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而未决》 一 八月十五日,自灰濛云翳间筛落的并非洒了万丈的鎏光,沾染着粉尘的雨珠漫落于鬱草葳蕤间,卫子落拎着一柄通身漆黑的伞,却没撑起,只稳稳扣于右手掌心,而后踏着缓慢却规整的步履穿过丛丛乱草,直到视野展露开来之时他便已然立于陡峭的悬崖边上,佇足于那片蔚蓝前。 遥眺远洋尽头的目光平稳无澜,不见一丝浮躁,然而卫子落却无法不在脑海中反覆想起三日前的种种,无法不想起大雨倾盆的那日,他是如何在殯仪馆送走了挚爱的亲人;无法不想起,甚至是直到那日近距离得瞻仰那人遗容时,霎时无法克制溃堤的泪才让他终究意识到,自己真正失去了对方。 海这样蓝,他这样冷。 或许是岁月真已过得太久,拥有了自己的生活与艰难后,卫子落已经少有与那人相处的时候,甚至在数年前晓得对方经年累月的糖尿病终究引发了肝癌、在近两年那人情况日益恶化的状态下,他也那般漠然疏离,当欺骗自己成了习惯,昔日的美好便皆能被遗忘与离间,最后分明是提不起探病的勇气,却仍能昏聵地言之凿凿:我别无选择。 然后是悔恨、是慟哭、是遗憾。 却也都回不来了。 唇角勾起苍凉笑意,收回心神卫子落将伞置于一旁,直面眸前这一碧万顷,双手随意地叠覆举起,不承有任何信仰意涵,似乎只是极其自然取了个潜意识的手势,任凭雨水落于发顶与面颊,尔后他道,嗓音低沉从容,像那河流入海的姿态。 「请原谅我。」 「我很抱歉。」 「……愿你都好。」 卫子落想,如今他也不认为自己还能再被失控的情感驾驭,如雨的发洩仅能在漫长的日子间偶尔被允许,人的心如何不是越来越冷硬与麻然──虽说倒也无好坏之分,然而这不过是在这过往二十七年的打磨下,他的经歷得出的结论与他的念想选择的生活方式,如此而已。 然后他想自己能够走了。来到这个那人曾带他来过说喜爱不已的地方,在这地方真正地向他告别,卫子落便觉心底终究轻松不少,能够走了,将那人完好的自此尘封在记忆深处,偶尔想起时,再细细擦拭一度相处的畴昔,便已然足够。 这样想道,然后觉察到自己满身衣裤都早让雨水润湿浸透,卫子落眸底的笑意轻浅无奈,正打算拾起一旁的伞打道回府,却在转身之际率先将一个熟稔又陌生的面孔纳入眼帘。 「子落。」那人唤道。 见卫子落总算察觉自身的到来,男人俐落上前数步,宽阔的肩臂旋即遮掩住卫子落视线所及,同时头顶本就微弱的日光此刻更是让对方撑开的伞给全数挡去,霎时间四面八方的凉冷细雨都被完好地与卫子落阻隔开来。 见状,不喜与人过近接触的习惯让卫子落下意识不着痕跡朝后退开一步,并未领受男人自觉的好意。他抬起眼,回望对方灼热到几乎将他烧燃的目色,只道:「谢谢,但不用了,我自己有带伞。」 战锦闻言失笑,眸底闪过稍纵即逝的黯然,却旋即隐没,他瞇了瞇邃墨的瞳,尔后退开几步看着卫子落将黑色的伞身开展,这才又道,「追思会过后到今天,你的电话都没人接,我有点担心……想到高中时andy叔曾带我们一起来过这里,便来碰碰运气。」 「那天人太多,没能好好和他道别,其实就算没遇见你……来这走走和他聊聊其实也不错。」知道卫子落定然会因这过份突兀的照面而感到不悦,是以哪怕对方并未询问,战锦也理所当然地将来由交代了清楚。 然而卫子落轻抿不语的面色还是让战锦知道这样的解释于他而言毫无说服力,他笑了笑,只得再补了句,「你知道的,我运气向来很好。」 至于过于清楚卫子落作息这件事,战锦想,便也别说了吧。 「是么?」总归装作没理解男人的体贴,卫子落侧身再瞥了眼身后的海,只觉这所有的所有都让他感到繁复与困扰──自从三个多月前战锦重新出现在他的生活中后,一切便都乱了套。 他已无力去追问当年那个像风的少年,如今为何会全然换了一副姿态重回他的生命中,更无力去揣测眼前的这人,是否这三个多月来的举动确实是在延续昔日那曾让他一度果断逃离的情感回圈。 卫子落只知道,无论是哪个,他都不愿意打破现在安稳有度的日子。 他只想要安静得活。 「真有那意愿的话,请随意吧,我先走了。」于是他道,便不再留恋地自男人高大的身躯旁错身而过。 「子落……呵,在这方面你真是完全没变。」