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与猫》 楔子 小春在清晨醒来,梦中的画面还在脑海回放。 这不是清醒就会遗忘的梦境,是因为真实渴望,投射在潜意识的幻想。 唯有在无人知晓之时,才能尽情的释放。 她坐起身,听着不远处传来的暮鼓晨鐘,「咚咚咚」的鼓声,像是要将她愚钝的内心敲醒般的用力着。 自知大概无法再入睡,她离开床铺,拾起制服,缓慢地穿上。先从内衣开始,她在黑暗中摸索着自己的身体,凡所碰之处,都有她的痕跡,她心想,连衬衫也是。她逐一扣起扣子,顺了顺圆领,拉上深蓝色的冬季裙子,顺着裤袜找到皮鞋。她静静地坐在黑暗中,直到天空泛着鱼肚白,才离开房间。 冬日的寂寥很瘮人,尤其当你住在高山上的时候,气温更是比平地低了几度。她围上蓝色围巾,走在阶梯上,瞭望着山下的景色,灰矇矇的,整个台北市都无精打采。今天起了个大早,小春并不赶时间,她思索着,自己住在一个奇怪的地方,是一个任何人都觉得奇怪的地方。这间庙宇,盖在台北市的山上,平日没什么人潮,唯有到特殊节日或是假日,才会有人持香来参拜。而她,与母亲栖身在庙宇里。原本她的父母就在此工作,而在继父离开两年后,她与母亲无依无靠也身无分文,就理所当然地住了下来。庙中本就有「梦房」提供给香客住宿,她与母亲只是算长期租客罢了。 虽说庙里的住宿环境不好,没有厨房也只有公共澡堂,夏天时有严重的跳蚤虫害,冬天冷起来怎么穿也不够暖。但,庙方愿意给她们两人一个家,算是很慷慨了。 就读于天主教女子学校的她,住在佛教的庙宇里,却做了跟宗教信仰最违和的选择。思及此,她竟笑了出来。 是啊!爱情,难道不是歷史上最难解的几个谜题之一吗? 她踩着青春的步伐,越过几丛枝繁叶茂的桂花,动身前往学校。因为住得远,每天来回的车程至少要两个小时,她是少数几个有「晚到证」的学生。往往都是在朗朗读书声已经响起的八点,她才会进入校门。 空无一人的大门,纠察队早早散了回班上吃早餐。她穿过长廊,靠在隔壁班门口,望着里面,熟悉的身影正在低头抄写着什么。小春顿足几秒后,总算甘愿回到自己的班级。 女校生活很枯燥,尤其是私立天主教学校。 同学之间戏称女子监狱,细细想来,确实如此。她们的服装规范特别严谨,夏天以白色衬衫圆边领子配上浅蓝色百褶裙,白色皮鞋。冬天则是深蓝色毛衣搭上深蓝色裙子,深蓝色皮鞋。不到特别冷的时候,不能穿裤子。而夏天的白衬衫内,必须要搭一件小可爱。冬天的外套,若是少一颗扣子,就是班级性的扣分。 在没有男学生的世界里,要公开地见到男性,得等每三年才有的一次园游会。小春曾在高一时见识过,那蜂拥而入的雄性贺尔蒙,令她大开眼界。 不过,本来以为会有的女同学互相排挤,或是电视上常说的,勾心斗角,那倒不曾发生过。 显然,在一个没有男性的世界中,女人也不全然是坏人。 可惜的是,无论对方是什么性别,小春似乎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与任何人打交道。 当然,除了羽凡之外。 小春从抽屉拿出最近一次,羽凡传给她的纸条。里头是很稀松平常的生活对话,还有几笔简单勾勒的线条,看得出来对方擅长绘画胜过表达。 她敛目,回忆着以往。 如同今天清晨的梦境一样,小春又想起了她。 想起了她的抚摸,她的体温,她身上的海洋香味。 一切像秋天落下的最后一片叶子,眼看时序转换,却无话可说。 俩人分开以来,小春未曾说过一句打扰,对方也是。 她知道,羽凡肯定还在生气吧? 但,她又有什么理由去破冰呢。 她们的感情走了几个月,最终仍然败阵在她手上。 她曾听过一个说法,「这就像是打赢了无数的战役,却在决战时惨遭滑铁卢。」, 前面的努力功亏一簣,甚至对彼此留下了难以抹灭的伤害。 她,就是造成那场决战滑铁卢的人。 第一章——小春的回忆 她们原本就是隔壁班同学,却直到高二才熟悉彼此。 她的本名叫林春晓,而她叫做曾羽凡。 羽凡第一次,就用了这样的问题找她搭话。 「你为什么叫春晓,而不是小春?」眼前的女孩留着一头短发,装得酷酷的。 一双圆圆大眼,像狗儿一样,彷彿无时无刻都在撒娇。 她知道,羽凡是那些,无论在何时都穿着运动裤的女生,这在她们校园中不常见, 只有那些不一样的女孩才会这样做。 「因为我是在春分出生的,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小春歪着头,回忆起孟浩然的诗。后面的诗句应该是「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吧? 「不是因为算命吗?」羽凡没想到她会给出认真的答案,霎那之间,竟无话可说。 她狗儿般的大眼瞇了起来,仔细地盯着小春看。 如果小春还记得,那天晌午,有阵风轻拂的吹过,带起了小春耳际旁的几根发丝, 太阳将她颊上的泛红晒得如此明显。 这就是她们感情的起点,一切都是风的错。 在那之后,羽凡常常透过同学拿纸条给她,多半只是讨论无趣的校园生活。 她们耗费了无数的课堂时间,在彼此的纸条上涂涂改改。 那时候,小春只把她当成普通的,女生朋友。 对于男孩、女孩的差异,小春没细想过,更别提谈恋爱。 放学时,小春会经过别的高中,看着男女混校的学生们走在一起。 她并不感觉羡慕,如果真的要说,小春倒觉得男性,莫名地令人有压迫感。 彷彿他们的存在就是种压迫,时时提醒着女性,自己在各处都不如人。 会这样想,是因为读了女校后,才发现女生也可以尽情的打篮球, 无论想尝试什么类型的才艺,也都站在同一个起跑点。 好像不能以偏概全,小春心想,毕竟他只认识继父一个男人,而他是个糟糕的男人。 小春跟羽凡以朋友的身份度过几个月,从普通的纸条传递,到放学后的讯息问候。 她们像是有聊不完的话题一样。只不过,把对方当成朋友的,似乎只有小春一人。 某天早晨,小春的同班同学柠檬,经过几度思考后,约小春到福利社买东西。 一路上,柠檬的表情十分复杂。 「柠檬,你看起来好酸。」小春走下楼,看着柠檬有苦难言的模样,提出疑问。 「酸?我很酸?」柠檬没听懂小春的意思,在人来人往的福利社门口停下。 「你的表情,你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吃了很酸的东西。」小春夸张地做了个鬼脸模仿她, 差点把隔壁班的同学撞倒在地。她尷尬地说着抱歉,没看到柠檬脸上震惊的神情。 「没有啦!你不要乱开玩笑。」柠檬肘击了小春的胸部,换来小春一阵哇哇大叫。 「你失恋了唷?」小春揉着自己被撞疼的胸口,缓步往旁边移动。 今天的柠檬也太奇怪了吧?平常她不是都有话直说么? 「你最近是不是很常,跟隔壁班那个女生在一起啊!」柠檬别过头,低声的说道,脸颊微红。 小春微怔,看着柠檬的脸,有股难以言喻的感觉。 柠檬,是在嫉妒吗?还是吃醋? 「你说羽凡吗?她人很好又很有才华。」小春想到今早羽凡跟她说的一个笑话,脸上扬起了笑容。 好像是什么——等一下,想不起来了。 看着柠檬脸上的表情,小春敛起笑意。 柠檬讨厌羽凡么?不就只是普通朋友罢了。 虽然,她不再像以往一样,花时间跟自己的同学相处。 只要下课鐘响,她就跟以前的国中男同学一样,马上夺门而出。 只不过男生们是要打篮球,她是想多花时间羽凡在一起。 她们时常穿越操场走到无人的教室聊天,在打扫时间过后聚在班级门口讨论八卦。 除了纸条以外,羽凡也很喜欢买星巴克的蔓越梅棉花糖饼乾给她吃, 羽凡总说,瘦瘦的女孩子虽然很好看,但她更喜欢身体健康的女生。 「你知道,她是『那个』吗?」柠檬拉着小春走到操场上,远离福利社门口的嘈杂, 她的声音瞬间变得清晰。 小春在冬日的阳光下抬眼看着她,太过直接的眼神,令柠檬感到不安。 她不希望,一直在身边的小春被别人抢走,她知道这样很幼稚,但她就是不喜欢。 柠檬深吸了口气,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哪个?」小春直接地问道。 在此之前,她从未看过柠檬在乎过哪一件事。 无论是考试考的好不好,乃至同学之间的吵架。 柠檬总是懒洋洋地看待周遭的事物。 所以是哪个呢? 她之前看新闻说过,日本曾出现已经三十几岁的大叔,混在高中里面跟学生打篮球的事情,学生都只以为他是学长,殊不知。 会是像这样震撼的消息吗?就算如此,应该可以继续做朋友吧? 「她是...同性恋啊!」柠檬叹了口气,头低低地看不见表情。 「我知道啊!然后呢?」原来是「这个」,有什么好大不了的。 小春顿时觉得有些好笑,拉了拉柠檬的左脸颊,用嘲笑般眼神的睨着她。 无论如何,谁想要做什么,都是大家各自的事吧? 喜欢谁,也是各自的选择。 如果可以得到幸福的话,喜欢女生又如何呢? 爱情如此珍贵,才不会因为性别而偏袒谁。 「你们走这么近,难到你也是同性恋吗?还是你们已经在一起了。」柠檬说着说着,没头没脑地下了定论。 她惊讶地看着柠檬,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 羽凡喜欢我吗?她所做的这些,叫做喜欢吗? 那我,喜欢她吗?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地,在小春脑海炸开。 这几个月来的相处,该不会,羽凡暗恋她? 「没有啦!你才不要乱开玩笑。」她急躁地反驳着。 柠檬严肃的神情,随着她的极力否认而软化。 「真的没有?」柠檬挑眉问道。随着上课鐘声响起,她勾起小春的手,慢慢走回教室。 福利社什么的,真的都只是藉口而已。 如果小春可以一直在她身边,那她不介意找这种糟糕的藉口。 「没有啦!我才不可能是同性恋。」小春倔强的说着,甩掉柠檬的手,头也不回的朝班上走去。 \ 为什么要因为柠檬说的话而烦躁呢? 羽凡有可能喜欢她吗? 关于恋爱,由古至今不断有人以各种方式解读。 红楼梦里,有薛宝釵及贾宝玉;倾城之恋中,有白流苏及范柳原; 乱世佳人内,有郝思嘉及白瑞德。 可惜,上述三者都是以男女关係为出发点,那女生与女生呢? 哪里有传说般的爱恋可以让她借镜呢?还是,女生与女生之间,是不可能的。 小春翻出羽凡的纸条,左思右想都没有答案。 她看了一眼隔壁的同学子瑄,平常不说话时,看起来像大姐头。 上课百分之九十的时间在深层睡眠,放学后则是她与男友的约会时间。 子瑄在桌上摆了个折叠镜,梳理着自己的瀏海。 「子瑄。」小春低声唤道,将椅子悄悄地移了四十五度角,看着在台上背对擦黑板的叶老师,她决定马上寻求解答。毕竟不耻下问,才是求学的真理。 「干么?」子瑄停下手边的动作,偏过头看着小春。 「你知道什么叫做喜欢吗?」小春问道。 「什么?」她有听到小春的问题,但,这是一个问题吗? 「你怎么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你男朋友?」她有些烦躁地提高音量, 她只是要一个简单明瞭的答案,有这么难吗? 显然是很难的。 子瑄在确定她没听错后,认真地低头想了一会儿。 有些人会说,喜欢上一个人,是无法解释的。喜欢就是喜欢,哪有这么多问题。 不过,也有些理论派的人,喜欢精算每一个优缺点,如果都能够包容,那就是喜欢了。 「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一样。」子瑄打了个呵欠,手上的指甲彩绘闪亮亮的。 「如果是我的话,我希望生日的三个愿望,都许给我跟他。」她笑着用左手比了个三。 换句话说,就是在任何时候,都以对方为第一优先,而且,是下意识的。 「那爱情呢?喜欢跟爱一样吗?」小春在笔记本上写下曾羽凡三个字。 自己的表现就跟国小生一样,听说把对方的名字写在橡皮擦上面,一直使用到用完, 对方就会爱上你。 到底谁会相信这种都市传说啊?她将笔记本上的名字恨恨地涂掉。 子瑄正准备回答,数学老师就以气愤的口吻,数落她们俩人的数学成绩。 看来,寻找爱情的旅程得被迫中止。 外头也在此时下起了大雨,桌上的纸条停留在先前的对话。 隔壁班的女生,因为将男友百合带回家,害死了自己的猫。 「百合花的花叶、花粉和花瓣,可能导致猫咪肾衰竭, 其他症状还包括呕吐、嗜睡、食慾不振等。 有些猫只要咬一口百合叶、一片百合花瓣、吸入百合花粉、误饮装有百合花的花瓶水, 都有极高的机率中毒丧命。」 无论她们怎么安慰,女孩始终开心不起来,总认为是自己的疏忽。 不过,百合对猫有毒,算是冷知识吧? 甜蜜的百合香,是猫咪一辈子都不能闻的味道,闻到了,就必死无疑。 世界万物,往往会被致命的吸引力所牵引,如同最老套的飞蛾扑火、罗密欧与茱丽叶、黛丝与安杰。要像伊莉莎白一样,顺利地与达西先生结为连理,是多么不容易的事。 \ 自从柠檬提起那件事至今,已经过了四天零八个小时。 从那天起,她像十灾中躲避蝗灾的埃及人一样,仓皇躲避着,躲避着羽凡。 在这个举例不良的譬喻中,她对羽凡的感情,才是避之唯恐不及的「蝗虫」。 小春上网搜寻了恋爱的定义,也问了各式各样的人,却没有解答。 大家总是在听过后叹气,并说:「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一样。」。 属于小春的,那个答案,会是什么呢? 她会在下雨的时候,站在羽凡的左侧,看着她悄悄把伞偏过一边,自己淋湿了右手。 她会在经期来的时候,收到各式各样的甜点,但却因为食不下嚥而转送给子瑄。 她会在倒垃圾的时候,不经意抬头,看见羽凡站在三楼,悄悄对她挥着手。 她会看到,羽凡在自己的脸书上,分享一些坠入爱河的文字,她猜想,那个人是不是她。 如果这就是被暗恋的感觉,那她想要再久一点,再久一点点。 傍晚回家时,小春经过庙宇里的佛堂,听着里头的木鱼声,她居然感觉到一丝罪恶感。 她感觉,自己一直以来所相信的,正在受到挑战,而似乎,结局已经十分明显。 有好多时候,她想询问母亲,可是却不知道确切的问题是什么。 她躺在床上,想着柠檬那天跟她说的事情,缓缓入睡。 生平第一次,她做了春梦,在这些事上,她没有经验,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捏造出来的。 俩个人都是女生,又要怎么做爱,她以前从没想过。 小春只记得,这是一个令人血脉喷张的梦,但细细去想,却怎么样也想不起来。只隐隐约约地记得,羽凡抱着她,接着吻上她的唇,在梦里,羽凡说她爱她。 接下来几天,她看到羽凡,都会情不自禁脸红,羽凡有注意到她的奇怪反应,却什么也没说,摸摸她的脸,笑着说脸红的她像个小苹果。 羽凡有着男孩子的帅气,又有女孩子的体贴,纵然自己没有跟男生交往的经验,但她也时常耳闻男生的粗线条,甚至还有「直男癌」一词出现。她想,羽凡会是一个完美的对象。 她们之间的气氛越来越微妙,甚至到了旁人都会议论的地步,明明都是俩个女生走在一起,但俩人看起来就像一对情侣,小春站在羽凡旁边,别过脸,不想再被调侃。 两天后,雨凡在英文课前丢了颗碎石到她的窗边,要小春到楼下大礼堂找她。 看着她转身走掉的背影,她笑了出来。 英文课中的罗密欧正在阐述着他对茱丽叶的爱意,她好奇,羽凡是不是也是如此? 她毫不犹豫地朝老师举起手,以身体不舒服的理由快步离开教室。 她慢下脚步,在校园里走着,旋律像是自己有意识般的,要从她口中迸出。 她从未看过比今天更耀眼的太阳,也从未看过比眼前更艳丽的绣球花,她不需要任何可以用文字叙述的解答,她要的是更直接、更澎湃的情感,在这短短一趟路中,小春凝视着自己的掌心,真希望拥有的一切,都可以被紧紧抓住。那情绪高涨的,意图使她掉泪。 唯有在坠入爱河的每个瞬间,才能彻底明白活着的欢愉及喜悦。 那么在今天,她,总算以不同的眼光,看见了万物。 小春推开礼堂的大门,羽凡坐在里头指了指钢琴旁的椅子,要她坐在一旁。 羽凡没有说话,只是对着她笑,小春与她肩并肩,也凝视着她的眼。 空荡荡的礼堂,从上垂下的红色帘幕,半掩着圣母像。羽凡身上的海洋香味在空气中四散着,那是纯净无瑕,少女般的气息。羽凡踩上钢琴踏板,琴音如淌出般的流泻在礼堂的每个角落。 如果没有前人写出传说般的爱恋,可以给她借镜,她可以自己创造。如果,她们相恋,是不被祝福的,那她愿意颠倒整个世界,只为了摆正她的倒影,原来,张爱玲是这个意思。 某本书上曾经写过,在生命为数不多的瞬间,你会体验到永恆,剎那即是永恆,永恆即是须臾,那她们肯定也为这短暂的须臾、无尽的永恆付出了许多。 羽凡开口问她,是不是对她有一样的感觉。小春像怕别人不知道似的,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她很怀疑,自己有一天会遗忘,像此时此刻一般的感受,也许过个五、六年,她的记忆会不再清晰,她可能会忘记现在的时间,她会忘记手上曾有一道不小心被纸划伤的割痕,甚至,她可能会忘记自己食不下嚥的原因。 但,世界上哪有这么多喜悦的瞬间,能冲淡这样的回忆呢? 对羽凡来说,肯定也是一样的吧? 她篤定地想着,十分篤定地跟自己说着。 这年,羽凡与小春,17岁。 第二章——现在的她们 「妈,可以帮我签联络簿吗?」小春蹲坐在木地板上,对着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的母亲, 小小声地说道。六坪大的房间内,母亲没有回话,转过身背对她。 她依旧蹲坐着,不敢移动一步,脚微微的麻了,却不敢出声再唤。她又让母亲生气了,儘管,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妈...」小春焦虑地扭紧手上的簿子,心里揣揣不安。 每当她脆弱的内心被焦虑吞噬,便觉得平常的苦恼,微不足道。 母亲依旧装作没听到,闭着双眼。 「那我放在桌上。」小春轻手轻脚的退开床边,一直到离开房间后,才获得喘息的空间。 她身上的校服还没换掉,此时看来只觉得荒唐。 她走向日常散心的地方,坐在广场上。 「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她轻哼着,这是她偶然在唱片行听到的歌曲,离开后,耳边总回盪着旋律,唱起来倒也自然。 有一天她会把一切都拋下,留给昨日。把脆弱、忧愁的自己留下,只带走最好的部分。 很多人说时间过得很快,但那是假的,时间唯有在受到珍惜的时候,才会像飞也一般流逝,其他时候,人往往虚度光阴。 现在的她,回想起与羽凡的那几个月,像是昨日,也像许久之前。 儘管分手至今,也才数十多日,这数十多日来,她总会夜寐。 跨不过去的那道坎,是自己给的,俩人看似无恙的度过一个季节,却不知她内心有多挣扎。 从口袋拿出手机,重整了几次页面,看不到她的发文,也没有新的未读讯息,她们的对话停在最后,羽凡已读了小春。 恋爱时,不同的个性,反而补足了彼此个性上的缺憾,但吵架就是另回事了。 小春喜欢大吵一架胜过无言的抗争,羽凡则喜欢思考后再做回应。 就连提分手的时候,羽凡也一如既往地採取冷处理。 小春无法从空白的对话框得知羽凡在想什么, 眼看对方显示上线的时间不断更新,想送出的讯息打了又删、删了又打。 要讲些什么呢...突然说抱歉,也太矫情了。装作若无其事的话,会被认为没礼貌吧。 真是一个无解的循环呢!小春思考着,躺在大理石地板上,看着月亮。 世界上这么多人,一定有人像她这样,分手后,想着对方过得好不好,对方会不会也想着自己?对方是不是也黯然神伤。对方会不会,想要挽回自己。 就算没有要復合的意思,因为这样自尊心受到打击的,大有人在。 人类真是复杂的动物啊!自己不要,也没有要给别人的意思。 她将手机收回口袋,在心里暗暗发誓,绝对不要再花时间在无意义的事情上。 分手后的校园,根本就是时光之门,随便一个角落都可以带她回到过去。 小春坐在楼梯间,自嘲地想着。对于那些因为失恋而离开故乡的人,她又多了点体恤。 