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了)》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 作者: 燕尾桃花 简介: 崔嘉柔逃婚前,专门去寻高僧问了一卦:“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哪处乃上吉?” 高僧掐指一算:“西方最吉。” 她满意,撂下赏金就走。 一驴骑到了西域,入城第一天就和安西大都护薛琅结下梁子。 她赞他英俊无双。 他要吃她的宝贝驴。 她女扮男装隐姓埋名。 他满城捉她要押她回长安。 可恶,妖僧误她! 初遇时她尚不知他极度嫌恶断袖。 待知道后,每逢见他都睁着星星眼做痴迷状: “薛将军龙章凤姿,宛如天上皎月,实在令小弟心动非常。寒夜孤寂,小弟替你暖床可好?” 膈应不死他! 薛琅果然回回阴沉着脸,骨节分明的手紧握剑柄,强忍着不劈了她:“滚。” 崔嘉柔嘻嘻哈哈功成身退,下次还敢。 直到有一日,他又惹恼了她,她又贴上去,在他耳畔呵气如兰:“薛将军,更深露重衾被寒,该歇息了……” “好啊,”他破天荒应下,高大的身形黑压压笼罩着她,“去你那处,还是我帐中?或是上半夜在你那处,下半夜在我帐中?” 崔嘉柔:“……” 小剧场: 中意上一个男子,向来嫌恶断袖的薛琅辗转反侧,衣带渐宽。 最后终于一咬牙,决定认命。 清风细雨,薛琅于窗边执笔写一封家信。 “儿身在边关,生死难料,不愿耽误旁的女子,此生不再与人议亲。 母亲若贪享儿孙绕膝之乐,可从族中清贫人家过继两个孩童……” 待搁笔抬首,窗外一棵树下,出现一俊美小郎君。 小郎君削肩细腰,身形清瘦。 一个懒腰过后,他的脚面倏地多了一团布带,而他的胸口瞬间隆起…… 小郎君一个惊愕,仓皇抓起布带从窗外消失。 待他再出现时,胸口已恢复了平坦。 他先鬼鬼祟祟往四处看了几眼,确信方才一幕无人瞧见,方摇着纸扇做潇洒状一路行来。 “将军好雅兴,练字啊?” 薛琅眸中温情渐凉,冷笑一声,将家信捏成了纸团。 再一用力,连纸团也化成了齑粉。 ◆女扮男装,he◆ 文中称呼、官职等在借鉴唐朝的前提下会略作部分私设。 内容标签: 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甜文 女扮男装 搜索关键字:主角:崔嘉柔,薛琅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了 立意:爱情总以预想不到的样子出现 第1章 大盛天启二十三年,四月的龟兹(qiu ci)城尚有几分清寒。 才是巳时初刻,粟特人的骆驼队伍与吐火罗人的车马已将户曹衙门前挤得水泄不通。南北而来的商队要在此处先验“过所”,由户曹文书盖章后,再继续往下一地去。 赵勇额上遍布汗珠,拖着一条瘸腿在各商队中间穿梭往复了数回。 他手中捏着一封昨日才收到的信,来自他曾在安西军中效力时的大都护崔将军的长女,崔嘉柔。信中只言她不日将与“白氏商队”结伴到达龟兹,约在户曹衙门前相见,至于一行有几人、可有哪位长辈同行却语焉不详。 信是从河西中途的敦煌郡驿站发出,在路上走了些时日。算一算脚程,今日的这个时候,人便该到了。 可他在这周遭足足寻了两刻钟,也未瞧见一位被众多仆从包围着的、头戴幂篱的妙龄女郎,只打听得“白氏”的若干商队中确然有一支从长安归来,已办完一切凭证,于一刻钟之前离去,其中是否有崔姓之人随行却无人知晓。 倒是有人随口提及,早在半月之前敦煌郡往西,马匪作乱夜袭过白氏商队,死的几人里像是有大盛之人,至于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却又不知了。 赵勇心头登时凉了半截,各种不妙的猜想纷纷涌上心头。 他最近一回见崔嘉柔,却是三年前。彼时崔将军已战陨两年,他因故回了一趟长安,顺道探访崔将军的遗孀与子女。 那时崔嘉柔已亭亭玉立十三年华,却还是小儿心性,一溜烟的功夫便带着其不满四岁的幼弟挖了个陷马坑,将一位郎君绊了个头破血流,引得其耶娘怒气冲冲寻上门来。 崔夫人身子历来病弱,一年中有四五个月都服着汤药,嘉柔固然言之凿凿她是教训虐马之人,却也不敢让她阿娘知晓此事,还是他出面和了些稀泥方了事。 那时她虽尚稚龄,却初现姿容,行在街市上引得五陵少年们频频回首。如今又过三年,只怕容貌越发惊人。 想到一个妙龄女郎涉险穿过危机重重的河西之地,与游弋在河西腹地的凶狠马贼狭路相逢,在一圈淫-笑下被重重围住……赵勇连打两个冷战。 报官,必须得报官! - “好!” 离户曹衙门不远的集市上,高鼻深目的胡姬在五弦琵琶最后的曲声中,洒下一串旋舞。近旁唯一看客连声叫好,下一瞬便豪气地抛下一颗豆大的珍珠。 胡姬眼睛一亮,立刻蹲身捡起这价值不菲的打赏。 待抬头看向财神爷时,却大为吃惊。 这是个头戴尖顶毡帽的中原小郎君,最多十五六岁,长得唇红齿白,十分俊美;只一身衣裳风尘仆仆,多有破洞;身边还跟着一头肋骨分明的瘦驴,瘦驴身上挂着一串用皮绳系着的锅碗瓢盆,一看便知并非富贵出身。 穷苦人家恨不得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似这等自己还穿得破破烂烂却要摆阔气的败家子,纵然是在龟兹都不多见呢。 见舞姬看过来,崔嘉柔粲然一笑,抛出一个媚眼。 舞姬便洒下一串欢喜的笑声,伴着龟兹人欢迎贵客的喜乐,一拎裙摆,绕着嘉柔欢快地转起了旋子。 崔嘉柔今日跟随“白氏”商队进了龟兹,因到得早了些,未曾等到赵勇前来相迎。赵勇是她阿耶当年的近卫,虽已有三年未见,可她平日同其长女有书信往来,知晓赵家在龟兹开着一间极大的客栈,赚得金山银山。今日数个商队抵达龟兹,正是客栈做买卖的好时间,赵世伯因此被绊住了脚也是极有可能。 她一时半刻等不到人,也并不着急,同商队拜别后,牵着驴一拐便进了近处的集市。 胡姬在身边似陀螺转个不停,崔嘉柔正看得兴起,身后却“格尔嘎”一声驴叫,是她的小驴不知看见了什么要跟着而去,甩得背上的锅碗瓢盆叮里当啷一阵响动。 她上前牵住了驴,这才瞧见前头不远处是一辆牛车,正拉着一车的鲜草走远了。 她离开长安时正值初春,万物尚萧条。走了些时日好不容易草叶冒芽,又被前头商队的马和骆驼吃个干净。小驴只能用些干草,未曾见识鲜草已久矣。 她牵着驴追上去,终于在一座毡帐边截住那一车鲜草。 鲜草的价却便宜得很,整整一车也不过二十钱。 区区二十,好说好说。 崔嘉柔熟门熟路将手往肩上的包袱皮里一探,心下一个咯噔。 空了? 她离家时随身带的那些金银簪钗、玉石翡翠、绸缎绢帛,全都霍霍完了? 她忙寻了个遮掩处,把包袱皮、发髻、鞋垫、裹胸布里通通翻过,果然她所有藏财帛的地方都空空如也,是真一贫如洗了。 远处的琵琶声犹在,那高鼻深目的舞姬也依旧转着旋子。回去将那一颗珍珠讨回来……不成,赏出去的物件儿哪里有要回来的道理,她可没干过这丢人事! 正想着法子,却听前头不知谁用长安雅言吆喝了一声“谁会给牛医病,工价二十钱——” 崔嘉柔心中一动,却又有些踌躇。 作为人人皆知的长安第一女纨绔,她过去精致的十六年只负责花钱,从未曾想过赚银钱。 再回头看看小驴,它瘦骨嶙峋,一对大花双眼皮儿吧嗒吧嗒看着那车草,她立刻软了心肠。 给自家宝贝小驴赚买草料的银钱,不丢人。 要寻兽医的是个又黑又高的青年郎君,两颊极方,标准地似龟兹城门那两个城墙拐角。 这位方兄见她虽是衣衫褴褛,可细皮嫩肉明显未曾吃过苦,不由狐疑道:“你会医牛?” 这却问到了崔嘉柔的强项上。 她外祖安家数十年前从西域迁居长安,如今开着长安最大的马场,终年为朝廷供应战马。除此之外,还另有两家农场,养些牛羊骡豕等牲畜。 她阿耶远赴西域不着家,阿娘便将崔宅搬到安家附近,离安家在农郊的庄子极近。她自小便混迹在马场和农场里,在外头胡吃海喝、撩猫逗狗玩得无趣了,也常常去打个下手,天长日久耳濡目染,便也学了些能耐。 若说除了擅长享乐之外,她还能有个正经用处,便是此技了。 见方兄似是不信,她也不解释,只抽动鼻翼嗅上一嗅,却怔了怔:“怎地像是羊?” 方兄心下一乐。羊确然有羊,昨儿他便牵着一头羊出来寻医,只未曾换洗衣裳,又隔了一日,竟被她闻了出来。 也不知是真有些本事,还是撞大运。 他转身往后头一条小巷道指了指,“牛在那里头,你先进去。” 她牵着驴,叮里当啷进了小巷。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巷道斑斓,硕硕晨光从头顶高大的胡杨树上晒下来,璀璨光斑照的人睁不开眼。 她抬手在额边搭了个凉棚,挡住那灼灼光亮。 视线的尽头是一棵张牙舞爪的胡桃树,树枝才开始抽芽,毛茸茸一片,似新生的羊崽子。 树下有个头戴玉冠的瘦削男子,正闭眼支腮,懒洋洋坐在一张胡床上。他穿的虽是时下流行的圆领缺胯袍,可腰间束带上却并未配用凸显身份的蹀躞带,看不出究竟是商贾还是武人。 怎地是给人医病?不是说是牛? 这人看着好好的,哪里像是病了呢?! 况且,她也不会治人啊。 男子听见脚步声,睁开了眼。头顶的树梢也被风吹开,片片光斑落在他清俊的面上。 她不由脚步一顿。 这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五官轮廓利落,面上没什么明显的表情,入鬓的一双长眉下,压着一双乌沉沉的眸子,疏懒地盯着她,让她忆起传说中幽静的深海。传说那里藏着神秘的海怪,能瞬间卷起滔天巨浪,将过往船只全打翻,把所有船客吃得骨头都不剩。 可纵然眼神这般生人勿近,他却也似扎了根一般坐在胡床上,并没有真的要做什么。 这模样她简直太熟悉了。 她小舅父残了一条腿,终日板着脸坐在胡床上,也是这般模样。 几年前龟兹曾遭遇一场大战,她的父亲大人便折在里头,赵勇也是因此瘸了腿。怪不得这郎君脖子手臂看着还能动一动,下半身竟纹丝不动,八成是当年那场大战里跑得慢,腿上挨了突厥人一刀。 她一时思舅心大起,上前煞有其事一揖,便按平素里逗她小舅父的法子,道:“兄台龙章凤姿,宛如天上皎月,实在瞩目非常。莫说女子,便是男子见兄台之姿,也要大动春心……” 须知夸一个男子,有什么夸法比来自“情爱”上的肯定能更令对方笑得花枝乱颤呢。她平素逗小舅父,便是经常说“哇,那位阿姐定是在偷瞧你”、“哇,那位女郎方才红了脸”。而舅父虽会笑骂一句“莫瞎说”,可此后至少半日脾气都出奇得好。 此处并无旁的过路的女郎,她临时用一用自己也无妨,总归事了随风去,深藏功与名。也希望同一时间的长安,有人能说两句逗趣话令小舅父畅怀,便是她这一番好人好事有好报了。 她这番吹捧将将说罢,对面那汪深海似的眼眸果然起了涟漪,却没有似她预想中的“嘎嘎嘎”欢笑出声。 周遭似陡然添了凉意,薛琅轻抬眼皮,冻结的眸光在她周身停留些许,凉薄双唇轻启: “若不想死,滚。” 正逢此时,外头那招揽人的方兄匆匆进来,见崔嘉柔傻呆呆站着,出声问:“不是说会医牛?” 话毕往旁边墙头外一拐。 嘉柔随着他的身影望过去,不由恍然。 就在她偏头处,果然有一头褐牛系在墙根上,身量不大,尚未长成,可肚腹却大如斗罗。若不是其雄势未去,几令人误以为是头有孕的母牛。 原来真是要医牛啊。 那她方才……她又转首看向薛琅。 此时这位郎君从坐塌上站了起来,阴沉着脸缓缓行了两步,竟是身姿挺拔、肩宽腿长,走得稳得很。 她心下一阵愕然,可转眼一想,纵然她方才白夸了人,得不到个谢字也就罢了,怎地还被人以怨报德,喊一声“滚”呢! 她冲着薛琅麻溜翻了对白眼,就要雄赳赳气昂昂地滚,那墙边的小牛却跟着“哞”了两声。 嘉柔脚下一顿。 作者有话说: 新文终于开啦,撒花。 预收文《皇帝陛下,咱家来啦》求收藏。 女主篇: 秋葵进宫前以为她能被分去御膳房, 谁知入宫那日,宫里正好出了几波乱子。 糊里糊涂她就被套上一身太监服,推到了摄政王面前。 摄政王掰开她嘴给她塞了一颗药,神色阴鸷,“伺候好陛下,就让你那根玩意儿重新长出来。他有任何异动,你都要向我送消息。知道吗?” 秋葵一双腿抖得似筛糠。 什么药? 什么陛下? 什么送消息? 收了她银子的老太监,不是应承能让她进御膳房吗? 她被带到傀儡皇帝面前, 瘦骨嶙峋的皇帝从来不看她一眼。 他在喝汤药,她在树底下站着。 他在睡大觉,她在树底下站着。 他在逗鹩哥,她在树底下站着。 累点倒不怕,只整日担心她身上长出一根什么来。 直到有一日她拖着站酸的双腿回房,就着红泥小炉给自己做了些吃食。 身后陡然传来一声冷冰冰的问话: “你在做什么?” “是……是,酸辣粉。” 于是,她看着站在小炉旁端着碗嗦尽了最后一根粉的皇帝陷入了沉思。 一直受冷落的太监小秋子,忽然有一日成了皇帝身边顶顶吃香的典膳太监。 一次她不小心弄伤了手,当日未能做上红豆炸糕。 皇帝板着脸:“朕命你,今后不许不小心弄伤手。” 当即传来了太医令给她治手。 不弄伤手自然可以, 只是,皇帝陛下您专拣奴才在场的时候下水沐浴, 还嘴角含笑,面露春光, 可是,奴才身上真的没长出一根什么来啊! 这可怎么办。 还是, 逃吧。 男主篇: 先皇早逝,摄政王专权,小皇帝势弱,伪装病虚避其锋芒。 外界看他缠绵病榻瘦骨嶙峋,皆传他不日将亡。 忽然有一天来了个俊美小太监,连区区糙米粗面都能做出一锅美食。 皇帝一个忍不住,就吃出了盔甲胸、八块肌、马甲线…… 穿什么衣裳都藏不住一身腱子肉。 既然藏不住, 那就, 夺权吧。 小剧场: 皇帝夺权的那一日,摄政王被下天牢。 宫中也因此乱了一阵。 秋葵当即除下太监服,扮作宫女模样,趁夜背一个包袱皮就要逃宫。 火把憧憧,素日里冷峻的皇帝正悠闲等在她提前挖好的狗洞边。 他抬起她的下巴,沉沉眸光里看不出喜怒。 “原来,你真是女子。” 秋葵哭得梨花带雨, “奴婢此前确是女子,可日后怕是要长出男人的什么来,此后是男是女,是人是妖,可就不知道啦……” 座上的皇帝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淡淡道:“无妨,朕都能凑合。” p.s.偏日常流甜文。女扮男装,he 第2章 小牛的哀哀叫声里多了痛楚,崔嘉柔往小牛肿大的腹部投去一眼,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两息后终于一咬唇,垂首粗声粗气道:“该是账腹之症,牛羊常见病,能治,好治。” 方脸兄晚到了一息,未曾瞧见自家将军破天荒里被人调戏的一幕,却见薛琅脸色莫名其妙阴沉了好几度,只当是怪责他办事不力,忙上前同薛琅低声道:“大都护,这小子听着似有些能耐,不若让他先试试。” 近来安西都护府重启,实行屯田制,都护府一直在陆续购置牛马羊,届时要分发给兵士。 只从中原跟来的牧监中有几人水土不服,已是上吐下泻好多日,难见痊愈。再去信让长安派人,时间却耽搁不起。都护府有意从当地补充人手,又担心突厥细作借机混入,便想了个法子,借着正好有牛羊患病,命人前来此集市上守株待兔。 实行屯兵制,牲口是大事,大都护薛琅专程指派自己的近卫负责此事。 这方脸的近卫,名叫王怀安,在此混了四五日,连外头跳胡旋的舞姬哪位兄长脚底板长了鸡眼都摸得清清楚楚,却还未遇上满意的兽医。 偏巧今日薛琅也一大早前来,应是不满他的进度,要亲自监督了。 他心下忐忑着,候在一旁等薛琅的指示。 薛琅垂着眼皮,足足好几息后,方沉着脸重新坐回矮榻上。 王怀安吁了口气,向嘉柔抬手:“请!” 嘉柔将小驴牵至一旁的胡杨树下,放轻了脚步站去牛边,抬手在小牛额间抚了抚,低声道:“莫怕,很快就能医好你。”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顿了顿,又想到此牛也极可能是从混居在龟兹的西域人手中买来,并未那方脸汉子自小养大,便又煞有其事用吐火罗语和粟特语各自译了一遍。 “△○☆□%*○☆□%……”(莫怕,很快就能医好你) “*¥%#@)¥#!……” 不知小牛听懂了她的哪一种语言,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掌心,果然少了几分焦躁。 她放轻了动作,蹲下去轻触隆起的牛腹,只觉本该柔软之处已硬似放久的炊饼,要用力才能按下去。 正如她所料,确然是账腹之症,乃牛马草料不精、在腹腔发酵充气所致。 这本是小病,寻常牛马患得,减少草料饿上两日,自能痊愈。似这小牛如此严重者,实为少见。可见那饲牛之人,真是太门外汉了。 受外祖和舅舅们的影响,她最是见不得牲畜受病痛折磨,当下也不再耽搁,用上阴力在小牛腹间揉/压起来。 过了一刻钟,小牛的腹部越来越柔软,周遭也渐渐多了一股草料腐败之气来。 未几,王怀安到了她身畔,她只当他是要关心牛,他却问:“树下那瘦驴你可愿转手?” 她双眸一眯:“要转什么? “我家阿郎最好吃驴肉,”他补充,“我重金向你买。” 嘉柔当即黑脸。 不过是因误会行了“赞美”之事,便是要寻仇也该冲着她来,打驴的主意算什么英雄好汉。 “不卖,它才不到一岁!” 他当她是指驴子太小没多少肉,又道:“小郎君许是不常吃驴肉,瘦驴肥豕你可知?似这般精瘦的驴,四肢却如此壮硕,我真真未见过。” 当然没见过!世人行远路多选择马、骡和骆驼,她逃家时走得慌忙,唯恐打草惊蛇,外家偌大的马场一匹马都不敢动,随手牵的便是小驴。小驴那时只有六个月大,跟随她一路翻雪山、走荒漠,它健壮的四肢和消瘦的身体,可不就是一路吃苦锻炼出来的。 这是她的心头肉,可恨怎会有人想要吃了它! 崔嘉柔咬着后槽牙,眯着眼向薛琅望去。 此时正有另一人匆匆前来,交给薛琅一封信,神态十分恭敬,仿佛担心一个不甚,他眼中的猛兽就要扑出来大吃活人。 她捏了捏拳头,向薛琅的方向努努下巴,“他就是你家阿郎?爱吃驴就是他?” “正是。”王怀安继续游说她,“小郎君卖了驴,得些银钱,也好买几身体面的衣裳穿。” 嘉柔几番思考,面上终于挂上明朗的笑容,“说得是呢,待我治好小牛便来同你谈价。小牛现下已开始排气,你可前去提醒你家阿郎注意听……” 王怀安见小牛在嘉柔的揉/压下,口鼻显见地多了血色,便高高兴兴回到薛琅身畔,见他正在看手中新收到的信,少见的蹙着眉头,只怕是遇上了什么棘手事,便不多言,只站在一旁等待。 薛琅依然盯着手中信,只抬了抬眉,示意他说。 他低声道:“大都护,这小郎君看着是有两手,瞧着也机灵,若底子白,倒是能招揽进都护府给牧监打下手。” 薛琅这时才轻抬眼皮,往不远处瞥去一眼,淡声道:“再议”,又垂首继续去看信。 这是长安一位兵部同僚来的信,走的兵部专道,说的是已逝的前任大都护崔将军之长女崔嘉柔,于两个月前负气离家,到现下踪迹全无。当年崔将军曾在西域多次击败突厥来犯,突厥人对其恨之入骨,虽死尤嫌。崔家人唯恐崔嘉柔失踪一事有突厥人参与其中,已暗中委托人多方寻找。 适逢婚龄的女子失踪,不是小事,便是在外安然无恙,却也有妨清誉。事情早在两月之前发生,现下才收到信,可见崔家人已是寻了许久皆无所获,不得已才委托了外人。 只这同僚十分谨慎,唯恐此信旁落反倒提醒了突厥人,故而并未附上画像,只在信中大略描述了其长相,言明眸皓齿、亭亭玉立云云。 他略过前头几句,要往后继续看,忽然听见近处出来一阵低沉的气流声,周遭已是膻臭刺鼻。 抬眼望去,不知何时那一身破衣烂衫的小子已牵着牛到了几步之外,牛尾冲着二人,气流声便像是从牛尾发出。 王怀安便帮着解释:“这是牛开始排气了……” “有个法子最是看得清楚,决不诓骗你等。”嘉柔大声道,从怀中掏出个火折子,拔下盖子,将火折子放在牛尾近处,吹燃之前又向二人招手:“再近前些……” 王怀安便依言又往前探了探颈子。 薛琅从她这一番动作下忽然看出了些鬼鬼祟祟,将信塞进袖中,疑心道:“似有些……” “不对劲”三字尚未出口,但听“轰”地一声闷响,一股火浪瞬间从牛尾喷出,直向二人面门而来。 “小心!”王怀安一声大喊,慌忙要去保护薛琅,却被薛琅揪着就地一滚,堪堪擦过那喷薄而来的火舌。 待二人起身,牛排气带来的火势已熄。 而那始作俑者一人一驴已跑得不见踪影,只留一堆用旧了的锅碗瓢盆在胡杨树底下。 小牛却是一改病色,神清气爽得很,并未被方才陡然而起的猛火所惊扰。在它后臀位置,不知何时多了件破了洞的缺胯袍,用来捂灭火焰,避免它被烧伤。 王怀安面上火辣辣一片,却顾不得自己,先去打量薛琅,见他除了衣袖上多了两个小洞,倒是不见伤处,方松了一口气,又忙着请令:“大都护,那小崽子邪门,竟能利用牛放屁搞刺杀,只怕是细作,卑职这就带人将人捉回来!” “宵小莫追”薛琅负手而立,只道:“向牧监传话,病牛牛棚里不可存放草料,谨防引起大火,立刻移出。” “尊令!”方兄牵着牛急匆匆去了。 清风几许,头顶树枝晃动。 薛琅掸了掸袖上烟尘,缓缓踱上前,在原先停放瘦驴之处蹲低身去,寻了根枯枝在那堆遗留的锅碗瓢盆里翻搅。 几息后,捻起一个双耳铜钵。 铜钵厚重,边沿铸造着寓意好运的缠枝莲纹,是极贵重的餐具。可其上刮痕繁密,可见使用之人并不在意其价。 在那莲纹收尾相接处,刻着一个蝇头大小的字。 待他看清那字,不由挑了挑眉。 柔。 - 赵勇顶着一头冷汗,两步并做一步要往安西都护府去报官。 他腿上有旧伤,将将经过大集市门前,便被个匆匆窜出来的小子撞个趔趄。 他顾不上去计较便要走,那小子却一把拽住了他,“赵世伯!” 声音很是清亮。 他不由脚步一缓,转过头来,但见眼前是个模样极清秀的小郎君,只面上却沾了些黑灰,衣衫也破旧,身上不见外袍,却把越冬的袄子穿在外头,比那些伸手讨钱的乞索儿好不了多少。 他上下打量了半晌,终于在她那张花猫似的面上看出来些似曾相识,“阿柔?” “世伯你真厉害,双目如神,宝刀未老!”嘉柔顾不上寒暄,一边往回看,一边连推带拉,“快走,儿可累坏了!”先带着赵勇走远了。 龟兹开市比长安早得多,此时辰时刚过,街面上已是人来人往。 浩浩荡荡的商队继续向户曹衙门方向去;本地的居民也懒洋洋出来晒太阳;精壮的昆仑奴赤-裸着上半身,顶着藤筐在街面上穿梭,手腕、脚腕上的银环便叮叮当当响得清脆。 嘉柔一身灰头土脸,赵勇也不遑多让,二人往人群中一混,便似泥牛入海,毫无踪影。 嘉柔见没有追兵,这才松了一口气。而耳边赵勇已絮叨了多时,句句问在她为何前来西州上。 赵勇问来问去,见她就是抿着嘴不开腔,终于脚步一顿,黑着脸道:“既如此,我修书一封回长安,你大舅父安太仆掌宫中车马,我就不信组不出几个马队来捉你。” “别!”嘉柔忙道,这才期期艾艾:“他们让我嫁人,可我不欢喜……” 赵勇目眦。所以,这是逃婚? 嘉柔见真话既已放出,便也不藏着掖着,从她祖父、她阿舅、她阿娘见了那郎君如何高兴地笑裂了嘴,一直到马场农场的牲畜们是如何地撒欢都描述一遍。 赵勇越听越纳闷,听起来那郎君简直貌似潘安、人品可靠、家世优良,这位姑奶奶哪里不满意呢?! “可是,”她终于说到了转弯处,“他便是当年在街市上打马之人。这种人昔日能打马,此后很可能向儿挥鞭子。想不通外祖、舅舅们最最心疼马儿,却能看得上这种人!” 赵勇被问得一滞,忖了半晌方猜测:“崔家同安家齐齐替你挑人家,定然是诸事都查得清清楚楚。说不得此间有误会?” 他凝神细思量,也未能想起来当年那倒霉儿郎是如何辩驳的,只隐隐记得那人被摔断了两颗牙,满嘴的鲜血,说起话来“啊呜”“啊呜”,很是难听明白。 “世伯以为是误会,那世伯便与他成亲好了,日后他打你,你正好会武,能同他两个对打。”嘉柔不满道。 “尽瞎说,”赵勇不禁苦笑,思来想去也不好逼她太过,万一激起了这丫头的反骨,一溜烟地又跑了,让他去何处寻去?为今之计,只有他先将人稳住,暗中再向长安去信。 他想明白此事,方换了个话题:“你既要离开,路上不知多带些甲士豪奴?河西多马贼,你怎地就敢一人上路?现下竟这番模样……” “带了呀,‘大力’护我一路,顶顶能干呢!” 赵勇吊起的心略略一缓。 大力,这个名儿听起来倒是有些身手。 “人去了何处?”他转首往后瞧。身后路人来来往往,却不见有豪奴跟随。 崔嘉柔回身便抚一抚驴头,“大力跟了我一路,莫看它还不到一岁,可马贼来时它驮着我一溜烟就跑,全天下最机灵!” 赵勇的瘸腿一个趔趄。 是驴! “至于我这身打扮……”她斟酌着措辞,“千里迢迢行路,总是要伪装一番,万一被崔将军的仇人盯上,我岂不是送羊入虎口!” “什么崔将军,他是你阿耶!”赵勇无奈了一阵,又有些老怀安慰。 她伪装成男子,又穿得这般穷巴巴,看来是为了掩人耳目,是个有成算的。女郎果然长大了,不再是三年前那般冲动无状的性子了。 从集市外一路行来,路人瞧见赵勇时无不纷纷招呼,躬着腰身,很是恭敬。 她往热闹的街面环顾,“世伯的客栈在何处?我还为你拉了买卖。最迟晌午,白氏商队的兄弟们就要来住店呢。” 说话间已能瞧见前头路口客栈揽客的竖旗随风飘展,隐隐可见个“安”字。 她立刻两步并做一步到了路口,已张臂高呼:“让我来看看世伯的盛世伟业!” 她往拐弯处一蹦,人站在客栈门口,灿烂的笑容还挂在脸上,脚步却一滞。 门楣上的牌匾,“长安客栈”四个字很是威武霸气。 而挂着牌匾的,是黄土夯造的二层土楼,外头看着曾刷过彩漆,如今已辩驳脱落地比破庙好不了多少。 因着背光,里头冷清清黑漆漆,似乎连一点活人气都没有。 “这里是……”嘉柔回首。 赵勇面上一阵窘迫,上前先一步替她牵过大力,“到家了,先进去歇息,我让你婶婶给你做炙羊肉……” 作者有话说: 崔嘉柔:开了眼界吧?不客气 第3章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对于赵勇的金山银山同传说中的不相符,崔嘉柔多少是有些介怀的。 赵勇若银钱艰难,而她从举世繁华的长安前来,将携带的所有土仪在路上全用的一干二净,未留下一星半点的上门礼,便显得忒不知礼数。 打开包袱皮,搜不出一个铜钱不说,连一身完整的女儿装都凑不齐。除了一堆平日更换的裹胸布之外,就只有两个半新不旧的肚兜还断了系绳。若不是女儿家家贴身衣物不好拿去换钱,也早已没了踪影。 好在男儿衣裳还剩了两身,除了才脱下一身的臭破烂,另一身还是她专程留着未曾沾身,只等到了龟兹先扮作个翩翩佳公子去逗一逗赵勇的长女赵卿儿。 然方才进了客栈才知,赵卿儿的继外祖近来身子有些不适,赵卿儿前去侍疾,需过上几日才回来。 如今只好提前享受了。 雨后天青色外袍上身,小腰被细带箍得盈盈一握,铜镜中的郎君已俊俏无两。 她天生眉毛旺盛不画而浓,鼻梁高挺暗蓄英气,只靠近眼尾有一颗芝麻粒大小的小红痣,添了几分柔媚。 可总体来说,依然是位俊美不凡的小郎君。 和臭美比起来,因着要扮男装缠裹胸布而带来的那些呼吸不畅,也就能忍了。 拣一把纸扇在手,推开房门顺阶而下。 木质楼梯“吱呀”几声,引得楼下柜上忙着的博士不由看直了眼。 崔嘉柔到了柜前,抖开纸扇,第一句话便是问正在掸灰的龟兹博士:“我那小驴,可吃上了鲜草?” 博士耳根一红,用一口流利的大盛雅言:“阿郎放心,小店绝不委屈牲口。” 嘉柔满意的点点头,顺手便要去怀里掏打赏,入手扑了个空,这才回想起自己如今已是一贫如洗,再不复曾经挥金如土的豪爽。 她讪讪收回手,装作赏景的模样,慢悠悠踱开去。 这是一个只有两层的土坯小客栈,楼下是大堂,共摆着六张食案,供住客用饭和小坐。客房皆在二楼,拢共还是有二十来间。 客栈门口有半面墙刷白,一旁还放着笔墨,以防住客与行人忽然诗兴大发,要在此题诗一首。 这是大盛近些年兴起的时髦,酒馆、客栈、书局,但凡是个铺子,门前无不备些可供写书的物件儿。 赵勇显然也跟随了此风潮,而白墙上题的诗虽不少,却五花八门。 有用楷书所提的“床前看月光1,疑是地上霜”李太白的诗句,也有用当地人常用的吐火罗文写的“三更月儿圆,婆姨翻墙来”的打油诗,还有人狗爬字歪歪扭扭写着“小葱二钱、豆腐五钱,小葱拌豆腐十钱。”也不知是怎么个算法。 她在周遭转悠的当口,渐渐有人前来住店,其中有些熟面孔,是她在途中曾打过照面的商队中人。 看来,赵阿叔的买卖虽说没到金山银山,但也不算差。只赚了银钱却舍不得将这土坯小楼装点装点,却有些过于抠了。 可无论如何,她终于不用担心了。 她的口袋有没有银钱无所谓,只要赵勇有钱,她在龟兹过得就不会差。 她一时哼着小曲转悠到后院马厩,看着大力吃了一阵草料,出来时却走叉了路,顺着一个不起眼的边门走到了另一个跨院时。 这是客栈后头一座逼仄的小院,靠墙起了两间土坯厢房,院中间拉了一道麻绳,上面晾着男人、女人的衣裳,其中还滴着水的一身赫然是她换下的破衣烂衫,已尽数被洗得干净。上头的破洞本有些碍眼,可同周遭其他人衣裳上的补丁相比,竟也看着顺眼起来。 这里是……赵勇夫妇自己住的院落? 四周安静,从那厢房里传出的轻微人语声便格外清晰,似乎还夹杂着压抑的哭泣声…… 厢房里,三旬的龟兹妇人泪水涟涟,用吐火罗语哭道:“……家中存不住余钱,你竟又收留了外人长住,你我怎生养得起……” “如何是长住,”赵勇压着声辩驳,“只是来龟兹玩耍,多则数月而已。” “数月?她是富贵人家的女郎,莫说数月,便是几日你我都难供养。你莫忘了,你昨日才东拼西凑,凭白送出去几十贯钱!” “哎哟你小声些……”赵勇手忙脚乱去安抚她,却听得外头“咚”地一声响。他推开窗户,却见对面檐下一桶水不知被谁碰撞过,水在木桶中荡来荡去,泼洒了一地…… - 因着崔嘉柔的到来,习惯了一日两餐的赵家人,刻意在午间加了一餐。 食案摆在后厨不远处几棵花苞绽放的桃树下,炙羊肉上了两大盘,极是丰盛。 赵勇的夫人曹氏未用餐,只垂首陪在一侧,虽说双目依然红肿,可神态十分温良。 赵勇的原配多年前病逝,眼前这位曹氏乃赵勇解甲离营后在龟兹后娶的继室,是深目高鼻的龟兹本地人,只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看着却有些奔四十的模样。 不仅是曹氏,便是赵勇也比三年前苍老了许多。 待饭毕,曹氏又叮嘱厨娘送上来几盏桃酪,方先行退下了。 一口清酸的桃酪咽下,嘉柔轻咳一声开了口:“儿有一事要托请赵世伯,请世伯替儿在都护府寻个差使……” “阿柔怎地生了这般心思?”赵勇二话不说便拒绝,“你若是去外头玩耍,我自是不多说。去外头伺候人,却万万不可。” 嘉柔忽然咬唇伤感起来:“儿只是想,在阿耶效力过的地方多了解他。” 她这句“阿耶”已有数年未唤过,尚有些涩口,在此处顿了顿,方续道:“人人皆说阿耶乃英雄,儿却已全数忘了他的模样……” 赵勇一时滞住,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崔将军自驻扎龟兹,此后因长安遥远、河西动荡,回一趟家要间隔两三年。而崔夫人体弱,无法经受住路途颠簸,崔家家眷便也不能接来龟兹。至崔将军五年前战陨,同家眷也不过相见了两回。 恍然一算,将军当年被委任为安西大都护时,嘉柔不过六岁幼童。犹记得将军为赴西域离开长安那日,数万将士已列队。六岁的嘉柔甩开仆从的手,小小的身子挡在崔将军的马前,仰着小脸问:“阿耶何时回来同阿柔斗蛐蛐儿?” 崔将军像每日前去城外营中那般,于马背上弯腰抚一抚她的小脑袋瓜,同她道:“明日。” 此后,无数个明日飞驰而过,再也没有尽头。 一晃十年,儿女长成,将军已逝,只有昆仑山上的仙女峰年复一年注视着世人,仿佛什么都未发生过。 他缄默不语,嘉柔并不催促,只慢悠悠续道:“阿耶昨夜曾入梦,说赵世伯不可托付,儿问他为何如此说,他言赵世伯心怀私心,必定不愿见阿柔进都护府……” “我,我怀了何种私心?” “听说世伯一直想生位小郎君……”嘉柔停下纸扇,目光灼灼扫向赵勇,“而儿天香国色、沉鱼落雁,世伯定是想提前扣住儿,好给赵家当个童养媳……” 赵勇险些吐出一口老血,捂住心口站起身:“你莫乱跑,我去替你打听。” 不到半个时辰,赵勇便从外归来。 “都护府虽正是需要人的时候,可皆是繁重的活计,牧使、杂役、伙房的厨子、后头洗衣裳的杂役……都不成,你还是打消这念头。” “牧使?”嘉柔将纸扇一收,“好得很,就这个了。” - 刚过午时,安西都护府里依然人来人往,才重启一个月,诸事仅初定,将士和工匠用过午食无暇歇息,依然穿梭其中,却只闻脚步声,不见闲聊人语,可见大都护治下之严。 经过五年前一场大战,原都护府早已破败。后宅又尚未修复,薛琅便在刚刚修葺好的前院里辟了两间营房用于起卧。 一员副将恭敬垂首站在书房门前等候,薛琅伏案挥毫,不多时笔下便显现一个头戴毡帽的小郎君的模样,小郎君只是寥寥数笔,面目虽不清晰,可身姿却贼头贼脑,神态摸得很灵动。而他身畔那头身板消瘦却四肢壮硕的驴,画的更是惟妙惟肖。 待提笔,薛琅又将那画像来回看了看,方将画像递向副将,“交由文书拓画数张,重点往各种成衣铺子、低等脚店去寻……” 略为顿了顿,他眸中泛冷,“龟兹哪家妓馆有兔儿爷?也让他们认一认可见过此人,今日便要寻见人。” 副将看他神情阴冷,不敢多问,小心接过画像。 待副将转身去了,他拿起手边的那只铜钵再看上一看,再次取出今晨才收到的那封信来。 展开信纸,目光下意识便落在了描述崔将军之女崔嘉柔的长相几句上:“明眸皓齿、亭亭玉立,貌肖其母,同崔将军只有眉毛相像。但靠近她□□处有一□□,很是显眼,你一瞧见,定会认出。“ 他未曾见过崔夫人,同崔将军虽有一面之缘,可哪里能记得眉毛是何样。 这里头寥寥数十字,也就那句“靠近□□处有一□□”最为有用。 可在集市上被那治牛的小郎君偷袭时,不偏不倚,火星子恰恰就烧到了最关键的两处。 看来只有向长安再去一封信问问清楚了。 他又看了看这信发出的时间。 两个月前。 倒是凑巧的很,正是他表弟同崔家定亲之时。 只前脚两家结亲,后脚崔嘉柔便失了踪。那表弟乃他生父家中一位远房亲戚,来信之人必不知他同表弟的关系,才将此信送到他这处。 看来,表弟一家是尚不知此事了。 作者有话说: 注: 李白的《静夜思》在最初时是“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手望山月,低头思故乡。”,是从明代开始慢慢演化,才有了后世我们熟悉的版本。本文绝大部分参考唐朝社会环境、习俗,所以依然沿用旧版本。在各种柱子、墙上题诗,也是浪漫的唐朝兴起的习惯。 第4章 前方一座赫赫庭院,高高院墙围着长安模样的数座屋宅,一路进深而去,不知占地几何。有四扇铆钉大门依次洞开,一排带刀官兵似石像般矗立在门前,不怒自威。 这便是安西都护府。 赵勇带她绕过正门,到了一扇侧门边。 侧门边上贴着张画,其上像是一个人牵着一头牲口。画背后抹少了浆糊,风吹上一阵就卷了半边,看不清细处。 赵勇先行上前同守门的汉子低语了几句,方唤嘉柔上前。 来之前的路上,赵勇就叮嘱过她,千万莫透露她的真实姓名和身份,免得那些曾同崔将军结仇的突厥细作盯上她,让她先想个名儿糊弄过去。 果然那守门的将她打量一番,方问:“姓甚名谁?” 赵勇忙同她使眼色。 她“唰”地撑开纸扇,做出个风流倜傥状,“姓潘,名安,合起来念做潘安。” 赵勇:“……” 待进了都护府,两人按照守门人的指点,候在一棵树下等待一个叫做“王怀安”之人。据闻此人乃薛琅的近卫,因薛琅极重视养牧牲口,寻牧使一事便交由亲信担着。 前来都护府的路上,赵勇已大略讲述了安西都护府新任大都护薛琅的辉煌历史。 据闻其不过二十三岁,可早在十六岁时便在一场平叛大战中带领三千精兵奇袭敌营而名声大噪,此后几年更是因镇守西南屡建奇功,被坊间称为“西南王”。近两年西南安定,薛琅才离开,来了西域。 关于这位“西南王”,嘉柔自也如雷贯耳,只从未见过。 两年前西南边境大战告劫,薛琅曾回长安献俘,整个朱雀大街被民众围得水泄不通,她插不进脚,最后取巧爬上一棵高树,才占得一点先机。 她凑这番热闹倒不是敬仰什么英雄,毕竟自己家中也有,无甚稀奇。只是听闻那位西南王俊美无俦,曾引得西南周边小国的两位热衷断袖的王子放下大话,言若入得薛琅帐内,则倾国相报。 此三人的虐恋过程有多曲折无人知晓,可如今那绵延长街的囚车上,据闻那两位王子便在其中,用另一种方式实现了其最初“倾国相报”的承诺。 因为这样一桩超出预想的结果,崔嘉柔对那薛琅更是好奇了。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貌美又歹毒,还是个男子,那得长什么样啊! 她当时蹲在树梢上,其实是个观美男的绝佳之处。可若不是等得饥饿、命忠仆递上去装了一桶的胡桃、殷桃和冷淘,若薛琅也并未凑巧骑马行到高树下,更若没有那忽然而来的一阵鬼风…… 装吃食的木桶从天而降有没有套着薛琅的脑袋,她并未看清。只记得骤然响起一声“有刺客”后,随之她便从树上跌下,虽幸运至极地落在了一片仆从身上,避免被摔伤,可风继而将一只厚重的冷淘碗从树上吹下,“叭”地一声砸在她眼睛上,让她当了数日的独眼龙。 那一场闹剧后来还延伸出些风波。 譬如第二日,冷清了好几年的崔府忽然有宦官破天荒上门,拿了一卷圣旨,言当今圣人不忍看崔将军之女状如纨绔招摇过市,命她禁足两月,以规其性。 一道小小的禁足令,竟能搬得动皇帝那尊大佛,此事在坊间引起不小的热议。也拜这圣旨所赐,等她两个月禁足结束,终于能迈出长安大街,身上已多了个“长安第一女纨绔”的名头,下不来了。 后来她找了些门路多方打听,也未探到是谁搬动圣人出了那么一道圣旨。若让她知道,必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丢进粪坑里也不解恨! 此事另外的后续是,虽则她越来越出落得鲜花一支,可及笄后却总不见媒婆上门——谁家愿意娶个不着调的新妇呀。 一直拖到今年年初,终于有人提亲,崔安两家自是当成个宝,唯恐男方反悔,短短三日就走完了“纳彩、问名、纳吉”六礼中的前三步。而她还蒙在鼓里,直到聘礼堆了满院,她才终于反应过来。 现下将这个因果关系如此一捋,她之所以要逃婚,倒与这薛琅捋出了些干系来。 赵勇此时叮嘱她:“莫看薛都护年纪轻轻,可听闻治军极严,纵是都护府招个杂役,也要先考验人品道德。” 出来吹了一阵风,他脑瓜子也清醒了,知道崔嘉柔先前说的什么崔将军托梦的话,是使的激将法。可这位女郎是个什么性子他了解得很,不让她自己碰一回壁,她是不会回头。 思及此,又补充一句:“当年大战,都护府已被烧毁,你想看崔将军当年的营舍却是看不到了。你也莫到处乱看,等会按我说的做。” 嘉柔不由环视一周,心想的是,不胡乱看是不可能的。 便是不看这都护府,她也定然要将薛琅那惊世美颜看清楚,最好连一根睫毛也不放过,才不枉她白担了几年女纨绔之名。 等了不多久,有个小卒过来问:“哪个是潘安?” 想到很快便要见那薛大美男,嘉柔心下一阵激动,抬腿踱出去,挺胸抬头站在小卒面前,“啪”地将纸扇一打:“如此不明显吗?” 小卒便嘿嘿一笑,道:“随我去吧。” 嘉柔便一撩衣摆,跟着小卒到了不远处一间营舍边上。 营舍门大开,草药的清苦气极重,看起来是军医营房。 从里头传出个叫叫嚷嚷的声音:“哎哟,你轻点,我这脸还要哪!” 里头另有人嗤笑道:“被一个屁烧成这般,我还是头一回听说。” 前一个声音狠狠道:“我若抓住那小崽子,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嘉柔听着里头的动静,一股不明的异样感从心头起。 军医营舍起了脚步声,一个高高的汉子掀开帘子从里头出来,一张四方脸上涂抹了一层厚厚的褐色药霜,看不清是何长相。 可绝不会是美男子薛琅。 当年她蹲在树上虽未看清薛琅的脸,可他在马上矫健挺拔的身姿,依然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汉子停在檐下,因脸上有伤疼的呲牙咧嘴,随意打量了嘉柔两眼,见她生得唇红齿白,十分俊美,不由多看了两眼,“你就是潘安?”倒也是人如其名。 嘉柔明白这该是薛琅的近卫王怀安,压下心中异样,只道:“确是在下。” “听说你会给牲畜医病?” “会些普通小病。” 嘉柔对自己的手艺自是相信,可对自己的品性还是有几分自知之明。 她最适合的还是吃喝玩乐,在兽医一事上给人打个下手便够了。若让她似外祖与舅父那般白日里挨着检诊、夜里熬油点蜡守着接生,她可做不到。 还是当个小喽喽,混混日子最好。 “都会医些什么病啊?”王怀安又问。 从军医房传来声音:“好了,时候到了。” 王怀安便向崔嘉柔努努下巴:“你说,我听着。” 崔嘉柔拣着几样最简单常见的兽病说着,王怀安便进了军医房,里头传来一阵哗啦啦的水声。未几,又从里头出来,手上拿个巾帕擦着面上水珠,面上药膏已是悉数洗去了。 嘉柔抬眼瞥过去,立时一惊。 这这这,这个似城墙拐角一般顶顶标准的方脸,不是今早集市上那人? 原来他并非普通平民,竟是都护府之人。 和今晨相比,王怀安原本黝黑的面孔发红,额头和下巴上多出了两个鸽子蛋大小的水泡,一看便是火星子燎出来的,模样很有些狼狈。 见他的目光扫过来,她忙低下头,心中暗想,这不是自己主动撞上来了?! 她能当个纨绔,自然少不了常常惹事,养成个不低头的性子。只又有一句老话叫做好汉不吃眼前亏,如今不在上她的地盘,她才不当愣头青。 她心中极快盘算着,这王怀安前头发下狠话要剥她皮,可还是同她好好说着话,说明并未认出她来。现下她打扮成风度翩翩佳公子,任谁也不易联想到早上那个形同乞索儿的穷小子身上。 