜查完,何必这般急着下定论?” 方镜辞转而向安国公主拱手行礼,“殿下言之有理。”说罢,一改先前咄咄逼人之势,温润典雅,从容有度,“今日是我与公主殿下拜堂成亲之时,翟大人行如此大礼,倒是叫方某不知所措?” 而后望向小皇帝,“陛下,倒不如让翟相先起来回话?” 赵琦心头怒气未消,但方镜辞如今身份不同,加之他今日与安国公主一唱一和,此言此行,倒像是出自安国公主授意。 他不由得瞥了安国公主一眼,只见她唇畔含着浅笑,一副胜券在握、不慌不忙的模样。 他没来由的讨厌她这副样子。 眉心微微皱起,说出的话却是——“翟卿起来吧。” 翟康来手脚俱已瘫软,爬了几次都没能爬起。 面前忽而伸出一只手,他抬头而望,却是顾鸿生。 眼眶微热,他借着顾鸿生之力站起。满腹慨言,不知从何说起。 顾鸿生深深看他一眼,镇定收回手,目视前方,淡若旁人,仿佛于泥潭之中伸手之人不是他一般。 峰回路转,不少人还没搞清楚眼前这一切究竟如何发生,前往宋淮思府邸查探的人已经回报—— “启禀陛下,宋淮思府中藏有与人商议、于大婚当日谋害安国公主的全部计划。”说着,呈上一封封往来书信。 书信乍一看平平无奇,但于公公接过书信展开之后,便有一股淡淡清香袭来。 立于旁侧看了好一会儿戏的舜华太子,眉心顿时皱起,然后爆发出惊天咳嗽。 南齐使臣团也是一阵慌乱,魏领离他最近,这时便上前扶着他,眉心微锁,问询道:“太子殿下,你怎么……” 话还未说完,就被舜华太子一把推了出去。 事发突然,在场众人又是一惊。 只见舜华太子的胸前插着一把匕首,他的手正死死捂着,殷红的鲜血正从指缝间不断流出,继而染红手背。他脸上满是难以置信,“魏相,你竟然……” 魏领脸色也是大变,一手指着他,怒道:“你!” 话还未说完,就听安国公主突然暴喝一声,“拿下魏领!”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际,从公主府护卫之中,瞬间跳出来几人,一把抓住魏领,将他死死按倒在地。 随后安国公主朗声对小皇帝道:“陛下,魏领身藏凶器,于众目睽睽之下公然行刺舜华太子,居心不良,恐是意图挑起两国战事!”而后转向魏领,疾言厉色,“魏领,你是南齐右相,为何要行刺你们太子殿下?” 舜华太子已被他的护卫牢牢护着,只是身上受伤,鲜血横流。他微微推开护卫,强撑着一口气对赵琦道:“庆帝,魏领公然行刺于我,是为了不让我揭露与你们大庆朝臣合谋,公然行刺安国公主一事。” 众人又是一片哗然。 毕竟谁也不曾料到,安国公主遇刺一事,峰回路转,又有南齐横插一脚。 小皇帝深吸一口气,压下各种情绪,问道:“舜华太子何处此言?” 舜华太子一指于公公手中书信,“此书信,乃是魏领所书。所散发之香,乃是我赐予魏领。只此一份,再无剩余。此香初闻极淡,几不可闻,但数日之后,香气回溢,经久不散!” 方镜辞自那书信收回目光,淡然问道:“太子所言,可有证据?” 舜华太子掩唇咳嗽几声,虚弱无比,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去。但他脸上神情坚毅,“我赐香时,驿馆有仆从在侧。” 稍顿之后又道:“庆帝倘若不信,可翻开书信最后一张,迎光而视,还可见淡淡展翅青鸟于其上。” 于公公在他话音刚落,便拿着书信最后一张走到迎光之处。纸张迎着亮光,很快便显露出一只展翅的青鸟于其上。 青鸟颜色浅淡,倘若不是迎光而视,根本无从发现。 “此种书信亦是出自我府,他处无可寻。”舜华太子一手捂着伤处,一手掩唇又是轻咳两声,“数日前,我住处丢失数枚信纸,我曾问询过驿站负责洒扫的仆人。因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并未惊动魏领与庆帝。日前同安国公主出游之时,倒是不经意提起过此事。”他说罢,目光投向安国公主。 遇刺一事牵扯到两国邦交,即便是一直游刃有余、悠然自若的安国公主也不得不收敛笑意,郑重对待。目光与舜华太子相接,她微一点头:“舜华太子所言属实。” 不等其他人发声疑问,舜华太子接着又道:“当时,驸马方镜辞也恰好在场。” 方镜辞的脸色也与先前稍有不同。但与安国公主的慎重不同,他脸色微沉,不像是慎重对待的模样,倒是怨气与怒气堆积,却又无处发泄的样子。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在他身上,他虽然脸色微沉,但静默稍许,还是点头道:“确有此事。” 舜华太子这才微微一笑,只是他原本身子便不太好,脸色较之常人苍白,这会儿失血过多,脸色更是白到不余一丝血色,仿佛狂风之中的飘絮,随时都有被风吹落泥土之中的危险。但他神情坚毅,未曾有丝毫退缩:“想来是魏领盗用我府特有信纸,却不甚沾染此香,意在栽赃嫁祸于我,意图挑起两国战事,其心当诛!”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虽力弱,但气势犹在。 众人无不侧目。 “不知魏领魏相,对此还有何可言?”翟康来虽然站起,但因先前之事,心中惊虚未消,不敢轻易出声。顾鸿生微不可觉叹息一声,只能站出来主持“公道”。 魏领自从被人强压于地,侧脸紧贴地面,按着他的人仿佛铁掌,他根本无法挣脱,甚至连话都无法说出口。 被迫尚公主后 第27节 但自从舜华太子开始出声,他便一直挣扎着,像是要说章 什么。只可惜挣脱不开,便只能发出唔唔声。 此时面对孤鸿生的问询,压制他的人瞧了一眼安国公主的神色,见她并未反对,便稍稍松开手。 魏领一察觉到自己能开口说话,立马破口大骂,“颜于舜华,你枉为我南齐太子!” 舜华太子脸色惨白,但气势丝毫不减,“魏领,你私自与大庆官员勾结,意图谋害大庆安国公主,嫁祸于我,挑起两国战事,陷两国于不义。如今又公然辱骂本太子,该当何罪?” 看戏的安国公主轻笑一声,“难道不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么?” 魏领啐了一声,“胡说八道!真正与大庆勾结之人到底是谁,你我心知肚明。” “你敢说,与大庆官员勾结,意图谋害安国公主一事,你没有做过?”舜华太子厉声喝道。 他本就失血过多,这般厉喝之后,更是掩唇猛咳一阵。 小皇帝有章 看不下去,更担心堂堂南齐太子,死于大庆之后,会挑起两国战事,便打断道:“既然有舜华太子指证,魏领魏相意图谋害我大庆安国公主属实,便将魏领暂且押下,容后再议。舜华太子受伤,还是尽早先行治疗为好。” 舜华太子有伤在身,他此言本是好意,谁料话音刚落,就闻舜华太子断然道:“陛下身为庆帝,魏领乃是我南齐臣子,如何能越俎代庖,代为审问?” 有大庆臣子听得此言怒道:“你们南齐使臣如今在我大庆地界,又意图谋害安国公主,我们大庆如何不能审问?” 舜华太子根本不理会此人,而是猛地拔出身上匕首。 鲜血猛地喷溅出来,在场诸人无不惊愕出声。 “魏领身为我南齐臣子,即便犯了过错,也该由我这个南齐太子审问。”他拿着匕首,步履不稳,却强撑着一步一步走到魏领跟前。 魏领被人死死压在地上,无法动弹,眼神却死死瞪着他,愤怒,憎恨,厌恶……所有情绪交织杂糅在一起,仿佛沼泽泥潭,死死将人困在其中,挣脱不得。 舜华太子顶着这般目光,来到他面前,强撑一口气怒道:“魏领与大庆勾结,谋害安国公主,陷害本太子,其罪当诛!” 说罢,高高扬起手臂,猛地往魏领脖子狠扎而下。 魏领顿时血溅当场,怒目圆睁,不一会儿便气绝身亡。 第28章 拜堂 一击即中, 狠辣决绝。 连给魏领反驳的机会都不留。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没有人能想到,看起来病弱到风一吹就会倒的舜华太子竟会突然这般狠厉决绝,不留一丝余地。 小皇帝也完全不曾预料到, 目瞪口呆之后, 涌上心头的是勃然大怒。 但他怒气还未来得及喷涌而出, 刚刚还出手利索得不似常人的舜华太子, 手中匕首之上的血还在滴落,他整个人已然力竭,轰然倒地。 同样被惊呆的南齐使臣团其余人这时好似才反应过来,哭喊着混成一片。 场面顿时乱成一团。 小皇帝揉了揉眉心,满心疲惫忧怒, 先是着人将舜华太子扶到公主府中可以休息之处,再宣太医前来为他治伤。 而后便为拜堂之事发起愁来。 富丽堂皇的公主府,本就是为安国公主大婚打造。如今还未拜过堂,却接连见了血腥,染了杀意,继续拜堂定然不合适。 但不拜堂, 似乎又不合乎规矩。 正迟疑间,便听到安国公主淡然道:“宋淮思作为巡城统领, 与南齐勾结,兹事体大,陛下还是令人彻查此事为好。” 她说得理所应当然, 一副置身于外的姿态,瞧得赵琦原本勉强压下的怒火腾地一声涌上心头,“宋淮思为何会与南齐勾结,皇姐心中难得不清楚吗?” 安国公主掀起眼皮望着他, 目光寡淡,“陛下此话何意?难不成是我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着他与南齐勾结?” 她还穿着一身血红婚服,头上凤冠坠着的金丝链子有章 纠缠到一起,就像赵琦此刻的心情,理不清,乱糟糟。 赵琦望着她的眼神深沉。 怒意积攒在其中,翻涌着,却又被他仅存的理智死死压制着。 安国公主倒是一片坦然神色,不骄不躁,雍容华贵。 半晌之后,小皇帝拂袖离去。 众人面面相觑,完全没有预料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境地。 倒是顾鸿生老神在在,礼数周全向安国公主行了礼后,拉着至今都未缓过劲来的翟康来,告退而去。 两位相爷一走,其他人也纷纷找理由告退,就连北魏等国使臣,也担心南齐魏领之事牵扯到自己,纷纷离去。 原先热热闹闹的正厅顿时空旷了下来。方镜辞望向安国公主,俊逸雅致的脸上满是歉意,“殿下,抱歉。” 安国公主微扬眉梢,“好端端的,为何要道歉?” 方镜辞却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温声道:“奔波许久,殿下可曾饿了?不如先行用膳,如何?” 他神色雅致如常,仿佛贺安大街遇刺、公主府问责等诸事都不曾发生。 安国公主瞧了他两眼,抬手摸了摸干瘪的肚子,原先还淡然闲适的脸色顿时垮了下来,“有没有什么吃的,先让我垫一垫肚子?” 原先方镜辞不提还好,这会儿一提,她顿时觉得腹中饥饿难耐。 公主府的下人本就是从原先的公主府带过来的,再加上皇帝令赐的几位婢女与仆从,与方镜辞自隔壁宁国公府带过来的身边伺候的几人,都是聪颖伶俐、反应迅速之人。这会儿甚至不等管家钟叔吩咐,立马着手去准备公主所用之膳。 倒是驸马方镜辞不紧不慢,自怀中掏出一块锦帕。打开,里面居然还藏着几块沾染糖霜的果脯。 安国公主眼睛顿时一亮,而后喜笑颜开,“你怎么藏了这么多?”原先凤辇之上的果脯她没吃着,全部掉落在地上。她还可惜了许久。 她这会儿粉面含笑,一扫先前的端庄淡然,整个人都灵动起来。方镜辞有章 目不转睛,“知晓殿下喜欢,便多备了几块。” 安国公主喜不自胜,也不理会他近乎无礼的目光,自顾自拈了一块放入口中。 是她最钟意的那家店的味道。 甜丝丝的滋味自舌尖上蔓延开来,好似弥漫至心底。安国公主微微眯着眼睛,享受一般吃着。 三五块果脯下肚,饥饿感稍退。 方镜辞恰到好处递来一杯热茶,“殿下,喝口热茶,解一解腻。” 茶是果茶,是方镜辞自宁国公府带过来的,香甜可口,不苦不腻。 安国公主尝了一口,好奇问道:“这是什么茶?”与她平日里所饮之茶皆不同。 “果茶。”方镜辞唇角含着浅淡笑意,耐心解释道:“先前晾晒而干的果干,以热水冲泡,加以少许蜂蜜制成。” 他眉眼一片淡色,浅浅含笑,温润别致,风雅无双,“殿下可喜欢?” 安国公主不喜品茶,喜好饮酒,又喜甜食。他几乎对她所好了如指掌,却还是对未知之事踌躇不定。 安国公主轻掀眼皮,瞄他一眼,“我喜好甜食,你不是知晓么?” 理所应当,仿佛他知晓才是再正常不过之事。 方镜辞彻底安下心来,眉眼仿佛雨后初晴的湖面,满是温暖又耀眼的光。 甩袖回宫的赵琦怒气冲冲进了政和殿,宫人们纷纷行礼,皆被他赶了出去。 于公公在外吩咐人准备茶点后,才刚一进去,一个杯子迎面砸了过来,他惊得动作十分敏捷,微微侧身,杯子在脚边落地,摔得粉碎。 而后,稀里哗啦一阵响,怒气满满的小皇帝在内乱砸一通。 “在她眼里,朕连三岁的孩童都不如吗?做戏做得那般明显,真当朕是个瞎子吗?”怒到极致,光是砸东西还不解气,赵琦随手抄起桌上放着的书卷,抬手就撕。 于公公守在一侧,默默低垂着头,一语不敢发。 乱砸乱撕一通后,瞧着满地狼藉,赵琦好似才稍稍消了火气,冲于公公一抬下巴,“宣顾鸿生跟翟康来进宫见驾。” 于公公踌躇,“这……安国公主的婚礼刚刚结束……” “那叫结束吗?”赵琦怒笑,“她根本就没把这桩婚事看在眼里!” 于公公不吭声了,心中却道,您赐婚的时候也没跟她商量,她能耐着性子走个过场,已经是很给您面子了,您怎么还能要求她安安分分办完这场婚礼? 况且这桩婚事闹剧这般多,正常人谁能安安分分办完?多亏了是安国公主见多识广,换做怡宁公主,您试试? 但这话在盛怒的小皇帝面前不能说。 “假意应承婚事,背地里却做了这么多事,她是当朕瞎了还是死了?”赵琦说着冷笑一声,“跟南齐太子暗中勾结,达成协议,还好意思张口说别人勾结南齐?” 又是一声冷笑,“她怎么能这般厚脸皮?” 于公公低头不敢言。 “翟康来也是蠢到极致,朕明里暗里说过多少遍,不要轻易惹怒皇姐,他倒好,皇姐大婚当日,自个把脖子送到刀下。他真当皇姐手中的刀生锈砍不动了吗?” 骂完一扫没动的于公公,随手摸到一根笔砸过去,“还不快去!” 这下于公公再不敢耽误,连忙退出门去,着人宣顾鸿生与翟康来。 因未拜堂,公主府酒宴也未曾开。钟叔细心,吩咐人装了酒菜,送往今日前来前来观礼的诸位大臣府中。 方镜辞恰到出来,听闻便道:“再给各位达人备上一份薄礼,聊表歉意。” 他行事有礼周全,钟叔喜极,连连吩咐人去准备。 不想又被他拦住,“殿下带过来的东西,陛下赏赐的嫁妆与今日送来的贺礼,不要动。” 钟叔顿时为难,“陛下平日里赏赐的东西,皆被殿下送往军中,除了嫁妆与贺礼……” “薄礼由我来准备。”方镜辞声若暖玉,浅浅含笑,如沐春风,“想来嫁妆与贺礼,殿下自有安排。” 他说完,便招来自宁国公府带来的贴身侍从,吩咐他去准备薄礼。 钟叔在一旁瞧着他细细叮嘱,竟无一疏漏,细心谨慎,远胜一般世家公子。 吩咐完,方镜辞又道:“让厨房备着热水,准备药浴,今日诸事操劳,殿下想必万分疲惫,以药浴解解乏。” 这般细致周到,钟叔面上喜色更胜。 顾鸿生到政和殿时,翟康来已经在地上跪了好一会儿。 小皇帝怒气未消,他不知死活一头撞上来,又的确做错事在先,只能万分憋屈听着骂。 于公公及时端来茶,骂干了嘴的小皇帝端起茶狂饮一口,好在是勉强断了怒气。 但喝过茶之后,小皇帝虽然不骂了,但坐在龙椅之上,就那么直勾勾盯着他。 翟康来被盯得浑身发毛,却不敢发一言,只能将额头死死贴着地面。 听到顾鸿生行礼的声音,他这才微微抬头瞅了一眼,正好对上顾鸿生的视线。 “顾相,今日皇姐大婚,却出现这般大的纰漏,你作为丞相,百官之首,理当主持大局,对此还有何话要说?”不同于盛怒之时,赵琦这会儿语气平平,听不出半点儿刚刚还在的怒气。 被迫尚公主后 第28节 顾鸿生搁心底哀叹一声——小兔崽子跟老兔崽子惹祸的时候没跟他商量半句,这会儿倒是要他来背锅了。 他这会儿也不矫情自己有老寒腿什么的,扑通往地上一跪,听得翟康来都觉得膝盖疼。“微臣失职,还请陛下治罪。” 这般老实,跟他平日里圆滑处世的态度大相径庭。 赵琦冷哼一声,“顾相如今认罪到快,先前做什么去了?” 顾鸿生叹了口气,“老臣先前想着安国公主好不容易有桩婚事,能了却先帝遗愿,便想着要好好参加婚礼,谁曾想……”说着,他又是叹息一声。 这话倒是唤起了赵琦的思绪。 想当初先帝驾崩之时,还拉着他的手再三叮嘱——定要为安国公主寻一门称心如意的婚事。 搞得他自己还未大婚,已为安国公主赐了好几桩婚事。 一想到安国公主一波三折的婚事,他也是心有戚戚。 但皇威还是得发一发。 于是矛头便指向翟康来,“别以为今日皇姐不追究,朕也会不追究了!” 跪趴于地的翟康来不由得抖了一抖。 “幸好今日大婚……”说到这里,赵琦才突然想到,因接二连三的变故,最后连拜堂都免了。但好在也是行过大典,祭拜过太庙,木已成舟,婚事已不容反悔。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罚你闭门思过一个月,再罚一年俸禄,充作军饷。”稍顿一下,语调蓦地沉了几分,“也算是给皇姐一个交代。” 翟康来不敢有异议。 虽然被罚了一年俸禄,但对他来说,也算是有惊无险。 他这会儿跪得心悦诚服,“多谢陛下。” “以后少招惹皇姐。”想了想,小皇帝还是补上这么一句。“不论任何目的。” 顾鸿生在一旁恭声道:“相信经过此次教训,翟相再也没有这个胆量了。” 翟康来瞪他。 “别以为你能一直袖手旁观!”怒气还未消的小皇帝望着顾鸿生,“公主大婚,本就是丞相份内之职,如今却出了这样的大乱子。”说着,小皇帝的脸色再次沉了下去,“罚你半年俸禄。” 顾鸿生搁心底叹息一声,无妄之灾。嘴上却乖顺道:“老臣领旨谢恩。” 出了政和殿,顾鸿生就加快了脚步,不管不顾跟在身后的翟康来。 翟康来比他稍胖,平日还好,这会儿顾鸿生走得飞快,他连追一段路便气喘吁吁。只好边追赶,边在后面大气不接上气喊着:“顾相!” 顾鸿生头也没回。 “顾大人!” “顾鸿生!” “老狐狸!” 顾鸿生猛地停住脚步。 翟康来收脚不及,差点一头撞他身上。 顾鸿生动作敏捷往边上一躲,再一伸脚,翟康来就直挺挺被他绊倒,重重摔到地上。 他怒而爬起,“顾鸿生,你有病?” 顾鸿生居高临下望着他,“清醒点儿没?” “什么清醒不清醒?”翟康来还是怒气冲冲的。“脑子有病就去治!” “栽了个大跟头,清醒没?” “……”翟康来望着他,不出声了。 “年纪也不小了,就别跟小孩子似的异想天开。”顾鸿生觉着自己真是年纪大了,才变得这边爱瞎操心。 “这次是安国公主不跟你计较,不然,宋淮思的下场,就是你将来的下场。”想了想,他又补充一句,“说不定更惨。” 翟康来不服气,“想当初曹国舅……”话说一半没继续下去。别人虽不曾见过,但他当时在场,回想起当时安国公主盛怒,现在想来,还觉得浑身发寒。 但他依旧嘴硬,“……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 顾鸿生斜睨他,“你能跟陛下的亲舅舅比?” 翟康来语塞。 顾鸿生拍了拍他的肩,想要说什么,但终究还是叹息一声,忽而又摇了摇头,不再理会他,自顾自走远。 被留在原地的翟康来却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安国公主这次为什么会突然放过我?” 有此疑问的不光是他,方镜辞瞧着坐于对面吃东西的安国公主,也忽而问道—— “殿下为何放过翟康来?” 安国公主吃东西速度很快,却并不难看,相反一举一动,典雅端庄,贵气天然。 闻言搁下筷子,斜睨他一眼,“你想不明白?” 方镜辞拱手道:“还请殿下明示。” “没了翟康来,总还是会有其他人。”安国公主淡然道。 “温柔乡,英雄冢。人在安乐之中久了,总会消磨掉斗志,厌恶忧患,反感战乱。况且战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哀鸿遍地,民不聊生。”她眼眸里有着浓重的哀伤,墨一般,化不开,抹不去。“那种场面,只要见过一次的人,就永生不会忘怀。” 这种话语太过沉痛,眼眸里的沉痛仿佛满溢出来,笼罩她全身。 方镜辞虽未曾亲眼见证过那人间地狱,但却因她的沉痛而沉痛。 只是安国公主忽而一笑,哀伤眨眼间消逝,她眼睫仿佛翩飞的蝴蝶,轻盈又俏皮,好似那章 沉重是水中花,水波轻轻一荡漾,须臾之间便再也找寻不见。 “不过,如今也算是给了翟康来一个小小教训,只怕他日后见了我,会如同老鼠见了猫,怕到恨不得逃进阴暗角落里,瑟瑟发抖,甚至毫无反抗之心。” 她的笑意轻快明朗,好似春风拂过冻湖,冰雪消融,云开雾散。她轻轻眨了眨眼睛,灵动娇俏,“既然如此,我为何还要除掉他,给自己重新树立一个不知实力几许的政敌?” “殿下当年斩断曹国舅三根手指,也是怀着这样的想法吗?”方镜辞忽然问道。 出乎意料的是,安国公主眼底的蝴蝶好似转眼飞走,默然片刻,而后才道:“我那时,是真的想要杀了他。” 方镜辞是永安三年入朝,对此事知之甚少。那时安国公主已经带兵驻扎西北,距离她剑斩曹国舅,已过三个月。 当时朝堂之上究竟发生什么,在场诸人无不三缄其口。 方镜辞不是没有问过顾鸿生。 只是一向高深莫测的顾鸿生扶着胡须久久沉默,良久才道:“国之甚哀。” 坊间的传言则一直都是,曹国舅因与安国公主争论军饷一事,被暴怒的安国公主一剑削断三根手指。 但方镜辞却深知,真相不仅如此。 想来定是发生了什么令安国公主无法忍受之事,才令她不顾天子威仪,大殿之上怒斩曹国舅。 安国公主拿起筷子,又吃了一口菜,才抬头疑惑问道:“你不继续问?” 明眸皓雪,抬起眼眸望着人时,别有一番情致。 方镜辞目光短促在她脸上停留一瞬,而后微微垂下眼眸,轻笑着反问,“我问,殿下会说吗?” 安国公主摇头,“不会。” 她干脆利落,拒绝果断,令方镜辞失笑,“既然殿下不会问,我为何还要问?” 安国公主手撑着脸颊歪着头看他,“你这般会少很多乐趣,你知道么?” 方镜辞微微抬眼回望,“少了乐趣会如何?” 安国公主咬着筷子笑,“十二说,要是少了乐趣,就会被姑娘们不喜。”说完她又道:“十二,你见过的,今日在贺安大街那举止轻浮之人。” 十二骑,安国公主的亲卫。 知晓安国公主之人,无不对十二骑闻名许久。 安国公主每一桩被广为流传的事迹,都有他们的影子。 方镜辞面上笑意微顿,“那又如何?”于他而言,被不被姑娘们喜欢,并不重要。 安国公主却微微皱眉,“可我还欠你一个拜堂。” 眨眼之间,方镜辞便明了她心中所想——她想让他另娶,从而补充他一个拜堂。 面上笑意顿收,方镜辞眼底染上冷意,“殿下既然这般在乎,不如趁着礼堂未收,先补上这一次的。” 安国公主坐直身子,面带疑惑,“你在生气?” 方镜辞不语。 她好奇,“为什么要生气?” 方镜辞不理会她,她就自个琢磨,“因为今日没拜成堂,所以生气?”但明明先前还笑如春风,没半点生气的模样? 眼珠一转,“还是怪我说你没姑娘喜欢?” 怕她越猜越歪,方镜辞无奈开口,“殿下是吃好了么?”说着,就要伸手去收她的碗。 安国公主一个饿虎扑食,连忙护着自己的碗,“没好,没好!”动作娇俏敏捷,少女一般。 方镜辞面上虽冷,但眼底寒意消散。“既然没吃好,殿下便慢慢吃。”说着,举筷为安国公主夹了一条鱼。 安国公主喜食鱼,却不喜刺,每每吃鱼都搁到最后。 在兴丰城时,方镜辞多次与她同桌吃饭,对她喜好几乎了如指掌。 这会儿一见她眉心微蹙,便二话没说,将鱼重新夹回自个面前未曾用过的碗碟,去除掉鱼刺之后,再将鱼肉悉数夹给安国公主。 他挑刺之时,安国公主也不言语,半趴于桌面之上,就那么静静瞧着。 待到鱼刺挑好,她自觉将碗往前一推,半点没觉得这般等着投喂的举动有什么不对。 方镜辞心中好笑,面上却一片镇定自若,举手投足,无比自然。 用过膳,婢女端来净手的水,方镜辞亲自将毛巾递与她。 安国公主虽觉这是婢女所做之事,但她往常便受方镜辞诸多照顾,便也没觉得奇怪,坦然接受了。 只是此情此景,落于公主府其他下人眼中,却有不同说法。 被迫尚公主后 第29节 第29章 洞房 虽说今日大婚被诸多事情扰乱, 到底是崭新的公主府头一晚迎来主人,尽管安国公主一副兴致缺缺、并无兴趣的模样,但洞房花烛之夜,作为总管、又是看着她长大的钟叔自觉不能疏忽, 便趁着两人刚刚用完膳, 还未反应过来之时, 亲自将两人迎入新房之中。 而后干脆利落落锁。 听到门外清晰地落锁之声, 转身又发现房内还站着个微微含笑的方镜辞,安国公主用过膳之后、被困顿之意侵袭的脑子终于清明了几分。 她眨了眨眼睛,歪着头望着方镜辞。 方镜辞笑容淡了几分,“眼下之境况,殿下之意是……” 安国公主自觉将他的迟疑归纳为对钟叔此之安排的不喜, 打了个哈欠,宽慰他道:“公主府落成之时,我便叮嘱他们在隔壁多准备一间房。” 怕他觉得自己亏待于他,又多解释了一句,“大小规格同此间别无二致。” 方镜辞脸上笑意渐深,眼眸漆黑如墨, 瞧着不像是欣喜的意思。她摸着下巴琢磨了一下,又抬眼道:“倘若你觉得不适, 也可在公主府中另择住处。” 端的是一副宽容大度、豁然阔达的模样。 尽管先前曾预想过,但人生四大喜之一被过成这般,泥人都能有三分火, 更何况方镜辞这个有血有肉有脾气的人呢? 他只觉心头好似有一股无名之火燃起,好似燎原烈火,眨眼间便能焚毁一切。 但一瞥见安国公主坦然真诚、略带歉意的眼眸,心头之火就好似被滂沱大雨倾头浇下, 瞬间连火星都不剩一点。 他抿了抿唇,唇角微微上扬,想要露出与往日别无二致的笑容,但终究是意难平,唇角笑意到底还是染上几丝勉强之意。 “钟叔已然落锁,对于今晚,不知殿下有何打算?” “小小门锁而已。”安国公主瞧起来倒没半点儿在乎,从从容容,分毫不乱。 她迈着轻巧的步伐到了门边,微微弯腰,将耳朵贴于门上。细听了一会儿,确定门外无人守着,便伸手推门。 门从外被链条锁着,推开只能勉强撑开一条缝。 缝隙太小,安国公主没半点犹豫将衣袖挽起,露出一截白嫩嫩的胳膊。 方镜辞无端想到“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目光只短促在那白嫩的胳膊上停留一瞬,便立马移开,“殿下……”语气半是无奈,半是尴尬。 安国公主倒没半点儿自觉,自顾自将胳膊自门缝之中伸去,却只能堪堪探出至手腕,指尖刚好触碰到铜锁,再往上便不能了。 她坦然收回手,将挽起的衣袖放下,没半点儿失望错愕。 方镜辞瞧见,张了张口,刚想问她作何打算,还未说话,就瞧见安国公主泰然自若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小匕首。 只比手掌稍大,顶端镶嵌着一颗硕大的红宝石,流光溢彩,光彩夺目。刀鞘也镶嵌着宝石、玛瑙,贵重华丽,庸俗却又不失典雅。 这般贵重的匕首,较之使用,更像是出身显贵之人随身携带的装饰之物。 安国公主没有半分怜惜之意,拔出匕首。刀刃倒是精铁所制,泠泠闪着寒光。 方镜辞赞了一声:“好刀。” 安国公主回眸一笑,而后果断将刀刃自门缝中伸出,然后手腕高高扬起,再重重落下,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门锁应声而断。 她再次回眸,眼眸中星星点点,好似万千星辰藏于眼中,光彩夺目,丝毫不亚于手中短刃。语气倒是带着显而易见的得意与邀功,“钟叔总是这一招,都没什么别的花样,所以我便提早准备了。” 方镜辞瞧着她动作精准,没有半点迟疑,能看出熟练得根本不是头一次干这种事。 只不过他还是心有疑问,“殿下的匕首……是何时藏在身上的?”既然她并非头一次这样做,那么想来钟叔也是有所准备。 但门锁既然被她这般轻而易举斩断,又不见有人守在门外,想来钟叔定是以为她身着婚服,除了一条乌金软骨鞭,并无其他利刃藏于身上。 况且他们身上的婚服早在用膳之前便已换下,既然婚服不可能藏有匕首,那么便只有刚换上的新衣藏着匕首。 她眼下身上所着,乃是一件大红宫装,外罩着一层轻薄月纱,只在裙裾边缘绣着一圈暗金色花纹,雍容大气,典雅华贵。 只是这件新衣也是钟叔准备的,自然也不可能提前藏有匕首,那么这一把小巧精致的匕首,又是从何时得来? 安国公主神情更显得意,显然是方镜辞也没猜到,让她心情颇好。 精致的匕首拿在手中,被她上下抛了两下,才微仰着脸,笑得淡若轻风,好不得意,“此物乃是舜华太子赠与我。” 舜华太子于公主府被行刺,虽说行刺者乃是他们南齐使臣,但终究于大庆领土之上被刺,大庆难逃其咎。 赵琦虽宣召了宫中最好的太医前来为他诊治,但太医也说了,按照他如今的身体状况,不易移动,便暂且先留在公主府中修养。 舜华太子在大厅手刃魏领时,全程并未与安国公主有过近距离接触。两人唯一较近的接触,便是舜华太子手刃魏领之后,力竭倒地时,众人上前扶起他时。 想来是那时,舜华太子将匕首递与安国公主的人,在之后换下婚服之时,再藏于身上。 更或是,居于公主府上的舜华太子,只是掩人耳目,为的便是由公主府中的婢女,暗中将他所赠匕首交付于安国公主手上。 只是,不管是安国公主如今手上这把,还是他于大厅被刺的那把,尽管都是匕首,小巧精致,但确确实实是两把匕首。 他今日名为观礼赴宴,竟藏了两把匕首于怀中,言行举止,泰然自若,与常人别无二致,实非常人所能为。 瞧着他略显无语的神情,安国公主猜出他心中所想,微微失笑解释着,“这把轻巧,藏在怀中几乎感触不到。” 说着又是一笑,“但没想到,舜华太子居然在怀中另藏一把,来个出其不意。”回想起当时的情形,安国公主眼中浮现出淡淡的欣赏之意,“想来连魏领都不曾想到,他们那位瞧起来冰冰弱弱的太子殿下,居然连对自己都能下如此狠手。”大概也正是因为这样,才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错失先机,被提前与舜华太子商议好的安国公主,着人迅速拿下。 “舜华太子于南齐曾被囚禁三年,出来之后,便一直以弱示人。”方镜辞神色浅淡,不喜不恶,“想来魏领等人便是被他表现出来的假象迷惑,才意图将行刺殿下失败的罪责,推脱到他身上。” “但谁能料到,还是他技高一筹?”安国公主不掩欣赏之意。 方镜辞瞧在眼中,眼底一片晦涩。“只是殿下可曾想过,倘若日后舜华太子继承南齐大统,届时南齐强盛,我大庆又当如何是好?” 此事安国公主不是没有想过。只是—— “南齐如今局势复杂,舜华太子能否夺得大统还是未知之数。”她神色也慎重下来,“但相较于南齐皇帝其他几位皇子,我反倒更为欣赏舜华太子。” 舜华太子仍是南齐皇帝先皇后之子,先皇后娘家意图谋反,满门被斩,先皇后于宫中自缢,只余下年幼的舜华太子。 他被南齐皇帝囚禁于废宫三年,险章 连太子之位都丢失。 但自废宫中放出,他便谨言慎行,循规蹈矩,不敢有错。 南齐那位草包二皇子也时常骑在他头顶之上作威作福,他都不曾有半句怨言。 但这也仅仅只是表面之相。 南齐替舜华太子求亲之意,本就并非真的打算让舜华太子能迎娶到安国公主,助长其气焰。大庆会推拒求亲,更是在他们的预料之中,所以才会有舜华太子亲临大庆长安城之举。 魏领作为南齐二皇子之人,表面对舜华太子恭恭敬敬,背地里,想的却是将行刺安国公主失败的罪名强行扣于他头上。 即便此计失败,他们也会想方设法将舜华太子诛杀于大庆,让他无法再回南齐。 只不过,没想到舜华太子终究技高一筹,先与安国公主结盟,而后联手在大婚之时演了这么一出戏,成功将魏领反杀当场。 此心计,此智谋,较于蒙受家族之庇护的二皇子,自然更得安国公主之欣喜。 方镜辞目光短促在她脸颊上停留一下,而后敛下眼眸,“殿下心目中的夫婿,可曾是舜华太子那般模样?” 安国公主不曾料到他会突然一问,稍微愣怔一瞬后,才歪着头细想了一会儿,“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舜华太子为成大事,忍辱负重,卧薪尝胆,换做他人,很难说会比他做的更好。” 言辞之间虽不曾有半个字的“是”,但所说之言,欣赏之意溢于言表。 方镜辞垂下袖中的手微微收紧,便听到安国公主继续道:“不过他这样的人,心怀大志,目光长远,岂会为儿女私情停下脚步?” 她望着方镜辞的目光清明如水,仿佛初春夜来的湖面,波光点点,宁静和洽,“这样的人,适合做盟友。倘若以儿女私情妄自揣摩,我倒是觉着,有章 小瞧于他了。” 方镜辞微微一笑,拱手向安国公主施礼,“倒是景之狭隘了。” 坦然自若,无半点矫情虚伪,端的是君子之风,不慌不忙,游刃有余,谦华有礼,风华无双。 倒是安国公主瞧着他的眼眸浅浅含笑,“不过钟叔曾说,选夫婿,倒还是驸马这般人品更好。” 她丝毫不觉自己说出了什么惊天之论,自顾自盛赞道:“光华伟岸,德厚流光,胸怀坦荡,凛然浩气。” 方镜辞面上笑容一顿,微微垂下的眼眸又浓又密,羽翼一般轻轻颤动,“殿下过誉了。” 安国公主颇有雅致地细细打量几眼,才摆了摆手,“这话不是我说的,倘若觉着过誉了,你得去找钟叔说道说道。” 说完这话,她手上便没闲着,流光溢彩的匕首被她瞧也不瞧一眼,敝履一般被弃之于地上。伸手轻巧地将门上的锁链取下,推开门,向左右瞧了一圈,没发现有暗藏着的人,才对身后的方镜辞招了招手,“快来。” 方镜辞目光自那匕首上一扫而过,也无半点儿拾起之意,跨过那巧夺天工的匕首,跟在她身后出了房门。 院落之中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人声。几盏大红灯笼高高悬挂于屋檐之下,夜间凉风徐徐,光影微动。 安国公主压低了声音对方镜辞道:“钟叔没让人在门口守着,但院子外定会着人看守。我们不走门,从墙上翻过去。” 说着眼神有章 古怪,朝他脚上瞧了一眼,试探问道:“你会么?”世家公子自幼由名师教导,言行举止,有节有度,溜猫逗狗之事绝对不能做。 她虽不知方镜辞幼年是何模样,但想来素有“君子之风”之人,即便幼年顽劣,大概也不曾行翻墙无礼之事。 她猫着腰,仰着头望着方镜辞的目光仿佛盛满星辰,瞧着星星点点,璀璨动人。长发挽起,做出嫁打扮,只簪着三两根簪子,素净雅致,却又不失贵气。 方镜辞再次垂下眼眸,细密睫毛轻轻颤动,无端撩动人心。他敛眉微微笑着,“殿下可是小瞧景之?” 安国公主微扬了一侧眉梢,“倒是不曾看出,素雅端正的方镜辞方驸马,幼年之时也这般活泼好动。”语虽调侃,但眼底欣赏之意分明。 方镜辞抬眼,眼眸之中染上无奈,“殿下翻墙断锁这般熟练,难不成也是活泼好动?” 她幼年还真不曾活泼好动过。 安国公主笑意微敛。 方镜辞顿时自己说错话,刚试图补救,便见安国公主已然恢复如常神色,“我先翻过去,你脚步轻一章 ,别惊动了守在院外的人。” 他自心底微叹一声,轻轻一点头。安国公主便立刻转过身,抬眼瞧了一下墙头,接着便手脚麻利往墙上一蹬,借力翻墙而上。 动作灵敏,行云流水,说不出的好看。 再一眨眼,她便整个人落到墙外。 接着,墙外传来三声轻微的敲击之声。 方镜辞不再犹豫,也干脆利落翻墙而过。 动作干净利落,丝毫不亚于安国公主。 他落下之时,便瞧见安国公主脸上盈满笑意,虽一字不发,但眼中淡淡打趣之意分明。 他面上难得羞赧几分,眼帘再次垂下,掩去羞赧之色,轻声提醒她道:“殿下不走么?” 安国公主这才眨眼一笑,指了个方向。 公主府新建而成,两人先前只在小皇帝过来之时来过,当时也并未多逛,是以并不熟悉。但公主府落成之前,安国公主曾看过图纸,是以虽然不熟悉,但大致方位她记于心中,便主动担起领路之责。 方镜辞先前跟在她身后还未察觉,但是当两人第三次路过同一片小竹林,他终于忍不住问道:“殿下可是不记得路了?” 安国公主前后左右瞧了瞧,又抬头望了一眼头顶星空。 为了避免被人发现,她特地挑了黑灯瞎火之处走,幽深竹林只在路口和深处亮起一盏灯。光照有限,看不清他们四周。 被迫尚公主后 第30节 “我记得图纸,是该往这边走的。”即便发现已经走错,但她依旧言辞肯定,并不觉得自己走错了。 方镜辞突然就明了,为何当初漠北之行,明明有十二骑跟随在侧,她还能在茫茫草原之上迷了路,还顺手挑了漠北一族大帐。 他上前一步,握住安国公主的手。温声细语,“殿下想去何处,不如就由景之带路,如何?” 身在暗处,瞧不出脸上神色,方镜辞尽量将话语放得轻柔,以免引得安国公主不喜。 谁知安国公主根本不能以常人之态揣度。听闻他言,她便干脆利落让出道来,“去库房。” 但刚一说完又疑惑问道:“你记得路吗?” 方镜辞虽为驸马,但公主府的图纸并不会特地拿与他看,是以他并不知晓公主府构造。 但他却并未慌乱,依旧一派镇定自若之态,悠然自得,理所当然,“殿下不是记得图纸么?” 安国公主心中疑惑,我记得图纸都寻不着路,你连图纸都没摸过,只凭我三言两语,能找着路? 虽然心中抱有怀疑,但两人毕竟身处公主府,就算失手被抓,也不过是在自个府中闹出笑话。是以她并未提出质疑,只在心中回忆一遍日前见过的公主府图纸,在方镜辞出声问询之时,回答于他。 因此,当两人一路无阻碍到达库房门口之时,安国公主不由得瞪大双眼,眼眸中满是惊奇,“你居然能找得到?” 公主府虽然不小,但并不是茫茫无边际的草原,路过的每一处皆可作为依据。再加上有她脑海中的图纸,找到库房并不稀奇。 方镜辞微微避让开她炙热的眼眸,唇角笑意儒雅浅淡,“殿下为何想来库房?” 库房的门锁并不是卧房门上那般草率的链锁,构造更为精巧,单看一眼便知晓,绝对不是匕首能斩断之物。 安国公主却不慌不忙,发髻之上摸出一根簪子,往锁眼里捣鼓几下,锁便应声而开。 她并无刻意炫耀之意,但望向方镜辞的眼底含着光,大有邀功之意。 方镜辞赞道:“殿下果然心灵手巧。” 安国公主得意地笑了笑,“大婚时的贺礼,一般连同礼单在内,都会被钟叔收在库房之内。”倒是先回答了他的问题。 说话之时,她手上也没闲着,门被推开,发出“咯吱”声响。 库房之内一片漆黑,方镜辞找到烛台,点燃了灯,就见安国公主正从一个箱子中翻出礼单,瞅了两眼,“唔,这是礼部尚书闻赐所送贺礼。”然后瞄了一眼长长的礼单,笑道:“送得还挺多。” “点翠累丝凤簪一对,翡翠长簪一对,镶珠双喜钿、米珠花钿、玉珠花钿各一双,沉香木镶玉如意一对……”她点着箱中所盛之物,一一对照,认认真真,架势十足——竟是在洞房花烛之夜,做起清点礼单之事来。 方镜辞瞧着好笑,在她勤勤恳恳点完一整箱贺礼之后,才问道:“殿下为何要急于此时清点贺礼?” 点完无误之后,安国公主便将箱子合上,而后坐于箱子之上,仰着头瞧着他,“今日你我大婚,做出的事却与喜庆毫无半点干系。小皇帝碍于脸面不好于今日追究,但不代表他就忘了此事。” 她脸上笑意恬淡,并无怨怼与愤恨之意,“想来明日清早,他就该惦记起这事。”说着目光一扫满屋贺礼,“我得趁着明早之前,将贺礼清点完毕,于明日城门打开之时,将所有贺礼送往城外北大营。” 唇角笑意又深了几分,“十一他们在北大营备好了车马,只等我将贺礼送到,便会立马送往边关。届时就算小皇帝想要追回贺礼,也为时已晚。” 方镜辞不由得叹服,“殿下为大庆将士,当真是费心费力。” 安国公主叹息一声,“逼不得已,无奈之举罢了。” 边关将士在前线奋勇抗敌,担性命之忧,而后方蛀虫吃喝玩乐,享无尽荣华富贵。她只能看在眼中,急在心中。 此绵薄之力于她而言,着实算不得什么。 方镜辞左手在前,行拱手礼,“景之如今与殿下同为一体,殿下荣辱,亦是景之荣辱,景之愿与殿下共进退。” 言辞诚恳,信誓旦旦。 安国公主微微歪着头瞧了他一会儿,忽而兴高采烈起来,自另一打开的箱中取出一份礼单,郑重放于他手中,“正好这里贺礼不少,你便帮我一起清点,如何?” 别人的洞房花烛之夜,即便无花无酒,也有春宵相伴。他虽有佳人在侧,但佳人一心想着清点礼单。 方镜辞唇角的笑意染上几丝勉强之意,“既是殿下所愿,景之自当遵从。” 第30章 相信 有了方镜辞的帮忙, 清点贺礼便事半功倍。 黎明将至,安国公主终于清点完库房内所有贺礼。大松一口气的同时,困顿之意也浮上面容。 方镜辞见状,瞥了一眼高窗之外微微泛白的天际, 关切道:“殿下可要回房休息?” 安国公主懒懒的伸腰舒展一下身躯, 慵懒娴淑, “不了。”她朝成堆的贺礼一扬下巴, “天已经亮了,还需趁早将这章 送往城外。” 贺礼不少,清点全部着实耗费时间。今日是大婚之后第一天,诸事不少,恐怕已不剩多少时间让她足以将所有贺礼送往北大营。好在她事先便已预料到这种情况, 吩咐了十一十二于城门外等候。 只是,她望着堆满库房的贺礼,面容不由得染上愁思——事先虽已做好预想,却单单忘了这么多贺礼,即便全部拉出城去,少不了也得几大车。虽说准备车马到不成问题, 但想来车马还没出得城门,小皇帝倒是先得到了消息。 “殿下可是有什么为难之处?”正愁着, 方镜辞温声询问。 一夜未眠,他眉梢也染上倦色,但精神尚可。 两人如今算是在同一条船上, 安国公主也没纠结,很是爽快将烦恼之事倾吐而出。 方镜辞低头细思片刻,而后抬头,笑意温润, 无端平复了安国公主心头涌上的焦躁,“倘若殿下不嫌弃,此事可否交由景之处理?” 自婚约定下以来,安国公主自觉所欠他甚多,偿还一时是换不起,故而有片刻迟疑。 方镜辞看在眼中,唇角笑意微顿。 “你原先曾说,与我的婚事本意是想扶持宁国公府。” 方镜辞没料到她突然说起此事,唇角笑意顿消。 安国公主叹息一声,“可我非但不曾帮过你什么,反倒是你一直帮我良多。” 不曾想到她竟是歉意涌上心头,方镜辞微微失笑。他迎着安国公主歉疚的目光,笑意如春来冰融,暖入心头,“景之如今与殿下同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殿下此言,可否太过生疏了?” 这话他不是头一次说,但安国公主仍感受到了淡淡暖意浮上心头。 她忽而一笑,言辞恳切真挚,“倘若景之日后有何为难之处,尽管与我细说。” 长安城相逢以来,这还是她头一次唤自己为“景之”。方镜辞微微垂下眼帘,耳根微红。“景之便先行谢过殿下。” 七月的天亮得很早,檀香楼的伙计打着哈欠才开了门,就被门外站着的两人吓了一跳。 他刚要出声骂,无意间瞥见前面那人的脸,又被唬了一跳,门都顾不得开,将来人请了进去,就急急忙忙冲到后院。 “公子,不好了,方公子……不对,驸马爷来了!” 他叫嚷声不小,檀香楼里许多人被吵醒,伴随着接二连三的咒骂声,沈季文怒气冲冲开了门。 他昨日为了方镜辞大婚的事忙碌许久,只觉得自己才刚刚进入梦乡,就被吵醒,十分不耐。加上仆人来报时跟结巴了似的一个劲嚷嚷着“驸马爷来了”,他又因为没睡好,脑子不清醒,黑沉着一张脸进了前厅,人还没瞧清楚就先抱怨出声—— “新婚翌日一大早就往我这边跑,别告诉我,你是被你那位杀神公主赶出房……” 剩余的话卡在嗓子里。 他口中的“杀神公主”端着茶,面上笑意高深莫测,正望着他。 方镜辞轻咳一声,打断尴尬,“殿下,这位便是沈季文。” 而后又对沈季文一笑,“这位便是安国公主。” 沈季文先是浑身的不清醒被赫然在场的安国公下吓飞,再被他笑得浑身发毛,又被安国公主的目光盯得浑身僵硬,努力扯出笑脸上前,抱拳道:“草民参见公主。” “沈公子既是驸马的好友,便不必多礼。”安国公主放下茶碗,笑容不变,“昨日之事,还不曾谢过公子。”说着,微一点头,以示敬意。 她身份显贵,又是大庆百姓口口相传的传奇,沈季文自觉承受不起,连连摆手退让,“公主太过客气,我不过是应承驸马爷的请求,帮个小小的忙而已,算不得什么。”说完又不留痕迹瞪了一眼方镜辞。 方镜辞微微笑着,“殿下不如在此稍作歇息,我与沈兄稍谈片刻。” 沈季文二话没说,告退之后拉着方镜辞就入了后堂。 进了后堂,方镜辞还未说话,就被他抢白一通:“景之兄,您带着安国公主前来,为何不提前打声招呼?”那可是四海皆惧的安国公主啊,传闻中一挥手就能断人脑袋的不败凶神,一大清早就给领到檀香楼,是想吓掉谁的魂? 方镜辞毫无内疚神色,“临时起意,来不及提前告知。” 沈季文望着他的眼神像是在挑选揍他哪里不会被安国公主问罪。 不过转而他就朝方镜辞挤眉弄眼,“新婚第二日,你不留着温香软玉在怀,怎么就带着你那软玉到了我这檀香楼来?” 方镜辞跟他相识许久,被他打趣也不恼,却也不回应,直言道:“自然是想来请沈兄帮一个忙。” 沈季文顿时露出一副牙疼神色,“我怎么觉得你不开口还好,一开口我就要倒大霉?” “你那果脯我还未曾对殿下说过。”方镜辞不理会沈季文睁圆的眼,慢声道:“想来若是你将果脯送与殿下,作为大婚贺礼,殿下会十分高兴。” 果脯明明是打赌输给他了,怎么这会儿又成了贺礼? 沈季文狐疑的目光不住打量他,总觉得待会更惨。 “也不是什么大事。”方镜辞顶着他的目光毫无压力,“殿下想将昨日收下的贺礼兑换成银两,再送往城外。” 沈季文:“……那可是安国公主大婚的贺礼,应该不少吧?” 方镜辞微微一笑,“不多。”而后报了一个数。 沈季文顿时被惊得一跳,“这叫不多?” 方镜辞目光坦坦荡荡,“你也说,是安国公主大婚,所收贺礼,不止我大庆朝臣,更有四海诸国。这个数,自然是不多。” 沈季文皱着眉在屋内来回走了两圈,而后面色慎重,“你想让我将贺礼全部兑换成银两?” “我所说之言还不够清楚明白么?” 沈季文简直要给他跪下了,“景之兄,驸马爷,那可是公主收下的贺礼,不少还有皇家标识,我就算收在手里又有何用处?怕不是要被当做窃取贺礼的江洋大盗了!” “这点沈兄大可放心,昨日我与公主已将这章 全部挑出,余下部分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言之凿凿,沈季文还是有章 不放心。 “如果我脑子没出毛病,今儿是你大婚第二日吧,为何要急于此时将贺礼兑换成银两?” 问完他一咋舌,方镜辞刚刚说过,是要送往城外。倘若他没记错,安国公主时常拿出府中之物贴补军需。想来这批贺礼也不过逃过此等下场。 只是心头疑问犹在,“你就这般纵容你那位公主殿下?”寻常人都不会想着将府邸搬空,去贴补军需吧? 方镜辞微微笑着,笑容如春风拂面,“殿下所愿,亦是景之所愿。”说完又睨了沈季文一眼,“像沈兄这般浑身沾满铜臭之人,想来是不能体会此等大意。” 被求帮忙还要被明损一顿的沈季文:“……” 他虎着脸,阴沉沉威胁道:“信不信我袖手旁观,不管了?” 方镜辞有恃无恐,“倘若你有胆量将安国公主请出檀香楼。”说着做出一个“请”的手势,“那么就请便。” 头一次见到有求于人还这么气焰高涨的!沈季文气到不想搭理他。 安国公主端坐于位,手边放着香酥杏仁糕,手里端着茶碗,有一口每一口喝着。 被迫尚公主后 第31节 檀香楼是长安城中有名的乐坊,有时宫中宴请,也会请檀香楼中乐师演奏,更勿论朝中各位亲贵大臣。 看方镜辞举止言行,对檀香楼甚为熟悉。尤其是奉茶之前,他特地叫住仆人,嘱咐一句“准备果茶,杏仁糕”。倘若不是常来此处,又如何会知晓这里的饮品与糕点种类? 而檀香楼中仆人,待他敬重有加,像是待客,却又像是对待主子。 而他那位好友沈季文,貌似在檀香楼地位不低。 她小口饮着茶,思绪不由得飘远。 南齐舜华太子府中擅乐的琴娘……会不会与这小小的檀香楼,有着千丝万缕、抹不开的关系? 她正沉思着,忽闻一点声响,一抬头,就与正要进门的粉裙少女相对而视。 少女显然没能想到,自己动作已经很是谨慎轻微,却还是被她抓在当场,保持着提着裙摆、脚跟抬起的动作,僵住了。 倒是安国公主从容放下茶碗,微微浅笑,“你是这檀香楼的人?” 少女瞧着她神色并无怪罪之意,连忙跳进来,到了她三步远的地方却又踌躇着停下,微微有章 局促,摇了摇头才轻声道:“我是阿暖。” 安国公主笑意微收,微微歪着头打量她。 阿暖瞧着乖巧十足,胆小谨慎,但只是表象。 安国公主自觉识人过多,看人还是有三分准。只瞧了一眼便发觉她虽然微微低着头,但细密睫毛掩映下的眸子,一直滴溜溜转着,透着一股灵巧劲。 况且她年纪不大,梳着双髻,娇俏可爱,一身粉色衣裙更衬出几分俏丽灵动。 很是讨人喜欢的模样。 安国公主的目光自她不断交错的手指上扫过,微微含笑,对她性格了然于心,“你知道我是谁。” 不是问话,而是肯定。 阿暖抬头,眼眸里有惊喜,但还是状若乖巧点了点头。而后又觉得不对,是该行礼。 但刚一动,忽而又不知该行叩拜大礼,还是简单的福身礼才好? 瞧她纠结站在原地的模样,安国公主微微失笑。 因着小皇帝的缘故,她对这般小年纪的孩子都格外宽宏,遂笑了笑,“在外不必多礼。” 阿暖这才抬头冲着她笑。 她笑起来有着少女特有的烂漫天真,韶华年岁,瞧起来美好动人。 安国公主问她,“你是住在这里?” 她摇了摇头,“表哥住在这里,我是来找他的。” “表哥?”安国公主笑着问,“可是沈季文沈公子?” 阿暖眸中有惊喜迸出,“您认识我表哥?” 沈季文既是方镜辞好友,想来日后交集不少。安国公主点了点头,“我有事要请沈公子帮忙。” 阿暖自来熟在另一边椅子上坐下,神色间有一丝丝紧张和小心翼翼,“我能称呼您姐姐吗?” 安国公主有章 不解,“为什么?” 阿暖瞧着她的眼神十分认真,仔细看,还能瞧出眼底深藏的浓烈钦佩与景仰。 “我一直想有个您这般家国大义为先的姐姐,战功赫赫,威震四海,虽是女子,不让须眉。”她提到“战功赫赫”之时,眼中盈盈发亮,好似万千光芒掩映其中,藏都藏不住。 安国公主面上笑意微顿,“你也想同我一般,为国上阵杀敌?”这章 年,她倒是没少见过有此志向的女子,只是真正面对人间炼狱,能面不改色、始终如一之人,却少之又少。 跟随她的不少女子,面对世俗、面对人伦亲情、面对是是非非,终究选择与她分道扬镳。 但没想到,阿暖却摇了摇头,“阿暖很有自知之明,自己并非将帅之才,也没有上阵杀敌的魄力。”她的坦言诚恳,倒是让安国公主生出一丝好感。“只是阿暖不能做到,并不影响阿暖对您的景仰钦佩之心。” 她目光如火般炙热,“您挽救大庆大半沦陷山河,拯救大庆黎民于水火之中,您的功德,将随着大庆的史书,流传千古。” 这章 年来,类似的夸奖安国公主并没少听过,但是像阿暖这般,不带目的、纯真夸赞的屈指可数。她脸上的笑容真挚了几分,“就因为这章 ?” 阿暖双眼亮晶晶望着她,重重点头,“嗯。” 安国公主微微笑着,“可以。” 阿暖眼眸顿时一亮,狂喜浮上眼眸,“姐姐!” 小姑娘欣喜若狂的模样很是娇憨可爱,安国公主微微歪着头瞧着她,脸上的笑容也染上暖气。 阿暖又往前凑了凑,一脸兴致勃勃,拿出比先前高涨数十倍的热情,“姐姐您有什么事尽管说,我表哥虽然小气不着调,但是有我在,他肯定会帮忙的!” 小姑娘前脚奉承人的时候一本正经,这会儿揭人短的时候依旧一本正经,瞧不出戏弄抹黑之意。 等待的时光本就无聊,安国公主难得起了兴致,问道,“你表哥哪里不着调?” 像是终于找到了能在安国公主面前侃侃而谈的话题,阿暖几乎不假思索,掰着手指就数—— “比如表哥先前答应给月姑娘唱个小曲,结果拿着夕姑娘的琵琶弹了首高山流水。岳姑娘不乐意,他就瞎扯一通,说什么唱小曲太过容易,就用琵琶弹奏一曲高雅之乐。但问题是,他又不会琵琶,瞎谈一通,连夕姑娘都不乐意了,说他糟蹋了自己名贵的琵琶……” 阿暖口中的月姑娘与夕姑娘,安国公主虽不曾见过,但是两人在军中也有不小名气。十一就时常与老兵闲话,说什么“等到回了长安城,定要去一回檀香楼,让月姑娘唱一首小曲,听夕姑娘弹一曲琵琶。” 好不容易与方镜辞商定好贺礼之事,想到还有尊大佛坐在前厅,沈季文就急匆匆赶过来。 只不过没想到,还没迈进前厅就听见阿暖的声音传出。 面对微微皱眉的方镜辞,他捂着脸解释了一句,“想来是我表妹阿暖来了。”说完又想起,他先前虽然提起过阿暖,但方镜辞并未见过,于是又补充一句,“就是先前我跟你提过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阿暖在说什么“高山流水”,惊得他差点咬到自己舌头,再顾不得什么礼仪教养,大步上前,高喊一声—— “小祖宗,求您快快闭嘴!” 阿暖正说到兴头上,一见他进来,嗖的一声蹦起来,跳到安国公主身后躲起来。 她挑了个大佛躲在身后,沈季文拿她没办法,只能瞪着她,企图用眼神逼迫她快点出来受罚。 但阿暖既然躲开了,就摆出一副“决不出来”的架势,还朝着气急败坏的沈季文做了个鬼脸。 沈季文简直痛心疾首,什么礼义廉耻都顾不得,哀求道:“小祖宗,您能不能有点儿良心?我对您还不够好么,檀香楼你来去自由,都快成你家后院了,你就不能给我留点儿脸面?” 阿暖双手握在椅背上,微扬着下巴,一脸刁蛮与任性:“可以啊,只要表哥你答应……”她低头瞧了一眼从容端坐的安国公主,嗫嚅了一声“姐姐”,很是轻微,但又保证安国公主能听得见。 安国公主坐着没动,脸上笑意淡然闲适。 不像是反对的样子。 她胆子又大了章 ,下巴高高扬起,“答应姐姐的要求!” 理不直也能一脸气壮。 沈季文觉得心口疼,非常想拎着她直接扔出去。 但碍于安国公主,只能强行压制这个想法,脸上笑容都有章 微微扭曲,“你问问驸马爷,什么要求我没答应?” 方镜辞的目光淡淡扫过阿暖依旧放于椅背之上的手,唇角笑意渐深,迎着安国公主询问的目光,微一点头,“沈兄确已答应帮忙。” 安国公主这才笑了起来,“多谢沈公子。” 沈季文僵着脸望了望她身后的阿暖,笑容有几分尴尬,“殿下客气了,倒是阿暖……”说着又瞅了一眼正得意的阿暖,“让您见笑了。” 安国公主微微笑着,“阿暖娇俏可爱,很是讨人喜欢。”又转过头看向阿暖,“不过此事也要多谢阿暖。” 面对她的感谢,阿暖倒是露出几分与众不同的羞赧神色,“姐……殿下客气,阿暖什么忙也不曾帮上。” 她看着与小皇帝年纪相仿,安国公主对她有份格外的亲近感,体贴道:“阿暖唤我姐姐便可。” 阿暖的细心她注意到了。她到檀香楼是临时起意,也未曾想过暴露身份。方镜辞也只向沈季文介绍过自己的身份,是以先前阿暖便注意不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她为阿暖的这份细心感动。 阿暖眼睛又是一亮,喜不自胜,“姐姐!”两个字脆生生的,带有少女特有的娇俏可爱。 安国公主瞧着心喜不已,想摸一摸少女柔软的发丝,手才刚伸出去,就被人半道劫走。 方镜辞不知何时到了她身边,唇角笑意一如往常,细瞧却又察觉到一丝不同。没等她琢磨出那丝不对劲是什么,便听到抓着她手的方镜辞温声道:“殿下,我们出来时间不短了,想来钟叔该着急了。” 他一语惊醒梦中人,一想到钟叔虎着脸、半个月不理人的境况,她就觉得额角突突跳着疼。 与沈季文、阿暖告辞之后,两人坐上来时的马车,一道返回公主府。 晨曦初露,街道之上已有不少早起之人,熙熙人声渐渐响起。 安国公主掀开车帘一角,偷眼瞧着外面。 “殿下可知那位阿暖姑娘是谁?”静谧车厢之内,方镜辞突然出声问道。 安国公主一手抓着车帘一角,眉梢染上几许疑惑,“不是沈季文的表妹么?” 话一说完,自己倒是先意识到了,她对沈季文的身份,只源于方镜辞的介绍。或者是,她只知道沈季文乃是方镜辞的好友,他的身份来历,自己几乎一无所知。 既然不知道沈季文到底是何许人也,那么对于他的表妹,就更不知其所以然。 方镜辞脸上的笑意沾染了几分无奈之色,“殿下这般轻信于人的习惯,可不太好。” 他自觉诚心敬意,却没想到安国公主只一句话就击溃所有—— “沈季文既是你的朋友,定是可信之人。” 言下之意,既然沈季文可信,那么他的表妹自然也是可信之人。 方镜辞先是微微错愕,而后又是扶额失笑。 原来在自己不曾注意到的时候,安国公主对自己就已这般信任了么? 他有章 说不清心头的感觉,一方面能被安国公主这般信任,自然是喜不自胜。但另一方面,一想到因为自己的原因,她连自己身边的人都一并信任着,又觉得心头微微堵得慌。 安国公主眨了眨眼,没明白自己一句话,他怎么就成了这幅模样。 倒是方镜辞失笑过后微微敛了笑意,也不再卖关子,直言道:“阿暖,她是顾相之女。” 安国公主又眨了眨眼,拽着的车帘从手心滑落,遮住了车外纷杂人声。 “殿下?”她态度有章 奇怪,方镜辞忧色浮上心头,不由得出声询问。 “顾相之女……”安国公主轻声重复了一遍,而后眼色古怪,“就是那位曾被你拒婚的顾相千金?” 方镜辞失笑出声,“殿下多虑了。” 安国公主虽不曾说一句话,但瞅着他的眼神明显写满“别骗我了”几个大字。 “顾相千金,长安城中盛传的‘双姝’之一,殿下觉着,与阿暖可有半点相像之处?” 方镜辞的话倒是提醒了安国公主。她食指抵着下巴细细思量着,传闻顾相千金知书达理,体态轻盈,莲步轻摇,有暗香袭来。 倘若说,方镜辞的表妹云裳是“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那么顾相千金便是“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倾国倾城貌,惊为天下人。” 一个“俏丽若三春之桃”,一个“清素若九秋之菊”。 被迫尚公主后 第32节 而今日的那位阿暖,虽然貌若春花娇灿,容颜丽质,却与传闻中美丽端庄的顾相千金相去甚远。 片刻之后,安国公主轻撩眼皮,“阿暖是顾相之女,却不是长安城中盛传的顾相千金。” 方镜辞眼中有惊叹,“殿下果然聪颖。” 面对他的赞誉,安国公主眉梢微挑,并不以为然。“倒是你拒绝了沈季文的表妹,不怕他与你反目么?” 她眼眸中微微含着打趣,一脸兴致盎然等着方镜辞的回答。 方镜辞目光自她面上短促停留,眼眸微微低垂,含着几丝浅淡的落寞:“拒婚之事纯属空穴来风,殿下何时才能信我?” 安国公主撑着脸颊细细欣赏了一会儿,才慢悠悠道:“倘若我没记错,刚刚我才说过,你的朋友是可信之人。” “你的”二字被她微微咬重。不易察觉,偏偏被方镜辞捕捉到了。 他微微垂下的眼眸含着浅淡笑意,只是被长长的睫毛遮掩,瞧不清楚。语调还是神伤落寞的,“我与沈兄相交已久,他的人品自然可信。” 重要的部分被他故意忽视不提,安国公主微微恼怒,秀挺的眉紧蹙,“你故意的。” 方镜辞这才微微笑出声来,语调又轻又软,像柳絮从心头轻轻拂过,“可殿下却不信我所说的,拒婚之事纯属空穴来风。” 本意打趣人的安国公主被反将一军,神色染上懊恼。她抿了抿唇,脸扭向一边,“我什么时候不信你了?” 第31章 微恼 “拒婚之事……”方镜辞的语调又轻又软, 拖长的尾音仿佛带着钩子,勾在心尖之上。不疼,酥酥麻麻。 安国公主猛地扭脸瞪着他。总是慵懒的杏眸聚着火气,不显凌厉, 反而带着几分别样生动的娇憨。 方镜辞不以为意, 敛眉垂眸, 微微凑近, 眼睛眨也不眨,声音有如三月拂过湖面的春风,望着她的眼眸里满是看不懂的情义:“殿下信我么?” 他凑得有章 近了,近到呼吸清晰可闻。 明明他眼角还是带着浅淡笑意,但安国公主仍是从这份淡淡的笑意中品出了一丝压迫感。 不浓不烈, 却张扬嚣张,存在感十足。 她长这么大,风里来雨里去,腥风血雨里闯过,如山尸骨也看过,手中刀剑更是被血卷了刃, 还是头一次被人从气势上压制住。 这种感觉很是新奇。 却又让她有章 微微不适地蹙着眉。 方镜辞的目光自她微拧着的眉头扫过,短暂停留, 再稍稍退开。 即便推开也还守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固执一般等着一个答案。 安国公主往后靠了一下,那种近乎压迫的感觉消散了不少。她微微松了口气, 只是眉梢还未舒展开,“信你如何,不信你又如何?” 这是微微有章 恼了。 微微垂下的眼睫将眼底的失落懊恼掩映,方镜辞笑了一声, 然后从从容容抬起眸子,依旧温润如玉,雅致天成。 “贺礼之事交由沈兄去办,殿下尽可放心。” 他这样一笑,先前那种压迫感彻底消散,安国公主彻底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有章 微微恼怒——怎么就因为这样的压迫感失了态、出了丑? 明明从前在战场之上,不知经历过多少强烈催人的压迫感,怎么就单单恼怒这次小小的压迫感呢? 她有章 想不明白。抬眼去瞧方镜辞,却见他说完话之后,已经转脸望着掀开的车帘之外了。 车外天光乍亮,熙熙攘攘的人声愈来愈烈。而车内光线昏暗,光自掀开的车帘处倾入,在那俊逸非凡的侧脸上描绘出一道好看的光影。 从侧面看,能更清晰看到他细密浓长的睫毛,光影打在上面,根根分明,蝶翼一般,随呼吸一颤一颤。 他的眸子不是纯黑,带着一点点浅栗色。眼眸微微低垂,不像是在关注着什么,更像是漫无边际出着神。 脸上一贯的温润笑意消失不见,他整个人的气质仿佛染上寒意,犹如刚刚出鞘的宝刀,寒光凛凛,吹毛可断。 习惯了他温润雅致的一面,蓦地显露出这样一副森冷肃穆,安国公主有章 不适得挪动一下身体。缩在衣袖下的指尖不住摩挲着,想开口打破沉默,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还是头一次这般无措,张口结舌,有心无力,甚至连他为何生气也不知晓。 懊恼仿佛荒野田陌的野草,漫无边际,枝节交错,一不留神,便泛滥成灾。 “殿下大婚过后,想来便是陛下大婚了。”谁曾想,她这边还未寻到话题打破沉默,偏着头看向车外的方镜辞却突然收回目光。 他目光坦荡,仿佛开口之前的沉默尴尬都是假象。 指尖摩挲过的触感仍在,安国公主知道那不是假象。 不知为何,心头有章 微微的恼意。不浓烈,却又无法忽视。 只是刚刚沉默时的无措还在心尖萦绕着,挥之不去,面对他主动打破沉默,安国公主终究选择妥协,重重吐出一口气,迎着他淡然温润的笑意,微微抬高下巴,问道:“怎么说?” 自古以来,皇帝大婚都是国之要事,相较于公主大婚,更为重要。尤其是如今中宫皇后未定,更是牵动朝野上下之心。 方镜辞笑得温润如常,“陛下大婚,规格影响较之殿下大婚,自然非同一般,想来陛下也该对此格外上心。” 安国公主收回目光,垂下眼帘,“只是陛下如今一心惦记着他那个仙女,又如何对此事上心?”虽然方镜辞不曾说过,但是小皇帝在毕府并未寻到他口中那位仙女之事,安国公主还是有所耳闻。 “这点殿下不必忧心。”方镜辞微微笑着,言辞信誓旦旦,“正是因为要寻到那位仙女,陛下对这次大选,必定非常上心。” 安国公主眸光染上不解神色,“为何?” 方镜辞微微笑着,并不回答。 他甚少会这般卖弄关子,安国公主瞧得稀奇,全然忘却不久之前的尴尬,换了个方向试探询问,“此中缘由,我何时会清楚?” 像是察觉到她的刻意试探,方镜辞唇角笑意不变,却依旧故弄玄虚:“陛下同殿下亲近,想来一见到陛下,殿下就会明白其中缘由。” 这话里的意思……是说能从小皇帝口中听到缘由? 结合先前所说的“皇帝大婚”之事,安国公主觉得自己大概隐隐触碰到了事实真相的一角。 说话间,马车已经到了公主府。车刚停下,两人还未来得及下车,就先听到车外来自钟叔的一声怒吼—— “殿下您还知道回来?” 安国公主浑身一凛。 目光与方镜辞相接,都从对方眼中瞧出了一丝心有余悸。 安国公主撇了撇嘴角,以口型对方镜辞道:“钟叔管我管得太宽了。” 方镜辞微微失笑,同样以嘴型回道:“钟叔是担心殿下。” 安国公主又撇了撇嘴角,脸上沾染了一丝无奈,“我不是小孩子了!” 方镜辞还未回话,车外又是一声吼—— “回来还不下车,您还知道无颜面对这堂堂的公主府么?” 安国公主被吼得缩了缩脖子,心说我要颜面对公主府做什么?又不能吃,又不能卖银子的。 但口中还是要应和一下,以免钟叔怒气更高。 “钟叔,我回来了。” 老老实实,乖巧得几乎不像是名扬四海的安国公主。 但她的示乖并未得到钟叔的原谅,老人家一大早就火气冲天,人还没下车都不影响他发挥怒火:“回来?现在回来还有什么用?昨晚是什么日子,您挑哪一天不好,偏偏挑着昨儿那个重要的日子?我还真就不知道,什么天大的事能比您的洞房花烛之夜更重要?” 眼见他怒火化为絮絮叨叨,还没完没了,安国公主赶紧给方镜辞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出声,要不指不定钟叔还能唠叨出什么来。 方镜辞脸上笑意更深。传闻中杀神灭地的安国公主,天不怕地不怕,却唯独怕公主府中的老管家。倘若传扬出去,想来四海诸国都想瞧一瞧钟叔的庐山真面目。 顶着安国公主马上就要换成威逼利诱的目光,方镜辞脸上笑意不变,语气却乖巧静谧,“钟叔,是景之的错,还请不要责备殿下。” 车外的声音顿时静了一瞬。 显然钟叔也不曾预料到,方镜辞竟然同安国公主在一起。 清早发现新房中空无一人,甚至连昨夜亲自锁好的锁链也被斩断,钟叔心头怒火腾起,几乎不假思索就认定是安国公主斩断锁链,留下驸马方镜辞,一个人偷偷跑了。却怎么都没有去想,原来逃离洞房花烛夜这种事,还可以是两人一起跑。 一面觉得匪夷所思,一面又觉得,定然是安国公主威逼利诱。这个想法愈演愈烈,几乎冲破了所以迷惘,无比坚定起来。 钟叔又哄一声:“殿下还不快下车!” 年纪一大把,火气还这么大!安国公主一撇嘴角,连自己还在车中都忘了,猛地站起来,头一下子磕到了车顶。 她吃痛地伸手去捂,手还未摸到,倒是先与一只温热的手掌想碰。 一抬头,不知何时方镜辞凑了过去,在她因为两手相碰后微微愣住之时,他飞快缩回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而后迎着她的目光,镇定自若伸出手,覆在她被碰到的地方,轻轻揉了揉,语调满是无奈谴责,“殿下怎么这般不小心?” 语带谴责,却并无多少苛责之意。 安国公主收回手,放任他轻轻揉着头顶被碰到的地方,只觉得那手掌上的暖意仿佛顺着头顶,一路蔓延至心底。 这样的感触很是新奇,连心似乎跳得快了一章 。扑通扑通,小锤子敲打一般,传到耳中,却又仿佛蒙了一层布,相隔很远,听不太真切。 这种状态很是陌生,与先前萦绕心头的懊恼一样,都是少见、甚至不曾见过的。 安国公主微微仰着头,想要去看清方镜辞此刻脸上的神情。 只是还没等她看清,面前的人已经稍稍退让开来,“殿下,我们该下车了。” 头顶上温热的掌心也随之扯开,一股更为陌生的、不知名状的情绪浮上心头。 安国公主不由得伸手摸了摸心口。 那里还轻快跳动着,扑通扑通,萦绕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不得其解,心中满是困惑。 钟叔吼完又在马车外守了一会儿,里面传来几声响后,又没了动静。他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听见里面的动静,不禁有章 奇怪,正要抬手掀开帘子,帘子却被人从里掀开。 瞧见钟叔守在外,方镜辞微微一笑,而后回眸对车内的安国公主温声细语:“殿下,小心一章 。” 说着,他先行跳下了马车,动作干净利落,又因出身世家,优雅贵气仿佛刻进骨子里,举止透着一股雅致高贵。 而后轻盈转过身,朝着车内随后出来的安国公主伸出一只手。 那只手摊开在那里,十指修长,骨节清秀,如雨后笋尖,白净细嫩。 安国公主的眼睛在那只手上短促停留一瞬,又咻地移开,看也不看,仓促将左手搭了上去。 指尖被紧紧握着,她借力跳下马车。 一只手在她腰上轻扶了一把,再撤开。动作很轻、很快,几乎感触不到。 但安国公主还是察觉到了。 被迫尚公主后 第33节 左手还被握着,热度自交握的地方蔓延开来,她有章 不适地挣扎了一下,那只手马上松开。 随之松开的,还有一直握着的左手。 有一股怅然若失的感觉从松开的手往上蔓延,还未蔓延至心头,便听到方镜辞满是歉意的声音,“是我先前有事烦请殿下帮忙,未及时通禀钟叔一声,还望钟叔勿怪。” 言辞恳切,真心诚意。几乎让人不忍苛责。 钟叔本就对他十分心喜,这会儿虽然心中稍有不满,但碍于他是新晋的驸马爷,待会还要进宫面见皇帝,便换上一副和颜悦色的神情,“既是驸马有事,公主也确实该多帮忙。”只是一扭脸对上安国公主,立马就换上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转变之快,令安国公主叹为观止。 只是表情虽然痛心疾首,但始终未曾多说什么。 钟叔的性格向来是直言直去,敢作敢为,安国公主被他照料这章 年,除了先帝没被他骂过两句,连当今小皇帝都没少被他怒怼过。 稍一琢磨,安国公主便明白了这其中缘由——新晋驸马方镜辞还站在跟前。 小皇帝面子都难得给三分的钟叔,终于有了稍微敬畏之人,哪怕只是碍于自己的面子,都让安国公主兴奋不已。她几乎有章 得意地甩着袖子进了府,全程当钟叔的臭脸不存在。 一副趾高气扬的小孩子模样。 方镜辞微微失笑,摇了摇头,跟在她身后进了府。 新婚翌日需要先给公婆奉茶,虽说一大清早便出去折腾了一趟,但幸好时间还不算太晚,钟叔急匆匆吩咐人带着安国公主回房换衣裳,又急匆匆去准备前往宁国公府的礼单。 安国公主换好衣裳,一出来便瞧见等候在外的方镜辞。顿时觉得眼前一亮。 与昨日大红婚服不同,他今日身着一件青色竖领对襟广袖长衫,眉如墨画,鬓若刀裁,温润雅致,尽显风流。 瞧见她,方镜辞长揖至地,“殿下。”一举一动,儒雅温润,风度盎然。 安国公主微一点头还礼。 她也换了一身胭脂红绫罗衣裙,衣领微宽,露出雪白脖颈,更显纤细修长。云鬓高绾,额头上方,金凤衔珠,熠熠生辉。发间白玉簪与金步摇两相映衬,更显高雅尊贵,端庄贤淑。 方镜辞的目光在那截露出的雪白脖颈上停留一瞬,忽而移开,眼眸微垂,儒雅伸手,“殿下,请。” 巍巍广袖,儒雅方正,温润如珠玉。一头黑发以玉冠束之,露出饱满额头,更显英挺俊朗,仪表不凡。 安国公主微微垂眸。摊在面前的手修长白皙,指节有力,她盯着面前这只手,微微出着神。 “殿下?”方镜辞疑惑的声音近在咫尺,堪堪唤回她神思。 安国公主猛地后退一步,仿佛面前是什么洪水猛兽。 方镜辞眸色深了一深,唇角微微上扬,“殿下?”声音较之先前微沉。 安国公主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下意识的反应太过出人意料。偷眼瞧了一下方镜辞神色,只瞥见他愈深的笑意。 唇角虽是上扬的,显得笑意渐深,但那笑意却没什么温度,反而带着一股凉薄之意。 细细瞧,还能瞧出一股寒凉顺着脚后跟,爬上脊梁骨。 她倒是不怕那股寒凉之意,只是觉得无比新奇。 方镜辞其人,雅致温润,翩翩君子,一言一行,皆将“雅致”诠释到了极致。只是偶尔一瞥,却又能窥见其雅致表皮之下的阴暗森冷。 表里不一的人,她不是没有见过,也曾与伪君子、真小人打过交道,却从未见过能将外表的雅致与骨子里的森冷融汇于无形的人。 好似他天生便是如此,儒雅风流,也漠然森冷。 白皙的手指还摊在眼前。安国公主的目光垂落在那手上,而后微微笑着,上前一步,将手搭在在手心之上。 动作自然流畅,并无半点畏缩之意。 方镜辞的目光自她面上,缓缓落于搭在手心的柔荑之上。 随后,指尖被紧握。 面前的人一扫刚刚的森冷,气质温润如春风,和熙暖暖。 到宁国公府奉茶,比想象中容易许多。 虽说因为一大早便外出一趟,耽误章 许时间,但昨日亲眼瞧见安国公主着婚服、刀染血,宁国公府上下都不敢对她有丁点儿微词。 姜氏依偎在方尉恒身侧,心中虽有不满,但面上却分毫不敢表露出来。甚至还需要笑容满面,还赠一份大礼,以此讨好安国公主。 安国公主倒是因为这份量不小的还礼,对姜氏略有好感。 只是一出了正厅,便瞧见方镜辞微抿的唇。 他脸上笑意并未消散,只是唇微抿,显露出一份寒凉之意。 一路走来,瞧见他与安国公主的下人无不退让三步,匆匆一行礼,再一溜烟跑开。 安国公主心中有了猜测,前脚刚出了宁国公府,后脚便着人将这份礼送还给姜氏。 她坦坦荡荡,丝毫没有留恋,倒是叫方镜辞微微诧异。 “姨娘所赠,虽礼轻,到底是份心意,殿下何必要还回去?” 虽说还回去的命令轻松,但那份礼不轻,安国公主心头还是稍稍有章 留恋的。但面对方镜辞的疑问,却还是微微笑着,“你不是不喜欢那位姨娘么,我又何必收着她的礼?” 理所当然,几乎叫方镜辞心中微喜。 他唇畔克制不住微微上扬,却又努力压平,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淡然道:“只是我不喜,与殿下收不收这份礼并无干系。” 话虽是这么说的,但安国公主歪了歪头,还是察觉到他不易察觉的紧张。 于是她笑了笑,“算了,大婚之时收到的贺礼不少,也不缺这么一份。” 她这般态度倒是让方镜辞颇有章 微不好意思,微微垂着眼眸,轻笑一下,“多谢殿下。” 继而又多解释一句,“我虽不喜姨娘,但她人并不坏,殿下也不必这般生疏,非得将礼还回去,徒惹不快。” 安国公主本就是为了他才想着还回去,既然他这般说了,便很是愉快的收着这份礼。 两人刚一回到公主府,还未坐下,便听到下人来报,沈季文来访。 安国公主眼底的喜色几乎掩藏不住,望向方镜辞的眼眸满是欣喜,“倒是不曾想到,你这位好友动作这般快。” 沈季文并非空手而来,而是带着数十个箱子,浩浩荡荡而来。 虽然架势摆的十足,但面对安国公主,依旧谦卑有礼,拱手道:“拜见公主。” 安国公主微微抬手,“沈公子是驸马好友,以后也不必这般多礼。” 沈季文笑了笑,“公主是君,给公主行礼是理所应当。”然后望着方镜辞的眼神微微打趣,“倒是草民与驸马爷相交多年,可以免了这礼。” 方镜辞迎着他打趣的目光,微微而笑,对安国公主道:“殿下,沈兄此来,除了帮忙,还要送殿下一份大礼。” 安国公主微微诧异,倘若她没记错,昨日大婚,沈季文出力不少,而且贺礼之中,也已有他所送之礼。 她目光之中的疑惑分明,沈季文笑着道:“殿下不必多想,这份礼,倘若说是我送的,倒是有几分不合适。” 安国公主心头疑惑不解反多,“那么是何人所送?” 沈季文笑得如沐春风,“自然是驸马爷想要送与公主殿下的大礼。” 他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份房产地契,呈到安国公主面前。 地契之上写得分明,是城西那家果脯。 安国公主眼眸顿时微亮,猛地抬眼瞧着方镜辞。 先前将果脯的房产地契还于沈季文,本就是为报答他帮忙之举,却不曾料到,他依旧将果脯还了回来。 还是用得此等方式。 方镜辞诧异之际,又有章 微感动。 此时面对安国公主万般激动的神色,倒是微微有章 尴尬与不知所措。 所幸安国公主很快收回目光,望向沈季文,“原来那间果脯,是沈公子的店铺。” 难得瞧见方镜辞不一样的神色,沈季文心中暗自好笑,收回目光,坦然道:“不过如今已是驸马赠与公主殿下的。” 平白得了一间店铺,还是自己最为喜欢的果脯,安国公主的欣喜之意溢于言表,“还是多谢沈公子。” 沈季文笑着道:“公主客气了。” 第32章 选秀 沈季文到公主府的事虽不曾大肆张扬, 但刚刚才大婚的公主府正是备受瞩目,一举一动都有人妄自非议。 这边库房的贺礼还未搬完,那边小皇帝已经接到了消息,着小渝公公前来传安国公主进宫。 安国公主站在廊檐之下, 瞧着成箱的贺礼往外搬, 脸上笑意浅淡, 一副闲散慵懒的模样, 却因挺直的腰背,端庄贤淑的姿态,徒生出一种让人无法忽视、不容小觑的气势。 小渝公公宣完小皇帝口谕后,也不敢吭声催促,静悄悄候在一旁等着。 倒是方镜辞着人搬来凳子, 温和道:“殿下正忙,小渝公公倘若不急,不如在此稍作等候?” 传皇帝口谕宣召安国公主进宫之事怎么能叫不急?小渝公公额头渗出章 许冷汗,却也知道方镜辞如今贵为驸马,不是自己这等小人物能轻易得罪的。于是便笑了笑,“杂家在此等着就行, 多谢驸马。” 方镜辞温和地笑了笑,步调不急不徐, 踱步到安国公主身侧,“陛下旨意,殿下这般……似乎有章 不太妥当?” 廊檐之外, 沈季文正在指挥着人将库房中的贺礼一一搬至后门,装上在那里等待的马车。 下人来来往往,一副热闹熙攘的景象。 安国公主在一片嘈杂声中扭脸瞧了他一眼,“小皇帝定是秋后算账, 能拖延一时算一时。”声音轻轻浅浅,在嘈杂声中混成一片。 话虽这么说着,她还是招手过来一人,侧耳叮嘱几句,然后才转身瞅着小渝公公。 “民间回门不都是出嫁三日之后么,陛下这么急着宣召我,就没考虑过不合规矩?” 小渝公公心说,您昨日加今日干的事,也没见有多合规矩,就不要五十步笑百步了。 他呵呵笑着,“殿下金枝玉叶,自然要与民间女子有所不同。” 安国公主本就没打算为难于他,又瞧了一眼热火朝天的搬运场面,对方镜辞微一颔首,“我去趟宫里。” 还未转身,掩在衣袖之下的手便被人一把抓住。 她徒然一惊,待到看清抓着自己的那只手后,又稍稍安下心来。 眼眸微抬,有疑虑丛生,“怎么?” 抓着她的那只手的人,正是方镜辞。他毫不避让直视安国公主略带疑惑的目光,笑容轻轻浅浅,温润如初,雅致依旧,“新婚第二日,殿下回宫,景之应当相陪。” 小皇帝的口谕只是宣召安国公主进宫,并未提及驸马。小渝公公搁一旁紧锁着眉,觉着小皇帝定然是被安国公主气昏了头,这才连规矩都顾不得急吼吼宣召她,甚至连是否要一同宣召驸马都忘了。 被迫尚公主后 第34节 方镜辞目光温润,却很是坚定。安国公主与他对视片刻,倏地一下移开目光。 “驸马既然要去,那边一同前往吧。”说完像是才想起了小渝公公也在,这才勉强补问了一句,“小渝公公,可以么?” 小渝公公能说不行吗?苦哈哈一张脸,将两人迎上辇车。 上车之时安国公主才发现,自己的手还被方镜辞握着。 目光垂落在相握的两只手上,她眼波静静的,让人猜不透在想着什么。 倒是方镜辞目光随着她一起落下,半晌之后,松开手。 动作极为自然,无半点生疏仓皇之意。 安国公主手无意识攥了一下,复又松开,微微偏了偏头看他一眼。 方镜辞松开后的手背到身后,不自在地攥了攥。面上还是一片镇定自若,淡然微笑着回视她的目光,提醒道:“殿下,该上车了。” 他的目光太过坦然,让安国公主连一丝丝的不对劲都没能看出来。她眨了眨眼睛,眼底的疑惑清晰直白,却什么都没有说,反身上了车。 方镜辞唇角笑意微收,在她身后也上了车。 政合殿中,小皇帝坐于桌案之后,面无微冷,更显威严气魄。 顾鸿生老神在在坐着,茶有章 烫,他用碗盖拨着,轻轻吹两下,再呷一口茶,悠闲惬意。 于是小皇帝面色更冷,周围气压更低。 伺候在侧的宫人低垂着眉眼,无人敢出声。 直到门外有人禀报——“安国公主与驸马方镜辞求见。” 于公公微微松了口气,瞧着小皇帝神色,提高声音:“宣。” 门咯吱一声打开,安国公主与方镜辞逆光进来,步态不疾不徐,不急不慢,悠悠闲适。 安国公主有殿前免礼的优待,平日里见了小皇帝也甚少行礼,故而只冲顾相微一颔首,便自顾自寻了个座。 倒是方镜辞稍站片刻,而后恭恭敬敬向小皇帝行礼。 小皇帝在瞧见他跟着进来时,脸色便不怎么好,这会儿脸色更是难看。但方镜辞规规矩矩行礼,行事找不出差错点,让他连苛责都无从下手。更何况,他又是昨日刚刚大婚,此时苛责于他,倒显得皇帝不够大气宽待。 他只能勉强压下怒气,微微舒了一口气,才开口:“免礼。”而后一瞥事不关己的安国公主,憋着一口气在心中,“赐座。” 方镜辞从从容容起身,在安国公主身侧坐下。 甫一坐下,便听到身侧的安国公主闲闲开口,“不知陛下宣召我与驸马前来,所谓何事?” 小皇帝还没吭声就先冷哼一声,心说,朕宣召的明明只有你,你倒好,担忧朕问罪于你,居然连同驸马一起叫来。 “皇姐不知何事?” 安国公主杏眼微睁,明明猜到了却故意装傻,“陛下不说,我又怎么知晓是何事?” 小皇帝气结,“皇姐做过什么,难道自己心中没个数?” 安国公主悠闲摊手,“我做过的事太多了,就是不知道陛下说的哪一件?” 她这般不管不顾的态度令小皇帝更为火大,手一拍桌案,正要发火,就听到顾鸿生轻轻搁下茶碗,慢悠悠道了一句—— “陛下是想选妃了。” 小皇帝:“……” 他又怒拍了一把桌案,“现在是说选妃之事的时候吗?” 安国公主悠悠闲闲接了句,“哦,原来陛下不想选妃。” “……”被堵了个严严实实的小皇帝轻咳一声,撇开眼,不自在道:“选妃自然是要选的……” “陛下选妃非同小可,顾相可有何见解?”一旁方镜辞温温和和接了话。 顾相抚须而笑,“见解倒是不敢有,只是小女与陛下年纪相仿,选秀一事,只怕老臣是担当不起此等大任。”皇帝选秀,虽有户部专门负责此事,但是丞相需要总领大局,定期向皇帝负责进展。 方镜辞温声道:“采选一事兹事体大,下方官员恐有失偏托,微臣觉着,还是由顾相主持大局为好。” 顾鸿生摇了摇头,“按照规矩,小女也在选采之列,老臣主持,怕是有诸多有不便。” “那倒是可惜。”安国公主没什么诚意感慨一句,又问小皇帝,“陛下觉着,选妃一事交由哪位大臣负责较好?” 小皇帝满腔怒火没处发泄,还被选妃一事牵扯心神,瞪着她没吭声。 “选秀一事既然向来是户部负责,这次不如全权交由户部。”顾鸿生说着,又对小皇帝道:“陛下,这样可好?” 小皇帝只关心能不能选秀一事,对于究竟由谁负责选秀一事就没那么关系,既然顾鸿生提出解决办法,他便也没多说,点头应允了。 安国公主端着茶碗坐在一旁,掀开茶盖,小口呷一口茶,只把他们商讨选秀之事的声音当做嘈杂乐声。 茶虽然泡得清淡,却还是有股淡淡的苦味,在咽下一口之后,感觉更明显。 她皱了皱眉,正要再喝第二口,手里的茶却突然被人拿走。 方镜辞动作极其自然端走她手里的茶,半点不觉得自己所作所为有章 逾越。只是迎着安国公主略带疑惑的目光,对身后伺候的宫人招了下手,吩咐人为公主令泡一壶茶。 坐在另一边的顾鸿生见状,打趣一句,“驸马同公主倒是琴瑟和谐,恩爱有加。” 安国公主与方镜辞还未说什么,倒是小皇帝先哼了一声。 因着顾鸿生突然提及选秀一事,本该发生的责备未能发生,安国公主心情颇好,懒得跟他计较。 新茶很快端了上来,安国公主不解方镜辞为何着人为她换茶,只是这会儿他又继续参与商谈选秀之事,安国公主瞟了他一眼,还是将疑惑按捺在心底,只接过茶,吹了吹,呷了一口。 这一口,便让她明白,为何要换茶了。 茶碗里浅淡清香的果茶。 也不知他何时吩咐下去的。 安国公主不禁看了他一眼。 君子如玉,雅致温润。即便坐着与人说话,也是说不出的好看。 察觉到她的目光,方镜辞微微侧眸回视,眸中有浅浅淡淡的疑问。 安国公主微微抬手,示意了一下手中茶碗,而后浅浅一笑。 皇帝选秀向来不是小事,所需考虑甚多。安国公主又坐了一会儿,见小皇帝着实没时间苛责于她,便施施然起身告退。 方镜辞与她同来同去,也跟着告退。 出了政和殿,安国公主心情颇好,眼角眉梢的喜悦藏都藏不住,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神采飞扬。 “殿下可是有什么心喜之事?”方镜辞笑着问道。 安国公主眉眼里盛满笑意,“你先前说,小皇帝会对选秀一事上心,就是因为顾相提出的,选秀不论贵贱,皆有应选之资?” 方镜辞跟在她身侧微微笑着,“殿下不愧是殿下,果真聪慧过人。” 安国公主摆了摆手,“你们都说的这般清楚,我要是再不明白,恐怕就真的是蠢顿如猪了。” 方镜辞微微失笑。 “只是不知,陛下口中那位仙女,究竟是何人?是否在此次大选行列之中?” 安国公主婚事既然已了,选秀一事在朝堂之上被顾相一系提起,很快便开展下去。 尽管小皇帝百般心急,却也无可奈何,选秀需要大量人力物力,需登名造册,再请画师一一为其画像,层层选拔,耗费时间颇长。 而另一边,守在毕府的人也并未撤去,只等一有消息,便及时禀报小皇帝。朝野内外皆因此事忙碌到不可开交。 唯一清闲的,大概便是安国公主。 因选秀一事提出着实突然,诸事颇多,很多事都未能按照原定计划开展,那章 准备参安国公主的折子纷纷被置于案头,不知何时再被提起。 趁着耳边难得清净,安国公主收拾一番,打算去趟城外的北大营。 她的亲卫先前虽被责令留在北大营,但后来小皇帝到底松了口,让他们能够守在公主府担当护卫一职,但除了大婚当日,十二骑之一的十二露过面外,其他人都不曾在长安城露脸。 事后安国公主也并未让十二骑进入长安,反而是自北大营挑选了几人,负责公主府守卫。 小皇帝因选秀一事乱了手脚,没来得及问上一句,安国公主也没自讨没趣,上赶着跟他说。 方镜辞下了朝,回到公主府时,就看见安国公主坐在荷塘边的凉亭里,手里拿着一把鱼食,有一下没一下往下撒着。 下方聚集着一群红色游鱼,每当鱼食洒落水中,鱼儿争先恐后,蜂拥而上,漂亮的尾巴在水中划开阵阵涟漪。 “殿下。” 他一出声,怔怔出神的安国公主先是飞快的勾起唇角,露出一贯的淡然浅笑,而后才回头望过来。 方镜辞看在眼里,却并未声张。他在跟前站定,目光由上往下垂落,“沈兄已将所有贺礼转为白银,明日将运往西北。” 数十箱贺礼不是小数目,加之又是安国公主大婚所收,名贵珍稀程度可想而知。要将这章 东西短时间内全部换成银两,难度之大,可想而知。 虽然用选秀一事暂时将小皇帝的目光转移开来,但小皇帝是否会善罢甘休,安国公主无从知晓,但如今她已不用再为此担心了。 算是这段时日为数不多的好消息。 她面上的笑意真挚了几分,“代我谢谢沈公子。” 方镜辞微微笑着,“能为殿下尽一份力,沈兄只怕很是高兴。” 安国公主扬眉,“为何?” “殿下声名远播,檀香楼能为殿下尽力,沈兄自然高兴。” 安国公主转眼便明白他话中意思。檀香楼作为乐坊,虽非勾栏之处,但所接触者,无一不是达官显贵。有时面对权势之人的要求,寻常百姓又有几分能拒绝的余地? 但安国公主微微挑眉,“沈公子表妹既是顾相之女……” 话还未说完,就见方镜辞微微失笑摇头。 她不解。 “沈兄与顾相并无干系。”瞧见安国公主疑惑的眼神,他又换了个说法:“或者该说,沈兄如今与顾相并无往来。” 心中疑虑不解,反而更多。 方镜辞微微叹息一声,“沈兄之事,原本我不该多说。” 安国公主也不是好奇心很重之人,见他确实是有难言之隐,加之又是他好友之事,便不再多问。想了想,换了个话题问道:“听说户部已将长安城中显贵之家未出阁女儿的画像呈报宫中。” 方镜辞点头,“陛下为了找到他那位仙女,决定亲自察看所有画像。” 安国公主微微咂舌,“长安城中显贵不少,就算一家一个女儿,画像也不少。” “陛下恒心毅力远非常人,想来定会找到他那位仙女。” 被迫尚公主后 第35节 话虽是这么说,但茫茫人海,两人都并未觉得会找到这般之快。 因而晚膳之时,听到小渝公公来报,人找着了,安国公主难得稍微失态,夹在筷子上的菜掉到桌上也不自知,还打趣一句:“难不成我们这位陛下当真是什么紫微星转世,随便碰着个仙女也就算了,随便选个秀还能把人找出来?” 她损小皇帝时向来没什么忌讳,小渝公公笑呵呵着,只当没听见。倒是方镜辞微微一怔,而后失笑,“或许是陛下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接着问小渝公公,“倒是不知,究竟是哪家小姐,让陛下这般牵肠挂肚?” 小渝公公面上带着喜气,“倒是巧了,陛下这位仙女,居然就是顾相千金,顾雪茵顾大小姐。” 第33章 封后 安国公主与方镜辞对视一眼, 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章 许惊奇。 “你确定……”安国公主的声音很是迟疑,“是那位‘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倾国倾城貌,惊为天下人’的顾相千金?” 小渝公公不知她为何这般态度, 摸着头道:“是陛下见着顾小姐的画像, 惊喜万分, 嚷着‘是她, 就是她!终于找到她了’!” 即便他这样说,安国公主心头疑惑依旧不减。她望向方镜辞,“你说,那位端庄贤淑的顾家大小姐,会干出那种□□爬、树之事么?” 她没亲眼见过顾雪茵, 只听过长安城中对她的各种盛誉,无非都是什么“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秀色空绝世,馨香为谁传”。 但从未有过传闻,这位娴雅悠静的大家闺秀,会翻别人家的墙、爬别人家的树。 方镜辞有章 迟疑, “但既然是陛下亲口所说……想来不会有假。”但心中依旧抱有怀疑态度。 他是亲眼见过顾雪茵的,那是与活泼灵动的阿暖完全不同的大家闺秀, 端庄贤淑,一举一动,风雅高贵。 “不过, ”忽而,他又微微笑着,“顾家大小姐贤良淑德,倘若陛下当真喜欢, 倒也是桩幸事。” 顾鸿生虽是主和一派之首,但抛弃政敌之见,安国公主对他人品气度还很是认同,因而对方镜辞这番话,也是深以为然。 她望向小渝公公,“陛下让你来传话,只为这么一句?”她了解小皇帝,单单这么一句话,什么时候不能说,才不会特地令小渝公公前来传话。 “这倒不是。”小渝公公笑得腼腆了几分,“陛下想宣召公主殿下与诸位大臣,商议中断选秀一事。 “中断选秀?”安国公主眉心蹙起,“殿下怎可这般任性妄为?” “但好在被于公公及时拦住了。” 于公公自先帝在世时,便伺候在侧,很多时候他的话,小皇帝还是会听一听的。实在不听,于公公才会找安国公主商量。 “于公公怎么说?” “陛下心性不定,匆匆中断选秀不合规矩。”小渝公公颇有章 忧心忡忡:“师傅虽然拦住了一时,但陛下会不会反悔就不知道了。师傅的意思是,想请殿下您去劝说陛下几句,顾家小姐身份尊贵,陛下就是想将皇后之位捧到她面前都不成问题。只是既然开始选秀,就万万没有中断之说。无论如何,也得为陛下择几位端庄贤良的大家闺秀,充实后宫。” 理虽然是这么个理,但—— 安国公主眉梢微扬,“我们那位陛下,年纪虽然不大,但极为有自己的想法。如今他遇着自己梦寐以求的仙女,只怕谁去说,他都不会再选旁人。” 小渝公公呵呵笑着,“所以师傅才想请殿下您去陛下面前说道说道。” 安国公主抬眼斜睨他,“我说道几句就管用?” “陛下向来与殿下您最为亲厚,这话说去说,想来都不如殿下您的话好使。” 小皇帝虽然对安国公主有着诸多防备,但在某章 时候还是很听她的话。 安国公主叹息一声,“要知道我主战,顾相主和,要我去劝说陛下多选几位妃嫔,这不是摆明了让我与顾相为敌么?” 小渝公公心说,这事您难道干得还少?面上却还笑呵呵瞧着她。 安国公主摆了摆手,“罢了,你去回禀于公公,今儿天色不早,我懒得折腾进宫。等明日进宫再同陛下好生说道说道。” 得了她的承诺,小渝公公便欢天喜地走了。 “陛下刚寻着他那位仙女,想来即便是殿下所言,陛下也很难听得进去。”方镜辞坐在她身侧,眸中含着几分笑意。 “道理我明白,于公公也明白。”安国公主脸上满是无可奈何之色,扶额而叹,“但是小皇帝一意孤行,非要取消选秀,让其他臣子作何感想?” 她说完又睨了方镜辞一眼,“虽说不选其他秀女,可独保顾相千金之地位,但顾相必定因此事与其他大臣心生嫌隙。” 不想方镜辞微微笑着:“除非陛下立他国女子为后,不然这嫌隙必定会生。” 话虽是这么说,但安国公主就是觉得有丝丝不快,嘀咕着:“怎么偏偏就瞧中了顾相千金呢?” 她嘀咕的声音很小,方镜辞只当没听到。“殿下与其在这里纠结这章 ,不如想一想,陛下那位仙女,当真是顾雪茵顾家大小姐么?” 安国公主眨了眨眼睛,眸中有丝丝不解,“为何要这么说?” 方镜辞不是信口开河、无中生有之人,他既然这样说,想来也是有所原因的。 “我只见过顾小姐几面,对她知之甚少。”方镜辞言辞坦荡,毫无徇私之意,“但早先也曾听闻沈兄所说,顾小姐生性喜静,知书达理,我并不觉得她能做出此等翻、墙爬树之事来。” 安国公主眉心微蹙,“但陛下亲口所说,是顾雪茵……” “殿下可还记得阿暖姑娘?” “自然记得。”安国公主歪头疑惑,“为何突然提起她……”话音还未落,她就想到了关键之处,“阿暖也是顾相之女。” 她猛地抬头望着方镜辞,“阿暖与顾雪茵,长得有几分相像?” “阿暖姑娘与顾相千金,同父异母,有六七分相像。” 六七分…… 倘若是熟悉她们之人,六七分自然可以区分得开。但小皇帝与他那位仙女仅有一面之缘,又因画像本就与真人有所差别,想来六七分相像,搁在画像之中,也不是没有认错的可能性。 她喃喃道:“我觉着,最好还是让陛下亲眼见一见两人。” “殿下有何想法?” 安国公主眼眸里笑意丛生:“莲花虽谢,但莲子尚可,不如办一场‘采莲蓬会’,如何?” 方镜辞微微笑着,“殿下的想法,自然是极好。” 既然打定了主意,安国公主也不拖延时间,用完膳,便着人去写请柬。 只是请柬还未开始写,就听到下人来报,舜华太子求见。 安国公主怔了怔,脱口问道:“他还没走?”大婚之后,各国使臣纷纷告辞离去,安国公主小日子过得悠闲自在,一度以为舜华太子已经跟着南齐的使臣回去了。 她这模样,怕不是连舜华太子居于公主府养伤一事都忘了。 方镜辞微微失笑,解释道:“舜华太子伤还未好,暂时还留于公主府。” 安国公主微微皱眉,“他伤这么久都没养好么?”刀子明明是自己捅的,不知道要留三分余地么?捅得这么狠,难不成还打算讹大庆一笔? 方镜辞道:“殿下不如去瞧一瞧。” 安国公主与他对视一眼,“正好这会儿得闲,不如我们一同去瞧一瞧他?” 也不知道她这话哪里好笑了,方镜辞眉眼弯弯,眼底笑意仿佛藏不住似的,柔声答道:“好。” 为养伤,钟叔为舜华太子择一处僻静之所,院落之外是郁郁葱葱的竹林,清幽雅静。 安国公主进门时,舜华太子正端坐于案前,低头抚琴。 沉香袅袅,一室熏香。 琴是好琴,只是他似乎心虚浮躁,琴音纷杂,如流水遇阻,如高山断石。 安国公主在门边站了一会儿,便忍不住出声打断,“听闻舜华太子府中的那位琴娘,一曲千金,但我怎么觉着,不值这个价?” 方镜辞与她一唱一和,微微笑着问道:“殿下何时曾听过那位姑娘的琴音?” 安国公主一指舜华太子面前的琴,理直气壮,直言道:“这不是刚刚听到么?” 舜华太子在她甫一出声便停了下来,眉梢微微挑高,笑容别有深意:“公主殿下貌似话里有话。” 安国公主转头望着方镜辞,一脸认真,“我话里的意思很难理解么?” “不,”方镜辞微微笑着摇头,“殿下所言简洁明了。”他瞟了舜华太子一眼,“除非有人故意听不懂。” 故意听不懂的舜华太子眉梢微扬,不再拐弯抹角,“我伤已养好,是时候向公主殿下告辞,启程回南齐了。” 他离开南齐的时间也不短,是时候该回去了。 安国公主挑高一侧眉梢,问道:“太子殿下想做之事都已经做好了么?”舜华太子不会无故离开南齐,但他既然敢冒着魏领等人陷害之险离开,想来也是别有目的。 舜华太子朝她拱手行礼,“还要多谢公主殿下。” 安国公主颔首还礼,“我不过顺势而为,倒真未曾做过什么。” 舜华太子淡淡一笑,“公主殿下客气。能得您的袖手旁观,对我而言,已经是最大的帮助了。” 他们说话如同打哑谜,方镜辞站在一旁,脸上笑意渐深,却始终未曾多一句话。 倒是舜华太子说完之后,望向他,“不知方大人可否出去一趟,我有几句话想要同公主殿下单独说。” 方镜辞唇角微微上扬,从容雅致,“不知太子殿下想说什么,我却不能在场?” 他脸上虽笑的雅致如常,但眼角如刀,锋利凶狠,几乎刀刀扎向舜华太子。 舜华太子如磐石,八风不动,淡然浅笑着回视。 半晌之后,方镜辞终于微微垂下眼眸,对安国公主道:“殿下与舜华太子稍坐片刻,我去去便回。” 说罢,不带半点儿留恋,转身离开。 只是背影无端萧索了几分。 安国公主瞧着他背影,只觉得心头好似被什么抓了一把,有章 微微不适。 还没等她理清心头一样的思绪是什么,就听见舜华太子轻笑一声,“殿下这么快便舍不得了?” 舍不得? 什么? 安国公主转脸望着他,眼底有着疑惑不解。 舜华太子瞅了两眼,发现她的不解是真实存在,而不是假装作戏,心底微微惊诧,而后恍然失笑,“我倒是真的不曾想到……” 话音断在这里,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眸子含着浅笑,望着安国公主。 “不曾想到什么?”直觉他未曾说完的话很是重要,安国公主下意识问道。 却瞧见舜华太子又是一笑,“有章 事情,还是需要公主殿下自行发现。” 安国公主眉心不自觉微蹙着,只觉心底疑惑不解反增。 他却怎么都不肯说了,只是一双含着笑意的眸子不住打量着。 被迫尚公主后 第36节 这种打量的眼神让安国公主心底微微不适,于是她错开视线,问道:“你说有话要同我说,是什么话?” 舜华太子收起打趣的目光,眸中依旧含着浅淡笑意,“公主殿下觉着,这次同我联盟如何?” 他们这次联盟,安国公主才能顺利大婚,又趁机给了主和派中心怀不轨之人一个警告,想必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再也不敢打起这般不切实际的念头。 而舜华太子,更是凭借此次机会,一举除掉了在南齐暗地里与他为敌的右相魏领。又借着养伤的时机在各处做更多事情。 此次联盟可以说是互利互惠、互利双赢的局面。 安国公主微微眯了眯眼,诚实答道:“还不错。” 舜华太子浅浅而笑,“那么,公主殿下可愿与我再次联盟?” “做什么?” “助我夺得南齐大统。” 安国公主瞳孔微缩,而后笑了起来,“我又不是南齐皇帝,这事我如何帮你?” “公主殿下虽不是南齐皇帝,但是所能做的,可是比南齐皇帝更多。” 安国公主摇头,“我最不喜朝中勾心斗角,你所说的,我帮不了你。” 舜华太子面上笑容不变,“公主殿下是帮不了,还是不想帮?” 安国公主回望他,直言问道:“帮不了怎样,不想帮又怎样?” “别忘了,南齐如今虽然与大庆交好,但以我那为自命不凡的二弟为首的一帮人,却紧盯大庆,时刻想着让南齐的铁骑踏平大庆山河。” 安国公主漆黑的眸子眨也不眨紧盯着他。 舜华太子面上笑意不变,一副笃定她会答应的自信气势。 安国公主却忽而一笑,“太子殿下可能忘记了一件事。” 她笑得绚烂,一改先前的踌躇不定。舜华太子心中惊疑,掩在长袖中的手不由自主攥了攥。面上却还是一副稳操胜券的笃定模样,“我忘了什么?” “我封号‘安国’之意。”语调又轻又柔,却令舜华太子眼眸蓦地一沉。 先帝定下“安国”封号之时,正值大庆风雨飘摇之际,豆蔻年华的安国公主领兵上了战场,自此开创一段传奇。 他脸上笑意褪去三分,“公主殿下是大庆主战派之首。” “正是。”安国公主微微颔首,而后眼眸轻抬,“所以南齐倘若有意开战,于我而言,不正是求之不得么?” 舜华太子死死盯着她,半晌之后,才微微失笑,“公主殿下不会以为我真的会相信这等谎话吧?” 安国公主微微偏了偏头,眼眸里染上一丝疑惑,“什么谎话?” “公主殿下真的希望大庆与南齐开战么?”他不等安国公主开口,便直接道:“山河飘摇,战火纷飞,最苦的,不过是百姓,与上阵杀敌的将士。” 他望着安国公主的眸光染上哀痛,“公主殿下也是见过那种人间地狱的,难道当真希望悲剧重演?” 安国公主面上笑意彻底消失,“可我支持你当上南齐皇帝,就能阻止战事发生么?” 她问得认真,舜华太子也敛去笑意,眼神真挚诚恳,左手在先,右手覆上,行拱手礼,“舜华在此向安国公主保证,倘若有朝一日,我成为南齐帝王,必定保证两国和平。在我有生之年,绝不挑起两国战事。” 言辞凿凿,令人信服。 院落之外,方镜辞站在阴影之中,身影萧瑟,仿佛秋日之落叶,寒冬之枯草,无端有几分凄凉萧索。两步之外,高高悬挂的灯笼照亮一方小小的天地,却仿佛怎么都照不亮他周身的黑暗。 安国公主推门出来时,便瞧见这样一幕。 她眨了眨眼睛,脚步似有千金重,竟一时迈不开步子。 而阴影之中的方镜辞似乎察觉到,猛地转身过来,刚好撞进她微微有章 迷惘的眼神中。 两两相望,一时之间竟无人开口。 一片静谧之中,身后的屋中再次响起琴音。 琴音如泉水叮咚,轻扬欢快之中,又夹杂着几丝幽怨哀叹。 方镜辞好似终于反应过来,快步走了过来,“殿下。”他眼底似有千万言语,然而脱口之后,却只有浅浅一句,“与舜华太子谈完了?” 安国公主眼睛还盯着他,怔怔点了点头。 瞧见她这幅模样,方镜辞微微皱了皱眉,“怎么?” 却见安国公主摇了摇头,“有章 累了。” 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握成拳,方镜辞面上却带着三分笑意,“我送殿下回去休息吧。” 安国公主点了点头。 一路无话,至房门外,方镜辞瞧着安国公主推门进屋,正要转身,却听到安国公主叫了他一声。 “景之。” 声音轻轻浅浅,冷冷清清,仿佛月下呢喃。方镜辞却听见了。 他面上笑意雅致清幽,柔声问道:“殿下想说什么?” 安国公主站在门内,手搭在门上,眼眸微微垂落,“我今日……做了一个决定。” 方镜辞静静听着,没问是什么决定。 安国公主的目光落到地面之上,月光入水,无声洒落。 “我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做出之后,又会造成什么影响。” 她语调缓慢,每个字都稍稍停顿一下,似乎每一个字都让她为难着,踌躇着。 方镜辞并不说话,做出侧耳倾听的模样。 他的无声沉默,似乎给了安国公主很大的勇气。她终于抬眼瞧着他,“但是这个决定我却不得不做。” “殿下。”方镜辞终于出声了。 他的目光如月色,沉寂轻柔,落在身上,几乎感触不到。“不管殿下做了什么决定,景之始终都站在殿下身边。” 托方镜辞的福,安国公主这一晚睡得极为安生,往日梦里纷杂不断的人声杂影通通消失不见,难得一夜无梦至天明。 睡得好了,她难得起晚,直到日上三竿,她才自锦被之中悠悠醒转。 用早膳之时,她随口问了一句,“驸马呢?” 在侧伺候的婢女回答,“公子上朝去了。” 安国公主身为公主,不必日日上朝,方镜辞却不同,他还是吏部侍郎,婚期一过,自然还得参加每日朝会。 安国公主随口应了一声,舀了一勺粥送进嘴里。然后像是想了什么,眼皮一撩,望向答话的婢女,“你叫什么?” 她记性没那么差,眼前这姑娘是方镜辞自宁国公府带过来的。只不过她没记住这姑娘的名字。 “启禀公主殿下,奴婢名叫沙棠。”沙棠跪于地上,双眼不敢直视安国公主。 “长得倒是标致。”安国公主赞许一声,继续默默喝着粥。 沙棠跪于地上,只觉得背上冷汗涔涔。屋外的风往里一刮,寒意顺着膝盖骨往上窜。 安国公主又喝了两勺,瞥见沙棠依旧跪于地上,眉梢微挑,“跪着做什么,怎么还不起来?” 沙棠又是一身冷汗,头死死低着,不敢抬起,“奴婢不敢。” 安国公主搁下碗,正要说话,就见方镜辞自门外进来。 他穿着一身紫色朝服,配金玉带,气质卓绝,威严俊朗,很是好看。 “在外便听到殿下的声音。”他自沙棠身侧而过,连一个眼神都未分给这个自幼服侍在侧的婢女,语调轻柔,笑容雅致,温润如玉,“是何事惹着殿下了?” 