真是奇怪,谈恋爱之后,更能体会生命的酸甜苦辣。 不过听闻《咆哮山庄》的作者艾蜜莉.勃朗特,毕生只和姐妹相依,却能将情爱的面谱,摊开在读者眼前,是怎么做到的? 小春靠在墙上,一边思考着与生活无关紧要的问题,一边缅怀着过去。 这是她以前最常跟羽凡约会的地方,想到这里,她不禁莞尔。俩人总会偷偷来到这里窝着,他们仔细搜查过,这个没有监视器拍到的地方,是通往仓库的最后通道,换句话说,其他人没事根本不会经过这里。 自从上次一番内心纠结,她也算是看开了。自己如果不能给别人幸福,就不要浪费别人时间。 她抱紧手上的围巾,是羽凡之前帮她围上的,她迟迟没有还回去,因为不想,因为眷恋。本来想尘封在柜子里,希望附着在它身上的香味不会散去。但俗话说得好,天长地久不如一时拥有,想了想,还是带出来拿着——毕竟,大剌剌的围在脖子上,也太恬不知耻了吧? 小春打算在楼梯间度过一堂无趣的健教课,才刚戴起耳机,就听到踩着阶梯上来的声音。 是老师吗?她绷紧神经。 完蛋!无论用什么理由都不可能解释,自己为何会在上课时间在楼梯间吧? 噠、噠、噠的声音,逐渐靠近,她转身往楼梯下方瞧,跟来人对上了眼。 \ 「是你啊?」羽凡面不改色地说着,脸上依旧掛着酷酷的表情。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小春总为她处变不惊的能力感到讚叹,记得之前隔壁班同学,略带好奇的随口问了她们是不是在交往,小春被吓的一惊一乍,羽凡则不以为意的点点头,彷彿对方在问她今天午餐好不好吃一样。 「你是在发呆吗?」羽凡有点不悦的摆了摆手。所有的老习惯,就跟以往一样。她不悦的时候,会伸出左手无奈般的晃一晃。第一次小春问她喜不喜欢自己的时候,羽凡也做了一样的动作,当时她说:「不喜欢还跟你在一起干么?」。小春很讨厌这个答案,像在打游击一样。小春垂下眼,悄悄地将围巾收到背后。 「那是我的围巾。」羽凡突然说道,听起来不太高兴。 「对。」小春有些尷尬地停下手上的动作,不敢抬头看羽凡。她在心里想好了,如果羽凡要拿回去,她不会给的。哪有人跟前女友要东西的,一条围巾也要计较。 「你好变态。」羽凡说,声音里没有一丝笑意。 「还...好...吧...」说变态也太过分了,不过是收着前任的东西而已么。 她鼓起勇气看向羽凡,才发现她似乎是在开玩笑。 俩个人相处虽不算久,但对于自己最亲密的伴侣,几个眼神跟小动作是清楚的。 只是,在分手之后,她对很多事都不敢肯定。 前些日子的委屈涌上心头,却不知该如何表达。 不过,小春知道如果错过这次偶然的碰面,想要再找机会说点什么,就很困难了。 「我就是变态。」情急之下,除了承认自己是变态,也没有别的方法。 羽凡有些错愕的看着她,什么话也没说。 「如果你要拿回去,无论如何我是不给的,我的个性你知道。」她骄傲地抬起下顎,眼神飘忽着。她想,横竖也不会更糟,她对旧情人的品格还是了解的,丑事不至于被传到全校。 「你是说难搞、任性又奇怪的部分么?」羽凡靠在楼梯的扶手旁,挑起眉。有时候,她真的不懂林春晓在想什么。 「我才没有难搞任性又奇怪。」她一口气回嘴道。她想到网路上那句万用名言,现在正适合,你才难搞任性又奇怪,你全家都难搞任性又奇怪。 「你一定在我心里咒骂我全家。」羽凡轻快地说着,空气中的尷尬似乎不知不觉被化解了。小春听完,又想说些什么,却紧咬着下唇没有回嘴。 「怎么了?不承认吗?」羽凡走到她跟前,蹲下来看着她。 小春望着眼前熟悉的那双眼,曾几何时,羽凡也问过一样的话。 \ 「你为什么,不愿意承认我们之间的关係?」 在一起的第三个星期,羽凡牵着小春的手,横越了半个校园,来到空无一人的教室。 转过身,第一句话带着的不是谴责,而是难过。 「我没有...」小春抓着自己的毛衣,扯了几下。每当旁人问起她们之间的关係,她总是默不吭声,她以为羽凡没有发现,以为自己可以靠害羞作解释。但她是怎么想,羽凡心里是明白的。 「没有什么?你觉得跟我在一起,是很难开口的事情吗?」羽凡坐在桌子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她看着小春感到抱歉,看着小春没有反驳,看着小春垂下头。 「怎么了?不承认吗?」羽凡也曾想过,权当作没发现就好,也许她们可以迟一点再面对这件事,也许小春只是还不习惯。但情人眼里哪容得下一点小瑕疵,越想假装看不到,看得就越清楚。 「不是。」小春盯着毛衣上的脱线,时间突然变得好慢、好慢。 「我也希望都不是。」羽凡叹了口气,还是无法对她狠心啊!羽凡在心里想着。 小春静默了几秒,悄悄地靠上羽凡,环抱着她的腰。她将脸埋进毛衣,小小声的囁嚅道:「对不起,是我的问题。」 羽凡同样环抱着她,心里泛起一丝苦涩。她要的不是这样的答案,小春不可能不明白。 夕阳柔和的光线从窗外流泻进来,将半个教室的桌椅染成金黄。 散落的试卷躺在地板上沉睡,黑板上的日期停留在两天前。 这是校园内的一隅,青春日常的一瞬,也停留在她们的回忆中,乾乾净净。 \ 羽凡看她没有回应,逕自坐了下来,无视小春眼中的尷尬。 「你有按时吃饭吗?」羽凡问。 「有啊!每天都有。」小春点点头,一动也不动。 「阿姨最近还好吗?」羽凡问。 「老样子吧!」小春总算是挪动了一下身躯,不自然地侧身靠在楼梯扶手上。假装若无其事地询问近况,也太老土了,她忿忿地想着,心里正在歷经一番纠葛。 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窜动,想要...抓住身边的人。好痛苦,隐隐忍着一切真的好痛苦。 她觉得自己的自制力,从未受到如此考验过,朝思暮想的人就在旁边,四下无人。空气中弥漫着曖昧的氛围,像要将她窒息一般的浓烈,最可怕的是,那股奇异的感觉,突然窜起。 明明就已经,不在乎了。明明决定要走出来了。但现在,她只想拋弃以往的承诺,重新开始。 可是现在放弃的话,她们都会跌入万丈深渊的啊! 轻轻的,羽凡伸手碰触了她的手,她在膝盖上游移不定的双手,正在被握紧着。 是熟悉的感觉,熟悉的味道,跟熟悉的人。 她面对楼梯的侧身僵住了,缓缓地转过身面对羽凡。她发觉,她们都一样渴望着彼此,也只渴望彼此。如果没有这么多束缚,就可以坦然地去爱了。 慾望是噬人的,而人是如此容易成癮的动物。 当羽凡的唇,重新靠上她的时候,小春想着。 原来这就是,成癮的感觉,像她这般意志力薄弱的人,是无法戒断的。 爱了还想再更爱,得不到便全身难受,得到了又怕失去。 一但嚐到甜头后,便觉前半生索然无味,并不曾想过,没有的时候,也是这样活着的。 而她现在无法去思考,没有羽凡的生命,要如何活着。 羽凡肆意地掠夺着,属于小春的、青春的气息,她在膝上的手,藏匿在裙底下,不安分地挪动着。见不得光,如她们的情感,如小春内心无法言语的罪恶感,如羽凡被否定的痛苦。 女生跟女生的身体,碰触在一起,也会有感觉的啊?那跟男生的,会有差别吗? 跟女生最痛苦的地方,是不能像跟男生一样,尽情的宣洩性慾吧。 那不能宣洩的性慾,最后会流向何方呢? 小春半睁着眼,看着羽凡,她觉得全身的细胞,在好几个礼拜之后第一次甦醒,正密密麻麻的啃食着她的皮肤,太诱人了、太羞人了。 如果一辈子都不要跟男生发生关係,就不会知道了,也无所谓了。 反正,我爱着——她,一个人,是爱着她的灵魂,又不是身体。 她在最后,张嘴咬了羽凡,她的眼神中,流转着生涩的情慾及忿恨,想要爱跟想要性,而且都只想要跟同一个人,难道不应该是极致的喜悦吗? 丑陋又野蛮的思想,在她脑海中扩散,想要的是,被玩弄的感觉,被征服的感觉,好丑陋、好可怕、好噁心。羽凡,有像我渴望她这样,渴望着我吗? 羽凡闷哼一声,手上被咬过的地方留下一圈齿痕,泛起血丝。她收手并轻轻拍了一下小春的头,笑骂着她与以往一样,没改掉的坏习惯。 小春訕訕地笑了,没有回话,也没有力气回话,她背对着羽凡,躺在她的怀里。 现下她不想讨论过去或未来,无论是被她打翻的誓言,或是对自己的歉疚。 可惜,无论是过去或未来,都有她要面对的难题。 第三章——我很快乐 藕断丝连,有股偷情刺激感。 虽然严格来说,小春没有类似的经验。 自上次那起楼梯间的「意外」,她们又有了联络。 其实这是对健康十分有害的,俩人心照不宣的不去谈论很多事情,装作若无其事地相处。 就像以前一样,也不太一样。眼看着时序转换,又度过了一个季节,迎来期末考的她们, 倒也有理由假装忙碌。 羽凡照例会送来几片饼乾、巧克力、糖果,随时注意小春的进食状况,但在某天下午,小春因为急性胃痛的关係,被迫离校看医生。 在捷运站等候多时的,是母亲大人,母亲随口问了几句大概,便领着小春到大医院掛号。 医生晃了晃手中的胃镜,下了断言,是十二指肠溃疡。 一旁的小春焦虑地看向母亲,眼看母亲什么话都没说,道了谢,一直到离院都没跟她说话。 她手心冒着汗。 「缴钱给你吃营养午餐,吃成这样,你什么意思?」母亲走在台北街头上,冷冷地问道。 小春却像获得解脱一般,呼了口气。比起母亲什么都不说,常态性的指责还比较正常。 「对不起。」最好是,道歉就会没事。 「你是嫌家里过得不够好,是不是?」母亲烦躁的语气,一如往常。 她知道,保持安静是最好的做法。生怕多说一句,都会给自己带来大麻烦。 她怯弱的点着头,在心中谴责自己的大意,不应该让母亲知道她身体不适,不然母亲的情绪,会给她带来更难受的惩罚。 「不说话是哑巴啊?」母亲问道。 「你这么想跟你爸住,去住啊!省得人家说我对你不好。」碎唸着,母亲半年多来的毛病又开始了。 「搞这种东西,说什么厌食症,浪费食物,还要花钱看医生,莫名其妙。」 你心里有问题,去看精神科,不要拖累我老人家还要陪你,上班请假扣薪水。」母亲刀刃般的言语,一如往常的在她的心上留下伤痕。她总是安慰自己,母亲不是故意的,她也不好过,才会把气出在她身上。「妈妈不是故意的,妈妈是爱我的。」小春小声地对自己说道。 「你要是觉得跟我住很痛苦,那我跟你说,你今天就搬去你爸那里。」母亲说着,这样的话,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无论小春怎么拒绝,母亲从来都不当一回事。而不当作一回事的态度,令小春感到心寒。她是想陪妈妈的,不是因为父亲拋下她们才留下来。 「但我是觉得,你爸根本就不要你啦!也很委屈你陪我啦!」真的好生气,为什么可以用这么伤人的言语,对待自己的女儿呢?小春隐忍着,适才安慰自己的话语,正在无形中散去,被愤怒及悲伤取代。 「你爸说的那些是骗你的,只有你会相信。」母亲彷彿没看见女儿受伤的神情,自顾自地说着,她们来到一间餐厅,母亲拿起菜单跟店员交代几句。小春正忙着跟内心的自己和解,不去顾虑旁人的眼光——她正努力让自己不掉泪。 「他有了新的对象,干么还要养你?反正你本来就不是他亲生的啊!」 太过分了...妈妈,无论如何,太过分了。 小春假装看着已经点过菜的菜单,奋力地眨着双眼。 「我知道你也不喜欢我,你看,亲生的也没有用啊!」小春抬眼看着母亲,颤抖的双手是她很习惯的前兆,是她要崩溃的前兆。 「妈,你不要再说了。」小春的手脚逐渐麻木,指尖彷彿通电一样的刺痛,情绪正不受控的爆发着。她提高的声音引来旁人的注目,母亲也回视着她。 「讲得你不高兴了?脾气很大?」母亲说道。 妈妈,为何你看不出来,我正在难过着呢?正在因为你不经修饰的言词而难过着呢?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难道你是真心的,想对我说那些话吗? 「我没有,妈妈,我只是觉得,我不是因为——」小春一开口就被悲伤的情绪吞没,无论说什么都没有用的,又不是第一次了。 「不是因为什么?你有病就要看医生,不是对我发脾气。」母亲从服务生手中拿过餐点,若无其事地说道。 「脾气发完就赶快吃饭啊!不要又生病到时候叫我带你去看医生。」小春说不上来,在母亲的许多言行举止里,透着鄙夷,是一种嫌弃,是一种烦躁。 好生气,真的很生气,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不是因为爸爸不要我才留下来的啊!我是你女儿!」小春愤愤地说着,桌上的汤匙被她一把丢到地上。反正,无所谓了。 「你现在是要在外面给我难看,是不是?」母亲缓缓地放下碗筷,冷静的说道。 「我只是不懂,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对我这样。」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与母亲对话后,小春变得一次比一次更暴躁,更难以控制自己的负面情绪。 「好,我知道了,可以吗?满意了吗?开心吗?」母亲一转前面的态度,对她笑着说,皮笑肉不笑的,依旧烦躁似的。这个态度,更让人,难以忍受。 「不可以,不满意,不开心。」小春遗忘了自己的悲伤,正在被愤怒所牵制着。 卑劣的下作手段,根本不在意自己女儿的心情,只想宣洩自己的情绪,算什么母亲。一直都是,如此愤恨地活着,因为父亲犯下的过错而被责怪,不能好好生活。连像一般高中生一样,无忧无虑的与同学打闹也不可能。像这样的自己,无法控制好情绪的自己,没有办法说出痛苦的自己,根本没办法,好好的爱另一个人。 连爱别人的能力,我都没有吗? 小春握着拳头,看着母亲。 「那有本事,你自己吃。」母亲落下一句话,离开店内。 她离去的身影,不带留恋。以前也曾发生过同样的事,本以为母亲会在外等候,但当时正下起雨的傍晚,只有小春一人站在街头。 小春坐在位子上,等待情绪从身上褪去。 她想起,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因为家境不好,被老师视为问题学生,没想到许多年过去,外表变了,里子却没变,想要的东西,也都一样。 好险她是个倔强的孩子,在不该坚强的时候坚强,在该脆弱的时候,却也坚强着。 她走向柜檯付钱,店员无声无息的递出一张面纸,她道了谢,自己回家。 母亲的个性不容易消气,无论过了几天几夜,甚至有朋友来家里作客,她还是能在俩人独处之时发洩情绪。小春一直幻想着自己,最终会变得麻木,但每次仍然都以大吵大闹作结。 如果可以不在乎就好了。回到家以后的她,在六坪大的房间内,背对母亲,低头抄着课文,思绪繁琐。讯息声「叮咚」响起,她才意识到已经几个小时没回讯息,滑开手机,羽凡传来的问候及关心,层层叠起。 她该说些什么好呢?手指在萤幕上不适切的滑动,思考许久,她最终以几句安抚结束对话。 羽凡对于小春的生活是清楚的,羽凡会在母亲对她狠心的时候,给予小春最真诚的安慰。儘管吵闹的情节每天上演,小春经常陷入情绪的束缚,她也不曾嫌过小春烦。但,小春觉得自己很烦。无法克制自己感到焦躁又忧鬱,又要限制自己不能找另一半吐苦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负面情绪,让她开始无法正常进食,若不是至亲的人,是不会发现的。 隔天一早,小春一如往常的套上制服,前往学校。 山上起了大雾,将庙宇吞没在山嵐之中,红色的灯笼悬掛在大雄宝殿面前,肃穆庄严。 她在大殿前杵了一会儿,接着离开。 \ 早自习下课鐘刚响起,学生们慵懒的趴在桌上,一点都没有要努力的样子。 羽凡在门外四处张望着,小春看了一眼昏昏欲睡的柠檬,躡手躡脚地走向门口。 班长在此时叫住她,叮嚀她班导有事请她过去一趟,小春怔了怔点点头,顺道拉着羽凡往教师办公室走去。 「你吃早餐了吗?这个给你。」羽凡从身后拿出一个漂亮的柠檬磅蛋糕,黄色的蛋糕本体上撒着柠檬细片,糖霜在外围裹了一圈,用精緻的盒子包起。小春看了一眼,对羽凡漾出笑容。 「哇!好漂亮,怎么捨得吃啊!」她接过,拿在手上仔细端详着。 羽凡为了哄她吃饭,近期无所不用其极,曾经连整盘寿司都端出来过。 「是叫你吃,不是要你看,吃到肚子里都是一样的。」羽凡一边说着,一边想把蛋糕取出。 两人在走廊上左闪右闪,拆解着手上的纸盒。 「等一下啦!班导找我,你先陪我去一趟,晚点再吃。」她指了指前方背对着她们的教官,一个转身躲进教师休息室。跟教室不同的氛围,教师休息室总有股凝重的气氛。 羽凡很快地被隔壁班老师找过去间聊,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向班导的座位,儘管位子是空的。 小春跟自己的班导不太熟,羽凡却与学校泰半的老师都处得很好,她可以绕行办公室一圈获得好几份糖果、蛋糕。她也想像羽凡这样人见人爱,这就是传说中的没有长辈缘吧,久了,也就释怀了。 她坐在小凳子上,四处张望着。 节庆的装饰品已经摆上,天主教学校特别有过耶诞节的气氛,每个老师桌上摆着红色的小圣诞帽,亮晃晃的银色、绿色彩带悬掛在天花板上,连圣母像旁也摆满了礼盒装饰品。 「春晓,久等囉!」班导是一名娇小的女性,约莫三十出头,一头俐落的短发配上爽朗的笑声,是很受学生欢迎的国文老师。她将手中的讲义放在桌上,抽出一张纸条。 「诗婷家里有事,请假两个月。」班导看着手上的纸条说着,顺道跟经过的羽凡打声招呼。羽凡偷偷戳小春的脸,被她瞋了一眼。 「期末考完有个朗读比赛,老师觉得你应该可以。」班导拿下眼镜,揉了揉高度近视的双眼,略带疲惫地对她说道。完全,没有给人可以的感觉啊!小春在心里腹徘。 「怎么样?你有兴趣吗?诗婷跟我说,你陪她练习过几次。」小春有些讶异的看着班导,她是曾陪诗婷练习过朗读,但那也不代表她比较有机会得名。羽凡凑过身子,吃着手上的小熊软糖,兴致勃勃地盯着她们。 「好啊!班导,我觉得小春可以。」羽凡口齿不清的说道,拉过小春的手举在空中。 「她又不是你班导,是我班导!」小春没好气的说,每次都乱入别人的对话,不害臊。 「没差啦!班导,小春可以啦!我陪她练习。」真不知道羽凡动什么歪脑筋,比赛的人又不是她,却比任何人还起劲。 「离比赛时间还有一个月,先专心准备考试吧!」班导笑盈盈地说着,伸手递给晓春一份通知单,上面有此次比赛的相关讯息。 比赛时间是在某个礼拜五的下午四点,演讲题目以北宋大文学家苏軾的《赤壁赋》为主,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为辅,后面贴着的是朗读范围。 小春伸出两隻手接住,顿时觉得有股沉甸甸的压力随之落在肩上。 真的,要尝试吗?羽凡一脸势在必得,除了硬着头皮之外,没有别的方法了。 小春细细地读着纸上的比赛规范,除了要在限时内唸出文章之外,没有特别要求什么。 当然,可以看稿,不过按照比赛的常规,大部分的人都会偏好背起来再上台,稿子拿在手中只是安心,要跟评审眼神交流才是重点。 这样一来,好像也有理由晚回家了。 小春想着要用什么方式跟母亲分享好消息,算是好消息吧?她抚着腹部隐隐作痛的位置。 「你要去哪?」羽凡勾住小春的脖子,脸靠在她肩上,海洋香气正安抚着小春的心。 她偏过头,人来人往的校园,大家渐渐习惯她们亲暱地举动。她自己也逐渐习惯了,这种无时不刻的体贴跟安慰。 「上课啊!都上课五分鐘了。」她惊呼,拉着羽凡的手在走廊上小跑步。纸盒里的柠檬磅蛋糕轻轻摇晃着,她忽略一路上问好的学妹,笔直的往前跑。 刚踏进熟悉的大楼,羽凡便伸手拉住她,俩人的裙摆碰撞在一起,小春低头,才发现她完全忽略了,与平常不同打扮的羽凡。 「今天有朝会。」羽凡酷酷地说着,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小春检讨着自己的大意,居然对另一半毫不上心。 「你这堂是健教课,不要回去了好不好。」羽凡靠近小春,举起手晃着纸盒内的蛋糕,神情里有一丝恳求,长长的睫毛朝她眨着。小春微怔,体内异样的感觉又开始氾滥,这就叫做,卵子上脑。 「那你不上美术喔?」小春靠在墙上,以前她还会觉得有些罪恶感,久而久之反而变成习惯。