怔愣数秒,回神过来之时战锦轻声道,音量却已然足够在这细雨纷飞间仍让卫子落听得清楚明白,「十年了,三个多月了,你明知我的心意,却几乎不愿意正面我的存在……并不是像你说的现在的你无意于这方面的事情,不是吗?」 旋身再次走近卫子落,一瞬间战锦将他紧紧拥入怀中,尔后卫子落便只听他的嗓音在耳畔散开,暖热如十年前他们总轻易便能拥有的温度。 「拒绝去爱,偽作冷漠,并不会让你再不会经歷失望与失去。」 「更何况在爱情这一方面,你甚至没有过尝试。」他说,「就像当年逃离我一样,在任何可能发生之前,你就会先将所有对你示好的人都推开了。」 「对吧,卫子落?」 二 将人桎梏于双臂间,任凭卫子落如何竭力挣扎,战锦到底仍轻易便藉由彼此间的力量差距而没顺从对方心意。其实并非他真想要勉强眼前这人──或说没错,是,他便是在勉强他,为了一己之私为了他的念想如今在这靠海的地方他不愿让他离去。 十年了,战锦想自己已然等得足够久了。 十七岁那年在天台上他向这人告白,到数日过后他赫然惊觉对方竟悄无声息地办理了转学申请,自此去了他探寻不着的地方,一别便是经年。 当时的他尚未成年,并无相应的能力与背景在这茫茫人海间拋弃现有的生活将人找回,那不现实,更过于衝动鲁莽。何况人与人间本有疏离与亲近,若那人刻意将一切与自身相关的联系都斩断,城市再小,世界多大,他真心想走,也必然没有战锦得以阻拦干预的馀地。 想通了环节,便是时间的问题──其实哪怕是当时的他也尚年少轻狂,战锦也曾质疑这段感情究竟能独立支撑着向前多久。 不愿多想,是以战锦便按部就班却也挑灯苦读地熬过高中最后一个冬初夏末,实践了十六岁那年与卫子落的约定,顺利录取国外某间名声与排名皆享誉国际的医学院。然后于漫漫年岁间步步取得学士、硕士、与博士的学位──他足够聪慧,更勤勉不懈,终究在年方二十七岁的今年学成而归,回到这将他拉拔与成长的故乡。 而在这宛若逝水的十年日夜间,在那些或颠簸或平静的明灭里,他终究确认自己仍爱着对方,爱着那陪伴他走过十六、七岁青葱岁月的少年,而今回首照见,实而也不愿意安静地将这份喜爱继续诉诸沉默── 而兴许正如他自己所言,战锦这一存在的运气向来很好。 在错身十年过后,他竟还能那般容易地便寻回钟情之人。 ──那样容易地,在他回国没多久便找到工作并安顿好生活之际,一次与病患交流的契机让他重新找回了对方所在,知道了卫子落原来始终待在国内未曾离开,只是恰好当他肇始崭露锋芒、到现今稳居首席珠宝设计大师称号的这段时日,远在异国的他无以相知而已。 到底有些遗憾的。 ……可也没关係。战锦想,一切都还来得及。 「……阿战,放开我。」 然后他朝思暮想那人的嗓音驀然便闯入他耳膜。 雨仍在下,卫子落被男人困于臂膀间已有多时,早在他察觉对方如昔日一般走神的时候他便晓得,过多的挣扎到底不过无用之功,索性地卫子落便放弃离开这温暖怀抱的念头,任凭对方身上浅淡的消毒水味将自己漫淹没顶,尔后放眼远处朦胧景色,在破碎如凑的景緻里他却倏地发觉,现实与想像果真出入太大。 ……一秩的时光原来能改变如此多事情么? 轻叹口气,卫子落于是掐准了时间唤出声,这才总算让战锦回过神来。 「我不管你在想什么,又打算做些什么,都与我无关。」他道,侧身抬首,望入战锦眼底的目光如瑟萧寒冬里劲风横扫,漠冷又疏离,「虽然拿年龄来做分层有些过于武断,然而都快三十岁的人了,我不会看不清楚自己想走的路、想过的生活……对于生存,或说对于生活,可大可小,谁都有自己的价值判断,都只是选择罢了。」 「所以阿战,」话说至一半,战锦只见卫子落笑意骤起,其中的深意却让他眉头紧蹙,直觉接下来的话语定不那般令他喜闻乐见。 而果不其然,他便再听卫子落道:「无论十年前我怎么对你、我们又曾怎么相处,都不代表十年后我仍有义务那样待你……也不代表,如今的我们还能走到一起。」 「这个道理你想必也清楚,是吗?」 呼息着男人身上的消毒水味,霎时间卫子落却不合时宜地发觉自己并不反感这样的气味,不似当年两人初识时他义无反顾地将对方搂入怀里,那时赫然闯入鼻息的菸草味让才十六岁的他不禁狠狠皱眉,倍觉反感。 