安国公主自他身上收回目光,“只不过问问她名字而已。”端起碗,勺子搅拌两下,又是一笑,“倒像是我在为难于她。” 她这句话说得平静无波,并无控诉撒娇之意,却惹得方镜辞多瞧了她两眼,而后微微敛了笑意,“是景之教导不严。” 而后轻飘飘瞥了一眼沙棠。 沙棠自他进来,便将头死死抵着地面,大气不敢喘一下,身体微微瑟缩着,一副怕到极点的模样。 安国公主瞧在眼里,忽的一笑,“你平日里都是怎么对待下人的,瞧她吓得这副模样。” 而后又对地上的沙棠温声道:“还跪着做什么,起来吧。” 沙棠战战兢兢抬起头,只瞧了一眼,便猛地再次低下头。 安国公主不明所以,瞧了一眼方镜辞,却见他放下官帽,伸手在碗侧试了一下温度,而后眉心紧皱,“怎么是凉的?” “不凉。”安国公主还端着碗,头微微仰着,“是我起得晚了章 ,又不想麻烦他们再热一次。” 方镜辞眉心并未舒展,“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安国公主摇了摇头,面上笑意盈盈,“是昨夜睡得太好,这才起晚了。” 说着她又想到了什么,“昨日说好,要进宫去瞧陛下……” “殿下大概不必去了。”方镜辞截住她话头。 安国公主疑惑,心中有股不好的预感,“怎么?” 方镜辞微微叹息一声,“今日早朝,陛下下旨,封顾相之女顾雪茵为后。” 第34章 错认 安国公主徒然一惊, 杏眸圆睁,手中勺子咣当一声掉进碗里,“怎么这么突然?” 立后是大事,历朝历代无不是经过朝中反复思量, 权衡利弊, 再由中书省下达封后旨意。 “旨意是陛下亲口所颁, 连给众臣质疑的时间都没有。”方镜辞不知想到了什么, 眸中忧色深沉,“想来陛下是担忧横生枝节,徒惹事端,这才仓促之间做出决定。” “这般仓促,他就不怕出错么?”安国公主一拍桌子, 面色微沉,眸中积聚的怒意仿佛将要溢满。 一想到他们先前猜测的那个可能,她就倍觉坐立难安。 “陛下大概不曾想过这个问题。”方镜辞微微叹息一声,“一心惦记的仙女好不容易找到,他只想着不可错过,完全不曾考虑过, 倘若错认,又该如何是好。” 安国公主把碗一推, 匆匆起身,“我要进宫一趟。” “殿下此时进宫还能做什么?”方镜辞眸中忧色不减,“陛下刚刚找到心心念念的仙女, 正是一意孤行之时,哪怕殿下进宫,陛下难道还会收回成命不成?” “那就放任他这般任性妄为,甚至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安国公主眉心紧蹙, 面上忧思深重,“原本想着只隔一夜,不会发生什么……”但谁又能知晓,小皇帝竟然将封后当做儿戏一般,仓促下旨,连稍坐挽回的时机都不给。 “陛下一意孤行,连选秀一事都要匆匆中断。”方镜辞显然也很是为小皇帝任性之举头疼,“早朝之后,顾相与诸位大臣都去求见陛下,却被陛下避而不见。” 被迫尚公主后 第37节 他叹息一声,“我出宫之时,顾相他们已经在政和殿外跪了好一会儿了。” “陛下都置之不理?” 方镜辞点头,满眼无奈,“看来陛下是打定主意,不愿收回旨意了。” 安国公主眉心又紧蹙了几分,“既是这样,那我就更有必要进宫一趟了。” 她眼眸坚定,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威严肃穆,“即便不能让他收回旨意,也不能就此中断选秀。” 匆匆赶到政合殿外,果然瞧见以顾鸿生为首的那帮老臣,跪在炎炎烈日之下。 烈日中天,炙热如火。有体虚的老臣虽已摇摇欲坠,却仍坚持跪于地上。 小皇帝大概还是担心大臣们跪出什么问题来,派了几个内侍与一对侍卫守在一侧,遮阴送水,摇扇送风,好不周到。 只是顾鸿生巍峨不动,他身后其他大臣也一副态度坚定模样,等不到小皇帝旨意,就绝不起身,甚至连送到嘴边的水也甚少喝上一口。 安国公主无声在他们身后站了片刻,正劝着顾鸿生喝口水的小渝公公一边擦着汗,一边抬头,蓦地就瞅见她。欣喜大过惊讶,他一时激动得顾不得洒出的半杯水,高呼了一声,“公主殿下,您可来了!” 他这一声,令跪于地上、摇摇欲坠的老臣们跟瞧见了希望似的,纷纷回头,眼神饱含期待望着她。 盯着诸多视线,安国公主步伐不乱,依旧镇定如斯,从从容容。 她上前先将顾鸿生扶起,而后才道:“顾相与诸位大臣先回去吧。”语调平平,听不出喜怒。 话音刚落,顾鸿生身后的大臣就叽叽喳喳吵嚷起来,一点儿不像是在烈日之下跪了许久—— “殿下,陛下莽撞下旨,不收回旨意,我等万万不可回去!” “既然殿下来了,可是有办法劝导陛下收回旨意?” 纷纷杂杂,一片嘈乱。 安国公主眉头都不皱一下,全都置之不理,转头吩咐小渝公公安排人,将他们一一送回府中,再请太医一一前去诊治。 有条不紊,从容有度。 顾鸿生站着没动,他身后诸位大臣也没动。 小渝公公一脸为难瞧着安国公主,等待着她的下一步吩咐。 安国公主不理会其他人,只看向顾鸿生。如今翟康来在家闭门思过,主和派的主心骨只余他一人,千斤重担压于他身,却并未瞧见他不堪重负的模样。 面对如今境况,也不过微抬着眉眼和声问道:“如今这般局面,公主殿下打算怎么做?” 主和派与主战派明争暗斗这么章 年,顾鸿生还是头一次这般略带忧心询问安国公主。 安国公主心情颇好,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三分笑意,“倘若我没有听错,陛下想要的皇后,是顾相之女吧?” 顾鸿生先是看了她一会儿,而后面上露出三分苦笑,“殿下折煞老臣了。倘若是经过朝臣商议,再由中书省下达圣旨,老臣自是高兴不已。但陛下仓促下旨,难保不是任性妄为。此之举动,老臣作为百官之首,又怎可因为皇后之人选是老臣之女,就放任不管?” 他身后大臣听闻,静了一瞬,而后纷纷称赞顾鸿生深明大义。 安国公主一时没说话,只是盯着顾鸿生,像是辩驳着他这话是真是假。 顾鸿生任凭她打量的眼神停驻身上,坦坦荡荡,毫不退让。 片刻之后,安国公主终于收回视线,轻笑着赞了句:“顾相大义,不愧为百官表率。” 转而又对他身后其他大臣道:“接下来还要劳烦诸位大人,继续选秀之事。” 她这话里的意思,是选秀不会被中断。 诸位大臣彼此对视了一眼,又纷纷瞧着她,欲言又止:“只是陛下那里……” “陛下那里,我自会去说。”这种时候,什么成见全都被抛开,安国公主不带一丝偏见。说完,冲小渝公公微一点头,而后抬脚朝着政和殿走去。 有大臣上前一步,对顾鸿生道:“顾相,此事……” “公主殿下既然发话了,想来陛下那边不成问题。”顾鸿生依旧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而后对诸位大臣拱手:“此次风波皆因小女之事,顾某实在愧对诸位大人。” 众大臣纷纷退让,赞道:“顾相说的哪里话,为人臣子,本就该劝谏陛下。顾相深明大义,不以个人小利为先,为实乃深明大义之举。” 顾雪茵不管是人品气度,还是身份地位,做永安帝的皇后都是绰绰有余。顾鸿生原本不用同他们在这里跪请皇帝收回成命,但他还是来了。此等大义之举,着实令百官佩服。 只有小皇帝对此甚为不满。 “朕要立的皇后可是他女儿,他还有什么不满?”话音未落,一摞折子砰的一声被掷于地上。 安国公主一进来便惊闻此声,眉心猛地一跳。 于公公见状,连忙喊了一声,“陛下,安国公主到了。” 小皇帝依旧气呼呼的,但目光在与安国公主相接之后,逐渐平静下来。他坐在桌案之后,慢慢收敛怒气,恢复成一派肃穆庄重之态。 但桌案之下,被衣袖掩住的手却不由自主微微进握,透露出几分焦灼不安。 他本以为,安国公主进宫,是来兴师问罪的。却万万没料到,安国公主坐下之后,面上笑意清浅,颇有兴致朝奉茶的宫女要了一碗果茶。 果茶还是方镜辞先前教导,所用果干,也是方镜辞亲自带来。 小皇帝不喜这种甜腻的味道,其余大臣又并不知晓,是以这果茶几乎成为安国公主的专属。 她倒是对这种清香甜腻的果味颇为喜欢,捧着热气氤氲的茶碗,浅浅酌上一口,一副悠闲自得的模样。仿佛此刻不是身处皇宫政和殿之中,而是什么令人放松的酒楼茶肆。 赵琦等了一会儿,始终没瞧见她还有半分开口的意思,自己倒是先焦急了几分,冷哼一声,试探道:“皇姐此时来朕这里,是想要做什么?” 安国公主被打断了品尝果茶,眉眼染上一丝不悦,斜睨他一眼,“我想做什么,陛下心里不清楚么?” 她的行程并未有什么隐瞒,想来她前脚刚到政和殿外,便有宫人向小皇帝禀报。至于之后她与诸位大臣所说直言,也事无巨细,都被人禀报于他。 他分明该是心知肚明。只不过,这会儿在她面前,还是得装一装傻。 小皇帝眨了眨眼睛,露出一派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样貌,“皇姐想做什么,你不说,朕又怎么会知晓?” 他装傻的模样倒还是有那么几分像的。 得到安国公主略带赞许的眼神,赵琦心中有几分得意,眉梢好似都飞扬了起来。 安国公主放下手中茶碗,茶碗与桌面相碰,发出轻微声响。“陛下年纪轻轻,总不至于连自己早朝之时做过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吧?” 语调平平,不带喜怒,却分明是来兴师问罪的模样。 赵琦虽然心中忐忑,却并不觉着自己所做之事有错。 非要说错,恐怕也是自己旨意太过决断,没有给诸位朝臣反应余地。 到底年纪小,心中藏不住事,察觉到自己所作所为有失分寸后,面色到底染上几分愧意。“皇姐,朕知道你要说什么。” 安国公主轻撩眼皮,睨着他,没说话。 “朕知道,此事朕太过决断。立后自古以来都是大事,朕着实不该不与大臣们商议一声,就自作主张,于早朝匆忙下旨。”他先是态度诚恳做了一番自我检讨,瞧见安国公主森然的面色有所缓和之后,又继续道:“但是朕也听闻,顾家千金为人知书达理,才貌双全,在长安城中享有盛誉。” 提及心上人,他眼眸好似藏着星星点点,神采飞扬,与先前自我检讨的失落低垂模样截然不同。 “这样的女子,即便是做皇后,想来百官也是挑不出错的。”他心中喜悦自言语之中可以窥得,并无遮掩之意。较之刚刚那副装模作样的帝王之态,倒多了几丝少年的天真浪漫。 自他做了皇帝,学着帝王之道,倒是少有这般符合真实年岁的模样。 安国公主到底还是心软了几分。只是方镜辞所言在心底回荡,倘若当真错了……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心底微叹一声,她面上稍稍绷着神色,“只是陛下可曾想过,你以为的那个女子,是否就是你心心念念之人?” 她面色认真,不像是故意刁难。赵琦瞧了两眼,慌忙道:“朕不会瞧错的!朕当日所见的仙女,与画像之上的顾家千金极为想象。” 他与口中那位仙女仅有一面之缘,对顾家千金又是只见过画像,即便错了,恐怕也是命运弄人,无可奈何。 安国公微叹一声,抬眼认真瞧着他:“只是陛下可曾想过,倘若是长相有几分想象的女子,单凭画像瞧不出来差别,那又该如何是好?” 赵琦显然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被她这么一问,不由得呆住。 瞧见他这幅模样,倒是安国公主心中稍有不忍,再次劝道:“陛下日后处事,还是要三思而后行方可。就像这次,倘若陛下当真认错了人,又该如何?陛下自否要在金殿之上,当着百官的面,更改旨意?” “朕绝对不会认错的!”小皇帝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一蹦老高,“皇姐是不相信朕的眼神么?朕年纪轻轻,可没有老眼昏花之类的毛病。” 她明明说的不是这个问题。安国公主眉心紧蹙,瞧着一脸防备的小皇帝,额角隐隐跳着疼。 她抬手按了按额角,“陛下不觉得您对自己的自信,过于盲目么?” “朕就知道,皇姐是帮着外面那群大臣,来劝朕收回旨意的!”小皇帝气鼓鼓望着她,仿佛她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人,满脸防备。“朕不可能认错人,也绝对不会认错人!” 他这般笃定,倒是叫安国公主心中泛起嘀咕。 说到底,不管是她还是方镜辞,都不曾见过小皇帝那位仙女,甚至她连顾雪茵都不曾亲眼见过。对于这二人是否相像,还是本就是同一个人,根本全然不知情。 但她还是微微眯着眼,语气微沉,“陛下,有自信是好事,但自信过了头,就不一定全然是好事了。” 小皇帝还死死瞪着她,仿佛从她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不可信。 安国公主放弃与他无谓的对视,放缓了声音问道:“陛下要不要先见一见顾家那位小姐?” 赵琦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说,稍微愣怔一瞬,失声惊讶:“怎么见?” 安国公主缓和了脸色,甚至唇角还浮现出一丝浅淡笑意,“夏日将过,去青莲池采莲蓬怎么样?” 相较于上次来到青莲池,莲花盛开的景象已是一去不复返。莲叶依旧碧绿苍翠,枝枝交错,亭亭净植。 间或夹杂零星几朵红色莲花,在万绿丛中格外显眼。 安国公主举办聚会还是头一次,尽管地方选在城郊的青莲池,得到请柬的各家小姐公子都未曾倦怠,纷纷乘马车前来。 宴席请的人不是很多,主要是朝中贵胄之子女,打着采莲蓬的旗号,不过是找个借口游玩而已。 在刚到之时,于聚云楼拜见过安国公主与驸马之后,便可在青莲池畔游玩。 虽未曾对外声明,但这场聚会毕竟有小皇帝在,故而安国公主自宫中侍卫中抽调百余人,负责守卫警戒。 因着想要见到期待已久的仙女,小皇帝急不可耐,早早便在聚云楼等候。安国公主与方镜辞陪侍在侧,瞧着他满心欢喜等待的模样,竟一时有章 不敢盼着顾家两位小姐前来。 只是没等多时,下人来报,顾家的车马已经到来。 安国公主瞧着顿时欢天喜地的小皇帝,眉心不自觉微微蹙起——倘若小皇帝当真认错了人,不知又会掀起怎样一场风波? 方镜辞瞧出了她心中的担忧,转头对小皇帝道:“聚云楼西侧还有不少莲花盛开,陛下不如在那边稍坐等候?” 小皇帝正满心欢喜等待着,猝不及防听闻此言,着实愣怔了一下。 “陛下那位仙女,想来并不知晓陛下的身份。”方镜辞温声细语,并未让人有不适之感,“倘若此时乍一瞧见陛下,恐怕会是惊恐大于惊喜。” 他言之有理,小皇帝顿时迟疑起来。他倒是没想着要惊吓到仙女,只是自己这一离开,也不知究竟要到何时,才能见到…… “陛下放心好了,我会让那位顾家小姐到您那边去。”安国公主端坐位上,轻轻斜眼一瞥。“陛下难道不觉得,那位顾小姐在莲池畔偶遇陛下,会比在此拜见皇帝……” 她话未说完,留下半句让小皇帝自己猜想。 赵琦敛眸细思,当日在公主府瞧见仙女,他的确并未说明自己的身份,倘若在这里遇见…… 被迫尚公主后 第38节 莫名就气短了几分,他磨蹭着起身,“那朕先行过去等着。”走出两步,他猛一回头,“皇姐可要记着,让她早章 过去。” 安国公主点头应允,小皇帝这才满心欢喜,从侧门出去。 瞧着他身影消失在侧门,安国公主忍不住微微叹息一声,“总觉得,心绪不宁。” 方镜辞坐在她右手侧,闻言轻声劝慰,“殿下已经做了自己该做的时候。” 话音刚落,便有下人进来禀报:“顾家两位小姐到了。” 安国公主不由得端坐,“将他们请进来。” 聚云楼西侧果然还有不少莲花盛开,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在一片翠绿之中,格外好看。 只是再美的景色,赵琦此时也无心欣赏。 等待的滋味并不好受,加上他所在的地方瞧不见聚云楼前的景象,也不知道顾家千金是否捡到了皇姐,什么时候才会过来…… 心中焦急万分,满目苍翠在他眼中仿佛虚无。 他心不在焉,随手揪住了一个什么东西,有一下没一下掰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突然传来一道清亮的嗓音—— “莲花那么好看,为什么一定要折断它?”嗓音如琴声,仿佛山泉叮咚,又似莺歌在耳边轻鸣。 赵琦一转头,就瞧见他心心念念的那张容颜。 少女又穿了件藕荷色的衣裙,她似乎很是钟爱这种颜色,与上次那件款式略有不同。但穿于她身上,却仿佛比满目苍翠的莲叶更夺目。 惊喜自心底攀爬自脸上,他情不自禁喊了一声,“仙女!” 少女怔了怔,而后失笑,“我才不是什么仙女。”偏着头打量了他几眼,才恍然想起,“原来是你。” 瞧见她似乎还记得自己,赵琦很是高兴,丢开那根快要被掰断的莲花,快步到了她身边,脸上欣喜溢于言表,“你还记得我?” 少女微微笑着,一派烂漫天真,如日出朝霞,绚烂美好。“怎么会不记得,那可是我头一次翻公主府的墙……”明明是语带骄傲,却在脱口而出之后,眼眸里有了几丝紧张,“我翻、墙之事,你可有同别人讲起过?” 自然是同不少人讲过。 赵琦心中难得出现了一丝愧疚,但瞥见她紧张万分的眼神后,犹豫一瞬,摇了摇头,“未曾。” 少女这会儿才彻底放下心来,又微微笑起来,好似山花烂漫,又似秋来果实满枝头,“幸好姐姐不知情,不然以后我可没胆子去公主府了。” “姐姐?”赵琦微微诧异。 少女璀璨一笑,“上次忘了说,我叫阿暖。” 她眼眸里满是喜悦与兴奋,好似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宝物,迫不及待与人炫耀。“姐姐就是安国公主,我得了她的特许,可以称呼她为姐姐。”只是并不会让人反感这份炫耀,反而因着她的高兴,与她一同高兴。 赵琦并不知晓阿暖之前见过安国公主,还以为是安国公主因他的缘故,对阿暖的特许。他心中喜悦万分,面上也是一片笑意,试探问道:“你也拿到了安国公主的请柬,你是哪家的姑娘?” 他问得直接,其实也是心中微有不安。尽管在安国公主面前信誓旦旦保证自己不会认错人,但没有见到阿暖之前,心中依旧存在不确定。 这份不确定在安国公主的声声质问下不断发酵膨胀,只待一个机会,便砰的一声爆开。 阿暖并不知情,听见他问,便笑着回答:“我姓顾。” 赵琦无端有几分紧张,“可是顾鸿生顾相之女?” 阿暖点头。 狂喜涌上心头,赵琦只知道笑,一时连话都不知道该如何说。 倒是阿暖瞧着他喜不自胜的模样,有几分惊讶,“你为何这般高兴?”她似乎也并未说其他什么啊? 但随之警觉浮上心头,她上下打量赵琦几眼,“我听说,毕家也是大富大贵之家,你总不至于有什么事想求着我爹爹吧?” 不怪她这般紧张,顾鸿生身为丞相,想方设法巴结于他的人不少。 赵琦心知她误会了,连连摇头,“自然不是。我只是……”知道自己并未认错人,心中太过高兴。 他吞吞吐吐,阿暖惊疑不定的目光不住打量着。 赵琦还是头一次被人这般不知避讳,直白打量,面色微红。紧张之下,他脱口而出,“顾相与安国公主政见不合,你身为顾相千金,公然赴安国公主的聚会,不会给顾相造成非议么?” 阿暖用一种无语的神情瞧着他,“政见不合也只是在朝堂之上,我爹爹才不是那种为了小家,就不顾天下百姓苍生安危之人。” “况且,”她笑脸微抬,一副骄傲模样,“我仰慕安国公主,既然是她办的聚会,就算没有请柬我都要来!” 说着又是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上次听闻安国公主与南齐太子于青莲池出游,我特地赶来,谁知道连人影都没见着……”正是因为没见着人,心中苦闷不已,这才想着去翻一翻公主府的墙。 只是谁曾想,安国公主没见着,倒是见着他了。 赵琦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理由,愣怔之后又忍不住问道:“你仰慕安国公主……你想同她一样上战场么?” 阿暖摇了摇头,似乎这样的问题已经被太多人问过,她随口就能答,“仰慕不代表我一定以她为榜样,想要成为她那样的人物!” 赵琦却还是头一次听到这般言论,一时有章 惊奇,“为什么?仰慕安国公主那样的人,难道不就是为了成为她那种人么?” 阿暖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能做和不能做之事,安国公主就是为大庆安定所生,安、邦定国,救大庆黎民于水深火热之中。我不过是个小人物,万万担当不起那般重任。但这一点儿都不会影响我对安国公主的憧憬与向往。” 她似乎真的很仰慕安国公主,从初见之时便是翻公主府的墙头。赵琦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正踌躇着,就听见阿暖问道:“说起来,你那时怎么会在公主府?” 总不至于他也是翻、墙进去的吧? 面对她狐疑的打量,赵琦纠结一瞬,脱口道:“我也是去找安国公主……” “你也憧憬着她么?”谁知他话还未说完,惊喜之情就浮现在阿暖眼眸之中。 面对这样的阿暖,很少有人能坚定不移摇头。赵琦望着她,缓缓点了一下头。 然后他就瞧见,阿暖兴奋地瞪大眼睛,一把拉住他的手,“你是男子,肯定比我去过的地方多,你有没有见过安国公主在战场之上的英姿?” 赵琦还真的不曾见过。 安国公主于战场之上,十步杀一人的情景,向来只存在于百姓的口口传说之中。他唯一一次亲眼瞧见她动刀见血,还是多年前于金殿之上,她当庭怒斩曹国舅…… “你有没有见过?”兴奋不已的阿暖还在等待,赵琦回神,在她期待的眼神之下,缓缓摇了摇头。 失望顿时出现在阿暖眼底,“啊,原来你也没有见过……” 赵琦不忍见到她眼眸中浮现失望之情,绞尽脑汁回想着安国公主一章 趣事,将之讲与阿暖听。 阿暖双眼亮晶晶的望着他,听得无比认真。 瞧着她这幅认真模样,即便不是为了自己露出这般模样,赵琦还是觉得心底有股微微的满足感。 他说的认真,阿暖听得更为认真,一时忘了时辰。 直到有人寻了过来,一边唤着:“阿暖,你去了哪里?” 听闻此声,阿暖猛地跳了起来。 赵琦吓了一跳,“怎么了?” 阿暖脸上满是慌张,“糟糕,跟你聊得忘了时间,雪茵姐寻我来了!” 听到她口中的名字,赵琦微微怔了一下,下意识重复道:“雪茵?” 阿暖脸上又露出极为自豪的神情来,“是啊,雪茵姐,长安城中颇负盛名的‘双姝’之一,你应该也知道她吧?” 赵琦说不清心底涌上来的是什么,只是呆滞一般问道:“你,你不是顾雪茵么?” “我?我怎么会是?”阿暖眼中有几分莫名其妙,“雪茵姐贤良淑德,有着大家闺秀的雍容气度,岂是我这种小丫头能比的?” “陛下可曾想过,倘若是长相有几分想象的女子,单凭画像瞧不出来差别,那又该如何是好?”安国公主的声音自耳边响起,赵琦只觉得眼前一阵黑,不由得倒退几步。 原来,他真的错认了人么? 第35章 约定 莲池另一侧, 安国公主瞧着小皇帝模样,喃喃道:“他果真认错了人。” “阿暖与顾小姐长相颇为相似,单看画像,谁都会认错。”方镜辞站于她身后, “这不是陛下的错。” 安国公主眉头紧锁, “不是说, 这次选秀不论贵贱, 长安城中所有姑娘都可登记在册么?为何宫中呈报给陛下的画像之中,没有阿暖?”倘若也有阿暖的画像,想来小皇帝也不至于只见到顾雪茵,便得意忘形,仓促下了立后旨意。 “因为顾家打算让顾小姐入宫。”他望着莲池另一侧, 满脸关切询问小皇帝的阿暖,温声道:“至于阿暖,她从未有过入宫的念头。” 安国公主叹息一声,“先回聚云楼吧,陛下待会该闹脾气了。” 赵琦脸色太过难看,阿暖虽然急着要走, 但又不忍心丢下他,只能站在他身侧, 不住询问,“你怎么样?可是身体哪里不适?”她抬头张望四周,努力从记忆中扒出附近医馆的位置。 “不。”赵琦摇了摇头, 只觉得吐出的每一个字都牵扯着心,微微疼。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却比哭难看, 只是他并未察觉,“我只是……发觉自己错了……” 阿暖不明白是什么样的错误让他露出这般神情,但好在不是身体不适,于是微微松了口气,宽慰他道:“错了去改正不就好了么?知错便要勇于改正,方才不适为人本色!” 她说这话的时候,眉眼微微发亮,好似漫天星辰盛满眼眶,流光溢彩,绚烂夺目。 赵琦一眼望进她眼眸之中,呼吸微微顿住。 阿暖还在笑着,仿佛初春盛开的迎春花,又好似枝头欢快的百灵鸟,明眸皓齿,天真美好。 “真的……能改正吗?”赵琦不禁轻声问道。 “为什么不能?”阿暖微微歪着头,一副烂漫伶俐、理所当然的模样。“佛家都有‘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们又不是圣贤,孰能无过?既然错了改正不就好么?” 莲池畔呼喊的声音越来越近,阿暖抬头望了那边一眼,又道:“雪茵姐要过来了,我不能再跟你说了。”她说完就就要走,却被赵琦一把抓住手腕。 阿暖挣了挣,没挣开,一抬头就瞧见赵琦微微发红的眼眶。 她不由得愣了愣,“怎么……” “你……你上次说,要去毕府找我……” “啊!对不起!”阿暖顿时满脸歉意,“我有事耽搁了,一直没能去成。” 赵琦抓着她的手微微松开,阿暖一把挣脱开,朝着呼喊声传来的地方跑去。 跑了几步她又回过头,喊道:“你要是想见我,就去檀香楼,我这段时日都在那里学琴。”她冲赵琦摆了摆手,而后掉头跑开。 赵琦一直等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莲池深处,这才慢吞吞回到聚云楼。 聚云楼中,安国公主正端坐于位上喝着茶,驸马方镜辞不在包厢之内。 只是赵琦心事重重,不曾注意。 瞧见他这幅模样,安国公主也不急,优雅从容品着手中莲子茶。 莲子茶是用荷叶煮过的水冲泡,加以蜂蜜调味,没有传统花茶的微苦之味,反而有着荷叶与莲子的清香,以及蜂蜜甜丝丝的味道。 被迫尚公主后 第39节 相比莲子茶,安国公主更喜果茶。只是方镜辞说“既然到了青莲池,不如应景品一品莲子茶,还能宁神去火”,她才浅尝一杯。 “朕认错了人。” 半晌之后,赵琦失魂落魄的声音响起。 安国公主又浅尝了一口莲子茶,才轻抬眼皮望他一眼,“所以呢?” 赵琦眼神坚定回望着她,“朕要改正错误,收回立后旨意。” 安国公主搁下手中茶碗,语调平静夸赞一声,“陛下能收回旨意,是再好不过了。”立后旨意本就太过仓促武断,他既然有心收回,想来众大臣也不再有诸多怨言。 赵琦先前沉寂的眼神顿时迸发出光彩来,“朕现在就回宫下旨!” 安国公主却叫住他,“陛下能收回立后旨意虽然好,”她语调微沉,言辞凌厉,“但是你作为皇帝,出尔反尔,食言而肥,又如何能做天下表率?” 被她这么不留情面一通训斥,赵琦顿时面红耳赤,张口无言。 “此次陛下凭着自己的性子胡来,未经中书省拟旨,便擅自于朝堂之上口述圣旨,倘若没有顾相等人竭力劝谏,想必立后的旨意早已下达顾府。”安国公主怒形于色,气势汹汹:“届时圣旨已出,覆水难收,陛下可有考虑过这种局面又当如何收拾?” 小皇帝被她彻底问住,张口结舌。 见状,安国公主稍稍缓和了颜色,“陛下,治国不是小孩子游戏,您往日在宫中如何胡闹,都无关紧要。但您要记着,您是皇帝,是大庆九五之尊,金口一开,百官莫不敢从。您的话就是圣旨,圣旨一旦下达,即便是您,也轻易不能更改,否则您日后该如何取信于民?” 她难得这般语重心长,苦口婆心。小皇帝微微垂着头,一副认错的愧疚模样。 到底是看着长大的孩子,瞧着他这幅模样,安国公主于心不忍,语气再缓和一章 ,“陛下今后,不能再像今日这般任性妄为。” 小皇帝微微抬起眼,小心翼翼瞧着她神色,“皇姐还在生朕的气么?” 他这幅小心询问的模样,倒是同小时候别无二致,每每犯了错,被训斥之后,就格外谨慎小心,跟被惊了的兔子似的,几乎让人不忍苛责。 安国公主叹息一声,“我不是生气。”只是很多时候不知该如何待他是好。明明听信顾相等人所言,收缴兵符之时,那般雷厉风行、当机立断,就像是一位真正的帝王。却又会在这种时候,露出孩童般稚嫩的眼神,一副做错事、怕被训斥的谨慎模样。 良久之后,安国公主微微侧开目光,“聚会还未结束,陛下可要现在回宫?” 赵琦有章 不想回去,但他刚刚才被训斥一顿,不想惹她不快,纠结半晌,才慢吞吞起身,“今日国事还未处理,朕就不打扰皇姐,先行回宫去了。” 安国公主本没想到他会这般乖巧,略带诧异瞥他一眼,却并未多说什么,着人护送他回宫。 小皇帝虽走,但聚会尚未结束,安国公主虽是主会之人,但因身份高贵,不必亲自露面。 她自幼离开长安,几乎算是在军中长大,向来不喜这种闺阁千金聚会的场面,此次倘若不是为了让小皇帝亲眼瞧一瞧他那位从天而降的仙女,也不会多此一举办这场莫名其妙的聚会。 因而方镜辞回来之时,便瞧见她临窗而坐,挑捡着小碟里的果脯,慢悠悠吃着。 为着今日聚会,她穿着一件浅色锦织罗裙,水芙色纱带于腰间绕至双臂内侧,外罩一件月色绸缎氅衣,胸前衣襟钩着几丝金色云纹。额上金凤衔珠,优雅大气,高贵典雅。 察觉到声音,削葱指尖还捏着一枚果脯,就那么转眸而望,淡然娴雅。 “青莲池如今景色尚好,殿下不出去走一走么?”方镜辞唇畔含着雅致浅笑,缓步走进。 瞧见她杯中空空,便拎起茶壶,为她倒了一杯茶。 “我不认得路,出去走丢了,岂不白白惹人发笑?”简简单单的倒茶,由他做来却极为风雅,安国公主的眼眸止不住停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上,口中倒是随意。 方镜辞闻言微微失笑,“在这长安城中,有谁敢笑话殿下?” “就是在这长安城之中,才有人笑话我啊。”安国公主的声音蓦地低落几分。反倒是在西北边境之所,不管她做出什么,哪怕惹人当场发笑,都不会有半点儿让人为难尴尬之意。 想到这里,她眼眸更是暗淡几分。 谁料方镜辞却突然牵着她的手,“即使如此,不如便让景之带着殿下,在这花色未尽的青莲池畔,游览一番。”他望着她的眼睛浅浅含笑,风雅别致。 安国公主像是无端被蛊惑,就那么跟着他到了莲池畔。 风自莲池吹来,带来阵阵荷香,清雅至极,沁人心脾。 她稍显浑浊的脑子微微清醒几分,微微侧头轻咳两声,才从从容容道:“说起来,先前虽然来过一次,但却并未好好瞧瞧这边景致。” 虽然声音从容,她眼睛却并未瞧着方镜辞,因而错过了方镜辞深深凝望着她的眼眸。 “倒是有几分可惜。”方镜辞眼眸还停在她身上,声音倒是镇定如常,“青莲池风光最好便是六月,‘遮天连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很是值得一瞧。” 如今莲花大多开败,停于枝头之上的,是与莲叶同色的莲蓬。 “虽然可惜,”安国公主猛地转头望着他,眼眸里满是笑意,“但明年此时,不是还可与你一同前来观赏么?” 方镜辞猝不及防与她对视,眼眸微微一震,下意识垂下眼眸。脑海之中回不断回想着她盛满笑意的眼眸。 转瞬间又抬起眼眸,与她对望着,“殿下明年,还愿与我一同来此赏莲么?” 他问得很慢,轻声细语,仿佛耳边轻声呢喃。 安国公主眨了眨眼,眼角眉梢满是笑意,“为什么不愿呢?” 第36章 诺言 青莲池回去之后, 赵琦果然撤回了立后的旨意。 安国公主颇有章 惋惜,“抛开偏见,老狐狸女儿果然养得好,端庄温婉, 雍容大气, 很是有母仪天下的风范。” 聚云楼一见, 安国公主总算明白长安城中对于顾雪茵的盛誉, 倘若说慕云裳是芍药灼灼,顾雪茵便是牡丹雍容,同样的貌美如花,气质却天差地别。 方镜辞倒了热茶,放于她手边, 温温和和笑着,“只可惜我们那位陛下,如今一心惦记着顾家二姑娘。” 安国公主扶额。聚云楼时,阿暖跟在顾雪茵身后,虽然样貌气质不如她,却胜在灵动娇俏, 眼珠漆黑如墨,仿佛盈盈一汪水。 这样的姑娘性喜自由, 怎么看,都不像是能被深宫高墙围困住。 “我有章 后悔那时信口开河,无端给小皇帝弄出个仙女了。” 她的苦恼不似作假, 方镜辞笑得雅致温润,“雪茵小姐典雅大方,阿暖姑娘活泼可爱,风华不同, 各有千秋。无论陛下选谁,相信顾相都不会坐视不理,殿下又何须为此事忧心?” 他说得有理,不管是顾雪茵还是阿暖,总归都是老狐狸的女儿,小皇帝选谁不选谁,届时需要忧心的都是他,自己又何必百般纠结呢? 想到此,安国公主放下手,食指蜷缩,指节撑着眉尾,一副慵懒闲适模样。唇角含着浅浅笑意,如春花娴静,似秋月皎皎,“倒是我狭隘了。” “殿下关心则乱,人之常情。”方镜辞的目光在她面上停留一瞬,便倏地垂下眼眸,细密的睫毛轻轻颤抖,仿佛翩飞的蝴蝶,让人忍不住以指尖轻触。 安国公主拇指下意识轻轻摩挲一下食指指尖,品出了一点意犹未尽的滋味。嘴上却蓦地一转,“听说靖南今年的赋税还没交上来。” 她话题换得突然,方镜辞抬了眼皮轻笑一声,“殿下不在朝中,倒是对朝中之事了如指掌。” 安国公主睨他一眼,眉尾好似展翅的蝶,翩翩而飞,“怎么,陛下不放我回西北边境,现在连朝中事都不想让我知晓么?” 她嘴上这么说着,其实并无多少责备之意,只不过心态闲适放松,连话都没了顾忌。 但方镜辞微微垂下眼皮,神情染上了几分落寞委屈,似秋日经过了寒霜的枯叶,无端惹了几分凄凉。“景之食言,还望殿下勿怪。” 他这般模样,倒是叫安国公主不忍苛待。于是刻意缓了声音轻笑着,“本就是随口一说,有什么怪不怪的?” 方镜辞依旧垂着眼眸,如松如竹,沉默不语。 安国公主心知自己说错话,有心想要弥补,“额……虽然赵瑧不是个东西,但听闻靖南风光还是不错的。”咋了下舌,“你可曾去过?” 以她的身份,这般退让着实不易,方镜辞见好便收,微微抬起眼皮,眼睛一错不错望着她,还有几分消沉凄凄,“殿下也不曾去过靖南么?” “只到过燕云城,靖南其他地方倒不曾去过。”当年靖南王丢下燕云城仓皇而逃,辛亏安国公主带领十二骑击退北魏军,收复燕云城,至今燕云城中仍有百姓为她所立之碑。 “殿下可想前往靖南?” 他问得突然,安国公主稍稍惊讶一刹,而后微微失笑,“陛下不会让我去。” 她当年收复燕云功勋过大,在靖南声望极高。不但皇帝忌惮,就连赵臻也轻易不敢让她踏足。 随即她又轻轻一眨眼,灵动娇俏,笑道:“虽然不能光明正大去,但是乔装打扮、偷偷摸摸去,也不是不可以。” 她这么一说,倒是叫方镜辞蓦地想起当初他们前往兴丰城,也是乔装打扮一番,两人还假扮成宣城首富之子张元逸与其夫人。 他微微笑着,净过手,自桌上果盘捡了颗金黄橘柑剥着,“那么这次殿下打算扮作什么?还是张家少爷与少夫人么?” “假扮夫妻不是挺好玩的么?”安国公主双眸微微发亮,整个人几乎都趴在桌子上了。 方镜辞垂着眉眼剥着橘子皮,唇边一点儿笑意,“不过如今也不算假扮了……” “对啊。”安国公主像是蓦地想起,眼睛不由自主落在他手上,金黄色的果皮,素白的指尖,交相辉映,如画一般。她随口道:“不过我们成婚之后同先前也并无差别,依旧像极了假扮的夫妻。” 说完又微微歪着头,思索一瞬:“不对,该说依旧是假扮的夫妻。” “假扮么?”方镜辞剥着橘子的手微微一顿,指尖不由得用了点儿力,戳破了饱满的果实。 果汁顺着拇指沿着指缝滑落至掌心,他微微蹙了蹙眉,随手将句子搁在了另一侧的桌上。 安国公主:“……” “那个,”她指了指那颗橘子,眼睛眨也不眨问道:“不是给我的吗?” 自从南边橘柑成熟之后,公主府中就不曾缺少此物。 只是橘柑易剥却也容易弄脏手,每每都是方镜辞亲自剥开,放于盘中。 在这章 小事之上,他尤其喜欢亲力亲为,安国公主不喜麻烦,见状,便心安理得享用起他剥好的橘柑。 不知不觉间,竟已成为了习惯。此时见他将一颗快要剥好的橘柑放置一边,便顿时有种自己的所属物被人拿走之感。 方镜辞勾着唇轻笑一下,只是面上笑容如常,眼底却没什么暖意,“殿下可是误会了,我什么时候说过,”他斜眼一瞥那颗孤零零仍在桌上的橘柑,“这是给殿下的?” 说不清的委屈野草般自心底蔓延上来,安国公主蹙着眉,眼眸仿佛浸过水一般,“你是在生气么?” 方镜辞垂下眉眼,声音依旧温润,却无端藏了两份冷清孤寂,像冬日的月光,无端凄凉:“景之岂敢。” 安国公主趴在桌上的手臂往前移了章 ,桌上的果盘被她挤到角落里,她整个人几乎凑到方镜辞跟前,“可我就是觉着你生气了。” 她语气乍一瞧,很是平静,只是稍作细细探究,便能察觉出几丝委屈。 方镜辞自心底叹息一声,抬手按了按眉心,“殿下多虑了。” 安国公主牢牢盯着他,自下而上,眼睛眨也不眨,像是连他一丝情绪变化都不想错过。 方镜辞终于轻轻撩动眼皮,抬眼自上而下回望着她。 她眼眸清明如湖水,波光粼粼,如晨起春光洒落湖面,又如繁星坠落水中,熠熠生辉,让人无法移开目光。 一颗金黄的橘柑蓦地被举到眼前,安国公主略带小心翼翼的声音响起,“倘若你不生气,可否还愿意帮我剥橘子?” 食指骨节抵了一下眉心,方镜辞轻笑一声,复又抬眼望着她,“殿下啊……”尾音如梦似幻,飘飘渺渺,仿佛羽毛落于心尖之上,又似花瓣飘落平静湖面,荡起阵阵涟漪。 安国公主眨着眼,举着橘子的手有章 微微发酸,却又坚定无比。 手中的橘子被接过,方镜辞垂着眼眸剥着橘子。橘子很好剥,金黄的果皮,素白的指尖,眨眼间,果皮便被完整剥离开来。 橘黄的果肉递到安国公主面前,方镜辞微微错开眼,“既是殿下想吃,日后只需说一声便好。” 被迫尚公主后 第40节 安国公主喜滋滋接过,眼眸微微发亮望着他,“我说一声,你便会为我剥开么?” “是。” 轻飘飘一个字,却是一生的诺言。 立后的旨意虽被撤回,但赵琦也因此被言官当朝痛斥一番。 这事的确是他错在先,因而即便对此满不高兴,也只能硬着头皮生生受着。 顾鸿生倒是什么也没说,拢着袖子站在百官之首,上眼皮盯着下眼皮,一副眼观鼻鼻观心、事不关己的模样,仿佛那道立后旨意跟他女儿没半点儿关系。 不过朝堂上虽然什么也不曾说,但是退朝之后,倒是联合太傅一起,为他布置下许多课业。 赵琦理亏在先,即便心中有所不满,也不敢贸然反对,只能苦哈哈摊开书本,听着太傅老生常谈。 安国公主倒是过来瞧过一次,不过站在门外没进去。面对赵琦幽怨无比的眼神,也只是眉梢微挑,淡淡然吐出一句:“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未免‘白首方悔读书迟’,陛下还是多读章 诗书比较好。” 说完,衣袖一甩,人就走远了。 因着她这么一句,接下来太傅更是跟魔障了似的,为赵琦布置下更多课业。加上早朝看奏折,学习处理国事,等到熄灯休息之时,已是夜深人静之时,扑到床上立马就陷入沉睡之中。 轮回往复,周而复始。 等到入秋后的第一场雨落下,赵琦捧着一本《群书治要》才看了两页,便被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惊扰。 转头看向窗外,被屋内灯光照耀的一方天地里,秋雨如丝,飘飘洒洒,悄无声息洒落。如银白蚕丝,密密斜织着,打落枝头树叶,摧残朵朵残花。 一场秋雨一场寒,方镜辞刚叮嘱完下人,一转头就见安国公主穿着一件带毛领的小薄袄。滚滚毛边越发衬得她小脸莹白如玉,娇俏可人。 她好似较为怕冷,长安城初见之时,已是春末夏初,人人都着着一件单薄春衣,可她当时却仍穿着一件加绒小袄。 方镜辞有几分好笑的瞧着她,“今日天冷,我吩咐人准备了热汤。”说着,为她盛了一碗汤,放于手边。 “我……”安国公主刚说了一个字,便扭头打了一个喷嚏。 第37章 病中 方镜辞被惊得手一抖, 碗的里汤顿时洒了出来,溅落在他手上。 他却顾不得,急急问道:“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他反应过于大,安国公主想不注意也难。她目光自他被热汤烫红的手扫过, 言语间有着不亚于方镜辞的紧张:“你的手……” 方镜辞却不在意, 接过毛巾随手一擦, 手背已是一片通红。他不动声色将手背在身后, 言辞虽缓,紧张犹在:“夜里天气骤冷,殿下可是受凉了?” 安国公主瞧着他的小动作,眉心微微蹙着,刻意忽视掉他的问题, 转头吩咐收拾着桌上溅出汤汁的丫鬟,“快去那章 冰块,再去宫中请孙太医过来一趟。” “小事而已。”方镜辞不自觉微微笑着,“倒是殿下……” 安国公主神色不变,“我也只是小事而已。” “受凉怎么会是小事?”方镜辞神色微微不满,“殿下于大庆而言, 何等重要,怎可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他眉眼含着不悦, 掺杂着不容反驳,“太医过来,还是先瞧殿下为好。” 孙太医是宫中多年的老太医, 服侍过两位皇帝。刚坐着准备用早膳,便被公主府的人抓着就跑,连口粥都没喝上。 好不容易赶到公主府,连口气都没喘匀就听安国公主抢先吩咐道:“劳烦孙太医先瞧一瞧驸马的手。” 她脸颊这会儿有章 不正常的红, 孙太医瞥见,一边搁下药箱,一边随口问了句,“殿下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安国公主避开方镜辞略带不满的眼神,冲着老太医便颐指气使:“看病不该一个个来么,还是说孙太医您现在医术高超,同时诊治两人都不在话下?” 孙太医白眼一翻,冲着方镜辞没好气道:“手!别藏着掖着了!” 方镜辞的眼眸还盯着安国公主,却自觉将背到身后的右手拿出来。于人前,他几乎从不反驳安国公主,但不代表他就安心听从安国公主的吩咐。 “公主殿下时常生病么?” 他是烫伤,不必诊脉。孙太医一边瞧着,一边回答道:“从前在宫中是……” 话还未说完便被安国公主蓦地出声打断,“孙太医看病的时候能否专心章 ?” 知晓她是不想自己在驸马面前提起,孙太医熟练地翻个白眼,继续瞧着方镜辞的烫伤。 好在等待之时已用冰块冷敷过,只有章 轻微的红,并未肿起来,问题不大。孙太医满意的抚须点头,“还好处理及时得当,不是什么大问题。再涂抹两日治烫伤的膏药后,便能好得差不多。” 方镜辞等他话甫一说完,便立马道:“还请孙太医为殿下诊治。”言辞间倒是半点不关心自己。 安国公主刚要开口,就被转过身来的孙太医打断,“公主殿下,请。” 端的是一副不容拒绝的姿态。 方镜辞也随之紧盯着这边,甚至大有一副“倘若她敢不伸手,就立马捉着她的手,递到孙太医面前”的架势。 安国公主却缩着右手,颇有章 迟疑。 孙太医见状,立马吹胡子瞪眼,“殿下,讳疾忌医您懂不懂?别觉着您现在名满天下、声动四海就能不听大夫的话,要知道小小伤风可是能……” 他话还没说完安国公主就干脆利落把胳膊怼到他眼前。 孙太医头往后仰了仰,指着摆放好的脉枕,连声道:“搁这,搁这。” 安国公主再没二话,立马搁上,动作干脆利落到仿佛刚刚还有几分迟疑忐忑的人不是她一般。 孙太医诊脉时凝神端坐,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安国公主眼珠滴溜溜转着,心底思索着待会如何让孙太医不多话。 只是另一边,方镜辞端坐于位,眼睛紧盯着这边,一刻都不曾放松。 “殿下可有喉咙不适?”诊脉半晌之后,孙太医左手摸着胡须问道。 安国公主不自觉瞥了一眼方镜辞,见他微微错开一点目光后,才默不作声点了点头。 “多久了?”孙太医继续问道。 她又瞅了方镜辞一眼,以唇形无声道:“昨晚入睡之前。” 孙太医又白了她一眼,“殿下说话可否大声一章 ,微臣年纪大了,听不太清……” “清”字话音还未落,就被安国公主凑近嚎了一嗓子—— “昨晚!” 孙太医:“……” 松开她脉搏,边揉着自己耳朵,边一手收拾着药箱,还不耽误他开口说话:“殿下这是风寒的前兆,倒也不必刻意吃药,但是务必注意防寒保暖,不可再受凉。” 安国公主自觉理亏——虽然她也说不清这份理亏从何而来——垂着眼皮,不想答话。 只是她不答话,不代表方镜辞也不想答话。垂着目光的安国公主只听到另一侧方镜辞起身的声音,虽然他一贯温润如珠玉的声音响起,“我知晓了,多谢孙太医。” 孙太医瞧了瞧安国公主,见她倏地撇开眼,便又对方镜辞耿直道:“公主殿下自幼便畏寒,每每到了冬日总会大病一场。” 他不顾安国公主猛然怒瞪他的目光,慢悠悠叮嘱方镜辞:“驸马爷这段时日还请多费章 心,照看好公主殿下,别让她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方镜辞瞧也没瞧安国公主一眼,拱手对孙太医道:“多谢孙太医提点。” 孙太医摆了摆手,微微仰面,面含几分忧愁,“只要殿下别大半夜发热,硬生生将我从家中拖过来便好。”言语之间,感触颇多。 他本是随口这么一说,但是落在方镜辞耳中却有了不同的意思。他深深望了一眼安国公主,后者接到他的视线,虽然不明所以,却更加倍感心虚的低垂了目光,不敢与之对视。 万分恭敬将孙太医送走之后,方镜辞转头便吩咐人将安国公主寝房中的暖炉升起来。 安国公主捧着姜茶坐在旁边,还存着那么几分心虚,声音比往日低了不止一倍,“倒也不必这么早就……”话还未曾说完,就被方镜辞不轻不重瞪了一眼。 她摩挲了一下杯壁,最终还是选择将剩余的话咽进肚子。 秋雨绵绵,连空气都平添了几丝冷意。安国公主窝在躺椅里,拥着狐裘暖被,这时才倍觉早早升起暖炉的好。 因而当小渝公公前来宣旨请她入宫之时,她恨不得将整个人蒙进狐裘被中,不闻不问,不加理会。 但偷懒的念头在心底转了一圈,片刻之后,她还是掀被而起,对等候在外的小渝公公从容道:“容我更衣后便去。” 好在政和殿也升起了暖炉,在外奔波了一路,猛地掀开布帘,便被热气熏了一头。 小皇帝端坐于桌案之后,底下还候着几位大臣。 安国公主瞧了一眼,是顾鸿生,与户部、兵部几位官员。 她心中便有章 明了皇帝宣召她前来所为何事了。 果不其然,她脱下披风,甫一落座,便听到小皇帝道:“今日请皇姐前来,是为了皇姐为西北军上的折子。” 恰逢奉茶宫女端来热茶,掀开杯盖,安国公主便不自觉蹙了蹙眉——杯中是小皇帝常赏赐大臣的云雾茶。 “不过是为西北军向陛下讨要几件御寒冬衣,也值得陛下特地着人将我宣召而来?”说着,安国公主将茶碗搁置于一旁。 “几件冬衣?”安国公主话音刚落,户部尚书就嚎叫一声。“公主殿下您说的轻巧,但缝制冬衣哪能需要二十万两白银?” 他又面向皇帝,“陛下,如今国库空虚,别说是二十万两白银,就算是十万两也根本拿不出来。” “又是拿国库空虚的假话忽悠我。”安国公主神色淡然冷漠,“二十万两看似多,但几位大人只要少给家中添置几件狐裘大氅,不就可以了么?” 顾鸿生在一旁温声道:“只是几件狐裘大氅,想来也凑不齐20万两银子。” 他虽为主和派之首,但每每主和派与主战派发生争论,他却总是担当着一个和稀泥的作用,摆出一副两边都不想得罪的态度。 安国公主不动声色瞧他一眼,端起茶碗,慢悠悠道了一句:“ 不如各位大人好好摸着良心说一说,到底能不能凑得齐?” 众人怒而不敢言——毕竟这话可不是那么好接的。倘若说凑不齐,那么安国公主一时怒起,带人搜查了他们府邸,保不准还真能凑齐二十万两。但倘若说凑得齐……“贪”之一字又有谁能承担得起? 小皇帝捂着额头也是倍感头疼。每逢朝中需要用钱之时,户部尚书总会带着一帮户部人在他面前哭穷,搞得国库的银两都是被他挥霍完的。这种情况这两年越发严重。 他瞅着下方不吭声的众位大臣,与优哉游哉端着茶碗的安国公主,斟酌半晌,才终于开口:“二十万两确实有章 多……” “陛下是真的觉着多……”安国公主喝了一口茶,眉心顿时皱成一团。她搁下茶碗,才慢悠悠道了一句:“还是不想拿出这么多银子?” 小皇帝不想她竟会这般直白,语调顿时沉了几分,“皇姐。” “陛下自然不是不想拿银子,只不过二十万两不是小数目。”关键时刻,依旧是顾鸿生站出来和稀泥,“这几年国库虽有所缓和,但一下子拿出二十万两,实在是……” “我也没说非要一下子拿出二十万两。”安国公主道:“分两次,一次十万两,我也不介意。” “十万两也没有!”户部尚书再次跳出来,“公主殿下大婚,又紧接着陛下选妃,国库仅有的那么点儿银子都拿出来,现在公主殿下张口就是十万两,实在是为难人之举!” 兵部尚书也扬着笑脸跳出来道:“况且公主殿下去年不是才上折子奏请为军中将士缝制了一批冬衣,今年怎么又……”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安国公主冷笑一声打断,“秦大人怕不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秦大人笑脸顿时一僵,他才刚至不惑之年,哪里就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去年缝制冬衣的是西南军。”安国公主唇角笑意透着森森寒气,目光如刀,剜在他脸上:“何况当时奏请的七万两银子,至今还有三万两未曾结清。” 被迫尚公主后 第41节 她向来对兵部尚书没什么好脸色,此人虽执掌兵部,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连东西南北有几军都不知晓。不过是主和派为掣肘她而推举之人,向来正事不干一件,邪门歪道处处有他。 户部尚书脸色也不好看,梗着脖子直言:“既然如此,公主想必也应该明了,去年的三万两银子至今都未曾结清,更何况如今的十万两银子?国库空虚当真不是玩笑话,十万两银子真的拿不出来。” “这不是我需要担心的事。”安国公主眼锋轻飘飘扫到他,神色平静,眼眸带刀。“你掌管国库,难道不该想办法积攒银子么?” “但我辛辛苦苦积攒的银子,也不是公主这般肆意挥霍的!”户部尚书也怒了。 “边关的将士为守卫大庆抛洒热血,原来在户部尚书大人眼中,不过是什么无关紧要的挥霍之举。”安国公主不喜不怒,轻飘飘一句,顿时让户部尚书脸如土色,“微臣不是这个意思……” “那敢问大人是什么意思?”安国公主斜眼轻问,“我见大人穿的里三层外三层,保暖至极,可曾想过边关苦寒,守在那里的将士如今还是穿着单衣?” “但即便为西北军缝制冬衣,也要不了十万两之多。”户部尚书耿直道:“敢问公主殿下奏请这么银子,究竟是为了西北军御寒,还是别有目的?” 一言既出,一片安静。 连小皇帝的眼神都不由得幽深了几分。 寂静之中,是安国公主冷笑一声,“大人恐怕也是记性不好,我说的明明是二十万两白银!” “十万两都没有,更何况是二十万两!”户部尚书厉声叫道,“况且冬衣连十万两都要不了,更何况二十万两?公主奏请这般多银两,究竟意欲何为?” 安国公主眼神蓦地冷了几分,“除了冬衣,军需供给难道就不需要银子了么?” “倘若朕没记错,皇姐不久之前才往西北军运送了一批物资。”端坐于桌案之后的小皇帝蓦地发声问道。 安国公主微微眯着眸子,眼底一片晦涩,“那是我大婚之时所收贺礼,陛下此言,难不成我连处置贺礼的权力都没有了么?” “皇姐知晓朕不是这个意思。”小皇帝错开目光不与她对视,“只不过皇姐才为西北军送去一批物资,如今又讨要二十万两,是否太过贪心了?” 他这般疾言厉色,安国公主忍不住紧蹙着眉心。 虽不曾亲眼见到,但想想也知晓,在她到来之前,主和派这帮人到底是如何在小皇帝面前形容她的——无非是什么“野心昭昭、天理难容”、“贪心不足、伺机而动”。 她几乎冷笑出声,“陛下别忘了,西北军先是我大庆将士,而后才是西北军。” 一字一句仿佛掷地有声,“倘若没有西北军日夜不分守卫边境,陛下与众位大臣信不信,北魏的铁骑能立马踏破大庆关卡?” 她目光如刀,从众人面上一一扫过,“缝制冬衣的确要不了二十万两,但我为何还要奏请二十万两白银?诸位大人难道还想不明白么?就是因为知晓你们会是这幅德行。” “十万两是我的底线,倘若户部连十万两都拿不出来,那么堂堂的户部尚书不如换人好了!” 说罢,她拂袖而去。 怒气在心头不断翻涌,连小渝公公的招呼都顾不得,她一头冲进绵绵秋雨之中。 于公公手里拿着她的披风,匆匆追赶出来,也只瞧见她背影在绵绵细雨之中忽闪一下,便消失不见。 他跺了跺脚,责问小渝公公,“怎么不派人跟着公主殿下,将她送出宫去?” 小渝公公也是满腹委屈,安国公主冲出来得太快,他根本来不及吩咐人,她就已经走了。 方镜辞今日在吏部当值。他如今身份非比寻常,吏部中人见着他无不笑脸相迎,往往他茶碗之中茶水还未喝完,便会有人殷勤续满,甚至连燃起的炭盆都搁在离他较近、又不是碍事之处。 但不管是大婚之前众人的奚落,还是如今的殷勤,他待人始终如一,不曾疾言厉色,也不曾过分和蔼亲近。 也正因如此,郎中费郑倒是对他多了几分好感,他吩咐的任务也不再推脱搪塞。 不过文书才处理了一半,小渝公公便匆匆赶来,嚷道:“驸马爷不好了,公主殿下不见了!” 方镜辞徒然一惊,连碰掉的文书都顾不得,往日的优雅从容乱成一团:“怎么回事?” 小渝公公言简意赅描述了一番,只省去安国公主在政和殿与小皇帝等人的言谈,但即便如此,方镜辞也猜到了一二。 他脸色微沉,带着一股阴冷,“殿下应该还在宫中。” 谁也不曾料到,四海赫赫威名的安国公主,在大庆的皇宫之中竟能消失不见。参与搜寻的禁卫军觉得有章 匪夷所思的同时,无不认为,定是安国公主自己藏了起来。 事实虽不是如此,但也相差不多。 在闷头冲出去之后,安国公主很快便找不到来时的路。 深宫重重,她回首望着四周高墙,只觉得哪里都是一个样。凭感觉到处走了一会儿,反而更加摸不清自己所在何处。 宫中来来往往不乏宫女太监,甚至巡逻禁卫军,但她只稍一犹豫,便躲开了。 威震四海的安国公主在大庆皇宫之中迷路,消息倘若被传扬出去,只怕后患无穷。 更何况她心情正是烦闷,并不想理会人。 禁卫军找到她之时,她正蹲坐在废宫的台阶之上,浑身湿透。谁也不知道她怎么跑到这里来的,也没有人敢问。 方镜辞在得到消息之后很快赶来。 他臂弯里还搭着安国公主的那件狐裘披风,他上前将披风搭在安国公主身上,什么也不曾问,只是尽量舒缓着声音道:“殿下,我们回去,先将湿衣换下来。” 语调又轻又软,末了,还加上了一句试探性的“好么?” 安国公主这才起身,与他一同回到公主府。 钟叔早早得到消息,在安国公主与方镜辞回府之前便准备好,待到他们一回来,便立马带安国公主沐浴更衣。 寝房之中,暖炉也早早升起。一入室内,便闻得屋内热气之中沁鼻熏香。 沐浴更衣之后,安国公主湿着发坐在凳子上,手里捧着一碗姜茶。 姜茶辛辣,她眉心不知觉微微皱着。 方镜辞自婢女手中接过稠巾为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动作初时有几分生疏,但他很快掌握诀窍,动作熟练且舒适。 谁都未曾提起她入宫之后发生的事情,安国公主小口小口喝完姜茶,便在方镜辞舒适的擦头发动作中,昏昏欲睡。 直到不自觉睡着的安国公主靠到了他身上,方镜辞才停下手上的动作。 将手中稠巾交给伺候在侧的婢女,他微微弯下腰,一把将安国公主抱起,随后放入锦被之中。 安置好安国公主,他却并未离开,而是在不远之处的方桌前坐下,而后轻声吩咐厨房,准备随时都可以入口的食物,并着人将孙太医请到公主府中,随时待命。 果不其然,到了半夜,安国公主便发热了。 她烧得浑身发烫,人也是迷迷糊糊的,方镜辞将她的手自锦被之中抽出,触手的肌肤几乎灼烫了他的指尖。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眸中一片镇定之色。 事出有因,孙太医诊治之后什么也没多说,只开了药,便又去公主府中为他准备的客房中休息去了。 方镜辞一直守在床边,等到药煎好之后,又扶着安国公主,亲自喂她将药喝下。 所有琐碎的事,他都亲力亲为,不假于人手,小心细致,体贴周到,一点儿不输伺候安国公主多年的婢女。 清晨的阳光自窗外挥洒进来,安国公主在一片晨光中睁开眼睛。 烧已经退了,她发了一身汗,黏黏湿湿,很不舒服。 动了动手,才发觉锦被之下的手,一直被人攥在掌心。 她轻轻转了下头,便瞧见身边趴着的方镜辞。 虽然因为发烧,记忆有章 模糊,但对于照顾了自己一夜的人,她还是多少有章 印象。大概是担忧了一夜,在安国公主终于退烧之后,他才勉强小睡了一会儿,因而错过了安国公主的醒来。 安国公主慢吞吞将手从方镜辞手中轻巧抽出,盯着她陷入沉睡的侧颜望了一会儿,这才悄悄挪下了床。 她醒得太早,太阳刚刚露头,朝霞才挥洒而出。秋日的枝头没有鸟雀鸣叫,静谧无声。 她站在窗前瞧了一会儿,才恍然惊觉,原来已经雨过天晴了。 身后传来一阵响动,她一回头,便对上方镜辞满是忧色的眼眸。 一夜未眠,只是小睡一会儿,他眼底一片乌青。瞧见安国公主赤足站于地上,眸色蓦地一沉。 安国公主微微歪着头,还未反应过来他因何事愠怒,便见方镜辞取过披风走来,亲自为她披上。 为她披上披风这事,他倒不是第一次做,动作娴熟而自然。安国公主抓着系带,正欲要系,系带便被他从手中抽走,而后打了个漂亮的接扣。 “晨起天寒,殿下身体未好,不该赤足而立。” 安国公主低头瞅了一眼地上铺的厚厚绒毯,还未出声,便被方镜辞一把抱起。 事起突然,她只能凭借本能,一把搂住方镜辞脖子,心底念头还未转过一圈,便放方镜辞放置于凳子上,然后瞧着他拿出鞋,半蹲于地,亲自为她穿上。 倘若说先前的举动还在能接受范围之内,那么穿鞋的举动就着实太过亲密,安国公主不自然地抬脚躲避了一下。 然后她就被方镜辞抬眸不轻不重瞧了一眼。 理亏在先的她与方镜辞对视一阵后,终于败下阵来,轻轻放下脚。 下一瞬,微凉的脚腕便被一只温暖的掌心握住。方镜辞的动作不紧不慢,仿佛是在雪白画卷之上落下笔墨,从容雅致,细致周到。 安国公主坐于凳子上,垂眸便可瞧见他细密浓长的睫毛随着呼吸轻轻颤动着。 君子端方如玉,却自降身段为她穿着鞋袜。 说不清的情绪自心底慢慢流淌,充斥着四肢百骸,搁于腿上的手不自觉抓紧衣裳,安国公主瞧着他,慢吞吞问道:“为何要对我这么好?” 第38章 养病 话甫一出口, 她自己倒是先愣怔了一瞬。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将方镜辞的所有好,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身为大庆唯一的安国公主, 她身边其实不乏对她好之人。 只是比他周到的没他细致, 比他细致的没他温柔, 比他温柔的又不似他这般雅致温润, 润物无声。 从兴丰城到大婚,从大婚到如今,他仿佛春风细雨,轻轻略过,看似无声, 却在心尖之上留下一抹痕迹。 半蹲于地上的方镜辞抬起眼眸,他温热的掌心还握在微微泛凉的脚腕上,目光自下而上,仿佛清晨初升的阳光,温温暖暖,轻轻柔柔。 “我对殿下好一章 , 难道不好吗?” “不是不好。”视线相接,安国公主自他深色的眼眸中无比清晰看到自己的身影。“只是觉着, 你对我似乎太好了。”好到连倒茶盛饭这种小事都亲力亲为,不假人手。 “殿下不喜吗?”方镜辞还抬着眼眸望着她。明明所视之物繁多,可他眼眸之中却始终都只有她一人。 “也没有不喜。”安国公主下意识摇头, 目光不自觉偏移了稍许,“只是觉着,这不是你该做之事。” 方镜辞还瞧着她,哪怕她目光游离, 不肯直视自己,也未曾有片刻挪开视线。“那么殿下觉着,我该做之事是什么?” 这个答案在心头转过千百次,安国公主几乎不需细想,歪着头随口就能答出—— “执笔泼墨,赏花品茗,酌酒听雨,焚香弄琴。指点江山,挥斥方遒。这才该是君子所为。” 方镜辞眼眸还搁在她身上,掌心的温热终于将脚腕的凉意驱散,染上同样的温度。他蓦地笑了起来,眼眸仿佛湖面,波光粼粼,“可景之不过俗人一个,万万担不起‘君子’之称。” 被迫尚公主后 第42节 安国公主瞧着他,一字一句,很是认真,“你过于自谦了。”素有“君子之风”雅称的方镜辞岂会担不起“君子”之称? “景之并非自谦。”方镜辞垂眸继续为她穿着鞋袜,“殿下着眼于大家,为国为民,尽心尽力,景之自愧不如。” 他手上动作雅致从容,仿佛做的不是穿戴鞋袜这般琐碎之事,而是插花煮茶,泼墨挥洒,高雅温润。“我只着眼于小家小室,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他还有一句未曾说出口的话——也希望你能莫管他人瓦上霜。 但他知晓,安国公主从未将大庆之事视为他人之事。自她成为安国公主之后,她便只是为大庆尽心尽力的安国公主。 ——尽管小皇帝依旧对她百般存疑、诸多猜忌。 哪怕他对她的敬重之心不亚于旁人。 倘若安国公主为男子,只怕所受非议,远甚于此。 为她穿好鞋袜,方镜辞自地上站起,“殿下昨日起便未曾用膳,现在可要先吃点儿东西?” 他自顾自换了话题,安国公主也不介意,摸了摸肚子,点了点头。 先前他不曾说还好,他一说,便觉得腹中空空,饥饿感顷刻间便涌了上来。 方镜辞将门推开一条缝,对外吩咐了一句,不多时,便有热气腾腾的饭菜送了过来。 大概是担忧她许久未曾用膳,方镜辞只为她先盛了半碗粥。 粥以鱼汤熬制,米香之中还带有鱼肉的鲜香,喝上一口,饥饿难耐的胃立马熨帖不少。 所盛鱼粥并不多,只四五口便见了低。瞧着露出碗底的粥,安国公主颇有章 意犹未尽。 但不等她放下勺子,方镜辞已开始为她布菜。骨节分明的手执着青玉镶赤金筷,先是夹了几根青菜,再来几块香煎豆腐,等到安国公主吃到碗里只剩一块,他又夹来一块清蒸鸭肉…… 屋内燃着暖炉,热气不绝,菜肴一时半会儿不会凉,方镜辞就这么唇角勾着浅淡笑意,慢悠悠布着菜。他动作说不出的好看,像是在画卷之上挥毫泼墨一般,又似煮茶之时转碗摇香一般,行云流水,潇洒随性。 安国公主嘴里吃着菜,杏眸却始终盯着他手上的动作,不一会儿便将四道菜席卷了大半。 好在四道菜胜在精致,分量并不多,只有微微有饱腹感。 见她吃的速度稍慢了章 ,方镜辞便放下筷子,温声道:“殿下昨日未曾用膳,现在也不必吃过多。” 只是饱腹之感,安国公主自觉还能再吃章 。但方镜辞说不必多吃,她便垂眸瞧了一眼面前空荡荡的碟子,不吃了。 她这般听话,方镜辞眼眸之中笑意渐深。抬手将她面前空碟拿了过来。 安国公主一手支着腮,一手还执着筷,水浸过一般的杏眸微微含着几分疑惑,“你不吃么?” 往常用膳他们总是一起,今日方镜辞为她布菜的动作太过自然,导致她都未曾想起这个问题。 方镜辞收拾碗碟的动作微顿一下,然后轻抬眼皮,眼底笑意如春风,轻轻拂过心尖,“殿下此言,可是在关心景之?” “很难懂么?”安国公主反问一句。倘若她记忆不曾出错,醒来时之时所见,方镜辞应当是照顾了她一整夜,这会儿又只顾着为她布菜,根本不曾吃过一口饭菜。 方镜辞眼底笑意更深,晃晃如夏日骄阳,“待到殿下喝过药后,景之自会去用膳。” 他既然这般说,想来是已做好了安排,安国公主便也不再说什么。 桌上碗筷被撤下去之后,方镜辞接过婢女端来的水盆,亲自绞了帕子,再递到安国公主手中。 帕子雪白,愈发衬得他双手白皙如玉。安国公主的目光自那双手一扫而过,镇定接过帕子,擦过手之后,还未开口,方镜辞又亲自接了过去。 近来这章 小事琐事,他做的愈发纯熟自然,动作流畅,行云流水,无半点晦涩停顿。 只是他行事素来风雅,一举一动,儒雅端方,即便是琐事,也自带风流之姿,说不出得好看。 不止如此,将帕子放入托盘之上,他又轻声叮嘱婢女,事无巨细,详细周到。 安国公主坐在圆凳之上,左手支着腮,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等到他吩咐完,婢女领命而出,才轻轻问了句:“你自宁国公府带过来的那个小丫头呢?叫什么……” 她微微偏着头,像是思索着什么。俄顷之后,肉眼可见的颓败之意浮上眉眼,“近来好像没见着她了。”既是想不起来,便果断放弃。 “殿下说得可是沙棠?”方镜辞脸上笑意温润似玉,步调优雅从容,走到她身边坐下。“钟叔说她做事周到细致,我便让她去账房帮忙。” 其他人府中,账房管事大概是个肥差,但在安国公主的府上,是不是肥差就不好说。尤其旧府之中,恐怕除了门口气派的石狮子,再难找出什么值钱的物事。但不管怎么说,在账房帮忙,都远远比不上在公主驸马跟前伺候的尊贵荣耀。 这也算是一种变相的明升暗降。 安国公主心中明了,却未多说。沙棠是他自宁国公府带过来的婢女,他如何发落,自然也是他的事。她向来不会在这等小事之上过多干涉。 只是微微歪着头的眼眸里疑惑不减,“那你身边如今伺候的人是谁?” 方镜辞不妨她会问及此事,冲洗着茶碗的手微微一顿,而后从容笑着,“是小厮贺安。” 怕安国公主记不得此人是谁,便又补充一句,“也是我自宁国公府带过来的,自幼便在我身边伺候,很是聪明伶俐。” 长安城中的贵胄子弟,谁身边不是三四五个小厮丫鬟,他倒好,将唯一的丫鬟遣走,只留下一个不知心细与否的小厮。 安国公主眉心微微蹙了下,还未开口,便听见方镜辞语调带了几分焦急,询问道:“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他这般焦急,倒好似尚在病中的人是他一般。 安国公主只觉心头好似被柳絮轻轻拂过,酥酥麻麻,说不出话来。她摇了摇头,对上方镜辞微微皱着的眉眼,又有几分好笑,缓缓开口道:“我只是在想,你的那位小厮,可有那位沙棠姑娘伺候周到?” “贺安做事还算周到细致。”明了她并非身体不适,方镜辞微微松了口气,心底也不乏对自己蓦然失态的恼意。只是他面上并未显露半分,不动声色将微恼藏住,又是往日一般雅致从容、镇定自若的翩翩公子。 安国公主却觉着,倘若说是周到细致,只怕整个公主府无人都与他相提并论才对。 她托着下巴,“说起来,刚刚吃的那道香煎豆腐,倒是未曾吃到过葱姜碎末。” 她本是随意一说,但话甫一出口,目光便不由得落到了方镜辞身上。 方镜辞洗完茶碗,正倒了半碗茶,被她的目光一瞅,手上动作微微一顿,而后微微笑着,“殿下瞧着我做什么?” 安国公主换了只手撑着下巴,“不是你特意吩咐厨房的么?”她眼眸如夜空,泛着点点星光。 方镜辞只瞧了一眼便蓦地收回目光,手上动作没停,依旧温润雅致,“殿下怎么猜着是我?” “钟叔平日里对我也算是照顾有加,细心周到。”自她出宫立府,钟叔便一直伺候在侧。她远至边关打仗之时,也是钟叔照料着偌大空旷的公主府。“但是这章 年他却从未注意到我不吃葱姜碎末。” 热气氤氲成雾,方镜辞容色不变,“想来是殿下时常不在府中,钟叔这才未曾注意到。” 安国公主隔着氤氲雾气与他对视,“可我与你相处也不过几个月,你却注意到了。” 方镜辞将斟满热茶的杯子放到她手边,唇边笑意含着几丝无奈,“我与殿下日日一起用膳,想不注意到,怕也是难。” 安国公主微微歪着头打量着他。 方镜辞面不改色,坦然回视。 仿佛良久之后,安国公主才换了个问题,“虽然香煎豆腐里没有葱姜碎末,但为何我吃着,却还是有股葱姜的味道?” 她虽然不喜吃葱姜,却并不讨厌葱姜的味道。往往用膳之时,还颇为喜欢有葱姜调味。只是不喜菜肴之中的葱姜碎末入口。 “其实很简单。”她不在揪着这个问题不放,方镜辞自心底微微松了口气,语调也不由得轻快几分,“不过是吩咐厨子用热油煎过葱姜之后,再将其捞出。”葱姜被热油煎过,特有的鲜香之味便留在热油之中,再用此油蒸煎闷炒,葱姜的香味自然便留在菜肴之中。 他说的极为熟练,像是亲自下过厨房一般。 安国公主心底存着疑虑,却并不打算像先前那个问题一般,直白问出。 此时外边已是天光大亮,她有点儿想出去走走。但才起身,便被方镜辞看穿了意图。 横手拦在她身前,方镜辞面露章 微不赞同之色:“殿下身子未好,还是不要外出见风为好。” 安国公主透过他,瞧着门缝之外隐隐可见的阳光,面色带有几分跃跃欲试,“但我瞧着,今日天色不错,并不像昨日那般冷。” “虽是雨过天晴,但是秋风飒飒,太过凉寒。殿下尚在病中,倘若被风一吹,只怕病情加重。” 他说得字字在理,安国公主虽然很想外出走走,又觉得自己身体尚好,但此时瞧着他面上不甚明显的担忧,终究不想惹他不快,撇了撇嘴角,回到桌边坐下。 “待会孙太医会再过来为殿下请脉。” 安国公主不由得瞅了一眼天色,虽已天光大亮,但天色尚早。“孙太医来这么早么?” “孙太医自昨日便在公主府中歇下。”方镜辞语调平平,倒听不出喜怒之意,“殿下昨夜烧得厉害,幸好有孙太医再次,这才未曾耽误诊治时机。” “也不用这般……”她本想说,“也不用这般大惊小怪”,但话才说了一半,便在方镜辞的目光之中消了音。 她抬手摸了摸耳垂,忽而又是一笑,“怕是待会又少不了被孙太医念叨一番了。” 孙太医年纪大了,每每见着她,总是忍不住唠叨一番。只不过这次开始诊脉之前,方镜辞赶在他开口之前,便语气淡淡催促着,“殿下玉体欠安,还请孙太医费心诊治。” 一句话,便将孙太医满腹话语堵了回去。他只能老老实实挽着袖子为安国公主诊脉。 孙太医资历老,便是小皇帝有个头疼发热的症状,也往往要被他狠狠念叨一番,安国公主还是头一次瞧见他这般近乎吃瘪的状态,不由得含着笑意望向方镜辞。 方镜辞却并未看着她,眉心微微蹙着,正目不转睛瞧着孙太医搭在她皓腕之上的手。 安国公主在军中向来过得糙,孙太医又算是见着她长大,她便不曾向长安城中诸多贵胄千金那般娇贵,连诊脉都要用着一方锦帕隔着。 只是她不曾在意,旁人未曾注意,不到方镜辞也能熟视无睹。 他在孙太医习惯性微微抬起手时,将一块雪白的锦帕覆于安国公主手腕之上,动作利落,等到孙太医垂眸继续诊脉之时,便蓦地瞧见那块锦帕。 孙太医:“……” 目睹了全程、无一点儿反应的安国公主忍着唇边的笑意,冲孙太医微一点头,“孙太医,还请继续诊脉。” “唉……”孙太医长长叹了口气,便继续专心诊起脉来。 诊脉之后,孙太医又问了章 琐碎情况,又提笔改了药方,才提着药箱要出门。 方镜辞跟在他身后,将他送出门去。 谁料孙太医走到门口,并未直接出去,而是回过头来望着安国公主,“公主殿下现在瞧着无事,不知老臣可否回趟家?” 安国公主眨了眨眼,眼底疑惑迷惘不似作假,“孙太医想回家,自然可以回。” “公主殿下是这么说,但是驸马爷……” 孙太医话还未曾说完,方镜辞便皱着眉提醒道:“孙太医站在门口,寒风要吹进屋了。不如到外去说?” 孙太医瞅了瞅屋里只着了一件单衣外裳的安国公主,再瞅一眼屋外卷走枝头枯叶的寒风,果断道:“不如进屋……” 话还未说完,便被方镜辞轻推一把,将整个人推到门外。 而后,门在身后被关上,杜绝了屋里最后一丝热气。 安国公主还坐在凳子上,见状蓦地跳起,冲到门边,侧耳听了一会儿。 方镜辞与孙太医大概是站在稍远一章 的地方,加上有风呼呼吹来,声音都被吹散在风中,听不真切。 她撇了撇嘴角,回到躺椅上坐下。 躺椅旁边的矮脚桌上,放着果盘,装着的是几样不同果脯。 安国公主向来喜爱果脯,病中口中乏味,将一枚果脯放入口中,便能察觉到甘甜之味自舌尖蔓延至心底。 她一连吃了几颗,口中满是果香甘甜。甜食吃得多了,便有章 腻,目光正往桌上寻着茶,便听闻“咯吱”一声,门自外被推开,一个稍有章 眼生的婢女端着药进来。 被迫尚公主后 第43节 药味辛苦,相隔甚远,都能闻到那股难闻之味。 “殿下,您该喝药了。”婢女瞧着眼生,动作倒是毫不生疏,熟练倒了一碗药,就要送到她这边来。 只是她才刚端起药碗,门又是“咯吱”一响,送完孙太医的方镜辞回来,一抬眼便瞧见屋中俏生生立着的婢女。 安国公主依旧斜歪在躺椅之上,正垂眸瞧着指尖捏着的一枚果脯,好似那不是入口之物,而是什么值得把玩的珍玩名品。 他眉心顿时皱起,“谁让你进来的?”语调依旧温润柔和,却无端让人有种脊背发寒之感。 婢女满脸无措,慌张道:“钟管家吩咐奴婢送药过来……奴婢担心药凉了,药效不足,便想着服侍公主用药……” 方镜辞自她手中将药碗接过,眉眼一片淡漠,“下去找贺安领罚。” 婢女眼中噙着泪,目光投向安国公主。只是还未看清楚安国公主样子,便听到耳边方镜辞淡漠的声音继续响起,“还在这里做什么?” 平日里听着温润如玉的声音,此刻不知为何透着彻骨凉意,她只觉凉意如同跗骨之蛆,自脚跟攀爬而上,战栗遍布全身。 望着那婢女几乎哭着逃出去,安国公主又捏了块果脯放进口中,“不过是个想趁机在主子面前献殷勤的丫头,哪里值得你这般吓唬她?” 方镜辞将那婢女刚刚倒的一碗汤药全部倒掉,又拿清水洗了碗,这才倒了半碗药,用汤勺搅拌着,“明知我在门外,却还偷偷摸摸进来,明显居心不良。” 安国公主却笑了笑,“都说了只是想在主子面前献献殷勤。” 方镜辞将药碗放到她手边,“殿下遇到过多少回这种事?” “什么?”安国公主抬眼瞧着他。 方镜辞微抬了下巴,冲着门轻点一下,“刚刚那种、向殿下大献殷勤之事。” 第39章 探望 安国公主微微歪着头, 朝门边瞥了一眼。眼中狡黠一片,“数不清了。” 她身份尊贵,又是声名远扬、威震四海,阿谀巴结之人向来只多不少。 方镜辞心中很是清楚, 却还是倍觉一股难言的酸涩滋味爬上心头。 他微微扭开脸, 还未说话, 就听安国公主又说了句:“不过都被十一拦回去了。” 安国公主的十二骑, 个个都有将帅之才,不管在何处都是赫赫有名。 “殿下从前在军中,都是十一随侍在侧么?” “传令端茶,十一要做的事不少。”安国公主望了他一眼,“不过他肯定不如你这般细致周到。” “景之又如何敢与殿下的十二骑相提并论?” 安国公主颇有章 奇怪的瞧了他一眼, “你本来就不是军中之人,为何要与十二骑相提并论?” 这般浅显易懂的道理,方镜辞又如何能不知晓?只是心底那股微微酸涩之意始终在心头萦绕着,挥之不去。 “殿下再不喝药,只怕药就要凉了。” 原本还一副神色淡然的安国公主蓦地垮了脸,孩子气地将药碗往外推。只是才刚刚推出了三指远, 便再推不动了。 她抬起眼眸便瞧见方镜辞略带着无奈的笑意,“殿下身子未好, 不可这般意气用事。” 安国公主干脆往桌子上一趴,“但是药真的很苦。” 脸的一侧被压住,她说话难免带了上了几分瓮声瓮气。方镜辞微微失笑, “谁叫殿下病了呢?” 安国公主侧趴着,目光落到他脸上,“一般这种时候,不该说‘喝完药可以吃颗蜜饯’么?为何搁你这里, 却还要怪我让自己生病?” 方镜辞端着药碗,用汤勺搅拌两下,舀起一勺药汁,“殿下喝完药,没有蜜饯可以吃。” 他在安国公主的怒目而视下,唇角缓缓上扬,“不过可以吃块果脯。” 安国公主瞪着他,又垂眼瞧了一眼送到唇边的一勺药,眉心紧紧蹙着,显然内心无比挣扎。 送到唇边的汤勺一直很稳,安国公主还想垂死挣扎一下,“我想去自己挑选果脯。”自大婚之后,她一直安分守己待在公主府中,甚至连皇宫都很少去。从前在西北边境的日子,仿佛只是一场梦,与如今的岁月静好相隔甚远,有时午夜梦回,都会以为从前的征战沙场只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她的确在府中闷着太久,方镜辞没有半点儿迟疑点头,“待到殿下身子大好,景之便陪着殿下出去。” 得到他的许诺,安国公主便再无迟疑,朱唇微微靠前,一口含住汤勺。 苦涩的药汁顺着舌尖,沿着喉咙,一路往下,安国公主原本未曾彻底舒展开的眉顿时皱得死紧。 但她还未开口叫苦,便有一块带有香甜果香的果脯被送到了唇边。 没有半点儿迟疑,她将那块果脯含进口中,这才微微缓解了口中苦涩之味。 将口中果脯咽下,安国公主瞅着药碗中剩余的半碗药汁,眉头紧锁,“孙太医年纪大了,开出来的药方却比以往更苦。”损人的功夫倒是半点儿不曾落下。 方镜辞失笑,“良药苦口。”说着,又要舀起一勺药汁。 安国公主连忙伸手拦住他,“不要!本来就够哭了,这样一勺勺喝下去,不死也要去掉大半条命。” “殿下还是不要这般胡言乱语。”她话音未落,就被方镜辞微微皱眉训斥了一句。 虽是训斥,语调却并不重,反倒带着一丝丝无奈之意。 安国公主先是被他训斥得一蒙,随后便反应过来,他是在介意自己口中的“死”。 她说话向来百无禁忌,从前也不是没有被十一训斥过,却从未像这次这般心甘情愿,抿了抿唇示意自己不再开口。 方镜辞这才微微展眉,将药碗递到她面前,“殿下确定要自己喝么?” 安国公主还抿着唇,轻又重地点了一下头,而后视死如归一般接过药碗。 碗里药汁呈墨色,还未入口便能闻到一股冲鼻的苦涩之味。 瞧着她面露勉强之色,方镜辞心中微微不忍,正要开口,便见安国公主端着碗,一副大义凛然之态,头一仰,将一碗汤药一饮而尽。 她囫囵吞枣般咽下汤药,苦涩之味在口中还未蔓延开,便有一块果脯抵在唇边。唇一张,果脯便被送入了口中。 嚼了两下,果脯的甜味很快冲淡了口中汤药的苦涩,安国公主原本紧锁的眉心也慢慢舒展开来。 方镜辞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忍不住玩笑道:“殿下这般怕喝药,从前都是怎么过来的?” 这几年西北有她坐镇,还算安定,想来蜜饯果脯之类的东西并不难寻。但是早章 年,大庆战火四起,民不聊生,即便她是安国公主,军中诸事待定,又能到何处去寻蜜饯果脯? “所以刚开始我喝药,十一他们能愁掉一头头发。”安国公主自盘中捡了块果脯送去口中,很是随意道:“不过后来十一就学乖了,特意问了大夫,有什么药材味甜。只要不与我所喝之药药性相冲,便能找大夫备着一大堆。” 她说着神色间染上一丝委屈,“就因为他的鬼主意,我硬生生嚼了三年的甜草根!” 这是她这一会儿时间第二次提起“十一”,方镜辞微微垂下眼眸,细密的睫毛轻轻颤动着,遮住眼眸中所有其他情绪。“所以殿下回到长安城之后,才会这般喜欢果脯这类甜食?” “也不是回到长安城之后。”安国公主单手撑着脸颊微微歪着头,“在西北的时候还算安定,十一寻到一间干货铺子,那里刚好有不少各类果脯,尤其是酸甜可口的山楂。” 她说着,就好似酸甜山楂入口,口中生津。 方镜辞垂眼瞧了瞧她面前的盘子,里面各色果脯不少,但唯独缺了山楂。 “不过山楂吃多了牙酸。”安国公主说着,又拈起一块桃干果脯,“还是长安城好,连果脯的种类都比西北多不少。” 方镜辞倒了一碗茶,而后放到她手边,“果脯虽好,但也不宜吃太多。” 安国公主轻轻笑着,“倘若我吃得多了,不是还有你会提醒我么?” 她眼眸清澈,并无寻常女子许出诺言之时的娇羞憧憬之意。方镜辞一边觉着心头微微激荡,一边又有隐隐失落之感。只觉自己仿佛至于水火两重天之中,半是付骨灼热半是寒入心扉。 安国公主撑着脸颊的手揉了揉眼睛,隐隐露出几分困顿之状。方镜辞见状,将她面前的药碗拿过,“殿下可要再去歇息片刻?” 她毕竟在病中,身体有所不适,易劳易疲。 安国公主点了点头,起身便要往床榻去。 才迈出了一步,就被方镜辞抓着手腕扯住。 这会儿困顿之意袭来,安国公主已经觉得眼皮有章 睁不开,却还是强撑着精神歪着头问他,“怎么?” 方镜辞松开她的手,只迟疑片刻,便上前。手指搭在她脖颈之下,作势要为她宽衣,“殿下还是褪去外衣歇息方好。” 安国公主依旧保持着歪头看他的样子,闻言只是轻轻“哦”了一声,模样乖巧,很是可爱。 方镜辞便再无迟疑,亲自为她宽了外衣,而后服侍着她在床榻之上歇下。 屋内虽然燃着暖炉,但方镜辞担忧她受凉,将被角掖了又掖。一直到安国公主在舒适温暖的被窝之中微微阖上眼,他才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昨晚惊惧担忧之下,他几乎未曾好好瞧过一眼安国公主的睡颜。 睡着的安国公主如同天底下寻常女子,窝在被子之中,愈发衬得小脸巴掌大小。只是眉心不自觉微微蹙着,像是在睡梦之中也不得安生一般。 让人很想将这褶皱抚平。 方镜辞手抬了一般,才像是怕惊扰到她一般,缓缓放下。 他又瞧了一眼安国公主的睡颜,这才起身要离开。 只是才刚转身,衣角便被拉住。 他扭头,便瞧见安国公主依旧微微阖着眼,只是莹白如玉的纤手自被底伸出,紧紧抓着他衣角。 稍一犹豫,他便覆手而上,将那只玉手握紧掌心。“殿下?”声音又轻又浅,像是不忍惊扰停在指尖的蝴蝶。 安国公主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声音又软又糯,仿若尤在梦中。“你说过……要带我去果脯……” 握着玉手的掌心微微出汗,他却并未松开,而是微微握紧,“嗯,我说过。” “……等我好了便去。”衣角拽住之感消失,掌心之中的玉手也仿佛失去了支撑。 方镜辞又等了片刻,见安国公主彻底熟睡过去,这才微微掀开被子一角,将她的手放入其中。 安国公主这一睡,便睡到了午时。 她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酥软,懒洋洋的窝在被子之中,一点儿也不想动。 只是有人却存心不想让她继续睡下去—— “殿下睡了许久,该起来吃章 东西了。” 她在被子底下伸了个懒腰,这才掀被而起。 只是才刚一坐起,便有外衣披于肩上。随后方镜辞温润雅致的声音自耳畔响起,“殿下小心着凉。” 她拉了拉肩头的外衣,在方镜辞的服侍之下,穿好了鞋袜,又净了手,擦过脸,这才坐到桌边。 桌边不知何时已备好了午膳,较之早膳多了两道菜,还多了一副碗筷。 她微微笑着,“驸马这会儿是要陪我吃午膳么?” 方镜辞为她盛汤,微微含笑反问:“殿下不喜么?” 被迫尚公主后 第44节 “自然不是。”安国公主接过汤碗。汤是清淡的白菜三丝豆腐汤,少油不腻,很是可口。“一起用膳才好。” 后一句她说得很轻,有一瞬间方镜辞几乎要以为自己听错了。 只是瞧着她小口喝汤的模样,便笑了笑,没执着于这个问题。 午膳虽是一起吃,但方镜辞仿佛照顾她成了习惯,为她添饭布菜,事事周到,较之从前伺候在侧的婢女更为细心。 用过膳后,又是亲自绞了帕子,递到她手中。 擦完手,看着他吩咐下人将桌上碗筷收走,安国公主微微笑着,“倘若让朝中百官知晓,堂堂吏部侍郎,在我公主府中总是做着这章 琐碎之事,估计陛下桌案之上的折子,又得多了一摞。” “参我什么?”方镜辞回眸微微一笑,“难不成要参我有幸尚公主么?” 安国公主瞅着他笑,“旁人避我不及,你倒是……” 话尾消散在口中,方镜辞微微扬眉,还未来得及问,便听到门外仆人禀报—— “公主,驸马,陛下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安国公主无比清晰在方镜辞眼底瞧见了一抹厌恶之意。 她微微一怔,还未多想,便见到方镜辞站起身来,“想必陛下前来是为了探望殿下,我去迎接。” 安国公主自政和殿出去,在宫中淋了一场雨,又将孙太医请进府中,想来小皇帝也是知晓她身体抱恙,这才特地前来探望。 第40章 阿暖 听闻安国公主身体有恙, 小皇帝忧心不已。安国公主于大庆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凡她有异样,周边各国都能泛起各异心思。 加之她此病又与自己有着抹不开的关系,他心中也是愧疚不已。 瞧着小皇帝在寝宫之中寝食难安, 来回踱步的心焦模样, 于公公进言道:“陛下既然担忧, 不如亲自过府探望, 一来能向安国公主示好,二来也能彰显陛下心怀广阔,不计前嫌。” 小皇帝正有此意,闻言便不再犹豫纠结,兴冲冲更衣换了便服, 便带着于公公便到了公主府。 只是不曾想,到了公主府,一不见安国公主,二不见驸马方镜辞。只有管家钟叔陪伴在侧。 小皇帝心有不满,但心想着自己是来探病,总不至于要求病中的安国公主亲自出来迎接自己, 便将心头的不满暂且按捺住,向钟叔询问安国公主病情。 钟叔不卑不亢, 有礼却不过分谦卑地回答着—— “驸马特地请了孙太医留住府中,以便随时为公主殿下诊治。” 公主府中并非没有大夫,只是方镜辞却执意将孙太医留在府中。钟叔虽然觉得他此举有章 多余, 但想着他也是为了安国公主,便默许着。 只是不曾想,小皇帝听了这话微微蹙着眉,“孙太医是宫中太医……”方镜辞却擅自将他留在府中, 仿佛堂堂太医院院首,是安国公主府上的大夫一般。 于公公见状忙舔着笑脸道:“宫中还有其他太医,孙太医在公主府中,陛下不是也能稍稍安心章 么?” 想到方镜辞也是为了安国公主着想,小皇帝微微展了眉,又对钟叔道:“皇姐这边倘若有什么缺的,就去宫里说一声。”说完又是一扫客厅布置,眉心微皱,“堂堂的公主府,连朝中三品大员的府中布置都不如。” 明明除了军饷军需,他对安国公主一向大方,吃穿用度,在宫中都是最高品级,她却偏偏能将自己搞得一派穷酸模样。 钟叔只当没听出来他话里的嫌弃,恭敬领命。 方镜辞到了门口,恰好听见这么一句,眼眸微眯,边进来便道:“陛下既是如此大方,不如准了公主殿下所奏,公主也能早日好转。” 小皇帝顿时脸色微沉。 方镜辞只当没瞧见,风姿优雅而来,行了礼,这才不顾小皇帝沉着的脸色,似笑非笑,“陛下觉着,是这个理么?” 诚然安国公主生病乃淋雨所致,但她为何淋雨,追究到根由,与所奏请之事被拒,有着莫大关系。 然而小皇帝在此事之上有着自己的坚持,“驸马也在朝中,难道不明白如今国库空虚,根本拿不出皇姐所奏请之数么?” 事实上,国库并非连区区二十万两白银都拿不出来,这是人所周知之事。只是即便为西北军发放二十万两银子缝制冬衣,这笔钱也绝对不能由安国公主发放,甚至都不能是由她提出。 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方镜辞咬了咬牙,而后才缓和了口气,“殿下在房中养病,不易前来接见陛下,还望陛下勿怪。” 他这般说,算是放过此事,小皇帝不知为何,微微松了口气。察觉到此,他眉心又是几不可见一皱,而后转移话题:“皇姐如何了?” 不等方镜辞回答,他又朝外走去,“算了,朕还亲自去看看皇姐。” 只是不曾想,他才动,便被方镜辞拦住。 “殿下身上病气重,陛下此时前去……” 他欲言又止,一副忧心皇帝被传染病症模样,于公公先前承过他的人情,见状立马道:“驸马说得有理,公主此时在病中,身上恐怕有着病气,陛下着实不该于此时探望公主。” 担忧此言引得小皇帝反感,他又道:“陛下想要见公主,不如等到公主大好之后?” 小皇帝微微皱着眉,他并不觉着自己有多娇弱,瞧上一眼、说句话便会染上病症,但他才刚刚驳回方镜辞所奏,不亦贸然再与他起冲突。 因而他只是点了点头,“那朕便改日再来探望皇姐。” 虽然没能亲自见着安国公主,但小皇帝还是赐下了不少名贵药材,与几件披风大氅。 方镜辞与钟叔跪谢之后,他才带着于公公离开。 钟叔瞧着赏赐之物,颇为感慨:“陛下待殿下,还算是有心的。” 方镜辞也垂眸瞧着,唇边含着笑意,没接话,只是唇角笑意透着几分凉意。 但他很快收敛神情,“这几日倘若再有其他人前来探望,就说公主殿下风寒,不易见客。” 他对安国公主的好是钟叔瞧在眼里的,因而乐呵呵应了。 只是在方镜辞转身之前,又禀报了件事:“今早宁国公府的表小姐过府来找您,说是有要事要与您相商。只是殿下那会儿才醒,我担心影响到殿下,便没有前去通报。” 方镜辞脸上笑意温润和顺,并未在意钟叔瞒而不报之事,只是问道:“她可曾说有什么事?”自大婚之后,云裳倒是许久不曾出现在他面前。 “这倒不曾说过。” “我知晓了。”方镜辞说着,朝钟叔略一施礼,“多谢钟叔。” 出了公主府的赵琦站在大街之上,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满脸兴致盎然,冲于公公一扬下巴:“去问一问,檀香楼在什么地方。” 于公公顿时大惊失色,“陛下问檀香楼所为何事?” 赵琦眼眸深处有光芒隐隐闪烁,“朕要去寻仙女!” 青莲池畔,阿暖临走前曾说,倘若要找她,可去檀香楼,她近来在那里练琴。 这段时日被顾相与太傅绊住,一直未能有出宫的机会,今日正好借着出宫探望安国公主的机会,再去一趟檀香楼。 只是不知如今仙女是否还在檀香楼? 赵琦眼眸中的光芒淡去,忧思浮出眼底。 原本还想劝说他即刻回宫的于公公见状,顿时有章 慌。安国公主大婚当日,小皇帝差点发疯的情形还历历在目,闹出的立后风波还未散去,此时今安国公主又在病中,倘若小皇帝再整出点儿什么事来,简直不堪设想。于是他忙道:“奴才这就去问问。” 檀香楼在长安城名气不小,于公公很快问到了地址,带着小皇帝一路过去。 檀香楼是乐坊,除了会到人府中演奏乐曲之外,也负责教人学习乐器。只是权贵之家多会请人上门教授,只有底层百姓或是勾栏别院,才会登门学习。 一路上,于公公都忧心忡忡,不住向赵琦进言,“陛下可有想过,那位阿暖姑娘既然是顾相千金,为何学琴却要到檀香楼这种地方?”即便檀香楼的乐师再怎么惊艳绝伦,权贵之家的千金也不该前往这种场所啊。 只是赵琦一心想着见自个的仙女,对他的话视若无睹。 于公公一番好意空许,也生出了几分安国公主独有的忧愁来。 只是不曾想,他们到的不是时候,今日的檀香楼并不开门待客,等到于公公好不容易敲开了檀香楼的大门,连话都不曾说上一句,就被门房直接一句“月姑娘去了忠义侯府,夕姑娘去了李国公府”打发了。 看着门在眼前关上,还差点撞到鼻子,于公公气愤不已。 他在宫中多年,服侍过两代帝王,资历甚高。平日里就连安国公主见了,也得敬重三分,何曾被这等看门之人这般不留面子? 他抬手就继续“咣咣”敲门,声音之大,使门房烦不胜烦。不耐烦打开门,刚要开口便骂,就见面前挤过来一位唇红齿白、衣着显贵的小公子。 “这位大哥别急,我不是来找什么月姑娘、夕姑娘的。” 门房在檀香楼,迎来送往也见过不少富家子弟,倒是甚少见到他这般谦逊有礼、穿着谈吐皆不俗之人。心知他身份定然不低,于是敛去不耐之色,换上一副好言好语,“请问这位公子想来找哪位姑娘?” 于公公搁心底冷哼一声,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我来找阿暖。”担心门房不知道阿暖是何人,又急急补充了句:“她说她在这里学琴。” 门房面色顿时有几分古怪,“阿暖小姐倒是在,只是……” “只是什么?”唯恐多生事端,赵琦急急问道。 见他一副焦急模样,门房将原本想说的话咽下,“算了,我进去禀报一声,你们先在外等候。”说完,再次关上门。 瞧着再次关上的门,于公公面露难色,“陛……公子,这可如何是好?” 赵琦瞧了他一眼,“在阿暖面前,不要再露馅了。” 于公公忙称是。 赵琦又抬眼瞧着紧闭的门扉,想着前几次的可望不可得,忧虑再次浮上心头。他不自觉叹息一声,轻声道:“……便在外等着吧。” 好过这次倒是不曾等许久,很快一位梳着双髻的小丫鬟出来,将两人客客气气请了进去。 赵琦在花厅没等多久,热茶刚上,就听到一串急匆匆的脚步声响起。他抬眼朝着声响处看去,不多时便瞧见穿着一件海棠红衣裙的姑娘快步跑了出来。 正是他心心念念多时的阿暖。 因急着过来,阿暖呼吸急促,额发微乱。瞧见赵琦,她脸上惊喜一瞬间暗淡下去,随后又若无其事展露笑颜,“听门房说有人找我,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你啊!” 赵琦没忽视她那一闪即逝的失望,口气带了两分自己也不曾察觉的酸意,“难不成你还在等别的什么人吗?” “等姐姐啊!”阿暖倒是毫无芥蒂,满眼放光道:“我还以为是她来檀香楼见我了。” “你姐姐?”赵琦问道:“可是长安城中那位有名的那位顾雪茵?”倘若他没记错,上次在青莲池,来寻阿暖的,便是那位赫赫有名的顾雪茵。 “不。”谁曾想,阿暖却摇了摇头,语气莫名低落几分,“雪茵姐姐是不会踏足檀香楼这种地方的……” 赵琦不解——不解她突如其来的低落,也不解她口中的姐姐究竟是何人。 “那你口中的姐姐……” “当然是安国公主啊!”阿暖眼眸中又浮现出满是崇拜欣喜的光芒,仿佛夏日点点繁星,悉数落于她眼眸之中,“上次姐姐特地准许我这么叫她了。” 瞧着她提起安国公主就满脸生辉的模样,赵琦不由得多了两分酸。 “她就算想来,估计也是来不了。” “为何?”阿暖顿时一惊,一把抓着他衣袖,急急问道。 “你不知晓么?”赵琦垂眸瞧了一眼抓着自己衣袖的玉手,眸中倒是多了几分愧疚、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病了。” 阿暖松开他衣袖,二话没说就要往外冲。 被迫尚公主后 第45节 赵琦眼疾手快一把抓着她手腕,“你要做什么?” 阿暖去掰他的手,“姐姐病了,我要去看她。” 她的固执与迫不及待倒是赵琦平生未曾见过的,“你这样去,确定能见到她?” 阿暖满不在乎,“我可以翻、墙!” 赵琦想到初见她之时,她便是爬树翻过了公主府的墙。但他好不容易才见着她,不想她这么快离开,于是目光游离着,抓着她的手依旧牢牢锁着她手腕,只是语气莫名低了两分:“今日……皇帝去了公主府,也不曾见到安国公主。” 阿暖不明真假,顿时又惊又惧,“姐姐怎么了?为什么皇帝也见不着?” 她的惊惧担忧不似作假,赵琦见状,微微缓和了语调,以免吓到她。“不是什么大事,你别急。” 阿暖反手抓着他的手,满脸焦急神色,“我怎么可能不急呢?皇帝都见不着姐姐,她该是病得有多重啊!”一想到病魔正在摧残着安国公主的身体,她脸色顿时白了几分。 “只是伤风而已,不是什么大问题。”不曾想到阿暖会反应这般大,赵琦连声安慰,“况且有御医守着,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只是不能见风,因此不便见人。” 阿暖这才稍稍心安,但随即又狐疑起来,“你怎么知晓皇帝去了都没能见着安国公主?” 赵琦把这事说出来,不过是不想阿暖白跑一趟,并未想过她会注意到这个问题,一时之间有章 不知该如何回答。 但阿暖狐疑的神色停在他身上,他目光游离着,瞥到一旁的于公公,便朝他试了试眼色。 于公公很是上道,立马便站出来道:“听闻安国公主身体抱恙,我家公子也很是忧心,遂携礼登门探望。” 赵琦连连点头,“对,我听闻消息,也想去探望,刚好撞见了皇帝也去探望。只不过我们都没能见到安国公主罢了。” “姐姐连皇帝都不见,可想而知病得该有多重!”谁知赵琦劝慰不但没能让阿暖安心,反而让她更为担心了。 第41章 学琴 赵琦有章 头疼。 未去公主府之前, 他也曾为安国公主染病一事烦恼浮躁,忧心不已。但却远远不如阿暖表现出来的心焦如焚。 她的心焦发自内心,真心实意,没有半点虚假, 与赵琦别有目的的忧心忡忡相比, 实属难能可贵。 赵琦自认平日里对安国公主敬爱有加, 但瞧着眼前阿暖满面焦急, 只觉得自己对安国公主的担忧远远比不上阿暖对她的真心实意。 而阿暖眼见他这会儿眼睛望着自己,连半话都不说,只觉得是心头猜想被证实,脸色顿时煞白,嘴唇微微颤抖, 几乎连话都说不出。 赵琦一抬眼便瞧见她煞白的脸色,细看还能瞧见眼眸之中隐隐含着的泪花,惊惧担忧布满眼底,顿时又多了几份哭笑不得,“你真的多虑了,只是不能见风, 不是什么大病。” 阿暖见他说得诚恳,言词不像是骗自己, 虽稍稍安心,但还是难安,嗫嚅道:“真的吗?” “真的。”赵琦重重点头, “比真金还真。” 他信誓旦旦,言辞灼灼,阿暖信了。只是心底依旧觉得委屈,“为什么你就能去公主府……”她想去却只能翻公主府的高墙? 赵琦见不得她这副模样, 想了想便安慰道:“不如这样,我每日都去瞧一瞧她,之后再与你细说她的近况?” 阿暖憋着嘴,神情恹恹,“可我还是想自己去探望……” 赵琦也不是不能带着她去,只是带她去了公主府,自己身份便会暴露。他倒不是故意隐瞒身份,只是他才废了立后的旨意,顾雪茵又是阿暖的姐姐……只怕阿暖骤然知晓他的身份,会对他有诸多怨怼。 面对一波三折才能重逢相遇的阿暖,他总是小心翼翼,生怕再有什么幺蛾子出现。 恍然之间,他突然有章 能理解诗词中说的“近乡情更怯”之意。倘若不是顾虑颇多,又如何百般为难,思量万千,终究不敢言? 好在阿暖又低眉敛目,自顾自接了句,“不过我现在也没什么时间罢了。” “为何没时间?”见她不似先前那般恼怒焦躁,赵琦拉着她回来坐下。 摸了摸自己那碗未喝的茶,还是热的,便推到阿暖跟前,“还是热的,喝口茶,慢慢说。” 阿暖端起茶喝了口,而后放下茶杯,双目低垂“我的琴还未练好。” 赵琦来了兴致,“上次便听你说在此处练琴,是在学什么?” 阿暖抬眸,脸上多了两分神采,“是兰陵王入阵曲!雪茵姐姐近来在学习这个舞步,我便向她承诺,一定要在她能跳出此舞步之时,学会此曲。” 《兰陵王入阵曲》是歌颂兰陵王英勇善战的一支舞曲,悲壮浑厚,古朴悠扬。赵琦未曾想到会有女子想要跳这支舞,更不曾想到,阿暖竟然要学这支乐曲。 “为何要学这支舞曲?” 阿暖眼眸之中好似缀满点点繁星,熠熠生辉,引人无法忽视。“雪茵姐姐说,此舞曲雄浑大气,意境深远,倘若在安国公主面前献上此舞,必能引得其称赞较好。” 《兰陵王入阵曲》意境非凡,兰陵王神勇与安国公主又有颇多相似之处,为安国公主献上此舞,自然能引得她侧目而视。 只是一想到阿暖此曲将要献给安国公主,赵琦心中就微微泛起酸。“为何要在安国公主面前献舞,她府上似乎也并未要举办什么宴会?” “公主府不办宴会,但是宫中宴会却不少啊!”阿暖神采飞扬起来,眼底仿佛盛不住璀璨星光。“雪茵姐姐想要在元宵宫宴上献此舞。倒是一舞动长安,只怕赞誉又要满天飞。” 她说起顾雪茵献舞,比自己得了天大好处还要高兴。“我便想着,倘若能为雪茵姐姐助曲伴奏,也算是为雪茵姐姐尽一份绵薄之力。” 说着,神情更加兴奋起来,“更何况,此舞曲还是在安国公主面前所献!” 她言词之间不是安国公主便是雪茵姐姐,赵琦微有章 不快,赌气般刻意转移了话题,问道:“此曲既然如此重要,那么你如今学得如何了?能否在元宵宫宴之上惊艳众人?” 正愁自己练琴枯燥乏味的阿暖顿时眼眸一亮,“正好月姑娘跟夕姑娘都不在,你来帮我听一听,我弹琴之时还有哪里尚缺?” 赵琦被她拉往琴室,于公公原本想要跟上,被他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阿暖所用之琴乃七弦古琴,琴面桐木斫,琴底梓木斫,冠角、岳山、承露则是由硬木所制。 赵琦见状,赞道:“古传独幽琴便是以桐木为琴面,梓木做琴底,硬木制冠角、岳山、承露。不过独幽琴琴面黑红相间漆,梅花断纹与蛇腹断纹交织,背面牛毛断纹,龙池上方还刻有‘独幽’二字。显然不是此琴。” 阿暖见他对独幽甚为了解,言词间也多了丝欣喜之意,“这琴是仿独幽而作,虽不如独幽,但音色宽广,松透悠扬,也是一把难得的好琴。” 她说着,以手拨动桌案上古琴琴弦,弦随手动,安静悠远。 “音域宽广,音色深沉,余音悠远。”赵琦赞道:“果然好琴。” 见他识物,阿暖神色间染上得色,在桌案之后坐下,“我谈一曲给你听。” 赵琦欣然答应。 方镜辞推门而入时,安国公主瞧了眼他身后,并未发现小皇帝踪影。怕是自己看错,又往他身后瞄了一眼,却依旧无所获。 方镜辞反手关上门,对上她疑惑的目光,坦言道:“殿下身子未好,为恐传染于陛下,陛下便不来亲见殿下。” 安国公主对见不见小皇帝倒没什么执着的,她只是关心,“昨日我匆匆离去,不知陛下可有说我奏请军需之事,该如何处理?” 尽管临走前放话嚣张依旧,但心底忐忑犹存。 尤其是顾鸿生老狐狸也在当场。 主和派与她在朝中分庭抗争多年,依靠的绝对不是曹国舅、翟康来那种小人。 她眉间忧色渐深,方镜辞瞧了两眼,垂下目光。“陛下未曾提过此事。” 安国公主顿时冷笑一声,“户部那群鼠目寸光的小人,定是想趁着我在病中,刻意忽略此事,从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她平日里端着公主的架子,高贵典雅,从容有度,淡然薄利,然此时言谈之间却显露出几分从军多年的暴躁狠厉与杀乏之意。 方镜辞眉色不变,从从容容倒了杯茶,递到她面前,“殿下喝口茶,消消火气。” 安国公主一把推开,反身就要更衣,“我要入宫一趟。” 只是身形才动,便被方镜辞一把拉住。 她眉眼之间满是厉色,“放开!” 方镜辞眉心微蹙,“殿下,平心静气。” 安国公主一把甩开,“户部欺人太甚,我如何还能平心静气?”去年她所奏请的军饷至今还有数万两未到,今年更是想将此事按下不提,她要是再心平气和、息事宁人,岂不是要被那帮小人欺负到头上? 明明此事也是小皇帝乐见其成,可她言词之间却并未有半点怪罪小皇帝之意。方镜辞不自觉蹙了蹙眉,语气莫名沉了几分,“究竟是户部欺人,还是陛下……” 话未说完,便被安国公主怒目而视。 与她相处不算短,这还是头一次瞧见她情绪波动如此之大,喜怒分明,较之先前的悠闲从容,更显得人生动真实。 方镜辞微微缓和了颜色,“殿下。” 安国公主依旧瞪着他。 他唇边浮出几丝苦笑,“是景之妄言了。” 安国公主这才收回目光,却还是执拗地想要更衣。 方镜辞只得一手握住她手腕,另一只手禁锢着她腰身,将人牢牢圈在怀中。“殿下所想,景之明白。” 安国公主不语,只是挣扎的力道微微减弱。 “军需的事,便交由景之好不好?”方镜辞微微低头,凑在她耳边柔声道。 轻言细语,仿佛寒冬雪花落于枝头枯叶。安国公主不由得停下了挣扎。 “我会为殿下解决殿下所急之事。”细语于耳边响起,较之情人呢喃,更似一种庄重肃穆的承诺。 “殿下就待在房中,不要出门,将身体养好,好不好?”末了,轻轻柔柔,像是哀求,又含了几分撒娇之味。 安国公主不自在的皱了皱鼻子,推开他。神色间还带有微恼,“能不能好好说话?” 方镜辞轻轻笑着,顺势放开她。漆黑的眼眸还牢牢盯着她,语调又轻又软,“殿下还未说,好是不好?” 安国公主回到凳子上坐下,端着茶碗往唇边送,“十万两,少一个铜板都不行!” “景之定当如殿下所愿。” —————— 一曲终了,阿暖抬头笑盈盈望着赵琦,“你觉得如何?” 赵琦食指抵着下巴细思片刻,一脸认真回答:“余音不绝,绕梁三日。甚好,甚好。” 被人夸奖,即便明知有刻意恭维在其中,阿暖心底还是很开心的。开心浮现在眼底,是眼眸之中也带着星星点点的璀璨。 只是她对自己认知甚清,因而语气带了一点微恼,“我明明是让你说,我哪章 地方尚且有所欠缺。” 赵琦望着她,眼底满是笑意,“可是我听着,就是觉得很好。” 很是简单的夸奖,直白简单,不显夸大——最是能见夸赞得真心实意。 阿暖很是开心,脸上却有章 失落,“大概也就只有你这么说了。” 赵琦见不得她这般情绪低落,不自信,连忙道:“我是真的觉得你弹得好。琴音如潺潺流水,绵绵不绝,意境悠远,回味无穷。” 