她开始怀疑,羽凡是不是早就吃定她容易心软的个性。 「我想上你。」羽凡连大气都没喘一口的,神色自若地说。 她的双手不安份地在小春身上爬着,不愧是拿来画画的手,连摸人都这么巧。 小春一瞬间恍神地想着,及肩的长发因为羞赧,遮住了半张脸。 羽凡停顿了会儿,不再出言调戏,牵起她的手走向顶楼,现在正是冷着的时节,缺少了太阳,万物彷彿都在沉睡。可是年轻的少女是不睡觉的,谈恋爱的人也是。 「干,太冷了吧!」小春刚踏出门,就瑟缩到羽凡身后,直到走向一旁被建筑物遮蔽的角落,才缓慢地爬到一旁。 「要是被你妈听到你骂脏话,你就死定了。」羽凡假装生气的蹙着眉,双手插在腰后。就算是要演绎一位生气的妈妈,也超没说服力的啊!小春咯咯笑着,鑽进她的怀里。 「我妈要是知道你擅自帮我决定参加比赛,也会很生气的。」她抓住羽凡的手,用力地咬了一口,便将脸藏回围巾后。 她们看起来像一坨蓝色布料,毕竟在女校的世界,冬天的世界只有蓝色。 「反正你妈妈也不可能会喜欢我啦!」羽凡意有所指地说道,句点留在这里。 她噤声,小春没有忘记,她们俩个依旧不愿意谈开的那些事,就像房间里的大象一样,明明无法视若无睹,但她们却决定在房间内烛光晚餐。 羽凡专心地拆解着纸盒,最后将纸盒折好放在一旁,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一番话,让小春没了声音。 妈妈,没有不喜欢羽凡。 其实,我有跟妈妈说了。 小春在心里说着。 \ 「妈,我有件事想跟你说。」小春盘腿坐着,桌上依然是同一本数学习题本,上面没有答案,只有涂鸦。她偷偷覷着母亲的表情,关于这件事,她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无论母亲的答覆是什么,她都坦然接受。 「什么事?」母亲略带威严地神情,在此刻看起来更为吓人。小春感觉自己全身上下的毛细孔都在呼救。现在,还来得及反悔!小春在心里想着预备的口袋话题,还是下次再说好了。 「什么事情啦!」母亲拉高音量,有些不耐地看着小春,顺手丢了一颗苹果过来。 「哪来的苹果啊!床旁边怎么会有苹果啦!」小春哇哇大叫,双手抱住头,用脚拦住正要滚下楼的苹果。 「晚上有人来拜拜,顺手就拿上来了。」母亲走过来拍了下她的腿,拾起苹果,坐在她身旁。 小春欲言又止。 平常时候的母亲,其实是很好相处的,而她,只有母亲一个能谈心的对象。 换句话说,母亲同样也是,把她当成最重要的。 只是,往往在最重要的人面前,所有虚假的面具都会顿时隐形,显露出最真实的一面。就算不是亲人,交往的时候,若有一方先把对方看得比较重要,脱下了面具,对方有可能会因为太过震惊而转身就走。世上无数的人,都在关係之中,拔河着,谁也不让谁,谁也不认输,都是因为怕受伤。 如果连她也拋下母亲就走,那—— 「臭小鬼,你是要不要说啊?」刚刚还拿在母亲手上的苹果,现在只剩果核,小春乾笑,再不说点什么,母亲又要「黑化」了。 「妈,我好像有喜欢的人了。」小春将视线摆在别的地方,她觉得自己正下降到海底十万呎,而且搞不好,不会有人来救她。 「哦,看得出来啊!你每天都很开心啊!然后我像死人一样。」母亲不以为然地说着,脸上看不出别的情绪,彷彿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实。 「什么?真的吗?有吗?你怎么都不说?」小春转过头看着母亲。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妈妈的眼睛吗? 「你又不是一个藏得住想法的孩子,什么事都写在脸上了。」母亲笑着说道,看不出年过半百。母女俩最像的地方,就是眼睛,每个人最喜欢她们的地方,也是这双眼睛。 「但是我,喜欢的人是女生。」小春支支吾吾地说着。 就是现在,将她垂降到海底十万呎的那条线,断开了。 她垂眼,觉得自己是天下最不孝的孩子,到底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妈妈一定很困惑吧?好像不该草率地将这件事说出口。 「哦!不会啦!」母亲大笑,将果核投入垃圾桶。 小春抬眼看着母亲的表情,想从她脸上获得解释。 「你不是同性恋啦!」母亲完全不在意地说着,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正在海底十万呎漂浮着。 「什么——?」小春急忙地开口,咬到舌头。 「你那个不叫同性恋,她也不是。」母亲像是主治医生宣告着病情一样。 「因为在女校才让你有错觉,再正常不过,我也曾烦恼你会不会遇到这种事,但烦恼也没有用。」母亲叨叨絮絮的说着,还安慰地拍拍她的头。 「不是,你听我说啦!」小春拉着母亲的手,想解释些什么。 她觉得好生气,这一切怎么可能只是错觉,或是所谓的,移情效应。 母亲释然又不当作一回事的态度,太令人气结了。 事实才不是这样。 「我真的真的很喜欢她。」在垂降到海底十万呎时,她一直担心自己会在水中溺毙,现在的感觉,却像是赫然发现自己有鱼鳃能在水中呼吸一样,难以言喻。 我怎么会有鱼鳃啊? 「我也真的真的很爱你啊!」母亲咂咂嘴,准备到楼下拿第二个苹果来吃。 小春坐在原位,张嘴想说些什么,却无话可说。 明明,是如此真诚的,想要表达心上最重视的事情,却被当作是幼稚、不成熟的想法。 这样,算是被接受了吗?可是再怎么用力的去说服,也没有用吧。 难不成我想要被责怪吗?小春倒了下去,闭上眼躺在床铺上。 接下来的日子里,母亲甚至提出要见羽凡的要求,说是想见见女儿在乎的「女朋友」,脸上带着半戏謔的神情。最后才说着,也会把羽凡当作自己的女儿来看待。 只不过,是把她们当作很好的朋友罢了。 \ 「好了!切好啦!」羽凡将切好的柠檬磅蛋糕交到小春手里,刚才的那五分鐘,羽凡全神贯注在这块完美比例的三角形上。 「你干么要我去参加比赛啊?」她有点嫌恶的拿起叉子,切了一小块放进口中。糖霜在舌头上融化,她却无法感受到甜美。 「参加比赛的话,我们就有比较多时间相处了,放学后。」羽凡低头切着自己的份,没有看她。 「就这样?万一我输了呢?全校都会去看,然后你只在意相处。」她生气的说道,将剩下的份用叉子随意地切开,放入口中。 太不负责任了!万一在全校面前出糗,那她决定直接休学。 「我很辛苦才切好的,你不要乱弄。不会啦!不可能啦!」羽凡气愤地指着蛋糕,一边反驳地说道。 「你又知道不可能。」小春越想越害怕,她实在太大意了,要在全校面前朗读,全校面前,结果她完全没有推拒的就答应了,一切都是——诗婷的错。 「不可能,你要相信你自己。」羽凡突然有点严肃的说道,将手中的蛋糕放下。 「你是一个很特别的女生。好吧!你可以不相信别人,但你总相信我吧?」她看着小春不置可否的表情,继续说着。 「就算我们...没有结果,我也希望你不会继续这样,封闭自己。」羽凡就是羽凡,又露出了酷酷的表情,她别开脸,不知道是因为怕小春生气,还是觉得害羞。 「我知道比赛没有什么意义,也不可能改变什么。但你不做,怎么知道呢?」小春看着过份认真的羽凡,哑然失声。手上的蛋糕不知不觉吃完了,空空的盘子装着冷空气。 的确不知道啊,无论以前还是现在,习惯一如往常的生活,不认为有什么不对。也许在几个瞬间,会对自己的现况感到愤怒,却无从改变起,除了自怨自艾之外,也不知道能做什么。 难道就想这样一直下去吗?高中生活是这样,未来也会是这样吗? 她没有回应,望着楼下操场上跑步的女学生,有些失神。 人们都说,她们正在青春绽放的年纪,可是她们自己却无从比较起,从未老过,怎会知道青春的美好?不过就是拿来浪费而已。而等到能体会青春有多美好时,她们也已经老去。 「好吧。」小春点点头,她拾起放在一旁的通知单,深吸了口气。 「我会用尽全力的。」小春笑着说道,也许长久以来,她缺少一个目标。 每天浑浑噩噩地活着,就误以为这是生活的样貌,相信一切会转好的,等到那个时候,她也有勇气面对这段感情了吧? 第四章——痛快 学生昏昏欲睡的陋习,就算是考试週也依然故我。 多亏了朗读比赛,让小春的国文成绩告捷,期末考的范围内,恰好有《赤壁赋》及《兰亭集序》。虽然成绩还未放榜,但班导公开讚许她在试卷上的表现,其他也无须多言。 她从来都不在意在校成绩,但不得不提,被老师重视的感觉挺好的。 上次在天台的那番话,总算让小春敞开心房,除了放学留下来练朗读及背诵之外,也更愿意在校园内走动,不像以前成天窝在高年级大楼里。 只不过,对于柠檬,她感到愧疚,却不知如何开口,俩人渐行渐远。说渐行渐远算是好听,她知道柠檬大肆散播她跟女生在一起这件事。小春不是不在乎柠檬的作法,只是比起回应身旁的恶言恶语,小春有更重要的目标要完成。 她站在大雄宝殿门口,大声地朗诵着赤壁赋的第一段,「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举酒属客,诵「什么」之诗,她拿起手上的便条纸,字字句句的叨念着。 以往读书、念课文,只是因应考试的需求,毕竟要考上好大学,人生才会通往康庄大道,至少辅导老师是这么说的。而对未来毫无概念的小春,读什么内容更不是重点,直到参加比赛,她才终于正襟危坐的,读起大文学家苏軾的文章,班导告诉她,若是无法体会作者的文意,就无法在朗读的时候,透过声音去感染听眾。小春上网查了许多朗读的影片,那些听了会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参赛者,都会得奖。 「哎唷!好噁心。」她坐在广场上回想着。 住在庙里的坏处多到数不完,唯一好处是毫无人烟,大吼大叫也没关係。平常人当作观光点,她却当家。 在许多例假日,会看到小春拿着牙刷到公共洗手台刷牙,旁边排满洗水果供奉、上香的人潮,一开始小春还因为尷尬而提早起床做梳洗,后来觉得睡眠比面子重要多了。小春头上掛着十五的月亮,提醒着她离比赛剩半个月,广场上红通通的大灯笼摆在佛堂前,香炉内还有几隻未烧完全的供香。小春继续进行着她的背诵,「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江水流啊流!本体却从来没少过;月亮阴晴圆缺,其本身也未曾有任何增减。世界如此之大,浩瀚无比,上有苏軾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下有苏辙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然后这里有林春晓,躺在一片荒芜的广场上,思索高中三年的苦恼,思及此,小春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概是成不了大事了,老习惯又犯了,总把事情往最坏的地方想。她拍拍身上的灰尘,走回房内。 每天早晨的第一班车从不误点,下午三点福利社进货的大哥也从不迟到,隔壁座位的子瑄分了旧男朋友,又交了一任新的。自期末考完后,小春每週一、三、五都会留校练习,班导有时留下来提点她该注意的细节,眼看比赛日将至,班导对小春的表现还是不甚满意。 「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班导用丹田发声,如慢板一样的方式推进着语句。 「第一段的结尾,必须展现出痛快的感受,宇宙将人包覆,自身如此渺小,却又感到满足。」班导咬字清晰地说道,小春在《赤壁赋》的表现勉强及格,告一个段落。 《兰亭集序》却连及格边缘都不到。她将头枕在桌上,双手无力地垂在一旁。 痛快的感觉...痛快是什么感觉啊?要从回忆里找出相似的情感代替,找不到啊! 「打篮球赢的时候,那种感觉,很爽快的感觉,懂吧?」班导左思右想,找了个超不搭的譬喻。 「抒发完痛快,王羲之在下一段又感伤起来,人生如此多变,时光荏苒,许多苦痛变得沧海一粟。」 曾经感到喜悦的事物,现在却毫无感觉。连前面的痛快都无法表现给评审看,后头的感慨及哀叹要怎么有层次呢?」班导如鹰般的双眼看着国文课本,再看看小春的脸,审视着她的神情,小春一语不发,在脑中演绎自己三步上篮的模样。 「诗婷跟我说,你会是最好的人选。」提及先前那位代表学校出去比赛却因故告假的学生诗婷,班导的双眼射出光芒,却随即黯淡。 「你记得之前陪她练习时,诗婷是怎么做的吧?如果靠自己不行,模仿也没关係。」班导看着小春将脸埋回桌上,有些抱歉地说。这不是激将法,是实话,毕竟不是每个孩子都又热情又聪明,班导苦笑。小春是她带了快三年的学生,要不是因为诗婷再三强调,手边也没有更好的人选,才会选这位平常板着一张脸的女孩。 她当老师近十年的时间,什么样子的学生没遇过。像她这样家庭背景的孩子,小春也算努力了,但就是不讨喜,说不上来。 有时看她静静地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週记上写的都是敷衍的日常,教师节卡片上除了感谢之外,也不见肺腑的真心话。考试排名不上不下的,跟同学之间倒也没出过状况。 哪个老师没有偏爱的学生,但林春晓绝对不会是老师疼爱的孩子,却也不讨厌。 小春摇摇晃晃的从椅子上起身,虽说刚刚对小春说出那番话有些伤害孩子的心,不过也是事实。 「今天就先到这里,羽凡会跟你一起回家吗?」小春将课本及资料收进书包,摇摇头。 「羽凡头痛,下午就回家了,老师今天谢谢你,辛苦了。」小春背起书包,没等班导开口就踏出教室,晚上八点,身心同样俱疲的班导,看着学生走出去的身影,觉得有些愧疚。 \ 小春走出校门,传讯息向羽凡报备,对方未读的视窗停留在傍晚五点,大概是吃过止痛药睡了吧。她单肩挑起侧背包,迎向一个小时的回家路程。 她在离家一段距离外的便利商店驻足,思考许久,最后一鼓作气般地,像做下决定般地,走进超商。 店员正忙着理货,转过身来问她要买什么。 「我要买一包七星——中淡。」小春口齿不清地说道,指指后面架上的菸,她的表情微赧,有些尷尬。 「同学,你还未成年吧?穿着校服来买菸,你是真心话大冒险输了唷?」店员打量着她的穿着,长得不像坏学生,口气放软不少,可怜的女高中生,一天到晚没事找事做,青春不是拿来这样玩的,店员无奈地转过身,没再看她。 太丢脸了。 小春的内心被投下一颗原子弹,以光速炸出蕈状云,将她的本我、超我及自我全部炸死。 本来想要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来体验一下痛快的感觉,但果然道行太浅了,要她拿什么脸回乡见江东父老。 「啊!妹子,抱歉,姊姊忘记你不能买烟了。真不好意思,小哥,七星蓝莓五号谢谢。」一隻手搭上小春的肩,她困惑地看着来人,是名素未谋面的女子。 「安娜姊,好久不见,唉哟下次讲一下就好了!」语调瞬间提高八度的店员小哥,让小春在心中感叹生不逢时。她被夹在俩人之间,直到安娜姊结完帐才跟着她离开。 叮咚—— 俩人站在户外,困惑地看着彼此。 「诺,拿去。」安娜姊从菸盒中抽出一隻递给小春,手上拿着打火机。小春弱弱地接过,拿在手中,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刚刚,连打火机都没买呢... 「不抽?不会抽?」安娜姊先帮自己点了一根,边吐烟边说道,小春呆呆的看着她,訕訕地笑了起来。 「好蠢唷,难怪会穿着校服买菸。」安娜姊接过她手上的烟放入口中,将菸草的部位与她手中已点燃的那隻,相互碰触,火苗马上窜起,小春吃惊地望着这一幕。 「给你。」安娜姊将燃烧的那一头朝向自己,动作行云流水,小春看着沾上口红的滤嘴,接过。 「第一次抽烟啊?」小春笨拙地含住滤嘴,还没呼气便先被呛得乱七八糟。安娜姊叼着烟,举起右手,挥着空气中的废气。 「不会抽就不要勉强了。」安娜姊大声的笑着,弹掉烟灰,穿着高跟鞋的双腿在她面前蹲下来,小春看着她,没有要放手的意思。 「好吧。首先,吸口气再抽一口烟,吐掉。」安娜示范地说道,吸了一口气后徐徐地吐着烟。小春琢磨着笔划,接连呛了几口,整个肺及鼻腔被废弃充斥着,噁心的感觉让她乾呕了几声。 这不是最糟糕的,她的大脑对尼古丁快速產生了反应,头晕晕胀胀的,衝击着她的思绪。 「还是算了。」耳边传来安娜姊叹气的声音,手上未烧完全的凉菸被接过,安娜姊用鞋跟熄灭剩下的火苗,又蹲下拾起烟蒂,丢到一旁的垃圾桶内。 「喝一点水。」安娜姊转开瓶开,戳到她眼前逼她灌下一大口。 十分鐘后,小春脑中的陀螺仪才停止旋转,她正坐在一旁的长椅上,口乾舌燥。 「没看过第一次抽菸这么惨的。」安娜姊囁嚅一声,拍拍她的背。 「谢谢...」小春除了谢谢之外,什么也说不出口,她看着安娜姊又点起一根菸,坐在旁边。 「很不舒服吧?第一次抽菸都会这样,有人说,那叫做尼古丁中毒。」 这辈子第一口烟抽下去之后,血液里快速地充斥着化学物质及尼古丁,身体当然承受不了,就会有这种反应。」安娜姊又吐了口烟,手上的蔻丹是鲜艳的红色,小春觉得自己跟眼前的大姊姊差了十万八千里,无论是身材或是智商方面。 「这是好事,等你有一天不会有中毒反应的时候,就表示你上癮了,身体也习惯了。」她朝小春挤眉弄眼,再露出一个苦哈哈的神情,小春跟着笑了出来。 「说吧,是什么大事,让全天下最应该享受的女高中生,决定穿着校服来买菸。」安娜姊靠在长椅上,看着对面正在遛狗的情侣,不屑的咂嘴。 「就一句话,噁心。」安娜姊继续说道,小春知道,安娜姊是在尝试让她好过一点。小春别过头,想了半晌。 「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好。」一定会被当作,像小朋友一样在抱怨日常吧! 「这样讲很笼统,为什么会觉得做不好,应该有个原因吧?」安娜姊用无比严肃的口吻问道。 想要说出口的困扰,反覆在小春舌尖上打滚,原来真实的吐露心声,这么困难。 「一辈子是不是,就这样过完了?」思考许久,小春偏过头,小声地说着。 「是啊!姊姊不也是,一不小心就活到现在了吗?」安娜姊也彷彿沉入了自己的世界,不在多言。小春有点害怕,自己是不是说错话,反而把负面情绪丢到了一个刚认识的陌生人身上。 「生命很短,很多人才意识到这件事,随即就要踏入死亡,也有很多人,是在死前才认知到生命苦短。不过,觉得人生太过漫长的,也不在少数啊!」安娜姊突地开口,接过小春手上的宝特瓶,灌了一大口水。 「谁会觉得生命太长?」小春问道。 「那些自杀的人啊!」安娜姊苦笑,继续说道,「还有在苦痛里徘徊的人们啊!爱因斯坦不是说了吗?痛苦会让时间变长,而幸福会让时间变短。」 所以无论以什么样方式活着,人生都是痛苦的。」今晚的天空没有星星,月亮被云朵藏到身后,朦朦胧胧的。 「得到快乐后,接下来的日子便会倍感失落。天天在悲伤的情绪里自溺,活着便觉索然无味。无论选择哪一边,彷彿都不对。」安娜姊又掏出一根烟,打着火星,深吸了一口。 「对你,对我来说,时间都在流逝,我可能会比你更早死,也可能会活得比你久,听起来像干话。但人生最可怕的,不就是无吗?」安娜姐抚着菸盒上丑陋的警示广告,上头写着:「不抽菸,你可以获得更多」。 「就像,我没想到会在今天遇见你一样?明明每天都走同样的路,明明每天都经过同一间便利商店,可是我却从来没见过你。」小春琢磨着安娜姊的意思,最后才吞吞吐吐的做了结语。 「可以...这么说吧?哈哈哈!」安娜姊表情苦涩地思索一番,像是要说些什么,却及时打住,俩人之间遂重拾寧静,却也不觉尷尬。 「我今天被一个问题给考倒了。」小春缓缓地开口说道。 「我不知道什么叫做『痛快』,我看过书上描述,听过人家说,但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小春说着,还是极力想找寻生命中能拿来用痛快比喻的事物。 「痛快?痛快是指又痛又快乐吗?」