思及此,她便大胆地放下心来。 清晨那件事,只要她不说漏了嘴,这世上就没人知道是她干的。 进都护府混日子这活儿,还是有希望。 她心里打的好主意,伺候牲口也比伺候人得强,让她去饭舍酒馆斟茶倒酒当个博士,那她还不如回去嫁人。 等等,这王怀安是被牛屁燎烧的其中一人,那被她夸赞了两句却还恩将仇报的吃驴恶獠,又是谁? 她正想着,后头却传来一顿一顿的脚步声,是赵勇生恐她闯祸,还是拖着瘸腿跟了过来。 赵勇曾是崔将军的近卫,也是上一届安西军里为数不多活下来之人,这一届安西军大都知道他。 同龟兹城内许多民众因感恩而敬重赵勇一般,王怀安也对这位曾在西域洒下鲜血的汉子十分拜服。 他不再细问嘉柔,只向赵勇抱拳一揖,道:“赵公举荐之人,自是可信。只牧使一职事关屯田大事,大都护极为重视。自牧监至牧使,皆需大都护亲自看过,晚辈一人说了不算。” 屯田制简单来说,便是官兵驻守某处时,一边垦田种地过日子,一边防守御敌。战时为兵,安时为民。 崔将军在时便实行屯田制,原本很有些成效,若不是五万突厥大军忽然压境…… “这是应当。”赵勇抱拳,并不强求。他是带嘉柔来撞南墙的,自然不是真想让她被选中,否则他如何有脸给崔将军烧纸。 -本将军当年对你诸般照顾,如今我最最宝贝的女儿去了你那处,你让她干什么了? -禀将军,卑职无能,眼睁睁看着女郎伺候牲口赚工钱去了。 好嘛,根本用不着嘉柔诓骗他,只怕崔将军真的要在梦里给他一顿军棍。 崔嘉柔在一旁听得小小的牧使竟要让堂堂大都护掌眼,心中一动,顾不上担忧一大早在集市上招惹的吃驴贼獠究竟是谁,只想着,哇,终于要看到传说中大名鼎鼎的美男子啦! 她正为持续了两年的好奇即将实现而激动不已,一旁来了个小卒,附去王怀安耳畔低语几句,便见王怀安同赵勇抱拳:“大都护欲见一见赵公,请!” 作者有话说: 崔嘉柔:若被本女郎知道是谁蛊惑的老皇帝给我下圣旨,我一定饶不了他! 薛琅:不是我,我没有,别瞎猜。 第5章 书房中已被屏退左右,除了赵勇之外,只余另一青年。 青年只有二十三岁,并未穿铠甲,着一身玄色常服,手边摊开一本学吐火罗语的书册,边缘处铁画银钩记着所学心得。 赵勇知道这是大都护薛琅,曾经大名鼎鼎的西南王。 数年前他曾同薛琅有过一面之缘,那时眼前之人还是位十六七岁的少年,在演武场上将一柄长-枪舞得密不透风,引得周遭一片叫好。如今七年时间一晃而过,当年意气风发的矜贵少年在战场上历练成了青年将军,周身气势浑然,不容轻顾。 尤其是在平定西南动荡后,这位青年将军能不眷恋一点功绩,转身便到了这百废待兴的西域,此等胸襟气魄,实是不简单。 这般人物忽然要见他,且屏退了左右,他自是不信真是因为牧使一事。 薛琅并未有多的寒暄,只神色温和道:“赵公近来可曾同先都护崔将军家中有来往?” 赵勇不知薛琅此言何意,笼统道:“多年都有些书信往来。” “同崔五娘呢?”薛琅又问。 嘉柔在崔家本家,排行第五,外人提及不便唤其闺名,常唤一声“崔五娘”。 只是为何好端端要问到嘉柔? 赵勇本在军中多年,历练的一副做戏本事,恰到好处露出一副微疑之色,问道:“大都护为何有此一问?” 薛琅不同他拐弯抹角,只起身到了书柜边。 那书柜被书册装得满满当当,除了各种史书、兵法之外,还有治水、兽医、种田、冶金等专书。 薛琅取出一个用方布包裹的物件儿,摆在赵勇面前。 摊开方布,眼前是一个用旧的铜钵,质地厚重,价值不菲。 薛琅骨节分明的手点在铜钵边缘的一圈花纹处,“此刻纹,赵公可眼熟?” 赵勇如何不眼熟。 昔日里崔夫人每每托人给崔将军送来亲手做的衣物上,就在袖口或衣角有这么一圈缠枝莲纹。他乃崔将军的近卫,这些物件儿平日都是经由他的手收放的。 他顺着薛琅的指尖,不但看到了那圈花纹,还看到了一个字:柔。 显而易见,这是崔夫人秉持一颗爱女之心,操心给嘉柔打铸的铜饭碗。 “在下收到一封密信,从信中得知,崔五娘一日外出玩耍,久未归家……”薛琅话说得客气,将其失踪一事美化为外出玩耍,“崔家人四处相寻,联想到崔将军之故,便托请到了我这处。可巧今早我得到了这只铜钵,想问赵公,崔五娘近日可曾寻过赵公?” 赵勇未曾想到,嘉柔逃婚之事竟已传到外人耳中。 大盛民风确然开放,听闻现下女儿家也能在街面上纵马驰骋,甚至连幂篱也可不戴。可再开放世俗也容不下逃婚之事,否则家家户户的儿女一遇不顺心的婚事便逃跑,怎堪了得。此风断不可涨,逃婚之人必须被数万世人鄙弃,让她淹没在滚滚的唾沫星里不得翻身。 崔嘉柔已做下被人唾弃之事,可赵勇怎能认下薛琅之话,必须得将她的名声挽救挽救,便状作着急的站起身:“到处玩去了?这丫头,都这般大了怎地还这般贪玩?” 在房中焦急转了两圈,又做出转念一想的模样,问道:“薛将军莫是听岔了?阿柔小时候确然有些顽皮,可听闻这些年已是极懂事、极贤良、极淑德。没事时便守在房中绣个花、纳个鞋底……” 他将挂在腰间的他亲闺女绣的荷包递上前:“这便是出自阿柔之手,千里迢迢托人送来,说原本是做给崔将军,可将军已逝,权且挂在我身上寄托思父之情。这般孝顺、贤惠的女郎,实在不像是能四处玩耍不着家之人。这铜钵或许是,她随手赏了人,那人却一路到了龟兹。大都护可将那人寻来,一问便知。” 崔嘉柔是否真的修炼出了世俗标准里的贤良,薛琅回想起两年前回长安献俘时凭白而起的动乱,对此小有异议。 他并不分说,只从那荷包上收回眸光,道:“不是她便好。若赵公此后收到她的消息,还请立刻同晚辈商议,莫让崔将军的骨血流落在外。” “将军谦虚,该当如此。”赵勇忙应下,却又试探着叮嘱,“无论五娘是否真在外游玩,也请大都护莫将此事传扬开。若招来突厥细作伺机报复……” 薛琅点头:“赵公放心,自是不会。”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他将铜钵重新用布包了放回书架上,留赵勇用了一盏桃酪,做出一副闲谈状:“某两年前回长安献俘,曾碰巧同崔五娘有过一面之缘,真是聪慧过人。我隐约记得,她那处,靠近那处有一个……” 他眉头微锁,装作一时想不起的模样,只眼皮轻掀,细细凝注着赵勇,里头没有半分迷惘之色。 赵勇却比他更为糊涂:“靠近何处?有什么?哦……靠近门牙有几颗黑牙是不是?” 门牙?薛琅凝眉。 赵勇续道:“那是她小时候调皮咬炮仗,被炮崩的。还好后来换乳牙,连那黑牙一起换掉。否则鲜花一样的女郎有一口黑牙,实为不美。” 薛琅:“……” 房中一时彻底安静下来,又过了好几息,薛琅指尖从额角拿下,道:“听闻赵公举荐人来当牧使,在下便随赵公前去见上一见。若得力,自要留下。” 赵勇心下一紧,暗道糟糕。 - 军医营舍门前,崔嘉柔凭着几方“养颜神方”,已被王怀安相见恨晚。 王怀安顶着额头下巴上两个明晃晃的大水泡,高兴道:“成,我等会便去寻蜂蜜,厚厚抹它一层。” 崔嘉柔指点着:“前三日抹蜂蜜,后四日抹牛乳,后七日又重复过。如此三七二十一日,包还你一张白白嫩嫩的小脸,莫说女郎,便是男子见了小心肝也要扑通扑通跳呢。” 王怀安笑得见牙不见眼,“不求男子,只求多几个女子,能选出个新妇来。” 崔嘉柔通心舒泰。 这才应该是听到她的吹捧后的正确反应啊。 不谢谢她,反而斥一声“想活命就滚”,真是个小人!还想吃她驴! 她正在心中腹诽,一旁的军医上前问她话:“牛屁真能点着火?” 这……怎么又绕回来了? 她清清嗓子,道:“只听过,未亲眼见过。牛排气大半因为积食,轻者不用治,重者治不好。” “若重症真有人能治好呢?就揉一揉牛肚子,猛地放一阵屁,牛就好了。”王怀安插嘴。 “八成是撞大运。” 王怀安轻触自己面上那两个泡,又啐一口唾沫:“那小子果然是个骗子!” 嘉柔也跟着一声骂:“对,大骗子!” 此时有兵卒前来送信,说大都护薛琅正同赵勇往这处来。王怀安便安排人前去牵牲口,好当着薛琅之面检验嘉柔的手艺。 崔嘉柔想到很快便要看到那张传说中的脸,心中激动难以按捺,忍不住先向王怀安打听:“王兄,听说西南王有倾国倾城之貌……” “嘘……”王怀安连忙打断她的话,“千万莫说这话,也千万莫同大都护身有接触,我与潘贤弟相见如故,才提醒于你。若旁人如此说,早打出去了。” “哦?”嘉柔凑上前,竖着耳朵问:“为何?” “有断袖之嫌!”王怀安放低了声音,“大都护最嫌恶的便是男人搞短袖。你见了他,第一莫夸相貌,第二切莫太过靠近,千万记得。” 原来如此,嘉柔恍然大悟。 这就和两年前献俘那次的传言对上了。 西南小国的两位王子因薛琅争风吃醋,最后不是惨遭灭了国? 王怀安专程提醒她一道,可见薛琅被男人看上的断袖事还不是一回两回。 她更好奇了,到底是什么模样呀,有那般惊天地泣鬼神?难道比她扮作男子的俊美还胜一筹? 王怀安提醒完,看着嘉柔的脑袋瓜,不知怎地来了一股熟悉之意,“咦”了一声,后知后觉道:“我同潘贤弟可是在何处见过?” 嘉柔忙后退一步,掏出扇子掩住了半边脸,干笑两声:“王兄也十分面善呢,可见美男子之间都容易投缘。” “如此吗?”王怀安抚着后脑勺,“我们村的婶婶们,确然都说我是村里最俊的后生。” 一时叮当铃声由远及近,慢悠悠传过来,是一头脖子上系着铃铛的小牛被牵来。 嘉柔转头去看,却见那小牛只有六七个月大,通身褐色背毛,十分眼熟。 这不是早上她在集市上医治过的小牛?她目光下移,落在小牛的腹间。那处原本圆鼓鼓,现下已是平瘪,用精细草料再将养两三日,便算痊愈了。 短短半日就能恢复至此,她这手艺,可真是绝了。 等等,他们莫非要用这小褐牛来试她? 木哈哈,真是天助我也! 她已知这牛的情况,届时真真假假说上两句,既不完全显出真本事,又能唬一唬人,还不会小牛的将养,完美契合她只想混口饭吃的初衷。 正想得美,却听王怀安呼喊:“怎地将它牵来了?不是这头牛……” 啊?不是啊? 嘉柔又偏头去看,却见那牵牛的杂役要将牛牵回,小牛却挣脱了杂役之手,晃着铃铛叮当叮当朝她的方向而来,目标十分明确,却又不似要伤人,引得一旁的军医也探着身子看热闹。 王怀安吃惊道:“它,它竟也识得潘贤弟,莫非它在牛界也是个美男,容易与美男投缘?” 嘉柔咧出个比哭好看不了多少的笑来,“王兄说笑……”在心中着急大喊 :“莫过来莫过来,我只是医了你,不是你的再生父母,不需要你这般呀……” 在她的切切祷告里,小牛成功地到了她跟前,朝她扬首,欢喜地打了个招呼:“眸——” 王怀安持续怀疑:“这可是巧了,今儿我瞧你眼熟,牛瞧你也眼熟……” 几乎与此同时,她身侧已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唤:“大郎,这是薛都护,快来见过。” 她猛地转首,但见赵勇同另一个男子已站到了她面前。 男子俊美无俦,却气势清冽,仿似远处高山上融下的雪水,本该春意浓浓,谁料却更加严冷。尤其是他的一双乌沉沉的眸子,明明无甚表情,却深沉如汪洋大海,仿佛里头随时要卷起风暴,然后跳出来一头海怪…… 她心头唰地拔凉,额上不觉间已浮上密密汗珠。 这不就是,那吃驴恶獠? 等等,他就是传说中的西南王薛琅?两年前害她背上“女纨绔”之名的祸首之一?清晨被她用牛屁喷烧的第二人? 赵勇向她挤眉弄眼,“阿安,莫愣着。”语气在“阿安”上刻意加重,暗示她千万莫自暴真身。 此时小牛已到了她身畔,用头蹭着她,道不尽的亲热与欢喜。 王怀安方脸一抽,终于发出一声迟来的愤慨:“啊!”,伸手稳稳地指向了嘉柔:“是你,原来是你这小骗子,点牛屁烧人的就是你。兄弟们,拿下他!” 作者有话说: 崔五娘:靠近脚腕有个脚,靠近嘴有牙,靠近眼皮有睫毛……嘎嘎嘎,薛恶獠你就慢慢猜吧! 注:唐朝时骂人话里有“獠”,大意就是鬼的意思。恶獠=恶鬼。 第6章 话语间便有兵卒围上前,唰唰抽出大刀,便呈包抄之势。 赵勇不知这片刻间嘉柔又惹了什么乱子,忙伸开双臂护住她,向其余众人赔笑道:“切莫冲动,误会,定然是起了什么误会……” 王怀安上前站在薛琅身畔,痛心疾首道:“大都护,早上用牛屁作恶的小骗子,就是他。这厮烧过咱们不算,竟还敢大摇大摆进来都护府,若不是在牛面前漏了馅儿,今日就要被他骗了去。三番两次如此,定然是处心积虑的细作!” “是你等,你等要吃我的小驴!”嘉柔也不再伪装,推开赵勇阻拦的手,从他身后一步迈出,抬手便指向薛琅:“按大盛《禁屠杀马牛驴诏》,‘马牛驴皆能任重致远,济人使用,不令宰杀。’你堂堂大都护,知法犯法,多少驴命丧你之嘴!你要吃我最心爱的宝贝驴,还恶人先告状,扣我细作的大帽子,这难道就是你们都护府的行径?!” 薛琅听到此处,微微挑眉。 此时崔嘉柔已是双手叉腰,仰天“哈哈”大笑两声,做出一副威武不能惧的激昂,“我潘安便是今日一死,也要魂飘千里回到长安,去圣人面前告你一状,让世人都看看你这西南王沽名钓誉的嘴脸!” 她这番话,没有激起薛琅一丝丝表情。 他低沉浑厚的声音里泛着凉意:“名声不名声的,本将军并不在意。只是这细作一事,倒是不能轻放。收进监中,纵是你无辜,也要生受一番了。” 赵勇惊出一身汗,一把将她拉去身后,同薛琅哈腰道:“大都护,都是误会,他虽冲动莽撞,可却绝不是什么细作,否则草民也不敢带他前来……” 他原本在薛琅面前还能自称一句“我”,现下自称“草民”,已是换上了祈求之意。到了此时也再顾不上那许多,胡诌起来:“潘安,其父乃当年安西军疏勒镇戊堡军第四队队正潘永年,五年前抗突厥一役,他一人斩杀三十八人,最后被数箭穿心而死……” 他说到此时,喉中不由一梗。 潘永年其人为真,其事也为真。 这些战死的兄弟,每人的姓名都被赵勇牢记心头。 可惜此人位低人轻,最后在报回朝廷的战死兵将册子上,就只占了一小格。 潘永年也确有一子,到如今该十六七八了。只潘家人领了朝廷发放的抚恤后,不知搬去了何处,三年前他回中原曾前去探过,并未寻见人。 此时紧要关头,他只好移花接木拿来一用。 待话毕,悄悄用手肘捣一捣身后的嘉柔,她却不给反应。 他只好再捣一捣,嘉柔方拉出了一点哭腔:“父亲大人,你死得不值啊……” 赵勇继续道:“潘家大郎今日前来投奔与我,我知他曾学得一点兽医之术,便想引荐他前来都护府,也算是承其父之遗志,继续报效朝廷。他有些顽皮这是不假,可作为安西军之后,绝不可能是细作。” 赵勇双眼发红,略有激动,不似作伪。薛琅这才偏首看向赵勇身后的崔嘉柔:“你想进都护府,确然是如赵公所言?” 事已至此,嘉柔哪里还能再在薛琅手底下讨生活。 她正要昂首挺胸慨然拒绝,便听他又道:“并非什么人想进都护府都能进,你纵是忠勇之后,若手艺不济,也是不成。今早在集市医牛之事,却看不出你的本事。” 小瞧人? 嘉柔拒绝的心一收,当即一掳袖子:“牲口在何处?速速带我前去。”又转首抚一抚身畔的小褐牛,“它不成,它病已大好。须在重病面前,方可展现本公子之手艺。” 哼,待姑奶奶施展了惊天手艺,你们各个哭着喊着让我留下,我再朝天大笑三声,拂袖而去,定然让你们后悔个千秋万代! 一旁有人送来胡床,薛琅一撩衣摆,闲闲坐下去,同王怀安道:“既如此,你便带他前去牲口棚,由着他选。” 王怀安恨恨瞪一眼嘉柔,顶着方脸上两个肿泡,恶声恶气道:“跟我来吧,胆敢再搞小动作,都护府数千精兵不是吃素的!” 赵勇叹口气上前,同她低声道:“乖乖听话,切莫捣乱,我在此等你。” 嘉柔给他一个“您就瞧好吧”的眼神,昂首挺胸跟上了王怀安,不过几步便拐进了一条巷道,鼻端也渐渐多了草料之气。 再走上几步,便见巷道边多了一道木栅栏,门口守着两个兵士。 王怀安示意兵士开了门,侧睨着她:“进去吧。” 她“哼”了一声,想起即将要让他们好看,又忍不住得意地挑一挑眉头,一撩衣摆,大摇大摆往里而去。 这是一个极大的院落,挨着墙建造了许多围栏,每个围栏里关着多则七八头、小则两三头的牛、羊、豕等家畜,从数量和体格看,应该是要用来配种的。 远看看不出哪只有病,她正要上前几步,忽听得一阵“呜呜”的兽类低吟之声,含着浓浓的警告。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她脚步一住,缓缓转首,但见眼前一只通体乌黑的小兽,伏低身子怒视着她,口中“呜呜”,随时要似离弦之箭扑向前来。 她浑身打了个冷战,不…… - 军医营房门前,赵勇陪坐在薛琅身畔。 虽说眼前这位年轻将军面色已和缓,仿佛并不计较方才之事,可他却不敢松懈,一边留心着嘉柔离去之处,一边又同薛琅打着包票:“大都护请放心,若潘安不成,我立刻带他走,绝不让大都护为难。” 薛琅恢复了几分和气:“并不曾为难,若他不成,都护府定不会收留于他。” 他话音刚落,忽然从远处传出一声惊慌失措的大喊:“救命啊,救命——”继而崔嘉柔已是惊慌失措从远处狂奔而来。 赵勇不知又发生了何变故,额上汗珠一滚,蹭地站起身。 几息之后,从那巷道追出来一只毛茸茸、黑乎乎的小犬,不足小臂长短,最多两三个月,“汪汪”的叫声还奶声奶气,不停脚地追着嘉柔。 赵勇:“……” 现在找个地缝钻下去,还来得及吗? - 在都护府里接连不息的爆笑声里,赵勇叹口气,上前将那小黑犬抱在怀中。小黑犬便欢喜地狂摆着尾巴,扑上去热情舔着赵勇的脸。 薛琅淡笑一下,不欲再耽搁时间。 他从胡床起身,负手而立,“安大郎性情冲动,诡计多端,学浅才疏。无论人品或手艺,都非都护府人选。” “你!”嘉柔气喘吁吁,杏目圆瞪,几欲喷火。 薛琅却只向赵勇颔首,“赵公慢走。” 赵勇见今日之愿顺利达成,喜滋滋同她道:“走吧,今儿是不成了。” 嘉柔咬着牙转身走了几步,终究不甘心,回身一瞬不瞬看着薛琅。 薛琅依然站在檐下,面色平常不辨喜怒,未将她这一颗小砂砾放在眼中。 传说他有倾国倾城之貌,能令男子也折其风姿,争着抢着要睡倒在他卧榻之侧。 现下看来,堂堂西南王自以为是、面目可憎、违法吃驴,传言完全不可信。 她咬牙切齿盯着他几许,忽地展颜一笑,朗声道:“薛都护姿色惊人,世所罕见,令潘安心动不已。在下今夜定备好被褥枕头,恭候都护大驾。” “嘶……”阖府众人,齐齐倒抽一口凉气。 薛琅眼中锐光骤起。 - 临近晌午的龟兹一改早间的清冷,已是热烘烘如初夏。 不知何处佛寺的钟声响起,僧人们开始齐齐念着梵语经文,听得人昏昏欲睡。 嘉柔扇子也不摇了,一个人耷拉着脑袋走在前头。她就知道丢了她的铜饭碗,要影响她吃饭的大事。 赵勇对这南墙撞的有些满意,上前正要装模作样安慰她,忽见她左眼眼尾竟有一颗芝麻粒儿大的小红痣,是他此前未曾留意到的。 回想起来薛琅曾装作想不起的样子问的那句“五娘靠近那处有一个什么……”他不由为之咋舌。 这薛都护竟是太狡猾了,竟是套他的话。好在他观察不细,否则定然要说漏嘴去。 他抚了抚心口,上前轻声道,“崔将军知道你已尽力,不会怪责你的。” 远处湛蓝的天际间,昆仑山层林尽染。而比昆仑山还要高一个山头的,是一处千百年而成的雪山,山峦曲线妖娆,似女子婀娜体态。 “那便是仙女峰……”赵勇轻声道。 嘉柔抬首。 她若未记错,她的父亲,被长篇大论记载于史书中的崔将军,便沉睡在那雪峰间不知哪处冰层下。 他们说那是五年前他率兵驱逐突厥来犯,一直将突厥人逼退至雪山背后的天竺国,却于半山腰上遭遇了雪崩。 最幸沙场为国死,赢得生前身后名。想来,这正是他得志的死法。 她收回眸光,赵勇还在叙说着:“当年突厥人顺着昆仑山退到天竺,转头便把持了天竺朝政。朝廷数次要迎回崔将军的尸骸,可天竺在此事上设障重重,只到了去岁年末,才终于松口,当初被冰雪掩埋的众将士,算是有望回归故土了。” 嘉柔这才道:“听说从天竺到大唐,龟兹是必经之地。再过三四个月,等前去迎接骸骨的大军归来,儿就跟着回长安。那时儿也算有功劳,阿娘必不忍责怪儿逃家之罪。”到那时,她那亲事差不多也该作罢了,正好回去接着当她的女纨绔。 “如此说来,你来西域倒并非一时兴起,是有些成算的?”赵勇一时颇怀欣慰。若能跟随护送骸骨的大军回长安,自是最好。纵是再奸贪的马贼瞧见大军,也得绕道走。 “那是自然,儿临走前专门去大慈恩寺寻了位扫地僧问卦,是他说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属西方最吉!” “扫地僧?” “世间皆言庙中属扫地僧最是深藏不露,世伯竟不知?” 她刚刚有些得意,转眼一想自己如今的处境,却又耷拉了脑袋。 那什么扫地僧啊,到底有没有真本事啊!说西方最吉,她到西域的第一日,就倒霉至此。 子不语怪力乱神,可见圣人诚不欺她,她却未听从圣人的话。 赵勇见她并未展颜,便继续安慰她:“这也怪不得薛都护不收你,哪个兽医怕狗啊?还是那般小奶狗……” 嘉柔垮着脸,“儿不是怕狗,是怕黑狗。再说,大盛哪条律法不允兽医怕黑狗?” 赵勇倒是也未听过这种律法,可,哪个牧场没有养几条看家犬呢?怕黑狗的兽医,那还能干这营生吗? 干不了正好! 赵勇内心嘿嘿了两声,方才板起脸,要同她讲一讲世情要害,“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女郎,怎能对薛琅说那话?激怒他不说,于你名声又有何好处来?” “如何是儿说?明明是潘安所言,要有损也是损了潘安的名声。”她辩解道。 回想起她说要“自荐枕席”时薛琅那紧绷的面颊和愠怒的眼,她心中的不快终于减轻了几成。 至于薛琅会不会打击报复,她倒是半分不担心。 像他们这种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将军,最愧对的便是死去的将士。她无论是潘安还是崔嘉柔,可都是安西军的后代。她出言戏他断袖,他怒成那般也并未向她出手,便证实了她的猜测。 转眼一想,能让大名鼎鼎的西南王先被牛屁烧上一回,再被当众调戏一番,而这位壮士还好端端活在这世上的,只怕也就只有她崔嘉柔一人了。 思及此,她内心余下的不快终于有所散去。 只是,虽则在都护府逞了一回英雄,可后头的日子该如何呢? 她过去当了数年纨绔,着实得了些心得。像她追求的“逍遥自在”这四字,是要真金白银撑起来的。 一日里逍遥自在不难,可难得是日日都这般美滋滋。 她原本想着投奔富家翁赵勇,日子决计比长安差不了多少。届时等她回了长安,凭她一张抹了蜜的小嘴,还愁掏不干几位舅父的私房,还不上赵勇的银两? 可如今看来,若要让她逍遥自在几个月,赵勇只怕连客栈都要兑出去换银钱。 一旁的赵勇也在同她愁同样的事。 嘉柔到底来了他的地盘,他可不能让她受委屈。从谁手中能借上几百贯钱出来,好让她开开心心过上几个月呢? 作者有话说: 崔嘉柔:“大师,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哪处最吉?” 扫地僧:“西方最……” 崔嘉柔:“最吉是吗?谢谢大师!” 扫地僧:“……最弯。施主需记得,无论男女,逢弯便绕,若难绕开,听天由命……”转头看空荡荡的四周,咦,人呢? 今天凑一下周日的流量双更一下,明天就不更了,周二恢复。 第7章 叔侄二人各怀心思,在渐渐偏西的日头下踩着青砖回了长安客栈。 客栈门口围着些龟兹商贩,不知因何事吵吵嚷嚷,赵勇的妻室曹氏正陪着笑在门前应付这些人。 见两人回来,曹氏只同嘉柔和和气气打了招呼,便扭头进了客栈,将这副烂摊子留给赵勇。 赵勇满脸尴尬,不欲让嘉柔瞧见这些,只同她道:“你先进去歇息,世伯同几位老友说说话。” 她点点头,抬脚慢悠悠迈进去,吵闹声在身后复又响起,吐火罗语和粟特语交替其中,隐约似是“还账”“还要欠到何时”等话。 她脚步一顿想要回头,想到赵勇逞强的样子,便又往里去了。 倒是出乎她的意料,客栈大堂六张食案都坐满了人,伺候人的博士许是从未见过这般多人,又是斟酪浆,又是送清酒,忙得团团转。 见崔嘉柔进来,其中一张案前有个高眉深目的龟兹大汉高举了手,用流利的大盛雅言扬声唤道:“潘贤弟!” 嘉柔双眸一亮。 是她一路结伴而行的白氏商队的首领,白乌拉,他果然带着人来住店啦! 随着白乌拉这一声喊,其余八九个大汉也纷纷热情呼唤,似见了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一般, 白氏商队隶属于龟兹王族一位名为白银的闲散亲王。 虽说自龟兹归顺大盛后,所有的王都几乎闲散下来,而这位白银亲王又格外的闲散,自小对政事全无兴趣,只专心于积累钱财。前几年早早组建了来往于大盛和西边诸国的商队,如今已壮大到二十几支。从中原运往大食、天竺等国的丝绸、瓷器,泰半都经白氏之手。 这位同嘉柔称兄道弟的白乌拉,便是其中一支商队的首领。今次回到龟兹,前去交割了账目,便应嘉柔之邀,来给“长安客栈”捧场。客房点了五六间,安排了近十个兄弟住进来,只等歇息半个月,商队的马车重新装满货物,才会再度启程。 嘉柔上前同众人寒暄过,陪在一旁说些闲话。 商队众人正在议论的,是白银亲王要给他家三郎寻西席之事。 亲王托白乌拉远下长安时,重金携一位通晓诗书的贤前来龟兹,好教他家幼子博古通今,免得日后去了中原游历,被人笑话。 这不是个好差使。 大盛朝虽万国来贺,有容乃大,胡人在长安也绵延几代,入宫为妃、入朝为官者不算少,可世人提起胡人九姓,仍会面露不屑。 若白三郎身在长安,诚心寻一位有名望的西席,并非难事。 可想要那位世所尊崇的老圣贤骑在马背上翻雪山、下河谷、度沙漠,成功避开河西马贼,终于能坑次坑次到达龟兹,即便那圣贤能放得下-身段,身子骨也不一定能招架的住啊。 更何况,据说此前三年间,已有五位中原来的西席被白三郎赶走。 众人正在哀叹连连,崔嘉柔却竖起耳朵,“那西席是一定要男子?女子呢?” “中原还有女子当先生?这倒是有些稀奇,”白乌拉被问得一懵,随后又道,“自是要男子,日后同小郎君同进同出,也更便宜。”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客栈门口,赵勇好说歹说,终于把上门讨债之人打发走,待到了大堂时,正正好听见白乌拉在介绍白银亲王此人:“就是那位亲王,在草原上养了最多的羊群的那位啊……” “府上没有黑狗?” “一只都没有,亲王喜白,养着两只大大的白毛犬,洗净毛后漂亮极了。” 崔嘉柔一双杏眸亮晶晶:“我要去,这活儿,归我啦!” 赵勇不甚强健的心一抽,“不成,咱可不兴去给人放羊的!” - 龟兹城晨光乍起,“长安客栈”后院门打开,一骡一驴分别驮着赵勇和潘安出了街面,顺着青石砖路一直穿出西城门,隐没进了龟兹乡间无边无际的碧翠草原中。 不久之后,客栈的各个博士也将内外洒扫干净,开始准备迎客。 辰时刚过,便来了两位男客。 其中一人高高大大,面色赤红,额头和下巴各长个一个水泡,看起来分外逗趣。 另一人比前头那人还要高挑,玄衣皂靴,十分俊朗。只他面上无甚表情,不怒自威,令人半分不敢造次。 王怀安守在客栈门外,薛琅踱进去,将客栈环视一周,问道:“赵公可在?” 迎客的博士只在月余之前大都护带领黑甲精骑进城时,远远瞻望过他的慑人风姿,可还从未近距离一窥其容,并不识得。 见他气势不凡,话又不像住店的问法,博士只当来了讨债的硬茬,随口搪塞两句,一溜烟地跑进了后院,将主母曹氏带了过来。 “叨扰夫人,请问赵公可在?”薛琅话问得客气。 “并未在家。”曹氏连日来被上门讨债的债主缠得头疼,不敢随意接话,只应付着,待赵勇回来由他自去应对。 “昨日前来投奔赵公的潘安、潘大郎,也可请来叙话。” “不在,出去寻活儿了。” 薛琅沉吟几息,又耐着性子相问:“去何处寻的活儿?走了有多久?” 曹氏见这位中原男子一句接着一句,颇有几分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坚持,便换上了吐火罗语:“△○☆□%*○☆□%……” 薛琅:“……” 他到龟兹不过短短一月,虽说已提前着手学习龟兹常用语。只此处胡人聚集,各种胡语繁复多样,要短时间内掌握一门语言,实在不是简单事。 只事关崔五娘之事却只能暗中打听,他不便随行带着译者,果然被胡语难住了。 “△○☆□%*○☆□%……”曹氏见他不接话,料准了他不会,更是咕噜咕噜个不停,竟是一时都不歇。 薛琅不再强求,抬手一揖:“谢过夫人。”转身出了客栈。 辰时的朝阳亮闪闪投在街面上,早起的龟兹城民闲着无聊,已是你弹琴来我跳舞,于欢快曲声里开启这太平春日。 他望着往来众人,想起了铜钵上的那个小小的“柔”字。 崔将军的嫡女究竟流落在何处,是否真的被人所劫,现下只能从那潘安身上找缺口。 王怀安并不知薛琅前来寻潘安的真正意图,低声献计:“大都护,不若卑职带着人在此处蹲守,将那小崽子绑了。” 薛琅轻摇头。 那潘安若是寻常市井无赖,昨日想要从他口中得知什么,便不能容他逍遥到今日。 可他乃忠勇之后,又诸般狡猾,硬不得软不得,很有些棘手。若逼他太过,他一张嘴随口乱说,自己会更被动。 只能先稳住他,再从长计议。 薛琅暂且抛开此事不提,一边往前走一边道:“为白银亲王寻的西席,何时到齐?” “今早新到的两位已安排进都护府歇息,最后一位明儿这个时候,也应该到了。”王怀安回应,“大都护放心,此回找来了三人,白亲王哪怕再挑剔,也保准能选中一人。此事,一定万无一失。” 薛琅点一点头,“待人到齐,让他们歇一歇,后日便出发。” “是。” - 宽阔笔直的乡间路一直往前延伸,在路的尽头,横跨着龟兹最甜的西川河。 那位传说中的白银亲王,据说因为中意钓鱼,便将府邸建在西川河附近。 四月的清晨还有些冷,崔嘉柔胯-下的大力打了个响亮的响鼻,身畔骡子上的赵勇也跟着长长叹了口气,打破了沉闷。 “你老老实实同我讲,这般着急寻活儿干,是不是以为我财力不丰,担心给我添负担?”赵勇问。 “哦?世伯为何以为我以为你财力不丰?莫非世伯过往都是装有钱?”崔嘉柔纸扇一摆,笑眯眯反问。 赵勇被噎住,反将一军:“阿柔可是一路上用光了银钱,手头不宽裕?” 嘉柔将纸扇一收,扭了头:“才不是,儿不知多有钱。” “真不是?” “不是!” 两个穷鬼打了一阵机锋,都没从对方口中套出话来。 脚下的路继续往前,路的两旁是绵延不断的青绿一直蔓延到天边,成团的杏花树似蓬勃的绯色云朵,争先恐后堆挤在两边隆起的山坳上。 山羊与牛马仿佛洒在草坡中的各色珍珠,有白,有黑,有黄,在壮阔的草原上无休的滚动,放牧之人悠闲地躺在草坡上一座座帐篷边,带着寒气的晨风拂过,杏花雨便洒落一身。 再骑上一阵,原本平坦的草场腹地凭白多了无数的土坯房舍,只建了墙体,还未安屋顶,一间一间紧紧挨着。 房舍的背后,是大片大片已耕耘的农田,其上不知种了什么庄稼,已钻出一截寸许的嫩芽来。 忙活着盖房与犁田的汉子们有近千,热火朝天里皆脱了外袍,只着中衣与下裳。尽管如此,从他们的衣着上还是能看出,这是安西军的人。 “是安西军在按屯田制开始划地建房了,”赵勇道,“这一片草场地质瓷实,当初崔将军带领队伍到龟兹时,选择屯军之处,也是这一片。” 他沿着着房舍看开去,但见无论是房舍还是耕地,都在远处一座拱形石桥处戛然而止。 他“嘿”了一声,莫名有些得意,“此处本是白银亲王的封地,看来现下那薛都护还未彻底将白银亲王拿下。当初崔将军可是带着兄弟们将房舍盖过了‘长安桥’,站在最端头能瞧见亲王坐在河边钓鱼呢。” 他抬手指向一处:“你阿耶的田舍当初便在那里,有两间房,平素不回城时,他便在此过夜。那门口栽了两株樱桃树,将军说等树长大结了果子,就接你同崔夫人来龟兹。” 她回首望去,赵勇所指之处,确有两株极蓬勃的大树,才发了新芽,认不出是什么树,已被一间院舍包围进去,只将树梢露出墙头。 可是,她才不爱吃樱桃。 两人催着骡子和驴,再过两刻钟便到了西川河边。河水哗啦啦欢腾地流动着,一座拱形石桥跨在河面上方,石墩上“长安桥”三个字从眼前一晃而过。 过了桥,再走不到一盏茶的时间,终于见着一座极大的龟兹样式的圆顶庄子,被广阔的草原与树木包围着。 庄子不远处,西川河引出的一条支流边上,一个发须半白的龟兹老丈坐在融融的晨光里,正在悠闲垂钓。 两只雪白的长毛犬在河边嬉戏,听闻见动静,便兴奋地朝着两人飞奔过来。 “那便是白银亲王,”赵勇翻身下落,同嘉柔道:“这是你最后一次撞南墙,等他回绝了你,再不许你瞎折腾。” 崔嘉柔跟着下来,松开手中缰绳,已有一只白犬到了近前。她上前抚一抚白犬毛茸茸的脑袋,轻轻笑一笑,“还不到最后一刻,世伯可别小瞧人。” 作者有话说: 崔嘉柔:“不好意思,白家夫子的活儿,归我啦!” 薛琅:“此事本将军势在必得,劝你小子莫搞小动作。” 崔嘉柔:“我抢!” 第8章 巳时三刻,临近午间的日头顺着厅堂大开的窗棂大喇喇照进来时,亲王、王妃兼仆从,数十双眼睛盯在嘉柔身上。 赵勇在龟兹城里的买卖虽不大行,可因过去跟随崔将军与龟兹各处交好,于乡间素来有些名望。 他举荐来的西席,旁的不说,决然不会有人品不济之嫌。 只是…… 王妃亲自用吐火罗语问:“看着也太小啦,娃儿多大啦?”低声向亲王嘀咕着:“这十四五的模样,能有多少能耐。便是真有大才,又如何能镇住咱三郎……” 赵勇心下一喜,知道打道回府的机会来了。他正要开口说实话,嘉柔却已先一步道:“二十整岁。”从衣襟里掏出一叠发黄纸张,双手呈上去:“此乃‘公验’,亲王请过目。” 仆从接过公验,呈给亲王。亲王见其上清清楚楚,簪花小楷记录着其名、何处人氏、家中有几名仆从、仆从是男是女、住于何处、田舍几何…… 还真真是年已二十,长安太平坊人氏,看起来家中有屋有田、奴仆成群,很是殷实。 白银亲王点点头,低声道:“吐火罗语也说得流利,比先头五个中原夫子好得多。” 赵勇有些吃惊地看着崔嘉柔。他只当她自称为“潘安”是一时兴起,未成想她是早早就做了打算,连公验都有。这公验摆明为假,她哪里来的门路? 嘉柔将公验揣回去,向赵勇得意地挑一挑眉头。 她要不提前备上两手,如何敢千里走单骑?她用光的那些巨额细软,绝不是只是用来吃吃喝喝的。 她同白银亲王笑道:“中原男子多秀气,晚辈显小,让亲王与王妃见笑了。” 既然公验上写得清楚,亲王便也不再纠结年龄,道:“本亲王既是给小儿寻夫子,对学问、礼仪、大盛律法要求极高,此公验上未曾看到你所得功名,不知你……” “夫子?”崔嘉柔适时打断,“晚辈此行是来向亲王多谢白乌拉大哥的一路照携……” 她迷惘看向赵勇:“怎地竟是寻夫子?” 赵勇内心呵呵两声,装,真会装。 谁还不会演戏啊。 他一本正经道:“我知你才华横溢,故而当你提及要前来拜会亲王,只当是来自荐夫子。如此说来,倒是我会错了意。” 顺水推舟便道:“……既如此,我们还是拜别亲王,回城吧。” “倒也不必如此仓促,”她抬手一止,诚恳看向白银亲王,“亲王既然说要寻夫子,晚辈倒是多嘴一问,亲王要为令郎寻怎样的夫子?是要教他一路冲过乡试、会试、殿试,名列三甲,入朝为官?还是想让他行走大盛适情雅趣、安全稳当?” 白银亲王一愣,“这之间,又有何区别?不是一样的教法?” “大有不同。若是要走科举,自是要先从学着认字开始,常用汉字六千余,神童日学三十,一年方可学完。再用两年开蒙,《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不可错过。若聪慧,再花十年可研读四书五经。《论语》《左传》……” 她一连列举了二三十本圣贤书册,方又道:“自然,令郎既乃幼子,该是羊角小娃,又承亲王与王妃之聪慧,只要学满二十载,下场必连中三元。届时披红绸、上御马、走天街,彰显龟兹之名,何等荣耀。” 她讲的这般自然,仿佛真的不知道那白三郎年已十六,同她一般大,若再学上二十年,已到了能抱孙儿的年纪。 “若并不想让他走仕途,又是什么教法?” “若不走仕途,只是让令郎见世面,那要教的,便该是当红诗人新作,去酒家、食肆门前题诗时好能有所写;练习投壶、捶丸,不多不少十有七中,既不丢人也不压人;学些诗句格律,酒宴上行飞花令时,能接上酒令;会分茶、懂品酒、善打令……”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王妃闻言不由疑道:“这些,不就是教阿郎吃喝玩乐吗?” 嘉柔并不辩解,续道:“更重要的是,需让他知晓,兵部王侍郎家中的大郎最憎胡椒,若有人将胡椒为礼相赠意图结交,必适得其反;礼部张尚书家的三郎用了葡桃酒会全身长风团,张尚书最宝贝此子,定要震怒;人称‘花相公’的,是指户部花丞相,可不是鸿胪寺那位花少卿……若这些都弄错,在长安怕要日日惹祸。” 白银亲王听到此处,大为吃惊。 这些话,从来没人给他说过,而他也同世间旁的爹娘一般,给娃儿请夫子都默认是教学问。他家共三子,前两个都是如此鸡飞狗跳过来的,却也都学得马马虎虎。若不下场还好,下场定要把白氏祖宗的脸丢在长安。 此时思来想去,他该给三郎寻的,根本不是什么学贯古今的名师大家,而是见识广博的长安百事通。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他“哈哈”一笑,有意考一考她。 “若是去酒坊、食肆门前题诗,该写什么可好?” “李太白的《对雨》、虞世南的《结客少年场行》、王绩的《野王》都是新做,不易与他人雷同,不可错过。” “长安共百坊,若三郎到了长安,又不愿随鸿胪寺安置住处,他能居在何坊?” “崇仁坊最好,西面是皇城,离各官署最近,等闲宵小不敢乱来;东南角乃东市,若遇上万国来贺,多少好玩意儿都能在这两市寻得;到了日落,坊门虽关闭,可坊内能随意走动,用饭听曲皆不受宵禁所限。” “如若想前去骊山打猎,又该与谁同去?” “骊山乃皇家牧场,等闲不可入内。可如若结识最爱游猎的二皇子,便可跟随一同前去。再由张贵妃娘家两位武艺高强的族弟陪同,可保无虞。” 说到此处,她刻意叹了口气,面上很是烦恼,“说起来,晚辈今岁因要前来龟兹,倒是推了两回二皇子的行猎邀请,还不知他要气到何时呢。” 王妃性子敦厚,听得咋舌,“你倒是本事,年纪轻轻就同各王侯家的儿郎这般交好。” 嘉柔心道,那可不,她同各家纨绔也是打小结下的交情,可不是临时抱佛脚。 白银亲王便问:“若想要寻人给三郎教这些,你可有举荐之人?” “这……”她凝眉思忖:“既通晓礼法、又精通玩乐、还与官宦皇族相熟,大小事都能寻见相助之力……此等人自是从小锦衣玉食,逍遥自在,不愿受人差遣。便是凭晚辈的交情,也很难将他们千里迢迢请来西域……” 白银亲王听得一笑,到了此时已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却不拆穿,只问:“你可愿留在此处,教一教我那三郎?束脩定然让你满意。” 什么?赵勇震惊。 嘉柔就这般夸夸其谈了一番,就被亲王看上了? 嘉柔却假模假样地摇摇头:“并非晚辈拿乔,实在是晚辈自小对衣食住行要求之高,非云锦不穿,无肉不欢,居住必须独门独院乐得清静,伺候的仆从还不能少。若受一点点委屈,便要生病,没有十天半月爬不起来。实在是……” “对对,”赵勇连忙帮腔,“他行事冒失,又娇气得很,不敢担此重任。” 白银亲王大手一挥,“月供给羊十头、猪肉三十斤、云锦五匹、文房四宝随用随取。二里地外还有一大片果园,再过两月,蒲桃、蜜瓜、榅桲相继成熟,随你吃用……再加束脩每月一个金饼。” “噗”地一声,赵勇正饮的酪浆一口喷出,狂咳不止。 长安三口之家过得殷实,一年也才花用一个金饼;他那客栈一月也赚不下半个金饼。嘉柔这滑头用了几句话,竟忽悠得亲王这般付出。 嘉柔心中暗喜,就要装出一副盛情难却的模样答应下来,不妨她身畔的赵勇却忍下咳嗽高声道:“不可,万万不可……” 赵勇急切道:“中原有句话,叫一日为师终身为师。这般终身大事,还是问一问三郎为好,若他不愿,多好的夫子也不成啊。” 王妃觉得十分有道理,同亲王道:“先前的五位夫子,便是同三郎看不对眼,最后全都跑光光。” 亲王便示意仆从去将白三郎请过来。 未几,一个龟兹郎君掀帘而入,同白银亲王是一样的圆脸,高眉深目,看上去似已十八-九。只神情间略有些稚气,同他十六岁的真实年龄才相合。 王妃向他招招手:“过来,看看你父亲为你请的新夫子。” “怎地又请了人?”白三郎猛地一惊,已垮了脸。待顺着他阿娘的目光落到了嘉柔面上,将她上下打量几眼,忽然“哈”地一声,鄙夷道:“莫是长安没了人,父亲大人竟选了个嘴上没毛的小娃。儿是不愿,你等哪个看上,哪个去跟他学去!” 他虽也是十六岁,可唇下与鬓角边已生了几许绒须,是个嘴上有毛的。 这话虽不怎么动听,却让赵勇放了心。他抓紧机会站起来,抬手抱拳:“潘安与三郎无眼缘,实是遗憾至极。不再叨扰亲王,我等这便告辞。” 临近午时的日头已有几分毒辣,此行又撞了南墙的叔侄二人在管家的陪同下出了尖顶厅堂,穿过仿照长安别业所建造的园中水榭,最后从一道架着宽大影壁的垂花门一路到达外头。 白三郎也先一步而出,此时正在门廊上同两只白毛犬玩耍。 赵勇回头同管家道别。 嘉柔忖了忖,上前凑近白三郎,同其低语两句。 原本懒洋洋的白三郎面上一愣,陡现狂喜,急切高喊道:“父亲大人,这夫子,儿中意,儿中意啊!” 广阔的草坡铺天盖地向远延伸,亲王家中成群结队的羊群似洒落在草原上的珍珠,肆意地滚动着。 亲王庄子不远处,赵勇牵着骡子,同前来送他的嘉柔深深叹一口气,道:“世伯全然未想到,你竟有给人当夫子的一天,看来是世伯小看了你。” 嘉柔很是得意,“儿本也不想,可是亲王给得太多了。” 昨日她抓紧机会同白乌拉打听过白三郎之事,白乌拉洋洋洒洒说了两个时辰,在她听来便是两个字:纨绔。 若提及世间的纨绔,她可太知道了。 除了话本子里,她就没听过哪个纨绔的爹娘真的心怀望子成龙之心的——那太遥远太不现实了。