然而其实也无须等到当年的菸草味被消毒水味取而代之,十六岁的夏初随着他们日益相熟后,自某日开始少年身上便再没了那白雾繚绕后的馀劲。而这只因自己神色不虞便不动声色将菸给戒了的举动,对当时、甚至直到如今的卫子落而言,都是极为安静而细腻的体贴。 有心想要结交这样好的人,更有心不愿让当时刚遭受双亲去世剧变的他如世界孓然一座孤城,同情怜悯也罢、心软力所能及怎般都好,总归当时在高中那般犹若社会缩影的环境中,战锦确实是被称为所谓风云人物的卫子落揽入羽翼之下,自此秋去春来。 想到那些年少卫子落便不禁失笑,当时随着日子过去他越发认识那看似寡言冷漠却极其温柔细心的少年,他便越发喜爱战锦,喜爱到甚至将对方视为等同于家人的存在,喜爱到觉得自己如似拥有了一个没有血缘关联却紧密更甚的弟弟……那种哪怕将天下最好都奉献给对方也甘之如飴的心情,是卫子落此前从未有过的感受。 然而世事总归不尽如人意。 如那早熟沉默的少年一夕之间宛若一头伺机而动的兽欲将他噬啃;更如若,当他发觉自己对对方的心情原来也是同样,可他的成长背景无论家庭或求学环境都註定这份心情的倾颓时……或许是还太年轻又或许不,卫子落无以想像如何去面对与承担可能的一切,终归他选择了逃避。 哪怕事后自己也觉着自己懦弱的让人想哭,卫子落也无法不坦承,可那便是当时的他啊。 他无法不逃避,无法不于后和那少年仍是错过。 「我清楚,也明白。」若似有人拿针在他心上轻缓却深刻地细细戳出一个窟窿,疼得发痛。可当听完卫子落那些个想法后战锦只是将双臂收得更紧些,笑容在对方看不见之处携上些微苦涩,嗓音却仍平稳有力,「但清楚归清楚,明白归明白……遇上你这样捂不热的石头,我认栽了还不行吗?」 「只要你愿意,我愿意等,也等得起。」战锦道,然后几乎是放纵又无礼地他想他也将卫子落的后脑勺用左手捧起,尔后右手盖上对方漂亮如柔羽的眼睫他的脣印上那人的额,珍之若宝地,一触即离。 「子落。」他轻道,「我只是爱你,然后希望你刚好也爱我。」指腹擦过对方蜜色肌肤,巡过眼瞼顺至耳后,战锦眸底的笑意有些无奈,却又轻浅宠溺,「看看现在,看看从来不愿意让人近身的你……承认对我的感情,就有这么难么?」 男人的话语极轻,可瞬刻间便让卫子落感到自己退无可退、更逃无可逃。 犹似扎进了网,且恰好潜意识间,实而也不愿竭力挣扎。 三 等卫子落重新返回「帝王」復班,已是数日之后的事情。身为首席之一的国际珠宝设计师,几乎是日夜不休地再来男人便将自己的生活全数投入迫在眉睫的年度產品设计案中,任凭泉涌似的各方灵感将自己击压復又退去,而他或者坠落又或者不。 生活这样艰难如泥,卫子落想让自己被压力与思绪覆没,然后他就无需记起八月十五日那天,无须记起当他再次遇到战锦那男人当他听了那人太多的话当他再次被那人搂在怀里吻在额际后,他确实曾有过的那一瞬心软与脆弱。 卫子落不愿想起──一早他甚至还庆幸他向来贴心负责的后辈难得因事而将设计案重新递还予自己,让他拥有了歇口气转换注意力的机会然而当他随后极快地发觉──他不愿想起当他发觉自己架构出的任何景緻都总免不了那男人高大俊美的影像时,那种一切全然失控的心慌。 他手足无措,更多的是愤怒。 卫子落并不想要这样的生活,不想要这般的失序、脱轨,与无从掌握。 他始终觉着,对,他承认,他承认还爱着战锦又如何了,可那与如今的对方毫无关联,不是么? 无论是逃避又或如何卫子落知道自己有权利不承认自己的心情,更何况十年后、那已与他断去十年联系的男人,又是凭藉着甚么身份来干涉他的生活指划他的情感了? 多么可笑啊毕竟、毕竟连他自己都探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爱着他们共同过往中的他爱那早已褪色失真的模糊记忆,还是已然缓慢却真实地,真切地将从前与现今结合,或因着习惯又或者不的,也同等爱上了这三个多月来总让他再不似往日镇定的对方? ……他不知道。 也不愿釐清。 只想任生活遗忘,将静水流深。 于是莫笑笑推门而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景象。 