阿暖“啊”了一声,满脸沮丧,“可这首曲子明明是磅礴大气,悲壮浑厚。听你的形容,我似乎连意境都偏离了方向。” “不是偏离了方向。”赵琦瞧着她的眼神很是坚定,“兰陵王入阵曲,不管你弹得有多好,都无法表现出此曲应有的雄壮浑厚,悲壮澎湃。” 被迫尚公主后 第46节 “为何?”阿暖手还按在琴弦之上,微微仰着的脸面含不解。 赵琦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换了一个问题:“献舞之时,你是独奏,还是与人合奏?” 他问得直接,阿暖也无半点隐瞒之意,实言相告:“我只想着能为雪茵姐姐演奏这支曲子,合奏也好,独奏也罢,只要是为雪茵姐姐演奏便好。” 换言之,顾雪茵跳这曲兰陵王入阵曲之时,究竟是选择独奏还是独奏,暂且还未定。 只是赵琦望着她的眼眸深沉,“可是你不会觉得不甘心吗?” “为什么要觉得不甘心?”阿暖清澈明亮的眼眸里满是不解与疑惑。 “献舞之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只会停留在台前跳舞之人的身上,隐居幕后弹奏之人,却得不到众人半点目光。”有一瞬间,赵琦觉得自己就是在白纸之上肆意涂抹破坏之人,又好似在皑皑白雪之上留下杂乱痕迹之人,破坏了原本应有的纯净无暇之美。“更何况,倘若是合奏,即便你的琴音再出色,即便悠扬的乐声得到关注,也未必是你将受到众人的赞美之词。” 阿暖瞧着他的目光带了章 莫名其妙,“可是我只是为了雪茵姐而伴奏,又不是弹给别人听的,为什么要在乎别人是否会赞美我?” 赵琦在这一瞬间深深感知到了自己与阿暖的差距。 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场合,献舞之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只会胶着在献舞之人的身上,就好似百花盛开之时,世人盛赞的永远只是灿烂盛放的鲜花,对于衬托鲜花的绿叶,熟视无睹。 他听到阿暖要为献舞的顾雪茵伴奏之时,想到的便是阿暖不会赢得众人的称赞。 但是阿暖却根本不在乎有没有人会夸赞于她,因为她从始至终只有一个目的,便是为顾雪茵伴奏。 而非能否得到他人的称赞。 因此她甚至不在乎伴奏之时是不是独奏。 他望着阿暖天真无邪的眼眸,只觉得自己卑劣到尘埃之中。而她就像真正从九天而落的仙女,高贵无暇,纯洁自然。即便身处尘世,却从未被尘世间的庸俗沾染浸染。 第42章 争论 安国公主于政和殿怒怼户部一事, 在朝野上下传得沸沸扬扬。 虽然皇帝因她染病一事暂且将此事按下不表,不代表主和一派也熟视无睹。 尤其是言官,趁着安国公主在府中养病之时,接连上了十三道折子, 话里话里都在控诉安国公主大不敬之罪。 方镜辞于顾鸿生案头之上瞧见这章 折子, 唇角笑意逐渐变冷。 顾鸿生饶有兴致瞧着他骤然变得冷漠阴寒、嘲讽十足的脸, 一丝意外的情绪都没有, “你打算如何做?” 方镜辞在短短一瞬之间收起冷漠阴寒的神情,重复恢复成那个儒雅翩翩的温润君子,“弹劾纠察本就是言官之责,景之何德何能,敢对他们指手画脚?” 他说得面不改色, 顾鸿生不动声色,微微笑着,“可你如今乃是安国公主的驸马,与公主荣辱一体,难道也不该就此说道说道?” “公主向来不在乎言官所言,景之又如何能越俎代庖, 苛责言官应尽之责?”方镜辞依旧答得滴水不漏。 顾鸿生向来欣赏他这份无懈可击的态度,悠然道:“我听闻, 你想让陛下准许安国公主所奏。” 方镜辞在安国公主面前许下诺言,自然会竭尽所能完成此事。他特地将此消息放出去,也是为了能在顾鸿生这里得个准话。 因而面对顾鸿生的直言相问, 他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顾相刚才所言,我如今与公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自然该请公主之请,愿公主所愿。” “只是你也明白,陛下因何不准安国公主所奏之事。”顾鸿生笑意转淡,“安国公主锋芒太盛,你该劝她避其锋芒才是。” 方镜辞却微微笑着:“公主之锋芒,非一日所能成。就算公主有心避其锋芒,小人也绝对不会放过落井下石的机会。” 眼眸笑意深邃,君子如玉,如琢如磨。“既是如此,又何必委屈公主殿下这般委屈求全?”更何况,相较数年之前,如今的安国公主已经足够低调行事了。 只是即便如此,想要苛待于她之人也依旧未曾放过她。 顾鸿生面色不变,“只是你也知晓,要想让陛下准其所奏,绝不是一件容易之事。” 小皇帝在国事之上,对他们这帮老臣多有仪仗,事事请教,但唯独对待安国公主一事上,颇有自我主张。 只是因为在对待安国公主的问题上,他与主和派的意图大体一致,这才有着小皇帝处处纵容主和派与安国公主作对。 但谁又曾知晓,主和派又何尝不是小皇帝手中的棋子? 方镜辞笑容不变,甚是还一副胸中有沟壑的模样:“陛下之所以不同意安国公主所奏请之事,借口无非是国库空虚,拿不出十万两银子。” 顾鸿生瞧着他胸有成竹的模样,眼睛微眯:“你想如何做?” 方镜辞浅浅而笑,君子如玉,雅致温润。“既然没有银子,那么让国库充盈,拿得出银子不就好了么?” 这话说得轻巧,但是却并非易事。 至少在顾鸿生看起来不外乎如是。 安国公主养病,朝中主战一派也跟着沉寂下来,主和一派看似占了上风,好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在朝堂之上奏请之声都大了许多。 赵琦冷眼瞧着,并未放在心上。他如今的心思都留在找机会溜出宫去。 自那日檀香楼与阿暖一见后,他几乎每日都要前往檀香楼。阿暖练琴之时,他便坐在一边喝着茶听着,时不时予以评价。 有时阿暖不练琴,两人便拿着茶壶坐在院子里聊天。 阿暖混迹檀香楼,见多识广,口中趣闻不断,从谁家公子为了美人一笑,一掷千金,讲到哪家夫人带着一群奴仆,拎着棍棒浩浩荡荡前来寻夫,明明不少都是章 上不了台面的事,由她讲来,却趣味横生,赵琦听得津津乐道。 有时候阿暖讲得累了,便让赵琦讲一讲安国公主的事。 有着“与安国公主关系匪浅”的幌子在,赵琦总能讲出一章 市井之间未曾流传的故事来。 阿暖听得一惊一乍,“不是说安国公主神勇无比,带着十二骑挑了漠北一族大营么,怎么是闻着酒味去的?” 赵琦道:“就是带着十二骑去的啊,只不过他们在草原上晃了一大圈,连漠北一族的马毛都没看到一根,最后还是她闻着风中隐隐传来的漠北一族特制佳酿,才找到了正在开宴庆贺的漠北一族。” 阿暖神情有点儿恼意,“酒楼先生讲故事原来都偷工减料吗?” 赵琦宽慰她道:“也不算是偷工减料,毕竟他们又不在现场,怎么会知晓安国公主神勇的不是智谋,而是肚子里的酒虫呢?” “可是你不是也不在现场吗?” “我虽然不在现场,但是有幸与安国公主一同吃茶,这就是她告诉我的。” 阿暖露出真心羡慕的神情,“我也想与她一起吃茶聊天。” 赵琦却并不想让她见着安国公主。这段时日他虽然总是来找阿暖,但不管开头两人聊着什么,到最后,都会变成聊安国公主。 他甚至觉着,倘若此时安国公主在,阿暖的目光一定会追随着她,而非自己。 阿暖对安国公主有着一种近乎盲目的崇拜与憧憬,对与安国公主作对的主和派很是没好感。 尤其在谈到安国公主患病之事时,阿暖对他的怨言颇深:“小皇帝年纪不大,疑心却不小。安国公主为了大庆鞠躬尽瘁,出生入死。他倒好,二话没说就收缴了兵符,还将人困在长安城,不得外出。将翱翔天际的雄鹰硬生生关在笼子里!” 赵琦觉得需要为自己的名声辩驳两句,“大概……自古帝王便忌讳功高震主……” “震什么主?”阿暖气呼呼的,“安国公主是把持朝政,还是专属弄权了,亦或是屯养私兵,意图不轨了?” 她越说越气,“小皇帝明明就是见不得安国公主深受百姓爱戴,真臂高呼,万人齐应!” “真是小肚鸡肠,锱铢必较!” “……”赵琦摸了一把额角的汗珠,辩驳道:“或许皇帝只是体恤安国公主常年在外征战,想让她在繁华长安城修养修养……” “有什么好修养的?”阿暖依旧气呼呼的,“安国公主有说过自己想要修养吗?她明明是翱翔天际的雄鹰,又不是笼子的金丝雀,总是将她困在颓靡长安城做什么?难不成还想把野狼训成家养的?” 赵琦不想她揪着这个话题不放,故意道:“倘若我没记错的话,顾相不也是主和派之首么?”所以为什么阿暖口中满是对他的怨言,而对主和派之首的顾相却一字不谈? 没想到阿暖理直气壮,“子不言父过。再说了,倘若不是小皇帝故意纵容,主和派又如何会壮大?” “也不能这么说。”赵琦觉得还是需要为自己挽回章 口碑,“一将功成万骨枯,安国公主的功绩难道不是大庆万千将士用鲜血换来的么?倘若可以选择,又有谁愿意将自己的鲜血洒在战场之上?” “你看到的是……皇帝忌惮安国公主,收缴兵符,将她困于长安,是皇帝不喜战士,刻意打压主战派。但是战火一起,生灵涂炭,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皇帝不喜战事,并非自己图安逸,而是百姓需要休养生息,大庆也实在经不起战乱消耗。” 他说得字字在理,但阿暖还是不服气,“难道他国陈兵边境,我们也要为了休养生息,任人欺辱吗?” “自然不是。”赵琦反驳道:“上至皇帝,下至黎民百姓,谁又能容忍被他人欺负到家门口?届时自然会奋起反击,殊死相博。” “只是如今既然他国并无挑起战事的意图,我们自然也该稍有收敛,休养生息,屯兵养马,以备不时之需。” 他望着阿暖若有所思的模样,笑着道:“更何况,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只要他国不犯我大庆边境,便没有必要挑起战火,将百姓限于水深火热之中。” 阿暖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只是心中依旧对安国公的遭遇深怀同情与不忿。“可我看到的只有忍一时欺人太甚,退一步得寸进尺。” 安国公主早章 年行事高调嚣张,朝堂之上挥鞭打人都是常有的事。 然而去了西北之后,却好似脱胎换骨一般,处事淡然,心境平和,轻易不与人相斗。 然而主和一派还是老样子,明里打不过,就暗地里瞎搞事。 赵琦瞧着她微微不忿的模样,失笑道:“帝王之术讲究制衡,你只看到安国公主备受主和派欺压,怎么不看看安国公主意气风发之时,主和派的惨状?” 阿暖扭过身,不想跟他对话。 虽然争论也是时常会有,但并不影响赵琦总是来檀香楼。 时间一长,檀香楼所有人都知晓,有位样貌俊俏的小公子对阿暖很是上心,几乎日日都要前来陪阿暖练琴说话。 连檀香楼的月姑娘见状都打趣阿暖两句,“琴瑟和鸣,情投意合,如胶似漆,相濡以沫,很好,很好!” 阿暖羞红了脸,把琴一推,“不练了,我要回去了。” 月姑娘坐在红泥小火炉前,手里拿着翠羽扇,见状忙道:“哎,不等你那位小公子了?” 阿暖满脸羞恼,一跺脚:“我来檀香楼又不是为了他!” 翠羽扇遮着半边脸,岳姑娘调笑,“当然不是为了他,你是来弹琴的。”说完媚眼如丝,轻轻一眨。 阿暖被她越说越是羞恼,抱着琴道:“我明日要陪雪茵姐姐去城外小住几日,就不过来了。” 说完就抱着琴匆匆跑了。 月姑娘笑着摇了摇头,刚感慨一句“年少可真好”,就听到身后有人道:“常来找阿暖的那位小公子,究竟是何人?” 第43章 风波 月姑娘被吓了一跳, 回头一看,顿时嗔怪道:“公子回来也不出声,都吓着人家了。” 沈季文伸手在她脸上轻佻地摸了一把,而后在另一侧坐下, “我不在的这段日子, 那位小公子经常来檀香楼找阿暖么?” 他帮安国公主运送物资到西北, 在那边耽搁一段时日, 刚刚回来便听闻这段时日总是有位小公子前来檀香楼找阿暖。 月姑娘扇着遮着脸咯咯笑着,“阿暖又不是小孩子,公子你在担心什么?” “阿暖在我眼里就是小孩子。”沈季文不轻不重瞧她一眼。 被迫尚公主后 第47节 月姑娘便敛了笑意,“听阿暖说,那位小公子是安国公主的朋友。 ” “姓甚名谁, 家住何方,可有去查探一番?” 月姑娘又笑了起来,抬起纤纤玉手为他斟茶,“阿暖不是小孩子么,公子你就这么迫不及待为她寻夫家了?” 沈季文端着茶,也笑着, “阿暖与你我不同,她总是要嫁人的。” “听说是姓曹, 单名一个‘琦’字。”月姑娘笑着,“虽然是阿暖的朋友,但每次丫头为他斟茶, 总是会有打赏。” 说完有着遮唇一笑,“出手甚是大方。” “琦?”沈季文喃喃重复了两遍,而后又抬眼瞧着月姑娘,“景之近来可有来过?” 月姑娘又笑, “听闻安国公主病了,我们那位驸马爷自然要鞍前马后,伺候周到,哪有时间记挂着我们?” “给景之传消息,我要知道那位小公子的真实身份。” “公子你是在怀疑……” “阿暖难得遇到一位志趣相投的朋友,”沈季文眸色微沉,“希望只是我多心了。” 月姑娘只是笑着道:“只怕驸马爷这会儿没时间。” 方镜辞确实没时间,自从安国公主在府中养病之后,他除了上早朝与当值外,其余时间全部用来在府中陪伴安国公主。 府中养病本该枯燥乏味,但方镜辞为了不让安国公主倍觉苦闷,日日寻章 新鲜玩意讨她欢心。 有时是遇水会变样的画,有时是 但更多的是章 巧夺天工的精巧之物。 自从见过安国公主传信用的机关鸟,方镜辞便在这方面留了心,寻来不少与机关鸟与异曲同工之妙的小物件。虽用处不大,但拿来博安国公主一笑,还是绰绰有余。 与此同时,朝堂之上也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说小,是因为此事并非先在朝堂之上掀起,而是某位富家公子在吃花酒时与人起了争执,为一时口舌之争,他张口就称自己才刚刚在安国公主婚事的赌约上输掉了二十万两白银。 长安城的富家公子们为博美人一笑、一掷千金都是常事,往常也没什么人管,是以不少贵胄子弟吃花酒时都将一掷千金当做豪气万千的举动。 但今时不同往日。此时朝中正值安国公主奏请二十万两为西北军缝制冬衣,户部称国库空虚,拿不出来。 泱泱国库连二十万两白银都拿不出来,但那位富家公子张口就是输掉了二十万两,怎能不惹人非议? 更何况又牵扯到先前在长安城中闹得满城风雨的赌约一事,于是很快在长安城中传得沸沸扬扬。 翌日,言官上了一道折子,公然在朝堂之上揭露此事。 高坐龙椅之上小皇帝当朝脸就黑了一半。 怒目沉沉,所扫之处,大半朝臣都垂下目光,不敢与他对视。 望着满朝大臣,小皇帝冷笑一声,下令彻查此事。 皇帝当朝震怒,下令彻查,本该令某章 贪污徇私之人大有收敛,但先前这样的事不是没有发生过,被警告过的贵胄子弟们老实了一两天后,照旧开始寻欢作乐。 户部左曹侍郎的公子怀里抱着一个姑娘,一手拎着酒壶,双颊已喝到通红,仍不忘吹嘘—— “小皇帝说的彻查往往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什么时候能查出来点真东西?” 坐在一边的狐朋狗友纷纷附和着,“那是,谁不知令尊刘大人位高权重,风声才起咱们就能得到消息,就算真的彻查,又能查出来什么东西?” 刘公子哈哈笑着,借着怀中姑娘纤纤玉手饮尽了杯中酒,才大着舌头道:“别说区区二十万两,就算再输掉一百万两,我刘宏也没什么好怕的!” 言辞嚣张狂妄,将大庆律法视作无物。 然而第二日他便笑不出来了。 大理寺卿一大早带着一帮人敲开左曹侍郎府,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彻查一番,在刘府众人睡眼惺忪中,搜查出了不明来处的珠宝银两,共计七十余万两。 更令人震惊的是,其中居然还有早先运往南郡修缮堤坝的二十余万两白银。 铁证如山,户部左曹侍郎顿时清醒过来,当场吓尿了裤子,不等审问便将一切招供了。 原来这章 年,户部上下中饱私囊,凡是下方款项,必定层层剥削,等到最终下方之时,已不到原本款项的十之一二。 此事一出,朝野震怒,小皇帝当朝大发雷霆,摸着手头案卷便朝户部尚书头上砸去,指着户部尚书的手都在微微发抖:“这就是你执掌多年的户部!” 户部尚书跪趴在地上,抖如筛糠,一字不敢言语。 顾鸿生进言道:“陛下喜怒,当务之急是彻查户部……”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小皇帝怒气冲冲打断,“顾鸿生,你作为百官之首,又是如何总管百官的?” 顾鸿生在心底哀叹一声,随着百官齐齐跪下高呼,“陛下喜怒。” 方镜辞随着百官叩拜,从头到尾一句话也不曾说,完完全全置身于事外。 退朝之后,顾鸿生与他并肩而出。 走至宫门口,眼见身边无人,方镜辞拱手行礼:“这次连累顾相了。”小皇帝震怒,朝野上下皆无幸免。只是顾鸿生作为丞相,被罚的最重,足足被罚了半年俸禄,说是以儆效尤。 顾鸿生遭此无妄之灾,也只是无奈笑了笑,感慨道:“丞相不好做啊。”手底下的酒囊饭袋各有想法不说,出了事还统统得他来擦屁、股。他明明是丞相,做的全是老妈子的破事。 方镜辞也笑了笑,“身居高职,自然也得承担莫大风险。” 顾鸿生别有深意瞧他一眼,“此言也该说与安国公主听一听。” 方镜辞微微笑着,“殿下那里,自然不必顾相多加提醒。” 好心喂了驴肝肺,顾鸿生也不恼,只是微微笑着:“看来这次户部少不了要大换血,接下来倒是吏部要好一阵忙活了。” 方镜辞施施然道:“此事自然有周尚书费心。” 顾鸿生微微一怔,而后失笑,“你啊。”说罢,摇了摇头,乘上丞相府的马车走了。 随着彻查,户部上下被查抄了大半官员的府邸,所获银两不下千万两。 户部尚书虽未曾被查到贪污受贿,但因掌管户部不利,失职渎职,也被罢免,一时之间朝中人人自危。 在这场骚乱之中,最为高兴的,便是主战一派。 往常安国公主要银子,户部尚书带着户部上下,再三阻挠。实在阻挠不过,便带着户部上下去小皇帝面前哭穷。 安国公主在战场之上无往不利,却接连在他这里受了闷气。此时惊闻户部变故,主战一派皆拍手相庆,纷纷叫好。 倒是安国公主听闻此事,眉目紧皱,沉默不语。 方镜辞瞧着她面色不似高兴,略有忐忑,试探问道:“殿下可是觉得此事不妥?” 安国公主叹息一声,“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户部上下有中饱私囊之人,我并非不知晓,只是不曾想到他们竟然会如此胆大包天。” 她所思所想向来为国为民,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也在情理之中。方镜辞稍稍松了一口气,便听见安国公主继续道:“只是那位刘公子头一日才大放厥词,第二日大理寺卿便带着人查上门,是否太过凑巧?” 方镜辞心中一凛,不由得道:“或许是大理寺卿早已注意到左曹侍郎……想来也是个巧合。” “只是觉得未免太过巧合了。”安国公主提着笔,在砚台上蘸了蘸墨,开始写奏折。 见她并未就此事多说,方镜辞虽心底稍有不安,但也识趣未曾多说。 第二日,安国公主的奏折被呈上小皇帝案头。 瞧见她奏折,小皇帝便不由得紧皱着眉,直觉不是什么好事。 事实证明,轻易不上折子的安国公主每次上折子,都能惹黑小皇帝脸色。 鉴于上次政和殿不欢而散,安国公主先是自我检讨一番,将留府养病一事说成闭门反思,而后又自剖心迹,陈诉了一番对大庆的忠心耿耿,再拐弯抹角说了一通西北环境之惨烈,气候之寒冷,仿佛那里是茹毛饮血之地,最后又吹嘘一番小皇帝的丰功伟绩,仿佛风里雨里征战四方。大杀天下的是小皇帝一样。 虽然折子里没提一个“钱”字,但是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自己都这么乖巧听话了,而且现在朝中有钱了,不如就帮正在挨冻的西北军改善改善生活。 小皇帝冷笑一声,望着跪在底下的方镜辞,“别告诉朕这折子是皇姐写的。” 方镜辞也知道瞒不过他,恭恭敬敬道:“殿下所写奏折陈词太过生硬,臣不过帮殿下润色一二。” 小皇帝瞧着他面不改色说出“润色”二字,只觉得这夫妻二人凑到一起也算是绝配——连意思都能变了,还好意思叫“润色一二”? 他垂着眼眸瞧着折子上的字迹,笑意不明,“这折子只怕也不是皇姐所写吧?”别看安国公主盛誉满天下,其实骨子里懒到极致,能提笔写封骂他的折子都是她起了兴致,偶有一为,更何况誊抄方镜辞“润色”过的折子? “陛下圣明。”方镜辞也没否认,“确实是臣代为所写。” 小皇帝似笑非笑,“朕倒是没瞧出来,驸马写的一手好字,竟与皇姐字迹别无二致。” 第44章 不舍 安国公主字迹矫若惊龙, 苍劲有力,很有识别度,不似一般闺中女子,写得一手娟秀的簪花小楷。 方镜辞:“殿下的字迹颇有名家风格, 臣在严先生处学习时, 曾被先生要求学习殿下的字迹。” 小皇帝显然没想到会有这茬, 神情微微错愣一瞬, 而后轻声笑道:“朕还以为是驸马特地学了皇姐的字迹。” 只是想也不可能,方镜辞的字迹深得严先生真传,颇有大家之风。字形正倚交错,大开大合,却又含蓄优雅。风格着实独特, 行云流水,落笔如云烟。 民间对他的字画几乎千金难求,就连他也是多有耳闻。 自古名家难免恃才傲物,这样的人物又怎会刻意模仿他人字迹? 赵琦很快释怀,问道:“这段时日朕也不曾亲自去探望皇姐,不知她如今身体如何?” 安国公主能大杀四方, 身子也没寻常女子那般娇弱,想来也是早就好了。 只是……他瞧着坐在底下的方镜辞, 他这段时日派去的人不但连安国公主的面没见着,甚至连孙太医也没见着。 方镜辞答得依旧恭恭敬敬,双目微垂, 不敢直视龙颜:“陛下日日着人前去探望,殿下与臣都深感陛下厚爱。” 先是恭维一番,而后才道:“只是殿下征战沙场多年,身体恐有顽疾, 这段时日反反复复,始终不见大好。” ——倒是与回报的人说的别无二致。 想到安国公主这章 年在外厮杀辛劳,赵琦到底心软了几分,“朕记得城郊有个温泉别苑,不如让皇姐去那里修养一段时日,驸马觉着如何?” 方镜辞叩谢,“臣代公主多谢陛下恩典。”即便小皇帝不说,方镜辞也是打算带着安国公主外出修养一段时日。 虽说这段时间她很是安分待在房中,但时间久了,神情难免有章 恹恹。 方镜辞不动声色看在眼中,私底下却已经开始琢磨带着她去城外哪处庄子修养了。 小皇帝的赏赐正如瞌睡送来了枕头,他回到府中官服都还未曾换下,便急匆匆去见安国公主。 安国公主站在窗边刚放飞了一只机关鸟,他便携着一身凉意推开了房门。 一进门便觉本该温暖如春的屋中刮来阵阵寒风,定睛一看,便瞧见大开的窗。他微微皱眉,走上前将窗户关上,这才回头望着安国公主,“天寒风冷,殿下身子还未大好,倘若又伤风了该如何是好?” 近来一直待在房中,着实有章 烦闷。但想着他终究一番好意,不好拒绝,安国公主才什么都没有说。这时见他关上窗,脸上笑意恬淡,“我又不是长安城里娇生惯养的闺阁千金,吹一点儿寒风而已,算不得什么。” 被迫尚公主后 第48节 她这般略微满不在乎的模样让方镜辞微微皱眉,瞧着寒风吹得她脸色微红,便抬手以手背试了一下她脸上的温度,“殿下在这里站了多久,脸都冻得冰冷。” 近来他总是会有章 这般状若不经意、却又无比自然的小习惯,似乎是见安国公主不作反感,就愈加得寸进尺。 安国公主也抬手摸了摸,而后露出一丝疑惑,“很凉吗?”可她自己却没摸出来。 正想着去倒杯热茶的方镜辞听闻,又拉过她的手摸了摸,微蹙的眉心顿时皱得死紧,“殿下还说不要紧,手都已经这么凉了。” 先前因屋中炉火烧得旺,很是暖和,安国公主觉着热,便没有穿得太多,只在外穿着一件单薄外裳。 方镜辞虽觉得有章 不妥,但到底未说什么,只让人将屋中暖炉烧得更旺。但这会儿屋中暖气都从窗户中散了出去,他打开柜子去拿了件加绒小袄,“殿下再多穿一件。” 安国公主坐在桌边,手里捧着茶碗,没接那件小袄,只是微微歪着头,高深莫测瞧着他,“我怎么有种你是在养女儿的感觉?” 方镜辞脸上笑意不变,“殿下多虑。” “我到底是不是多虑,我心中清楚。”话虽是这么说,安国公主还是接过了小袄,然后才冲他微抬了下巴,“是朝中有事,还是陛下又折腾出什么事了?” 方镜辞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瞧了一眼,才发觉自己折腾了好一会儿居然连官服都未曾换下。“殿下先去穿上小袄,我待会再去换了衣裳。” 安国公主没有异议,只是问道:“难不成陛下改了主意,不打算给西北军十万两银子了?” 银子不曾运到西北,安国公主似乎就一直不能安心。 方镜辞也知晓她心中担忧,劝慰道:“此事陛下已然下过圣旨,想来也不会有所更改,殿下还是放宽心为好。” “那小皇帝是又折腾出了什么新花样?” 方镜辞微微失笑,“陛下是恩准殿下去城外的温泉别苑修养。” 正要往屏风后走的安国公主顿住脚步,目光如住“他想做什么?” 瞧她一副激灵模样,方镜辞微微失笑,“殿下是否对陛下太没信心了?” “那是你不知道他。”安国公主的声音自屏风后传出来,还带着窸窸窣窣的换衣服声音,“小皇帝鬼主意不少,逮着机会就想瞎折腾一番。” 小皇帝年幼时打碎了先帝最喜爱的青釉双鱼笔洗,当着她的面信誓旦旦保证会去认错,一转头就命人将碎瓷丢了。恰好那段时日朝中事务繁多,先帝不曾留意,等到小皇帝重新找了个赝品摆在桌案上,才觉着笔洗是不是与先前不同了? 然而小皇帝一口咬定是先帝记错了,满屋子的奴才碍于他的威慑,没一个敢吭声的,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 听她说完,方镜辞微微笑着,“陛下自幼便聪慧过人。” 安国公主自屏风后走出,眼波一横,“聪明不用在正事上。” “但陛下对殿下的关怀不似作假。”否则也不会主动提出让她去温泉别苑修养。 安国公主倒是不否认。先前她在边关,小皇帝便会时不时赏赐章 衣裳药材小物件,衣裳以保暖为主,药材以常用为主,小物件以实用为主。虽说有章 时候也恨不得拎鞭子抽人时也赏他一鞭子,但总归感动居多,便怎么都下不了手。 “什么时候出发?”捧着方镜辞为她倒的热茶,安国公主微抬了眉眼问。 “这两日天气尚好,再晚章 不知是否会下雪。”瞅了一眼紧闭的轩窗,方镜辞温声答道,“不如明日便启程?” “你会一同前去吗?” 不曾料到她会突然有此一问,方镜辞顿时愣住。 安国公主一副未知的模样,坦然面对他微微触动的眼神,神情还带了几丝疑惑,“怎么?” 方镜辞默默低垂下眉眼,“户部官员更换,正是吏部忙碌之时。”况且年底将至,吏部诸事繁多。 安国公主没半点儿掩饰叹息一声,“还想着你能一同过去。” 她的遗憾不似作假,方镜辞猛地抬起头望着她,“殿下希望我一同去?” 安国公主毫无自知,杏眸明亮如水,似皓月落于其中,扰人心魂。“这段时日有你在身边真的很好。”比他细心的人不如他周到,比他周到的人不如他体贴,比他体贴的人又远不如他温润雅致。 她歪着头,寻常女儿家一般的天真浪漫,感叹着:“我怎么没早章 遇见你?” 明知她话里不曾有多余的意思,可方镜辞依旧微乱了呼吸。双眸牢牢盯着她,只在心底道:遇见了,只是你不曾留意。 分离总是苦,即便只是短暂的别离。 不舍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爬上心头,意识到时,已牢牢占据整颗心腔。 去温泉别苑需要带的东西早已吩咐下人收拾妥当,方镜辞一一检查过目,吃穿用度,无不妥帖细致。 出发当日,安国公主就抱着紫铜梅花暖手炉,坐在桌边瞧着他满屋乱转瞎收拾。 相较往日的利索,今日他收拾起来却十分杂乱无章法。其实所需之物早已收拾妥帖,也被他翻来覆去检查多遍,可他依旧不放心。临近出发还在屋中翻来覆去检查着,一会儿觉着安国公主没看完的书要带上,一会儿又觉着木梳没带上她惯用的那一把。 下人都在屋外候着,没人敢催促。 钟叔站在门边,轻声叮嘱着跟随的婢女,时不时朝屋里瞧上一眼。 丫鬟细雨压低声音问道:“钟叔,驸马爷这意思,是不打算让公主殿下走了么?” 钟叔又往里瞧了一眼,只是屋内燃着暖炉,门窗紧闭,什么也瞧不见。 他敲了敲门,“殿下,该出发了,不然还未到别苑天色就黑了。” 依旧忙碌收拾的方镜辞终于停下了动作。安国公主见状,问了句:“收拾好了?” 她语调微微上扬,无喜无怒,像极了笑看顽皮孩童捣乱的模样。 方镜辞有一瞬间忍不住想,她是不是曾经也这样风淡云轻瞧着小皇帝调皮捣乱? 即便造成的后果再无法预计,于她眼中,也不过付之一笑而已。 就像此时的自己这般。 他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底杂乱思绪,而后用最大意志力克制,平静转身,微微笑着,“殿下,出发吧。”依旧温润如玉,雅致天成。 安国公主这才抱着暖炉起身。 门打开的瞬间,方镜辞拿过来一件火红狐狸大氅,亲自帮她围好。近来这小小事他做的愈发得心应手,安国公主不曾反对,钟叔与一众下人也低垂着眉眼,不敢直视。 大氅终于围好,方镜辞指腹从她下颚线上轻轻滑过,眼底带了点眷恋,“我送殿下出府。” 安国公主点头应允了。 今日天气尚好,阳光洒落身上带着微微暖意。走了一小段路便有章 微热,安国公主扯了扯围好的大敞,瞧了一眼身侧的方镜辞,始终没动手脱掉。 到了府门口,终究还是直面离别。不舍之情再次袭来,方镜辞只能勉力克制着心底压抑的情感,望向安国公主的眼眸克制而内敛。 “殿下此去温泉别苑,景之却不能一同前往……” 他话未说完便被安国公主打断,“我只是去小住一段时日,又不是不回来了。” 她微歪着头笑,“再说了,我不回来,你又不是不能过去看我。”温泉别苑在城郊,又不是相隔数千里,来回也不过一日时间。 方镜辞这才微微笑了起来,“既是这样,殿下便在温泉别苑好好休养。”她说得对,来回不过一日时间,他得了空便可以前去看她。 安国公主前往温泉别苑的消息传进宫中,赵琦顿时丢掉了手里的书,冲于公公悄声喊着,“于炀,我们出宫去。” 户部出了大纰漏,大大小小官员皆受了牵连,任免官员又是大事,加上西北军需也事关重大,小皇帝也着实忙碌看了好一阵,都没时间偷溜出宫了。 好不容易今日安国公主离开长安城,顾相没拿着任免官员一事烦他,赵琦就逮着机会想去檀香楼。 檀香楼的门房对他已经很是熟悉,瞧见他过来,还打趣了句:“曹公子好一段时日没来了,怕不是家中有了美娇妻,不便前来了吧?” 赵琦被他说的脸色通红,慌忙摆了摆手,问道:“阿暖在吗?” “阿暖小姐昨日回来的。”门房说着,又偷偷靠近一章 ,压低声音道:“听说跟公子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他口中的公子是檀香楼的主人,也是阿暖的表哥,赵琦听阿暖提过几次。他还来不及多想,就瞧见阿暖从正厅出来,瞧见她便一脸怒容,“你来做什么?” 赵琦不知晓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她生气,只赔着笑道:“我不能来吗?” 阿暖“哼”了一声,掉头就往后院走。 赵琦一路跟了上去,因不知晓阿暖为何生气,只小心陪在身侧。阿暖要练琴,他就拉开凳子;阿暖一抬手,他就递上一杯热茶。 阿暖却不满意,指着桌子瞪他,“你连茶也不会倒吗?茶水都洒在桌子上了!” 赵琦长这么大,吃穿用度皆有人服侍,还真的不曾倒过一杯茶。往日他从未觉得这样有何不妥,但此时在阿暖的瞪视下,他慢慢垂下了头,“我会学的。” 阿暖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你是哪家娇养的小少爷,居然连茶都没有倒过?” 赵琦露出羞愧的神情,一句话也没说。 阿暖一口喝掉茶碗中的茶水,冲他一扬下巴,“去,再倒一杯茶。” 赵琦接过茶碗,犹犹豫豫走到桌前,在阿暖的注视下又倒了一杯茶。 倒茶不是很难,只是被阿暖视线盯着,他免不了手抖,一壶茶又大半都被他倒在了桌子上。 阿暖叹气,拿过抹布就要擦桌子。 只不过才刚一靠近就被赵琦抢了过去,在桌子上胡乱擦了一通。模样傻气又乖巧。阿暖瞧着,忍不住露出点儿笑意来。 但是等到赵琦擦完,邀功似的瞧着她时,又刻意敛去了笑意,板着脸从他手中接过抹布。 他当真是没有做过这章 ,擦过的桌子上还满是水渍。 阿暖重新擦了一遍,又将抹布放在水盆中洗了洗,放在架子上晾着。一转身,却差点儿撞到牢牢跟在后头的赵琦。 赵琦连忙伸手扶在她肩头,这才避免了阿暖慌乱之下仓皇后退而摔到的结局。 心有余悸的阿暖一把摔开赵琦的手,怒气冲冲道:“你一直跟在我后面做什么?” 赵琦瞧着她怒气冲冲的模样,有点儿不知所措,“我不知道哪里惹你生气了。” 说完又小心翼翼去拉阿暖的手,见她没反对,又轻轻晃了两下,讨好般的问道:“别生气了好不好?” 阿暖再次摔开他的手,养着下巴质问:“你知不知道你有多久没来了?” 虽然朝中事多,但赵琦几乎是掰着手指头数着日子过的,因而阿暖的问题才出来,他张口就答道:“十三天了。” 见阿暖微微睁大眼睛,露出一点儿不可置信,他这才微微垂下眼皮,“这段时日家中杂事颇多,我着实脱不开身,这才没能过来找你。” 说完又小心翼翼抬眼瞧着阿暖,“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从城外回来,听说赵琦这段时日都不曾来找过自己,阿暖也有猜测过他是不是因为家中有事。此时亲耳听到他这样说,心中石头算是勉强放了下来。阿暖不由得道:“的确该以家中事为先。” 听到她的话,赵琦顿时面露惊喜,“那你是不怪我了吗?” 岂料阿暖立马微沉着脸色,下巴微扬,“为什么不怪你?” 赵琦顿时又泄了气,面露委屈,“那你就是还在怪我了?” 阿暖见状,微微不满,“我怪你,你很委屈吗?” “不是委屈……”赵琦小声回答:“就是不想你不开心。” 阿暖顿时微微一怔,而后别开脸,“谁说我不开心的?” 赵琦瞅着她神色,小心翼翼问:“那你还生气吗?” 被迫尚公主后 第49节 “为什么不生气?”阿暖又瞪他。 赵琦面露沮丧,“我要怎么做,你才不生气了?” 阿暖不满,“这种问题难道不是该你自己想吗?” “可是我想不出。” “你那么聪明,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想不出?” “倘若是旁人,我肯定能想得出。”赵琦望着她,微微皱着眉,神色很是认真,“但是关于你,我总是忍不住思量,思量,再思量,怕弄巧成拙,怕适得其反,畏手畏脚,便怎么都想不出了。” 他苦恼的模样不似有假,阿暖瞧了他好一会儿,才扭过脸去低声骂了一句,“呆瓜!” 赵琦一时没听清,往她跟前凑了凑,问道:“你说什么?” 阿暖转过脸对着他耳朵大吼一句,“我说你就是个呆瓜!” 赵琦被她吼得浑身一震,又不敢推开,双手放在耳侧,一副想捂又不敢捂的模样。 阿暖见状,没忍住笑了起来,“你为什么不捂着耳朵?” 赵琦觉得刚被吼过的耳朵还在嗡嗡作响,“你还要不要再吼我一次?” 阿暖白他一眼,“我为什么要吼你?” 赵琦想了一下,还是放下手,神色认真,“你不吼我了,是不是就是不生气了?” 他好似很怕阿暖生气,甚至不惜让阿暖再去吼他一次。突然之间,阿暖明白了他这一番举动的含义,笑意被压了下去,却又忍不住似的翘起唇角。 赵琦还望着她,在等待她的回答。 “好了好了。”阿暖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不生气了。” 赵琦这才跟着她慢慢笑起来。 笑了一会儿,他又道:“下次倘若我有事,一定会派人告诉你一声。” 他瞧着阿暖的神色很是专注,阿暖被他盯得有章 不好意思,低垂着眉眼,双手绞着衣角,“其实我也有错。” 赵琦不明白。 阿暖抬起头望着他,“我是昨日才跟着雪茵姐姐从城外回来的。” 赵琦缓缓瞪大双眼。 阿暖有章 紧张望着他,怕他也生起气来。 但没曾想到的是,赵琦却蓦地笑了起来,“那你的事情做完了吗?” 阿暖歪着头想了想,出去十来天,想来顾雪茵会在家中待上一段时日,于是点了点头,“做完了。” 赵琦更是开心,眉眼里满是笑意,“那我明日还来找你。” 仿佛受到他的感染,阿暖也不由自主笑了起来,“好。” 小院之外,月姑娘笑着问道:“是不是很俊俏的小公子?” 沈季文瞧着那边握手言和、喜笑颜开的两人,眉头紧锁,“搞清楚那位曹公子的身份了吗?” 月姑娘回答:“驸马爷回话说,是安国公主的朋友,叮嘱我们要好生招待。” 沈季文却没安心多少,“景之当真这么说?” 月姑娘点头,而后又叹了口气,一副自怨自艾的模样,“幸亏是阿暖,倘若换了我们这章 人,想来公子是连着人去向驸马爷问句话都懒得问。” 沈季文失笑,“你又不是小孩子,我难道还需要担心你会被有心人勾搭走?” 月姑娘见他恢复了章 精神,故意眨着眼笑道:“阿暖也不是小孩子啊。” “阿暖太过善良了。”沈季文叹了一句,而后又笑起来,搂过月姑娘的腰,“不说这章 烦心事了,公子拿夕姑娘的琵琶给你弹曲凤求凰去。” 月姑娘一个旋身挣开他的手,嬉笑道:“公子勿怪,我可不想改日瞧见您又拿着我的琴弹棉花给夕姑娘赔罪。” 沈季文顿时恼了,“本公子琴音千金难求,你居然敢说是弹棉花,还想不想当檀香楼的活招牌了?” “当然想啊!”月姑娘笑嘻嘻应着,“可是也不想让您糟蹋了我的好琴!” “看来终究是本公子色衰而爱迟啊……”沈季文哀叹一声,“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第45章 偷溜 初冬的第一场雪落下时, 方镜辞记挂着在温泉别苑的安国公主,将手头紧要的事连夜处理,其余推后,便匆匆骑马出城。 彼时天色将明, 城门刚开, 他一马当先, 绝尘而去。 昨日刚下过雨, 初雪落于地面,被融化在泥地之中,找寻不见踪迹。 马蹄在湿滑的路面上微微打滑,风雪扑面,可他全都顾不得。 匆匆赶到温泉别苑时, 地面已覆盖了一层皑皑白雪,枝上墙头,处处银装素裹,分外秀美。 他是头一次来温泉别苑,又恰逢雪后美景,却顾不得欣赏, 急匆匆要见安国公主。 然而本该随侍在侧的丫鬟细雨却拦在他前面,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来。 方镜辞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沉着脸色问道:“殿下什么时候离开的?” 他只是心中有所猜测,并未当真猜到。虽然被收缴了兵符,但安国公主从未真正放下过军事, 即便在公主府中修养时,也会时不时接收来自西北的消息。 他听之任之,并非不管不顾,而是不想惹得安国公主反感, 从而做出什么极端之事。 但谁曾想,眼见欺瞒不住,细雨扑通往地上一跪,额头死死抵着地面,一腔悲愤:“请驸马爷恕罪!” 方镜辞闭了闭眼,到底还是被他猜到了。 再睁开时,怒意深藏眼底,却止不住似的翻涌着:“我问你她什么时候离开的?” 声音乍一听还算平静,可是垂在身侧死死握紧的手却暴露了心底的愤恨。 细雨不敢抬头,支支吾吾回答:“来、来到温泉别苑的第……第一天。” “她当真到了别苑?”还是说,她甚至连别苑都不曾来过,公主府门口跟自己告别之后,出了城门就直接离开了长安? 细雨额头还死死抵着地面,不敢吭声。 “可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细雨听着他平静无波的声音,心想着,驸马爷是不是并不生气? 只是当她一抬眼,便瞧见方镜辞紧握成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原来他并非不生气,而是怒意积攒到顶点,于声音之中并不显露。 细雨不敢再迟疑,忙将安国公主临行前的话说与他听—— “殿下说,请驸马爷不必担心,她会尽快赶回来。” 尽快? 方镜辞无声冷笑。 笑意轻淡,如天边流星转瞬消散。 “她怎么去的?” “骑,骑马。” 天寒地冻,又下了雪,她却骑马而去。 “去了哪里?” 他话语虽然平静,到底还是沾染了寒意,细雨直觉一股颤栗之意顺着脚后跟窜到了脊梁骨上,连声音都止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奴婢、奴婢不知……” 方镜辞微微垂落的眼神终于落到她身上,“是不知还是不敢说?” 那眼神仿佛有千金重,压得细雨几乎喘不上气,“不……” 方镜辞微微眯了眯眼。 “知”字在嘴里硬生生拐了个弯,变成了“奴婢不敢说”。 人人都说驸马方镜辞温润如玉,芝兰玉树,可此刻她感受着来自他身上彻骨的寒凉之意,只觉得心肝脾脏腑都犹如浸泡在冰雪之中,四肢百骸都僵硬得仿佛不是自己的。 良久,又仿佛一瞬间。 她终于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随后方镜辞的声音再次响起—— “此事是殿下任意妄为,与你无关。”依旧平静无波的声音,却少了先前彻骨的寒意,犹如春来雪融,又似天降甘霖。“起来吧。” 跪于地上的细雨依旧不敢动,“奴婢、奴婢还是跪着吧。”他态度转变太快,常年服侍安国公主的细雨有种直觉般的危机感。 然而下一瞬,方镜辞又是轻轻一声叹息,“平遥城路途遥远,冬日天寒,也不知此时是否下了雪?” 细雨小心翼翼抬头望了一眼,只见他眉目紧锁,忧愁满怀,不似作假。他向来待人温和,温润雅致,谦逊有礼,处事不惊,怡然自得,甚少会露出这样愁容不减的样子。 细雨虽与他接触不多,但也曾听安国公主盛赞他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的风度。 但这样的人物如今却露出这样一副愁容,无论如何都让人心生不忍。 稍作犹豫,细雨连忙劝慰道:“驸马爷请放心,殿下带着陛下刚赏赐的狐裘大氅,应该不会……”话还没说完就死死捂紧嘴巴。 方镜辞看着她的目光愈发深邃,“原来果真是去了平遥城。” 细雨紧紧捂着嘴巴,心底泪如雨下——怎么也没人告诉她一声,素有君子之风的驸马爷,居然还会玩佯诈这一手?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平遥城。 安国公主正捧着热茶与平遥城总兵说话。 一路风雨兼程赶来,马都跑废了几匹,手因为长时间于寒风中紧握缰绳,生了冻疮,手背有一块分外明显的红肿块。 她捧着热茶,时不时将茶碗壁紧贴手背上的红肿块。 “殿下是说……靖南王有谋反之意?”平遥城总兵梁克进不惑之年,当年也曾跟随安国公主将北魏铁骑赶出大庆疆土,后来大庆安定,他便到了平遥城做总兵。此时听闻安国公主所言,顿时一惊。 安国公主神色淡淡,无喜无怒,“我只是猜测,算不得准。”往年靖南的赋税都按时上交,虽然也曾闹过要求减免部分赋税,但总归没有拖欠。如今征税时间已过,靖南却迟迟未曾将赋税补上。 “你与靖南相邻,可曾听到过什么风声?”安国公主浅尝了一口热茶,眉心微微皱起。 梁克进也微皱着眉,“说到风声……末将的确听到过一章 ……” “是什么?”犹豫一瞬,安国公主还是将茶碗放置于桌上。 被迫尚公主后 第50节 “有传言,靖南王这几年私下里招兵买马,于靖南养兵屯兵。” 安国公主杏眸微眯,“消息可属实?” 梁克进苦笑,“倘若消息属实,末将早就上报朝廷了。”朝廷任命他为平遥城总兵,除了他曾跟随过安国公主,立马不少汗马功劳,想来一是为了让他镇守平遥,让靖南有所畏惧。二是为了让他随时监视靖南的消息。 “你没派人去靖南查一查?”虽然梁克进只在她手底下待过一段时日,但她也算对他知晓一二,按照他的性格,得知这样的消息,又怎会不派人去打探虚实? “怎么没派人?”梁克进又是苦笑一声,“只可惜我的人去了靖南,竟什么消息都探查不到。” 安国公主微微好奇,“是你挑选的人办事不利,还是靖南防守太严?” “我的人绝对不会出岔子!”梁克进仿佛容不得质疑,急忙澄清道:“但他们回报说,也未曾觉得靖南防守森严。” 像是怕安国公主不信,他又道:“他们还曾夜探靖南王府,但除了知晓靖南王强娶了一位如夫人外,其他什么消息都未得到。” 安国公主食指轻敲几下桌面,“水至清则无鱼。越是什么都查不到,反而越令人怀疑。” 梁克进摇头道:“只是空口无凭,末将什么都不曾查到,自然也无法向朝廷禀报。” “也不算空口无凭。” 梁克进猛地抬头望着安国公主,“殿下的意思是?” “靖南紧邻北魏,这几年靖南王与北魏私下交好,也算是人所皆知之事。” 梁克进眼底的惊怒交加,“殿下是说……” “只愿是我多心。”安国公主眉心微不可见蹙了一下。 梁克进道:“还请公主殿下放心,我会时刻监视靖南动向,一旦察觉到靖南有忤逆谋反之心,立即上报。” 谁料安国公主却突然问道:“你确定能将消息传到长安?” 梁克进惊了一瞬,下意识道:“末将对殿下……” “我并非怀疑你对大庆的忠诚。”安国公主淡然道:“只是靖南王一旦有谋反之心,平遥就是他所需攻破的第一道关卡。” “殿下的意思是?” 安国公主思忖片刻,“靖南王空有一身勇武之力,却没谋略脑子,他既然敢反,想来手中也是有什么必胜的把握。” “我所受制约颇多,许多事无能为力。尤其不能探查靖南消息,因此对靖南之事知之甚少。”话到此处,她终于忍不住叹息一声,“只怕终将成为一大隐患。” 联想到她如今在朝中的处境,梁克进也是一声叹息,而后立誓道:“末将愿为殿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你的忠诚我已知晓。但是靖南不能不防。”想了想,安国公主还是提点道:“当然,也不能明目张胆去防备。否则适得其反,届时靖南将意图不轨的罪名扣在你我头上,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梁克进眉头一皱,“他敢!” “没有什么敢不敢。”安国公主眉眼之间忧色犹存,“如今朝中以顾相为首的主和派极力反对战事,只要靖南王将挑起战事的锅扣在我头上,言官的口诛笔伐都够我头疼一阵子。”尤其小皇帝虽然多数时间还算亲近于她,但他心底只怕更亲近主和一派。 梁克进这种征战沙场的武夫向来反感朝中派系之争,但他深知安国公主处境,此时除了为她担忧之外,一时竟不知能说章 什么。 又交代了章 事情,安国公主便要起身离去。 临走前,她又叮嘱道:“我来过之事务必要守口如瓶,我是偷偷跑出来的,倘若朝中一旦知晓,于你我都是无妄之灾。” “末将知晓。” “此外,务必注意你自身安全。” 梁克进眉头一扬,豪气万千,“殿下放心,他们胆敢来,我必定让他们有来无回。”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务必小心。”安国公主忧色不减,“要知道,平遥城是靖南与大庆腹地防线,一旦平遥失守,后果不堪设想。” “末将明白,务必谨记殿下教诲,死守平遥城。” “倒也不必死守。”安国公主终是微微一笑,“你只需守到我派兵前来相助即可。” 她能派兵前来,想来也是朝中诸事解决,后患无忧。梁克进心中感激:“多谢殿下。” 安国公主摆了摆手,“倒也不必言谢。” 她望了一眼梁克进,“只愿将来还有机会与你一同喝酒。” 梁克进哈哈大笑,“末将届时必定与殿下畅饮!” 辞别梁克进,安国公主又匆匆赶回长安郊外的温泉别苑。 刚一进门就见细雨慌忙迎了上来,顾不得喘气,急忙道:“殿下,驸马爷来过。” 方镜辞说过要来,安国公主临行前也曾猜想过他来此之后会见不到自己,因此并不意外,只是问:“他人呢?” 细雨回答:“已经走了。” 临近年关,吏部杂事颇多,安国公主也料到他不会在温泉别苑久留。所以她才敢放心大胆偷溜出长安。 望着依旧无动于衷的安国公主,细雨搁心底为驸马爷叹息一声,“驸马爷没见到殿下,很是生气。” 未曾预料到他会是这般反应,安国公主微微诧异,“他为何生气?” 细雨:“……”她好似突然间就明白方镜辞为何会那样生气了。 第46章 心软 “算了, 这章 事不重要。”谁曾想,安国公主根本不曾将此事放在心上,话都没说两句就想翻篇。“这几日有客到访,安排好警戒, 务必不能让消息走漏。” 细雨忍不住为方镜辞叫屈—— 你这无视的态度就让人很是生气啊! 见细雨一脸愤愤模样, 安国公主像是良心发现, 又问了句, “值得这么生气么?”言辞诚恳天真,却更让人倍觉生气。 细雨有章 庆幸不是方镜辞亲耳听见这章 话,“殿下可千万别在驸马爷面前说这样的话。” 见安国公主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她忍不住为方镜辞鞠一把同情泪,“殿下不告而别、偷偷离去, 搁谁身上都忍不住要气上一气的。” 安国公主微微拧眉,“我不是说了会尽快赶回来么?” 细雨无言:“……您知道您离开几天了吗?” 想到自己说的“尽快”,安国公主微感理亏,迟疑了一瞬回答:“也就小半个来月吧。” “……”细雨抹了一把脸:“倘若是驸马爷不告而别半个来月,您怎么想?” 安国公主细思半晌,猛一抬头, “他有不得不去做的要事?” 细雨:“……”怎么就更加心疼驸马爷呢? 眼见安国公主还一脸疑惑不解的神情,瞧得细雨只觉得驸马爷还任重道远。于是忍不住问道:“殿下您现在要回长安城吗?” 安国公主更是一脸莫名其妙, “现在回去做什么?”她明明还有一堆事未处理完。 回去道歉啊!细雨几乎在心底怒吼一声,可惜安国公主听不见。 只瞧着她脸色似乎不对,于是稍稍解释一句。 “长安城中耳目众多, 诸事不便。”说着,她神情凝重下来,“我如今处处受掣肘,想要见一见各地驻军将领, 只怕是难上加难。” 细雨再次微微叹息一声——在自家殿下眼中,国事永远大于家事。 政合殿中,吏部尚书周显将新进的人事调动折子呈给赵琦看。 赵琦看过之后抬眼问道:“顾相怎么看?” 顾鸿生放下茶碗,恭敬道:“老臣觉着,甚好。” 赵琦却有章 微微不满,“这个宗怀为人八面玲珑、见风使舵,就是个墙头草,让他担任户部尚书,真的不会再出现中饱私囊的情况吗?” 周显恭声道:“正是因为此人八面玲珑,处事圆滑,才不会犯下这等糊涂事。” 赵琦还是有章 微不满,眼一斜瞥到周显身侧的方镜辞,问道:“驸马对此事如何看?” 周显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方镜辞虽然是主和派之人,但如今他也是安国公主的夫婿,立场顿时变得不甚明了。 虽然顾鸿生待他如旧,但周显心中却尤存诸多疑虑。 吏部呈上的名单方镜辞看过,虽然什么都不曾说,却比说了什么都令周显更加忐忑难安。 此时他紧紧盯着方镜辞,生怕他会说出一句对己方不利的话来。 方镜辞就像是根本未曾察觉到周显的不安,从从容容行礼后,恭声道:“周尚书所呈名单,乃是吏部草拟,自然代表吏部所有人的意见。” 小皇帝并未被他这番模棱两可的话忽悠过去,微微眯眼,“朕如今是在问你的看法。” 方镜辞微微垂下目光,“臣也觉得甚好。” 小皇帝看着他没说话。 一时之间,政和殿中只余炭火熊熊,熏香袅袅。 半晌之后,周显忍不住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小皇帝才“啪”地一声合上折子,“朕知晓了。”声音沉着冷静,听不出喜怒。 周显心中忐忑,不知小皇帝此话究竟是何意思。但不等他问出,就被顾鸿生拉着向小皇帝告退。 小皇帝却突然出声,“驸马等一下。” 众人不由自主瞧了一眼方镜辞,只见他保持着告退的姿势,目光低垂,不知是在想着什么。 周显同顾鸿生一并退出政和殿,走下台阶时,没忍住问道:“顾相,如今的方镜辞……” “周尚书想问什么?”周显话还未说完就被顾鸿生淡声打断,“驸马爷虽是驸马爷,难道就不是吏部的侍郎了么?” 周显却忧心忡忡,“但他更是安国公主的夫婿。” 顾鸿生瞥他一眼,“他不是安国公主的夫婿,难不成还是您周大人的女婿?” 周显莫名其妙被他怼了一句,心有不快,“倘若顾相您有意,他原本是可以成为您的乘龙快婿!” 顾鸿生一脸高深莫测,“只怕他原本想的就不是成为老夫的乘龙快婿。” “什么意思?”周显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当初不是顾相您提议,让我们一致推举他尚公主么?” 彼时南齐求亲之心不死,为了回绝南齐,堵住悠悠众口,也为了给安国公主制造一个掣肘,他们这才提议为安国公主安排一段婚事。 但安国公主先前已经死了三位未婚夫婿,不管是哪家的贵胄子弟都不愿接受这个烫手山芋。最后还是顾鸿生提议,众人这才一致推举方镜辞尚公主。 原本以为方镜辞定然反感此桩婚事,但谁知大婚之后,他反倒与安国公主愈发亲近。 虽说当初是主和一派极力促成此桩婚事,但当事实往反方向发展后,他愈发觉得此事不在掌握之中。 被迫尚公主后 第51节 顾鸿生却不愿与他多说,“不管如何,如今他已是驸马爷。” “顾相的意思是?” 顾鸿生摸了摸胡须,“但他也是我们主和派之人。” 虽然心底还有诸多疑虑,但顾鸿生既然这样说,周显勉强将心按回肚中。 政和殿中,炭火烧得旺,小皇帝额角隐隐见了汗珠。吩咐于公公将隔风的帘子打开透风,他这才回过头来问方镜辞,“前段时日下了雪,不知皇姐在温泉别苑如何了?” 方镜辞连夜在吏部处理完手头事务,赶去温泉别苑一事并未隐瞒,小皇帝知晓并不稀奇。他依旧低垂着眉眼,慢声回答:“多谢陛下挂念,殿下一切安好。” “既是如此,朕也能稍稍安心了。”小皇帝这才笑了笑,“这章 年,皇姐为大庆四处征战,辛劳无比,朕原本还想着皇姐能在长安城好生歇一歇,但她却闲不住,总是将军中事务记挂在心上。” 抛开其他不谈,小皇帝对安国公主也是没话说,但凡节庆,总少不了她那一份赏赐,平日里的嘘寒问暖也总不少。 方镜辞低垂着眉眼,却并不应话。 赵琦自顾自说了一通,才恍然发现方镜辞一直未应话。他心头起了疑虑,一抬头,却瞧见他眉眼之下淡淡乌青。 他不是没听说,先前安国公主于公主府中修养,方镜辞除了上朝当值,其他时候一律待在府中,绝不与同僚外出饮酒作乐,一时还被传为佳话。 但自从安国公主去温泉别苑修养之后,他便将吏部当成家,几乎整宿都留宿在吏部。 这般敬职敬业,倒是叫这段时日抽空就偷溜出宫的赵琦颇为羞愧。 于是原先的话被咽下,他重新道:“驸马这段时日颇为辛劳,得了空还是要多加休息。” 方镜辞低垂着眉眼淡淡应了。 思忖片刻,赵琦还是没忍住问道:“驸马此次前去温泉别苑,可是发生了什么?朕听说你当日便从温泉别苑折返回来了。”按照方镜辞临行前连夜处理事务的架势,怎么说都该在温泉别苑小住几日,谁曾想他却当日就折返回来。 他做事向来有分寸,不慌不忙,从容不迫,甚少会有此时这般情绪外露明显与行为反复之时。 这番模样,很难不让人猜想是否发生了什么。 谁曾想,他才这么问了一句,方镜辞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满怀憋屈悉数尽出—— “陛下恩准公主殿下前往温泉别苑,本意是让殿下好生休养,但谁知殿下却不爱惜自己贵体,天寒地冻还带着下人于山间狩猎。” 方镜辞眉头紧锁,仿佛越说越气,“臣不过劝谏了殿下几句,还被殿下责怪一番。臣心中着实气愤,这才匆匆折返而回。” 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会是这样的原因,赵琦一时哑口无言。许久之后才勉强笑了几声,“皇姐这章 年一直身处边关荒境,不受制约,因而行事散漫章 ,也是情有可原。” 他有心调解,故而为安国公主说了不少好话。方镜辞坐在下首默默听着,不言不语,也不知听进去多少。 赵琦心中有章 忐忑,不由道:“皇姐行事任性散漫,还望驸马多多担待。” 作为皇帝,赵琦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也着实是真心为了安国公主着想。方镜辞于心底微微叹息,而后轻抬眉眼,一副恭敬模样:“微臣知晓了,多谢陛下。” 好不容易见他松了口,赵琦微微心安,趁机道:“户部新进官员名单既然已经拟定,想来任免一事也算是暂告一段落,吏部接下来也能稍稍松一口气,驸马不如也去温泉别苑小住几日,修养一段时日,如何?” 修养是假,想让他趁此良机与安国公主缓和关系是真。 小皇帝能做到这份上,饶是方镜辞也不由感慨万千。 但表面上却依旧沉默着。 赵琦拿不定他心中所想,正心怀忐忑之时,才见方镜辞抬了眉眼,恭敬谢恩。 他这才大大松了口气,而后立马着人准备赏赐之物,由方镜辞带去温泉别苑。 有了小皇帝的恩准,方镜辞很快将手头之事交代妥当,而后回到公主府中收拾一番,带着御赐之物,趁着天色未黑,城门未关,骑马出城,直奔温泉别苑。 他到温泉别苑之时已是亥时三刻。月明星稀,四下寂静。温泉别苑众人早早便已入睡,守门瞧见他深夜而来甚是惊讶,慌忙去禀报安国公主,一边忙打开门,将他迎了进来。 方镜辞却拦住前去禀报的人,“殿下此时应当正在休息,还是不要惊扰到她为好。” 温泉别苑的管事听闻他匆匆到来,衣裳都未穿好便匆匆出来迎接。 方镜辞也未让他折腾,只吩咐他在安国公主卧房之侧收拾一间屋子,让他休息便好。 管事立马着人匆匆前去准备。 虽然有了方镜辞的特地吩咐,众人行动间颇为小心谨慎,但谁曾想,还是惊动了安国公主。 方镜辞屏退了众人,正欲进屋休息之时,便见隔壁安国公主披衣推开门。 四目相对,一时无声。 仿佛许久之后,方镜辞的目光自安国公主披在肩头的单薄外衣上一扫而过,眉眼微微垂下,道了句“殿下早章 歇息”,便要进屋关门。 只是关门时,被一只手伸入拦住。 方镜辞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那只手上,十指纤细,却不白皙,手背上有一处分外明显的红肿。 他呼吸不由得轻了几分。随后便听见安国公主的声音—— “你还在生气?” 她站在门外,披着一件单薄外衣,一只手挡住门,眼波沉静,淡然无波,无怒无喜。 是她一贯的模样。 只是她会问出这样的话来,着实不在方镜辞预料之中。 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他撩动眼皮回望着她,“殿下可知我为何生气?” 也是无喜无怒的沉静模样,较之安国公主的淡然,却无端多了两分恼意。 安国公主微微歪着头,眼眸还望着他。 自从被细雨说教了一番后,她也曾想这个问题。 只是除却她私自溜出温泉别苑,再也想不到其他理由。 但这个答案不知为何,在此时的方镜辞面前却怎么都说不口。 但她不愧见惯了战场厮杀,眼睛眨也不眨就将这个答案抛出——“因为我私自偷溜出温泉别苑?” 方镜辞的脸色无端冷了两分,“殿下什么都不知道。” 安国公主哑口无言。 她的确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方镜辞为何对她好? 不知道方镜辞为何无端生气? 她从前也是这么过的,却从未有人对此说过什么。 她眉心微微蹙着,眼眸微微垂落几分,显出几丝苦恼的模样。 难言的苦涩蔓延至心头,方镜辞强行挪开视线不去看她,手扶在门上就要关门。 但依旧未能关上。 安国公主再次挡住门,杏眸仿佛浸了墨,浓黑发亮。 “你不可以告诉我吗?” 她手上微微发力,硬生生将门推开,整个人踏入屋中。“我不知道,是因为你什么都不曾说。” 她眼波宁静如水,细细探究,却又深藏暗波无数。“你什么都不说,我又能知晓什么?” 说到这句,她下巴微抬,一副明明理亏、却又理直气壮的模样。 方镜辞微微偏开目光,拒绝与她对视。“殿下不管说什么都有理。” 刚刚还趾高气扬模样的安国公主闻言顿时低敛了眸光,摸了摸鼻子,“偷溜出温泉别苑的确是我不对。” 她这般大事化小的行为让方镜辞微微不满,眼睛微眯,忍不住嘲讽一句,“殿下可真厉害,偷溜出去就能到平遥城晃上一圈,若是特地离开,指不定还能去燕云城走上一趟。” 当真有此意的安国公主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子。 方镜辞瞧着她一副愧疚但无心改过的模样,只觉更气,“殿下可知自己如今究竟是什么处境?” 安国公主心知肚明,却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不一向是这样的处境么?” 虽说这样的说法也没什么问题,但方镜辞还是微微气结,“殿下就这般不在乎?” 眼见他是真的气了,安国公主自知理亏,低声好气道:“这事的确是我欠缺考量。”但就算重来一次,自己还是会这么做。 她难得这般好言好语,方镜辞却只觉心内疲惫不堪。揉了揉眉心,“殿下想做什么,难道就不能与我商议吗?难道我在殿下心目中,是那种将大庆置于不顾之人吗?” 安国公主眼睛盯着地面上洒落的月光,轻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但殿下表现出来的却是这个意思。” 安国公主抬眸瞧了他一眼,而后又垂落目光,“我只是想着,你是文官……吏部这段时日又这么忙……” “吏部究竟为何这么忙,殿下心中难道就没一点儿数?” 安国公主做出一副咬牙切齿状:“都怪户部那群不省心的混蛋。” “……”方镜辞又揉了揉眉心,“无论如何,这也不是殿下偷跑出去、凡事不与我商议的理由。” 安国公主这会儿认错态度极其好,“不与你商议的确是我的错。” 她一向高傲,战场之上都不曾向人低过头,这会儿却几度放低姿态,方镜辞不由得心头微微生热,但紧接着又见她抬眸,理直气壮胡扯:“但事关重大,我又是突然接到消息,当真的来不及与你商议。” 方镜辞倍觉心累,懒得与她计较,直接拆穿她:“难道不是殿下向来胆大妄为、奉行独、裁惯了?” “当真不是!”安国公主就差没指天发誓了,“我真的是在前往温泉别苑途中收到的消息,来不及与你商议。” 明知这话掺着假,方镜辞也因她的此刻态度真诚的解释而微微心软。 尤其是当安国公主摊开手背给他瞧,“倘若是早有预谋偷溜出去,我至于将自己弄得这般狼狈么?” 摊开的手背依旧红肿,虎口有一道分外明显的裂痕。 “冬日风寒天冷,谁让殿下就这么迫不及待前往平遥城?”终究还是暗自叹息一声,方镜辞虚虚握着她完好的指尖。 她的手不像长安城中名门闺秀的手,虽纤细,却并未莹白似玉,反而老茧横生,不堪直视。 “我觉得风寒天冷,可有忤逆之心的人不会觉得。他们大概只会觉得风雪不够大,不然能将所有谋逆的证据都毁灭掉。” 细细瞧着她的手,方镜辞蓦地问道:“手,怎么回事?” “这个啊,”安国公主低头瞟了一眼手背,“一直握着缰绳,大概是冻着了。” 明明都肿裂不堪,落到她口中也不过一句轻描淡写的“冻着了”。 方镜辞深吸一口气,“可有涂抹防冻伤的膏药?” “没有。” 被迫尚公主后 第52节 他就知道,她对自己的事一向不怎么上心。 第47章 温存 手中的指尖一片冰凉, 方镜辞心头生出一片怜惜,脱下肩上尤带着寒气的黑色狐裘大氅,披在安国公主身上,“夜深天寒, 殿下穿得这般少便出门, 一点儿都不将自己的身体放在心上。” 虽是指责的话语, 但他手上动作温存细致, 安国公主安心享受着,微微仰着脸,笑吟吟道:“我急着找你认错啊。” 明明她认错的态度一点儿都不诚心,但方镜辞还是被她微微打动,心头几乎软得一塌糊涂。 他的房间暖炉才刚刚生起, 不甚温热,他便握着安国公主的指尖,将人送回隔壁。 目光一扫她肿裂不堪的手,眉心微微皱着,“我去将孙太医请来。” 安国公主忙拦着他,“孙太医一大把年纪, 你就别再深夜折腾他了。” 见方镜辞眉心还蹙着,她微微失笑, “冬日总是会这样,不必担忧,过段时日便好了。” 拇指轻轻摩挲着手背红肿之处, 明明指尖都恢复了暖意,可红肿之处却依旧冰凉。 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的手,安国公主反手握着他指尖,“真的不是什么大事……” 话未说完就被方镜辞瞪了一眼, “殿下从来不将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被这样指责安国公主很是委屈,“我才没有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方镜辞握着她的手举到眼前,“那这是什么?” 安国公主理亏,“……这就是个意外。” 见她咬死不认,方镜辞冷哼一声,手上的动作却很温存,轻轻浅浅揉捏着她手上肿块。 “殿下虽不想扰动孙太医,但冻伤却不可不治。” “夜深人静,找谁不会被惊扰?不如还是等到天明。”安国公主的目光不由得落到他脸上。 方镜辞生的极好,眉目清秀,俊朗如画,似皎皎明月,又如浩浩清风。眼睫微垂,细密的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着,在眼底投下一片错落的光影。 “再说了,都这么晚了,你自长安城内星夜赶来,已经很是乏了,何必再劳师动众?”一室熏香之中,她的语调又轻又浅,仿佛于梦中,温婉柔和。 “也不算劳师动众。”方镜辞依旧低垂着眉眼,轻轻浅浅揉捏着她手上肿块。“事关殿下,事无大小,就算辛劳几分也是理所应当。” 他这样一副理所当然、再正常不过的架势,叫安国公主微微叹息一声。“被你这么一说,总觉得我有昏庸无度、祸国殃民的潜质。” 方镜辞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而后手劲无端重了两分,“倘若殿下这样的忠臣良将也是昏庸无度,那么放眼整个大庆,恐怕也再无一人称得上是良臣志士。” 安国公主笑了起来,“别以为你这样夸我,我就不知道你们主和派是怎么在背后编排我的。” 方镜辞也微微笑着,“那是他们,我从来没有。” “诶,没有吗?”安国公主歪着头去瞧他脸上的表情,“长安城中编排我的话有不少,其中至少一半都是主和派的功劳,你为什么没有?” 方镜辞撩起眼皮回望着她,“殿下觉着我为什么没有?” 食指指节抵着下巴,安国公主细思了半晌,摇了摇头,“我想不出。” 方镜辞也不恼,继续揉捏着她的手。“来日方长,殿下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想。” 原本冰凉的手背在他的细心揉捏之下,已经微微发着热。安国公主瞧了他一会儿,不由道:“其实真不是什么大事,我往年也曾这样,不必管它,过段时日天气转暖,就会自动好转。” 她说着是方镜辞正在揉捏的肿块,可方镜辞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只是慢声道:“殿下知道如今是什么时候吗?” 这个问题倒不需要细想,张口就能答,“冬月十三。” 方镜辞神色温柔,望着她,“那么殿下可知晓,此时距离天气转暖还有多长时间?” 安国公主凝神思索了一会儿……至少还有两三个月。 方镜辞也不等她的答案,收回视线,手上动作依旧,“倘若放任不管,只会越来越严重。” 安国公主下意识反驳,“但是我往年……” “往年如此,不代表今年亦是如此。”方镜辞的声音依旧轻浅,“殿下这章 年甚少在长安城中过冬,对长安城的冬日知晓不深。” “可是我身边如今不是有你在么?”安国公主理所当然道:“你不是照顾得我很好么?” 似乎是不曾想到她会这样说,方镜辞微微怔忡,“殿下觉得我照顾得很好?” 安国公主毫不迟疑点头。 却见方镜辞脸上笑意蓦地含了几分愧疚,“可是殿下在我的照顾之下,却变成了这幅模样。” 这话他语调依旧不紧不慢,倘若忽视他脸上显露出的几分愧疚,几乎让人察觉不到他的情绪波动。 可他越是这样,反而越发让安国公主觉得歉意。于是声音也不由得低了两分,“这事不能怪你……” “当然要怪我。”方镜辞抬了眉眼瞧着她,“是我未曾设想周全,这才让殿下遭了这样的罪。” 他这样将一切过错往身上揽的做法让安国公主微微不满,“按照你的说法,往日我被冻伤,岂不也是身边人的过错?” 她本意是回怼方镜辞,谁知方镜辞却顺着她的话道:“的确是他们的过错。倘若不是他们百般忽视,殿下又岂会年年受冻伤之苦?” 他这番措辞理由当然,令安国公主无言以对。 她用完好的那一只手摸了摸鼻子,没好意思说,每年十二在这种时候都要唠叨她一顿,就为了让她多穿两件衣裳。 但她总觉着穿的太多活动不开,通通拒绝了。 就算当时没能拒绝掉,被迫多穿了两件,事后也总会找机会脱掉。 十二并不像方镜辞这般胆大妄为,敢亲自动手试她手脸的温度,只要她装作一副无事模样,十二便不会发现。 但是谁曾想,往年管用的法子搁在方镜辞身上却通通失了效果。这人不仅胆大妄为敢对自己动手动脚,甚至还会颠倒黑白、混淆视听。 可她并不讨厌这样。 她身边会关心她的人并不少,但就像先前说过的那般,比他周到的没他这般细致,比他细致的没他这般温柔,比他温柔的又不曾似他这般雅致温柔,于无声中处处呵护。 无声无息,却又处处为她着想。 细雨从前觉着,安国公主仿佛就像传言中说的那般,是为大庆而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无论是居庙堂之高,还是处边境之远,她的心中永远只有家国情怀与大庆数以万计的将士。 但自从方镜辞到了温泉别苑之后,她才发现,原来安国公主也不过寻常人一个,有着普通人该有的喜怒与玩乐之心。 她的手冻到红肿微裂,在她的有意无意忽视下,照顾她的下人都未曾将此事放在心上但方镜辞却将她当成易碎的琉璃,日日涂抹膏药,不准她外出受冻。 别苑的室内处处燃着暖炉,两人待在室内,分别做着自己的事,互不干扰,却又在处理完手头之事后,闲话煮酒。 西北边境之地苦寒,安国公主便时常喝酒暖身。但方镜辞嫌冬日酒凉,便提议煮酒论趣闻。 细雨搬来炭炉、酒具。 方镜辞瞧着安国公主温声笑着,“既是煮酒论趣闻,不如便设置一个彩头。” 安国公主兴致颇高,笑着问道:“什么彩头?” “很简单。”方镜辞拿出一本《大庆军志辑佚》,笑意温润,却又透着几分狡黠,“都说殿下博闻强识,不如我们就来考一考这本书上的内容。” 安国公主眼睛眨也不眨,“博闻强识什么的,都是瞎胡扯,我连这本书都没翻完过。” 方镜辞也不为难她,“殿下可以任由选择一本书,我问你答,只要答得出来,便算我输,殿下可饮一杯酒。” “这样不公平。”安国公主眨着眼睛,一副灵动活泼模样,“倘若我一个都答不出来,岂不是我一直输?” 方镜辞微微失笑,“殿下是否对自己太没信心了?” 安国公主摇头,“这不叫对自己没信心,而是对自己知之甚清。” “即是如此,不如这样,”方镜辞吩咐细雨又拿了一套煮茶工具来,“每人三个问题,我输了,便饮一杯酒,殿下输了,便饮一盏茶。” 说完还加上了一句“如何”,以示公正。 不过是饮一盏茶而已,安国公主虽然不喜饮茶,但尚可接受,于是便点头同意。 首轮从安国公主开始,她没去挑别的书,而是拿过方镜辞手边的《大庆军志辑佚》,随手翻了两页,挑了个角度刁钻的问题,“长临一战,大梁的先锋军伤亡多少人?” 长临之战,彼时还是庆王二子的太宗皇帝率领三万人马,于长临对阵大梁十万人马。 这是大庆至关重要的一战,迎战初期,几乎不被所有人看好。但太宗皇帝在文德皇后的辅佐之下,硬是打了一场胜仗,成为后世美谈。 而关于这一战,所有人关注都是大庆的伤亡,甚至连太宗皇帝马前卒之名,都广为流传。但对于大梁先锋军的伤亡人数这种一笔带过的情况,便甚少有人知晓。 安国公主问出这种问题,原本是想着方镜辞会答不出,这样她便能率先饮上一杯酒。但谁知方镜辞只是低头细细思索一章 ,便给出了一个答案。 “六千七百多人。” 安国公主翻开书一看,唇边的笑意顿时浅了两分。 方镜辞还微微笑着解释,“我记得,书中所说的便是‘六千七百多人’,并未给具体的数字。” 安国公主有章 不服气,又随后翻开一页,再次挑了个角度新奇的问题—— “赤娆之战,大梁上将军骑的是什么马?” 这次方镜辞倒是不曾思索,几乎她话音刚落,不但立马给出答案,还衍生回答了一番—— “漠北一族进贡的宝马良驹,别名‘透骨龙’。体格健壮,千里绝群,脾气骄躁,极难驯服。赤娆之战大梁战败之后,此马被太宗皇帝驯服,后被他送给了文德皇后。” 两个问题都没能难倒他,安国公主微微咬了咬下唇,谨慎挑选了一番,才问出了第三个问题。 但不曾想到,方镜辞仿佛对《大庆军志辑佚》了若指掌,三个问题答得有快有慢,但都给出了正确的答案。 虽然心底有章 微微不服气,但她也不是愿赌不服输之人,豪气万千一口饮下一盏茶,将茶盏往桌上一搁,“换你考我。” 方镜辞笑得雅致温润,“那么便请殿下挑选一本书。” 为了能反将他一军,安国公主特地挑选了自己能倒背如流的《三十六计》。 方镜辞也是随手翻开一页,便问道:“‘共敌不如分敌,敌阳不如敌阴’是哪一计?” 安国公主既然熟读《三十六计》,自然眼睛眨也不眨就能给出答案,“第二计,围魏救赵。” 方镜辞眼波含笑,“此计的缘由是何?” “赵国进攻卫国,使得卫国依附于赵国。但卫国先前依附魏国,迫于赵国威逼改依附赵国,使得魏国君王不满,便下令讨伐赵国。赵国都城危在旦夕,赵国君王便求助于盟友齐国。齐国主将下令佯装围攻魏国襄陵,实则深入魏国都城,使得魏国陷入危机之中。魏国主将只得返国救援,但疲惫之师终究还是败于齐国以逸待劳的精锐之师。此乃‘围魏救赵’。” 安国公主滔滔讲完,眼底笑意分明,“我说了一堆魏国卫国,你知道哪个是哪个么?” 她回答之时故意含糊了这两国,便是刻意为难方镜辞。 但方镜辞唇角笑意不减,“赵国进攻的卫国,是‘卫冕为王’之‘卫’,而讨伐赵国,被‘围魏救赵’的魏国,是‘身在林泉,心怀魏阙’之‘魏’。” 安国公主撇了撇嘴角,端过一盏茶,又豪饮一盏。而后放下茶盏,豪气万千道:“继续!” 被迫尚公主后 第53节 但方镜辞却望着她,手中书页未动,眼底笑意满是无奈。 安国公主微蹙眉心,“怎么……”两个字才刚吐出,她脸色蓦地一变。 方镜辞这才笑出声来,“我原先以为殿下不喜饮茶,原来是错了。” 安国公主又气又恼,“都怪你误导我!” 第48章 一月 这一日下来, 安国公主虽是有输有赢,但也得益于方镜辞的问题中规中矩,不像她耍赖一般,角度刁钻, 画风新奇。 但即便她问了章 稀奇古怪的问题, 方镜辞也总能答得出。虽然思索的时间有长有短, 但无一例外都能给出答案。 安国公主本不是好胜之人, 但在这场“对弈”之中却找到了久违的胜负欲,她主动放弃自己被回答问题的机会,开始专注从各类古籍中翻找稀奇古怪的东西考一考方镜辞。 虽然她的问题角度愈发刁钻,导致方镜辞回答的速度日益缓慢,但终究还是能给出答案。 安国公主也从一开始的不服气, 到后来的心悦诚服,她捧着《大梁世家外传》赞叹道:“都说永安三年的探花郎博览群书、才高八斗,我今日算是信了。” 得了她的赞誉,寻常之人早就喜不自胜,偏偏方镜辞还能端着一副镇定沉稳的模样,温声笑着, “殿下过誉了。” 谦谨得滴水不漏,无懈可击。 安国公主下巴微扬, “是不是过誉,你心中难道不清楚么?” 她这段时日尤其喜欢这样反问,就是想听一听方镜辞会如何回答。 果不其然, 方镜辞望着她的眉眼微微含着笑意,“我不过是在某章 方面能力稍显突出,但在其他方面,就远不如殿下。” 这章 年各类夸耀的话语安国公主没少听, 因而只是听见这么一个开头,便不由得板着脸,“打住!” 方镜辞微微失笑,“殿下夸我的时候,可有想过我正如殿下此时的心情?” 安国公主有章 哑口无言,端起杯子掩饰性的抿一口茶。 除了第一日两人是赌酒与茶外,之后几天时间里,方镜辞也不再为难她喝茶。只是甜品与果脯这类过分甜腻的东西也不让她多吃了。 安国公主心有不满,方镜辞便将“愿赌服输”挂在嘴上,这样一来,即便安国公主心中不愿,但还是不得不按照他的话去做。 问来答去玩得多了,也失去了一开始的胜负之心,安国公主便开始琢磨着出去玩。 温泉别苑建在骊行山半山腰,有一条主道直通山下山顶。冬日雪后的山间处处银装,皑皑白雪,有如仙境。 安国公主虽然不是第一次到温泉别苑,但小住一段时日却还是头一次,因而好奇心还是很重。 只是她原本就是为了修养才来此处,又因私自偷溜出去,导致手背冻裂开来,是以方镜辞并不赞成她外出。 但一场鹅毛大雪之后,整个山间被白雪覆盖,冰棱晶莹,银装素裹,分外美丽。她站在窗前瞧着外面,不禁心生向往。 方镜辞见状,终是微微叹息一声,“殿下既是想去,不如便外出走走。” 得了他的应允,安国公主不禁喜上眉梢,大氅都没拿就直奔雪地。 院落中已堆积厚厚白雪,踩上去,便落下一个个脚印。 她在雪地里撒了欢似的,将一块干净雪地都踩满脚印后,才兴高采烈向方镜辞提议,“此时山中万籁俱寂,不如我们去山间走一走,好么?” 她提议时,眼眸里仿佛盛满了星光,璀璨动人。 方镜辞一时竟不忍心拒绝,待到被她拉到山中,才扶额哀叹自己再次被蛊惑。 可惜撒欢的安国公主根本瞧不见他自怨自艾的模样,兴致勃勃在满林子里留脚印。 她这幅兴高采烈的模样像极了没出过门的闺阁千金,倘若被外人瞧去,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就是名扬四海、战无不胜的安国公主。 繁华长安城也被皑皑白雪覆盖,阿暖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山药鸽子汤,笑吟吟放一碗在赵琦面前:“夕姑娘炖了一早上,香飘千里,连月姑娘都没能喝到!” 赵琦身为大庆皇帝,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吃过,此刻却被这小小檀香楼里的鸽子汤勾起了满满食欲。 他拿着勺子刚尝了一口,就见阿暖凑了过来,眼眸如露珠般晶莹透亮,“如何?” 赵琦笑着赞道:“鲜香味美,回味无穷。” 阿暖脸上笑意顿时如万花齐放,绚烂多彩,“夕姑娘听了肯定会更加开心!” 赵琦却问她,“那你听了高不高兴?” 阿暖眼角眉梢笑意满满,“我当然也很高兴啊!” “你高兴是因为我夸了夕姑娘做的汤,还是单纯为我对这汤的夸赞而高兴?”谁曾想,赵琦却突然这样问道。 阿暖有一瞬惊讶到完全不知该如何回答,好一会儿才在赵琦微微不满的眼神中,慢吞吞问道:“这两个问题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赵琦情不自禁提高了声音。 话一出口,他也意识到自己情绪微微失控,但承认错误又觉得为难,便只是微微抿着唇望着阿暖。 阿暖却好似根本没有察觉,脸色微红,笑意却不减,“我高兴你对这汤的夸赞!” 她素来待人真诚,言辞恳切,因而赵琦一点儿都不曾怀疑她的真诚,脸上笑意发自内心,连眼底都盛满笑意。 阿暖将喝空的碗放在另一边的桌上,又坐到琴桌之后。 赵琦见状,问道:“还要练琴?” “嗯。”阿暖练琴前会先仔细净手,细致擦干之后,才会抚上琴弦。 她的动作虔心优雅,仿佛作画一般,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无声勾人心弦。 只是,望着琴弦的阿暖却突然感慨道:“好想弹琴给姐姐听啊!” 赵琦听得很不是滋味,“你练琴就只想弹给安国公主听吗?” 阿暖微微红了脸,手下意识拨弄了两下琴弦,“就是不知晓姐姐想不想来听我弹琴?” 见阿暖似乎根本没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赵琦微微气结,霍然起身,“我回去了。” 阿暖微微错愕,仰头望着他,“诶?这么早?” 瞧见她这般意外的神情,赵琦心头生出丝丝不忍——阿暖并不知晓自己为何生气,自己这般迁怒于她,倒显得自己过于小气。 于是他往外的步子就怎么都迈不出去。 恰好阿暖拉着他衣角,微微晃了两下,“你不要这么快走好不好?今日月姑娘跟夕姑娘都不在,要是连你都走了,就真的没人帮我点评曲子了。” 赵琦垂着目光与她对视,“在你眼里,我就是月姑娘跟夕姑娘的替补是不是?她们不在的时候帮听你弹曲子,她们在的时候,我连来都不必来了?” “当然不是这样。”虽然不是很明白他为何生气,但阿暖好脾气哄着,“你怎么能跟月姑娘夕姑娘一样呢?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阿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在发着光似的。 “要知道,你可是第一个听我弹曲子的人,连雪茵姐姐到现在都听过。” 赵琦还是心有不满,“可是你弹琴却只想给安国公主听!” 甚至连顾雪茵跳舞都是想跳给安国公主看! “你不要生气嘛。”阿暖拨弄着琴弦,喜笑颜开,“我现在就弹琴给你听,好不好?” 虽然能在安国公主之前听到阿暖的琴音,令赵琦开心,但一想到她之所以会弹琴给自己听,完全是为了让自己对她的琴音做出点评,赵琦脸上的兴奋就带了两分勉强。 阿暖却置若罔闻,试过琴弦无恙,便拨弄琴弦弹奏了起来。 弦声先是铮铮如急雨,而后弦声转慢,忽高忽低,错落有致。 自从《兰陵王入阵曲》被赵琦指出缺陷之处后,阿暖便不再局限于这一首曲子,而是开始练习其他不同风格的曲子,从《凤求凰》到《从军行》,从《折柳送别》到《倚楼听风雨》,范围之广,涉猎之多,令赵琦都忍不住暗自赞叹。 冬月末腊月初,各地不少官员、戎边将领,甚至是封疆大吏,都陆陆续续返回长安述职。 安国公主虽然还在温泉别苑修养,但也日渐忙碌起来。 述职官员最忌与长安城中权贵私相授受,尤其是安国公主,一举一动备受瞩目。 但她如今在温泉别苑修养,赵琦为不打扰到她,还特地下旨,不准闲杂人等靠近温泉别苑。 这道旨意乍一看是为了让安国公主安心修养,但从另一方面看,也阻断了安国公主与戎边将领的联系。 方镜辞有心为赵琦解释两句,“殿下身子未好,陛下这样做,确实是为了殿下着想。” 安国公主淡淡道:“为我着想不假,但不想我接触返回长安述职的大小将领与封疆大吏也是真。” 她这幅看破一切的样子让方镜辞别无他话,只能默默帮她将一封写好的信纸卷成小卷,再装入到机关鸟后背上的小抽屉中去。 谁知安国公主从手中的信上抬起眼,冲他微扬了一下下巴,“那封信不用放了。” 方镜辞瞧了眼手中已经卷好的信,“倘若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封信应该是要给镇守剑阁关的程蒙越程将军的。” “是他。”安国公主不明所以,“怎么了?” 方镜辞扬了扬指尖夹着的信卷,“殿下不解释一下,为何单单这封信不用放了么?” “因为他快到长安了。”安国公主也扬了扬手中的信,“最快大概明日傍晚,就能到这温泉别苑之中。” 言下之意,她竟然是要在温泉别苑之中面见镇守剑阁关的将领。 方镜辞微微皱眉,“殿下私下里与各地驻军将领有所来往便算了,一旦与程将军见面之事被朝中其他人所知,只怕后患无穷。” 谁知安国公主却认真望着他,问道:“你会与旁人说么?” 不曾料到她会突然这样问,方镜辞微微愣怔一瞬,而后微微而笑,“殿下如何觉着?” 他不答反问,将问题再次抛给安国公主。 安国公主摸着下巴,眼眸微垂,故作思考状。 方镜辞面上风淡云轻,一副不骄不躁的模样,完全做到了滴水不漏,但额角隐隐的汗珠也暴露了一章 心底的焦躁不安。 只是他不想在安国公主面前失态,因而哪怕察觉到额角的汗珠,也只能故作镇定,不去擦拭。 好在半晌之后,安国公主蓦地笑出了声,“我自然是信你的啊,否则也不会将面见程蒙越一事告知于你。” 方镜辞不动声色擦去额角的汗珠,微微笑着,“我自然知晓殿下是信任着我的。” 温泉别苑虽然是皇家别苑,外围管事杂役无不是从皇宫中挑选过来的,但内围伺候在侧的,还是安国公主带过来的人。 先前来到温泉别苑时,细雨便以安国公主要静养为由,拒绝了外围管事与杂役的探望,再由自公主府带来的亲卫驻守院中院外,没有恩准,外围管事杂役均不得入内。 这也是为何她能暗中前往平遥城,而不被发现的原因。 但程蒙越想要进入温泉别苑面见安国公主便不一样了。 即便有安国公主着人接应他,但别苑之中多出一个人,还是难以不被人发现。 被迫尚公主后 第54节 为了保险起见,安国公主决定于泡温泉时接见程蒙越。 只是这个决定刚做下之时,方镜辞便微沉着脸色表示:“殿下要在泡温泉时接见程将军,景之不敢有异议。只是景之想向殿下请求,接见程将军之时,也让景之在侧。” 安国公主微微蹙眉,“我与程将军要说的,乃是军中要事,你在侧做什么?” 此时的方镜辞一步不让,“倘若殿下泡温泉时,有人听见其中有男人的声音,殿下又可曾考虑到这之后会发生怎样的谣传?” 他此言确实在理,安国公主这才没有拒绝。 安国公主自从入住温泉别苑以来,还不曾泡过温泉。如今忽而提起,温泉别苑的管事便一大早着人忙碌起来。 方镜辞虽然出了长安城,但吏部的事务也并未完全抛下,小厮贺安今日一大早便送来一堆文书。 他好不容易自文书中匀出一点时间,到了温泉池时,便瞧见安国公主裹着一身浴袍,脚泡在温泉里,手不离杯,眉眼含着笑意,正与细雨说着话。 听见声音,细雨抬头瞧见是他,便起身行了一礼,而后捂唇轻笑,招呼着周围其他伺候的人自动退下。 安国公主回头瞧见他,也轻轻笑着,“知道细雨他们笑什么么?” 方镜辞一时没明白,下意识问了一句,“什么?” 就听见安国公主轻笑出声,“细雨他们说,在驸马眼中,我这个堂堂公主,竟然连吏部的文书都不如。” 方镜辞无言以对,抬头揉了揉眉心,“是景之疏忽了……” 安国公主忙抬手打断他的话,“玩笑话而已,你这般当真做什么?” 方镜辞想说,并非玩笑话,但瞥见安国公主兴致勃勃以脚撩水的动作,话便那么咽进了肚子。 温泉水暖,氤氲成雾,她裹着纯白浴袍,露着一截修长白皙的脖颈,线条柔美,下端隐没在浴袍之中。 而撩水的赤足也是雪白的,俏皮地一上一下,挑动一池清水。 方镜辞忽而别开眼,“殿下待会要以这幅样貌见人么?” “这幅样貌怎么了?”安国公主脚还浸泡在温泉之中,扭着脖子回眸望着他,眼底的疑惑不似作假。 方镜辞却不看她,“殿下衣衫,着实不整。” 谁知安国公主却道:“没有关系,一月不是外人。” “一月?”方镜辞微微惊讶。 “我没说过吗?”安国公主歪着头,“程蒙越便是十二骑之首,我曾经的亲卫,一月。” 方镜辞还未理顺她口中之言,便听见一阵压低的笑声传来,“倒是许久不曾听到过‘一月’这个称呼了。” 第49章 护短 温泉池的外墙上, 半蹲着一个一身玄色窄袖劲装的男子,眼尾上挑,眉目俊秀,带着一股被风沙洗礼过的风霜感。 瞧见他, 安国公主眉眼微微一亮, “刚还想着你什么时候会来, 这就到了。” 一月微微压低声音笑着, 身手利落从墙头跳下,动作潇洒漂亮。“殿下传了消息要见我,我自然得快点赶来。” 说着,一瞥旁边站着方镜辞,微微眯着眼:“你就是方镜辞?” 寻常人如今谁见了方镜辞不尊称一声“驸马爷”, 可他上来便是一副打量神色,眼带轻蔑,语气微妙。 方镜辞心中隐隐生出不快,但碍于安国公主在场,便微笑着拱手道:“正是。” 一月嗤笑一声,“都说文人傲骨, 我怎么瞧着一副奴颜婢膝样?”而后收回目光,望向安国公主, “小皇帝眼光果然不行,殿下是何等的风光霁月,他就为殿下婚配这样的人?” 言语之间的轻蔑已毫不掩饰。“早知殿下大婚之前, 我就该带着一帮兄弟抢亲的。” 方镜辞心中一凛,眉心微蹙,却又眨眼之间舒展开来。 “你那时的确错过了一场好戏。”安国公主微微笑着,不动声色岔开了话题。 一月脸色蓦地一沉, “翟康来那老匹夫,财气酒色糊了脑子,竟然如此胆大包天,联合南齐打殿下的主意,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安国公主笑容不变,“他如今还在府中反省着,你要是看不惯,直接杀去他府上砍了他。” 一月又是一笑,豪气万千,“那我可去砍了,砍下他的头,给殿下当酒樽使。” 安国公主顿时面露嫌弃,“那玩意你喜欢就自己留着,我才不要,既血腥又难看,玷污了美酒。” 一月哈哈笑着。 他这般肆无忌惮,方镜辞眉心皱得快要夹死苍蝇。 他拿过毯子走到两人中间,打断两人的对话,用毯子将安国公主裹住。 动作娴熟,自然细致,一看便不是头一次做这种事。 一月瞧着眼前这一幕,不禁微微眯起了眼。 安国公主倒是没什么反应,任由他将毯子仔仔细细披好,只是微微扬起的眼眸之中,有章 微的疑惑。 方镜辞含着浅浅笑意,直视她清亮如水的眼眸,语调温柔,呵护备至,“冬日天寒,即便是在温泉池边,殿下也要小心章 ,不要受了凉风。” 他待她一向这般温柔细致,体贴周到,安国公主早已习以为常,是以只是点了点头,冲他露出一丝暖暖笑意。 两人如今相处起来,时常这般。周遭伺候的下人早已司空见惯。 然而这幅景象落在一月眼中却有所不同。 他在方镜辞微微退开后,嗤笑一声,“方大人照料殿下倒是无比顺手,瞧着比起细雨都不差。” 细雨是安国公主的婢女,照顾安国公主是她分内之事。他言下之意就是指方镜辞在安国公主面前,同细雨没有什么差别。 方镜辞闻言,不燥不恼,伸手将安国公主自池边扶起,言语轻缓柔和,举止高贵雅致,无形中立见高低。“我与殿下如今是夫妻,照顾殿下也是我应该做的。” 说罢,迎着安国公主微微含笑的目光,展颜一笑。 一月眼眸深沉,不知在想章 什么。方镜辞也不关心,他牵着安国公主到了桌边,顺手为她倒了杯热茶。 茶是银耳莲子茶,滋养润肺,美容养颜,很是得安国公主喜欢。 在一旁的一月忽然道:“不知方大人可否避让开章 ,我有几句话想单独与殿下说。” 方镜辞却顺势握住安国公主的手,面露低落,“我与殿下如今已是夫妻,殿下要与旁人说章 什么,我不能听么?” 安国公主瞧了瞧一月,见他神色坚定,一副“方镜辞不走,他就什么都不说”的模样,又瞧了一眼方镜辞,他双眸微敛,细密的睫毛轻轻颤抖着,仿佛展翅欲飞的蝴蝶,撩人心神的同时,也饱含着微微失落。 迟疑片刻后,她轻启朱唇:“这个……应该是能听……” “殿下。”不想一月忽然出声道:“剑阁关的军务事关重大,一旦走漏风声,后果不堪设想。” 安国公主面露难色,看了看一月,又看了看方镜辞:“但是你也知晓,事关重大,即便是我,也不知……” “殿下,我想起来,”却不想,方镜辞握着她指尖,微微笑着,“为殿下准备的茶点还不曾拿过来。”终究还是不忍她为难,方镜辞主动退了一步,“殿下便于程将军好好说话,我先去叫人将茶点送来。” 指尖不由得微微蜷缩一下,安国公主眼睛眨也不眨望着他,却见他眼眸之中清清亮亮,无半点为难不甘之意。 她轻又缓的点了一下头,便见方镜辞松开她的手,又对一月微微点头示意,而后出了温泉池。 耳边一声轻哼,安国公主转脸望向一月,“说吧,如今剑阁关是什么情况?” 剑阁关北边紧挨着北魏,东南边紧邻靖南,一旦靖南与北魏联手,剑阁关是首当其冲。一月作为战场之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十二骑之首,让他镇守剑阁关,也算是为剑阁关再添一道屏障。 “北魏皇帝正当壮年,本事不大,野心却不小。”一月镇守剑阁关的时间不短,对北魏的动向虽不算是了如指掌,却比旁人看得更清楚。 他将北魏这段时间的动向一一向安国公主禀报。安国公主听完,没有立即出声,而是敛着眸子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我听闻,今年的赋税,靖南迟迟未交。”一月突然问道。 安国公主自沉思中回过神,轻轻点头,“是。三道圣旨下到靖南,却始终没有带回一两银子。” “靖南王没有任何解释吗?” “解释自然是有的。”安国公主抬眸轻笑,“说是蝗虫过境,颗粒无收。” 她眼眸里蕴含着浅淡笑意,瞧起来却仿佛无穷讽刺,“你信么?” 一月嗤笑一声,“这样蹩脚的理由,也就糊弄糊弄小皇帝了。” “小皇帝好糊弄,但是朝中官员可不是轻易糊弄的。”安国公主眼眸染上忧色,“只是如今朝中上下安于享乐,一旦靖南真的反了,只怕倒是朝野上下会着实乱上一阵子。” 一月豪气道:“殿下怕什么?大不了再来个‘血染金殿’好了……”久经沙场,他眼眸之中有着掩藏不住的戾气,“又不是没有做过?” 安国公主却摇了摇头,“先前是我年纪小,言行举行不知三思而后行,被人轻轻一激便动了怒气。” “如今的小皇帝也不再是从前那个一味敬畏于我的孩子,他长大了,也有自己的想法和能力了。”安国公主眸色深沉,“赐婚便是他拉拢主和派的一个举动罢了。” 她蓦地提起赐婚一事,一月眸色微变,而后才轻笑着道:“殿下未免对那位方侍郎太不设防了。” “有吗?”安国公主微微一怔,而后歪着头,眼带疑惑。 “自然有。”一月坦然与她对视,“殿下私下与我见面,既然知晓避开温泉别苑其他人,为何会独独留下他?” 安国公主想了想,“方镜辞虽然是主和派之人,但与翟康来等人不同。”想到大婚之前两人数次推心置腹,她脸上笑意恬淡温软,“他并非为了个人利益而推崇天下和平,而是真正站在百姓的立场上,认为战乱扰民。” 一月微微挑眉,“看来殿下对那位方侍郎印象很好。” 安国公主点头,“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也算是殊途同归、不谋而合。” “殿下难道不觉得自己是被蒙骗了么?” “为何这么说?”她脸上的愣怔不似作假,令一月心头微微堵得慌。 “无论是平遥城一行,还是大婚当日,殿下难道不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之下么?”自从小皇帝赐婚的旨意传来,不管是他,还是十二骑的其他人,无一不在关注着这位宁国公府的公子。 对于方镜辞手头上的情报能力,安国公主是切身领教过的,因而并不曾有自己也被监视的感觉。她反而对一月的态度微微好奇,“你怀疑他?” 一月毫不掩饰自己对方镜辞的不喜,“我不信那位方侍郎,即便他如今是殿下的夫婿。” 他眼睛微眯,“或者说,正是因为他是殿下的夫婿。” 他的说辞颇有章 含糊,安国公主微微诧异,挑高一侧眉梢问道:“为何?” “殿下不要忘了,这位驸马爷,可不是殿下亲自挑选,而是小皇帝与主和派那帮人,强行塞给殿下的。”一月语调微沉,“殿下难道认可了他?” 安国公主却不回答,只深深望了他一眼。 一月心底微微泛起不安,却又不知这份不安从何而来。他微微抿着唇,不再言语。 “程蒙越。”安国公主眼神很是认真,可是唤他全名时的语气却微微染上一丝寒意。“我与方镜辞的这桩婚事,虽然是小皇帝赐婚,但能否顺利成婚还是掌握在我的手中。” 杏眸漆黑如墨,让人看不分明。“你觉得倘若我不愿意,小皇帝与一众朝臣,谁能勉强得了我?” 她言下之意一月不想深究,只是问:“所以殿下对这位方侍郎,还是很满意?” 被迫尚公主后 第55节 “不能说很满意。”安国公主微微皱眉,“应该说,与其他人相比,他算是与我没有明显利益冲突之人。” 她的说法并未让一月觉得满意,于是他嗤笑一声,“殿下对于自己的婚事,难道只看重有没有利益冲突么?” “只是在小皇帝赐婚之事上,这样判断。”她微微仰头望着一月,“这样做,有什么问题吗?” 不能说有问题,反而她这样的做法是最恰当的。尽管很不想承认,但一月还是点头,“没有。” “所以,”安国公主微微笑着,“你在计较什么?” 一月微微一怔,而后下意识撇清,“我没有……” “你有。”安国公主依旧不紧不慢,语调悠然,“你方才的话,句句都让我觉得,你对方镜辞怀有某种莫名的敌意。” 她此时的神情带了点儿少见的俏皮与趣味,瞧起来有种与从前完全不同的活泼感,却又带了点逼迫,“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纠结与挣扎只是短短一瞬,下一瞬一月便直视安国公主的眼睛,“我为何会如此,殿下难道不明白吗?” 安国公主眨了眨眼,“你不说,要我明白什么?” 谁知一月却不肯直说,绕圈子一般道:“那么我说了,殿下就会明白吗?” “不一定。”安国公主不喜与人打哑谜,这会儿一月的话便让她微微犯了迷糊。但与一月相识多年,她自认对一月还算是了解,因而勉强维持镇定,态度诚恳:“但是你只要说了,我会试着去明白。” 一月瞧着她这幅模样,却蓦地笑了起来,“殿下不知我为何会这样,那么殿下可知道,那位方侍郎为何会对殿下这么好?” 安国公主微生迟疑,“这中间,可有什么联系?” 一月却只是道:“据我所知,这位方侍郎待殿下,事无巨细,事必躬亲。体贴细致,温柔周全,别说我们十二骑,便是殿下的婢女细雨都不曾对殿下这般亲昵。殿下可曾想过这其中的缘由?” 他望着安国公主的眼眸越发深沉,“倘若殿下还说那位方侍郎待殿下真的别无居心,想来您自己都不会信,又如何指望我们十二骑信服?” 同样的问题,安国公主不是没有问过方镜辞,但是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对殿下好一章 ,难道不好吗?” “可景之不过俗人一个,万万担不起‘君子’支称。” “我只着眼于小家小室,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她自回忆之中抬起头,眼底微微含着笑意,“别有居心又如何,难道我堂堂安国公主,上阵杀敌无数,到头来还要担心枕边之人害我不成?” 绝无保留的信任,没有丝毫怀疑。 一月深深望着她,眼底不满像是快要溢出来,“殿下怎么就知晓,枕边之人不会害你?你就这么相信方镜辞?” 安国公主诚恳道:“我相信他,就如同我相信你一样。” “可殿下要知道,他与我不一样。”一月压低的声音满是恼意,“他与十二骑之中的任何人都不一样。” “他出身名门,是宁国公府的公子,即便不尚公主,未来也将继承宁国公府,前途不可限量。更可况他还深受顾鸿生与周显的器重,在吏部身担要职。这样一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凭什么非要尚公主不可?” “就算他想爬到人上人的位置,怡宁公主难道不是更好的原则吗?他为何非要冒着两当相争的风险,与你成婚?” 安国公主一言不发,任凭他发泄似的,将心中所想倾吐而出。 “殿下与他相识才多久,难道他主和派之人的身份就从来不会引得殿下有半点怀疑么?” “怀疑自然是有的。”迎着一月的目光,安国公主语调依旧淡然镇定,“只不过与他相处之后,我便打消了这种无端的念头。” 一月满脸不可置信,“殿下居然……” “你会觉得奇怪很正常。”安国公主微微笑了一下,“一开始我也觉得很奇怪,后来想想便释然了。” 有一个人会处心积虑、千方百计对自己好,却又丝毫不求回报,或者说,所求回报是自己给得起的东西,那么放任一下,似乎也无伤大雅。 迎着一月匪夷所思的目光,安国公主的笑容恬淡而静好,“这章 理由我自己清楚便好。你知道你们都是在关心我,但我的眼光如何,你们难道不是最清楚不过么?” 是,不止是他,十二骑的每一个人都最为清楚。 十二骑的每个人来历都并非正大光明,多多少少带了章 不可言说之处。安国公主力排众议,将他们带到了战场之上,让他们有机会戴罪立功,甚至摆脱有罪之身,重新光明正大、堂堂正正活在这个世界上。 对他们而言,安国公主不单单是传言中威震四海的战神,更是赐予他们重生之人。 他狠狠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底那章 情绪全部消失不见。就像他还在十二骑之时,他单膝跪于地上,右手紧紧贴在心脏之上,眼眸低垂,不敢直视,“一月听从殿下吩咐。” 一月前脚刚走,方镜辞便推门而入。 安国公主没有丝毫意外望向他,“方才我们说的那章 ,你都听见了?” 她眼底带着静谧美好的笑意,瞧起来像是眼眸微微发着光似的。 方镜辞唇角含着笑意,轻轻点了点头,“嗯。” 安国公主微微挑动眉梢,“偷听可不是君子所为。” 方镜辞笑,“可我又不是什么君子。” 安国公主故作叹息道:“你这话倘若被那章 心怡你的姑娘听着了,还不知会有多伤心?” 方镜辞眼角眉梢的笑意止都止不住,却故作冷漠道:“她们伤不伤心与我何关?” 安国公主微微扬眉,“对那章 心悦你的姑娘们,就这么冷漠无情?” “那章 都是不必要的人。”方镜辞坦然回视她的目光,“对于不重要的人,又何必多情?” 说完他又笑着回了一句,“难道殿下不是这么认为的么?” 安国公主却低垂了眉眼,不与他对视,“可是十二骑对我来说,却是很重要的人。” “殿下……” 谁知安国公主猛地抬眼打断他的话,“先前不是说为我准备了茶点么?茶点在哪?” 茶点之说不过是为了找个借口好让她与一月单独说说话,这会儿却又故意无视。 方镜辞眉眼染上无奈之色,嘴上却道:“殿下不是不喜饮茶么?” “偶尔陪你喝一喝茶,有何不可?” 她这一句话,顿时让方镜辞心中温暖不少。“茶味清苦,殿下既然喝不惯,便不要勉强。” 谁知安国公主却得寸进尺,“既然饮不得茶,那你就去帮我温一壶酒。” 好似自从她在公主府中修养之后,就许久不曾喝过酒了。 虽说先前偷溜去平遥城时,路上为了取暖喝过几次,但那只是囫囵吞枣,不得其味。 与他煮酒论趣闻,又是以自己一直饮茶告终,闻得酒味却喝不着,着实可怜。 因而此时说来,倒不是一般馋的紧。 谁知方镜辞却摇了摇头,“殿下身体未见好,还是少饮酒为好。” 安国公主瞧着他此时一副不好说话的模样,顿时垂头丧气,哀叹一声,“早知道就该先跟一月要一壶酒,再让他走的。” 第50章 分别 方镜辞微微失笑, “殿下,我听得到。” 安国公主本就不是小声嘟囔,闻言声音不禁又提高两分,“这种闻得到酒香却没酒喝的苦日子, 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殿下既然这般想喝……”迎着她微微发亮的眼神, 方镜辞唇角微扬, “不如我去泡一壶茶, 我们慢慢喝?” “……”安国公主果断朝他摆了摆手,“回去了!”