只要不肖子每日外出能少闯祸,少被人追着打,闹腾时莫被御史瞧见一折子告到圣上面前,就要阿弥陀佛啦。 针对这白三郎的方子,她可是琢磨了一宿。若没有九成的把握,今儿也不会来这一趟。 赵勇续道:“我想了想,城中人多眼杂,保不齐就有人认出你,无论于你名声还是安全都有妨碍。乡间人少,亲王府护卫又多,确然比在客栈周全。只记住,你既然要当潘安,便好好当,莫被人猜出真身份来。” 嘉柔点点头,方道:“此回前来,未能等到赵卿儿姐姐。世伯回去告诉她,下回儿休沐,便进城去看她。” 他被她“休沐”这个正儿八经的用词惹得一笑,又往庄子门前看了看。在那里,牛高马大的白三郎睁着一双深邃的眼眸,正切切等待着嘉柔。 他压低声音道:“你实话实说,你方才是如何让白三郎哭着喊着改了主意?” 嘉柔咬一咬唇,照实说:“儿问他,想不想学骰子如何摇出一柱擎天……” “你!怎么能教这个?这不是把人教坏?亲王发现必饶不了你!” “怎么能叫将他教坏?”嘉柔大呼冤枉,“日后他到了长安,保不齐就要被人拉进赌坊,他提前学上几手,也不至于被人耍得一愣一愣。” “你……”赵勇一时噎住,原本想要叮嘱她到底是女子,平日须得注意保护好自己。待话出口,却成了“莫欺负三郎,莫放火烧亲王的庄子。如今没有你阿耶在,若真闯了大祸,只靠世伯一人,兜不住你。”话毕就此翻身上骡,甩鞭而去。 崔嘉柔望着他愈行愈远的背影,“哈哈”大笑两声。 终于又要过上吃喝不愁、兜里有钱的生活啦! 白银亲王果然说到做到,将庄子里一处朝东的偏院拨给她 ,再配男女仆从共计四人,虽说远远比不上她在长安时伺候的人多,可人少有人少的好处,人少嘴不杂,她就能悠闲地当她的潘夫子。 她前脚才给仆从定好无论男女非请皆不得入她房中的规矩,后脚亲王府的绣娘便来量了她的身形,要赶制最后一波春装。 大力的厩槽搭在厢房门前的院落里,同嘉柔只隔了一道窗。仆从夜里清理不及时,会有带着青草气的驴粪味顺着窗缝飘入,恍令她以为尚在长安祖父家的马场里,睡得很香甜。 至于给白三郎教功课,亲王庄子里自有现成的外书房,供师徒二人使用。 外书房有大大的窗户,每个辰时白银亲王甩着鱼竿经过,亲耳听到他家三郎破天荒在认真背诗,而不似从前日日同夫子斗得鸡飞狗跳,不禁暗暗称奇,坚决地将这功劳归在自己身上——都是他慧眼识英,否则三郎断没有现下懂事。 待亲王离开不久,白三郎的一首诗虽磕磕巴巴却也完整背过了。 嘉柔向窗外探出脑袋,鬼鬼祟祟打量一番,方关掩了门窗,取出一副筛盅,低声道:“昨儿教了你用三粒骰子摇成一柱,今日我们增加到五粒。注意看为师的手法……” 她高举骰盅一真猛晃,待将骰盅放下,里头的骰子也停止了响动。盅盖打开,里头五粒骨骰整齐相叠,稳稳地站成了一柱。。 “哇……”白三郎深邃的双眸闪闪发亮,“夫子好厉害!” “想学吗?” “想!” “啪”地一声,一卷崭新的《诗经》被拍在桌案上,“《国风·周南·关雎》,先抄十遍。” 作者有话说: 崔嘉柔:本夫子这厢有礼了,薛将军请回。 薛琅:明日就有你好看。 崔嘉柔:呵呵。 第9章 每日只需上半日课,午食后便可自由安排。 初到的几日,嘉柔是从不歇晌的。 没有办法,亲王家的几个庖人实在手艺精湛,长安常见的兴平酥、水晶饭、炙肉、鱼鲙,此处应有尽有。 尤其是古楼子,简直是一绝。一张胡饼中间铺一层羊肉馅儿,再铺一层椒豉,又铺一层肉馅儿,在炉中烤的焦香酥脆,配着酸牛乳佐食,她能顿顿都吃这个。 她餐餐吃撑躺不下去,要去外头草坡走一走好消食,也顺便去溜驴。 脚下嫩绿的青草往四处蔓延,草中夹杂着星星点点的野花,近千的羊群就在小河边的不远处,沉默又欢快地吃着草。 放羊倌是个只有七岁的龟兹女童,名叫古兰·阿吉,除了她之外,家中还有大她两岁的兄长、耶娘与阿婆,一家五口皆是白银亲王家中的奴仆,领着放羊的活儿。 古兰穿的是用他阿兄的衣裳改小的袍子,垂了两条乱糟糟的麻花辫在身后,小小人儿骑在一匹极高大的骡子上,神情很是机警。但凡有羊儿要往远处跑,便骑着骡子追过去,也不真的打羊,只是在半空里甩着响鞭,用吐火罗语高声大喊:“回去,回去!” 待古兰从下游回来,嘉柔上前同她搭话。古兰紧抿着双唇,并不接话,红扑扑的小脸上俱是羞涩。却又对亲王家这位年轻的新夫子十分好奇,时不时要偷偷看她一眼。 嘉柔便朝她笑一笑,牵着大力继续往草坡上去。 再往前头二里,有一座极大的羊圈,至少能圈上千头羊,却也只是白银亲王散落在草原上的十几个大羊圈的其中之一。 古兰的阿兄便在另一头牧羊。 羊圈的边上有一毡帐,一位皱纹满面的龟兹老妪蹲坐在毡帐外割牧草,再等晒干后收起来,到了冬日羊群能不饿肚子。远远瞧见她,老妪便停了手上活儿,同见了这庄子里的任何一位主人一般,先颤颤巍巍以额触地,虔诚磕个头,才继续去做手上之事。 嘉柔便含笑挥一挥手。 此时正值午歇时,白银亲王许还在梦中,他的两只白毛犬已在水中嬉戏扑腾,河水哗啦啦的流淌,热闹又静谧。 她眯着眼眸望着生机勃勃的草原,想象着数十年前,她的外家也曾生活在这片广袤的草场。 那时她的外祖父只是十几岁的少年,也曾这般骑着骡子牧着羊,因对从长安而来的祖母一见倾心,凭着一股少年人的热情和冲动一路追求到了中原,最终在长安扎根。 或许那扫地僧说得不算完全错,除却想吃她驴、又看不起她的薛恶人,这龟兹并不像她以为的那般无趣。 她正兴致勃勃张望着,忽听身后一声惊呼。转首去看,古兰已跳下骡子蹲在了地上,怀中正抱着一只小羔羊,半着急半生气地用吐火罗语在教训羊羔:“怎么不看路?白长一对大花眼睛。” 另一只成年母羊便围在小羊羔身畔,不停“咩咩”着。 嘉柔便骑着大力奔过去,跳下驴背,同古兰道:“让我看看。” 古兰依然防备地将小羔羊抱在怀中,只松开一条羊腿来。 嘉柔先抚一抚小羊让它莫怕,再去看那条伤腿,但见羊蹄上鲜血淋淋,看伤口倒不像是被蛇鼠咬伤,更像是被河畔的石头割伤。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是小伤。 她掏出巾帕包覆在羊蹄上吸去涌出的血,待血势减慢,方转首朝草地上快速梭巡,目光很快落在几簇挑高的草叶上。 “那一株草,五片叶子的那个。”她用吐火罗语同古兰道,“替我摘下来。” 古兰忙前去摘了草给她,看着她将草咀嚼出汁,用草浆去搽羊蹄的伤口。 那草有几分神奇,碰在伤口上,很快就止了血。嘉柔干脆将巾帕包在羊蹄上,方道:“它还是可以活蹦乱跳的,但今日却最好莫下水,最好牵回羊圈里歇一日。” 古兰的眼睛亮晶晶:“夫子会医羊?” “会一点点。”嘉柔略为谦虚。 “我阿耶也会,什么羊的病都难不住他呢。”古兰似想起了什么,双眸又一瞬间暗下来,隔了几息方道:“你和他们不一样。” “他们是谁?如何不一样?”她立时从腰间抽出纸扇,“啪”地展开扇动,“可是我更俊美无双?” 古兰回答的一板一眼:“是那些夫子,他们只教阿郎,从不正眼看婢子。” 嘉柔一哂,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嘛。只她这个夫子确然和别人不一样,她这个夫子,是个不学无术的夫子。 她抱起羊羔打算交给古兰,风却将一连串的马蹄声送了过来。 七八个人骑着骏马过了长安桥,要往庄子来,其中数人穿着将士的软甲,而领头的是个玄衣常服的年轻男子,离得远看不清长相,只身形挺拔而俊逸,很是瞩目。 嘉柔喃喃道:“这是什么人啊,差点压过本夫子的风姿……” 古兰也看着那群人,道:“是安西都护府的人,这是他们第三回 来这里呢。” 庄子门前,白家已有人提前收到消息,拿出接待贵客之仪,将宽大的正门敞开,由白管家带着众奴仆亲自在门外迎接。 来者提前下马,薛琅将缰绳撂下。 王怀安便上前牵住马,见薛琅侧首,他忙轻轻点头,低声道:“大都护放心,三位夫子定然不负众望,一定让白银亲王欠下人情。” 他身后的三位儒雅老丈虽面带疲色,却各个肃然,皆道:“薛将军莫担心,那白三郎虽难教,可我等既已到了龟兹,定然义不容辞,助将军达成所愿。” 薛琅收回目光,待再转首面向庄子,已换上一副温煦神色,阔步往前。双方亲切会晤,简短寒暄过,薛琅便在白管事的陪同下要往庄子去。 将将进了正门,他忽地顿住,蓦然回首。 身后是蔓延到天边的绿幕,亲王家的羊群散布在徐徐的河水边,悠闲地吃着草。 有个俊俏的少年郎,穿一身雨后天青色缺胯外袍,突兀地站在数十丈之外,怀中抱着一只羊羔。 午后的日头将“他”照得清清楚楚,同几日前在集市上的衣衫褴褛的乞索儿全然不同。 是那个唯一知晓崔五娘行迹,名叫“潘安”的滑头。 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直到远远地, “他”咧开血盆大口,对着他粲然一笑。 薛琅面无表情收回眸光,迈开大步,往庄子里去了。 - 嘉柔虽与薛琅只是打了个照面,并未交手,可想到他上门上的这般古怪,依然有些心事重重。 待她牵着大力回到偏院不久,白三郎便急匆匆前来,“夫子,听说薛大都护带了三位夫子来,要举荐给阿耶!” “他要抢本夫子的活路?” 三郎重重点头:“他虽还未给阿耶提及,可那几个夫子私下里说话被徒儿听到,说一定要当成这夫子。他们以为徒儿听不懂长安雅言,并未防备。” 嘉柔一时咬紧了后槽牙。 真是强盗。 她三日前刚到庄子自荐夫子,是使了小聪明才引得白银亲王随了她的路子。今日三位夫子在此,随意旁征博引几句,亲王受到了正路的召唤,说不定她这香喷喷的饭碗就要玩完。 拢共一个金饼和五匹云锦,她也就享受了几身衣裳和一些吃食,余下的还未揣进荷包里,连焐热都未曾,就要这般飞走? 她上前将白三郎拉进房中,重新关上门,手腕一抖便掷出了一把骰子。 骰子在地衣上静悄悄在的转悠,几息后纷纷停下。一共五颗骰子,每颗都是六点朝上,一个不错。 “哇!”白三郎双眼放光,“夫子,教徒儿!” 此时又传来敲门声,仆从在外提醒:“夫子,主人有请。” 来了,果然来了。 嘉柔扬声应下,立刻前去书柜上,在那一排书册中选出一本,翻开其中一页放在白三郎眼前,凑去他耳边一阵低语,敲着书册叮嘱道:“记住了,如若失败,你我师徒天涯永隔,此生再难相见。” 白三郎眼馋地看着那五颗骰子,铿锵有力的点头:“夫子放心,徒儿就是豁出命去,也要将夫子救下!” 作者有话说: 薛琅:好巧。 嘉柔:好巧。 薛琅:好巧。 嘉柔:好巧。 薛琅:好巧。 嘉柔:(你不停我不停)好巧。 第10章 园子曲径幽深,鸟雀啾鸣。 崔嘉柔跟在仆从身后,着意打听那薛琅到底在向白银亲王吹了什么耳边风。 仆从摇摇头:“贵人们说话,仆到不了跟前。更何况,仆也听不懂大盛雅言。” “他们神情如何?亲王可是面对那薛琅喜笑颜开?” 仆从这回答得很是肯定:“确然笑得都很亲切。说起来,薛都护长得真好,不愧是中原出了名的美男子。” “他长得好?”嘉柔不由愤愤,“你是没见过世面,你看看本夫子,本夫子才叫长得好!” 仆从却谁都不得罪:“潘夫子也长得好,同薛都护是两种不同的好。” 两人继续往前,中间移步换景,到了开阔处,但见园子的东边,在一圈花枝繁茂的牡丹花丛边,面向水榭建着一座架空的方形地台,台子四面皆挂着绯色如雾薄纱,在花树的陪衬下很是旖旎。 风将薄纱掀起,薛琅带着浅笑的脸便时不时一闪而过。 白管家正站在地台边,见嘉柔已被带到,连忙上前,一张嘴却是一把破锣嗓子:“你可算来了,两国相交,需一译者。我伤风嗓音难听,有伤龟兹体面。你正好既精吐火罗语,又通大盛雅言,最适合不过。” 当译者? 所以,并非是要除她饭碗,而是体体面面坐进地台里,给亲王当译者? 她倒是听闻过,两国在正式场合相交,纵然互通对方的语言,也要刻意找两个译者做些多余的翻译之事,来体现各国的排场。 龟兹虽已臣服于大盛,可在地缘上仍相对独立。龟兹的亲王同大盛的官员相见,自是要摆出些态度来。 她虽是大盛之人,可如今捧着白家的饭碗,站在龟兹的一边也说得过去。 既来之则安之,无论是当译者还是保护饭碗,她崔嘉柔都不怯场。 她稳了稳心神,将衣衫上的褶子一捋,“请!” 白管事上了地台,在外禀报过,里头伺候的婢女便掀了帘子。 嘉柔在外除下皂靴,一撩衣袍,踩着地衣稳稳而入。 她行到白银亲王身畔,抱拳行过礼,转首抬眸间,薛琅那张四平八稳的脸终于落入了她的眼中。 白亲王在一旁略做介绍,她咧开嘴,笑得很是春风化雨:“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薛都护,真是俊美异常,动人心魄,令人神往之。” 薛琅面上浮现些许笑意,眸光却似深海一般冷却。 两国之间的会晤正式开始。 薛琅也带了自己的译者。 无论薛琅或白银亲王说什么,双方的译者都将原话按最接近的含义转成另一种语言,送到自家主人耳边。 双方尊者不见得不懂对方的言语,故而译者也都是做做样子,在中间做不了什么手脚。 薛琅今日前来,果然要是撬走嘉柔的饭碗的。 他带来的几人中,有三位儒雅男子从三旬到五旬不等,便是要举荐给白银亲王的夫子。 据称,此三人皆是圣贤门徒,名满长安。每届科举三甲榜单中,至少有十数人曾拜此三人为师,实在称得上桃李满朝堂。 嘉柔也曾听闻,一年前圣人欲为二皇子在宫外延请严师,便曾考虑过此三人。谁知圣人还未动手,此三位圣贤立刻绝食明志,坚决不愿一生英名折在二皇子那位纨绔手里。此事也便就此搁置。 未成想,圣人一个都请不去,薛琅不知使了何种手段,一请就请了仨。 此时前两位夫子已一一介绍完自己,轮到了第三位,嘉柔也随之将目光凝注在第三位夫子面上。 这一看险些让她从胡床上滚落。 这不是,教小舅父的那位张夫子? 她小舅父儿时患病,因家中信了巫医,镇日跳大神驱鬼,未能得以及时救治,最终导致双腿不良于行。祖父痛心之余,仍然坚持让小舅父念书,便是不考科举,也要博古通今,成世间大儒。 小舅父果然不坠期待,念书极有天赋。开蒙两年后,便拜在了这位张夫子门下。 舅父身残,念书又极好,最得张夫子喜爱。 又因她自小顽皮,却同小舅父感情最好,便被家中寄予“能学一点是一点”的期待,很长时间都充作小舅父的书童。但凡小舅父前去书院,她就伴在舅父左右,替舅父翻书,给舅父磨墨,有人笑话舅父腿残她就想法子捉弄回去。 可她天生好动,如何能坐得住,常常在课上闹出些乱子来,最不为这张夫子所喜。 最后以某次张夫子打瞌睡,她拿着一坨蜂胶上前,一下便将张夫子的一撮胡子尽数粘完,以被张夫子手持戒尺、气急败坏她赶出书院结束了她的书童生涯。 距离上一回见这位夫子,已过了四年之久。现下这位夫子依然白皙儒雅,风采卓然。没了她的捣乱,甚至还留起了一尾美髯。 若他也同样认出她来,以他对她的厌烦,除了当场指出她是谁,还要将她骂个狗血淋头。正巧薛琅随时拿个麻袋到处寻她,又是一个瓮中捉鳖。 联想到她被押回长安,强逼着穿上喜服,被送进一个陌生的后宅。一个豁了牙的郎君掀开她的红盖头,抽出一支马鞭在半空中“啪”地一抽,向她狞笑着:“为夫最善训马,现在就让我来训一训你这匹最烈的胭脂马,哈哈哈哈……” 她身子猛地一颤,似被那鞭子抽中,收回神识时已是汗水淋漓,下意识勾了脑袋,半分不敢与这位张夫子有眼神接触。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好在这位张夫子还将注意力放在亲王身上,并未看她几眼,一番介绍结束,便含笑颔首,等待亲王下定论。 白银亲王抚着胡须,着实赞了几声好,面上却又带出几许遗憾,同薛琅道:“实是不巧,小儿的夫子于三日之前,已是寻到了。” 这话是直接用雅言所说,并不需嘉柔去译。 薛琅面上显出一道疑色:“却是何人?” 白银亲王弯处和蔼的一笑,“实在巧得很,正是这位潘安,潘夫子。” “噗”地一声,嘉柔发出一串惊天动地的长咳。 所有人不负众望的,全将目光落在了她身上。其中那张夫子离她最近,看得尤其认真。 她如芒在背,只想扯出裹胸布将整个脑袋蒙进去。 薛琅平平的声音传来:“倒未看出,潘贤弟竟有大才。” 那话中大有讽刺,仿佛她就应该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田舍汗,不该有些学问。 周围皆静,仿佛所有人都在等她回应。 她止了咳嗽,勾着头道:“老子曾言,‘有德而不显,有为而不争’,可见老子他老人家说得极有道理。” 薛琅面上浮起一点不达心底的浅笑,“可惜,为了三郎的前途,薛某还是要争上一争。” 他转向白银亲王:“三郎还年轻,若有名师教导,未来不可估量。所谓真金不怕火炼,亲王不若让位潘夫子与三位圣贤比试一场……潘贤弟认为呢?” 嘉柔束在袖中的手倏地握紧。 可恶,想让她当众出丑! “怎地,潘贤弟可是不敢?” “我,我怎么不敢……”她一边嘴硬,一边急切想着,等不及白三郎出来唱戏了,还是先装晕躲过一劫。脸面什么的都是小事,不被送回长安才是大事啊! 她当机立断扶住了额头,身子一个趔趄,瞅准了亲王身侧一块铺得极厚的虎皮毯就要往下倒,地台外忽然传来一声奏报:“主人,三郎求见。” 仆从的话音刚落,白三郎已噼里啪啦从远处跑了过来,顾不上除靴便几步窜进地台,饱含深情地喊了一声“父亲大人!”一头扑进了白银亲王的怀中。 少年虽才十六岁,却壮实得像草原上天生天长的野牛,那般纵情一扑,径直将他阿耶扑了个仰倒,父子二人双双压垮薄纱,咕噜噜滚下了地台。 变故只在一瞬间。 在座众人下意识齐齐起身,惊愕地看着眼前景象,只不知这是白银亲王父子在共享天伦,还是白三郎狗胆包天要弑父。 扶,还是不扶呢? 只有嘉柔心中暗暗叫苦。 她的傻徒弟倒是按照她的交代,及时赶来救她了。可这个技巧也拿捏的太不到位了,有他的相助,她这日子是越过越有判头了! 已有仆从与豪奴前去搀扶亲王,亲王虽未老迈,可这般一摔一时半刻站不起身,坐在地上恍神。 白三郎抱着他爹的粗腰,大戏正式开唱“‘ 梁上有双燕,翩翩雄与雌。 衔泥两椽间,一巢生四儿。 四儿日夜长,索食声孜孜。 青虫不易捕,黄口无饱期……’” 周围人:“?” 他磕磕巴巴背完诗的上半段,继续动情道:“父亲大人,夫子今日给儿教此诗,儿方知这并非是在说春燕,而是在说人,说的是世间最可敬之人,便是父亲同母亲大人啊!回想起幼时,儿口中生疮,父亲大人急得三天三夜吃不下饭,待儿病好后,父亲大人也足足瘦了两大圈;儿又想起那年,儿被蜂子蛰肿了后臀,是父亲大人亲自吸出了蜂毒,自己的嘴却肿了好几日……” 在他的深深切切中,白银亲王终于意识到自家三郎在做什么,怔怔间抬首问:“潘夫子,这,这是你教他的?” 嘉柔正好借机从地台上下去,将后背留给那张夫子,半蹲在亲王身畔,道:“确然是晚辈所教。” “只用了一上午?” “确切来说,只有一个时辰。可见三郎天资聪慧,只要因材施教,必然出人头地。” 亲王又问:“这诗中说的什么,也是你告诉他的?” “这个倒不是,晚辈只说这是一首讲春燕如何照顾雏崽的诗。由燕子联想到人,这却是三郎自己由感而发……” 她提袖在眼角拭了一拭,声音里混了些哽咽,“可见亲王平日疼惜三郎,点点滴滴他全然记在心间,才能自发悟出如此之多。晚辈自幼丧父,从不知有父亲倚仗是这般滋味,晚辈好生羡慕……” 她轻咳两声,一旁的三郎又是呜哩哇啦一阵哭嚎,口中断断续续唤着:“父亲,儿的好父亲……” 白三郎是亲王的老来子,自小恃宠而骄,行事最是由着心性来,只有亲王跟在他后头收拾残局的,何时有过抱得紧紧、哭着喊着叫耶之行。 五十岁的老亲王又激动又感动,百感交集皆化成一阵鼻酸,搂着白三郎便老泪滂沱:“三郎,耶耶的好儿子……” “父亲,儿的好父亲……” “三郎,耶耶的好儿子……” 一片父慈子孝里,白银亲王终于吸着鼻子抬首,“薛都护,你关心三郎的好意本王心领了。可便是孔孟二圣前来,这换夫子一事,本王也无论如何不能应承你了。” 嘉柔唇角一勾,略带得意向薛琅挑一挑眉头。 薛琅仿若未见,长长吁了口气,慨叹道:“亲王与三郎真真父子情深……不瞒亲王,我也曾自幼失怙,不曾体会过父子温情。见亲王与三郎如此,好生羡慕。” 亲王处在一片暖意融融的温情中,此时由己度人,心中陡然对他起了几许怜惜,“今日本王辜负了将军好心,实是憾然。你可有何种心愿?告诉本王,只要在本王权力范围之内,定让你如愿。” 薛琅闻言,似是为难地想了许久,方道:“将士们屯田盖屋适合的用地,尚还不够。若能跨过长安桥以西,同曾经崔将军用地差不离,则更好了。” “本王应承你。”亲王慷慨道。 薛琅抱拳谢过,终于偏首,向嘉柔不动声色挑了挑眉。 第11章 离晌午的豪宴还有些时候,等待的间隙,众人下了地台,随意观赏华美园林。 嘉柔如厕归来,边行边想着如何辞去晌午的盛宴,免得被那张夫子认出来。经过一簇蓬勃的红柳边,遇上了正在赏景的薛琅,和他的近卫王怀安。 听闻脚步声,薛琅侧转身来,瞧见是她,又移开目光,“三日之前潘贤弟还自诩兽医,如今却摇身一变,成了亲王府上的夫子。潘贤弟如此会钻营,实在是令人佩服。” 嘉柔嗤了一声,“所谓有才者行遍天下,大都护最好扶好下巴,日后让你佩服的本事,还多着呢。” “哦?”薛琅的目光终于落在她面上,“贤弟所提的本事,可是指方才谋划和参与的那出浪子回头?本将军确然有些惊讶,潘贤弟实在是比我以为的更狡猾呢。” “薛都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了获取一片地,连丧父的谎话都能扯,你我彼此彼此。” 她今日大获全胜,心情十分之好,不愿意再同他纠缠,拂袖便要走,那王怀安却端着一张方脸拦住了她。 三日未见,他面上被燎出来的水泡已消下去,可伤处还未愈合,旧痂未除,显得这张脸很是有些拿不出手。 “小崽子,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大都护面前如此嚣张。你可知日后你是如何死的?” “反正不是丑死的!”她向他翻个白眼,转身便走。 独留王怀安一人在后头跳脚,却拿她无法。 她拐了弯行了几步,忽地发觉原本一直随身携带的“公验”竟不知掉去了何处。 此物她在乡间虽无大用,可在龟兹城甚至回长安的路上都离不了。若就此没了,想找个手艺好的工匠重新仿造一份,她都没有门路。 想到才解衣如过侧,说不得便在那处落下,她当即回头去寻,如此匆匆寻了一圈,一直回到园子里,她继续低头在曾走过的花簇、草团里去找时,忽然听得耳畔响起一道清冷之声:“你可是,在寻此物?” 眼前随之出现一个大大的手掌,掌心有一道极深的纹路从虎口而下,将他的手掌整个横折。 在折印最深之处,躺着一张折叠了好几层的发黄的宣纸。纸封左角上有一个黑点,是她不久前吃早食时沾上去的胡椒汁。 正是记录了她假身份的公验。 她立刻探手,面前那手掌却带着公验极快缩回去。 薛琅那张可恨的脸出现在她眼前,他斜斜靠在胡杨树高大的树杆上,面上带着抹几不可见的浅笑。 “想要?”他问。 “本就是我的,我拿回我的。”她板着脸。 “本将军有事要问你,你乖乖配合回答于我,自会还你。我且问你,崔五娘的那个雕花铜钵,如何会在你手上?” “什么崔五娘崔六娘,不认识。” “哦?”他眉头一挑,便作势要去撕扯公验。 她着了急,上前便要抢夺,他却只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她额上,也不见如何用力,她便不能近前。 远处的地台上,白银亲王已抹去眼泪,从父子天伦的感动中恢复了过来。 回想起方才亲口应承了薛琅要扩展屯兵用地之请,他总觉着太过容易。 要知道,十年前崔将军作为安西大都护进驻龟兹,可是为龟兹做了许多实事,才从他手中获得那块地用于屯兵。 门外那座横跨数十丈河面的“长安桥”,便是崔将军用来换取用地的筹码之一。 而如今,这薛琅不过动了动嘴皮子,就这般轻易得到了。 可见他还是老了,容易心软了。 他想了一阵,忽地一把拍在腿上,“大意了,这薛大都护好生狡猾。他明面上是来举荐夫子,如若成功,依照两国相交,本王必要回礼,他便能趁机讨要那块地。可如若失败,本王驳了他面子便等于不给长安朝廷面子,更是要弥补于他。他此行的本意,根本就不是为了夫子啊!” 白管事便候在他身畔,听闻他这般说,也跟着恍然大悟,操着公鸭嗓低声道:“只是,思来想去,怎地潘夫子同他像是一伙儿的?他二人配合的如此天-衣无缝,才让我等失了防备。” 两人齐齐转首朝远处望去,正好瞧见薛琅闲闲靠在一棵树上,一根手指正抵在一臂之遥的潘安额上。 而潘安因人矮手短,双臂抡得似风火轮一般,却连他的半片衣襟都碰不着。 那潘安似被自己的窝囊样气得要背过气去,便是站在十几丈之外的地台上,也能看见“他”形容狰狞,露出森森白牙,恨不得扑上去将薛琅一口咬死。 白银亲王看了一阵,方下了判断:“应该不会,若两人真的有首尾,潘夫子也不会多此一举,同三郎合起来演那场戏。” 说到此处,不由又轻笑了一声,“三郎短短几日就能学会好几首诗,纵是这潘夫子是个小滑头,也是有几分能耐了。罢了,那片地本就不适合放牧,便顺水推舟送个人情吧。” 远处,崔嘉柔终于气喘吁吁停手,后退两步,咬紧了后槽牙:“姓薛的,你莫欺负小爷年岁小。告诉你,小爷还要长身体,再过三两年,不见得比你胳膊短!” 薛琅从衣襟里掏出一张巾帕,将方才碰触她额头的那根手指来回擦拭,闲闲道:“按这公验所言,你已年满二十,只怕,此生就这丁点儿高了。” “你看了?你竟敢看我的私人之物?”她气急败坏,“我咒你得针眼!” 薛琅收起帕子,声音中含了几分不耐:“本将军再问你一遍,崔五娘之物,为何在你手中?你斟酌好再回答。否则,如若让白银亲王知晓潘永年祖上三代贫寒,决计养不出锦衣玉食、见识广博的后人,你猜,亲王可还会将最疼爱的三郎交在你手中?” 嘉柔自然不是潘永年之子,可如今阴差阳错替了其子身份,便被拿捏住了七寸。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在龟兹,各种王确然有十几位,纨绔儿孙也不少。可再不会有哪个王似白银亲王这般,不但极具伯乐之眼,还富贵大方。 若被薛琅搅和了她的美事,没了这安乐窝,她就得去坑赵勇。 赵勇的客栈还天天债主上门,连他自己都顾不住呢! 足足过了好几息,她方板着脸冷冰冰道:“我前来龟兹之前,途经长安,曾巧遇崔五娘崔妹妹。她绝代风华、花容月貌、貌若天仙、仙人之姿……” “说重点。” “崔妹妹慧眼识英,她见我乃旷世奇才、才华盖世、世所罕见……” 薛琅面色一沉,二指已绷紧了公验。只需稍一用力,就会分崩离析。 作者有话说: 薛琅:停止你的成语接龙! 潘安气急,跳起来重重一脚踢在薛琅膝盖上。one kill 第12章 崔嘉柔眼看着那公验要在他手中分崩离析,不由愤愤“哼”了一声,续道:“崔妹妹古道热肠,有豪侠之气,认为我不该屈居一隅,而要往天下去,施展我的人生抱负。她赠我百金与绢布,还有那铜钵,也是她相赠,预祝我‘良禽择木而栖’,能找到最好的饭碗。” “后来呢?” “后来,我就来到了龟兹,进城第一日便丢了我的铜钵,险些辜负了崔妹妹之心。好在我多才多艺、全知全能,根本不愁没饭吃。” “就如此?” “自然如此。你若不信,那我也无法。” 薛琅抬眼细细瞧她,但见她在他面前站得笔直,高扬着脑袋,一副轻易不低头的模样。 说实话,以“他”的滑头,“他”说的话他最多只信三成。 可如今看来,崔五娘失踪之前最后一次遇见的,暂且只有这潘安。信与不信,他都不能轻易下定论。 “话说,你问崔五娘作甚?”她狐疑地看着他,心里极快回忆一回。 若说过去她以崔嘉柔的身份招惹过他,就只有两年前他回京献俘那回,她藏在树上险些被当成刺客,闹出来一点乱子,有损他的威武雄风而已。 此人若将这事记在心里,忽然想要寻她报仇……她将他上下打量两眼,见他垂着眼皮似在沉思,立刻冲上前箍住他手臂,一口便咬在他虎口上。 他心下一阵嫌恶,当即松手。 她趁着这一瞬从他手中抢走公验,也顾不上什么脸面,先往裤腰里一塞,后退两步远朝他挑衅:“你敢解小爷裤子,就坐实你是个大断袖,从此我就赖定你,生生世世同你当夫夫,用同一双著,睡同一张榻,泡同一个澡盆!” 他似被她的言语彻底震慑住了,深沉的眸子锁着她,似是在考虑要先杀她、还是先打她、还是先打再杀,半晌方冷着脸续道:“第二个问题,现下崔五娘到底在何处?” “不知道!”她大吼一声。 正巧一旁有仆从端着果子经过,她立刻跟上去,再也没有回头。 一直到她跟随仆从上了地台,他方收回目光,垂首去看左手,一圈牙印全都带血,整整齐齐印在虎口上。 - 寻了个头疼不适、不便相陪的借口,崔嘉柔成功推去亲王府招待贵客的盛宴,连自己的偏院都未回,径直躲去了今日新结识的古兰家中的毡帐,并成功混得一顿晌午饭。 古兰的阿嫲老阿吉将家中积攒的最宝贵的吃食全都拿出来,毫不吝啬地款待了她。 直到古兰送进消息,说那薛琅一行已经离去,她掀开帐帘往外瞧,果见那一行人已骑马下了长安桥,去势之匆匆,不见是要折返的样子,这才放下心出了毡帐,回了自己的偏院。 是夜,关掩着门窗的厢房里,黄花梨木案几最中间是一个精致的筛盅。 案几两侧跪坐着两位郎君。 俊美婉约的是潘安皮子下的崔嘉柔。 壮实如牦牛的是白三郎。 嘉柔一脸肃然望着白三郎:“要学控制点数,你得先答应为师,不可用于一局一钱以上的赌局。” 一钱?不就是一枚五铢钱?龟兹城里一个炊饼也得两枚钱。 “徒儿跟着师父学一柱擎天,师父为何未曾设限?”白三郎不解。 “一柱擎天只是炫技,显摆而已,如今这个可是真本事。莫说你,为师当年学这一手,也是被你师尊要求发誓,不可豪赌。否则……” “否则什么?” “否则,为师这惊世容颜就要被毁去。” 白三郎倒吸一口凉气,“师尊竟这般残忍?” “所以,你也来发个毒誓,将你最在乎之事祭出一样。为师见你似乎钟情于草原另一头的巴尔佳姑娘,你若是违反门规,为师便咒你同巴尔佳乃失散多年的亲兄妹。” “这也太毒了吧?” “那你还想不想学?” 白三郎忍了又忍,最后终于一咬牙:“学!” - 当整个龟兹草原上的杏花落尽,开始结出珍珠大小的青果子时,龟兹终于迎来了一年一度的赛马节。 在这盛大节庆上,龟兹草原所有部落和王室都会出席;几种珍惜马种,也会在赛马节上亮相,譬如传说中的汗血宝马。 在长安,汗血宝马由西部各小国上贡,养在皇家马厩里。 崔嘉柔的大舅父乃掌管宫中车马的太仆寺卿,有幸常常与那宝马相见。她隔三差五就前去大舅父面前撒一回娇,可大舅父纵然极其宠爱她,在此事上却异常强硬,她想见宝马的美梦从未得逞。 而按龟兹律,汗血宝马只能龟兹王所有,全都养在龟兹城内的宫城里,便是连最富贵的白银亲王手里也没有一匹。 故而,若说她这个享尽荣华富贵的纨绔还有什么人生遗憾的话,“没见过神马”这条绝对位列其一。 数匹汗血宝马将莅临赛场——这个好消息简直让她夜不能寐。 只是,与好消息一同出现的,还有个坏消息。 安西大都护薛琅也会前去,借此正式在龟兹民众前亮相。 一提起宿敌,汗血宝马也不灵了。 她当即忍痛决定,眼不见为净,不去了! 可好不容易捱到赛马节的当日,日头升起半高,她将将送走白三郎,白家的其他五位已出嫁的姑娘便成群结伙回了娘家,要在前去赛马场之前,先在娘家歇息歇息。 白家的姑娘们都承袭了白银亲王的圆脸、王妃明眸善睐的美眸,在这草原上个顶个是出了名的美人。 更可贵的是,五姐妹一个比一个热情。 五位女郎早就听闻她们幺弟破天荒被一位夫子收服,回娘家第一站便齐齐奔嘉柔而来。 待一看还是位极其俊秀的小郎君,更是乐得合不拢嘴,五姐妹齐齐上前,拉住她的手就没松开过。 同女子打交道,嘉柔可太拿手了。夸美的话换着花样说,再适时分享两个养颜方子,五位白女郎简直齐齐笑开了花。 只是一同跟来的姑爷们却忽然聚在一起开始鉴赏宝剑,当宝剑出鞘时,那目光全落在了她身上,噌凉。 经此一吓,她果断辞别了美人,牵着大力麻溜地踏上了前去赛马节的路。 作者有话说: 为了压字数,明天就不更了,后天再更。放心存稿足。 第13章 赛马节举办之地在昆仑山附近,骑驴要行一个多时辰,沿途结伴前去的乡民不老少,嘉柔只要跟着人群走便成。 临近午时的日头已有些火辣辣,照的西川河一片金光灿灿。 从横跨西州河上的长安桥上过了片刻,便已能瞧见安西军屯军屋舍的影子。 兵士们汗流浃背,忙得热火朝天。 自白银亲王将这块封地许给安西军后,这屋舍建造的进度简直一日一变。几日之前,她还要再往前走一阵才能瞧见他们的影子,而现下已是连将士面上沾染的泥巴都看得清清楚楚。 只怕再过上一两日,他们就能盖到白家庄子附近。那恶獠薛琅午后遛弯,长腿一迈就能站到她跟前。 可真是个噩耗。 一人一驴行到长安桥另一头时,遥见那房舍背后浩浩荡荡绕出来一群羊,古兰就在其中,背上的一捆草将她小小的身子压得弯弯。 近些日子她常在此处放羊,趁着军士们掘地,将挖下来的鲜草收集起来,晒干后储存好,到了秋冬就有干草可用。 嘉柔骑驴上前,将古兰背上的草垛接在手中,问她:“我要去赛马节,听说你也要去?快回去换衣裳,我等你。” 古兰前几日提起赛马节时还十分向往,因此还专门寻白三郎这位少主人告了半日假,此时却摇摇头,道:“阿嫲病了,奴与阿兄要照顾她。夫子若要去,可能向雀梨大寺的圣僧求一道灵符?那里的灵符驱病最是灵验。三郎说圣僧们每年都会前去赛马节,错过此次,专门去趟雀梨大寺就得走整整一日呢。” 嘉柔近几日才知,阿吉家虽说有五人,可去岁草原上闹贼荒,大年夜贼子撬开阿吉一家看顾的羊圈,盗走了两百头羊。 亲王虽说未曾责罚,可阿吉家世代忠仆,怎堪心安,第二日古兰耶娘便背着包袱皮外出寻羊。 如今已去了近四个月,杳无音信,家中余下的人,都是老弱病残了。 “是何病?可看了郎中?” 古兰摇摇头:“巫医几年前曾看过,说阿嫲被恶鬼缠身,乃上一世的宿怨,治不好。” 怎么能信巫医。 嘉柔不由蹙蹙眉,往身后看过去。 平素天好的时候,老阿吉总会面朝西坐在毡帐外切草料,因她儿子与儿媳当初是往西而去,若归来,定然也是从西边回来。 佳柔现下所处之地,便能看见白银亲王的那硕大的羊圈,以及羊圈边上小小的毡帐。 果然没有那阿婆的身影。 嘉柔便道:“若你说一句‘潘夫子乃天下第一美男子’,本夫子替你跑一回腿,也不是不能。” 古兰闻言,绷紧了半上午的小脸终于露出抹笑容。她平素不是个拍马的性子,这恭维的话说的有些磕磕巴巴。 待终于话毕,嘉柔方刻意紧蹙眉头:“听起来有些违心啊!” “不违心,真心的,潘夫子最俊,最最俊!”古兰连忙强调。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嘉柔这才一笑,“好吧,看你诚心的份上,本夫子就帮你这回。” 古兰忙道:“夫子等待些许……”便急匆匆接过草垛,跳上栓在一旁的骡子,往羊圈边上的毡帐而去。 待过了不久,带着一个半人高、鼓鼓囊囊的布口袋过来,里面是整整一口袋散碎羊毛,一看便是平日放羊时捡的脱落杂毛,并非按时节剪下来要上交的整齐羊毛。杂毛虽不好看,可却清洗的干干净净,并未掺杂一点碎叶枯草。 “这是请灵符的香油钱。请夫子同高僧言,奴同阿兄昨夜一共向着雀梨大寺的方向磕了一百个头,足够求得灵符。” 经此提醒,嘉柔才看见她乱糟糟的额发下一片青紫,并非是沾上了泥巴。 嘉柔便接过布口袋掂了掂,不算轻。 她将口袋在大力身上系好,折了两根柳条绑成草帽套在头上遮阳,同古兰挥挥手,“放心,一定替你求回来!” 四月的龟兹被一望无际的翠绿裹挟,碧空如洗,腾腾的云朵白得惊人,一朵簇拥着一朵,似被瞬间冻住的海浪,一动不动地堆砌在天边。 昆仑山的仙女峰便依偎在云朵的旁边,比平素的高贵冷漠多了几分慵懒的亲切。 大力已许久未曾出过院门,开心极了,一路扑蝶追蜂,累了便停在小溪边饮几口沁凉河水,略略喘几口气,便继续欢腾着向前。 如此等她到了赛马场时,那里已是人山人海,莫说有一个薛琅混在其中,便是有十个,只怕也碰不着。 赛马场是在一处被四周山坳夹着的草地,足足有半个龟兹城那般大。可真正的赛场只占最多四分,其余之处便被分隔成几处。 有用来关马匹的,也有用来搭宝帐供贵人歇息的。 更多的则是被当做集市,买卖吃食、牲口、布匹、农具者不胜枚举。 赛马虽尚未开始,开天生爱热闹的龟兹人已是琴弦声声,载歌载舞,极是欢乐。 嘉柔抬手在额前搭了个凉棚,只见东边的一排宝帐中间,有个最大的帐子格外不同,层层叠叠的毡布上绣满了宝相连纹,确是佛祖最喜的花色。 古兰口中雀梨大寺的帐子,便该是那处。 此时汗血宝马尚未送达,她将大力栓去一处遮阴的草坡上,解下水囊挂在腰间,抱着古兰托付的一袋羊毛,先往雀梨大寺的帐子而去。 行到一排极其宽敞华美的帐子前头时,凑巧遇见了她的好徒儿。 白三郎空准备了好几副骰盅,憋足了劲儿要在加起来几十位表兄、堂兄们面前一展身手,早领风骚。 可每回输赢只有一钱的赌局,谁感兴趣啊?! 他一大早就揣着一颗骚动之心到达此处,到现下还没有开过一局。 此时也是刚刚才被最好说话的一位表兄拒绝,正是垂头丧气的时候。 匍一瞧见嘉柔,他近乎用着扑他阿耶一样的力道朝她冲过来。 她眼疾手快连忙往边上一躲,才避免同他撞在一堆去。 “夫子!门规可否改一改?一钱的赌局,根本寻不见人同我玩!” 嘉柔正好手酸,顺势便将口袋塞进他怀中,“为师考虑考虑。” “考虑到何时?” “天机不可泄露。” 此时已能见许多兵士成群结扮擦肩而过。今日虽人山人海,同薛琅狭路相逢的可能性不大,可保险起见,她还是先打听:“那恶獠的帐子在何处?” “谁?谁是恶燎?” “当然是薛琅呀,青面獠牙,面目可憎!” 白三郎往四处看一看,道:“这近处乃北庭都护府的帐子,安西都护府的,尚在前头。” “那便好。薛獠上回险些使计将你我师徒生生分开,还是我等配合得力,才破了他的诡计。此人老奸巨猾、用心险恶,乃我潘安的大仇人。” 她的声音虽不大,近处的一座帐子的窗帘却轻轻掀起一角,一位身穿甲胄的武将往外探首。 他一边兴致勃勃地看着热闹,一边同身畔伏案查看旧文书的俊朗青年低声打趣:“有人在夸你……” 青年轻抬眼皮,面无表情往窗外投去一眼,眸光深沉地似潜藏着海怪的平静海面。 作者有话说: p.s. 1、“獠”在唐朝某个时期是骂人话,大约等于“鬼”的意思。本文借鉴唐,就连这骂人话一起借鉴过来了。前面还出现过“田舍汉”,就是骂人是乡巴佬之意。 2、因为我存稿时每章字数比较多,专门设计了章内节奏和情节主题。现在因为编推榜只有一万字,要是不拆章且日更,哗啦啦就超字数了。为了保持章内节奏,尽量少拆章,今天更了后明天就不更了,等周四换了榜再更。下个榜单字数多,我会积极更。实在抱歉。 第14章 潘安愤愤问道:“日后遇上薛獠,你可知要如何对待他?” 白三郎正是要溜须拍马的时候,连忙投其所好,学着她咬牙切齿的模样:“乱刀砍死,除之而后快!” “这倒也不必,”她忙道,“我等与他乃是私仇,用不着因他而同长安朝廷为敌。可你的态度很好,为师很满意。我等虽不必手刃他,可看见他就当没看见,让他在我们的心中死去,效果也是一样的。” 白三郎忙道:“夫子果然高见,就按夫子说的来。” 嘉柔欣慰地点点头,“你方才提的改门规一事,本夫子认真想了一想,一局只限定一钱,确然有些不近人情。豪赌虽不提倡,可游戏的乐趣应该保持。” “对,对对。”白三郎点头如捣蒜,满眼殷切。 “为师便将一局的银钱,由此前的一钱,提高到两钱,给你翻倍的刺激,翻倍的快乐,高不高兴?不用谢,这是为师对你的宠爱,你只管受着。” 白三郎:“……” 帐外的两人渐渐远去了,站在窗边听墙角的武将也就此回头,刻意“啧啧”了两声。 见薛琅不给反应,便上前揶揄道:“听闻你到龟兹不久,便招惹上一个名叫潘安的后生,主动找上门要同你断袖,却还好端端离去,并未受什么苦。那人可是方才外头说话的那位俊俏小郎君?” 薛琅合上文书,方淡淡道:“没想到堂堂北庭都护府的赵都护,也是这等爱听谣言之人。” 赵都护“哈哈”一笑,“是不是谣言,却也未见得。” 又道:“你如今年已二十有三,身边从未有过女子,可见你对女子是真不感兴趣。若有一日-你想要寻个男子红袖添香,为兄方才看到窗外那潘安,真是俊美非常,同你十分登对。” 此时帘子一掀,王怀安从外进来,站去薛琅面前低声道:“雀梨大寺法玄大师刚到,大都护可要过去?” 赵都护收了玩笑之心,眉头一蹙,问王怀安:“寺中住持法奘大师未曾亲来,只来了玄法?” 王怀安摇头,“只有法玄大师带着门下弟子前来,倒是未见法奘大师露面。” 薛琅上前撩开帘子,不远处雀离大寺的帐子门前已被信众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一派繁盛景象。 而若细看,便能发觉里头又有若干人衣着怪异的巫医,不停歇在信众堆里来回游说,有因家人或家中牲口患病而前来求神保佑的信众,坚持不多久便会跟随而去。 只他在门前站了这一阵,至少十有其一便受了蒙蔽。 他眉头轻锁,放下帘子。 赵都护方同薛琅道:“你想与雀离大寺合力用僧医代替巫医、推行佛药一事,当年先大都护崔将军也曾行过此法,该寺住持倒也是个好说话的,可不知为何今日竟未前来。此玄法乃主持的师弟,虽为高僧,行事却很是保守,怕是不好说话。” 薛琅点点头,“我心中有数。” 他穿上黑甲,便要往外去,赵都护却又提醒:“还有,此玄法大师极度记仇,你要随时警惕,切莫露出玩笑之心。我去岁曾得罪于他,再遇他竟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便不陪你前去了,免得坏了你的事。 薛琅这才勾起了唇角,“看来,在高僧心中,赵兄已是英年早逝了。