向来整洁有致的办公室满是散乱零落的图纸与资料,那不似他至多仅能逞个外表的癮、而自内而外从来都清冷稳重的卫前辈不復从容,他眼见卫子落正准备撕去一张完成度极高且十分出眾别緻的设计草图,莫笑笑修眉微蹙,漂亮的桃花眸里顷刻间满是担忧。 「前辈,别撕。」他唤道,随后快步走过去按下男人的手,道,「这是份出色的作品,您知道的。」 随后在卫子落略显颓然地向后陷入椅背中时,和他同为首席珠宝设计师的莫笑笑旋即俐落地将散于四处的所有图纸归整起来,随后叠成一叠稳妥摆于桌上隅角,「您亲人的事情,还请节哀。」 「然而我想会让您这样失措的原因,恐怕不仅于此,对吧。」使用的并非疑问语气,莫笑笑的聪慧心细卫子落早有所领教,而如他这般剔透的人会这样运行字句,除非有意为之──为了他而有意为之的话,只怕是他现下的状况可能真的不尽人意到莫笑笑再无法体贴地避而不谈了……是么? 「虽然这样的发言有点冒犯,但前辈其实是个很容易让自己陷入回圈的人,当然也没有所谓的好坏之分……不过前辈如果想要谈谈的话,我这里欢迎。」果不其然,下一瞬刻莫笑笑便这般道,甚已拉过一旁的旋转椅落坐于他面前,彼此间仅横隔着一张桃花心木桌,状态却如犹地堑。 可卫子落仅是抿脣不语,默然良久,似无声地下着逐客令。 哪怕他与莫笑笑关係和睦又良好,两人无论工作上工作外也总都能地北天南蒐罗万象地交流想法,可他真不觉得、真不觉得如今的自己能多么冷静又有条不紊地将这一切回溯,做不到他所追求的全然客观与理性。 可莫笑笑却罕见地并未表现他一贯的「识趣」之能,只眨着澈然的眸似能穿透浊混的水,直到他见卫子落真无开口之意,他心下了然,话题便倏地一转,「虽然电话里说过了,但我其实是想来和前辈亲自道歉设计案的事情……真的十分抱歉又将设计案丢还给您,这是我的失误。」 闻言,似没想到他所来为这事,卫子落脣角终是带上点笑,清冷漠然的眸里如划鎏光,「不了,原先就是我的工作,还让你接手本来便不妥当,你辛苦了。」瞥了眼被方才被自己推于一旁的设计草图,他又道:「……也是多亏你的抢救,我看这几天大概便能完成了。」 随后两人极有默契地谈起了珠宝设计上的技巧与近期流行,卫子落不愿倾诉,莫笑笑不愿勉强,是以这段对话便轻松随意地持续后者见卫子落神色终不如先前沉鬱滞闷后,他这才起身准备告辞。 「前辈,谁的日子都有起伏,」临走前青年朝卫子落绽开了漂亮又轻浅的笑容,他的声音清而好听,让卫子落一瞬又再次想起十五号那日的雨,「而身为一个后辈、作为你的朋友,我只希望你别让生活与自己在不经意间便掉了。」 「我希望你好好的……然后才能再多传授些别人都不晓得的巧招给我呢。」 随着莫笑笑的身影被雾面玻璃全然掩去,卫子落末了缓缓笑开,觉得就这样吧,想法仍是那样运行、行举仍是那样不移,可或许他该好好梳理自己了,既想要安静地活,又怎能这样颠簸。即便是迎头面对他不愿面对的心慌与状态、面对那可能将有偌大动盪的生活,也都该如莫笑笑说的,起伏难免,怎般也都好过日子掉了,再拾不起。 之于那个男人…… 长吁口气,卫子落凝视桌上那几乎是为了相应对方气质而落笔设计的草图,之于那个像风一样的人,只觉顺其自然,且看且走吧。 四 红灯灭熄。 自手术室中走出的高大身影如笼苍青暮靄,周身绕环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凝滞氛围,他神色严肃地朝不远处走去,随后在正于休息椅上佇候的数人前停下步履,默然数息,最终仍言简意賅地将病人因创伤过重、抢救不及的结果娓娓告知。 随后他致了歉告辞,旋身便向自己的办公室而去,再没去回望那对看来已迈入古稀之年的夫妇与其他人,闻听他们或放声嚎啕或隐忍抽噎的哭泣。 手术失败,病患过世。 ──他的双手,在八小时的分秒必争后,仍没能挽回一条鲜活生命。 拇指与食指揉掐着人中位置,将重心向后倚于椅背上,战锦无以形容这样已然久违、却并不令人有过期待的无力与颓丧感。在他求学过程间,临床实习机会无数,更早已于硕士就读期间以学士毕业资格顺利通过国家考试取得了医师资格,从一个仅知理论的新手,缓慢却确实地累积执刀经验,到如今但凡由他掌刀的手术,皆无失败之例。 