安娜姊疑惑地问道,但不是在问小春。痛快?是爽的意思吗?还是舒压的意思? 「大概...吧?」小春在心里推拒了一阵,最后选择将下午的事全盘托出,在安娜姊抽起不知道第几根菸的时候,小春舒了口长气,还是把这样愚蠢的困扰跟大人说了呢。 「王羲之的意思大概也不是痛快吧?只是心满意足的喜悦罢了。」 不过光用满足,的确很难表现王羲之当下的感受,但用白话文来说,应该是:『爽啦!』」安娜姊举起手上的宝特瓶,大声的喊道,身上穿着干练的套装,却像少女炸出一股清纯洋溢。 「爽..啦?」小春震撼地重复着,如果问她,什么事会让她很爽,就是义无反顾地逃离家中,拋下一切,连羽凡都可以不要,也无需烦恼任何事,会觉得很爽。 「看你的表情,应该是懂了。不过,如果提到爽感,我倒是知道一个方法。」安娜姊像是找回活力一样,兴冲冲地说道,她踢掉脚上的高跟鞋,双腿蜷缩在长椅上。 「不管是王羲之,还是苏軾,其实都是在讲同一个道理,应该说,是究极真理。」小春静静地听着,期待他会说出什么离经叛道的大道理。 「那就是,活在当下。」安娜姊挑眉说道,小春觉得这时自己应该给点什么反馈,才不会显得究极真理听起来很平凡,她惊呼一声。 「没错!没错!等到你再大一点——别这样看我,就会明白,活着而留有遗憾,是很痛心的。」安娜姊说着斜睨了她一眼,喘了口气。 「毕竟我们可是没有点头,就被送来这个世界了。既然无法逃离时间的掌控,唯有活在当下,可以将伤害降到最低。」小春听着,安娜姊继续说着。 「如果把现在、rightnow、每一瞬间活得踏实,尽力不愧对任何人,那也是很爽的一件事。」小春听完,恍若被醍醐灌顶。 「剎那即是永恆,在这一瞬间,我便获得了永生。」安娜姊握着她的手,眼眸里闪烁的光芒,比她看过的任何一颗星宿更灿烂。 「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小春看着她,口中唸道。 「什么东西啦!那是兰亭集序吗?」安娜姊皱起眉,听不清她在碎唸什么。 「赤壁赋啦!」小春大笑说道。 「兰亭集序才是重点啦!」安娜姊敲敲她的头,同样也笑着。 「王羲之想说的,刚才已经懂了,人生无常,快乐与悲伤同样都会流逝。」 现在我看前人是如此,后人看我,也是如此。唯有活在当下,才能真正拯救自己。」小春终于笑开了脸,不管阳光是否灿烂,花朵都照样盛开着。 「既然您已经解惑,那为师也该是时候告辞。」明明没喝酒,安娜姊却像喝醉一样,晃着手上的烟。小春拿起手机,定睛一看,居然已经十点多了。 「安娜姊!」她唤住正拿起包包、穿上鞋子的女性,对方一脸困惑地看向她。 「你为什么会想帮我?」她鼓起勇气问道,一个多小时下来的相处,她有点担心安娜姊会给出一个令人费解的答案,例如:你排队挡到我了。 「你排队挡到我了——啊哈!没有啦!」安娜姊看着小春垮下脸的表情,噗哧一笑。 「为什么要帮你,因为你看起来需要帮助啊!」安娜姊是一个,与眾不同的人。 「明明看到了,却选择走掉的话,难保自己之后不会后悔呢。」她露出苦恼的神情,这段话,就像她先前说的一样吧。活在当下,不让人生留下任何后悔。 「如果很感动,想要报答我的话,以后也请像这样帮助别人。」安娜姊朝她走过来,此时,在便利超商的灯光下,她才将这位大姐姐看清楚。安娜姊身高比她高一点点,说起来,她们倒长得有些相似,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都会弯起来,就像下弦月。要是长大后,也可以成为像安娜姊一样的人就好了,她在心里说着。 「还有这个,希望你可以把我做不到的,完成。」安娜姊转过身,甩甩手上新买的烟盒,丢到垃圾桶,身影消失在街尾。 在没有交换联络资料的情况下说再见了,这就是大人的浪漫吧。 嗯,大概吧? \ 下课后的训练持续着,小春的表现一如以往,累了就趴在桌上假寐,倒数一个星期,紧张反而淡去许多。羽凡用羽毛笔在她脸上比划着,小春略带无奈地抬眼看她,眼神涣散。 「练朗读感觉很累。」羽凡笑嘻嘻地说道,一改前两天头痛时的疲态。 「超累的,睡觉都梦到自己在吟诗作对。」试问世界上有哪件事是容易的,连谈恋爱也难得要命。她接过羽凡递给她的羽毛笔,毛茸茸地触感十分疗癒,纯白色的羽毛及笔身合为一体,像白鹤飞跃大地时落下的一根羽翼。 「这啥?」小春坐起身,长发垂落,她将羽毛笔平放在掌心,问道。 「送你的。」羽凡伸手将她的长发塞到耳后,顺手抚过她的黑眼圈,手上的动作极其轻柔。 「送我?」她一怔,羽凡真的是她的圣诞老公公,那她肯定天天都在过圣诞节。那天与安娜姊一别,她想了很多,虽说没有马上体现,不过那些话在她心底烙出了影子。 「嗯啊,本来想比赛完再给你。但无论输赢我都不在乎,不如给你加油打气。」羽凡与小春最不一样的,就是那股孩子气。在笑与不笑时,羽凡都给人一种稚气、想疼宠的感觉。这是小春所没有,也无法拥有的。 「你不是说我一定会赢?」她打趣地说道,一时之间,感谢溢于言表。等比完赛,学期也该结束了,是不是就该给羽凡一个答案,小春想过了,未来有太多未知数,不如把握当下,更何况,羽凡值得被人好好对待。 「是没错,但,我就想看你笑啊!」她微赧,小男孩般地抓抓自己的头。莫名地,俩人都害羞起来,空荡的教室被掛上滤镜,彷彿满室氤氳,谁也不想先开口,也谁都不想取笑对方。 「接下来两天,先休息,比赛之前最需要的是放松。」班导清清喉咙,将手上的教材收好。 「几个小地方要注意,句尾的音要收好,不要洩气,字要咬完全。」班导走到羽凡旁边,看着她手中遮遮掩掩的国文罚写,羽凡尷尬地呵呵笑。 「从一个人咬字就看得出来做人处事,再不带讲义啊!」羽凡的后脑勺被课本重击,她哇哇大叫,使出了招牌小狗眼。明明是在班导的课做错事,她倒也敢若无其事地留下来,正所谓真爱无惧。 小春看了一眼时鐘,手忙脚乱地收拾着物品。 前几天太晚回家,被母亲臭骂一顿,这几天最好是,能多乖就多乖。 俩人出校门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就像一场傍晚的电影,入厅前夕阳才正要遁去,散场时却怀疑自己是不是踏入时光隧道。 这是不是爱因斯坦说的那套? 「走了啦!你在干么?写诗词喔?」羽凡牵起她的手,走进巷内。羽凡的家跟她在反方向,但她总会陪小春到捷运站再自己回家。小春曾拒绝过此番好意,毕竟距离捷运站十分鐘的路途,俩人当时一来一往推拒许久,最后显然是羽凡大获全胜。 「你头痛好点了吗?」小春在经过某户人家的花圃前停下,抬头问道。 「想到要关心我哦?好多啦!就这样,吃药就好。」羽凡不以为意的说着,她从两、三年前,开始有偏头痛的问题,健康检查却毫无毛病,医生只说这是小孩病,长大就会好。高中算小孩吗?小春想着。 「那你胃有好一点吗?」羽凡环住她的腰,头枕在她的肩上,长长的巷弄,小小的声音,只有小春听得到。 花圃上的大波斯菊开出冶艳的桃红,这是黯淡冬日的一份喜悦,悄悄地生长在凡人路过之处。架上摆放的食肉植物也无畏自己的风采被抢夺,正襟危坐地等待明日的太阳。 「好多了。」小春必须承认,虽然每週的训练痛苦的可怕,要在教室里毫不羞耻的表现自己的情感,但也因为如此,吃得变多了,对食物的渴望也比以往高一些。 甚至,是在不知不觉中感觉到饿,并有想进食的衝动。 「我想也是,我根本南丁格尔。」这礼拜朝会的主题是卫生教育,大家都被迫读了南丁格尔传记。小春白了羽凡一眼,真是现学现卖的最佳代言人。 她还被羽凡抱在怀里,巷子里昏黄的灯光,某户邻居家不安分的狗叫声,毛衣上被勾坏的线头在摇摆,再简单不过的日常,令她有些想哭。 「羞羞脸。」羽凡的脸颊蹭着她的,她轻轻的在小春唇上一吻,蜻蜓点水般的优雅,让小春涨红了脸,她别过脸,俩人的手仍然牵着彼此。 「我会一直陪你的。」羽凡低声地说道,她对小春有信心,相信那个女孩寻找的春天,很快就会降临。但愿那时候,她依然是以情人的身份,守在她身旁。 小情侣的温存时间被后头的野狼一二五打断,档车换档的声音,此时听来如轰天雷,俩人咯咯笑着再次踏上回家的路。 \ 林春晓发现自己完全没搞清楚状况,回家睡一觉起来就星期四了,星期四回家再睡一觉起来就要比赛。 她坐在座位上,手中拿着子瑄送的早餐,根据子瑄的说法,她最近正在减肥,这是男友的爱心早餐,既然要比赛的话,就送给她压压惊。 她低头看着手上的火腿蛋三明治跟早餐店奶茶,上头的爱心纸条还没被撕掉,看来这位可怜男子很快就会被淘汰。 她咬了一口沾上美乃滋的吐司,哼哼两声便将三明治收起,跟奶茶一起原封不动的放回袋中。 比赛时间是下午四点,当时她还有些庆幸,有一整天可以练习,现在她寧愿一大早就接受制裁,万一她突然在讲台上滑倒怎么办?万一她突然破音怎么办?或是一阵风吹起来,粉红色的内裤就曝光了。 她越想越害怕,在心底祈求可以来一阵大颱风把学校吹走,最好无人伤亡。 小春看着桌上发下来改好的期末考卷,心里的大石头又坠落了几尺,完全,忘记期末考卷这件事了。 果然还是该好好面对生活才对,她在铅笔盒里翻找着红笔,红笔跟发圈都很容易不见,明明放在桌上,下一秒回神就被吸入黑洞中,小春在抽屉四周寻找着,将手伸入口袋摸索。 「咦?」小春惊呼一声,口袋里奇形怪状的物品差点掉出来。 原来是当时安娜姊的打火机,奇怪,怎么会在这里。小春偷偷地将打火机放在光照到的角落,发现里头的打火机油已经用尽,只是一个空壳罢了。 就算是空壳,也好神圣啊!如果被发现真的吃不完兜着走,小春将它塞回口袋, 「你在找红笔吗?我借走了。」子瑄慵懒的声音从隔壁传来,吓得她差点跳起。 「好,没关係。」居然没跟我说就把红笔拿走了,可恶,果然天下没有白吃的早餐。 小春拿了一隻顏色相近的原子笔,开始订正考卷。 小春花了整节课搞懂交集与联集的差异,明明是期初在上的课程,到了期末她还是没搞懂。 总不能连别人的考卷都订正错吧... 下课鐘响,她伸展着筋骨,被同学叫去外面找羽凡。 「安安。」小春有气无力地说道,外头的阳光正毫不留情地嘲笑着她的疲惫。 「安安,来,给。」又有礼物?小春伸手接过,是一包喉糖及热饮。羽凡在小春耳边叨念着比赛前不能做的十件事,含义就跟礼物不能送鞋子跟伞差不多。 俩人的对话告一段落,最后变成小春在安抚羽凡,希望她不要多虑。 「每一瞬间活得踏实。」小春在送走羽凡之际,在心里默默地说着。 第五章——活在当下 事实证明小春真的想多了,直到上台前她都用同一句话勉励自己。 既然紧张也要面对,放松也要面对,不如就拿出最好的表现吧!她笑盈盈地走上讲台,一个月来的自我怀疑及猜忌在瞬间化为乌有,她像初次学会飞翔的雏鸟,不平稳地应对着大环境,却在风来时,纵身一跃。 风轻盈地将她带起,飞越了花房、飞越了兰亭及赤壁,再轻盈地落下,回首看过来的这条路,虽已模糊不清,但景色依旧。 她的双手还在颤抖,在喝彩声中归位,班导的表情诉说了一切,她终于也能骄傲的对老师笑了,小春在人群中搜寻着羽凡的身影,她远远地对小春比了个讚,才让小春松懈下来,回到原位。 小春紧张着要准备比赛,却没注意到名次是在结束当下公佈,她又被一片喝彩声淹没,在浑沌之中,好不容易才听清楚大家的祝贺。 因为太过紧张,就在自己的部分比完后睡着了,根本没留心名次。 儘管班上同学用尖叫替她讚声,在此时,她竟觉得名次不足一提。可能这就是,不愧对自己,也不愧对任何人,拿出最大的努力,所带来的满足感。 此时此刻,这样的感觉,真是——痛快。 \ 悲伤的感觉会随时间淡去,快乐也是。 尤其当班导兴致高昂地在第一时间举荐她,参加下学期的国文演讲时,小春觉得寒风彻骨。 「你准备好了吗?」羽凡激动地问道,她现在严然是小春的经纪人。 「没有,而且还早。」学期终于要结束,希望那时候诗婷已经回来了。这次会得名纯粹是碰巧,尤其在她得知其他参赛者,都因为太过紧张而忘词同时,她实在不觉得有什么好高兴的。 「哎唷!你是第一名,第一名!可以放在备审资料上面啊!」羽凡在资源回收区整理着学期末的杂物,一边说着。 生活没什么改变,只是当小春走在走廊上,会被很多不认识的学姐打招呼。 「你寒假要干么?」羽凡接过她手上的废纸篓,连小春的份一起丢到回收区内。 「没干么,山上很冷,没打算出门。」一个学期又要结束了,好险考试成绩不是太差,看来寒假应该不会太难过。 「那我可以去找你!」羽凡兴奋地说道,已经先把当天的计画都准备好,先从山上开始间逛,再去附近看樱花,结束后再去动物园玩。 「不行!不行!不行!」母亲之前的话在耳畔响起,小春提高音量地说着,绝对不行!要是羽凡知道了一定会很难过。谁知道,妈妈会说些什么呢。 「为什么不行!」羽凡站在司令台前,大声地问,一旁的学妹投以好奇的眼光看着俩人。 「就是不行。」小春捧着空纸箱,一时之间找不到理由。羽凡没有回话,有些不情愿地看着小春。 我这样的表现,一定很伤她的心。 但如果把实话说出来,一定更伤人。 「不行就不行。」俩人僵持了一会儿,羽凡掉头走向另一条走廊,背影消失在尽头。 不行这两个字,杀伤力真大啊,小春苦涩的想着。 \ 小春和羽凡又回到那段老死不相往来的时光, 离学期结束的那个星期,俩人在走廊上巧遇,小春正要开口,羽凡转身就走。 她总想着能拖几天就拖几天,等准备好了再找羽凡谈,但那天似乎永远不会来,就这样,拖过了黄金72小时,一直到放寒假那天。 小春早早放学,回到原本那间超商,有些期待能再次遇到安娜姊,对于人生,还有好多上课没有教的课题,不知道要问谁。 店员小哥这次热烈地向她问好,小春拿了一杯麦香,走上前去结帐。 「最近有看到安娜姊吗?」小春拿出悠游卡,顺便储值。 「没有啊!她回日本了。」店员小哥露出饮恨的表情,看来是安娜姊的迷弟。 已经回日本了啊?那天的见面,真的是一场巧合吗? 「安娜姊住在日本?」小春慢条斯理的掏出钱包,慢慢数着零钱,一边瞥着后头排队的人潮。 「她在日本工作,很少回台湾。」店员小哥关上零钱柜,抓了抓头,像是在思索什么。 「怎么了吗?」小春疑惑的看着他。 「她要我跟你说,如果遇到不能解决的问题,就背赤壁赋就好了。」小哥涨红着脸,唸出了赤壁赋几个字,虽然听起来像「製壁服」。 「谢谢你,我明白了。」小春轻笑出声,拿起麦香走出超商。 \ 小春将赤壁赋贴在家里的墙上,希望能达到保平安的作用。 但没几天就因为山上太过潮湿的气候,而不断脱落。母亲帮她用胶带黏在墙壁上,虽然不太雅观,但可以挺个几日。 她的脸书最近多了许多同校的交友邀请,小春有些兴奋,才想跟羽凡分享,便发现俩人冷战好一阵子了。 人生没有什么事情是理所当然的,感情也是。 分手之所以可怕,就是在生活的点点滴滴中,意识到对方已经不在的事实。 悲伤会蚕食鲸吞你的心,无处可藏。 不知道要拿什么弥补空窗,也想不起来以往是如何应付空窗。 冬天来到尾声,正式迎接初春,春寒料峭,不比严冬来得好过。 这是第一次,家里只有她与母亲,两个人过年。 她不愿去多想,春节该是一个闔家欢乐的日子。现在这个情况,她倒也能接受,少去了大家庭的吵吵嚷嚷,多了一分清静。但要说不难过,是骗人的。 庙里来了许多祈福的香客,有来安太岁,也有来点平安灯的,外头一片喜庆,母亲在小房间内,难掩哀伤,小春无从问起。这样的对比太喧嚣,说什么都是欲盖弥彰。 俩人在六坪大的房间内,各怀心事。 「当女人是很辛苦的。」母亲看着一脸鬱卒的小春,率先打破了沉默。小春看着母亲的脸庞,搜寻着她的情绪。 「尤其嫁错人,下半辈子就等于看不见阳光。」家里没有电视,也没有厨房,母亲起身,尝试用卡式炉,煮出一桌年夜饭。 「生你的时候,我心情很好,不停的吃东西。」母亲说着,笑了起来。在她小时候,母亲留着一头长鬈发,直到父亲离开,她剪成短发,像变成另一个人一样,盘算着生活的开销。 「我总认为,脾气比较好的,你爸爸,会给你比较好的教养。」母亲将麵粉对水,慢慢的搅开。这个故事,小春听过,可惜就算在得知事实之后,状况也没有改善。 「妈妈的情绪不好,怕影响到你,我不求跟你多亲近,只希望爸爸能把你带大。」小春拿起马铃薯,低头削着皮。 「但没想到,他还是拋下我们两个。最后依然,辛苦你留下来陪妈妈。」母亲说着,眼泪掉进麵粉中,一起被搅成麵团。 「妈对不起你,让你从小活得这么辛苦,这么孤单。」家里环境不好也不是这几年的事,只是在父亲走了之后,状况更差罢了。她没有兄弟姊妹,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 剩下的那些话,只越显年夜饭的悲哀。 \ 小春从小与母亲同住一个屋簷下,俩人却很少对话。 在她的印象中,母亲总是一个人。有时小春会从门缝听见父母吵架的声音,也曾在夜深人静时被叫醒,那时父亲看着小春,高高的身影蹲了下来。 父亲说,要不是因为小春还小,他一定会离开,等到小春长大,他就会离开。 那时的小春懵懵懂懂地说着,希望爸爸永远不要走。 谁知道一晃眼数十年,父亲的身影从一家三口中的照片淡去。 剩下妈妈和女儿,在往后的日子里,从头开始学习相处。每每提起,母亲总是语带愧疚,说她很抱歉。 小春说,她也觉得很抱歉。 生活仍然要过,母亲的状况时好时坏,她们在大大的庙宇里,寻求小小的庇护。 但人往往在最落魄的时候,会看人性最丑陋的一面。 母亲工作的男性同事,不只一次暗示母亲,希望能跟她相好。那名男子告诉母亲,她带着一个女儿多辛苦,不如跟他一起生活,会好过很多。母亲没有答应,却也不敢生气。 越窝囊的活着,越容易被人瞧不起。 没有亲人愿意跟她们来往,就算久久见一次面,也是早早就散了。 好几个晚上,小春睡睡醒醒,起身看见母亲的背影在颤抖。 对于母亲的难过,她同样也无能为力。 小春某天正要下楼,听见隔壁的阿姨正在与母亲对谈。 她不喜欢隔壁的阿姨,总是用酸言酸语瞧不起母亲。小春躲在楼梯上,侧耳听着她们的对话。阿姨告诉母亲,一个女人带小孩真是辛苦,但自己若是没有问题,男人也不会想离开。 长久以来的愤恨及无力推动着小春,她挡在母亲跟前,要对方说话放尊重一点。小春心想,如果这样,大家就不敢欺负母亲了吧?如果他们知道,母亲有个坏脾气的女儿,应该也不敢来招惹了。 母亲事后掉着眼泪,将小春怒骂一顿。 小春也觉得委屈,同样掉着眼泪。 母亲说,这样她们会更让人瞧不起,说她生出了一个没教养的女儿,妈妈肯定也不会多好。 小春坐在蒲团上,嚥不下这口气,却又无法反驳。 难道人活着,就有这么多不得已吗? 从那天起,小春开始变得封闭,不近人情。有时看起来活泼开朗,却又拒人于千里之外。面对自己无法跟同儕开口的忧愁,小春选择自己梳理情绪,梳着梳着,连饭也吃不下了。 本来她以为,羽凡会是一种救赎。 但她知道,谁都救不了她,除了她自己。 \ 有人说,会影响你往后生命的, 不是那些你认为很重要的抉择,而是那些不经一提的决定。 寒假期间,她每天陪着母亲整理佛堂、清理神桌、祈求得到佛祖的智慧。初三后一连下了几天大雨,就算本是热闹的春节期间,顿时门可罗雀,跟被艳红装饰的大雄宝殿形成对比。 小春蜷曲着双膝,坐在花圃旁发呆。 以前这里有个莲花池,附近的鸽子会在池中洗澡,没来几次,莲花全部被压坏了。庙里的人员便将莲花池拆了,改种植桂花。 前几个月,她摘了一点桂花拿到学校给羽凡,她说她没闻过桂花,被小春笑是都市小孩。 嘴上这么说,却摘了不少装在塑胶袋里。 庙里的烛台长得很奇特,她桥了几次角度,特别挑在一个光影很好的日子,拍了几张庙里的照片传给羽凡看。 羽凡嫌弃庙里糟糕的环境,说在这种环境难怪永远吃不胖,跟难民住的地方一样,没有电视也没有电脑,什么都没有。小春当时被她的反应弄的咯咯笑,心里却觉得温暖。 俩人的回忆都在学校滋长,渐渐地扩及到生命的每一个角落。 本以为会是枯燥、乏味的求学阶段,被另一个愿意珍惜她的人点亮了烛火。她享受着一切,享受着对方对她的好,食髓知味,却不知道怎么回应才好。 这是,世界上,最过分的事。 小春总想着,迟早要面对,一定会找一天坦白。 但,总是因为想保留更多的现在,而怠惰。 小春趁着午休时间,走进大殿,虔诚地跪在蒲团上。 