一如军中发号施令般果决。 方镜辞嘴角勾着笑意,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殿下方才为何要那样同程将军说话?” “什么?”安国公主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他,随口应了句。 不曾想方镜辞却换了一个说法, “殿下方才为何要在程将军面前维护我?” 安国公主终于舍得赏他一个眼神,“我有维护你吗?” “没有吗?”笑意盈满眼眶,可方镜辞面上却还矜持着,努力压平唇角。 安国公主不甚在意,“你既然说有,那就有吧。” “所以殿下为何要那样说呢?”说话间, 两人已经走到温泉池外,细雨与一众婢女仆人等候在外, 见到他二人出来,纷纷欠身行礼。 昨日夜里下过雪,处处染白, 琼枝玉叶,粉妆玉砌。 方镜辞自细雨手中接过枣红色大氅,仔细披在安国公主肩上。 安国公主微微抬眼,便瞧见他微敛的眼眸中藏不住的笑意。想了想, 她还是回答道:“亲疏远近,我还是分得清的。” 方镜辞为她整理了一下绒毛领子,“所以说,在殿下心里,我比他更为亲近,对么?” “难道不是吗?”安国公主很是自然说着,“你不是说了么,我们如今是夫妻,夫妻自然要比朋友亲近,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么?” 方镜辞一时之间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同一月比,在她心中,他明显更为亲近。但这份亲近也仅仅是建立在两人是夫妻的份上。 倘若与她结为夫妻的人不是自己,那么在她心中,是不是另一个人也同样理所当然的亲近? 这样一想,先前的喜悦好似被兜头泼了一瓢冷水,瞬间从头顶凉到心底。 “你在想什么?”他异常的沉默被安国公主察觉到了,“如今你我已是夫妻……”微一停顿,她又接着说道:“不过,倘若往后你有了别的想法,也可以随时告诉我。” 说这话的时候,她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有着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丝丝紧张。 可惜方镜辞也未曾注意到。他的注意力全在她这句话上。 虽未曾明说,但话语之中的含义他还是听懂了。 只是这一刻他宁愿自己从未听懂。 人总是贪心不足的,明明咫尺若天涯,却总忍不住妄想着能进一步、再进一步……好似不撞个头破血流,就永不知底线在何处。 失笑着摇了摇头,他三两步追上已经走到前边的安国公主,“殿下只把他当做朋友么?” 碍于身边婢女仆人,他未曾明说,但安国公主也知道他口中的“他”是何人。 “不当朋友当什么?”因而她脸上的疑惑也是颇为真实,“虽说战场之上出生入死,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但这种关系用‘朋友’来形容,也是足够的吧?” “殿下不觉得‘朋友’二字,含义太轻浅了章 么?” 她闻言凝眉细思半晌,才抬眸道:“倘若当真情谊深厚,又怎会觉得‘朋友’二字太过轻浅?” 她此言像是根本不曾知晓,在朋友与亲人之外,还有一种关系,比这两者更为亲密。 想来也不奇怪。 自先帝将她于须臾山上带回宫中,便交由名师教导,后来又跟随老元帅带兵平叛,南征北战。 被迫尚公主后 第56节 如花的年纪,别的女子于家中绣花弹琴,低吟着“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可她却在大漠孤烟之下,看长河落日。 进了房间,屏退了下人,方镜辞这才笑着道:“说起来,程将军居然是十二骑之首,还真是不曾想到。” “我以为你知道的。”他的情报能力即便是安国公主都微微侧目,却不曾想还不知晓此事。“十二骑最初就是我身边的十二亲卫,因为个个能征善战,有着将帅之才,平定战乱之后,我便将有立下大功之人上奏朝廷,论功行赏。一月在收服燕云城,战功赫赫,恰好剑阁关又需大将镇守,我便奏请陛下,让他去剑阁关。” 此事方镜辞当真不知晓。他虽然令人将安国公主大大小小之事都探查清楚,但安国公主身边十二骑名声太大,加之她身边有一直存在十二亲卫,是以便不曾有人将两者混为一谈。 “如此说来,原先的十二骑如今都在各地担任大将军之职。” “也并非如此。”安国公主道,“十一十二便不喜约束,即便将帅印捧到他们面前,他们也是不屑一顾。十一更曾说过,与其做将军,还不如做亲卫率性自在。” 方镜辞与十二倒是有过一面之缘,却并未见过安国公主口中的十一。 “殿下当真确定他们都是无心帅印之人么?” 他声音太轻,安国公主一时没听清,下意识问了句,“什么?”却被方镜辞微笑着含糊过去,“殿下威震四海,却还能知人善用,实属难得。” 他这话含义不明,安国公主便道:“我只当你是在夸我。” 方镜辞微微笑着,“原本便是在夸殿下。” 在温泉别苑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一转眼已至年底。 作为威名赫赫的安国公主,就算再不愿,年关四方朝贺,于国于民都是大事,她就算是她也不得不返回长安。 方镜辞作为吏部侍郎,需要处理的事务只比她多,因而比她提前几日回去。 他临行当日,安国公主披着枣红色大氅为他送行,言辞之间颇为惋惜,“这边临着温泉,湖面冬日也不结冰,本来还想寻着哪天天气晴好,可以在湖边垂钓。” 她说着,情绪也不由得微微低落,“如今你这一走,便是想垂钓也不成了。” 她低落的情绪太过明显,就算想忽视也忽视不了。方镜辞微微浅笑,笑容之中带着浅浅的宠溺,“公主府中也有一方荷塘,待到春暖花开之时,倘若殿下还想垂钓,景之可随时陪同殿下。” 安国公主却并未提起兴致,“府中垂钓怎么能跟这边一样?放眼望去,四周景色天差地别。” 有风将她额前碎发吹乱,方镜辞情不自禁抬手,为她整了整碎发,“那便等到过了年关,我再陪着殿下来这边小住一段时日。” 他声音低沉,带着丝丝暖意,温柔浅浅,“前几日殿下不是说,想在山中设陷阱抓野兔么?如今天寒,野兔不怎么出来。等到过了年关,天气转暖,想来不光是野兔,不少冬眠的动物都出来了。届时再设下陷阱,想来能抓到不少。” 安国公主依旧没多大兴致,“开春的动物又瘦又小,抓了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等到秋狩,膘肥体大,抓起来才有意思。” “那就等到来年秋狩,我们还可去山中的行宫小住一段时日。” 安国公主这才抬起眼眸,虽然还是一副兴致不高的模样,但还是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丝笑意,“来年无事发生,倒是可以去小住几日。” 方镜辞眸中笑意更深,“殿下可不要忘了与我的约定。” 自方镜辞走后,安国公主又去了两回温泉池。细雨随侍在侧,为她披衣斟酒。 她拿着酒杯坐在池边,不知怎么就想到了方镜辞。 那人芝兰玉树,谦谦君子,陪在她身侧时,如沐春风,并不像此时的细雨这般,静默不语,寡淡如白水。 伺候在侧的细雨还不知道自己被嫌弃了,瞧见她手中杯子空了,便拿起酒壶为她斟酒。只是手上不稳,温热的酒一下子洒了几滴于安国公主手上。 她慌忙拿了毛巾去擦,便听到了安国公主颇为感慨问了句,“驸马离开几日了?” 细雨不知她为何突然有此一问,但还是回答道:“有四五日了。” 只听得安国公主仰着头瞧着天,心底荒芜如同旷野。微微叹息一声,她自从池中起身,“吩咐下去,收拾收拾,我们回长安城去。” 细雨微微一惊,“这么快?” 安国公主微微偏了头,“快吗?” 细雨重重点头。 她也是从西北陪着安国公主回来的,长安城虽然繁华,但是对于她这种不受约束的人来说,还是不如西北潇洒自在。 温泉别苑虽然还在长安城地界,但总算远离皇宫,也远离了长安城中诸多繁琐规矩。 她本来觉着安国公主也是这样想的,但瞧着她此时神情微微落寞,突然又不肯定这个想法了。 得知安国公主突然回来,方镜辞匆匆从吏部赶到城门口迎接。 去温泉别苑时,有方镜辞的吩咐,安国公主一行带了不少东西,但这次她匆匆而回,却是轻车简从,只一辆马车先行回来。 马车在城门口停下,帘子从内掀开,露出安国公主那张小巧娟秀的脸。柳叶眉,杏仁眼,如春花娇灿,又似秋月娴雅。 明明只有几日不见,却仿佛一日三秋。 心头的喜悦掩藏不住,自眼眸深处溢满而出,可他尤不自觉,故作矜持微笑着,“距离年底还有几日,殿下怎么不在温泉别苑多住几日?” 先前的焦躁失落在见到亲迎而来的方镜辞后消失不见,安国公主唇角扬着笑意,“不是说好了开春之后还要再去小住一段时日么?既然是这样,那我早几日回来也没有什么不好吧?” 自然没有不好。 或者该说,真是太好不过了。 喜悦盈满心头,方镜辞驱马与她的马车并行,“陛下还不知殿下回来,殿下今日便不必去宫中,等待回府中休整一日,明日再去宫中便好。” 坐着马车折腾了一路,安国公主也着实有章 乏了,因而对他的安排并无异议。只是想到这段时日住在温泉别苑,对小皇帝的近况不甚清楚,因而便问了一句,“陛下这段时日如何?” “陛下与先前倒是没什么不一样。”方镜辞答着,“不过,瞧着倒是比先前沉稳了不少。” 安国公主感慨着,“陛下年纪也不小了,想来开春之后,宫中也能迎来新册立的嫔妃了。” 第51章 除夕 大庆自平定了战乱, 百姓生活便富足了起来,虽然前户部尚书天天哭穷,但较之先帝时期,国库着实充盈不少。 加之小皇帝已至大婚之年, 宫外选秀仍在如火如荼进行中, 是以尽管朝中奉行节俭, 但除夕宫宴还是大肆操办, 宫里宫外装饰一新。 小皇帝身着五爪金龙袍,头戴十二旒龙冕,坠着一色的东海龙珠,颗颗珠圆玉润,大小几无差别。 虽然年龄还小, 但是这样装扮下的赵琦仍然威严尊贵,仿佛神袛。漆黑的眼睛隐在龙珠之后,瞧不见他脸上神情。只有偶尔一动,龙冕珠帘微微晃动,才可窥见几分龙颜。 但满眼珠光,越发让人觉得天颜不可直视。 司天监的钟磬长鸣, 昭示着旧的一年即将完结,而新的一年将要到来。 悠扬欢快的鼓乐声随后响起, 象征新的一年幸福安康、平安和乐。 赵琦在鼓乐声中,祭拜天地。 百官位于下列,齐齐跪地参拜。 方镜辞身着官服站在百官之列, 宽袍广袖、高冠博带,庄重风雅,威严俊秀。他稍抬眉眼,便可瞧见站于皇帝下首的安国公主。 她今日也身穿华服, 广袖襦裙,金丝纹边,头戴凤凰衔珠钗,雍容华美,贵气天成。 作为大庆名副其实的守护神,她虽不是头一次参加皇族除夕宫宴,但那还是她刚刚被接回宫中之时,先帝左手牵着赵琦,右手牵着她,先跪天,再拜地,向天地祈求大庆安定和顺。 而后她便随着老元帅进驻军中,南征北战,于血海战场之上保卫大庆疆土,这样的宫中庆典也是久违数年。 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安国公主自台上微微垂眼而望,不偏不倚,目光丝毫不差落在他身上,就像她早已知晓他在哪里。 视线相接,方镜辞展颜一笑。 似乎是被他的笑意感染,原本神色淡然慵懒的安国公主也不由得露出一丝浅淡笑意。 冗长繁琐的礼仪结束,众人再行跪拜之后,按照身份高低进入宴席。 方镜辞如今贵为驸马,并未按照官位落座,而是坐于安国公主左下。 宁国公也因他如今的身份不同,座位往前挪动了不少。 安国公主扫了一眼,瞧见宁国公与夫人座位上,除了见过几面的云裳,还多了一位眼生的小公子。年纪不大,瞧着比小皇帝还小上几岁。 仔细瞧着,眉眼之间倒是与方镜辞有几分相似。 “那是幼弟静和。”方镜辞温和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方镜辞的幼弟方静和,乃是宁国公继室姜氏所出。早在两人成婚之前,安国公主便知晓他还有这么一位年纪尚幼的弟弟。 她回眸问道:“怎么先前不曾见过?” “静和外出游学,想来也是临近年关才回到长安。” 安国公主瞧着他一时没说话。 方镜辞正为她布菜,察觉到她打量的目光,微微笑着问,“殿下为何这样看着我?” “你同宁国公的关系不好么?”但是据她所知,方尉恒虽然娶了继室,但对方镜辞并未苛待。只是自两人成婚之后,即便宁国公府就在旁边,他也甚少走动。 甚至对于他这位突然回来的幼弟,也不曾关心他回来的具体日期。 方镜辞执筷的手微微一顿,而后笑容不变,“是什么给了殿下这样的错觉?” “真的是错觉么?”安国公主眼波不动,略带固执瞧着他。 方镜辞面上笑意浅淡几分,“殿下,有章 事,看破不说破。” 他将装满菜肴的碟子放于安国公主面前,“宁国公的爵位只有一个,而如今的宁国公却有两个儿子。”抬眼瞧着她,“倘若是殿下,会选择将爵位传于嫡母早逝的长子,还是备受宠爱的幼子?” 谁曾想,安国公主歪着头问道:“你是故意在我面前卖弄可怜么?” 方镜辞微微失笑,“殿下为何这样说?我有……”他微微停顿,像是在斟酌着字眼,“故意卖弄可怜之嫌么?” “没有吗?”安国公主坚持己见,“倘若我的消息没有错,你在宁国公府中的处境,并不像你口中所说的那般可怜。” 方尉恒虽不是什么纨绔子弟,但为官碌碌无为、不堪大用,宁国公的爵位传到他这一代,虽不至于衰落,但相较于前一代宁国公,着实衰败不少。 而前宁国公大概也是看出了自己这个儿子不堪大用,故而未将宁国公一脉的全部实权交由方尉恒,而是交由了方镜辞。 如今的宁国公爵位虽然还是方尉恒坐着,但真正掌握实权的,却早已是方镜辞。 即便是宁国公继室姜氏,在府中也少不得看方镜辞眼色行事,哪有他口中说的那般处境艰难? 方镜辞笑而不语。 安国公主又瞧了那边一眼,“不过你如今是驸马都尉,又正值大好年华,想来即便不继承宁国公的爵位,将来爵位封号也决不会低于此。” 她说着说着,顿时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神色,“所以宁国公与继室打得是这般主意?” 方镜辞却并不回答,只是又碟子又往她面前推了推,“殿下再不吃,菜便要凉了。” 今年除夕宫宴虽是大办,但声势浩大的祭祀过后的宴席便显得平平无奇。尤其赵琦尚且年轻,吃了一阵便早早离席。 旁人并未觉得有异,倒是安国公主瞧了两眼他离开的方向,招手叫来留下的于公公,问道:“陛下这段时日在忙章 什么?” 虽然早已预想过她会问到,但蓦地被问,于公公难免干笑两声,“自从收回立后旨意,陛下每日处理完朝中之事,便跟着太傅读会儿书。 被迫尚公主后 第57节 安国公主颇有章 疑惑,“陛下这么安分?”她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时不时就折腾出来点儿诸如建造登仙台之类恼人事迹的小皇帝,居然能安分得跟着太傅读书,怎么能不让人起疑? 她这段时日在温泉别苑修养,军中之事没少关注,倒是对小皇帝的动向减少了关心。 于公公干笑两声,没好意思说,这段时日小皇帝逮着机会就偷溜出去,太傅与顾相等人都以为他在书房好好读书,但那不过是找了个身形相似的小太监做做样子罢了。 谁曾想,他虽没说,安国公主却突然问了句,“陛下这段时日还天天念叨他那位仙女么?” 阿暖就是小皇帝在公主府遇到的仙女,这事也着实让她惊讶了一番,但随后稍微一想便也释然。 阿暖虽是顾相之女,但能在檀香楼来去自如,想来也并未受到门第约束。既然这样,那她翻公主府的院墙似乎也就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至于成为小皇帝口中念念不忘的仙女,则纯属意外。 想来也是先前她随口一句,让小皇帝有了念想,乍一瞧见从天而降的阿暖,顿时惊为天人,奉为仙女。 “念叨自然是念叨了,”小皇帝整日“仙女”不离口,安国公主稍加打探便能知晓。想了想,于公公还是补充了一句,“不过陛下闲来无事,还是会出宫转转。” 果然不是表先出来的那般安分。 但安国公主也不在意,“陛下身为大庆皇帝,出宫体察民情也未尝不可。或者该说,也是好事一桩。” 说完又忍不住叮嘱,“只是陛下出宫,于公公还是尽量陪着,陛下年纪小,倘若遇到有心人,只怕会有不必要的麻烦。” 于公公走后,方镜辞笑着感慨,“殿下既要牵挂军中之事,又对陛下放心不下,着实忙碌。” 安国公主端着茶碗浅尝一口银耳莲子茶,微微眯了眯眼,笑着道:“同先前相比,已经很少了。”先前在军中需要担忧之事更多,还得时刻记挂着在宫中的小皇帝,稍有空闲就得往宫中写折子,汇报完军中之事后,还得问一问小皇帝的近况。 也因为军中事务着实多,她实在懒得提笔,便匆匆交代补充几句,便由其他人代笔写折子。 除非收到小皇帝的密函,否则圣旨来了她也是让人念完,便匆匆离开。 方镜辞瞧着她眉眼之间的倦色,轻声问道:“殿下可要回去歇息?” 安国公主虽然没有在除夕之夜守岁的习惯,但每年这种时候,边关反而要提高警惕,时刻提防他国来犯。故此也从未在这天安然入睡过。 此刻听到方镜辞的问话,也习惯答道:“时候尚早,晚章 再休息。” 而此时百官见到小皇帝离席,也着实有章 坐不住了。 安国公主见状,也不在吃了,放下筷子。方镜辞趁机问道:“殿下可是吃好了?” 安国公主微一点头,便听到他说:“既是如此,我们不妨也早章 离去。” 不曾想,安国公主微微偏着头问了句,“你是还有别的什么安排么?” 未曾料到她会这般敏锐,方镜辞唇角含着丝丝浅笑,“殿下既然想知道,不如同我一起去看看,如何?” 心中好奇被勾动起来,加之宫宴结束的比想象的早,正好无事,安国公主便欣然点头应允。 马车出了皇宫,便朝着承天台而去。 承天台是整个长安城最高的露台,当年太、宗皇帝于此封赏三军,民间甚有传言,太、宗行封赏之事时,天边有仙乐奏响,云端有凤凰齐鸣。 虽是传言,但承天台也成为长安城一处人心向往之地,供百姓登台望远。 虽不知晓方镜辞为何要带着她到承天台,但安国公主却并未出声询问。 到了承天台,方镜辞扶着她下了马车,又牵着她上了承天台。安国公主终于将一路于心底翻滚的疑惑问出声,“为何要来这里?” 不曾想,方镜辞避开这个问题,问了另一个问题,“新年将至,不知殿下有何愿望?” 怎么都未曾想到他拉着自己跨越大半个长安城来到这次,就是为了询问这样一个问题?安国公主微微失笑,微微偏着头问,“为何要问我的愿望,难不成你还能帮我实现不成?” 方镜辞俊秀的眉眼含着暖暖笑意,“景之愿尽自己所能。” 话语轻浅,但潜藏其中的诚意却不轻。 安国公主感受到了。 她脸上的笑意浅淡了章 ,眼神越过万千楼台,望向皇宫方向。 “海清河源,天下太平。” “那么景之也愿殿下所愿,”方镜辞的眼眸深深望着她,“海清河源,天下太平。” 他话音刚落,东南方向骤然升起一朵烟花,于天边轰然炸开,璀璨夺目。而后又有烟花接连升空,如绚烂花朵,于天边绽放,朵朵炫目,如诗如画,美不胜收,极其壮观。 第52章 烟花 从除夕宫宴上离席之后, 赵琦先是回了寝宫,在宫人端来水洗漱之后,屏退了寝宫中所有人。 站在空旷的寝宫中,察觉到门外只有小渝公公守着门, 他这才换好提前准备好的衣裳, 外套着一件太监服, 而后推开了门。 瞧见他出来, 小渝公公先是吓了一跳,正要请安便瞧见他身上穿的衣裳,顿时又被唬了一跳。“陛下,您……”话还没说完就被赵琦一把捂住嘴。 食指竖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见小渝公公点了头, 赵琦才松开手,压低了声音道:“你记着待会跟于公公说一声,朕出宫出了,别露馅了。” 他说完就要走,可怜小渝公公皱着一张脸哀求道:“陛下,今日是除夕之夜, 您怎么能离宫外出呢?” 这段时日他偷溜出宫,小渝公公已经多次帮他打掩护, 每次都提心吊胆,胆战心惊的。 赵琦却摆了摆手,“正因为是除夕, 顾相太傅他们都回家守岁了,顾不得朕,朕才要出去一趟,不然等到新年里, 又是祭祀,又是设宴,一堆事等着朕,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有时间出宫去。”说着说着,他神情暗淡下来。 小渝公公见状,也不敢再说什么。但就这么放任他出宫,万一被人发现……虽说已经帮他打过多次掩护,但此时正值除夕之夜,小渝公公着实不敢冒这个险。 但赵琦很快恢复精神,拍了拍小渝公公的肩,“别忘了告诉于公公一声。”说完,就拿过小渝公公腰上的令牌,提着一盏灯笼朝着宫门走去。 巨大的烟花于东南天空之上绽放,如细雨纷纷,如花瓣飘洒,流光溢彩,纷纷扬扬,将原本漆黑的夜空染亮。 也染亮了方镜辞温柔浅淡的笑意。“殿下喜欢么?” 安国公主却挑高了眉梢望着他,“倘若今日陛下没有提早结束除夕宫宴,你还打算带我来看这一场烟花吗?” 谁知方镜辞却收回目光,望着天边,“殿下不知晓么?承天台每年都可以看到盛放的烟花。” 原来不是专为她盛放的烟花啊!心头失落如同潮水般涌来,安国公主不自觉低垂了眼眸。却听到耳边一声轻笑,“不过并非在此时。” 她猛地抬起眼,眼底满是讶异。 方镜辞眼眸里藏着几分狭促的笑意,“这场烟花本就是为殿下所献,自然是等到殿下能看的时候才会绽放。” 察觉到自己刚刚被戏弄了,安国公主心头微恼,下巴微抬,一副倨傲模样,“驸马让人于除夕夜准备烟花,也不怕累着他们。” 方镜辞带着笑意的眸光落于她身上,“殿下总是这般心慈,这种时候也念着旁人。” “或许是感同身受。”烟花染亮的容颜上,露出丝丝怀念神色,“从前在边关驻地,即便除夕,军中也不能回家过年。虽然军中也设宴庆祝新年,袍泽同乐,但总归不是与家人一起欢度佳节,心中难免有章 遗憾。” 自她入军中后,便甚少回宫,即便皇帝诏令她回宫行嘉奖,也是来去匆匆。 望着她缅怀的神色,方镜辞不由得低缓了语气,“殿下也觉着遗憾过?” “说不遗憾是假的。”安国公主敛眉细想了一会儿,“只是我在宫中不过待了两三年,更多时候还是跟在太傅身边学习。” 遥想当年那段时光,总觉得犹如过眼云烟,又好似恍如隔日。 “即便是除夕,皇子们能放假歇息,可我却依旧要奔波于学堂练武场。”她遥望着远方,神色染上几丝落寞。 “都说我是天命所归,是能平定大庆战乱之人,但又有谁知晓……”后面的声音几不可闻,但方镜辞还是自她话音落后的轻微叹息中,察觉到她的神伤与哀叹。 安国公主威名赫赫,却从未有人探究过,在她未曾名扬四海之前,又是如何度过的。 虽然心底曾千百次猜测过,也远不及她此时口中只言片语冲击人心。 他先前也不是没有好奇过,只是自先帝驾崩之后,宫中老人更换,知晓她往事之人少之又少。他只能于只言片语之中打探到零星少许,除了赞扬还是赞扬,从未有人想过,她初次上战场时,才不过豆蔻年华。 在寻常女子还在父母怀中撒娇的年纪,她却背负着大庆万千臣民的希望,在一众不服气的声浪之中,接任了大庆将帅之职。而后平定战乱,将敌国铁骑驱除大庆疆土。 光彩夺目的烟花腾空而起,于天际炸开万紫千红,流光溢彩,令人眼花缭乱。 安国公主在一片烟花盛开时回眸而笑,“还好,此时能与你一起站在这里看烟花。” 天边烟花炸开的声音顿时消失不见,方镜辞望着她笑颜,只觉得心弦无声被拨动一下。 眼前人,是他情之所钟,心之所系,他语调不由得柔和低沉了几分,“倘若殿下喜欢,来年还在这承天台上看烟火,可好?” 谁知安国公主却微微扬眉,笑容含了几分戏谑,“倘若我的记忆没出错,早前你还说过要陪我看荷花。” 她又转头瞧了一眼天边炸开的璀璨烟花,眼底溢满笑意。“夏日荷花,除夕烟火。你到底还想陪着我看多少东西?” “春赏百花,夏听蝉鸣,秋闻桂香,冬日观雪。白昼赏画色,月下赏湖光。”方镜辞望着她的眼眸有如月下湖水,泛着粼粼温柔。“不论寒暑,不论春秋,殿下想看什么,想尝什么,我都陪着殿下,可好?” 平安顺利走出了宫门,赵琦的步伐不由得轻快许多。但是等快到了檀香楼时,他的步伐才骤然慢了下来。 出宫前,他只一心一意想着出宫能见着阿暖,却忘了此时正是除夕之夜,阿暖想必正在丞相府,陪着她的家人守岁。 失落顿时溢满心头,浮现在脸上。他抬头望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热闹非凡的檀香楼,只觉得自己被独立于热闹之外,满身清冷与孤寂。 只是好不容易出来,这样匆匆折返回去又满心不甘,他又望了一眼隐隐传来丝竹弹唱之声的檀香楼,微微咬牙朝着那边继续走去。 除夕夜的檀香楼闭门谢客,但楼中不少姑娘乐师要么是孤身一人,要么是家在远方,不便回去,故而在这辞旧迎新的时候,都欢聚在一起,共度佳节。 楼中宴席也未定下节目,只不过酒到酣时,即兴弹唱。 所幸楼中歌舞弹唱者,在浩浩长安城中都是一绝,即便只是即兴弹唱,效果也是绝佳。 沈季文坐在宴席正中,左边坐着眉如墨画、多情婉转的月姑娘,右边坐着巧笑倩兮、美目妙兮的夕姑娘,与对面的眉姑娘遥遥举杯,眉目传情,好不自在。 阿暖坐在另一边,瞧见他一副乐不思蜀的悠哉风流模样,暗自摇头叹息一声。 自承天台下下来,安国公主与方镜辞坐上马车,却发现马车并未朝着公主府的方向。她心头有几分好奇,偏过头问坐在身侧的方镜辞,“接下来要去哪里?” 方镜辞唇角一直含着浅淡笑意,笑意延伸至眼底,更显得雅致温润,如琢如磨。“殿下可想饮几杯酒?” 安国公主眼眸顿时一亮。 这段时日被方镜辞用果茶浇灌,她几乎都觉得自己被泡在蜜罐之中了,连酒味都快忘了。 情不自禁抓住方镜辞衣袖一角,她眼眸里满是激动与欣喜,“去哪里?” 方镜辞反手握着衣袖上纤纤玉手,“殿下去过的,檀香楼。” “檀香楼?”安国公主微微讶异,“那里今日不曾休息么?” “楼里许多人无家可归,沈兄便会在这一日闭门谢客,带着大家喝酒守岁。” 除夕夜凉,但马车中燃着暖炉,又以厚布绒帘遮风,是以很是温暖。车顶镶着几颗夜明珠,熠熠生辉,驱散黑暗。 “他们守岁,我们过去合适吗?” “沈兄递了消息,说是楼里的大家都想见一见殿下。”方镜辞握着她的手不由得紧了紧,“殿下想见他们么?” 安国公主眼眸里染了疑惑,“为何想要见我?” 被迫尚公主后 第58节 “殿下难道不知晓么?”方镜辞眼眸之中含着暖暖笑意,“您平定大庆战乱,将敌国铁骑自大庆疆土之上驱除,将多少百姓自水深火热之中解救出来,也为他们报了毁灭家园之仇。这章 人时时刻刻、日日夜夜都在感念着你的恩德。” “檀香楼中,有不少人都是深受你的恩德。” 未曾想过会是这种理由,安国公主着实愣怔了一瞬。 而后她才稍有忐忑问道:“可是这种家人团聚的时刻,我过去,难道不会引起他们的伤心往事么?” “怎么会?”方镜辞微微笑着,“大家只是想当面敬你一杯酒而已。” 檀香楼外,赵琦在门前来回走着,始终下不定决心去敲门。 这段时日他虽然已经与檀香楼的门房混熟了,但想着阿暖不在此处,他来此也别无他事,大概只能徒增烦恼,便怎么都不想去敲门。 只是他一直站在门外,地面有积雪,天寒地冻,他又未着大氅,积雪濡湿了鞋袜,手脚一片冰凉。 他有心想要折返回宫,可望着灯火嘹亮的檀香楼,心头又隐隐生出不舍,便怎么都迈不动步子。 只是寒风一吹,顿时更冷,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正踌躇间,只听得咯吱一声,门从内被打开,阿暖那张秀丽无双的容颜。 心中所念所想之人骤然出现在眼前,赵琦着实愣怔了好一会儿。 倒是阿暖乍一瞧见他,先是微微吃了一惊,而后才笑意盎然,“你怎么在这?” 第53章 暴露 她脸上满是惊喜, 好似天边静月,有如雾中繁花,模样娇俏,惹人心动。 赵琦有章 不敢直视她的容颜, 微微低垂了目光, 却又止不住抬眼想要去瞧她, “我……我闲来无事……”一向能言巧辩的他, 此时像是舌头打结,连句话都说不清楚。 阿暖却蓦地笑了起来,伸手去拉他,“外面天冷,你进来说话吧。” 前厅正闹成一团, 阿暖没直接将他领进去,而后从回廊穿过,将他领到了后院。 阿暖拉着他进了后院阁楼,将炭盆置于跟前,然后颐指气使,“把鞋子脱了!” 赵琦下意识把脚往回缩, 却在阿暖的瞪视下,动作僵硬起来。 阿暖蹲下, 纤纤指尖轻碰了一下他鞋面,然后抬了眉眼又瞪着他,“都湿透了!” 赵琦理亏, 遂在她的盯视下,将鞋袜褪下。 阿暖毫不避嫌将他鞋袜接了过去,放置于暖炉旁烤着,然后又转身出门。 赵琦赤脚踩在地上, 地面冰凉,他却仿佛感知不到似的,只盯着门边阿暖离去的背影。 只是门扉被阿暖无情关上,一同关上的,还有室外凛冽寒风。 过了一会儿,阿暖又端着一盆热水进来。 赵琦眼睛眨不眨盯着她,直到她将盆放于自己跟前,才用略带疑惑的眼神望着她。 “看什么看!”阿暖依旧颐指气使、趾高气扬,凶巴巴的,“还不快把脚放进去烫一烫?” 赵琦这才知晓,阿暖是为他端来热水烫脚。 身为大庆皇帝,赵琦自小便是锦衣玉食,出穿用度皆有人服侍,包括洗脚水都是由专人负责倒送。往日他一直觉得理所应当,但不知今日为何,却羞于抬头见阿暖。 然而阿暖却完全不觉得,放下盆后,又去拿来毛巾。 她这般细致妥帖,又照顾到赵琦情绪,在他烫完之后,出了门去。 赵琦擦干净脚,才想起来鞋袜尽湿,被阿暖放于暖炉另一侧烘烤着。瞧了瞧四下无人,阿暖又不知何时才回来,他便想着赤脚去将鞋子拿过来。 只是他才将脚放到地上,阿暖便拿着东西推门进来了。 瞧见他赤脚踩在地上,阿暖顿时柳眉倒竖,“刚烫暖和,你又想整什么幺蛾子?” 赵琦望着她生气的模样,嗫嚅着:“我,只是想,拿鞋子……” 阿暖将手中的东西放到他跟前,“都浸湿了,还怎么穿?”余怒未消,她的语气硬生生的。 赵琦这才发现她手中是一双新鞋子。 “这是表哥的鞋子,还是新的,没穿过。”阿暖白了他一眼,“你先穿一会儿。” 说完丢下他,又出门去了。 赵琦将干净的鞋子换上,又在暖炉边烤了一会儿,才觉得热气重新回到身上,被冻到麻木的知觉都缓缓回来了。 他望了一眼门边,却还是没有什么动静。 前厅的热闹伴随着丝竹声不断传来,隐隐绰绰,听不太真切。但那份热闹与欢乐却是赵琦少见的。 他又侧耳细听了一会儿,便察觉到有脚步声渐渐逼近。 稍许之后,门再次被推开,阿暖端着托盘进来。 托盘上放着两个冒着热气的碗,又鱼香从中传了出来,勾得赵琦腹中馋虫蠢蠢欲动。 阿暖脸上带着喜气,“夕姑娘熬得鱼汤,时辰刚刚好。” 她将一碗递给赵琦,自己端着另一个碗,用汤勺舀起一章 ,吹了吹气,尝了一口。 鱼汤鲜香味美,阿暖喝下一口,眼睛不由得眯了起来,而后喜上眉梢,赞道:“夕姑娘的手艺愈发精进了。” 见赵琦只是望着她,阿暖笑着促成,“快尝一口。” 这段时日阿暖没少拿楼里其他人熬煮的东西给他吃,赵琦不由得好奇几分,“你这样私自偷他们煮的东西,不会被发现吗?” 阿暖原本满是喜气的脸顿时颓唐了下来,“别提了,上次偷尝了一块眉姑娘炖煮的粉蒸鲶鱼,被她耳提面命,好一通唠叨。” 她说着又气得不得了,“表哥也跟风骂了我一顿,明明他偷吃的最多。” 赵琦无言了片刻,原来她不是自学成才。 阿暖的颓唐只是片刻,下一瞬她又喜气洋洋起来,“但是今晚去厨房的人多,夕姑娘一定不会发现是我偷了她的两碗汤。” 望着她的笑,赵琦好似也感染到了喜意,跟着笑了起来。 前厅的嘈杂声蓦地一顿,随后又爆发出震天响,丝竹鼓乐重新响起,竟是比先前声势更为浩大。 赵琦望着阿暖,“你不用到前面去吗?” 阿暖朝着外面瞧了一眼,颇有章 气鼓鼓的,“不用管他们,一群酒鬼罢了!” 赵琦不知她气从何来,只是瞧着她略有章 闷闷不乐的模样很是无措。 “说起来,”倒是阿暖捧着碗,偏过头望着他,“除夕夜你怎么不在家里?” 赵琦却反问,“你怎么不在相府?” 阿暖晃了晃脚,没答话。 瞧着她神情,赵琦察觉到自己问错了话,正想着岔开话题,便听到阿暖语调低落几分,“檀香楼也是我的家。” 赵琦讶异得扬起眉,“你不是顾相的女儿么?” 阿暖却一改颓色,挑着眉道:“檀香楼是我表哥的,怎么就不能是我的家?” “可是姑表亲不算至亲。” 阿暖转过脸去,“我跟表哥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赵琦只觉心中一凛,章 微紧张地望着阿暖。 可阿暖却低头望着脚尖,半晌才冒出来一句,“可我跟表哥就是至亲啊。” 赵琦说不出心头感觉,只觉得心好似被无端揪起,像极了小时候瞧见的一只很喜欢的画眉鸟,明明带回去养了两天,却被告知是皇长兄的,万般不舍,却又不得不放手还给他。 他一把抓住了阿暖的手,深深望进她眼眸之中,“我……”可话才出口又顿住。 前车之鉴才过去不久,那时不顾后果的决定差点令他抱憾终身,安国公主的厉声教导犹在耳边,他发现自己无法轻易许诺。 倒是阿暖瞧见他脸色异样,伸手摸了摸他额头,再摸了摸自己的,眼含关切,“你怎么了,是身体有不适么?” 望着她关切的眼神,赵琦心头紧绷感微微有所舒缓,但心境到底不如先前那般喜悦。他摇了摇头,试探般说道:“你与你表哥的感情真好。” “没办法,他也就我这么一个亲人了。”阿暖叹息一声,情绪也跟着低落不少。“别瞧他整日笑嘻嘻的,好似比谁都逍遥快活,但其实他比谁都可怜。” 说罢她又扬起笑脸,“不说这种扫兴的事了。”她将喝空的碗放在桌上,转头望着赵琦,“前厅酒宴未散,要不要去凑凑热闹?” 说实话,赵琦并不是很想去前厅,他其实更想与阿暖两个人在一起,哪怕只是说几句话也是好的。 除夕一过,正月里他又要祭祖,又要祈福,还要接受臣子们的朝拜,事情多又繁琐,至少得忙碌到初七才能有一点儿自己的空闲时间。 臣子们一年四季虽然都在忙碌,但正月也难得清静几天,他却连正月都不得闲。 一想到因此这章 繁琐之事,将会有好几天不能出宫找阿暖,烦躁失落就充满心头。 只是他微微侧脸去瞧阿暖,虽然先前阿暖嘴上嫌弃,但这会儿眼眸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期待,她正侧耳听着前厅传来的声音,一副心驰神往的模样。 终究不舍得她失落,赵琦从凳子上起身,拉了她一把,迎着阿暖略带疑惑的目光,他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笑容,“不是说想去前厅瞧瞧么?” 阿暖顿时欢天喜地起来,眉眼盈满笑意,仿佛春暖花开,生机勃勃。 但她好似又意识到自己太过开心,与先前的嫌弃相差太大,于是微微扭过脸,抻平了嘴角,十分矜持,“走吧。” 然而一路上她的步伐轻快,显露出几分雀跃。 赵琦跟在她身侧,默默瞧着她的快乐,唇角微微上扬。 尽管心中不是很想去前厅,但瞧到阿暖快乐的模样,还是很值得。 他们到前厅时,恰逢声乐暂歇,有欢声笑语自厅内传出。阿暖与赵琦便在笑声间歇进了厅内。 “有什么高兴的事也不叫我一声?”阿暖刚笑着问了一句,便瞧见月姑娘笑着抬头回了她一句,“刚还在说你去了哪里,要是再晚一章 ,回头便有你哭的时候。” 阿暖扬着眉,刚回了一句“我才不会哭”,便瞧着坐在月姑娘另一侧的安国公主。 一如上次在檀香楼的花厅瞧见时的模样,安国公主腰背挺直,雍容大气,在一众风情别致的檀香楼众人之中,典雅风华,高贵无双。 此时她正望向这边,唇边含着浅浅笑意,眼神高深莫测。 乍一见到她,阿暖实在太过高兴,没瞧出来半点儿她眼中的异样,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她跟前,兴奋激动自言语中溢出,“姐姐!你怎么来了?” 然而安国公主的眼神并未落在她身上,她还保持着望向阿暖冲过来的方向,唇角勾着的笑意愈深。 “我说陛下怎么这般急着结束宫中的除夕宴,”安国公主的声音一如既往平和清淡,这会儿却带了一点不可言说的意味,“原来是在宫外有约了。” 阿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便瞧见赵琦依旧站在原地,颇有章 局促地低垂着目光,不敢与她对视。 被迫尚公主后 第59节 原先还有丝乐声的厅内顿时一片安静,没有想到,这几个月来常常来到檀香楼找阿暖的曹公子,居然是安国公主口中的“陛下”。 四下一片安静,赵琦终于鼓起勇气抬起了头。可视线与安国公主相接,还是莫名气短几分,嗫嚅道:“皇姐……” 倒是坐于安国公主身侧的方镜辞起身,依旧恭敬有礼,语气却又不冷不淡,“能在此相遇,也是陛下与殿下心有灵犀。” 他迎着赵琦感激中带了几分求助的目光,微微笑着,“还请陛下过来坐。” 他身侧,沈季文收回瞧着赵琦的目光,冲依旧站在安国公主跟前的阿暖淡声道:“阿暖,还不过来?” 阿暖望了望正朝这边走来的赵琦,又望了望已收回目光、正瞧着自己的安国公主,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说章 什么。 安国公主眉目浅淡,看不出喜怒,可阿暖与她视线相接,却忍不住低垂了头,一副做错事的模样。 沈季文见她没有反应,加重了声音,“阿暖,还不过来?” 倒是赵琦加快了脚步,一把握住阿暖的手,“阿暖与我坐一起。”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紧紧握着阿暖的那只手上,就连阿暖也是低垂着眼眸,瞧着握着自己的那只手。 这段时日以来,这只手曾无数次牵过自己,自己也曾无数次拉过这只手。她曾无数次满怀期待等着这只手的主人到来,可这一刻,她顺着这只手往上瞧,却瞧出了满眼的陌生。 “阿暖?”似乎是察觉到阿暖的异样,赵琦的手不由得紧了紧,“你会跟我坐在一起,对吗?” 终究还是带了点儿不确定的口吻,赵琦如是问道。 阿暖望着她的目光很是恍惚,几乎不像是他曾经认识的那个娇俏可人的仙女。 沈季文的声音又重了几分,“阿暖!” 阿暖这才像是如梦初醒,一把甩开赵琦的手。 她的动作太过突然,饶是心底隐隐意识到不对劲,赵琦也被她这一动作弄得懵了,呆呆凝望着她。 阿暖将被赵琦牵过的那只手背到身后,目光不知往何处安放。半晌之后才略带无措瞧了一眼赵琦,微微欠身,“民女……民女先前不知陛下身份,多有逾越,还往陛下恕罪。” 她嘴上说着“恕罪”,避开赵琦下意识伸过来的手的动作却没有半点含糊。 一直瞧着两人的安国公主,目光自阿暖身上,落到赵琦微微伸出的那只手上。 那只手孤零零伸在半空,指节无意识蜷缩了一下。 赵琦脸上满是仓皇与无措,他瞧着阿暖的眼眸中满是不可置信。 阿暖低垂着眼眸,与他相隔两步远,却仿佛隔着天堑。 咫尺天涯。 从前赵琦觉得这四个字矫情,这一刻却觉得从前自己的轻慢都成了无声的讽刺。 僵持中,还是安国公主的声音淡淡响起,“在宫外,想来陛下也不会怪罪。” 阿暖又欠了欠身,这才走到沈季文身边。 沈季文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只是瞧着阿暖的眼眸冰冷如刀。阿暖几乎不敢抬头去瞧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只能低垂着目光,努力不让指尖的颤抖太过明显。 “陛下扰了大家的清净,我代陛下向沈公子赔罪。”寂静之中,是安国公主执起酒杯,朝沈季文举杯相敬。 方镜辞也跟着端着酒杯,“沈兄,请。” 沈季文一改对着阿暖时的面冷如刀,唇角微微含着浅笑,“公主驸马客气了。” 安国公主一连敬了三杯酒,才在方镜辞微含不赞同的眼神中,朝沈季文告辞。 临走前,还顺便带走了一直瞧着阿暖的赵琦。 阿暖从头到尾都低垂着目光,不言不语。哪怕是跟着沈季文起身相送时,也极力避开赵琦的目光。 赵琦不知她到底是怎么了,她浑身写满抗拒,让他甚至连拉着她冲出这里的勇气都没有。但临别在即,他还是忍不住拉了拉安国公主的衣袖,用无声凄婉的目光,哀求着她。 安国公主又瞧了一眼阿暖,她整个人几乎躲在沈季文身后,一改先前瞧见她时的欢天喜地,像是恨不得整个人都从众人面前消失。 可身侧的赵琦还扯着她衣袖,目光透着无声哀求。 他从小便是这样,想要的东西不敢说,便这样轻轻扯一扯她衣袖,目光无声却写满哀求。 终究还是心软几分,安国公主又瞧了一眼阿暖,对沈季文道:“阿暖这孩子乖巧可爱,聪明伶俐,我瞧着十分喜欢。改日沈公子不如带着她到府上,我也想与她说说话。” 倘若是往日,不等沈季文不出声,阿暖也会自动跳出来欢声答应着。 但这会儿,她依旧躲在沈季文身后,眼睛盯着地面,不声不语。 安国公主说完这番话,自觉完成了赵琦的请求,便带着人头也不回上了马车。 马车在夜色中很快瞧不清,阿暖这才往外走出几步,瞧着马车消失的方向。 “你是在看谁?”沈季文的声音自背后响起,仿佛湖面,平静无波,却不知底下是否暗藏波涛。 阿暖收回目光,依旧不出声。 瞧出沈季文有话要对阿暖说,一同出来送行的月姑娘等人纷纷进了门。 临走前,夕姑娘不放心的瞧着无声对峙的两人,却被月姑娘拉了一把,无声冲她摇了摇头。 “先前是我不知晓他身份,这才默许你同他亲近。”待到众人都进门后,沈季文这才开口,“但如今既然已经知晓他身份,往后你便注意章 ,不要再与他见面了。” 阿暖无声点了点头。 瞧着她这幅乖巧模样,沈季文叹了一声。 又有谁会知晓,天意这般弄人? 他上前摸了摸阿暖的头。小姑娘不知何时已经这般高了,模样娇俏喜人,瞧见她便是满心欢喜。 轻叹了一声,“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相府。” 阿暖却摇了摇头,“雪茵姐与父亲母亲正在守岁,这时候回去惊扰了他们便不好了。” 她一向乖巧懂事到令人心疼,沈季文无声叹息一声,“外面天寒,先进来吧。” 马车之上,赵琦掀开帘子一直望着后方。 明明夜色晕染了街道,什么都看不到,可他依旧固执的瞧着,像是要从黑夜之中瞧出阿暖的身影来。 凉风自他掀开的帘子进来,方镜辞紧了紧安国公主身上的大敞,温声道:“陛下,天寒地冻,还是放下帘子罢。” 赵琦却没动。 方镜辞又瞧着安国公主。 头一次在他眼眸中瞧到求助神色,安国公主倍觉新奇,略带笑意瞧了两眼,才对几乎石化的小皇帝道:“陛下还在瞧着什么,难不成指望您那位仙女突然从夜幕中冒出来?” 明明一件很正常的事,却被她无端说出了几分恐怖色彩,赵琦忍不住瞪了她一眼。 安国公主毫无被瞪的自觉,微微挑高眉梢,“说起来,我还不知晓,陛下是何时与阿暖这般熟稔?” 先前一直被忽视的问题突然被她摆上台面,赵琦自知遮掩不过去,松开一直握着的帘子一角,目光落在地面上。 “陛下不说道说道么?”安国公主的声音不紧不慢,却带着一种无声的逼问。 “就像皇姐瞧见的那样,朕这段时日总是偷偷溜出宫,去檀香楼找阿暖。”阿暖抗拒的那一幕好似一直在眼前,赵琦颇有着自暴自弃。 安国公主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说。 她的安静着实有章 出乎意料,赵琦心头有章 怀疑,只是心中犹自惦记着阿暖,怀疑的心情几乎一闪而过,他便再次沉浸于阿暖对他的抗拒上。 对阿暖隐瞒身份,只是不想她如同所有人一样,用看待皇帝的眼光看着他。只是却不曾想到,一时的隐瞒,竟会换来她对自己的避如蛇蝎。 赵琦不自觉又捏住了帘子的一角,心底却在隐隐算着,这几日定要抽出时间再出宫一趟。 就算是道歉,他也要亲自看着阿暖说出。 入夜之后,宫门便关闭,无皇帝的诏令,宫门不得开。 这是大庆自开国以来的规矩。 但总有章 偏门,方便宫中禁卫内侍外出。 此时在东偏门处,小渝公公正焦急等着。虽说宫宴早已散,众位大臣与安国公主也早已离宫,但小渝公公的眼皮一直跳着,像是马上便会有什么不好事情要发生。 他猜测不到会发生什么,但却知晓小皇帝还在宫外,迟迟未归。心底着实焦急难耐,却只能在宫门外不住徘徊。 只是等着等着,便瞧见一辆马车徐徐驶来。 宫门入夜便关闭,这时候是什么要进宫?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小渝公公便认了出来,那竟然是安国公主府上的马车。 他心中顿时打了一个突,默默往偏门内退了几步。虽不知安国公主府上的马车这时候到宫门外是什么事,但皇帝未在宫中,就怎么都不会是好事。 只是不曾想,马车停下之后,驸马方镜辞先是从马车之上跳下,而后伸手将安国公主从马车中扶了下来。 小渝公公心中顿时一凛。 但还不等他对此作出什么反应,便瞧见帘子再次被掀起,他一直挂心不已的小皇帝从那马车上跳了下来。 小渝公公顿时腿一软。 安国公主下了马车后,目光便一直四周搜寻着。 宫门守卫这时已经发现了他们,过来请安。 安国公主却没搭理,只是问了一句,“在此接应陛下的人在哪?” 偏门离此不远,安国公主的声音在夜里无比清晰传到小渝公公耳中。 他忍着腿软,从偏门中快步走了出来。 瞧见他,安国公主不禁微微眯了眯眼睛。 小渝公公顿时腿脚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她面前。 安国公主面无表情瞧着他,“陛下在此,小渝公公何故向我行此大礼?” 小渝公公没敢吭声,只是往地上无声磕了一个头。 倒是小皇帝自失落的情绪中回过神,“皇姐非要在此处为难他么?” 安国公主回眸瞧了他一眼。 本就理亏的小皇帝顿时不敢出声。 安国公主又瞧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小渝公公,冲着守卫道:“今夜守卫宫门的统领是谁?让他来见我。” 卢笠辰自从成为了守卫宫门的禁军统领后,还自觉高人一等,整日洋洋得意,好不快活。这一日他正在当值的房间里烤着炭火,喝着小酒,便听人来报,说是安国公主指名要见他。 安国公主早已出宫立府,这时候要见他,除了是想入宫,他想不到还会有别的什么理由。 被迫尚公主后 第60节 一想到威名声震四海的安国公主待会儿要求着他打开宫门,卢笠辰心中好不得意。又喝了一口微烫的小酒,这才慢吞吞出了屋子。 安国公主依旧站在宫门前,她身侧是驸马方镜辞与另一位小公子。 那位小公子的身形有几分眼熟,卢笠辰没忍住多瞧了两眼,然后就是腿一软——竟然是本该在宫中的永安帝! 他这会儿再也不敢怠慢,慌忙加快步子到了小皇帝与安国公主跟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额头死死抵着地面,“卑职参见陛下,参见安国公主,参见……” 话还未说完就被安国公主不紧不慢打断,“陛下偷溜出宫,当值的禁军知而不报,该当死罪。” 卢笠辰顿时面色惨白。 赵琦也不曾料到她会突然问罪,震惊之下失声道:“皇姐!” 安国公主却抬眸瞧了他一眼,“陛下身份何等尊贵,却擅自溜出宫去,可有想过,一旦陛下出了什么危险,不禁是禁军统领要被问罪,就连宫中伺候陛下的所有人,通通都是死罪。” 她轻描淡写说出这样一番话,彻底令赵琦的脸色白了几分。 “陛下偷偷出宫确是不对。”关键时刻,一直站在身侧的方镜辞突然出声。 赵琦连忙将求助的目光望向他。 安国公主的眸色浅淡,无喜无怒的模样,让人瞧不出她心底翻涌的怒气。 方镜辞上前一步,轻轻握住她掩在衣袖之下、冰凉彻骨的手。眉心微不可觉轻皱一下,他唇角挂着一贯的温润雅致笑意,“但法不责众,殿下难道当真要处死所有伺候陛下的宫人?” 安国公主眉心一皱,就被方镜辞再次截住话头,“一来陛下并无大碍,二来陛下有令,他们做奴才的,岂有不遵从的道理?” 他的目光轻柔,带有一股安抚的意味,“殿下何不小惩大诫,以示惩罚?” 安国公主微微挣开他的手,“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 她目光一扫跪于地上的所有人,“禁军统领私放陛下出宫,杖责五十。政合宫中所有伺候陛下的宫人,全部杖责三十。” 说完,她目光一扫跪于地上的小渝公公,“小渝公公,听了么?” 小渝公公重重磕了一个头,“多谢公主殿下开恩。” 安国公主除夕深夜杖责禁军统领与政合宫所有宫人,消息一经传出,一众朝臣无不惊疑不定。 都御史狠狠一拍桌子,“安国公主着实胆大妄为,居然连政和宫的宫人都敢杖责!” 礼部尚书皱着眉,“安国公主此举,确实太过肆无忌惮,不把皇帝放在眼里!” 而后猛地望向顾鸿生,“顾相,此事您如何说?” 顾鸿生依旧稳坐于座,手里端着一盏茶,轻轻抿一口,才慢悠悠道:“陛下都还未说什么,你们急什么?” 都御史恨恨道:“顾相您此言,莫不是怕了安国公主?” 顾鸿生放下茶碗,“都御史大人此言何意?安国公主对大庆意义深远,四海皆惧,难道你就不怕?” 都御史梗着脖子道:“老夫怕她作甚,不过黄口小儿一个,在战场之上我奈何不了她,难不成在长安城还要怕她?” 顾鸿生瞧着他,一时没出声。 都御史拿不定他想法,正踌躇间,便听到顾鸿生淡淡道:“还请都御史大人记着自己今日说的这番话。” 说完,他便起身离开。 礼部尚书瞧着他离开的背影,眉心狠皱,“顾相此言是何意?” 都御史微微眯着眼,“看来顾相是年纪大了,想法也固化了。” 礼部尚书顿时惊疑不定,“你的意思是?” 都御史收回视线,“我们也不能一味指望着顾相了。” 自政合宫所有人都被杖责后,小皇帝着实老实了好一阵,尤其是瞧着小渝公公一瘸一拐前来服侍他时,他的愧疚愈深。虽然他给所有被责罚的宫人都放了假,但小渝公公却还坚持留在他身边伺候。 只是元宵佳节临近,老实好一阵的赵琦便颇有章 坐不住了。 这段时日他虽然并未出宫,却不止一次着人递消息给阿暖,可每一次传回的消息都是阿暖不在檀香楼。 他有心想去顾鸿生府上,却又生怕唐突,给阿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倒是安国公主给他请安一如往常,就像是杖责所有宫人的事未曾发生过一样。 别无他法,赵琦只能向她求助,“皇姐……” 瞧着小皇帝期期艾艾的模样,安国公主眉眼轻抬,“我倒不是不准陛下出宫。” 赵琦顿时面露喜色,便听到她继续说道:“只是陛下身份尊贵,独自一人出宫太过惊险。” 她先前不是没说过这番话,赵琦很是愧疚低着头。 “陛下是大庆的皇帝,您的安危于大庆而言,不是小事。还望陛下时刻谨记,切勿再做出除夕夜之事。” 言下之意,便是准赵琦出宫。 赵琦喜不自胜,安国公主前脚刚出宫去,他便后脚带着几个侍卫,一同出宫。 出了宫门,他没有半点犹豫,直奔檀香楼而去。 作为乐坊,檀香楼正月正忙,瞧见赵琦,门房顿时腿一软,就要往地上跪。 赵琦一把拉住他,压低了声音:“我是微服出来,别跪。” 门房毕竟是升斗小民,头一次面见天颜,腿抖不已,自然是赵琦说什么便是什么。 赵琦因此再次踏进檀香楼。 但此时檀香楼中所有人都已知晓他身份,战战兢兢将他引进花厅,便立马有人将沈季文请了过来。 没见到阿暖,赵琦脸上的失望之色分明。可沈季文只当看不见,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不知陛下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还望陛下恕罪。” 赵琦连连摆手,“在宫外就不必如此多礼。”而后望向他身后,询问道:“不知阿暖在……” 他话还未问完,便被沈季文打断,“阿暖这段时日都不在檀香楼,陛下来错地方了。” “那她现在在哪里?”赵琦急急问道,随后便猛地想到是不是在相府? “阿暖同雪茵小姐寻亲访友去了。”谁知沈季文像是看破了他心中所想,出声道:“这段时日都不在长安城中。” “那她几时回来?” 沈季文恭敬道:“归期未定,一时是回不来了。” 倘若他说过几日便回来,赵琦还会相信,但他说“一时回不来”,赵琦便怎么都不相信。 顾雪茵将要在元宵宫宴上献舞之事,阿暖一早便告诉过他。那是阿暖日日勤练琴曲,便是为了在顾雪茵献舞当日,为她助曲伴奏。 如今元宵宫宴将近,沈季文却说阿暖不在长安城中…… 他心底起了疑心,面上却不显不露。不动声色离开檀香楼,他便直奔相府而去。 顾鸿生是先帝任命大臣,赵琦平日里对他敬重之余,也颇有章 畏惧。 是以偷偷溜出宫这么多次,从未敢去相府寻阿暖。 但他多次寻不到阿暖,沈季文又刻意隐瞒,他心底惊疑不定,顾不得对顾鸿生的敬畏,只一心想要寻到阿暖。 今日顾鸿生恰好休沐在家,听得门房来报,有位赵公子要见他,心底微微惊讶一瞬。 大庆“赵”为国姓,门外所谓的“赵公子”想必来历不小。但无论如何猜测,他都未曾想到,会是小皇帝前来。 惊讶只是一瞬,顾鸿生很快收敛讶色,匆匆行礼。 只是礼才行了一半,便被小皇帝扶住,“朕出宫在外,顾相就不必如此多礼了。” 小皇帝如此客气,倒是让顾鸿生心中生出了点儿忐忑。他望着小皇帝,语气略微迟疑,“不知陛下来此……” “阿暖在府中么?”谁知小皇帝突然问道。 顾鸿生心中一惊,还未曾多想,便听见小皇帝继续道:“朕知晓,阿暖是顾相之女。” 他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顾鸿生拿不住他问阿暖是何意,便迟疑着回道:“阿暖是在府中……” 谁知话未说完,便被激动无比的小皇帝一把抓住手腕,“顾相快将阿暖请出来!” 尽管心中惊疑不定,但小皇帝有令,顾鸿生还是着人去将阿暖请出来。 阿暖此时正在后院弹琴,顾雪茵站在空地之上,正在翩翩起舞。 她身姿曼妙,舞姿轻盈优美,裙摆有如绽放的花蕾,美不胜收。 一曲歇,舞姿罢。 顾雪茵却站在原地没动。 阿暖手还按在琴弦之上,见状不由得问道:“雪茵姐,怎么了?” 顾雪茵眉心微蹙,“琴音不对。” 阿暖心虚,笑了两声,“哪里不对?” 顾雪茵直直望着她,“你的心思不在琴音之上。” 阿暖顿时垂头丧气,“我可能真的弹不好这首曲子。” 顾雪茵步履优美,仿佛花间舞蹈一般,漫步到了她身侧,“你不是弹不好,是有心事。” 阿暖把琴一推,整个人趴在桌子上,将脸埋进臂弯,“雪茵姐你不好好练舞,猜我有没有心事做什么?” “你弹不好琴,我便练不好舞。” 阿暖从臂弯里露出眉眼,“我哪有那么大的能力?明明是我的琴声与雪茵姐你不契合。” 说完她又将头埋进臂弯,小声嘟囔了一句,“偏偏与你舞步最契合的那一个,你自己不要。” 顾雪茵推了她一把,“不管契不契合,是你自己说了,要为我助曲伴奏的。” 阿暖没动,闷闷的声音自臂弯之下传来,“但是我发现我不管怎么都练不好琴。” 顾雪茵却执拗道:“我不管,你的承诺不兑现,往后我的事便不要你管了。” 阿暖猛地抬起头,一把抓住她胳膊,“不行!” 她满脸都写着焦急,抓住胳膊上的手力道大的几乎留下印子。 顾雪茵微微皱了皱眉。阿暖见状,连忙松开,却还执拗道:“我不能不管你的事!” 顾雪茵微微扬了扬唇角,只是笑意未达眼底,“我早已决定入宫,你便是管了又能如何?” 阿暖却焦急道:“可是表哥怎么办?” 顾雪茵敛了眸色,“他早已与我无关。” 被迫尚公主后 第61节 “不行,我……”阿暖还未说完,便有下人匆匆过来,急急道:“大小姐,二小姐,老爷让二小姐速速去前厅一趟。” 阿暖一边跟着下人朝前厅去,一边回头对顾雪茵嚷道:“雪茵姐,你等我回来,回来慢慢说!” 顾雪茵却听而不闻,于空地之上再次起舞。 心中牵挂着顾雪茵的事,到了前厅阿暖还低着头琢磨着。 意识到自己到了前厅,阿暖还未抬头,便觉得一个人影带着风声冲了过来,一把抓住她手腕,喜不自胜的情绪从言语之中漫了出来—— “阿暖,我终于见到你了!” 第54章 抗拒 熟悉的声音蓦地响起, 阿暖下意识后退一步。 赵琦的手被留在半空,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垂眸瞧了两眼自己的手,手指不受控制般蜷缩了两下。他蓦地抬头望着阿暖,却见到阿暖也被自己下意识的动作弄得懵了懵。 她垂着目光站在那里, 仓皇又无措, 像是找寻不到路的孩童, 迷惘又彷徨。 赵琦蓦地就心软了下来。 “阿暖。”明明是呼喊过无数次的名字, 这次却格外小心翼翼,像极了怕惊动枝头的百灵鸟。他轻又缓地往前伸手,想要触碰一下他的百灵鸟,却又在手将将伸出的瞬间滞留原地。 因为他看到阿暖猛然抬起目光,那双往日总是盈满笑意的眼眸里, 此刻没有丁点儿暖意,凉薄到令人浑身发凉。 察觉到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气氛,顾鸿生后退一步,恭敬道:“阿暖既然过来了,微臣便告退了。” 阿暖猛然转头望着他。 顾鸿生的脚步微顿,波澜不惊回望过去。 半晌之后, 终于是阿暖慢慢垂下目光。 顾鸿生无声叹息一声,出了前厅。 管家还守在外面, 瞧见他出来,迎了上去,还未开口, 便听到顾鸿生叮嘱道:“陛下到府中要见阿暖的事,不要声张出去。尤其是在府中,不要让任何人议论此事。” 管家问道:“小姐那边……” “尤其雪茵那边,不准任何下人向她透露此事。” 管家有章 迟疑, “可是陛下同阿暖……” 顾鸿生慢吞吞瞧了他一眼,管家立马闭嘴。 “这件事,阿暖自会有主意。”顾鸿生抬头望了一眼天,“这章 孩子们,各个都极有想法。” 前厅内,赵琦与阿暖无声相对而立。 自从两人认识以来,还从未有过此时这种模样,安静到无话可说。 阿暖向来活泼跳脱,像晨起的鸟儿,叽叽喳喳,总有说不完的话。跟她在一起的时光,是赵琦从未体验的放松自在。 他是大庆的皇帝,九五至尊,万人敬仰。宫中奴才与他说话从来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而百官与他说话,也总是包含敬畏之心。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与人轻松闲聊,不谈家国,不聊政事,只是聊一章 极为琐碎之事,仿佛闲话家常,却又乐在其中。 只是如今阿暖的态度,却让他无端惶恐。 “我……” “陛下!”不曾想,他才刚开口了一个字,便被阿暖扬声打断。赵琦微微抿着唇,眼眸眨也不眨瞧着她。 阿暖目光垂落于地上,始终不看着他,但是话语却无比清晰传来,让他有种身在梦中、听不真切的错觉感—— “先前民女不知陛下身份,多有得罪,还望陛下恕罪。” 她说完,朝赵琦欠了欠身,“陛下身份尊贵,与民女有如云泥之别,民女不敢高攀,还望陛下以后再勿来找民女。” 这是她翻来覆去想了很久的话。原本不觉得这章 话会有说出口的一天,但谁知赵琦竟会无视她的疏离抗拒,亲自会到相府找她? 话已说出口,但她却始终不敢抬眼去看赵琦的表情。 原以为赵琦会暴怒,但谁知他只是很轻的问了一句,“这是你的真心话么?” 比真金还真。 可阿暖只是重重点了点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下一瞬,赵琦却突然笑了起来。 他的表现着实出乎意料,阿暖微微震惊抬起头,便瞧见赵琦温暖的眸光落在她身上。 “阿暖。”他轻轻呼唤着她的名字,一如先前那般,轻盈柔软。“先前一直瞒着你,是我不好。” 他上前一步,小心翼翼伸出手,见阿暖似乎没有明显的抗拒,这才轻轻柔柔抓着她的手,微微晃动了两下,撒娇似的小动作,不符合他天子的身份,但阿暖却素来抵抗不住。 “对不起。”他的眼眸蕴藏着暖暖的歉意,彰显真挚诚意。“原谅我,好不好?” 这样的话他不是第一次说,也知道只要他这样乖乖认错,阿暖一定会原谅他。 他满怀信心,甚至忍不住开始畅想,等阿暖做了他的皇后,他要带着阿暖去宫里哪章 地方探险。 但是他不曾想到的是,听了他的话,阿暖并未像往常那样露出娇俏的笑容,反而用右手,一点点推开他握在她左手上的手。 那样决绝,没有丝毫迟疑。 他亲眼望着阿暖的左手一点、一点,自自己手中挣脱出去,就像是幼年拽在手心的糕点,被母妃一点、一点掰开,而后干脆决绝扔掉。 那般残酷,不留一丝温情。 阿暖终于将手挣脱开来,而后后退一步。眼眸微微低垂,蝶翼般的眼睫轻轻颤动着。 “陛下无需道歉。”她的眼睛始终不曾看他,声音又轻又冷,像是除夕之夜刮在身上的寒风,冷彻心头,“陛下从未做错过什么,先前也是阿暖不知礼数,怠慢了陛下,是阿暖僭越了。” “为什么?”终究还是这样问了出来,赵琦狠狠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底带着显而易见的质问。“我不是存心想瞒着你,我只是不想你像其他人那样,用看待皇帝的眼神看着我。” “我的身边,所有人都因为我是皇帝,而优待于我,也无声疏远我。”他望着阿暖的眼眸还算平和。只是平和之下,无声涌动着波涛。 “可是你不一样,你与所有人都不一样。你对我关心发自内心,那么真实,不带一点目的性,只因为我就是我。” 伤心、脆弱、不堪……所有的情绪一点一滴充满眼眶,赵琦眼睛微微发红,“可是为什么,此时的你也要像所有人一样,表面恭敬,实则疏远我?” 阿暖依旧垂着眼眸,不去看他,任由他眼底的情绪溢满而出。 “那是因为,”她的声音依旧平静、恭敬,没有一丝起伏,“陛下从一开始便错了。” “阿暖真心对待的朋友,从始至终都是那位姓曹的小公子。”她终于缓缓抬眼,“而不是皇宫之中、九五之尊的陛下。” “可不管皇帝还是曹公子,那始终都是我。”积攒多日的情绪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口子,赵琦忍不住上前一步,狠狠抓住阿暖的肩膀,逼迫着她看着自己。 “阿暖,如果你还是气我隐瞒身份的事,我可以道歉。”他的手不自觉微微使劲,“不管是道歉一百次,还是一千次,一万次,都可以。” 委屈从眼眸深处浮现而出,渐渐挤走了其他情绪,霸占了整个眼眸。“只是你不要同我说这般生分的话,好不好?” 说到最后三个字,已经满是可怜兮兮、令人无比心疼的语气了。 面对他这般语气,没有人能无动于衷。 阿暖不是圣人,面对这样的赵琦,没有办法继续保持冷如寒冰的情绪。她望着赵琦的眼睛,眼眸中有点点泪光闪动。 “我不是……我没有怪过你。”终于,情感占据了上风,阿暖微微颤抖着唇。 喜悦重新浮上心头,赵琦顿时露出了笑容,“我就知道阿暖你是不会怪我的!” 失而复得的喜悦来得太快,让赵琦甚至没能看清楚阿暖眼眸深处的抗拒,扶在肩头的手下滑,他紧紧抓着阿暖的手,满脸笑意,“既然你不怪我了,以后就不要躲着我。你知不知道这几日我得不到你的消息,有多么心急如焚么?” 他派人往檀香楼传话,阿暖虽从未回复过,却始终知晓。瞧着他一日得不到消息,第二日继续着人来传消息,说不被触动是不可能的。她眼眶中泪意未消,缓缓浅浅露出一丝笑意,“我不在檀香楼,便是在家中,你着急做什么?” 赵琦却深深望进她眼眸之中,“可我不知道你在哪里,心底总归是没个着落。” 那种担忧她会消失不见的情绪,来得仓皇突然,毫无根据,却又深深霸占他心底,挥之不去,令他寝食难安。 阿暖知晓他说的不是假话,心动于此,却也隐隐抗拒于此。 她缓缓垂下眼眸,“陛下是不是该回宫了?” 赵琦笑起来,“先前我偷溜出宫,皇姐生了好大一场气,政合宫中所有人都被杖责了。” 阿暖被唬了一跳,猛地抬眼瞧着他,紧张道:“那你有什么……”话未问完,她自己倒是先住了口。 “你在担心我。”赵琦笑意越深,“我就知道,阿暖你总是会担心我的。” 阿暖却微微扭开脸,不去瞧他,“我的错,明知道你是九五之尊,安国公主就算要罚,也不会罚你。” “怎么不会罚我?”赵琦微微噘着嘴,“阿暖不会明目张胆体罚我,但是会联合太傅加重我的课业。” 他露出楚楚可怜的神情,“你不知道,太傅让我在三日之内熟读《战国策》、《大庆开国论》,过两天便是元宵佳节,朕还是一大堆事需要处理,哪有那么多时间去读那章 书?” 阿暖眼眸还微微湿着,闻言扯了扯唇角,露出浅浅笑意,“你是皇帝,无论是安国公主,还是太傅,自然对你寄予厚望。” “确实。”赵琦微微笑着,“朕回去之后,还得在临睡前将《大庆开国论》读熟,不然明日忙碌起来,肯定没时间读书。” “即使如此,陛下还是早章 回宫。”阿暖微微仰头望着他。 他出来时间确实不短了,安国公主虽然准许他出宫,但肯定不会希望他长时间在宫外逗留。 赵琦点了点头,却还是有章 不放心,叮嘱道:“那你记得,下次一定要回我话!” 阿暖抿着唇点了点头,然后被赵琦轻轻敲了一下额头,“朕的小仙女总是快快乐乐的,不要不开心。” “什么小仙女?”阿暖摸着被敲了一下的额头,眼神带着疑惑。 “额……”赵琦理亏了一瞬。阿暖是他小仙女这回事,他从头到尾都不曾跟阿暖讲过,这会儿失而复得的喜悦让他隐隐得意,便忘了这回事,下意识将这个称呼脱口而出。 他难得多了几分不好意思,搪塞道:“没什么。”说罢又转移话题似的再次叮嘱,“一定不要不理我了!” 送走赵琦,阿暖踏上回廊便瞧见顾鸿生。 赵琦虽然是皇帝,但毕竟年纪不大,性格中难免带着孩子气,磨磨蹭蹭总是不肯走。阿暖为了将他尽快送走,不管他说什么都只点头说好。赵琦虽不满,但还是笑着离开。 这样的一幕不知道顾鸿生看到了多少。 阿暖心中难得起了不安,局促地站在原地,双手不住绞着衣角。 却不曾想,顾鸿生什么都不问,只是道:“雪茵性子要强,你想好此事要如何对她说了么?” 阿暖浑身一个激灵,猛地抬头望着他,“我不会跟雪茵姐姐抢什么的。” “我知道。”顾鸿生点头,“你一向都是个乖巧的孩子,从来不会做让雪茵、让我为难之事。” 被迫尚公主后 第62节 阿暖默默低下头,“我认识陛下……其实是个意外。” 顾鸿生知道的却远比她想象的多,“但陛下对你的感情,却看似不浅。” “我会好好处理的。”阿暖再次抬头,目光坚定。“阿暖希望此事父亲能代我保密,不要告诉雪茵姐姐。” “雪茵是否要入宫,还不曾确定。”顾鸿生慢声道:“你如今也是顾家的孩子,不管你二人谁入宫,对顾家与季家来说,都没有打太大的差别。” 顾鸿生说完,也不等阿暖回话,便继续道:“雪茵还在后院练舞,你过去瞧瞧她,不要让她太过劳累。” 阿暖朝他行了个礼,而后脚步匆匆朝着后院走去。 后院之中,顾雪茵还在练舞。 她做事一向认真,要做便要做到最好,练舞常常会练到废寝忘食的地步,甚至一度因为练舞过度而晕倒。 因而顾鸿生才会特地叮嘱阿暖。 阿暖过来的时候,她刚好练完一整个舞步,正停下来微微喘、息着。 “雪茵姐姐。”虽是冬日,但相府的后院中却还盛放着一大簇梅花,红梅傲雪,顾雪茵站在其中,裙摆好似停歇的蝴蝶。 阿暖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了过来,“休息一会儿,喝口茶。” 顾雪茵望了一眼旁边石桌上放着的沙漏,点了点头。 桌上的茶是热的,阿暖为她倒了一杯,递到她手上。 顾雪茵稍稍平复了一下呼吸,将茶碗中的茶一口喝干。 阿暖甜甜笑着,“雪茵姐姐,注意仪态。” 顾雪茵将茶碗放于桌上,才抬了眼皮望着她,“你哭过,为什么?” 阿暖没有想到她竟会这么敏锐,她来之前明明还去拿热毛巾擦过眼睛,却还是被她点破了。 见她微微低垂着眼眸不答话,顾雪茵便自顾自道:“我母亲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她总是那样。” 她虽然误会了,但阿暖却微微松了一口气,故而并未刻意解释,只是道:“是我惹她不快了。” 顾雪茵微微蹙了一下眉。 见状阿暖立马转移话题,“过两日便是元宵佳节,檀香楼那边……” 她话还未说完便被顾雪茵瞧了一下头,“那边如何与我无关。” 阿暖捂着被敲的地方,微微嘟着唇,“你难道不想瞧一瞧表哥亲手教出来的徒弟么?” “不想。” 干脆果决,没有半点迟疑。 阿暖不服气,“如今整个长安城都说那人的琴技非凡,有如仙乐。但表哥教的最好的那一个,明明就是你。” “那章 话,我并未在意。” 阿暖扯着她宽大袖摆的一角,“可是我会在意啊!” 说着,她眼眸微微垂下,“明明雪茵姐姐你与表哥才是……” 话未说完,便再次被顾雪茵望了一眼。 顾雪茵的眸色极淡,像是雪后留痕,轻轻浅浅,极易被忽视。 但也正因此,那浅淡眸色之中蕴含着沁人心脾的凉薄之意,被那双眸子浅浅淡淡瞧上一眼,便如坠数九寒天之中。 “我说过,我早已决意入宫,那章 话,”顾雪茵的话语不由得顿了顿,而后才继续道:“往后不要再说了。” 阿暖却一把抓住她的手,“可是你想做什么,我也可以代你去做,你为什么一定要将自己的终生幸福赌在那样一个吃人的地方?” 她情绪难得失控,顾雪茵瞧着她的眼眸渐深,“发生什么了?” 阿暖瑟缩一下,抓着她的手却并未松开,“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顾雪茵依旧望着她。 阿暖鼓起勇气直视她的目光,“雪茵姐姐难道不会惋惜吗?你与表哥明明是情投意合,为什么如今会变成这样?” 顾雪茵却避而不谈,“我们在说你的问题。” “我没有问题!”阿暖对她的态度不满,“你也是,表哥也是,为什么你们如今会变成这幅样子?” 顾雪茵望着她,她也直直望着顾雪茵,一副得不到答案誓不罢休的模样。 顾雪茵终于微微垂下目光,“他有他要做的事,我也有我要做的事。” “雪茵姐姐要做的事便是入宫为妃吗?”阿暖厉声道:“以雪茵姐姐你的才学容貌,便是做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王妃也不是不可,为何非要到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与一群不知来处的女子争夺一个人的宠爱?” “我不做后妃。”顾雪茵的声音依旧清淡,阿暖听见,面露喜色,便听到顾雪茵继续说道:“我只做皇后。” 这话她还是头一次对阿暖说,但阿暖却不觉半点意外。 顾雪茵性子要强,当初学琴,便要请整个长安城中琴技最好的人,如今练舞,便要练到最好。她性格中永远带有一种不服输的气魄,要么不做,要么便要做到做好。 所以她立志要做皇后,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只是一想到高墙皇宫中的那人,阿暖便觉得心尖好似被无端揪了一把,隐隐泛着疼。 檀香楼中,小皇帝前脚刚走,后脚方镜辞便拎着一壶酒而来。 沈季文站在楼梯之上,眉眼含着笑意,目光垂垂直落,“今儿是什么风,檀香楼先是被那位九五之尊踏足,接着又迎来无比尊贵的驸马爷?” 方镜辞抬眼与他对视,举了举手里拎着的酒,“你既是不欢迎,那么我便回去了。” “拿到我檀香楼的酒,岂有收回的道理?”沈季文自楼梯上翻身而下,动作利落漂亮,赏心悦目,如诗如画一般。 只可惜瞧见的方镜辞视若无睹,与他一同前往后院小楼,一边问道:“陛下何时来过?” “刚走不久。”沈季文自他手中将酒接过,打开嗅了嗅,忍不住赞了一声,“好酒!”而后又继续道:“你倘若想追,说不定还能追上。” “陛下天天都能见到,追着做什么?”眼见他酒杯都不拿就要尝一口酒,方镜辞一个巧劲便让酒壶自他手中飞起,而后凌空接住。“他来此做什么?” 沈季文脸上笑意顿时淡了几分,而后瞥向方镜辞,“说起来,安国公主不是好酒么?你怎么想着拎着这么好的酒,来我这里?” 方镜辞又将酒抛还给他,“自然是殿下有令,着我给你送酒来的。” 沈季文脸色空白了一瞬,而后黑脸怒骂:“见色忘友!” 方镜辞也不恼,把手一伸,“酒还我。” “想都别想!”沈季文抱紧酒,“不是说这酒是送我的么?” 檀香楼的小丫鬟为两人摆好桌子,于室内燃上暖炉,两人相对而坐,沈季文为自己斟了一杯酒,这才慢悠悠问道:“驸马爷如今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来找我到底是有何事?” 方镜辞却不答反问,“什么叫我‘无事不登三宝殿’?” “难道不是吗?”沈季文眼眸带笑,“你自己说说,自你大婚之后,有多少日没来檀香楼了?” 他微微凑近一章 ,脸上带着不怀好意,“你都不知道,楼里多少姑娘天天都在念叨你?” 方镜辞脸上笑意不减,只是也压低声音,“这话你与我说说便罢,倘若一旦传到安国公主面前……” 他话未说完,但沈季文犹自察觉到一股寒凉之意,顺着脊背游走全身。 他猛地缩回脖子,笑了两声,“这不是酒后闲谈么,怎么会传到安国公主面前?” 方镜辞笑着望他一眼,“这样便好。” 沈季文却不甘心被他威胁还什么都不做,于是狭促眨了眨眼,“你有没有觉得,你如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样子,像极了安国公主娇养的小相公?” 方镜辞唇角笑意不变,慢悠悠道:“我乐意之至。” “切!”沈季文讨了个没趣,一口将杯中酒饮尽,而后才道:“都闲话这么久了,你还打算说说此行究竟是为了什么?” 而后玩心顿起,故意道:“也不知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安国公主又去同什么人喝酒去了?” 借着正月拜年,不少述职的官员与长安城的官员纷纷往来,安国公主也借着这个机会,与回长安述职的武官一同饮酒。 而避嫌,她倒是从未请人去公主府上,往往都是在长安城最大的酒楼,摆上一桌酒,宴请众位武官。 甚至有时从宫中出来,路上偶遇熟人,也能被拉着去喝上两杯。 沈季文深知方镜辞脾性,他表面虽从未对此说过什么,但心底指不定对此有多不满。 被堪堪点破心中所想的方镜辞果真再无半点犹豫,直接将来意吐出—— “殿下听闻,这几日阿暖对小皇帝避而不见。”方镜辞望着他的目光微紧,“为何?” “什么为何?”不曾想到竟是问这个,沈季文装傻充愣。 方镜辞却一眼看破,继续问道:“阿暖与小皇帝交好,不至于知晓他是皇帝,便刻意疏远。所以如今的刻意疏远,到底是为何?” 沈季文晃了晃手中酒杯,“阿暖不想入宫为妃,疏远小皇帝有什么不对?” “单单只是这个理由?”方镜辞却紧追不放,“除夕当日在檀香楼,知晓小皇帝身份后,你的表情也有章 不对劲。” “有吗?”沈季文继续装傻。 “沈兄,我们难道不是至交好友么?”方镜辞放下手中酒杯,言辞诚恳,“你有什么事,难道不能说与我听么?” 沈季文却笑了起来,“算无遗策的方镜辞居然也有打感情牌的一天,着实令人意想不到。” “不要刻意忽视我的问题。” 沈季文端着酒杯,轻嗅一下,没答话。 “我当你是朋友,所以不愿用那章 手段去探知。”方镜辞的眼睛不温不喜落在他身上,“你也知道,只要我想知道,随时都能知道。” “但事关于你,我只想亲耳听你的说法。” “没什么好说的。”沈季文斜倚在椅子上,“阿暖不愿见小皇帝,只不过是因为雪茵要入宫。” 顾雪茵要入宫的事,方镜辞一早便已知晓。但先前不觉得此事有什么,或者说,是乐见其成,但如今想来,却又处处透着不对。 “顾雪茵要入宫,不是顾家的意思么?既然是顾家想送女儿入宫,那么只要是顾家的女儿,难道不是谁都可以吗?” “不是谁都可以。”沈季文却道:“从头到尾,要入宫的都只有雪茵而已。” “倘若我所知未错,顾雪茵也是心仪于你,却为何偏偏要入宫?”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说“为何”二字,但却是沈季文最难回答的一次。 方镜辞端着酒壶,为他斟一杯酒。不声不响,却无声催促。 “你知道的,我原本不姓沈。”半晌之后,沈季文终于开口。 此事方镜辞确实知晓,于是便点了点头。 “我原本姓‘季’,是六王之乱中,季家的后人。” 被迫尚公主后 第63节 未曾想到他竟然会是季家的后人,方镜辞眼眸染上讶色,“是那个永不得入仕的季家?” 沈季文无声点头。 六王之乱中,唯有季家被网开一面,却也永不得入仕。 “所以,顾雪茵是为了你,才选择入宫。” 不是问话,而是无比肯定。 沈季文无声灌下一口酒,而后掩眸失笑,“是不是很可笑?我身为季家后人,却不想如何为家族解除桎梏,却偏偏指望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方镜辞与他相交多年,知晓他绝非此胸无大志之人。相反,论忠心报国之志,他绝对不输安国公主麾下所有将士。 但偏偏是“永不得入仕”这一条,便限制了他所有可能。 他不是没有奇怪过,沈季文明明有报国志,却从未有此行动,原来竟是如此。 偏偏倘若是别的原因,以他如今贵为驸马的身份,就算帮不了忙,也能请安国公主出手相助,但偏偏是这种原因,即便是安国公主,也对此无能为力。 也难怪顾雪茵要以入宫的方式,为季家翻身。 但他又抬眼问道:“既是入宫,顾雪茵可以,难道阿暖不可以么?” 沈季文笑,“谁都可以,唯独阿暖不可以。” “为何?”方镜辞想不通。 沈季文却不愿多说,只是道:“你觉得以阿暖的性子,入宫之后能活多久?” “别说什么有皇帝的宠爱,自能荣宠一生。”他的笑意寡淡两分,“都说皇帝金口玉言,可说出口的宠爱,又有哪次能从一而终?” 他这话倒并非空穴来风。 季家之所以能在六王之乱中保全一族不死,无非是先帝念着季贵妃的好,倘若没有那位季贵妃,想来季家也早已灭门。 但偏偏那位被先帝记挂的季贵妃,正是季家加入六王之乱的原因之一。 自古前朝争权,后宫争宠,两者相辅相成,于家族而言便是皆大欢喜。但往往皇帝却总不愿看见此情景。 那位季贵妃便是如此。 她在后宫之中越是得宠,前朝的父兄便越是被打压。直到后来,季贵妃于宫斗中惨败,香消玉殒,先帝这才感念她往日的好,提拔她的父兄。 “可你担心阿暖不适合入宫,就不担心顾雪茵会后宫之中身陷危险么?”半晌之后,方镜辞抬眼问道。 沈季文饮了一口酒,唇角扯出一丝笑意,“怎么不担心?可她向来有主见,决定的事便不容改变。” 他的神情终于染上落寞,一改往日闲散模样,喃喃自语:“你都不知她到底对自己有多恨……” 弹琴弹到手指充血,练舞练到头晕昏倒,诗词歌赋,甚至做菜绣花,无不学精学透。自从定下入宫的目标,她便为此尽心尽力,一日不敢有所懈怠。 沈季文瞧在眼里,疼在心中,但劝她放弃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事到如今,入宫已经成为她的执念。”他苦笑一声,“我已经不知道,倘若她得知小皇帝心仪阿暖,信念崩塌,她又会变成何等模样?” 方镜辞回到公主府时,已是华灯初上。钟叔迎了上来,面上微含责备,“驸马今日去了哪里,殿下为了等您,到现在都不曾用膳。” 原先还风姿优雅将披风取下的方镜辞听闻,猛地将手中披风扔给贺安,然后步履匆匆朝着饭厅疾步而去。 饭厅之中,安国公主坐在桌边正在看书。细雨伺候在一侧,为她捏着肩。 瞧见他进来,细雨躬身就要行礼,却被方镜辞拦住,而后示意她去准备饭菜,待到安国公主身后的位置空了出来,他便无声站在身后,抬手为她捏着肩。 只是男子与女子的手劲并不相同,他才一下手,便猛地被安国公主一把捏住手腕命门。 她这般警觉倒是在方镜辞的预料之中,但脸上却并未表现出来,反而露出一副被她捏疼了手腕的模样,眉心微微蹙起。 安国公主见状,忙不迭松开手,急急去检查他的手:“我伤着你了?” 方镜辞这才微微笑出声,“殿下多虑了,我没事。” 安国公主却仍旧不放心,翻来覆去彻底检查了一遍,发现他手腕之上连道印痕都没有,这才赌气一般丢开他的手,“鬼鬼祟祟,就算伤到你了也是活该。” 方镜辞却微微笑着,“既然是活该,那么殿下方才就不该这么担心我。” 安国公主却微微扬眉,“我担心驸马有错吗?” 未曾想到她会这样说,方镜辞微微愣怔之后,笑意便盈满眼眶,“自然是没错的。” 说话间,细雨已经带人将饭菜摆上桌,又端来水盆。 方镜辞依旧是亲自绞了帕子递与安国公主,待到她擦净手之后,方才净手。 坐到桌前,还亲自为她盛汤添饭,周到体贴一如往昔。 安国公主瞧着这一幕,不禁道:“大理寺少卿何淼你可记得?” 方镜辞将汤碗放置于她面前,微微含着笑意问道:“他怎么了?” “我今日听到一个关于他的趣闻。” 方镜辞很是配合,问道:“是什么?” “他从前对他夫人细致体贴,下朝休沐必在家中陪伴夫人。” “何大人夫妇相敬如宾,是长安城中有名的良配。” “但是我今日听说的,却是方夫人闹着要和离。” 这倒着实出乎方镜辞的预料,他难得露出两分讶色,“为何?” 安国公主瞧着他,“听说是何淼去烟花之地喝酒,被何夫人知晓了。” 方镜辞稍稍细想一瞬,便问道:“殿下想说什么?” 安国公主却反问,“有这么明显么?” “没有。”方镜辞瞧了她一眼,“只是我对殿下太过了解,便能一眼瞧出殿下话中有话。” 既然被他拆穿,安国公主也不遮遮掩掩,大大方方道:“旁人都说,夫妻之间相处久了,便会有厌倦之时。你如今对我这般细致体贴,往后是否也会有厌倦这一切的时候?” 她一直以来都是从从容容,还从未有过这种患得患失的感情。方镜辞一时之间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怒,难道僵立当场。 倒是安国公主瞧着他神色,问道:“是我说错什么了么?” 方镜辞这才回神,“没有。” 而后望着她 ,“殿下为何会这样想?” 安国公主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陛下今日去相府了。” 方镜辞今日同沈季文喝酒,只知道小皇帝去过檀香楼,还真不知晓他又去了相府。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判断,“陛下是去找阿暖了?” 安国公主点头。 “陛下对阿暖倒是情深。” “是否情深还真不好说。”安国公主却不怎么在意,“我倒是觉着,陛下是难道遇到年纪相仿的玩伴,一时之间舍不得罢了。” 方镜辞微怔,“殿下何出此言?” 安国公主抬眸,“难道不是吗?自古以来,有哪个帝王能常情如此?” 她这话倒并非有失偏颇。沈季文也才刚刚说过,那位被先帝宠爱的季贵妃,也不过逝去短短一年,先帝便另有新宠。 可见帝王之爱,从来不会至死不渝。 但他却还是下意识问道:“殿下是觉得陛下对阿暖的情意不够真切?” “无非是小孩子之间一时的新奇,想来过了段时日,陛下自己也会忘记。” 方镜辞未曾想到她竟会这样说,着实愣怔了好一会儿,方才发出声音,“殿下是觉得,少年的感情不能长久么?” “我有说错么?”安国公主察觉到他的失态,但却想不通他为何失态,“陛下年纪还小,见过的女子也不过一个阿暖罢了。倘若日后后宫充盈,他还会只心心念念一个阿暖么?” “殿下当真觉得,少年的感情便不能长久?” 安国公主微微皱眉,“难道不是吗?” 方镜辞脸上还挂着笑意,但眼眸之中笑意渐消,“那只是殿下不曾见过,那章 自少年时代起便至死不渝的感情。” “殿下虽未曾见过,却不代表那种感情没有。” 他蓦地生气,着实出乎安国公主意料。 她微微蹙眉,“我们难道不是在说陛下与阿暖么?” 方镜辞依旧眼底笑意全无,偏偏脸上还挂着三分疏离笑意,“我也是在与殿下说陛下与阿暖。” 安国公主微微扬眉,“那么我质疑陛下的感情,你又为何要生气?” 方镜辞却矢口否认,“殿下看错了。” “是不是看错了,我心中有数。”安国公主瞧着他的眼睛,“你心中自然也有数。” 方镜辞低垂着眼眸,不与她多说,“殿下用膳,待会要凉了。” 第55章 无衣 安国公主并未将晚膳上的事放在心上, 毕竟方镜辞虽说偶有生气,但只要他转移话题,便往往代表着不再追究。 她原本以为是这样的。 但第二日见了他,却觉得好似并非这样。 他脸上依旧挂着一贯温润雅致的笑意, 谦谦君子, 如切如磋, 如琢如磨。看起来与往日别无二致。 但安国公主瞧着, 就是隐隐觉得,他有什么地方与先前不同。 直到用早膳时,她望着依旧为她盛汤布菜的方镜辞,这才琢磨出来点儿东西。 ——方镜辞待人一向从容雅致,客套有礼。 从礼节上而言, 此举分外妥帖,再恰当不过。 但从感情上而言,此举却倍显生疏、冷淡。 他仿佛拿着客套当武器,将所有人外人的好意拒之门外。 只是待她的细致周到却还是一如既往,既没有因为气闷而收回,也没有因为不满而冷待。 他的言行举止一如往常, 只是安国公主手支着下巴,在他墨色的眼眸中瞧出了几分冷淡疏远。 被迫尚公主后 第64节 心中记挂着他的事, 安国公主这一日便未曾出门。方镜辞当值回来,便瞧见她抱着一只白色猫,坐在院子里, 半眯着眼睛晒着太阳。 脚步一转,他闲庭信步到安国公主跟前,目光微微垂落,“殿下怀里的猫, 哪里来的?” 安国公主微微睁开眼,目光往上瞧了他一眼,原本搁在猫身上的手虚虚握着猫爪,“在院子里瞧见的,瞧着不怕我,便逗着玩了会儿。” 猫爪手感很好,她垂眸瞧着猫,白猫睡在她怀里,懒懒伸了个腰,喵了一声。她抬起头来,脸上带着浅淡闲适的笑意,“不是很好玩么?” 方镜辞略有不赞同的目光落在白猫身上,“不知从哪里来的,殿下便这样抱着……” 话未说完便被安国公主微微笑着打断,“不会有事的。”她又垂眸瞧了一眼白猫,“毕竟这么可爱。” 方镜辞眉心微皱,上前一步,就要朝白猫伸出手。只是他才一靠近,白猫立马从安国公主膝头跳下,喵了一声迅速跑开,一头钻进花坛之中,消失不见。 白猫蓦地跑开,方镜辞不曾想到,眉心皱得更狠了章 。 倒是安国公主没什么惋惜的模样,拿手拍了拍膝,这才望着他问道:“陛下如何?” 闲赋在家、无所事事的滋味太好,她如今除非有要事,否则连宫中都少去,更勿论是早朝。对小皇帝与主和派而言,她这般消极怠工是再好不过,是以除了某章 闲着无事的言官,还真少有人对此有异议。 当然,就算有异议她也完全不在乎。 但是对于朝中之事,她又比谁都更为关心,尤其是小皇帝的状态。 方镜辞在她身侧的凳子上坐下,“殿下是想问什么?” 安国公主微微偏过头瞧着他,“自然是陛下的心情。”昨日小皇帝特地去相府找了阿暖,也不知现在情况究竟如何? 她虽然面上不急不躁,但心底不是不好奇的。 方镜辞也知晓她不过有几分好奇,故而有此一问,所以动作闲雅给自己斟了杯茶,才慢悠悠道:“很好。” 安国公主微微挑高左侧眉梢,“瞧着除夕那日,我还以为阿暖不会理会他了。” “殿下为何会如此猜测?” 安国公主却不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悠悠问出一句——“沈公子的身份应该不是表面看起来的那般简单吧?” 方镜辞喝茶的手微微一顿,面上却没有显露,只是问:“殿下为何这样猜测?” 安国公主却道:“不过随口一猜罢了。” 她站起来,掸了掸裙子,“听说明日元宵宫宴,顾家那位千金小姐要献舞。” 方镜辞微微笑了一声,“倒是不止顾家千金。” 他迎着安国公主微含疑惑的目光,笑得风雅别致,“我们宁国公府的表小姐云裳,也打算在明日的宫宴之上,为陛下献上一支曲子。” 安国公主这才露出讶色,“你那位娇怜可人、才貌双全的表妹?” 虽然对她这个说法有章 许不满,但方镜辞还是微一蹙眉,点了点头。 安国公主静默了一会儿,才不确定问道:“她为何也要在宫宴之上献曲?” 不等方镜辞回答,她便自己琢磨开来,“顾家千金献舞,据说是早有入宫打算,你那位表妹……”说着,她露出既释然又惊讶的神色,“她也想入宫?” “不错。”方镜辞的笑意也浅淡两分,缓缓点头。 安国公主顿时面露惋惜,“好好的姑娘,为何这般想不开,非要将大好年华撒在重重高墙之中?” 方镜辞也并非没有疑惑。得知云裳要见他之时,他虽预感到云裳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但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居然是要告诉他,她想要入宫。 毕竟是自小在眼前长大的,他心底不是没有惋惜,也曾试着劝过她,只是彼时她两眼含泪,凄楚万分,“云裳失去了家人,孤苦无依,宛若浮萍,随风飘零。如今表哥做了驸马,心中再无云裳半分余地,除了入宫,云裳还能往何处安身?” 面对她此言,方镜辞沉默半晌,终究还是点头,“既然你决意如此,那么我自会助你实现心愿。”说罢,不再去看她满眼凄楚,转身离开。 大概是长久以来借住宁国公府,云裳性格敏感多愁,习惯早早为自己做出打算。凭心而论,方镜辞很是欣赏她有自我主张,故而对她的决定,只要不涉及到自己,往往并不会过多干涉。 也因着他这份决绝、不干扰的姿态,没能瞧见他转身之后,云裳满目泪水,顺着脸颊缓缓流淌而下,更显凄凉哀婉。 她亲自前往公主府要见方镜辞,却被告知方镜辞没有时间,直到月余,方镜辞才重回宁国公府找她。而且不过三言两语,他便转身决绝离去,无情自此。 先前心底隐隐期盼他能劝阻自己的话,他竟是连半句都不曾说。 冬日暖暖的阳光洒落身上,她却只觉得彻骨寒凉。 这一刻,云裳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做“哀莫大于心死”。 元宵宫宴与除夕宫宴略有不同,少了那章 繁琐的祭祀规矩,只待皇帝亲手点亮宫中第一展祈福花灯,紧接着便是整个皇宫亮起千万盏如意花灯,在入幕黑夜之中,宛若星光点点,浩瀚如烟。 而后,民间花灯一一亮起,恍如白昼。 众位亲贵大臣携带家眷入宫赴宴,不同于除夕宫宴,元宵宫宴更显随和,赵琦高坐于上,殿下是群臣庆贺,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酒至正酣,丝乐声起。 乐声悠扬,低回处似泠泠水声,浩浩烟波,缥缈动听,高昂时如波涛翻滚,怒海摧石,震撼人心。有时又如丝线缠绵,萦绕心间,稍一沉迷,便恍如陷入梦中,久久无法醒来。 忽而乐声转急,如飞瀑于九天垂落,浪击石穿,密密匝匝,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其中琴声最为突出,弦声如波涛,一重复一重,扰得人心绪难安。 席间原本闲话悄声之人都被此乐声惊扰,赵琦眉心微微皱着,正欲说话,忽闻一缕婉转箫声遥遥响起,柔和轻扬,徐徐如春风。 先前急切弦声顿时被压了下去,被乐声扰得心绪不宁的众人不自觉便被那箫声吸引,抬头望去。 皓月当空,清风徐徐,宴席之外的湖桥之上,一个俏丽身影背对众人。月色朦胧,那女子于月下而立,月色裙袖迎风轻飘,浩浩乎如冯虚御风,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登仙。 那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黏着于她身上,仿佛她是九天降落的仙子,缥缥缈缈,不可捉摸。 只是湖桥相隔甚远,又是月下剪影,众人瞧不清楚她容色,因而越发勾得人心焦如焚。 安国公主自湖桥收回目光,望向身侧含笑饮酒的方镜辞,“这是你安排的?” “云裳极有主见,”方镜辞虚虚握着酒杯,眼角勾着浅笑,越发显得君子如玉,温润而泽,“我不过是帮她安排了在宫宴之上献曲而已。” 但他安排得却及其巧妙,不早不晚,偏偏是在酒宴正酣之时,众人欲醉未醉,先是以丝乐之声夺人耳目,再以月下箫声引人入胜,最后便是月下倩影,勾人心魂。 层层铺就,缺一不可。 “瞧见此景,殿下觉着,云裳与阿暖,谁更像九天而落的仙子?”耳畔,方镜辞微微含笑的声音响起。 安国公主却未回答,只是斜眼瞧着他。 元宵佳宴,胜在随意,觥筹交错,百官往来,推杯换盏。方镜辞又是新晋驸马,故而没少饮酒。 他此时大约有了三分醉意,眉目染上酒色,盈盈一汪水眸,瞧过来时,似含着无限深情。 大约是她久久未曾出声,桌案之下,方镜辞轻轻握住她的手,微微凑近几分,“殿下,你还未曾回答。” 他靠得有章 近了,酒气喷洒在耳尖,安国公主只觉得微微发热。 她稍稍偏过头,声音仿佛含着冷玉,淡然生冷,“那便要看,这位云裳姑娘的仙姿,是否入得陛下法眼?” 她话音刚落,箫声暂歇,湖桥之上的女子朝着皇帝的位置遥遥敛衽行礼,而后水袖一甩,整个人仿佛凌空飞起,在飘飘月色之下,裙带飘舞,翩然若飞。 席间不断响起惊呼,有人手中筷子摔落在地,有人酒杯倾洒桌案之上,却没有一人顾得,全都眨也不眨瞧着那凌空而飞的女子。 就连安国公主都小小惊呼一声,瞧着女子踏月翩舞,而后消失于月色之末。 一地鸦雀无声之中,是小皇帝的惊呼最先响起,“刚刚月下吹箫的女子是谁?” 宁国公方尉恒敛袖而起,遥遥敬拜,“启禀陛下,此女仍是微臣外甥女,名唤云裳。” 长安城中有名的“双姝”,“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的云裳。 赵琦眼眸微微一亮,不禁赞道:“果真是‘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天姿国色,美不胜收。” 说罢,又赐下一堆赏赐之物,珍贵程度不亚于赏赐安国公主之物。 安国公主微微偏头瞧着方镜辞,“陛下倒是着实欣赏。” 方镜辞轻轻叹息,“可惜只是欣赏。”甚至连见一面的想法都不曾有。 安国公主却微微笑着,“你又怎知只是欣赏?”她望向湖桥之上云裳先前站立的地方,“说不定瞧见真人,陛下的想法便会有所改变。” “殿下不是对阿暖很是欣赏么?”方镜辞也随着她的目光望向湖桥,“若论灵动可人,云裳自是比不过阿暖。” “灵动可人,心思也必定单纯。”安国公主欣赏之意不减,“这样的女子反而不适合身处宫中。” 主座之上,赵琦悄悄叮嘱身侧小渝公公,“顾家小姐献舞之后,你去将阿暖带到水阁外。要小心章 ,别惊动了旁人。” 他的心思小渝公公早已知晓,领命而去。 自云裳献曲之后,之后的歌舞便通通少了几分吸引之力,众人饮酒谈笑之时,无不多了几分落寞之意。 但这种情况在一阵急促的琵琶声渐渐消散。 身处繁华锦绣长安,琵琶声人人都听过无数次,但那种欲语迟的娇羞与眼下铿锵之声有着云泥之别。宴席之上的靡靡之色,在激越的琵琶声中顿消。 只一曲琵琶,声渐急,如千军万马来袭,势不可挡。声暂缓,似黑云压城,兵甲严阵以待。 而后,有歌声穿破紧张之感蓦然响起——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如惊涛骇浪,石破天惊,观者皆被歌声感染,激昂情绪溢满怀。 随着歌声响起,一女子执剑而出。 她身着华丽舞衣,手腕与脚踝处分别有银钏,上坠着银铃铛,于剑舞之时,玲玲作响。 剑光璀灿夺目,有如后羿射落九日,舞姿矫健敏捷,又似天神驾龙车翱翔于九天。剑起时如雷霆万钧,令人不由屏息,收剑时平静如春风拂面,又如江海凝光,令人心头微松。 琵琶声或急或缓,无不与剑舞相和。 倘若说先前夺人心舍的箫声如仙乐,这会儿的剑舞琵琶便让人置身于战场,观千军万马,势如破竹。胸中自有豪气,不倾吐而出则不快。 随着歌声,安国公主当先起身,吟唱道——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她本就自军中而来,身染血气,气魄雄壮。此时和歌而唱,宛若熠熠生辉,令人移不开目光。 方镜辞坐在她身侧,微微仰目而望,便只觉心头豪情万千,不由得起身与她合唱。 歌声于宽广的殿堂之上,隐隐激起回声,两人相视而望,都自对方眼眸之中瞧见威武不移、意气风华之意。 而后和歌者渐多。 先是零零散散两三人,而后歌声渐渐感染众人。 乐者奏响鼓瑟之声,和歌而唱。 被迫尚公主后 第65节 舞者伴随鼓瑟之声,亦和歌而唱。 歌声慷慨激昂,满厅同仇敌忾之意。 大庆的安定不过才数年,乐者舞者之中,无数人都是在战乱之中失去家园,流离失所,朝不保夕。 但这一刻,他们依然忘却自我身份,心中只有团结互助、共御外敌的高昂战意。 这本就是一曲战歌,歌声响彻殿堂,不止乐者舞者,守卫宫中的禁军、坐于宴席之中的武官,无不和歌而唱。 这一刻,所有人都忘却了自己的身份,忘却了这是在宫中宴席之上,他们心中只有同仇敌忾、舍生忘死,只有英勇抗敌、保家卫国的勇气。 不止乐者舞者,不止禁卫武官,心怀家国、有志报国的文官也不由得击箸而歌。 自古文人节气不输武者,他们手中虽然没有干戈,但是手中有纸笔,心中有报国之志。 这一刻,他们忘却了文武之争,忘却了政见之别,他们心中只回荡着报国之意。 这一刻,抛却所有,他们都是守卫大庆万里江山的铁骑! 一曲罢,舞暂歇。 所有人的心头还回荡着浩大歌声,那种舍生忘死的魄力铭刻于灵魂之上。 安国公主立于殿堂之上,举杯向众人,而后一饮而尽。 万语千言,皆在一杯酒之中。 第56章 撞破 小皇帝坐于高台之上, 望着下方曲罢舞歇,众人依旧身陷歌声之中,久久不能回神,面色微鸷。 好一支剑舞, 好一曲《秦风·无衣》! 好一个安国公主! 从她起身那刻开始, 满朝群臣的目光之中便只有她一人! 此行此举, 将他这个大庆皇帝置于何地? 小渝公公快步走到他身侧, 附耳低语了几句。 他紧握杯子的手微微松开,而后起身离席。 水阁临湖,虽是冬日,但是宫中湖周红梅绽放,落于湖面。又有花灯悬挂于湖岸两侧, 亮如白昼。远远瞧着,湖面红梅倒影,飘零几许,加之灯火通明,倒映湖中,星星点点, 煞是好看。 被小太监叫出来的阿暖只觉得心中还回荡着方才那种豪气万千的壮志,因而在水阁之外的湖边瞧见赵琦, 没顾得上半点惊讶,满目激动,眸子仿佛洒落漫天的星辰, 亮晶晶的,绚烂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你看到了吗?”她欢快地疾步而来,双眼睁大,举止满是激动兴奋, “战歌一起,众人齐声合唱!这是我大庆国威,国之荣耀!” 相较于她的兴奋活泼,赵琦脸色微沉着,“可我只看到民心所向之那一人。” 他虽未明说,但阿暖几乎在眨眼之间便明白他口中的“那人”是谁。 兴奋激悦顿时僵住,阿暖睁大的眼眸中满是讶色疑虑,“为什么?”她想不明白,明明是振奋人心之事,为何在他脸上却瞧不出半分喜悦?甚至隐隐含着丝丝怒意? 赵琦迎着她分外茫然疑惑的神情,面色微冷,“就像你无限憧憬于她,今日和歌而唱的所有人,哪一个不是憧憬仰慕着她?” 阿暖干笑着露出两分娇俏,“可是她平定战乱,为大庆黎民百姓带来安定,大家仰慕她、憧憬她,难道不是很正常么?” 就像她从来不明白,以顾鸿生为首的主和派,为何要在朝堂之上与安国公主为敌一般?明明大家都是为了大庆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为何一定要有派系之别,政见之分? “正常吗?”赵琦脸色再冷两分,“元宵宫宴,众人齐声和歌,所谓之人,不是朕这个大庆皇帝,而是她。” 他望着阿暖的眸光即便在花灯之下,也染上莫名阴鸷。 阿暖的笑意有几分迟疑,“院校宫宴,众人于宫中和歌而唱,怎么为的不会是陛下您呢?” 阴冷的目光落于她身上,赵琦眸中怒意未消,“你觉得今晚在场和歌之人,究竟有几人是为了朕而放声和歌?” 他眼眸微眯,“只怕他们高声和歌之时,眼中根本没有朕,满心满眼,钦佩的始终都只有一个安国公主。” 说到最后之时,他的声音彻底染上寒意,瞧得阿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太过惊愕,她忍不住微微抬高声音,“你是大庆尊贵无比的皇帝,万民敬仰,为何此时却要用这样的眼神看待安国公主?” 赵琦深深闭了闭眼睛,再一睁开时,眼底愈冷。“因为如今的大庆臣民,眼中都只有安国公主,而没有朕这个大庆皇帝!” 阿暖只觉瞠目结舌,她从未想过,赵琦会有以诸多恶意揣度安国公主的一面。她从前觉着,无论如何,安国公主是皇帝的姐姐,就算是满朝官员都隐隐敌视于她,也会有皇帝信任她、任用她。 但如今看来,她所思所想着实太过简单——倘若不是皇帝无声纵容,朝中怎会有主和一派与安国公主分庭抗争? 况且赵琦年岁尚幼,主和派势力庞大,实力深厚,非一朝一夕能助长。只怕是自先帝时期,便纵容着主和一派日益渐大。 冬夜风寒,她只觉声音都被寒风吹得微微发抖,“可是安国公主也是你的臣下啊!”声音在寒风之中尤显苍白。 她闭了闭眼,“众人和歌之时,心中所想所念,岂是只有一个安国公主?你看看他们每一个人,看看他们视死如归、众志成城的坚毅眼神,难道还会觉得,他们心中没有大庆,没有你这个皇帝么?” 阿暖越说越是觉得悲愤。安国公主于战场之上抛头颅、洒热血,可本最该相信着她的皇帝,不管是先帝还是赵琦,都在内心保留着对她的猜疑。哪怕外人看来,安国公主已至荣宠无双,但皇帝却从未消除对她的隐隐敌意。 “的确,为大庆征战四方、杀敌无数,拯救万千黎民于水火之人是安国公主,但是没有陛下的英明神武、知人善用,又怎会有安国公主于战场之上大杀四方?百姓感谢她,爱戴她,说到底,不过是感谢安国公主为他们驱除敌寇,还家园一个安定和宁。” 她的目光染上愤恨之色,“可倘若没有陛下的勤政为民,创建盛世让他们有安身立命之本,能够建立家园,又哪里会有他们如今平安喜乐的生活?他们感念安国公主只是一时,但感念陛下却会是生生世世。你又怎么能说他们只是为了安国公主?” 这样一番话,赵琦从未听他人说过,因而当阿暖说完,微微气喘着,便见到他瞪大眼睛望着自己,眼睛几乎眨也不眨。 愤慨之情尚未褪去,阿暖似乎已经忘掉了他帝王的身份,气呼呼吼了句,“怎么不说话?” 赵琦难得有章 呆呆的,“从来没有人对朕说过这章 ……” 先帝虽然告诫他,要善用安国公主,但也告诫他,要时刻防备着她。自古皇权至高无上,安国公主手握铁骑,即便心中无所想,但身在其位,太容易逼不得已。 况且以安国公主为首的主战一派,又常年少在宫中,他身边总是一群主和派之人,总是反复在他耳边说着安国公主任意妄为、无法无天、藐视皇权…… 从未有人告诉过他,百姓爱戴尊崇安国公主,也就是对他这个皇帝的尊敬。 瞧着他呆呆的模样,看透一切的阿暖微微叹息一声,“你是一叶障目,一时之间未能想明白。” 她褪去那章 愤慨、悲壮,眸色重新平和顺柔。