除了惟一一次,他的一位病患因砲火袭击而全身遭大面积重度灼伤,状况严重危急,哪怕后来确实手术顺利成功,暂保了性命,然二十四小时不到,那人终究因多重併发症而走了──此后便是如今。 几乎与当年如出一辙的状况,同样遭烈火纹身,焚去了生命的日夜与暮朝,然而有所差异的是这人不似当年那多少活上十数小时还能与挚爱之人作别照见的那病患,长达近十小时的手术最终,这生命却想率先将自己终结,而他无力回春。 男人默然的身影未曾稍移,邃然双目此刻紧紧敛下,他的经验与理智都让他清楚这并非他之过错,是必然风险的引发,强韧的心理素质与多年训练更让战锦晓得,没有不迎来结局的对弈,正如人的生命必然将于某日行至末梢。 可当他下意识拿出手机打出寥寥字句发送给那让他倾心十年之久的男人时,战锦赫然发觉,或许他并未因拥有了足以自控的能力,便从此真失了想要倾诉的欲望。那从前独身于异国做不到的事情,现在却可以了。 ──我想你了,落落。 他这样写道。 卫子落匆忙赶到男人就职的医院时,已经是那封简讯发送时间的三小时后。 习惯性将手机调成静音的他,因全神贯注将心思投入在设计案的修改与润饰中,迟迟到要离开办公室时才察觉自己的错漏。随后当萤幕闪烁的光与墨漆的字句跃入眼帘,几乎是下意识地卫子落身体便率先反应过来将随行物品拿起后疾步出了公司,朝对方所在驱车而去。 下班时段,车潮似鱼群洄游,路上走走停停的过程间,卫子落早无以再冷静地思考自己的想法,脑海中只是不停反覆着对方那句话──他再清楚不过了,那男人或说那少年,永远只在压力大得将要把他击垮时、只在遇上平时能云淡风轻忽而却再也无法多加忍受的事情前,才会那样唤他,才会再不顾及所谓界线与原则与要求的,向他示弱。 久违十年的呼唤,几乎是瞬刻间便让卫子落觉着自己隐然摸索到那确切的事实。 可他没有多想。 他只是在前往医院的路途间看车水马龙灯火不息,想起这三个多月来男人每天对他从不间断的密切联系,想起那有时自然而然到甚至让他以为他们重返昔年岁月的嘘寒问暖,他想起,高中时自己竟能那般几乎无原则地宠着那个和他同岁、沉默寡言却气质如风的少年,他想起那段醉心于西洋棋的日子里,对方分明有着更甚于他的技巧,却从来不对他说出「ditto」的温柔。 急匆匆将车驶入医院附属的地下室,俐落问到对方所在的办公室后,卫子落其实有些忐忑对方恐怕已然返家,然而比起打电话亦或传简讯,他晓得自己是想亲眼确认些什么。然而当他快步依照楼层指示来到了标有男人名字的偌大隔间,面对紧闭的房门,他又忽然有些生怯。 果然仍是太过莽撞了吧。 既然都已然说了彼此再无关係,还来这里做什么…… ……就算决定了要顺其自然,这样难道,也能算么? 他的思绪是涨潮的浪。 在这一瞬刻翻涌不息。 然而还不等卫子落再细想几些,面前的门却被赫然打开,男人高大的身影佇立于他之前,俊美面容神色无波,可卫子落就是能明显看出战锦的那掩藏得极好的浓重疲惫。 「请问是哪……落落?」随后他听见战锦嗓音轻柔低浅地唤道,如墨的眸中稍纵即逝意外、吃惊、狂喜、不敢置信等诸多情绪,更见那些情绪最终溶溶消散,只馀目光间化不开的幽潭。 好吧。随便。不管了。怎样都好。 ……算我服了你行么? 垂首避开那人如炬如灼的视线,卫子落默然不语,只倏地探出手扯住男人精实手臂便朝内走去,甚俐落反锁了门,尔后将那远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对方推至旁侧墨绿色沙发上,修长双腿微前地顶于边角,于是当战锦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的侧脸早贴于卫子落胸膛与腹部之间,随着那人轻浅的呼息缓缓起伏。 「乖,休息一下吧。」卫子落道,话语轻缓似诱哄。 他一手自左而右搂上男人肩头,一手则轻柔地来回抚摸着男人微硬的发,就像卫子落晓得自己早已因对方无意或有意的示弱而近乎投降,战锦在终究回神过来后,也知道了是自己那封简讯才得以换来了这人现下的怜爱。 落落的声音像水。然后战锦想。 一直都是。 「……我不是有意的。」然而他却不愿骗他,不愿以这样的方式换得卫子落的感情,只觉这多像在利用彼此曾经的岁月,来试探对方是否还会为自己心软,为自己失了镇定。 