母亲总说,佛祖是世界上最有大智慧的人,那佛祖会教她,怎么解决人生的困境吗? 那佛祖会告诉她,爱上女生,有没有对错呢? 大殿内空无一人,面对自己内心的寂静很可怕,就算想着最差的事情,也不会有人跳出来制止你,就算在心里上演了全武行,也一定会杀个你死我活,没有人会出来劝架。 外头突地传来母亲的声音,母亲不知为何在一旁的长椅上哭了,这阵子雨不停的下,母亲的心情也同样糟糕。 小春踌躇了一会儿,走到母亲身旁,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儿时没有亲近的相处过,儘管是自己的母亲,想要自然的示好、温柔的安慰,都很难做到。 她比任何人都关心妈妈,却比任何人都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小春抬眼看着雨下不停的初春,只觉得寒冷。新年的喜悦,完全没有传递到她身上。 平静的生活过了几日,面对母亲糟糕的情绪,小春理所当然的,也崩溃了几次。 每一次的情况都加剧,每一次都更显得自己情绪控管能力不佳,小春被自己的行为吓坏了,却只能蜷缩在房内的一角,低声地哭着,生怕有天她会连自己都认不得。 羽凡跟她彻底断了消息,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一样。 以往,她会选择暴躁的找羽凡吵一架,但在这件事情上,她没有脸也没有资格。 心里像是遗失了什么一样,只要静下来就觉得鼻酸,凡是眼睛所见之处,都会想起对方。 她知道自己还不是在最糟的状态,她还抱有一点点的希望。 寒假在阴冷的日子中度过,就算转眼就要开学,小春怀抱着与以往相同的心态。 开学日当天,穿上同样的制服,她抚过上面的每颗扣子,像是突然被击中般地哭了起来。 在逃避了半个月之后,无以名状的痛楚,像回力镖一样回到她身上,以惊人之姿、以骇人之目。她想,这阵子在她心里揣揣欲动的悲伤,是寂寞及孤单。 她渴望着像以往一样触摸羽凡的脸,听她安慰的话语,依偎在她怀里。 小春觉得自己长久以来,莫名的坚持很无谓。 连她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何一直推拒对方的好,为什么要在对方付出的同时,重重的关上心里的大门。 为什么要藕断丝连,让这段关係苟延残喘,小春沾湿了衣领,沾湿了同样深色的裙摆。 无法言语的忧愁,吞噬着她的心。 俩个人在十七岁的约定,就如同任何人在恋爱时的承诺一般,不堪一击。 十七岁又如何?十八岁又如何?分开后,天天都是痛苦,夜夜都有难以诉说的悲伤。 你会也想着我吗?在你看着我留下的东西的时候,你怨恨我吗? 当你想起我一连串不留情的拒绝。 还是我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毕竟没有人可以真正改变另一个人,你知道我多努力遏止自己想念你的心情吗?你会不会也是如此,跟我一样,都在自己的地狱中煎熬。 心里曾被满满补足的空间,现在缺了一大块。曾经以为回头就会看见的人,现在只留下一片空白。 每天晚上刻意无视的悲伤,像烈火翻腾着她的心。 无人能说的孤单,在她离开后,更显得寂寞。 外头下着大雨,就算瞬间放晴,外头月亮又大又圆,就算星星连成一线,对她来说,也只是万物瞬息的转换而已。她甚至找不到任何人,分享眼前的震撼。 曾经最在意的,自己喜欢上女生,现在好像已经是过往的事。喜欢女生很严重吗?如果喜欢男生,喜欢女生,都会在失恋时这么痛苦,那大家根本没必要多嘴。 我还可以,把羽凡留下来吗? 我还有机会,去告诉她,每天晚上我都想着她,看着桌上数十封纸条,一封一封拆开来阅读,再慢慢折回去。 如果失去对方,会让自己如此揪心的话,那就紧紧抓住她吧! 小春这样想着,稍微整理了一下混乱的自己,反正最糟也不过就这样了吧? 一切应该都还来得及吧?她说无论如何,都会陪在我身边的。 所以,现在还不算太迟吧? 还不算太迟吧? 第六章——若只如初见 我曾经把林春晓当作比我生命还重要的人。 我也知道我还年轻,说这番话不免愚蠢,但我确实是这样想的。 她的一顰一笑,比我妈还重要。在比她认识我更早之前,我就先知道了她。原因为何,可能是某天在走廊上的偶遇。 我知道她的打扫区在厕所,我知道她身边最常相处的那几个人,但她是比,所有人都更耀眼的存在。 更别提,她身旁那个女孩,也是喜欢她的吧。我想她跟我是不同「世界」的人,但如果只是做朋友的话,应该无所谓。 抱持着这样的想法,我们认识了,在某个阳光普照、微风飘扬的日子,她从未改变过的那个温暖笑容,彻底地打动了我。 我开始追求她,用很隐晦的方式,我想,就算是没成功,也不至于做不成朋友。 但小春,她就跟我想的一样,是一个很纤细的女孩,总是替别人想得很多,对情绪很敏感。 她发现了我对她的感情,却没有制止。 小春永远都不会知道,当她在礼堂跟我坐在一起的时候,我期望时间会永远停在那一刻。 我们很意外,却也很理所当然的成为了情侣。 因为性向的关係,我知道她需要时间接受,我不想造成她压力,但她却常常把我推得好远。我发现了她的饮食障碍,可能是家庭给她带来的困扰,没有什么比得知她内心的小缺陷,来的快乐。 这样讲很奇怪,但我渴望帮助她,渴望在小春依赖我。 但她总是,若即若离。 我曾想过,再这样下去,我还可以对这段没有承诺的感情支持多久,如果可以给这段感情加上一个期限,我希望是永远。——这样说也太王家卫了吧? 不过,这居然是最中肯的事实。 我有说过吗? 小春长得很像猫咪,虽然很多人说我长得像狗,应该是指眼睛的部分。要是用动物比喻一个人的长相,猫咪就比狗来的好听很多,不觉得吗?她的每一个面貌都吸引着我,我想要瞭解更多的她,我想要亲近她的生活,我想要拥有她。 看似是转机的朗读比赛,结果也只是状况比较好的过渡期。 我以为,我们有默契可以摊开来说了。应该说,这时候的我,对她有信心了,我相信这几个月来的所有,可以为我们找一个出口。 但这也仅仅是我以为的。 我知道她在顾虑什么,我知道为什么她否决了我的提议,但我只是希望,她可以再多说一点。也许,她也可以告诉我,就算不行,我们还是会一样好。 就算现在不行,也许以后、某一天、有一天,我们也会迎来完美的结局。 但她什么都没有说,这一瞬间,我好恨她,我也好恨我自己。 无论是跟父母相处,还是朋友、情人,都会有几个瞬间,发现对方颠覆了自己原本对他的想像。但那怪不了任何人,只能怪自己有期望,把对方想得太美好。 是自己的错,造成了现在的局面。 我总是能感受到她的忧愁,儘管她不说。我总是能安抚她的忧虑,儘管她不想谈。而我想要的,也不过只是,她的安慰而已。 只要她说,她会一直爱着我,她是爱我的,我愿意再战十年,哈哈哈哈! 嗯,但也是时候,好好整理自己了。 也是时候,该面对现实,不要再让自己停留在原地,可以停止付出真心了。 曾经,我们因为自己的性向而困扰着。 但到了最后,我们也不过是一对恋人,为每一对恋人都会遇到的问题而痛苦着。 羽凡 1月于日记上,笔。 第七章——我自己的 高二下的生活是通往地狱的第一道门,所有的老师都以考大学为前提,残忍且不人道地虐待着每个学生。 「要玩等考完试再玩。」是每个老师的口头禪,一本又一本厚重的讲义及课本,塞爆了抽屉及置物柜。同一天的考卷多到可以拿来垫桌脚,放学时间被延后,其他不是主科的课程也全部被替换成补课。 在这样的情况下,班导在开学的第一个星期,又将小春找去办公室。 大概是要取消比赛了吧,小春想着,打了个哈欠。经过隔壁班时,特别往里头看了下,没看见羽凡的身影,大概跟同学出去了。 虽说抱持着想要挽回些什么的心态,但连人影都没见到,也只好等待。她不想透过手机联络对方,看不到脸,你永远不知道对方的真实心意。更何况,一来一往的讯息等待,实在太漫长。 「小春!小春!」隔壁班的舒婷在门口拉住她,偷偷塞了张纸条到她手里。小春还在醒脑,根本没看清楚来人是谁,她看着手上的纸条,愣了一下。 「上学期末就要拿给你,可是我一直忘了。再不拿给你,我真的要被打死。」舒婷是隔壁班的班花,巧笑倩兮的模样煞到超多学姊,明明是一头清汤掛麵的短发,放在她身上,就是俏丽的小精灵、迷人的海寧芙。 「这啥?」小春正要拆开,舒婷便大力地摇着头。她说,这是学妹要她拿给小春的,是谁她不能透露,学期末太忙她就忘了,希望现在还来得及。小春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反正一路上在看也无所谓。 粉红色折成心形的纸条,从外观看起来像一封情书。上面用可爱又花俏的字体写着她的名字,在「春」旁边画了几朵小花,小春皱眉,是谁这么有少女心? 她将纸条收进口袋,才发现口袋中的拉鍊没有拉好,纸条直接掉到地上,真是尷尬到不行。 \ 班导在过完年之后看起来稍微发福了一些,看来是过了一个好年,小春心想,坐在一旁等班导开口。 「诗婷休学了,她听说了你的表现,她很开心。」班导开口说道,刚开学的疲惫同样也写在她的脸上。 「休学了?好吧,希望她没事。」她跟诗婷也不是很熟,学霸跟庶民是不会一起玩的。 但在这奇怪的时间点休学,可能是家里出事了吧。 「关于演讲比赛,我会建议你参加,羽凡没有跟你一起来吗?」班导看了看小春四周,到底谁才是被找来谈话的对象啊!小春偏过头,没有正面回应。 「为什么?不是说要高三了,全体学生要专心应付考试吗?」小春有些不满,她不想比赛,原因很简单。 「小春,老师想过了。以你的成绩,想考上很好的大学,可能会有些困难。」班导停顿了一会儿,语气中略带歉意。看小春没有反驳,班导才打算继续。 「不如多花一点时间,在这次比赛中拿到一个好名次,之后还有英文演讲。」 这些对你的大学备审资料,会很有帮助。」小春又开始恍神,盯着原本装饰着圣诞饰品的天花板。过了几秒后,才缓缓地点点头。 「原来是这样,那我明白了。」班导说的是事实,也没什么好反驳的。看来她得要好好感谢诗婷的离开,让她能大展身手,小春在心里苦笑着。 「人本就有无限可能,还未尝试之前,没有人会知道。你也要好好谢谢羽凡...」剩下的话,小春心中也有个谱。 「好的,等题目出来,再麻烦老师通知我一声。」小春拉好自己的裙摆,又摸到口袋中的纸条,心想着等回班上再拿出来看。 「家里最近状况还好吗?」班导在思索过后,温和地问道。 「没什么问题。」小春起身,对老师浅浅地笑着。班导桌上还有成山成海地考卷及作业簿,她也不想继续打扰,在跟老师道谢完后,逕自离开。 今天的天空没有云朵,一片乾净的蓝天,看起来颇为舒心,是最适合女校的背景顏色。圣母像佇立在学校的中心,依然俯着身子,照看着所有人。 站在二楼的小春,看着楼下打闹的学生,只觉得少了一人的蓝色背景,等于什么都没有。 在此刻,小春终于明白,没有归属感,会有多么寂寞。 以前没有,在失去她以后,更不可能会有。 \ 班上吵吵闹闹地延续了一整天,一直到午休后小春才听见,隔壁的子瑄在跟其他学生碎嘴着八卦。 怎么会还是跟她一起坐啊,小春无言地看着换了美瞳的子瑄,觉得自己的眉毛正不自觉地跳动着。抽籤之后再随意填上的座位表,还坐在一起的机率到底有多少。她也不是讨厌子瑄,只是她太爱随手拿小春的东西,无论是原子笔还是卫生纸都一样。 上次小春尷尬地看着子瑄,抽走她最后一张卫生纸,子瑄还笑笑地说:「下次再还你一包。」眼看学期都过去了,不要说一包,连一张都没看到,又不是说自己真的很爱计较,啊!好烦啊!小春将脸靠在桌上,盯着前排同学的数学笔记,完全看不懂。 「她怀孕了啊...真的,我另一个学校的朋友跟我说的。」子瑄在午休时的窃窃私语,明明就很大声。 「跟我男朋友同校啊,他跟我说的,还说对方才刚成年。」子瑄将声音再降低了几分,小春将脸埋在双臂中,趴在桌上,悄悄地偏过头,原来是在跟家瑞说话啊。 「傻眼!难怪她休学了,好扯喔,没想到她会做这种事。」家瑞用浮夸的表情说着,子瑄急急忙忙的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怀孕?休学?该不会是诗婷吧,小春震惊地闷哼一声。在她的记忆里,诗婷话虽然不多,但只要是比赛都会得奖,无论是口才类还是绘画类,在班上的成绩也总是落在前三名。 小春保持一样的姿势,继续听着。 「听说诗婷想把小孩生下来,所以才会弄到大家都知道。她应该早点来问我的,我有认识的那个啊。」小春在一旁听着,越听越生气,却只能趴在桌上,一声不吭。 「那现在怎么办啊?那男生会被告吗?」家瑞的声音忽远忽近,原来是老师来巡堂了。 「不知道,诗婷也满十六了,可是听说她家人超生气,要告他诱拐。」子瑄的声音越来越小,小春睡眼惺忪地将头抬起,看了一下隔壁。老师就站在她跟家瑞的座位附近。 她再次将头埋进臂弯,这次她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梦到诗婷穿着校服却顶着一个大肚子,身边的人对她投以异样的眼光,指责她对不起师长、父母,指责她生活不检点,说她令大家失望。场景再换,她发现是自己顶着大肚子,羽凡背对着她,无论她怎么喊,羽凡都没有回头,她想要往前跑,却发现只是在原地踏步。她紧张地哭了起来,以为羽凡会像以往一样,无奈地对她笑笑,再伸手抱着她。但在梦里,什么都没有发生,她站在原地,而羽凡越走越远。 再次醒来,上课鐘已响,她是被子瑄叫醒的,她还顺手抽了一张小春的卫生纸。 小春无力地靠在椅子上,两眼无神地看着子瑄。 「刚隔壁班的有来找你。」子瑄说道,对着摺叠镜梳着瀏海。 「谁?」小春坐起身,认真地看着她。 「我也不知道,一个短发的女生。」子瑄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转过身去整理抽屉,拿出地科课本摆在桌上。 「长什么样子,你给我说喔,不然你别想用卫生纸。」小春威胁地说道,从另外一个袋子里拿出一包新的舒洁。子瑄特别爱抽舒洁,只要她带来,三天一定会用完一包。 「那个什么婷的啦!问你纸条看了没。」在经歷一番大眼对小眼之后,子瑄别过脸,将头发塞到耳后,接着就不再理睬她。 差点忘了纸条的事,小春从口袋拿出那张心形纸条,已经被压的皱皱的。 小春对写纸条的人感到有些抱歉,速速拆开来阅读。 「亲爱的小春学姊(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 之前在朗读比赛看到你的表现,觉得你好厉害,也觉得你好漂亮 虽然真的很想认识你,但我还是跟舒婷说不要讲 希望下学期的演讲比赛还可以看到你,我会为你加油的! 祝 新年快乐,红包拿很多 小粉丝敬上」 尷尬,小春脸上写着大大的尷尬。 难怪舒婷会赶着交给她,新年都不知道过多久了。小春翻过纸条背面,后头还画了一个可爱版的小春,手上拿着国文课本。 刻板印象!这就是刻板印象!小春思索着要不要回信,不回信又感觉很像大头症。如果羽凡在就好了,但她一定会大肆嘲笑学妹,再从小春唇上偷走一个吻,宣示主权。 小春从随堂测验纸上撕了一角,在心里暗暗嘲讽自己的不上道,随手写了几个感谢的话语,又觉得太过随便,思考了很久,还是认真地写下心里的感谢。 毕竟,收到情书是值得夸耀的事情吧?虽然没有人可以夸耀啦!但,不得不说心情蛮好的。小春用同学的彩虹笔在上面涂鸦了一阵,看起来一点都没有随堂测验纸的影子呢! 连羽凡都只能配给到无印良品的再生纸,区区一个小粉丝就想获得精緻小卡,门都没有。 小春哼哼哼地在位子上做着手工艺,最后还是求子瑄帮她折了一个可爱的造型。她将纸条塞回抽屉,故意不去看子瑄想问八卦的神情,翻开课本,遁入梦乡。 \ 小春在信班门口对舒婷招招手,舒婷闪着明亮的大眼朝她跑来,接过纸条,俩人无聊地寒暄了一阵。舒婷跟小春会认识,跟羽凡有莫大的关係,小春心里有些害怕舒婷会不会知道些什么,却不好意思开口。 「你跟羽凡最近是不是不太好?」结果间聊完的第一句,居然就问了。小春乾笑着瞥了一眼信班的时鐘,离上课居然还有五分鐘,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 「我也不知道,应该算是分手了吧?」小春苦涩地说道,回头去想,这几天似乎也不再烦着要去找她,也可能只是,又压抑了自己的情绪。 「我想也是。」舒婷没有反驳,只是点点头。 什么叫做「我想也是」?小春站在原地,石化。 「她最近跟一个学妹很好,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舒婷委婉地说着,脸上的表情像是吃了男朋友亲手煮的菜,虽然难吃但还是想称讚一下。 「毕竟都分手了,我也管不着。」小春耸耸肩,别过脸不愿意去看舒婷试探的神情。她知道舒婷只是关心,也不希望她成为最后一个知道的人。但亲耳听到,说不难过是假的。俩人安静了一阵,舒婷正尝试找个话题来说,最终洩气地看着小春,小声地说了一句抱歉。 「不是才刚开学两个礼拜吗?也太快了吧。」小春依旧带着不置可否的表情,没有再多说什么。 回到座位上的她,浑浑噩噩地什么都做不了。 无力感、无力感、无力感充斥着她的生活,家庭、课业、感情都是,明明以为生活有所转变, 但再一次的,她觉得所有的问题都是自己造成,凭什么拥有正常的生活,如果自己更早一点,更积极一点,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 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小春嚥下口中酸涩的感觉,她觉得脚下的地板要裂开了。 这种感觉,真的好痛苦,为什么要自怨自艾呢?为什么沉溺在悲伤里面,日復一日。 就算有了新的对象,我也不想要什么解答都没有,我们真的结束了吗? 明明只是吵架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不想要什么解答都没有。 \ 儘管小春追着羽凡的脚步,三番两次来到她的教室门口找人,受到了其他同学不耐的回应,她依旧鍥而不捨,如果在门口避不见面,那就在走廊上巧遇好了。 心里这样想着,一下课就跟踪羽凡的小春,躲在转角,看着羽凡跟学妹勾着彼此,心里泛着苦涩。传说中的学妹,就是她啊,长的宜室宜家,居然是小三! 小春咬着下唇,不愿放弃地继续跟着俩人往前走。说对方是小三也太过分了,但怎么说都不平衡啊!她们俩个是情侣这件事,不是大家都知道吗?难道羽凡给对方灌了迷汤,还是我,真的已经是过去式了。 眼看两人走到天台,小春的心情更难以平復。太过分了!这里不是以前,我们约会的秘密基地吗?怎么可以随便带别的对象来啊,真的是一点都没打算,尊重我这个已逝的大夫人。 俩人亲亲我我的靠在铁栏桿上,血脉喷张的画面,让小春着实无法忍受。她蹲在楼梯间,打算假装巧遇两人一般地走上天台。 不要紧张,这里以前可是我的地盘。小春深吸了一口气,推开顶楼的大门。 还靠在栏杆上的俩人的确被来人吓了一跳,尤其在发现是小春以后,学妹支支吾吾地躲在羽凡身后。 看来是知道的么。 「嗨!我只是路过。」小春随兴的摆着手,不知道为什么,语气酸得不得了。 「你是变态吗?跟踪我们?」羽凡问道,直接的语句让小春心一惊。真的是一点情面都不留啊。 「你才有病吧?这里是什么地方还用我说吗?」更难听的话,小春将它嚥下,不管如何,都不想把已经很糟的关係,再弄的更难看。 「这不就是学校的顶楼吗?你以为只有你能来?」羽凡站在离她几公尺远的地方,顶楼的风很大,声音恍恍惚惚的,被风吃掉不少。 同样的场景,甚至是同一阵风,俩人的关係已经不会——回到从前了吗? 「那你还说我跟踪你,想偷情就说啊!」小春反唇相讥,真是叔叔可忍,婶婶不能忍。嘴巴吐出伤人的话,心里却犯着酸。原来羽凡也有这一面,一直以来都是自己,太过任性了吧。 