如此说来,那潘安倒是慧根不浅,也熟用此招。” - 每逢各种盛会,正是大庙弘扬佛法之时。 帐子外站了一大片。许多虔诚信徒等不到进帐子,已是原地跪倒,磕头不止。 如此一来,堵在嘉柔前头的人就更是乌泱泱一片,便是在此站一整日,怕是也进不到帐子里。 她撺掇白三郎拿出亲王之子的架势往里闯,她跟在一边狐假虎威便成。 白三郎却不敢:“阿兄若是在此,他还有望带你我进去。徒儿要敢闯进去,高僧们得绑了徒儿祭天,便是阿耶前去求情都不成。许多年前便有位表兄这般被处死呢!” 白大郎成年后长年主持龟兹几座画窟的修建,画窟中所绘皆是神灵之象,算是另外一种对神佛的供奉,地位很是尊崇。 可除非是与佛祖相关的节日,否则白大郎是断然不会露面。 嘉柔不经有些气馁。 这般辛苦等在此处,便是求得灵符,有用吗? 她可是被佛门的扫地僧坑过的人,对佛门的灵验传闻要打个对折。 古兰的阿婆生病,应该去找郎中才是啊。白亲王的庄子里就有现成的郎中,能给仆从治病的。靠什么僧人的灵符,怕是要同她一样被坑到沟里去。 白三郎摇摇头:“老阿吉最是老一派,同龟兹草原上许多老者一般,是只信巫医,不信郎中的。” “那巫医又去了何处呢?” “几年前已被上一任大都护铲净,那个最惑人的大巫医,可是崔将军亲自点的火把,被烧死时,也未见天象有异,同他们巫医自己说的全然不同。” 嘉柔一愣,倒是未曾想到在这个话题里能遇上她阿耶。 “自巫医除去,多数人知道靠跳大神不能驱病魔。可老阿吉最是倔强,没有巫医,便靠神灵,却是全然不信郎中。” “可是,”嘉柔淡淡开口,“我也知晓,那崔将军已战死五年,难道巫医未曾卷土重来?” 白三郎突然昂首挺胸,面有自豪,“安西都护府的崔将军虽战死,可据闻临死前曾下令北庭都护府,但凡巫医再起,北庭都护府可直接出兵拿下。是以,便是还有巫医,都只敢偷偷摸摸暗中行事。老阿吉的帐子离庄子这般近,巫医是决计不敢来的。” “是吗?”嘉柔怔怔然。 据赵勇所言,崔将军将突厥人赶到昆仑山的另一面时,那雪山是突然垮塌的。竟然还有人隔着厚厚冰雪收到他的临终遗言? 他临终说的话里,只有巫医吗? 身边忽然起了一阵拥挤,原本跪得乌央乌央的人群沿着帐门一分两半,从中间留出一条路来。民众们纷纷停了口中经文,回首往后看。 几个一身戎装的军士在两位僧人的陪伴下快步而来。最前头的郎君做黑甲将军打扮,挺拔高挑,神情不似他平常的冷然,在众人面前多了几分亲和。 周遭一阵短暂寂静,原本一直偷瞧嘉柔的年轻女郎们,悉数转去看了薛琅。 说起来,今次的赛马节,也是新任安西大都护在民众面前的首次正式亮相。百姓们虽静悄悄不敢说话,可对这位新的都护将军极是好奇。 白三郎当即兴高采烈呼唤一声:“薛将军,我是三郎!” 薛琅听见声音,侧首看过来,微微颔首,又继续同僧人一起往前。 白三郎唤完方想起,不久前才同夫子达成的共识,是要那潘安“英年早逝”的。 他一时有些心虚,嘉柔却受此提醒,向他出主意:“对,他在那屯田用地上才承了白亲王的人情,该会卖你个面子。待他到了跟前,你就同他说,让他带我等进帐。” 她说罢忽然想起上回跟随在薛琅身畔的张夫子,连忙又回首确认,见并无那人,这才放下心来。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白三郎却一脸吃惊地看着他的夫子。 是谁说的“瞧见就当没瞧见”? 又是谁说“让他死在我们的心中”? 嘉柔从他这诧异里读出了他的内心活动,面上的讪讪一闪而过,又理直气壮道:“此一时,彼一时,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求灵符要紧。” 日头这般大,她在此只站了一阵,就快被热熟。她身上的裹胸布足足缠了两圈,现下已有些喘不上气,再站下去真的要晕过去。 “这,徒儿可是在师父面前发过誓……” “三钱,为师将赌钱的设限,提高到三钱。” 白三郎未曾料到有如此意外之喜,连忙加一把劲,“可佛祖说,做人要言而有信……” “四钱!” “父亲大人又说过……” “再敢讨价还价,逐出师门,一钱没有!” “薛将军!”白三郎当即出手,拽住了正巧到了身畔的薛琅,“薛将军,我同夫子要去求灵符,求将军带我等进去。” 薛琅脚下一顿,深沉的眼眸先是看一眼白三郎,最后轻轻一瞥,便落在嘉柔脸上。 日头当空,她头上戴了一圈柳枝,上头的柳叶早已被晒蔫,汗水顺着鬓发一汩汩流过被晒得绯红的面上,明明快要中暑的模样,只她的衣领竖得高高,将大半颈子都遮掩,像是不知道热似的。 他一句话不说,只淡淡盯着她。 足足过了好几息,她终于败下阵来:“我说,崔五娘的下落,我知道。” 薛琅收回目光,转头便走。 嘉柔抹了把额头细汗,忙同白三郎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亲爱的们,我又来啦 第15章 帐中青烟袅袅。 每一个信众献上香油钱,便能从高僧手中得到一张灵符。 她将古兰交给她充作香油钱的一口袋羊毛呈上去,又将已提前磕过一百个头的话转述给僧人。好在僧人未曾为难她,念过一声佛号之后,便将灵符交给她。 这灵符虽被尊称为“灵符”,并没有半分仙气,两个巴掌大的黄裱纸上头弯弯绕绕勾画着朱砂,也不知到底对老阿吉的病有没有用。 她掏出一张巾帕,将那符仔细包好,揣进衣襟里。 待饮过僧人布施的解暑汤,再回头时,薛琅正在毡布隔出来的一方耳室内。她虽看不见他人,却能听到他低声在与里头的人商议什么,偶尔蹦出“佛药”、“僧医”等语。 他似是一直在观察她,她刚刚蹑手蹑脚从那毡布边走过,他便停了话头,掀开毡布乜斜她一眼:“莫想着跑,跟我来,只你一人。” 嘉柔只能令白三郎候在一旁,跟着薛琅一壁出了毡帐,一直绕行到偏僻草坡处。那里并无闲杂之人,只能瞧见零星的军士驻守在侧。 日头当空,她单薄的身形落在他高大的身影里。清风徐徐从他身畔吹过,带来些黑甲上的生铁的肃杀之气,迫得她不由勾头,目光便落在他垂在腿边的左手上。 落目处便是虎口,边沿有些许暗沉旧伤,映衬的那一圈已褪了血痂的牙印颇为粉嫩。 她暗自有些得意。 全天下调戏过、又咬伤过西南王,却还好端端活着的,也就她一人吧。 他冷峻的声音在她脑袋上方响起,只有一个字:“说。” 她偏过眼,后退一步,不答反问:“我先问你,那三个夫子,可离开了龟兹?” 他不愿同她多纠缠,只道:“暂且无人同你争西席之位,只你能当多久,却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她听闻,心下略略松了一口气,也不等他再问,便主动道:“崔妹妹去南边了,你想要寻她,自去南边寻。” “南边?南边何处?她为何要往南去?” “她说,古有徐福载童男童女出海寻仙山,今有崔五娘重金包船闯大海。她要去寻古书中徐福提及的长生不老药,一旦成功,此后百年貌美如花,千年娇颜不损,羡慕死你们凡人!” 薛琅一张古井无波的脸,在此时成功裂开了。 长生不老药。 上一次听到这几个字是何时? 怕是八百年前。 时下连青衣道士都不敢做那白日梦,炼丹只求健体强身。 而已故大都护崔将军的嫡女,已是议亲之龄,要去海上寻长生不老药。 薛琅常年驻守西南,过去几年在长安的时间加起来不过月余,对崔五娘最直观的了解,只有两年前献俘那一回。 尽管如此,他依然觉得,出海寻药这种荒唐事,是崔五娘能干出来的事。 “她同谁结伴而行?当初你为何未与她同行?” “她说长生不老药很可能只有一颗,不便与人分食,还是她一人前去为好。后来我便同她在长安明德门前告别,她往南去,我往西来,此后再无音讯。” 她话毕,觑一眼薛琅。 他沉吟不语,似乎还深陷于这荒唐中不能回神。 她板着脸道:“我事无巨细,什么都告诉了你。今后莫再纠缠小爷,烦人!” 她一甩衣袖,施施然要走,他却又在身后道:“我再问你,她身上靠近某处有一某物,你来说说,是指何处与何物?” “靠近脖子有颗脑袋,”她转首看向他,面带讥诮,“怎么,你没有哇?”话毕一溜烟地不见了。 过了不消片刻,临近未时,接连不息的鼓声响彻草原,赛马节终于要开启了。 成百上千的龟兹人将赛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等着最牵动人心一刻的到来。 场中一端已是多了两个人。 其中一人五十来岁,曲发丰髭,后垂粗辫,发冠上镶嵌着各式珠宝,粗壮腰身上的蹀躞带也非金即玉。他面上虽堆着笑,那一抹在位者的傲慢却表露无疑。 这是龟兹王。 而另一人高挑挺拔,面带和色,周身只着肃峻的黑甲,除了拇指上的墨色玉韘之外,再无任何装点。 这是新一任安西大都护,二十三岁的薛琅。 间隔五年后,龟兹王与代表大盛隆威的安西大都护再一次站在龟兹的赛马节上,要共同开启这一盛会。 此时十几丈开外竖上了一只箭垛,几个龟兹兵士已抬着一面挂满弯弓的武器架,好让二人选择趁手的弓箭。 周遭开始议论纷纷。 “这薛将军只有二十出头,委实过于年轻了。大盛遣派这样一个后生前来,也太未将龟兹放在眼里。” “怎么说也曾被民间尊为西南王,怕是多少有些本事吧?” “那可不一定,听闻这薛将军像是常与男子不清不楚,最是受长安宫里那位的看重……” 后者说到此时住了嘴,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头,未尽的话不言而喻。周围人便了然地点点头,明白了大盛君臣之间枕头风的猫腻。 三言两语间,龟兹王已是上前几步,将五十石的弯弓全然拉满,手一松,但听“嗖”地一声破空之声,那箭簇下一息便射中箭剁的最中央。 箭剁边上的龟兹兵士举旗猛摇,场上欢声雷动,经久难息。 下一箭便轮到安西大都护。 其人便在不远处,白三郎只得压低声问嘉柔:“夫子,你觉着谁会赢?” 龟兹王已珠玉在前,薛琅若射偏,自是有损大盛国威;若也射中靶心,身为青壮年同五十岁老丈打平,也不见是好事一桩。 这步棋无论怎么走,皆算不得光彩。 龟兹王真真狡猾,抢先射这第一箭,便是要给薛琅一个下马威,挫他的锐气。 此时薛琅已随手选了一把单薄的小弓,将一根箭簇搭在软哒哒的弓弦上。 头顶通透的日头直直射下来,他的侧脸十分平静,只有拇指上用于搭箭的墨色玉韘透着冷冽的光芒。 嘉柔不禁握紧了拳头,到了此时自然要站本国,朗声道:“当然是大盛必赢。” 薛琅侧首,眸光穿过一层人墙,在她被日头照的绯红的面上落下一息,又瞬间收回。 张弓搭箭,绷紧弓弦。 头顶忽然传来一声鹰啼,惊空遏云,继而一个黑点似闪电般往下,直朝地上骏马飞扑而来。 “快看,那是王上的鹰!”三郎惊呼。 他的呼声刚落,薛琅手松箭出,直上云霄,蓦地射中鹰隼。 鹰隼如坠雨带着箭簇急速落下,“啪”地打在前方那箭垛上,挂着不动了。 白三郎“哦豁”了一声,“箭靶未射中,还将王上最宠的鹰射死,惨了惨了……” 场上一片哗然。 薛琅已将弯弓交还回去,一手负于身后,面上神情温和又疏离,仿佛全然不知这代表着大盛和龟兹之间的暗中较量。 嘉柔不由抿紧了双唇。 前有崔将军战死于此,圣人绝不可能派一个绣花枕头前来镇守龟兹,而传说中的西南王也战功赫赫,从无败绩。 可薛琅此时到底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薛琅:请容本将军低调地装一个逼~~ 嘉柔:搞不撑头你到底在爪子,报看。 第16章 站在箭靶边的兵卒提着黑鹰大步跑来,那鹰忽然开始扇动翅膀,原来竟是未死。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待鹰连同箭簇一起送到龟兹王手上时,近处之人纷纷探首。 这一看才发觉,射穿了黑鹰边翅的箭簇上还贯穿着另一支箭,那箭上刻着龟兹王族唯一的符号,正是龟兹王先一步射出的那支。 原来薛琅射出的箭先在半空射伤黑鹰,等带着鹰的重量加速垂落后,不偏不倚射穿了龟兹王的箭杆。 近卫王怀安上前一把夺过鹰,高提示众,扬声呼喊:“射中前一支箭杆,鹰还活着!” 他的声音在场上回荡不止,场上惊惧连连,又是一番喧嚣。 薛琅唇边噙着一点笑,双眸炯炯有如暗夜墨玉,此时方同龟兹王道:“黑鹰扑马,不自量力,该给小惩。王上莫担心,只是射伤尾翅,并未伤及性命,养上几日便好。只愿大盛同龟兹,便如这双箭一般,纵横结合,牢不可破。” 龟兹王面上讪然一闪而过,示意属下接过黑鹰,笑道:“大都护神乎其技,英雄了得。” 在场的几位亲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知这位年轻将军哪里是在射箭,明明是一石二鸟,赢了面子,还借鹰敲打了龟兹。 那句“不自量力”哪里说的是鹰,明明是指龟兹。 远处,白三郎已是亲眼前去看过两相贯穿之箭,回来叹息道:“薛将军这般英武,徒儿如何能做到见到他却当未见到,真真是太难了。” 又一阵连串鼓声响起,骑手们纷纷骑马入场,等待着最牵动人心之时的到来。 也是这是,嘉柔才知晓因今日天气实在太热,龟兹王舍不得宝马受苦,原本七匹宝马已上路,龟兹王大手一挥,又命人送了回去。 这真是,白来了一趟。 可今日这天气,确然人畜皆难耐。 不知宝马如何,场上的其他牲畜皆被晒的蔫蔫,也不知这赛马可如何进展下去。 她对赛马无甚兴趣,输赢都是人领功劳、马屁股受罪的活儿。可现下让她顶着大日头回去,只怕行到半路就得英年早逝。 思及此,她便绕去了后头草坡,寻了个看不见人的阴凉处,先去歇个晌。 远处是一声又一声地呼喊助威声,清风慢悠悠吹着她,她不多时便进入了梦想。 梦里她瞧见了她阿娘,原本被她外祖当做淑女养,如今提着鸡毛掸子追着她打。 她阿娘平素便是真的教训她,也是舍不得抽她,此时却将掸子一下下用力抽在她身上。她被揍得哭爹喊娘,她阿娘在后头冷笑:“你喊你阿耶或许还有点用,喊阿娘却是半分用处没有。” 她在梦里坚决不唤阿耶,就只一声声唤阿娘。于是成功地令阿娘追着她进了园子里的假山洞中,叫骂道:“还敢跑去海里寻长生不老药?谁给你的胆子?” 她何时去了海里?这鬼话不是拿来诓薛琅的吗? “找着长生不老药竟敢想独吞,你难道不想救你阿耶?” 可是,那长生不老药不是只有不老之神效?何时又能活死人肉白骨? 阿娘在后头追,她在前头跑,终于跑出了假山。待一脚跨出去,怎地阿娘又是在她面前晃悠着鸡毛掸子,气急败坏问她:“还敢跑去海里寻长生不老药?谁给你的胆子?” 一鸡毛掸子抽得她哭爹喊娘,阿娘便冷笑道:“你喊你阿耶或许还有点用,喊阿娘却是半分用处没有。” 怎地又重新开始? 她调头就往回跑。 等在假山另一端的,依然还是她那亲爱的阿娘,手持鸡毛掸子,问她哪里来的胆子敢出海…… 她跑啊跑,相似永远跑不出这段梦境。一直到又是假山的洞口,她又是一脚跨出去,眼前之人却不是她阿娘。 是崔将军。 年轻的崔将军。 陌生的崔将军。 他身着盔甲,站在那处看着她笑,许久方道:“阿耶回来了,怎地不唤人?” 脚下忽然轰隆隆,雪片与碎冰顷刻间填满了整个梦境。崔将军岿然不动,微笑还是那般温和,嘴巴一张一合,说的什么她却完全听不见。 又一声晃动传来,她猛地睁开眼,眼前晚霞漫天,已是日暮。巍峨的昆仑山就在她的对面,近得仿佛触手可及。 日头比她睡前又换了一段光景,可大地还像在梦中,依旧抖动个不停。 她揉了揉眼睛,怔怔转身,着实愣了愣。 近百匹骏马绕着草坡在奔腾,马群中间圈着四五个五六岁大的龟兹孩童,似被吓得忘了哭。终于有个小娃娃“哇”地一声哭出来,余下的纷纷跟随,那哭声刚起,却又被隆隆马蹄声遮掩。 只过了须臾,骏马们围绕着孩童的圈子又缩小了几分,但凡再缩减,很可能就要踩伤中间的娃娃们。 而那些娃娃穿着富贵,一看便是出自草原上的王侯之家。但凡有了丁点儿磕碰,只怕这群马就要被悉数宰杀。 她想也未想便冲去大力身边,取下缰绳,极快地绑成个索套,冲到离群马几丈之外。 眯眼细看之下,她终于发现群马是在跟随一匹头马在跑,只要能将头马拦下,群马就会跟着停止。 可那头马全身黑如锦缎,雄姿矫健,一眼看去便知心高气傲,只认主人,不认旁人。 她虽有些医马的本事,也熟悉马的性子,可论驭马却全无经验。最多也只是祖父、舅父们在制服马时,蹲在一旁看热闹而已。, 她转首往四处去看,想要寻个帮手。可周围没有一个人,只有草场另一边的欢呼声此起彼伏。 那是赛马节的重头戏-赛马进行到了最欢腾的时刻。 她正踟蹰间,被马围着的娃娃们有人看到了她,张开手跌跌撞撞就要朝她的方向跑过来,却被经过的一匹马轻轻一蹭,便似落叶一般跌了回去。 她再也没有时间多想,紧紧抓住缰绳,在几匹马前后隔开的间隙,一个扑腾就滚进了围圈,堪堪躲开几条险些踩上来的马蹄。 “都坐着莫动,手牵着手,一个都不许乱跑!” 她一边朝娃娃们大喊,一边一瞬不瞬盯着那匹头马,心中回想着她外祖曾经套马时的样子,将手中绳套缓缓甩动,一直到那黑马奔上来的瞬间,绳套蓦地脱手,顷刻间便挂到那马头上。 按照她外祖驭马的过程,只要一个绳索套上马头,双臂再一用力,但凡不是野马,速度就能降下来。 可她只堪堪绷住绳索,还未来得及使力,已被马带离地面,眨眼间便一头栽在了马背上。 疾风瞬间迎面而来,马的每个跃步,都似要将她头朝地面摔下去。 她紧紧抱住马颈子,试图用腿去夹马腹,可胯-下黑马却半分不知减速,反而跑得更快。此时便是松开手从马上落下,也要被后面跟随的群马踩成肉泥。 她心中大喊,完了完了,好好的纨绔当什么英雄,担心什么孩童,怜惜什么马儿,这下可是真要玩完,纵然真有长生不老药,也救不活一滩烂肉泥。 如今只求她的好徒儿能与她有些灵犀,感受到了她悲痛的召唤,能多带几个善驭的儿郎前来营救她。 她一边搂紧马颈子,一边祈祷着。 身下的马驰骋不歇,不知跑了多少圈,她抱着马颈子的手越来越酸,渐渐脱力。正险些要脱手时,马身陡然一震,已有人跃到马上,隔着一方冰冷的黑甲,紧紧伏在她背上。 “趴好!”背后的人顺手将她手中的绳索拿走,她的腰间同时多了一只大手,稳稳扶住了她。 她听出这是谁的声音,已顾不得那些恩怨,只高声大喊:“要将头马骑远,不能让它们兜圈子!” 身后的人拉着缰绳的手臂瞬间绷紧,仿佛磐石,在头马拐弯时猛地用力,马儿便脱离了原先的路线,似离弦的箭一般直直冲向远处。 群马轰隆隆地跟随而来。 作者有话说: 薛琅:安西都护府全体将士,遥祝诸位日日都是团圆日,父母安康,孩儿无恙,余生皆有良人相伴。 嘉柔:同上。 第17章 山峦极快地被甩在了后头,劲风却渐渐减缓,直到最后几片晚霞徘徊在天边,群马终于停了下来。 嘉柔扑通一声,从马背上滑落,跌在厚厚的草丛里,腹中翻腾不止,趴着吐出几口酸水,躺在地上再也不想动。 薛琅翻下马,闲闲踱到她身边,冰冷铠甲下身形修长秀颀,如居高临下望着她,“能耐不大,胆子不小。” 她无力地抬抬眼皮,嗓子被风吹得几分沙哑:“你说点好听的,会死吗?” 他弯一弯唇角,抬首先将这山峦环视一圈。 原野辽阔似海,群树似在天边。 离昆仑山已有些远了。 他这才道:“倒是不坠安西军之名,潘永年若在天有灵,或许也有几分安慰。” 她想了一阵,反应过来“潘永年”是赵勇替她寻的那位便宜阿耶。 “谁稀罕安西军。”她嘟囔着,从草地上坐起身。 流云如注,晚霞似滔滔江水往西而去。群马在脚下草丛中翻找着鲜美野菜,悠闲而安静。 退却了白日的炎热,傍晚的龟兹乡间骤然冷却,晚风吹来,嘉柔激灵灵打了两个冷战。 她低头去看,这才发现下裳的一条裤腿中间不知何时划了一条缝,长至大腿间,白生生的腿泰半都露了出来。冷风吹进去,一瞬间全身都凉透了。 她一抬眼,却见薛琅略微垂首,目光不知何时已落在她露出来的半条腿上。 她倏地将自己抱紧,“你,你做甚?你胆敢动我一根指头,我就……” 一件衣裳玄色衣袍兜头而来,黑暗瞬间将她笼罩。 她“啊”地尖叫一声,手忙脚乱从那衣袍里钻出来时,薛琅已将黑甲重新穿了回去。 盔甲下露出的,是他贴身的月白中衣。 中衣配黑甲,搭上他那张不到用时不会笑的脸,莫名有几分逗趣,却又将他身上原本那股端起的冷漠劲儿抵去几分,多出来些平常人的柔和。 她拥着衣袍呆了一呆,他慢悠悠道:“现下知道怕了,当初是谁要自荐枕席?” “我……我何时怕了?我这是,现下没有兴致。你要是不信,我们,我们……”她一咬牙,“我们现下就除去衣裳,在这草地上抱着滚三回!” 他哼了一声,“想得美。” 他踱去头马边上,开始检查马鞍。 她一人坐在夕阳的影子里,双颊浮起一丝薄热。 手中是他的衣袍,带着濡湿。 她将脸埋进去,又慌忙逃出来,打了个重重的喷嚏,只用小指提溜在一臂之外,一脸的嫌弃:“全是汗味儿,臭烘烘。” 他无声地轻哂一下,道:“还回来。” 她才不还。 她又不是傻的,腿还露在外头呢。 “我可没白穿你的,别忘了 ,你们还欠小爷二十钱的治牛钱呢。”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她嫌弃他衣上的汗,只将其缠在腰间。长长的衣摆从腰间垂下去,刚好落在她的靴面上,遮住了下裳的大洞。 他检查过马鞍,又重新检查马蹄。嘉柔便也凑上去,最终却在马腹上发现了一只杏仁大小的红蝎子。 红蝎最常出没在沙漠,骆驼与马最是害怕此物。此物虽无毒,可但凡钳在身上,极是疼痛,不死不松钳。 她的大力已算很经得起吃苦受累了,过河西进过一小片沙漠,不巧遭遇了此物,疼得不停打转。 她对那红蝎子一点办法都没有,还是结伴而行的商队中有人点了一根柳枝,将此物熏晕,才自行掉了下来。 难怪这黑马会忽然受惊,疯跑至此。 只是正巧在赛马节之时,这本该在沙漠中的红蝎却出现在草原上,还正巧钳住了马腹部最柔软之处,这诸般巧合撞在一起,很难说不是有人故意为之。 她顺便去检查黑马的四肢,触之坚实,肌腱强健,果然是爆发力强的赛马。 此时薛琅已寻见了一根柳枝,取出火折子将其点燃,同她道:“既然你胆大,还敢不敢替我按住马?” 她哼了一声,上前双手攀住了马颈子。 他便拿着柳条弯腰探进马腹,将冒着黑烟的柳枝对准那红蝎,过了不久,待他从马腹底下出来,掌心已多了一只赤红的蝎子。 她长吁一口气,上前抚一抚马的鬃毛,低声道:“真勇敢,能忍得住痛呢。” 黑马的眼睛亮晶晶,湿润的鼻头蹭在她面上,冰冰凉。 - 返程时夜色已起,乌沉沉的昆仑山矗立在天边,似巨大的路引,指点着行路人莫偏了方向。 两人各骑一匹马,行在最前。黑马在薛琅手中牵着,群马便自动跟随其后。 几声凄厉的老鸹声在林中响起,打破了夜的沉闷。 她跟着开口问他:“你说,他们会将罪责推到马身上,杀马泄愤吗?” 牲畜是草原人民赖以生存的财富,龟兹人的血液里天生带着热爱动物的善良。可再喜欢,马也只是马,不是人。 马疯跑时围在中间的五六个娃娃们,从衣着看非富即贵,各个皆是金枝玉叶。 薛琅偏首看她一眼,慢条斯理道:“你向一个吃驴的人,问马的命运?” 她噎了一下,下意识便抱住了身下马的颈子,“难不成,你一介军人,连马都吃?它们不是带你们冲锋陷阵吗?” 夜风揭面而来,她听到他的声音也和夜风一样凉:“在外行军打仗,粮草短缺时,自然是逮着什么吃什么,连耗子都不放过。” 她听了这话,腹中登时一阵抽搐。过了一阵,忽然鬼使神差问他:“难道,你还吃过人肉?” 他乜斜过来,眸光幽亮:“以前未试过,今夜……” “今夜什么?”她似受了惊的兔子,瞪大了双眼,“你敢!我放个屁熏臭我自己,看你怎么下嘴!” 他罕见地嗤笑了一声,双腿一夹马腹,更快地往前头去了。 她这才反应过来,这厮是在作弄她。 她打马追上去,呼喊道:“你可能阻止他们杀马?是红蝎惹的祸,马是无辜的。” 回答她的,只有揭面的夜风。 行到半途,前方有人点着火把寻了过来。 薛大都护初次亮相便告失踪,惊扰了龟兹许多贵人。今日凡是到了赛马节上的亲王全都寻来,龟兹王因上了年纪虽未前来,却也留了他的近侍,好随时传回消息。 贵人们都围上了薛琅一人,唯恐他受了伤。 好在白三郎是个好徒儿,径直便朝崔嘉柔打马过来,手中还牵着大力。 她忙向白三郎使眼色,向让他带着大力藏一藏,莫让啥啥都吃的薛獠瞧见。 显然白三郎同她的默契还差一些,一边挥手一边大声呼喊:“夫子,大力一直嘎嘎叫,着急寻你呢!” 大力只认她一人,便是在白三郎手中也是倔头倔脑不好好行路,直到见到她,终于欢喜地“格尔嘎”了一声,撒欢朝她蹦过来。 可刚刚到了跟前,它在她周身蹭了一圈,闻到了别的马的气息,登时犯了倔劲儿,竟是回到了三郎身畔,别着脑袋不理会她。 她顾不上它耍脾气,上前强掰过它的驴头,想要牵着缰绳先走一步,却又担心那匹黑马。 马是无辜的。 她正要同白三郎打商量,想让他万不得已时拿出全龟兹最混账的纨绔劲儿来替她抢马,耳畔却听得薛琅正提到此番惊马的原因,乃一蝎子作乱,并未提及那是沙漠中才有的红蝎,也未说那红蝎好巧不巧正好钳着马最柔软的腹部,仿佛整个事件真是一场巧合。 又言此马身形矫健,性情傲而不野,有马中君子之风。若安西军中的马各个皆是如此,何愁护不好龟兹。 虽只三言两语,赞赏之意溢于言表。 此番惊马虽险,可并无人受伤,那几个曾被马群围在中间的娃娃们也只是受了惊吓,未伤及皮肉。现场众王们便也不再追究,只纷纷附和着薛琅,赞他慧眼如炬,伯乐识马。 嘉柔不由偏头望去,薛琅神情沉稳,同现场众人交相言欢,依然是他堂堂大都护的风姿。 仿佛不久前他流露出的些许狡黠,只是她的错觉。 - 天上明月当空时,白家众人终于到了庄子门前,一时人欢狗叫,短暂地打破了夜的寂静。 嘉柔将大力送回她的院子,不做歇息,便又顺着侧门出了庄子。 月光下,古兰已经倚在庄子外的一棵胡杨树下等她。 她的小小身影在月色下雀跃而来,还未到跟前便急切呼唤:“夫子?” 她便给她一个“一切妥妥地”的眼神,一边跟随她往远处的羊圈方向去,一边问道:“你阿嫲的病如何了?” 古兰面上便多了重忧虑:“更喘了,此前从来没有哪次,像今日这般重。” 果然再往前走了一阵,离羊圈旁的毡帐还有数十步,便能听到连绵不断的咳喘之声,听者都要抓心挠肺。 此前她回回经过,老阿吉若在晒草料时瞧见她,都会放下手里的活儿,先向她磕头。同这草原上无数的下仆一样,天生里就带着对上主的敬畏。 可今夜的老阿吉躺在贫瘠的床榻上,耷拉着眼皮,除了时不时爆发的咳嗽,便沉沉睡着。 白银亲王对世代老仆并不苛刻,相反还诸多照应,外头夜风呼啸,毡帐里却感受不到多少风。古兰的阿兄正蹲在地上烧一种枯枝,加重了这帐中的憋闷。 古兰指一指那枯枝,“巫医说的,能驱邪。” 嘉柔皱一皱眉头,从昏昏沉沉躺在睡榻上的老阿吉来看,显然出自巫医口中的圣旨,并不能当真。 连她今日前去所求的灵符,只怕也只能送去心理慰藉。老阿吉真正需要的,是郎中的医治。 老阿吉此时像是感受到了她的存在,忽然开始在榻上挥舞着双臂,挣扎着驱赶她,眼睛虽然还闭着,口中却呜呜咽咽的嘟囔,已难听懂她在说什么。 古兰瞬间着了急:“邪祟又来惊扰阿嫲了,潘夫子,灵符呢?” 嘉柔再也顾不上灵符是否有用,探手进衣襟里一摸,不由滞住。 灵符呢?用巾帕包好的灵符呢? “夫子,夫子?”耳边是古兰催促的声音。 她呆了又呆,终于掏出手。手中捏着的是她傍晚给黑马喂草时随手揣进衣襟里的一把枯草。 “此,此物乃灵草……”她结结巴巴道,“高僧说,先将此灵草点燃,似檀香一般慢慢燃尽。灵符,灵符……” 古兰抬首定定望着她,似是听不懂她究竟在说什么。 “高僧算了一卦,说老阿吉邪祟入体已有经年,那灵符需要在佛前至少供上两日,法力大增,才能有助驱邪。这灵草,能暂时压制邪祟,保阿婆性命。” 她一句话说完,额上已湿淋淋一片。 从小到大,她轻易说出的谎言成百上千,最艰难的竟是在此时。 古兰眼中迸发出一片光,“真的?听说雀梨大寺里专程在佛前供奉过的灵符,要么要重金,要么得有缘人才可得。阿嫲真的能拿到那灵符?” 古兰眼中的澄澈她不忍细看,硬着头皮道,“高僧说有缘,那必是有缘。两日后我就出发,前去给你取回来。” 作者有话说: 薛琅:你个挫锅漏。 嘉柔:闭嘴! 第18章 嘉柔在古兰面前胡诌的“灵符至少要在佛前供奉两日”,本是有她的成算。 毕竟在赛马节上,她凑巧当了龟兹这个王那个王的儿孙们的救命恩人,这些个王们都曾拍着胸脯发下豪言,说要陆续上门带厚礼言谢。 到时候她一夜暴富,莫说一张灵符,就是十张也不在话下。 可一连两日过去了,所谓的“陆续”并没有发生。 一个王都没上门。 她倒是还能继续等,老阿吉的咳喘却一日重似一日。 白银亲王都曾亲自带着庄子里的郎中前去,可老阿吉排斥之烈,险些伤了她自己,郎中只得作罢,只叹巫医蛊惑世人之深,当年崔将军虽曾花了工夫整饬过,却仍乃大患也。 古兰小姑娘的眼睛便日日肿成两个桃儿,倚在庄子门前的树下,巴巴望着她,将仅剩的希望寄托在灵符上。 一个手头不宽裕的纨绔是不能心软的,一心软就会失去潇洒之能。 故而两日之后,她给白三郎教完一堂投壶课、终于迎来她当夫子后的第一个休沐时,她只得支了她的金饼,灌满她的水囊,骑上她的大力,再带上大力吃的豆饼,在古兰的切切期盼中,往雀梨大寺的路上奔驰而去。 待到了寺庙,若凭她的小甜嘴能将高僧吹捧得乐呵呵,最后认下她与佛有缘,大手一挥赠她灵符,省下银钱自然好。若不能,依然要花真金白银,她也只有双手送上。 白银亲王知晓她要去雀梨大寺,只当她要去拜佛,颇为热心地指点她:“大寺的斋菜十分有名,你去之后报上本王名,定会被款待得十分尽兴。” 她心中叹息。 她哪里有那个胃口。 这个时候,便是呈上她最爱吃的古楼子,她也只能勉强吃下五张了。 她的好徒儿白三郎一开始发下豪言要同她一起前去,等同她伴行了二里路,却经不住红鸾星的悸动,到了一处岔路时便纵马一跃,欢脱地往草原另一头的心上姑娘处狂奔而去,留下嘉柔一人一驴孤独赶路。 从白家庄子到雀梨大寺,按照嘉柔的预计,本要行四五个时辰,堪堪得掌灯时才能到。 然因她先前曾骑了别的马,身上沾染了旁的坐骑的气息,大力连续闹了几日的脾气,一改平日一出门便扑蜂追蝶的天真性子,板着脸一路疾驰。 待上了一段傍山高坡,于一弯长河边瞧见庄严的庙宇时,日头还在山边留了半边脸。 雀离大寺乃龟兹古寺,分为东西二寺,据闻从魏晋时期便已建寺。玄奘法师取经途经龟兹时,便曾在此寺中讲经颂道,点化世人,故而香火历来都十分鼎盛。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夕阳西下,长河落日,烧红的晚霞盖在恢弘寺庙上方,显得佛光万里。 隔着一弯河水相望的东西二寺,皆已关掩了寺门。只有东寺门外几棵苍翠的胡杨树下停着十几匹马,看来尚有人在东寺里。 嘉柔将大力栓在一棵空着的树下,取下水囊自己饮了几口,又倒在手掌中喂大力,肉声同它道:“你先等在此处,阿姐前去敲开门再来牵你。” 大力却蹭地别开了脑袋,连水都不饮了。 飞驰了这一路,气性依然很大。 她几分无奈,胡乱抚了抚它,又展了展自己有些压皱的衣襟,上前敲响了寺门。 四周安静如许,过了好一阵,厚重寺门“吱呀”一声响,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和尚从里探出头来。 她忙做出一副诚心礼佛的模样,双手合十,“唵叭咪嘛呢吽……” 小和尚一张嘴就赶人:“本寺酉时三刻已闭寺,施主改日再来。” 话毕就要掩了门。 她忙按住门,先搬出了白银亲王这尊大佛:“在下乃白银亲王府上的夫子,白日前来礼佛时,曾将亲王赏赐的贵重之物遗落……” 小和尚听闻,双眼一亮:“施主乃给白三郎教书的潘夫子?” 她略有吃惊,听起来,龟兹草原上已是有她的传说了? “确是在下,不才潘安,白三郎乃本夫子的关门弟子。” 小和尚未曾想到潘夫子不但是位嘴上没毛的少年郎,还十分英俊,很是吃惊。 “遗落了何物?施主可记得落在何处?” 她胡诌:“是一只极小的白玉坠子。在下白日曾在供奉了灵符的一处神殿瞻仰许久,也不知是否落在了那处。” “哦,”小和尚倒是机灵,立刻想到:“该是大雄宝殿,只有那处有灵符。” 他忖了忖,将她让进来,划好门后同她道:“潘施主随小僧来,只寺中有贵客,施主切莫喧哗。” 原来有客,怪不得外头停着十几匹骏马。 她应下小和尚的话,静静跟在其后,正想着如何套个近乎问问灵符之事,小和尚倒忍不住先出声:“白三郎竟愿意跟着施主习学,实在稀奇。为了三郎,亲王曾多次前来求佛,很是伤脑筋。潘施主又是如何收服三郎的?” 她自然不好说都是骰子的功效,只随口道:“在下同三郎讲了玄奘法师西去取经之路是如何艰险、取到经后又是如何造福世人,他大受鼓舞,因此决定痛改前非,一心求学。” “可是为真?”小和尚听闻她竟是用了大法师的求经精神,真是彰显佛法无边之功,对她印象更好了,“可见施主与三郎皆有佛缘。” 她立刻打蛇随棍上:“在下听闻贵寺灵符最是灵验,想诚心请一道回去赠与三郎。” 小和尚略略有些疑虑:“灵符却似所剩不多,能否请到,还要再去问过二师兄。潘施主莫担心,佛渡有缘人,只要缘分到,定然会有施主的那一道灵符。” 她一时倒不知该不该松一口气了。 她和佛祖的缘分,中间可差着数个扫地僧。 雀梨大寺果然极大,往前一路行了近两刻的时间,拐过一个弯,眼前方显出一座庄严的庙殿。七八扇殿门已关掩,只有两侧各有一道僧人自己进出的小门还开着点缝。 “这便是大雄宝殿。”小和尚一边介绍,一边带着她拾阶而上,朝左边的侧门而去。 于此同时,右边的侧门里出来一个人,踩着另一边的石阶登登登往下,步伐极是利落。 嘉柔偏首,但见那人着一身武将的明光铠,长得很有特点,从侧后方都能看见他的下颌骨极是突出。 她不由疑惑。 王怀安乃薛琅的近卫,王怀安在此,那岂不是指,薛琅八成也在此? 庙门外停放的那十几匹马,竟是他们的? “小师父……”她要向小和尚探问,两人已是到了大殿的偏门边。小和尚“嘘”了一声,示意她莫出声,带着她往里头去了。 外头天色还算亮,大殿里却已黑黢黢一片,神佛将金身藏在暗处,凡人难窥。只有极远处传来橘黄温暖的光晕,像是召唤世人从蒙昧走出去的圣光。 小和尚点了两盏油灯过来,将其中一盏递给她,低声道:“师兄们尚在忙碌,你我二人先寻,玉坠反光,只要在此殿内,就能寻见。灵符之事小僧方才已同师兄提过,等师兄手上事忙毕,便会前来见施主。” 她便放了心,接过油灯装模作样寻起那传说中的白玉坠子来。一直往前到了释迦摩尼佛像前,她方抬首四顾,但见释迦摩尼老祖周身塑金,庄重坐于莲花台上,面上表情很是神秘莫测。 佛像下侧香案上是一整圈的灯盏,盏盏如豆。 再下一层是经书。 再再下一层又是算命的签筒等物。 灵符在何处,倒是一张没见到。 未等多久便来了位大和尚,“灵符只能出自住持之手,可数日之前住持外出云游四海,提前画下的灵符已在赛马节当日赠送出去,如今只留下最后一道灵符,却有镇庙之用。施主只有半年后再前来,那时住持应已归来。” 嘉柔委实有些愕然,磕磕巴巴道:“一、一道都匀不出吗?” 大和尚摇摇头,向上一指:“符已在佛祖手中,受佛祖加持,如何匀出?” 她抬头望去,终于在释迦摩尼佛像往前探出的手掌中,于两指之间隐约看见一道黄符。 这最后一道,竟是放得这般高。 “说起来,赛马节两日前才举办,声势极浩大。施主若诚心求符,为何未前去呢?” 嘉柔无言以对,一时不知该怪那日的惊马,还是怪总是刑克于她的薛琅,甚至那夜吹透整个草原的风也该罪加一等。 一阵静寂里,从一壁之隔的另一间佛殿里,禺禺人声轻易传了过来: “……薛将军所言极是,由佛家推行汤药、由僧人替代巫医,本寺也曾同上一任大都护崔将军行过此事。只是住持师兄云游之前并未提及此事,贫僧只是代住持,此乃大事,不敢做主,一切还是待住持师兄回寺再议为好。” “数日之前,本将军曾向贵寺住持提及此事,也与他达成了共识,住持临行前竟未通知寺内?” “未曾。” “可见住持即将云游,心情激荡,对此事大意了。” 那两人说话皆用吐火罗语,其中一人的声音低沉浑厚,语调温和,尚算可亲。然这个声音却令崔嘉柔想起一张结了冰的面孔,以及那句“若不想死,滚!” 原来那薛獠,真的在此处! 此时随着说话声,那一行人也从隔壁大殿中出来,顺着外头的走廊缓缓而行。 此殿门窗皆掩,灯烛摇曳,只将走廊上的人影印在窗纸上。 整团乱糟糟的影子里,行在最前头的人身形高挑,似鹤立鸡群。 影子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轮廓描绘的半分不损,每个曲线都彰显着武将的肃杀。 薛琅未再言语,同他随行的属下们却七嘴八舌,用不太熟练的吐火罗语纷纷埋怨住持大师身为高僧怎可乱打诳语,如今一拍屁股转头云游,却将安西都护府阖府戏耍一番。 那代住持许是不敢背上如此骂名,却又不敢轻易应下,只得道:“既如此,只好由佛祖定夺。若释迦牟尼老祖也支持将军,自会发下暗示。若并未,也就不能怪贫僧了。” 嘉柔听到此处,不由无声哂笑了一下。 这代住持会见薛獠之前,应该先听白银亲王讲一讲庄子门前一大片地是如何被薛琅空手套了白狼。 此话拿去诓骗白三郎或许有用,要用来搪塞薛獠,怕是太过天真了。 她只当薛琅定是要揪着不放,就像他每每寻她打听崔五娘之事一样。未成想他倒是应得很是干脆:“如此,便按大师之言,若佛祖有示,薛某再来叨扰。” 转瞬之间,那一行人便大步出了走廊,顺着另一道侧门出去了。 她此时方倏然惊醒。 大力还栓在寺外呢,千万莫被薛獠瞧见。 她连忙放下手中油灯,一撩衣摆匆匆往外跑出去,一直追到寺外,也未瞧见薛琅一行的身影。 那一排苍翠的胡杨树下,十几匹马尽数不见,只有大力一驴还驼着她的包袱皮,孤零零而立。 乡野长河落日,暮色四合,山边有串人影在晚霞下疾驰远去。 日头一转眼掉下了山坳,那人影连同马身,也一个都看不见了。 小和尚跟在崔嘉柔身后一同出来,看她神色似有些沮丧,只当她还在发愁玉坠一事,极其善良地提议道:“施主不若留在寺中暂住一晚,待师兄们清扫过庙院各处,最迟赶明儿白日,一定能将坠子寻出来。” 小和尚并不知他正在开门揖盗,崔嘉柔自是从谏如流,将大力牵进寺中,路上拐着弯儿问了些大雄宝殿之事,譬如夜间会不会留门,殿中可有人值夜,添香油的和尚每隔多久前来添油等等。 日落月出。 夜深了。 夜更深了。 三更时分,万籁俱寂,庄严的庙中连风都堕入睡意。 东寺入口处,一排巡夜的僧人齐齐走过不久,一个高挑的黑衣人顺着院墙一跃而过,飞檐走壁,最后在大雄宝殿附近一个闪身,便不见了身影。 与此同时,香客暂住的后院,一间黑漆漆的寮房也静悄悄开了一道缝。 从门缝里先钻出一个脑袋瓜往左右看看,见并无来者,方一闪而出,又仔细关掩上门,鬼鬼祟祟往庙院方向行去…… 作者有话说: 崔嘉柔薛琅:“怎么是你?” 第19章 夜送走了沸腾的白日。 三更时的庙宇彻底冷却下来。 只有莲台宝座上的释迦牟尼金身,还在面向凡间,面上微笑神秘又动容。 薛琅将四周打量一番,确信周遭已无人,拉下蒙在面上的黑布,从衣襟里掏出一只早已准备好的石块。 再从靴筒中抽出一把匕首,将石块放置刀尖,于灯上略烤几息,待稍稍温凉,指尖一个用力,便将石块捏成齑粉,撒进拔了灯芯的一碗香油里。 他一边将石粉与香油搅匀,一边仰首,眼中毫无倦意,沉着的眸光一一经过这座神殿中的大小神像。 此殿虽为大雄宝殿,却并非只供奉着释迦牟尼。 往两边排开去,还有好几座尊神。 若说要让佛祖有异像,这里任何一尊佛,此时都任由他挑选。 那代住持想要佛祖有示,才同意推行僧医,那今夜就能满足于他了。 手中石粉已与香油搅匀,此时却还不是动手的时候,要再等石中染剂溶于油中,才有大用。 他刚刚将油碗放回原处,打算寻个不起眼的角落歇一歇,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忽然从外传来,听方向并非在院中巡夜,而是直奔大雄宝殿。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他眉峰微攒,就手掀开如云堆砌的窗帘一角,闪身避了进去。 “吱呀”一声,是侧门被推开的动静。 继而却又传来一声突兀的“扑通”声,像是来者被什么物件儿绊倒在地。 他将帘子掀开一道缝,凝注目力,不多时,终于瞧见一个黑影出现在光晕里。 黑影身量不高,身上罩着的一件玄衣却极大,似个口袋一般罩住了身形,在这黑夜中竟显得几分诡异。 破庙闹鬼不算稀奇事,民间话本子里常见。 可敢在香火正旺的大雄宝殿里撒野,此小鬼胆子如此之大,他倒是想见识见识。 那黑影再往前行,待到了光盛处,将蒙在面上的巾子取下,方显出一张如白玉的脸。 这张脸着实生动,一对杏眼咕噜咕噜,转了两圈后见庙中无人,将将松了一口气,下一息便得意的挑挑眉头,仿佛能在半夜三更溜进佛殿是什么了不得的壮举。 他有些讶然。 不是鬼。 是潘安。 这位夫子倒是路子广,哪里都有他。 此时薛琅也已认出,潘安身上那件宽大的玄衣,倒像是上回赛马节上惊马,他解给他的那件玄色缺胯外袍。 潘夫子深更半夜鬼祟来此,还穿着他的衣裳,说是来求经问道,他真是半分不信。 且看此人究竟要作何妖。 崔嘉柔揉着摔痛的膝盖,握着一根细长竹竿沿着一排昏黄的油灯往前行。 真是出师不利,刚进来就被一根扫帚绊倒。 又是哪个扫地僧坑她! 她一直行到释迦摩尼金身跟前,抬首一看,佛祖翘起的手指间,那道灵符还在那处。 她将竹竿轻放于地,上前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对着佛祖轻叹一口气,“莫怪我即将对你不敬,要怪就怪你门下弟子学艺不精,一卦将我骗到西域,让我撞上薛琅。他专门刑克于我,这般大的漏洞,贵弟子怎能算错!这委屈不能我一人受,你作为师尊也须分担些许。” 