「我没想到你会过来……」于是战锦道,哪怕他已下意识伸出双手回抱上对方精瘦流畅的腰腹,哪怕他那样贪恋对方怀抱的温暖,他仍缓慢却坚定地道:「但落落,我希望你知道,我并不是在利用这件事情来让你……」 「好了,我知道。」然而话方出口,卫子落却抢先一步截断了他的未竟,随后有些轻挑地将右手自男人头上拿开转而提起对方下顎,近距离对上那双邃然的瞳浅色的脣高挺的鼻樑卫子落想,他对这张俊美刚毅的面容其实这样的不熟悉呢。 ──然而没关係的。 没关係。 「我知道你是怎么样的人。」这样想着,卫子落勾起笑容,瞬刻间双方的目光里都映照出了彼此的模样,他然后说,「……我只是,想把生活捡起,不想让日子掉了而已。」 战锦的理智于是在对方和自己以额对额时终究碎了一地。他感觉自己是这样喜欢这个人、这样爱这个人到分明已过了会因为几些肢体接触便脸红的年纪,却仍陷落在这样的温情里无法自拔。 这些安慰动作与温柔的劝哄,在昔年的日子里他曾拥有过无数次,却失去了它在一段漫长的光阴里,却未曾料及,如今他竟能这样简单地将此寻回、重新感受。 男人只觉自己幸福得想哭。 见这早已被时间洗鍊得无比成熟沉稳的男人露出无法置信和担忧自己理解错误的神情,卫子落忽然便觉得,当年的错失也好十年的别离也好,现在才走在一起或许仍不算太晚,是么? 纵使颠簸了些,但反覆的是自己,心智不坚与迷茫的也是自己,这人其实始终仍在那里等他,并不曾怯退与离开。 ──他始终将决定权交在自己手上。 「所以说,你愿意原谅我吗,阿战?」卫子落叹息于男人的温柔,他想如果、如果战锦能原谅他一度的无理无常,他绝不会再愚蠢到放任自己流浪一片荒芜。 「……当年的事情,还有这三个多月来的冷漠与不理睬。」抿了抿脣,没注意到与自己距离不出几指宽度的男人眸底闪烁的光,敛垂着眸卫子落道,「……我花了太多时间在尝试贯彻自己某些理念,甚至在知道你讲的其实都对的情况下还自欺欺人,我──」 「我管不住自己的心。」 替对方接完话语,下一瞬男人忽忽然便直起背脊起身与卫子落相对而佇,而方才还能将他搂进怀间的卫子落顷刻间便感受到对方安然间带上些许迫人的气场,他尚未开口,随后便率先迎接而来的便是战锦反客为主的拥抱与半失控间或温柔或粗暴的亲吻与啃咬。 半晌,男人抽出几息间换气,沉然地笑:「落落,到我这来。」 闻言,卫子落怔愣几瞬,直到战锦已然将用舌尖抵开他牙关时他才反应过来,旋即轻笑了下将双手环上男人脖颈,顺从地接受来自对方的索求更同样尝试去触碰与回应。 唔,他这进展有点快。卫子落本来这样想。然而当望着对方全心投入的模样时,他不禁反问自己,这样多年来,十六、七岁的青葱也好如今二十七岁的日子也好,哪怕一次难道自己都未曾想过要回应对方那似能将人灼伤如火的感情? 探出手再次触摸上男人柔软的发,最终卫子落勾起笑意,释怀地坦承──是的,我想过,不止一次。 我们之间的爱情,那些悬而未决的关係,当尘埃落定后,是这样子的,也很好。 再好不过。 番外(一):初识 卫子落始终以为他与战锦的初见是在十六岁夏初的高一时候。 那时的卫子落在初来乍到的高中校园里不可不谓那「风云人物」──他以入学榜首的身份轻松考进这间于全国排名首位的高中,他本人无论家世、外貌、能力都出眾卓越得锋芒尽现──这样几乎可说是囊括所有令那年纪的少年少女们会欣羡之事的少年,待人虽有些隐隐然的疏离,却已然算是温润如水,极快地便寻出了自己一片容身之地。 而这样的他,便是在偌大校园间后门前往校栋的路上初次看见那如风的少年。 在此之前他就知道战锦。卫子落一直都知道那个与他入学测验分数仅有一分之差,并同样各方能力皆极为优秀的人,然而入学两个多月间,他同样也听说了那人为人过份的沉默寡言、待人极度的疏离冷漠。 可在卫子落听来他从不觉那有甚么,只想人与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有自己的生命歷练与处世态度,或许那名叫战锦的少年已然成熟并强大到能不仰赖群体生活,不似他还需完美的社会化来适应这个总让他感到枯燥乏味的环境,那也很好。 