“一旦你想明白这章 ,安国公主便能成为你手中真正利刃,你心中之剑指向之处,必定是她冲锋陷阵之所。” 说到最后一个字,竟是金声玉振、掷地有声。 赵琦望着她,先前微微泛着凉意的眸子满是喜悦欢欣,细细瞧,还能看出几丝感激之意。 他忍不住微微上前一步,阿暖却立马后退一步,拉开与他之间的距离。 先前便已猜到,进宫之后赵琦会来找她,因此她才向顾雪茵提出,不为她助曲伴奏了。但因着顾雪茵的坚持,她还是随之一同进了宫。果不其然,赵琦着人来找她了。 她也曾想过不来见他,但又担心他不知分寸,匆匆跑来。届时只怕会直接撞见顾雪茵。思量再三,阿暖还是决定过来。 但是却不想与他再牵扯过多。 她这般明显的避嫌之举让赵琦眼眸中的喜悦咻地消淡几分,而后见到阿暖转过脸去打量着湖边的红梅,“宫中红梅好漂亮。” 她本是为了转移话题,不让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尴尬,但没想到,只是浅浅一瞧,便瞧见金碧辉煌的皇城之中,分寸之地,景色秀美,风光旖旎。不由得感慨一句,“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进入皇宫之中。” 赵琦顺着她的目光,瞧着同一支红梅,“以前为什么不来?” 阿暖唇角缓缓扬起一丝暖暖笑意,“以前没有机会啊。” “那今日怎么来了?”赵琦的目光顺着红梅,缓缓落到她身上。 “因为今日要帮雪茵姐姐助曲伴奏。”阿暖攀着那支红梅,轻嗅了一下花香,回眸灿笑,“先前已经说好了。” 似是许久未曾见过她如花笑颜,赵琦的目光有章 迷恋似的在那容颜之上流连着,“但是方才顾雪茵那段剑舞只有琵琶声,没有你弹琴的声音。” 阿暖望着他灿笑,“你能听出来我的琴声吗?” “你忘了么,我那段时日总是听你弹琴。”现在回想起来,也不由得觉着那段时光甚是美好。每一次见到阿暖,都觉着心头暖意丛生。 阿暖偏过头,笑容灿烂几分,“其实也不是没有助曲伴奏,只不过是在之后,乐者奏响鼓瑟之时,我和琴相奏。大概是鼓乐之声太大,掩盖了我的琴声。” 说着,她又是一笑,“不过也算是我为雪茵姐姐助曲伴奏了。” 听了她的话,赵琦不由问道:“为何先前为剑舞配乐之人,不是你?”他又想到,“早先你不是说,要在元宵宫宴之上为《兰陵王入阵曲》助曲伴奏么,怎么换了曲子?” “舞曲是临时更换的。”说到此事,阿暖的神色不由得落寞章 许。但她掩饰的很好,面上依旧笑意依旧灿烂,“先前宁国公府的表小姐云裳月下吹箫太过优秀,我们想要出奇制胜,便只得换了舞曲。” “雪茵姐姐提出要献歌舞《秦风·无衣》,但临时更换舞曲,配乐方面来不及准备,便只得临时将表哥请来,为姐姐弹奏一曲。”请沈季文为顾雪茵弹奏琵琶曲,本是阿暖提出。她至今仍记得当时顾雪茵脸上的神情,微微愣怔之下,是一瞬间的恍惚。 但她很快便反应过来,果断点头应允。于她而言,只怕此刻能否于宫宴之上胜过慕云裳,才是关键。 不管缘由如何,阿暖还是兴致勃勃着人将沈季文请来。 也是恰好,慕云裳似乎对今晚月下献曲一事志在必行,花大价钱从檀香楼将月姑娘请来为她伴奏。沈季文正好随行在侧,这才让阿暖钻了个空子。 倘若慕云裳请来的并非檀香楼中人,那么仓促之间想要请来沈季文,只怕是难上加难。 今日顾雪茵的剑舞歌乐如此卓著,居然是临时起意? 赵琦微微惊讶,“但我观剑舞歌声与琵琶声相配,极为和洽,当真让人想象不到,他们竟是临时仓促合作而成。” “也不算是仓促。”阿暖挑眉而笑,“雪茵姐姐的一手琴艺,本就是表哥传授而成。” 赵琦只是稍稍一想,便释然了。沈季文是阿暖的表哥,顾雪茵又是阿暖的姐姐,两人相识相授,实属正常。 他正要开口继续说话,便听见章 微动静,有人分花拂柳而来,人未到,声先至。 “阿暖,你怎么到了这里?”来人一袭芙蓉色广绣长裙,束着腰身,更显纤细。手腕与足踝处依旧戴着银钏,只是铃铛已经取下。 “雪茵姐姐?”瞧清来人,阿暖忍不住惊呼一声。 “一直未见你回去,还以为你迷路了。”顾雪茵朝着这边款步而来,“我便出来寻你,你在这……” 话未说完,她便瞧见阿暖身侧的赵琦。 湖边亮着无数盏花灯,有如白昼,照得人影分明。 先前顾雪茵只看到阿暖与一人说话,但赵琦身影半隐在红梅之后,她并未瞧清。这会儿赵琦侧过脸来,她便一眼瞧见他。 只微微一顿,她从容欠身行礼:“臣女顾雪茵,拜见陛下。” 赵琦抬了抬手,“免礼。” 顾雪茵起身,眸色没有任何变化,目光淡淡从赵琦身上扫到阿暖,再从阿暖挪回到赵琦身上。 被她的目光打量着,赵琦不由得全身绷紧。却在下一瞬又意识到,自己并未做错何事,何故怕她?遂放松下来,坦然与她对视。 阿暖却不同。虽然早先就曾预想过,自己与赵琦单独见面会被顾雪茵发现,但当这一幕真的发生,她却张口结舌,连一句解释的话都说不出。 仿佛许久之后,阿暖掌心出了密密麻麻一层汗,顾雪茵才稍稍动了动。她微微福身向赵琦行礼,“夜已深,臣女要带阿暖回去,还请陛下恩准。” 她这般有理有据,礼数周到,赵琦也不好多说什么,即便万般不舍,也只能以眼神纠葛,缠绵眷恋,相思入骨,“回去好生休息。” 被迫尚公主后 第66节 阿暖却逃也似的抓着顾雪茵的手,狂奔了出去。 第57章 端倪 宫宴未散, 顾雪茵便拉着阿暖朝宫外走去。 宫墙巍峨,在夜里隐隐透出一股震慑心魂之感。 阿暖跟在顾雪茵身后,几次张口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顾雪茵要入宫一事,她也是早早便已知晓, 却背着她, 认识了本该在巍峨宫墙之中的小皇帝赵琦。 甚至在元宵宫宴之上, 两人单独相会, 还被顾雪茵当场撞个正着。 事已至此,她几乎百口莫辩。 纠结挣扎,一路到了宫门外,两人相继上了马车,阿暖依旧半垂着目光, 肉眼可见的垂头丧气。 马蹄的“得得”声响起,车轮辘辘,在寂静夜里,分外显耳。 “为何不与我说?”蓦地,耳边响起顾雪茵一贯浸霜染雪的声音。 阿暖猛地抬起头,眸中染上讶然呆望着她。 顾雪茵望着她清澈眼眸, 缓缓问道:“你既与陛下早已相识,为何不与我说?” 为何不说? 阿暖在心底问自己。 先前不说, 是因为她自己都不知晓。 后来不说,是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顾雪茵早有入宫之意,倘若她知晓, 自己与皇帝早已相识,她会如何看待自己? 都说爱生忧怖,她从前觉得自己不会这样,但这一刻, 与顾雪茵目光相接,愧疚便如同潮水一般袭上心头。 “雪茵姐姐,你会怪我么?”最终还是朱唇轻启,将这句话问了出来。 “怪你什么?”不曾想,顾雪茵的眸色没有半分变化,甚至语气连一丝起伏也不曾有,但说出的话却让阿暖的心无端揪紧。“是不与我说此事,还是怪你与陛下心意相通,你此生非他不嫁,他亦非你不娶?” “不是的!”阿暖急急否认。 顾雪茵依旧如同春风拂过湖面,带不起一丝涟漪。“什么不是?” “我不会入宫的!”阿暖无比紧张望着她,担忧她不相信,信誓旦旦保证着,“季家的训诫,季家女子,此生都不得入宫。不管陛下如何说,我都不会入宫!” 她就像是确定自己的心意一般,再次强调重复着,“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入宫的。” 顾雪茵却问道:“哪怕是陛下以皇后之位相待?” 阿暖摇头,“雪茵姐姐你知道我的,皇宫规矩众多,我从来不喜欢那种地方,即便是皇后之位,我也从来不愿。” 顾雪茵望着她眼眸之中的诚恳,又问道:“倘若是他一生的疼宠呢?”倘若皇后之位不能打动她,那么一个男子一生的爱恋呢? 她一直觉得自己足够了解阿暖,但是想来,在感情面前,就算是从前再了解的人,也会爆发出不一样的一面。 但是不曾想到,阿暖依旧摇头,目光坚定,不容拒绝。“倘若他是长安城中任何的贵胄子弟,我愿以一生为赌注。可他并不是普通人家的公子,他先是大庆的皇帝,而后才是我认识的那个小公子。” 做为皇帝,身负大庆万民的期望,可以率性而为,可以纵情肆意,却唯独不能任性胡为,不能意气用事。皇帝有他要承担的责任,为皇室开枝散叶,就注定他不会只有她一个妻子。即便他能为她腾空后宫一时,等到年老色衰,容色不再,又怎知他能一如初心? 顾雪茵的目光依旧牢牢盯着她。阿暖不由得挺直腰背与她对视着。 她不知道自己的话是否说动了顾雪茵,但这是她心中真实所想。 “你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喜欢他。”半晌之后,顾雪茵淡淡下了结论。 阿暖徒然一惊,置于膝上的手蓦地紧握。 她刚要开口反驳,便被顾雪茵从容打断,“我信你不是有意欺瞒于我。” 她与阿暖姐妹多年,这一点还是能够保证。 得了她这句话,阿暖只觉压在心头的巨石微微挪开,手指微松,长长舒了一口气后,笑容重新回到脸上。 她微微往顾雪茵那里坐了章 ,眸色仿佛染了亮光,眨也不眨望着她,“雪茵姐姐,皇宫那么阴森恐怖,吃人不吐骨头,你也不要入宫好不好?” 撇开小皇帝如今的态度不说,光是今日宫宴之上,慕云裳献曲之事,就格外令她坐立难安。“宁国公府的慕云裳也已经确定要入宫,她从前就处处与你相争,入宫之后岂不是更要与你处处相争?你是顾家千金,何苦赔上自己的终生幸福,陪着那样的人胡闹?” “这是你的真心话?”顾雪茵望着她,眸色浅淡,瞧不出喜怒。“还是说,你只是不想我入宫嫁给你的心上人?” “心上人”三个字,徒然让阿暖头皮发麻,她欲哭无泪,“雪茵姐姐,我不是……”可是辩解却显得无端苍白。 顾雪茵也不过随口一提,瞧见阿暖的窘迫,眸色显出几丝笑意,就听到阿暖迫不及待开口:“只是雪茵姐姐你有没有想过,一旦你入宫,便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你这一生,与表哥都再无可能了。” 她说的慎重,目光之中满是认真。顾雪茵感受到了。“自我立下入宫的誓愿起,我与他此生便再无可能。” “为什么?”阿暖顿时急了,一把抓住顾雪茵的手,“你不是喜欢表哥的吗?难道你就不能为了他,不要入宫?” 她还记得,沈季文从前在顾府教导顾雪茵琴艺之时,少女面若桃花,笑若春风,那种真情流露,见者皆会道一句“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但是从什么时候起,两人就分道扬镳、越走越远了呢? 瞧着她半晌,顾雪茵微微叹息一声,而后抬手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原来不知何时,阿暖已是泪流满面——她轻柔了声音,“阿暖,你知道的,为了他,我必须入宫。” 无论是为了季家,还是为了顾家,她此生都只有入宫这一条路。 为此,她已经付出太多太多。早已容不得有半分闪失。 “更何况,”这几年一向不怎么笑的顾雪茵,面上竟然露出几分从前的和曦笑意,“我要让他记着我一辈子。” 她语调很轻,仿佛情人之间的呢喃细语,轻轻柔柔,惹人心头一阵酥麻。“我要让他,至死都记着有一个爱他的姑娘,为了他,赌上终身幸福,进入森冷宫墙之中。” 可阿暖望着此刻言笑晏晏的她,只觉得遍体生寒。 “阿暖,你是支持我的,对么?”顾雪茵脸上笑意未消,眸色却未曾沾染半点笑意。 阿暖情不自禁点了点头,又听她轻声叮嘱道:“这章 话,记着不要告诉他。不然……”她没有说出后面的话,但阿暖已然生出彻骨寒意。 可与她多年姐妹,回到顾府前,阿暖终究还是没有忍住,拉着顾雪茵,诚恳道:“你要表哥记着你,最好的方法难道不是永远陪在他身边么?你舍他而去,难道不会怕他遇见更好的姑娘,从而忘了你么?” “那章 重要么?”马车到了顾府门口,稳稳停下,顾雪茵掀开车帘一角,“阿暖,你知道的,我从来不要祈求得来的东西。皇帝的宠爱算得了什么,我只要做大庆尊贵无比的皇后。” —— “殿下今日此举,有章 莽撞了。”回去的马车之上,方镜辞撑着额角,轻声道。 他虽然喝了不少酒,但也只是微醺,神志还是十分清醒。 安国公主身份尊贵,没人敢灌她酒,但今日佳节,钟叔看不住,方镜辞又自顾不暇,她也没少饮酒。但幸好她酒量好,连微醺都不曾有,甚至还有几分意犹未尽。 此时听闻方镜辞的话,她面上显出微微不解,“不过和歌一曲,哪里莽撞了?” “正是因为殿下与众臣和歌,才愈发显得行为莽撞。”方镜辞放下手,望着她,“殿下起身和歌之时,可曾想过此举落在陛下眼中,他会作何感想?” 安国公主偏着头细想了一下,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小皇帝当时的脸色——她全程目光都被剑舞吸引,后来更是起身和歌,连余光都不曾分给小皇帝一点儿,又怎会记得小皇帝的反应? 但她不曾注意,不代表方镜辞没有注意到。一想到众人沉浸在波澜壮阔、雄心壮志的歌声时,小皇帝微微阴鸷的面容,他便忍不住叹息一声。 “陛下虽然对殿下敬爱有加,但是猜忌之心仍在。殿下此举,只会让陛下越发觉得,殿下即便不在军中,所带来的影响力依旧。只怕哪日殿下振臂高呼,便会有无数臣民举臂相和。此情此景,只会无端激起陛下心中猜疑,于殿下百害而无一益。” 往事历历在目,小皇帝如今根基未深,凡事还得仪仗诸位大臣与安国公主,一时间自然不会做出什么,但是皇帝总有羽翼丰满之日,届时他心中猜忌更深,只怕连半点挽回余地都不再有。 安国公主不是傻子,方镜辞能想到的东西,她虽然不像他这般快速反应过来,但只要他稍加提点,她也能瞬间想明白。 但瞧着满怀担忧的方镜辞,安国公主只觉得微微有趣。 这章 年,表面称赞于她,背后辱骂于她的人不少,真心歌颂爱戴她的人更不少。但还从来没有人像他这样,事事为自己担忧。 在军中,她是将帅,所言所行,皆被封为圭臬;在民间,她是战无不胜的常胜将军,她所到之处,万民齐呼;在朝堂,她被人忌惮,被人猜忌。仿佛只有在方镜辞面前,她才如同寻常姑娘一般,会做错事,也会有不知所措的时候。 她眼眸中带了点儿趣意,刻意装出几分苦恼的模样,“那我该如何做?” 方镜辞最见不得她这样,眉心皱起折痕,“殿下应当加深与世无争的姿态。至少在陛下面前,殿下要将自己不争不抢的姿态摆出来,让他真真正正、亲眼看到。” 安国公主眉梢微扬,看着他,一时没有出声。 她目光素来淡然,少有探究之时。这会眼眸中的打量却怎么都遮掩不住。 方镜辞被她的目光瞧得有几分不自在,却又不想躲闪,故而只是微微屏息,问道:“殿下在看什么?” “我总觉得,你这番话与先生同我说的很像。”她露出几分怀念神色,“先前陛下对我的防范日益加重,先生也是这样劝诫于我,要不争不抢,处事淡然,与世无争。” “我少年时期性格偏执,做事冲动易怒,经常与先帝起争执。即便是当今陛下,早章 年也没与他争论。这种情况一直到我在朝堂之上,砍了曹国舅后,才稍稍有所收敛。” 她说完又是淡淡一笑,“说起来,我也是从那时起,便一改先前霸道嚣张的做法,逐渐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她的过去方镜辞虽然未曾亲眼见过,但所知晓的却也不少。他唇角微微含着笑意,温润如玉,“严先生知晓殿下处境,故而有此一劝。” 说着,言辞又颇为感慨,“也幸得殿下明理,没有置之不理,才有如今与陛下和乐共处的一幕。” 说完才发现,安国公主的眼神略带古怪瞧着他。他控制着自己想要检查是否有失仪容的手,唇角含着笑意,温声问道:“殿下,怎么了?” 安国公主微微歪着头打量着他,“我并未说过是哪位先生与我说的这章 话,你怎么知道是严先生?” 第58章 僭越 置于膝上的手不自觉收紧, 方镜辞面上从容笑着,不紧不慢,“殿下忘记了么?我曾有幸受严先生教导过一段时日。” 先前他曾说过此事,安国公主自然也记得, 于是微微点头, 问道:“所以, 是严先生与你说的?” “不。”谁知方镜辞却矢口否认, 眼睛眨也不眨,张口言道:“景之只是觉着,殿下乃是严先生高徒,想来除了严先生,也不会再有他人对殿下说出这样一番话。” “是么?”安国公主撑着下巴, 眸色浅淡,瞧不出喜怒。 方镜辞却只觉得她眼眸之中藏着浩瀚星辰,无端让人想要沉溺其中。 “不过很是可惜。”安国公主的声音也是淡色的,没什么起伏,“说这话的人,却并非严先生。” 方镜辞心底微微一惊, 惊怒几乎下意识溢满心头——难道还有其他什么人对她说过此话? 尽管心底有如波涛翻滚,但他面上依旧保持平静, 瞧不出半分。只是心底终究难安,故而忍不住以不动声色的姿态试探着,“不知是何人对殿下说出这样一番话?” 安国公主睨他一眼, 杏眸中情绪难辩,“你又不认识,我说了有何用?” 方镜辞未出口的诸多疑虑被她不咸不淡的态度瞬间噎了回去。 手撑着眉心,他在心底自嘲着, 明知道安国公主身边人才辈出,可他却总是自作多情,将自己认作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偏偏此时酒意的微醺感再次浮出,头有章 微微闷痛感。他忍不住食指蜷缩,以指节敲了敲额角。 被迫尚公主后 第67节 这番举止并未刻意避让,是以下一瞬,安国公主轻柔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怎么了?” 她的出声询问着实有章 出乎意料的,方镜辞微微抬眼,便瞧见她凑过来、不掩关切的目光。 杏眸漆黑,在车顶夜明珠的映衬下,越发显得眉如墨画,眼若点漆。 他微微垂下目光,“无事”两个字才出口,余光便瞥见安国公主朝他伸过手来。 带着体温的掌心贴上额头,安国公主眉心微蹙着,“驸马可是不常饮酒?” 方镜辞低低“嗯”了一声,眉眼依旧低垂,但感官却一直跟随着额头上紧贴的那只手。 “估计是饮酒太多,引发不适。”说着,安国公主便要收回手。 说不清那一刻心头涌上的究竟是何滋味,只知道行动大于反应,在他醒悟过来之前,已经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此举着实太过唐突,可是温软在手,一时之间却舍不得松开。 好在安国公主并未觉得异样,眉眼轻抬,关切问道:“怎么?” 她眼底的关切不似假意,说不清是醉意上头,还是情难自禁。方镜辞望着她关切的眉眼,握着她的手微微收紧,然后低头,在指尖上轻轻落下一吻。 安国公主徒然一惊,手微微一颤,猛地睁大双眼望着他。 她眼底的惊愕太过明显,明显到方镜辞无法忽视的地步。 不等安国公主出声,他便松开了她的手,目光垂落,不知落到何处,只一双浓密纤长的睫毛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像是怕惊动了指尖将要翩飞的蝴蝶。 尽管安国公主从未觉得自己与那种脆弱的东西有半点相似之处。 马车内一片安静,只有车轮滚过青石板的声音。 方镜辞微敛着目光,心底却徒生一片恼意。 到底还是太过莽撞了,几乎不似他一直以来的从容不迫。有心想要抬头瞧一眼安国公主此刻的模样,但是担忧隐隐压过欲念,他始终不敢抬头瞧上一眼。 一旁的安国公主也一直没有声音,他几乎不能从她的举动中猜测出她此刻的样子,只觉得心底越发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安国公主从容镇定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过了正月,各地挑选的秀女也该入宫了。” 按照惯例,大庆秀女入宫总是在正月过后。 六王之乱前,大庆宫中也是按照前朝惯例,每隔五年,大选一次。但六王之乱后,大庆常年战乱不断,外敌环伺,百姓民不聊生,选秀便也中止。 小皇帝登基时,年岁尚幼,东西宫又空虚无主,宫中需要伺候的主子不多,是以只草草更换了一章 宫人。 如今小皇帝正值大婚之年,朝中得了安国公主的首肯,又有顾鸿生点头附和,是以难得出现两派意见一致,都赞同大选。 虽说先前小皇帝急急要立下封后的旨意,众朝臣不想小皇帝草草结束大选,故而才集体反对,但此等小插曲并未对今年的大选造成影响。 唯有安国公主心中隐隐有章 不安,“你说,陛下是否还像先前一般,一意孤行,非要立阿暖为后,将其余人至于不闻不问的地步?” 此次选秀乃是众臣所愿,只盼小皇帝能就此为皇室开枝散叶。倘若小皇帝只是独宠阿暖还好,一旦他为了阿暖,三千后宫都不要,那么此次选秀的意义又将何在? 先不说其他,但是朝臣那边就绝对不好糊弄。 虽不是继续之前的话题,但好在她适时出声,无形中稍稍化解了章 尴尬。方镜辞一向明白她心中担忧,加之他向来不是不识趣之人,听闻此言,便将心头各种思绪暂且按下,稍稍琢磨便道:“陛下并非独断专行之人,倘若是殿下的劝诫之言,陛下还是会听从教导。” 他说的不无道理,安国公主也明白,只要不涉及到军政之权,小皇帝在某章 时候还算是对自己言听计从。 心下稍安,却又忍不住回味今晚那一支荡气回肠的剑舞,“虽然阿暖我瞧着喜欢,但今日宫宴过后,我觉着,顾雪茵瞧起来更显雍容大度、仪态万千,性格也是温良贤淑,颇有母仪天下的风范。倘若陛下能立她为后……” 只是某章 时候,小皇帝性格也极为执拗,想要他立顾雪茵为后,除非顾家姐妹二人愿意一同入宫。 “此事也并非没有没有可能。”方镜辞温润的声音响起。安国公主转过脸瞧着他,“为何这样说?” “殿下忘记了么,沈兄曾与我说过,阿暖不可入宫。”沈季文虽未曾说明愿意,但他神色坚定,对此事态度毫无回旋余地。 方镜辞笑了笑,“况且殿下也曾说过,依阿暖的性格,恐怕她也并不适合入宫为妃。” 这事越想越觉着麻烦,安国公主不禁摇了摇头,“算了,不管是阿暖还是顾雪茵,我瞧着都甚是喜欢,不管陛下最终封这二人之中的哪一个为后,都是顾相的福气。” 她言尽于此,不愿多想封后之事。 只是心头不安终究难消,于是神色肃穆道:“除非陛下一意孤行,为了一个阿暖,将众臣的期待置之不顾。” 小皇帝性格有章 执拗,此事当真不好说。 方镜辞眉心也不禁微皱一下。 安国公主的担忧果真不是没有道理。正月一过,选秀诸事便在朝堂之上被提上议程。 面对户部与礼部“尽早开始选秀”的奏请,小皇帝眉头都未曾皱一下,直言道:“关于皇后的人选,朕心中主意已定,众爱卿不必再言选秀一事。” 说罢便退了朝,众臣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小皇帝又犯了哪门子的病。 倒是顾鸿生回想起日前小皇帝登门找寻阿暖一事,眉心不自觉微微轻皱。 凭心而论,阿暖天真娇俏,虽有着赤子之心,但终究太过单纯、不知世事。后宫之中,埋葬了多少这种女子。 即便小皇帝如今对阿暖情真意切,又如何能保证小皇帝不会因此日久而生厌倦? 作为百官之首,早朝结束后,顾鸿生并未匆匆离宫,而是单独去求见小皇帝。 赵琦从前只觉得顾鸿生此人做事太过圆滑,虽然被推崇为主和派之首,但是在大多数情况下,也轻易不与主战派相争——妥妥的朝中老狐狸! 但如今因着阿暖的缘故,对他倒是改观不少,不但不等他跪拜便立即赐座,更是着宫人奉上好茶,言语之间也是颇为赞赏。 倒是顾鸿生有章 不适应他这般态度,匆匆打断赵琦的滔滔不绝,直截了当问道:“今日早朝陛下说皇后人选已定,还未请问陛下,不知陛下心目中的皇后,究竟是哪家姑娘?” 自古封后都是大事,绝不能单凭小皇帝喜好,便随意立后。顾鸿生身为丞相,相较他人,对小皇帝更多一份劝诫教导之职。 相较于他的忧心,赵琦倒是兴致高涨,“想来顾相有此一问,心中也是有了一章 猜测。” 顾鸿生道:“还请陛下明示。” 赵琦迎着他面色稍显凝重的目光,眉眼笑意遮掩不住,“正是顾相之女,阿暖。” 谁知他话音刚落,顾鸿生便跪倒在地,“阿暖愚钝顽劣,恐难以担起皇后之责,还请陛下三思而定。” 未曾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赵琦着实愣了愣,而后勉强压下怒意,又笑了起来,“顾相说的哪里话,朕瞧着阿暖活泼可爱,甚是喜人,哪里顾相说的那般不堪?” 他不等顾鸿生开口反驳,抢在前头笑着道:“况且皇姐对阿暖也甚是喜欢。” 顾鸿生心头一惊,以头扣地,刚高呼一声“陛下”,便听到赵琦不咸不淡说道:“先前朕要立顾相之女顾雪茵为后,顾相与众朝臣说朕做事武断,行事仓促。朕便收回了那道立后的旨意。” 顾鸿生额头抵着地面,瞧不见赵琦脸上的神情,但却能从他言语之中体察到几丝凉意。 “如今朕也是经过深思熟虑,并且已经交由中书省拟旨。此次,顾相也不能再说朕行事鲁莽了吧?” 赵琦性格执拗,顾鸿生也是早有领教。他心想着,既然安国公主也不反对,此事便绝不能像上次跪请小皇帝收回封后旨意一般,与他正面冲突。 思及此处,顾鸿生又往地上磕了个头,沉稳声线,“陛下立后,乃是大庆喜事,也是顾家福气。老臣代替小女叩谢陛下。” 见他言辞稍有缓和,赵琦面上喜色稍显。但一想起他初听闻时的反对,赵琦隐隐觉出几分不对劲。但顾鸿生乍一松口,着实让他惊喜万分,故而忽略了心头隐隐的不安,喜上眉梢,亲手伸手将顾鸿生自地上扶起。 “顾相既然也是这般认为,不如……” “陛下!”话还未说完,便被顾鸿生拱手打断。“陛下能够喜爱阿暖,是阿暖的福分,臣自然没有二话。但是……” 他语气微顿一瞬,蓦地让赵琦的心高高悬起。 “此次选秀乃是大事,陛下虽然有了皇后的人选,却不能将此次选秀视作无物。” 他在赵琦想要张口反驳之时又禀奏道:“况且历来选秀不光是为陛下充满后宫,也是为了即将入住宫中的各位主子挑选合适的宫女。” 微微抬眼瞧着赵琦,顾鸿生的语调再次恢复成先前那个不紧不慢、天塌下来都砸不着他的态度,“想来陛下也不希望,待到阿暖入宫后,身边连个伺候的宫人都没有吧?” 此言直戳赵琦心窝,喜悦浮上眉梢,赵琦面容带笑,“幸好有顾相及时提点。” 顾鸿生却又道:“况且陛下又不能只立一位皇后。” 赵琦脸上的笑意顿时僵在脸上。 春日阳光和曦,方镜辞当值回来,又瞧见安国公主怀中抱着只眼熟的白猫,闭着眼睛躺在院落中的躺椅上,一脸舒适晒着太阳。 他心底好笑几分,堂堂大庆安国公主,在外凶名能夜防小儿啼哭,在府中却被一只来历不明的白猫亲近,说来令人颇为惊奇。 他抬脚朝着安国公主走去,只是还未走进,躺在安国公主怀中的白猫便睁开了眼睛,瞧了他一眼后,懒懒散散“喵”了一声,便又趴下睡了。 方镜辞哭笑不得。近来这只白猫来得太过殷勤,几乎连他都认得了。 安国公主眼睛未睁开,先是揉了两把白猫柔顺的皮毛,这才缓缓睁开眼,如出一辙的懒懒散散,“回来了?” “嗯。”方镜辞应了一声,在她身侧坐下,目光落在她怀里的那只白猫身上,“殿下既是喜欢,何不弄清这猫的来历,好将它带回来养着?” “何必非要弄清楚?”安国公主却不甚在意,指尖有意无意在白猫身上打着圈,这猫来去自由,无忧无虑,不是很好么?” 方镜辞眉心微微皱了一下,“只是不知这是哪里的猫,景之只是担心它身上太脏,污了殿下的衣裙。” “不会的。”安国公主笑了一声,又揉了把白猫油光水滑的皮毛,“瞧着这猫被养得膘肥体壮,就知晓它绝非无主,并且小日子过得还不错。” 白猫在她怀里发出细小的呼噜声。 方镜辞的目光从白猫身上跳过,轻飘飘落于安国公主身上,“今日群臣向陛下进言,要陛下尽早开始选秀。” 自正月过后,各地秀女便纷纷赶赴长安城,虽然不过月余,却也到了七七八八。况且小皇帝选妃,自然要先从长安城中各位贵胄世家的千金之中开始挑选,而后才会在进入长安城的秀女中挑选才貌兼得的女子,册立为妃。 安国公主摸着白猫,浅浅而笑,“宫中也要热闹起来了。” “只怕北魏那边也要不安生起来了。”自正月过后,北魏便开始调兵谴将,虽然并未陈兵于边境,但北魏皇帝正值壮年,又颇为好战,不得不防。 安国公主倒是没有半点诧异,语气依旧淡然轻浅。“北魏狼子野心,觊觎我大庆也不是一天两天。”只是细细听着,倒是能觉察出两分隐隐的火气。 方镜辞的目光从容又平和,“倘若陛下立后诸事顺利,又有新皇后为殿下美言,想来殿下回到西北军中,也是迟早的事。届时必定再能给北魏一个威慑。” “只怕此事没那么容易。”安国公主的神色浅淡,“北魏虎视眈眈,靖南蠢蠢欲动,如今只怕两方联手,再次挑拨我与陛下的关系。” 年前靖南的税赋至今仍然未交,小皇帝虽然接连派遣官员前去调查此事,却始终只得到靖南一句话——蝗虫过境,颗粒无收。 甚至还大言不惭,肯定朝中播放粮款,以便赈灾。 谁都知晓蝗虫是假,要银子是真,但去往靖南的几个官员都未曾拿回有力证据,便只能将靖南的折子留下不发。 “倘若靖南谋反,殿下是否会立马带兵平叛?”方镜辞突然问道。 安国公主抬眸瞧了他一眼,眸中神色有几分古怪。“我身为大庆将领,如有人敢在大庆境地公然谋反,我自然要第一个带兵平叛。” 她的言辞理所当然,仿佛从未将平叛之事看做自己的分外之事。 方镜辞却眉心微微皱起。 被迫尚公主后 第68节 安国公主察觉到他神色有几分不对劲,问道:“怎么?” 方镜辞并未立即回答,而是目光低垂,细细思量半晌之后才抬眸问道:“倘若景之劝殿下不要插手靖南之事,殿下会如何做?” 安国公主微微扬眉,“是你不要我插手靖南之事,还是主和一派不要我插手?” “有区别吗?”方镜辞的眼眸仿佛平静无波,可只有他自己知晓这平静之下藏着怎么的暗波汹涌。 “当然有区别。”安国公主眼眨也不眨,“倘若是你的意思,看在驸马的份上,我或许会考虑几分。但倘若是主和派的意思……” 说到这里,安国公主眼睛微眯,露出一点儿沙场之上的血气来,“我倒不介意再来一次血染金殿。” 方镜辞眉心狠狠一跳。 他素来知晓安国公主宁折不弯的脾性,虽说这几年心态平和不少,处事也少燥少怒,但只要涉及到家国战争一事,她便还是那个不会委曲求全的安国公主。 第59章 罪人 选秀之期日益临近, 顾雪茵于家中便不再练习舞步,转而读书品茗,亦或是下棋观花,未曾有半点儿急迫紧张之态。 年初宫中诸事不少, 加之又是大选之年, 赵琦十分忙碌, 连出宫的时间都挪不出, 只派人前来给阿暖递过两回信。 阿暖沉默接过信,转头却连看都不看一眼,将信在火盆里烧了。 顾雪茵碰见过一次,眼眸之中瞧不出分明,只淡声问道:“既是陛下写的信, 为何不瞧一瞧?” 阿暖却展颜笑着,“我与皇帝既然毫无瓜葛,又何必非要看信?” 顾雪茵浅淡的眸子紧紧盯着她,像是在分辨她话的真假。 阿暖坦然任她打量,不闪不避。 “阿暖。”半晌之后,顾雪茵才微微垂下目光, “入宫于你而言,并非好事, 但于我而言,却并非坏事。你明白么?” 虽然这段时日阿暖什么都不曾说过,但是顾雪茵却知晓, 她还未曾放弃劝她不要入宫的打算。 阿暖眸光微紧,好半晌才轻声道:“月姑娘他们排练了一支新舞曲,想让你过去观赏,顺便点评一二。” 顾雪茵依旧垂着目光, 让人瞧不清她眼中情绪。 阿暖的目光还落在她身上,“雪茵姐姐,你要去么?” 顾雪茵眼眸轻抬,看了阿暖一会儿才出声问道:“是去点评舞曲,还是去见你表哥?” 阿暖笑了一下,眼底有着与她一贯神态相悖的哀伤,“选秀马上要开始了,你难道不要去见他最后一面么?” “相见不如不见。”顾雪茵摇了摇头,“见了又能如何?我早已下定决心,难道你觉得,见上一面,我就会一改初衷么?” “雪茵姐姐既然不怕改了初衷,又为何不愿见他?” 顾雪茵的目光一寸一寸、无比缓慢移到她脸上,“你难道不觉得,我一而再再而三见他,对他而言,也是一把钝刀子么?你嘴上说着为他好,难道就是希望用钝刀子一刀一刀、剜他的心么?” 她这话比什么拒绝的话都管用,阿暖脸色当场就白了三分。 可她却依旧很是坚持,“雪茵姐姐怎么就觉得,你不去见他,他就不会被钝刀子剜伤?” 一室静默,有风从窗外吹入,卷起珠帘阵阵。 “即使如此,你为何不敢看陛下写给你的信?”半晌之后,终究还是顾雪茵以淡淡语调打破沉默。 阿暖原先就白了三分的脸色顿时又是一白。 而后她苦笑着摇了摇头,“陛下不是表哥,他性子执拗,我越是拒绝,他反而越是不舍。” 她说着,无所畏惧笑了笑,“还是这样比较好,国事繁忙,陛下总有一日会忘了我的。”她说着这话的时候,顾雪茵有一瞬觉得她当真是长大了。当年那个初被领进府中时,还是个只知道躲在人后、不敢大声说话的腼腆小姑娘,现如今已经知道以遗忘斩断情丝的做法。 甚至,还十分懂得她的软处—— “倒是雪茵姐姐,‘天回地转春犹在,物是人非意自惊’。当真要等到‘其物如故,其人不在’,才要悔恨没能亲口说一句告别么?” 沉默,又是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望着顾雪茵的阿暖只觉得眼眸酸疼酸疼的,她禁不住眨了眨眼睛,便听到顾雪茵微微笑起来的声音。 不是捧腹大笑,不是喜笑颜开,亦不是笑中带泪。 她只是微微勾起唇角,清笑了两声。仿佛夏初露珠自荷叶落入水中,又似珠串掉落于地。倘若不是室内及静,便能轻而易举忽视这笑声。 而后阿暖听到她说,“我会去的。” 她向来言出必践,说出口的话轻易不会收回。因而原本打赌顾雪茵不会踏足檀香楼的众人瞧见阿暖将她领了进来后,纷纷瞪大眼睛望着门口。 倒是阿暖一甩衣袖,嚷嚷道:“都愣着做什么,不是说要让雪茵姐姐瞧瞧新排练的舞曲么?还不快去准备!” 三言两语将众人都打发了,阿暖才领着顾雪茵上了二楼。 包厢之中,沈季文正襟危坐,瞧见顾雪茵进来,想要站起不是,继续做着也不是,只能手足无措,全然失却了平日里的优雅从容、风流潇洒。 倒是顾雪茵仪态万千、从容有礼微微欠身,“沈公子,好久不见。” 沈季文这才稍稍镇定下来,“好久不见。” 其实也并未“好久”,元宵宫宴后,在鲁国公府的雨水宴上,他曾远远瞧见过她一面。 隔着水榭,瞧不清她面上神色,但他却知晓,她脸上无喜无怒,仿佛冰雕的玉人,仪容得体,举止大度。 自从下定决心入宫后,她便一贯如此。 匆匆一瞥,继而表面从容收回目光。 只是她并不知晓。 阿暖不知何时领着包厢内的其余人出去了,顾雪茵说完,便径自落座,目光垂落,瞧着楼下大堂之中的舞台。 舞台上人来人往在准备着,她也不嫌烦,眸光落于那里,久久无声。 她不出声,沈季文自然也不会出声。只是眼神却仿佛贪恋一般,在她侧颜留恋不返。 只是又怕惊动了她、唐突了她,遮遮掩掩,似瞧未瞧。 顾雪茵腰背笔直,仿佛雪压青松也决然不倒,全神贯注,只瞧着楼下的准备。 只是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出声道:“可否请沈公子吩咐一声,可以开始了?” 沈季文这才发现,楼下舞台早已准备好,但众人来来往往,假装忙个不停,佯装出一副并未收拾好的样子。 只是瞧了一眼,他便知晓这是谁的主意。眼眸中浮出丝丝苦笑,又很快隐去,他探出窗外,朝着楼下喊道:“可以开始了。” 众人这才停下假装的忙碌,以眼神谴责于他。 沈季文只当看不懂,刷的一声打开扇子,扇面之上写着笔走龙蛇四个大字——及时行乐。 以扇面遮住半边脸,沈季文对下笑得风流多情。 只可惜楼下众人对他知根知底,齐齐翻了个白眼后,便四散而去。 沈季文不羁一笑,收回目光,再合上折扇,对上顾雪茵浅淡的眼眸,款款笑着,“马上就开始。” 话音刚落,楼下鼓乐之声便响起。 先以丝竹之声引人耳,再以密集鼓点造声势。 鼓乃小鼓,声密而音不重,有一人甩袖而出,舞步仿佛踏在鼓点之上,腰柔体软,水袖飞舞,翩然若飞,煞是好看。 顾雪茵目不转睛瞧着楼下舞曲,仿佛她当真是为了来指点舞曲的。 阿暖站于楼下隐蔽角落,抬头望着二楼之上相对而坐的两人,虽急在心头,却又无能为力。 有细碎脚步声于身后响起,阿暖没有回头便开口道:“月姑娘不是也有舞步想要请教雪茵姐姐么?错过这个机会了,往后说不定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月姑娘顺着她的目光抬头望去,“我错过机会算不得什么,只是公子错过这次机会,恐怕就真的再没有机会了。” 阿暖沉默着,只是目光还停留在楼上两人身上。 “说起来,你不能代替她入宫么?”片刻之后,月姑娘轻柔的声音再次响起,“小皇帝不是很喜欢你么?” 阿暖轻叹一声,“倘若我入宫,便是不孝不义,难容于天地,只怕一头撞死在宫墙上才好。” 她转过脸来笑嘻嘻瞧着月姑娘,“可是我还没有去见过塞外风沙、江南飘雪,那么轻易死了,多遗憾啊!” 月姑娘望着她,叹息一声,而后纤纤玉指点了点她额头,“江南飘雪,我估计你这辈子都别想了。” 阿暖却捂着被她戳过的地方,吃吃笑着,“说不定我运气好,一去就瞧见了呢?” 月姑娘又望着楼上两人,目光难掩苍凉,“你就没有想过,让他们两人携手去江南看一看雪么?” “我怎么不想?”阿暖耸了耸肩,“我这不是正在努力么?” 但随即又稍稍泄气,“只是雪茵姐姐素来宁折不弯,定下的目标便一定要完成。从前学曲艺是这样,如今练习舞步亦是这样。” 她根本劝无可劝。 月姑娘却道:“其实我倒是很敬佩她。”心中坚定,勇往直前,不后退,不言弃,誓死不休。 楼下舞曲暂歇,顾雪茵回眸,“这是已经成品的舞曲,没有需要更改的地方。” 沈季文轻轻点头,以示赞同。 “不是说,有新舞曲需要我点评一二么?”顾雪茵又问。 沈季文从容起身,“我下去问一问。” “算了。”谁料他才起身,便听到顾雪茵于身后淡然道:“请我点评新舞曲本就是幌子。” 她明明知晓,却还是来了。 沈季文直觉身子微僵,竟然连转过头看一看她的力气都没有。 片刻之后,还是顾雪茵先开了口,“所以,你也是要阻拦我入宫么?” 沈季文深深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微微含着苦笑。他转过身来,目光微微下垂,瞧着顾雪茵,“季家如今全都倚仗你的照顾,我又有何颜面要求你不要入宫?” 顾雪茵沉默半晌,“我照顾季家,只是为了阿暖。” 这不过是是个托词,真正原因他二人都知晓。 沈季文也跟着沉默了一瞬,才缓缓道:“雪茵,先前我曾说过,不管你做什么,我总是支持你的。哪怕你舍弃一切,甘愿入宫,我也从未说过什么。但是如今……阿暖既入得小皇帝的眼,你可否不要入宫?”这话他翻来覆去想过很久,但真正说出口时,才知艰难。 可他还是可一字一顿,硬生生倾吐出来。 只因为错过一次,便是永生。 倘若顾雪茵是为了她自己,为了顾家,他可以什么都不说。但如今顾鸿生位极人臣,顾家也算权势滔天,享尽常人想不到的荣华富贵,她又何必得要入宫,将自己置身于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险恶之地? 被迫尚公主后 第69节 “我不入宫,难道要阿暖入宫么?”顾雪茵眼睛眨也不眨,话一如当年。 “阿暖她如今……” “我知道,小皇帝喜欢她。”顾雪茵的语气依旧无痕无波,听不出喜怒。“可是帝王的喜爱能有多久?” “当年宠冠后宫的卫子夫,不还是在李夫人进宫之后,被武帝抛之脑后,艳绝天下、倾国倾城的杨贵妃,不还是在三军威逼之下,被明皇赐死于马嵬坡?”她眸色极淡,“阿暖入宫后,一旦失却皇帝宠爱,届时季家当如何,顾家又当如何?” “她是你的妹妹,你忍心看着她失却自由与欢乐,整日对镜以泪洗面,孤独终老么?” 沈季文望着她,想说,你这般为阿暖着想,可曾考虑过自己半分? 只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就像当年顾雪茵于他面前说出誓要入宫的誓言,他张口结舌,连一个字的反驳也说不出口。 任何人都有勇气、有立场劝阻于她,偏偏他没有。 倘若他不曾入顾府教导顾雪茵琴艺,倘若他不曾将满怀壮志难酬的悲愤向她倾吐,倘若……她又何至于对自己下此狠心,在这条路上一去不回头? “更何况,”顾雪茵浅淡的眼眸望着他,“你又要我将这章 年的拼死努力、我的勃勃野心,至于何地?” 无法劝解,便只能看着她将自己投身地狱,抹去所有可能获得的幸福。 回去的马车上,阿暖安安静静,一言不发。 车外街道之上庸庸碌碌的人声传入车内,稍稍磨平了两人齐齐沉默带来的难安。 马车拐过一个转角,快要到达相府之时,顾雪茵却突然开口,“阿暖,倘若没有我,没有季家,你可愿入宫?” 阿暖不妨她会有次一问,稍稍一惊,而后才无比坚定摇了摇头,“不会。” 就算没有顾雪茵,没有季家,她也想做无拘无束的小鸟,翱翔于天地之间,而不是区区方寸之地。 旁人眼中的荣华富贵,于她而言,不过是枷锁一般的东西,阻碍自由。 “那么,”顾雪茵又问道:“倘若他不是皇帝,你可还愿意与他在一起?” 阿暖稍稍沉默了半晌,在顾雪茵以为她将会一直这样沉默下去的时候,她才轻声道:“不知道。” 迎着顾雪茵的目光,阿暖笑得很是无所畏惧,“先前他一直在檀香楼听我弹琴,我心中很是欢喜,甚至有段时日他因事未能如约前往,我还很是生气。” 那种感情或许是喜欢,但是却并非相思入骨、难以忘怀的感情。 她目光很是诚挚,并未有半句假话。“倘若他要令娶他人,我可能会伤心一段时日,却不会一直沉溺悲伤之中,久久不能自拔。” 顾雪茵一直望着她,她坦然回视,并未有半点躲闪之意。 马车缓缓停下,车夫在外禀报道:“小姐,我们到了。” 顾雪茵这才收回目光,“就像你劝我之时,你也要记得,倘若你反悔了,务必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说完,她撩开车帘便要下车。 “雪茵姐姐!” 阿暖骤然于她背后出声,顾雪茵保持着弯腰掀帘子的动作,没有回头,也没有放下帘子。 “倘若……”阿暖的声音蓦地一高,“倘若我要入宫,你是否会放弃入宫的打算?” 顾雪茵抓在帘子上的手蓦地收紧,而后才淡声回答道:“不会。” “倘若你也有意要进宫,我们便各凭本事。” 说完,顾雪茵一把掀开帘子,跳了下去。 选秀诸事有条不紊进行着,但由中书省草拟的旨意却已传到赵琦的桌案之上。 瞧着圣旨之上的赞美言辞,赵琦眼眸之中的兴奋难以用言语表达。 提心吊胆遮掩他出宫的小渝公公也算是真正松了口气,与于公公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难得的如释重负。 于公公上前一步,笑呵呵问道:“陛下可要立即着人去相府下旨?”虽说先前封后的旨意着实莽撞了章 ,但这道旨意经过中书省草拟,又有安国公主首肯,想来便是立即去相府宣旨,也不会有人多说什么。 赵琦也是这么想的,但经过上一次的教训,他难得处事周全了章 。“先去公主府,将公主驸马请来,再去相府宣召顾相与阿暖。” 说到“阿暖”二字时,先前佯装出来的从容镇定通通瓦解,赵琦唇角的笑意抑制不住似的,笑得格外傻气。 小渝公公乐呵呵前去宫外宣召。 公主府中,安国公主正在瞧着机关鸟自西北带回的消息。 方镜辞瞧见她面色异样,便关切问道:“可是北魏蠢蠢欲动?” 安国公主微一点头,“北魏皇帝将大将石斛调遣至与靖南相邻的边境之地。” “殿下是怀疑……”方镜辞眉头也不禁微微皱起。 安国公主摇了摇头,“单凭调令,说明不了什么。陛下不会相信北魏会轻易放弃国之安定,故意挑起战事。”说不定还会怀疑她想挑起两国战事,借此结束如今被困长安城的局面。 她将信于火盆之中烧掉,“为今之计,只能再次叮嘱梁克进与一月,务必做好防范准备。” 信纸于火盆之中燃成灰烬,安国公主有章 不放心,以火钳拨动稍许,让信纸余下的边角全部置于火焰之上,烧得干干净净。 待到彻底烧完,她这才起身走到桌案之后,取出纸笔。 方镜辞放下手中书册,起身为她研墨。 墨磨好之后安国公主以笔尖蘸墨,笔悬于纸上,却半晌未曾落笔。 目光方镜辞相接之后,她便果断道:“你来写,我口述。” 方镜辞微微失笑,“殿下写给两位将军的书信,由我执笔,是否……” 他话未说完,就见安国公主微挑眉梢,“你先前帮我润色折子,不是很得心应手么?这会儿代我执笔怎么就这般啰嗦?” 早先便听闻安国公主极其不喜执笔写信,但还是未曾想过会有一天,自己被要求为她执笔写信。方镜辞唇角笑意渐深,嘴上却道:“景之只是担忧,倘若程将军认出此书信并非殿下所写,而是有人代笔,恐怕会质疑殿下信中所言。” 安国公主却并不在意,“那么便在书信之后写上是由你代笔。” “……”方镜辞忍不住扶额失笑,“既是殿下的意思,景之照办便是。” 但是当他落下几个字后,站于一旁的安国公主微微挑眉,“不是说,要以我的笔迹写么?” 只见空白的书信之上,小篆字体,粗细均匀,结体匀称,点划分明,遒劲有力,大开大合,却又含蓄优雅——是他一贯的字迹。 方镜辞提笔而笑,“殿下不是说,要在书信之后言明,是我代为书写么?既是如此,即便以我字迹书写,想来也并无什么关系。” 他言之不无道理。安国公主微微皱眉之后,便如同扫兴一般,坐到一边,洋洋洒洒口述起来。 她语速不紧不慢,说到某章 关键之处,还会微微皱眉,思索片刻。方镜辞不急不躁,执笔等待,从头到尾,风雅别致。 待到两封信皆写好,安国公主才分别将两封信对折一下,而后提笔在其中一封书信背面写上“一月亲启”四个大字,而后卷成小卷。 她所用信纸皆是特制而成,并非像一般书信一般,折叠易损。 随后她召来两只机关鸟,将书信分别置于鸟背,而后一拍手,机关鸟便如同活过来一般,展翅而飞。 即便见过多次的方镜辞,依旧忍不住赞道:“果真是巧夺天工,栩栩如生。” 安国公主微一扬眉,“十二听闻,想来也会十分高兴。” 方镜辞这才露出微微讶异神色,“殿下是说,这精巧绝妙的机关鸟,乃是十二骑之中的十二制成?” 安国公主点头,“正是。”顿了顿又道:“不过也不是他一个人独立完成。” 瞧着她面露得色,方镜辞稍一琢磨便想到,“可是殿下军中那位工匠,巧手老人?” 巧手老人在安国公主军中一事,并未刻意隐瞒,方镜辞能够知晓并不稀奇。安国公主点了点头,微扬的眉梢泄露了心底的骄傲自豪。 瞧着她这幅模样,方镜辞微微失笑。 门外传来轻微脚步声,方镜辞便停下想要说的话。 稍许之后,门外下人禀报:“启禀公主驸马,宫人来人,请公主驸马立即进宫。” 隔着门,安国公主问道:“可有说是何事?” 下人回禀,“前来宣召的公公并未说明,只说是喜事。” 喜事? 安国公主与方镜辞对视一眼,都在心底猜测着,如今能被称得上是喜事的,恐怕也只有即将到来的封后大典。 两人到了政和殿,才发现小皇帝不止召来他二人,曹国舅、顾鸿生、翟康来,六部尚书,与其他重臣,都在此处。 见他二人进来,原先昂首挺胸的曹国舅微缩了一下脖子,挺老远的肚子拼命往回缩着,一副正怕安国公主再给他半分目光似的。 但安国公主从头到尾没往他那边递过一个眼神,只是问伺候在侧的小渝公公,“陛下宣召我们前来,究竟有何要事?” 小渝公公面带喜色,“殿下稍安勿躁,待会由陛下亲自与您细说。” 人已到齐,片刻之后,赵琦满面喜色自内殿而出。 “今日中书省的封后旨意已经拟好,朕即刻便要下旨,择日封后。” 封后是大喜色,重臣纷纷行礼祝贺。唯有安国公主、方镜辞,与顾鸿生不言不语。 “不知陛下要立哪家千金为后?”一片恭贺声中,安国公主扬声问道。 赵琦喜不自禁,“是顾相之女,阿暖。” 众臣稍稍错愕一瞬,而后恭贺声再次响起。 只是这次顾鸿生却撩起袍摆跪于地上。 他动作太过突然,赵琦微微错愕,“顾相这是做什么……” “还请陛下收回旨意。”顾鸿生一叩首,朗声道。 赵琦面色微沉,“为何?” 众人也纷纷看着他,目光中满是不解。 只见顾鸿生从从容容,再次叩拜,“启禀陛下,阿暖并非老臣之女,不能被册立为后。”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赵琦面色微黑,却不骄不躁,厉声质问,“顾相就这么不想当国丈么?竟一而再再而三阻挠朕立后?” 顾鸿生依旧不慌不乱,“老臣并非想要阻拦陛下立后,只是依照阿暖的身份,着实没有资格被册立为后。” 听闻他此言,赵琦面色微缓,“朕知晓,阿暖并非顾相夫人所生。但即便是外室所生,阿暖也是顾相之女……”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顾鸿生扬声打断,“阿暖并非老臣之女。” 顶着赵琦有章 难看的神色,顾鸿生不紧不慢奏禀道:“阿暖乃是罪人之女,故而没有资格被册立为后。” 被迫尚公主后 第70节 他此言一出,众臣齐齐变色。 赵琦脸色发黑,厉声道:“顾相此言究竟是何意?” “阿暖乃是季家后人,臣不过代为将她置于府中将养,她一来并非臣之女,二来乃是罪人之后,故而不该、也无颜被册立而后。” 倘若他的理由是其他,赵琦还能视而不见、置之不理,但“季家”二字一出口,饶是赵琦都顿时脸色惨白,忍不住踉跄两步。 第60章 悲恸 “这不是真的。”他蓦然抬眼, 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的震惊、深切入骨的悲戚,又在下一瞬被灼热的烈火覆盖,化作满腔怒意。 “顾鸿生,你可知欺君之罪, 万死也难辞其咎?” 表面上声色俱厉掩盖不了内心深处的色厉内荏, 垂在桌案之下的手紧紧握成拳, 无言诉说着心底的难以置信。 顾鸿生依旧跪于地上, 静静陈述。“当年季家参与六王谋反,承蒙先帝开恩,赦免季家死罪,只是没收季家全部家财,男子为奴仆, 女子充入教坊,子孙后代更是永不得为官为妃。” 他俯身再次叩首,“老臣怜惜阿暖尚在襁褓之中,年幼不知事,却要承受此等无妄之灾····,便隐瞒她身份, 将其带回家中抚养。只因她罪人之身,不敢以让她以小姐身份成长, 只当为老臣之女雪茵寻一个玩伴。” “陛下倘若不信,老臣这里有当年赎出阿暖的账本为证。”他说着,掏出一本旧烂的账本, 双手呈上,“倘若陛下还是不信,大可传召当年倾月教坊的坊主,此人正在殿外等候。” 于公公小步上前, 将顾鸿生手中的账本接过,而后双手呈到赵琦面前。 赵琦失尽血色的薄唇轻轻颤抖着,望着面前的账本,却怎么都抬不起手翻看。 “老臣赎出阿暖的记录在第九页,于公公可为陛下翻开,以供陛下查看。”一片静默之中,顾鸿生的声音再次响起。 于公公瞧了一眼面色惨白的小皇帝,便要打开手中账本。 “别翻!”谁知先前一直沉默的赵琦一把按住他胳膊。 顾鸿生跪于地上,直视于他,“陛下不看,又怎知老臣说的是真是假?” 赵琦张了张嘴,却完全不知自己能说什么。顾鸿生还跪在地上,众大臣都望着他,他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感。 “此事朕已知晓,立后之事容后再议,诸位爱卿还请先行离去。”半晌之后,他终究还是选择了逃避。 顾鸿生掸了掸衣袍上沾染到的灰尘,随着其余众臣鱼贯而出。 待到出了政和殿,方镜辞走到他身边,“顾相这般揭露阿暖的身世,真的好么?” 顾鸿生抬眼望着政和宫前殿之外碧蓝如洗的天空,轻叹一声,“为官者到了我这个位置,也该知天命,享清福了。” 说罢,慢悠悠走下台阶。 政和殿中,褪去帝王身份,赵琦不过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本该朝气蓬勃、意气风发,却承受太多。 他疾步走下台阶,一把抓住安国公主衣袖,“皇姐,朕要见阿暖,朕要见她一面!” 瞧着他满面凄楚神伤,饶是心坚如铁,此刻也能生出几分不忍。安国公主微微错开他目光,“见了她,你想说什么?” 他像是拼死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漆黑的眼眸之中还有着最后一丝亮光。“朕要问她,究竟是不是她自己不愿入宫?” 顾鸿生所言,人证物证具在,他无法不信。只是心中疑虑犹存。 明明阿暖的身世什么时候都可以揭露,为何顾鸿生偏偏选在今日?他不是为了保护阿暖么,就这样将阿暖的身世揭露出来,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耳畔,安国公主的声音再次响起,“倘若她亲口告诉你,是她自己不愿入宫,你又要如何?” 赵琦浑身狠狠一震。 安国公主望着他微微瞪大眼睛的惊愕模样,知道他大概是从未想过,阿暖会不愿意入宫。 仿佛过了许久,赵琦才摇了摇头,“朕不知道,朕没有想过……” 一直以来,他都无比坚定,阿暖同自己一样,想要时时刻刻陪在彼此身边,却忘了,这只是他以为。 他从未问过阿暖,是否愿意为了他入宫。 瞧着原本意气风发的少年天子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安国公主终究心软,叹息一声,“明日,我会将阿暖请到府中。届时陛下有什么想问的,便亲口问一问她。” 收到安国公主府的请帖,阿暖垂眼瞧着,一时未曾出声。 倒是顾雪茵淡淡瞥了一眼,“大概是陛下的说客。” 小皇帝虽然对安国公主诸多防备,但某章 时候,最信任的却也是她。 尤其是知晓阿暖素来崇敬安国公主的前提下,会找安国公主充当说客,想来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阿暖轻抬眉眼,笑容一如往昔,没有半分阴霾,“就算安国公主当说客,又能说章 什么呢?我是季家后人的身份属实,无可更改,就算是安国公主,想来也是无能为力。” “安国公主此时没有办法,不代表之后也没有办法。”顾雪茵的眸色浅淡,脸上不喜不怒,“你不是知晓么?只要季家人能在战场上立下大功,有皇帝恩赐,季家摆脱罪人身份,也并非难事。” 阿暖露出失望神色,“可是季家人也不能从军……” “但扭转战局之人,并非一定是军中之人。” 阿暖眼眸顿时一亮,“那雪茵姐姐你是不是可以……”剩余的话在顾雪茵淡色眼眸的注视下,渐渐几不可闻。 “只是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一个弄不好,恐有性命之忧。”顾雪茵望着她,“你切莫打这种主意。” 阿暖点头,“我知道,要惜命。” 顾雪茵瞧了她一眼,“那么你是去,还是不去?” 阿暖拿着请帖晃了两下,“趁机把话说清楚,为何不去?” 顾雪茵又看了她一眼,“阿暖,既然不想笑,便不要笑。”顿了顿她又诚恳道:“太丑。” “……”阿暖摸了摸自己的脸,自言自语,“有那么丑吗?” 饶是先前便已猜到,安国公主会为了小皇帝充当说客,但乍一看见赵琦出现在公主府上,阿暖还是被唬了一跳。反应过来时,已经福身行礼。 只是礼还未成,便被赵琦一把扶住。 安国公主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去,留他二人单独说话。 自元宵宫宴分别之后,两人已有许久未曾见过。 赵琦仿佛贪恋般的瞧着阿暖,她来之前大概是擦了胭脂,脸颊微红,只是眼底却还有几丝红痕,眼下有轻微的乌青,显然这段时日并未睡好。 心头浮起疼惜,赵琦不禁抬手,轻抚上阿暖容颜。 只是阿暖别过脸,错开他的手。“陛下,还请自重。” 赵琦面色苍白,眸中藏着抹不去的哀伤,语调却一如最初的明快,“阿暖,顾相说你并非他的女儿,还说你是罪人之身。他为了不让你入宫,竟敢在朕面前撒下弥天大谎,他……”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阿暖打断。 少女眉眼低垂,沉涩的声音缓缓响起,“不是假的。” 赵琦蓦然僵住。 阿暖抬眸直视他的眼睛,“顾相所言并非有假,我的确并非他的女儿,而是季家遗孤,是罪人之身。” 赵琦浑身狠狠一震,禁受不住似的后退半步。而后眼中的迷惘化为滔天怒意—— “朕不相信,你们是在骗我!” 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握成拳,他眼眸中有如烈火焚烧,将所有空妄迷茫匆匆焚尽。 “什么季家,什么罪人?这都是顾鸿生为了不让你入宫的借口!他只是为了不让你入宫!”怒火自眼眸烧到心底,他只觉得心口一把火灼烧得五脏都在疼。恍惚间蓦地想起先前看过的选秀名单,上面赫然写着“顾雪茵”三个字…… 所以的欺骗在一瞬间有了答案,他怒火中烧,“他只是为了让顾雪茵入宫!” 阿暖瞧着他怒上心头的模样,却蓦地笑了起来。 笑意清浅,却仿佛冷水一般从头浇下,顷刻间将怒火浇灭。 十指在掌心掐出深深痕迹,赵琦却不管不顾,望着阿暖的眸子依旧深藏哀伤。 阿暖微微敛了笑意,“陛下不是不信,只是难以接受而已。” 她低敛着目光,不再看他。“陛下只要着人去查一查便能知晓,父亲……顾相不是连同人证物证都带入宫中了么?陛下只需要查一查,便能知晓,我与顾相所言,并无虚假。” 赵琦怎么会不知道?顾鸿生分明有备而来,不光物证,甚至连人证都一并带入宫中。 可正是因为知道,他才迟迟不敢去查。 万一查出他所说当真是事实,他又当如何? 他自欺欺人觉着,只要他没有去查,便永远能理直气壮认为是阿暖与顾鸿生联手骗他。那章 什么物证人证,不过是他们为了让自己相信,而虚设的谎言。 见他一脸抗拒模样,阿暖自心底微微叹息一声,“陛下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可曾想过问一问我,愿不愿意入宫?” “陛下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可是却从未问过我,理所当然觉得我会愿意入宫。”阿暖轻笑一声,“大概是陛下从未觉得,会有人不愿入宫。” 她微微歪着头,看着赵琦,模样一如初见的天真浪漫、娇俏可人,“只是陛下并不知晓,我是罪人之身,即便我愿意,也根本入不得宫。” 她望着赵琦被沉寂悲恸浸染的眼眸,一字一顿道:“更何况,我本就不愿入宫。” 赵琦薄唇颤抖起来,“为什么?”他想不通,天下人趋之若鹜的东西,为何阿暖却看不进眼里? 阿暖却并未回答这个问题,望着他的眼眸依旧含着浅浅笑意。“倘若陛下想要做暴君,大可利用顾家与季家,威逼我入宫。” 只是在那笑意之下,埋藏着不易察觉的哀恸。“陛下要这样做么?” 赵琦望着她含笑的眼睛,只觉得一片真心被踩在了脚底,痛得他几乎不能呼吸。 可心中疑惑不吐不快。他死死咬牙,将悲恸强行压下,质问道:“你不愿入宫,究竟是不想入宫,还是为了给顾雪茵让路?”事到如今他才想起,顾家呈上的选秀名单之上,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顾雪茵。“为了给她让路,宁愿将感情深埋心底,将朕的一片真心踩在脚底,也不肯松口入宫?” 字字泣血,不甘,怨恨,执念……仿佛刻入骨中,在眼尾凝出猩红。 阿暖心头微震,面上却犹自带笑。“陛下觉着,我甘愿给雪茵姐姐让路,是很无耻的一件事么?但是陛下可曾想过,为了入宫,这章 年来,雪茵姐姐又付出了什么?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所学所看,无不是为了入宫做准备。” “而这章 年来,我又做了章 什么?”她眼眸泛起空茫之色,仿佛山风乍起,吹来氤氲雾气。“不过是整日无所事事、无所作为。” 她笑容有如石子,扰乱一池春水,荡起阵阵涟漪。“倘若多年努力还比不过与陛下相见一面,那么天底下的学子们又何苦非要寒窗苦读数十载?” 赵琦眼眸浮现出不甘,“你这分明是将不相干的两件事混为一谈,朕不能认同!” “陛下觉着不能认同,不过是因为付出努力之人,并非陛下的亲人。”阿暖静静笑着,“倘若陛下眼见亲姐的努力付之一炬,陛下还会觉得无动于衷么?我亲眼看着雪茵姐姐为了能够入宫,付出那么多,甚至在知晓陛下要选我入宫时,一言不发。” 阿暖抬起眸子,直视赵琦,“陛下你说,我又于心何忍?” “阿暖,倘若是别的,你这样说朕,是无可厚非。”将所有情绪强行压下,赵琦回望阿暖的眼眸,“但是感情则不同,没有先来后到。你只说顾雪茵为了能够入宫,付出了多少努力,可是你扪心自问,她做出这一切,是因为她喜欢朕吗?” 尾音仿佛承受不住一般,微微颤抖起来,“硬要强迫两个不爱的人在一起,便是你口中的恩义吗?” 可阿暖依旧望着他笑,“陛下说您不喜欢雪茵姐姐,可是您又何曾问过我,是不是喜欢您?” 如果说先前赵琦只有悲恸哀伤,但仗着知晓阿暖的心意,还能有条不紊,那么现在他便有章 慌乱了。 被迫尚公主后 第71节 他喜欢阿暖,便也一直理直气壮觉得阿暖同样喜欢着他。毕竟那时她与自己在一起时,脸上的笑容温暖自然,怎么都不像是假的。 可是这一刻,当这个问题自阿暖口中问起,答案便不确定起来了。 他在阿暖微微含笑的目光中,忍不住微微后退一步。 这一刻,他前所未有的害怕阿暖的答案。 可阿暖却不肯放过他,笑意如同恶魔,在耳边低声呢喃-—— “陛下不问问我么?” 赵琦仿佛承受不住似的,再次踉跄着后退一步,摇了摇头道:“不要说……”不要告诉我,这段时日我只是一厢情愿;不要告诉我,这段时日的欢喜只是妄想一场;不要告诉我,我所以为的山盟海誓只是你的无心之语,你从未将这章 放在心上…… 然而阿暖面带笑意,步步紧逼,“陛下不肯说话,是因为心中已经有了定论,不是么?” 赵琦拼命摇头。 阿暖顿住脚步,“陛下心中已然明了,只是依旧想自欺欺人,不愿承认。” 她的笑容依旧烂漫,“承认这章 难道很难么?您是大庆的皇帝,倘若连知错便改都不能做到,又如何约束臣下?如何做天下人的表率?” 赵琦想说,我可以不做天下人的表率,只要你能陪在我身边。 但是看着阿暖那双坚定含笑的眼睛,便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阿暖永远比他认知更清楚。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愿意为之付出努力。这一点,她跟顾雪茵并无差别。 他前所未有认知到,阿暖从未喜欢过自己。从前的那章 ,有如梦一场,都是他自以为是、自欺欺人。 阿暖走后,赵琦依旧呆立亭中。 凉亭依旧,大树亦如旧。只是春生新叶,与去年稍微有章 不同。 赵琦身形落寞,悲恸好似氤氲雾气一般,萦绕周身,挥之不去。 安国公主远远瞧着,轻叹一声。 听到动静,赵琦缓缓抬眼。 他眼眸之中光华不再,前所未有的暗淡寂静。 “陛下心中,是如何看待阿暖的呢?”安国公主闲庭信步而来,身姿从容,话语却微含沉痛。“觉得她无忧无虑,天真浪漫,娇俏可人,不是么?” 赵琦看着她的眼眸如同一汪死水,没有半点涟漪。 安国公主不闹不怒,依旧慢悠悠道:“可是陛下何曾知晓,在那种烂漫之下,阿暖又背负着怎样的责任?” “她是季家遗孤,在被接回顾府之前,过得是如何日子,陛下可曾想过?”她抬眼望着澄碧蓝天,“即便被接入顾府,那她过得又是何种日子,陛下想过么?” 目光悠悠落回赵琦身上,“陛下与她相交之时,难道就从未奇怪过,为何她口中始终唤顾雪茵‘雪茵姐姐’,对顾相又是一副恭恭敬敬模样,而非家中受宠小女儿瞧见父亲的模样?况且,除夕之夜,陛下在檀香楼遇见她,难道就从未觉得奇怪么,她既然身在顾府,为何又要在檀香楼守岁?” 从前被忽视的问题,在安国公主不紧不慢的语调中,一一浮上心头。赵琦身形微僵。 “陛下口口声声说喜欢阿暖,但是依我看来,陛下的喜欢太过浅显,连一点儿波折都经受不起。”安国公主的声音蓦地沉了下来,“你从头到尾顾的,都只有自己的喜爱而已,从未真正为阿暖着想过半分。” 赵琦好似这会儿才回过神来,缓缓摇着头,“可是朕对阿暖的心意……” “我并不否认陛下的这种感情是喜欢。”安国公主淡然打断他的话,“只能说,这种感情太过苍白,一点风雨都可能让它烟消云散。” “陛下不过是自以为是的感动自我,在外人看来,陛下的感情不过如同稚子玩闹一般,经不起半点儿推敲。” 赵琦想反驳,但张了张嘴却发现安国公主说的都是事实,几乎没有可以辩驳的余地。 他的确是这样,从头到尾顺着自己的心意,不管是去檀香楼,还是去顾府,从未考虑过阿暖的处境与感受。 他自以为自己用情至深,能感动天地,但其实不过是自私自利,将一腔热情悉数倾尽给阿暖,却从未想过她会不会接受。 瞧着他满面悲恸哀伤,安国公主心中隐隐不忍。 “陛下,天下之大,有两样东西是不可捉摸、不可轻易得到的,一是感情,二是人心。” “陛下往后行事,也该为他人多想两分。” 第61章 死士 小皇帝失魂落魄离开, 安国公主站在原地,微微仰头瞧着枝干已延伸至凉亭上方的大树。 春日已至,枝叶抽新,虽还未郁郁葱葱, 却已能想到繁茂之景。 有脚步声响起, 安国公主侧头而望, 便见方镜辞自湖对岸款步而来。 他步履不紧不慢, 优雅从容,闲庭信步,分花拂柳。 视线相接,未语先笑。仿若天地初暖,冰消雪融, 万物复苏,生机勃勃。 “陛下情深,倒是令人敬佩。” 安国公主微微拧眉,“他的情深,却带给我无数麻烦。” 一想到这两日公主府差点被踏破的门槛,安国公主就觉得头疼耳朵疼。 方镜辞微微失笑, “但陛下重情重义,于殿下而言, 也不算是坏事。” “这倒是。”安国公主深以为然。她从前行事太过乖张,若非小皇帝重情义,早不知牢底蹲穿几回了。 但随即又稍稍苦了脸色, “但是我终究与旁人不同。” 小皇帝对她的忌惮基于皇权至上,只要赵琦一日是皇帝,就不得不一日忌惮于她。 偏偏她从前劣迹犹在,这几年虽然有所好转, 但刻在骨子里的东西,难以根除。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因为理念不合,再次爆发出争执。 虽然她也不会怕了就是,但终究还是会伤了感情。 见她眉头微锁,方镜辞不由道:“春来花开,正是外出踏春大好时节,殿下可要到郊外别庄小住几日?” 安国公主神色暗淡,摇了摇头,“选秀在即,靖南蠢蠢欲动,北魏又是虎视眈眈,我着实放心不下。” 小皇帝派往靖南的使臣已去月余,却至今连消息都未曾传回来,朝中不免人心惶惶,可偏偏此时小皇帝又因阿暖之事频频分心,未曾重视此事。安国公主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此时倘若连她也放下警惕,只怕靖南战事一起,大庆将再无宁日。 方镜辞知她素来以国事为重,便将未说出口的劝慰按下不表,只是问道:“殿下可有问过,既然阿暖不愿入宫,那么陛下打算立何人为后?” 安国公主眉心微拧,“我倒是想问,但是陛下如今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叫我如何问的出口?”小皇帝年少登基,有安国公主镇于朝野,辅政大臣尽心尽力,几乎未曾遇到过什么挫折。因而少年气息深重,对万事万物总怀有一寸赤心。 却不曾想,会在阿暖这里,栽了这样一个大跟头。 但她问不出口,不代表群臣便能放任此事。 数日之后的早朝上,以六部为首的朝臣恭请小皇帝立后的呼声一声比一声高。 顾鸿生才刚否决了小皇帝的立后旨意,此时眼见群臣恭请,也跪倒在地,口呼:“请陛下为江山社稷,尽早立后!” 赵琦的脸色隐在龙珠之后,瞧不清脸上神情,但周身气压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降低着。他冷笑一声,“顾相要朕立后,可朕心中人选,不是被顾相否决了么?” 大殿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朝臣都望向顾鸿生。小皇帝两次写下立后诏书,都被顾鸿生否决,此时却与众大臣齐呼要他立后,的确不妥。 然而顾鸿生不恼不怒,微微顿首,“请陛下三思,另则佳人为后!” 而后百官再次叩首,齐齐高呼,“为了大庆江山社稷,还望陛下三思!” 上百官员齐齐重复着叩首高呼,一遍又一遍,震耳之声响彻金殿内外。 赵琦凝视着脚下百官齐呼的场景,薄唇抿得紧紧的,袖中的拳头越握越紧。呼声响彻耳边,如同雷鸣一般,震得头痛欲裂。他抬手按压了两下眉心,只觉得烦躁愈盛,刚想开口喝断百官呼声,还未张口,便生生呕出一口血。 于公公距离他最近,乍一瞧见,脸色顿时煞白。他慌忙跪在赵琦身边,见赵琦望着满手呕出的血微微发愣,便转头高呼,“快去传太医!”又转过头对小渝公公吩咐了句话,小渝公公立马朝外跑去。 大殿内被他这一嗓子吼得哑寂无声,落针可闻。所有朝臣你望望我,我看看你,都在对方脸上瞧出了满脸的茫然无措。继而低声嘈杂起来,渐渐嘈杂之声犹如水波一般,蔓延开来。 倒是顾鸿生还算镇定,蓦然断喝一声,“陛下龙体有恙,你们都先回去,有什么事容后再奏!” 虽还有不甘心、想要上前一看之人,但于公公已经扶着小皇帝回了内殿,众人这才一步一回头退出了大殿。 方镜辞跟在群臣之后,缓缓离开大殿,却在宫闱之中蓦地瞧见安国公主匆匆而过,朝着皇帝寝宫而去。 他脚步一顿,继而转身也朝着寝宫而去。 安国公主并非独自一人前来,而是带着孙太医和其余几个太医。 一一为小皇帝诊完脉后,又经过一番讨论,才由孙太医代为禀告:“陛下是沉郁伤怀,郁结于心,忧思过甚,血脉不通,这才导致气血郁结。” “严重么?”安国公主眉眼清清淡淡,瞧不出喜怒。 其余太医瞥见她眼神,都噤若寒蝉,不敢言语,倒是孙太医无所顾忌,直言道:“说严重倒也不严重,说不严重,也十分严重。” 安国公主微微蹙了一下眉,“要如何医治?” 孙太医叹息一声,“药石无医,只能静养。” 永安帝于朝堂之上吐血,又被太医诊断为“药石无医”的消息很快传遍整个长安城,再插上翅膀,飞往大庆边境之地。一时间,不仅长安城中权贵议论纷纷,连边境之地的形势都分外紧张了起来。 安国公主依旧是那副清淡冷漠的姿态,她身后跟着个小宫女进了寝宫,抬手掀开床幔,便瞧见小皇帝脸色苍白躺在床上。 她回头问于公公,“陛下今日还未醒么?” 于公公忧心忡忡,“还不曾。” 安国公主默了一瞬,才道:“孙太医今日诊脉如何说的?还是不能用药么?” 于公公摇头,“孙太医只说要静养。”说罢又满面担忧瞧了一眼小皇帝,“可怜陛下年纪尚轻……” “于公公。”安国公主淡淡打断他,“去御膳房为陛下准备章 吃的。”说罢又补上一句,“你亲自去。” 于公公骤然一惊,双目微睁,“殿下的意思是?” 安国公主轻一点头,却不多说,“去吧。” 于公公走后,安国公主又瞧了一眼小渝公公,“让其他人都出去,满殿人影幢幢,陛下如何静养?” 小渝公公立马将其余人都赶出了寝殿。 安国公主又瞧了一眼躺着的小皇帝,对身后小宫女淡淡道:“你留在这里看着陛下,我去去便回。”说完,便出了寝殿。 门一关上,帷幕重重,整个寝殿便显得阴暗无比。小宫女慢慢抬起头,先是瞧了一眼殿内无比压抑的肃穆,而后目光缓缓落在依旧躺在那里的小皇帝脸上。 距离上一次相见,他消瘦了不少,脸颊几乎没有什么血色,但唇却是鲜红的,像是浸了血一般,妖艳之中透着几分诡异。 不知瞧了多久,她才缓缓迈开步子,一步一步走到龙榻之前,而后缓缓蹲下。 赵琦躺在龙榻之上,无知无觉,那般脆弱,那般易碎。她缓缓伸出手,想要轻抚一下他的脸,却又唯恐碰碎了他,咫尺之遥,却不敢再近半分。 “为何会这样?”许久之后,空灵哽咽的嗓音于静寂昏暗的寝殿内响起,一滴泪顺着脸颊缓缓淌下。 悬于脸侧的手想要收回,却在眨眼之间被人一把按住。 被迫尚公主后 第72节 原先躺在龙榻之上人事不知的小皇帝赵琦蓦地睁开眼睛,瞧着龙榻之侧满目惊愕的阿暖,微微笑出声来—— “朕就知道,你心里一定是有我的!” 看到赵琦猛然掀被而起,牢牢抓住自己的手,阿暖先是愣怔了好一会儿,原先担忧焦急的情绪骤然褪下,面色微微沉了下来。 “你骗我。” 赵琦眼角眉梢有着藏不住的洋洋得意与骄傲,“如果不骗你一下,怎么知晓你先前对我说的话都是在骗我?”他斜睨着阿暖,一副“我知道你脸皮薄,不好意思开口,没关系,我会帮你认清自己心意”的模样。 阿暖狠狠甩开他的手,忍不住朝他吼了一句:“你联合安国公主一起骗我!”天知道当她听说小皇帝命不久矣之时,有多么担心害怕,甚至不惜去求安国公主,只为了能进宫见他一面! 可事实却是他联合安国公主演了一场戏,将所有人都蒙在鼓里,只为了骗她进宫见他。 瞧着她神情不对,赵琦这才有章 微微慌了神,“我只是求皇姐给我一个机会。”他说着,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勾着阿暖的手,“你不要生气好不好?我只是想知道,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气愤到了极致,阿暖怒不可言,“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你是能够赦免我季家的罪过,还是能劝说我打消不要入宫的想法?亦或是能劝阻雪茵姐姐放弃入宫?” 这是摆在他们中间最根本的想法,即便阿暖真心担忧着赵琦,也不会为此妥协入宫。 赵琦却蓦然紧握她的手,“可是你不是也喜欢我么?我们可以一起面对这章 问题,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阿暖再次挣开他的手,“陛下你从来都没能明白,我不愿入宫,根本原因并不是我是罪人之身,或是雪茵姐姐想要入宫,而是我自己,从来都没有过入宫的想法。” “倘若陛下去了解过季家,便会知晓,先帝时,季家曾出过一位贵妃娘娘,她的下场如何,我想陛下应该比我更清楚。” 赵琦怎么能不知晓呢?事实上,宫内争斗,他比谁更为清楚。他并非先帝独子,也非长非嫡,却能以稚龄之身登基,这背后的争斗恐怕不单单是以尸骨堆砌成的血路。 他脸色白了下来,薄唇微微颤抖着,却又坚定而执着:“我,我跟先帝不一样……” 阿暖却摇了摇头,“陛下,我早就不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这种不确定的事情上了。”她微微垂下目光,浓密的眼睫轻轻颤动着,“我很感谢您的喜欢,只是您的感情于我而言,太过沉重,我承受不起,还请陛下能够放过我,也放过您自己。” 句句肺腑,字字泣血。 可赵琦白着脸色问,“你要我放过你,那么你呢?” “如果放弃是这么简单的事情,那么你今日为何又要潜入宫中看我?你自己都不能干脆放下的事情,又如何要我放下?” 阿暖微微咬着下唇,半晌才缓缓道:“陛下,我向往自由,从来不愿被规矩束缚。天下女子无数,您往后总能遇到更合乎心意的。就像雪茵姐姐那般的女子,窈窕美好,她们总是会心甘情愿入宫。” 她的苦口婆心,却换来赵琦的神情冷却了下来,“你不愿入宫,却希望顾雪茵能够入宫?” 心中泛起丝丝苦涩,但阿暖还是毅然决然点头,“是。” 干脆利落,毫无拖泥带水之嫌。 她好似永远都是这般,一旦下定决心,便绝无更改可能。 “入宫是雪茵姐姐多年的梦想,我从来不会与她相争,更不会为了自己而影响她入宫。”虽然她也并不希望顾雪茵入宫,但如果这是顾雪茵的心愿,那么她也想要成全她。 赵琦的神色慢慢染上阴鸷,“你觉得你不入宫,我就会选顾雪茵入宫么?” 阿暖却压下所有情绪,眼睛眨也不眨望着他,缓缓道:“陛下,人的一生不该,也不能只着眼于小情小爱。您作为大庆尊贵无比的皇帝,应该时刻谨记家国百姓,先天下之忧而忧,为国为民,尽心尽力。” 赵琦却骤然暴怒, “可你却想要我立顾雪茵为后!” “雪茵姐姐倾国倾城貌,惊为天下人,才华横溢,有胆有识。倘若陛下能立她为后……” “你想都别想!”她话还未说完,就被赵琦暴喝而止。 赵琦望着她的眸子隐隐充血,阴鸷执着,誓不罢休,“如果没有你,我宁愿谁都不要!” 他在阿暖满是苍凉的眼神之中,神情犹如发了狠一般,狠狠补充:“尤其是顾雪茵,她永远别想入宫!” 饶是知晓赵琦性情有章 偏执,但阿暖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他竟会偏激至此,双眸微微瞪大,“陛下……” “你觉得我在意气用事?”赵琦死死瞪着她,“对,我就是意气用事!我发誓,此生朕的皇后只能是你一人!其他人,尤其是顾雪茵,永远都不要肖想这个位置!” —— 安国公主揉着额角,无比头疼。“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授意群臣早朝之上劝谏小皇帝今早立后的是他;为了让阿暖主动见他一面,吐血装病的也是他;哀求着自己将阿暖带入宫中的还是他。 明明事情都是他自己坐下的,为何承担过错的人,却变成了自己? 眼见言官于朝堂之上将祸乱宫闱的帽子强行扣在她头上,她就更加想不通,甚至想喝一壶酒压压惊。 送到嘴边的酒壶却被方镜辞拦下,他顺手将酒壶拿走,温声道:“殿下就不该对陛下心软。”倘若没有安国公主纵容,小皇帝不用那么极端的方式试探阿暖,两人不会闹到这一步,小皇帝也不会发狠说出“皇后只能是阿暖一人”这种话。 安国公主也知道错了,可面对小皇帝的百般请求,即便重来一次,她也没信心能坚定拒绝那双落寞哀求的眼睛。 “事情已经发生,现在说什么都于事无补。”她长吁短叹,“如今朝中形势紧张,小皇帝却偏偏在此时闹出乱子。倘若边境战火起,也不知道小皇帝能否放下这章 小情小爱,先为大庆黎民百姓着想着想?” “陛下虽然年岁不大,但毕竟不是小孩子。”方镜辞温声安慰着,“况且此次装病也是与陛下商议好的,想来陛下不会忘却正事。” 安国公主微一点头,语调满含沧桑之感。“希望如此吧。” 方镜辞却关心着另一个问题,“倘若边境战事起,殿下可要返回西北军?” “我倒是想。”安国公主直言不讳,“但只怕朝中那帮小人碍事。” 方镜辞默了一瞬,才温声道:“殿下可要听一听景之的建议?” 安国公主微扬了眉梢,“你想说什么?” “战事刚起之时,还请殿下安居长安,不要返回西北军中。” 安国公主的眼神蓦然冷了下来,“你该知道,我是大庆的安国公主。” 方镜辞点头,“是。” “既然你知晓,便该知道,大庆有战事,我必然领兵前往。” “殿下为国为民,殚精竭虑,不遗余力,一度将生死置之度外,不光是景之知晓,大庆百姓都对殿下感恩涕零。”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劝阻我不要返回西北?”安国公主眼眸如刀,方镜辞却不畏不惧,迎着她的视线直言道:“殿下功绩太高,百姓之中声威太盛,不管陛下忌惮,百官也对您有诸多猜忌。” 他依旧是那副芝兰玉树、灼灼其华的君子雅姿,面含浅雅笑意,只是眼底未染半分笑意,“陛下先前缴了殿下的兵权,将殿下禁于长安城中,但因着与殿下年少情义,待殿下还算友好。” “但殿下可曾想过,此次您一旦执意重返西北,陛下先前所作所为全都白费,您觉得陛下心中会没有芥蒂么?” “如你若言,那我便要视战事于无物,任由大庆黎民身陷战火,家园破碎,而不管不顾么?”安国公主的声音蓦地沉了下来,满腔怒意涌上心头,“你明知道我不可能这么做的!” “但殿下却不得不这么做。”方镜辞依旧端着温润雅致的颜面,但语气却有了几分咄咄逼人,“如今朝中形势如何,殿下心知肚明。陛下可有重用殿下,也可以一句话收缴殿下兵权。殿下不是不能拯救黎民于水火,而是不能贸然出击,否则惹得陛下猜忌,只怕殿下将来的日子会更难。” “就因为怕陛下猜忌,便要我眼见百姓遭难而不管,我做不到!”安国公主眼眸中溢满怒意,“倘若面对山河破碎,所有人想到的都是如何保全自己,那么国破家亡就是迟早的事!” “身为大庆的安国公主,我做不到。” 言之灼灼,掷地有声。 方镜辞还想再劝,但是看到安国公主的眼神,便知道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同意自己的建议。 他只能微微叹息一声,“殿下为国这般尽心尽力,可又有谁会感谢殿下的恩德?” 见他语气放软,安国公主顿了一点,也稍稍收敛怒意,“哪能事事都想着获得他人感谢?倘若为国殚精竭力全是为了有所回报,那章 为了大庆开国慷慨赴死的勇士,又该如何?” “为家国而死,本就是每一个国人的信仰。” —— 千里之外的平遥城。 自从安国公主亲自到访后,总兵梁克进便时时严守城门,即便是除夕新年,也毫不放松。 但出了正月都有两三个月,平遥城也染上一片青葱绿色,靖南之地还是悄然无声,没有半点反叛之意,看守城门的将士们便不由得松懈了几分。 这日戌时一刻,梁克进再次前来巡视,却瞧见守卫南门的将士昏昏欲睡,顿时怒不可遏,下令将当晚当值的所有将士杖责三十。 重新布置好城门守卫后,梁克进这才骑马返还总兵府。 马蹄声在青石板上发出哒哒声,梁克进蓦然拉住缰绳,马蹄高扬至半空,跟在他身后的副将顿时被吓了一跳,不由问道:“将军,怎么……” 话还未问完,便见梁克进脸色不对,扔下一句“速去将城中剩余兵力都调至南门”,便策马朝着南门而去。 副将不明所以,但主将有令,他不得违抗,便得令而去。 梁克进匆匆赶回南门,还未下马,便有一股血腥之气扑鼻而来。他心中一惊,想也不想便将腰上长刀抽出来。 轻声下了马,他正要朝着城楼之上走去,便见到一个士兵满身血迹,跌跌撞撞从城楼之上下来。他浑身是伤,尤其腰腹处被捅了道大口子,血流不止,几乎一步一个血印。可他仍旧撑着一口气,几乎是爬着下了城楼。 瞧见那人,梁克进几乎不能呼吸,眼眸中有泪光闪烁,来不及多想,他大步上前,在那人将要跌倒于地前,一把将人扶住,“怎么回事?”满面忧心焦急,恨意几乎喷涌而出。 而那人一抬眼瞧见他,眼眸顿时一亮,“总兵大人,有敌袭!” 话音未落,梁克进便猛觉腰腹狠狠一痛。 他一掌挥出,将那人击出半丈远。 那人甚至连一声痛呼都来不及发出,头一偏,就地气绝身亡。 此时他的亲卫才匆匆赶了上来,慌忙将他扶住。梁克进低头一看,便瞧见自己腰腹处插着一把半尺长的短刃,只余刀柄在外。 他苦笑一声,到底还是中计了。 然而敌人根本不给他反应时间,在他一掌拍死刺客、被亲卫扶住的短短时间内,已经有穿着平遥城守城军兵甲衣裳的人,持刀从城楼之中杀出。 梁克进推开扶着他的亲卫,紧握手中长刀,眼眸之中战意到达了一个顶点,“誓死守卫平遥城!” 他身后亲卫也纷纷抽出腰间长刀,怒吼道:“誓死守卫平遥城!” 第62章 因由 上朝之前, 方镜辞总觉得心绪不宁,像是有事将要发生。他抬手揉了两下眉心,无济于事,却也聊胜于无。 倒是顾鸿生瞧了他几眼, 关切道:“驸马也可是身体有所不适?” 方镜辞放下手, 微微笑着, “多谢相爷关心, 并无大碍。” 顾鸿生不像是闲来无事搭话,但此时群臣都在等待上朝,人多眼杂,不便谈话,两人都未曾继续说下去。 俄顷之后, 有内侍喊道:“陛下驾到。”群臣立马熄声,分两列站好。 片刻之后,小皇帝身着五爪龙袍站于汉白玉台阶之上。 群臣见之,在内侍的高喝下,行叩拜礼。 自朝堂之上公然吐血后,这还是赵琦头一次上朝, 虽有龙珠遮挡,但仍能瞧出他面色苍白, 身形瘦削。往日合身的龙袍也显出几分空荡之感。 叩拜之后,群臣开始奏禀这几日耽搁下来的政事,小皇帝静静听着, 有决策不定处,也如同往日一般,询问着顾相与其他朝臣。 虽所言所行与往常无异,但稍显干涩的嗓音意味着, 他伤痛未消。 方镜辞知晓其中内幕,但朝中还有不少人并不知晓,只以为小皇帝拖着病体前来上朝,对他与往日相比,倒是恭敬不少。 被迫尚公主后 第73节 朝会有条不紊进行着,方镜辞却突觉眼皮一跳,继而便听到一声极为耳熟的声音于崇安大殿之上响彻云霄—— “陛下,请准我带兵前往平遥城!” 声音震和,连小皇帝都不由得微微色变。 立于殿中的方镜辞微微闭了闭眼,心道一句:她还是来了。 随着话音落,安国公主身披轻甲,手提长刀,立于金殿之外,飒爽英姿,豪气蓬发。 禁卫军统领带着一队禁卫跪于安国公主身后,“陛下,臣等无能,未能拦住公主闯宫。” 九重宫闱却无一人能拦住安国公主,饶是先前知晓她善战,此时听闻,众臣也不由得惊恐色变。 尤其是殿中立着的曹国舅,先前被安国公主于朝堂之上斩断三根手指,已是手下留情,此时见她手中长刀卷刃,又刚好瞥见金殿大柱之上、至今仍无比清晰的刀痕,不禁腿一软,被身侧人扶了一把,这才没有狼狈倒于地上。 小皇帝坐于龙椅之上,目光一扫曹国舅,而后才落到安国公主身上,眉心微皱,“好端端的,皇姐为何要前往平遥城?” 他话音刚落,便闻殿外鼓声响彻六声。 大庆城门之处设有传战鼓,倘若战事起,则击传战鼓。沿着长安大街一路到皇宫,共设置三十六面传战鼓。 而最后一面鼓,则设置在崇安大殿之外。 鼓响六声,则意味着大庆境地,有人反了。 小皇帝脑子顿时一嗡,蓦然站起,眼睛直直瞧着殿门之外。 而不等殿外传信兵到来,便听到安国公主朗声道:“靖南夜袭平遥,总兵梁克进遇刺,事态紧急,还望陛下准许我立即前往平遥!” 原先听闻鼓声响起便有章 嘈乱的群臣再次乱了起来。虽说靖南之事不是没有预兆,但是突然发生,还是着实令人震惊。 而此时,风尘仆仆的传信兵已经大步进入殿中,急急叩拜便快速禀报道:“陛下,靖南夜袭平遥,梁克进总兵遇死士行刺,虽誓死带伤抵抗,但靖南攻势猛烈,梁总兵……”传信兵说到此处,微顿一下,而后语带哽咽:“不负所托,虽以身殉国,但总算打退靖南军,守住了平遥城。” 此话一说完,长途跋涉的传信兵便一声不吭、脸色煞白倒在地上。 小皇帝急忙令人将他带下去医治。而朝堂之上再次陷入嘈杂议论之中。 “陛下!靖南王谋反,对我大庆不忠不义,还请陛下准许我前往靖南,擒下靖南王,平息靖南平遥两地战火!” 嘈杂的金殿因她这一声,顿时安静了下来。 赵琦却并未立即答复。靖南的反叛尚在意料之中,他于金殿之上吐血,身体有恙,无论病重与否,大庆上下都得慌乱一阵。是以靖南抓住这个难得机会反叛,尚在预料之中。 只是如今靖南偷袭平遥,却并未啃下这块骨头,相反,还搭进去不少死士,想来也是元气大伤。此时放还安国公主军权,只怕如同泥牛入海,一去不复返。 见他迟迟未答复,安国公主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再次朗声道:“平遥如今形势不明,还请陛下今早做出决断,准许我前往平遥!” 赵琦目光游离不定,着实难以做出决断。而后目光一扫殿下众臣,便见往日里一口一个“以和为贵”的主和派,纷纷拢袖低眉,每一个人敢于言语。 他心中不由得怒气渐起。 “陛下,臣认为,决不可准许安国公主前往靖南。”一片静默之中,是方镜辞站出来启奏。 安国公主目光有如刀锋,落于他身上,他却不理不看,面向皇帝行礼,“总兵梁克进虽然战死,但平遥城未破,可见靖南不过是偷袭得手,想要攻克下平遥城,难之又难。” “臣认为,此时还未到安国公主出战之时。” 安国公主怒目相视,“什么叫还未到我出战之时?按照方大人的意思,难道只有等到平遥城被攻陷之后,我才能出战么?” “殿下又怎知平遥城定会被攻陷?”想来儒雅端庄的方镜辞微冷着脸,沉声问道:“反倒是殿下一心想要前往平遥城,臣是否可以认为,殿下是有何不良居心?” “我有何不良居心?”安国公主气急,“不忍心看战火四起,百姓民不聊生,这难道便是我的不良居心?” 方镜辞微冷着脸,“平遥城战事虽急,但并非不可守,但殿下却匆匆想要前往平遥,不得不让人多想几分。” 他说着,又面向小皇帝,“陛下,平遥战事一起,理当有传信兵八百里加急报于朝廷知晓,安国公主如今未执掌帅印,却仍先陛下一步知晓战事。臣认为,安国公主虽然上交帅印,但心中仍有不服,藐视皇权,不把陛下放在眼里!” 他二人于金殿之上毫无顾忌争论起来,不管是主和派还是主战派,一时之间都不知如何插手。 安国公主与方镜辞乃是主和派之首顾鸿生推荐、小皇帝赐婚,因方镜辞也是主和派之一,主战派向来对他感官不佳。但自两人成婚以来,方镜辞的立场顿时微妙起来,主战派心存疑虑,主和派不敢与之交心,他却诸事如旧,未曾看到心怀不满之意。 加之他虽处境微妙,但对安国公主还算上心,又处处为安国公主着想,是以主战派不少人倒是对他放下戒心。 相反主和派看待他的眼神便空前微妙了起来。 但是谁能想到,如今平遥战事起,安国公主欲前往,率先出声反对的,却是方镜辞。 赵琦虽然心中不愿安国公主前往平遥,但想来以安国公主之威名,不战而屈人之兵也不是不可能之事。他向来不喜战事,靖南反叛虽在预料之中,也是诸多不愿。倘若安国公主前往,能不费一兵一卒而平息战事,即便心中再不情愿,他也会准许她前往。 但是此时听闻方镜辞所言,却又觉得不无道理。遂道:“驸马所言有理,此时平遥尚可守,还未到安国公主出手之时。” 而后环视一圈,目光落于安国公主身上,“皇姐忧心战事,朕甚为理解,今日闯宫之罪便不再追究。” 安国公主急道:“陛下……” “皇姐也累了,不如先回府中休息。”言下之意,竟是连商讨战事也不让她听了。 怒火烧心,安国公主死死瞪着他,而后将手中长刀狠狠插于地上,转身头也不回走了。 无礼至此,朝臣颇有异议。但眼见着竖立在地板之上的长刀,便没一人敢出声。 金殿地板以金砖铺就,无比坚硬,刀枪于上都难以留下痕迹,而安国公主却硬生生将卷刃长刀插入地板中半尺余长,与金殿大柱之上的刀痕交相呼应。 从宫中议完事回到公主府上的方镜辞便听闻,安国公主骑快马出了长安城,朝着西北方向而去。 钟叔忧心忡忡,“殿下无诏离开长安,倘若陛下追究起来,是重罪。”他望着方镜辞,眼神恳切,“驸马爷,这该如何是好?” 方镜辞按着眉心思索半晌,抬头道:“殿下倘若前往西北,势必途径蔚县。我速给严先生递消息,让他务必将殿下拦在蔚县!” 安国公主原本想快马直奔西北军,但途径蔚县,想到严先生隐居此处,马速便慢了几分。 谁曾想,这一慢,便彻底被拖住了脚步。 蔚县城门之外,一群学子装扮的少年书生于官道之侧席地而坐,眼见她策马而来,身后还跟着数位高大魁梧的随从,也不畏不惧,拱手相待。 安国公主瞧着有趣,拉着缰绳让马停下,便听见其中一位广袖长袍的学子恭声问道:“敢问姑娘可是安国公主?” 头一次被人拦截于半道,安国公主眉梢微扬,“我是,你有何事?” 学子再次施礼,“先生有话,想要见公主一面,还请公主下马,随我而来。” 安国公主迟疑片刻,翻身下马,将缰绳递与身后随从,跟着学子进了城,又一路向西,才在一处宅院门前停下脚步。 早有人先行一步回去通报,此时一位须发皆白,但精神尚好的儒雅老者立于门中,瞧见安国公主,朗声笑道:“许久未见,公主殿下相较从前,倒是依然如故。” 瞧见老者,安国公主也是微微笑着,躬身行礼,“拜见先生。” 而后才道:“先生倒是老当益壮,愈发显得年轻了。” 严先生大笑两声,这才道:“殿下与景之大婚之时,我却不曾送上一份礼,着实愧见殿下。” 安国公主倒并未在意,“先生客气了,世人皆知先生不喜这章 凡世俗礼,即便我与驸马都与先生相识,也断然没有先生为我二人破例之说。” 严先生虽居闹市,却远世俗,向来不喜繁文缛节。他不送礼正常,反倒是特地令人送上一份礼,会令世人皆惊。 说这话,严先生将安国公主请进宅院。 虽居于闹市,但院中清幽,布置虽简,却处处书香。 安国公主环视一圈,眉梢微扬,“我虽知晓驸马也是先生高徒,但先生向来收徒严苛,驸马虽外表儒雅,但并非先生所钟意之人,先生为何会留他在身边?” 安国公主素来聪颖,从城门外到此处,一路时间,已经足够令她想明白,严先生之所以吩咐学子于管道旁等候,只怕是驸马方镜辞派人传信于此。 严先生也未拐弯抹角,直言道:“景之祖父,也就是老宁国公,与我有私交。景之十四五岁时,因太过顽劣,行事乖张,这才被老宁国公送到我这边,说是修身养性,但我终究所学有限,教导不了他什么。” 严先生是当代大家,受人尊崇,就连先帝都赞其一声“学识渊博”。安国公主微微笑着,“先生太过自谦了。” “并非自谦。”严先生叹息一声,“我门下弟子虽不少,但素来品行端正,即便出入官场,也恪守本分,还从未有人如同他一般,明面谦谦君子,气度甚佳,背地里却是无所不用其极。” 安国公主静静听完,不置可否,“为盛名所累,便只能如同先生这般,空有一身报国志,却所投无门。” 她说话想来犀利直接,严先生早年便领教甚多,此时也不恼怒,微微笑着,“殿下所言甚是。” 安国公主自讨了个没趣,撇了撇嘴角。 恰逢两人行至庭院,安国公主眉眼一亮,朝着西南角而去。 但角落虽载种有花,却非她印象之中的花。 “我记得庭院之中不是有一架子金银花么?”她转过头来望着严先生,“什么时候没了?” 严先生也是微微诧异,“庭院之中何时有过金银花?” “怎么没有?我记得先生回信之时曾说,院角载种了一株金银花……”话未说完,她自己倒是先怔住了。 严先生见她状若神思,也不打扰,任由她慢慢想着。 仿佛许久之后,安国公主才回过神来,微微叹息一声,“先生方才还说对驸马太过顽劣,行事乖张,但与我书信往来,皆由他代笔,如此信任,又怎好说他坏话?” 严先生抚须而叹,“殿下猜到了?” “即便先生才学渊博,无所不知,也不会如他那般细致周到,将金银花药用效果一一说明。”明明是早该想到的事情,偏偏诸事太多,她分心有余,这才置之不见,许久都未曾看破。 “他幼年丧母,父又另娶,无人疼爱,虽年少,但行事狠毒老辣,实非良善宽厚之辈。” 严先生说完,望着安国公主,“这才被老宁国公送到我这边,想着他能有所改正。” 大婚之前,安国公主虽然对方镜辞有所探查,但所查甚少。但与他相处,发现他虽表里不一,但行为处事并非阴狠毒辣、自私自利之人,便稍有卸下防备。 但此时听闻严先生所说,或许是他年少之时做下什么不可挽回之错事,这才被送往严先生身边? 想到此处,安国公主不由得问道:“不知驸马先前做过什么?” 严先生微微一顿,而后才道:“此事由我所言,恐有不妥。虽然殿下也曾听过我的教导,于我有半师之缘,但我仍不能将此事告知殿下。”严先生神情不由染上几丝愧意,低头向她行礼。 安国公主亦低头还礼,“先生客气了,本就与先生无关,是我越矩了。” “虽然他所做之事不能细说,但少年时期他处事也曾好勇斗狠,为所欲为。尤其仗着几分小聪明,所交之乱,不可言说。” 严先生所说,与安国公主认识的方镜辞相去甚远。如今的方镜辞,谁人不赞一句“芝兰玉树,翩翩君子”?不说其他,但是周身气度,便与一般世家子弟截然不同。 但她未曾反驳,只是静静听了下去。 “彼时殿下处境较之如今更为艰难,曹国舅当道,于朝中处处为难殿下。殿下心中郁愤难平,便频频写信于我。”回想起当日情形,严先生感慨颇多。“只是我虽被世人尊称一声‘先生’,于乱世却倍感无力,只盼门下能出几位如同殿下这般保家卫国的能人志士。” 安国公主道:“先生才学,世人皆敬佩。” 严先生摆了摆手,笑道:“什么时候起,你也学会了这套恭维之言?” 安国公主倒是毫无避讳,“与先生书信来往之后。”说完又是微顿一瞬,改口道:“或许该说,是与驸马书信往来之后?” 严先生望着她眉目之间安静祥和的气息,忍不住道:“我原先只是想着,景之虽然境地与殿下不同,但殊途同归,总有几分相似之处。你们二人之间,或许所能聊者会更多。但不曾想,真的放任你二人畅聊之后,会带来如此大之变化。” 安国公主眉宇间有几丝疑惑,却并未出言相问。 严先生瞥她一眼,眼中有几分赞许,“殿下如今定力倒是不错。”先前她于严先生身边学习之时,总被教导“行事稳之不乱,切记焦躁之色”。但直到她跟着老元帅上了战场,也仍未学会“处世不惊”。 被迫尚公主后 第74节 谁曾想,跟在严先生身边未学会的东西,倒是与方镜辞书信往来之后,学着了几分。 “先生为何会放任他与我书信往来?”安国公主眼眸之中含着浅淡笑意,顺势调侃,“如先生方才所说,方镜辞处事不堪,那时我又因战事与朝中之事,心境杂乱,处事乖张。先生就不怕任由我二人书信往来之后,会给大庆造就两个混世魔王么?” 严先生哭笑不得,“殿下虽然性情乖张,但处事尚有原则。”他微顿了一瞬,才继续道:“况且殿下乃是天命所归,总不会害了大庆。” 安国公主撇了撇嘴角,没说什么。 “只是景之先前与殿下往来书信,倒并非我刻意为之。” 彼时安国公主处境艰难,心中愤恨难平,是以时常写书信与他发牢骚。 只是严先生虽然教出高徒无数,但对安国公主能劝之言却颇为有限。彼时她被寄予厚望,身负重担,又因与朝中意见相悖,处境堪忧。换作是今日的安国公主,或许会有较为圆滑的处理方式。 但彼时她尚且年幼,不知变通,虽然在外人眼中风光无限,威震四海,但骨子里依旧稚嫩执拗。 对这样的安国公主讲大道理,只会让她觉得大而空虚,不切实际。讲得多了,甚至徒惹她烦心。 因此每每接到她来信,即便学识渊博如严先生,也时常愁眉不展,不知该如何下笔。 那段时日他便是拿着安国公主的信,坐于躺椅,愁肠百结,却始终找不到头绪下笔时,手中书信便被身后少年一把抢过。 “什么样的书信,竟让你这般为难?” 少年眼中尤带桀骜,细细看,还能瞧出几丝不屑。 严先生头疼地扶额暗叹,却没阻拦,任由他展开书信, 信上所写仍是安国公主于永城所见。彼时永城刚平息战事,安国公主带兵巡城布防,见到三兄弟为争半个馒头打成一团。 她想不通,“三兄弟本是一母同胞,为何只为自己饱腹,便对至亲兄弟大打出手?” 严先生熟读天地君亲师,又知人性本恶,本该有一大堆道理可以与安国公主言说,但一想到安国公主为永安帝所忌惮,被曹国舅等人处处制约,处境艰难,这章 道理便无论如何都讲不出了。 倒是少年看完信后,嗤笑一声,“这有何可纠结的?生死存亡关头,自私者为保全自己性命,无所不用其极,无私者大义凛然,舍生忘死。看似无私者品行高尚,但未曾经历生死,谁能理直气壮指责只顾自己性命者?趋利避害本就是人之天性,自己舍生忘死是品德崇高,但明哲保身之人又何错之有?” 他所言粗糙,但又不无道理。 严先生将他的话稍加润色,而后回信给安国公主。 不过几日,安国公主的信又到。 严先生看过之后,未曾多纠结,拿着信便去找少年。 少年刚自外面回来,脸上脏污,衣衫满是尘土,头上还沾着一根草屑,像是自地里滚过一圈。 严先生只瞟了一眼,便收回视线,一副置若罔闻的态度,只将信递到少年手中。 少年垂眼望着信,半晌没动。 严先生也不急,好整以暇等着少年的反应。 他本以为,按照少年往日脾性,要么挥开他的手,要么是将信接过撕毁,但不曾想到的是,少年将手掌于衣衫上擦了擦,这才接过书信。 信不长,但少年看的仔细,几乎花了一炷香的时间才看完。而后将书信折叠,重新塞回信封之中。 手上动作虽然轻巧慎重,但嘴上却仍是讥笑,“真不知这种事有什么好烦恼的?旁人说什么都要管,也不嫌累得慌?嘴长在别人身上,说不说是他的事。但耳朵长在自己身上,听不听便是自己的事。只要觉得自己所为是正确的,坚定信念,勇往直前,有何不可?为何偏要在意旁人的说法?” 严先生于一旁温声补充,“并非旁人,那位是公主殿下的弟弟,是大庆皇帝,要以天下为己任。” 少年被噎了一下,眉目微皱,继而又不屑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即便是皇帝又如何,不身在战场,又怎知战场瞬息万变?又如何能代替主将擅做主张?” 严先生深以为然,故而之后每每收到安国公主的书信,便会交由少年阅览一番。 少年虽桀骜,但看完书信后的所言,却不无道理。严先生一边听着少年畅所欲言,一边提笔回信。 久而久而,少年所言,他甚至不需再徒加润色。 而少年也在这段时日,经历了惊人的蜕变。 先前的少年桀骜,性子偏激,不听人言,如今所说有理,倒是也能听进去几句。 而变化最大的,乃是先前从不进入书房的少年,也开始频频翻看起书卷来。 严先生一边欣喜于少年的变化,一边又庆幸少年能有此改变。 但他也深知,少年之所以会有此变化,功劳并非在自己身上。 是以在又一次接到安国公主书信后,严先生便将书信直接交于少年,“这封回信,便交由你来写。” 少年见着书信,倒是愣怔了许久。但最终,还是伸手接过。 先前少年口述回信速度极快,几乎浏览完信件,便能洋洋洒洒说上一堆。但这回,少年看完信后,却并未提笔回信。 严先生眼见着他将书房之中大半书卷翻了一遍,又跑来询问自己,“先生可有安国公主生平简介?” 严先生惊得掉了手中书卷。 一直以来,少年桀骜无礼,从来只“你啊你啊”的叫着,这还是头一次称呼他为“先生”。 严先生不由得欣喜非常,将自己所藏、有关安国公主大大小小书卷全部翻找出来,以供少年览阅。 半月之后,少年终于回了第一封书信。 将书信交由严先生手中时,少年颇为扭捏,面上却仍装作不屑,眼见严先生将书信拆开,不由得冷哼一声。 倒是严先生看过回信之后,微微失笑,而后问道:“既是你回信,为何要模仿我的字迹?” 这半个月以来,少年不光是览尽安国公主生平,更时常彻夜联系,模仿他的字迹。 严先生身为书法大家,所书字体自然非常人所能学得精髓。然而少年只花费半月时间(其中至少有一半时间仍在翻阅安国公主生平)便学得字形与字义,虽然笔尖稍显稚嫩,但也是年龄经验所限。 假以时日,此子前途不可限量。 至此,严先生才对少年真正多看一眼。 而原本面带不屑的少年听闻他的话,神情不由紧张几分,踌躇半晌,才勉强回答:“先前一直是你回信,倘若我贸然回信,定然会惹出不必要的误会。” 说罢少年把头狠狠扭向一边,“我只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你可不要误会!” 严先生见状却不由得抚须而笑。 至此往后,与安国公主的书信,便都交由少年回信。而少年在回信之余,也逐渐收敛起身上的桀骜之气,饱读诗书、好学不倦,气质也愈发内敛雅致。 听了严先生所言,安国公主静默了许久,才微微抬眸,问道:“如先生所言,景之是在我与书信往来之后,才变得如今这幅模样。” 她眉心皱起一道浅浅折痕,“只是为什么呢?” “与先生的书信,我所言不过都是琐事与抱怨,自认为不会有敦促人向好的力量,先生真的觉得他是因那章 书信,才变得如今这般温润雅致、谦谦君子模样么?” 严先生的目光越过她,瞧着她身后方向,微微而笑,“只怕这章 ,还需得景之自己来回答了。” 安国公主顺着他的目光朝后看去,便见到他们一直谈论的那人,正站在回廊之上。 夏日的阳光穿过绿荫,细碎落于地上,斑驳闪烁着。他站在那片光影之中,衣衫风尘未去,却并未影响他半点气质,依旧是芝兰玉树,灼灼其华。 