她的话刚刚说罢,不知何处传来“嗤”的一声轻响。 她忙转首四顾,但见周遭众神像影影绰绰,油灯憧憧,或许黑暗里就藏着许多等着偷香油吃的耗子。 她心下有些害怕,不敢再耽搁,对着神像磕了两个头,爬起身将长衫捞起往腰间一缠,拿起竹竿一比划—— 那符高高在上,离竹竿远得不是一般二般。 她便溜回侧门边,将方才绊倒她的扫帚取回来,从衣衫上撕下一根布条,把扫把同竹竿缠起来,站上桌案跳起来一试,还是差一截。 若还要尝试,最好把两张桌案叠起来,那样的动静可就大了。 据小和尚所言,虽然夜间每隔一个时辰才会有僧人前来添香油,可庙里还有巡夜的和尚随处出没。若殿中动静惊扰了他们,她被逮起来,顶着个盗符贼的名头,怕是白银亲王都不一定能保住她。 那时她只有灰溜溜逃出龟兹,下一站不去海里寻长生不老药都不行了。 她望着离笤帚还差了一截的灵符发了一阵呆,忽然灵机一动,从靴筒抽出一把随身携带的纸扇来。 将展开的纸扇绑在扫把的顶端,再站上桌,对着佛祖的金手,将手中杆子连挥两下。 纸扇掀起一阵清风,那灵符一角果然抖了两抖。 她忙趁热打铁再将杆子连续挥动,灵符几经颤抖,倏地脱离了佛像手指。 她还未来得及欢呼,灵符却不落反升,在空中几个飘忽,最后竟飞到了另一尊高高佛像的头顶,趴在那里再也不动了。 她举着竹竿傻了眼。 未呆几息,但听“吧嗒”一声,杆子顶端的纸扇未曾绑结实,径直落下,一下子便将桌上相邻的两盏油灯打落。 盛灯油的瓷碗摔碎于地,清脆的声音在这静夜里份外明显。 外头的脚步声几乎瞬间而起,将空旷寺院的静夜撕碎一角。 她额上浮汗倏起,顾不上竹竿与扫帚,只将纸扇捞在手中,似一只无头苍蝇般在佛前几经瞎撞,终于瞧见窗边的帘子。 锦帘层层叠叠,是个藏人的好去处。 她蹑手蹑脚奔过去,掀起窗帘一角就钻了进去。 刚进去便察觉出不对劲。 里头有人! 迎面陡然现出一只大手,径直捂住了她的唇,将她险些而出的一声惊呼挡了回去。 继而她的两只手被紧紧箍住在了身后,一道高大的黑影笼罩上来,将她紧紧抵在了墙上。 她的内心一阵绝望,正要豁出去挣扎,耳边已多了一道声音,几不可闻,“莫动!” 几乎同时,外头传来“咚”地一声巨响,侧门被人从外用力推开了。 轻轻重重的脚步声一路进了大殿,围绕着几座佛像经久不去。 薛琅将窗帘用脚尖轻轻挑开一道缝隙,但见两个小和尚绕着释迦摩尼佛像转了一圈,瞧见只有地上被摔碎的两只油灯碗,只当是夜里偷香油的耗子之故,便用地上的那把扫帚清扫干净,又寻了些香灰洒在地上,将地上的油渍也一并清理。 另外三四个僧人手中各提了一根棒子,在四周接连巡视,除了大喇喇摆在佛前的竹竿同扫帚,并未发现旁的物件。 一个和尚埋怨道:“这定然是戒能干得好事,一连几日都偷懒,竟将这些杂物摆在佛祖金身跟前。” 另一个和尚便板着脸道:“你说这话何意?当初收他为僧,不是代住持之意?” “若非你在代住持面前替他说好话,他会留下来?” 两个和尚就此压低声争吵起来。 薛琅对这些修为欠佳的和尚不感兴趣,转回了头,倒是怔了一怔。 帘内黯淡,一道细如箭簇的灯光顺着他方才挑开的窗帘缝隙透进来,正好照在潘安的半边面颊上。 “他”的一边杏眼落在那道光里,也似箭簇一般,含着怒火一瞬不瞬盯住他。 显然这短暂的几息,“他”已是认出了他。 见他回首,嘉柔当即挣了一挣。 他手上也未见如何用力,却将她箍得死死,半分挣脱不开。她趁机一脚踹向前,他似早已防备,轻松便将她的腿夹住,刺不进去也抽不出来。 她一脚悬空,虽竭力想同他保持距离,可难稳身形,反而几乎半个身子都贴住了他。 男人似火炉一般的体热透过初夏单薄衣衫,轻易将她浸染透。 他的掌心遍布厚茧,将她的唇剐蹭得刺痛。 她被这陌生的碰触激得打了个冷战,汗毛瞬间倒立。 他唇角微勾,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耳畔,近乎无声道:“不巧得很,又遇上了。” 此时,外头吵声已停,他给了她一个“莫乱动”的眼神,又透过窗户缝往外看去。 外头的僧人们虽然不再争吵,却并未着急离去,而是提着油壶,挨个将油灯碗重心注满。 两个碎碗中,有一个恰巧是薛琅动过手脚的那只。如今被清扫走,又寻出来新的碗,将碎了的那两个补上去。 实在太过磨蹭。 随着每个碗中的香油添满,殿中灯光大亮,帘子后头也没有一开始那般暗沉。 待他再回首时,倒是怔了一怔。 她眸中原先的怒意已消失不见,全然转成了楚楚可怜,暗含几分哀求。 他此时方发现,她的眼珠并不是汉人常见的乌黑,更接近吐火罗人的瞳色,像一汪清澈又黏糊的蜂蜜。 掌心里她的嘴唇温软细嫩,狭小的帘内荡起不明香气,似有若无。 他神色沉沉,压低声同她道:“我现下松开你,你若发出一点动静,你我一起被僧人捉走。” 她毫不迟疑地点头。 他眸光几闪,松开了手。 她无声地长吁了一口气,向他笑了笑。下一息却欺身而上,径直勾住了他的颈子,整张玉面都凑在了他眼前,唇色红得惊人。 “你作甚?”他眸色一瞬间锐利,似射鹰的箭羽。 她面上的笑意越发柔媚,琥珀色的双眸中闪现着危险的光,脚尖一点,将唇瓣凑近他的耳畔,刻意吹了一口气,“将军可来了兴致,不若你我就地……” 男人的身子似乎微不可见地抖了抖,眸中墨色浓浓,只转瞬间,他却就势凑近她,一抹冷笑浮上唇角,“想恶心我?你可以多试试,本将军不是恶心大的。” “谁在说话?”外头的僧人终于被他二人的声音惊动。 有人放下油壶,提上棍子,警惕地朝帘子方向行过来。 她贴在薛琅身上一动不敢再动,怒瞪薛琅一眼,用口型叱骂他:“都是你!” 外头脚步渐近,他却毫不担心,只淡漠注视着她。 她神色逐渐慌张,终于忍不住嘟起润泽的唇,发出几声惟妙惟肖的“吱吱”声。 “是耗子?”外头的和尚脚步一缓。 他挑一挑眉,又放下。 擅长学耗子叫这种把戏,放在此人身上真是一点不奇怪呢。 她不敢松神,秀气的眉头轻笼着,紧张地望着他,等他再想办法。 他不慌不忙,直到僧人的脚步声又起,方对着小小的帘缝指尖一抖,外头便响起一串细微的滚动之声。 她忙又配合几声越来越轻的“吱吱”声。 “快,耗子逃向门边了,追……”帘外和尚们齐齐往远追去。 再未回来。 佛殿终于重归寂静。 嘉柔长吁一口气,搭眼见男人已拉开了帘子,离了她足足有一丈,神色冷得似暗夜的风。 她双手叉腰仰天“哈哈”两声,啧啧赞道:“能抱一把美男子,不虚此行也!” 薛琅眸光肃杀,眼见她在笑得最欢畅的时候,“吧嗒”一下,两行清泪毫无征兆地顺着面颊滚落。 作者有话说: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薛琅:你抱了老子,该哭的是老子,你哭撒子? 嘉柔:哭抱得太少,下一次不知撒子时候。 薛琅:做人要知足,晓得不? 嘉柔:你让一个纨绔懂知足,我看你是脑壳有包。 以后固定时间晚上0点发文啦,如果临时有变动,会在章尾说明,么么哒。 第20章 薛琅征战近十年,狡猾之人见了无数。 有人上一刻同他称兄道弟,下一刻向他心口刺刀子。 有人前脚邀他饮酒,后脚便往酒中下毒。 他这条命,被成百上千的人惦记。 只前一息得意大笑,下一息就掉眼泪,这两样却都拿不走他的命。 那又是为了什么? 他竟一时有些迷惘。 纵是他军中的兵士,在沙场上也是流血不流泪的。 他取出巾帕要先擦碰过她的手,垂首几息,方瞥眼看她:“你这是在委屈?” 她已止了泪,只眼睛和鼻头还是红红的,偏着颈子并不看他,却似看仇人一般盯着他手中的巾帕。 他也因此发现,她下颌全是不均匀的绯红。方才他捂着她的嘴时,虽未用力,可虎口上常年握剑驭马磨出厚茧,该是剐蹭了她。 他这手就有些擦不下去。 嘉柔见他收了帕子,这才冷哼了一声,站在一尊佛像几步外,垫脚往那佛像头顶看了好一阵。 灵符还在那里,前头进来的和尚们并未发现已换了位置。 只是现下更高了,她就是把太上老君炼丹扇火的仙扇取来,也不一定能扇下来啊。 她绕着神像走了一圈,最后终于回到释迦摩尼金身跟前,拉着一点哭腔:“你一点不帮我,我以后更不信你啦!” 他正取出预备的另一块石头,挑在剑尖上,放去灯烛上烧。 闻言眼底闪过一丝笑意,空着的那只手上,指尖微不可见地一抖。 她却眼尖,当即回首,防备地看着他。 他并未抬头,双眸依然盯着火苗,声音四平八稳:“看我作甚?看佛。” 佛? 她便抬首,却见本在佛像顶上的黄符已是飘飘忽忽而下,几息就落在了地上。 她心下一声欢呼,连忙上前将那灵符捡起揣进衣襟,又觉不够,取出帕子将灵符包好,躲去佛像背后,将帕子整个塞进她的裹胸布里头。 这回可是符在胸在,符毁胸亡。 待塞好后,她一刻不停转身就走,到了侧门边一拉门栓,那本掩着的门却只拉开一指宽的一道缝。借着殿内的灯光往外瞧,外头竟是多了一把锁。 该是那些和尚担心再有耗子闻着油香溜进来,干脆锁上了门。 而这佛殿的窗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都关掩得死死,无论如何推不开。 这可有些不妙,看来要被瓮中捉鳖了。 她忧心忡忡重新返回去时,薛琅已将那石块捏碎进油碗中,正在用匕首搅动拌匀。 她在他跟前转悠了几圈,见他并不抬头,只好上前,主动道:“和尚们锁了门,你手劲大,可会扭锁?” 他倒是不慌张,只道:“扭锁要留痕,僧人们便知殿中进了贼。待有人再进来添香油时,你我正好离去。” 她找个蒲团坐上去,轻轻吁了口气,也只好如此了。 “怎地要来偷符?赛马节上不是已求了一道?”他将油碗放到一旁,开始擦刀尖上的油渍。 “惊马时不知落在了何处……”她垂首喃喃道。 “替谁求的?长安客栈的赵公?” 她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亲王家的养羊倌,我曾吃过她家的饭。” 他不由挑眉,“如此大费周章,就是来给新结识的人求一道符?” 继而又道:“以你的狡猾,竟没有自己画一道?” 她不由半张了嘴,愕然半晌。 她未想起来! 等了几息才道:“小爷我自小到大,从不用假货,不如你狡猾……” 她起身站去他身畔,倾身往那动了手脚的油碗里看进去。里头香油与石沫乱糟糟混在一起,委实不像什么高深的法宝。 “你就要用这个来伪造庙中异像,来糊弄高僧?” 他眉头一挑。 竟是被她猜中了。 他这模样不啻于对她的夸赞,她一下子开心起来,昂首挺胸道:“这世间有什么事能瞒过小爷啊!” “那你来说说,本将军该如何利用此油碗,才能更好糊弄僧人?” 她当真凝眉想了想,很是认真道:“有一年大慈恩寺不知何故,千手观音竟流了泪,引起极大轰动。可是比起流泪,眼中流血才更惊人。哇,如若每尊佛都双目流血,那简直是……” 她不由咋舌,专程想出个词来:“无间地狱!” 她故意说得极吓人,他却神色淡淡。 这世上还有何处比战场更像地狱。 区区佛像流血泪而已。 倒也是个好法子。 她见未曾吓到他,便有些无趣,重新坐回蒲团上,发了一阵呆,方见薛琅正向她招手。 她本不想前去,心下却又好奇他到底要搞什么名堂,终究还是起身凑过去。 他将油碗递给她:“端好了,在每个佛像底下等我。” 她双目噌地发亮,“你真的要在佛像身上动手脚?” 他从衣衫上撕下一根布条,包住手指,往油碗里蘸一下,腾空跃起,在空中几个腾挪便到了最近的一个佛像高处,并不去踩佛身,只趁着跃起这一下,将指尖极快往佛像眼下抹两下。 待落地后,又再蘸一指油,再次腾空。 如此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七尊大佛全都遭了他的毒手。 她在底下望上去,却并未见佛像上显现任何异像。 隔得这般远,连他涂抹在佛像面颊上亮晶晶的香油都看不见。 搞什么名堂,成不成啊。 待他落地,她不免拿话刺他:“堂堂安西大都护不干正事,半夜前来骚扰佛像消食,方脸王怀安都不拦着你?” 他抬首打量他的“作品”,显得很满意的样子,“他们自有要事,如今整个都护府最闲的只我一人,此种吃撑了的事,也就只有本将军代劳了。” 还知道是吃撑了。 她轻哼了一声,将油碗塞给他,拿着个蒲团坐去一处灯火密集处,静待僧人前来。 未多久薛琅将现场收尾后,也跟着坐过来。 偌大的庙殿,佛像们巨大的身影在灯烛下影影绰绰,外头只偶尔传来呼呼的风声。 她偏首看着两丈之外的青年,他已是支着脑袋,半躺于地,闭上了双眸。斜飞入鬓的乌眉在几缕低垂的发丝下若隐若现,压下几分白日的威严。 她向他靠过去一点,低声问他:“你说,和尚们何时回来?若是天亮才来,你我又要藏去何处?” 他并没有反应,胸膛缓缓起伏,眼看着是要睡过去的模样。 “我……我现下来了兴致,想同你在这庙殿里滚三滚。你怕不怕?” “怕,怕得很。”他终于开口,语气里倒是揶揄更多些。待眼眸轻启,方懒洋洋道:“和尚们最好天亮才来,本将军在此处睡得尚好。” “可是我不好啊!我睡不了硬地,我得睡高床软枕。” 他无声地哂笑一声,“穷人出身,倒是娇气。” 她一时语滞,半晌方心虚顶嘴:“小爷无论去何处赚工钱,临走前阿娘都是絮最厚的棉被给我。我可是潘家的独苗,阿娘舍不得我受苦。” 他瞥她一眼,慢慢坐起身,将身底的那个蒲团递给她。 她接过来垫在底下,却也不觉得舒服多少。 “朝廷的抚恤银,你家领了多少?”他的声音淡淡,眼眸却停留在她脸上,似执着地等待一个回应。 她哪里知道有多少,她只管花,收银子的是府里的账房。 “千儿八百……”她刚刚脱口而出,见他眉头极轻微地一抖,忽地警醒。 她此时是潘安,并非崔嘉柔啊。 他问的,是那潘永年战陨后,潘家领了多少银两。 她一时后悔不该寻他说话,就该让他长睡不醒才好。 “领了,领了……”她支支吾吾不知到底该编造多少才合适。 是几个金饼呢,还是几贯钱呢? 最后含含糊糊道:“阿娘担心我拿出去花个一干二净,领到家就锁进柜中,说攒给日后孙儿用……” 他扯了扯嘴角,方道:“都言此间似有贪墨,潘家的银两未少过?” 她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好搪塞道:“若遇上,定然要告官。”又连忙问他:“你为何好好的西南王不当,偏生跑来龟兹,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她不等他回答,又自顾自道:“精忠报国,笑赴沙场,你们这些人都是以马革裹尸为荣耀,是吗?”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你怕是对我们武人有些误解,”他不再追问潘家之事,双手置于颈后,“自然是要好好活下去,谁会无故赴死。” “是吗?”她并不以为然。 她静静坐了一阵,青石板的凉意渐渐渗透身下蒲团。起身活动了一阵手脚,她又坐回去,问道:“你折腾了这么半宿,又是碎石又是抹油,万一明日佛像并未显现异像,该怎么办?” 他连眼皮都懒得抬,“本将军的字典里,没有‘失败’二字。” “难道你未打过败仗?” “未曾,一百零一战,皆胜。” 她竟有些无语,很是想找出一场他败仗的消息打他脸。 可是在回忆里翻找了一阵,以她对他有限的了解,还真未能找出败仗的影子。 只有一次,西南边境政局紧张,她大舅父负责向前线提供战马,从西南边境回来时很是心事重重,言“西南王不与那南蛮子打仗,还在帐中夜夜笙歌,不知所谓。” 此后一直未听到西南王发兵,可忽然就传来消息说仗打胜了。 大舅父从朝中归来,兴奋得连连搓手,笑道:“非但人没死几个,连马都未死。真是英雄出少年……” 那一阵世人皆言他英武不凡,运兵入神,但凡出手就要见血,乃上古蚩尤转世。 而这个平平无奇之夜,传说中的西南王三更半夜不去睡瞌睡,却潜进佛殿里涂抹神像找乐子。 可见,世人错了,世人皆被猪油蒙了心窍。 她绞尽脑汁想了半晌,实在是未能寻出个笑话他的事来,最后只得扯出她阿耶:“崔将军也没打过败仗。” 可转眼想到五年前那一场同突厥大军的对战,安西军以两万兵力对抗五万,虽说以少胜多将突厥人赶出了西域,可两万的安西军也就活了赵勇一人。 将自己折得干干净净,这到底还算不算胜仗呢。 他笑了一笑,声音里似是多了份惘然:“崔将军自是英武……” 殿中一时静悄悄,半晌不见她接话,只有油碗中的灯芯时不时爆出一朵油花。 他转首去看,她抱着双肩靠在身后的柜架上,不知何时已闭上眼,纤长的双睫低垂,在巴掌大的面上投下一片阴影。 作者有话说: 上一秒:哎哟地上太硬,本小姐要高床软枕。 下一秒:zzzzz…… 第21章 嘉柔做了个极短的梦。 梦里她同她阿娘为亲事来回争执了几个回合,依然未能争过她阿娘。 她阿娘说:“怎么不算好亲事呢?听你大舅父说,男方家中还是那个什么王的生父一门的远房亲戚,那什么王位高权重,又同那些旧亲戚十分交好。日后你跟着你夫君一起唤他一声表哥,不是更便于你仗势当纨绔吗?” 她在梦里想,那她还不如直接嫁那个什么王。 阿娘却着急摆手:“那可不成,听闻那个什么王与极多男子不清不楚。你好歹出自清河崔氏,可不能过去独守空房……” 可是说来说去,她阿娘也未说明白那什么王到底是个什么王。 到末了阿娘才一拍脑壳,做恍然大悟状:“就是那个王,西……” 此时她肩上被人轻轻一拍,阿娘的话在这里戛然而止。 一串开锁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继而是细碎的脚步声在大殿中回荡。 她迷迷蒙蒙睁眼,映入的是薛琅似刀削一般的面容。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很清晰:“僧人来添香油了,我们趁机出去。” 她立刻一骨碌爬起身,他示意她莫说话,借着和尚们的脚步的遮掩,同她转去佛像背后,压伏着身子在前头带路。 她也学着他的样子,谨慎地跟在后头,未曾与僧人们狭路相逢。待最后一步迈出去,自由的风倏地迎面吹了个满怀。 已是四更时分,夜依然浓得化不开,仿佛有一个遮天的罩子挡住了苍穹,压得人喘不上气。 她看他要走,忙扯住了他的袖子,一时有些讪讪:“我怕黑……” “你溜进大殿时已是三更,那时不怕?” “我怕四更天……”她一贯张牙舞爪,少见地在他面前露怯。 他似是未曾料到她怕的这般偏门,沉默得有些长久。 她半晌等不来他的回应,终于有些恍悟:“你该不会以为,我是拐着弯想邀你上床榻?别逗了,我便是有那念头,你要是不愿,我也打不过你呀!” 他的面孔隐藏在黑夜里看不真切,沥沥夜风里,她似乎听他毫无感情地轻笑了一声,继而是男人低沉的声音:“带路。” 这一路顺遂无比,一直到她所居的寮舍门前,都未曾遇见巡夜的僧人。寮舍黑压压一片,她将门推开道缝钻了进去,透过门缝给他摆了摆手,他方转身纵身一跃,消失在这无边的暗夜。 - 嘉柔一觉睡醒,天色已大亮,日头透过窗纸亮晃晃地照进来。 她坐在床榻上发了一阵呆。 回想到昨夜薛琅助她拿到灵符,还送她回寮舍,虽说曾在帘子后头捉弄了她,却未曾真的为难她。 她不由心想,他倒也并非最初想的那般坏。 只是却不能因为此事,就原谅他想吃大力一事。 靠窗的几株阿尔泰金莲花落英一地,庙中不知因何闹哄哄一片,扫地僧也不见。 她匆匆洗漱过,随意拢一拢发髻,便跑去看热闹。 但见本该早早开门迎客的庙中没有一个信众,大门紧紧关掩,僧人们来去匆匆,皆面有惊慌。 人群中昨日接待她的小和尚脚步匆匆,她连忙上前拦住相问,小和尚全身发抖,哆哆嗦嗦道:“盛怒了,佛祖盛怒了!”后头话不成话,干脆默念起了经文。 她忽地想起凌晨时薛琅在佛像身上捣的鬼,心中一动,立刻往大雄宝殿方向跑去。 - 肃穆的钟声一下接一下,在庄严的雀梨大寺中回荡。 殿门依然紧闭,只有侧门开着,修行有限的小和尚们不能进去,面色仓皇守在侧门外。 嘉柔挤到门边时,看见里头大和尚们在代住持的带领下,皆盘膝而坐,悲诵经文,声音响彻整个大殿,全然不似日常做早课的平静祥和。 她站在门边看不到里头佛像的异常,只听得身畔的小和尚们议论声声,里头无不是谈及七尊佛像流血泪一事。 她心中略惊。 昨夜薛琅果然按她出的馊主意,动手脚让佛像啼血了? 只是她明明亲眼瞧见薛琅刷上去的香油无色,如何变成了血色呢? 现下他的目的已达到,只怕很快就要前来验收成果了。 她正这般想的时候,围着的人墙忽然一分为二,薛琅不知何时已从庙外进来,一路畅通无阻到了此处。 他昨晚的夜行衣换得干干净净,并未穿铠甲,着一身银线滚边的湛蓝长袍,腰间束带上挂着几枚精致的蹀躞带,一头乌发被月牙状玉冠高高竖起,很是风度翩翩。 他手中握着的,也并非一柄宝剑,而是一把纸扇。 若不是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一身明光甲的近卫,他看起来就像到了长安平康坊,要前去听曲儿的倜傥郎君。 嘉柔此时也不得不承认,这位传说中的西南王果真是姿色了得。当年能引得西南小国的两位王子自荐枕席,也是有这点实力在了。 他的目光在她面上一扫,见她白净的脸颊上还留着清洗的水渍,发髻微乱,着急凑热闹的心思一览无余。 眼底笑意一闪而过,他却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啪”地将纸扇一展,露出扇面上两枝风流桃花,“咦,这是发生了何事?” 有小和尚认出他来,便要进殿去请代住持。 他却已长腿一迈,当成自己家一般自顾自进了庙殿。 代住持踉跄起身,待他前来时,垂眼念一声佛号,面色苍白道:“让大都护见笑。” 薛琅这才收了纸扇,双手合十,一脸的疑色,“薛某正巧途径此处,听闻钟声异常,不知庙中发生何事,竟要到了上达天听之势? 代住持紧闭双眼,念了声佛号,悲痛地看向了身后的一排佛像。 薛琅装模作样跟着抬头,连连吃惊,“何以会如此?可是庙中最近所行之事有违天道,数位佛祖因此齐齐震怒?” 这代住持行事最稳,与之相对的却是保守胆小,怎敢应下这般重罪,忙忙否认:“本寺自建立之初便弘扬佛法,普度众生,从未有所懈怠。佛祖啼血,定然有旁的原因。” 薛琅听罢,却不由轻叹一声,喃喃道:“怪不得本将军昨夜也曾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睡去,却梦见佛祖……” “佛祖如何?” “佛祖手持一张灵符,面带悲戚,并未言语。”薛琅眉头微锁,“本将军醒来后心中难安,却一时参不透。大师可知佛祖是何意?” 代住持听罢,怔怔然往释迦摩尼半举的手掌上望去,此时才发觉上头竟空空如也,面色更是大变,高声问道:“灵符呢?住持师兄云游前留下的最后一张灵符,谁收去了?法妙?悟生?” 庙中一时议论纷纷,直到一个大和尚出面,着急道:“灵符昨夜还在,白银亲王家中的夫子要请一道走,都未能如愿……” 他这一嚷嚷,所有人不免将目光落在崔嘉柔这个未秃头的人身上。 嘉柔心中一阵无语,只好几步进了大殿,双手合十先宽慰几句,方道:“那符据闻有缘者得,在下自知并非有缘人,故不强求。只是,现下怎地竟不见了……” 她转首往那一排佛像上望去,纵然她已知佛像有异,此时瞧见其中的七座佛像都面流血泪,那血色已干涸,皆是暗红,粗粗一看竟与真血无异。 虽不是无间地狱,却也很是渗人。 待回首时,始作俑者正一脸凝重,仿佛对此事一概不知,还出声问道:“这位莫非就是白银亲王新请的夫子?听闻夫子才思敏捷,见解独特。对于此事,你有何高见?” 她偷了灵符本就心虚,此时才不想同庙中之乱扯上干系。便只睁着懵懂双眼,摇一摇头:“佛祖之事如此高深,我这小小夫子不懂呢。” 薛琅耐着性子谆谆善诱:“你再想一想呢?” 她麻溜摇头:“想不到。” “本将军今日一大早听闻,白银亲王名下的一个养羊倌,像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病,那病需要一道……” “哦!”她连忙一拍额头,止住了薛琅后头的话,“想起来了,佛祖定然是,定然是……” 薛琅眼底闪过一丝笑,问道:“定然是什么?” 她试探着道:“在下昨日从白银亲王庄子前来时,曾听白管家提及,有人病了,对对,重病不治,有好多……” 做沉思状以手点额。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薛琅的眼神很快往她身后一排佛像扫去。 “七……”她忙道,“七人,重病不治的有七人。” 薛琅终于接过话茬,做不解状:“七人,不多不少,为何是七人,七……” 有个小和尚沉不住气,惊声呼道:“流血泪的佛祖也正好是七尊!” 和尚们皆倒吸一口凉气。 嘉柔连忙插嘴:“想来那灵符,定然是佛祖怪其护不住世间凡人,故而命其寻个角落自焚其身,风一吹连灰烬都不见了。哦?薛将军?” 薛琅眼中笑意一闪,点头称是。 和尚们的念经声氤氲再起,已开始超度这世间亡灵。 佛祖慈悲,不忍见世人受病痛之苦,已显现异像提醒僧人——答案已呼之欲出,而那代住持却依然踌躇不语,不愿担此大任。 薛琅神色渐冷。 嘉柔瞧见,不知怎地便想到了赛马节那日,他一箭射下龟兹王的飞鹰后立刻又贯穿了龟兹王箭簇的情景。 能那般看似不动声色却毫不留情的打脸了龟兹王的人,是没有过多的耐心同和尚们周旋的。方才演了那么一阵,怕也是行先礼后兵之法。 果然薛琅道:“既然佛祖有示意,自然该按佛祖之意行事。” 他话毕,向王怀安点点头。 王怀安当即一转而去。 两息后,天上仿似烟花炸响,震慑得寺中静悄悄。 代住持心下一跳,冲上前卸下一扇门板往外瞧。 但见顷刻之间,已有上百骑兵从庙门方向疾驰而来,将大雄宝殿重重围住,从人到马皆穿护身甲,满身肃杀,哪里像是游逛佛庙,竟像是要上场杀敌。 代住持心下一怔,回头看向薛琅,但见他负手而立,神色淡然,一副沉着在胸的模样。 此时若不明白这一切都是这位年轻的大都护搞的鬼,代住持这些年的经就是白念了。 他看着这满寺的骑兵,又看看各个面色悲戚的和尚们,再看看佛祖们面上的血泪,一时忽然想起住持师兄云游之前曾同他提及,说即将到达龟兹的新任大都护只论刀箭,不敬鬼神,若其人前来寺中,让他诸多警惕。 竟被他大意了。 罢了,左右佛祖们是真有异像,纵然日后住持师兄归来,也怪不到他头上。 他想通此间关节,只双手合十道:“便依将军所言。只是几年前先任大都护崔将军还在时,所培的医僧后来坐化的坐化、挂单的挂单,如今竟是一个未剩。现下要重新开始,一时半刻并不能见成效,怕是要将军费心了。” 薛琅只道:“此事本将军自有安排。” 一时诸事初定,代住持打起精神安排各俗物,和尚们又纷纷去忙日常。 王怀安已在外指挥骑兵们下马,整整齐齐排成两列,看来已是强硬着要将事情推行下去了。 “你那佛祖血泪,到底是怎么搞什么来的?”她好奇了一晚上,抓着机会便问,“什么石头,竟是能变色的?” 他淡淡瞥她一眼,“听说你给白三郎当夫子,每月一个金饼的束脩?你若真想知道答案,可拿一个金饼来换。” “我才不想知道!”她当即后退两步。 真是强盗。 她欲转身走,又想起今日事,忍了几忍还是低声同他道:“你今日能事成,我也在其中出了力,日后若佛祖怪罪降下报应,你得将我那份也替下。” 他觑她一眼:“昨夜你偷符时,我倒未看出你是信佛的。” 她不由一滞,心道她此时不信,不代表日后不信。待她日后回长安带人将那扫地僧捉了,她就重新信上。 他神色莫测,冷冰冰看着这一切,“身逢乱世,便是佛祖,也没有偏安一隅、置身事外的道理。” 他离去前同她道:“日后若佛祖怪罪,你让他来寻本将军。” 作者有话说: 薛琅:本将军决定戏弄神佛。 嘉柔:本纨绔决定起火架秧子。 薛琅嘉柔:握手! 第22章 雀离大寺几尊佛像集体啼血之事传遍整个龟兹草原时,正是老阿吉身携灵符的第二日。 那灵符是否真有无上灵力不得而知,可次日清晨,出现在羊圈外帐子前的除了东升朝阳的初晖,还有老阿吉佝偻的身子。 她同过往康健时的每一日那般,面朝儿子、儿媳离去时的朝西路口而坐,喘着粗气切着草料。 嘉柔带着白三郎在河边的草地上教投壶时,老阿吉一看见她便以额触地,虔诚地谢她。 只那般灰败的面色,也不知还能挺到几时。 嘉柔近几日常常想起她的小舅父。 小舅父不良于行,也是因巫医所累,耽误了诊治。若当年一个郎中治不好便换另一个,坚持就医,或许如今早已生儿育女,闯下另一番天地。 这时候她是赞同薛琅要推行的佛药与僧医的。 只是她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都知晓学一门医术不比考科举简单多少,待雀离大寺的僧人真的学会医术,敢放手行医,不知又是猴年马月的事了。 古兰在一旁放羊,趁着她同白三郎中途歇息的时候,忍不住上前问:“雀离大寺的佛像们,真的哭到眼中流血?” 事发仅仅一日,关于此桩事已是传出好几个版本: 有说头一日佛像们还面上挂笑、满面慈悲,第二日却是啼哭之色,血泪从眼一直流到脚下,连金身都腐蚀。 又有人说那几尊佛相里,以药王菩萨最为邪性,自流过血泪后,信众在其座前烧香,皆点不燃火。 佛教在龟兹已扎根数百年,上至王族、下至黎民,无人不信,无人不尊。 此事颇引得人心惶惶。 只有白三郎这般不关心民间疾苦的纨绔却是哀叹连连,早知道便跟着嘉柔一起前去庙中,亲眼看到那惊人的一幕,也好回来向其他人显摆。 作为有限的知晓其中内幕的人之一,嘉柔属实有些心虚,只拿出夫子的身份板着脸道:“不信谣,不传谣。” 也就隔了一日,又有一桩旧闻被提起,言六七年前上一届安西军曾处死一个巫师头领,那巫师临死前曾发下诅咒,说几年后无数病痛便要降临龟兹草原。 此旧闻被提起,草原上又是一阵人心动荡。 包括白银亲王在内的各个王,甭管闲散不闲散,日日前去都护府与王宫,要商议出个应对的法子来。 最后商议的具体结果是什么,民众并不知晓。只是两日后一个和煦融融的拂晓,晨光将将从昆仑山外透过来,从雀离大寺通往白家庄子的路上,多了一列由七七四十九个僧人组成的马队。 马队边上还有一圈铁马金戈的安西军将士,往前每行一二里路,就有将士甩手抛出一枚惊天雷,将湛蓝苍穹炸的白烟四起。 等晌午时分僧人们到达白家庄子跟前时,身后已是浩浩荡荡跟随着近百跟来看热闹的乡民。 此时安西都护府的大都护薛琅也拨冗前来,在白银亲王的带路下,会同雀离大寺代住持玄法长老,连同另外两位僧人一起到了阿吉一家的帐子外。 长河落日,阿吉家的炊烟刚熄。 强撑了一日的老阿吉已躺回榻上,在重重的喘息中昏睡着。 六岁的古兰与七岁的阿兄骑着骡子,将弥漫旷野的数千羊群赶回羊圈。 远远瞧见自家帐子前逶迤来了数十人,兄妹俩仓促赶到帐帘前,面色惊惶,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白银亲王笑地和蔼,同兄妹俩道:“快掀开帘子,将里头腾开,从雀离大寺来的医僧要为老阿吉驱邪了!” 古兰大喜,连忙撂开帘子钻了进去。 只有比古兰年长一岁的阿兄央卓却却被这乌泱泱的来头吓了一大跳。 什么样的邪物,需要数十的高僧来驱啊。 他心下一思量便已朝亲王跪下,双眼已红,“主人,阿嫲的病,可是不行了?” 薛琅行上前,高大的身形笼罩着小小少年,正色道:“你放心,安西都护府主导之事,没有不成。” 央卓过往曾远远见过大都护好几面,皆被他身上金戈铁马的气势所慑,从不敢近前。可此时这位将军高大的身影似沉稳的昆仑山脉,给了他无尽慰藉。 他小小脑袋瓜重重磕在踩实的泥土上,起身就往账内跑,同古兰一起将帐中零碎之物腾开。 白银亲王回首:“薛都护,请!” 重重梵音在帐子周遭响起,僧人们已围坐在帐外,双手合十,诵经不止。 橘黄的夕阳投射大地,似佛光万里。 薛琅回首,将乌压压的乡民们环视一眼,径直进了帐中。 榻上老阿吉昏沉中睡着,偶尔口中喃喃几句,不知在说着什么昏话。 在铺天盖地的梵音下,老阿吉终于渐渐平静,颤悠悠转醒,却又引出一连串的急咳。 围在帐门口的乡民们纷纷后退,唯恐沾染上邪物。 古兰连忙上前,同她阿兄两人熟练地替老阿吉抚着胸口。 薛琅上前,握住了老阿吉干枯的手,眼底浮现一抹微笑,用流利的吐火罗语道:“老人家,听说你的儿子、儿媳去寻找丢失的羊群已好几个月?” 老阿吉面上显出激动之色,喉中咯咯作响。 薛琅又道:“你可思念他们?” 她喉间一梗,浑浊的老泪顺着消瘦的脸颊淌下,落在青年将军宽大的手背上。 薛琅不见嫌弃,看着老阿吉的双眼,语气是少见的温和:“你的病有僧医诊治,今后佛祖相佑,你定能安然等到他二人平安归来。” 老阿吉的眼泪似帐外的西川河水,汩汩流不尽。 外头诵经之声无穷无尽,传达安详与怡然,全然不似巫医神秘凄凉的跌宕巫音。 她心中渐渐明了,今日所来并非巫医,却是比巫医更令人尊崇的僧人。是救苦救难的长生天不忍见她死去,要出手挽救她。 她昏昏沉沉挣扎着下榻,跪于冰冷的地上,双手合十,跟随账外的梵文口中念念有词,神情虔诚而朴拙,将全然的信赖投于这片生她养她的土地。 薛琅起身,向一起进帐的一个身段敦实的老和尚点点头。 老和尚上前,站在老阿吉面前双手合十,用不甚流利的吐火罗语念下一句佛号。老阿吉主动伸出枯瘦的手,任凭老和尚将指尖搭在她的手腕上。 薛琅步出帐子,身上冷硬的盔甲因他的步伐而“嚓嚓”作响,他的神色也同盔甲一般冷峭。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僧人们的梵音尤在,而原本围在帐外两三丈交头接耳看热闹的乡民们立刻噤若寒蝉。 赛马节上这位青年将军一箭洞穿龟兹王猎鹰之事,早已传遍整个草原。乡民们用敬畏的目光看着这位陌生将军,却不知他的到来能为龟兹带来什么。 “巫医作恶,贻害人命,天理不容。佛祖盛怒,以啼血警示世人……”薛琅浑厚的声音穿透梵音,一字一字回荡在傍晚的旷野上。 原来佛祖啼血是真的! 乡民们吃惊不已,纷纷接头接耳。 “从今往后,无论乡野与龟兹城,各庙中皆有僧医护佑。但凡有人患病,都只需前往庙中向僧医求取佛药。若有人勾结巫医,行巫蛊之术贻害民众,当循旧历,罚以火刑!” 青年的吐火罗语说得又流畅又清晰,乡民们听在耳中,皆鸦雀无言,不敢回声。 白银亲王跟随道:“谁若听信巫医之言,便如老阿吉之样……” 有人这才小声问:“老阿吉可是活不了了?” 白银亲王哼了一声,一贯笑眯眯的面上也遍是肃然:“此次佛祖相佑,纵是她已下了阿鼻地狱,也会将她拉回来。可不是所有人像她这般幸运,那些将灵魂交于巫医之人,必将受到巫术的反噬。” 一时众乡民皆神色各异,有惧怕者,有惊醒者。可多数人半信半疑,只等着先看老阿吉可有起色。 诵经声依然在河畔的帐子前经久绵续,引得河面下的鱼儿游荡穿梭,惊起片片涟漪。 待背过人,白银亲王方低声同薛琅道:“老阿吉之病,真医得?” 薛琅遣人唤来为老阿吉诊病的和尚,戒荤。 戒荤才到龟兹不到半月,吐火罗语说得很是坑坑次次。白银亲王竖着耳朵艰难听了一阵,反应过来和尚说的是:“是咳喘,此乃顽疾,拖得虽有些久,还能治。” 亲王略略放心的同时,又有些唏嘘。 若说佛祖啼血时整个草原还蒙在鼓里,可未过几日,包括雀离大寺在内的多个寺庙里忽然多了一群才剃了头的大盛和尚,龟兹话都说得颠三倒四不明所以,此时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用真郎中冒充假僧人,这位青年将军行事如此放纵不拘,他倒一时不知是否龟兹之幸。 只薛琅明明已心有主张,却还将连同他在内的各个王玩得团团转。 他们镇日担心真是佛祖发怒,会降下灾祸,争着抢着向各大寺许了多少香油钱,试图平息佛祖怒火。可谁知他们往哪个庙中许下的香油钱多,这些假和尚便专程往哪个庙去挂单坐堂。 想到未来至少一年里,乡民们但凡空着手去看病抓药,汤药费实际上都是出自这些王的腰包,白银亲王多少有些肉疼。 他转首往长安桥另一端望去,那里曾有一块广袤之地,虽不适合放牧,可多少也能长几根草,收割后晒干冬日里喂牲口,至少活三百头羊,却也被那薛琅算计了去。 如今那里盖满了房舍,不适合盖房的也被用做耕田鱼塘,而他却一点好处都未落着。 若想将这块地再拿回来,怕就得同安西都护府兵戎相见了。 而龟兹早已向大盛称臣,此后百年都要受大盛庇护。这位西南王若长寿,只怕要镇守龟兹六七十年,此后源源不断的金银都要被算计去…… 想到此处,他不禁打了个冷战,下意识就捂紧了腰间荷包。 他内心苦涩一片,面上强撑着做出一副欣慰之色:“老阿吉能得被僧医第一个医治,实乃大造化,是大都护之功。咦,要给乡民过夜准备的帐子怎地还未搭起?此事实在重大,本王要亲自去盯着,大都护请便~~” 抬手一揖,转身便走。 薛琅看着白银亲王匆匆离去的脚步,眼底一丝笑意转瞬而逝。 现下戏台子已是搭了起来,剩下的,便是等汤药熬好,在诵经声中当着乡民的面喂老阿吉服下。 老阿吉乃僧医的第一庄医案,所用药材皆上等,短则一两日,多则三五日,便能明显起效。 等这些一路跟来的乡民们亲眼做了见证,将有力消息带到西州草原各个角落,事情就成功了至少六成。 余下的,便是各寺庙加紧培育医僧了。 龟兹,龟兹。 落日下的旷野静谧而生动。 远处黑压压的密林里可能藏着突厥细作,也可能栖息着岩羊、狐狸与乌鸫鸟。它们与山川、河流、绵延无际的翠绿一起,让这人世间生机勃勃。 清苦的汤药味开始在帐外萦绕,驱寒的火堆已架起,数十僧人不息的诵经声随着夜风遍布草原,副将们皆在看见或看不见的地方,忙碌与此相关之事。 现下他倒是又成了最清闲的人。 他在人墙外梭巡一圈,此时忽然想起,今日光景,有个最爱凑热闹的人是最该出现的。 周遭众人或木然或嬉笑,而那张平日最鲜活的面孔,怎地寻不见? - 白家庄子的偏院里,仆从悄无声息地进进出出,只在将热水注入浴桶时,发出哗啦啦的水声。 待调好水温,将胰子、巾帕等物放置好,一个婢女到了卧房外,隔着一方垂落的帘子低声道:“郎君,洗浴的水已备好。” 隔了两息,里头方传出一声有气无力的回应:“好~~” 这偏院的规矩,所有仆从无论男女,非请不可入,更不可贸贸然进入卧房。 婢女不能进去,听见里头的声音,到底有些难担忧:“郎君可是病了?不若奴前去唤了郎中前来。” 嘉柔埋身于被褥中,鬓角微微有些濡湿,唇色比脸色红润不了多少。 远处的僧人念经声传到此处,嗡嗡一片,像是无数的蜂子在闹腾。 “外头是什么热闹?”她问。 “雀离大寺的僧医前来给老阿吉诊病,据闻高僧们也出动,在阿吉家的帐子前布下了结界,正高念佛经,同老阿吉身上的邪祟斗法呢!” 什么?竟是这般热闹? 衾被下的嘉柔下意识就要爬起身,只将将一动弹,腹间便痛的厉害,只得又躺下去。 她问那婢子:“古兰阿嫲的病能医吗?不是说医僧要三五年才能成,怎地这般快?老阿吉可愿受医?” 主人隐似患病,这偏院中的仆从哪里敢跑出去大喇喇看热闹,婢子也只是听旁人提了一嘴,此时猜测道:“薛都护亲自带着数十僧人前来,该是能斗过那邪祟,救下老阿吉。” 嘉柔便为她不能亲见而叹了一口气,郁郁了一阵,方道:“我无碍,你出去吧,两刻钟后进来倒水……” 婢子退出去,依言将门轻掩,心中到底担忧,抬手招来一个仆从,如此交代了一番。仆从立刻转身,急匆匆去了。 嘉柔又躺了一阵,咬牙起身到了耳房。 她解去中衣,又解去身上缠着的裹胸布,待进了浴桶,整个身子都浸泡进水中,感受到源源不断的热气,这才终于有所松懈。 待缓过来一口仙气,便有些愤愤。 让一个女纨绔葵水不调,老天是怎么想的?! 更何况让她如何就医? -老先生烦请瞧一瞧,在下这毛病可影响吃喝玩乐? -女子这几日往往适合静养,莫多喝多玩……等等,咦,你明明是位郎君,可怎地有着女郎的脉象?咦,你这细皮嫩肉的模样,怎地越看越像位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女郎? 后面的发展大概也不难猜。 左右是她诚信尽失,不但不是潘安,连男子也不是。丢了当夫子的好差事不说,还要被押回长安。 她在热水中闭着眼泡了一阵,正要解了头上发髻,忽然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 她尚未想明白哪个仆从这般脚重,便听得一道似陌生又极为熟悉的声音传了进来:“潘夫子如何了?” 她忙摇了摇脑袋。 她这是已经睡着了? 怎地就做起了梦来? 死对头薛琅的声音出现在她梦中,这看起来是噩梦的走向啊。 正迷瞪着,外头传来侍女担忧的声音:“郎君不吃不喝睡了半日,实在令奴担忧。” 语调中又多了些惴惴不安:“婢子本是向三郎送信,怎地大都护竟来了……” 还是那个冷清而浑厚的声音:“无妨。潘夫子如今人在何处?” 她身子一颤,原本还昏沉的脑袋登时清醒了两分。 这不是梦! 这听起来,外头的人是要进来? 她下意识就要跳出澡盆,待往外一冒头,心中大呼糟糕。 她方才除下的中衣和裹胸布全随手丢在了地上,已被浴桶中泼洒出来的水浸泡得湿淋淋。而干净的中衣此时还放在她的卧房里,出来时忘得一干二净。 浴桶中的水清透明亮,没有一丝遮掩。 她原本胸前还只是普普通通,自到达龟兹后日日乳酪、马奶、奶皮子、酥油不断,如今已颇为可观,更费裹胸布了。 她几乎能想象,那可恶的薛琅身高腿长往浴桶前一站,将水中诸景看得清清楚楚不说,还要刻意挑一挑眉头,欠揍地说上一句“不过如此”。 她不但被看光光,还要遭受这般羞辱! 她身子一抖,忙要大喊侍女守好门,荡起的水花却一下子飞溅进口中,激得她连声咳嗽。 外头的薛琅听得,瞥眼看向身边的僧医戒荤。 戒荤摸了摸刺手的光头,低声道:“听这咳嗽的动静,倒像是病得不轻。只究竟如何,还要近身观过才好。” 耳房中泡在水里的嘉柔一时心神大乱,扬声大喊:“不许进来。” 