连对方生气时,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羽凡对她来说,是温柔又温暖的存在。在这一切之后,要为了一个新对象跟她翻脸吗? 「你真的很噁心,我们已经分手了,请你不要一直缠着我。」羽凡在数秒后,以平静的语气结束这回合。 天台的风震惊地停了下来,不在呼呼地鼓譟着,它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不知道躲到哪个角落去,徒留天台上的三个人,看着彼此。 羞耻吗?丢脸吗?被这样问,会觉得难过吗?小春看着一脸愤慨的羽凡,也明白了爱的另一面,可以玉石俱焚。 不愧是天蝎座的呢! 小春抓着自己的毛衣,这时候哭的话,不用妄想会获得任何安慰。她抬眼看着羽凡,在她的眼神中找不到一丝心软,这段感情,正式宣告结束。 十七岁的约定,真是没有价值。 「你的东西,我会还给你。」小春丢下一句话,转过身不再看他们俩人。如果羽凡旁边站的那个人不是我,那我再也,不想看到她。 「至少你不是真的变态。」她看不见羽凡的表情,但猜得出来,学妹在最后一秒拉着她。真是可悲,到了这个时候,还要第三者帮忙——不对,也仅仅是新对象罢了。 \ 之所以说出,想要把东西还给羽凡,不是真的想还给她,只是想趁机再见她一面。小春整理出衣柜内的围巾,感慨地抱在怀里,还是丢到地上踩一踩在还给她好了,算了!我才没这么没品。包包里还有羽凡送的护唇膏,这种私人物品不需要还吧?会再次被当成变态的。 小春坐在地板上,回想起那天在天台所说的话,觉得很悔恨,明明有更多可以反击的话可以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但话说回来,我真的想要伤害她吗?不想的吧。 之前有个朋友跟她说,这就是「下楼梯理论」,人往往都是在吵完架,离开下楼梯的瞬间,才会想到:「刚刚应该这么骂回去的!」,但架都已经吵完了,就算有再强而有力的话语可以污辱对方,也来不及了。小春翻找着,每一个物品都想要找理由留下来,却又不想留下来。收着收着就哭了。 她找到刚在一起时拍的拍立得,那时候羽凡因为头痛太严重的关係,要去医院住院两天做检查,明明也才分开两天,俩人却难分难捨,应是拍了两张拍立得合照,要彼此好好收着。 小春将拍立得翻到背面,上面羽凡用花俏的字体写着:「希望可以在一起一直到上大学。」 那时候,小春还生气地质问她,难道只想在一起到大学而已吗?被羽凡笑着说要用马克笔涂掉,后来却被小春制止,因为涂涂改改太丑了。 没想到连高二都还没过完啊。 明明想要尽力挽回对方,却被当面羞辱,反观以往甜甜蜜蜜的时光,是她太低估自己对羽凡的伤害,还是太欠缺观察力?还是两者都有? 物品终于妥善装袋,桌上的纸条就别还了吧,她怕羽凡看到以往的自己有多痴情,会想把自己掐死。 母亲走上楼,看见散落一地的东西,也没有多问,拍拍小春的肩膀,开口说道,「无论是感情或是友情,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青春期总会遇到很多怪事,好好加油吧。」母亲在说出「感情」这两个字时,默默地翻了个白眼。毕竟最近情绪起伏真的太大了,就算想好好隐藏,自己的母亲是绝对骗不了的。 「这礼拜我们去新竹,去找我的朋友。」母亲拋下一句话,留她一个人整理房间 小春思索着母亲的话,是因为青春期所以遇到怪事,这件事她不能保证,但以结果论来说,是青春期的她,犯下的其中一个错误吧。等到这件事结束后,也该把重心放在比赛上了。 \ 羽凡透过了五个人传话给她,跟她约在旧教室前碰面。 她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打扮,还能长得不一样吗?她呵呵笑了起来,在教室内摸索着,因为少子化的关係,许多教室都空了下来,偶尔才会有人来打扫。只有少数的学生会像她们一样,翘课来空教室间聊。毕竟,女校的教规是很严谨的,连坐法的存在,谁都不想成为眾矢之的。但恋爱时的人都是盲目的,俗话说的好:墓仔坡也敢去。 羽凡轻轻松松地从转角走过来,好险她没再带着新女友一起出现。小春看着她,将手中的东西交出去。 羽凡没有伸手接过。 小春的手颤抖着,霎那间不知如何是好,只好默默地放在地上。 有必要做到这样吗?小春想着,眼泪又要迸出。 有必要对我这么惨忍吗?我做了什么罪不可赦的事情吗? 小春委屈地看着羽凡,她一动也不动。 小春倾身向前,垂下眼帘,在羽凡的唇上落下一吻——就算被骂变态,也是最后一次了。 羽凡伸出双手,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真正抱住小春。 走廊上的嬉闹声也好,学校从未变过的鐘声也好,操场上体育老师的麦克风声音也好, 冬季空中飘散的味道也好,从今天开始,都不会一样了。 我林春晓,再也不会是同一个人。 我再也无法坦荡荡地说,不识情滋味,再也无法坦荡荡的装作,自己的身体没有被任何人碰触过。我的初恋、初吻、第一次,全都已经不在了。 我在十七岁的时候,爱上了一个女生。 她很温柔,很体贴,她有男生的帅气,也有女生的细腻,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另一半,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从今天开始,我的难过是我自己的。 从今天开始,我的眼泪是我自己的。 从今天开始,我的愤怒是我自己的。 愧疚,也是我自己的。 就在这吻落下的几秒之间,我就会是,更成熟的自己了吧。 如果可以,请换我在接下来的时光里,守护你。 「你的新女友很可爱。」小春挺直身子,笑着对羽凡说。 「是吗?谢谢。」羽凡同样也笑着回答,只是眼里没有喜悦,女朋友吗?不是的。 「就算做不成情人,我们也可以当朋友吧?」小春满怀期望地说着,将隐隐作痛的另一个自己,藏在身后。 「为什么?」羽凡低着头,语气中带着一丝愤怒,她没有看见小春脸上闪过的害怕。 「什么...意思?」小春问道。 「林春晓,你真的很自私。」羽凡哭了,第一次在小春面前哭了。 「就连要分手,也要做好人。」她握紧拳头,她觉得好恨,从以前到现在,付出最多的是自己,心痛的也是自己。是不是,比较在乎的那一方,註定要受伤。凭什么,在我对她说出那样的话以后,还告诉我要做朋友。我再也不想见到她了,但偏偏这不是实话。 「不是这样的...」小春伸手想碰触羽凡的脸,却被重重甩开,在这几次失意中,小春发现学校的制服毛衣,是世界上最不吸水的材质。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从哪一个瞬间,事情有了改变。 每一对恋人,在感情结束时,都会这样想。 是不是某个我态度不佳的夜晚,让他对我失望,是不是某次吵架,我说的那句气话,他听进心坎里,是不是单纯,我们之间的感情,已经走到终点。 「谢谢你的祝福,也希望你过得快乐。」羽凡伸手拾起地上的纸袋,小春的眼泪掉得更兇了。如果是真的不爱,就好了。 「也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辛苦你了。」小春笑着擦掉脸上了泪水,尝试让场面不要这么忧伤,又不是谁死了,何必这样。 她看着羽凡走掉的身影,对于这样的结局,她很认份。 她们的感情走了几个月,最终仍然败阵在她手上。 第八章——赛马 小春花了几个星期的时间调适自己,她听从医生的建议,带了一把量尺,每个礼拜要帮自己量体重及腰围。母亲的状况随着春天的阳光,心情逐渐转好,时间果然可以带走快乐,也可以带走悲伤。 时序进入四月,她也在近期收到了演讲比赛的题目,是「恋爱的心情」。她有两个月的时间撰稿及准备。真的不是她在讲,这个题目根本有诈骗嫌疑,学校不允许学生谈恋爱,还出了一道题目叫恋爱的心情,是要她坦白好,还是不坦白好。 她想起《哈利波特》第四集中,西追及哈利联手解题,无论是哪个人得奖,都算自己学校的荣誉。她真的很想打听其他班级的选手,该如何面对这道难题,因为连班导都没有个谱。 她将题目及稿纸搁在桌上,旁边放着新鲜的纸条,她没有马上拆开来看,只是盯着瞧。 无论是她,或是羽凡,在冷静过后,决定以成熟的态度面对俩人之间的关係,所以现在,只是朋友,会互相关心的朋友。 羽凡说她很满意现在的关係,也许比起情人,她们更适合做朋友。她看起来,像是完全走出来了一样,跟新的学妹打得火热。 小春跟柠檬恢復了以前的朋友关係,柠檬委婉地向她道歉。在经歷过一段感情后,她多少能看出来,柠檬对她的感情,不是朋友这么简单。但小春目前还不想被另一个人指责自私,所以她选择什么都不说。 高二下学期的期中考,小春交出了好成绩,被羽凡笑说,分手的人都会把重心放在读书上。 她这不就是在打脸自己吗?小春没有说出口,只是訕訕地收下这句话。 毕竟已经不是情侣了,很多打情骂俏是被禁止的。 她现在的角色,就是陪在羽凡旁边就好。 表现得像是走出来是一回事,真的走出来是一回事,她知道,她们都还很需要彼此。 还是说,就应该断了联络,才有可能彻底痊癒呢? 看来,真的需要对方的,是自己吧...这就是,她口中的自私吗? 有很多晚上,小春盯着《赤壁赋》,检讨着自己的自私,她希望可以从其中的蛛丝马跡找到答案,但《赤壁赋》是不会为了任何人而改变的,这样的行为不免有些可笑。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忘了说。 小春认识了一个新的男生,姑且称呼他为杰克好了。 是母亲的朋友的儿子,在之前去新竹的时候,认识的大哥哥。他们的年纪差了七岁,但沟通上没什么问题,是一个人很好的大哥哥,还不是很熟,只能这样交代。对方已经大学毕业了,间来没事就会传讯息给她聊天。 她偷偷从口袋拿出手机,读着对方传来的讯息,杰克说这星期五他会上来台北,问她要不要一起看电影。 这是约会的意思吗? 小春有点不明所以,但不回又有点不好意思,只说:目前在上课,晚点再联络。这个年纪这么大的哥哥,应该不会对小妹妹有兴趣吧?还是先问过妈妈的意思比较好。 当晚回家,母亲的回答令她迟疑。 「那一定要去啊!人家从澳洲刚回来,去认识一下没有坏处啦!」母亲坐在一旁,转过身来,非常兴奋地挥舞着刚摺好的衣服。 「万一他是要约会的意思,那怎么办啊?」小春不敢相信母亲会是这个反应,自己的女儿这辈子,第一次被男生约出去,她怎么一点都不关心。 「那就约啊!你要当老处女喔?」母亲有点嫌恶地说着。 「我离老处女还有一段很大的距离好不好!」简直是荒唐!小春一口气把话说完,脸都涨红了。 「你不知道人都是在不知不觉中,就老了吗?」母亲摆摆手,要她好自为之,反正有人约,去就是了。 「你不怕他是变态吗?」小春还不放弃,继续追问母亲。会不会说到最后,结论是她根本不是亲生的。 「我认识他爸,不管怎么说都会收敛的啦!」一件衣服飞过来,遮住了小春的脸,她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在眼前一片黑的情况下,点点头。 她确实答应了杰克的邀约,杰克还说要开车来接她。 大概上了年纪的男生都是这样的吧!小春在心里说服自己。真正让她下定决心接受邀请的,不是母亲的那番话,也不是想让羽凡吃醋——好啦!有一点,是她很好奇,自己对男生有没有兴趣。 母亲几个月前的那番话,还在她脑海回放。当然,不是说她爱上男生的话,就代表她不是同性恋,她只是想知道,如果他喜欢上男生,这份喜欢,跟当时对羽凡的喜欢,是不是同一种喜欢? 小春的思绪像解数学题目一样的绕来绕去,总而言之,她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大概吧? \ 坐在前座的小春脸色有点难看,她发现自己不知道要跟男生聊什么。 男生都喜欢什么?男生吃什么?男生都看什么? 完蛋了,她罹患尷尬癌第三期,只要坐着就觉得尷尬。她偷偷覷着杰克的脸,真的长得蛮帅的,小春心想。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杰克,但没有这么近看过,俩人坐在车内,连呼吸都听得一清二楚。杰克看起来一点都不尷尬,不然就是他很会掩饰,小春气呼呼地看着窗外,决定把研究一下今晚的月色。 「你是不是快升高三了?」杰克终于打破沉默,稍微偏过头来,认真地看着小春。小春有些困窘的点点头。 「你是不是很紧张?」他看着小春的表情,觉得十分逗趣。像是讨拍的小猫咪,在你面前走过来、走过去,就是不愿意坐在你身边。 「没有哇。」小春露出尷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转过去跟杰克眼对眼。可恶,是一个越看越帅的男人呢,如果就这样动情,就太没有尊严了。 「我很想赢得这场比赛,但这样我很有可能会出车祸。」杰克挑眉说道,将视线转回前方,小春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这是跟以往完全不同的感觉,她是不是被调戏了。 「你为什么会上来台北啊?」小春岔开话题,随口问道。 「因为我想找你看电影啊!」杰克自然而然的说着,脸不红气不喘的,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不对。小春瞪大眼睛,心里的小鹿一头撞上前面的树。可恶!可恶!我遇上老江湖了吗? 「是唷!」小春呵呵呵地乾笑。今天早上,她又用一包舒洁跟子瑄讨教了几招,没想到子瑄收下卫生纸之后,说跟男生相处这件事,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脸上的表情还超级自以为是,小春想到就生气。 「怎么了吗?」杰克在停红灯的时候,将手枕在方向盘上,转过头来看着她,脸上的神情有点困惑。 小春被他这么一看,脸又红了起来。把一隻手放在方向盘上,不就是言情小说会出现的情节吗?这个男生到底是不是故意的啊。 「我不会把你吃掉,放心,会将你完璧归赵。」杰克自顾自地说道,语句后头接着几个「哈哈哈!」。 一点都不好笑,老人家。她觉得有些气恼,左思右想过后,决定以本色出演。 「我们又不熟,约我看电影很奇怪。」小春说着,语气放软了许多,听起来倒不像在质问。 「是有点奇怪,但我刚回台湾,真的没什么朋友。」杰克有点委屈的说着,用手爬了爬头发,转过头来对小春露出一个真挚的笑容。 「没关係,我也没什么朋友。」真可怜的人,居然在台湾没有朋友,这样想一想就觉得好多了,小春也回他一个笑容,穿着校服的她看起来十分可爱。这次,换杰克脸红了。 大概是杰克的苦肉计奏效了,小春不再觉得彆扭,自然而然地跟杰克讨论着台湾的气候,人家说,天气是聊天最无趣的话题,却是最好开口的话题。 杰克说他待在澳洲太久了,虽然是台湾人,却对台湾没什么印象,说着说着,又感叹起来。 小春看着他孤单的表情,于心不忍,打包票说下次带他去别的地方玩—前提是他开车。 杰克兴味盎然地看着眼前才十七岁的女孩,表情生动,双颊红扑扑的,可惜真的年纪太小了。 小春正在街上吃着第五个地瓜球,本来要去看电影,却因时间太晚而取消,决定去逛夜市。 逛夜市也挺好的,小春心想,毕竟她平常可没什么机会出来走走。 星期五晚上,逛夜市的人潮眾多,根本是以人推人的方式在前进,小春抬头寻找杰克的身影,才发现他整整高出小春一颗头,杰克发现小春搜寻的眼神,将手放在小春肩上,要她不要紧张。 不放还好,一放更严重,俩人的距离又靠得更近了,小春在杰克身上,闻到了跟羽凡完全不一样的味道。是香水吗?还是衣物芳香剂,是木质调的味道,浓厚却又让人安心。小春抓不住心中的小鹿,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牠以时速两百的速度到处乱窜。 やばい!やばい!这是今天日文课教的单字,意思是糟糕了!、完蛋了!现下小春完全能体会这个单字的意思,唸起来怎么这么有糟糕的感觉。 在未经人事的时候,看男性、女性,都是一样的,一但当你脱离了清纯,眼眸沾染上慾望,一但尝过情慾,对男人或女人的看法,会完全不一样。也许她闻到的,根本就是费洛蒙的味道。这样的自己,是不是应该受到惩罚,好污秽、好邪恶,一定会被佛祖惩处的。 眼看小春手上的地瓜球都要软掉了,杰克笑着出声问道:「你吃不下了吗?」。 「我?有点,这份量好大。」小春挥舞着手上的梅粉地瓜球,差点把它从手中拋出去。 「那我吃掉囉!」杰克这么说着,就把她手中用竹籤插着的地瓜球,一口咬下,十分认真地品嚐着味道。 「好像有点太硬了。」他咀嚼着,手还放在小春肩上。小春也嚥了一口口水,向他点点头,像是在附和。 「不要吃了吧,再买一包。」他快手快脚地拿起袋子,丢到一旁的垃圾桶,一个失神,小春差点又被人潮推向远方。 人也太多了吧。 小春才在惊呼大家移动的速度,她就被杰克一手拉了回去,杰克还站在原地,任凭人流推挤。 「把你弄丢的话,我会很头痛的。」杰克笑笑地说着,带着她朝出口的方向前进。小春一语不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手被杰克牵着了。 要放掉吗,还是不放呢? 一场激烈的赛马,正在小春内心展开,一匹叫做羽凡的白马,及一匹叫做杰克的红马,正在赛道上狂奔,俩匹马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甚至是以并驾齐驱的方式在衝刺着。一旁压重金在羽凡身上的赌客,每一个都焦躁的不得了!这可是夺冠好几个月的冠军马啊!不会就这样被超前了吧?这匹来路不明的红马,骄傲的姿态令刚进场的观赛者们,无一不嘖嘖称奇。 太厉害了!太有魅力了!看来这场比赛的输赢,还不能这么快下定论。 距离终点还有一圈,到底谁会夺冠呢?红马到底能不能打破白马的纪录呢?观眾们正群起鼓譟着,他们想要看到戏剧性的画面!他们想要看到刺激的对决!这将会是小春赛马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场竞赛! 小春内心的转播主持人有些乏了,将画面交还给实况转播。 现实中的小春也坐在长椅上休息,手上多了一杯珍珠奶茶,杰克说要去看一下车子有没有被拖吊,小春点点头,在椅子上张望着。 星期五晚上的台北街头,生命力旺盛,到处都是摊贩及推车,白色为基底,红色大字掛着的餐车,时不时被警察追着跑。人们从钱包里清算着数目,一来一往地抢着帮对方付钱,后头排队的人急了,倾身催促小贩动作快一点。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情,忙着想吃,忙着想赚钱、忙着想休假。 「安全过关!」杰克快步朝她跑来,就算是还透着寒的四月,额上也渗出汗珠。他欢快地抹去汗水,伸手比了个讚。 「我们还没要回家吗?」小春愣了一下,现在居然已经九点了,她可不是没有宵禁的大学生啊! 「你不想去看看宠物店吗?」杰克指了指旁边街道上的宠物店,嘿嘿的笑着。小春犹豫了一阵,是很想去看可爱的狗狗、猫猫,但看了反而会更心酸,家里又不能养,最后只能对着窗户流口水。 最后俩人还是靠在窗户上盯着里面看。 「你不觉得他们很可怜吗?」小春不敢触碰玻璃,只好朝窗户内的小柯基努嘴。里头清一色是幼猫、幼犬,有的正趴在铁笼里小憩,有的正在跟隔壁的情侣互动,有的正试着朝笼外伸手。 「你是指被关在里面吗?繁殖业确实蛮残酷的。」杰克思索了一会儿,不经意地将头靠上了玻璃,额上了瀏海落下几根,看起来颇为懊恼。 「牠们都在等主人,就算等到了,也不见得是好主人。」杰克继续说道,他们看着写上价目及出生年月日的牌子,百感交集。 「但往好处想,我们也是啦!