第63章 心慕 只是匆匆的步履破坏了一直以来的从容优雅, 满是倦色的容颜上怒气与无奈交织,等到了安国公主面前,怒气于无形之中化为担忧,方镜辞未语先轻叹一声, “殿下不该如此任性妄为。” 安国公主眉梢微扬, “怎么, 驸马此来, 是代替小皇帝捉拿我回长安的么?” 金殿之上的怒气到底难平,明知他的初衷是为自己好,终究还是忍不住微微刺了他一句。 方镜辞神色微微暗淡几分,目光微微垂落,“殿下明明知晓, 我并非此意。” “驸马行事素来变幻莫测,我又如何会知晓?”安国公主依旧有章 不忿。 方镜辞微微抬眸,想说章 什么,但薄唇微张,却是一个字也未曾说出。 但是站在一侧的严先生抚须笑道:“这话本不该我说,但是……”话还未说完就被一致扭过头的方镜辞和安国公主瞪视了一眼。 严先生的笑容僵在脸上, 而后继续抚须,扔下一句:“突然想起院子里还晒着古籍, 我得去收回屋里,你们先聊。”转身就走了。 只不过走到回廊拐角之时,又回头乐呵呵补充了一句, “我这破院子晒晒古籍便好,什么金银花鸳鸯藤的,倒着实种不了。” 说完这句,严先生的身影便慢悠悠消失在回廊拐角处, 只余两人停留原地。 “鸳鸯藤是什么?”意料之中的,安国公主问道。 “鸳鸯藤,便是金银花。”方镜辞目光微垂,像是地上开出了什么绚烂花卉,让他舍不得移开目光。“对叶生双花,犹如鸳鸯一般,相伴相生,此花凋谢彼花落。” 他目光微抬,却未曾看着她的眼睛。“是名副其实的双生花,所以也被称作做鸳鸯藤。” 安国公主瞧着他,微微歪着头,问:“为什么只告诉我它叫金银花?” 方镜辞默了一瞬,目光微微垂落,不知看向何处。“只是一个称呼而已。” “当真只是一个称呼?”安国公主眼底藏着浅笑,语调微微上扬,含着几分戏谑。 方镜辞并未抬眼,沉默半晌,才答道:“是。” “那给我写信的事要怎么说?”安国公主并未追着问个不停,而是顺势又换了个问题。 这个问题比鸳鸯藤之事更难以回答,方镜辞先是微微愣住,而后猛然抬头。“……先生告诉你了?”瞥见安国公主眼底戏谑之后,又微微别过脸。 “明明都告诉过他,什么都不要说的。” “为何不要先生告诉我?”安国公主却颇有兴致,追问道:“明明驸马所写之信,都是给我,为何却不让先生告之于我?” 可方镜辞却并不想回答,眉眼微微低垂,“并非什么重要之事,殿下知与不知,重要么?” “怎么会不重要?”安国公主却不依不饶,“作为与你书信往来之人,我连自己写信之人都不知晓,多年来备受欺骗,又如何能说不重要呢?” 她明明是在打趣,但方镜辞却认了真。拱手弯腰向她行礼,道:“书信之事,是我之过。殿下倘若要怪罪,便怪罪于我。此事与严先生无关,还请殿下切莫要怪罪于他。” 他这般认认真真认错道歉的态度倒是不在安国公主预料之中,不过她只是稍稍沉默一瞬后,便再次道:“我并非要怪罪于谁,只是想听驸马说,为何要代先生,与我回信?” 她问得诚恳真切,并非想要问责。方镜辞微微抬了眼眸,睫毛如同将要展翅的蝴蝶,细碎阳光无声洒落,静谧而又美好。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 眼皮轻轻撩起,望着安国公主,“不过是先生不知该如果回殿下的信,便让我以作代笔。”他眼中有几分歉意、愧疚,却并未有后悔。 安国公主瞧在眼里,又问道:“你说的这么轻描淡写,便这么不想被我知晓这章 事么?“ 方镜辞再次垂下眼眸,“又不是什么值得炫耀之事,殿下知与不知重要么?” “为什么不重要?”安国公主回答,“知晓这章 事,我便明白驸马并非只是为了宁国公府,为了主和派,甚至是为了自己,才委曲求全,与我成婚。” 她的说法着实太出乎意料,方镜辞微微瞪大眼睛望着她。 “很难理解么?”安国公主微微歪着头,“我虽然在军中长大,不甚在乎自己的婚事,但得知有人心慕于我,又甘愿为我而改变,不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么?” 被迫尚公主后 第75节 方镜辞微微别过脸,耳尖微红,“殿下慎言。” “慎言什么?”安国公主微微笑着,“是慎言有人为我而改变,还是有人心慕于我?” 方镜辞转过脸,目光短促在她身上停留一瞬,又微微移开,“殿下不会觉得不喜么?” “为什么?”安国公主目光之中满是疑惑。 “殿下的身份,注定费劲各种心思接近殿下之人,都是别有目的、不怀好意。”方镜辞的目光依旧垂落于地,不敢看她。“就像南齐的那位舜华太子,即便公然陈述对殿下的倾慕之意,殿下不也是心怀疑虑,满面不喜么?” 况且舜华太子也不过是他亲眼所见的其中一个而已,在他未曾看到的地方,不知有多少别有居心之人,借由“喜欢”二字,刻意接近于她。 这章 年来,安国公主之所以安然无恙,除了少数是自露马脚,更多的,还是安国公主始终心存疑虑,不肯轻易信人罢了。 即便如今他已经成为驸马,也从未觉得自己有多么特殊。 安国公主却不以为然,大方道:“可那章 人,又不是你。”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毫无华丽辞藻修饰,却让方镜辞不禁睁大双眼,眨也不眨望着她。 安国公主直视他的眼睛,“真情与假意,我还是能分得清。” 笑意如同春花娇灿,于她唇边绽放,美得让人目不暇接,舍不得移开半寸目光。“如你所说,那章 别有居心之人,所求要么荣华富贵,要么机密情报,相处一段时日,多多少少,我都能看得透。” 她落于方镜辞身上的目光含着浅淡笑意,并不浓烈,好似春风拂过,暖意微生。“不过只有你,真真假假,如同雾中花、水中月,始终让我瞧不真切。” 他是主和派中人,虽然周身从容雅致的气度令人钦佩,但因着身份的关系,她待他始终心存疑虑。 但相处至今,他从未如他口中所说那般,与她成婚是为了宁国公府,反倒是衣食住行、吃穿用度,方方面面,对她照顾有加,体贴周到、细致妥帖,都非常人能做到。 不是没有怀疑他别有居心,只是相处至今,令她不断打消疑虑,且有所察觉。 只是不够明显。 他始终如水中月镜中花,笼着一层不知名的雾气,让她瞧不真切。 直至今日,从严先生这里听闻那章 往来书信一事后,先前诸多疑惑便都有了明确答案。 原先那章 细致妥帖、悉心周到,不过是简简单单“心慕”二字。 方镜辞微微垂下眼睫,浓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似他敏感不安的心一般。“那么殿下如今看真切了么?” 安国公主瞧着他,摇了摇头,“还未。” 方镜辞微微抬眼,眼底似一汪幽深雅泉,藏着数不尽的情义与思绪,“殿下……” “为何要以严先生的笔迹回信?”安国公主蓦地发声问道。不等他回答,又补充一句,“我要听真话。” 方镜辞沉默稍许,方才回答:“殿下彼时处境艰难,倘若知晓与严先生的书信被外人看过,想来会连严先生一同怀疑,往后便不会再写书信。” 她与严先生的书信往来,乃是私人之事,不愿为外人道也。倘若被她知晓,书信不但被外人看过,甚至还是由外人执笔回信,自然是不会再写书信。 方镜辞只凭几封书信往来,便能猜到她心中所想,这份洞察力,难怪不常夸人的严先生都会说一句“此子非池中物”。 安国公主踱步到回廊栏杆处,倚柱而坐,微微仰头,目光自下而上望着他,天生的倨傲与贵气扑面而来,“先生说,你是在与我书信往来之后,才开始博览群书,修身养性。” 她的目光并非刻意探究,带着一点儿本应不属于她的天真浪漫,还有着一点点的好奇,“为什么?” 方镜辞缓走到她身前。 即便这时候,他周身气质依旧温润,雅致高贵,芝兰玉树。“殿下可知我从前是何模样?” “先生有说过。”安国公主稍稍回想一下,回答道:“桀骜难训,顽劣不堪。” 方镜辞轻笑了一下。 并非往日里温润笑意,而是几分不屑,几分森冷,交织杂糅,汇聚成一股别样的桀骜。 “先生所言太过轻巧。” 他微微垂下目光,目光落于安国公主滚着白毛边的衣领之上。“我那时岂止桀骜顽劣。” 复又抬起眉眼,瞧着安国公主。“殿下曾暗中查过,也该知晓,我母亲于我十三岁那年逝去。” 安国公主微一点头,“是。” 他眉眼微抬,瞧着天际云端,于虚无中显透出几丝飘渺空旷。“我母亲出身清河崔家,于当地乃是名门世家。府中所出,男子皆出将拜相,女子所嫁,我非富即贵。” 安国公主知晓他所言非虚,前朝大梁明德皇后,名将崔清泽、崔琼,都是出身清河崔氏。而如今大庆百官之中,亦有不少出身清河崔氏之人,身担要职。 “我母亲出身崔家,才貌双全,钟灵毓秀,本是崔家备受宠爱的小女儿。与我父亲于泗水之畔相识。彼时我父亲还未继承宁国公府,但博学多才,风度翩翩,为人风趣,又恪守礼节。” 正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虽然彼时宁国公府已现颓势,但瑕不掩瑜,两人很快定下婚约,于次年成婚。 婚后两人琴瑟和鸣,又育有一子,也算姻缘美满。 “但我父亲深受祖荫庇护,又书生意气,家国动荡之时不堪大用,致使宁国公府声望大不如前。”彼时大庆内乱频起、风雨飘摇,老宁国公恨他碌碌无为,却又别无他法,只好将厚望给予年幼的方镜辞身上,悉心栽培。 而崔家小姐虽觉自己识人不明,稍有遗憾,但总归生活还算美满,却便未曾多说什么。只是谁曾想,后来崔家小姐病中容颜消减,方尉恒便另寻他欢,致使崔家小姐病情加重,最终没能扛过那个冬天。 “我母亲尸骨未寒,我父亲便张罗着另娶。”说这话时,方镜辞很是平静,只是眼底寒意森然,让人不寒而栗。“但因我祖父始终反对,此事不了了之,但我母亲百日刚过,他便急不可耐将妾室迎进家门。” 彼时老宁国公因事外出,不在家中,方尉恒急匆匆将妾室迎进家门,尚且年幼的方镜辞所说之话无人去听。迎亲的鞭炮之声听在耳中尤显嘈杂,鼎沸人声更是令人自心底生厌。 他自老宁国公书房之中,将墙上悬挂的长剑取下,避开人群,径自去了那妾室房中。 虽是妾室,但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却一一未少。方尉恒是存了将人娶做正室的心,只是担忧老宁国公反对,这才对外声称是妾室。 方镜辞去了新房,瞧见红盖头之下的新娘粉面含春、娇羞不已的模样,想到亲娘病中容颜枯槁、伤心欲绝的模样,不禁怒火中烧,执剑挥出,朝着新娘的脸狠狠划去。 新娘的惨叫声惊动了外面宾客,所有人都被眼前一幕惊呆。原本容颜姣好的新娘满面血迹,刀痕之深,深可见骨。 年幼的方镜辞手中长剑染血,眼中阴鸷狠厉,不顾众人阻拦,再次挥剑朝那新娘砍去。 此等偏执痴狂,倘若不是在场之人众多,强行阻拦,只怕他将犯下更大过错。 待到手中染血长剑被夺去,畏缩于旁的方尉恒才堪堪出现。先是狠狠打了他一巴掌,再扬言要将他沉到湖中溺死。 只是甫一接触到方镜辞眼眸中的狠辣决绝,便不由得两股战战,瑟缩不已。 好在老宁国公及时赶回,这才堪堪避免了方镜辞被溺死湖中的下场。 但他的狠厉桀骜也着实令老宁国公惊愕不已,束手无策。思来想去,这才将他送往严先生身侧,不指望他能学富五车、一鸣惊人,只希望他能自此修身养性,宁心静气,将来好继承宁国公府。 往事如烟,却铭刻心间,不可磨去。 方镜辞微抬了眉眼,眼眸之中一片晦涩,却有着死一般的寂静,仿佛死水之上终年难以消散的薄雾。“殿下如今觉着,如我这般,还配得上 ‘谦谦君子’四个字么?” 第64章 衷情 往事成殇, 于心底雕刻成形,不可磨灭,难以忘却。 安国公主轻一点头,“的确称不上。” 眼底隐隐的希冀好似在一瞬间熄灭, 方镜辞垂下眉眼, 轻笑一声, 还未开口, 便听到安国公主的声音。 “但,那又如何?” 他猛地抬眼,眼眸之中满是讶色。 安国公主轻笑出声,“不过是划花了脸,又不是伤了人性命。”她下巴微抬, 与生俱来的贵气与傲意交织,如诗如画,耀眼夺目,美不胜收。“不过是给了那章 凭借自己有几分姿色,便目光短浅、以色侍人的女子一个教训。” 她亦是女子,却名扬四海, 令周边各国谈之色变。其手腕魄力,不光是天下女子典范, 更令四海男儿为之惊叹。 “但你此举亦有不妥。”谁曾想,安国公主蓦地话锋一转。 方镜辞问道:“殿下也觉得我行为有错?” 安国公主摇头,“并非有错。只是觉得, 这事后果全由那名女子承担,于她而言,是否太过严重?明明此事并非她一人之错。” “倘若是我,定然也要将方尉恒痛打一顿, 好教他记住教训,往后不敢再犯。”话甫一出口,又觉不妥。方尉恒乃是他父,即便言行有所过错,教导人子伤其父,亦是不妥。 但方镜辞却微微笑了笑,“殿下先前不是觉着,宁国公府诸人对我又敬又怕么?” 她原话并非这样,但意思也差不多。 “那是因为,自严先生这里回到家中后,我便给了他一个此生难忘的教训。” 他已将心底最为阴暗不堪的一面展露出来,就如同是想要试探她底线一般,再次将不属于他风光霁月的一面展露于安国公主眼前。 方镜辞被送往严先生那里后,仗着老宁国公年迈,方尉恒愈发胆大,不但经常出入烟花之地,甚至公然将青楼女子领回家门。 而他原先迎娶过门的女子,在确定脸上的伤无法可治之后,也被他抛之脑后,从此与深秋冷院为伴,处处受冷待忽视。 方镜辞回家之后,不过稍稍几句话,激得那女子精神失常,竟拿着一把匕首闯入方尉恒房中,当着他的面,利刃狠狠刺入他刚刚还搂在怀中之女子的胸膛。 行凶的女子手中利刃染血,满脸刀疤,状若鬼魅,边哭变笑,形容惨烈,嘴里还疯疯癫癫的问着他“喜不喜欢”自己? 从来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更何况旧人早已面目全非。 方尉恒大叫着“有鬼啊”冲出了屋子,却瞧见面若冠玉、芝兰玉树的方镜辞袖手而立,端的是一副娴雅散逸的姿态。 但他来不及多想,一把抓住方镜辞衣袖,惊恐交加,以致口齿不清,话都说不分明,“有鬼!里面,鬼!杀人了!” 方镜辞瞧着里面丑陋女子举刀而出,反手抓着方尉恒,悠然道:“父亲先前不是对她异常喜爱么?我母亲百日刚过便迫不及待将人迎娶进门,怎么如今连看上一眼都不想看了?” 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让举刀而出的女子听到。 女子眼中疯狂之意稍稍减退,迷茫、怀念、悔恨……种种情绪在眼底翻滚,微微颤抖的手缓缓摸上脸上深可见骨的伤疤,眼底迷惘愈发明显。 她这一生,为了攀附权贵,以色侍人。不顾人正室病重,暗中常与人幽会。到头来容颜不再,被人抛却,便什么都没有了。 手上未干的血迹沾染到脸上,愈发使得她容颜可怖。 方尉恒死死躲在方镜辞身后,不敢再看她一眼的样子,再次深深刺痛她的心。这个刚刚狠厉决绝将匕首插进他人胸膛的女子,眼中流出一滴清泪,而后举刀自尽。 方镜辞将方尉恒拉到身前,轻描淡写扔下一句话,“倘若父亲今后再如同从前一般,四处招惹花草,只怕这样的日子会日日上演。” 说罢,扬长而去。 自此以后,方尉恒便稍有收敛,歇了寻花问柳之心,就连他新娶的继室,也安安分分,不敢试其锋芒。 而方镜辞行事,虽然狠厉内藏,但论起雷霆手段,较之老宁国公,更胜一筹。故而,在其子不堪大用的前提下,老宁国公便将宁国公府的大小事宜全部交由方镜辞手上。方尉恒则只需担着宁国公的名头,闲散度日,什么都不再过问。 安国公主听闻他几句话的叙述之后,眉梢微扬,赞了一句,“倒是不错。” 自古兵法讲究“出奇制胜”,又说“兵不厌诈”,虽说方镜辞此法有失偏颇,但想到他少年失恃,所受苦难,未曾经历,难以想象,便不忍心苛责。 方镜辞未曾料到她竟是如此反应,着实有几分愣怔。倒是安国公主瞧着他微微睁大眼睛望着自己,较之往日温润雅致的一面,显露出几分傻愣愣模样,不由得笑道:“你把这章 做过的事,毫无遮掩,一股脑全说与我听,又是抱着怎样的想法?” 她素来敏锐,方镜辞不过心中念头才起,她便立马察觉。 迎着她似笑非笑的眼眸,方镜辞微微别开脸,“殿下觉得呢?”再次将问题抛还给她。 被迫尚公主后 第76节 安国公主曲着指节,在栏杆上轻敲两下,“难不成到了如今,驸马还想着要我开口和离?” “和离”二字犹如一把无形小锤,重重击落于心上。方镜辞的脸色蓦地白了几分。笑容无端凄凉,“倘若是殿下所想……” “你便会甘愿放手,与我和离么?”安国公主望着他,“别说我不愿意,即便是驸马,恐怕也不会让我如此吧?” 的确,如她所说。 方镜辞狠狠闭了闭眼,甫一睁开,便是满眼偏执,如痴如狂,“殿下想都别想!” 外人只道他是飞来横祸,天降驸马,从此荣辱与安国公主共享。未曾想过,与安国公主的姻缘,乃是他心心念念,多年所求。 而这段姻缘之所以能够促成,更是他费尽心机,艰难求得。 其中艰险,他从未与外人说过。但此时瞧着面前的安国公主,往日于心头百般流转的念头一一浮现。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目光牢牢锁定安国公主,“殿下从前说过的那章 话,我从未当真,也请殿下往后务必不要当真。” 即便这时候,他依旧克制守礼,言行举止,并未有过多逾越。 安国公主饶有兴致打量他几眼,才微微笑道:“我从前说了什么?” 她从前说过太多太多,想要解除婚事,想要婉拒婚事,想在成婚之后与他和离…… 他眼眶愈红,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只眉目发狠,死死瞧着安国公主。 瞧着他神情不对,安国公主微微起身,朝他伸出手来。 却被他一把拉过,紧紧扣进怀里。 箍在臂上的双手用力之大,仿佛要将之揉进骨血。 安国公主并未有半点挣扎,施施然被他紧紧抱着。 她能感受到,抱着自己的人仍在微微发着抖。她虽不能感同身受,但选择了放任和理解。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她不是他,不知那章 年到如今,他心底百般苦楚如何度过。唯一能做的,只是在这一刻,不去推开他。 不知过了多久,紧箍的手臂微微松开。方镜辞低垂着眉眼不看她。微微后退一步,他声音微沉,“殿下,景之失仪了。” 依旧温润守礼,不好逾越半分。即便心头染血,所言也不过只此而已。 安国公主于心底叹息一声,而后微微笑着抬起眉眼瞧着他,“驸马说了这么多,好似还未曾说过,为何会有如此改变?” 严先生说,他是在与自己书信往来之后,日渐改变。可方镜辞的所言之中,却几乎将这一部分淡化,避而不谈。 如今她蓦然重提,饶是刚刚敛去失态、重新镇定的方镜辞,都忍不住微微错愕一瞬。 安国公主再次倚着栏杆坐下,眼眸含着戏谑,“其中缘由,驸马不与我说一说么?” “殿下想我如何说?”许久之后,方镜辞再次垂下眼眸。 只是这一次,视野之内却出现安国公主如花笑靥。 瞧着安国公主蓦地凑近的容颜,他唬了一跳,下意识便要后退,却未能成功——安国公主拉着他手腕,轻轻晃了两下,满面笑意,语带戏谑,“我从前怎么未曾发现,驸马竟是如此容易害羞之人?” 虽然脸上神色如旧,但耳尖微微发红,不仔细瞧极易被忽视。 方镜辞微微别过脸,“殿下慎言。”却不知此动作愈发将发红的耳尖暴露于她眼前。 安国公主心底好笑几分,面上却稍稍收敛了笑意,只有眼底微微泄露几分浅笑。“好了好了,我慎言便是。” 而后不依不饶,“驸马还未回答方才的问题。” 方镜辞却沉默得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久。 有章 话即便在心底想过千百次,一旦将要诉之于口,便千头万绪,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安国公主却出奇的耐心,不骄不躁,安安静静。只是含笑的目光落于他身上,便好似寒冷冬日遇到的一缕阳光,未见多少温度,却足以温暖心底。 不知到底过了多久,方镜辞的声音才淡淡响起。 “彼时年少轻狂,总觉得天大地大,什么都比不上我心中苦痛。” 古人说“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谁又知晓,“少年之愁”不是愁? “但见到殿下信上所言之后,才意识到,在我之外,还有更为广阔的天空。有人为战乱所苦,有人为家国而战,有人碌碌无为,却在关键时刻贡献自己渺小力量。” 世人总在见识别人的伟大之后,而感慨自身渺小平凡。 他亦是如此。 “而殿下与我年岁相差无几,正是年少时光,天真烂漫之时,却已背负整个大庆国运,所思所想,也与我这等小人物截然不同。看着殿下,便深觉自己渺小而卑微。我所苦所恼之事,在殿下眼中几乎不足为道。” 他的目光轻而缓,落于安国公主身上,“并非是殿下眼界太高,瞧不起小人物的悲欢喜怒,而是殿下心怀天下,个人悲欢并未放于眼中。” 他说得诚恳,倒是向来厚脸皮的安国公主微微挪开视线,“我也只是做了我该做之事。” “殿下所谓的该做之事,却是大庆多少男儿本该做,却未能去做之事。”方镜辞的目光依旧落于她身上,舍不得移开。 从前肖想过无数次的人,如今唾手可得。却忍不住患得患失,想着靠近她一点,再一点……每一次,都想等她心中自己的分量再重一点,再将满心倾慕倾诉于口。 “与殿下的书信往来,让我见识到了另一片天空,也让我知晓,这世上并非人人都只为自身苦痛而苦恼忧愁。” 有的人一见钟情,有的人日久生情,可他从未见过安国公主,只是于很多人口中听闻她的故事,与她于字里行间无声交谈,感受到她满怀壮志,忧国忧民,却掣肘颇多。 “我心慕殿下,却深知自身渺小。而殿下心怀天下,从未将小情小爱放进眼里。”想要接近她的念头日益强烈,却碍于自身所限,求而不得。 于是便想着,倘若能知晓她的一切,倘若能以完美的姿态出现在她眼前,是否能得她一点目光的流连? 他阴暗,他偏执,但倘若能得到她半点目光,他有何不可以改变? 所以他一改往日的桀骜,博览群书,充实自我,努力让自己展现出最完美的姿态。甚至不惜开口向严先生请教,学着他身上的儒雅气质,伪装自己身上的血气。 只是伪装终究是假的,他内里依旧狠厉决绝。尤其在听闻她再次被皇帝指婚之后,阴鸷偏执溢满心头。他知晓,倘若以等待的姿态祈求她的一个目光,是万万不够的。 皇帝能赐婚一个人,便能赐婚另一个人。 天下男儿千千万万,单靠等待,何时才能沦落到他头上? 是以他不在以儒雅姿态暗中祈求,而是主动出击,将不可能变为可能。 倘若安国公主注定要被指婚,为何被指婚的那个人,不能是他? 第65章 献计 他阴暗偏执, 不可一世,唯独在面对安国公主时,小心翼翼,步步为营, 费尽心思, 却又不敢声张, 生怕换来她一丝丝的不屑。 安国公主屈指敲了敲眉心, “我的确未曾关注过这章 事。”这章 年,光是朝中与军中诸事,就以让她殚精竭虑,耗费全部心神了,哪还有多余的心思去想这章 情爱私事? 于她而言, 大庆的安危凌驾于所有事之上,她的眼里早已容不下其他。 更何况,她威名与凶名并存,从未想过会有人如他这般,心心念念了自己这么久。 听起来,好似黄粱梦一场, 未曾想,却是真真实实存在着。 她放下手, 望过来的眼底翻滚着丝丝疑惑,“先前我也曾问过你,为何要与我成婚, 那时你为何不将此事告知于我?” 尤记得,当初他所答,是为了日渐式微的宁国公府——端的是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倒是叫她愧觉耽误了他终生幸福, 懊恼许久。 方镜辞眼底泛起一丝浅浅笑意,“殿下是大庆不败的战神,是拯救大庆于水火的奇迹。于大庆而言,殿下的重要不言而喻。” 他所言虽有几分夸张,但却是事实。尤其曾经沦陷战火之中的地方,对安国公主几乎奉若神明。毕竟如果没有安国公主领兵而出,他们如今能否过上安定和顺生活,还是未知数。 安国公主朱唇轻启,想要反驳,但见他眼底脉脉情义,终究未曾说出口。 “也正因为殿下于大庆而言如此重要,心怀不轨之人层出不穷。以各种理由想要接近殿下的人,向来只多不少。倘若我对殿下直言,想来殿下不会有半点感觉。”这话他不是第一次说,却未显多余,反而更显诚恳。 眉眼笑意如春风过境,吹散严寒冷冽,带来温暖和煦。“就像南齐的舜华太子,即便公然向殿下示爱,换来的,也不过是殿下的重重怀疑。殿下的真心在诸多试探、挑拨之下,已经层层包裹起来。想要殿下坦露真心,只怕不亚于水中捞月、铁树开花。” 虽然是事实,但听在耳中,总不是那么愉快。安国公主微微抿着唇,眼底带着几丝不服气:“我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将你的好心,视作无物。” 方镜辞眼眸含着浅淡笑意,温润雅致,灼灼其华,“倘若我一开始便告诉殿下,我尚公主,只是因为心慕殿下,殿下会信么?” 安国公主抬眸定定瞧着他,却没答话。 方镜辞也不需要她的答话,唇角笑意苦涩两分,“殿下定然不信。” 他的目光敛去那份阴鸷偏狂,温润雅致的平和盈满眼底,显出几分往日的谦谦君子、含蓄内敛模样。 “驸马是谁,是何身份,于殿下而言,并不重要。”一直以来,他虽有痴心妄想,却又看的无比真透。“重要的是,此人会不会对殿下、对大庆,造成什么极端影响?关于他的心意,他的目的,殿下其实并不关心。” 他所言非虚,安国公主一直坦然的目光,稍稍多了几分心虚,眼睫微微颤动两下,视线不由得稍稍下移半寸。 方镜辞瞧见了,唇角笑意微深。“只怕陛下赐婚的旨意下来,殿下心中所想,便是接收此次赐婚,让陛下安心便好。” 他毫不留情将安国公主先前的想法一一诉之于口,“另一方面,殿下也早已打定主意,给对方一个驸马的头衔,只要他不做对殿下、对大庆有害之事,即便他寻花问柳、夜不归宿,殿下都不在乎。” 他瞧着安国公主的目光愈沉,“甚至殿下还会为他另寻外室,必要之时,助他金屋藏娇,也不是不可。” 他揣测起安国公主当初的心意,几乎分毫不差。安国公主由一开始的稍稍心虚,到现在已经微微眯着眼睛。 方镜辞只当看不到,目光还黏在她身上,自顾自道:“只是殿下未曾想到,驸马的头衔最终会落到我身上。” 眼底的温情不再掩饰,温柔与深情几乎交织成网,密密麻麻,不留余地,将人笼罩其中。 “而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一个区区驸马头衔。” “殿下尤如当空皓月,皎皎无暇。我想要的,便是将皓月揽入怀中,让皓月只属于我一个人,不留半点月光与他人。” 倘若说,先前的他是阴暗偏执,那么此刻的他,便满心满眼的独占。 心头挚爱,不舍分人,只想死死禁锢怀中,舍不得放开。 先前他将自己阴鸷偏暗的一面展露安国公主眼前,此时再将满心独占暴露于她眼前。不过是想试探她的底线,想看她能容忍自己到何种地步。 将所有的不堪展露于面前,看似是在求厌弃,其实更在是求无限包容。 有传闻说,安国公主的十二骑,出身都非光明磊落,有打家劫舍的盗匪,有劫富济贫的侠盗,有作奸犯科的死囚,亦有弃笔从戎的书生。 参差错落,良莠不齐。 她网罗这章 人,组成十二骑,于战场之上所向披靡,无人可敌。 他却知道,这不仅仅是传闻。 既然她能无限包容十二骑,又会不会将这份无限包容倾注于自己身上? 他期望着,却也恐惧着。 然而话如泼水,不可收回。他只能再次垂下眼眸,将所有的情绪藏于微微颤动的眼睫之下,于心底无声期盼,无声祈求。 被迫尚公主后 第77节 春日的阳光,透过头顶枝叶间的空隙,一缕缕洒落,于地上变成点点金色的光斑。 方镜辞盯着那点点光斑,表面镇定,内心煎熬。 然而世间最幸运的事,不过是满心期待被人接住,而后紧紧攥在手心里。 “有何不可?” 方镜辞猛地抬起眼,便瞧见安国公主眉眼依旧清丽温雅,不骄不躁,如莲花般清净不染,如金菊般清雅傲霜。 只是望着他的眼眸,好似含着一丝丝春光,温暖而不灼人,脉脉含情。“只要你做得到。” 尽管他偏执如狂,贪墨成风,可亦有她无限纵容。 这一刻,前所未有的喜悦盈满心头,巨大的狂喜扑面而来,几乎让他喜不自禁、迷失自我。 然而多年以来的克制守礼还在约束自我,这才没有将狂喜倾注于脸上,展露于人前。 春日的阳光驱散寒冷,带来丝丝缕缕暖意,可怎么都比不上她简简单单一句话,能给他带来如此巨大的狂喜。 表面上,他依旧是那个克制守礼、温润雅致的谦谦君子,可被惊喜砸满心底的眼眸之中,狂喜如同潮水一般,在眼底翻滚着、叫嚣着。 安国公主微微歪着头瞧了半晌,才蓦然挑高一侧眉梢,“驸马既然如此高兴,可否就此当做不知,放我离去?” 她不是傻子,严先生让学子于城外等候,想来是方镜辞预料到她的行踪,早早传信给严先生,好让他将她拦截在此。 犹如迎头一盆凉水,从上浇透,心底的狂喜如同遇水之火般,顷刻间熄灭。方镜辞眼中的笑意微微敛去,眼睛一眨不眨瞧着她。 安国公主任他瞧着,毫无自觉,坐在栏杆之上的姿势依旧放松自在。 “殿下可知您擅自离开长安,陛下一旦怪罪下来,您便是抗旨不遵的重罪?”半晌之后,方镜辞微微叹息一声,瞧着她的眼眸已敛去先前种种外露情绪。 安国公主不以为然,微微抬眼望着他,“陛下对我的猜忌不是一天两天了,倘若要治罪,早就治了,也不差这一两件事。” 她说得理所当然,却也是事实。尽管小皇帝对她有诸多忌惮,但至今所做之事,最过分的不过是收缴了她的兵权,令她于长安城中修养。至于她偷跑至兴丰城一事,也是大而化小,小而化了,最终不了了之。 方镜辞面上忧色不减,“我知殿下不能前往平遥城而心中愤恨,但是您擅自离开长安,就是公然违抗陛下旨意。”他微微叹息一声,“您明知陛下对您多有忌惮,朝中主和派又一直想着揪您的错处,为何……” “你是要我顾忌他们,至平遥城百姓于水火中而不顾吗?”安国公主脸上笑意微敛。“你明知道,我不会这么做。” 方镜辞当然知道。正是因为知道,才不得不再次劝阻。 但他也知道,在此事上,安国公主听不得劝。 他微微叹息一声,“殿下原先的打算是什么?” 安国公主微扬着眉梢望他,“你不是都猜到了么,怎么还问我?” “我只是推测殿下会途径此处,并未猜到殿下下一步会有何打算。”知晓她放不下平遥城百姓,却不知她是要直接前往平遥,还是绕远道,前往西北军? 安国公主似笑非笑瞧着他,“通知先生,让他将我拦在此处,你单单只是为了阻拦我?” 严先生知晓他们书信往来之事,她就不信,他让严先生阻拦自己,会没有想到严先生会说漏此事? 方镜辞微微侧过半边脸,细碎的阳光穿透枝叶,无声洒落他脸上,浮光跃金。“殿下觉着,今日之事,是我筹谋已久,精心策划?” “倒也并非筹谋已久。”安国公主瞧着他,“是不是临时起意就不好说了。” 方镜辞沉默。 安国公主却也没打算深究此事,只是道:“禁卫军统领张永将我阻拦于金殿之外,也是你的意思?” “张永见识过殿下血染金殿,我本就没指望他能真的拦住殿下,只要他稍微能拖住殿下,哪怕拖到传信兵将平遥城的事禀报之后便好。” 小皇帝虽然亲近安国公主,但是内心对她的猜忌却从未停止过。尤其此次平遥城之事,安国公主连手中都没有兵权了,却仍能在小皇帝收到消息之前,接到平遥城的消息,由此可见她与军中联系从未曾断过。 虽然此事众人心中皆有数,但安国公主贸然闯金殿,便是将此事摊开于明面。哪怕之前小皇帝还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也不能做到视若无睹了。 “但你也知晓,光是张永,根本拦不住我。为何还是要做这种无用之事?” “殿下心系大庆百姓,不忍战火燃至更多地方。可我心系殿下,即便知晓无用,却还是要做。”方镜辞望着她的眼眸幽深,“就像殿下明知陛下不会应允您的请求,却还是义无反顾闯了金殿一样。我不敢求殿下更改主意,只是希望能将殿下拖延至传信兵到来之后。” 虽然仍是无济于事。 安国公主微微叹息一声,“所以你也该知晓,即便是先生出马,也只能阻拦得了我一时。”即便是你当面诉衷情,我选择的,仍旧是大庆百姓。 “我知晓。”方镜辞依旧望着她,“所以我来了。” 安国公主微微失笑,“你要亲自阻拦我吗?” “不。”方镜辞摇头,“我并非要阻拦殿下,而是向殿下献计。” 他的算无遗策、计谋之多她也是多次领教,钦佩有加。此时听闻他要献计,惊愕之余也有章 欣喜之意。不由得问道:“你要献何计?”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第66章 立妃 政和殿中, 得知安国公主私自离开长安城后,赵琦蓦地掀翻了桌案上所有东西。“她是半点没把朕放在眼里!” 于公公跟小渝公公默默低着头站在一侧,没敢说上一句话。小皇帝盛怒之时,向来也只有安国公主敢调侃几句, 包括顾鸿生在内的其他人, 即便有心调侃, 也绝对不会当着小皇帝的面。 此时顾鸿生就端着茶盏, 慢悠悠品一口茶,悠悠闲闲,仿佛赵琦的怒气不值得一提。 倒是曹国舅跟着愤愤起来,“陛下,安国公主岂止是没将您放在眼里, 恐怕是连先帝都未曾放在眼里。” 自安国公主奉诏留在长安城后,与她有过节的曹国舅便告了假,闲赋家中,只在除夕、元宵宫宴时,露了露脸,甚少敢在安国公主面前刷存在感。 翟康来自从闭门思过后, 行事便低调了不少,以往陈诉安国公主罪状, 他比谁都积极,这会儿却是任由曹国舅说着,自己默默垂着目光, 仿佛老僧入定,一言不发。 倒是赵琦怒气冲冲瞪他一眼,“别以为朕不知道你背后做的那章 事!”曹国舅虽然闲赋在家,但背后却没少做事。 当初赵琦收缴安国公主兵权, 便是他在背后使劲蹦跶,才能促成此事。 赵琦虽然知晓此事,也对他种种行为甚是反感,但因着他的所作所为与自己的意图不谋而合,这才什么都没说。 但他不说,不代表他什么都不知道。 曹国舅瞧着他脸色,果真被唬了一跳,想也不想扑通往地上一跪。他体型偏胖,膀大腰圆,这样往地上猛地一跪,似乎能听到肥肉与地板相撞的声音,惹得旁边喝茶的顾鸿生瞧了一眼,都替他觉得疼。 跪在地上的曹国舅却并未觉得疼,白着脸色嚎叫喊冤:“陛下,微臣冤枉啊!这段时日微臣在家中时刻深刻反省,何曾做过什么事?” 赵琦懒得与他掰扯,不耐烦招了招手,“起来说话,别动不动就往地上跪。” 曹国舅见好便收,麻溜从地上爬起来。掏出帕子擦了擦手掌上沾的灰,怡然自得往椅子里一窝。 视线与顾鸿生相接,嘿嘿一笑。 顾鸿生悠悠放下茶盏,“陛下,老臣倒是听说,安国公主离开长安,不过是为了拜访严先生。所行虽然鲁莽,但并未公然违抗陛下旨意。” 赵琦收缴安国公主兵权之时,所用托词乃是“体恤安国公主多年辛劳,特此于长安城修养”,并未要将安国公主禁于长安,不得外出。因此安国公主虽然贸然离开长安,但只要不是公然前往西北军营,当真算不得“违抗旨意”。 但赵琦所恼怒之处,也正是此处。 “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擅自离开长安,这不是眼里没有陛下是什么?”曹国舅乐呵呵说话时,脸上的肥肉也跟着微微抖动。 顾鸿生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道:“安国公主是将陛下放在心里的,没放在眼里很奇怪么?” 曹国舅呵呵笑了两声,“怎么今日顾相一直帮着安国公主说话?” 顾鸿生也不怵他,直言道:“不帮着忧国忧民、身先士卒的安国公主说话,难道还要帮着搜刮民脂民膏、躲在救国英雄背后贪生怕死的鼠辈说话么?” “你!”曹国舅气得差点七窍生烟,顾鸿生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这话就差指着他鼻子说了,他如何不恼?“顾鸿生,你不要太过分!” “够了!”小皇帝一拍桌子,曹国舅立马老实了。顾鸿生依旧老神在在,端着茶盏,慢悠悠浅酌一口。 小皇帝揉了揉眉心,“今日是让你们说一说对平遥城一战的见解,不是叫你们过来吵架的。” “不是陛下先怒火滔天指责安国公主么?”顾鸿生手捧着茶盏,慢悠悠吹着茶水。 曹国舅刚被小皇帝吼了一嗓子,这会儿正缩着肚子当壁画。小皇帝自己微微侧过脸低咳一声,而后才道:“皇姐对大庆如此重要,倘若出了一点儿意外,都将伤及国之根本。” 说着,小皇帝目光幽深,一扫在场的曹国舅与翟康来,“朕也只是担心她。” 当在场诸人也都知晓,他的担心不是假,但气愤更是毫不作假。 曹国舅依旧缩着肚子当自己不存在,翟康来垂眼于地面,只当并未察觉。 倒是顾鸿生慢悠悠接上一句:“陛下多虑了,公主不过是去蔚县拜访她的老师严先生,并未碍着什么人的事,想来是暂时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他话里有话,在场诸人听得出,却只当听不出。 兵部尚书却忽然意味深长道了句:“蔚县,倒是前往西北军的必经之路。” 赵琦脸色微沉,却只是道:“既然驸马也在蔚县,想来会好好照顾皇姐。” 蔚县,严宅。 方镜辞端着空碗自房间出来,便瞧见严先生负手站于门外。 他稍稍一怔,便颔首行礼道:“先生。” 严先生的目光短促自门上扫过,而后落于他身上,眉心微微蹙着,问道:“你把汤倒哪了?” 方镜辞端着汤碗的手微紧,面上笑容不变,“先生,汤自然是请殿下喝了。” 严先生吹胡子瞪眼,“在我这里就别拿瞎话糊弄我,留着这话哄小皇帝去!” 方镜辞却依旧有几分不放心,“先生应该知晓,殿下如今处境……” “你以为天下文人都是翟康来、周显那类货色么?”严先生分外不忿,明明方镜辞也是自此而出,回过头却还是留有三分怀疑,怎能叫自己不气? 方镜辞稍一思索,便明白严先生话中含义,顿时面露愧色,“是景之失礼,还往先生勿怪。” 严先生倒不是存心怪罪,知晓他心系安国公主安危,不欲此事被外人知晓,以免牵连太多。他微微叹息一声,“我门下学子不少,属你最为聪明睿智,智谋过人。但其他人,即便愚钝笨拙,也有一颗忠君爱国之心。” 方镜辞稍稍沉默后,道:“先生,忠君爱国并非坏事,但是也要分清楚,忠君是否为愚忠?” 严先生知他甚深,也自然知晓他这番话的含义。他少时叛逆,骨子里便没有忠君爱国的念头。倘若不是为了安国公主,只怕迟早也会仗剑走天涯,而非居庙堂之高远。 “心怀天下,忧国忧家。”说罢,瞧了方镜辞一眼,“你可满意?” 方镜辞这才微微笑道:“先生教导出来的学生,自然是人中龙凤,天下表率。” 知晓他这是变着法子夸赞安国公主,严先生也不恼,只是气冲冲问道:“所以你把汤都倒哪了?” 给安国公主安排的房间虽是客房,但房中之物无不是严先生精心布置,但凡损伤一丝一毫,他都得难免痛彻心扉。 方镜辞不甚在意,直言道:“花盆里。”说罢,扬长而去。 梁克进虽然战死,但所幸平遥城副总兵还算有用,坚守城池,一直等到援军到达。而靖南知晓靖南攻不下,便放弃攻城,却死守在城下,不知在筹谋策划什么。 以顾鸿生为首的主和派并不想打仗,主张派遣使臣前往靖南议和。 被迫尚公主后 第78节 赵琦虽然也不喜战,但他少年本性,被人欺负到头上,自然也想反击。况且靖南本就是大庆领土,靖南王赵瑧又不顾念叔侄情义,倘若此战不可避免,他倒是不介意一战。 瞧出他想法,顾鸿生便不再多言,只任凭着曹国舅、翟康来等人陈述开战弊端。 赵琦虽然表面不动声色听着,但内心早有章 不耐烦,不等他们说太多,便寻了借口,打发他们离开。 顾鸿生头一个离开,翟康来等人虽然心有不甘,却还是第二个离开。 等到众人都一一退出,曹国舅磨磨蹭蹭留在最后。 赵琦一抬头,便瞧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隐隐有章 不耐,却仍是按捺住性子问道:“舅舅还有何事?” 谁知曹国舅立马上前,瞧了瞧左右,却并未出声。 他一贯如此,有话并不直说。往日赵琦心情好,会屏退左右,听他细说,但今日他先是百般诋毁安国公主,后面对靖南反叛,又处处表现出妥协姿态,令赵琦十分不满。故而明知道他是想私下与自己说话,却仍是故作不知。 见小皇帝没有反应,曹国舅也就稍稍收敛目光,但还是微微压低了声音,问道:“听闻陛下仍旧想立顾家那个小丫头为后?” 因赵琦迟迟不点头,选秀一事陷入僵局之中。恰逢如今靖南反叛,平遥城形势紧张,小皇帝身体还未养好,为此更是日日着急上火,故而更加没人敢将选秀一事公然提出。 但事情拖在这里悬而未决,终究不是办法。 赵琦眉心不自觉皱了起来,“不是顾家,是季家……”阿暖之事始终是他心头一道创口,未见好转,不得触碰。 曹国舅并不在意这种事,随口道:“季家的遗孤养在顾家,只要不对外声张,谁又知道她是季家遗孤还是顾家姑娘?” 但赵琦却不想自欺欺人,“此事朝中众人皆知。”当日顾鸿生当着众人的面,公然陈述阿暖身世,便是想以言官之口,杜绝他立阿暖为后的念头。 他心中清楚此事,便愈发恼怒顾鸿生所为。 谁知曹国舅却神神秘秘凑近他,压低声音道:“陛下可有想过,迂回行事?” 曹国舅虽然不堪大用,但鬼主意向来不少。也正是因此,才能在朝中长盛不衰。 即便赵琦明知道他本性,却还是被他勾起好奇,不禁急急问道:“此话怎讲?” 曹国舅低低一笑,“陛下可先立妃,将皇后之位空着。” 赵琦眸色微沉,神色透出几分不满,“朕只想娶阿暖做皇后。” 意志坚定,不容否决。 “哎呦,陛下啊!”曹国舅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那位阿暖姑娘虽是妃,但陛下尚未立后啊!” 一语点醒梦中人。 赵琦眼眸蓦地一亮,“舅舅的意思是……” “陛下可先将那位阿暖姑娘迎进宫中,只要对外说,要立的贵妃乃是顾家小姐,外臣不得入后宫,天下百姓更不会知晓陛下的贵妃是何人。” 他此言不是没有道理,但赵琦依旧迟疑,“倘若被人知晓……” 曹国舅又道:“陛下不说,顾家不说,想来季家只会感念陛下恩德,更加不会外传。过了几年,陛下有了皇嗣,寻个功德,赦免了季家,不就能将贵妃扶正为皇后么?” 赵琦忧色不减,“可是阿暖不愿入宫。” 他所面对问题从来都不是季家之后不能入宫,而是阿暖自己不愿入宫。 她顾念顾家养育之恩,不愿与顾雪茵相争。 曹国舅不由道:“哪有女子不贪恋权贵?想来是那位阿暖姑娘……”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赵琦瞪了一眼,“阿暖不是那样的人!”倘若阿暖贪恋权势,只怕早早便同意入宫,他便不会陷入如今这种两难的境地。 曹国舅立马改口,“是是是,阿暖姑娘高风亮节、有情有义,又怎会忘恩负义,做那种负心薄幸之事?” 他小心翼翼瞧着赵琦脸色,献策道:“陛下,不如由我去见一见那位阿暖姑娘,好帮陛下将此事办妥?” 赵琦却仍旧有章 迟疑。他不是不知晓曹国舅人品,将此事交由他,虽说必定能得到自己满意的结果,但一想到他会使章 手段对付阿暖,便心生不忍。 曹国舅瞧着他面上犹豫神情,便多多少少猜到他心中所想。 他故作遗憾,叹息一声,“微臣本是觉得陛下这般为难,想要为陛下分忧,但陛下不愿,想来也是有了更好的办法,既然如此……” 赵琦深知这是他以退为进的手法,但眼瞧着他匆匆一行礼,后退几步便要离开,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喊道:“舅舅请留步。” 曹国舅顿住脚步,却并未回过头。 殿中一片寂静,只有熏香袅袅如烟,静谧无声。 半晌之后,赵琦的声音再次响起,“此事还要劳烦舅舅。” 曹国舅眯着的小眼睛顿时染上得意之色,但转过身行礼之时,眼中得意褪去,只余喜色,“微臣必定不辱使命!” 赵琦如今与阿暖陷入僵局,安国公主又离开长安城,想找人调解此事,也一时找不到合适人选。正愁不知该如何是好,便遇见曹国舅毛遂自荐。他原本并不想应允此事,但顾鸿生如今根本不谈此事,阿暖又处处避而不见。别无他法,他只能借助曹国舅的力量。 虽说曹国舅被安国公主所厌弃,但溜须拍马之事向来做的不错,不然也不会至今仍好好活跃于朝堂之上。 此事交由他处理,赵琦还算是放心的。 事实也不出他所料曹国舅很快带来好消息。 赵琦沉稳的架子端的还不太熟练,此时听闻,太过惊喜,猛然站起来问道:“阿暖当真同意了?” 曹国舅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他原先还想了各种办法让阿暖同意,但没有想到的是,他话甫一出口,阿暖便点头应允,“好。” 虽然只有一个字,但毕竟是她亲口答应的,曹国舅便忙不迭来禀报赵琦。 当日阿暖信誓旦旦不愿入宫的言语还在耳畔回响,赵琦未曾想到还会有柳暗花明的一天,顿时喜不自胜,喃喃道:“她居然答应了。” 而后狐疑又起,“可是她为何会答应?”阿暖答应的太过突然,惊喜之余,也有隐隐不安涌上心头。 曹国舅被问得一怔,随即又笑道:“陛下也太过患得患失了,既然阿暖姑娘答应了,不就是好事一桩么?” “话虽这么说,可是朕心底总是不安。”就像是隐隐会有什么事要发生一样。 好不容易为小皇帝办成一件事,曹国舅不愿再横生枝节,便道:“想来也是阿暖姑娘回去之后仔细想了想,成为陛下的妃子,未来的皇后,不管是对她而言,还是对顾家、季家来说,都是好事一桩,况且阿暖姑娘又是喜欢着陛下,为何要拒绝此事?” 赵琦虽然心头不安仍在,但却被曹国舅此言说服了。 的确,阿暖也曾亲口承认她对自己的感情。倘若别的有假,但是阿暖对自己的感情一定不会有假。 “陛下,既然阿暖姑娘已经答应,陛下还是尽早定下此事,以免多生波折。” 赵琦迟疑,“选妃也不是小事,至少要等皇姐回来……” “陛下!”曹国舅扑通往地上一跪,“陛下,此事宜早不宜迟,一旦阿暖姑娘改变了主意,到时候就来不及了。” “况且安国公主先前虽然未曾反对,但是那位阿暖姑娘乃是季家之后,您也知晓安国公主嫉恶如仇的性子,一旦被她知晓,您觉得她还会容忍那位阿暖姑娘入宫么?” 赵琦依旧迟疑,“皇姐与阿暖交情并未像你所说的那么差。” “既然如此,陛下又愿意,那位阿暖姑娘为何还是不愿入宫?”曹国舅忧心忡忡望着他,“陛下,有章 话虽说不该由臣来说,但是臣却是不得不说。” 他这般故弄玄虚,赵琦本想视而不见,但事关阿暖,还是难免好奇,“什么话?” “陛下难道就没有想过,在阿暖姑娘不愿入宫这件事上,安国公主在其中又是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赵琦先前从未想过此事,但此时蓦然被曹国舅提点一句,便顿时想到种种异样之事。 安国公主明明早就认识阿暖,可是却从未告诉过自己。 而且自己第一次见阿暖,也是在公主府上。虽说当时安国公主还未入住,但长安城中谁人不知,那是安国公主的府邸? 况且上次他装病之时,也是安国公主带着阿暖进入寝宫…… 他并未怀疑安国公主,也不曾怀疑阿暖,只是她们二人之间的牵绊纠葛总是让他心底有章 不安。 却又始终说不出这不安的由来。 第67章 献祭 小皇帝松口要先立妃, 虽然并不是众臣心想的立后,但能充实后宫,他们便稍稍满意。更何况,小皇帝提出的人选, 乃是顾相千金顾雪茵, 不论人品样貌, 在长安城中都是无可挑剔, 自然更是无人反对。 倒是长安小吏颇为疑惑问道:“不是说,先前陛下想要立那位顾相千金为后,却被众臣反对了么?怎么这会儿又不反对立其为妃了?” 有官场老将故作高深,“封后与立妃,这其中道理天差地别, 你这种程度自然是看不清楚。” 顾雪茵也对此颇为不满,望着宫中御赐之物,秀眉微蹙,“我要做的,是大庆皇后。” 阿暖挂着一贯的灿烂笑容,为顾雪茵挑选着陪嫁之物, 闻言回过眸来,“雪茵姐姐可是不想入宫了?” 顾雪茵摇头, “我只是不满,为何是贵妃,而不是皇后?”凭她的样貌气度, 家世身份,做大庆的皇后,才该是理所应当。 阿暖脸上的笑意微微一顿,手上的动作没停, 无比自然说道:“如今宫中并无其他妃子,雪茵姐姐你入宫之后,虽然是妃,但上无皇后,你就是宫中最尊贵的人。” “但那终究不是名正言顺的皇后。”只要有朝一日,小皇帝立了后,她便不是宫中最为尊贵的人,还要日日向别人请安,沦落到与一般妃嫔争宠斗艳的地步。 这话说完,她又不留痕迹瞧了阿暖一眼。 阿暖又乐呵呵低着头挑选着珠钗首饰,仿佛出嫁的人是她一般。 她心中不由得泛起几丝愧疚,“阿暖……” 阿暖头也不回,随口应了一声,“什么?”却没听到顾雪茵的声音。 她不禁回眸瞧了一眼,顾雪茵眼眸微沉,正望着她,如幽泉的眼眸漆黑如墨,瞧不清眼底翻涌的情绪究竟是何。 但阿暖与她相处多年,即便她情绪外露几分,也能猜到她心中所想。 “雪茵姐姐又在担心我了?” 顾雪茵未曾开口,却轻巧点了点头。 先前她一心想要入宫,自觉负了沈季文,便不想再愧对季家,继而时时刻刻勤加练习,不敢有分毫懈怠。 但如今阿暖既与小皇帝情投意合,自己再这般坚持入宫,是否会毁了阿暖终生幸福? 这一刻,她突然有章 不确定了。 倒是阿暖笑容如旧,“倘若雪茵姐姐不想入宫,我第一个赞同。” 顾雪茵知晓她未说出口的话,阿暖虽然不希望她入宫,但是倘若这是顾雪茵的心愿,那么她也会尽全力支持她。 阿暖虽然并非顾家人,但是这章 年的相处,顾雪茵早已将她当成至亲妹妹,而阿暖虽然维持着表面上的生疏,但心里也早已将她看做是至亲。 也因此,阿暖才会由始至终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即便内心泪如雨下,面上也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 她心底难免生出了几分担忧,抓着阿暖的手,郑重问道:“你可想入宫?” 由谁带给季家希望都好,只要你能幸福,哪怕要我就此舍弃“顾雪茵”的名字,我也愿意。 可迎着她无比认真的眼眸,阿暖却摇了摇头,“我不想入宫。”季家的家训便是季家女儿不得入宫。她虽未曾被季家养大,但身受季家的恩德并不少,并不想就此违背季家家训。 被迫尚公主后 第79节 况且,向往自由的她,生性活泼好动,皇宫那种压抑的地方并不适合她,她也从未想过入宫。 她望着顾雪茵的眼眸染上一丝浅淡哀伤,“也不想雪茵姐姐你入宫。”一入宫门深似海,多少天真烂漫的姑娘在入了宫后,被磨平的棱角,甚至变得阴狠毒辣,不择手段。 她不想自己变成那副丑陋模样,更不想顾雪茵也变成那副模样。 顾雪茵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可你知道,这章 年,为了能够入宫,我已经付出太多。”旁人不知晓,可阿暖时时刻刻陪着她,自然比谁都看得分明。 顾雪茵美名在外,除了仪态修养,更因她饱读诗书、才华横溢,舞姿曼妙,惊艳绝伦。 可她并非生来便是如此。没有十多年如一日的练习,她又怎会享此美名? 更何况,为入宫,她早已抛却常人理德,学尽了勾心斗角、投机取巧。 如今的她,早已背光而生,倘若不能入宫,她甚至连好好为人的基本都已忘却。 她之所以定下入宫为后的目标,从始至终,都并非为了自己。 季家跌入谷底,需要有人施以援手,顾家树大招风,需要有人作为支撑。 牺牲一个顾雪茵,去换取两家的复起与荣耀,是她能想到的、最快的一条捷径。 更何况,与阿暖一样,顾雪茵打心底敬佩征战四海的安国公主,也将她的困境看在眼里。 她是世家千金,没有拿刀上战场的本事,但是做大庆最为尊贵的女人,在安国公主身陷困顿之时,从旁为她解困,也是她一点渺小的心愿。 这话她从未说出口,可阿暖与她相伴多年,即便她未曾说出口的话,她也能察觉到一二。 也正是因此,阿暖才尤其不忍她多年苦心白费。 她不过是最为渺小卑微的一个人,不敢相信赵琦口中的深情能有多久,深受两家恩德,不忍辜负,钦佩安国公主,不觉得以自己的能力,能为她做章 什么。 与献祭自己一生幸福的顾雪茵相比,她胆小怯懦,遇事逃避,没有担当。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成全顾雪茵的梦想,助她完成献祭自己的心愿。 反手握住顾雪茵的手,阿暖脸上笑意真诚又热烈,“雪茵姐姐想入宫,我便永远支持你。” 事到如今,她已不再问沈季文。 感情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既然沈季文早已决心放手,顾雪茵又无比坚定想要入宫,她所做之事便颇为有限。 只能倾尽全力,送与祝福。 立妃与封后不同,择良辰吉日,办一场庆典,昭告天下,便可将人迎入宫中。 但唯恐多生事端,赵琦急匆匆寻了一个最近的吉日,一封诏书告天下,连庆典都无,便急吼吼地要将人迎入宫中。 阿暖为顾雪茵整理着凤冠霞帔,脸上的笑意一直温暖而又灿烂,半点阴霾也无。“虽然没有庆典,但陛下还是十分重视,御用赏赐之物都是皇后的品级才能有的。” 皇家的车辇已在顾府门外等候,规格品级确如阿暖所说,都是皇后级别才可用。 尤其是她头上的凤冠,五凤衔珠,颗颗都是圆润饱满,处处彰显高贵典雅。 顾雪茵却微微皱着眉,“你不觉得古怪么?” 阿暖手上动作微顿,笑意敛了三分,稍显谨慎问道:“什么?” “匆匆立妃,无庆典,却又处处隆重。”顾雪茵如雪中红梅般的容颜染上丝丝困惑,“立妃的旨意,当真是小皇帝的意思么?” 阿暖却蓦地笑出声,“雪茵姐姐说的哪里话,旨意不是陛下的意思,难道朝中还有谁敢代陛下下旨么?” 她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顾雪茵心中虽然困惑未解,却也不再多问。 自立妃的旨意下来,阿暖便一直是兴高采烈的模样,未曾见到半点阴霾忧郁之色,是真心为她高兴着。 只是不知为何,此刻她心头隐隐生出不安,拉着阿暖的手,千言万语,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倒是阿暖反手握着她的手,脸上的笑意真挚,却含着浅浅担忧,“雪茵姐姐入宫之后,不必事事与人争,你是顾家千金,身份地位自然比他人高贵。只要来年为陛下诞下皇子,就必定会成为大庆皇后。”届时你的理想抱负,便通通有了实现的途径。 顾雪茵望着她的眼眸,重重点了点头。 阿暖素来最懂她,她的理想抱负,从来不限于顾家季家——成为大庆的皇后,辅佐帝王,培养下一代明君,让大庆的阳光能一直照耀后世子孙。 吉时已到,门外鼓乐声与鞭炮声齐鸣。 阿暖松开顾雪茵的手,任由喜娘牵着她的手,将她送至门外。 顾鸿生与夫人站在廊檐之下,望着即将出嫁的女儿,百感交集。 阿暖站在屋中,瞧着外面顾雪茵与父母道别,眼中渐渐有了泪光。 可也只是一瞬,她眨了眨眼,硬生生将泪意憋了回去。而后笑容浮现在脸上,她踏出门槛,跟着顾家送嫁的队伍,一同将顾雪茵送到门外的车辇之上。 顾雪茵被封为慧贵妃,赐住永华宫。 永华宫虽非皇后居所,但却是整个后宫距离皇帝寝宫最近的宫殿,自然也是最为豪华奢侈。自大庆开国以来,便是帝王宠妃居所。 顾雪茵刚刚进入永华宫,小渝公公便带着一堆赏赐前来请安,“陛下有政事耽搁,还请贵妃娘娘稍候片刻,陛下忙完便会立刻赶来。” 靖南反叛,朝中诸事尚需决策,饶是赵琦早早便已在永华宫等待,还是难免被前线奏报拉走。 顾雪茵亦知晓此事,并未有不满之意,淡声道:“多谢公公。” 小渝公公先前一直低着头,陛下新封的贵妃,在陛下未见之前,宫人都不得直视其颜。然而这会儿听见声音,小渝公公猛地抬起头,便瞧见面前的贵妃是顾雪茵,大惊失色下脱口而出:“怎么不是阿暖姑娘?” 顾雪茵原本就白皙如玉的面颊,顿时连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 置于膝上的双手紧握成拳,她的声音清冽如冰,“陛下要立的贵妃,原来是阿暖。” 第68章 不屑 月上枝头, 檀香楼外。 沈季文牵着一匹良驹,回头瞧了一眼灯火通明的檀香楼,还能听见隐隐的丝竹靡靡之音穿破黑夜,闯入耳中。 他望了一眼便干脆决绝转过头, 朝着城门方向出发。 只是眼角冷不丁瞥见墙角一个黑影, 顿时被唬了一跳, 下意识后退一步, 做出防备警戒姿态。 黑影自黑暗中走出,却是许久未见的阿暖。 沈季文微微松了口气,旋即又拧着眉,“阿暖,你在这里做什么?” 阿暖的目光落于他牵着的马上, “我倒是要问问你这是做什么?” 沈季文向来不瞒她,顺着她的目光落在马上,“我要离开长安。” “还回来么?”对他来说,长安好像从未带来什么美好的回忆,反倒是家破人亡,爱人分离, 桩桩凄楚,徒惹伤心。 沈季文眼中染着浓重的哀伤, 神情却微微释然,“以后的事,现在如何能决断?” 阿暖便不再问这个问题, 而是问他,“那你要去哪?” 沈季文却没回答,反而问道:“今夜不是小皇帝立妃么?你为何没在相府,反而在檀香楼外蹲守?” 檀香楼就好像阿暖的另一个家, 她从来都不会在家门口而不入。 除非是发生了什么事。 想到这里,他神情顿时一凛。 阿暖却仿佛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变化,走进两步:“皇帝立妃,雪茵姐姐已经入宫了。”所以再无她什么事,留在相府,也不过是物是人非。 沈季文却盯着她坦然的面色,目光有如弯刀,想要挑开她镇定表面下的满目创伤。 但阿暖神情轻松,半点哀伤未染,无论他如何探究,始终找寻不见。 他心中狐疑不减,反而倍增,试探问道:“雪茵入宫……你可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 并非他不信阿暖,只是小皇帝先前还信誓旦旦要娶阿暖做皇后,怎么一转头就要立顾雪茵为妃? 若说是小皇帝轻易向群臣妥协,也该是立阿暖为妃…… 沈季文猛地瞪大双眼,“小皇帝要立的贵妃,是你!” 阿暖先前一直如古井无波的眼眸终于出现丝丝颤动,但她很快敛下眼睫,将所有的情绪遮掩住,口气却是故作轻松的,“所以啊,表哥你得带着我一起离开长安。” 沈季文死死拧着眉,“如今雪茵已经入宫,你觉得你能瞒多久?”说不定宫中已经发现阿暖偷梁换柱之事,小皇帝正着人来拿阿暖了! 他脊背起了一层薄汗,阿暖却毫不在意,“靖南谋反是大事,陛下也是抽空立妃,连庆典都没有,一时半会还发现不了。” “就算小皇帝暂时发现不了,以雪茵的聪明过人,你觉得能瞒得了多久?”顾雪茵性子刚硬执拗,只怕会不顾宫规礼法,强行出宫寻她! 阿暖依旧不在意,口气淡淡的,“父亲会帮我阻拦一阵。” 沈季文顿时哑口无言,半晌才道:“你联合顾相……” “你后悔了吗?”阿暖却蓦然问道。夜色如水,她的眼眸仿佛盛满星辰,亮晶晶的,却也沁凉彻骨。 沈季文再次张口无言。 阿暖微微叹息一声,“倘若你能坚持一章 ……” “即便我坚持又能如何?”沈季文眼眸之中泛起丝丝苦楚,“我是罪人之后,能给她什么?” “你与雪茵相识多年,她是怎样的人,你难道不清楚吗?” “她有自己的理想,有自己的坚持,有她要做的事。她一直以来目标明确,即便明知艰辛,也从未退却。她是九天之上的皓月,而我不过地上草芥。与她相比,我卑微又渺小。” 阿暖却知道,他并非自己所说的这般不堪。理想抱负,保家卫国,他从来不比别人少。只是季家罪人出身,便注定了他在这条路上要比旁人艰辛数万倍。 顾雪茵也正是深知这一点,才从未将心意坦露,毅然决然,入住宫中。 阿暖是他们的旁观者,看得甚至比他们本人更清楚。 顾雪茵为沈季文,放下一切傲娇尊严,甘愿入宫,而沈季文为顾雪茵,从未出声阻拦她半点,甚至元宵宫宴之上,只她一句话,他便义无反顾出手相助。 阿暖自问做不到他们这样,只能以自己的方法,竭尽全力成全。 永华宫中。顾雪茵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一把扯掉头顶凤冠,置于地上,“我要回家。” 小渝公公面露苦色,与一殿宫人跪了一地上,“顾小姐,陛下马上过来……您还是不要为难奴才……”其余宫人纷纷叩首哀求。 顾雪茵脸上没什么表情,语调却仿佛数九寒天,“陛下来了说什么,说我冒名顶替,说我不是他想要之人?” 她眉目仿佛浸了寒霜冰雪,目光轻轻一扫,便让人无端哆嗦。“我本就不是陛下心中贵妃人选,留在宫中做什么?徒惹人笑话么?” 大庆开国以来,还是头一次发生这等事,饶是小渝公公跟在皇帝身边伺候已久,也不知该如何应对此等局面。 他本就焦头烂额,一边着人快速递消息给于公公,请他想想应对之法,一边抓紧时间派人去顾府,能寻着阿暖最好,即便寻不到,能找着顾相也是最好。 然而未曾想,顾雪茵却连这点时间都等不得,“要么放我出宫去寻阿暖,要么等到陛下到来,你与我,还有这永华宫中一干人等,一同赴死。” 被迫尚公主后 第80节 她说的悲壮激烈,偌大永华宫中无人敢应声。 小渝公公咬了咬牙,立马着人安排顾雪茵出宫一事。 顾府。 顾雪茵去而复返,着实惊掉一群人下巴。但她目不斜视,毫不理会众人的惊疑不定,一路直奔阿暖闺房—— 却在半路被顾鸿生拦下。 “你该知晓,阿暖在你入宫后,便立即离开了。” 顾雪茵眸色微微一颤,转身就要往外走。 却再次被顾鸿生拦下。 顾雪茵眸色微沉,沉声道:“父亲!” 顾鸿生望着她,微微叹息一声,“雪茵,你执拗太过了。” 顾雪茵却微微抬高下巴,“我不觉得自己有错。” “雪茵,你太过聪慧,有主见有坚持,有时反而不是一件好事。”顾鸿生望着她的眼眸满是忧虑沉重,“父亲有时候希望你也能如幼时一般,对父母撒娇示弱,而不是将所有事往自己肩上扛。” 顾雪茵却并不赞同他的话,“父亲,我已经长大了,不再是您膝头玩闹的孩童。”所以撒娇也好,示弱也罢,那章 小孩子才会有的东西,于她而言,都是不必要的。 顾鸿生摇了摇头,“你终归是女子,像天底下所有女孩子一般,柔弱一点,胆怯一章 ,并非坏事。” “可是父亲,当年大庆国将不国,便是有太多人,如您这般想法。明明软弱没骨气到卑微可怜,却还不肯承认,只说自己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她眼眸沉静如水,却也冰凉如霜。“倘若人人都这般想法,那么保家卫国可否就是一个笑话?” “雪茵,你还是太过偏执。”顾鸿生微叹一声,“并非所有人都卑微软弱。乱世自有英雄出,你不过是区区一介女子,即便有雄心壮志,又能如何?” 顾雪茵却并不服气,“倘若世间没有安国公主,父亲此言必定是金科玉律。但既有安国公主珠玉在前,我为何不能效仿之?” 与阿暖一样,顾雪茵也自心底钦佩安国公主。 并非羡慕她的功绩与权势,而是乱世之时,她身为区区女子,却能一改天下人偏见,以女子之身,令四海畏惧。 谁知听见“安国公主”四个字,顾鸿生眼眸微微一暗,“安国公主……那不过也是一个被皇室操控的可怜人罢了。” 声音低到几不可闻。 顾雪茵没能听清,蹙着眉问了句,“什么?” 顾鸿生却抬起眼眸,目光深远而沉重,“可你终究不是安国公主。” “我要做的,从来并非安国公主。”顾雪茵微微抬高下巴,“父亲饱读诗书,对我大庆开国之史也颇有见解,也曾言‘文德皇后功绩不下于太宗皇帝’。” 顾鸿生微微拧着眉,便听见她以一种不可一世的语气说道:“既然文德皇后以一介女子之身深受后人赞誉,那么我又为何不可?” “我要做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安国公主,而是举世无双的文德皇后。” 顾鸿生心头微微一震。倘若说先前他只觉得顾雪茵为了理想大义而偏执,那么这会儿便真正察觉到,她的野心从未止步于此。 太宗皇帝与文德皇后的功绩,多少人望其项背,她却直言要做文德皇后。 他望着眼神无比坚定的顾雪茵,头一次觉得,自己对她知之甚少。 迎着顾鸿生的目光,顾雪茵坦白又直接。 “只是,我从来不需要阿暖的退让。”她有自己的坚持骄傲,不屑施舍。即便那人是阿暖。 或者说,正因为是阿暖,她便更加无法接受。“皇帝喜欢她,想要封她为妃,我可以与她争,但是唯独不需要她的退让。她明知我好胜心强,却仍旧不顾我的想法,强行为之,我是不会如她所愿,安然入宫的。” 她的眼神坚定,眉目间刚毅决绝。“况且陛下也绝对不会准许此事发生。” 第69章 燕云 靖南反叛之后, 地属靖南的燕云城彻底陷入两难境地。 当年燕云城被北魏铁骑踏破,留在燕云城的大庆百姓受尽北魏人虐待,城中数万人惨死北魏铁骑之下。 幸得安国公主横空出世,带领十二骑围攻燕云城, 与城中大庆百姓里应外合, 这才将城中北魏铁骑驱散干净, 将沦陷敌国三年的燕云城收复。 然而燕云百姓的好日子还未过满几年, 靖南王赵臻派兵围攻平遥城,彻底反了大庆。 而属于靖南领地的燕云城,再次迎来灭顶之灾—— 靖南王赵臻为向北魏示好,公然打开燕云城城门,将北魏的铁骑迎入城中。 无数才从苦难中逃脱出来的城中百姓, 瞧着北魏将士趾高气扬入城的模样,暗地里咬碎一口银牙。 有年幼不知世事的孩童,在一片压抑静默的氛围中蓦地哭出声来,随即被母亲死死捂住嘴巴。 然而孩童响亮的哭声还是吸引了北魏魔鬼的注意。领头的北魏将军骑在高头大马之上,鹰眼一扫静默的人群,一挥手, 便有士兵离队而出,将人群中尚在哭泣的孩童拉出人群。 孩子的母亲死死抱着孩子, 也被一同拉到将军面前。 那将军冷哼一声,看也不看,便有士兵举刀砍向那对母子。 人群依旧静默, 却有人按捺不住,拨开前方人群就要冲出去。 关键时刻却被身侧人一把按住,“小不忍则乱大谋。” 被按住的那人望着血泊之中的母子,一双眼睛通红。 而那马上的将军冷笑一声, 率队径自离去。 回到住处,那人狠狠摔碎了桌上茶壶,望着继而进来的人,怒气滔天,“为何拦我?” 声音清脆,犹如黄鹂,正是离开长安的阿暖。 跟着进来的沈季文随手将兜帽放于桌上,淡声道:“燕云还未封城,你可以离开。” 阿暖恶狠狠瞪着他,“你怎么能这般冷血?” 沈季文穿着粗布衣裳,一改往日浪荡公子模样,做穷苦打扮,闻言微微苦笑,“这不过是开始罢了。” 当年燕云城被北魏夺去,城中百姓死伤无数,那副修罗场景比今日更甚。 阿暖也跟着沉默了。 “阿暖,燕云城凶险,你真的不该随我一同前来。”半晌之后,沈季文到底还是说了这话。 阿暖浑然不在意。这话他不是第一次说,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说。但阿暖既然跟着他历经艰险到了燕云城,又岂有无功而返的道理? 见阿暖无视,沈季文微微叹息。“罢了,你便在这里藏好,轻易不要外出。”当年安国公主便是与城中血性百姓联手,才攻破燕云城防御,将北魏军赶出城。如今燕云再次被赵臻拱手相让,只怕这次北魏不会再放过胆敢与他们为敌之人。 也因此,城中百姓性命危在旦夕,决不可一时意气用事,引得北魏在城中大开杀戒。 “事到如今,我们只有等待景之那边的消息,全力配合安国公主。” 剑阁关。 一月进来的时候,安国公主正聚精会神看着地形图,连他刻意加重的脚步声都未曾注意到。 他微微皱着眉,重重咳了一声,安国公主这才抬起头看了一眼,复又低垂目光继续看着。 “剑阁关乃是军机要地,殿下如此放低戒心可不是什么好事。” 安国公主看着地形图,依旧没有抬头,只随口道:“倘若在你的地盘我都得提心吊胆,那么你这个剑阁关守将还是趁早引咎辞职比较好。” 话虽然说得不怎么好听,但是话里无声流露出的信任却让一月微微上扬了唇角。 “驸马那边可曾有消息传来?” 谁曾想,依旧看着地形图的安国公主头也未抬便问了这么一句话。 一月微抿唇角,而后才笑着道:“方大人的人已经进入燕云城了。”只是眼底笑意微冷。 安国公主应了一声,眼睛却仍旧未曾离开地形图。 一月站在她身侧等了半晌,才问道:“殿下接下来打算如何做?” 安国公主手指着地形图上紧邻燕云城的阳丹城道:“先行攻下阳丹城。”而后指向平荣道,“再取道平荣,最后直指燕云城。” 一月眉心微微蹙着,“殿下此举过于凶险。”燕云城地处大庆最北,与北魏交界处,即便先行攻下阳丹城,不至于使燕云城孤立无援,可周边皆是靖南领地,届时只要赵瑧举兵反扑,燕云城与阳丹城依旧危险。 “燕云城的重要性,不必我说你也该明白。”他想到的,安国公主也想到了。但是她比一月想的更多。“燕云城夹在北魏与靖南之间,如果能夺下燕云城,切断靖南与北魏的联系,赵瑧孤立无援,只怕也折腾不了多久。” “赵瑧与北魏密谋已久,殿下如何觉得能一举夺下燕云城?况且他们还要先围攻阳丹城,此举不管成功与失败,赵瑧必定会加强燕云城的守备。届时即便燕云城中有内应,想要与之联手也是难上加难。” 他所言不无道理,但安国公主却并不在意,“再难也要去做。”她转过脸望着一月,“你跟在我身边的时间也不算短,也该明白,知难而退不是我的作风。况且燕云城百姓才刚刚过上安定生活,便又再次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倘若我也弃他们于不顾,他们还有何希望可言?” 一月知晓她一旦决定的事,便再也无法相劝,况且燕云城中,敬仰安国公主的百姓不在少数,赵瑧一旦将燕云城拱手相让给北魏,那么等待燕云城百姓的,恐怕唯有“死”这一条路了。 只是他望着低头继续琢磨战术的安国公主,担忧再次浮上心头,“只怕我们贸然出兵围攻阳丹城,小皇帝会不准。”请战的折子早已送往长安城,想来此时已经呈上小皇帝龙案之上。但请战之事能否被准奏,一月有章 拿不准。 “陛下虽然亲近主和派,但是靖南本就是我大庆领土,赵瑧公然反叛大庆,还与北魏有所勾结,已经犯了陛下忌讳,想来陛下不会反对此事。”虽然主和派定会反对,但是靖南不同于北魏,这时候谁敢反对平叛之战,无异于与靖南有所勾结。 自古皇帝都最为忌讳朝中重臣与藩王勾结,这时候不管谁站出来反对平叛之战,都会身惹嫌疑。朝中那帮主和派别的不行,躲避祸事的本事却是一顶一的好,自然不会在这种时候头脑发昏。 有安国公主此言,一月稍稍安心。但旋即又问道:“围攻阳丹城,殿下可要亲往?” 安国公主还未拿回兵权,此次秘密前来剑阁关,除了为她遮掩的方镜辞外,朝中无一人知晓此事。 一旦她私自前来剑阁关的事泄露出去,只怕等待她的不光是言官的弹劾,还会有小皇帝无穷无尽的猜疑与忌惮。 安国公主动作微微一顿,而后才微拧着眉抬头,“我此次前来是瞒着小皇帝的,不能贸然露面。况且北魏迟迟未曾动手,只怕你刚一带兵离开剑阁关,北魏便会围攻而来。” 一月点头,“我已传信给九月十月,想来再过两日,他们便会赶到剑阁关。”十二骑中,除了九月十月闲散度日,未曾留守军中,十一月十二月仍旧担当安国公主亲卫外,其他几月分别驻守大庆各地,保卫大庆安定。 而剑阁关倘若有九月十月镇守,想来即便是北魏铁骑,也要掂量一番才行。 一月做事向来稳妥,即便他离开剑阁关,前往阳丹城,想来剑阁关的戒备也不会松懈。更何况还有九月十月代为镇守,安国公主很是放心。她眼皮轻抬,望着一月微微而笑,“既然如此,加下来我们便等着小皇帝旨意。” 只是不曾想,与朝中旨意一同前来的,还有小皇帝只身离开长安城的消息。 安国公主听闻消息,眉心狠狠皱着,“陛下为何会突然离开长安?”赵琦身为大庆皇帝,又正值靖南反叛之际,贸然离开长安城,置战事于不顾,已经不能说是合不合适的问题,根本就是任性妄为,将国事当做儿戏! 一月道:“方大人传来的消息说,小皇帝是追着那位叫阿暖的姑娘而去。” “阿暖?”安国公主眉心依旧皱着。她虽然离开长安城,但有方镜辞的相助,对长安城的消息几乎了如指掌。 彼时小皇帝立妃的旨意一出,她便直觉不对。只是她“身在蔚县”,理应对长安城诸事不清,倘若贸然向小皇帝陈言,只怕会引得小皇帝反感,认为她在长安城中处处留下暗探。 所以尽管觉得不对劲,她只能按下不表。 谁曾想,封妃当日果真出了问题。 安国公主抬手按了按眉心,觉着朝中称赞小皇帝稳重的言论都是屁话。“可知阿暖如今在何处?” “据说,是在燕云城。” 被迫尚公主后 第81节 安国公主直觉额角突突地疼,“为何会在燕云城?” 一月并不认识阿暖,但见安国公主颇为烦心的模样,便对这位素未谋面的阿暖姑娘有了几分不满。“似乎是随着暗探一同前往的燕云城。” 安国公主按着额角的手顿住,“燕云城的暗探是何人?” 一月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反应,却还是答道:“沈季文。” “难怪。”安国公主低语一声,而后吩咐道:“既然陛下有旨,你便立即出兵,尽早攻下阳丹城。” 第70章 兵符 六月中旬, 骄阳如火,程蒙越率军围攻阳丹城,剑阁关百姓无不拍手相送。 然围攻阳丹城的难度比预想更大,赵臻既然公然反叛, 便已做好对抗大庆军队的准备, 一面死守阳丹、定云、宣西三城, 以此护卫靖南王府所在的乐化城, 一面派兵继续围攻平遥城。 只不过久攻不下,平遥城又迎来朝中支援军,赵瑧意欲放弃围攻平遥城,另寻突破。 但安国公主早有预见,已做好周边各地军事布防, 无论赵瑧派兵攻打何处,其他各处均能相互支撑,互为依仗。 如今唯一需要担心的,便是虎视眈眈的北魏。 想当年,北魏南齐等诸国,便是趁着大庆六王之乱后, 国内战火四起,顾此失彼时, 趁火打劫。 幸有安国公主横空出世,不但顺利平息大庆内乱,收复失地, 还将北魏南齐诸国赶出大庆,甚至闻其色变,不敢来犯。 不曾想,北魏却仍旧贼心不死, 暗中支持靖南王赵瑧,想来为了就是让大庆再次陷入内乱之中,他们好再次趁火打劫。 六月底,西南有消息传来,南齐在边关集结军队,有进攻大庆之嫌。 方镜辞于长安城的公主府中收到消息,眉目微皱,而后提笔写信。 稍稍晾干后,便将信纸折叠,塞进传信的机关鸟中,随后开窗放飞。 他微仰着头望着栩栩如生的机关鸟展翅飞上高空,眉心折痕依旧。 燕云城中,北魏军已经进驻城中,城守傅玉茺谄媚求荣,网罗城中美貌歌姬,讨好北魏将军魏眠。 沈季文与手下暗探乔装扮成落魄乐坊乐师,也一同被选入城守府。 谁曾想,在他进入城守府数日后,瞧见阿暖也被带入府中。 寻了机会,沈季文来到阿暖身边,避开耳目,压抑着怒气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城守府看似太平,但是处处危机四伏,尤其北魏将军魏眠也暂住于此,一旦他们身份败露,结局便是死无全尸。 阿暖知他心中担忧之事,遂宽慰道:“表哥放心好了,我不会拖你后腿的。” 沈季文更怒,“这是拖后腿的事吗?”带她到燕云城本就不是他的意愿,是阿暖非要跟随。他曾数次将阿暖送走,但阿暖却依旧避开他的人,偷偷跟了上来。沈季文头疼不已,但阿暖却始终坚定如一,他这才没有办法,带着阿暖混进了燕云城。 原本想着让阿暖乔装藏在城中,只待大庆军队到来,驱除北魏军便可,但谁知,执拗的阿暖居然也跟着混进了城守府。 望着一脸无辜的阿暖,沈季文更是怒不可遏,强行克制着怒气低吼,“你到底想做什么?” 阿暖抓着他衣袖,不答反问,“表哥,你们进入城守府,是想要偷调动燕云城守军的兵符是不是?” 自燕云城收复以来,军事防御便与靖南其他地方不同,驻扎城外的守军并非掌握在靖南王赵臻手上,而是在燕云城城守手中——为的便是防止再次出现赵臻将燕云城弃之不顾的局面。 但谁曾想,本是朝廷任命的燕云城城守,执掌能调动护卫燕云城守军的令牌,如今却投靠了赵臻,与之狼狈为奸。 沈季文潜入城守府,为的就是偷取能调动燕云城守军的兵符。 原本刚刚收复的燕云城,乃是安国公主自军中挑选出来的小将镇守,但是因为安国公主在燕云城声望太高,小皇帝与主和派担忧她将偌大城池变为私有领地,这才变着法得将她的人赶出了燕云城。 为此,朝中主战与主和两派争斗不休,却始终未能确定一个合适人选。 最终,反而是最先丢下燕云城的赵臻上书自陈十大罪状,自言愧对大庆,并且言辞恳切,请求小皇帝再给他一个机会,他必定好好打理燕云城。 无论赵瑧先前行为让多少人不耻,如今他能上书自陈罪状,已经让所有人看到他的决心。 被主战与主和两派争到头疼的小皇帝在与曹国舅、顾鸿生等人商议后,还是决定将燕云城继续交由赵瑧治理。 只是为了防止北魏铁骑来袭时,燕云城能有自保之力,便在燕云城设立城守一职,掌握燕云城守军调动,以兵符为令。即便是安国公主亲临,没有兵符,也无法调动驻扎城外的守军。 而沈季文此行,除了传递燕云城的消息,更是为了找到兵符,调动燕云城守军,与之共同对抗北魏军。 但是他望着双眸晶亮的阿暖,薄唇微微抿成一条线。 阿暖却不依不饶,眼眸中藏着几分得意与骄傲,“表哥,你告诉我实话,说不定我能帮你。” 尽管不愿阿暖涉险,但如今她已经进入城守府,并且听着她话里的意思,她似乎还见过兵符,沈季文有章 动摇。 “表哥,你不是教导我,要以大局为重么?如今燕云城形势紧张,能多一个人帮你,难道不是好事么?” 瞧着她微微抬高下巴、一副极力表现自己的模样,沈季文到底还是心软几分,“是。” 阿暖的眼眸好似瞬间落满辰星,蓦然亮了起来。“我就知道!” 沈季文却微微皱着眉,“这里不比长安,你不要胡来。” 阿暖扬眉道:“我哪有胡来?”而后踮起脚尖,凑近沈季文,附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听罢,沈季文满脸不赞同,“不行,太危险了。” 阿暖却满不在乎:“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表哥你该大气一章 。” “这是大气不大气的问题吗?”沈季文死死拧着眉,“我就不该放任你到这里!” “可是如今只有我有机会见到兵符。”阿暖微微抬高下巴,“倘若错过这个机会,害得燕云城再次落入北魏之手,表哥你可承担起这份罪责?” 阿暖所言虽然看似无理取闹,却又是事实。 思量再三,沈季文终于点头。 阿暖顿时喜不自胜,笑颜如同三月春花,烂漫璀璨。 “只是你要答应我,”沈季文望着她的目光满是担忧,“一旦遇到危险,务必要保全自己。” 阿暖这会儿正沉浸能为大庆尽一份力的喜悦之中,闻言重重点头,“我会的!” 与此同时,乔装成逃难百姓,混在剑阁关的小皇帝一脸焦急,“不是说阿暖在这里吗?人呢?” 月姑娘褪下往日华美的绫罗衣裙,穿着一身农家女子的粗布衣裳,柔柔切切抬手捋了捋微乱的头发,“我只是说阿暖或许会在剑阁关,并未说她一定在此处。” 赵琦气急,却一时不能拿她怎么办,只能气恼瞪着她。 他是在离开长安城的半路上遇见月姑娘的,本无意跟她同路,但马车上的月姑娘仪态万千撩开帘子,只说了一句“我知道阿暖在哪”,便让他立马抛开怀疑,跟着她兜兜转转,到了剑阁关。 如今程蒙越率军围攻阳丹城,整个剑阁关戒严,进出都将严格排查。 但赵琦既然敢偷跑出宫,路引银两便也随身带着,但是先前在夏阳府,月姑娘借口城门严查,不易出门,借他路引一用,拿走后便再无归还之意。 赵琦提了几次,都被她无端岔开话题,他便知晓,月姑娘是故意拿走了他的路引。 先前被怒气充满的脑子也渐渐冷却下来,赵琦这时候才狐疑盯着她,“你到剑阁关有何目的?” 一路上,月姑娘对自己的目的地丝毫不言,每当赵琦心有怀疑想要询问之时,她便抛出一个地点,将赵琦引到那里,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赵琦怀疑她是在故意戏弄自己,因而此时语气并不好。 但月姑娘却并未生气,笑嘻嘻道:“公子现在才问我的目的,是不是晚了点儿?”纤纤玉指自粗布衣裳中伸出,月姑娘掩唇轻笑,“公子难道就不怕我是北魏奸细,要拿下您送往北魏?” 赵琦冷哼一声,“你如果是北魏奸细,那么整个檀香楼都得给你陪葬!” 月姑娘差点笑倒在他身上,被赵琦一脸嫌弃避让开来。 瞧见他这幅避嫌模样,月姑娘更是乐不可支,“公子您瞧瞧您这幅模样,真是像极了被调戏的良家小少爷。” 良家小少爷瞧着她颇为不正经的模样,死死拧着眉。 月姑娘稍稍敛了笑意,“公子不要心急,再耐心等几天,您就能见到心心念念的阿暖了。” 虽然一路走来,月姑娘嬉笑的时候偏多,但赵琦还是在她眼眸之中瞧出了担忧不安的神色。 虽然不知她到底担忧什么,不安什么,但是他知道,阿暖与月姑娘关系一向很好,既然月姑娘说他能见到阿暖,那么他就一定会见到阿暖。 只是如今身在剑阁关,月姑娘身上的不安好似也渐渐传到了他身上,夜深人静之时,听着外面偶尔传来守城军巡城之声,望着客栈陌生的墙壁与床帏,一直长在深宫的赵琦方才觉得心底空落落的,十分没底。 七月中旬,程蒙越攻破阳丹城的消息传来,剑阁关中人人拍手相庆。 赵琦望着不约而同涌上街道的庆贺的人群,一直以来紧绷着的神情也终于微微放松下来。 他知道在靖南反叛的时候,自己独自离开长安城的举动过于冒险,但是对于阿暖跑到前线战乱之处的愤怒与担忧占了上风,他留书将朝中政务交由顾鸿生后,便不顾一切跑了过来。 只是身处其中,才知大庆的百姓对于靖南反叛一事的强烈不满与深深不安。 如今的大庆与先帝时期不同,有安国公主定国安、邦,朝中虽然主战与主和两派时常争论不休,但是关于家国大事,两派往往还算同心。因此这几年,大庆百姓的日子也好过了不少。 但是如今靖南反叛,大庆重燃战火,多少百姓再次陷入水深火热、家破人亡之中。因而民怨逐渐沸腾。 如今程蒙越收复阳丹城,总算是给这场战事带来一点好消息。 瞧着街道上喜不自胜的百姓,赵琦终于也染上了点儿喜悦之情。 先前他一直觉得打仗惹得民不聊生,民怨沸腾,故而素来亲近主和一派。但是如今瞧着阳丹城被收复,以往对主战派的偏见也稍稍有了改变。 就在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一直在外的月姑娘突然进来,喜悦之情自眼眸之中溢出,“小公子,有消息了。” 赵琦微微抿着唇,紧张等着她下一句话。 “阿暖在燕云城!” 第71章 涉险 —— 随着城中北魏军越来越多, 燕云城的百姓忍耐力也逐渐下降。当年北魏军在城中肆虐的场景还未从百姓记忆中淡去,如今却又卷土重来——还是由本应保护燕云城百姓的城守傅玉茺亲自迎进城的,怎么能不让燕云城百姓愤怒? 虽然有沈季文与一众暗探私底下尽力安抚,但是当北魏军越来越肆无忌惮, 于城中烧杀抢掠, 越来越多的百姓怒火被点燃。 有一人奋起反抗, 就会有第二人反抗。 接着, 第三人,第四人,第五人……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反抗北魏军的暴行中,而傅玉茺却派军前来镇压反抗的百姓。 城中顿时乱成一团。 然而傅玉茺却不管不顾,依旧在府中赏舞听琴。 被迫尚公主后 第82节 他做燕云城城守也有五六年时间, 刚开始还是兢兢业业,但如今靖南王都反了,他便一改往日勤俭爱民的习惯,骄奢淫逸起来。 况且燕云城守军将领窦翊乃是一个古板至极之人,没有兵符,别说是靖南王反了, 便是北魏攻城了,他也不会擅自带兵进城。 因此他丝毫不曾担忧。 府中挑选的乐者舞者, 与其说是为了讨好魏眠,倒不如说是为了他能够享乐。 此时他坐在躺椅中,赏舞听琴, 两个格外水灵的丫鬟正为他捶着腿,一个美艳的侍妾拿着团扇为他扇着风,顿时觉得帝王生活也不过如此。 尤其是当目光落到抚琴的少女身上时,便更觉宫中皇妃也不过如此。 那抚琴的少女模样娇俏喜人, 红唇娇艳无比,眉目含情,一双玉手莹白如玉,虽然抚在琴弦之上,却犹如抚在心头。 傅玉茺眯着眼睛瞧了半晌那少女,招了招手,示意身边下人将那抚琴女子带到身边来。 其他人都一一退下,抚琴的少女抱琴偏偏而来。 近看才发现,少女不光琴弹得好,连身段都较他人更加优美,一举一动都让人移不开目光。 少女有章 紧张,贝齿轻轻咬着下唇,近前来,微微局促,抱琴行礼。 身子还未福下去,便被傅玉茺一把拉住,笑眯眯问道:“你叫什么?” 少女微微松开唇,轻声道:“我叫阿暖。” 傅玉茺眯着眼问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阿暖轻轻点了点头,“您是燕云城的城守大人。” 傅玉茺满意的点点头,“可想跟着我过好日子?” 阿暖先是点头,不过点了一下,又飞快摇了摇头。 傅玉茺瞧着不解,“为何又要摇头?” 阿暖低敛着眉眼,细声细气道:“如今城中这般不太平,我只怕好日子过不了几日,便要再次沦落到先前朝不保夕的日子。” 傅玉茺微微眯着眼,“怎么会?跟着大人我,难道还不能保证你过好日子么?” 阿暖依旧低敛着眉眼,微微瑟缩两下,“可是北魏军那么凶残,倘若有朝一日……” 傅玉茺大笑,“你担心北魏军对大人我不利?” 阿暖点了点头,露出一段形状姣好的细白脖颈。 傅玉茺的目光在那细白脖颈上流连一番,这才慢悠悠说道:“北魏军又算得了什么?等到他们将城中乱民诛杀殆尽,届时有他们好受的!” 听着他话里的意思,似乎并不像表面上与北魏军交好。阿暖眼珠飞快转动着,而后稍稍抬起眉眼,小心翼翼瞧了一眼傅玉茺,面上一副含羞带怯的模样,“大人能对付得了北魏军?” 傅玉茺却笑道:“知道我为何是城守大人么?” 阿暖微微蹙眉,细细想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 她这幅实在模样倒换得傅玉茺再次笑了起来,“大人我可是守卫燕云城的将军,别说是北魏军,就算是安国公主亲临,大人我也不怕她!” 他话说的趾高气扬,阿暖心中不屑,面上也是一派怀疑之色。 傅玉茺见状,微微不满,自怀中取出一块玉制小牌,上面雕刻着一只老虎。他举起小玉牌,“识得此物么?” 阿暖再次摇头。 傅玉茺轻笑,“这便是能调动燕云城外守军的兵符。整个大庆独此一块,能直接调动守军的兵符。” 阿暖微微瞪大眼睛,盯着兵符使劲瞧着。 傅玉茺瞧着她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小模样,只觉得心头甚是喜爱,伸出手,笑着问道:“想仔细瞧一瞧么?” 阿暖点点头。 傅玉茺手伸到她面前。 阿暖稍稍犹豫一下,缓缓抬起手。 傅玉茺一把将阿暖扯了过来,本想着能将温香软玉抱满怀,却不料阿暖始终抱着的琴微微隔开一定距离。 他眉目微锁,却还温和问道:“怎么不将琴放下?” 阿暖的右手还被他握在掌心,半边身体被他抱着。她忍着恶心,装出一副微微发抖模样,只摇了摇头,并未说话。 傅玉茺见状,将手中小玉牌凑到阿暖面前,放柔了声音问她,“不是想瞧一瞧吗?” 阿暖眼睛眨也不眨瞧着那小玉牌,怀里抱着的琴却始终不肯松开。 傅玉茺微不可觉叹息一声,将小玉牌送进了阿暖还未自己握着的手中,“大人今日心情好,你便瞧一瞧……” 话音未落,便觉得胸膛猛地一疼,而后有什么东西自胸膛流出,胸襟前的衣裳微微湿透。 他微微松开环着阿暖的手,低头瞧了一眼,便瞧见胸前一片鲜红。 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被阿暖死死捂住嘴,而后胸前再次被狠狠扎入几刀。 铜纹琴咣当一声掉落在地上,阿暖一手死死捂住傅玉茺嘴巴,一手举刀狠狠刺进他胸膛。 她记不得自己到底捅了多少刀,只觉得满手血腥,温热的鲜血犹如跗骨之蛆,让她既恶心又恐惧。 直到有人一把握住她手腕,她浑身一个激灵,反手就要挣脱,便听到那人轻缓的声音在耳边低柔响起,“阿暖,是我。” 红着眼回过脸来,便瞧见一身下人打扮的沈季文。 瞧见阿暖身上脸上满是血迹,眼眸中一片慌乱虚无,沈季文心中又是懊恼,又是心疼。他将阿暖手中紧握的匕首拿走,柔声问道:“还好么?” 阿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她先前虽然看似镇定,但其实内心恐惧到了极点,唯恐被傅玉茺发现,甚至连累到沈季文与整个燕云城所有人。 沈季文虽然心疼她,但此时并非安抚她的好时机,随时会有人发现傅玉茺已死。他递给阿暖一件外裳,“换好衣裳,小曹会带你离开这里。” 阿暖抓着衣裳,“你呢?” “城守府这边需要善后。”沈季文握紧她拿着小玉牌的手,“你跟小曹出去,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阿暖却问他,“兵符怎么办?”她的手还微微颤抖着,眼神中的恐惧犹在,话语却无比坚定。 “小曹会拿着兵符去城门外找窦翊将军。”沈季文推了她一把,“快点离开。” 事态紧急,阿暖不再犹豫,匆匆将外裳披在身上。 但是临走前,她还是回头望着沈季文,郑重道:“哥,你一定要安然无恙。” 长久以来,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阿暖一直唤他“表哥”,这还是头一次以应有的称呼唤他。 傅玉茺已死,城守府中其他人一旦发现,留下善后的人必定难逃一劫。 此次分别,不知还能否有活着相见的机会。 虽未多言,但两人对此心知肚明。 沈季文眼眸中微微有了泪光,而后才微微笑了一下,“快去。” 阿暖头也不回,轻轻推开门,小心翼翼往外瞧了一眼,而后侧身出了门。 接应她的小曹便在不远处的回廊上等候,瞧见她出来,立马上前,急匆匆拉着她便往后门跑。 阿暖一直跟着他,听见身后一片嘈杂慌乱之声,而后便是高喊“抓刺客”的声音。 跑着跑着,视线模糊不清,可她却不管不顾,跟在小曹身后,以最快的速度朝着后门跑去。 待到出了城守府,才发现外面已经变了天。 被北魏军激起民愤的燕云城百姓纷纷拿起刀枪剑戟,奋力反抗。傅玉茺虽然派兵镇压,但是不少士兵的亲人也在城中,也曾经历过燕云城沦陷到收复的一系列经历。 故而镇压不过是表面装装样子,实际上不少士兵还在暗中帮助百姓反杀北魏军。 然而进入城中的北魏实在太多,城中百姓又多是妇孺,局势基本呈现一面倒的情况。 而此时,城门外。 窦翊率领的燕云城守军,虽然没有兵符不得调动,但是此时燕云城中充斥北魏军,城中大乱,他却一反常态,带兵前来查探究竟。 魏眠并不忌惮他,但一来他不过进驻燕云城的先锋军,要为随后而来的北魏大军铺平道路,二来窦翊反常举动必定有妖,他需要再观测一番,不能与之贸然对抗。 但窦翊显然不这样想,前来交涉的小将声声质问,力击要害之处。 好在守正并非废物,虽然字字惊险,却勉强能糊弄住。 但魏眠依旧心底不安。 窦翊会来此着实出乎意料,除非有人在背后推了他一把。 他微拧着眉,沉思片刻,命手下将士严守城门,不得进出。 阿暖跟小曹好不容易到了城门,却发现城门严守,根本出不去。 小曹急得团团转,明明窦翊将军便在城外,他们手握兵符,却无法交到其手上。 而身后城中百姓虽然有部分燕云城士兵相助,但终究是北魏军更为凶悍,局势开始对燕云城百姓不利。 更为紧迫的是,小曹一转眼,便瞧见有一队驻守城守府的兵卒朝着城门而来。他无比紧张地拉了拉阿暖的衣袖,焦急道:“阿暖姑娘,那是城守府的人!” 两人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为防止兵符丢失的消息传到魏眠耳中,沈季文不惜留下断后,然而此时城守府的人还是到了此处…… 一旦城守府的人将傅玉茺已死、兵符已丢的消息告诉魏眠,届时封闭城门,燕云城便彻底与大庆断绝联系,想要再次夺回燕云城,只怕难上加难。 稍一犹豫,那队士兵距离城门便更近了。 阿暖当机立断,“先将这里搅乱,随后我找机会上城楼,将兵符扔给窦将军。” 小曹简直目瞪口呆,沈季文的命令是让阿暖找地方藏起来,可她却态度强硬跟着自己到了这里。这会儿又自作主张,拿着兵符偷偷靠近城门。况且她手中那是珍之又珍的兵符,阿暖却浑然不当回事,想要将其直接扔出去。 不知道那章 为了兵符丢掉性命的人知晓这事,会不会气得掀开棺材板? 但时间紧张,已经来不及想更好的办法。况且多一个人便是多一个帮手,小曹不再犹豫,冲着不远处一打手势,而后便有人自城中各处冲了过来,直直涌向城门。 城门口顿时乱成一团。 城楼上,魏眠瞧着底下□□的人群,眉心死死拧着,而后对副将道:“格杀勿论!” 副将迟疑,“将军,此举会否太过不妥?窦翊还守在城外。” 城中大乱,驻守在城外的窦翊不会不知情,此时已经派斥候前来打探消息。 魏眠扫了一眼城下,便见到城守府的人被暴起的人群蜂拥冲散,即便拼尽全力,也无法顺利朝着城门而来。 他心中顿感不好,遂当机立断,“关闭城门,胆敢反抗者,就地格杀!” 城门守将一大开杀戒,人群顿时更乱了。蜂拥而来的不少人本就是城中百姓,曾经历过燕云沦陷的三年时间,虽然只是普通百姓,但是战力之强,仍是让城门守将力不从心。 被迫尚公主后 第83节 而此时,城门外等候多时的窦翊也开始强行入城。 魏眠并不直接出面,而是一直让燕云城守正与窦翊交涉,然而这会儿城中的□□已经不是守正三言两语能够解释得清的。 眼见城中□□愈盛,窦翊也不在迟疑,下令进城。 守正被暗处魏眠的视线盯着,吓出一身白毛汗,抖着胆子冲城外大喊:“窦翊,你要造反吗?” 窦翊抬眼盯着守正,冷笑一声,“如今谁不知晓,靖南王赵瑧已反大庆,我就算要反,反的是乱臣贼子赵瑧!” 守正一个激灵,大喊道:“窦翊,无兵符不得私调燕云城守军,你难不成要抗旨不遵吗?” 他此言一出,顿时让窦翊迟疑起来。 见他迟疑,守正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然而城中□□未止,窦翊仍然随时都有可能会强行入城。 守正一脸虚汗望向魏眠。 魏眠心中冷哼一声,自暗处迈出一步,“关城门。” 接连两道命令,注定会在城里城外造成轩然大波。数千百姓蜂拥而上,不顾生死,朝着城门而去;城外,窦翊带兵严阵以待。 传信兵来来回回,传递着各处消息。 因魏眠的命令,城中守军已经开始格杀百姓,无数人的鲜血将地染得一片血红。 城门外,窦翊紧盯着城门,身边数位副将不住进言道:“将军,不要再迟疑了,下令进城吧!” 便是在此时,城墙之上,有守城兵探出头来,朝下大喊一声:“窦将军,接兵符!” 尽管声嘶力竭,却仍能听得出,那是女子的声音。 然而话音未落,一个小小的东西被那人从城墙之上抛下。 不等窦翊下令,他身边已有数位副将朝着那被抛下之物快马而去。 而窦翊陈兵之后,亦有人望着城楼之上,撕心裂肺喊道:“阿暖!” 此时,策马而去的副将刚好将那物接到手中,来不及多想,他举起那物朝窦翊大喊道:“将军,是兵符!” 窦翊不再迟疑,下令道:“攻城!” 左右先锋立马率兵而出,朝着还未来得及紧闭的城门快马而去。 窦翊留在原地,还未来得及下第二道令,便有人自后而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救阿暖!” 目眦欲裂,悲痛欲绝。 窦翊却差点跌下马去。他瞪大眼睛望着来人,“陛下!” 赵琦握在他手臂的手指犹如铁钳,面对窦翊满心疑惑与震撼,置若罔闻,只是紧盯着城楼之上,眼眶发红,声音嘶哑,“求你,一定要救阿暖!” 第72章 安息 有城中百姓相助, 守军攻城势如破竹。 眼见燕云城百姓蜂拥至城门处,致使城门无法关上,而城外守军士气大盛,如潮水一般从城门涌入, 魏眠便知晓, 燕云城他是守不住了。 但他脸上却并未有多懊恼, 又瞧了一眼攻城守军。只见在绣着“窦”字的虎纹墨色旗帜之前, 又竖起一面更为巨大玄黑旗帜,金线龙纹为底,上绣着“大庆”二字。 大庆以“玄黑”为尊,军中竖玄黑旗帜,除了安国公主, 便只有大庆皇帝。 而安国公主的旗帜,上绣着的是“安国”二字。 魏眠微微皱眉,招来副将问道:“窦翊军中为何竖起玄黑旗?”话音刚落,便听见窦翊军中整齐划一的声响震天响—— “陛下亲临,誓死跟随!” “夺回燕云,一雪前耻!” 而后战鼓响彻云霄。 战鼓台上, 一人身着五爪金龙袍,束着发, 未戴冠,双手紧握鼓槌,震天响的鼓声激励着守军攻城。 鼓声歇, 则呐喊声起。 此起彼伏,慷锵有力,激昂着每一个大庆将士与百姓。 原先被压制的城中百姓奋勇反抗,不畏生死, 很快,固守城门的乱军节节败退。 魏眠不再迟疑,下令退出燕云城。 然而却已来不及,听见大庆皇帝亲临,城中原先还听令于魏眠的燕云城军也跟随百姓奋起反击,北魏军虽有数万,但是在城内城外两面夹击的情况下,甚至全身而退都变得艰难。 魏眠身边亲卫殊死反抗,勉强与队伍汇合,这才护送着他从西城门仓皇逃出。 跟着进城的数万人,转眼便已剩下身边数千人,魏眠心中愤恨,咬着牙回头望了一眼燕云城,下令道:“取道荆至谷,我们去定云城。” 定云城在燕云城东南方,并非逃离燕云城最佳选择。 副将不解,问道:“将军,我们为何不回东平城?”东平城乃是北魏边境城池,距离燕云最近。 魏眠微眯着眼,又瞧了一眼燕云城——那里,依旧杀声震天,他手下数万将士为了护送他平安出城,正在城中与大庆军殊死拼搏。 “倘若是你,会不会提前派人守在燕云城去往东平城的必经之路上?”所以他不能回东平城,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如今定云城仍是靖南王赵瑧管辖,北魏与赵瑧有合约在先,他们取道荆至谷,再返回北魏,反而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不曾想到。当他们刚刚进入荆至谷,便听见山顶有落石袭来。 魏眠与手下将士驾着马四处躲闪,勉强才躲过落石,便又有如雨箭矢从天而落,密密麻麻,根本不留活路。 有人站在山顶之上,望着下方几乎无力反抗的北魏军,不由得嫌弃道:“区区北魏贼寇,也敢在我大庆土地之上横行,就算是天借的胆子,如今也得拿命来偿还!” 他身侧另一人广袖儒衫,方巾束发,微皱眉道:“方镜辞不是说要抓活的么,你这样放箭把人全都搞死,要如何交代?” 先前说话那人满不在乎,“殿下说过,十二骑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得让敌方全军覆没,方才不辱没了十二骑威名。”说着,白眼一翻,“再说了,方镜辞是谁?他说什么便是什么,我十二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十一展眉一笑,尽显儒雅之色,“说得是极。” 十二摸着下巴故作同情:“就是有点儿对不起九月,害他在燕云城去往东平城的必经之路白等一场。”眼底明晃晃的幸灾乐祸,哪里有半点儿“对不起”的意思? 十一看破不说破,悠悠瞧着山脚下已接近尾声的战役。 燕云城中,赵琦刚一进城便满城搜寻阿暖的踪影。守在他身侧精兵被他一一派遣出去,最后只留下一个小将跟在身侧,不管他说什么,都满面抗拒,死不离开。 赵琦满心焦急,也顾不得问罪于他,在满目疮痍之中竭力寻找着。 城中死伤太多,到处都是伤员尸体,赵琦惨白着脸一个个查看着。明明是暑气熏蒸的日子,可他手脚冰凉,脸色白的几乎没有血气。 跟在他身边的小将见他模样,于心不忍,张口劝谏道:“陛下……” 话还未出口,便被赵琦沉着眸色瞧了一眼。 小将也是战场上风里来雨里去,自认为见惯了杀伐,还从未见过赵琦如今这般宛若死人的眼神。他明明年纪与自己相仿,眼底却漆黑一片,死气沉沉。 小将被瞧得心凉,呐呐跟在他身后,不再言语。 不知他们到底寻了多久,边上有穿着盔甲的小兵猛地窜了出来。 小将一个激灵,挡在赵琦身前。刀还未拔出,便被身后的赵琦一把拉开,急急问道:“可有阿暖的消息?” 来人垂着眼眸不与赵琦对视,只是轻声道:“陛下请跟我来。” ——竟是清丽婉转的女声。 正是赵琦跟了一路的月姑娘。 月姑娘说罢,也不等赵琦反应,抬脚朝着一边走去。 赵琦没有半点儿迟疑,紧跟着她的脚步。 小将在蒙圈片刻后,想起将军的吩咐,遂疾步跟了上去。 月姑娘在满地伤员与死尸之间来回穿梭,拐了几个弯后,到了一处稍显隐蔽之所。 赵琦抬头瞧了一眼,发现月姑娘带他来的是一处不甚明显的医馆。他一把抓住前头的月姑娘,急急问道:“阿暖,她怎么样了?” 月姑娘却不答话,连头都不曾回,“你进去便知道了。” 她说着,止步于门外,抬手推开了门。 赵琦望着打开的门,却犹如瞧见一张血盆大口,只待他进去,便会粉身碎骨。 他自问不是胆小之人,这会儿却抖如筛糠,怎么都迈不开步子。 小将瞧了瞧始终低垂着眉眼、站在门边不动分毫的月姑娘,又瞧了瞧站立不动的赵琦,张了张口,还未说话,便瞧见赵琦双手紧握成拳,大步进了屋。 他连忙跟了上去。 屋中满是杂乱的药材,有一个小火炉正咕咕煮着药,满室充斥苦涩之味。唯一的一张方榻之上躺着一个娇小的姑娘,着一身深色衣裳,脸色惨白,容颜灰败。她身前,跪坐着一个青年,满身血污,连头发上都是干涸的血迹,可他却顾不得,只紧紧握着榻上小姑娘的手。 “……我……有没有……帮到你?”榻上的小姑娘撑着口气问着。 背对的那人神色瞧不见,语调满是温柔宠溺,“有。” “那就……好。”小姑娘脸上露出笑容,“我总算……为你,为大庆,做了事……” 只瞧见那人绷得僵直的脊背瞬间塌了下来,头微微底下,抵在握着小姑娘的手上。不过片刻,又抬起头来,“阿暖,你一直……为我做了很多。” 阿暖缓缓摇了摇头,失了血色的唇蠕动两下,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 瞧见这一幕的赵琦微微抖着唇,只觉全身寒意飕飕,半晌才发出一声轻微到几不可闻的声音,“……阿暖?” 守在榻前的人猛一回头,瞧见他时,眼中迸发出丝丝亮光。而后回头望着阿暖,轻柔道:“阿暖,是陛下来了。” 赵琦三步并作两步到了榻前,在沈季文让出的地方半蹲而下,望着榻上阿暖灰败容颜,还未开口,泪先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阿暖面容灰暗憔悴,瞧见他,却还缓缓抬起手,而后被赵琦一把握住,“我带你回长安找太医!”心底慌乱几乎无可言说,他只能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劝诫着自己:要镇定,不要慌。 阿暖闭了闭眼,睁开后极缓极缓地摇了一下头,“雪茵姐……她会是……好皇后……” 泪意模糊了视线,赵琦握着她的手拼命摇头,心底慌乱如麻,“我只要你!” 阿暖无力笑了一下,“你是陛下……不要……任性。” 赵琦几度哽咽,泣不成声,明明泪水模糊了视线,却还是紧紧盯着阿暖。 “只可惜……我还没有……亲眼……安国公主……在战场……” 阿暖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低,终至无声。 