外头厩槽中的大力此时忽然“格尔嘎”了一声,她的那句话传到门外时,前两个字全被驴叫声遮掩。 众人只听见了十分干脆的两个字:“进来!” 其声之嘹亮,简直是望穿秋水、苦苦期盼。 侍女原本忖着夫子尚未沐浴完,正要婉言请众人先去偏厅等待片刻,听闻此二字,便不再相阻。 薛琅挑了挑眉,伸手前推。 幽暗的黄昏里,“吱呀”一声推门声清晰可闻。 房中湿意融融,木料器具的松香混合着微乎其微的铁锈之气,迎面扑来。 作者有话说: 亲爱的们,9月17日周六,本文正式入v,届时不但有大肥章掉落,凡是全订的读者还可以抽奖,都来哟。 推一下预收文《皇帝陛下,咱家来啦》。 女主篇: 秋葵进宫前以为她能被分去御膳房,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谁知入宫那日,宫里正好出了几波乱子。 糊里糊涂她就被套上一身太监服,推到了摄政王面前。 摄政王掰开她嘴给她塞了一颗药,神色阴鸷,“伺候好陛下,就让你那根玩意儿重新长出来。他有任何异动,你都要向我送消息。知道吗?” 秋葵一双腿抖得似筛糠。 什么药? 什么陛下? 什么送消息? 收了她银子的老太监,不是应承能让她进御膳房吗? 她被带到傀儡皇帝面前, 瘦骨嶙峋的皇帝从来不看她一眼。 他在喝汤药,她在树底下站着。 他在睡大觉,她在树底下站着。 他在逗鹩哥,她在树底下站着。 累点倒不怕,只整日担心她身上长出一根什么来。 直到有一日她拖着站酸的双腿回房,就着红泥小炉给自己做了些吃食。 身后陡然传来一声冷冰冰的问话: “你在做什么?” “是……是,酸辣粉。” 于是,她看着站在小炉旁端着碗嗦尽了最后一根粉的皇帝陷入了沉思。 一直受冷落的太监小秋子,忽然有一日成了皇帝身边顶顶吃香的典膳太监。 一次她不小心弄伤了手,当日未能做上红豆炸糕。 皇帝板着脸:“朕命你,今后不许不小心弄伤手。” 当即传来了太医令给她治手。 不弄伤手自然可以, 只是,皇帝陛下您专拣奴才在场的时候下水沐浴, 还嘴角含笑,面露春光, 可是,奴才身上真的没长出一根什么来啊! 这可怎么办。 还是, 逃吧。 男主篇: 先皇早逝,摄政王专权,小皇帝势弱,伪装病虚避其锋芒。 外界看他缠绵病榻瘦骨嶙峋,皆传他不日将亡。 忽然有一天来了个俊美小太监,连区区糙米粗面都能做出一锅美食。 皇帝一个忍不住,就吃出了盔甲胸、八块肌、马甲线…… 穿什么衣裳都藏不住一身腱子肉。 既然藏不住, 那就, 夺权吧。 小剧场: 皇帝夺权的那一日,摄政王被下天牢。 宫中也因此乱了一阵。 秋葵当即除下太监服,扮作宫女模样,趁夜背一个包袱皮就要逃宫。 火把憧憧,素日里冷峻的皇帝正悠闲等在她提前挖好的狗洞边。 他抬起她的下巴,沉沉眸光里看不出喜怒。 “原来,你真是女子。” 秋葵哭得梨花带雨, “奴婢此前确是女子,可日后怕是要长出男人的什么来,此后是男是女,是人是妖,可就不知道啦……” 座上的皇帝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淡淡道:“无妨,朕都能凑合。” p.s.偏日常流甜文。女扮男装,he 第23章 (三合一) 这是一间装扮精巧的厢房。 房中书柜、多宝阁件件皆有, 窗边还有两扇草写着李太白名诗的屏风。 地上铺着精致的天竺地衣,其上绣制的是一副缠枝莲纹图。 又有一些水迹与地衣上盘虬卧龙般的枝条交错而行,一直延续到通往卧房的门边, 在地衣的边缘戛然而止。 那门掩了半狭, 站在门边就能看见里头青色床幔。床幔也只掩了半边,房中明明无风,床幔却摇摇晃晃,连带着床帷里的银香囊也跟着一甩一甩, 隐有暗香浮动。 床帐里有人蜷缩在云锦衾被下, 将颈子以下紧紧掩住, 只露出了一颗脑袋, 和压的七零八落的尚未散开的发髻。 临近傍晚, 光影已不太明亮。 这般看过去, 床榻上的人面颊确然有几分苍白, “他”闭着眼, 纤长的睫毛低垂,衬得这张平素过于生动的脸多了一丝难见的脆弱。 房中一时静寂,似乎连呼吸声都消失, 只有庄子外僧人们的诵经声隐隐可闻。 嘉柔忍着腹痛,双手在衾被底下紧紧揪住尚未来得及穿上的衣裳, 闭着眼装死。 是!谁! 哪个不开眼的将这薛獠招了过来?! 哎哟这世道, 男人不可信, 女人也不可信, 守门的还是她最器重的婢女,哎哟喂。 她在心中为自己掬了几把辛酸泪, 一时恍神未能察觉周遭动静, 待回过神时听得房中不见声响, 也不知那薛琅是不是见她沉睡不语就此离去。 她竖着耳朵细细听了一阵,终于忍不住将一只眼睁开一道缝。 入眼处先是碧青色床幔。 再是半开的雕花门。 门边往床榻方向,是一架挂衣的衣桁,上头挂着的便是她沐浴前从柜中取出来的换洗的中衣,却一时大意未曾带去耳房。 衣桁边又是一架高高的仙鹤烛台,上头顶着一盏烛,尚未点燃。 看来,薛琅是见她睡着,又离去了。 她在衾被下抚了抚光溜溜的胸口,松了一口气。 待再一偏首,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毫无预兆撞进她眼中。 青年就站在她的床头,一身黑甲衬托他挺拔峻立,配着一贯没有什么表情的脸,若手上再戴一顶尖帽子,手拿一根绳索,简直就是来索命的黑无常。 她心下一急,一连串长咳登时脱口而出。 他眉头终于略略一蹙,抬手到了她额边,似要触下去,半空里却又换了方向,骨节分明的手落在柔软的床幔上,将半垂的帘布挂起来。 看起来一两息内不会走,这是要长留了。 哎哟喂…… 她咳得喉间火辣辣,也不见他有躲避之意,只好停下,做出一副即将驾鹤西去的虚弱样,颤抖着樱唇,哆哆嗦嗦道:“将军可是来送我一程?我这病来得凶险,怕是不成了……将军身份高贵,日理万机,还请快快离去。若将病气过给你,黄泉路上强拉你作伴,我良心不安……” 话毕,又强逼出一串咳嗽。 她这一番戏演得自觉很是似模似样,可他连半分动容都没有,不过挑了挑眉,“本将军曾听一言……” “将军请讲。”她虚弱中又带了两分坚强。 “说的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以你这祸害劲儿,本将军看着至少有两百年好活。” “你……”她一时竟不知他是在拐着弯骂她,抑或给她别样的祝福。气急败坏磨了一阵牙,心下又有了新的主意。 她重新睁眼,道:“将军此回怕要错看了。我潘安必有一死,只将军可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时,我曾赞将军宛如天上皎月,令人心动非常?” 他没有如她所愿做出一副恶心模样,只“嗯”了一声,代表他听见了。 她只好继续道:“我只活了短短十六年,心中有大憾……” “潘怀安之子,难道不是十七?” “……!!”嘉柔一咬牙,“整岁,整岁十六,不是虚岁!” 嘉柔在被底又捂住了心口,觉得今日她怕真要气绝而亡。 那什么扫地僧,你就不能算准一点吗?哎哟还不如去海里寻药算了。 “继续。”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她咽下喉间老血,忍着性子续道:“我这一大憾事,便是未能同我中意的男子同床共枕,未能体会将俊俏郎君拥入怀中的感觉。我同将军好歹相识一场,还请将军宽衣解带,上得床榻,解我心中之憾……” 她将话说罢,心下想着,这回定然将他恶心跑,将隔夜饭都吐出来。 等了好一阵,却未等来他的反应。 待忍不住再探首,却见原本站在床头的他不知何时已悠闲坐在靠窗的胡床上,手中捧着一卷书册,正是她才看了一半的《搜神记》。 宽大的窗沿上摆着一盘蒲桃干,一盘梅子,还有一盘西域杏仁,是她平日看话本子解闷时吃的零嘴。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他倒是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捧着她的书,吃着她的零嘴,仿似到了他自己的地盘。 方才她说的那番话,竟连一点点效果都未起。 才咽下去的那口老血瞬间翻涌而上,她紧咬了后槽牙,声音顺着牙缝一个字一个字蹦出去:“薛!琅!” 这中气十足、全然不像弥留之际的两个字,终于引得他抬首。 他冷冰冰凝注她两眼,方放下书册,略提了声音:“进来。” 外头陡然有了脚步声。 只是几息的时间,一个身穿袈裟的光头和尚就站到了卧房门前,眼看着要一步跨进来。 她登时晕了一晕,直着嗓子喊出来:“站住,再敢往前一步,我咬舌自尽!” 戒荤被她一声厉喝镇住,忙收回了迈出一半的脚,虽不进来,却也不离开,只站在卧房门边踌躇道:“大都护……”。 薛琅终于从胡床上起身,踱到了床畔,板着一张脸道:“看你对老阿吉之事那般热心,未成想,你却是个讳疾忌医的。” 她光溜溜躲在衾被底下,心下又憋屈又羞臊,还无法解释。 回想起在长安,与她有些龃龉的另一个男纨绔曾同一位已嫁妇人交好,夜夜前去相会,某夜终于被人堵在了被窝里,光溜溜打了个半死。 她那时还笑话那纨绔活该,何曾想到有一日她也要光溜溜被人堵在被窝里。 一点也不好笑。 她只得抬首,干笑两声,惊奇道:“咦,怎地就忽然神清气爽了呢?一定是外头高僧们的经文惊跑了邪祟。我现下已大好,你等快离去吧。” 薛琅看着她几无血色的嘴唇,半分不理会她,只向门口的戒荤努努下巴。 戒荤脚一抬,又要进来。 她当即阴惨惨一笑,略略将脑袋一抬,蓬乱的乌发垂下几捋,伴着越来越晦暗的夕阳,竟陡然多了几分诡异的魅惑。 “小爷给了你机会,你若还想进来……”她放柔了声音,向戒荤抛个媚眼,“怀中抱个和尚,小爷还未曾体会过。不知你那秃头摸起来是何滋味。小爷等不了了,你快快脱衣上榻,正好这衾被都是现成的……” 戒荤看着她秀美到极致的一张脸,听着她婉转娇媚的一把嫩嗓,只须臾间,那如玉的指尖都从衾被里钻出来一根,正向着他勾勾…… 他激灵灵连打两个冷战,鸡皮疙瘩噌噌爆了满身,连告辞都来不及说一声,唰地便不见了人,独留一张袈裟落在了地上,当做有医僧曾经来过的证明。 嘉柔心下终于泛起一股得意。 恶心不死薛獠,我还恶心不死你一个秃奴? 她趁胜追击就要向薛琅故技重施,床畔却多了一张胡床,薛琅一撩衣摆便坐了下去,一张脸冷似仙女峰上积年的冰雪。 她从这张脸上,看出来一些莫名其妙的怒意。 仿佛她再这般拿乔,下一息他必将掀开她的衾被,将她看个精光光,然后啧啧两声,道:“不过如此。” 如果真有那一刻,她必定豁出一条命,也得将他剥得光光,对着他上下打量后啧啧两声,在被他砍死之前留下一句遗言:“你也不咋地!” 如若侥幸不死……她脑中忽然多了个不适宜的念头,如若侥幸不死,那她是不是就成了调戏过西南王、咬伤过西南王、还将西南王剥得赤条条一.丝.不.挂,最终却还好端端活着的那唯一的壮士? 还是位女壮士! 她正胡思乱想着,不妨耳畔传来带着冰碴的一个字:“手。” “蛤?”她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怔怔将手探出去,只露出个指尖。 他伸手便拽住了她的指尖。 她尚未来得及反抗,他已将她手拉了出去,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探上来,落在了她的纤细的腕上。 那指尖微凉,激得她不由打了个了冷战。 光阴已黯,侍女轻手轻脚进来,点燃鹤颈烛台上的烛火,放在靠近床榻处,又悄无声息离去。 憧憧烛火照亮了他的脸,也似驱散了他方才萦绕周身的怒气。他一动不动沉浸在烛火中,只有搭在她腕间的手因为寻脉偶尔细微移动。 “你会医术?”她咬着半边唇,一颗心吊在半空里。 他淡淡瞥她一眼,并不答她。 烛台渐渐萦绕不明香气,同他盔甲的生铁气相混。 他指尖的硬茧磨着她腕间细嫩肌肤,微微发痒,令她不由忆起儿时,有个人的指尖也布满了硬茧。 那是独属于武人手上特殊的一道茧,位于拇指与食指上,呈横向,是数年如一日练习射箭,每支羽箭在指尖停留不过一息,长年累月之下,也磨出了这般厚茧。 那个人最爱捏她的脸颊,每逢她被厚茧刺得哇哇叫,他便会哈哈一笑。 若正好恰逢每半月一次的离营日,他便将她一把捞起架在肩上,在漫天晚霞下出了军营,同她一起回府。 故去的印象早已模糊,她连那人的长相都已快想不起。 只此时却又忆起那时营中的风,和从营墙外斜照进来的夕阳。 腕上的刺痒还在继续,她忍不住要抽离。 “莫动。”他往前倾身,已按住了她的手。 掌中的手细腻柔软,纤细的仿佛微微用力就能捏断。其上布着细汗,沾湿了他的指。 他松开那手,面无表情道:“另一只。” 她凝注着他的神色,他一如既往无喜无悲,辨不出到底探到什么。 她磨磨蹭蹭换手,他重新搭上指尖,半盏茶后方离了手,面上神色不辨喜怒,只淡淡问道:“患病就医,天经地义,为何拒绝?” 她一时有些怔怔,这是……没有诊出她是女子? 高高吊起的心在此时终于落地,她忙支支吾吾搪塞:“汤药太苦……” 又假意问:“如何?可是真的能活两百年?” “现在担心,晚了。” 他从胡床上起身,施施然出去了。 “什么意思呀?你究竟何意?”她这时候反而着了急。 莫非她今日出血不是她来了葵水?却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病? 怪不得她今日痛得厉害,此前根本没这般严重,完全不耽误她吃喝玩乐当个纨绔。 她一骨碌爬起身,想要穿衣裳追出去,将将从被窝摸出一根裹胸布,门边人影一闪。 她连忙睡倒,裹胸布却收得晚,还有长长一截垂在床榻边。 他去而复返,一步就跨了进来。 她干笑两声,硬着头皮拿起裹胸布放在额上,“热,擦擦汗……” 他径直行到窗边,拿起她那卷《搜神记》,很是自然往怀中一揣,目不斜视走了出去。 “喂……”她要继续喊他,却又不敢再动,一直到那脚步声离去,出了厢房,房门“吱呀”一声掩上,再没有动静。 真走了? 天色已擦黑,几盏艳丽的宫灯提前在檐下亮起。 薛琅并未立刻离去,站在檐下,同被嘉柔吓出来的候在外头的戒荤和尚道:“脉象微弱,偶有滑脉,触及圆润而不显。” 戒荤有些惊讶,“此脉象在女子中极为常见,乃葵水不调之症。而男子属阳,难见滑脉,脉象圆润更是稀罕。” 他一时食指大动,真想冲进去亲手再把一把,试试这稀世奇脉究竟是何种手感。 可一想到方才里头那小郎君如妖邪现世的模样,如今还心有余悸。 思及此,再不敢肖想世间奇脉,只倍加虔诚地念了一声佛号,方道:“此脉颇为奇特,却并无性命之忧,与女子葵水不调同源,都乃气血有亏所致。洒家先开一剂女子葵水不调之方,在其上做小小改动,先服两剂看看。” 等了等又压低声音道:“此小郎君似中意男子,怕是也与血亏有关,何时能补起来尚不明。大都护最好时时远离,千万莫被他缠上……” 薛琅便想起方才潘安在房中故意逗吓戒荤的一幕,眼底不由闪过一丝笑意。 他上一回当已是极限,这般久若还相信潘安乃断袖,过去这些年就痴长了。 仆从送来笔墨,戒荤提笔写好方子,薛琅忖了忖,接过来转译成吐火罗文,交给候在门边的婢女,“转告你家夫子,想一想他阿耶是为何而死。他既是忠良之后,他的命便不独属他一人。讳疾忌医,小病拖大,乃大罪。煎好药后,看着他服下,若他不用药,你二人一起,军法处置。” 侍女吓得双腿打颤,扑通跪地。 他高高在上,继续交代:“多备蜜饯。” 话毕,长腿一迈,转身便走。 待将将出了偏院门,正与脚步匆匆的王怀安遇上。 “大都护,巫医们都已捉齐。” 薛琅点点头,接过王怀安手中的马缰,跃上马背,偏头看了眼老阿吉家的帐子外那热闹的篝火与熙熙攘攘的乡民,策马飞驰而去。 - 因薛琅对病情语焉不详,嘉柔很是担忧了几分。 夜间侍女跪地,双手呈上汤药,战战兢兢苦劝嘉柔:“听说薛都护的军法最是无情,无论男女,打板子皆要除掉下裳。婢子乃女子,若那般暴露人前,纵是未被打死,也没脸活下去了。烦请夫子用汤药,莫让婢子受那军法,没脸而死……” 嘉柔心道,她也是个女郎,她也要脸啊。 她咬牙切齿了一阵,忽而想起,该死的军营里有条该死的规矩,言女子不可出入营中,否则逢战必败。 军营里都难见女子露头,打板子哪里能打到女子。也不知这婢女去哪里道听途说,听来这不实的规矩。 她思忖的这一阵,婢女跪在一旁已是哭得梨花带雨,锲而不舍把放凉的汤药热了又热,总之不看着她饮下誓不罢休。 她历来就有怜香惜玉的毛病,不忍看婢子这般为难,又细细思量了一阵薛琅其人,虽说医术不济未诊出她乃女子,可也不至于强逼她饮下毒药。 这一页再不掀过去,不知又要生出什么事来。 她长叹一声,只道:“只今后,非我允许,断不可便放人进房……” 婢子泪眼摩挲:“不是夫子允诺的吗?” 她何时允了?! 罢了罢了,她端起汤药深吸一口气,一饮而尽,将将呲牙咧嘴移开碗,婢女便将蜜饯源源不断地塞进她的口中。 唔……够了,够了够了……唔唔,真够了…… 不知究竟是那汤药的作用,亦或嘉柔的葵水不调只是暂时,这一夜她腹痛全消,第二日已是大好,又是她吃喝玩乐皆不耽误的女纨绔。 清晨日头高声,僧人们的念经声又在草原上响起。 草原上多了几顶四面皆空唯有顶子的帐子,前来看热闹的乡民们继白住了一夜,又欢欢喜喜在帐中吃用着白银亲王款待的稀粥、炊饼或冷淘。 老阿吉的帐子外守着几个安西军,皆手持大刀,肃然而立。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嘉柔本想进帐探望老阿吉,被安西军毫不留情拦在外,言除了医僧外,任何人皆不能进出。 老阿吉在帐子里平静地睡着,因汤药里添了安神药材,她后半夜再未长咳,睡得很是平静。 又过了五六日,嘉柔的葵水早尽,老阿吉也出了帐子,面朝西而坐,手脚麻利地开始切草料时,草原上再次传出新的消息。 这消息说由安西都护府牵头,已同整个西州共计两百六十八位巫医们划下了道道,日后西州草原上,巫与医要分家。算命、问卦、探生死,可寻巫师;而人与牲口患病,全归僧医、郎中与兽医。哪个巫医敢插手,自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据闻就有两个巫医不服,被戳了好几个洞,如今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也不知是真是假。 看热闹的乡民早在两日前便已满足了各种好奇,带着“僧医果然比巫邪厉害”的判词回了草原各个角落,将此间见闻讲给未能前去的邻人与亲眷。 白银亲王的庄子外,终于恢复了每日的娴静。 庄子门前漫天草原重新撒满珍珠似的羊群,古兰小姑娘同她阿兄央卓日日骑在骡背上,手持马鞭一脸警醒地放着羊。 亲王他老人家也终于能松一口气,捡起自己最深爱的鱼竿,坐在自家门前,在小河中钓几尾不甚聪明的鱼儿过过瘾了。 又过了十来日,离龟兹王寿宴已近,王宫派人送来请帖,邀请亲王携家眷赴宴。 白银亲王等这一日久亦。 他专程叮嘱崔嘉柔:“潘夫子请一同前去,届时要三郎在他们面前背几首诗,耍几招投壶,最好再对几句飞花令,让他们都瞧一瞧,我儿如此长进,才不是草原第一大纨绔。” 与此同时,远在龟兹城内的安西都护府,也收到了来自龟兹王的请柬。 送请柬之人却非王宫的仆从。 来者是位高鼻深目的龟兹女郎,正值十六七岁的妙龄,身着大盛最流行的短襦半臂对襟与高腰束裙,一对雪脯在裙腰之上半遮半掩。而一头乌黑秀发则同草原上的儿郎一般结成无数小辫,最后通通高聚于脑后,畅出光洁的额头,又娇艳又辣口。 “原来你便是西南王。”女郎声如莺啼,操一口不甚流利的大盛雅言,别有一番雅趣。 她负手绕着薛琅打量了一圈,最后摸着下巴点点头道:“大盛第一美男子,你这般模样,很对本公主的口味。我叫伽蓝,是指在天空自由飞翔的灵鸟。记住我的名字,我阿耶的寿宴,你要来哟。” 她步出房舍,踩蹬上马,向他粲然一笑,似灵鸟一般飞出了都护府。 — 六月仲夏,牧草肥美,河水滔滔,五色菊与山茶花开遍龟兹草原。 龟兹王的六十寿宴,在伊犁河谷外的两湾交汇处的行宫举办。邀请的宾客在往年龟兹王的兄弟、姻亲、臣子之外,今年还多了安西都护府的薛将军。 白银亲王一改往年的疲赖拖拉,五更时分便催促全家上路,待抵达时,先到的只不过几位品阶不显的小王,而那位薛大都护更是连影儿都没有。 龟兹王嫡兄庶弟众多,早先因兄死弟及等陋习,又有些血脉上的混乱,兄弟之间情义颇浅。 往先但凡与不甚亲近的兄弟们遇上,白银亲王不过轻抬眼皮凑合点点头,是连多一分兴致都不愿给的。 这些兄弟们也很是知晓如何膈应白银,不需谈论各自牛羊与美人,只需提一提自家儿郎新近又学了何种本事,有了何种长进,再做出一副关怀后辈的模样问一问白三郎近况,白银亲王的脸就能垮一整日。 而今日,这位亲王被仆从们引入偏殿,兄弟之间将将打了个照面,白银便主动上前攀谈,言语亲切,笑容动人。 待关怀过对方的牛马、猪羊与棉花,便主动提及双方儿孙。 这一提,话题自然而然便落到了白三郎的长进上。 短短两刻钟,白三郎便背了三首诗、谈了四回对圣贤语录的理解,讲了六位大盛王侯的生平与禁忌。 小王们自知白三郎本是连诗圣与诗仙各自是谁都辨不清楚的人,未成想靠一个夫子点拨,短短一个半月就进益至此,自是吃惊不已。 白银亲王很是满上有光。 祖坟冒青烟。 这一趟来得值。 当又有一位小王携家眷到来,白银亲王又要主要上前攀谈时,白三郎终于受不住,向他师父发出求救的目光。 对于这位关门弟子,嘉柔自是要照顾两分,正巧她也陪同的无聊至极,便上前压低声同亲王打商量:“还是该留几手,现下将三郎的长进都曝光,待宴上当着王上之面,反倒少了震惊四座的谈资。” 白银亲王极是认同,笑眯眯抚一抚短须,停下了显摆的嘴。 一师一徒也终于得以外出透一透气。 这日的卯日星君不知是否忘了人间吉日,阴沉沉不见高升。少了日头来添彩,行宫看起来灰头土脸,精致不及白家庄子,规模也很是了了,还不如宫外原野来得有趣。 宾客源源而至,白三郎两袖中各藏了一副投盅,就等着这般大场合里大杀四方。行宫中多是耳目,不好施展,自是要去外头才能潇洒。 龟兹但凡有红白喜事,欢庆总要持续三两日。宫外又扎了许多精美帐子,用于安置各王们的家眷与随行仆从未来三日的起居。 白三郎直奔各个帐子去寻人豪赌,嘉柔沿着山坡转了一圈。清晨起的太早,还是寻一处偏僻处睡个回笼觉是正经。 可惜今日盛会,行宫内外皆是人,想要寻个无人处实在不容易。 她也是因此发现,龟兹王族中美人如云,竟不逊长安。又兼龟兹民风比长安更热情,女郎自是更豪迈、更不拘小节。 譬如她行了没几步,便有七八个半袒着雪脯的盛装女郎拦住了她,大大方方问道:“听说今日要来个长安第一美男,可就是你? ” 哟,有见识啊! 嘉柔忙掏出腰间纸扇,唰地撑开,摆出个倜傥的姿势:“贵主们好眼力,确是在下。” 几位女郎见她身量娇弱,并无威武雄壮之风,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番,回首又问她:“是安西都护府薛将军?” 嘉柔登时耷拉了肩膀。 怎地又输给了薛琅那厮? “我乃潘安,潘夫子,也是从长安来,绝对是美男中的翘楚。” 女郎们便笑嘻嘻问:“你一介夫子可高攀不上我等,你若不计较名份,来本姑娘帐中司帐,也自是欢迎的……” 嘻嘻哈哈了一阵,方才散去。 嘉柔便想明白了姑娘们的心思。 看来无论在龟兹还是长安,这般场合都是各世家联姻的好时机。 她阿娘操心她的亲事,自她十四岁起,但凡各王侯家中有宴请,一定会赴宴。哪怕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阿娘也能想法子弄来一张请柬。 可惜,她虽有一张好看的皮囊,女纨绔的名声却拖了后腿。最后,凡是曾一起出席盛宴的她的堂姐、表姐都出嫁,堂妹、表妹都定亲,而那些她吃过的席面除了让她圆了几圈,在姻缘上并无半分助力。 依照她的经验,像今日场合,薛琅自是香饽饽无疑,而他随行所带的各位副将也定被各位王们视作囊中之物。 罢了,这个热闹她不适合乱凑,做壁上观看看戏最合适。 正在此时,行宫门边礼炮声声,一行远道而来的威武将士们已在行宫前下马。来者皆身穿安西军的明光铠,各个威武不凡。 为首的青年将军身姿挺拔,不怒而威,同前来相迎的龟兹百官互相见过礼,便踩上专程为贵客而铺设的天竺地衣。当经过嘉柔身边时,深沉的目光只略做停留,便大步往行宫去了。 草原上的姑娘们纷纷低声窃喜: “他在看我。” “他也在看我!” “他的得明明是我!” 嘉柔在心中打了个冷战。 糟糕,他看的或许是我! - 午正时分,龟兹王的寿宴正式开宴。 香草蔓蔓,流水潺潺,这场有安西都护府到场的重要宴席摆在行宫一处名为“羊泰殿”的水榭上,取护佑羊群与护佑龟兹的双重吉意。 水榭虽不大,可水榭后头连着成片平坦草地,恰巧今日日头不显,顶上搭上帷幔,幔中两侧依次摆上食案,如此既不耽搁赏鉴歌舞,周遭景致又这般松快,还追随了长安时下盛行野宴的风潮,实是颇为用心了。 因着早间到处皆是人,嘉柔最后寻去马厩靠着大力睡了一个饱觉,被宫人寻见时已是迟了一刻钟,却也将将好错过了一开始那些齐声祝寿的繁文缛节。 她跟在宫人身后前往羊泰阁时,远远便瞧见水榭中地台比别人高了几许,龟兹王盛装出席坐于主座,他身畔便是安西都护府的薛琅,同他齐高而坐,只按左右略分尊卑。 龟兹王的另一边略矮了一坐,却是一位极为貌美的龟兹女郎,并未前去一幔之隔的女客席上,出现在这男客中间,实为醒目。 嘉柔来得晚,只被宫人安置在宴尾一方食案上。 宫人流水般穿梭在宴席中,将美酒与菜色呈上,撤下已食空的钵与盘。 一道炙羊肉传到嘉柔的食案上时,已是放凉了多时。好在夏日天热,将羊肉一片片薄切,蘸上胡椒先吃一口,又佐两片拌波棱菜,解腻爽口。 她正坐于食案前用了一阵,又与邻桌诸客推杯换盏,不一会便已是混得相熟。 前头尊位贵客之间开始恭维攀谈,底下的少了约束,也自三五相凑说些闲话。 先开始说的自是草原上风声最大的“医僧斗巫医”一事。 时隔大半月,此事以讹传讹,如今已歪到,说是有人亲眼目睹,某日夜间三更时分于老阿吉帐子外,释迦摩尼祖师同数个巫医恶灵相斗,待将恶灵收于法宝中后,释迦摩尼祖师趁夜骑着仙牛离去。而第二日老阿吉便已神清气爽下了地,放羊时羊群不敢过河,老阿吉以六十岁高龄之躯,将几千头羊儿们一个个扛过河,还面色红润,步伐矫健,连一个大气都不喘。 得知嘉柔便是白银亲王新请的夫子,就住在老阿吉的帐子外不远处,其他几人便向她打听真假。 说大话的老丈五十来岁,喝多了蒲桃酒,已成了个大红脸,同她外祖父饮过酒后的情态一模一样。 她便道:“几千头倒也不至于,老阿吉一家只养了两千头羊,老阿吉最多也只扛得两千。可莫忘记她还有两个孝顺孙儿,每人也各扛了五百头,让老阿吉轻松不少。” 听者和说大话者闻言,皆很满意。 待如此漫无天际的胡吹了一阵,话题便扯到了龟兹与大盛联姻一事上。 依然是那红脸老丈起了个头:“听闻王上原本是要将伽蓝公主嫁去长安宫中,今日看此情景,竟是想同薛都护结亲家。” 众人便齐齐往尊位上望去。 龟兹王身畔的伽蓝公主此时正遥遥举杯,向着薛琅隔空敬酒,举止大方率性,毫不扭捏。 而龟兹王便看着此情景,含笑不语,甚为放任。 薛琅正坐与上,或许是饮过酒之故,面上神色少了沉肃,眸间反倒多了风流之意,煞是惹眼。 他手中本拿着一个琉璃酒盏把玩,见公主敬酒,便将杯中余酒饮一口,同公主之间算是有来有往,虽不见多么热情,却也绝无拒绝之意。 嘉柔身畔另一位郎君便道:“伽蓝公主乃龟兹第一美人,这薛都护怎地这般不冷不热,莫不是真的只中意男子?” 还是那位人生经验十足的红脸老丈道:“你等知道什么,薛都护纵是再中意美人,也不至于当众便色迷心窍,总要摆着些架子,方能凸显大盛的威仪。” 嘉柔倒对此颇为认同。 薛琅在人前板着一张冷冰冰的脸,可实际上最是狡猾。半月前还顺手拿走了她的《搜神记》,到现下也未归还。 可见此人十分能装,同外界的传闻全不相符。 美人在前,莫看他一副淡然温和之样,说不定早已是心绪澎湃,忍了又忍。 只是照此情形,不久前在行宫门口遇见的那些拦路的女郎们倒是要扑空了。 以她浅薄的眼光来看,这位伽蓝公主不但位份极高,容貌也可堪评赞,竞争力极是强劲。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一时宫人们又前来送酒,那红脸老丈饮得有些糊涂,开始四处劝酒。 嘉柔便借口如厕去庭院中走了一走。 待再回去时,红脸老丈已被宫人提前扶下去,众人皆引颈朝最前头看,那里坐着的都是全龟兹品阶最高之人。 嘉柔也跟着看过去,却见她的好徒儿又站在了众人目光聚集处。 原来她短暂离开的这一阵,他已被他阿耶推出来,当着龟兹王的面又表演了一番“纨绔竟会背诗”这种奇景,此时正咬着后槽牙在接受龟兹王的夸奖。 白银亲王在一旁得意洋洋:“臣近来不过是换了一个夫子,竟就点石成金,实是我龟兹儿郎之幸。” 白银亲王往后一指,众人顺着他的示意纷纷回头,目光皆落在嘉柔身上。 她只好站起身远远向龟兹王作一个揖,“龟兹物华天宝,地灵人杰。晚辈在长安便曾听闻王上与白银亲王之美名,实是向往之至。” 龟兹王来了兴致:“哦?长安也有本王的传说?都说的是什么?” 嘉柔一本正经道:“安西都护府未重建的五年,龟兹仍然行而有序,可见王上治国之能。长安上下皆言王上紫微星下凡,乃至尊之星,仁慈、吉祥、福禄,永保龟兹安康。” 她这小嘴似开了光,吉祥话似不要钱地随意泼洒,又兼是在龟兹王大寿之日,听得这位尊者心花怒放,却又本着严谨之心要刻意问一问身边的薛琅:“这位潘夫子在长安可是盛名在外?” 嘉柔心中略微咯噔,不由看向了薛琅。 他正抿了一口葡萄酒,闻言缓缓放下酒盏,向她投去氤氲的一眼,“确然曾听闻过。” 嘉柔不由放了心。 龟兹王哈哈一笑,豪迈道:“潘夫子于龟兹有功,赏!” 她心中不由窃喜,看向薛琅的目光里也带着笑。 今日她得财,他得姻缘,两人都有进益。 宫人前来同她交代,赏赐一阵会专程送进属于白银亲王座下的帐子里,待散宴后她自会看到。 她虽说并非贪财之人,可自小从未缺过银钱,到达西域之后手中拮据,不免有些施展不开。 她如今虽已赚了一个金饼的束脩,可欲采买之物已在心中排出长长一页纸,一个金饼怕是根本不够。 如今也不知龟兹王到底会赏些何种宝物,心中很是惦记,只宴席却还不散,歌舞已进,弦乐已起,舞姬们在台上腰肢盈盈转着旋子,她也只好压下猴急之心,假模假样欣赏歌舞。 这一欣赏倒让她看出来些什么。 众多舞姬的烘托下,那位正在薛琅面前舞姿曼妙的,不就是龟兹王的爱女,伽蓝公主? 未想到这位公主,竟然还有这一手。 一时弦乐一阵急似一阵,薛琅面前的公主也将腰肢摆动地令人眼花缭乱。 待最后一个琴声落下时,公主也以一个惊险的姿势稳稳顿住。 场中掌声雷动,赞叹声不绝于耳。 舞姬悉数退出,独留伽蓝一人。她拎着裙摆上前,仰着尖尖下巴,大胆相问:“薛将军认为如何?” 薛琅顿了顿首,“甚好。” 伽蓝蹙眉,对他的反应不甚满意,却也不再殿上多言,转身便走。 待沿着水榭长廊往外而行,经过嘉柔身畔时,臂间一簇舞绦姗然落地,连带着缝在上头的的珍珠与碎宝石哗啦啦作响。 “贵主留步,”嘉柔弯腰拣起舞绦送还,同时送上真诚赞美,“贵主舞姿曼妙,十分动人。” 伽蓝接舞绦的手一顿,双眸在她面上细细打量几番,眸中倏地焕发娇媚光彩,如莺 啼般的嗓音在水榭各处清晰荡开:“你是叫做潘安?你这般模样,很对本公主的口味。我叫伽蓝,是指在天空自由飞翔的灵鸟,记住我的名字啊。” 嘉柔怔了一怔,直觉有些怪诞,伽蓝的一双细腻如玉的手已将那坠满珠子的舞绦一起按在她在手上,“此物既同郎君有缘,便赠与郎君。” 待直起身,又向她嫣然一笑,转身离去。 嘉柔手中捏着舞绦,傻呆呆回首,但见宴上静寂一片,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她。 只是一瞬间,众人便不约而同转首,将眸光齐刷刷投向尊位。 在那里除了龟兹王之外,还有一位大盛的青年将军。 将军雄姿英发,倜傥风流,实乃人中龙凤;可坐在另一端的小小夫子貌若潘安,秀美俊俏,同那薛将军是两种不同类型的好看。 更重要的是,看这伽蓝公主之意,竟是在看上了威武将军的同时,又看上了俊秀的夫子。 哇,好刺激。 嘉柔不由怔怔望去,但见上首的那位青年浅浅饮了一口蒲桃美酒,轻抬眼皮,似笑非笑向她看过来。 作者有话说: 终于入v啦,对于今天的大肥章,大家还满意吗? 除了肥章,全订的读者还有望抽到1万币的大奖。 感谢大家支持,么么哒。 第24章 当日头躲在云朵背后, 只亮出一道分外莹亮的白边时,龟兹王的寿宴也终于散席。 宾客们满脸红光,脚尖尚未离开水榭, 已全然将薛大都护来龟兹办的第一件“僧医”大事忘在脑后, 积极谈论起他同龟兹王联姻的可能性来。 而白银亲王家中新近延请的夫子潘安,作为绕不开的一环,俨然要在“将军与公主”的美好话本里当一回小人,制造一些事端。 毕竟龟兹民风开放, 女子婚前先寻一段露水情缘, 算不得多么惊世骇俗之事。若婚后她夫君常年在外牧羊关照不到家里, 那段露水情缘天长地久的保持下去, 也不是不可能。 又兼潘安的俊俏极是少见, 同千娇百媚的伽蓝公主站在一处, 也很是般配呢。 郎君们议论起风花雪月, 半分不比妇人们逊色。离开水榭还没几步, 因着席间隔了一道帘子而未能旁观全貌的、抓心挠肺的妇人们已从各家夫君或儿孙口中补齐了经过,为又有了机会同薛将军联姻而欢欣不已。 此事并非不能。 五公主当年便是弃库车王子的婚约,坚决中意上一个昆仑奴。中间经过多少曲折, 最后不但五公主与昆仑奴谱写出一曲爱的赞歌,库车王子还同六公主结了亲, 如今两对鸳鸯俱是和和美美, 各自已是儿女成群。 王上的弱点便是心疼女儿, 当年既能对五公主网开一面, 说不得在七公主伽蓝身上又要重来一回,允她同一个小小夫子喜结连理。 嘉柔混在往外而行的人群里, 听着各式各样的议论, 并不以为意, 最关心的还是龟兹王的赏赐。 待匆匆忙忙出了行宫,将将到达归属于她的帐子外,还未来得及掀开帘子往里头看一眼,便被另一位亲王的仆从请走。 那亲王同白银乃堂兄弟,家中也有一个纨绔,想挖白银的墙角,也用一个金饼的束脩延请嘉柔前去当夫子。 嘉柔对这送上门的财运接应不下。 须知世间的纨绔大体分为两个路数。 一路是她这样的,享福享得皆大欢喜,从不强求。譬如戏楼里的歌姬今日身体不适,无法献曲,她不但要安慰那歌姬好生歇息,还要赏两匹绢布令其心中妥帖。 而另一个路数,享福享得唯我独尊。但凡他想听曲,歌姬便是命在旦夕,也得先唱得大公子满意,才能去死。否则那纨绔不但要拆了戏楼,还得一把火点了,将戏楼所有都烧成灰烬,方才能解气。 这两种路子的纨绔,平日吃喝玩乐互不逊色,要论最大的区别,也就是谁活得短一些、死得惨一些罢了。 她当初收服白三郎固然有骰子之功,可能同白三郎师徒相宜,便是因为她二人乃同一个路子的纨绔。 此时传说中龟兹排名第二的纨绔就歪在胡床上,十八.九岁的年纪,手中拿着只马鞭把玩,很是吊儿郎当。 嘉柔一眼就看出,他属于短命的那一路,莫说教得浪子回头,只怕雷劈来时还要崩到她。 只这亲王对她赞不绝口,她不好拒绝的太过生硬,只说容她考虑考虑。 她今日确然有些走财运。 前脚刚出这位亲王的帐子,后脚又被另一位亲王请去;将将用“考虑”的借口稳住上一个亲王,又被下一个拽走。 短短两刻钟,便受到五个亲王的相邀。 待她好不容易回到自己的帐子跟前,却又被白银亲王唤住。 “本王的其他兄弟们,可是都想请你去当夫子?” 嘉柔干笑,“确有此意。” 亲王冷哼一声:“我儿如今长进了,他们着急了。过去冷嘲热讽时,怕是从未想到过今日。你可应下了谁?” 嘉柔一顿,倒是摸不准这位亲王的意图。 若她说未曾决然拒绝,不知亲王可会生气。 亲王果然留心到她这一瞬的犹豫,圆圆的面上神情复杂,带着五分得意、三分解气,还有两分决然,第一次态度强硬同她道:“你一家都不许应,也不许谗他们的束脩。” 顿了顿又放柔声音,问她:“他们都应承了你多少银钱?” “比,比三郎的高……” “哼!”亲王哈哈一笑,“论富贵,他们谁能比过本王。从下月起,你的束脩提高到五个金饼,让他们五家加起来都比不上本王一家!” 嘉柔险些惊掉下巴,含泪怒赚四个金饼。 待终于回了帐子,宫人果然已提前将龟兹王的赏赐送来。 帐内有十匹天竺棉布、一担胡椒、红宝石两颗、大东珠两颗、布底绣字佛经一部、镶嵌碎宝石的马鞍一副。 帐外竟然还有五十头羊,皆白身黑蹄,咩咩叫得极精神。 哇。 哇! 哇哇! 扫地僧显灵了,西方果然利她。 哇,大爱龟兹! 她因天降财富而狂喜时,她的好徒儿白三郎却因钱财在伤神。 尽管嘉柔已将一局输赢放宽到了四钱,他奔波了一早上,也未邀到人同他赌钱。 待嘉柔外出寻见他,将一颗红宝石作谢礼送给他,原本以为白三郎定然不会放在眼里,未曾想他却一把夺过去塞进荷包里,继而满脸狂热地看着她:“可还有?” 她委实有些吃惊。 作为龟兹首富的儿子,何时将一两颗宝石放在眼中? 白三郎便垂头丧气道:“为了巴尔佳,她是婢生女,阿耶不允徒儿娶她。徒儿想着,若是筹钱买一座锡矿算作她的嫁妆,阿耶或许就能松口。”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嘉柔不禁晃了一晃。 锡矿……这龟兹小国的纨绔,竟然比大盛强国的纨绔吓人得多。 一出手就要送人一座矿! 想想长安那位二皇子,给他一位红颜知己大手笔送礼,也只是送了一座占地五十亩的大宅子,耗费两万贯,位处崇业坊,既不逾制,又很有派头,一度在纨绔中美名远扬。 可离一座矿还远得很啊! 她掩饰着自己没见过世面的傻样,矜持道:“你若有那个诚意,莫说一座矿,便是十座也应该的。一座锡矿值多少钱?” “十万金饼。” “你手头有几万金饼?若差得不多,为师便替你添上零头。” “只有三个金饼……” 三个! 嘉柔又晃了一晃。 才存了三个金饼,就敢做这买矿的白日梦,草原上的纨绔果然比长安的格局大呀。 嘉柔此时忽然有些明白,她当初为何一亮投盅,他就着了她的道,原来是有筹银买矿之意。 竟是纨绔中少见的痴情种。 可这余下的九万多金饼让她怎么添? 她只好道:“听闻龟兹五公主当年同一个昆仑奴的姻缘,也是凭一腔真心求来。你若真有心,就该用真情打动你阿耶。他诸般疼爱你,最后定然会妥协。” 白三郎想到靠他阿耶,还不如靠夫子,当即去关心他家夫子今日在宴上同伽蓝公主的二三事,热切道:“今日王上同伽蓝堂姐都对夫子青眼有加,夫子若真同堂姐成亲,堂姐的嫁妆里必定有矿,届时夫子可能先借给徒儿一用?” 嘉柔不禁扶额。 若说在宴席上,当伽蓝公主对她表达欣赏时她还有些怔愣,经过一阵的消化,她已是想得明明白白。 先有伽蓝献舞、薛琅的反应不咸不淡,再有她送还遗落的舞绦、公主口出心悦之言——这个前后顺序至关重要,全然表现出伽蓝公主利用她来激发薛琅的醋意的意图。 她同白三郎道:“你那锡矿的希望,还是莫寄托在为师身上。若你能深得薛将军的喜欢,日后他同公主成了亲,说不得还能借你一两座矿装一装阔气。” 两人信步行了一阵,离行宫已有了些路程。小径两旁绿草齐腰高,草中长满了野桑葚树,一颗颗紫莹莹的桑葚垂挂在绿绦上,很是可爱。 嘉柔在席间吃了满腹羊肉,很有些腻味,正垫着脚要摘取几颗,未时的小风一吹,将周遭不知何处的说话声送了过来。 “……我早已打听过,薛将军在大盛并无亲事,你若娶了本公主,整个龟兹自是听令于你,谁敢不从?” 这声音清脆如莺啼,纵是大盛雅言说得不甚流利,也很是悦耳。 嘉柔便瞥向白三郎,给他一个“看吧,你堂姐果然一心中意薛琅”的眼神。 白三郎眸光一暗,靠夫子得矿山的路子是断了。 另一道深沉而浑厚的声音又被风送过来:“薛某并无成亲之意,公主不必在薛某身上蹉跎光阴……” 白三郎眸光又暗了一度,靠薛将军得矿山的路子,看来也是无望了。 两人站在原处,只等着薛琅同伽蓝离去,未成想脚步声却越来越近,俨然就在前头拐弯处,只差一步就要拐过来。 偷听私密事乃世家大忌,一旦被发觉很可能招来杖毙,死得比另一路子的纨绔还要快。 嘉柔想都未想,便抱着树身便噌噌爬上了桑葚树。 那树本质纤,虽有几十年光景,可承担起一人的重量却仍有些艰难,只压得树冠都低垂,再往下落就要悬在白三郎脑袋上了。 待她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再抬首,心中大呼糟糕。这桑葚树非但质弱,枝条还稀稀拉拉,莫说藏一个她,纵是藏一只鸟也十分惊险。 桑葚树近处又斜斜长了一株极纤细的野杏树,树干只有孩童胳膊粗细,树冠处生发了几根细密枝条,她只得将那杏树够过来再挡在面前,加上她今日穿的是竹青色衣袍,只希望能遮障住她。 这一番动作又压得那桑葚树抖了又抖,无数桑葚果啪啪掉落,两颗打在白三郎仰起的脸上,溅出的汁水登时刺得他睁不开眼。 她顺着稀稀拉拉的枝条往下瞧,她的傻徒儿竟还在树下站着,急急示意他躲藏。 他眼中酸涩难受,耳听得那两道脚步声越来越近,凭着方才的一点印象,就地一倒就滚进了草丛中,堪堪被厚草掩盖。 周遭一瞬间恢复静谧,而薛琅与伽蓝檀郎谢女般的身影也出现在前头拐弯之处。 薛琅着一身乌沉沉的铠甲,行在一身绯红胡服的公主身畔,二人似一对璧人,实在赏心悦目。 只公主带着怒气的面容与薛琅一贯冷峻的神情摆在一起,便显得像一对怨侣。 二人好巧不巧,双双停在了嘉柔所在的桑葚树底下。 公主冷笑一声:“薛将军,拿乔的话说一两遍便够了,若说多了便无趣了。” 