两人始终不曾有过照面,是以当卫子落在那条向来很少人走的林道边看见一个模糊人影背倚着一侧树干头埋入双膝间时,他也不晓得那便是他。 直到与他擦身而过的另两个学生的交谈传入他耳畔,他才意外又讶然地知道对方其实并非在休憩,而是被高年级的几个学长围殴至此。是他那稳重默然的气质吸引了其中一位学长的女友,而后者对他调戏引诱不成却反过头来诬陷他对她性骚扰。 是谁性骚扰谁啊真是。这样庸俗幼稚的行为与情节在卫子落听来犹若天方夜谭,可到底与他无关之事,更多时候他选择明哲保身,置身事外──然而卫子落本真是想离去的直到他再听见那些人道,这些高年级胆敢私下单方面殴打新生学弟,更是因入学不出半个月战锦的父母便因一场交通事故而亡,如今的他背后再无仰仗,再无依凭。 ……好吧。 总归在他犹豫许久过后,抿了抿脣最后他步伐缓慢而坚定地去到了少年面前,随后果真发现对方裸露于外的手臂上满是瘀痕。 「……战锦?」当时他问,「需要我扶你去护理中心吗?」 而始终垂首的少年似被卫子落忽然的出声惊动,他抬起头,旋即一张漂亮的面容便映入眸底。卫子落其实没带上多少表情,仍是一贯轻浅温和的模样,然背倚着树的战锦仍从他澈然如水的眸间探出几许担忧,随后他微蹙眉,默然不语。 ……怎么会是他?卫子落? 「唔……你不想让人知道是吗,那不然我先替你包扎一下?」卫子落打量对方的沉默,以为他是不愿将事情闹大,便将自己的背包提来前方,道:「我随身会带一些紧急处理的药物,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他想,若非他午休时段去了校外吃饭,回来时遇上了战锦,这样拒绝援助的人又会如何? 自己捱过这些疼痛,再偽作无事地回去上课么? 卫子落不认为对方是会忍气吞声之人,可却能隐然理解战锦也非愿将事情闹大的想法。总归他见对方闻言也无表示反对,大抵是某种层面的认同或投射又或者皆不,卫子落到底叹了口气自包里拿出急救药品,细心地替少年包扎起来。 过程中他甚至见到某些似被利石划伤的伤口,血跡已乾,更多的尚属青紫的瘀伤。抿起形状好看的脣卫子落一语未发,从双手到腰腹到胸口到双腿,他只在偶尔少年因疼痛倒吸口气时将动作放得更为轻缓。 而战锦默然凝视着这逆光为他担忧、替他处理伤口的人,想起今日这两个月来从父母去世、学姊骚扰,到如今被眾人当方面殴打的惨状与生活,再想起,一次午间当他在天台抽菸,看见对面那栋楼某间教室里正独自摆弄着西洋棋的这人时,对方那静謐温润的侧影让他有过一瞬的动心。 战锦并不相信一见钟情。 哪怕他往后每日都午间都会花上几些时间看卫子落同样如惯例地与自己对局,他仍不觉得那能被称之为好感或甚么。甚至直到如今,这肌肤宛若镀了层蜜的如水少年在他面前不若传闻间的疏离清冷,他也不认为这便是单恋或暗恋这样的感觉。 ……可倘若,他们能就此认识? 「好了,大概先这样。瘀伤的部分你自己回家再慢慢推,伤口的话要记得每天换药。」当战锦的思绪仍在奔涌之时,他然后听对方道,身体再无一处感受到那人微冷指尖的触碰,倏忽间竟有些诡异的失落感。 他下意识对自己的反常勾起一抹略显嘲讽的笑,然而看在卫子落眸底,那明显不是针对他的刺意却让他想起少年的处境,或许是同情心氾滥,又或许是其他因素,总归望着战锦如墨死寂的瞳,他一瞬心软了。 身体比理智先一步动作,等到卫子落反应过来时,竟是将战锦揽入了怀里,打破了他向来讨厌与人触碰的原则,更擅自横越了两个陌生人间的界线。 可也是电光火石间,当卫子落发现少年并无抵抗之意,甚至缓慢地用双臂回揽住自己时,他想,对方或许已然强撑太久了,在远离家乡的地处求学却失了双亲,他的日子,如何能好过? 「……好好走下去吧,用自己的方式重新站起,生活再难熬,也总是会有路的。」轻抚上少年的发,他的沉默与寡言,只让卫子落更加觉着心软,然后他想了想,又道:「战锦对吧,我以后就叫你阿战了,好吗?」 「──初次见面,我是卫子落。」 这人便像水。嗅闻着卫子落身上衣物散发的浅香时,战锦忽地想,能清冷能和润,更能同时拥有温柔与残忍的品质。 