都在等一个真爱,等到了也不见得能走到最后。」眼看话题越来越负面,杰克搔搔头,尝试改善局势。 「这两者能相提并论么?人家这可是一辈子。」小春失笑,至少生命掌握在自己手中,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怎么能拿来比? 「跟另一半相处,也是一辈子的事啊!」杰克举了几个很糟糕的例子,例如:嫁错老公被家暴、老公劈腿好几次又不愿意离婚,说得头头是道。 小春认真想了想,觉得好像不是没有道理,这番话,似乎不久前才听到过。每个人的生命都掌握在自己手中,可是却很容易忘记,就像呼吸一样,太过于自然而然,反而遗忘了它的存在。 「该送你回家了。」杰克看小春一时没有回答,觉得自己说错话。小春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时间也差不多了,点点头不再多说。 俩人上车后,又恢復先前的尷尬。 小春现在才发觉自己当时的表现,肯定让杰克误会了,却又不知怎么说明。此时,她又想起羽凡的温柔体贴。果然,男生跟女生无论是在个性或是表达上,都还是不同的,直率的杰克,也许到回家都搞不清楚状况,也不敢开口询问。 车子一路往山上开,夜色又比稍早低沉了许多,月亮悄悄地跑回岗位,打着盹。 「今天我觉得很开心,谢谢你。」小春说的是实话,她确实度过了一个愉快又颠簸的夜晚,内心的云霄飞车差一点就翻覆了。 杰克将车子开进停车场,熄火,他转过头对小春微微一笑。 「今天我也觉得很开心,下次再约。」他伸手拍拍小春的头,像个大哥哥一样温柔,纯净的眼神中,不带有一点杂质。 「好,晚安。」小春有些羞赧,只回以微笑。她打开车门,头也没回的往家里的方向走去。 \ 杰克有时会传讯息给她,分享自己正准备考研究所的细节,小春默默地读着对方传来的讯息。她很喜欢杰克这个朋友,与他相处,让人感觉很舒服,感觉是可以来往的对象。 真的只有这样吗? 但要说,因为一次的见面,就爱上对方,也有些离谱。 小春转着手中的0.38原子笔,想着要不要将这件事写在纸条上。毕竟,羽凡连跟女朋友吵架的事都会跟小春说,她好像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既然约定好了要当最好的朋友,跟对方分享自己的日常也不为过。但小春,仍然踌躇了一阵,最后非常坦白地,将发生的事全数写下,莫名的感到心虚。 纸条在下堂课结束后,交到羽凡手中,这一去,就是一个星期。 自从小春跟柠檬恢復以往的友情后,有时还是会在校园中散步,只是绝口不提羽凡的事。小春从同学那里借到几本言情小说,趁机听到其他人耳语诗婷的事情,听说她把孩子生下来了,是早產儿,身体不太好。 言情小说的内容令她看了血脉喷张,也不是说她不明白男、女生的生理构造,但就是感到害臊又难为情,明明旁边没有其他人,她却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将脸埋在书后。 突然,好像明白了书中写的那些细节,她也被羽凡触碰过身体,她也曾被人吻过,但怎么写到书上,就全变成另外一回事。 还是男生跟女生之间,有差? 小春默默将书闔上,又趴在桌上看着人行道上的树,明明只隔了一面墙,外头却春色无限,小叶欖仁树冒出了新枝枒,在微风吹拂下,一摆一摆地。只有天空及太阳,不顾任何侷限,跨越过那道圈起她少女时期的砖墙,一如以往。 她迟迟没有等到那封纸条的回信,也不好催促什么。她将心思放在演讲稿上,在这之间,他跟杰克又见了一次面,他们去了士林官邸,一串一串的紫藤花随风摇曳,彷彿能隐约地在藤蔓与花之间,看见李白口中的美人,听见隐藏在之中的鸟鸣声。他们无话不谈,却又保持着距离,杰克将她送回家,伸手抚过她的脸,仅此而已。 又隔两天,羽凡回信了,纸条中若无其事,也没有交代这一个多礼拜的行跡,只祝福她的新恋情会一切顺利,之后又间聊了几句。 如此简单,如此简洁。 小春不免觉得,羽凡是不是生气了,但又怕自己自作多情,来回看了几次,心里一阵憋屈。 她在回信中否认自己与杰克的关係,声明俩人仅为朋友。 涂涂改改几次,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总觉得哪里不畅快,却依然将纸条传了回去。 明明是在隔壁班,但怎么也碰不上面。 比起这个,小春有更大需要烦恼的事,医生给他的量尺并没有达到吓阻的效果,她又变瘦了一点点,在此次回诊中,医生很担忧地告诉她,多半有饮食障碍的病人,死因多半不是饿死,而是源自于营养不良所造成的併发症。併发症来的很突然,还不如好好进食,一定可以有效预防併发症的发生。 医生问她在忧虑什么,她思考了半晌,给出了官方答案,对于未来,她很徬徨。 这有一部分是实话,大家都在寻找着人生志愿,小春却没有头绪,不去想便不觉得需要苦恼,一认真思考,便发现没完没了。 羽凡曾认真地跟她说,自己未来想要当建筑师,大学科系也会以此为主。那天刚好下着大雨,俩个人撑着一把伞,在回家的路上,彼此询问着对方意见。小春对于羽凡的肯定,感到羡慕,同时也想勉励自己,但人生如此平淡无奇,喜欢的事情也很侷限,彷彿未来也会一样,觉得看不见尽头,便不想努力了。 \ 「如果我一直都这么没用,怎么办?」小春往伞内移了半寸,俩人的左、右手紧紧贴在一起,外头的雨下得滂沱,老天爷好像很生气,想把方圆百里的建筑物都冲走。 「我可以养你啊!建筑师好像赚很多。」羽凡不以为意地说着,在伞外的半隻手臂全部淋湿了,深蓝色的毛衣被染成靛色,她看着也淋湿的小春,嘴角悄悄弯起。 「少在那边,要当上建筑师以前要熬好几年。」小春冷冷地看她一眼,每次都这样,尽讲一些没意义的话。 「在那之前,我们就苦一点又没差。」羽凡的表情没有改变,倒是小春有些诧异。对人生,哪有可能没差就好,她没再接话,只点点头作罢。 还记得当天晚上,她们小吵了一架,羽凡气小春没事闹性子,不知道在不高兴什么。小春确实心情不好,原因到底是什么,最后也没说出口,小俩口吵一吵,隔两天又没事了。 \ 小春很肯定羽凡在生气,绝对是因为杰克的关係。 但小春不愿意摊开来说,她心里闹彆扭,当初说做朋友,不是俩个人讲好了吗?当羽凡带着新一任出现的时候,她可是一句话都没说,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结果现在,当小春有想往前的时候,羽凡却没有成人之美,这算什么啊! 小春替母亲清理着神桌前的香炉,将香炉中烧完的线香一一拔起,她最害怕收拾线香的工作,有时候未烧完全的线香,用肉眼看不见痕跡,用手一碰,却还烧着,什么时候被烫到都不知道。她一惊一乍地拾起散落的尾端,却因为恍神而烫到指尖。 「做事情的时候不专心,要怎么成大事。」母亲从旁递来一双手套,她摇摇头,接续着手上的工作。 春节的装饰品已经全数收起,庄严肃穆的佛堂,回盪着木鱼的声音。满山满谷的杜鹃还开着,油桐花正在后面排队,准备接下一棒。 「杰克什么时候要来接你?」母亲将收拾好的线香丢到袋子中,站在大厅问道,旁边传来阵阵回音。 「妈,你都不问我功课吗?」小春反问道,她有时真搞不清楚母亲在想什么,好好的学业不问,还让她去认识新的异性。 「没什么好问的吧,我又没指望你考上第一学府。」母亲的表情看起来颇为错愕,说完又从一旁的回廊走掉了。 这是几天来,她第一次与母亲说话,本来想好好维护的母女关係,因为自己的横衝直撞,差点搞砸。 前两天,母亲在外头偶然遇见了父亲的新欢,虽然没有口出恶言,回到家心情还是受到极大的影响。 小春因为自己的事情正烦闷着,更加没有心情处理母亲的情绪,俩个人都在情绪不佳的时候对上枪口,衝突一发不可收拾。 最后小春轻声道歉,儘管心里觉得委屈,但她早该体认生活会是这个模样。 想到这里,她又不想跟杰克碰面了,她觉得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很难看,早知道就跟子瑄学化妆了,女为悦己者容么,常人不是都这样说道吗? 杰克再次一身轻便的装扮出现,他最近忙着准备考研究所,黑眼圈有点深,但看起来依旧精神奕奕,他说,今天晚上阳明山上有流星雨,想去看看。 俩个人一路上十分兴奋,小春这辈子没看过流星,也没过能有机会亲眼目睹,杰克倒是很爱出游,摸上方向盘彷彿变一个人。 阳明山晚上的气温比平地又降几度,就连长期住在山上的小春也没能习惯。她穿的太过单薄,刚离开车内便开始瑟瑟发抖,连欣赏夜空的心情都没有。 「太失算了,哈哈哈!」杰克搓搓手,将后座的外套拿给小春,自己看来也极为不适应山上的温度。 「你不冷吗?」小春不好意思地接过外套,将它披在身上,俩个人对看一眼,笑了出来。 兴致冲冲地跑上来,却冷到想回车上开暖气,却谁也不想扫兴。 「啊!不然这样好了。」杰克又走进车内,将车窗摇下对小春招招手,小春坐进副驾驶座,看着杰克将车窗关上,把头上的天窗打开。天窗虽然不大,但还挤得下俩个人,眼下没有其他办法,开了四十分鐘的车上来,绝对不能败兴而归。 小春将双手缩在袖子里,脱下鞋子,小心翼翼地踩上椅子。底下开着暖气,就算上头再怎么冷,感觉也没这么难受了。小春低头看着坐在下方的杰克,有些疑惑,难道他不站上来吗? 杰克接收到她的眼神,先是迟疑了一下,同样站起身,靠在小春旁边。 小春才明白杰克为何先前犹豫了,杰克比她想像中还高大,虽然经过上次夜市游之后,她知道杰克比她高出一颗头,但现下俩人挤在一起,感受比当时更强烈。 因为天色太暗,离路灯有段距离,什么也看不到,反而让其他感官更为敏锐,例如嗅觉,例如知觉,例如听觉。 他身上的木质调香味染上她的毛衣,像是夏季的欒树,因为阳光充沛的照射,鬱鬱葱葱。 他的体温环绕在四周,令她一瞬间暖了起来,舒服得想发颤。他小声地询问她是否还好,近在咫尺的吐息,使她目眩神迷。 「你如果觉得不舒服,其实不用勉强。」杰克低声地笑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不见彼此脸上的表情,反而不觉得尷尬。 「还好...啦」小春没有推拒,她不想承认自己的内心,比想像中更喜欢现在的处境。像是被人呵护着一样,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生怕摔着了。杰克动也不动的站在她身后,抬头看着星空,小春好奇,此时的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如果是对待没意思的人,会这样做吗?还是真的仅是因为,现下状况不得不如此,可是她也听子瑄说,男人只要有机会,恨不得多靠近女生一点。 小春静默了半晌,看到路上闪烁的车灯,有越来越多人也来参加这场观流星雨的盛事。 「你对星象了解吗?」杰克终于打破沉默,看着寧静漆黑的夜空,悄声地问。 「一点都不...我只知道星星其实不会发光,我们看到的,不过是太阳光的反射。」小春一口气说完,突然觉得有点后悔,说起来还算浪漫的场合,被她的一句话搞砸了。 「是没错,不过月亮不也是吗?但我们每天,还是依赖着它的阴晴圆缺呢。」杰克没有反驳,接续说道。 「你知道阳明山是活火山吗?」小春没头没脑的迸出这句话,平常地科没有学好,只能谈谈地理了。 「什么是活火山?」杰克有些诧异,这个归国子女,对台湾大概是一点都不了解吧。小春决定威严恫吓他,想挫挫他在自己心中造成的影响。 「就是会爆发的那种,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发,也许是现在,也许是明天。」小春降低音量,神秘兮兮地说道。 「哪有可能啦!火山要爆发都会有前兆啦!哪有可能瞬间就爆炸。」杰克大笑出声,一点都没有被她的小把戏骗着,他笑得往后仰,俩人之间挪出了空隙,冷空气在作祟,小春不自觉得往后挪了一步。 「对啦!对啦!严格来说也不是阳明山啦...是大屯火山群才对。」小春趁机复习着上课教的地理,就在此时,一旁正在观星的一家人发出了惊呼。 小春连忙抬头往上看,却什么也没看到,俩个人东张西望着,觉得脖子好酸。 「在那里!」隔壁的小妹妹指着天空,瞬息而过的流星早已不见踪影,剎那之间,本来在间聊的人们一一从车上拿出了板凳,坐在广场上等候。 「你看那边,我看这边。」杰克说道,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右半边的星空,认真的语气不容置疑。小春依言看向左边,有对情侣正依偎着彼此,完全没花心思在看星星。 流星到底长什么样,也只有从照片跟影片中看过,会不会亲眼看见了也不知道啊。 本来一直僵执着的身躯,也在时间的流逝下慢慢松懈,俩个人轻松的靠着彼此,倒觉得挺习惯,就是脖子真的酸。 「咦!」小春倒抽一口气,说时迟那时快,流星一闪而过,长长的尾巴带着闪烁的银光,像匹矫捷的白色狐狸,在月光下跳耀着。 「在哪里,在哪里。」同时间,太多人在高声惊呼着,杰克扼腕地叹了口气,继续他的寻星之旅。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小春时不时拉着杰克的手臂,要他看看这里,看看那里,偏偏杰克往哪里看,另一边就有流星出现。最后,他呈现半放弃的状态,下巴轻轻地靠在小春头顶上。 「借我靠一下。」杰克听起来有些无精打采,感觉来的人全看到了,就他在浪费时间,小春为他感到抱歉,又觉得有些好笑。 「没事啦!你牺牲小我,完成大我。」小春嘻嘻笑着说道,却连动也没动。她心中的小鹿正从闪烁着流星的天空一跃而过,姿态动人。 「我好累,我们回去吧!」杰克抬头打了个呵欠,在小春躲回车内后,双手打直伸展着筋骨,颓废地坐回椅子上。 「下次再来陪你看。」小春低头系着安全带,没敢抬眼看杰克的表情,就只是说说,仅是安慰的话而已。 「别放在心上,重要的是你有看到。」杰克又打了个呵欠,转过头来语气愉悦地看着小春。 有好几个瞬间,小春都以为杰克会做些什么,但他没有。 小春承认自己有些期待,却又有些罪恶感,她总觉得自己愧对羽凡,每当这个想法浮现,什么浪漫情怀都没有了。小春收回眼神,正襟危坐地看着前方,一语不发。她的脑海中,有着百般綺丽的幻想,却被自己逐一打破,明明知道跟羽凡没有机会了,却还是掛念着对方。 她放不下过去,也抓不住未来,活在当下的同时,却管不住自己的心,嚮往着同样的将来。 安娜姊怎么没有说,活在当下竟然会是一件如此困难的事? 杰克看着失神的小春,敛下眼,车子发动。 星空被远远地拋在后方,阳明山上的一草一木被大雾掩盖,像是飘在城市上方的森林,银白色地光芒不断地往台北市倾泻,整个夜晚的被宇宙的尘埃点亮,台北市的人们看不到,小小发亮的星宿正闪烁着微光。 第九章——五月皇后 五月对天主教学校来说是圣母月,修女会在每个年级挑出五月皇后,为她们加冕。五月皇后会在特定的日子,得到修女的祝福,穿上婚纱,为圣母戴上皇冠,也让修女为自己戴上后冠。皇后人选由各班导师推派,除了成绩是否优异之外,品德也是参考基准。不过品德优劣到底要怎么评断,班导也摸不着头绪,高一时的五月皇后,是诗婷。小春不巧在颁奖典礼那天感冒,没有参与到这个年级盛事。现在诗婷不在了,还被同学们耳语是单亲妈妈,学校说什么也掛不住这个脸,要求要找出「最优质」的五月皇后。 小春没什么兴趣,反正推派出来的人选她也不认识,到底有多优质她也不清楚。但她依然在走廊上的告示牌前停下,果不其然,都是陌生的脸孔。她盯着女孩们的照片,每个都笑得都很灿烂。当上五月皇后,是一种殊荣吧? 虽然,听起来有些可笑。 小春后退一步,看见羽凡在走廊上的背影,她想向前打招呼,却难以忽视另一个女孩子,正勾着她的手。她迟疑了一会儿,羽凡在此时转过身,眼神聚焦,看见了同样站在不远处的小春。 会跟我打招呼吧?没理由不打招呼吧? 羽凡好像剪头发了,修成短短的男生头,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居然穿着裙子。小春吞下所有想说的话,当羽凡转过身,往另一边走去。 明明就看到了,为什么要装作没看见,小春踱步走回教室,甩开满脑子的思绪,下一节的数学考试再不加把劲,学期末肯定会被当掉的,她喃喃自语说道,尝试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各个班级吵吵闹闹的声音,在走廊上听起来尤其明显,一个越过一个,彷彿每个都是独立的世界,有的班级正在补上数学课,有的正在被班级导师喝斥,有的全班都昏昏欲睡。小春刚走回班上,马上就被柠檬的呼喊声叫住,脸上写着紧张,要小春马上去找班导师。 就这样,小春一连请了几天假,又再次错过了高二的五月皇后加冕礼。 小春的阿嬤病危,母亲在电话里一点都不难过,只是困扰要怎么把小春送到林口。 身为长子的女儿,虽然是女孩,但也是长孙,就算跟亲戚再怎么不熟,于情于理都是要到的。 她小时候跟阿嬤很亲,她台语说得也比同年级的好,不过在亲生父亲过世后,她再也不想回到老家,无论母亲怎么斥责,她也无动于衷。她对阿嬤充满愧疚,却没想到最后,居然连道歉的机会都没有。 死亡对小春来说还很陌生,就连父亲撒手人寰的时候,她也不哭不闹。但这次不太1样,阿嬤还没走,只是以弥留的状态,躺在床上。 小春第一次见到弥留的人,那模样比死了还令人害怕,阿嬤闭着双眼,好像睡着了,甚至还有微微的鼾声。 叔叔们说,阿嬤不会再醒过来了,也许和她说话,她还听得到。但无论你想说什么,都不会得到答案,也不可能得到原谅。 小春点点头,坐在阿嬤床边,静静地坐着,母亲没有和她一起来,在很早以前,她们跟亲戚们就断了联系。会接到亲戚们的电话,除了要借钱,不然就是有人死了。她们家很穷,所以只有第二个可能性。 叔叔从匣子中取出一团金色的东西,放在小春手上,是阿嬤戴着数十年的金錶,叔叔说,这是阿嬤嘱咐要留给她的遗物。 小春接过再熟悉不过的金色錶带,阿嬤总喜欢在身上放一些贵重物品,除了红、绿宝石戒指之外,这隻金錶,是她的傍身之物。 无论经过多长时间,永远不会掉色,反而因为与肌肤长期摩擦,亮晃晃的。 小春低声说着谢谢,将它戴在自己的左手上。 上头的时间,指着下午六点。 小春走到外头,太过强烈地情绪,将她眼前的视线染成一片模糊。旧家熟悉的照片,还摆在架上,有她年幼时的照片,小春那时才五岁,戴着蓝色的帽子,从溜滑梯上滑下,手上比着「五」。 她想要,小春想要,打电话给羽凡,不是任何人,她也不需要任何人,他想要听到羽凡的声音。 她知道羽凡再怎么狠心,也不可能拒绝现在的她,她只是渴望,能跟羽凡说几句话。 小春举起颤抖的手,刚戴上的金錶闪烁着光芒,她拨出了羽凡的电话号码,响了好久,却没有人接听。小春的呼吸一窒,她掛断电话,重新播号。 「嘟——嘟」两声,对方接听,是羽凡熟悉的声音,语气却不怎么熟悉。 「什么事?」羽凡问道,儘管是冷冷地语气,小春还是哭了。 唇齿之间,找不回原本说话的方式,颤抖着,尝试拼凑心里想说的话。 「你在忙吗?」小春压抑着悲伤,礼貌地询问,对方那一头平静无声。 「还好,怎么了?」羽凡大约是察觉了她的不对劲,原本清冷的语调,也缓和许多。 「心情不好。」脸上滑下的泪水,远比说出口的话还要凝重几分,才不只是,心情不好而已。 「心情不好?你跟你妈吵架喔。」羽凡那头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像是在找东西。她可以想像,羽凡用一边肩膀夹着电话的情景,突然地,她觉得安慰好多。 「没有,就发生了一点事情。」小春吸吸鼻子,用手楷去脸上的泪水,囁嚅道。 「哦,你可以打给杰克啊。」羽凡说着,听起来没有不开心,但也没有多开心。 「不要这样...」小春刚收起的泪水又要溢出,她不想在这个时候,谈这些。 「你不能要找人安慰的时候就打给我,这对我来说不公平。」