薛琅并不辩解,只抬手一揖,“此间人迹罕至,已见兽迹,公主先请……” 公主冷哼了一声,转身便走,也不知从何处便转出来个牵着马的昆仑奴,就停在几丈之外。 公主身形利落翻身上马,面无表情盯着他看了几眼,冷哼一声,重重甩动马鞭,就此疾驰而去。 那昆仑奴跟在马后跑得飞快,须臾间主仆二人已消失在旷野中。 躲在树上的嘉柔一动不敢动,只等着树下的薛琅快快离去,未成想这厮却站在树下举目远眺,一副铁了心要赏景的模样。 话说此处风光旖旎,堪比美人。她站在树上居高临下,甚至能看到极远处伊犁河谷的天山红花竞相开放,铺陈了整个山谷。此行若有机会,定要骑着大力前去祸害一番。 她等了又等,未等到薛琅离开,他却冷不丁扬声道:“还要藏多久?!” 她心中咯噔一声。 “再不出来,休怪本将军无礼。” 他的话刚说罢,树下草丛有了动静。 白三郎跌跌撞撞从草丛里爬出来,两只眼圈周遭皆是桑葚果紫莹莹的汁水印记。 他眯着两只眼睛,“薛将军好巧啊……” 薛琅瞥了他一眼,“还有呢?” “还有什么?”白三郎装糊涂,“此处只我一人啊。” 树上的嘉柔不禁感动至极,心中大赞了一声“好徒儿”。 薛琅勾了勾嘴角,淡淡道:“你倒是很仗义。” 指拈一片花叶往上一抛,但听树枝间咔咔一响,嘉柔脚下一滑,不由“啊”地一声惊叫,已是干脆从树枝上滑下,直直便落在了薛琅的背上。 她着急间双臂扒拉着他的颈子,尚未扒拉稳,他已是反手便拎住了她的衣领,将她同白三郎两个排排放到了一起。 她衣衫同面上也被桑葚染得一团青紫,手中还抱着一支断在手中的桑葚枝,同两眼乌青的白三郎站在一处,果然是世间最为相配的一对师徒。 她干笑道,“原来将军也在此啊!” 上前顺势将手中的树枝塞进他手中,“将军请尝尝,这可是百年桑葚果,旁处寻不见呢。” 待目光落在三郎身上时,当做才看到的样子,惊奇道:“三郎,你竟也在。咦,你的眼睛怎地了?可是忽然患上眼疾?这可是大事,千万不可小瞧。为师这就带你回帐子,寻郎中好好诊治一番。” 白三郎连忙配合着“哎哟”两声,已是拉上了哭腔:“夫子,徒儿怕不是要瞎了?若真瞎了,徒儿今后如何看书、写字,如何跟着夫子练投壶?” 嘉柔心中又赞了两声好徒儿,向薛琅抱拳道了一声告辞,就要牵着白三郎离去。不妨他却抬手一拦,手掌反转,指尖已是落在了她腕上。 日头一时从云朵底下钻出来,阳光透过树枝洒下片片光斑。他的指尖便停留在那光亮里,黝沉的手背上有几许久远的旧疤,在她细腻的腕间肌肤映衬下显得格外明显。 几息后,他收了手,问道:“汤药可还用着?” “用着用着,”她搪塞道,又连忙吹捧他:“未成想薛将军能文能武还善医,实在如天上皓月,比得世人黯淡无光。我潘安此生未佩服过谁,薛将军是第一人。” 薛琅嗤了一声,方慢悠悠道:“日后听人墙角,最好屏住呼吸。” 她只好干笑道:“将军果然经验丰富,下回若有机会,定然按照将军的法子来。”话毕拽着三郎便走。 薛琅看着二人似有狼追一般急急消失在密林里,方才回首,目光落在手中桑葚枝上,拈一颗放在口中,又酸且涩的滋味顿时遍布舌尖。 他笑了一笑,将那桑葚吞咽下去,又摘了一颗在手,方将枝条抛在草中,慢悠悠离去了。 漫无边际的草坡上,嘉柔同白三郎道:“你看看,为师所言不差,伽蓝公主对薛将军果然是情根深种的。只是她在席间故意说的心悦于为师的话,并未激起薛琅多少的醋意。她一计不成,定会再生一计,直到薛琅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又道:“关于那锡矿,你倒也不必太过绝望。为师的特长便是四两拨千斤,说不得便寻了法子为你弄到手呢。” 这话并未起到多大的安慰,白三郎眯着眼睛垂头丧气,自觉姻缘之路上坎坷重重。 两人行到搭帐子处,只听得其中一间喧哗声长久不息,掀帘进去,但见里头挤满了众多王族儿孙。一个盘口已是开摆,赌的是伽蓝公主今日到底是要降服薛大都护,还是降服潘夫子。 四张极大的桌案上,摆满了各种贵重之物,各色宝石、东珠、珊瑚手串不计其数,皆是这些公子哥儿压上的重注。 因着形势尚不明朗,有六成压在了潘夫子身上,只有四成压的是薛将军。 嘉柔同白三郎双双对视一眼,瞬间狂喜。 是谁才目睹了伽蓝公主密见薛琅一幕? 是谁亲眼看到公主被拒后怒气冲冲的面容? 这买锡矿的银钱,有门了! 作者有话说: 夹子后就日更六千,这两天只能先少发一点,么么哒。 第25章 苍翠盈盈的草坡上, 安西都护府的营帐在其上搭了七八间。 除了尚有巡视的将士,余下的已趁机歇一歇午觉,缓一缓席上同各位大小王觥筹交错的酒意。 不远处的一丛花树边上, 王怀安从才接住的一只信鸽脚上取下一小片卷得细细的现报, 展开看了一看,扬手撂飞信鸽,方脚步匆匆往帐子来。 行宫自是已为薛将军与几位副将备下寝殿,只在宫中诸多不便, 将士们行止依然在宫外的帐子里。 他掀开帐帘时, 但见薛琅脚尖抵着脚跟, 随意躺在临时搭建的矮床上, 一本书卷盖在他脸上, 将轮廓分明的面颊遮去了一半。 似是已睡去。 他一时有些踌躇。 将军已连续六七个夜只歇息不到两个时辰, 此时难得有点时间…… 他正犹豫时, 矮床上的人已醒。身子一动, 那卷书册便落在了地上。 “何事?”薛琅坐起身来,面上困意已退个干净。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王怀安立刻上前,将才收到的现报双手呈上, “兵部王侍郎竟早到了两日,今日我等前脚出城, 他后脚就已抵达龟兹……” 薛琅接过现报看过, 将其揉碎, 忖了忖, 道:“如此,由郭副将留在此继续为龟兹王贺寿, 你我带四十人先走一步。” 兵部王侍郎前来龟兹, 是为护送在长安召集的兽医。此小事他自是不必亲自相迎。 只是两月之前他收到的那封事关崔五娘失踪的密信, 便是出自王侍郎之手。 如今崔五娘已失踪近五个月,崔安两家究竟搜寻到了多少线索,他们是否真派人一路往南海方向寻去? 身为崔五娘未来夫婿家的亲眷,此事他不好直接向崔安两家过问,只能通过王侍郎了解。 再加上尚有伽蓝公主之事,他还是先走为妙。 王怀安捡起落在地上的书册,见书封上是《搜神记》三个字,心中有些讶然。将军何时看起了话本子,他身为近卫竟是不知。 待将话本置于案上,他去取来挂在边上的铠甲。薛琅接来自行穿了,听得外头传来一声又一声的热闹吆喝声,问道:“外头生了何事?” “似是王孙们凑在一处赌钱,”王怀安前掀开帘子往外头瞧,“乡间少耍事,这些王孙们真是闲出鸟味来。” 薛琅将话本重新揣进衣襟,系好盔甲,令王怀安准备离去之事,他则带了两位副官去行宫中拜别龟兹王。 沿途自是绵延毡帐,待拐过一个弯时,前头冒冒失失来了个小郎君,闷着头行路,眼看着就要撞过来。 他往边上让了让,轻咳一声。 小郎君抬起头来,却是潘安。 她怀中抱了满怀的宝贝,下巴和颈子间还夹着一卷布卷,抬头的一瞬间,布卷就掉在了地上。 薛琅弯腰拣起,见那正是一卷布绣经文,上头皆是吐火罗语,在龟兹价值不菲。 再看她怀中之物,一大箩筐散发着辛刺味的胡椒,一副镶嵌宝石的崭新马鞍,两匹天竺棉布,实在塞得满满当当。 这时白三郎从后头赶来,破天荒赶着一群羊不说,怀中和后背都用布条绑上了几匹天竺棉布。 他将这师徒二人打量一番,问道:“去何处?” 嘉柔高高兴兴道:“去发大财。” 他不由抬一抬眉。 看起来确然像是要抢钱的模样。 这师徒二人衣衫同面上的桑葚汁都还在,顾不得清理,可见心中有多么迫切。 远处那帐中的吆喝声一浪皆似一浪,虽搭在尾端,此时俨然已成了最热门之处。 她着急要走,忙将脑袋高仰,示意他将经卷重新给她夹回去。 纤细的颈子分外光洁,流畅。 他眉头微不可见的一挑,依言将经卷贴在她颈下。她一勾头,便稳稳夹在了下巴下,招呼白三郎走,却又豪迈同他道:“多谢大侠!” 他笑一笑,问道:“谢我作甚?” “反正谢你。”她再咧一咧嘴,抱着周身的宝贝,同赶着羊群的白三郎脚步匆匆去了。 他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阵,方回转身抬步往前,直到临近行宫时,方不经意问道:“这世上什么男子,没有喉结?” 跟随的两位副将听闻,下意识先抚了抚各自的脖子,疑道:“男子长到一定年岁,不是都要生喉结?难道还有不长的?” — 嘉柔脚一抬,将毡帐的帘子撩开,蛊惑人心的下注声在耳边吵嚷不息。 她同白三郎两个身携宝贝,快速冲到桌案前,将身上抱着、背上扛着的悉数放下,还从怀中掏出宝石和大东珠。 理清宝贝的是王孙们临时拉来的一个龟兹小官。 小官一边清点一边问:“就只这些?” “还有羊,”白三郎声音响亮,“五十头羊,都算上!” 嘉柔连发髻上的束发都摘下,换成一根竹筷,“还有这个。” 白三郎立刻有样学样,也将束发解下。 总之两人周身所有的宝物,全都押上,绝不放过这能买一座矿的机会。 按情理她自是要押自己,且她徒儿白三郎必得跟随她,方才显得真。只她已是知晓内幕,自是不可能真的给自己押重注,是以不得不当众同三郎演一出师徒生隙的戏码,一番口角后,二人分道扬镳,各自做了选择。 她将一枚不怎么值钱的束发押在了她名下,而白三郎自是将余下所有宝物全押薛琅,只到最后通杀,师徒二人背过人再分赃不迟。 待押过重注后,她同表面上恩断义绝的白三郎使个眼色,令他在此间守着,她则避嫌先出了毡帐。 日头又隐进了云朵后,绿茵茵的草坡无比的可爱。 即将拥有一座矿的嘉柔已提前感受到真纨绔的快乐。 什么买朱钗、买头面、买宅子,都是毛毛雨,一点也不大气。 干脆将龟兹城买下好了,届时满城商铺全是她的,她想吃什么、想穿什么,进店拿了就走。 赵勇还苦哈哈开什么土坯客栈,直接送他十万贯,不客气。 话说一座矿山能买下整个龟兹城吗? 那就买半个。 半个也够她吹嘘一辈子了。 她心中又夸了一阵薛琅。 此时只觉得他俊朗无双,人品高洁,不愧是曾同时迷倒西南小国的两位王子的男人。 伽蓝公主看上他,绝对没有看错。 根据白三郎的说法,这位龟兹七公主自小深受龟兹王宠爱,养出个说一不二的性子。但凡中意上什么,哪怕再难也要当天弄到手,绝对不会隔夜。 就是知晓她这一特点,那些王孙们才会设下盘口,赌今日七公主究竟要出手拿谁。 以薛琅曾连续两次拒绝伽蓝的前情来看,只怕现下七公主已备下天兵天将,就等着将他网罗在怀。 到那时,哈哈,金银珠宝在手,半个龟兹城她有啊! 清风徐来,她信步走得有些远,周遭已难见饭后遛弯之人。 她正要转身回去,远处一道红色身影骑在马上,正率领几个膀大腰圆的龟兹郎君在旷野上驰骋。 这不是伽蓝公主? 她莫不是要去捉薛琅? 可就这么点人,够吗? 似是为了印证她的狐疑,似一朵红云般的伽蓝公主忽地调转马头,朝她奔腾而来。公主身后的几个仆从自是紧紧跟上,七八匹马转瞬间已到了她跟前,将她围在了中间。 她心中略有诧异,面上却不显,只抬手一揖,笑道:“又见了公主,可见潘某同公主有缘。” 又关怀道:“公主可用过午膳?千万莫饿着,免得影响了大事。” 伽蓝公主从马上一跃而下,手中提着一柄镶嵌着宝石的马鞭,脚踩精致的鹿皮靴朝她而来。 公主面上已无被薛琅拒绝后的盛怒,此时又成了娇俏少女,绕着她细细看了两圈,便以马鞭的手柄抬起了她的下巴,“你可曾娶了妻?” “未……未曾。”她怔了一怔。 公主满意点头:“这便好,本公主可不愿做妾,更不愿同旁的女子抢臭男人。” 她心下陡然闪过一丝不妙的预感,轻推开马鞭,干笑道:“公主可是又要拿在下来气薛都护?请恕在下直言,这法子对旁的郎君或许有用,可对薛都护却难奏效。公主不若……” 她的话还没说完,公主忽然抬手一扬:“捉走!” 那几个彪形大汉瞬间朝她围了上来。 她大惊失色,连忙喊道:“公主,你不是中意薛将军?你既对将军情根深种,又怎么能看上我?一个人怎么能同时对两个人动心?” 在她的嘶喊声中,大汉们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她双手绑住,提着倒挂在了马背上。 马尾一下又一下甩动,尾毛无情地抽打着她的脸。 公主笑眯眯上前,“本公主权衡过,薛都护武艺高强,我的人打不过他,还是擒你来得更容易。你的英俊不逊于他,本公主很满意。” 怎么能这样?! 不是说这公主但凡看上什么就必定要想方设法弄到手吗? 她在马背上大喊:“怎么能打不过就放弃?难道真爱不是经过考验的吗?你放开我,我熟知他,他爱看话本,你用话本引诱他……” 她的话没有起任何效果,公主利落翻身上马,响亮地甩个马鞭便如箭一般窜了出去。 绑着她的那匹马上也坐上了人,大掌似石块一般按在她背上,同其他几个大汉跟随在公主身后,齐齐往前驰骋而去。 晌午的暖风很有几分凛冽,猛烈往喉中灌,将她才到嘴边的呼喊毫不留情拍回去。 那些密密麻麻的帐篷已远远被甩在后头,绿草时不时从她垂下的面上擦过,刺得她生疼。 待前头一个拐弯,马的速度略缓,她瞅准机会脚尖用力前蹬,使出浑身力气猛地一挣,一头往地上扎下去。 她就地几滚,卸了落地的冲力,跌跌撞撞站起身就往近处一片胡杨林里跑。边跑边咬松手上布条,用力挣脱开去。 待那几个大汉纵马追来,她已是窜上了一棵高耸的胡杨树,蹲在了树冠的最高处。 伽蓝公主打马前来,在树下扬首,笑吟吟道:“你倒是有些机灵,不愧是我伽蓝看上的阿郎。可是,你能在这树上躲一辈子?不若好生从了我,否则……” 她故意哈哈一笑,“本公主从来未曾见过你这般细皮嫩肉的郎君,现下便让人爬上树撕了你的衣裳,让本公主开开眼界。” 嘉柔目眦欲裂,一指弯曲堵在唇边,对着尚在视野内的毡帐方向,猝然吹出一声尖锐而急促的呼哨声。 行宫外一处临时搭建的马厩里,一匹安静的驴子陡然扬起前蹄,疯狂地蹦了起来…… 行宫里,薛琅向龟兹王拜别过,在几位官员的陪同下往外而去。待临近一排帐子时,只听得热闹喊叫的人声中,似是夹杂着连续不断的牲口的啼鸣。 再仔细听,格尔嘎,是驴叫。 一列兵士正牵着要返程的战马从马厩方向而来,王怀安牵的正是薛琅的马。 他一边行来,又一边频频回首,行止很是踌躇。 薛琅迎上去,从他手中接过马缰,问道:“何事?” 王怀安边寻思边道:“卑职方才在一间马厩,见了一头驴。身子瘦,四蹄壮硕,极像那潘安的驴……” “莫再惦念旁人的驴。” 王怀安提的却并非此事,“只是,潘安那驴,竟像是疯了。此前听闻若有虫顺着牲口的耳朵爬进脑中,牲口疼痛难耐,会因此发疯……”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薛琅脚步一顿,问:“潘安呢?”他也是知道,那头驴是潘安的软肋,镇日担心被他看上。但凡遇上他,就要遮遮掩掩。 “潘安便是不在,卑职才奇怪。那驴动静如此之大!” 薛琅脚尖一转。 待离临时搭建的马厩越近,那驴叫声越凄厉,说发疯半分不为过。 马厩边已围了一圈人,里头没有一个是潘安。 众人见他前来,让出一条路来。 他站在马厩边上,看到那果然是潘安的大力,状如疯癫,一边嘶叫一边疯狂蹦跶,没有一时一刻能停下来。却也不跳出马厩,就在这方寸之间折腾。 大力认出他来,立时向他靠近几分,只焦躁之意压制不下,依然上腾下跃,惊得厩中一片烟尘。 “将军小心。”身边人纷纷提醒。 他摇一摇头,并不躲闪,盯着大力凝注了几息,终于发现它身上的缰绳深深嵌在地上的石槽里。 石槽沉重,虽已被拖着移了位,却依然压着缰绳。 大力便是因此跳不出去。 “剑。”他伸出手。 王怀安忙抽出腰间长剑,双手呈上。 薛琅持剑近前,在大力一个腾跃落地的瞬间,手腕一转,锋利的剑尖已挑断缰绳。 大力瞬间从半人高的栅栏跳出去,竖着耳朵辨了辨了风中的声响,撒开四蹄顺着山坡疾驰而去。 “走,跟去看看。”薛琅随手牵起一匹马,翻身而上,双腿一夹马腹,似箭一般射向前方。 几位将士连忙上马,追随其后。 连绵帐子里的众人听到声响,齐齐掀帘而出,不知发生了何事,纷纷引颈远望。 最尾端一间毡帐,白三郎往外探出颗脑袋,正正好看见薛琅带人奔腾远去的背影。 这是做什么呢? 他心中的疑虑一闪而过,继而便一阵暗喜,八成是前去赴伽蓝堂姐的约。 等他二人双双携手而归……他回首看看帐子里已堆成小山一样的贵重宝贝,心潮瞬间激荡澎湃。 锡矿,我来啦。 巴尔佳,我来啦。 夫子……嗯,快要暴富的时候呢,潘夫子去哪里了? 毡帐中他的几位堂哥、堂弟见他一脸遮不住的喜色,揶揄道:“我等收到消息,七公主早一刻之前已带人外出,说不定此时已将你那夫子捉进了麻袋里,就等着今夜洞房呢!” 白三郎哈哈连笑两声,“我说我一定赢,你们就等着哭吧,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白三郎:哈哈哈哈哈哈哈…… 嘉柔:徒儿,莫笑咯,下一章就该哭啦! (周二正好是上夹子的时间,当天的更新时间后移,晚上才更新,请大家谅解) 第26章 茫茫草原上的一小片胡杨林里, 嘉柔蹲坐在最高那一棵的树冠上,把一个呼哨吹得险些惊破天去。 一身红衣的伽蓝公主歪斜在她的枣红马背上,悠哉支着脑袋, 像这世上任何一个强取豪夺的浪子, “你吹吧,你吹破小嘴也没人来救你!” 她的话刚说罢,一阵威武雄壮的马蹄声便在草原上响起,以不容忽视的速度往这处疾驰而来。 是大力! 树梢的嘉柔心中如潮涌至, 又是一声呼哨, 吹得比哪次都响亮。 尖锐之声传开, 远处的大力“格尔嘎”一声回应, 四蹄如风朝胡杨林方向驰骋来。 树下诸人也被引得转首远眺。 待看清只是一头驴时, 公主不禁失笑, 仰头朝树梢上的嘉柔道:“你吹了半晌, 招来的是头驴?你该不会指望一头驴来英雄救美吧?” 她的话音刚落, 只听得“哎哟”一声,最远处的一个家奴不知怎地竟从马背落下,家奴的马儿咴咴叫了两声就躲去一边, 神情怔怔,竟是还未反应过来的模样。 树上的嘉柔大喊一声:“大力好样的!” 大力此时已开始向另一匹马发起攻击。 它耸起宽阔的后背, 两目倒立, 四蹄如电往前直愣愣冲上去, 快到马跟前时壮硕双腿一抬, “咚”地便将马背上的人踢下去。 那人落在地上,顺着坡势翻滚, 正正好撞在嘉柔所在的那棵树底下, 捂着胸口满脸痛楚, “扑”地便吐出一口血来。 “乖乖,”公主不由咋舌,“你哪里得来的如此一匹神驴?” 她正惊叹着,大力已调转驴头,方向直直对准了她。 她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它……该不会要向本公主动手?” 话音刚落,大力“轰轰轰”直奔她来,公主“啊”地一声尖叫,打马便跑。 林中树子密集,马儿哪里能跑开,她慌不择路只绕着几棵树跑,大力驴性冲天,从不言弃,紧紧追在伽蓝的马后一步不落。 嘉柔紧紧扒拉着树枝,高声大喊:“追,累晕她!” 薛琅与几位将士到得近处时,看见的便是眼前一幕—— 嘉柔蹲在树上隔空指挥大力; 大力追在伽蓝马后围着树跑企图绕晕她; 伽蓝的几个豪奴中两人半躺在地上,唇角挂血,看起来受伤不轻; 没躺的几人,两次三番想冲进林中救主,却都插不上手。 他的眼底皆闪过一丝笑意,松了马缰。 挺拔的胡杨树上,嘉柔眼见着大力追得公主暂且脱不开身,只略松了一口气。 公主的人是从未见过大力这般神勇的驴,故而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待回过神来转头去搬来救兵,她和大力都得玩完。 如何尽快脱身才是关键。 待将将抬首时,却见几位铠甲武将不知何时已到跟前,为首的青年将军停在几丈之外,饶有兴致地坐在马背上做壁上观,竟全然没有搭手之意。 她此时哪里顾得上他愿不愿意,喜出望外,站在树上大喊一声:“薛大将军,你可来啦。大力,我们有救啦!” 嘹亮的声音传开去,公主和大力都先后停了下去。 大力喷着响鼻退回到树下,虽再不追逐旁人,却仍然满身警惕,蓄势待发。 伽蓝公主骑马先出了这片小树林,待看见坡上的薛琅时,心头一阵五味杂陈。 脸还是她中意的脸,整个龟兹再也寻不见第二个土生土长的郎君能这般英俊,气质凛冽又神秘,实在令她神往。 可是,她打不过他的人。 她再看看树上的潘安,虽说此时发髻凌乱、衣衫极皱,可那雌雄难辨的阴柔气息,又带着另外一种难以抵抗的吸引力。 可是,她打不过他的驴。 为什么! 为什么过去数年,大盛一个英俊郎君都不来,来的时候却同时来两个,都这般惊为天人,让她左右为难。 正头疼间,薛琅款款下得马来,只停在两丈之外,依礼抱拳,“不知潘安因何事触怒公主,令公主要捉了他?” 伽蓝想到午间他拒绝她的模样,不由冷哼一声,高扬了下巴,“关你何事。你若愿意从了本公主,本公主便告诉你。” 树上的嘉柔听到两人的话语,登时扒拉着树枝紧紧盯着薛琅。 “若今日公主要捉龟兹人,薛某人自是无插手之理,”他转首看看树上的潘安,从“他”一贯不低头的身姿上看出了些少见的示弱。 是有几分可怜。 他回首续道,“潘安一来乃大盛之人,若身陷险境,我大盛官府自要保他;二来他与我安西军有些渊源。公主若不让,薛某人也只好失礼了。” 伽蓝从他温和的语调里听出了几许强硬,当即娇叱:“你敢!” 薛琅负手而立,不再多言。 几位副将立时下马,快步进了林间。大力不识得他们,登时“格尔嘎”一声叫,就要撂蹄子。 几人方才已是亲见过大力撒泼,知晓它是一头不可小瞧的驴,也不再往前,只站在几步开外,仰头问:“潘夫子,你可能自己下来?” 嘉柔松了一口气,当即灵活地攀着枝干跳到主干,抱着树身子往下一出溜,便稳稳落在地上。 她喉间一哽,上前紧紧搂住了大力。 大力便如之前在河西路上每回遭遇马贼又逃得生路后那般,亲昵地用脑袋回蹭她。 清风带着夏日的热浪徐徐而来,薛琅负手看了一阵,方道:“走吧。” 嘉柔便牵着大力,跟在几位副将身后。直到经过伽蓝公主身畔时,方撂下狠话:“今后不要让我在大盛遇见你,否则定当如数奉还!” 伽蓝公主却面上一喜:“果真?这也是个法子,换你来抢本公主。何时?今夜可好?” 嘉柔咬紧了后槽牙,眼圈红了又红,二话不说翻身上驴便要走。 薛琅便抬手抱拳,同公主道了声“得罪”,翻身上马。 几位副将驾马殿后。 伽蓝看着那二个各有千秋的大盛美男渐行渐远,心中无论如何不忍割舍,一夹马腹,也不远不近跟了上去。 晌午的清风越发柔和,行宫外密集的帐篷已遥遥可见。 薛琅转首看嘉柔,她在驴背上坐的笔直,原本白皙若玉的面上除了紫青的桑甚汁和抹花的污迹。 还有几抹绯红。 马离近了,方看出那该被草沿划破了皮。 她的发髻松松垮垮垂在脑后,束发白玉不知去了何处,代之以半截竹筷。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衣衫更满是皱褶。 她眼圈通红,骑在驴上紧紧咬着双唇,一句话不说。 十足十的受害模样。 若非时间上太过仓促,几乎都要怀疑那伽蓝公主已是得手。 他不知为何有些想笑,瞥眼往远处看了几息,待再回头时,她胸腔剧烈起伏,已是随时都要痛哭出声的模样。 “就这般委屈?”他温和道,“大力不是及时赶去救了你?” “滋溜”一下,一行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淌下。 她近乎哽咽道:“你知道什么……” 她可是大盛第一女纨绔! 圣人亲自认证,远近驰名,有圣旨为证。 她镇日威风八面,在长安如鱼得水,纵是一时任性做下什么,对方知晓是她,也是要忍下一口气的。 她何时受过此等泼天屈辱。 万万未想到,她在长安横行好几年,竟败在龟兹女纨绔的手上。 而她这个长安纨绔做了些什么? 不过是忙着吃吃喝喝和看戏,竟从未逼迫过一个男子或女子。 她输了。 她大名鼎鼎的长安女纨绔,输给了一个附属小国的女纨绔。 那女纨绔玩得还比她野,比她花。 她真的输了! 她只掉了一行泪,便咬紧牙关,将已涌在喉间的哭声咽回去。只因太过用力,身子时不时抖上一抖,强撑得极是辛苦。 薛琅不由一笑,轻咳一声,转首认真骑马。 草坡一路延伸开去,数间帐子已近在眼前,帐子前头皆是人,不久前他们被大力癫狂的动静引出来,等在外头想要一看究竟。 其中最尾端的帐子外人最多,各个身着锦袍,携金挂玉,全都出自龟兹王族。 其中壮实得似一头野牛的白三郎就站在帐外,本已极高,还踮着脚,唯恐漏看任何人。 切切祈盼里,最先看见的是他亲爱的夫子。 ——太好了,夫子终于回来了。 接着瞧见一身戎装的薛琅随后跟来。 ——这……许是夫子同将军对伽蓝堂姐都起了爱慕之心,故而二人结伴去商议一番? 待他的伽蓝堂姐如同一团火红色的云朵闯入他的视线时,他顿时一怔。 怎么这三人聚在了一处? 是个什么意思? 他怎么看不懂了呢? 他抬脚就往外跑。 驴上的嘉柔匍一瞧见他,只觉似见了亲兄弟,口中溢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呜咽,飞快从大力身上跳下,朝他飞奔前去。 也因此,白三郎终于后知后觉,看清了嘉柔一身的狼藉。 一股极其不详的预感重重击中了他。 还未到近前,他已是直着嗓子喊道:“夫子,你如何是这般模样?伽蓝堂姐究竟是对你动了手,还是对薛将军动了手?” 周遭瞬间安静,连风似乎都压住了性子,不能去撩动树梢与花枝。 场中百余双眼睛齐齐盯在了嘉柔身上。 那里头小半是对薛琅虎视眈眈的贵女们,想要凭借此来推断从伽蓝公主手中捡漏的机会;而近乎八成则是参与了赌局的王孙们。 赢大或输光,就在这一瞬间。 嘉柔在白三郎的问候下,突兀地住了脚步。 也是因这一嗓子,在她被龟兹女纨绔彻底压制的剧烈屈辱感之下,另一段重要的记忆从她心底咕嘟嘟翻腾了出来。 一场赌局。 赌的是,伽蓝公主会向薛琅下手,还是向潘安下手。 此时她的好徒儿站在两丈之外,圆勾勾的眼珠子里皆是祈盼。 身为龟兹首富之子,他随行所有值钱之物都押了出去,连发髻都只能用半截竹筷簪住,而另外半截正在她的脑袋上。 师徒二人共享了同一枝竹筷,也即将共享同一份绝望。 她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只觉得全身冰凉透骨。 就在此时,马蹄声哒哒响起,马上的伽蓝公主顺着草坡一跃而上,先停留在了薛琅身畔。 场中重重目光也跟随着她,聚拢在她二人身上。 她骑在马上,居高临下,轻声问道:“将军可想好了?” 薛琅淡淡一笑,“公主请便。” 她当即一夹马腹到了正中央,檀口轻启,莺啼般的声音登时响彻整个草场:“潘安已是本公主的人,你等谁敢打他的主意,立刻降其封号,夺其封地!” 答案立见分晓。 欢呼声瞬间响彻大地,将微弱的失望与遗憾死死压制。 赢了赌局的人纷纷上前,向嘉柔抱拳: “恭喜潘夫子,喜得佳妇。” “潘安今后便是龟兹女婿,还要多多来往。” “潘夫子真是送财童子,今后若还有这般豪赌,请一定派人通传。” 嘉柔坚守着最后一丝脸面,强挤着笑脸抬手作揖: “客气,客气。” “谢什么,都是自己人。” “好说好说,这都是一句话的事。” 不远处的薛琅同副官们已下得马来,被这一场突然爆出的欢庆阻得前行不得,站在场边略作等待。 还未搞懂这赌局究竟赌什么,几位副官交头接耳相互议论: “听着像是潘夫子赢了赌局,他原本十分俊俏,只眼下怎地笑得这般吓人。” “白家三郎该是输了,我看他呆愣愣的模样,怕是损失惨重。” 薛琅瞥眼看向嘉柔时,正有人怀中抱着一堆宝贝到了她跟前,“可惜潘夫子给自己押的少,否则定然赚得金山银山。” 嘉柔垂首看着那一堆宝物,束发足足有十几个,玉佩也有七八个,成色皆不差。 而她当初押下的,只有一枚束发。 这赔率,竟已是一赔二十了。 她脸上仍挂着笑,接过所赢之物用衣摆兜了,转向她的好徒儿,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一句话:“你选一个,先把竹筷换下。” 白三郎僵着眼珠子,随意取了一块玉佩,紧紧捏在掌心站着一动不动了。 欢呼声在场中依然此起彼伏,无数人从师徒二人身边擦肩而过,带着比寿诞更真实的欢欣与鼓舞。 薛琅从人群中穿过,待经过嘉柔身畔,只见她略略勾着头,紧抿的唇因太过用力而失了血色,而笑容却还挂在面上,配着被草割出来的几处小伤,倒有几分狰狞。 他忖了忖,道:“随我来。” 嘉柔眼珠子移了移,落在他冰凉的铠甲上,伸手往后拽住白三郎的衣袍,一言不发跟着他往前走,一路跟进了他的军帐。 帐帘垂落,将外间热闹隔绝。 嘉柔与白三郎双双对视一眼,久忍的痛苦在此时翻江倒海,终于崩塌。 “哇……” “哇哇……” 师徒二人抱头痛哭。 — 临近晌午,日头终于从厚厚云朵背后钻出来,将行宫外无边的草坡照得亮晃晃。 因要连夜赶回城里,安西军的四十匹马已候在帐外,只等最后一次喂过草料,饮过水,便要加急行路,中途再不停歇。 将士们进进出出,准备着临行前的行囊。 主将的帐子里,嘉柔同白三郎还在抽抽搭搭,两双眼睛双双肿成两颗桃。 王怀安拧来两张巾子,递给坐在矮床上的师徒二人。 上次嘉柔点了牛屁烧了他的脸,这口气他还未出,实在是不想理会她。只是今日这赌局一事他诸多不明,心中实在痒痒,几番思忖下,好奇占了上风,拉了个胡床坐在一旁,关切道:“你二人哭什么?这赌局,你到底赢没赢?” 嘉柔接过巾子,沾一沾面上泪痕,哽得一抽一抽,“赢的是我,可我输了。” 如此一解释,王怀安更听不懂了。 待过了一阵,薛琅从帐外归来,将一瓶药油放在她面前的桌案上,看着她面上伤处,温声道:“先搽了药油。” 嘉柔看着那药油,方想起她的脸。此时哭了一场,沾了泪痕,面上刺刺麻麻,令她极担心。 骄傲与矿都没有了,若连她这张闭月羞花的脸都受了重创,那她还有什么奔头。 扫地僧,我打死你! “可有铜镜?”她收了收眼泪,连忙问。 一边正收拾被褥的王怀安搭话:“我们男人没那玩意儿。” 他方才在外打听了一圈,大体已知了事情全貌,此时抓住机会报他当初被屁烧面之仇,讽刺道:“便是你那张脸引得公主强抢,若留上些疤,毁去一半,说不得你就安全了呢。”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嘉柔因他的狠毒而倒抽一口凉气,“人怎么能因噎废食呢?谁会担心相貌太美被人惦记,就起了毁去之心?” 问向薛琅:“你呢?你会吗?” 薛琅慢悠悠摇一摇头,“我自然不会,因为……” 她不由凝视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我打得过啊,”他的眸光熠熠,里头流淌着笑意,“我打得过,自是能保住本将军这张脸。” “坏人!”她起身一拳向他砸过去。 此人怎么这般坏,此事全因他而起。若非他宁死不答应公主,公主也不会转头来寻她。 他打得过公主,可她打不过呀! 他不由笑出声来,一个抬手,手掌就包覆住了她的拳头。 一旁的王怀安简直惊掉下巴。 何时见过将军笑得这般开怀? 又何时见过将军与男子如此亲昵? 这潘安,怎地忽然人见人爱了! 薛琅一触便松开手,收了面上笑容,取下药瓶的塞子,用一团棉花沾了药油,在她面上寻找下手的地方,“能输多少?王上赏你之物虽贵重,可也不至于哭成这般。” 她重重耷拉了脑袋,“输了一座锡矿,半座龟兹城,给赵世伯的十万贯,还有三郎的心上人。” 一旁的白三郎刷地站起身,朝天嘶喊一声:“巴尔佳——” 其声之凄厉,惊得外头的马连草都不吃了。 王怀安看着这一对不正常的师徒,心有戚戚,见薛琅要给潘安涂药油,连忙上前主动请缨:“此事该由卑职来做,将军怎能做这个……” 此时外头将士正好相寻,薛琅顺势将药油交给王怀安,起身往外去了。 等帘子垂下来,王怀安一把将药油撂进嘉柔怀中,板着脸道:“自己擦!竟不知天高地厚,等着我家将军伺候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身份!” 嘉柔“啪”地一拍桌案,方忆起自己如今确然什么也不是,再也不能端着女纨绔的架子。 可心中终究不服气。 此前何曾有人敢对她大呼小叫。 她愤愤道:“身份?小爷若是同伽蓝公主成了,你见了本驸马还要磕头!” 白三郎蹭地抬首,似受了莫大的震惊,双目一瞬不瞬看着她。 此时帐帘一掀,薛琅从外头进来,同王怀安道:“可收拾好了?现下就回城。” 又看向嘉柔:“你如何打算?若想留在此……” “不留。”嘉柔脚底一滑已到了帘子边上,掀开道缝往外头一瞧,但见伽蓝公主虽不知去了何处,可其麾下的昆仑奴和另外几个豪奴却还盯着此处,就等着逮她。 “我跟着你们一起离开,可成?”她忙将今日赌局输了西瓜赢了芝麻得到的玉质束发与玉佩拿出来,“给各位军爷打酒喝,千万别客气。” 上一息还自称“小爷”,下一息就唤旁人“军爷”,变脸之快,王怀安简直叹为观止。 薛琅便道:“既如此,天色已晚,尽快上路。” 嘉柔忙应下,转头去看她的好徒儿,“你如何?我看你很安全,没有打不过的人,若不想跟随为师离开……” 白三郎陡然上前,一把拽住她的手,双目中绽放璀璨星光,“姐夫,原来你是我上天注定的姐夫!我就知道你我有缘,夫子同姐夫,果真都有个‘夫’字。姐夫,你同堂姐打个商量,提前将她嫁妆里的锡矿借我几年,可成?” 作者有话说: 白三郎:姐夫,我的好姐夫…… 嘉柔:闭嘴! 今天上夹子,我从半夜就忍不住盯数据,实在太累了。本来按原计划凌晨0点更新第二天的,先往后挪一下,我争取明天下午两点钟之前更新。请各位堂姐夫行个方便,么么哒。 今天非常感谢大家前来捧场,你们的留言我都能看见,感谢大家喜欢本文,我会好好写。 第27章 一望无际的小夏菊泼洒在乡间路的两旁, 夹道欢迎安西军的经临。 矫健战马一跃而过,不为任何一朵花而停留。 群马最前头本该是一军之尊的大都护,却不知是哪家的驴, 无知傻大胆, 长久越过安西大都护,占据着队首之位。 那驴背上的主人也不开眼,既不拉着缰绳,手中也无马鞭, 只认驴子由着性子同马攀比。 后头的王怀安看不过眼, 终于打马上前, 遥遥便唤道:“潘安, 往后头来, 莫阻着大都护。” 那驴原本只是在队首, 因这般一追逐, 陡然又提了速, 甩下马群,一枝独秀往更前头窜了出去。 王怀安看得瞠目结舌。 跑得这般快,这真是驴? 待落后一分重新归队, 他身畔的一位副将在打马之际,高声问道:“今日潘夫子被公主捉走后, 那驴英雄救主, 你没跟去?” 王怀安当时在忙着收拾行囊, 跟着薛琅前去的是几位副将。 他摇摇头。 那副将笑道:“那真是可惜了, 你若跟去看过,便知道那驴有多出乎意料了。从未见过这般驴……” 王怀安听得心痒痒, 一边驾马一边侧首往前望去, 那驴已成了极远处的一个小黑点。 他又打马上前, 到了薛琅后方,忍不住问:“大都护,卑职可能骑一骑潘安的驴?” 无论怎么说,大都护都出手救了潘安。 自己的话潘安不听,大都护出面他总要卖两分面子吧。 薛琅抬首往远处看去,群马跑了这一阵,终于瞧见驴与潘安都等在路边。 路边有一泓碧清小溪,驴便在那处饮水。饮完水又跑去边上闻花,嗅出哪朵能吃,便大嘴一张,舌头一卷,那花就进了腹间。 潘安已下了地,就靠在驴身上,虽还有些郁郁之态,却也不再是只会气得哇哇哭的少年郎。 他勾了勾唇角,朗声道:“既是他的驴,自是他做主。” 战马临行前已喂过草料,中途是不打算停留的。群马奔腾一晃而过,王怀安往后望去,见那一人一马并未追来,依然悠闲在歇息。 过了半柱香的时间,马后又传来蹄声,几息后驴便带着潘安赶上来。 王怀安不由落后两息,与她并驾,正想说两句客套话,好同她攀攀交情,让他骑一骑她的驴,她却先高喊:“要下暴雨啦!” 今日的卯日星君整日藏在云朵背后躲懒,云层是有些密,可并不算多沉闷,离下雨还有些早,更遑论是暴雨。 此时已过了晌午,离掌灯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得再加速赶一赶,才能在子夜前入城。 嘉柔见王怀安一脸的不相信,立刻加速冲到了队首,到了薛琅身畔。 一阵风吹来,她高声大喊:“要下暴雨啦……” 薛琅放缓了马速,抬手看了一阵天色,显然也似不太相信。 行军在外,将士们大多熟知观雨相。 此时空气不算沉闷,云朵也不乌沉,确然不像要下雨的样子。 “大力放屁啦!”她喊道,恰是此时,果听得“噗”地一声从驴尾后传来。 王怀安如今对牲口的屁颇有些介怀,但凡有牲口放屁,就莫名其妙的脸疼,不由往边上躲了躲。 嘉柔续道:“它有个食了苜蓿草、暴雨大雪来临前就会腹胀的毛病。它方才正巧在路边吃了苜蓿草……” 话未说完,大力又崩出一个屁。 “看这模样,最多一刻钟雨就要落下,”她指了指自己的脸,“我有伤,淋不得雨。” 薛琅极想相信她,只是驴这理由又太过牵强,若因此而慢了脚程,就得睡在荒郊野地里。 “你……” 她一摆手,“不信拉倒,我可不能拿我这张脸去冒险。白大郎主理的窟寺就在这附近,我去那处躲雨啦!” 话毕,双脚轻夹驴腹,大力便似箭一般冲了出去,须臾间就出了一里地外。那处有个岔道,通向一处连绵山峦,龟兹众多窟寺便修在半空的山峦中。 她停在岔路口,向他们遥遥挥手。 薛琅勾一勾唇。双腿一夹马腹,率领众人闪电一般跃过岔路,急速往前去了。 腾腾蹄声中,大力又连放两个屁。 嘉柔探手抚一抚驴脑袋,望着远去的背景,喃喃道:“我是想答谢他的相助之恩,可是他不信你的屁,他就只能自求多福啦!” 陡然吹了一阵小风,风中已现凉意。 嘉柔调转驴头,向岔路里奔腾而去。 风很快转大,经过层峦的密林时,些许小树已被压得直不起腰。林间吃草的马群被风惊得到处乱窜,牧马的老农只有一人,挡得了左边挡不了右边,被这陡然而来的狂风催得束手无策。 嘉柔认出来,这是今晨她同白家人前往龟兹王的行宫路上,经过前头大路时曾遇上的家仆瓦雅达。 彼时瓦雅达正候在半路上,受白大郎的指派给白家人送吃食。 她忙高声大喊:“瓦雅达,暴雨要来啦,快回去躲雨。” 瓦雅达正擒住了头马,用力拽着缰绳要将马带离,听见声音,老农回头应着:“谁说不是呢,可这该死的风惊吓了老马,它不走,旁的马更不会跟上来。” 她抬头看天,但见乌云滚滚,如来势汹汹的伽蓝公主,杀气腾腾在天边集结,随时都要落下。 夏日的龟兹虽炎热,可此时风已颇冷,若是再被浇一身雨,随时都有性命之忧。 她连忙下驴跑进林间,同老农一起拽那马,那马却一时犯了倔病,挨着一棵树无论如何不挪动。 她连忙从随身挂着的荷包里,将原本备给大力的麻糖取出两颗凑去马嘴边,马只怔忪了一瞬,便将麻糖卷进了嘴里,嚼得咔咔响。 瓦雅达趁机再一用力,老马四蹄一迈,终于顺从跟着他走。 其余马儿自也跟随,须臾间便出了密林。 二人顾不上多言,立刻打马疾走,天上雷鸣已是轰隆隆,似天兵手持铜锣敲个不停。 待转过一个弯,终见视野尽头,在连绵山峦的半空显现一排数十个挖出的洞窟。每个洞窟朝阳处皆被绘制的多彩缤纷。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所有洞窟的最前头,于半空里搭建着一座狭长广阔的木质佛殿。 在佛殿靠外的凭栏处,站着个并未穿僧袍、而是做俗众装扮的龟兹男子。 男子身瘦削而高大,只有一张圆脸继承了家族面相,纵是不笑也透着亲切。 他正站在廊庑上同僧人说话,待听闻蹄声腾腾,往下方看过来,见负责外出牧马的瓦雅达身畔多了一个骑驴少年。 瓦雅达下马去开门,少年骑在驴上,往上头望过来,待看见他,欣喜唤道:“白阿兄!” 他眯了眯眼,圆圆的脸上漾起笑来,凭栏高声道:“哟,这不是我那新上任的妹夫?” 少年的脸当即垮塌。 天边又一声惊雷炸响,暴雨如注轰隆隆落下。 — 嘉柔坐在伙房里,啃着她最爱吃的古楼子。 可如今古楼子也味同嚼蜡。 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 才不过几个时辰,她同伽蓝公主那团理不清的乱麻,就已经传到了这白氏窟寺来。 她前脚才摆脱了口口声声唤她的姐夫的白三郎,后脚白大郎就亲切拿她当妹夫看。 外头暴雨如注,天色已暗如榜晚,寒冷过早地侵袭。伙房里已燃着一个炭盆,放置在一张精致的波斯地衣上,免得这木头房子被火烧着。 白大郎并未出家,只是主理着白氏窟寺,主持自有他人。 他也并未住在此处,而是于二里开外有一处庄子,同妻儿住在那里。 此时雨难停歇,他只得先用些饭食,根据雨势再看何时回庄子。 他用完自己盘中的古楼子,又饮下一碗莼菜汤,见嘉柔还连一小半都未吃过,便笑道:“可是太过高兴,反而吃不下?寺中的庖人自是赶不上王宫,待日后你同七堂妹成了亲……” “大郎!”嘉柔使气推开了面前的陶钵,“白大郎怎能这般浑说?我是男子便罢了,可伽蓝公主的名声怎好这般被污?她日后还要嫁人呢!” 白大郎有些吃惊,顺着她的话音想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你出自中原,以为龟兹女子也会似中原礼教,被要求从一而终?” “难道不是吗?” “自然不是,我们龟兹的女郎,才不会受这些束缚。原本王上打算与长安结亲,是以对七妹多加管束。如今我看他已歇了此心,七妹这才出笼的鸟儿,自然比别的鸟儿更欢腾。她若看上哪个男子,自然都由她。” 这番安慰,成功地让嘉柔更郁郁了。 “便是如此,难道两家结亲不论财富?我两袖清风一夫子,哪里出得起迎娶公主的聘礼,还是请白阿兄当当说客,让公主罢了这份不切实际的心思吧。” 白大郎笑一笑:“平民与王族成亲,男子自然都是入赘的,不需聘礼。你这般有才,连三弟都教得,听闻在王上寿宴上颇得嘉奖,王宫说不定还要送你聘礼呢。” 她听得一片体寒,只觉这事原本像是一场闹剧,如今竟要成真了。 伽蓝公主有无数豪奴,她只有一个大力,决计打不过。到时候抢得她去,衣裳一撕,哦豁。 