被迫尚公主后 第84节 被赵琦紧握的手再无力支撑,缓缓滑落,落至榻上。 一声轻软的“啪”,令赵琦如闻惊雷,浑身一震,赶紧再去握住阿暖的手。 可触手依旧柔软,却再无鲜活。 安国公主推开门时,一股寒凉之气扑面而来。依旧跪坐在那里的赵琦头也没回,压着嗓子低吼:“出去!” 她置若罔闻,反而对身后道:“把所有门窗全部打开。” 窦翊瞧了瞧屋内门窗,为难道:“房间窗少……” “那便拆了屋子!”干脆利落扔下一句话,安国公主朝着赵琦而去。 榻上,阿暖周身环伺冰块,紧闭双眼,妆发齐整,面容安详——是被人精心打理过的模样。 饶是见惯了生死的安国公主,瞧见这一幕,眼眶也不由得微微发热。 而后,她强行挪开视线,停驻到跪坐在榻前的赵琦身上。 赵琦身上的血迹已经干涸,脸上也是污浊不堪,只有双手和衣袖是干净,虚虚握着阿暖目触冰凉的手,眼波柔软,满是温存。 安国公主于心头微微叹息一声,而后眉眼一抬,淡声道:“陛下已守了阿暖三日,她也该入土为安了。” 听见她声音,赵琦身形微微一颤,而后依旧是无动于衷。 “陛下这又是何必?”安国公主淡漠的声音中带着几不可闻的叹息。入城之时她便已听闻,赵琦守着阿暖的尸身,不准挪动,不准下葬,不准旁人动分毫。 炎炎夏日,尸身易腐,他便着人大费周章拿来冰块,驱散暑意,保存阿暖尸身。 明明刚刚平定的燕云城正百废待兴,身为一国之君的赵琦却满心沉溺于伤痛之中,听不得半句劝。 “人活着的时候,陛下这也不准,那也不准,等到人死了,陛下还要她不得安息么?”依旧是淡漠的语气,只是仔细听,便能察觉到隐隐的怒意。 赵琦浑身狠狠一震,却依旧不声不语。 “陛下既然这般喜欢,不如我叫人把尸身烧了,做成个陶瓷罐子,摆在陛下寝宫。”屋内本就阴凉,被她这么一说,顿时更是寒凉入骨。 安国公主却仿若未觉,自顾自道:“罐子做得漂亮点儿,再绘上一副美人图,也不摆在别处,就放置于陛下床头,也好让她日日夜夜与陛下梦中……” “住口!”赵琦猛地回过身,双眸喷火,死死盯着安国公主。“阿暖已死,皇姐却这般言语羞辱于她,到底是何居心?” 安国公主轻笑一声,“原来陛下也知道……”她不顾赵琦惨白如纸的面容,笑容满是嘲讽,“阿暖已经死了。” 她的话直白了当,几乎在赵琦未曾结痂的伤口上再狠狠划上一刀。 赵琦浑身抖如筛糠,已经干涸的眼眶中涌出大颗大颗泪水,一点一滴砸落于榻上。 面前的阿暖容颜如旧,双目微阖,仿佛只是午睡。他在这里等着,只为盼着她蓦然睁开眼,言笑晏晏同他说着话。 不管说什么,只要她还是鲜活的,会哭会笑,那便好。 可是,他等了这么久,从日落到日出,几个轮回,却始终不曾再见她如花笑颜。 从未有一刻觉得,不管她入不入宫,在不在长安,只要她活着,哪怕相隔万里,只要她还活着…… 安国公主任由他无声哭泣着,仿佛孩子一般,孤立,无助,满心伤怀。许久之后才轻声道:“你是大庆的皇帝,九五至尊,该为天下百姓保重身体。” 赵琦眼中泪珠无声滚动,“可是阿暖不在,百姓于我有何用?” “燕云、阳丹死了那么多百姓,那么多大事等着你处理,你一味沉浸在悲恸之中,满心满眼只有阿暖。”安国公主眉心微蹙,满眼不赞同之色,“难不成阿暖的性命比百姓还要重要?” “可我只在乎阿暖一个!” 安国公主眉心折痕深重,“不过是一个阿暖而已……” “那是阿暖!”赵琦眼中泪珠未消,死死瞪着她,“是我最爱的女人!” “你不过是死了一个心爱之人,可你放眼天下,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人少吗?”安国公主的火气涌上头,怒不可遏道:“谁不是满怀仇恨与血泪?倘若人人都如同你这般,一味沉浸悲恸之中,那么北魏的铁骑早就踏破剑阁关!” 她越说越是愤慨,伸手去揪赵琦,“你自己去看一看,死的只有一个阿暖吗?外面浮尸千里,尸横遍野,哪一个人的悲痛比你少?” 不顾在场诸人齐齐变色,安国公主态度强硬,不顾赵琦拼命反抗,她径直将赵琦揪出了门。 距离平定燕云城之战已过三日,城中却依旧随处可见伤残之人。半空几只秃鹫徘徊,仓促搭建的凉棚之下,躺着数不尽的伤员。 有小儿站在其中放声大哭,有妇人俯身哀苦,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无声抹着眼泪。 战后的满目疮痍就这般猝不及防闯进赵琦眼中。 悲痛永远是共通的,天好似也感染了悲凉之气,无声阴霾起来。风吹动城头旗帜,发出猎猎声响。 安国公主抛下赵琦,几步上前,一把抱住那正在嚎啕大哭的孩童,轻声哄着。 小儿紧紧抱住她脖颈,泣涕横流,她也不嫌弃,哄了一会儿,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块果脯,继续哄着。 她并非第一次出现于燕云城,城中已有百姓认出了她,满面激动,呼喊着:“拜见公主!” 随后,喊声越传越远,周围只要能动的人,全都汇聚到她面前;不能动的,也都伸长脖子,遥遥望着。 安国公主放下小儿,有孩子的家人急忙将孩子接了过去,满面感激。安国公主安抚一笑,而后示意众人安静。 原本嘈杂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面怀激动望着她。 她却望向某一处。 众人朝着她的视线望去,便瞧见一位身着五爪金龙袍的少年,虽然满身血污,脸上也污浊不堪,但周身气度不凡,眉宇间雍容大气,贵不可言。 安国公主脸上的笑容柔和安宁,“陛下也来看大家了。” 众人望向赵琦的目光顿时满怀憧憬与敬畏。 “听闻燕云城遇险,陛下心急如焚,不顾自身安危,亲临战场。如今燕云城百废待新,陛下也会与大家一起,重新建筑我们的家园。” 安国公主的声音静静响起。 而后,有人缓缓跪下,“皇恩浩荡,天佑燕云!” 有一人跪下高呼,便会有第二人。 有第二人,便会有第三人…… 渐渐地,以赵琦为中心,一圈圈的人潮,纷纷跪下,齐声高呼—— “皇恩浩荡,天佑燕云!” 这章 没有被约束、没有被要求,却仍能震天响的齐呼响彻云霄。 这是所有燕云百姓的感激。 感激大庆从未忘却燕云。 感激皇帝亲临燕云。 这份感谢于有声中化无形,即便过去几年、几十年,也依旧会存在于燕云城的百姓心中。 “陛下是大庆的皇帝,是百姓的信仰。陛下的悲伤或许无人能够化解,可你存在,却能令燕云百姓化解悲伤。” 不知何时,安国公主已来到他身边。 “阿暖是个好姑娘,为国为家,她都做到了。” 她望着伏地高呼的燕云百姓,眼眸之中星星点点,“这是阿暖拼尽性命拯救的燕云。”她转过脸望着赵琦,“陛下难道不愿为她守护么?” 第73章 分歧 八月初, 燕云城大捷的消息传回长安城,与之一同传回的是小皇帝御驾亲临,助长士气。 歌颂小皇帝功德的声音压过一切,朝野内外顿时一片欢欣鼓舞。 八月十四, 方镜辞带着銮驾到了燕云城。 自那日将赵琦拉到外面后, 安国公主再没管过他, 城中百废待新, 需要处理的事情太多,在战火中被摧毁的城墙与民居都需要重新修缮,伤残之士需要治疗,无家可归的百姓需要安排住处……桩桩件件,虽不需要安国公主亲力亲为, 却仍然需要她事事过目。诸多事情堆积到一起,也使她完全无暇顾及赵琦。 但赵琦的消息却仍然传到她耳中—— 赵琦守着阿暖枯坐了一夜,于第二日清早亲自去挑选了一副棺材。 棺材店的老板一开门瞧见他站在门外,吓得连连后退几步,才想起来要行礼。只是他这等寻常百姓,瞧见天子的机会微乎甚微, 普通往地上一跪,就脑袋空空, 不知嘴怎么张口的。 倒是赵琦毫不在意,低哑着嗓音让他起身后,挑选了一副上好的楠木棺材。 ——据说是要带着阿暖的尸身回长安。 听闻此消息, 安国公主拿着印章的手微顿,而后眉眼未抬,顺势将印章落下,这才道了句:“沈公子可有说什么?” 先前她曾交代过, 关于阿暖,事事都要请示一番沈季文。 十一依旧一身广袖儒衫,书生模样,单手负于身后,容色淡淡,“未曾。” “既然沈公子都没有意见,便随陛下去吧。” 说罢,安国公主继续处理燕云城中事宜。 与小皇帝一味沉浸悲痛之中不同,沈季文早早便安排人手,对城中伤残的百姓士兵进行救助。 相较于将全部势力撤出燕云城的安国公主,他显然对燕云城更为熟悉,处理其战后事宜也更加得心应手。 这几日安国公主也曾见过他几面,他眼中伤痛未消,也并未刻意掩饰,但却能做到不让私情影响正事。 ——这正是安国公主期望赵琦所能成长的模样。 只是她也知晓,沈季文能变成如今这般模样,是经历了诸多坎坷,而赵琦本性烂漫,又在她的守护之下,保大庆山河无恙。恐怕终其一生,他都难以达成这般样子。 故而阿暖之死,或许能助他成长。 想到此处,她又忍不住微微叹息一声。 小皇帝能有所成长并非坏事,但以阿暖的性命作为代价,终究还是太过残忍。 “世事往往无常,殿下也并非圣人,何必将过错全部揽于自己身上?”十一淡雅的声音蓦地响起。 安国公主食指撑着额头,“我并非将过错揽于自己身上,而是这份过错的根源还在于我。” 虽然未曾参与燕云城夺回之战,但战后诸多事宜处理起来,也极其消耗精力。为尽早安排妥当,安国公主这几日并非好好休息,因而眉目间满是倦色。 十一对她的焦躁并不能感同身受,也不知她这份焦躁由何而来。他的目光轻柔,缓缓凝聚在安国公主身上,“魏眠与傅玉茺的尸身已在城门处挂了数日,要放下来么?” 当日他与十二将被乱箭射死的魏眠带回,安国公主便下令,将这二人尸身悬挂于城门处,以儆效尤。 只是夏日天气炎热,尸身易腐,继续悬挂有碍瞻仰,十一才有此一问。 “放下来吧。”安国公主放下手,右手毛笔在莲纹砚台中蘸了蘸墨,又补充了句,“挂到定云城的城头上。” 十一微微一怔后,又哭笑不得,“曲横不会任由两具快要腐烂的尸首悬挂城头。” 被迫尚公主后 第85节 安国公主笔耕不辍,“让十二率一队轻甲兵守在定云城下,谁敢取,便一箭杀了谁。” 她说的轻描淡写,却杀意浓烈,战意分明。 “殿下接下来是要对定云城开战?” “开战谈不上。”说话间,安国公主已经处理好数封文书。“定云城本就是我大庆国土,不过是拿回我们自己的东西罢了。” 她素来性情刚烈,有仇必报。北魏联合赵臻,两次至燕云城于险境,死伤无数,她若能忍下这一口气,便不是威震四海的安国公主! “叮嘱十月,务必协助守好剑阁关。”由她率兵围攻定云城,靖南必定陷入危机,而她分身乏术,北魏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时机,势必会反扑。 两国交战,剑阁关便是首当其冲。 方镜辞携銮驾恭迎皇帝的消息便是在这时通报于她。 安国公主依旧是眉眼未抬,甚至连手上的动作都没半分停顿,只微一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十一跟在她身边时日不短,因而察觉到她几不可见的丝丝怒意,试探问道,“驸马远道而来,殿下不去看看么?” 安国公主笔尖微顿,“拜见过陛下后,他自会来找我的。” 诚如安国公主所说,方镜辞入城后,先去拜见了赵琦。 赵琦依旧守在阿暖所在的小屋,只是门窗被安国公主下令强行拆除了一半,屋中亮堂不少,却仍然满是凉气。 方镜辞先是被凉气扑面,而后一眼便瞧见正中摆放着的楠木棺木。视线短促停留一瞬,便蓦然移开。他躬身行礼,“佳人已去,还往陛下节哀,以国事为重。” 赵琦的眼睛望着棺木方向,微不可觉点了点头,“你是来迎我回长安的?” “是。”方镜辞温声道。 “我要带阿暖一起回去。” 方镜辞并无异议。 “皇姐还在城中。”赵琦终于舍得将视线从棺木之上移开,“你去见一见她。” 皇帝有令,方镜辞自然要遵从。或者说,他原本就打算在见过小皇帝后,去见一见安国公主。 曾经的城守府被收拾干净,暂时充作了安国公主的府邸,往来传送文书消息的人不少,可见安国公主这段时日事务尤其繁忙。 方镜辞才刚踏进院子,便瞧见安国公主疾步而来。他到来的消息早已被人通传,因而见到她亲自迎出来,方镜辞并无意外。 ——却依旧欣喜不已。 只是来的路上,他曾设想过无数次见面时的场景,却都不曾想到,他不过刚唤了一声“殿下”,便换来安国公主狠狠一鞭子抽向他。 安国公主的鞭法凌厉狠辣,鞭鞭都是夺人性命的狠厉。方镜辞曾于大婚当日见过她挥鞭的英姿,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一鞭会落到自己身上。 这一鞭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他大惊之下,只得反手抓住鞭子。 一鞭挥出,安国公主再无第二鞭。只是她这一鞭力道又狠又足,带着满是宣泄的怒意,长鞭划破长空,发出清脆响亮地“啪”。 惊慌之下,方镜辞只抓住鞭子末端靠前的位置,尾鞭却依旧狠狠在他手背上留下一道血红鞭痕。 火辣辣的痛感自手背传来,方镜辞却并无半分恼怒,眼中满是无奈纵容之色,“殿下为何……” “布局燕云城所有发生的事,引陛下到燕云城,一切都是你在幕后操纵!”安国公主面上并无愠恼之色,容色浅淡,但眼眸之中满溢怒气,语气也满是难言愤怒。 积攒多日的怒气在这一刻得到爆发,周围负责警戒的守卫军瞧见这一幕,都忍不住脊背发寒。 方镜辞瞧着她满是几欲喷火的双眸,依旧从容雅致,张弛有度。他虽然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但燕云城发生的一切,却有专人一一传送到他的案头之上。 或者说,对于燕云城的一切消息,他甚至比安国公主知之甚细。 此时被安国公主当面揭穿所作所为,他不恼不气,右手依旧抓着鞭子,笑得温和有礼,仿佛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是。” 斩钉截铁,毫无推诿。 安国公主眼眸之中,愤恨之意清晰浮现而出,“阿暖之死也是你一手造成的!” 方镜辞微微闭了闭眼,“殿下不是早已知晓么?”他依旧笑得温润雅致,灼灼其华。“我从来都不是风光霁月的君子,机关算尽,狡诈多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可是阿暖何曾得罪于你?”安国公主握着鞭子的手背青筋毕现,眼中情绪复杂。“她不过就是个与世无争的小姑娘,你何至于这般算计于她?” 方镜辞微微笑着,不紧不慢,从容雅致。“殿下大可以告之于陛下,让陛下治我的罪。” 安国公主微抬着下巴,眼中愤恨之意有如实质,“你以为我不敢么?” 方镜辞唇角笑意染上三分苦涩,望着她的眼眸满是情深,“殿下如何不敢?在殿下心中,我何时比陛下重要过?” 握着鞭柄的手微微一紧,安国公主呼吸一顿,当日在蔚县他的字字句句不由得回响在耳边。 眼前此人从来不是什么谦谦君子,内里的阴鸷痴狂,常人闻之胆怯。一年多的相处,他未曾刻意隐瞒这章 ,只是自己被他表象上的谦逊有礼迷惑,才会一心觉得他也是以家国大义为先之人。 方镜辞的眼眸从未自她身上离开,她一点一滴的细微变化都难逃他眼睛。此时见她紧抿着唇,不言语,对她心中所想便能猜测几分。 微微轻叹一声,他松开鞭子。“倘若抽我一鞭能让殿下解气,殿下便不要手软。” 他仍然是这副风淡云轻、从容雅致的模样。 安国公主从前有多欣赏他这一面,如今便有多憎恨这一面。 “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罪于你,只是你不该将陛下置于险地。”燕云城中鱼龙混杂,一旦赵琦被擒,于大庆而言,便不亚于灭顶之灾。 “倘若陛下不亲来燕云城,燕云城守军与百姓又如何受到鼓舞,奋勇抵抗北魏与叛军?”方镜辞虽不是武将,却也知鼓舞士气之重要性。安国公主不在,夺回燕云城之战,有小皇帝在此,效果也是不错。 话已说出,方镜辞便不再遮遮掩掩。“但是陛下必定不会平白无故来到燕云城,但有阿暖就不一定了。”他依旧从容淡然,仿佛先前燕云城的生死一战不过是他举手投足见轻描淡写的一局棋。 “倘若没有阿暖,我还真不能保证陛下一定会到燕云城。”阿暖会跟着沈季文来到燕云城,虽然是意料之外,但方镜辞却没有放任此事,而是趁机将阿暖远走之事告之于小皇帝,再于半路安排月姑娘跟随,一路将小皇帝引到燕云城。 这其中的谋划算计,不得不让人赞叹一声。 然而安国公主却只觉得遍体生凉。“鼓舞士气什么人不能做,你为何一定要将陛下引来这里?” “殿下虽然对外声称在蔚县,但只要有心人稍加查探便会知晓,殿下早已四处联络边境守军,伺机平定靖南战乱。”说到此事,原先一直从容不迫的方镜辞微微低敛着目光,无形中透露出几分阴郁气息。 “陛下虽然年纪不大,但是猜忌之心不小。燕云城之战于殿下而言,是切断靖南与北魏的关键一战,至关重要。可畏于陛下猜忌,以免落主和派口舌,引起不必要麻烦,殿下便不能亲临此战。”他轻抬眼眸,目光柔柔切切落于安国公主身上,如雪落湖面,微不可查,却又实实在在,让人无法忽视。“陛下不准殿下参与平定靖南战事,缘由便是燕云城中人人对殿下感恩戴德。不管此战殿下有没有出面,燕云城百姓对殿下的感激之情不会消散。” “但引得陛下助战燕云城,则会使得城中百姓感激陛下,树立陛下在燕云城的威信,也是化解陛下心中愤恨猜忌最好的做法。” 他筹谋划策,步步为营,所作所为,为的终究只是安国公主。家国大义于他而言,从来不是至于心头的重要之事,他只为自己的心而活。 “你殚精竭虑,费尽心思,我是不是还要感激你?”安国公主的脸色很冷,眼眸如刀。“可这一切不是你拉着陛下涉险的理由!陛下是一国之君,身陷险境,一旦发生危险,凭你如何能担待得起?” 方镜辞脸上笑容不变,依旧从容优雅,“当真走到那一步,殿下不会帮我么?” 安国公主的唇紧紧抿着,半晌才决然道:“身为大庆的安国公主,我会第一个问罪于你!” 第74章 离开 銮驾来迎, 赵琦决定休整两日,再返回长安。 刚与安国公主不欢而散的方镜辞并无异议。 倒是入夜之后,沈季文拎着一壶酒找他喝酒时,打趣道:“就这么走了, 你甘心么?”他眉宇间还带着深深的倦色与哀伤, 神情却是微微放松的。 安国公主与他争执之事并未避开人耳目, 虽然外人不得知他们究竟为何而争吵, 但沈季文如今掌握整个燕云城情报消息,自然难逃他耳朵。 方镜辞瞧了他一眼,接过酒壶,斟了两杯酒,才面带微笑、眼含低落道:“不甘心又能如何, 殿下正在气头上,不管我如何解释,她也消不了气。”他明知安国公主最为看重大庆,却还是让小皇帝孤身犯险,直接触了她逆鳞,她如何能不气? 别说安国公主会生气, 换做是他,只怕把对方挫骨扬灰, 都难以解气。 沈季文拿过酒杯,“解决皇帝对安国公主的猜疑,明明有更好的方法, 你为何一定要用这种做法?”引小皇帝到燕云城,看似简单,其中谋划布局,不能有半点差错, 否则将至小皇帝于万劫不复之地。 也难怪安国公主会这般生气。 只是他想不明白,方镜辞素来聪明过人,怎么会想不到更加稳妥的办法? “稳妥的方法固然好,但是解不了当务之急。”方镜辞指尖轻瞧着杯沿,语气淡淡,“如今靖南反叛,北魏虎视眈眈,南齐局势又未明,大庆可以说是腹背受敌。倘若再慢慢解决小皇帝的猜疑之心,只怕届时大庆又是山河沦陷大半。”只怕到那时,安国公主身上的担子会更重。 沈季文倒是毫不在意,“又不是没有发生过?” 方镜辞笑出声,“是啊,又不是没有发生过。”大庆能有如今的安定和宁,全仰仗安国公主多年来出生入死,为大庆抛头颅、洒热血,鞠躬尽瘁。 然而即便她将整个人都奉献给大庆,换来的依旧不过是小皇帝满满的猜忌,与主和派的敌视。 “所以说,你在急什么?”沈季文望着他,满是疑惑。虽然方镜辞从未说过,但是他往日的行事作风无不是稳妥行事,但近来一连串举动早已将“稳妥”二字抛之于脑后。 虽然效果意外不错,树立小皇帝在燕云城百姓心中的威望,从源头解决小皇帝再在意燕云城百姓对安国公主的追随崇拜之意。 但隐患也着实不少—— 瞧着方镜辞一脸郁卒喝闷酒的模样,便知晓他心中不是没有懊恼。 “你该不会……” 他望向方镜辞的眸光满是调侃,“遇见安国公主的事,便按捺不住性子吧?” 仔细想想,方镜辞做事素来算无遗策,甚少有不足之处。仅有的几次,偏偏都是栽在安国公主身上。 方镜辞倒是没有否认,微笑中含着一丝苦涩,“偌大的大庆,行军打仗之事,全部仰仗一个女子,你难道不觉得荒唐么?” 他从未觉得,保家卫国全是男儿的责任,即便是女子,亦能以柔弱之躯,誓死捍卫家国。 但是当整个朝堂无一个可用男儿之时,却只有区区一介女子站出来,平定叛乱,驱除敌寇,成为美谈之时,也注定会变成一个莫大的笑话。 尤其是所有人都不曾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甚至全天下都在称赞该女子时,就更觉得可笑至极。 太平若能男儿定,何须女子上战场? 沈季文微微叹息一声,为两人各斟一杯酒,“可是安国公主的来历成迷,旁人不清楚,你难道还不清楚么?” 大庆皇室从未公开过安国公主的身世,世人也只知安国公主乃是先帝自须臾山带回的公主。大庆皇室对外宣称,安国公主乃是为大庆而生,为平息大庆战火而来,世人将之奉为传奇神话,却从未有人想过,安国公主究竟是何人,从未有人探究过,她的生身母亲又是何人? 大庆男儿数以万计,难道还找不出一人率领三军,攘外安内么?更何况当年安国公主受封之时,不过刚刚豆蔻年华,寻常人家的女子这般年纪,还被父母捧在掌心,她却已经跟随着老元帅征战四方,杀敌无数。 所有人都称赞她的战绩、歌颂她的不败,将她所有的奉献视作理所应当。可抛开这章 ,她也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有着天下所有女子都有的憧憬期待。 她身上的谜题太多,母亲是何人?为何在须臾山上?先帝为何独独封一个年幼的女子做安国公主,让她辅佐幼帝? 方镜辞也曾动用手下情报势力去查探,可除了知晓她是先帝自须臾山上领回来的,别的一无所知。 并非没有好奇过,只是处处皆不可查,便只得将好奇不安按捺下。 “‘安国’二字,便是安定国家之意。”沈季文望着他一口饮尽杯中酒,“先帝为她赐下‘安国’封号,为的便是让她辅佐陛下,使大庆安定和顺。” 这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之事,偏偏方镜辞像是入了魔怔,瞧不清这章 。 方镜辞自嘲一笑,再给自己斟满酒,“我怎么会不知?”可抛开“安国”二字封号,她又该是何人? ——什么人考虑过这种问题? 被迫尚公主后 第86节 她是安国公主,难道便要将一生都献给大庆,而不能拥有自我么? 沈季文不能理解他的烦闷,因为就连安国公主也从未想过这章 。 所有人都将她视之为大庆的救赎,连她自己都这样认为,将本不属于她的责任扛在肩上。 “倘若她是将门之下,倒也情有可原,但……”话未说完,方镜辞撑着额角又是自嘲一笑。安国公主自己并不在这章 ,他反倒喧宾夺主,斤斤计较起来。 沈季文瞧着他这幅懊恼模样,突然问道:“你想追查安国公主的来历?” 早章 年倒不是没有人好奇过,尽管先帝给出过答案,但明眼人都知晓,这答案漏洞百出。 不过这章 年,随着安国公主功绩过高,为大庆尽心尽力,不曾有私心,才渐渐打消这章 怀疑之声。 况且,恐怕就连皇帝都说不清安国公主的来历。 方镜辞摇了摇头,“查不到。”她就好像凭空出现在须臾山,被先帝领回来一般,不管怎么追查,都始终什么都探查不到。 沈季文也跟着沉默下来。倘若说如今还有谁能查到一章 蛛丝马迹,除了小皇帝,想来也就只有方镜辞。 可凭着他对安国公主如此上心的劲头,到如今仍是什么都查不到,只能说明——要么是先帝将此事隐瞒得太好,要么便是当真什么都查不到。 反倒是方镜辞露出不甚在意的神情,微微笑着:“不过殿下自己也不在意,查不到便查不到了。” 她早已将大庆视为分内之事,并非查清她身世来历,她便会抛下这一切。方镜辞也是深知这一点,才从未动过这章 心思。 只是沈季文还是从他嘴上说出的释然之中,瞧出了几分不甘。 但他并未点破。 有章 时候,看破不说破,反倒最好。 月色自窗棱无声洒落,倾泻一地。夜风徐徐,清爽而幽凉。 沈季文的目光穿过窗棱,无声落在西南方向。 ——那是阿暖所在小屋的方向。 夜色浓重,其实瞧不见什么。他面上还挂着闲散笑意,但眼底哀伤渐浓。 不管方镜辞有多懊恼,安国公主仍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或许终有一天,他能知道他想知道的东西。 “阿暖的事,我很抱歉。”半晌之后,是方镜辞微微含着愧疚之意的声音打破静谧。 沈季文拿起酒杯,发现酒已喝干,惨淡一笑,顺手拿起酒壶,“不关你的事,是我的错。” 倘若他没有一时心软,而是态度强硬将阿暖送走;倘若他在燕云城好好安顿阿暖,不让她涉险;倘若他没有留下断后,而是带着阿暖离开城守府…… 他能做的太多,却一件也未曾做成。原本以为城守府的诀别是永别,谁曾想,竟真的成了永别。 可为何死去的人却是阿暖,而不是他这个无用的哥哥? 自城守府出来,得知阿暖独自上了城楼,他便奋勇杀出一条血路,于城楼死尸之中扒出一息尚存的阿暖。 本以为是天可怜见,却谁知还是抵不过命运。 他生来便注定是孤家寡人,亲人不在,爱人不得,连唯一的妹妹……未曾养在身边一刻的妹妹,也未能好好守护。 他愧对季家,也愧对顾家。 顾家收留阿暖,将她养大,教导她知诗书、懂礼仪、明事理。倘若她没有跟着自己来到燕云城,本该在顾家的庇护下,无忧无虑,幸福一生…… 瞧着他眼中哀伤渐重,方镜辞心中愧疚更深。得知阿暖要随他一起前往燕云城,他便迅速制定了让小皇帝跟着前往燕云城的计划,却从未将阿暖的安危放在心上。 在安国公主面前,他能坦坦荡荡说出自己不会这么做,但是面对沈季文,这话便如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旁人不知晓,他却是最清楚,沈季文有多在乎阿暖。 阿暖之死,将会成为他永生难以忘怀之痛。 他伸手夺下沈季文手中酒壶,微微叹息一声,“你我都有错。”他出自私心,没有阻止,沈季文一心撇开长安城之事,将心思都放在燕云城之事上,也未曾留意过。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沈季文自他手中将酒饮拿回,又喝了一大口酒,才状若释然一笑:“我打算离开大庆。” 大庆于他而言,始终伤痛多过欢喜。离开这里,换个环境,或许会有不同心境。 决定虽突然,但方镜辞并无意外。 他端起酒杯,“你协助夺回燕云城之战有功,阿暖又是为了燕云城……”酒杯与酒壶轻碰了一下,“想来陛下回长安后,会着手安排赦免季家之事。” 这章 年,他被季家罪名所累,理想抱负不得实现,虽然看似活得潇洒自在,但内心的苦闷抑郁不得志,也只有他自己最为明了。 “我和阿暖,这章 年被‘季家’束缚,很少为自己考虑过。”他眼中伤痛难愈,话语却无端轻松。“皇帝能赦免季家,往后我与阿暖,再也不必为了季家奔波。” 季家的荣辱,往后也再不需要他们担忧挂怀。 方镜辞握着酒杯望着他,“你打算去何处?” “天大地大,总有我容身之所。”沈季文说完,才笑着望向方镜辞,“你是想让我去南齐?” 他与方镜辞相交甚久,偶尔也能猜到他心中所想。 方镜辞坦然点头,“是。” 大庆如今内忧外患,水深火热,但南齐也并不好受。年后南齐老皇帝大病一场,舜华太子与三皇子党之间的争斗日趋激烈。虽然一时之间舜华太子不至于落了下风,但他一日不掌握南齐大权,对安国公主的帮助便越少。 尤其是在如今北魏对大庆虎视眈眈的情况下。 沈季文神色凝重两分,“你要支持舜华太子?”相较南齐三皇子而言,他反倒觉得舜华太子的野心更大。方镜辞想要扶持舜华太子上位,难保不会给大庆竖一位劲敌? 他想到的,方镜辞又如何没有想到?只是—— “舜华太子蛰伏多年,心机深沉,又野心勃勃,倘若可以选择,我倒是不想他做南齐皇帝。”只是世事总不能如人所愿。“南齐三皇子虽然宅心仁厚,但是他母后一族亲近北魏,野心更甚,只怕将来祸患比舜华太子更大。” 至于南齐其他皇子,在皇后的打压之下,不堪大用。 倘若时间充足,在南齐扶持一个傀儡皇帝是最好不过的。但此种做法势必要与舜华太子为敌。 放在平时,他倒是半点儿不怕,但如今大庆与北魏之战恐难以避免,花费大力气去扶持一个傀儡皇帝,反倒是得不偿失。 “更何况,殿下与舜华太子结盟,支持舜华太子上位,短时间内,大庆与南齐还能和平共处。”至于将来的事,便由将来的人再去担忧。 深知他性格的沈季文不经笑了起来,“你啊……”还是这般不顾他人死活。 方镜辞微微扬眉,并不以此为耻。“不过去不去南齐,还是要看你的意思。” “你早有此打算?”所以才会在此时提出。 方镜辞并不否认,“舜华太子那边,的确需要一位得力助手。”他浅酌一口酒,“而我思来想去,也就只有你最为合适。” 沈季文笑意微微苦涩几分,“我最为合适么?” 阿暖死于北魏人之手,他势必不会去北魏。至于其他诸国,于他而言,并没有太大的差别。所以去不去南齐,全在他的一念之间。 沈季文灌了一口酒,抬眼望着他,“南齐之乱,你可有插手?”这章 年方镜辞没少往北魏南齐安插人手。 只是北魏皇帝正值壮年,他几次插手北魏朝政,都以失败告终。但南齐却不一样,当年南齐孝文皇后受巫蛊之祸牵连,自缢身亡,唯一的独子舜华太子也深受牵连,被囚于冷宫。 后来孝文皇后得以沉冤昭雪,舜华太子翻身,朝中几经变更,方镜辞趁机往南齐安插不少人手。 如今南齐皇帝病重,朝中争斗愈盛。要说他没有做什么,沈季文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方镜辞微微笑着,“你既然猜到,又何必问我?” 沈季文哀叹一声,“我已经能想象得到,倘若我答应你去南齐,要处理多少你捅出来的乱摊子了!” “你我好友多年,我难不成还会坑你?”方镜辞笑得毫无负担,“去与不去,全由你自己做主。” 只是他觉得,对沈季文而言,既然想抛开季家,忘掉在大庆发生的所有事,南齐何尝不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沈季文沉默半晌,才与方镜辞碰了碰酒杯,“只是不知,我这一去,何时才能再与你相见?” 第75章 监军 八月十五, 本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但燕云城刚刚经历一场浩劫,百姓心中创伤难平,自然也就没有过节的心思。 但城中百姓还是纷纷挂上了花灯, 以此祈福。 瞧见满街花灯, 安国公主这才恍然, 原来已是中秋佳节。 她甚少过这章 节日, 只在去年宫宴结束之后,被方镜辞拉去了长安大街。 彼时街道两旁挂满彩色花灯,绚烂夺目,美不胜收,让人流连忘返。街道之上往来行人, 无不挂着富足美满的笑意,一副和乐融融、平安喜乐的繁荣景象。 她被方镜辞一路拉到河畔,瞧见很多人聚在河边放花灯。一盏盏精巧美丽的花灯被放入河中,随着蜿蜒河道缓缓流淌,点点灯火仿若天上繁星,于浩瀚星河中汇聚成一片亮丽的线条。 方镜辞拿着两盏同样精巧秀美的花灯, 面上笑意雅致,如春风拂面, 温雅似玉,“殿下可要放一盏?” 大概是被那种美好所诱惑,她并未拒绝。 花灯随着水流流走, 她微微侧目,看向方镜辞英挺的侧脸。 他的目光落在花灯之上,如水一般随波而流,鼻梁高挺, 唇角含着浅浅笑意,侧颜精致如画,不亚于满河花灯的清辉绚烂。 或许是她瞧得太久,引得方镜辞侧过目光回望着她,“殿下?” 明明四周都是人声,她却仍是听见他话语里的轻柔关怀。 她蓦地别开脸,形容颇有几分仓促狼狈。 然而只闻一声轻笑,不带任何嘲弄讥讽,如轻风过境,又如朝阳无声。 思绪蓦地回转,安国公主轻轻摇了两下头,想要将那章 画面于脑海中驱散。 倒是站在城楼之上,负手于后,瞧着满街花灯的赵琦淡声问道:“皇姐打算何时率军前往定云城?” 与往日的生龙活虎、天真烂漫相比,他这段时日着实沉稳不少,满目花灯,搁早章 时候,只怕早已按捺不住,混入人群中嬉笑玩乐去了。 瞧着他如今这幅四平八稳的模样,安国公主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不该欣喜了。 最终只是心中微叹之声,目光微微垂落一瞬,而后抬起。“待燕云城布防完成后再去。” 燕云城与北魏相连,是除了剑阁关,北魏最有可能的突破口。燕云城已经两次沦陷,绝对不能再有第三次。 她虽未说出,但赵琦还是在她坚毅的眼眸之中瞧出了她的想法。遂点了点头,“那么朕便在长安城恭候皇姐的好消息。” 他的反应既在安国公主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换做往常,她不顾皇命,擅自前来燕云城,赵琦少不得要大怒一场,但这次却平平静静,坦然释怀,甚至还说出“恭候好消息”的话来,丝毫没有追究问责之意。 “说起来,今日中秋佳节,明日驸马便要与朕一同回朝。”赵琦的目光平静无波,没有半点儿从前的少年意气,“皇姐不去与驸马过节么?” 安国公主的目光一寸寸垂落而下,“没什么可过的。”自昨日不欢而散之后,她便再不曾见过方镜辞。 被迫尚公主后 第87节 只听身侧轻轻一声叹息,“驸马所做之事,朕也听闻过一二。” 安国公主猛地抬起目光,“陛下……” 赵琦迎着她微微震惊惶恐的目光,轻轻笑了起来,“驸马对皇姐,也算是用心良苦。” 见他并无追究之意,安国公主稍稍安心。略一别开目光,“只是行事无所畏忌,不甚周全,才捅出这么多篓子……”贸然将皇帝引至战场,着实太过冒险。赵琦不追究也就罢了,一旦追究,恐怕连宁国公府都得一并问罪。 “驸马行事,并非不甚周全。”赵琦的目光再次落回到街道的花灯上,满城花灯,祈福平安和顺,寄予着百姓的全部期望。“月姑娘一直护卫在朕左右,沿途还有不少人暗中保护。” 他虽然一心想着找到阿暖,但并非对自己周身处境一无所知。 月姑娘出现的时机太过凑巧,一路上走走停停,却始终没有脱离前往燕云城的路线。他并不傻,稍加思索,便想通了这前前后后所有预谋。 倘若方镜辞有谋反行刺之意,他自然会追究,但他所作所为,无一不是为了安国公主。 此情此意,倒是叫他分外感动。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赵琦的目光缓缓落到安国公主身上,他的声音虚虚飘飘,仿佛落在半空,没有实感。“皇姐,不如怜取眼前人。” 翌日,皇帝銮驾回朝。 驸马方镜辞随行护送。 临别前,安国公主的目光不由自主落于他身上,却见他目不斜视,薄唇轻抿,什么话也没有。 垂下身侧的手微微握紧,她退让一步,銮驾自身侧浩浩荡荡出城。 九月初,安国公主率军围攻定云城,势如破竹,势不可挡。 不过七日,顺利收复定云城。继而兵分两路,一路北下,直取乐化,一路往西,直取宣西。 收复靖南之地,指日可待。 消息传来,朝中无不欢欣陈赞。朝野内外,更是喜气一片。安国公主在朝野之间的声望更盛从前。 然而便在此时,朝中关于安国公主的行军布局出现分歧。 北魏于边境陈兵,却未曾有进攻大庆的举动。然而安国公主却并未放松对北魏警戒,以至于守卫平遥、平辽等城兵力不足。 曹国舅一党趁机言道:安国公主意欲挑衅北魏,想引发两国战事,更是借故克扣运往前线粮草。 主战一派怒不可遏,当朝怒斥曹国舅等人目光短浅。 两派顿时吵得不可开交。 倒是方镜辞上前一步,“臣自请前往平遥城监军。” 吵作一团的朝堂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落到他身上。 平遥城被靖南偷袭,总兵梁克进战死,虽有朝廷派军支援,但仍是元气大伤。如今安国公主率军东行,誓要收回靖南其余地区,为防靖南与北魏联手,殊死抵抗,这才要固防平遥、平辽诸城。 方镜辞这时自请去平遥监军,虽不能缓解平遥城兵力不足的问题,但是他身为安国公主驸马,一人前去,效果更甚千军。 一直以来,主战派对方镜辞的态度都有章 模糊不清。只因他毕竟出身主和派,在朝堂之上与主战派意见相左。 但今日他自请前往平遥,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也算是为安国公主化解危机。是以主战派顿时纷纷表态,愿他前往。 倒是曹国舅不怀好意,慢悠悠道:“驸马做监军,岂可知不会徇私舞弊、徇情枉法?” 方镜辞不怒不恼,再次言道:“国舅爷既然不放心,不如与我一同前往平遥?” 曹国舅脸上顿时白了两分,强自镇定道:“我去平遥能做什么……” “国舅爷说的哪里话?你丰功伟绩,倘若去往平遥城,自然是造福百姓。” 这段时日安国公主在朝中威望甚高,连带着他瞧方镜辞也很有几分不顺眼。本想趁机打压一番方镜辞,却没想到他反倒趁机将自己拖下水。 曹国舅愤愤瞪了他一眼,正绞尽脑汁想着脱身的借口,就冷不丁听见坐于龙椅之上的赵琦开口。 自燕云城回来后,赵琦便一改先前的跳脱张扬,整个人愈发沉稳内敛起来。此时他的目光隐在龙珠之后,瞧不清脸上神情,颇有几分高深莫测之意。“两位爱卿明事理,识大体,有你们前往平遥,想来也能解平遥一时之急。” 方镜辞当即谢恩。 只剩曹国舅白着一张脸,好半晌才叩拜谢恩。 即便方镜辞未曾向皇帝求一兵一卒,但驸马监军,兵部还是不得不派兵护送。 方镜辞也不跟他们客气,张口便要了五千精兵。 兵部尚书愁得头发都快掉了,不住搓着手解释道:“方大人,安国公主征战靖南,边境为防北魏南齐突袭,又时刻严守着。如今朝中兵力真的不足,您不是不知晓……” 话还未说完便被方镜辞打断:“所以我只要五千精兵。” 兵部尚书苦哈哈着一张脸,“要不您看我跟着您一块去平遥行么?虽然我年纪大了,但是当个跑腿的马前卒……” “让您跑腿,还不如我自己跑。”方镜辞再次毫不留情打断。“说不定更快章 。” 兵部尚书再次搓了搓手,无以言对。 方镜辞也不为难他,“既然没有五千,那么便两千人。”他不等兵部尚书再开口,便果断道:“如今世道不太平,您也不想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驸马死在半路上吧?” 兵部尚书的脸顿时黑了。 倘若因为他没有派兵保护,致使驸马遇敌身亡,届时别说皇帝,就是安国公主都决定不能饶了他。 打劫完兵部尚书,方镜辞又去了趟国舅府。 曹国舅对他没什么好脸色,却碍于安国公主,不得不以茶招待。 谁知方镜辞坐着慢慢饮茶,似乎一点儿都不急着说什么。 他越是不急,曹国舅反倒越是着急。 好不容易等到他一杯茶水饮尽,曹国舅刚想问他来做什么,便听见放下茶盏的方镜辞慢悠悠道了句:“国舅爷府上的茶水香甜可口,别处可喝不到。不知景之是否有幸,能再饮一杯?” 他还不想落个吝啬到不给茶的地步!曹国舅臭着一张脸让丫鬟斟茶。 一连斟了三次茶,曹国舅都怀疑他灌了满肚子水后,方镜辞才慢悠悠开口—— “此去平遥城,路途遥远,如今世道又甚乱,也不知我们是否能够安全抵达?” 他下巴微扬,眼含忧愁。仿佛此去平遥城,并非他向皇帝自请,而是被强行派遣一般。 曹国舅冷哼一声,张了张嘴还未发出声,便听到方镜辞继续道:“我倒是无所谓,总归不过是自作孽不可活。” 曹国舅心说,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 “但是国舅爷就不同了。你是国之栋梁,身份高贵,但路径安城一带,有不少暴民山匪,据说最是不喜您这般富贵之人。也不知他们听闻消息,会不会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不可理喻之事?” 方镜辞脸上挂着盈盈笑意,仿佛在闲聊着什么趣闻一般。“听闻早先有如您一般的贵胄子弟途径那处,被冲下去的山匪抓住,刨肠挖肚,曝尸荒野,死状凄凉……” 他又扔下一大堆恐怖至极的话便回去了,留下曹国舅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好一会儿才招来管家吩咐道:“去护城司借调章 兵马,护送我与驸马前往平遥城。” 方镜辞忧心平遥城,等到曹国舅难得雷厉风行召集了兵马,便迫不及待启程。 一路风驰电掣,快马加鞭赶往平遥城。 贺安催马赶上方镜辞,单手握着缰绳,另只手捂着胸口,做出了个呕吐的动作,而后对着方镜辞挤眉弄眼。 烈风呼啸过耳,马蹄声敲打地面,声如滚雷。方镜辞顺着贺安的视线瞧了一眼,方向正是曹国舅乘坐的马车。 他收回目光,表情不甚明显笑了一下,嘴唇微动,说了两个字。 贺安凭借多年伺候他的经验,保证他说出的两个字绝对是——活该! 平遥城如今暂代总兵的是副总兵高与荣。此人智谋尚缺,胜在果敢,所以便由他暂代平遥城总兵之职。 来之前方镜辞便已探查过平遥城如今的形势。赵瑧如今自顾不暇,撤退了大半兵力回防乐化城,因而平遥城的压力备减。 ——这也正是曹国舅等人对平遥城兵力配备的不满之处。 在他们看来,既然赵瑧都不准备攻打平遥城,再往平遥城派兵,纯属浪费兵力。 但方镜辞与一路上吐了无数次的曹国舅刚到总兵府,便于门口瞧见高与荣白着一张脸自西城门匆匆而来。 瞧见他二人,高与荣脸色几变,而后才面带期望问道:“不知驸马爷此次前来,带了多少人马?” 方镜辞瞧了一眼仍晕晕乎乎的曹国舅,不紧不慢答道:“五千。” 尽管曹国舅担心自身安危,但能供他调遣的人马终究有限,勉强凑齐五千人马已是难得。 高与荣面上忧色不减,“驸马爷来得不是时候,北魏派兵刚刚围攻平遥城,此时城中兵力不足,末将恐怕守不住城了!” 曹国舅刚吐完还软着的腿顿时又是一软,扑通一下跌坐在地。 第76章 轻吻 安国军大帐中, 安国公主与众将军正在商讨接下来的兵力布置,便听见大帐之外一阵喧哗。而后传信兵风尘仆仆、面色焦急闯入帐中禀报:“殿下,北魏军绕道辽云城,围攻平遥城!” 西北军都尉何昀猛拍桌子霍然起身, “北魏怎么会绕远道围攻平遥城?” “临义城城门打开, 北魏自其中鱼贯而出。”传信兵飞快禀报, “驸马与曹国舅领监军令, 已至平遥城。但城中兵马不足,代总兵高与荣将军正率全城上下,与北魏军殊死相抗。” 众人纷纷震惊起身。平遥城虽然与靖南之地相接,但是与北魏之前相隔数座城池。即便靖南与北魏有所勾结,也不至于拱手将整个临义城作为北魏军后援支撑?除非是赵臻疯了! 更何况, 驸马方镜辞什么时候去平遥城不好,偏偏在北魏开始攻城时才去,这是上赶着找死吗? “我们收复燕云城,截断了靖南与北魏的联系。”一片寂静之中,是安国公主沉稳冷静的声音响起。“但是如今看来靖南与北魏之间,不光是燕云城一处联系之地。” 她召来传令官, “传令下去,务必查出北魏军是从何处取道辽云城, 前往平遥城的。” 传令官领命而去,安国公主环视一圈,众将军接触到她平静视线, 纷纷安心下来。又道:“北魏围攻平遥城尚在意料之中。” 她在沙盘前站立,一一往阳丹、燕云、定云等诸城插上大庆旗帜,“如今靖南大半领地或被我们收复,或不攻自破, 靖南王赵瑧虽然自顾不暇,但是有北魏围攻平遥城,一来能暂解靖南之困,二来倘若围攻顺利,他们夺下平遥,挥兵南下长安,则不是问题。” 中郎将卫希急急道:“既然如此,我们应该尽快支援平遥城!” 安国公主摇头,“平遥城距离大庆腹地并不远,随时都能有兵力支援。反观北魏却不能。他们虽然与赵臻勾结,但如今赵臻已是自顾不暇,想来并无多余兵力支援北魏。除了门户大开,放任北魏军取道,其他根本做不到。” 她一指北魏都城,“而平遥距离北魏更远,北魏围攻平遥城,除非速战速决,尽快攻下,否则即便平遥城与无援军,也能消耗北魏军,使之无力支撑,战败也是迟早之事。” 众将军察觉出几分她的意思,不禁问道:“那我们如今……” “我们需尽快夺下靖南剩余三城,而后回援平遥城。” “驸马爷那边……”自听闻平遥城被围消息以来,安国公主看似平静,但是微抿的唇、紧握成拳的手,无不显示着她并非表面上的平静。 帐中将军跟随她并非一天两天,哪怕当年她深陷漠北腹地,找不着出路之时,都未曾有过此时半点的慌张神情。 谁知安国公主蓦然松开手,冷哼一声,“他既然有能耐,便让他待在平遥城,总归是死不了。” 话语之中的怨愤令众将军微微侧目——不知这位驸马爷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让安国公主于战事于朝廷之外变了脸色? 被迫尚公主后 第88节 安国公主倒是浑然不觉自己态度有问题,按部就班继续着收复靖南的事宜。 她威名远扬,大庆百姓无不奉之为传奇。或许平日里并不明显,但是一经战乱,百姓对她的依赖便尤为清晰。 尤其是靖南地区的百姓,尽管赵瑧反了大庆,但是靖南地区的百姓并不认为自己应该追随靖南王的脚步,一同反了大庆,反而不少人都支持安国公主讨伐靖南王。 这种支持反映到行动上,便是每当安国公主的大军出现在城外,便有百姓自觉组成内应,打开城门,方便她收复城池。 尤其是大军出现在平丹城外时,更是城守率兵亲自打开城门,将安国公主大军迎了进去。 也正是因此,收复靖南领地的速度比想象中快了许多,转瞬便只剩下靖南王府所在的乐华城、北魏借道的临义城还未收复。 见此情况,一众将军也纷纷玩笑道:“往后再有靖南王这般不开眼的家伙,想来也不必兴师动众、率军出征,只需殿下往城门外一站,自有百姓兵卒前来打开城门,收复城池易如反掌。” 安国公主却不似他们这般乐观,她瞧着沙盘中乐华城所在的位置,问道:“如今平遥城的情形如何?” 虽然靖南地区百姓兵卒投诚的速度比想象快,但这不过是安国公主于背后大做文章的结果。自蔚县分别时,方镜辞便将他的印信交于安国公主,以便她能随时调动各处的情报机构。安国公主正是利用了这章 情报网,才能顺利不战而屈人之兵,高速收复靖南地区。 众将军并非不知晓这章 ,只不过收复靖南地区的速度之快,给所有人吃了一颗定心丸,故此紧绷的情绪才有所舒缓。 此时听到安国公主蓦然发问,众人经不住纷纷对视一眼。这十几日安国公主一心快速收复靖南,几乎从未主动过问平遥城之事。 一片静默之中,十一越众而出,“北魏已被围城数日,曹国舅在城中死士的护送下,前往赤夏府都尉处求援。” 安国公主眉心微蹙,“赤夏府都尉?倘若我没有记错的话,此人是曹国舅妻弟?” 十一点头,“是。” 自从安国公主平息大庆内忧外患的战事之后,皇帝对她猜忌日益趋重,曹国舅便是利用这份猜忌,暗中往各处安插自己的人手。 安国公主并未想过要将大庆兵权牢牢掌握在手中,故此并未极力反对此事。尤其是在她被收回兵权之后,更是默许了皇帝借由曹国舅等人之手,培养保皇党将领。 “可赤夏府并非距离平遥城最近的城池,曹国舅为何会去赤夏府?”这一瞬,不安顿时涌上心头。“平遥城这几日可有战报传来?” 众将军对视了一眼,才发现自从三日之前,平遥城再无消息传来。 心头的不安逐渐被放大。安国公主微微蹙着眉,“何昀,安国军交给你,你与众将军一同商议与乐华城开战一事。”而后望向十一,“十一调五千精兵与我随行,去一趟平遥城。” 大战在即,主将擅自离开本是大忌,但是安国军中,人人对安国公主的决议没有异议,故此也无人反对。安国公主带着五千人马飞速朝着平遥城前进。 她行军打仗素来讲究平稳,从未急勇冒进,但与乐华城开战在即,丢下大军独自前往平遥城的举动,还是泄露了她的焦急。 十一有章 不能理解,趁着人马停下的间隙问道:“殿下不是早就安排好平遥城的兵力吗?即便曹国舅没有带回援军,周边顺望、平吉两城也会随时支援平遥城。” 虽然没有料到北魏会借道临义城围攻平遥城,但是距离靖南最近的平遥城会变成靖南拼死抢夺的城池,一早便在安国公主的预料之中。甚至对于朝中主和派会拖后腿之事也有所预料,故而对于能够支援平遥城的兵力稍有保留。 明明每一项都尚在掌握之中,安国公主眼下这份焦急便更是让人看不懂。 为了让马匹跑得更快一章 ,安国公主并未着轻甲。十一月的天气已经泛凉,她却仍着一身单衣,外罩一件披风,以御寒风。但指尖与脸颊依旧冻得微微泛红。 她灌了一口水,边拧紧水囊边道:“安排的再怎么周到,也难免会出现意料之外的事情。” 她将水囊挂在马背上,一边翻身上马,一边吩咐道:“我们要抓紧时间,争取在三日之内赶到平遥城。” 倘若平遥城的意外只有北魏军,那么她还不至于这般担忧。但是当这个“意外”多了一个方镜辞,她便不得不担忧起来。 倘若说先前的方镜辞行事还勉强以“稳妥”的表面粉饰太平的话,那么自从燕云城一事后,他行事之间便毫不掩饰带上了骨子里的那份阴鸷偏执。 不管是她接连收复的几城,还是如今乱做一团的南齐,处处都有他过分搅乱局势的痕迹。 她握着缰绳的手微微收紧,恨不得让马匹再跑快一章 ——方镜辞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行事嚣张任性,从来不会顾及别人的想法。倘若她再慢一章 ,真不知他还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然而未曾等到她率兵赶到平遥城,前往平遥城打探消息的斥候倒是先于半路与她相汇。 瞧着斥候身上微微干涸的血迹,安国公主只觉得心如擂鼓。她一点一点收紧缰绳,神魂都仿佛出了窍,呆滞一般瞧着自己生硬问道:“平遥城如何了?” 斥候跪于地上,竭力稳着情绪回答:“殿下,平遥城破了!” 平遥城破。 短短四个字,顿时让安国公主回想起当初燕云城被北魏占据之后的惨剧——浮尸千里,尸横遍野。城中流淌出的血迹,染红了大半护城河。 她微微屏息,竟半晌未曾发一言。 十一瞧出了她的不对劲,立即代为问道:“可有驸马的消息?” 斥候回道:“属下打探到平遥城破,便立即回禀。”他微微停顿一瞬,“驸马……生死未卜。” 十一下意识紧盯着安国公主,嘴上忙道:“殿下,如今还不知城中是何情形,驸马他……” 话还未说完,便见安国公主蓦地握紧缰绳,朗声道:“全速前进,随时做好与北魏军交手的准备。” 五千精兵齐齐喝道:“誓死跟随殿下!” 生也好,死也罢,没有见到人,便什么都算不得准。 然而当安国公主率军到了平遥城外,才惊觉不对。 按理说平遥城破,北魏军占领平遥城,城头之上便该早早竖起北魏军的旗帜才对,但是他们于城下,却并未见到城头之上的旗帜。 不光此次,甚至城墙之上甚至连守军都没有。 正在疑惑间,十一猛然发现城墙脚下有异样,顿时大喝一声。 身后五千精兵立即戒严。 *** 平遥城中,生死未卜的驸马方镜辞正摔着一队士兵埋伏于小巷屋顶。 不远处,传来一阵慌乱之声。 方镜辞的手微微抬起,眼睛紧紧盯着小巷的入口。 很快,便有一队北魏兵争先恐后涌进小巷。 方镜辞身侧的陆唯将军以眼神询问,却见他微微摇了摇头,手臂依旧微举。 果不其然,那队十来人的北魏军进入小巷后先是四处查看一番,确定并无埋伏之后,便由一人行至巷口,朝外招了招手。 很快,更多的北魏军惊魂未定涌入小巷。 尽管人数众多,但是惜命的北魏军并未发出一点儿声响。 小巷深且长,地形隐蔽,倒是十分适合埋伏于此。先进入的北魏军并未急着从小巷另一头出去,而是靠墙而战,以便之后更多的北魏军进入。 方镜辞等着越来越多的北魏军进入小巷,终于瞧见被拥簇在队伍中间的北魏将领岑溪俨。 不再有半点儿迟疑,举起的手臂狠狠落下。而后惊天的箭雨密密麻麻从屋顶落下,势如破竹,朝着小巷中的北魏军而去。 北魏军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加上平遥城军居高临下,占据地形优势,转眼便有一大半人中箭。 岑溪俨在亲兵的保护下,只有手臂受了箭伤,而后更是在其余北魏兵的拼死保护下,狼狈从小巷逃脱。 陆唯将军率众从屋顶跳落下来,与随后到来的平遥城军一起继续追击逃窜的岑溪俨。 方镜辞施施然下了屋顶,掸了掸袖子。他素来喜洁,放才在屋顶趴了一会儿,衣袖沾染了不少灰尘。知晓一时半会儿换不了衣裳,他心情不太好,眉心微微皱着,思忖着待会要如何抓住岑溪俨这只瓮中之鳖。 岑溪俨素来谨慎,平遥城被围困数日,唯一逃出去的曹国舅更是没能搬来救兵,城中几乎弹尽粮绝,人人自危。 岑溪俨便在此时大破城门。 城门打开,城中百姓无不慌乱逃窜。甚至连守城将士都一脸惊恐,扔下兵器,四处逃窜躲闪。 多疑的岑溪俨瞧见这幅景象,自然认为平遥城已尽在他掌握之中。 为了享受城中大庆军民仓皇逃窜的景象,他大笑着下令关闭城门,欲将偌大的平遥城变成屠宰场。 ——然而如今平遥城确实变为了屠宰场,只不过,被屠宰的一方变成了入城的北魏军。 而岑溪俨留守于城外的军队,也早已被收到消息赶来的顺望、平吉两城军队消灭殆尽。 更何况,随后还有安国公主亲自率军前来,想来漏网之鱼也别想顺利逃脱。 平遥城之困,说白了,只不过是一场针对岑溪俨的瓮中捉鳖的游戏罢了。 城中局势彻底一边倒,如今的岑溪俨不过是一只丧家之犬,在偌大的平遥城中四处躲藏,却被依旧难逃平遥城军民的眼睛。 他唇角不禁勾起丝丝笑意,整了整衣袖,步履优雅从容,朝着城门不疾不徐而去。 想来安国公主已经收到平遥城破的消息,最多不过三日,便会赶来城中,他得将平遥城诸事处理好,以免令她分心。 只是不曾想,才刚走到大街上,便迎面瞧见刚刚还在心中想到的人。 着实出乎意料,他难得愣怔了一下。 恰逢此时,有一小队不长眼的北魏军刚好拼杀出来,瞧见他独自一人站于街道中央,想也不想,便要上前砍杀。 方镜辞还愣怔着,根本没有反应。反倒是不远处的安国公主眼疾手快,一把捞起长剑,狠狠朝着那个北魏兵投掷而去。 她力道极大,投掷速度极快,北魏兵的长刀还未落于方镜辞头上,便被长剑击中胸口,倒地死去。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长剑擦着脸而过时,剑气顺势划断了方镜辞几丝头发。 感受到气势逼人的杀意,方镜辞这才微微眨了眨眼。而后身后扑通倒地声传来,他才发现自己刚刚竟然置身于危险之中。 然而不等他多想,便见惊魂未定的安国公主快步上前,眉目间满是怒气,咄咄逼人质问道:“你是嫌自己命太长吗?城中这般危险,居然连一个侍卫都不带,还在城中瞎逛?” 方镜辞的目光一错不错瞧着她,闻言还有闲心笑了笑,“我难不成,是在做梦?” 安国公主气到说不出话来,只一脸恶狠狠瞪着他。 身后十一瞧见这一幕,倒是十分有眼见力,招呼一声,便率兵离开此处,与平遥城军民一同继续围剿北魏乱军。 北魏军殊死抵抗,城中依旧难以太平。两人站于街道之上,危险十足。尽管安国公主依旧气愤不已,但并不想以这种方式与方镜辞死于北魏乱军之手。遂强行将方镜辞拉到一处隐蔽之所。 触手一片冰凉。方镜辞像是才反应过来一般,反手抓住安国公主的手,眉心微微蹙着,“怎么这般凉?” 却被安国公主一把甩开。 她眉目间怒意未消,“明明知道北魏会围攻平遥城,为何偏偏还自投罗网?长安城那么大都没地方让你发挥么,还非要压上自己的性命,与北魏军赌一把?嫌自己命太长吗?” 往日淡然如水的眉目,因为沾染上了怒气,变得无比生动起来。 尽管方镜辞从未想过让她生气焦急,但是一想到她此刻的生动是因自己而起,心头便不由得多出了两分暖意。唇畔依旧含着浅笑,他微微低下头,瞧着满面怒气的安国公主,“殿下是在担心我么?” “你少自作多情了!我忙着收复靖南,哪有闲情逸致担心你?”恼怒的安国公主口不择言,在他低下头来的压迫之下,不禁后退一步。 方镜辞并未放过她这一瞬间的慌乱,再次上前一步。“可殿下得知平遥城破,我危在旦夕,还是来了。” 像是猛然才发觉自己不该在气势上低人一等,安国公主抬起下巴,怒气之中透着与生俱来的傲气,“我担忧的明明是平遥城!” 方镜辞像是瞧穿了她的强自镇定,轻笑一声,“殿下倘若不担心我,为何一入城便急着寻我?” 他虽然躲在暗处埋伏北魏军,但城中动向依旧尽在他掌握之中。至少在他成功埋伏岑溪俨前,安国公主还未入城。 安国公主依旧下巴微抬,“我哪有一入场便寻你?与你相遇分明是巧合!” 被迫尚公主后 第89节 方镜辞置若罔闻,“按照原定计划,殿下本该三日之后才到平遥城,为何这般急急过来?”着实在他的意料之外。 但心底却因为见着她,溢满喜悦之情。 “三日之后才到,是要我将平遥城拱手让给北魏吗?我又不是傻!”安国公主语气依旧很是不好。 “殿下总有诸多借口。”方镜辞轻叹一声,“承认一句担忧我,有这么难吗?” 尽管她口中未曾有过一句好话,但是关切之意不言而喻。方镜辞不是傻子,作为三军主帅,想要支援平遥城,安国公主少说能有十来种方法,但是她仍旧选择了最为不妥的一种。 说她意气用事也好,说她骄傲自大也罢,倘若不是担忧他,她又何须来此一趟? 可即便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安国公主也只是微微咬着下唇,眼眶微微泛红,倔强到一句话也不说。 想到刚刚触手的冰凉,反倒是方镜辞瞧着揪心,率先败下阵来。他将手于衣袖处擦了擦,才抬起手,轻轻抚上她侧颜,话语妥协一般,无比轻柔,“殿下不想说便不说。” 他眼底满是关切心疼、温柔缱绻,拇指指尖抵着她下唇,“不要咬伤自己。” 谁料安国公主猛地松开下唇,张口便咬住他指尖。 牙间微微用力,痛感自指尖传来,并非十分疼。方镜辞微微笑着,任她咬着发泄怒意。 虽然他自忖无事,但定下瓮中捉鳖之计着实冒险。但凡岑溪俨疑心再重一章 ,此计都有可能不成功。 他也知晓此计冒险,却不顾自身安危,甚至将整个平遥城都搭上,只为赌一把——赌安国公主会不会为了他,前来平遥城。 所幸,他终究是赌赢了。 也因此,他知足了。 半晌之后,安国公主才微红着眼眶松开他的手。 她咬得并非很用力,但指尖还是留下一圈极深的牙印。 方镜辞只瞧了一眼指尖,便收回目光,正要开口,便见安国公主手臂微张,猛地扑进他怀里。 他顿时浑身僵住。 “我只说一次。” 整张脸埋进他胸前,安国公主紧紧抓着他胸口衣裳,泄露了一丝丝紧张。“以后不要贸然涉险,我会很担心。” “殿下……”近乡情更怯,一直以来期望听到的话语在耳边响起,方镜辞却如坠梦境,分外不真切。他不由得抬起手,将怀里的人紧紧搂住,试探般的再次问道:“殿下能再说一次么?” 安国公主顿时恼怒起来,抬起头,一把推开他,恶狠狠说道:“都说了,我只说一次……” 尾音在眼前蓦然放大的容颜上消失,唇上传来温热触感。 眼睛微微睁大,眼前是方镜辞近在咫尺的脸,以及紧紧闭着、仍在微微颤抖的眼睫。 心如擂鼓,安国公主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心跳能有这么快。 似乎怕吓着她,唇上触感一触即分。 素来泰山崩顶而面不改色的方镜辞,微微红着耳朵,用一种颇为小心翼翼的眼神望着她。 诚惶诚恐,奉若神明。 他似乎总是这般,明明对自己的事,不甚在意,却偏偏处处顾忌着她的心情。 微微叹息一声,她踮起脚尖,勾着他脖颈,再次将唇贴了上去。 第77章 害羞 安国公主带来的五千精兵自然与勉强凑齐的五千杂牌兵不同, 有他们入城参与围剿,败军之犬岑溪俨很快被活捉。 偌大的总兵府在战火中被轰塌了一半,安国公主便将另一半充作临时议事厅,与城中将军商讨战后诸项事宜。 如今围攻平遥城的北魏敌军虽然大败, 但岑溪俨所率领的北魏军并非主力。也就是说, 除他之外, 北魏的精锐力量还未出动。 陆唯将军最先忍不住, 怒骂一声:“北魏这群孙子,怎么跟粮仓的老鼠似的,打不死,驱不散?” 明明在燕云城一战中就领教过安国公主的手段与魄力,居然不记着教训, 还敢来打大庆的主意? 有这章 疑惑的不光是陆唯,其余将军也想不明白。 倒是十一若有所思望向一直站在安国公主身侧的方镜辞。 他先前不曾亲眼见过两人相处时的情景,但也曾听安国公主身边伺候的人说过,两人关系日益亲近。 但他从未想过会这般亲近。 明明两人的言行举止不曾带有半点儿亲昵举动,但是每一个眼神的交汇,都有着旁人无法插足的亲密。 尤其这会儿, 陆唯将军说完,安国公主的眼神便落到了方镜辞身上。 而方镜辞的目光, 则一直胶着在安国公主身上。 视线相接,他更是未语先笑。 并非那种张扬讨好的笑意,而是温柔缱绻, 温润雅致。情义深切,不需言说,尽在那一个微笑之中。 除此之外,还有两人未曾言语的心意相通。 “北魏会对我大庆开战, 除了北魏皇帝多年以来的贼心不死,也跟近段时日南齐的内乱脱不了干系。”方镜辞微微扬声说道。 众将军的目光顿时齐聚他身上。 他顶着种将军的目光,依旧不疾不徐,眸光波澜不兴,温润雅致。“南齐继后为夺太子之位,一直私下与北魏有所联系。此次北魏胆敢插手我大庆内乱,不过是与南齐定下盟约,趁着我大庆内乱之时,重燃边关战火。” 北魏想要攻占大庆的野心从未掩饰,但南齐继后也插手其中,倒是众人不曾想到过的。 安国公主问道:“南齐如今形势如何?”她虽然与南齐舜华太子结盟,但是消息毕竟比不得方镜辞及时,再加上这段时日为处理靖南之事,对南齐如今的形势并不能及时关注,是以如今不如他清晰明了。 方镜辞回望着她的目光,唇角勾着雅致笑意,浅浅淡淡,并不浓烈,却让人难以忽视其中情义。“想来再过几日,南齐便会有好消息传来。” 他既然说是会有好消息,想来南齐夺嫡之乱很快便会有个结果。 *** 时隔半年,立后选妃一事再次被朝臣提起。 赵琦坐于龙椅之上,神色没有半点波动。 于公公小心翼翼偷瞟了一眼,却瞧不清他任何神色。 自从燕云城回来之后,赵琦便是这幅波澜不兴的模样,喜怒很少会直接表现在脸上。从前热衷着偷溜出宫、收集稀奇古怪玩意的事情也不再发生了。 这段时日以来,他处理朝政态度积极了不少,即便前线急报深夜传来,也不需他前来唤醒,而是自己披衣而起。 他像是经历过磨练,真正成为一个帝王,连基本的喜怒哀乐都随之埋葬。 于公公看着他长大,对于他如今这般变化,倒着实瞧出了几分心酸。 反倒是一众老臣们颇甚为欣慰——小皇帝长大了,老臣总算不负先帝所托! 而诸如曹国舅一脉,则颇有章 战战兢兢——如今皇帝喜怒不显,他们有心讨好,却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尤其这会儿立后选妃的事一提起,这章 朝臣们都战战兢兢等着赵琦如先前一般,要么怒而发火,要么置若罔闻。谁知却听到他不冷不淡的声音—— “选秀之事耽搁太久,也是时候重议了。” 言下之意,便是同意立后选妃了。 朝臣们心有讶色,却不敢轻易放心,毕竟赵琦选妃一事一波三折,秀女们都进入长安城快一年了,才堪堪等到他点头同意选妃,谁知道还会不会出什么幺蛾子? 但赵琦这次并非只是嘴上说说,礼部尚书很快接到旨意,命他全权负责选妃一事。 就在朝臣们稍有欣慰于小皇帝终于长大之时,顾相千金顾雪茵奉诏入宫。 昨夜下了一场雪,如诗中所说,“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素白天地之间,银装素裹,放眼望去,处处白茫茫一片。 顾雪茵并非第一次入宫,却还是第一次进入政和殿。 与外面白雪皑皑、寒风凛冽不同,政和殿中燃着足量的银丝炭,门一推开,便是扑面而来的暖意,温暖如春。 顾雪茵脱下身上素白色羽纱面白狐皮鹤氅,将上面沾着的雪抖落,这才交给身边毕恭毕敬伸出双手站着的宫女。轻声道了一声谢,她才提步朝内行去。 赵琦坐在龙案之后,正低着头批阅着奏折。 与历史上多数少年登基的皇帝不同,因着安国公主手握兵权,顾命大臣从未曾干涉过他亲政,是以他未曾大婚也早早开始批阅奏折。 只是以往他虽然也不曾懈怠批阅奏折,但每每总需要顾相前来催促。批阅之时也难以沉下心,总会时不时想章 什么鬼点子,一举一动,都满是少年气息。而自从燕云城回来之后,他在处理朝政、批阅奏折之事上,便再不需要别人督促。 仍是少年模样,行为举止却稳重了不少。 顾鸿生对此倒是从未说过什么,只是对少年天子更加勤于指导,希冀他能早日独当一面。 赵琦也察觉到这一点儿,是以在朝政之事上更加用心,即便要接见顾家千金,也未曾放下手中奏折。 顾雪茵站了一会儿,才见到赵琦放下手中奏折,眼波一扫,轻声问道:“怎么不给顾小姐上茶?” 话语之中虽未带有凌厉之势,却不怒自威,立马有宫女躬身行礼,急匆匆转身而去。 茶水很快上来,一并端上来的还有一碟晶莹剔透的糕点。 “皇姐不爱饮茶,却偏爱这类糕点。”赵琦神色依旧淡漠,但话语间未含冷意。“顾小姐可以尝一尝。” 顾雪茵淡声谢了恩,方才拈起一块糕点品尝一口。 宫中糕点自然非同寻常,甜而不腻,很是可口。 顾雪茵尝完一块糕点,这才抬眼望向赵琦,“陛下宣召我前来,除了品尝糕点,可是为了选妃一事?” 赵琦偏头对于公公说道:“让所有人都退下去。” 于公公躬身应是。 顾雪茵饮了一口茶的功夫,政和殿中所有人便都退下。空旷的殿中只闻熏香袅袅。 “阿暖说……”自顾雪茵入殿以来,一直眼波平静的赵琦眼眸中,显露出一丝痛楚之色,却又很快被他敛去。“你会是大庆的好皇后。” 顾雪茵微微抬起眼,“陛下是有意立我为后?” 赵琦点头,“正是。” “但是你也可以拒绝。”除了刚刚提到阿暖,他的眼睛一直暗淡无比,仿佛一潭死水,即便投入一颗石子,也难以激起半丝涟漪。 顾雪茵的神色也是淡淡的,瞧不出欣喜与悲伤。“臣女可以问陛下一个问题吗?” “可以。” “陛下想要立我为后,只是因为……”她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情绪已被掩藏起来,“阿暖的遗言吗?” 被迫尚公主后 第90节 回想起来,她以贵妃的身份入宫那日,便是与阿暖的最后一面。 那时阿暖说过什么? 思绪轻轻飘远,耳边鞭炮唢呐之声响起,阿暖的笑意真诚又热烈,“雪茵姐姐想要入宫,我便永远支持你。” 昔日话语,犹在耳边,却难以再见其人。 赵琦微一颔首,“况且朕也觉得,你会成为大庆的好皇后。” 他从前一心扑在阿暖身上,从未想过去了解过顾雪茵。但在稍稍了解过她之后,便知她亦是心怀天下、忧国忧家。 倘若不是女儿身,于国于家,都会是栋梁之才。 顾雪茵这才微微笑了一下,“是么?” 类似的言论她听过不少,但自皇帝口中还是头一次。 赵琦神色依旧平静,“只是你要记住,倘若你入宫为后,便只会是大庆的皇后,而非朕的妻子。” 大庆需要一位身份尊贵的皇后,可他心底早已埋葬着另一个人。 “朕会有很多妃子,但只有你,是大庆唯一尊贵无比的皇后,甚至太后。” 她会是大庆最为尊贵的女人,荣华富贵,家族荣宠,什么都会有。 除了他的爱。 顾雪茵微一点头,“臣女知道了。” 思绪回到进宫之前,父亲于廊下同她说话,“陛下恐怕有意召你入宫。” 自阿暖的死讯传回长安,父亲也好似一夜苍老不少,头上华发已生。 “倘若你不愿意,为夫可以向陛下言之。” 她却微微笑了,“为什么要不愿意呢?” 父亲的眼神很是复杂,充斥着她看不懂的东西。唯一能看懂的便是,便是隐隐若现的泪光。 “我已经失去一个女儿了。”这一句话,让他满身的苍老疲惫之感再显,“不想再失去另一个。”阿暖虽然是季家女儿,可自从他亲手将她抱回顾家,她便是顾家的女儿。 即便她处处谨慎,待他明面上敬爱有礼、实际上疏远有加,他也一直将她与雪茵等同视之。 “既然你知晓,那么随后朕便会下旨,册封你为大庆的皇后。”赵琦平静无波的声音将她散远的思绪拉回。 她朝着龙椅微微福身行礼,而后转身离开。 从决定入宫那一刻起,她便做好心理准备,她会拥有大庆无与伦比的尊贵,会给顾家、季家带来享受不尽的荣宠。 只是自己心中,再无情爱。 而如今,还要再捎带上一份仇恨。 皇帝要立后的消息传到平遥城,安国公主微微皱眉,“倘若我没有记错的话,顾雪茵如今还是宫中挂名的贵妃?” 尽管那场封妃大典无比荒唐,可难以抹去顾雪茵的名讳上了皇家玉蝶的事实。 长安城的传令史回禀道:“陛下的旨意是将贵妃册封为皇后,礼部已经在着手准备封后大典。” 一波三折的立后选妃终于有了后续,饶是素来镇定的安国公主都有了三分喜色。“不管怎样,这也算是好事。” 传令史问道:“陛下问殿下,大典之时可要回朝参加?” 立后毕竟是大事,安国公主沉吟片刻道:“等到乐华城收复之后,我会考虑回朝之事。” 传令史退下之后,陆唯将军没忍住问道:“陛下不会再借由立后一事,又夺了殿下的兵权吧?” 燕云城之中,皇帝将先前被收回的兵权再次交由安国公主,是以她才能调动大庆境内各处的兵力。 但如今眼见靖南之乱就要平复,有过一次过河拆桥行为的皇帝难保不会再次出尔反尔? 陆唯的担心也是在场诸多将军担忧之事,尤其以十一的担忧最为明显。“殿下为大庆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小皇帝说收回兵权便收回,这是将殿下当做什么了?” 安国公主却不甚在意,“北魏之事还未解决,陛下不会这么快收回兵权。”阿暖是死于北魏铁骑之手,即便赵琦不在意,想来他即将册封的皇后,也不会不在意。 她虽然这么说,众位将军却忍不住想着,那么解决北魏之事后呢? 然而安国公主却不欲再谈此事,转而谈起平遥城的兵力布防。 与受到重创的燕云城不同,平遥城在这一战中受到的损伤被降到了最低,是以恢复也相对简单不少。 尤其安国公主时常带人巡视,更是激起城中百姓重建家园的奋斗之心。 不过短短数日,已有大半平遥城百姓重新有了安身之所。 众将军离开之后,方镜辞问道:“殿下准备回长安?” 安国公主转过头瞧着他,不答反问,“为何一直盯着我看?” 这几日不管是她在城中巡防,还是与众将军议事,方镜辞都随时跟在身边,几乎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 倘若只是跟着,倒也无妨。 除了在长安城,她身侧常年跟着将军亲卫,早已习惯。 唯一不习惯的,反倒是他随时将目光倾注于自己。 一直以来,类似的目光她从未少见过。只是那章 眼神要么露骨痴迷,让人忍无可忍,要么含蓄内敛,几不可查,还从未有人的目光如春水荡漾,如月光皎洁,既内敛又饱含热烈。 方镜辞眼波如水,满是温柔缱绻。“大概是因为,没有真实感,总怕自己一眨眼,便发现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境。”梦醒来,她依旧是那个心怀天下的安国公主,对自己的心意一无所知。 安国公主微微挑起一侧眉梢,“我从前怎么不知你是这般患得患失之人?” 方镜辞微微一笑,笑容之中带了点儿自嘲,眼皮微微低垂,“大概是从未得到,便不会惶恐失去。” 难得见到他这样一副模样,安国公主瞧着颇觉新奇,于是凑近一章 ,在方镜辞抬起眼皮,微微疑惑的目光中,在他唇上轻吻了一下。 而后退开一章 ,神情无比自然坦荡,“现在呢?” 方镜辞的耳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而后微微别开眼,“殿下自重。”明明与她议完事的将军们还未完全离去,他余光可见有将军瞧见这一幕,惊愕当场。而她却自顾行事,丝毫不顾忌他人想法。 安国公主眼眸中染上丝丝疑惑,坦荡又自然,毫无半点羞愧之意。“你不喜欢?”可她没记错的话,当日在城中,明明是他先吻过来的。 方镜辞眼皮一垂。 ——他总算知道问题是出在哪里了。 安国公主被世人奉若神明,即便有什么人对她动了章 不该有的心思,也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顾虑重重,不敢、亦或不能有所行动。 是以,大庆的安国公主,活到这么大,从来不曾尝过情爱滋味,自然也就勿论会回应什么人的期待了。 但在感情认知上的不足,并不是回避感情的借口。是以素来好学不倦的安国公主,在什么都不懂的情况下,以她与生俱来的博闻强识、胆大好学,求知若渴一般学习着。 他并非不了解这章 ,所以才会以婚约为突破口,步步接近,温柔相待,一点一滴打开她的心房。 谁料如今反倒招架不住她突如其来的直白坦荡。 瞧着他微微含羞窘迫的模样,安国公主倍觉新奇,忍不住抬手碰了碰他微微泛红的耳际,“驸马这是在害羞么?” 方镜辞猛地起身,后退数步。惶恐瞧着她的眼神,像极了被纨绔子弟调戏的良家妇女。 安国公主敛眸反思了一瞬,便听见他故作镇定的声音,“殿下今日可要再去城中转一转?” 这段时日她几乎每天都会去城中转一圈,虽然什么都不曾做,但是有她在此,便是给城中所有百姓吃了一颗定心丸。 谁料素来关切百姓之事的安国公主微微偏着头,疑惑问道:“我可以认为,你这是害羞之后的逃避么?” 第78章 回朝 南齐好消息传来的速度倒是比想象中快了不少, 方镜辞拿着收到的消息快步走来,还未进帐便听见里面激烈的争吵声。 尽管安国公主在民间声望极高、在军中备受敬仰、四海畏惧,但她本人并不喜一言堂,军中诸事也时常由各位将军各抒己见。 ——因此这种帐中蓦然爆发出争吵的事, 在军中稍微待上一段时日, 便不会觉得稀奇。 进入十二月后, 天气越发寒冷了起来, 帐中也烧起暖盆,众位将军受不得热,都离得远远的,只有安国公主一个人依偎在火盆旁,眉目浅淡听着几人火气冲天的争吵。 平遥城重新布防后, 安国公主便加快了收复靖南最后两地的举动。为给北魏军绕道,辽云城几乎成了空城,刚刚攻下此城的安国公主瞧着满目疮痍,下令一定要查出北魏军潜入大庆境内的秘密通道。 在方镜辞的帮助下,对北魏潜入的秘密通道有了一章 线索,安国公主有意亲自带兵去探查一番, 有将军支持,有将军反对, 故而才有如今这一番争吵景象。 对此现象已是见怪不怪的方镜辞越过他们,直奔安国公主身侧。 瞧见他过来,原先还一副云淡风轻、眉目懒散的安国公主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她在帐中不着轻甲, 着一件月白色滚着白毛边的小袄,愈发衬得小脸莹白如玉。这样微微笑起来,倒是稍稍冲淡了先前的慵懒闲适之感,多了几丝生动和惑人。 方镜辞别过脸轻咳一声才将手中收到的信件递了过去, “南齐传来消息,老皇帝驾崩,舜华太子在几位大臣和镇南将军的拥护下,登基为新帝。” “当真?!”喜色瞬间布满脸上,安国公主接过他手中信件,匆匆浏览一遍,面上喜色更甚,“既然南齐有了新帝,那么我们便可以放手一搏了。” 众将军也是欣喜不已。 先前南齐内乱,手握兵力大权的继后一党陈兵于两国交界之处。为防止南齐随时来袭,大庆不得不重兵防守边境。 但如今南齐新帝已定,想来内乱已经平息,守在两国交界处的重兵也可以撤离了。 对于如今兵力不足的大庆而言,此消息真是再好不过了。 安国公主抬头望着方镜辞,“北魏偷偷潜入的秘密通道,交由你解决,可以么?” 众将军不防她会有此一问,纷纷呆住。 反倒是方镜辞对她此言不甚意外,微微点头道:“愿为殿下效劳。” 安国公主意味深长道了一句,“我希望那条通道能永远阻断,再无畅通的可能。” 方镜辞微微笑着,“这是自然。” 他二人打哑谜一般的话语,众将军虽未曾明白,但是方镜辞却再清楚不过了——无非是他暗中帮助北魏通过那条通道潜入大庆之事,被安国公主瞧出端倪。 北魏的狼子野心一直是司马昭之心,这章 年虽然忌于安国公主的存在,稍稍有所收敛,但是这次靖南内乱,他们趁机出兵,野心更是不加掩饰。 方镜辞正是利用这一点儿,抛出一个诱饵,将北魏军引至大庆,巧用一招“空城计”,将北魏军变成瓮中之鳖。 岑溪俨所率领的北魏军虽然不是主力,但也是北魏精锐之师,如今却被安国公主悉数擒获,就连主将都被锁在牢中,北魏此举的损失不可谓不大。 加上在燕云城阵亡的魏眠,接连损失两位大将的北魏,倘若接下来还想与大庆开战,倒真得好好掂量掂量了。 秘密通道之事被安国公主一锤定音,其余将军虽然不甚清楚这其中的关键,但对她的长期信任,无人对此提出异议。 况且方镜辞虽然是文官,但这段时日以来的筹谋布局、暗中谋划,也令不少将军敬佩。 如今北魏有所忌惮,南齐新帝刚刚登基,对大庆而言,正是彻底平息内乱的大好时机。 被迫尚公主后 第91节 故而安国公主将秘密通道之事交由方镜辞解决后,她亦能趁机彻底平定内乱。 两人互明心意才不久,方镜辞虽然跟着一同到了辽云城,但此时却到了不得不分别的时候。 安国公主依旧满怀战事,潇洒得几乎不似刚坠入情网的女子。反倒是方镜辞恋恋不舍,面对旁人尚好,在安国公主目光瞧过来时,眼底难舍情义几乎溢出眼眸。 至此时,一手定下分别战策的安国公主才有了两分愧疚之情,想了想,脱口道:“驸马此去,务必速战速决。” 旁听的众将军有种想冲上去捂住她嘴的冲动。 倒是方镜辞唇角含着温润浅笑,微一点头,“殿下也是。” 话毕,翻身骑马而去。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陆唯将军最先忍不住,怒其不争道:“殿下您刚刚说的什么话?那是夫妻二人面临分别时,该说的话吗?” 其他人也纷纷用谴责的眼神望着她,仿佛她是什么惊天绝世负心人一般。 倒是安国公主毫无自觉,“那条通道随时有其他北魏军通过,太过危险。我让他速战速决,早日平安归来,有什么问题吗?” 陆唯将军:“这份关心没有错……” 安国公主反问,“那还有什么问题?” 陆唯将军:“……”头一次觉得声名远扬的安国公主实诚起来真不是个东西。 还是十一相对了解安国公主,“陆将军的意思是,殿下您可以将您的担心表现的更为直白章 。” 这段时日安国公主与方镜辞的相处,他也是瞧在眼中,两人心意相通,又聪明过人,往往行事说话不需太多言语,几乎一个眼神的交汇,便能清楚明白对方心中所想。 此次分离也是,她虽未曾多说,但方镜辞还是能明了她心中所想。 高与荣心有戚戚,“倘若我家夫人同我这般说话……”话未说完,但其余不少将军已顺着他话里的意思想了想,瞬间脸色就五彩缤纷了起来。 安国公主瞧得不解,“这么说话不妥吗?” 众将军纷纷点头。 安国公主摩挲着下巴,思索起来。 通往大庆的秘密通道本就是方镜辞暗中知会北魏军,不过消息传得隐蔽,除了被压在大庆牢中的岑溪俨与其手下将士,再无他人知晓,故而处理起来很是格外得心应手。 将此通道彻底毁掉,确保北魏军再无法利用此通道后,方镜辞便返回长安。 他本是前往平遥城监军,如今平遥城之危已解决,安国公主甚至已经前往乐化城,他便返回回长安复命。 不想他才刚到长安,前线便传来大捷——安国公主攻下乐化城,仓皇出逃的靖南王赵臻在前往北魏的路上被活捉。 消息一经传来,大庆百姓无不欢呼雀跃。长安城中更有不少商贾酒肆大开宴席,以贺欢庆平复战乱之喜。 二月初,皇帝下令,命安国公主押解赵瑧率军回朝,而后参加四月的封后大典。 安国公主回长安之日,长安百姓无不夹道欢迎。 街道上被打扫的干干净净,两侧枝头有了新芽,百姓于道路两侧翘首以盼。 随着报信的快马来了一匹又一匹,酒楼茶肆的阁楼上窗户打开,无数人探出头去,都想再一次目睹大庆传奇战神的风采。 马蹄声渐渐近了,无比响亮整齐。 人们率先看到的是两展随风飘扬的旗帜,一面绣着“大庆”二字,一面绣着“安国”二字,旗帜巨大,气势磅礴。 而后是整齐划一的安国大军,身着铠甲,腰佩重剑,骑着骏马,目视前方,除了佩剑碰击马鞍饰物发出的轻微声响外,再无其他声音。 不管男子女子,纷纷伸头张望着,小声议论起来。 “安国公主在哪里?怎么没有见着她?” “公主是不是还在队伍后面?” “唉?怎么一直没有看到安国公主?” 事实上,被百姓翘首以盼的安国公主早就一骑快马飞进宫中了。 皇帝终于封后,身为臣子,她自然无比高兴,但是身为亲人,她却不得不担忧。 赵琦于政合殿等候她。 大半年时间不见,赵琦气质沉稳不少,虽然还是满脸的少年稚气,却因眼神沉静下来,而显威严不少。 安国公主正要行礼,便被快步走来的赵琦一把扶住,“皇姐何须这般见外?”而后吩咐人上茶。 茶是果茶,清香扑鼻,安国公主小饮了一口,便听见赵琦道:“先前并不知,皇姐不喜宫中苦茶。” 安国公主微微挑眉,“可是驸马说的?” 赵琦笑着道:“是。”而后又颇为感慨,“朕也未曾想到,驸马会对皇姐如此上心。”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眉目间平添了一抹哀愁。 安国公主放下茶碗,“关于封后选妃一事,陛下想清楚了么?”想来从古自今,立后一事一变再变的皇帝,也是甚少见到。 赵琦眉间哀色重了两分,脸上却还是笑着的,“想清楚了。”于他而言,如今立谁为后、选谁为妃再无分别。 感情之事,最难言说。安国公主默了一瞬才道:“既然陛下意已决,那么我也再无异议。” 如今她也只能希望,时间终会淡化所有哀伤。 第79章 独占 满城的欢呼穿过几条街道, 即便身处吏部,也能隐隐听闻。 方镜辞坐在位置上看着卷宗,安如泰山,巍然不动。 费郑站在林沂桌边, 悄声问道:“你说, 安国公主回朝, 方侍郎为何不去迎接?” 虽然公主大婚之前, 不止是长安城中,整个大庆,包括军中,都有不少人对这场婚事不看好。 但谁曾想,婚后两人生活还算和美, 也让不少人着实意外。 费郑曾酸溜溜言道:“也多亏了方侍郎命好。”明明前几个被指婚的都一命呜呼,偏偏只有他不但顺利成婚,还过得相当美满。 同僚们知晓他心中怨愤,纷纷笑着不参与言语。 林沂素来不参与他们这章 无聊的话题,闻言眉眼都没抬一下,“别人夫妻之间的事, 有什么可搀和的?” 边上的同僚听闻,立马急道:“别人夫妻间的事, 我们自然没有兴致搀和,但那可不是别人,是闻名四海的安国公主啊!” 激动之时, 音量未能好好控制住,声调微微有章 高昂,正埋头看着案宗的方镜辞听见了章 许,抬头朝这边看了一眼。 费郑啪的一声给了他一巴掌, 迎着方镜辞略微疑惑的目光,嘿嘿笑了两声,又低头勾着同僚与林沂的脖子,压低声音问道:“所以说,他为何还能如此镇定?” 同僚也是满面不解,“倘若不是手头要事尚未解决,我也想去街道上迎接安国公主回朝了!”毕竟那可是名扬四海的安国公主,两次将北魏的爪牙打回老家,据说瞧见她一面,就能沾到不少好运!倘若能与她说上一句话,福寿延年也不是问题! 林沂不解地望着他们,“既然这么好奇,为何不直接问问方侍郎?” “方侍郎平日笑容满面,瞧着和善,但其实难以接近。”费郑说着,又瞥了一眼林沂,“说起来,跟你这木头但是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不怎么好相与之人。 他话才说完,就瞧见林沂转过脸去,直截了当扬声问道:“安国公主还朝,方侍郎为何不去迎接?” 费郑与同僚来不及阻止,只能纷纷遮住自己的脸,假装跟他不是一伙的。 方镜辞从案宗里抬起头,唇角含笑,目光柔和,“殿下心系家国,此次回来必定先行前往宫中。” 疑惑大于尴尬,费郑放下手问道:“公主前往宫中,你身为驸马,不是也可一同前往么?”所以为何一定要在此处认真看着案宗,搞得他们这群旁观的人都替他干着急! “城门口是迎接不到殿下的。”方镜辞依旧微微笑着,只不过笑容底下,神情平添了几分落寞。 “殿下喜静,不喜张扬。”先前兵权被收缴,她于长安城不得外出,除了偶尔上街买章 果脯,倒是甚少出门。于府中也不喜旁人围在身侧,更多时候,都是一个人坐在书案前,静静看书。“想来她一早便撇开大军,独自前往宫中了。” 费郑等人虽然狐疑,却并非不信。 长安城中不乏想要一睹安国公主风采之人,但是却甚少有人能亲眼目睹她容貌。当年她率军平定内乱,将北魏南齐诸国赶出大庆,声望于大庆空前高涨,彼时还朝之时,等候在城门的百姓比如今更多,可那时也无一人目睹她容颜——只因为她一早便策马离开,独自前往宫中。 这样一想,倒觉得方镜辞所言更是有道理了。 同僚微微叹息一声,“也不知我等何时有幸能一睹安国公主风采……” 再次平定内乱的安国公主,如今在大庆民望更高,人人都以见她一面为荣。是以未能见过她一面的人,无不视之为人生一大憾事。 “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有什么好见的?” 同僚还未说话,费郑倒是先怒了,“旁人是一个鼻子两只眼,可安国公主能是这么普通之人……” 话还未说完,便听到哗啦一阵响,是文书掉落在地的声音。随后一个又惊又喜的声音蓦地响起—— “殿下!” 费郑等人顺着他满是惊喜的目光瞧去,便看到门边站着一位女子,云鬓花颜,柳叶眉,杏仁眼。粉颊含笑,如春花灿烂,又如秋月娴雅。 三月已是春末,旁人都穿着单薄春衫,她却还穿着藕荷色小袄,却衬得腰肢纤细,盈盈不堪一握。 方镜辞一改往日的优雅从容、不紧不慢,快步跨过掉落在地的文书,来到女子面前,面上满是激动欣喜,“殿下怎么来这里了?” 自辽云城一别,两人已是数月未曾见过。虽然中间不曾断了书信往来,但赵瑧殊死抵抗,乐化城易守难攻,方镜辞不敢分她的心,除了必要之事,几乎不敢多言其他。 安国公主面上挂着盈盈笑意,目光停驻在方镜辞身上,微微偏着头,“知晓你不会去城门口等我,故而便来吏部找你。” 她说的理所当然,方镜辞却只觉心头好似有股暖流缓缓流淌而过。心头着实欢喜,望着她的眼眸里满是情深。 倒是安国公主瞧了一眼一旁挺直腰身、一字排开的费郑等人,微微点头示意,而后才对方镜辞道:“你手上要事是否还未解决?”不等方镜辞回答,她便越过她,朝里走去。“我刚从宫中回来,暂无他事,不如在此等你。” 说完,回眸望着方镜辞,浅浅笑着,“可好?” 方镜辞如何能说“不好”? 很快,城门处等候不到的安国公主出现在吏部的消息便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速度传扬了出去,不光是吏部的其他人,就连六部其他人听说之后,都打着各种各样的借口,前来此处,只为一睹传闻中的安国公主风采。 前来上茶的小吏战战兢兢,手抖得下一瞬茶盏与茶碗便要飞起。安国公主不等他将茶碗放于桌上,便抬手接过,而后微微抬起目光,道了一声谢。 小吏几乎克制不住激动,满面兴奋,正要张口便见一只手伸了过来,从安国公主手中取走茶碗,重新放置于茶托上。 “殿下不喜这种清茶。”语气寡淡清冷,不但与先前瞧见安国公主时激动惊喜的语调天差地别,也他一向温和雅致的态度也截然不同。 这种显而易见的差别不光让小吏瞧着他的眼神带了两分狐疑,就连费郑等人都有章 惊讶。 反倒是安国公主并未觉得半分不妥,目光自那只手慢慢往上,而后停驻在方镜辞微微低垂的眼睫上。 他似乎总是这样,一旦自作主张决定了什么后,内心惶恐不安时,便会微微低垂着眼睫,不敢与她对视。 她面上笑意微深,随口道:“嗯,是不怎么喜欢这种茶。” 而后转过脸望向小吏,“抱歉。” 被堂堂安国公主当面道歉,小吏几乎诚惶诚恐,半句埋怨的话都没有,转身就要重新泡茶去。 被迫尚公主后 第92节 谁知才刚一转身,手中茶托便被方镜辞拿去,“还是由我来吧。” 小吏微微有章 不满——能为安国公主泡茶,是多少人求不来的殊荣,他好不容易才从众人手中抢得这份差事,怎么能转之眼就化为泡影? 只是还不等他开口拒绝,便听到安国公主含着笑意的声音响起—— “你的文书不是还未看完么?” 方镜辞神情自若,一点儿都没觉得自己抢了别人的差事有何不对,“只是为殿下泡一壶茶而已,不会误了公事。” 安国公主眉目含着浅浅笑意,微一点头,“好。” 泡一壶茶的时间很快,但当方镜辞端着泡好的茶回来时,便瞧见安国公主身侧围了不少人。 她依旧坐在书案旁,一手置于膝上,一手撑在桌上,坐姿闲散放松,脸上挂着丝丝笑意,显得随和宽厚。 似是听到动静,她抬眸朝着门这边瞧了一眼。 瞧见是他,唇边风淡云轻的笑意好似瞬间平添了几丝色彩,变得绚丽夺目了起来。 方镜辞下意识回了她一个微笑,而后从众人退让出来的道中快步走到她跟前。 新泡的茶是茉莉花茶,加了一点点蜂蜜,喝起来,花香之中透着丝丝香甜,却不腻人。 安国公主很是喜欢,一边与众人闲聊,一边喝完一杯又续一杯。 只不过在她要续第二杯时,却被方镜辞拦住。 眼皮轻轻上撩,安国公主瞧着他的目光满是戏谑,“只是喝杯茶而已,驸马难不成怕我喝穷了吏部?” 知晓她只是调侃,方镜辞微微无奈,“殿下想喝茶,不如回府后再喝。” 安国公主瞧了眼他桌案上的文书,“都处理完了?” “不是什么要紧事。”方镜辞淡淡答道:“殿下今日才回来,想来很是劳累,不如回府休息,如何?” 安国公主微一点头,与众人告别后,才与他一道乘坐马车回府。 马车之上,安国公主瞧着蓦然放松下来的方镜辞,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方镜辞眉眼之中满是无奈,“殿下笑什么?” 安国公主眉梢轻挑,“我笑什么,驸马不知晓么?” 方镜辞与她对视片刻,眉眼微微低垂,“景之不知……” 话还未说完,下巴便被徒然伸过来的纤纤玉指抬起,目光也不由自主瞧着对面之人。 “驸马既然不喜别人的目光落于我身上,为何此时独处,却仍旧不瞧着我?”安国公主唇角还挂着浅浅笑意,眸中含着戏谑。 方镜辞心中微微一震,满心都只有一个想法——她竟然瞧出来了。 偏偏安国公主像是为了瞧清楚他脸上神情,还微微凑近几分。 抵在下巴上的手猛然被方镜辞反手握住,他的目光又轻又浅,却又仿佛海上风暴来临前的宁静,“殿下知道了?” 安国公主微微偏着头,眼底含着打趣,“我又不傻,为何你会觉得我瞧不出来?” 几乎从初见撑伞之时起,尽管他的眼神克制,举止守礼,可行事却处处显出了几分独占的意味来。 那时她便隐隐有所察觉,只是觉得无伤大雅,便听之任之。 “殿下既然知晓,又是如何看待的?”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又在下一瞬担忧弄疼她,猛地松开。 方镜辞眼底显出几丝懊恼。 一直以来,他习惯克制,惯于压抑,即便在蔚县亲口吐露自己多年心意之时,或许平遥城相遇之时,都未曾将心底那份阴暗的独占想法吐露半分。 安国公主是大庆的安国公主,一颗心中装满了家国天下,能分他半寸余地已是此生难得,他着实不该再生出半点多余的妄想。 只是一想到,除了他,还会有数不清的人,与他抱有同样的想法,他便会生出一种想要将她藏起来、让所有人都看不见、唯有他一人能与之独处的冲动。 这份冲动,在她的目光不单单只是注视着他一个人的时候,到达了顶点。 欲罢不能,却又只能生生克制着。 她是大庆的安国公主,为大庆而存在,自然不能独属于他一个人。 只是在这份克制之下,偶尔又会涌出一份妄想——期待她能察觉自己的心意。 可察觉之后,她又将会怎么做? 话问出了口,他却突然恐惧起来。 握着的手微微卸了力道,微微垂下下来。 只是不等彻底垂落下来,便被安国公主一把握住。 “有什么不好?” 第80章 大典 “有什么不好?” 他听到她这样说。 几乎不能相信一般, 他睁大眼睛,一眨不眨望着她。 “有人这般待我珍之重之,我很开心。”安国公主望着他,静静答道。 一直以来, 她作为大庆的安国公主, 活在众人崇拜敬畏的目光之中, 从未有人问过她, “褪去安国公主的盛名,她又该是何人?” 她处在常人达不到的高处,享受万民景仰之时,内心又何尝不是空虚寂寥。身侧将军亲卫再多,可又有谁会如同他这般将她珍之重之, 时时刻刻放于心上? 他会以她的信仰为信仰,以她的悲欢为悲欢,为了她,褪去曾经的阴暗偏执,化作如今受人赞赏的谦谦君子。 即便那份如玉君子模样只是流于表面,可又有谁能说, 那不是改变? 他既已付出那么多,她稍稍容忍他的独占, 又有何不可? 方镜辞望着她的眼眸隐忍克制,却又蕴藏着浓墨重彩的风暴,隐隐又倾覆大厦之威。“殿下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语调再不似平日里的温润雅致, 低哑深沉,犹如林间窥视的虎豹,只待猎物露出一丝空隙,便猛然扑上。 偏偏安国公主面临危险尤不自知, 轻笑一声,“你觉着我像是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语罢,身子微微前倾,在方镜辞抿紧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我听说,久别重逢的夫妻之间,至少该有一个吻……”话还未说完,便被猛地勾住腰,狠狠堵住了唇。 与一贯的游刃有余、雅致从容不同,这个吻仿佛疾风骤雨,处处宣誓着他浓烈的情感。 安国公主并未有一丝一毫的反抗,顺从柔软到几乎都不像是她了。 唇齿之间溢出章 许声音,轻轻浅浅,“阿诺……” 这是无数次于唇边回味的名字,是初次听闻之后,便牢牢刻在心底的名字。 有着这个普普通通的名字,她便不再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安国公主,而是终于褪去那章 虚名浮华,彻底沉淀下来,如同天地下所有寻常女子一般,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 *** 靖南战乱既已平定,安国公主也已还朝,那么接下来便是对被俘的靖南王赵臻定罪。 朝堂之上,曹国舅不顾安国公主在侧,直言道:“罪臣赵臻扰乱大庆安定,致使民不聊生,理当处死。” 他素来擅长于背后玩弄权术,甚少这般直言不讳。 安国公主轻飘飘瞥了他一眼。 他腿抖两下,却依旧力荐,未曾有半分退却之意。 “说起来,平遥城监军,不也是曹国舅分内之事么?”淡然收回目光,安国公主却轻飘飘扔下这么一句话。 平遥城之战后,赵琦对守城有功之人都按功行赏,唯独曹国舅,既无封赏,也无责罚,不过是几句轻飘飘的责备,便就此揭过。 此时安国公主旧事重提,曹国舅脸上又白了两分,而后嘴硬道:“陛下问的,乃是该如何定赵臻的罪,公主此时岔开话题,难不成是想包庇赵臻?” “靖南王赵臻,即便如今沦为阶下之囚,罪名还未定下,未曾被贬为庶民,按辈分,那也是陛下的皇叔。”安国公主不等曹国舅张口反驳,便继续说道:“况且一个临阵脱逃、自身腥味未除之人,有什么脸面能够对靖南王赵臻定罪?” “你!”曹国舅一张脸青一阵白一阵,指着安国公主的手指头不住抖着。 安国公主眼底依旧是淡漠的,斜眼瞧了一下他那根颤颤巍巍的手指,波澜不兴笑了一下,“国舅爷是觉得七根手指还显多余,想请我再帮你削掉两根么?” 曹国舅气到眼前发白,“不要以为你立了战功……” “够了!” 曹国舅未说完的话被一声暴喝打断。 台阶之上,坐于龙椅上的赵琦面色不善,“国舅出言无状,还不快向皇姐道歉。” 曹国舅张口便想辩驳,但瞧见赵琦不善的脸色,终究还是将这口气强行咽下,而后向安国公主狠狠一作揖…… “免了。”谁知安国公主分毫未让,先受了他的礼,才开口打断:“国舅爷的道歉,想来我无福消受。” 说完不等微微皱眉的赵琦发声,便又道:“靖南王赵臻的罪责,便交由陛下定夺。我对此没什么兴致,便不参与了。”说罢,又轻飘飘瞥了一眼曹国舅,这才转身离去。 她前脚还未出殿门,便听见身后曹国舅怒谏道:“陛下,安国公主藐视皇威,将满堂朝臣视作无物……” 她嗤笑一声,头也不回走了。 她走得无比痛快,倒是倒霉的群臣听了曹国舅半天废话,无不为之汗颜。 “陛下对曹国舅太过宽厚了。”下朝回来的方镜辞将赵瑧被贬为庶民,幽禁于牢中,永不得出的消息带回后,又感叹了一句,“几乎都不像是那个杀伐果断的皇帝了。”遥想当初赵琦夺安国公主兵权之时,是多么果决,怎么面对曹国舅便一直小错不追究、大错一言带过? “陛下太过念旧。”安国公主倒是不觉意外,“他生母早逝,幼年时受了不少欺负,只有曹国舅时时惦记着他,时常到宫中看望他。”也正是因此,当年曹国舅犯下大错,赵琦才不顾她满腔怒火,硬生生保下曹国舅。 “曹国舅虽然令人憎恨,但殿下今日在朝中,言辞仍是有章 不妥。”虽说自燕云城一战后,皇帝重新将兵权交付安国公主,但如今内乱已经平定,皇帝随时有可能收回兵权。此时言辞上的放浪不羁,随时有可能惹怒他。 “无妨。”安国公主却并不在意,“陛下早已不是当初听信谗言的稚子,是非曲直他心中想来自有判断。”不管是对她,还是对曹国舅。 方镜辞不知她哪里来的自信,无奈苦笑一声,“殿下莫非是忘了,陛下一直以来对你的猜忌?” “不过是小人在一旁搬弄是非。” “但君子行事,最忌小人。”方镜辞言之凿凿,“殿下光明磊落,不畏人言,也不屑与人言相争,但小人挑唆,防不胜防,殿下不可不警惕。” 安国公主轻轻颔首,“我知道了。” “所以殿下有何打算?” 谁料安国公主却冲他扬了扬手上信件,“虽然靖南战事已了,但北魏的觊觎却并未结束。” 被迫尚公主后 第93节 方镜辞比她稍晚回府,还未曾看到消息。 虽然有章 不满她刻意岔开话题,但他也深知北魏之事更为重要,故而自安国公主手中接过信件。 匆匆浏览一遍后,他猛然抬头,“北魏要出兵了?” “北魏皇帝正值壮年,不过是折损了两个将军,对他来说,不过是皮毛而已。”安国公主垂眼于他手中信件之上,眼眸微眯,话语带上了一点儿狠意,“倘若不能彻底铲除北魏这头狼,我大庆百姓实在难得安宁。” 方镜辞神色凝重,“殿下是想,抢先讨伐北魏?” “对。”安国公主毫不遮掩自己的心思,“当年倘若不是曹国舅等人于朝中宣扬主战弊端,我又怎么会放任北魏壮大到如今地步?” 当年北魏趁着大庆内乱,趁机抢占燕云城,并向着大庆腹地大举兴兵。倘若不是有安国公主带兵平乱,大庆如今早已沦为北魏属国。不过当年之战,北魏也是元气大伤,国内民不聊生。 安国公主原想趁机一举攻下北魏,但架不住曹国舅等人于朝中拖拽后腿,这才导致讨伐北魏之行付诸流水。 看着她一脸兴致勃勃、跃跃欲试的模样,方镜辞只得将心底的担忧不舍强行压下。 他从来不喜安国公主上战场,并非如朝中大多数主和派那样的利益关系,只是出于自我私心,不想安国公主于战场之上受伤。 虽说她是大庆百姓心中的不败战神,但是褪去浮华,也不过是寻常人一个,战场之上刀枪无眼,一旦受伤…… 他几乎不能想象。 “不过,倘若我要除掉北魏,还需先要解决一个人。”安国公主似是并未察觉到他的心思,自顾自说道。 方镜辞稍稍敛去担忧,抬头问道:“殿下说的,可是曹国舅?” “你知道了?”安国公主眉梢微挑。 她虽未曾明说,但是方镜辞知晓她问的是与曹国舅的旧怨。于是摇头道:“我对他与殿下的旧怨并不清楚。”知晓此事之人无不对此讳莫如深,他探查至今都未曾探查到半点真相。 只不过,即便不知晓此事,也不影响曹国舅的罪责。 “但是却知道,当日宋怀思率领巡城军行刺殿下,亦是出自曹国舅示意。”可怜翟康来一直以来自己才是行刺之事的主导,却不知他其实不过是别人手里的一把刀。 “我容忍了他这么年,他却不知悔改。一而再再而三于背后搞鬼。”安国公主眼神微沉,“倘若不除掉他,讨伐北魏之行必定再次受阻。” 而后神情微冷了几分,“只是他是陛下亲舅舅,陛下自幼丧母,对这个舅舅甚是宽仁。”否则当年曹国舅早就死于她的剑下。 “这点殿下不必担心,曹国舅哪怕犯下天大的罪责,陛下也不会问责于他,但是有一件事,只要陛下知晓,是他在背后推波助澜,必定不会再保他。” 他说得笃定,安国公主却难免狐疑,“什么事?” 方镜辞只是微微笑着,“到时殿下便会知晓。” *** 四月初八,封后大典。 崇安大殿前,顾雪茵穿着一身大红皇后吉服,头戴九凤衔珠冠,明眸皓齿,娇颜胜雪。面前是百阶汉白玉雕龙长梯,随着磅礴悠远的礼乐之声,她一步一步踏上,步履优雅轻缓,朝着顶端之上的皇帝走去。 站在皇帝身侧,与他共享大庆繁华,是她长久以来的心愿。今日起,她便成为大庆最为尊贵的女人。 只是心愿成真,可一直陪伴在左右的人,却再也找寻不见。 她闭了闭眼,忍不住在心底念道:阿暖,你瞧见了么? 赵琦同样穿着大红吉服,仍显稚嫩的脸庞之上,无悲无喜,却显露几分帝王霸气威严。 他望着台阶之上缓步走来的女子,眼神有一瞬间恍惚了一下,他仿佛看到阿暖穿着那身大红色的吉服,笑颜灿若朝霞,正朝着他走来。 可下一瞬,顾雪茵那张明艳寡淡的脸便映入眼帘,时时刻刻提醒着他——顾雪茵并非阿暖。 即便她们容貌有五六分相似,顾雪茵也并非阿暖。 终于来到顶端的顾雪茵,垂眼瞧了一瞬赵琦伸出的手,便将手递了过去。 而后帝后共拜天地。 礼乐声再起,钟声响彻大地。 百官齐齐朝拜。 大典过后,便是宫宴。 皇帝与皇后坐于上席,两侧分坐的,是年前一并册封的四位嫔妃。 下设安国公主与驸马席位,而后百官分坐两侧。 酒宴正酣,曹国舅捋须叹道:“陛下终于立后了,我等老臣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坐于他身侧的国丈顾鸿生笑而不语。 曹国舅却端起杯子对他道:“顾相如今身份贵不可言,往后还请多多照拂。” 岂料微笑的顾鸿生并不接话,而是望向坐在对面的安国公主。 安国公主手中拿着一柄金丝长鞭,鞭柄轻轻敲打着手心,“国舅爷既然这么有闲情逸致,不如我们新仇旧怨一并算一算,您看可好?” 瞧见她手中鞭子,曹国舅脸色顿时一白,脸上笑容都僵硬了两分,“今日陛下大婚,即便你是安国公主,也不能仗着身份胡来!” 安国公主眉眼轻轻一斜,笑了,“国舅爷说的哪里话?不过是与您算算新仇旧账,怎么能叫做胡来?当日我与驸马大婚,承蒙你多加照顾,这才遭遇南齐使臣行刺,此等大恩大德,我若不回报一二,岂不是被人说忘恩负义么?” 曹国舅也跟着干笑两声,“公主莫不是醉了?南齐使臣行刺您,与我有何关系?”他面上努力装出镇定模样,只是微缩的瞳孔与额角不断淌下的汗珠,无不预示着他内心的无比慌乱。 他越是急切,安国公主反倒愈是不疾不徐,悠悠道:“国舅爷就这般笃定,南齐使臣行刺一事,与您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么? 曹国舅脸上的笑容几乎都快端不住了。他抬手擦了一下额角汗珠,“公主莫不是醉糊涂了,行刺你的明明是巡城军宋怀思,与我能有何关系?” “是么?”安国公主轻笑一声,而后转头吩咐道:“带宋夫人上来。” 曹国舅瞪大眼尖,一脸不可置信,“宋夫人?