羽凡停下手边的动作,一字一句地说着,像是大鼓敲击着小春的心,咚、咚、咚,太过低沉的鼓声,甚至在空荡的话筒中,响起了回音,一波一波的。 小春没有回答,在脑海中思索着适当地回应,这时候说出事实,会像情绪勒索吧,逼迫对方留下来安慰自己。小春不敢承认,她怕就算说出口,羽凡也一样会掛断电话。 对方等不到小春的回应,沉默了几秒,电话那头传来断讯的声音,小春拿着手机,听着冰冷的断讯声,直到原本节奏式的低鸣声,变成一长串杂讯。 阿嬤在两天后寿终正寝,后事交给叔叔们处理,小春如期出席告别式。 所有熟悉、不熟悉的亲戚都来了,大家在灵堂外寒暄,小春则是在上香过后先行离开。 这天,台北市挥别之前的好天气,阴雨绵绵,看起来像初秋。明明是同一个地方,跟不同的人在一起,却彷彿可以用不一样的视野看世界,摘掉了少女滤镜后的台北,看起来普普通通。街道上有些杂乱,尤其是殯仪馆附近的空气,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这里是所有失去挚爱的人,聚集的地方。再怎么样,也不可能赏心悦目。 但台北依然是台北,无论人们多么不开心,它依然故我的生长着。 \ 小春回归校园生活,拾起笔,开始准备演讲稿。她不再奢望能跟羽凡联络,心里压抑着许多没有说出口的话,她选择无视。班导看完小春写的稿子,修改了无数次,双眉间的纹路,一次比一次深。 两天后的下午,班导将稿子递给小春,表情有些古怪。 「老师,怎么了吗?」小春大概也知道原因,但她不想承认。 「我知道这次的题目很取巧,但你确定这是你要写的吗?」班导抿着下唇,小春呼了口气,太好了!至少班导没有否决。 「这是我想写的。」小春篤定地说着,点点头。班导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那双厚重镜片后的双眼,闪烁着精明的亮光,遂趋于温柔。 「你知道这样不会得名吧?」班导不得不承认,她十分扼腕,但她也不想强迫学生,如果这是孩子想要的,那便如此。 「我知道。」她是感动的,就算这几个月来,跟班导不再像以前一样陌生,但她仍然没有把握,班导会支持她的想法。 班导叹了口气,摆摆手让小春离去,她笑着向老师道谢,在得到班导的首肯之后,会进行得更顺利吧,小春想着,握紧手上的稿纸,这样也算是另一种好结局。 完成演讲稿之后,时间安排就像以往的朗读训练,一、三、五留下来,直到比赛前两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讲稿是自己写的,小春驾轻就熟,只不过,同样的教室,少了她的身影,说什么也不习惯。 班导从一开始打趣的询问,到后来看到小春脸上的表情,便不再调侃她。少女有少女的烦恼,成年女子也有成年女子的烦恼,到底什么时候该结婚呢?班导经过一天的疲累,盯着小春的身影,视线有些模糊。 「老师,今天好累,可不可以先到这里。」小春看着老师睡眼惺忪的神情,自己也提不起劲。 「啊?哦?可以啊。」班导突然惊醒,看着学生担忧的神情,觉得十分抱歉。 「谢谢老师。」小春拿起早就收拾好的东西,从书包里拿出一盒巧克力,交到班导手中。 「老师最近辛苦你了,那我先走了。」小春微微一笑,走出教室。 手机响起讯息铃声,是杰克传来的。 他说,他在山上,想跟她见一面。 小春迟疑了一会才点开来读,自上次分别后,她一直没有好好跟杰克沟通,她很喜欢杰克,但现在的她,还没有心力处理俩人之间的关係。 她回覆了一个好,告知对方自己现在才在回家的路上,请他稍等一阵子。 小春理所当然地略过晚餐,走在庙宇中的回廊,脚上的皮鞋踩出「噠、噠、噠」的声音。 我喜欢杰克,那我喜欢羽凡吗?我喜欢羽凡,是像喜欢柠檬那样,还是想跟她做爱那样? 可是很多人,可以做爱,也不一定是爱着彼此,很多人不做爱,但也深爱彼此。 为什么会感到疑惑,为什么要感到疑惑,爱情不是顺其自然吗? 她在不远处看到杰克的身影,正在广场上散步,看见她从远处走来,脸上已掛起笑容。 「你还好吗?」他们并肩坐在观景台上,杰克递给她一瓶阿华田,微波过后的温度,握在手中十分暖心。 「还行啦!抱歉这几天真的很忙。」小春从高处眺望着台北市,这里的风景不比阳明山上来的辽阔,但多了一种平易近人。 「有事的话,可以聊聊,论年纪,我是过来人。」杰克眨眨眼,同样将视线放到台北市身上,小小的盆地,承载了无数人的悲欢离合。他们现在,也是在让这块土地,替他们承受着一切呢。 小春偏过头,决定将她跟羽凡的事情,全盘托出。 当小春开口的那一剎那,杰克是惊讶的。小春看似无话不谈,但又什么也不愿意说,他自然愿意聆听,只是没想到小春愿意说,他敛去眼中的讶异,听小春说着她的另一段关係。 他知道,小春心上可能有别人了,没想到是个女孩,这是不是代表,自己没有机会了?原本就有些忐忑的心意,正在震动。但再仔细想想,可能仅是情竇初开,在女生的环境里面,错将这份在乎误认成爱情,毕竟懵懵懂懂,怎么能看得清。 「我也曾想过,会不会我误会了这份情愫,如果这不是爱情,那是什么。」小春屈膝抱着自己,脸上写满着犹豫、迷惘及害怕。不了解自己,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很多人说,当你遇到命中註定的那个人时,你会知道,你的心会知道。」杰克缓缓地开口,语气中带着苦涩。 「虽然我也算年轻,但在过去十年中,我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杰克叹了口气,是自己还没有遇到真爱,还是这一切仅是都市传说。 「能够明确知道,自己心意的那些人,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因为一但明瞭,就没有人可以动摇你。」杰克说着,俯过身子,他的脸靠在小春的脸旁,小春心跳急促,像是要爆开一样。 「当她靠着你的时候,你会像现在一样紧张吗?」杰克用手掌摩挲着小春的脸,小春想要往后退,身子却动弹不得,像是失去了掌控权。 「当她吻着你的时候,你会渴望更多吗?」她的脑中警铃大作,才想退开,杰克的唇盖上她的,不疾不徐,不轻不重,像是指尖轻抚过花瓣,轻轻柔柔,温温热热。 杰克退开身子,回到原位,看着小春忧伤的神情,他心中已释然。 现在是不是应该,甩他一巴掌,从此以后断绝来往,并骂他个三天三夜。 小春伸手抹去唇上,不存在的,印子。这些感受,她跟羽凡在一起的时候,也都有,比这个更强烈百倍、千倍。 甚至是以无法言喻的方式,扩散在全身,她承认,她对杰克有感觉,下腹的紧緻感,提醒着小春,她再也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 儘管再次证明了自己的心意,又如何?也不可能挽回那段感情了。 「如果你这么在意她,为何不乾脆找她谈谈。」这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杰克又恢復平常大而化之的笑容。 「我...这样不会很自私吗?」当时羽凡说的那句话,如火的烙印一般,烫伤了她的心,也留下了印记,就算不去触碰,一样隐隐作痛。 「什么都不说,才是最自私的吧?」杰克挑起眉,对方不知道你想怎么做,不知道你是怎么想,这样才是自私的表现,因为从始至终,你都没有要让对方走进内心的打算,。 「反正也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杰克拍拍小春的头,如此娇嫩的花朵,在大风中摆动,却又坚忍地挺直身子,无畏风雨。 「这是安慰吗?哈哈哈!」小春噗哧一笑,这不是安慰,这是事实。她觉得自己很幸福,每每遇到瓶颈,总会有善良的灵魂出现,温暖的给予关怀,不求回报。虽然,杰克基本上已经得到回报了。 「等你都忙完,再跟我说吧,祝你比赛顺利。」杰克站起身,向小春伸出手。 「谢谢你。」小春握住他的手,想到刚才的事情,脸上又浮现淡淡的红晕。 「你这样会害我很愧疚。」就算夜色再暗,他也能想像女孩脸上的羞赧,他只能感叹,感叹自己的无能。多大的人了,失落感仍然说来就来,成长的过程,每个选择都要付出代价。 「还好啦!哈哈哈」她没来得及问的问题,也许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为什么有一种,再也不会见面的感觉?小春不愿多想,朝杰克挥挥手,目送他走上车。 真好,没有眷恋的大人啊! 用瀟洒的方式活着,拿得起,放得下,才是面对人生,该有的姿态吧! \ 小春在比赛当天又犯了胃病,但她准备好了,等比赛结束,就要找羽凡谈谈,这么简单的道理,花了好多时间才明白,果然面对自己在乎的人,容易方寸大乱。 她透过舒婷得知羽凡的近况,羽凡这阵子时常请假,因为偏头痛的缘故。小春又收到了粉丝学妹的信,小春第一次体会到,公眾人物有多难当,对方没有想透露自己身份的意思,她也只能制式的回信,虽说讲来讲去就那么几句话,但对方却乐此不疲。 班导在小春上阵前,拿给她一包喉糖,小春接过的瞬间,眼眶又红了。班导紧张地握住小春的手,生怕小春得了上台前忧鬱症,万一突然弃权就完蛋了。 小春心里想的却是别的,当时,羽凡也给了她一包喉糖,才几个月过去,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加上比赛前的焦虑,情绪被放得好大,她堆出没事的笑容,撕开包装纸,马上吃了一颗,直接进入后台。 小春的演讲稿,写的确实,是恋爱的感觉。 也因为恋爱的感觉,人人都有,就算没有,也能想像,让在场的女学生们,哭成一个个泪人儿,连评审老师脸上,都出现回味以往的表情。 只不过,班导早就提醒过她,这样的演讲稿,是不可能得名的,没有被评审老师们奚落一顿就不错了,更何况是进前三名。 班导也算是,拿着自己的人头跟小春一起上场,小春为此十分感动,要她写出一篇符合评审期待的演讲稿,不是不行。只是,她不认为有这个必要,因为今天,是我写出来的东西,所以珍贵,而不是为了要得奖,而写出了,别人要看的东西。 最后的结果比想像中好很多,小春确实没有得到首奖,却了个第二名回去。评审老师在点评时,小鞭了一下,不过还是以「情绪真挚、充沛情怀」,在表现上给了满分,创作上给了及格分。 小春满怀喜悦,走向羽凡的班级,趁着一时的好心情,她想带着勇敢去见她。 没想到,才刚走到教室门口,羽凡叫住了她。 她说,想找小春去聊聊。 她们约在空教室内,小春看着熟悉的摆设,不禁觉得,这里根本是吵架圣地。 只希望,今天会有个好结果。心里这样想着,可是却不敢转过身,说不害怕,是骗人的。 「恭喜你」羽凡说。 「谢谢,那个...」小春觉得好开心,她想要,现在、立刻、马上,跟她说,她明白了,自己是个自私的人,自己的行为伤害了爱她的人,却不自知。 「可是请你,不要消费我们的感情,可以吗?」羽凡说道,看着小春的脸,她觉得很噁心。 「什么?」小春愣住,一颗心不断往下沉。消费我们之间的感情?消费?我什么时候消费过了,对她来说,我是这样的人? 「你的演讲稿啊,透过这种方式,拿到第二名,开心吗?」羽凡嗤之以鼻,没想到之前会爱上她这种女生,看起来无辜,心里却盘算着一切。她,就是这样自私的人吧。 「我没有想要消费我们之间的意思。」她仔细着回想,她说过的每个字、每句话,都是为了让她明白,曾经被深爱过的自己,因为没有珍惜,而觉得后悔了。不是吗? 「你上次打电话来,把我的生活搞得一团糟,连一句抱歉都没有。」羽凡说道。 「然后呢?照样过着你的人生,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你很开心。」小春曾听人家说,情侣、夫妻之间,对感情来说最致命的,是轻视的眼神,是瞧不起、鄙视结合。这种眼神,可以破坏掉一切,也会伤害对方一辈子。 小春第一次,被人家这样看待。 「你就是这样看我的?」小春问道,脸上的震惊已全然褪去,换上悲伤。 「是你不尊重你自己。」羽凡对她的表情无动于衷,继续说道。 「你知不知道,没有你以后的生活,我是怎么过的?」小春提高音量,气愤地对她尖叫。 「你说,你会陪我一辈子,你才应该觉得丢脸!」不是这样的,这不是我要说的,我只是太生气了,我只是太受伤了,对不起。 「你看不出来,我说那些话的意义吗?我很愧疚,我没有好好跟你沟通。」小春的眼泪覆盖了自己的脸,这段感情已经死了,我们之间的感情已经死了,是我没有认清。 「可是你呢?你先交女朋友的,那你有想过我的感受吗?」凭什么责怪我啊?凭什么站在那里指责是我的错,背弃我们之间约定的人,是你。 「真正在这段感情里面,挣扎的人是我,痛苦的人是我。」小春渐渐冷静下来,她靠在课桌椅上,低着头。 「如果你觉得这么痛苦,那还在一起干么?我让你噁心吗?」羽凡大声地回道。就是因为我是同性恋,是因为我们都是女生,让你挣扎痛苦了,那我能怎样? 「你根本就不懂,你是不是女生,后来已经不重要了。」是我不会表达,是我选择封闭,是我踌躇不前,我不敢拥抱别人,也不敢拥抱自己。但当我意识到的时候,你已经不在这里了。 「你什么都不说,我怎么可能知道?」羽凡说着,但小春知道,她没有想挽回的意思,只是不想被当成罪人。 「我常常觉得,只有在跟你见面的时候,我才能拥有你。到了最后,我甚至不觉得,你真的在我身边。」羽凡说完,俩人进入沉默。 放学的鐘声响起,各楼层传出桌椅挪动的声音,外头却还透着一丝阳光,她们站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也好险阳光照不到她们,小春不想要自己的悲伤被阳光放大,她不想要,被任何人看见,更不想要,被羽凡看见。 再见 及尾声 小春不太记得最后如何收尾的,她只记得自己昏昏沉沉地,离开学校。 她相信羽凡真的爱过她,只是,她把那份爱想得太高尚了。 她误以为那些说要永远在一起的话是认真的。 是认真的没错,在说出口的那瞬间,是认真的。 她一直在折磨自己,拿那份不存在的爱折磨自己,也许羽凡很早就放弃了,是她穷追不捨。 她渴望的,是她心里那份被爱的感觉,不是羽凡。 当自己的阴暗面昭然若揭之时,没人能当代罪羔羊。 爱不爱任何人,从来都不是重点,是她不爱自己,她也没想过要好好爱自己,所以到最后,她谁也留不住。活在当下,也只挑自己喜欢的事情,对于不喜欢的,总选择逃避。 她们的爱情,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消失了呢? 本以为是最大困扰的问题——我爱上了女生,结果从来都不是重点。 妈妈怎么想我们之间,也不是重点。 我要—— 把我们的一切,留在当时,我不会带着我们的回忆前行。 还是会有长直发的女孩,大家都说她长得像猫咪, 坐在大礼堂里面,听你弹琴。 只是那个人,已经不是我了。 无论我想不想,她都不会回来了。 这个被尘封的回忆, 也许会因为我在往后,闻到了类似的味道,看到与你雷同的背影,而被唤醒, 但我不会被再被触动, 可能觉得有点难过,好像有什么事情,曾经发生过。 但不会因此影响我的生活,因为我已经将它埋葬。 曾经对我来说,是如此深刻的痛楚,被时间的洪流冲走, 但不要难过,不要因为,再也不会有同样的感受而难过, 她们都还在,在原地,在不一样的时空,在不一样的时间点,永远活着。 只是你再也不会碰到, 会有别的人来呵护你,在你快要想起什么的瞬间,抹去你的忧伤。 我要跟你告别,跟十七岁的我说声抱歉,我没有守好承诺,但我尽力了。 我相信你会体谅。 当时的你,站在超商门口,一脸迷惘,可是没有人来帮你, 如果是我,我一定会帮你,因为我对你有信心, 我知道,当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会终于明白,告别不代表,对不起以前的自己。 让她们,在那里永远灿烂的活着,不被任何事物及黑暗的心灵污染。 让我们,好好的,往前走吧! 再见。 尾声 毕业了。 高三生活,用小春难以想像的方式进行着。 她很感谢,羽凡当时鼓励她参加朗读比赛,因为在后续,她又参加了国文、英文写作,在经过上台比赛的折磨后,窝在教室里写作文简直是轻而易举。 她还考完了托福,金色证书,连莫名其妙被逼去考的国文检定,也成功拿到中高级证书。 班导说得没错,她的其他科目烂得要命,数学的学测成绩只有一级分,但也因为一堆的奖状,让她考上知名学校的新闻系。虽然是有点疑惑为什么要考新闻系啦!但,感觉好像也不错,也许会未来,也会有令人意想不到的发展。 现在的她,更能贯彻活在当下的精神,她更了解自己,也更了解这个世界。 最后,贴在墙上的《赤壁赋》,不知道怎么地,在某次连三天的大雨后,墙壁反潮,整张湿湿的掉到地上,上面的字变得模糊不堪,只剩下「如怨如慕」的如,口字旁消失了,还有「苏子」的子,两个单边合起来,变成一个「好」字,小春错愕地盯着快烂掉的纸,难不成 《赤壁赋》还真的有灵性,下次见到安娜姊要好好地跟她夸耀一番。 羽凡也顺利考上建筑系,毕业典礼结束隔两天,就搬去中部等开学了。 她们一直到毕业,都没有再跟对方说过话,在路上彷彿陌生人。一开始很难受,渐渐也习惯了。 杰克延宕了准备研究所的计画,突然跑去环岛,而且是徒步,时不时传来一些自己晒成乾的照片,脸上的笑容很开心,小春也替他开心。 柠檬在学测过后没几天跟小春告白,却说自己其实有女朋友了,只是想让她知道,自己一直以来的心意,俩个人还是保持着联系,只是柠檬跟女友打得火热,还回过头来跟小春道歉,之前那阵子对小春太糟,小春听了老半天才懂,笑笑地说早就过去了。 子瑄结婚了,莫名其妙怀孕后带球嫁,不过她的行情似乎没被影响,男友仍然一个换过一个。 舒婷跑到国外读大学,长相清丽的她,追求者多到令她思考要不要休学回台湾。 小春静静地在电话另一头听她抱怨,仲夏时节,最适合坐在大雄宝殿前的广场吹大自然的冷气。 「欸!好啦!时差问题,我得睡觉了。」小春看到母亲气冲冲地从走廊上走出来,眼看就要大发雷霆。 「对喔!现在你那里几点?」舒婷在美国纽约,午后天气宜人,很适合坐在阳台。 「晚上1点。」小春将电话移到一旁,听见母亲正在大喊:「你以为考上大学就可以不用睡觉了,是不是!」 「好啦!我马上来。」考上大学后,母亲的心情也比较没这么暴躁了,催着她赶快去打工贴补家用。 「等等…」才刚要掛电话,舒婷叫住小春。 「安抓!」她怎么不觉得她们以前有这么好,掛个电话还要十八相送。 「羽凡她,交男朋友了。」舒婷语气有些古怪,像是在吃柏蒂全口味糖时,不小心将芹菜误认为青苹果,一口吞下去。 小春看着眼前的台北,突然想到。 大学新生茶会那天,好多来自台湾各个地方的学生北上参加。小春在一旁听着大家聊天,意外发现每个地区的人,个性都不同。 一位来自高雄的同学说,她最讨厌台北人什么都不说,闷在心里自以为很酷。 一位来自台中的同学说,他超讨厌台北人每次说要约,最后都不约,害自己很丢脸。 一位来自台东的同学说,台北人以为所有台东人都是原住民。 坐在他旁边的花莲人同样气愤地附和着。 舒婷考虑了半天,说出来怕会影响小春心情的一番话,只让小春思考着,之后是不是应该找别的县市的人试试看。 「林春晓?林春晓?喂?」舒婷在电话另一头,地球的另一边,生怕小春会因此情绪失落,焦躁不安地喊着小春的名字。 「好啦!我没事啦!我妈要杀人了,先这样,晚安。」小春安抚着舒婷,最后果断地掛掉电话。 突然很想吃柠檬磅蛋糕呢! 最好是那种上面撒着柠檬细片,外面裹了一圈糖霜,还用超级精緻的盒子装着的那种。 为什么会想吃这个啊...要去哪里买才对... 小春一边想着,一边走回卧室。 今晚的台北市,一如往常,乘载着所有人的,悲欢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