于是在卫子落看不见之处,战锦的脣角缓缓勾起不甚熟稔的弧度,眸底轻浅笑意似若有光,他不再觉得身上有多疼痛,只觉十六七岁的少年,在那总被说做甚么都将被原谅的年纪里,他或许也能用这彆脚稚嫩的藉口来解释与圆说,这瞬刻间自己对对方產生的衝动吧。 毫无来由。 也不问所谓。 「……落落。」然后战锦轻唤,因太久没开口而有些低哑的嗓音却让卫子落笑意渐浓,在盛夏的日光下绚烂少年双目,让少年不禁暗忖: 大抵惟有向光而行,才能觉日色正好。 番外(二):共行 论实而言,再没有谁比战锦更能掌握卫子落的心思了。 当然,这是男人自认的。 若他们本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无以知晓彼此的生命经歷,有幸擦身而过或许问了个好,至此再无关连,那还好说──然而他们不是。 曾经相处过两年多的青葱时光,被战锦在后来的漫长十年间反覆琢磨与推敲,让他自认──在人的外显特徵与心态仅会有高低程度的波动时,当心智大抵成熟了而基本人格特质难以再多作改变时──不会有谁能如他一般,哪怕在最疲惫不堪的时候,还能用自他们的曾经中拾掇出的诸多琐碎而喜悦、而悔憾。 他知道何时的卫子落是愤怒的,正如知道怎样会令他哀伤,怎样又会令他平静。 除却那些错失的时光所带来的必然疏离外,他几乎知道对方的一切,甚至远胜那人自己。 ──这是战锦想念他的方式,也是他想爱他的方式。 十年,怎么都称不上是一段短暂的岁月。而谁的年轻或许都曾有那躁动的灵魂,恨不得成墨成诗而惧于趋向平凡,直到跌宕歷尽浮华看遍,晓得日子总会因磨练变得狼狈甚至苟且,而云淡过后细水仍会长流,才会懂得,寻一个人又或者不,平淡恬静未尝不是一种瀟洒。 战锦才二十七岁。 战锦二十七岁了。 此刻坐在椅上男人默然凝望着对头那正专注于棋盘、并未察觉他目光的卫子落,忽地觉得事情便是如此了,他花了十年走过躁动与跌宕,如今只想着若能与这人相伴到老,他将再不畏馀生,不求虚妄不实。 高中时候他们相识,再后来他们相熟。再后来他戒了菸。再后来、再后来他守着他。 守着卫子落两年,将自己不知何时骤起的心思掩藏得极好,将仅有的温柔与无害只摊露于那如水少年的面前,让那人变相地宠爱着他怜惜着他,他享受着那样无微不至地关护和形影不离的距离──直到某个秋凉的午后他在天台上一时失了分寸,吻上卫子落在那人清醒的时候。 然后一切驀地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可没关係,都过去了。 只要现在这人愿意和他并肩,日子便能多么美好。 「落落……」想到此处,于是战锦极为顺从心意地唤道,唤了那个早在十年后他便擅自改变的称呼,然后道:「我爱你。」 鏗地几声轻响,玻璃製成的雾面西洋棋因不慎手滑而坠于同款的棋盘上头,卫子落抿了抿脣,澈然的眸上挑望向他,似乎不解对方突如其来的话语。 他的表情足够镇定,然而战锦就是能瞧见他爱人蜜色肌肤上泛起的漂亮緋色。 「这可不是甚么甜言蜜语。」见状,男人轻浅笑起,俊美面容上满是温柔溺爱的神色,「我无时无刻都希望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又有多庆幸你愿意原谅我,愿意和我重新开始。」 一句谢谢不足以道尽男人想说的话,然而卫子落却懂。 「阿战。」侧首向光,大片落地窗外景緻绵延,卫子落放下手上浮了层雾色的棋,直指对方玻璃色清透的王,「将军。」 第无数次他赢过对方,第无数次那人总不着痕跡地让着他,然而卫子落似乎不在意这样的让步,也瞬刻间便反应过来男人不容错辨的深情表露,他然后道:「嗯,我不得不和你在一起,知道吗?」 战锦一顿,赫然觉得呼息有些紊乱,他觉着以他对男人的了解对方想讲的话便是那会让他失控的字句,可同样以他对他的了解,那人也从不说这样近乎表白的话语。 可终究战锦还是听到了。 他的落落,那他爱的人这样说。 「假使人的生命与时间等值。」 「我已经花了十几年的时间去想念你,等于我付出了十几年的生命去做这一件事情。」 「……我从不做亏本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