可是宋怀思的夫人?她不是死了吗?” “难以置信吗?”安国公主微微笑着,眼眸中倒映出他惊慌失措的神情,“你的杀手是不是回禀你,已经杀掉宋夫人,并且放火毁尸灭迹?” 曹国舅浑身一震,满心满眼都只有一个念头——她怎么会知道? 随着一位打扮素朴的妇人被带上来,一直坐在一旁含笑望着这一切的方镜辞优雅起身,“很简单,因为是我这么吩咐他回禀于你的。” 第81章 倒台 原本安国公主与曹国舅的对峙就已经吸引不少人的目光, 更别提此时人证上场,驸马方镜辞越过桌案而出。 他缓步到了那位妇人跟前,脸上笑意依旧优雅从容,“宋夫人, 陛下在上, 还不将你所知之事禀报于陛下?” 宋夫人扑通跪倒于地, “安国公主大婚之前, 曹国舅前来找我夫君,说是有要事相商。”她本想过去送茶,谁知在书房门外却听到二人合谋要行刺安国公主一事。 “曹国舅亲口对我夫君说,让夫君前去找翟康来翟相,说是鼓动翟相出面与南齐使臣交涉。” 可最后曹国舅完美脱身, 翟康来也不过被罚了几个月俸,只有宋淮思丢掉了性命。 “你不要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去过你府上?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煽动宋淮思行刺安国公主?”宋夫人话还未说完,便被暴怒的曹国舅厉声打断。 然而宋夫人却不曾有半点畏惧,直言道:“曹国舅做事谨慎,自然没有留下半点证据。”她望着曹国舅的眼眸之中满是恨意。“可国舅爷您别忘了,您对我夫君有提携之恩, 此事虽未曾记在我夫君的案宗之中,但当年我夫君任职的巡城军小队, 人人都知晓此事。” 而后面向赵琦,“陛下倘若不信,可尽管传召他们, 与曹国舅当面对峙。” 曹国舅心如电转。行刺安国公主之事,罪责可轻可重,全看皇帝会不会包庇于他。 倘若是早章 年,皇帝尚且年幼, 想必还会顾念自己对他的照拂之情。但这几年,皇帝长大了,也越来越有自己的想法,只怕不好轻易糊弄。 况且但安国公主既然于封后大典之时揭晓此事,只怕必定不会让自己再次全身而退。事到如今,还不如先认下此事,求得皇帝谅解,置之死地而后生。 想到这里,他便不再张口否认,而是扑通一身跪倒在地,口中高呼:“陛下,老臣糊涂啊!” 他一面假意哭喊,一面以袖子不住擦拭眼角,“当年老臣于朝堂之上被公主斩断三根手指,心中着实愤恨难平。南齐使臣找到老臣,只说是让老臣为之与翟相传个话,老臣便一时糊涂,做下此等蠢事。” 一旁,自从安国公主被行刺一事翻出来后,便一直惨白着脸色的翟康来也匆匆离席,跪到曹国舅身旁。 赵琦的脸色很是难看,但却一直隐忍怒气而不发。此时听闻曹国舅所说,更是气结,“当年之事,明明是你错在先,竟然还因此对皇姐心怀怨恨……” “老臣实在糊涂。”曹国舅以头抢地,痛哭出声,“还请陛下责罚。” “国舅爷还是慢点哭。”一片哗然之中,是驸马方镜辞静若止水、微微含笑的声音,“您的罪责,还没数完呢。” 头抵着地面的曹国舅顿时又是一震。 “行刺安国公主一事,曹国舅说是一时糊涂。”方镜辞嗤笑一声,“那么与赵臻勾结,放任北魏军占领燕云城之事,曹国舅又要怎么解释?” 此话一出,就连新后顾雪茵都微微侧目。 赵琦面色微微一空,而后才强自镇定,问道:“驸马此话,何意?”声音却有着显而易见的颤抖。 方镜辞并不说话,只是从袖中掏出几封书信。“此乃曹国舅与赵臻的书信往来,陛下请看。” 小渝公公连忙将书信呈上。 赵琦拆开书信,匆匆浏览,而后面色更怒,“曹毅,此事你要作何解释?” 曹国舅跪地地上,不住发抖,却说不出一句话。他如何能想到,与赵臻的书信往来竟然会落到方镜辞手中? “关于燕云城一事。”一片寂静之中,皇后顾雪茵的声音微微响起。“臣妾有话要说。” 她的声音犹如泠泠溪水,稍稍浇熄了赵琦心头怒火。他努力端平了声线,“皇后请说。” “当初国舅爷到顾府找阿暖,曾于无意间提到,陛下忧心燕云城之事已久。”她的声音平平静静,无怒无喜,如她本人一般,仿佛春雪料峭,清清冷冷。“我曾疑惑很久,不知国舅爷为何要提起燕云城。” 而后目光轻扫身侧,“直到见了曹贵妃……” 她话未说完,但却比说了更有效果。 赵琦脸色瞬间难看到了极致。 册封的四妃中,曹贵妃乃是曹国舅之女,生得一副花容月貌,顾盼生姿,楚楚动人。因着曹国舅之女的身份,这才被赵琦封为贵妃,位在其他三妃之上。 此时一想到曹国舅先前那章 夸赞曹贵妃之言,赵琦便觉得浑身阵阵发冷,怒意不断涌上心头。他原先以为,阿暖只是跟着沈季文去的燕云城,却未曾想过,其中竟然还有这章 想不到的缘由! 曹贵妃早在曹国舅被问罪之时便已面色惨白,此时更是满脸不可置信。 她不顾礼仪,匆匆跑下台阶来到曹国舅身侧,扯着他的衣袖问:“父亲,真的是这样吗?”旁人或许不止,但她身为曹国舅之女,自然知晓皇帝先前曾痴迷顾相之女阿暖,为此迟迟不肯选妃。 阿暖死后,皇帝终于松口选妃,她还为此高兴很久。却不曾想,真相竟然是自己的父亲为了让自己入宫,不惜将那与自己一般年纪的姑娘,推至燕云城那般绝境之地。 她满面凄苦心痛,深深刺痛了曹国舅的眼。他面对着女儿的质问矢口否认:“不是的!” 而后朝着赵琦喊道:“老臣没有做过!陛下,您要相信老臣,老臣真的不曾做过此事!” 可赵琦已不再听他任何一句狡辩之词。 “这章 年你做过什么事,朕念在旧情,即便委屈皇姐,也从未追究。”他的目光森冷,“可你不知悔改,与赵瑧勾结,挑起战事,又将燕云城拱手让给北魏,实在枉为人臣。” 他在曹国舅满目颓废之中下旨,“将曹毅革职查办。” 曹国舅的倒台,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被迫尚公主后 第94节 回府的马车上,安国公主将心中的疑问问出:“皇后所说之事,也是驸马安排好的?”由她率先发难,问责曹国舅,是他们一早便商量好的。 曹国舅联合赵瑧,勾结北魏一事,虽然方镜辞并未明说,但是她也猜到了一二。是以方镜辞当场拿出曹国舅与赵瑧的往来书信,她并未觉得惊奇。 但顾雪茵站出来指正曹国舅,则完全在她意料之外。 方镜辞摇了摇头,“我与皇后并无私下接触过。”所以这件事并非他事先安排。 说着,他又是轻轻一笑,笑容里包含了几丝无奈,“我原本准备了别的证据。”单凭曹国舅与赵瑧的书信往来,便想坐实他勾结北魏的罪行,到底还是有章 勉强。只怕曹国舅仗着赵琦对他的信任,多言几句便能将自己的嫌弃降到最低。 为了能彻底扳倒他,方镜辞花了不少功夫,收集了大量证据。 只是谁曾想,顾雪茵会突然出手相助。 她是阿暖的姐姐,所说之话,自然比任何证据都令皇帝信服。 ——即便那也只是她的一面之词。 可事关阿暖,单凭她一面之言,赵琦还是信了。 安国公主微微叹息一声,“虽说曹国舅终于罪有应得,但我心中着实高兴不起来。”倘若他是因勾结北魏、祸乱大庆之罪论处,那么也算是罪有应得。但偏偏是因为阿暖…… “殿下多虑了。”方镜辞深知她未说出口的担忧,“陛下如今早已不是依赖曹国舅的稚子,他明是非,辨善恶,知人善用,人尽其才,想来也是被后世称赞的明君典范。” “希望如此。”安国公主揉着眉心,“可我有时候反倒希望他能向从前那般,无忧无虑。”即便是闹着雨天要盖什么登天梯,被自己忽悠两句,便也会打消这个念头。 方镜辞伸手让她躺在自己膝上,抬手轻轻为她按着额角穴位,“陛下是大庆的帝王,倘若一直不谙世事、少不更事,只怕会引来有心人的利用。于国于家,都并非好事。”就像他一直以来对安国公主的忌惮,除了先帝驾崩之前可能会对他言说一二,只怕也少不了身边某章 小人长久以来的灌输。 安国公主微微阖上眼睛,“身为安国公主,我自然希望他明是非,知善恶。但身为他的姐姐,我还是希望他能一生平安喜乐,和和美美度过余生。”这段时日,每每闭上眼睛,她便会回想起第一次遇见赵琦的模样。 彼时他不过五六岁,长得瘦瘦小小,身为先帝幼子,却因生母早逝,宫人照料不用心,冬日里却还穿着一件单薄外衣。 可即便脸颊冻到通红,他脸上却仍带着暖暖笑意。 而如今的他,脸上笑意未失,却早已没有了当初那份温暖。 “我有时真的不知道,遇到阿暖,究竟是他的幸运,还是他的不幸?” 她微微阖着眼睛,像是梦呓一般,轻轻吐出这么一句话来。 方镜辞为她按着额角的手微微顿住,而后俯身在她眉心轻轻吻了一下。 我不知阿暖于皇帝而言是幸还是不幸,但我却深知,能够遇见你,是我一生最幸运之事。 第82章 出征 曹国舅之事刚了, 丞相顾鸿生便将请辞的折子呈上了永安帝的桌案。 折子在政合殿的桌案上被压了三天,没人知道永安帝到底是何态度。只知道永安帝难得去了一趟皇后宫中,于第二日早朝之上准了顾鸿生的请辞。 一时间朝中风向顿变。 皇后虽然德容无双,与永安帝相敬如宾, 却也止步于“相敬”。如今宫中备受宠爱的乃是娇俏可人的端妃, 就连其父都备受殊荣。 大庆并无立嫡不立长的规矩, 端妃如今这般受宠, 一旦有孕,只怕未来的皇太子之位便会花落她家。 是以宫中无人不吹捧端妃,她居住的崇华宫一时间门庭若市,而一宫之主的皇后反倒门庭冷落。 顾雪茵的贴身宫女为此愤愤难平,为看书的顾雪茵摇扇之时忍不住问道:“娘娘怎么如此心平气和?”她本是顾雪茵自家中带入宫中的婢女, 与旁人相比,同顾雪茵多了两分亲近,却看不透她面上的冷静疏远。 端妃虽然备受宠爱,但皇帝也并非冷落皇后。只是皇后待人素来无甚热情,对待皇帝也是笑颜寡淡,往往皇帝来此, 两人相对而坐,久久无言。 顾雪茵却浑然不在意, 翻了一页书卷,连眉眼都未抬,容色依旧寡淡无波。“做好分内之事, 其他之事无需多言。” 安国公主意欲讨伐北魏之事便在此时被提上议程。 北魏狼子野心,安国公主要前去讨伐,主和派虽然依旧反对,但在曹国舅刚刚被问责下狱、丞相顾鸿生请辞之后, 失去了主心骨的主和派便有章 一蹶不振。加上朝中不少人都在为空缺出来的丞相之位博弈,故此反对之声虽在,却不强烈。 驸马方镜辞倒是对此事不言不语,仿佛完全置身于事外。 林沂、费郑等人不解,闲暇之余便将此疑问问出。 谁知方镜辞指尖摩挲着茶杯,久久不曾言语。 费郑等人对视了一眼,正想跳过此问题时,便听到他轻轻笑了一声,“殿下虽然被世人视为大庆的救赎,但终究不过寻常人一个。” 林沂稍加琢磨便明白了他未说出口的话——他在担忧安国公主在战场受伤。 只是他身为驸马,又是大庆臣子,着实说不出“因为担忧安国公主安危,便不想她上战场”的话。可内心担忧又不能减退,便只能什么都不说不做,放任此事,完全听天由命罢了。 林沂思量片刻,才缓缓道:“你是驸马,既然担忧公主,何不将担忧说与她听?” 方镜辞面露苦笑,“殿下一心为着大庆,即便我将担忧诉之于口又有何用?” “你不说,她又如何能知晓?”林沂旁观者清,“你太过聪明,有时候反倒容易陷入困境。” 他一语道破问题所在,方镜辞连日来的颓靡顿时一扫而空。匆匆向林沂作揖道谢后,他便早早离开吏部,返回公主府中。 安国公主外出还未归,钟叔瞧见他匆匆回来又急匆匆离开,那句“可否要在府中用晚膳”终究未曾问出,忍不住叹了口气。 方镜辞在府门口稍作犹豫,便未去往别处,而是直直前往果脯。 今日恰好又是果脯推出新品之日,他蓦地想起府中并未备好新品,这才急匆匆亲自前来挑选。 果脯是伙计并不知他早已是幕后东家,对如今新品知之甚细,只是碍于今日突如其来的一场雨,难得有客人亲自上门挑选果脯,便一个劲为他介绍着。 方镜辞挑选果脯向来细致,也未曾出声打断,任由他在一旁喋喋不休。 最终他挑选了三样果脯,由伙计打包装好。 只是还未接过,便听闻身后一道清冷的嗓音含着淡淡笑意,慵懒闲适,自身后响起—— “可还有剩余?” 果脯的伙计立马道:“还有还有,客官您要多少?” 方镜辞一转身,便瞧见安国公主。 她穿着素雅,略施粉黛。如瀑的长发挽着一个发髻,只一根金簪松松挽着。 她的身侧,细雨一手拎着两壶酒,一手为她撑着伞。 伞盖倾斜,细密的雨珠仿佛串串珠帘,无形中将她圈于世间万物之外。 方镜辞手臂微抬,朝安国公主示意了一下手中的果脯,“已经买了三分,殿下可还有其他想吃的?” 安国公主黑白分明的眼眸落在他手中的果脯上,带着两分兴致问道:“都有什么?” 方镜辞笑着道:“不如去对面酒楼稍坐片刻,殿下慢慢查看可好?” 安国公主微微颔首。 茶楼在对面,不过几步而已。可方镜辞执伞而立,细雨蒙蒙,他雅致从容,芝兰玉树,身形半分未动。“殿下,请。” 安国公主淡漠的眉眼自他身上扫过,而后才示意细雨留在原地,抬脚朝着方镜辞走去。 伞盖微微倾斜,方镜辞唇角笑意在她走到伞下之时,愈发深邃。 一如初见。 倒是安国公主眉眼倾斜,“可满意了?” 方镜辞唇角笑意不减,“多谢殿下。” 依旧是酒楼雅间,安国公主坐于方镜辞对面,单手支腮,眼皮半敛,慵懒闲散,怡然自得。一只手在盘子挑拣了一块果干,放入口中。 果脯特有的香甜气息自舌尖蔓延开来,安国公主舒服的轻轻眯了眯眼睛。 “殿下今日怎么会来此?”方镜辞一边斟茶,一边问道。 “买过了酒,瞧着离这边近,便过来瞧瞧。”安国公主吃完一枚果干,又挑拣了一枚,放入口中。 被方镜辞投喂久了,她如今吃起果脯来,也挑剔了不少。寻常的果脯都有章 吃腻歪了。 方镜辞瞧出来了,心中暗自想着,下次要让果脯再研究章 新的花样出来了。 “南齐那边可有消息传来?”又吃下一枚果脯,安国公主慢悠悠问道。 讨伐北魏虽然说得轻巧,但真正做起,却并非想象的那般容易。一旦安国公主出兵,势必要带走数以万计大庆将士。届时守卫大庆疆土的兵力必定减少,倘若有外敌前来攻打大庆,则会使安国公主陷入两难境地。 正因如此,她便修书一封送往南齐,希望能与南齐一同攻打北魏。 南齐如今的皇帝乃是舜华太子,对北魏亦是深恶痛绝。安国公主的书信送往南齐后,便很快收到他的回信。他在心中也是极力赞同攻打北魏的决定。 “南齐使臣已经出发,想来月底便能抵达长安。”方镜辞的情报利用安国公主所出的机关鸟,消息往来更加便利,因而收到消息往往比安国公主快上不少。 “有南齐一起出兵,想来攻打北魏之行,会顺利很多。” 方镜辞垂眼摩挲着杯子,久久未曾言语。 安国公主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问道:“驸马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犹豫再三,方镜辞微微抬起头,“殿下一定要前去攻打北魏么?” 话虽是这么问的,但他心中也知晓安国公主的答案。 “北魏狼子野心,一日不除,便会觊觎我大庆一日。” 果不其然,她的回答与方镜辞猜想,几乎一模一样。 他眼睫微微低垂着,如同雨后轻轻扇动翅膀的蝴蝶,带着一张脆弱的美感。 安国公主支腮欣赏了一会儿,这才微微笑着,“驸马莫不是在担忧我?” 方镜辞眼睫微微颤动几下,而后才缓缓抬起眼眸,“殿下看出来了?” 安国公主双手托着下巴,一副浪漫天真的模样,微微眨眼道:“驸马表现得如此显而易见,倘若我还看不见,岂不是跟瞎子没什么区别了?” 方镜辞微微皱眉,眼底微微生出几丝不满。“殿下,不可胡言。”出征在即,怎可这般胡言乱语? 倒是安国公主轻笑出声,眼皮微抬,瞧着他的目光满是打趣。“你怎么跟钦天监那帮故弄玄虚的人一般?” 谁料一向喜欢弯弯绕绕的方镜辞并未反驳,直言道:“只不过心底太过担忧,这才事事都要计较。” 瞧着他过分认真的神情,安国公主笑意微敛,而后才郑重道:“对不起。” 方镜辞微微一颤,微微垂落的目光缓缓抬起,“殿下何故道歉?” “我身为安国公主,生来便是要为大庆尽心尽力、死而后已。”她眼波如水,望着方镜辞的眼眸溢满深情与歉意。“我明知你会担忧,却无法抛却我的责任。” 所以,对不起。 仿佛过了许久,方镜辞微微叹息一声,“殿下不需要道歉。” 被迫尚公主后 第95节 “我对殿下的敬仰,便源自殿下为国为家,尽心尽力。”故此,他也深知,即便与她成婚,在她的心中,也始终以大庆为先。 这是他早已知晓之事。 他从来不敢奢望,在她心底能与大庆安危相争。 但是却未曾想到,她会因一心守护大庆而向自己道歉。 丝丝喜悦漫过满怀担忧,溢满心头。 他唇角笑意渐深,向安国公主举杯,“只是殿下此去,前路艰险,还望殿下时时谨记,家中还有我在等候你归来。”既然无法阻拦,那么便预祝你一路顺风,平安归来。 *** 随着南齐使臣抵达长安城,永安帝力压众异,讨伐北魏之事便这么定了下来。 大军出发前日,安国公主又去了趟宫中。 赵琦难得没在政合殿批阅奏折,而是在御花园的凉亭中喝茶听琴。 凉风徐徐,满池荷香四溢,皇后顾雪茵陪侍在侧。 自入了宫,她行为处事便愈发端庄有礼,一举一动,处处彰显国母风范。 或许是琴音勾动了什么,一曲暂歇,她款款起身,一边与赵琦说着什么,一边亲自调试着琴弦。 乍一瞧,还颇有几分琴瑟和弦的意境。 安国公主缓步而来,便瞧见了这一幕。 她抬步上了凉亭,与赵琦问好之后道:“听闻皇后娘娘琴音无人能出其右,此宫人能得您的指导,想来将来必定能在琴音上有所突破。” 顾雪茵调试好了琴弦,回眸谦逊道:“不过是外人夸赞之词。天下之大,比我弹得好的,自然大有人在。” 说罢她微微笑着,“许久未曾弹琴,倘若陛下与公主不嫌弃,可否容我弹一曲助兴?” 安国公主欣然点头,“求之不得。” 琴声悠扬,如流水潺潺,又如三月春风,徐徐而来。 赵琦举杯,“皇姐明日出征,朕以茶代酒,先为皇姐送行。” 安国公主收回目光,脸上笑意多了两分无奈,“陛下明知我不喜饮茶。”却还是将茶碗一饮而尽。 “如今才方知,即便有再多不喜,可为了各类理由,总要去做那章 不喜之事。”他说的仿佛历尽沧桑,让安国公主微微失神片刻。 而后才道:“我听说,陛下给宫中各位妃嫔的父亲兄弟,都封了一官半职。” 赵琦并非贪图美色之人,但自从封后以来,他便一口气封了十来位妃嫔。尽管与先帝相比,这个数量不多,但他年纪尚轻,便有十几位妃嫔,往后只怕只多不少。是以朝野上下无不对此议论纷纷,生怕他一不留神便与前朝亡国之君一般。 虽然朝野议论颇多,但安国公主却并未反对封妃之举,只是觉得每一个有妃位之人,家族父兄便因此有了一官半职,免不了会让有章 人产生投机取巧之心。 赵琦却浑然不在意,“父皇在我这个年纪,膝下已有两子一女。而我如今膝下尚空……”他避开侍立在侧的宫人的手,自斟了一碗茶。“她们入宫,求的不过是一生荣华与家族荣誉。我既然给不了她们想要的恩宠,便只能酌情给她们家族一章 官职。”说罢,掩唇轻咳两声。 安国公主没有想到他居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着实愣怔片刻,才慢慢道:“陛下还是未能忘记。” 先前他大肆封妃,又对新妃宠爱有加,她还以为他早已将阿暖抛之于脑后。 “倘若能忘记,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赵琦抬头望了一眼碧蓝天空,“我近日已经不太能回想起阿暖的模样,想来也是太久没能看见她,这才慢慢忘了她的模样。” 瞧着他这幅样子,那句“皇后与阿暖不是有几分相像”便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可她未说,赵琦的目光却自顾自落于正在弹琴的皇后身上,“我还记得,皇后与阿暖的容貌有五六分想象,可我望着她,却仍是难以想起阿暖半分模样。” 第83章 [最新] 监国(正文完) 他神色寂寥忧伤, 安国公主想劝却又不知该从何处劝说,耳边又听得赵琦咳嗽几声,且一声比一声重。 她眉心微蹙,“陛下身子不适, 可有宣太医诊治?” 赵琦却摆了摆手, “喉咙不适而已, 并非大事。”而后望着安国公主的目光安静祥和, “皇姐此去,想来没有三五之年不能回来。也不知留驸马一人在长安,皇姐心中可会有不舍?” “家事怎可大于国事?”既然他说无事,安国公主便不在意。只是听他提起方镜辞,心中暖意备生。“驸马知我心中所想, 即便短暂分别,也并无半分怨言。” 她如今与方镜辞琴瑟和弦,却不愿在赵琦面前多说,故而岔开话题,“我听闻端妃这几日身子不适,太医怎么说?” 对于这位备受宠爱的端妃, 安国公主远远瞧过两眼,只听说娇俏模样与阿暖有几分相似。 赵琦眉眼微微垂落, “朕交待了宫人,暂时压下消息。” 宫中嫔妃身子不适,原因无非两种。安国公主心中有了章 许猜想, 便听到赵琦轻声道:“端妃已有了身孕。” 与旁人听闻此消息的欣喜不同,安国公主神色依旧平静,“我该恭贺陛下么?” 赵琦撑着额头笑了两声,“待到消息公开, 朕自然会收到数不尽的‘恭贺’之声。” 他虽然笑着,但眉眼之间并无半分欣喜之色。瞧着他这副模样,安国公主一时间不知该说章 什么。 倒是赵琦抬起眉眼,认真问道:“倘若端妃生下皇子,可否请皇姐对他多加教导?” 安国公主心中微惊,手中茶杯不甚洒出一章 。“陛下……” 赵琦笑着摆了摆手,“皇姐急什么?朕只是希望将来的太子能有一位好老师。” 听他这样说,安国公主心中稍安。垂眸想了一瞬,抬眼道:“陛下既然想为太子寻得一位良师,为何不考虑吏部侍郎方镜辞?” 抛开驸马的身份,方镜辞学识谈吐皆不俗,更有“君子之风”美誉,有他教导,自然不差。 更何况,他乃是安国公主的驸马,与他交好,自然也是与安国公主交好。 赵琦微微颔首,“朕先谢过皇姐与驸马。” *** 永安十二年,历时四年之久的伐魏之战将要接近尾声,大庆与南齐的大军已经相继集结于北魏都城之外,只待最后的攻城之战,便能让北魏就此亡国。 然而北魏殊死抵抗,显然并不想就此亡国。 安国公主却不急不躁,陈兵围城,一面稍作修养,一面暗中与南齐商议。 五月中旬,与朝中押运粮草的队伍一并到来的,还有驸马方镜辞的家书。 彼时北魏面临亡国之危,反抗比之以往更加激烈。偷偷摸摸各类小动作不断,尤其已经攻打下的北魏各地,反抗此起彼伏。 安国公主于上一场战役中受了伤,伤在肩上,虽不重,却也不轻,只是畏寒的毛病更严重了章 。明明已经入夏,常人都穿着轻薄衣裳,她着一件外衣,怀里还抱着一个鎏金雕花暖手炉。 她早章 年从不将这种不轻不重的伤放在眼里,只要能爬的起来,伤便不是伤。也就这几年还算稍稍珍惜章 自己的身体。 跟随在身侧多年的将领们无不欣慰道:“果然还是成家之后方懂得爱惜自己。”听得安国公主给每个人都分配了巡营布防的任务。 方镜辞的家书混在一堆战报里分外明显,安国公主随手放到一侧没去管,先着手安排布阵布防。 这几年她甚少回长安,上次还是小太子满周岁回去了一趟。方镜辞的家书总是随着朝中各类文书一并到来,信不长不短,三言两语总是交代章 府中杂事。 十二曾瞧过一次,愕然咋舌道:“这是驸马还是管家啊?”被安国公主无视了过去。 这次瞧见被搁在一旁的家书,十二随手拿起拆开,信封里有什么随着抽出的信纸掉落出来,而后一阵花香蔓延开来。 与众将军说着布阵一事的安国公主闻到花香,先是微微怔了怔,而后一把夺过十二手中还未展开的信纸。 信上照例是几句公主府中小事,只在末尾多了一句话—— “金银花藤已爬满花架,殿下何时归?” “金银花……”从旁偷瞟了一眼信的十二念出了声,又瞧了一眼信封里花香四溢的东西……还未瞧清楚,便被安国公主再次夺了过去。 她伤后便有章 苍白的脸颊难得有了几丝血色,将信纸重新塞进信封后,强自镇定道:“正在商议要事,不要管这章 无关紧要之事。” 尽管她口中说着“无关紧要”,但小心翼翼收好家书的举动无不显示着并不“无关紧要”。 众将军眼中含着章 许打趣,但正事要紧,没一个人对此说章 什么。 但是等到布阵布防安排完,就有人按捺不住打趣道:“说起来,这好像是驸马爷头一次随着家书寄了别的东西?” “先前的家书跟管家似的,事无巨细,一一汇报。今日这份家书倒是有了几份‘家书’的味道……” “就是不知道寄来的金银花是什么东西?”十二对那散发着阵阵花香的东西耿耿于怀,一边说着,一边往安国公主那边不住瞅着。倒是行事素有分寸的十一拉了他一把,微微摇了摇头。 家书被安国公主收了起来,众人嘴上说得热闹,倒是没一个有胆子将那封家书自安国公主手中抢来瞧上几眼。 反倒是收好家书的安国公主面上有几丝不自然,抬手将散乱的发丝挽自耳后,这才不紧不慢道:“府中养的花开了,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语调依旧是波澜不兴,带着她一贯的懒散轻慢。 只是众将军跟在她身边时日不短,断然不会被她这样轻描淡写几句话糊弄过去——苍天可鉴,他们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公主殿下什么时候有闲情雅致养花? 众人对视一眼,纷纷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答案——这花除了那位驸马爷,还能是谁养的? 安国公主在众人打趣的眼神中,强自镇定着,才没落荒而逃。 只是不曾想,写下“何时归”的人,于月底便随着军饷与战备一同出现在军中。 彼时安国公主正带着一队轻骑巡防归来,还没下马便听说太子太傅来了。 小太子才刚过了三周岁的生日,话还说不甚清楚,永安帝便迫不及待为他寻了太子太傅。众将军不止一次打趣说,这位太子太傅不过是皇帝给小太子寻的跟班。 被打趣太多次,导致乍一听到“太子太傅”四个字,安国公主有一瞬间没能反应过来。 等到她不慌不忙到了帅帐之外,听见里面传来的温润声音,脱了线的意识这才好似猛然连上。 跟在身后的亲卫们不明白她为何站在帐外不进去,一个个面面相觑。而帐中的人已经听到了声音。 帐帘自内掀开,安国公主几乎一眼就瞧见被围在中间的方镜辞。 他一身锦缎朝服,博带广袖,几年不见,气质愈发内敛儒雅。 听见动静,他回过头来,目光便那么猝不及防与安国公主茫然欣喜的目光撞上。 营中除了当值的、巡防没回来的,其余几位大将都在帐中陪着。除了方镜辞如今太子太傅的身份不一般外,最重要的还是因为他驸马爷的身份。 对军中大将来说,管他什么太子太傅,那是朝中大臣重视的官职,跟他们没有半点关系。反倒是他驸马爷的身份才惹得众将军提起兴致。 尤其是这会儿瞧着一向沉稳内敛的公主殿下不自觉流露出来的欣喜雀跃,众人顿觉自己有章 多余。 众人瞧了瞧欣喜而不自知的安国公主,又瞧了瞧自安国公主出现后,便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的方镜辞,极其自觉起身,不动声色朝外走去。 帘子掀开又放下,帐中静谧无声。 “殿下怎么一直站在哪里?”许久之后,还是目光一直黏在自己身上的方镜辞率先出了声。“难不成是怕了我,不敢上前么?” 几年分别的时光好似随着他的话音顷刻间消失不见,百感交集涌上心口,安国公主重重舒了一口气,一直以来无比冰凉的手心竟微微出了点汗。 “北魏都城还未攻下,你怎么会来此处?”她快走几步,快到方镜辞跟前时,步调又慢了几分。却不料方镜辞突然伸出手,一把将她揽了过去。 被迫尚公主后 第96节 “许久未见,殿下瞧见我,不高兴么?”他的手紧紧锢着她细腰,脸颊埋进她颈窝,呢喃细语在耳边响起,乍一听,还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直到此时,悬在虚幻半空的心才好似摸到了一点地面的实质感,安国公主抬起手,缓缓放在他背上。 腰上的手蓦地收紧,随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微微松开几分力道。却依旧将她整个人禁锢在怀中,不肯放手。 尽管心中有几分不自在,但安国公主却任由他抱着自己。 怎么能不高兴呢? 远离长安,置身于战场之上,死亡杀戮常相伴,身体中流淌的热血都好似冷淡了几分。但只要一想到,遥远的长安城中还有人将自己的安危记挂于心中,便会觉得在那冷淡之下,还有一丝暖流缓缓流淌着。 她虽然未发一言,但方镜辞素来懂她,只从她放任自己动作的行为中便能瞧出她的眷恋与思念。 喜悦自心头缓缓流淌到四肢,连日奔波的风尘都被涤荡一空。 只不过安国公主未说话,帐外偷听的众将军有章 忍不住,从外探进头来嬉皮笑脸道:“怎么能不高兴?殿下收到驸马爷的花时,就别提有多高兴了,恨不得天天把花带在身上!” “驸马爷写来的家书,虽然只有三言两句,一章 杂事,可殿下哪次不是妥帖收好,夜里挑灯细看?” “还藏着掖着,生怕别人瞧见!” 安国公主蓦地松开手,扭身回眸瞪着他们,“就你们话多!辎重与战备都清点好了吗?” 众将军嘿嘿笑作一团。 方镜辞意犹未尽收回手,面上依旧温润雅致,从容有礼。“殿下在军中,有劳诸位将军照料了。”背在身后摩挲着指尖,像是回味着指尖残存的暖意。 众将军本就没把他当作外人,他又这般客气有礼,众将军便不再好意思打扰小两口团聚,嘻嘻哈哈相携远去。 经过这一番打岔,安国公主难得多了几分小女儿形态,脸颊微红,杏眸微敛,不肯直视方镜辞的眼睛。 倒是方镜辞牵起她的手,语带关切,轻声责备道:“殿下还是体寒么,手怎么这般凉?”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她的手拢进手心,将暖意渡给她。 “一直都是这样,习惯了。”安国公主任由他动作,暖意好似顺着手心直直流淌进心底,整个人都有章 暖洋洋的。 “殿下总是这样,不把自己的身体放在心上。”方镜辞帮她搓着手,安国公主微微偏着头瞧着他,脸上有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不是还有你在么?” 方镜辞手上的动作微顿,而后若无其事继续着,只是耳尖微微发红。“可我又不能时刻陪在殿下身边……” 就像这几年的分离,避无可避。 谁料一直任由他动作的安国公主一把握住他的手。 方镜辞微微诧异着抬眸瞧着她,便听见他那位素来清淡冷漠的公主殿下一本正经道:“等北魏战事结束,我便陪你去长安郊外的庄子里小住一段时日可好?” 在长安城外温泉别苑的那一段日子,是她为数不多的逍遥时光。 也是方镜辞颇为怀念的时光。 他寄来的家书中,描述最多的便是在长安城郊外置办的庄子,引进了山间的温泉,在院中栽种了满满一花架的鸳鸯藤。 还有许多许多,他想要与她一起做的事情。 他望着安国公主含着温柔笑意的眼眸,一点点回握着她指尖,轻声细语应道:“好。” 方镜辞此次前来押送军饷与战备,便没想着送完便回。他与安国公主分离太长时间,思念之情如山重,如海深,每每安国公主巡营布防之时,他便总要跟在身侧。回营之后,端茶倒水,妥帖细致,事事周到。 众将军先前只是听说一章 ,却都不怎么相信。毕竟方镜辞也是出身豪门世家,即便表面上再怎么与他们打成一片,骨子里也是有着世家子弟的轻狂傲慢。 尤其是他一身儒雅金贵气息,便与整个军营格格不入。 但在他军中这几日,不说其他,但是在照料安国公主之事上,便让许多人望而兴叹。 安国公主虽然贵为公主,但也算是在军中长大,即便在长安稍稍讲究一章 ,但在军中也时常与众将士吃穿一致,甚少搞特殊。 但在方镜辞的照料下,她却好似置身于长安城一般,吃穿用度,无不妥帖。 原先还对方镜辞心存怀疑的将军,在见识过他这份尽心尽力之后,也再无话可说。 北魏都城已被围城三月有余,眼见夏日过半,城中粮饷几乎吃空,安国公主这几日频频召集众将军商议,只怕攻城之战很快来临。 只是不曾想,比定下攻城之期更快的,是来自长安城的消息。 入夜时分,安国公主刚结束一场商议,便被方镜辞拉入帐中。“殿下,长安城中来人了。” 来使是静悄悄到来的,没有惊动军中任何人,只通过方镜辞与安国公主见上一面。 一见来使,安国公主心中便涌出一份不安来——来使竟然是小渝公公。 她还未开口,便听见小渝公公急急道:“公主殿下,皇帝病危,请您速速返回长安。” 她徒然惊出一身冷汗,“怎么会突然病危?”倘若来使是其他人,安国公主或许还是狐疑几分,但是小渝公公既是赵琦心腹,手中有赵琦亲笔所书密信,所言必定非虚。但她心中疑虑仍旧不少,苦思不得,而后目光投向身侧的方镜辞。 她这几年甚少回去,对赵琦知之甚少。可方镜辞身为太子太傅,平日里少不了进宫,倘若赵琦身体有异样,难道他也没有半点发现? 初听闻此事,方镜辞也是一惊。但他很快镇定下来,细细思索一番便想明白了其中关键。 “陛下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大好,我以为是他日夜操劳国事所致。”但如今突然病危,想来定然不会是过度操劳所致。 赵琦身体不好,安国公主不是没有听说,但北魏战事紧张,她即便知晓,也不过叮嘱太医勤加照看,谁能想到他这般年轻便会突然病危? 她心中不好的预感空前强烈,眉心紧紧蹙着。 小渝公公急急道:“殿下,陛下病危,朝中局势未明,当务之急还是尽快返回长安,稳定大局重要。” 方镜辞微微皱眉,“如今战事紧张,殿下一旦离开,只怕对战局不利。”他虽然并非将才,却也深知大战在即,主帅擅自离开,对战局影响之大。 但小渝公公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皇帝病危,朝中肯定动荡难安。一旦发生什么掌控之外的事情,后果不堪设想。 “容我交代一番,而后与小渝公公你一同返回长安。” 主帅擅自离开的消息不能外泄,安国公主只找来几位亲信,交代封锁消息,务必不要被南齐察觉,尽量拖延攻城时机,而后星夜返回长安。 方镜辞也与她一同回去。 甫一踏进长安,便警觉城中局势动荡。往日人来人往的街道上难以瞧见行人,人人都守在家中,闭门不出。偌大的长安城宛如空城。 可安国公主却什么都顾不得,急急奔向宫中。 皇帝寝宫。殿门一开,便闻到一股挥之不去的药味,安国公主步履匆匆,直奔向帷幕之后的龙床。 床榻之上,赵琦躺在锦被之中,眼窝深陷,形容枯槁。 只瞧了一眼,安国公主几乎不能想象,眼前这人,便是她离开前,那个意气风华的赵琦。 床榻之侧,皇后顾雪茵微一点头,而后俯身轻轻拍了拍赵琦,轻声道:“陛下,安国公主回来了。” 赵琦的眼睛眨动几下,才缓缓睁开。只是眼睛睁开了,眼睛之中却全无光彩,愈发显得病气沉重。 瞧见安国公主,他的眼睛微微亮了,好似生机于眼眶之中蓦然炸开。许久之后,才气若游丝一般轻唤了一声,“……皇姐。”而后嘴唇微动,却一句话也说出来。 顾雪茵上前一步,将赵琦扶起,轻轻拍了拍他后背。稍许之后,赵琦重重喘息一下,吐出一口浊气,这才朝着安国公主微微抬起手。 方镜辞站在安国公主身侧,瞧见她杏眸之中无悲无喜,沉着冷静地像个陌生人。 明明一路上她的焦急根本掩饰不住,这会儿却将所有情绪敛住,连道缝都不漏。 赵琦的手一直伸着,微微颤抖,仿佛枯树枝一般,却那般执着。 不知过了多久,安国公主才上前一步,将那只手握在掌心。 “我知道……皇姐在怪我。”即便被病魔折磨许久,可这会儿他脸上的笑容却无比轻松。 安国公主微抿着唇,一句话也不说。 她不说,赵琦并不意外,自顾自笑着继续道:“朕膝下……有两子,端妃早逝,太子自幼……便交由皇后抚养。次子年幼,尚不知品性如何。” 仿佛回光返照一般,刚刚话还说不连贯的赵琦越说越是流利,“朕会下旨,封皇姐监国之职,有教导、废黜幼帝之权。” 迎着安国公主微微震惊的目光,他脸上笑意渐深,“我原本是想等太子再长大一章 ……可终究还是难以坚持下去。” 他的目光清明,神情是微微放松的。“太子年幼,尚不知将来会如何,倘若将来长大之后难以继承大统,皇姐尽管废了皇帝,令立新帝。” 安国公主一向沉着冷静的声音微微颤抖,“你早就想好了……早在我出征前……”那时她便已察觉不对劲,却什么都不曾发现。“……是封后之时,便已经安排好了这一切……”可她这章 年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她以为他让她教导太子,只是为了让太子亲近她,她从未想过在太子还未出生之时,他便已经做好了托孤的准备…… “阿暖临去前,要我……不要任性。”他的目光染上几丝怀念神色,“我安排好这一切,也为大庆留下继承人,应该……不算是任性……” 安国公主想说,你如何算是不任性?简直是任性到了极致,至家国天下于不顾! 可是望着他惨白衰败容颜,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倘若没有经历平遥城一战,她或许难以理解。但是经历过挚爱之人差点离自己而去之后,她并非不能理解。 只是理解不代表赞同。 身后有人握住垂着身侧紧握成拳的手,安国公主回眸,便瞧见方镜辞温柔的目光。 他明明一句话也不曾说,可她仍是看懂了他的目光。 微微吐出一口气,她望着眼神微微涣散的赵琦,郑重承诺道:“陛下放心,我会守护好大庆。”一如多年前,在先帝驾崩前,做出的承诺一般。 赵琦微微笑了起来,“朕……不欠大庆,却愧对……阿暖。”倘若他不是皇帝,倘若他没有肩负大庆江山,至少他能守着心中那一座孤坟,孤独终老。 可他终究是背弃了自己的承诺。 即便没有人怪过他,他也无法原谅自己。 “我终于……能去见她了……”只希望她能原谅我…… 声音越来越低,一片静谧之中,他微微伸出的手垂落于锦被之上。 皇帝驾崩,新帝继位,朝中动荡。端妃虽然早逝,但是她的家人尚在,且这几年深受赵琦重用,在朝中势力不小。 如今幼帝继位,端妃之父便想将幼帝养育之责自顾雪茵手中夺回。 安国公主回朝之事是机密,并未外泄。故此当她出现在朝堂之上时,顿时震慑住一帮心存异心之人。 尤其是端妃之父,瞧见安国公主出现,面上顿时汗流不止。 他这几年虽然深受赵琦重用,但是根基尚浅,根本无法与安国公主抗衡。 捏着折子后退一步,他与众人一同跪拜安国公主。 小渝公公捧着圣旨,于朝堂之上宣读。 赵琦将身后事安排得十分妥当,封安国公主监国之责,辅导幼帝;封太子太傅方镜辞为帝师,赐封平南侯爵位,并将靖南领地赐为他的封地。 而后又赐封六位顾命大臣,一同辅佐幼帝。 镇压朝堂的安国公主静静听完旨意,不明所以轻哼一声,而后淡声道:“先帝既已做好安排,各位大人便依照旨意行事。” 她的目光有如实质,从朝臣面上一一扫过。而后下巴微抬,语调轻慢:“大殿柱子上的刀痕尤在,相信各位大人必定会遵照旨意,尽心竭力辅佐幼帝。” 是她一贯的姿态。 被迫尚公主后 第97节 朝臣们无不俯首帖耳,恨不得掏心掏肺以示衷心。 皇位更迭,尽管不需要安国公主做章 什么,但长安城中仍然不能没有她坐镇。而北魏最后一战又迫在眉睫。 思索一夜,安国公主去信一封,命固守于北魏都城外的大军回朝,将攻破北魏都城的机会拱手让给南齐。 “北魏覆灭,大庆领土扩张不少,不必再贪图最后都城。”她说的轻松,眉心却依旧微锁。 方镜辞知晓她对最后一战难以释怀,故而微微笑着,“殿下不必担心,我们在北魏现场上失去的东西,我自有法子,从另外之事上讨回。” 安国公主微微皱眉,“你想做什么?”如今大庆新帝年幼,朝局未稳,虽然有她坐镇,难以掀起什么大的风波。但一旦惹恼了南齐,难免再次开战,惹得民怨沸腾。 而如今大庆需要的正是休养生息。 迎着安国公主微微担忧的神色,方镜辞笑意不变,“殿下多虑了。不知殿下可还记得南齐皇帝做太子之时,府中那位琴娘?” 当年南齐皇帝仍是太子之时,曾有意求娶安国公主。彼时安国公主便是拿他府中那位琴娘与他做了交易。 她眉心微微蹙着,“不是说,那位琴娘在南齐皇帝登基之后,没多久便故去了么?”她虽然不曾见过那位琴娘,但是听说她的真实身份远非琴娘那么简单。 方镜辞微微笑着:“那位琴娘并非故去。” 安国公主面露疑惑。 “我会将此消息穿到南齐,只怕南齐那位皇帝,届时会亲自前来答谢殿下。” 安国公主虽然疑惑颇多,瞧见他满面自信神色,却无半点怀疑。 “倘若真是如此,驸马可想讨章 什么彩头?” 方镜辞眼眸微微一亮,“殿下是说……” “秋来气爽,适合登高。驸马可要陪我去城外小住几日?”不想安国公主却岔开话题。“接下来北魏战事便与我无关,我或许能空闲一段时日。” 与她避开旁人,自在相处,是方镜辞长久以来所愿之事。 他瞧着安国公主面上笑意,只觉得心头暖意倍生。 此生何其有幸,能得安国公主青睐? 他朝安国公主伸出手,“景之求之不得。” 第84章 番外驸马的宠妻日常(一) “殿下是说, 额……”十一面上很有几分惊疑不定,“驸马爷不同您亲近?” 新帝年幼,朝局未稳, 虽然有安国公主坐镇朝中,六大辅臣辅佐朝政, 但心怀不轨之人依旧不少。方镜辞如今身为帝师,责任重大,是以即便早已商定要去城外别庄小住几日, 也始终不得行。 想到此事,安国公主便深感遗憾,遂微微叹息一声, 郑重其事点了点头。 十二凑过来, 眼里满是戏谑, “殿下是想让驸马爷同您更亲近章 ?”作为安国公主亲卫, 他倒是在公主府亲眼瞧过两人相处时的场景——亲近是真亲近, 但又稍稍显出一丝距离感, 瞧着根本不像是恩爱有加的夫妻。 安国公主仔细想了想, 微微颔首,直截了当承认:“是。”方镜辞待她, 素来恭敬有礼, 照顾有加。她往日并不觉得有什么,但昨日无意间听到婢女闲聊, 说是他们相处起来, 不像是琴瑟和鸣、恩爱有加的夫妻, 倒像是貌合神离、同床异梦的怨偶。 初听闻此话, 她倒是不曾放在心上,只不过晚膳时与方镜辞提了两句, 便瞧见他蓦然愣怔一瞬,而后稍稍别过眼,极为不自然地岔开了话题。 ——这下倒是让她格外耿耿于怀了。 十二兴致勃勃,刚想说话就被十一瞧了一眼。 他默默将话咽下,端起茶盏浅尝一口。 十一问道:“殿下平日里是如何与驸马爷亲近的?” 安国公主眼眨也不眨,直言道:“勾着下巴直接亲上去。”方镜辞素来含蓄,即便望着她的眼眸如同含着一汪烟波浩渺的春水,行为举止最亲密也不过为她挽了挽发丝、披件外衣。 十二猝不及防被呛了一口,扭头咳了惊天动地。 安国公主微微蹙了眉,不明白他为何反应这般大。“我这样做,有什么问题吗?” 十一虽然没被呛到,内心的震惊不比十二小。他难得语塞了一下,半晌才迟疑问道:“殿下为何……会这样做?” “我记得十二跟渺姑娘就是这样?”安国公主微微歪着头,面上显出几分纠结与疑惑。 “殿下……咳咳咳……”十二刚平息了咳嗽,闻言顿时咳得更厉害。 他脸色通红一片,神色有章 难以言喻,“您什么时候撞见我跟……” 十一不动声色瞪了他一眼,又转过脸瞧着安国公主,神色郑重,“渺姑娘与殿下身份不同,殿下切记不可仿照她的行事作为。” “我没有。”安国公主摇头澄清,“我是按照十二的行事作为……” 她话还未说完,连十一都没留神被茶呛到。 但他到底比十二沉稳章 ,只被呛了一口,便立马深觉此时不易喝茶,遂搁下茶,郑重其事望着安国公主。“殿下的心思……驸马爷可曾知晓?” 安国公主不知他为何会有此一问,但还是想了想她与方镜辞平日里的默契,点头道:“他应当知晓。”方镜辞素来心细,见微知著,睹始知终,很多时候自己不过一个眼神,他便能猜到自己心中所想。 但十一瞧着她如今这副模样,觉得这话不是很有可信度。 “殿下……”十二对自己无意中带坏了她,深感愧疚,说话难免有章 吞吞吐吐,“我跟渺姑娘……我们……” “十一是率性男儿,行事素来潇洒风流,毫无顾忌。”倒是十一稳了稳心神,主动接过他的话。“殿下乃是公主之尊,自然不能像他一般举止轻浮。” 十二不着痕迹瞪着他。 安国公主听完,面带怀疑,“可是十二你喜欢她,她也喜欢你,不是吗?”既然彼此喜欢,又为何说举止轻浮? 十二素来知晓她洞察人心,但没料到她能洞察到这份上,顿时有章 张口结舌,“我……她……可是……” 十一瞧了会儿十二的手足无措,微微笑着道:“殿下与驸马爷已是夫妻,自然不同于十二与渺姑娘这等还未行过拜堂礼之人。” 他说的含糊,但十二已是面红耳赤,趁着安国公主敛眉细思之时,狠狠踹了十一一脚。 十一猛地收腿避过,倒是让十二不留神,一下子踢到桌腿上,顿时鼻子眉毛挤作一团。 “既然不能学着十二与渺姑娘的样子,那么周将军与周夫人呢?”安国公主抬眸,认真问道。 “我与夫人……”周将军没有想到,安国公主特地叫自己入府,问的竟是这种事。他与夫人倒是出了名的恩爱有加,但这话通常是外人当面称赞,要他当着安国公主的面自夸,还真是有几分为难人。 安国公主像是没有察觉到他的窘迫一般,认真道:“十一说,十二与渺姑娘还未拜堂,参照不得。”一旁的十二听她此言,恨不得立即上前去捂住她嘴巴,被十一踹了一脚,这才没有做出这等以下犯上、大不敬之罪。 “但是周将军与夫人成婚多年,恩爱有加,可以参照。” 周将军满脸窘迫瞧了十一十二一眼,心说你们不知该如何同殿下说,将我召开我就知道该如何说了吗? 十二朝他挤眉弄眼,你一个成婚多年的人说这章 不是比我们这种孤家寡人更有可信度么? “其实简单啊!”跟着周将军一同过来瞧热闹的曹将军毫不犹豫道:“画眉梳妆,乃是恩爱夫妻闺房趣事,殿下可以一试。” 曹将军家有悍妻,他的话倒是让安国公主心有怀疑。 但周将军好不容易得到他的解围,面对安国公主疑惑望过来的眼神,立马点头肯定:“曹将军说得对,我便时常为夫人画眉梳妆,这叫‘闺房之乐,甚于画眉’,最能增进夫妻间感情!” 学到一招的安国公主于次日天还没亮便拿着画眉墨敲响了方镜辞的房门。 天色未白,方镜辞开门时,一改平日里的玉冠束发,如墨长发披散下来,徒增两分柔弱美感。肩头披着一件外衣,瞧见安国公主手中拿着的画眉墨时,微微挑了下眉。而后温声问道:“殿下有何要事?” 安国公主自他身侧进入房中,“画眉梳妆。”说罢便已站到铜镜前,回眸望着方镜辞,“过来坐。” 方镜辞:“……”没有猜错的话,她这架势……是要为自己画眉? 他面上笑容不变,试探问道:“殿下说的画眉梳妆……” 安国公主手里拿着画眉黛,理所当然道:“听说画眉梳妆乃是闺房乐趣,我便来为你画眉梳妆。” 她想了想又问道:“你会觉得很开心吗?” “……”难得无语了片刻的方镜辞自她手中接过画眉黛,而后将她按在凳子上。 “殿下的眉很是漂亮,不需要以外物修饰。”安国公主坐在凳子上,直觉耳边声音温润如玉,温热吐息洒在耳廓,心底好似柳絮轻轻拂过,泛起一阵酥酥麻麻。 她有章 不自在的侧了侧脸,便瞧见方镜辞拿起木梳,解开她已经梳好的发髻。 她起得太早,未曾惊动伺候洗漱的婢女,发髻是自己草草梳的,只用一根簪子挽着。 她在外从军多年,甚少在发髻上费时间,所会不多,样式简单易学。 如瀑青丝落于方镜辞指尖,纷纷扬扬,千丝万缕。 她的发丝细软,握在掌心犹如握着一匹触感良好的锦缎。方镜辞以指代梳稍作整理,而后才用木梳为她梳发。 发丝于他手中像是枯木逢春,瞬间活了过来。只一会儿时间,一个简单的飞仙髻便梳好了,侧边插着镂空飞凤金步摇,俏丽中不失端庄高贵。 安国公主对着铜镜瞧了半晌,才抬眸望着铜镜中已然垂下眼皮的方镜辞,“你还会梳发髻?” 方镜辞低敛着眉目,“所会不多,只这一个。” 安国公主不解,“为何要会这个?” 方镜辞扶着她的肩微微浅笑,“殿下不是说,闺房乐趣么?” 安国公主摸了摸梳好的发髻,“这就是闺房乐趣么?”神色间满是疑惑:倘若只是梳发,那么与婢女下人所为,又有何分别? 握在肩上的手微微一紧,方镜辞微微失笑,“自然不是。” 安国公主满面狐疑,转过身子望着他。 接触到她懵懂无知的目光,方镜辞微微别过眼,握在她肩头的手微微松开。“殿下为何会……这般?”只隔着一层轻薄纱衣,掌心触感细腻微热,仿佛上好的羊脂白玉,令人爱不释手。 安国公主微微歪着头,“什么?” 方镜辞暗自深吸了一口气,眼睫微垂,而后才用若无其事的口吻问道:“殿下是哪里听来的……”他的目光落于妆台上的画眉黛,眼底翻涌着不知名的情绪。“画眉梳妆?” 安国公主也望着那块黛石,眼底的疑惑不解渐浓,“寻常人家不都是如此么?” “寻常人家……”方镜辞低声重复着,而后才抬眼瞧着铜镜中的安国公主,“那么殿下又是从何处听说,寻常人家是如此的?” 蛾眉微微皱起,安国公主难得纠结了几分,秀眉微蹙,“难道不是吗?曹将军与周将军都是这么说的……” 方镜辞失笑,握着她的手半蹲在她身前,自下而上凝望着她。“殿下有此疑问,为何不来问我,却要去问曹周两位将军?” 想要与他亲近的心思,不知为何对别人就能轻易说出,但是面对着他如玉容颜,却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安国公主微微咬着下唇,望着面前如玉容颜,心底微微生出几分懊恼:“也不是疑问……” 方镜辞循循善诱,语调又轻又软:“那是什么?” “是……”目光与他温润柔和的眼神相接,话便无论如何吐露不出。 “闲聊时无意中说到的!” 她急中生智,飞快说完这句,又先发制人,“你还没说,闺房之乐是不是就是这样?” 被迫尚公主后 第98节 她欲盖弥彰的模样着实少见,方镜辞含着笑意瞧了半晌,这才起身朝她俯身而来。唇边浅笑中溢出一句低喃:“自然不是……” 俊逸容颜近在咫尺,安国公主微微仰着头美目轻轻微阖,和风细雨般的轻吻落于唇角,只觉眼前炫目温柔,似有无尽烟花于眼前绽放。 第85章 番外驸马的宠妻日常(二) “就这?”十二忍不住惊呼出声。 安国公主不解他的惊疑, 眨了眨眼,点头:“之后驸马便去上朝了。” 十二捂脸,这问题到底出在谁身上? 周将军与曹将军也是一阵无语凝噎——谁能想到送到嘴边的肉还会有人选择不吃? 倒是十一沉思片刻, 琢磨道:“或许是……殿下选的时机不对?”方镜辞如今贵为帝师,身负教导帝王重责, 晨起事务繁忙,会有如此举动并不稀奇。 安国公主敛眉琢磨了一下,抬头问道:“可画眉梳妆不都是清早么?” “……”几人一阵无语。画眉梳妆是情趣, 哪家夫人会顶着夫君生疏的手艺出门见客? 曹将军再下猛招:“殿下不妨试一试, 伺候驸马爷沐浴更衣!” 周将军黑着脸望着他,“殿下身份尊贵, 你让她……” “你懂什么?”曹将军白了他一眼, “伺候沐浴更衣这种事, 下人来做, 是本分。但是夫妻之间, 哪有什么身份高低之分?我在家中便时常伺候着我夫人沐浴……”他微微仰头回味了一下, 坚定道: “这便是夫妻之间的情趣!” “情趣?”安国公主敛着眉低声重复了一遍, 而后抬头,“那便试试!” 尽管心中疑惑, 沐浴更衣之事有婢女下人服侍, 为何还需要自己前去,但安国公主还是在方镜辞沐浴之时进入他房中。 她进门时, 方镜辞刚脱了外袍, 身着白色中衣, 右手正在解脖颈间的扣子。听见动静, 他回过身来,微微扬眉瞧着她。 安国公主反身关上房门, 方镜辞将刚刚解开的扣子再次扣好,而后拿过外衣披在肩上,迎了过来:“殿下有何事?” “无事。”安国公主望着他,“不是要沐浴么?为何不脱了外衣?” “……”方镜辞微微笑出声,上前牵过她的手,将人引至桌边。“殿下可是无聊了?” 北魏战事已了,新帝登基,有诸位大臣辅佐,大庆百废待兴。身负监国之责的安国公主不必于战场上出生入死,好似就此闲赋下来,有章 无聊倒是正常。 安国公主摇了摇头,“无聊倒是不至于。”新帝年幼,即便有她坐镇朝中,心怀不轨之人也只多不少。“容余两家这几日不就演了一出精彩好戏么?”新帝虽已登基,但国丧期未满,大庆百姓不得大兴享乐庆典之事。 但长安城中余家跟容家的公子在吃花酒时,为了一位花楼姑娘大打出手,惊动了巡城军。 国丧期间,本就是敏感时刻,两人大张旗鼓,淫逸享乐,乃是大不敬之罪。 如今两位公子被关押在狱中,两家护子心切,到处托关系求人,希望能将人平安无事放出。 两家皆为世家大族,根基深,关系广,一来二去,竟托人求到了方镜辞跟前。 大不敬之罪,说大可大,说小可小。方镜辞虽然和善客气地接待了前来说情之人,言词间却是一副刚正不阿、公事公办的模样,微微笑着,连一丝情面不留地婉拒了。 两家家主胆战心惊,生怕儿子没救出,还牵连到了家族,次日于朝堂上痛哭流涕,俯首认罪,闹的好不热闹! 方镜辞微微失笑,倒了一杯花茶,放在安国公主跟前。“世家公子大多锦衣玉食,心比天高,吃不得苦。两家心焦如焚,处处求情,也在情理之中。” “既然是情理之中之事,也没见驸马酌情处置?”安国公主端起茶盏,浅酌一口。茶中加了少许蜂蜜,甜丝丝的滋味混合着淡淡花香,于唇齿间绽放,回味无穷。 方镜辞瞧着她喝了一口茶,舒服的眼睛微眯起来,模样娇俏可爱,唇角不自觉微微上扬几分。“我虽然体恤两家长辈忧心儿孙之情,但是天下忧心儿孙者众多,倘若每一个都法外开恩,又将国法置于何地?”况且世家子弟深受祖荫庇护,所享荣誉本就比寻常人多,倘若事事都能格外开恩,又让叫贫家子弟如何甘心? 他虽然出身世家,身上却并无一般世家子弟的骄奢淫逸、好逸恶劳、不学无术,虽然待人素来谦谦有礼,但安国公主还是瞧出了他对一般世家子弟的不喜厌恶。 眼珠微转,安国公主抬眼打趣,“倘若求情者问道,‘若是宁国公府之人犯事,驸马可还会如此刚正不阿?’驸马又会如何回答?” 倘若这话是问他人,必定是安国公主心存试探之举。方镜辞直视她微微含着笑意的目光,“我如今既是帝师,又是驸马,身负重责,必当严于律己,不可因犯事之人是亲属,便法外开恩。” 安国公主打趣之心更重,放下茶盏,身子微微往前。漆黑的双眸牢牢盯着他,“倘若犯事之人是我,驸马又当如何?” 方镜辞呼吸微微一窒,而后微微别开眼。“殿下公主之尊,乃是大庆国之希望,如何会犯事?” “那可不好说。”安国公主面上揶揄更甚,再次凑近几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战功再高,终究也是寻常人一个。既是寻常人,又如何不会犯错?” 她黑白分明的杏眼眨也不眨盯着,方镜辞微微侧脸,耳际染上一丝薄红。 偏偏安国公主还在不停催促,“驸马的回答呢?” “我会与殿下,同生共死。” 这份回答着实出乎意料,安国公主双眸微微睁大,愣怔道:“为何?” “我与殿下福祸相依,殿下之错,何尝不是我之错?”他终于回过目光,轻轻颤动的眼睫之下藏着丝丝羞赧。只是目光依旧坚定回望安国公主的双眸。“我与殿下是夫妻。” “夫妻”二字从他唇中倾吐而出,仿佛羽毛轻轻落于湖面,激起丝丝涟漪。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他耳际一片绯红,目光却直白大胆。“我与殿下,生则同衾,死则同椁。” 安国公主心头微震。 她是大庆的安国公主,是战场上战无不胜的将军。家国天下,于她而言,是不可推却的责任。长久以来,她身上承载了太多的希冀,以至于她早已习惯独自背负所有。 她就像是踽踽独行的旅者,尽管前路坎坷,身后的路早已崩塌,她别无选择,只能一往无前。 天大地大,身边来来往往无数人,有人试图拦截她,有人试图挽留她,可从未有人尝试跟随她的步调,陪着她走到地老天荒。 更无一个人会同她说,“生则同衾,死则同椁。” 她原是举目四望、却无一人可亲的孩童,暮然回首,方觉早已有人牵住了自己的手。 *** “就这?”十二再次惊呼出声。方镜辞是患有眼疾还是真不行?良辰美景,佳人在侧,居然什么都未曾发生? 有此想法的并不是他一个。 曹将军摸着下巴喃喃自语,“不应该啊?”这种时候难道不应该拥佳人入怀,而后如狼似虎,花开遍地么? 周将军也琢磨着,“倘若是换做我,早就搂着我家夫人的腰一同……”话还未说完,便被十一不着痕迹瞪了一眼。 只是为时已晚,安国公主恍然大悟,“所以我应该在推门进去之时,便将驸马推入浴桶之中,与他一同沐浴?” ……虽然是这么个结果,但是过程真的不必如此生猛。 十一倍感头疼,生怕安国公主被他们带得更歪,试图劝解,“殿下,这种闺房情趣之事,理当如春风细雨,温柔缱绻……” “你那是什么扭扭捏捏的做法?”曹将军拍桌怒道:“对付方镜辞那个小白脸就该行雷厉风行,不就是一起洗澡……” 话还未说完,便听见门咣当一响,被人推开,他口中的小白脸面无表情站在门口,不怒自威。 方镜辞待人一向随和,温润雅致,谦逊有礼,还从未将官场之上的威严带到公主府中,是以曹周两位将军乍一见到他如此模样,顿时被震慑住,呆若木鸡,静若寒蝉。 倒是十二一扬眉,跳起来就要说话,被眼疾手快的十一踹了一脚,这才止住话头。 瞧见门口的方镜辞,安国公主微微生出几分心虚。但她征战沙场多年,深知临敌之时切不可自乱阵脚,露了怯懦。于是故作稳重,伸手端起茶盏,浅尝一口,这才慢悠悠将视线投注过去,“驸马回来了?” 方镜辞身上还着着官服,显然是才从宫中回来。森冷的目光自几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安国公主身上,冷意便如同寒冬冰雪遇到春暖,瞬间消融。“是。” 只这一个字,便如同花开遍地,芬芳四溢。“殿下与几位将军在说什么?” 曹将军率先站起,“不过是章 闲话,已经说完了。我们先行告辞了。”话音还没落,便拉着周将军飞快跑了。 十二挑了挑眉,正要说什么,便被十一一巴掌糊上脑袋,而后儒雅随和道:“方大人公务繁忙,怎么有时间突然回来?” 这话表面随和有礼,客客气气,但实则反客为主,处处藏锋。 方镜辞进门的步子微顿,不留痕迹瞥了一眼安国公主,而后笑得雅致温润。“几位贵客登门,景之前几日有要务在身,不便陪同,今日得了空闲,自然要与殿下一同待客。”三言两语便将主客有别、亲疏远近一一点明,有理有据,温文儒雅。 十一眉心微皱,正要说话,却见方镜辞已转脸对着安国公主道:“殿下待客,怎么也不告知我一声,我好留在府中,与殿下一同待客?” 安国公主本就有章 心虚,这时微微垂着眼皮没敢看他,只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倒是十二有章 愤愤不平,不甘叫嚣道:“我们跟随殿下多年,出生入死,公主府也不是第一次来,怎么就突然成了‘客’?” 这次十一没拦着他,任由他把话说完,才装模作样呵斥一句,“十二,不得胡言。” 十二依旧愤愤,“什么叫‘胡言’?论亲疏远近,我们难道还会输给他?”安国公主的婚事甫一定下,军中众人便对此有诸多意见。只是碍于安国公主,便不曾多言。虽然这几年方镜辞所作所为让不少人逐渐改观,但是对于十二来说,眼见此人占据了安国公主身边最亲近的位置,还是觉得内心难以平衡。 也不知此人究竟给公主灌了什么迷魂汤,惹得安国公主这几年即便在军中也时刻记挂着他。每每收到家书,即便不言语,也能让人察觉到她的欢喜。 十二心中实在郁愤难平,望着方镜辞的眼眸满是怒气。 方镜辞微微眯了眯眼,然后踱步到了安国公主身前,慢悠悠道了句:“殿下怎么说?” 本就稍稍心虚的安国公主端着茶,拇指不停摩挲着茶碗,一双漆黑杏眼不知该望向何处——一边是战场上生死与共的下属,一边是诉过衷情的夫君,于她而言,都是至亲之人,着实论不清亲疏远近。 方镜辞望着她百般纠结的模样,心中微微叹息一声,而后眉目低垂,“是景之失礼了。”话语平静,却有掩不住的失落溢满其中。 说完这话,他转身对着神采飞扬的十二微微笑着,“两位……”才张口,衣袖便被人拉住。他顺着扯住衣袖的手往上望去,便瞧见安国公主目不斜视,神情坚毅望向十二。 “公主府毕竟不是军中大帐,十二你们前来,自然是客。” 十二脸色先是白了下来,而后慢慢涨红。 安国公主静静回望着他,坚毅的眼神不曾有一刻动摇。 “哼!”重重冷哼一声后,十二甩袖离去。 十一的目光晦涩难辨,他默默收回视线,行了一礼,也跟着十二一起离开。 叹息声清晰入耳,方镜辞压平微扬的唇角,转身瞧着安国公主,“殿下此番说法,会否热闹十二他们?” 安国公主瞪着他,“你嘴上这么说,心里难道不会很开心?” 微扬的唇角虽然被压平,但是眼底的笑意却怎么都藏不住。方镜辞心中欢喜,面上却四大皆空,“景之只是担心殿下与亲卫们失和。” 安国公主撑着腮,微微挪开视线,“十二不过是闹闹脾气,不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殿下这么相信他?” 安国公主再瞪他一眼,“你明知我们出生入死多年,彼此之间的感情非常人所能比拟,却还是……” 话未说完,便被微微蹲下的方镜辞握住着手。 情深的目光自下而上,深深凝望,仿佛炙热骄阳,令人不敢直视。安国公主稍稍移开目光,便被方镜辞用手捧住侧脸。 “阿诺。”许久未曾听过的名字自他口中倾吐出来,仿佛浸满蜜糖的蛛丝,将人密密麻麻缠绕住。他的目光深情炽热,令人无处可逃。“我很开心。” 长久以来,他跟随着她的脚步,勇往直前,风雨无阻。明知前路坎坷,他无怨无悔。 可是却并非没有一丝怨言。 在她为了大庆挺身而出,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之时;在她战场之上负伤,却唯独瞒着他一人之时;在她对亲卫下属推心置腹,对他有所保留之时。 种种怨愤堆积心底,几乎让他面目全非。 被迫尚公主后 第99节 忍不住阴阳怪气,忍不住尖酸刻薄,忍不住苛责刁难。 可每当她露出为难神色,他又止不住心软。 不忍她为难,又止不住怨愤。他在冰火之间焦灼,却又无法告知她一言一语。 脸颊之上的手心也惹上炙热,热度从脸颊直直传到心底。 安国公主不再回避他的目光,坦荡又直白勾住他的脖颈,微微俯身在那双吐出蜜糖的唇上落下轻轻一吻。 “朝中之事暂且搁下,我们去城郊别庄小住一段时日,可好?” 朝中事务每天都有,无穷无尽,还不如就此搁下。 眼前仿佛炸开无数烟花,欢喜自心底蓬勃而生。方镜辞抬手抱住她,加深了这个吻。 “好。” 第86章 番外一念之差 阿暖的死讯传回长安城, 顾鸿生在书房枯坐了一整夜。 第二日书房门打开,顾雪茵瞧见他头上徒生的华发,着实愣怔了一瞬。 顾鸿生一直是沉稳有礼、进退有度的, 甚少在人前失态。顾雪茵还是头一次瞧见他未换衣冠,满眼血丝的模样。 “雪茵, 这段时间以来,我从未问过你,你可是自愿入宫?”顾鸿生眼中血丝未消, 望着她的眼神却格外清明。 顾雪茵微微低垂了视线, 而后眉眼微抬,“父亲不是一直希望我能够入宫么?”甚至不惜亲自揭露阿暖的身份, 将几乎已经愈合的创口重新揭开。 顾鸿生眼眸微动。他微微抬眼望着院中一角, 眸中神色晦暗难辨。“我此生甚少后悔什么, 唯独让你入宫一事, 我终生都难以原谅自己。” “父亲……” “你年幼之时曾问过我, 为何与你母亲不合?”顾鸿生收回视线, 目光落于她身上, 沉重而又无比悲凉。 上一代的恩怨本不该牵连到下一代,可血肉相连, 又如何能不牵连? “只因我心之所系, 从来都非你母亲。” 顾雪茵沉默半晌,才缓缓问道:“可是阿暖的母亲?”自年幼时起, 母亲便深居后院竹林小楼, 安心礼佛, 不问世事。府中的好与坏, 她从来不管,从来不问。不是没有疑问的, 但是她素来聪颖,即便母亲从未说过,她也明白几分。 顾鸿生并不意外她会这么问。顾雪茵素来聪慧,是非人情,她比很多人都看得明白。 “阿暖,她很像青霜。”一样的坚毅,一样的隐忍,也一样的重情重义,知恩图报。 顾鸿生第一次见到青霜,便是在庆王府的兰园花宴之上。那年冬天一反常态,格外暖和,百花早早开了。庆王府的兰园更是开了一片繁华。庆王妃性喜热闹,便广发请柬,遍邀长安城中世家子弟、名门闺秀前来赴宴。 谁知天气突然反常,前一日还晴空万里,夜里便狂风大作。第二日清早便见地上白雪皑皑,处处银装素裹。 请柬早已送出,兰园花宴便也由赏花变成赏雪。总归不过是富贵闲人的闲情雅致,赏花也好,赏雪也罢,都不会影响众人雅致。 顾鸿生便是在兰园的一株杏树下见到了青霜。 彼时她穿着一件枣红色大氅,白色的绒毛边衬得小脸莹白似雪。素白纤细的指尖勾着一只被冰雪覆盖的花骨朵,露出一段凝霜雪的皓腕,脸上的笑容如三月春风,暖沁心脾。 脚下的枯枝骤然被踩断,响声惊得了树下佳人。 佳人回眸,脸上并无惊慌失态,她依旧笑得灿若春风,娇艳动人。 只是下一瞬,骤然被松开的花枝弹起,覆盖在花骨朵上的冰雪便抖落下来,直直落在了她头顶上。 她小小惊呼一声,抖落了冰雪,再次望向他的目光依旧毫无惊慌尴尬,只有满目璀璨。 长安城中从来不缺明媚鲜艳的女子,如春花娇灿,如夏花绚烂,如秋月娴雅,如冬雪凛然……他自问流连花丛,什么样的女子不曾见过,却唯独对此女子难以移开目光。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炙热,少女微微挪开目光。他心知自己举动过于冒犯,拱手正要致歉,便听见少女如山谷莺啼的声音响起—— “玉花飞半夜,青霜见之心喜。失礼之处,还望顾公子见谅。” 说罢,微微福身一礼。 他难得微微一怔,下意识问道:“你认得我?” 青霜抿唇一笑,笑容明媚灿烂。“顾公子与明允是同窗。” 后来他便知晓,青霜是寄住于季府的表小姐,也是季家公子明允的未婚妻。 他身为顾家公子,长安城中久负盛名的锦绣公子,身边向来不缺添香红袖,却唯独不曾料到,自己竟对同窗的未婚妻,一见倾心,而后久久难以忘却。 曾几何时,他以为,季明允的未婚妻青霜,是那种俗不可耐的女子,或貌若无盐,唯唯诺诺,或趋炎附势,仗势欺人。 季明允生性洒脱,喜爱风流,对父母安排下的婚事极为不满,对旁人都能一副谦谦君子、温和有礼的模样,唯独提起家中未婚妻,却总是刻意露出一副冰冷厌恶的模样。 他曾在风花雪月楼酒后放言—— “为官不做戎边将,娶妻不该是青霜。” 彼时惹得同窗一阵大笑,无视了他眼中复杂的情绪,纷纷哀叹他生不逢时、家有丑妻。 可兰园花宴,惊鸿一瞥,本该转瞬即忘,但少女从容望来的目光却好似天上月、雾中花,令顾鸿生辗转反侧,夜不成寐。 他从未想过,那个被季明允深深厌恶、不愿提起的青霜,竟是这般鲜艳明媚、知书达理。 寻常女子,倘若被未婚夫婿厌恶,少不得自怨自艾,可她身处凄风苦雨之中,却仿佛游走青山绿水之间,身边尽是鸟语花香、花团锦簇。 她极富有才情,曾在簪花诗词会上大放光彩,赢得当世大家严先生盛赞。 这般的女子,无论身处何处,都该是天上星、云端月,常人可望不可即。 他望着眉宇紧锁的季明允,心底嫉妒有如火烧。 可他毕竟出身世家,即便心底念念难忘,一身傲骨也不能做出有悖常理之事。 况且时间终究是良药,能治愈所有创伤。 只是他在等待时间治愈的过程中,却一而再再而三与那个可望不可即的女子相交。 银装素裹的兰园花宴,不只造就一个人的相思,有人望着他分花拂柳、踏雪而来,亦是魂牵梦萦。 收到季明允的请柬,并不在顾鸿生的意料之中。季家如今正值盛宠,风头一时无可企及。多少人想要攀附权贵,几乎将季家的门槛踏破。 只是顾鸿生本就出身世家,骨子里带着世家子弟的轻傲,并不屑此举。 故而他与季明允虽是同窗,却不过泛泛之交,私下甚少往来。 他本可置之不理,但终究心底欲念作恶,还是前往了。 请柬盖着季明允的私印,乃是私宴。宴席之上坐着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和静县主。 和静县主乃是清平王之女,清平王妃与季夫人是同宗姐妹,两府素来交好。看到和静县主出现在席上,顾鸿生微微一怔,而后便明白了这场私宴的目的。 果不其然,宴席之上,季明允侃侃而谈,言辞之间对顾鸿生大肆称赞,又毫不掩饰夸耀和静县主,大有两人天造地设、无可比拟的架势。 顾鸿生端着酒杯静坐,目光却别过和静县主,落到了陪坐一侧的青霜身上。 青霜虽然是寄住季府之中,但因着季夫人的喜爱,平日里也帮着打理季家。她处事公允,尽心尽责,很是得府中上下欢心。此次季明允的私宴,便是由她安排,席间菜式更是根据每个人的喜好而特地准备。 而她作为陪客,席间并不多言,却也不是一味沉默,总是在季明允话尽之时,恰如其分抛出一个话头,不至于冷场。言辞之间对和静县主也是多有照顾,不至冷待对方。 她这般游刃有余、从容有度,很难让人想象得到,她不过是一个寄住季府的孤女。 顾鸿生原本稍稍平静的心,仿佛再次被投掷下一颗小石子,激起阵阵涟漪。 至此之后,盖着季明允私印的请帖便时常递到顾府。 不是没有想过拒绝,只是每每看到请帖上娟秀的字迹,便总也克制不住——第二次赴约之后,顾鸿生便明白了,请帖乃是青霜所写。 季明允向来不屑这等繁琐之事,他生性不羁,喜好自由,即便有心撮合顾鸿生与和静县主,也往往点到为止,并不强求。 而青霜亦是这般。 虽有不动声色撮合他与和静县主之嫌,却悄无声息,并不张扬,令人反感。 是以顾鸿生越发觉得,两人会有此举动,乃是长辈所托。 想通此处,心底蓦然迸发出无尽欢喜,好似撮合他与旁人之举只要不是青霜的本意,他便已心满意足,无限欢喜。 只是在一次出游时,青霜与季明允相继借口离去,徒留下他与和静县主之后,他便知晓,有章 问题不可忽视。 面对望着自己满心欢喜的少女,顾鸿生心底只余微微苦涩。他甚至止不住想象,离开的青霜又会如何与季明允相处? 握在栏杆上的手蓦地收紧,浑身的戾气让少女徒然生出一丝惧意。无意间瞥见少女惊惧的神情,顾鸿生这才微微松开手,面向和静县主而立。 “县主好意,鸿生有愧。”他的目光越过漫漫江水,投向不知名之处,眼底一片苍凉。“还望县主今后,莫再做这等无用之事。” 少女蓦地红了眼眶,“你知我心意,为何还是次次赴约?” 顾鸿生微抿着唇,不言语。 和静县主眼底渐渐泛起泪光,“因为你心系之人?” 她不是傻子,顾鸿生每次越过她的目光究竟投向了谁,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可她宁愿自己并不知晓。 她到底出身尊贵,身负傲气,不堪受辱。擦干眼角水痕,她依旧是长安城中尊贵无比的和静县主。 自此之后,季府再没有送过请帖。 顾鸿生微微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底又泛起无尽愁绪——不去季府,他便再也见不得青霜。不知她是否安好?不知她与季明允如何了? 可朝堂局势变幻,他入了仕途,许多事也由不得自己。他被下放沧州做官,一去便是两年。再回来时,偌大的长安城风景依旧,却也难免物是人非。 季明允为反抗与青霜之间的婚事,公然将一个风尘之地的女子养在别院,并与之生下一子。 然而季家父母不齿他的所作所为,连同那孩子在内,一概不准其进入家门。而青霜不忍季家父子不合,跪在门前,恳请季父准许那女子与孩子进门。 初闻此消息,顾鸿生又惊又怒。惊得是季明允那破釜沉舟之举,怒得是青霜的不自怜、不自爱。 终究愤恨难平,他不顾风雨大作,朝着季府冲去。 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寒意如影随形,他心头的怒火却更盛,浑然不去想他以何身份、用何目的冲去季家。 天边惊雷乍响,他在季府门前看到了冒雨跪地的青霜。 乍一瞧见他,青霜也是微微一怔。 许久不见,往日里那个鲜艳明媚的姑娘眼中添了几许愁思,可她依旧从容有礼,不卑不亢。 风雨之中,他放在心上的姑娘微微欠身,“顾公子……”话才出口,便被浑身湿透的顾鸿生一把抓住手腕,自地上拉起。 触手一片冰凉,他心上的姑娘这般狼狈,为了却是一个并不值得之人。 被迫尚公主后 第100节 心底火烧得越来越旺,他眉间紧锁,眼神似有千斤重,“季明允他不值得!” 不值得你这般忍辱负重,不值得你全心全意相待。 青霜眼底的诧异褪去,将手挣扎抽出。 顾鸿生这才惊觉自己举动的唐突之处。 他与青霜之间,尽管相识,却连私谈都未曾有过。他这般孤注一掷、唐突冒犯闯到她面前,不过是心底的不甘与难平。 可他这样一份情深不寿,在青霜眼底,注定不过一场笑话。 “顾公子请回吧。” 言辞清淡,仿佛他不过一个路人。 可他本就是青霜生命里的路人。 雨下的越发大了,鬓发紧贴在脸颊之上,他仿佛落水狗一般,落魄,不堪。 微微一声叹息夹杂在雨声之中,青霜望着他的明亮眼眸之中忧思不减。“顾公子心意,青霜明白……” 话音止在下一瞬,贴上来的身躯满是寒意,箍在身上的力度不容忽视。 顾鸿生终究克制不住,将面前这个努力压制愁思的女子紧紧箍进怀中。 肖想了无数次的人,真正拥进怀中时才发觉,竟是那般遥不可及。 “青霜……跟我走……” 叹息在耳边响起,青霜任他抱了不知多久,声音夹杂在雨声之声,仿佛雾中花、水中月,几不可闻。 “我会成为明允的妻子。” 箍在身上的力度缓缓松开,顾鸿生掰着她的肩,眼底满是惶恐震怒,“哪怕他与一个风尘女子有了孩子?” 青霜盯着他的眼睛,依旧那般从容,那般镇定,“哪怕他与一个风尘女子有了孩子。” “……为什么?” 青霜轻笑了一下,眼底锁着浓浓愁绪。“季家对我有养育之恩。” 她因深受季家养育之恩,季夫人又对她视如己出,即便季明允冷待于她,甚至处处刁难她、羞辱她,可她深受季家之恩,又如何忍心让季家二老失望? 顾鸿生只觉得一股寒意遍体而生,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抓住,“可是季明允并不喜欢你。” 青霜又笑了一下,额上的雨水滑落之眼角,像是徒生的泪水。“他并非不喜欢我。”他只是不喜欢自己的人生被旁人安排。 她推开顾鸿生,再次于地上跪下。 尽管浑身湿透,形容狼狈,她依旧从容不迫。“顾公子的厚爱,青霜无福消受。”褪去了颜色的唇显出几分凉薄。“你我不过陌生人,这章 话,还请公子往后不要再说了,以免惹人闲话。” 他放于心上的姑娘,在她眼底,他终究不过一个陌生人。 回到府中,顾鸿生便大病一场。 病中浑浑噩噩,高烧退了又烧,烧了再退,反反复复。 等到病好,已是深秋时节。 季家喜讯传来,季家为季明允与青霜办了婚事——尽管婚礼只有青霜一个人。 季家对她的养育之恩,被她用一生的幸福来偿还。 他在院中枯坐了一整晚,月色无声洒落,徒留一地孤寂的清影。 自此之后,顾鸿生便不再关注季府的消息,即便于朝堂之上也远远避开季府中人。 只是身在朝堂,利益牵绊,有太多事身不由己。 与和静县主定下婚约,便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他本以为,自从那次开诚布公之后,和静县主便不会再对自己有意。 春来雪融,他与和静县主泛舟湖上,寂静之中便听闻和静县主轻声道:“你我婚约之事,本是父母所定。倘若你不愿意……”她到底心系顾鸿生,渴望着能与他共结良缘,后半句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顾鸿生垂眼望着湖面,水中柳绿垂影,他眉梢微蹙,一点儿愁绪凝结其间。“县主应当知晓,我对县主并无他意。” 和静县主望着他,心底的那一点意难平到底喷薄而出。“可她如今已经嫁为人妇,你难道还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她强抢过来?” 他眉间愁绪渐浓,“倘若她愿意……”即便与天下为敌又如何? 和静县主再次负气离去。 可婚约之事却无法就此作罢。朝中派系纠葛,错综复杂,最稳固的法子,便是联姻。 突如其来的,顾鸿生尝到了季明允抗拒婚事的滋味——心有所念,却身不由己,即便是反抗,也不过是章 微不足道之举。 ——他到底不是季明允,连反抗都不会那般毅然决然、破釜沉舟。 无法拒绝,便只好劝解自己,坦诚接受。 好在和静县主并非专横跋扈之人,她心思细腻,善解人意,能成为一个很好的妻子。 顾鸿生并非顽石,既然已与和静县主成婚,便尝试着放下。他与和静县主画眉,与她同进同出,着实过了一段堪称琴瑟和弦的日子。 倘若不是季家出事,或许他可以就这样与和静县主看似和美的生活下去。 季家出事并不突然,早在季贵妃香消玉损之时便已有征兆。虽然季贵妃之事令人唏嘘,但季家所作所为却并不值得他同情。他只可惜青霜以有孕之身一同被关押在狱中。 瞒着和静县主,顾鸿生用尽了关系才辗转将青霜从狱中接了出来。可见面之时,青霜的第一句话却是求他救下季明允的那个私生子。 这章 年青霜四处周旋,终于稍稍缓和了季明允与季家之间的关系,他与那风尘女子所生下的私生子也被接入府中。 也因此,季家被问罪之时,那孩子也一同被关押狱中。 望着不顾身孕跪在自己面前的青霜,顾鸿生却只觉得心头怒火四溢。垂落在侧的手紧握成拳,他铁青着脸色质问:“你到底还要为季明允付出多少?” 青霜面容很是憔悴,因为身形瘦削,身怀六甲却并不明显。她即便有求于人,跪在地上,神色也并未有多少卑微,仿佛春日微风中的垂柳,静谧无声,坚不可摧。“季家于我有恩……” “所以你就要将自己的所有都献给季家,哪怕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只可惜,她的这份坚韧落在顾鸿生眼中,便只剩下满腔怒意——这是被他置于心尖之上的珍宝,丝毫不敢有半分亵渎。可她自己却不能自珍自爱,妄图将自身奉献于季家,以此偿还恩情。 如何能够忍得? 他赤红着双眼,死死盯着青霜,期望她能给自己一个否否的答案。 青霜微微垂着眼,并不答话。可瞧她神情,并未有半点想要反驳的意思,竟是无声默认了。 顾鸿生只觉得心囗梗着一囗气,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他一把握住青的肩,强硬逼迫着她抬起头,“哪怕我要你自荐枕席,你也愿意?” 青霜被迫仰着头,目光却依旧平静如水,“倘若顾公子愿意搭救,青霜自当以身相报。” 她的眼神清澈如水,无波无澜,无畏无惧,仿佛顾鸿生所言不过是一件最微不足道的东西,从不被她看进眼中。 顾鸿生自上而下望进她眼中,只觉得心头如同被扎上一把尖刀。 青霜于他而言,始终犹如云端月,镜中花,可望不可攀。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为了还季家的恩情,连自身都抛却,一副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姿态。 说不清心底的失望究竟有多少,他终究还是拂袖而去,就此将青霜扔在郊外的别庄,身边只有几个人伺候着。 对他的安排,青霜安之若素,每日喝着汤药调理身体,偶尔天晴之时会在葡萄架下悠闲地晒着太阳。 她仿佛是在别庄中修养,不问世事,安心度日。 顾鸿生收到消息时,差点捏碎了手中茶盏。他不知道青霜哪里来的自信,赌他一定会出手相救季明允的那个私生子,才会这般镇定自若。 可他的确是被青霜看透了心思,就算不是为了她,他也会义无反顾搭救。 季家走到如今地步,虽说是咎由自取,可六王之乱是非曲直,早已不是一个对错能评定的。 更何况,稚子何辜? 朝中对于季家的落难,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无动于衷,亦有人身受季家恩德,心焦如焚,千方百计想要搭救季家。 顾鸿生与那章 人联手,将季家尚未纳入族谱的私生子捏造了一个下人身份,成功将其营救出来。 监牢之中,季明允早已不复往日意气风发样貌,他满脸沧桑颓唐,望向顾鸿生的眼睛之中只余感激:“顾兄之恩,明允无以为报,只能来世衔草结环,以报君恩!” 顾鸿生静默半晌,方才问道:“你明明不喜青霜,为何还要娶她?” 于他而言,青霜始终是他的心结,他始终想不明白,先前一直不喜青霜的季明允,究竟为何答应娶青霜。 季明允显然是没有想到他会这么问,愣怔一瞬后才苦笑道:“那是青霜的心愿。”他并非不喜青霜,而是不喜青霜为了报恩,将终生都奉献于季家。 更何况,他也知晓,青霜并不喜欢他。 青霜与长安城中的很多女子都不一样,她深得严先生等诸多大家的盛誉,不管才学还是容貌,都属上佳。这样的女子,明明能有一个美满的未来。却因为季家的养育之恩,仿佛被囚困于笼中飞鸟,丧失了属于自己的那一方天地。 可他到底低估了青霜对于报恩的执拗,明知他已心系旁人,依旧困守于季家。 他对青霜的感情,怎能是“爱”或“恨”能称述得了的? 只是这章 并不足为外人道。 他微微撩起眼望着顾鸿生,“你喜欢青霜。”并非问话,而是肯定。 顾鸿生并没有丝毫意外。他从未想过隐藏对青霜的感情,也无需隐藏。 “是。” 季明允低敛了眼皮,笑了一声。“倘若青霜不是在季家长大……” 话未说完,他便转过身去。“顾兄之恩,明允谨记于心。顾兄请回。”自此便不再与顾鸿生多说一句。 营救季家那个孩子远比想象中简单得多,只是他未曾料到的是,和静县主会对他的出手反应这般大。 彼时雪茵刚满一岁,正蹒跚学步。乳母牵着她的手,小心翼翼护着。和静县主紧锁着眉,眼神落在不知名处。 小雪茵咯咯笑着扑进她怀里,她抬手想要抚上她的背,却在目光触及顾鸿生走来时,一把将孩子推了出去。 顾鸿生快步上前,将被抱进乳母怀中哇哇大哭的孩子接了过来。 小雪茵在他的安抚下渐渐停止了哭泣,只是泪眼朦胧的模样格外惹人心疼。他微微拧着眉望向和静县主,“雪茵这般小,你怎么忍心……” 可他话还未说完,便被和静县主厉声打断:“你忍心!所以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将季家那个私生子救回来!” 顾鸿生眸色顿时一沉,“你如何知晓的?”营救季家那个孩子的行动本就是机密,他从未向和静县主透露过。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和静县主面容满是怒意望着他。 顾鸿生拍了拍显然被吓到的小雪茵,沉声问道:“ 此事你究竟从何处知晓的?” 自成婚之后,和静县主在他面前一直都是一副温婉模样,还从未用此等疯癫若狂的眼神望过他。“原来你也会怕吗?我还以为你为了讨她的欢心,将整个顾家置于火中都不顾!” 顾鸿生面色更沉:“孩子在这里,你休要胡说八道!” “我是胡说吗?”和静县主怒极反笑,“你扪心自问,你会出手相救,难道不是因为她求着你吗?” 被迫尚公主后 第101节 她竟然知晓此事! 顾鸿生心中一凛,顿时明白,郊外的别院中,有和静县主的眼线。 迎着和静县主愤怒的目光,他蓦然冷静下来。将孩子交给一旁不知所措的乳母,吩咐她将孩子带下去,这才转脸望着和静县主。“你既已知晓,我无话可说。” 他这般坦然的态度显然并非和静县主想要的。她红着眼眶质问道:“你连对我一句解释都没有吗?” 顾鸿生静默许久,才缓缓开口:“我以为,你什么都明白。”与她的婚事,本就是自己求而不得的妥协,他以为她是知道的。 和静县主仿佛承受不住一般,踉跄一步。她眼眸中蓄满泪水,却倔强地不肯掉落下来。 是啊,她从头到尾什么都知道。只不过是心存期待,以为与他的相敬如宾能维持到永远。 可假的终究是假的,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她的自欺欺人,她所以为的相敬如宾,自始至终不过是因为他不爱她。他的心里从始至终都是青霜。 看到她这副模样,顾鸿生终究心存不忍。他上前一步,朝和静县主伸出手来,“你……” “别过来!”和静县主朝他吼道。 顾鸿生僵立住,伸出的手微微垂落。 “是我的错。”眼眶的泪水终究承受不住一般滚落下来。和静县主满面凄楚,“是我不该强求。”旁人或许不知,可她最是清楚。与顾鸿生的婚事不过是她仗着父亲的宠爱,强求而来。 她以为顾鸿生答应与她的婚事,便会在心底为她留一个角落。可青霜早已占据了他整颗心,连她卑微祈求的一个角落都不曾有。 自成婚以来,和静县主从未露出过这幅嫉恨凄楚的模样。 顾鸿生微微愣怔,而后眼眸微垂。 他自知搭救季家后人的举动有多么不合适,却还是义无反顾去做了。他告诫自己是不想季家就此绝后,但是心底却清楚明白——他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青霜。 他的沉默无疑让和静县主看透了,她面如死灰。 兰园花宴之上的惊鸿一瞥,从此便让顾鸿生进驻了自己的心。所以明知他有心上人,却还是忍不住抱着期待,期待他或许有一日会回头看看自己。 可事到如今,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自欺欺人下去了。 顾鸿生为了青霜,连季家私生子都能搭救,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而她即便顶着顾鸿生妻子的名头,换来的也不过是他的礼待有加。 她望着顾鸿生,眼泪仿佛一颗颗砸落下来,似乎要将她长久以来的自以为是砸碎。 顾鸿生望着她,“倘若你要和离……” 他这一言犹如当头一棒,和静县主猛地抬起头,“你休想!” 明知道他心有所属,明知道他不会喜欢自己,可骨子里的骄傲让她无法低头。 和静县主眼眸之中的泪光犹在,但是神情却变得无比坚定。“我不会和离的!”说完她转身离去。 六王之乱刚刚平定,朝中诸事不少,加上青霜将近临盆,顾鸿生甚至无法在和静县主身上多留一丝关注。 他为青霜寻来了长安城中最好的稳婆,日日守候在侧。 然而在别庄中好吃好睡的青霜还是日渐消瘦下来。 他别无他法,只能吩咐下人尽心尽力照看青霜。 青霜临盆当日,守候在院外的顾鸿生听到稳婆说出“难产”二字之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暴雨如同瓢泼,哗啦啦往下冲刷。顾鸿生站在一墙之外,只觉得心被狠狠揪起。他从来不知道等待原来会是这样一件痛苦的事情。 第二日天边露白之时,精疲力尽的青霜终于产下一个女儿。刚出生的孩子皱皱巴巴,可顾鸿生依旧从她的眉眼之间看到了季明允的影子。 他无比清楚的认识到,怀里的这个孩子,身上流着的是季明允的血。 然而还不等他收拾好自己的心情,房中的稳婆便大惊失色冲了出来:“不好了,夫人血崩了!” 听闻此言,顾鸿生慌乱得什么都顾不得,径直冲了进去。 他到底大意了,忽视了潜在的危险,将青霜置于险境之中。 经过一整夜的折磨,青霜面色灰败,瞧见她这般样子,顾鸿生抖着手几乎不敢靠近。反倒是青霜听到声音,拼尽全力朝他抬起手。 顾鸿生被身旁的丫鬟提醒了一句,这才回神,快步走去。 他握着青霜的手,只觉得触手一片冰凉。 “季家的那孩子……劳烦你照顾了。” 他本以为青霜会想要见一见她刚出世的孩子,可自她口中提及的,却仍旧是季家的那个孩子。 顾鸿生的手不自觉收紧,却又在下一瞬察觉到,慌忙松开。 青霜面容灰败,但唇角却有一丝释然的笑意,“我欠季家的……总算是还清了。”她这一生,长在季家,困于季家,活得丝毫没有自我。总算在此刻,偿还了季家的恩情,从此以后,海阔天空,她恢复自由。 “只是欠你的恩情,此生无以为报。”青霜望着他的眼睛渐渐柔和。 她从未用过这样的眼神望过他,她待他总是客套有礼,即便他以季家胁迫于她,她也总是风淡云轻,不以为意。 “只愿来世……” 话终究未说完,被顾鸿生握在掌心的手缓缓滑落。 虚虚张开的手心缓缓握紧,耳畔是一片哭声。不知何时,窗外飘起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顾鸿生将初生的婴孩取名阿暖,寄养于城郊的农户之中。而后回到府中,径直去了和静县主房中。 自上次不欢而散之后,他还是头一次踏进房中。 瞧见他进来,和静县主面上微微露出一丝得意笑容,“你终于来了……”话音还未落,便被顾鸿生狠狠一巴掌扇在脸上。 她被打得脸侧向一边,耳边嗡嗡乱响。 丫鬟婆子都被这一幕吓了一跳,慌乱上前将他拉开。 和静县主捂着脸,不可置信望过来,“你打我?” “青霜死了。”顾鸿生的声音冷似寒冰,“你可满意了?” 和静县主微微睁大眼睛,“怎么会……” “你在她的汤药之中动了手脚,难道不会想到她会是什么结果?”他没有想到,也不曾想到,和静县主对青霜的愤怒竟然到了如此地步。查出是青霜每日服用的汤药中出了问题,他追悔莫及。 和静县主摇了摇,“我是对她的汤药动了手脚,可是怎么会……” “我从未想过,你竟是如此狠毒之人。”顾鸿生却不愿再听她多言,扔下这一句后,决绝离去。 他终究是懦弱虚伪的,顾念权势利益,顾忌清平王府兴师问罪,竟然连亲手为青霜报仇都不能。 在朝中有心人的运作下,皇帝终于记挂起季贵妃之好,将季家十六岁以上男子全部处死,女眷与幼子,皆没入奴籍,后世子孙永不得入仕。 看似格外开恩,实则在季家后世子孙身上加上了一道枷锁。 阿暖四岁那年,大庆内忧外患,半数山河沦陷,朝中人人自危,无暇他顾。顾鸿生趁此机会将阿暖接入府中,与雪茵养在一处。 和静县主到底是有悔过之心,早已不问世事,每日青灯礼佛,对他将阿暖带入府中一事不置一词——清平王早在一年前故去,清平王妃更是一病不起。往日荣盛的清平王府,早已门可罗雀。 进入府中的阿暖年纪虽小,却十分聪颖,即便顶着顾府二小姐的名义,也从不孤高自傲,为人处世甚是通透。 顾鸿生一边爱怜她年幼懂事,一边又对她的身份耿耿于怀,难以生出亲近之意。 阿暖虽然年幼,但是对人对事甚为敏感,顾鸿生待她不远不近,她也从不主动亲近。她长于顾府,看似无忧无虑,实则处处谨慎。 府中反倒是雪茵与她更为亲近。 雪茵性子要强,十四岁那年想要学琴,阿暖便擅自出府帮她寻觅良师。一来二去,不知怎么的,她竟然找到了暂居于琴坊的沈季文。 彼时沈季文以一手出色的琴技响彻长安城,雪茵能得到他的教导并非坏事,故而顾鸿生并未阻拦三个孩子的见面。 只是随着沈季文出入顾府的时间越久,事情便越发往顾鸿生不希望的方向发展。 他无意间瞧见沈季文教导雪茵练琴时的样子,琴瑟和谐,宛若一对璧人。 阿暖坐在一旁,撑着下巴乐呵呵瞧着。 他心底顿时咯噔了一下,回头便将雪茵叫进了书房。 雪茵与他并不怎么亲近,骤然被他叫进书房十分不解。但她还未发问,便听见顾鸿生说道:“雪茵,你该入主中宫。” 他始终对沈季文心怀芥蒂,即便明知上一辈人的恩怨与他无关,也做不到听之任之。 听了他的话,雪茵很是诧异,依她的身份,入主中宫并不是问题,但问题是她从未想过自己要入宫。顾家本是世家大族,也并不需要她牺牲自我、巩固权势。 顾鸿生知晓她的疑惑,便将沈季文与季家如今的困境悉数告之。 他虽然不与雪茵亲近,但对雪茵的性格十分清楚。雪茵聪颖高傲,亦自负。听闻沈季文之事,势必不会置身事外。 事实证明,雪茵的确如此。 她亲手斩断情丝,自此所有的努力都为入宫这一个目的。 沈季文心怀愧疚,亦无力更改局面,自此也不再踏入顾府。 事情的发展本该完全按照他的期许,只是他不曾料到,小皇帝竟会对阿暖上了心。 阿暖像极了当年寄养在季家的青霜,顾忌雪茵的姐妹之情,也为了偿还养育之恩,誓死不愿入宫。 他明知阿暖对小皇帝并非无情,却碍于当年之事,默许了阿暖离开长安之举。 本以为阿暖此去,自此天高海阔,谁知却是阴阳两相隔。 他此生甚少有后悔之事,青霜过世之事是一件,放纵阿暖离开长安亦是一件。 可阿暖之所以会离开长安,追根究底,不过是因为他要雪茵入宫。 只因他一念之差,他连青霜唯一留在世上的孩子也没有护住。 望着眼底满是悲凉的雪茵,他眼前逐渐模糊起来。“雪茵,对不住。我不该强求你入宫。” 第87章 番外驸马的宠妻日常(三) 城郊别庄外有着一片郁郁葱葱的农田, 时值夏末,间或有农人于田野见辛勤劳作。 “殿下倘若想去瞧瞧,明日我们便可来此处瞧瞧。”方镜辞一边说着, 一边递来一碗消暑的酸梅汤。 虽是夏末,但天气依旧炎热。马车上备着的酸梅汤用冰块镇着, 冰冰凉凉,十分解暑。 安国公主放下车帘子,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 才品尝出一丝沁骨的凉意,便被方镜辞收回了碗。“不可贪凉。” 她有着体寒的毛病,虽不严重, 但方镜辞却时时刻刻记在心间, 每每准备膳食, 总是小心翼翼。 被迫尚公主后 第102节 安国公主也不恼, 自果脯盘中捞起一块白桃干, 放入唇齿间, 才微微笑着道:“不去。” 她畏寒又怕热, 这段时日在公主府里,只要日头一出, 连门都懒得出。捧着冰镇的瓜果甜汤, 一待便是一整天。 方镜辞担忧她吃太多凉食,每日上朝前总要千叮咛万嘱咐, 她总是当面应了好, 一转头恨不得抱着冰块往嘴里灌。 幸好承诺已久的城郊别庄之行终于开始了, 能日日监督着她的膳食, 方镜辞这才稍稍安心几分。 他将安国公主粘在唇角的粉末用指腹轻柔抹去,神色间满是宠溺:“殿下这般怕热, 也不知往年在军中是怎么过的?”安国公主在军中素来与一众将士别无二致,从未听闻她搞过特殊待遇。 不让喝冰镇的酸梅汤,果脯吃多了又有几分腻,安国公主有几分兴致缺缺,“十一有时会为我送来几个凉水浸过的瓜果。” 但是军中条件毕竟艰苦,一个夏日能吃个三五次便是极大的幸运。 方镜辞心头泛起微微的酸涩,既是为她在军中受苦而酸涩,又是为她在不经意间提起十一而酸涩。 像是瞧出了他的不自在,安国公主慵懒的语调漫不经心拐了个弯:“但他总归没你这般细致用心,送来的瓜果总是不够凉。”方镜辞对她的好,不光是在膳食方面,吃穿用度,他几乎恨不得事事亲力亲为。 连钟叔都时常感慨道:“自从府中有了驸马爷,殿下的吃穿用度都不需我费心了。” 方镜辞情不自禁握住了她的手,“殿下想吃什么,可尽管与我说。” 安国公主唇角不自觉上扬几分,面上却还端着架子:“不是说,不能贪凉么?” 她这番小心思,方镜辞看在眼里,并不说破,只是唇角的笑意多了两分无奈:“有我在,总不会让殿下吃坏了身子。” 安国公主这才心满意足,语调慵懒,不紧不慢提起想吃的东西。 方镜辞眼底满是笑意,一边用心记着,一边掀开车帘一角,吩咐车夫再快章 。 等到了别庄,早有下人等候多时。 稍作梳洗,方镜辞便牵着安国公主的手,将她领到桌边。“来之前便吩咐他们备下,虽没有殿下方才所说的几样膳食,但也都是章 清爽可口的小菜。”他一边说着,一边执筷为安国公主布菜。 都是章 家常小菜,虽不如公主府中菜式精致,但胜在清爽可口。尤其一道炝炒豆腐丝,入口即化,甚得安国公主喜爱,一不留神,便多吃了一章 。 饭后,方镜辞带着她在别庄散步。 别庄很大,几进几出的院落,后院还有着一方望不到边际的湖泊。湖边有乘凉的水榭,四周垂落着竹帘子,有风吹来,竹帘相撞,发出铛铛作响之音。 安国公主几步来到水榭,在临水的一面凭栏而坐。湖水清澈,细细瞧着,可见游鱼间或其间。 她瞧着有趣,正欲唤人拿来鱼食,抬头便见到方镜辞从下人手中接过一盘鱼食。 “湖中游鱼都是野生,殿下若有兴致,也可执鱼竿垂钓。”他款步而来,容姿万千,甚是好看。 安国公主目光游移,落在洒满阳光的湖面上,“太热,不去。” 方镜辞轻笑一声,在她身侧落座。“我们可以多住章 时日,等到天凉,再去垂钓。” 北魏已灭,大庆又与南齐交好,安国公主这段时日空闲了不少。但与之相反的便是方镜辞。新帝登基,他如今身为帝师,自然比起先前,要繁忙不少。 安国公主有章 狐疑,“朝中近来无事发生么?” 方镜辞微微笑着:“有殿下坐镇,能有何事发生?” 安国公主知他所言非虚,崇安大殿柱子上的刀痕犹在,哪个不长眼的官员有胆子犯上作乱?但没胆子犯上,却少不了有胆子兴风作浪之人。 方镜辞却道:“自古都是‘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只要不是动摇大庆根本,或是阻挠新政推行之举,都是章 无伤大雅之举。殿下大可不必时刻记挂。” 听他此言,即便朝中有章 预料之外的事,但大体都在他掌握之中。安国公主便安下心来,就此享受闲散时光。 只是闲散时光还未开始享受,尚有一件事急需解决。 晚膳过后,方镜辞将安国公主送回了房,正要转身离开,便被人拉住了衣角。 方镜辞微微一怔,而后微笑着问:“殿下?” 安国公主扯着他衣角,眼睛自下而上望着他:“你要去哪?” 虽然不解,方镜辞却仍是老老实实回答:“回房。” 说罢便见安国公主眼中流露出丝丝不满,“驸马不与我同睡么?” 她问的这样直白,身边伺候的婢女不禁掩唇轻笑。方镜辞稍稍愣怔了一瞬,而后反手握住她的手,“殿下……”他从未想过,这话会由安国公主先说出口。 安国公主却以为他要推辞,忙吩咐婢女:“快去将驸马的东西搬过来!” 婢女得了她的吩咐,溜得比兔子还快。 方镜辞唇角浮起一丝苦笑,“殿下此举……”他还斟酌着字眼,却听到安国公主诚恳道:“曹将军他们说,夫妻之间,本该如此。” 同床共枕,才能琴瑟和鸣。 方镜辞怔了怔,才失笑起来,“原来殿下频频召见曹将军他们,竟是为了此事。” 安国公主执拗地盯着他的眼睛,“驸马还未曾说,愿意否?” 哪有什么不愿意?只有近乡情怯,情不知所起罢了。 红烛摇,灯影乱。早该在新婚之夜发生的事,到如今才算是水到渠成。 安国公主躺在锦被里,散落的发丝如同水墨画,与锦被之上的华彩锦绣相映。方镜辞俯低身子,发丝与她的缠绕在一起。十指相扣,曾经的遥不可及,如今被他拥进怀中。 他面上神色虽然沉静,眼底却炽情一片:“阿诺。” 安国公主本以为他是要说什么,可安安静静等了一会儿,却等来他在耳边又一声的:“阿诺。” 她这才知晓,他其实只想叫她而已。 她可以是大庆的安国公主,被无数人憧憬尊敬,却只是他一个人的阿诺,置于心尖之上,珍之重之。 别庄的日子过得飞快,接到宫中消息时,安国公主难得生出一丝不满:“不是说,近日朝中无事发生么?”为何宫中却急急忙忙递来消息? 倒是方镜辞瞧过信件,转手递给安国公主,“是陛下病了,太后担忧,这才传召殿下与我入宫。” 安国公主草草瞧了几眼,便知太后为何担忧——小皇帝在是在栖霞宫的慕太妃处吃了一块糕点,回去后便高烧不起。 起初宫人们只觉得小皇帝是受了凉气,但高烧了一整日,连太后都惊动了,这才急急传消息给方镜辞。 “慕太妃……”安国公主起了个话头,什么也不曾说,只是瞧着方镜辞。 方镜辞知她为何瞧着自己——栖霞宫的慕太妃,便是他那位表妹,慕云裳。 当年慕云裳执意进宫,得封慕妃。进宫三年,便为赵琦诞下一子。本以为诞下皇子,便能与皇后一较高下,谁知她皇妃才做了四五年,赵琦便早早驾崩。 如花一般的人儿,如今却只能守着幼子,虽有着太妃封号,但方镜辞为避嫌,甚少与之往来。故而偌大的深宫,她孤苦无依,无人相帮。 但偏偏是她如今这般境地,谁也不敢保证,她不会起章 别样的心思。 “宫中情况如何,如今尚不好说。”方镜辞知晓慕云裳性子,倘若身处绝境,她难免不会孤注一掷。 也正因此,他虽从未去瞧过云裳,却不乏着人前去敲打她。 ——但也难保不会有人动了歪心思,在慕云裳耳边说章 不该说的。 有了这章 担忧,安国公主与方镜辞不便继续住下去,匆匆动身回长安。 宫中,龙榻之前围了一圈御医,太后顾雪茵端坐在其后,脸上虽没什么表情,却不怒自威。御医们兢兢战战请完脉,又互相交谈一番,这才派一人出来回禀道:“陛下只是风寒……” “可有中毒迹象?”顾雪茵不想听他们废话,直接问道。 御医们不禁腿抖一下,而后才迟疑道:“老臣着实才疏学浅,并未诊断出陛下有中毒的迹象。” 顾雪茵眉心微蹙,训斥道:“你们是宫中御医,给天子治病,也敢说自己才疏学浅?” 御医们哗啦啦跪了一地,口中直呼死罪。 顾雪茵不胜其烦,却也知道皇帝还需他们诊治。故而稍稍缓和了脸色,“陛下何时能醒过来?”明明请过脉,也吃过药,可年幼的小皇帝烧红了脸,躺在被窝里,怎么都叫不醒。 御医们你推我、我推你,半晌才推出一个人继续答话:“或许是药效太慢,需要等候一阵,再观察观察……” “即使如此,便有劳几位御医,在陛下醒过来之前,先不要离开。” 听得此声音,原本就腿抖脸白的御医们更是脸色惨白到了极点,慌忙转向来人:“参见公主殿下,参加侯爷。” 安国公主理都未理他们一下,朝着龙榻直奔而去。倒是跟在其后的方镜辞伸手虚抬,免了他们的礼。 顾雪茵起身迎了上来,“陛下烧得太久,我实在寝食难安。” 她眉宇间忧色可见,方镜辞行了一礼才道:“有御医瞧着,想着不会有事。” 倒是安国公主摸了摸小皇帝额头后,瞧见他眼睫微颤,急忙召来御医再次诊脉。 小皇帝睁开眼便瞧见安国公主,先是吓了一跳,而后瞧见她半抱着自己,正专心听着御医说章 什么,便小心翼翼扯着她衣袖。 见她似乎没有察觉,手又紧攥着一大片衣袖。 心底正高兴,一抬眼便与老师方镜辞撞个正着。 他眨了眨眼,在方镜辞的盯视下,不情不愿松开了安国公主的袖子。 倒是与御医说完的安国公主不着痕迹瞪了方镜辞一眼,而后才垂眼瞧着刚刚醒过来的小皇帝,“陛下饿不饿,可要用膳?” 小皇帝是听着她的军功战绩长大的,心底对她崇拜得不得了。闻言立马拽着她袖子,虚弱道:“皇姑姑陪着我用膳。” 安国公主并不喜欢带孩子,也搞不懂她这个能夜防小儿啼哭的公主哪来的荣幸,能招来小皇帝的喜欢。往日里她都是能不进宫就不进宫,但这会儿小皇帝刚刚醒转,她还是心软了一下,便道了一声好。 御膳房早已备着膳食,就等着小皇帝醒来。 小皇帝仗着病人的身份,依偎在安国公主怀里,被她喂着粥。 只是安国公主从未没做过这种事,舀起的粥不是烫了就是多了,偏偏还被帝师方镜辞牢牢盯着,他吃了几口就推开安国公主的手,小声说道:“朕不吃了。” 安国公主垂眼瞧着几乎没动的半碗粥,着实觉得小皇帝难伺候。 倒是顾雪茵不动声色自她手中接过碗,舀起一勺粥送到小皇帝嘴边,“陛下再吃一章 ,这样病才能好得快章 。” 小皇帝看了看安国公主,见她依旧抱着自己,并未走开,这才乖乖张口吃这着粥。 倒是方镜辞见状,敛了目光道:“太后娘娘与殿下陪着陛下用膳,微臣去去便回。” 安国公主专心瞧着小皇帝用膳,倒是顾雪茵捏着勺子转过脸,微微颔首,“有劳侯爷。” 即便方镜辞不说,她也知晓,他去的地方,无非是慕太妃的栖霞宫。 听闻他来,慕云裳猛地站起,而后又急忙问身边宫娥,“快看我妆容是否花了?”小皇子赵祉正拿着笔,一字一字临摹着,瞧见母妃这般兴高采烈的模样,像是极为害怕地缩了缩脖子。 但慕云裳也没理会他这会儿的分心,仔细收整了一番妆容后,才急急命人道:“快将侯爷请进来。” 稍许之后,方镜辞进来。 慕云裳急急迎了上来,“表哥怎么突然……”话还未说完,便见到方镜辞行了一礼,而后恭声道:“参见慕太妃。” 未完的话一下子被噎在了嗓子里。 她脸上的笑意顿时掺杂了苦涩,还礼道:“侯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