白大郎见她一脸的如丧考妣,却又笑道:“若你实在不愿……” 她连忙抬起头来,等着他指一处明路。 “……那你只能忍上两三年,届时七妹若又看上旁的男子,自是会将你放归。” 她险些哭出来。 被强抢不算,还要被始乱终弃。 这就是上天对她当了纨绔的惩罚吗? 白大郎颇为兴致勃勃,示意仆从燃起一盏灯烛,接过灯烛站起身来,同他道:“今后你入赘到白氏一族,就要改姓白,最好从现下就开始适应。窟寺中正好供着白家祖先,白安,过来,我带你先去认认列祖列宗……” 他手持灯烛推开伙房门,外头廊庑一片潮湿,风夹带着雨倏倏飘进来。 她上前一把拉住白大郎,咽下一口唾沫,“万一,我说万一,我其实同女子行不了房,是个断袖呢……” 白大郎蓦地瞪大了眼睛,吃惊地望着她。 于此同时,外头连绵马蹄声穿透隆隆暴雨,黑憧憧一片朝窟寺而来。 寺底下亮着几盏气死风灯,来者连人带马进入到风灯的光圈里。为首的那个一身黑甲,全身湿透,然冷峻神色却比这夜雨更加冰冷。 “万一,我说万一,下头那个郎君,就是我相好呢?”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写多一点,但昨天答应今天下午两点更新,就先放这些。因为我第一次设置抽奖,结束时间有点尴尬,如果下一章今天凌晨更新,明天早上十点抽奖就结束了,很多咕咕可能没有来得及全订导致不能抽奖。所以明天那章(至少六千字)就放在十点之后更新。从后天起就回归正常,以后还是0点更。感谢大家相伴。 第28章 雨势已有所减弱, 淅淅沥沥打在窟寺伸向外的雨隔上。 白大郎交代过仆从快备热水,不敢耽搁,相陪在薛琅身畔, 顺着结了顶的走廊大步往后院去。 一直到整排寮房前头, 他方止步,抱拳道:“将军辛苦快些去沐浴,热汤已备好。” 他本不是个爱看男人的人,只因着那潘安, 是以每每同薛琅说话, 便不由自主要去打量他的脸。 新任安西大都护的人选出炉时, 白氏一族已是将薛琅打听得清清楚楚。其在战场上的英勇自不必说, “大盛第一美男”的坊间戏言也不落下。 薛将军到任, 白大郎也曾在不同场合见过他。身段高挺、肩长腿阔, 相貌果然十分俊朗。 只传闻里, 薛将军还十分厌恶断袖。 可依潘安之言, 那传闻,竟是不作数的? 或许是,专程为了遮掩他断袖的真相, 故而刻意放出的虚假消息? 他为这新的猜测大吃一惊。 据他所知,自薛琅乃新任大都护的消息传到龟兹后, 王上便于各处网罗数十美人严加训练, 只等到了相趁之机便赠于大都护。 眼下看来, 美人竟是选错了。 该选的, 应该是貌美俊俏的小郎君? 思及此,他顾不得薛琅尚全身湿透, 冒昧道了一句:“方才潘夫子见将军全身湿透, 十分着急。此前听闻夫子同将军之间有些不睦, 今日看来,传闻倒是不可信了。” 薛琅闻言,不由一笑。 十分着急,倒不见得。 他未曾将潘安提醒落雨的话当真,“他”八成是想看他的笑话。 白大郎因他这一笑,思绪越发繁杂,待回到房中坐了几息,便匆匆挥笔写下一封短信,交于最信赖的侍从,“穿好蓑衣,将此信连夜送给王上。” 后院里,连排的寮舍都畅着门,四十安西军进进出出,换下被淋湿的衣裳,穿上窟寺临时送来的干净禅衣。 又有司水僧接连送来热水,好让淋湿的将士沐浴驱寒。将士们连忙上前接了,寮房中备有浴桶,按这天气,倒进去都用不着掺凉水。 倒是不见那位“十分着急”的潘安的身影。 薛琅沿着遮雨的草顶连廊走到尽头,待一脚踩上石阶,留下湿淋淋的一双脚印,身边一间寮舍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嘉柔周身清清爽爽出现在门边,仿佛并未专程等待他,做出一副才看见的惊喜模样:“呀,好巧,我的寮舍,在你隔壁呢。” 继而将一张巾子殷勤地送在他面前,满脸的疼惜:“你早信我之言,就不会淋湿啦。你若因此病了,全龟兹百姓不知多心疼呢。” 他本要接巾子,却因她这过分肉麻话的话而收了手,脚步慢下来,将她上下打量几分:“你打什么鬼主意?” 这怎么……她什么都还没说好吗? 他继续往前,她连忙跟出来,随在他身后,轻易就进了一壁之隔他的寮房,讪笑道:“就只是关心你啊。” “是吗?”他从一旁白雾腾腾的浴桶沿上取下搭着的巾子,随意抹了抹发髻,开始解身上盔甲。 她一咬牙,请缨要助他。 他一眼睨过去,抬手便隔开了她的手。 “无事献殷勤,说说,你究竟想做甚?” “哪里要做什么……”她讪讪站在一旁,心中盘算着怎么同他商量断袖这件事。 如若说她一开始只是冲动下搪塞白大郎,待想了这一阵,却发觉这简直是最绝佳的法子。 她都断袖了,断袖的相好还武艺高强、位高权重,相传为战神蚩尤转世,号称西南王——她就不信伽蓝公主还敢动她。 成为西南王的男人,是她如今最佳的选择。 可该怎么和一个厌恶断袖的人商议一起断袖,他才能接受呢? 薛琅将滴水的盔甲搭在一旁,已开始解开中衣盘口,似两张小弓似的锁骨似带着一点旧伤痕,在中衣里若隐若现。待现出一点胸膛时,他终于停手,盯着她看了好几息。 那目光中看似平常,又似带着一点似笑非笑。 她愣了一阵,心下忽地有些吃惊。 莫不是,他也看上了她? 只胡思乱想了一息,他便一手拎上了她的后领,手腕轻摆,她登时不由自主一阵小跑,麻溜地跑出了寮舍。 “你……”她忙转身。 房门“咚”的一声,不留情面地在眼前关死。 王怀安及时出现在她身畔。 第一句便恭维道:“潘夫子今日,俊朗得很哪。” 她蓦地警惕,“你想作甚?” 王怀安便叹气道:“今日我等若信了大力那一串屁,就能避过一场暴雨了呢。” 她不由被吹捧得有些得意,“那是自然,莫说旁的驴,便是你安西军中的战马,都比不上我家大力。” 王怀安连忙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何以如此英勇?潘贤弟竟有不世传的驭驴神技不成?” 她便叹了口气,“这倒没有,只是任何一头驴若是在寒冬过河西,六十日的脚程中就遇到过四十九回马贼,却还能活下来,它能不彪悍吗?” 她这般简短一回忆,越发觉着非得要抱上薛琅的大腿不可。否则若被逼得逃回长安,以她这两日事事倒霉的体质来看,只怕还未到达敦煌郡,就同大力两个共上西天了。 王怀安听得越发心痒痒了,也不同她再绕圈子,径直道:“你那大力,能否让我骑一骑?只骑一圈!” 嘉柔瞥他一眼,心下一动,只道:“我且问你几句话,你若一五一十告诉我,我便考虑考虑。”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王怀安一喜,又忙先道:“任何泄露安西军机密之事可不成。” “不问你军,”她向他勾勾手,待他凑近,方压低声问,“据闻西南小国两位王子当年曾同时痴恋薛将军,可是为真?” 这虽不是安西军机密,可却是将军私事,且将军最不愿人提及。 王怀安只得含含糊糊道:“任何人敢打将军的主意,都将受到极刑。” “怎么个极刑?” “一刀砍上去,那两位王子的脑袋咕噜噜滚了老远。” “你亲眼见的?” “那是当然。我家将军亲自动手,我当时就在一旁,被血溅了一身。” “若那人只是发乎情、止乎礼,并未伤害你家将军呢?” “那也是一个死,不会有任何活口。” 嘉柔听得脖子一凉,仿佛那刀就悬在自己的脑袋上方,不由先护住了自己的颈子。待几息后,方试探问:“我看他也不像那等弑杀之人,你身在寺庙,可不能打诳语。” “那是你还不了解我家将军,蚩尤转世的传言,可不是白传的。” 嘉柔心下拔凉。 眼见着这条路还没开始就要堵死了。 她一时有些悲戚的情绪涌上心头,需要向大力寻求慰藉。只无精打采道:“骑大力不成,它只认我。你若愿意站着看一看,现下倒可跟着我走。” 王怀安不明她何以忽然兴致低落,见她离去的背影里都多了两分佝偻之意,原本到了嘴边的埋怨便咽了下去。 罢了,骑不了,先去看看混个脸熟也成。待大力日后与他相熟,何愁骑不上驴。 思及此,他忙跟了上去。 雨势已彻底收住,只有零星几滴洋洋洒洒。而天上厚云还似重兵压境,毫无退势。 用不着大力放屁来预警,便是三岁小儿也知,只怕过不了多久,暴雨又将来袭。 龟兹主以畜牧为生,便是不主张杀生的庙宇,其搭建的牲口棚也似小半间农场。 除了新到的四十头战马和一头驴,这里还养着数十头自己的马和驴,皆用于平素为寺庙驼拉辎重之用。 大力便同几头驴通通关在驴舍,正在食草料,那是瓦雅达老汉在入夜之前放下的最后一顿草。 王怀安一进去,便被模样差不离的驴看混了眼。只嘉柔一眼便认出了她的大力。 它不同马儿争高,也不需在马贼手中护主时,实则看不出是一只很强悍的驴。它很喜欢同类,同旁的驴在一处也很安分,并不生事。 她只在栅栏边一站,大力便不食草,跃过众驴到了她跟前,隔着栏杆亲昵地用脑袋蹭她的手。 她蹲下去抚触它的腹,此时它已适应了冷暖变化,胀腹已消。 瓦雅达老汉又抱了一堆干草过来,高声道:“莫担心小驴,老汉我今夜就要住在驴舍中,会顺道整晚看着它,不会让旁的驴欺负它。” 这牲口棚的另一端,就搭着一座毡帐,怎地好好的毡帐不住,要住驴舍? 瓦雅达将干草放在角落,他的老妻跟在身后,怀中抱着的是被褥,待瓦雅达将干草在一处角落铺平,老妻便将被褥叠置在干草上。 也是因此,嘉柔方在专门隔出的一处隔舍里,看见一头单独关着的成驴。 这是一头即将临产的母驴,腹部极大,似装着一座小山,沉默地站在石槽前吃草。 瓦雅达的草床就搭在与它相隔的另一边。 老汉道:“已是迟了十来日还未生产,我夜里陪一陪它,万一有了迹象,也好及时为它接生。” 嘉柔撩起衣摆进了那隔间,照例取出麻糖喂给母驴吃过,抚一抚它的脑袋瓜,方简单查了查,最后拍去手上灰尘。 瓦雅达看着她的手法很是熟练,未想到从长安来的夫子竟似还懂兽医,连忙问:“如何?” 嘉柔摇了摇头。 牲畜生产一事,她虽不算门外汉,却也并不精通。那些陪夜接生之事,都是外祖父与阿舅们的事,她身为纨绔,夜间偷偷外出听曲归来,瞌睡的眼睛都睁不开,怎会去操心这些。 此驴暂且看不出要生产的模样,只是肚子这般大,至少在祖父的农场里,她还未见过。 “是该夜里守一守。”她最后说了一句废话。 同王怀安离开时,王怀安俨然已同大力之间的情谊取得了一些成效。 “我给它喂草,它吐了我一脸也。”王怀安面上还沾着未擦拭干净的草屑,却满面红光,与一刻之前跟来时的懒洋洋简直反差巨大,“我从未见过喷人的牲畜。它并不是要咬人,也不是要舔人,而是喷人。这个程度拿捏的刚刚好,显得它又有自己的脾气,却又很友好。由此推断,它是喜欢我的!” 嘉柔从未听过此种犯贱后的自我安慰。 可惜方才的精彩一幕竟错过了。 她心绪有些和缓,认真同他道:“如此说来,我倒想起还有一种牲畜更爱吐人口水,更适合你。” “什么牲畜?” “同驴的大小差不离,却不是驴。像羊而非羊,像骆驼而非骆驼。至于叫什么,我却不知晓。” “它可吐你一脸过?” “未曾,并无此殊荣。” “那它吐了谁?” “二皇子,当时他跑上前,说了句‘这是什么玩意儿’,接着嘴里就多了一团不属于他的唾沫。” 王怀安原本羡慕的心情登时一顿,心下有些犯恶心。等过了一息,方又重新喜滋滋起来:“大力却没有往我嘴里吐,可见它是个有分寸的。哇,更喜欢它了呢。” 他迫不及待道:“大力都中意什么?它喜欢吃什么、喝什么、有些何种嗜好?只要我投其所好,说不定很快它就能让我骑了呢!” 仅此提醒,嘉柔如醍醐灌顶。 “你家薛将军有何种嗜好?他喜欢吃什么?喝什么?喜欢听什么曲儿?中意看什么话本子?” - 佛寺的伙房里,薛琅吃罢最后一块古楼子,将面前的盘钵推开。 陪坐在对面的白大郎再一次表达歉意:“寺中无荤食,只能茹素,委屈将军了。” “极好。”薛琅站起身。 他的衣衫同盔甲皆湿,现下穿着的是白大郎备在寺中的衣物,好在都是新衣,尚未沾过身。 两人身量差不离,衣裳倒也勉强合身。只薛将军并非膀大腰圆的体格,一身盔甲时不算魁梧,可实则却很精壮,白大郎的衣衫在他身上,腰身合适,胸膛却有些紧了。 白大郎不由看了几眼,继而想起眼前这位将军很可能是断袖,若多看几眼被将军误会,以为他也对他有意,那可就不妙。 白大郎陪着往外行,心下思忖良久,方寻了话头:“关于潘安与七妹的婚事,将军可有何想法?” 经此一问,薛琅不由便忆起白日里潘安师徒抱头痛哭的场景。 他不由笑了笑,方道:“姻缘一事,大盛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私下自定,却有不妥。” 白大郎心道,将军这是委婉在表达反对了。可见二人纵然无私,至少心有所属,只怕就差戳破一层窗户纸了。 不妨薛琅又道:“自然,潘安家中父亲已逝,母亲太过温柔,他自小缺了管束,若真由着性子来,以其母溺爱之相,最终还是要依了他。” 白大郎心道,将军这是指潘安义无反顾要断袖,而其家中也反对甚弱。 看来将军已是提前打探过。 这潘安的娘都是什么阿娘啊,竟彻底是非不分,任由潘安胡来。而他竟还未走歪路,长成了一个夫子。 不不,潘安虽然未走歪路,却走了后路,也好不到哪里去。 两人顺着木阶从半空的窟寺缓缓往下,头顶黑云压顶,深沉的夜色无边无际。 白大郎想到自家七妹的姻缘,一时有些慨叹。 七妹此人他了解,属于不让她做什么、她偏要做什么的人。 如果潘安对这亲事一时不愿意,或许七妹热心上几日就会撩开手。可若听闻潘安是个断袖,只怕是大大起了要驯服之心。 与薛将军抢同一个男人,怎能抢得过?! 白家的女子都有这些犟劲儿。 当年五妹看上一个昆仑奴,当初若无人反对,或许她恩爱上几日就丢开了;可偏生众人皆齐齐声讨,最终迫得五妹对那昆仑奴情根深种,此生不渝。最终结亲了不说,还连续生下几个黑娃娃,他每每遇上,看着那些黑蛋子,心里就不高兴得很。 潘夫子虽说又白又多才,又有那昆仑奴垫底,王族自不会如何反对。 只是一条断袖,又将其钉死。 五妹跟了昆仑奴,还能生黑蛋子,一家守在毡帐中,倒也其乐融融。 七妹若跟了潘安,连个蛋都没有,还要蹉跎光阴,最终落得以泪洗面。 他自是偏向自家姊妹,便又话中有话道:“此事关乎将军威名,还请将军三思才好。” 薛琅对白大郎此言不甚明了。 转而一想,许是指伽蓝公主要强抢潘安,此事若传到长安,满朝文武都要声讨他护不住一个大盛夫子,任由自己人在外被欺负。 他自是不在意这些弹劾。 但是大盛子民在外,自是要受官府出面相护的。 他点一点头,道:“大郎所言甚是,我安西军既已出手相护,自是要护到底。也请大郎转告七公主,欺男霸女,大盛不容。” 白大郎登时顿住。 知晓他这句话一出,此事再无更改。 三郎不是曾说,潘安同薛将军不是互相看不上眼吗? 怎地陡然就相爱至此? 潘安为了薛将军,能完全不眷恋王族的荣华富贵。 而薛将军为了护一个小小夫子,竟然出动安西军! 天哪,他身在寺中不理俗世,究竟错过了什么? 一时有兵士前来请薛琅,薛琅便抱一抱拳,转身先去了。 白大郎在露天地里站了良久,感受到冰冷的夜风将他吹得头晕。 正要往崖上寺庙中去时,却见潘安同薛琅的近卫一同进来,便上前请“他”借一步说话。 待王怀安离得远了,白大郎方板着脸同嘉柔道:“你是不是说过‘万一’你同薛将军是相好……是也不是?”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嘉柔连忙上前要捂他嘴。 他偏过头,躲过她的手,冷笑道:“怎地,不敢让旁人知道?我以为真是‘万一’,未成想你同他已是暗度陈仓,既成事实!” 她不知这一阵时间里,他到底产生了多少联想,可听他话中意,竟已完全相信她和薛琅有情。 事情的进展比她想象的快得多。 又好像有些太快了。 她只好打蛇随棍上,低声道:“我同阿郎原本只想岁月静好地过我们二人的小日子,未曾想要昭告天下。只意外将七公主牵涉进来,未免她伤心失意,只好提前昭告此事,也好令她悬崖勒马。” 白大郎听“他”还好意思提伽蓝,只恨恨道:“你想多了,你若并非断袖,她还可能放你一马。若知晓你是断袖,只怕生生世世都要抓住你不放!” 这……怎么会这样? “她不是,打不过薛将军吗?她如何敢同薛将军抢男人?” 白大郎冷哼一声:“她理智之时,自是会考量考量能否打得过。可发疯时,她可就顾不上那般多了。” “她,她何时会发疯?”难道今日在行宫外掳人,还不叫发疯吗? “很快就会到来,”白大郎抬手一揖,“看在夫子真心教三郎的份上,我好心提醒于你,请好自为之,届时七妹使出万般手段凌.辱你,你也只有受着了。” 夜风突地吹起,似鬼哭狼嚎,一瞬间就将嘉柔单薄的身子吹得透透。 远处有两间相挨着的寮房,无灯无光,像两个结伴相行却绝情绝爱之人。 她冷得发抖,只觉得站在了悬崖边上。 同薛琅断袖,薛琅要割她脑袋。 不同薛琅断袖,七公主要对她百般凌.辱。 回长安,沿途日日有马贼。 坦白她是女子的身份,很快她乃崔五娘的真相就会捂不住,突厥人还在磨刀霍霍等待她。 前后左右都是个死。 扫地僧,我杀了你! 她昏昏沉沉回了寮舍,倒在冰冷的床榻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梦中她一眼就看到了她阿娘,在府里庭院中赏花。 她上前哭哭啼啼,“阿娘,你还赏什么花啊,快想法子,有人要抢娶我!” 她阿娘登时满脸喜色,“谁?哪位壮士?此前的小郎君听到你,只有躲的份,何曾爱如潮涌行强娶之事?快将我那好女婿请来,让为娘好生看看。” “不是男子,是女子,龟兹的公主要强娶我!” “公主?”阿娘面上的喜色一瞬间敛去,很是慎重地思忖了一阵,语重心长道:“公主,也不是不成。” 女子都可以? “为娘着急你的姻缘,实则是知晓你爱闯祸的性子,想寻个良人照顾你,如此为娘百年后也放心去见你阿耶。可等了这几年,莫说良人,纵是个男子都难。如若打开思路,投向女子,或许又是一片新的天地。那公主位高权重,你闯了祸她定能替你兜着,全然不比男子逊色,为娘自也能安心。” “阿娘,你怎是这般的阿娘?” 她在梦中糊里糊涂的呼唤与控诉着,只听得耳边忽然“咚”了一声响,不由睁了眼。 不知已到了几时,外间连风都停止。寂静的夜里,从一壁之隔的另一间寮舍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和几句说话声。 继而又是“咚”地一声掩门的声音,周遭很快安静下来,只有远处寮舍里熟睡的将士拉长的呼噜声此起彼伏。 她在床榻上躺了一阵,彻底打定了主意。 必须劝薛琅答应同她结成断袖对子。 她不是真断袖,就是她能活着的最大底气。 她倏然翻身下地,点起灯烛,拿出一面寻来的铜镜,将自己好生照一照。 铜镜里的郎君虽然面上有伤,可过得几日伤处收口、落痂,就又是一个美娇郎。 她拉开房门,深深吸了一口气。 夜间清冷的空气顿时灌满她的胸腔,给了她悲怆的勇气。 她往他的房门外一站,轻轻敲了敲门。 黑暗的寮舍里很快燃了灯烛,房门继而拉开,裸.露着上半身的青年将军站在门前,将他饱.满的胸膛直挺挺地亮在了她眼前。 “何事?”他问。 咕嘟一声,不知是谁咽了一口响亮的口水,惊扰了这夜的太平。 作者有话说: 写得有点仓促,我去改个错别字。 话说,中了大奖的两位究竟是谁啊,我都不知道呢。 第29章 三更时分, 夜空浓云密布。 窟寺后院,一点烛光照亮了一方斗室。 薛琅挡在门前,面上还有残留困意, 问道:“何事?” 等了几息后, 她方从他的胸膛上抬首:“啊?” 想起了此番来意,干笑两声,不等他相让,先贴着墙根溜进了房中。待站定了, 方低声道:“有件美事, 想同你商议……” “三更半夜相商?”他缓缓掩上门, 坐去桌案边的胡床上, 离她不过一丈远。 双腿随意瘫着, 以手支颐, 道:“说罢。” “便是……便是……”她来之前已经打好了腹稿, 可此时却频频被他的胸膛引得恍神, 一时有些言颠语倒,说不清楚。 他便懒洋洋道:“若未想好……”往前一倾身,线条遒然的手臂擦过她身侧, 要将门拉开。 也因此,他的胸膛缓缓靠近, 近乎贴在了她的鼻尖上。 那是宽厚的两扇胸脯, 随着呼吸缓缓起伏。其上布列着一些久远的旧疤, 受伤当下或许很吓人, 到现下非但无狰狞之意,反倒增添了几分英勇的魅力。 往下是壁垒分明的腰腹, 整整齐齐布列了八块, 似精心耕耘过的田地。 作为将军之女, 她自小进出军营,不免将男子各式各样的胸膛看得够够的。见多了便不稀罕,更从未含羞带臊要捂脸。 只不知今夜此时,为何忽然有些热意涌上脸庞。 那胸膛又往前一倾,她额上蜻蜓点水般落下一抹凉,继而又落空,随之“吱呀”一声,灯烛也跟着摇晃两下,门开了。 他靠向身后,口中余下的话似是从胸膛里淌出来:“……回你房中,想好了再过来。” 她终于反应过来,就势重新压住了门,忙道:“你觉着我如何?” 他将她上下打量几眼,“当面评论你,这就是你今夜想说的美事?” 她辩驳:“虽还不是,却与之相关,非常重要。” “平常,比初印象略好,却也好不到多少。”他微微偏着脑袋,说得很随意。 “哪里平常?我可是长安第一……” “第一什么?” 她说不下去了。 坊间相传的第一绝色美人,和第一女纨绔,那些威风历史都是她在龟兹不能宣之于口的。 他唇角勾了勾,补了一个“但是”。 “但是,你有一头好驴,也算优点。” 外头又开始响雷,停歇了几个时辰的暴雨,只怕又要开始。 可看她和他的情形,若她这般同他兜圈子,怕是一整夜都兜不来他。 她一咬牙,豁出去道:“求你,当我男人吧,我一定好好对你!” 她紧紧闭着眼,硬着头皮等待他的暴风骤雨,然周遭瞬间安静,连正打雷的响动都停歇。 她等了好几息,终于忍不住睁眼,却见他还是坐在一丈之外的胡床上,上半身已多了一件中衣。他饱满的胸膛只隐隐一现,便被中衣遮挡。随着他的手下移,中衣的盘扣与系带也被他打了结。 在他胡床边的桌案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匕首。刀鞘虽未开,然温暖的烛光打上去,也消减不了其上冷冰冰的杀气。 他身上放松的慵懒之意尽数敛去,此刻的神情如她刚到龟兹那日于集市上初遇他时一模一样。 眸中深沉似幽静的深海,可却潜藏着神秘的海怪,随时会卷起滔天巨浪,将船只与船客不留情地吞下。 不敢等他手持利刃杀她,她连忙解释:“不是来真的,只是名义上你我是断袖,感情甚笃。” 他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神色无半分松动,冷冰冰道:“这就是你想了半日,摆脱伽蓝公主的法子?” 她心知此时不是卖乖之时,只垂着脑袋老老实实道:“我本也不愿叨扰你,只我整整想了好几个时辰,脑袋都想痛了,能保住我的法子,就只这一个。能保住我的人,就只有你。” “看上我的武艺?” 她点点头。 “还看上我的权势?” 她又点点头。 他嗤一声,“你倒是会看。” 她听他口吻中带上了揶揄,不像是厌弃到要斩杀她的模样,心下不由松了一口气,顺势拍上了马屁:“将军乃人中龙凤,似朔日皓月般醒目,任何人但凡瞧见将军,都会被将军的风采比对的黯然无光。” 他偏开脑袋,一副不爱听的模样,只道:“此事于我,有何好处?” 她登时语结。 她自是一心只想着如何保全自己,还真未想到同她假断袖于他有何好处。 难道他,不能助人为乐吗? 她可是安西军的后人,潘永年之子啊。 他们这些当着英雄且又活下来的,心中不是因战死的将士日日愧疚,时时想要弥补吗?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她正冥思苦想,天上又响起一串滚雷,远处噼里啪啦传来一阵突兀的脚步声,继而她那间寮舍门便被急促拍响。 一把老丈的声音急匆匆用吐火罗语喊道:“潘夫子,珍珠难产啦,潘夫子,求你想想办法……” 嘉柔“吱呀”拉开房门探出脑袋,瓦雅达老汉快要哭出来:“潘夫子,它怀了两胎,第二胎生不下来……” 嘉柔心下一慌,又操心着薛琅这处,两头焦躁,终究一跺脚,急急便往外冲出去。 — 一盏小小油灯照得牲口棚昏黄暗沉。 名为“珍珠”的母驴就躺在专程为它隔出来的产厩里,两个时辰之前它还在稳稳食草,此时已倒在杂乱的稻草上喘着粗气。 瓦雅达慌张极了,翻来覆去同她道:“已生了一个时辰。产下第一胎后,它腹中还有一胎,此后不管它如何用力,另一胎都出不来。潘夫子求你救救它,它已跟随我七年……” 驴一胎只产一崽,双胎极少见,也常被视为祥兆。 可若是未能顺利生产,祥兆夭折,则为不吉。 新出生的第一头小驴崽只有五个月的小羊大小,胎毛湿淋淋沾在身上,本该由它的阿娘将胎毛舔干。而此时它阿娘连自己的性命都顾不上,又何曾能顾及它。 小驴尚未练习站立,便因寒冷而被瓦雅达的老妻抱在怀中,却依然打着哆嗦。 嘉柔当即解下外袍,盖在小驴身上,转身去看珍珠。 已产下一胎,珍珠的腹部并未减小,还像似一座小山。生产太过耗费精力,它的鼻腔与嘴唇血色退去,色泽已发白。 地上撒了些血水,是羊水破了后生产第一胎时所流。 好在不是大出血。 可时间耗得这般久,第二胎怕已成死胎。 她实在没有接生经验,外祖父同阿舅们偶尔白日接生被她遇见,她也只是旁观过。 此番,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天上噼里啪啦开始落雨,空气中陡然又多了几分冷意。 远处来了数人,冒雨匆匆到了牲口棚。头一个便是薛琅,他来得匆忙,只在中衣外披着一件圆领缺胯袍。 他身后几位皆是麾下副将,连外袍都未穿,一看便是匆匆下榻便跟过来。 “如何?”薛琅上前问道,“我等可能帮些什么?” 她稳一稳心神,道,“多点些灯来,再备上火盆。” 又同瓦雅达道:“取汤水喂珍珠,它已脱力,我需要它一起用力。” 牲口棚的动静惊得其他牲畜不再安眠,皆在厩中喷着响鼻踱来踱去,很是烦躁。 嘉柔有些担心大力。 它若听见她慌张的声音,错以为又有人要迫害于她,极可能从厩舍中跳出来,届时定会乱上加乱。 好在王怀安在此处,她请他前去陪着大力,他欣然而往。 点在各处的气死风灯很快被汇集到此处,火盆也拿来三两个,牲口棚里的寒意渐渐被驱散。 珍珠饮过些许马奶,喘气渐渐平稳,重新开始积蓄力气。 嘉柔将中衣衣袖高高卷至大臂,用净水洗干净胳膊,趴跪在珍珠尾后,细细回忆着她外祖父与舅父们给牲口接生时的所行,心中隐隐捋出个章程。 正要探手,薛琅阻住她,神色极其认真:“你真的能治驴?此事不可当做儿戏。” 她并未回答,深吸一口气,将手探进珍珠的身体。 羊水十分润滑,并无多少阻力,她就触摸到一条不到孩童手臂粗的软物,仿似无骨,丈其形状,该是小驴崽的腿。 略用力去捏,那腿却没有明显反应。 她不由心下一沉。 手臂再往前,顺着驴崽的方向一探,方觉整个小驴横着卡在了珍珠的盆骨里。 便是因为此,珍珠才难产。 这种方向却不能再往外拽,若蹭破血管,珍珠大出血,怕是真的要一尸两命。 得先调整胎位。 “如何?”薛琅轻声问。 她稳一稳心神,道:“不能轻易拽出来,若是能用何物勾着驴嘴,我再尝试以手拨压,或许会有用。” “绳索可成?” 她忖了忖,点点头,“可以一试,但不可过于粗糙。” 薛琅撩起衣襟,顺着纹路撕下一长条布料来,用手匆匆搓一搓边缘,递交到她手中。 她将布条打个结,带进母驴体内,尝试许久,终于将布条挂在了驴崽突出的嘴上,将另一端交给薛琅:“我让拉,你便轻拉,要用巧劲,万万不可用大力。” 薛琅接过绳端在手,等着她发令。 她将手重新探进去,摸索到驴崽卡住盆骨的位置,一点一点将手掌挤进去,用手将小驴同母体隔开,此时方道:“拉!” 薛琅立时缓慢地拽动绳端,驴崽微不可察地开始转动,嘉柔的手也随之换位,确保母体不受重创。 珍珠此时却开始剧烈的喘气,瓦雅达担心至极,浑浊的眼泪缓缓滑下,跪在一边,口中不停歇颂着佛经,祈求神灵保佑他的老伙计。 众将士们候在一旁,皆紧捏拳头,只觉此时难熬至极。 “拉,拉……”嘉柔的声音忽然变快。 薛琅也立刻用上更多力气。 数息之后,但听“扑哧”一声响,整个小驴终于全然滑出体外。 众人不由齐声欢呼。 嘉柔却顾不上高兴,上前一把解下小驴嘴上的布索。 但见湿淋淋的驴崽紧闭着眼,身体软塌塌,没有一点点活着的迹象。 她忙去轻按其胸腔,一手压下,便从小驴的口中流出许多的黏腻清水来。 是呛了羊水! 她周身力气已耗尽,再无力抱起小驴,只连忙道:“将它倒立高悬,引流羊水。” 候在一边的几位副官当即上前,一齐抱起小驴,将其脚朝天、头朝下悬空,嘉柔上前同时用力按压小驴的胸腔。 一下,两下,三下……一连压过二十几下,倒悬的驴崽忽然四脚乱踢,挣扎着要下地。 这是救过来了! 众人大喜,将它放在稻草上,它全身湿透,软着脚在地上扑腾。 瓦雅达却心焦道:“可是珍珠还爬不起来……” “让它去看看它的阿娘。”瓦雅达的老妻将怀中大崽放下地,大崽跌跌撞撞寻到了珍珠身畔。 而那才救过来的二崽也终于能挣扎着站起来,跟随而去。 两头小驴崽颤颤巍巍在珍珠身边打转,细声地叫着。那声音终于唤起了珍珠,它四蹄一抬站起身,将大崽舔一舔,又将二崽舔一舔,纵然此时又大雨倾盆,也未将母子三人之间的岁月静好冲淡。 嘉柔湿了眼眶。 薛琅递给她一方巾帕,问道:“哭什么?” 她吸了吸鼻子,“我想我阿娘。” 他微微一笑,又道:“原来你,确然精通兽医。” 她便被引偏了注意力:“你此前可是冤枉了我呢。” 他点一点头,“此前确是我看错。” 身畔的副将们开始追忆: “我想我祖母,我儿时便是由她带大。” “我想我姑母,我阿娘先走的那些年,是姑母给了我一口饭吃。” “我想我家的大黄,我从军时它还只是只小狗崽,如今七八年过去,不知它还在不在。” 副将们看看薛琅,没有人敢问他究竟想起了生命中的谁。 他忆起了他的生父。 那个传说里也武艺超群、用兵如神的男子。 可惜在他还未出生时,父亲便已战死,埋骨于黄沙之中 嘉柔洗干净手,重新站回他身畔。 眼中还是润泽的,面上神情却已带着她平素的狡猾相。 “你同我断袖,你能得到什么好处,终于让我想到。”周遭灯光齐齐映照进她的眼眸,那里是一片灿烂星光。 “是什么?” “若你答应同我断袖,安西都护府所养的牲畜,全包在我身上,大小兽病皆不需你操心,一年至少为你节省一万贯。这是不是好处?够不够大?我是不是个人才?” 薛琅嗤地一笑,“白日做梦。” 青年抬头看看天际已然发亮的云朵,转身进了雨中。 “喂,你这个人,怎么如此不能通融?我今日接生了小驴,按规矩是要给它取名的,我就叫它小琅,你怕不怕?从此你就成驴啦……” 作者有话说: 终于码完了。这一章稍微短小点,可时间上终于能回归正常了。 下一章起就日六千啦。 么么哒。 第30章 (修改) 在琢磨男人的喜好上, 嘉柔确然迟做了功课。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这最开始是出于高门大户的底气。 她三岁时族中给同龄大小的女郎们穿耳洞,轮到她这里时,她阿耶正回营, 人还未下马, 便听到惊天动地的哭嚎。 崔将军径直纵马闯入内宅,于马背上捞起了哭声尖锐的她。而奶嬷嬷手中的针线都还全须全引,半寸未入她的耳垂。 后来崔将军便发下话,言“我崔某之女, 无需邀宠, 自有天下男子竞相追随”, 也因此, 她便成了全长安唯一一个未穿耳洞的女郎。 自然, 那些什么女红、女德等有讨男人欢心之嫌的事, 在崔将军府也不强求。 那时嘉柔虽还是小团子一个, 却已承袭了她阿娘半个胡人的美貌, 高鼻深目雪肤,还没有异族感,又兼嘴甜乖巧, 很能撑起崔将军的大话。 然谁能想到,后来崔将军战死, 崔氏一族的辉煌就此停止。 而嘉柔, 满长安嫁不出去。 往事如烟, 缥缈得稀碎。 嘉柔如今要把琢磨男人喜好这件事捡起来, 就有些过于艰难了。 薛琅此人,按照王怀安的原话, “将军什么吃食都能吃, 不能吃的也能咽下肚;什么衣裳都能穿, 不能穿的也能挂身上;什么曲子都能听,敌人的惨叫也悦耳;什么武器都能使,不带刃的也能杀人。不偷、不抢、无爱、无恨。” 嘉柔在当女子时,从未想过男人中意什么。现下当了男子,反倒生了要讨好男子的念头,一开张便遇上薛琅这么一个刺头。 如若她在行宫设赌局那次,真能赢来一座矿,或许有望用重金击垮薛琅。安西都护府重建,百废待兴,最是需要银钱之时。纵他是个不爱钱的,可安西军却需要老多老多钱。 又可惜,她输得很是干净彻底。 总之,当下便是个“老虎吃天,无处下手”的局面。 她回房时天色已发白,又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了好一阵才入睡。 待被一声接一声的“笃笃”敲击声吵醒时,外头已是雨住云散,日上三竿,一派天光晴好。 她睡眼惺忪推开窗扇,对面的一棵高大的樟子松上正斜斜站了一只啄木鸟,尖细的长喙正勤恳地敲击着树干。 相传这是一种会将符咒画在树干上的鸟儿,树皮下的蠹虫被符咒迷晕,逃跑不得,便只能乖乖成为啄木鸟的腹中餐。 她靠着窗扇看了一阵,心中不由也起了给薛琅画一道符的念头。万一他受到符咒的引惑,昏头昏脑应下她,自此在外人面前行些眼角眉梢的勾当,也就够了。 只转眼一想,这厮连在名寺中的尊佛佛像身上大动手脚之事都能干出来,又何惧区区一道符咒。 只待她出了房门,下意识就往一壁之隔的寮舍一拐,推开半掩的门时,却大吃一惊。 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床单平展得没有一个褶子,桌案上空空如也,衣桁上没有挂任何一件衣物。 未住人时是什么模样,现下就是什么样。 跑了? 薛琅那厮,提前跑了? 她连忙跑出去,将其余寮舍都匆匆看过,间间皆是如此,毫无住人的痕迹。 真跑了! 她匆匆出了后院,但见寺庙中人来人往,各式僧人齐齐出动,也不知在忙碌什么。 她瞧见昨夜给众人伺候用水的司水僧,连忙上前相问:“薛将军何时离开的?他离开之前可留下过什么话?” “并未离开,只怕要等双驴诞过完才走呢。” “既未离开,怎地全不见人影?” “前头进寺的小桥被昨夜暴雨冲垮,薛将军正带着将士们修桥。” “安西军还要做这个?” 小僧讶然:“难道这不是安西军的传统?那桥七年前断过一回,正巧时任大都护崔将军前来寺中遇上,就加固过一回呢。不是说安西军是遇路修路,遇桥搭桥的吗?” 是吗? 她略略怔了怔。 旁边便是通往半空窟寺的木梯,她连忙跑上去,举目远眺,远处进出寺庙的那段路的半截处,果然人影憧憧,干活干得热火朝天。 她心下一动,寻来干净巾子,拿上水囊,骑上大力便走。 待到了那座木桥边,果见桥身被雨水从中间冲断,只有两头悬挂在河道的两边。河水滔滔而过,比昨日来时高涨了不少。 安西军正桥上桥下忙活,雨后泥土湿润,人人皆似泥猴一般。 只薛琅在何处却未瞧见。 经了昨夜共救珍珠一场的交情,几位副将们已对她颇为亲切,见她前来,便直起腰身同她打招呼:“哟,夫子也来修桥啊?” 她哪里有这个闲工夫。 只借机打探了薛琅的行踪,却原来是进了林间,要伐木修筑桥身。 林子就在小桥不远处,昨日她便是在那林中遇上正在牧马的瓦雅达老汉。 她将大力往边上一栓,拿着巾子与水囊便进了林中。 地上泥泞不堪,好在先前经过的将士已踩出一条路来,她只需要踩着那些泥洞走,就不会被陷进泥里。 下过暴雨的林中布满水汽,被日头一晒,薄薄生了些雾气,又有一道弯弯的天虹集满七彩铃铛之色,虚悬于树梢之上。 松鼠于草丛间捡食雨水拍打下来嫩嫩种子,被脚步声惊扰,拖着蓬勃的尾巴出溜上了树干,钻回洞中,只留一颗小脑袋瓜在外,警惕地注视着从树下经过的嘉柔。 她便从腰间挂着的荷包里掏出一把杏仁,那却不是大力的吃食,而是她备给自己的随身零嘴。 松鼠天性惧人,她从树上摘下一片绿叶,抖去其上的雨水,将杏仁置于其上,一起放在那棵树底下。 又刻意往前行了几步,待再回转身来,却见那才逃走的松鼠果然到了树叶边,一边警惕地朝她看着,一边急切将杏仁藏进嘴里。 不过小小的嘴巴,竟将那数十粒杏仁全都装下,憋出个圆滚滚的灯笼样,满意地又顺着树干爬了上去。 她微微一笑,继续往前,不久便听见树林中传来“当当”伐木的回音。 待到得那处,一棵粗大的杨树已躺在地上,截断处是一圈圈的年轮,证实着树的老迈。 薛琅就站在那棵树边上,铠甲已脱放在另一处,身上只穿着一件月白中衣,衣袖高高卷起,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 他正在同将士们说着什么,手中的斧头还未放下。她便有些踌躇,只站在一棵树边上,直到他说完话,往她的方向瞥了一眼,将斧头丢在了地上。 她忙上前,装出有些吃惊的模样:“哇,我在林间赏景,竟又遇见了将军,真是有缘呢。” 她鹿皮靴上沾得皆是泥水,旁的副将便打趣道:“夫子真是好兴致。” 她讪讪一笑,“我们当夫子的,是有些附庸风雅的喜好。” 那副将手一伸,便将她怀中的巾子拿了去,只在面上和颈子上一擦,白白的巾帕就成了泥水色。 她连忙往后退了两步,保住了手中的水囊,正要递给薛琅,谁知斜斜里竟先探出一只手,手里也是一只水囊。 谁这么不开眼? 她一个猛回头,方脸王怀安正在她侧后方,殷切地要体贴他家将军。 她轻咳一声,投过去带着杀机的一眼。 因着大力而爱屋及乌的缘由,王怀安从这一眼里,敏锐察觉出自己的不妥来。 他的手半空里一拐,下意识便将水囊递给了其他将士。 嘉柔心下满意,忙将自己手中的水囊递过去,殷勤道:“将军亲自下场伐木,定然已渴了,快先饮些水。” 薛琅接了水囊,拔开塞子,只闻见浓浓的奶香味,原来并非水,却是马奶。 他并不先去饮,而是晃了晃水囊,“这里头,没下药吧?” “未曾未曾,我哪里有那胆子。”她忙道,心下却一阵后悔。 竟未想到下药这一招。 若将他药倒,趁他睡着时弄乱他衣裳,待他醒来后便告诉他,他已经是她的人了,让他及时投降,切莫再做无畏的挣扎。 如若这般,她怕是会……死得更快些吧? 他向她投去似笑非笑的一眼,“你潘安还有什么不敢的?” 她忙勾首,弱弱辩驳:“啥都不敢……” 待再偷偷去看,他已将水囊凑近嘴边,抬首咕咚咕咚饮过一半,将余下的交换给她,方道:“此处伐木,极多危险,你莫再此停留,先出去。” 她便用脚尖踢着地上翠草,扭扭捏捏道:“我求你的那事……” 他拽着她的胳膊往前走几步,将她重新送进林间,“一万年都没门,收了你那些旁门左道的心思。你乃大盛子民,都护府自会替你做主。” “如何做主?”她忙问。若是不用同他断袖,又能保得她的安危,她自然是愿意的。 “我已提前同白大郎交代过,大盛子民不容人欺。若白氏一族识相,自会有人前去劝诫七公主。” “这样啊?”她怎么听着不是很靠谱。 伽蓝公主是个能识相的? 她郁郁道:“若那般,都护府只能是给我收尸了。” 他不禁一笑,说得稀松平常:“在我手里,还未发生过此等事。”便重新往伐木处而去,拿起斧头,开始砍下一棵树。 堂堂一军将领西南王,砍起树来同砍起人来一样笃定,没有一斧落空。 他说得倒是轻巧,“从未发生过”,可凡事都有个例外。 她阿耶曾经还战无不胜呢,长长两条眉毛对应着坊间所传的“长寿眉”,可最终还不是阿弥陀佛。 长寿眉,长寿没。 待骑着大力回了窟寺时,瞧见寺中处处都挂上水莲吉纹,僧人们各个喜气洋洋,皆换上了新的僧袍,是个要过大节的模样。 她方忆起,司水僧曾提及了什么“双驴蛋”,就是指这个节? 双黄蛋她倒是听过,双驴蛋却是闻所未闻。 白大郎正在画窟中同画僧交代事项,待出来时见瞧她正牵着大力往里走,便下了木梯,笑道:“正好我欲寻夫子呢。不愧七公主看上你,你果然是我白氏一族的福将。” “我……我又干了何种好事?” “夫子多才,不但懂得教书育人,竟在医治牲畜一事上也十分了得。昨夜雨大,我竟不知你前去接生过一对双胎驴。驴马产双胎,乃难得的吉兆,夫子力挽狂澜,将险些濒死的第二胎救下来,更是吉上加吉。我寺中上一回出现双胎,已是十年之前,此后族中顺风顺水整整十年。未曾今日又有了双胎,还拜夫子所赐。今日已定为我白氏窟寺的双驴诞,白氏一族下一个十年又将到来。” 不过救下一头小驴,意义竟这般重大? 她忙道:“龟兹可是不能缺了我?” “确然,越来越缺不得了。”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既如此,请奉劝七公主,让她及时收手。若逼得我投河自尽,你们龟兹可损失惨重。” 白大郎一顿,问道:“你竟愿意撇下薛将军,独留他在人世间?” “这……自然是舍不得,也只有劝他同我一起殉情了。” 白大郎不由被逗笑,越看“他”越是喜欢。 若昨日他只是出于对七妹的维护,故而才奉劝“他”要识实务,今日却越发觉着潘安是上天送给龟兹的宝贝。 七妹与潘夫子的姻缘,他还要真的大力撮合。 而将“他”同薛都护先分开,才是头等大事。 今早他专门问过司水僧,昨夜潘安同薛将军除了给珍珠接生之外,二人都是住在各自的寮舍,并没有往一处去亲热。 可见两人之情虽在浓处,却还未到秤不离砣的地步。 此时插手,尚有机会。 好在,他已有安排。 他笑道:“昨夜我想了许久,七妹因一时冲动而对夫子行强夺之事,实在不妥。今日一早,我已去信骂了她。此事,你不用多烦恼,我一定想方设法阻止她。” “真的?”她未想到接生驴竟还有如此的意外之喜,“她不是最任性的七公主?只靠你那般骂一骂,她就能听话?” “你或许不知,她虽是任性,却极听我这位阿兄之言。她儿时贪玩曾落在熊窝里,旁的兄弟皆吓得不敢动,是我前去将她背出来。有这样一番过往在,她最是尊敬我。” 竟是如此! 嘉柔不由对白大郎肃然起敬。 需知大盛王宫里的皇子与公主们,可没有这般深厚的兄妹情呢。 若白大郎能相助于她,那她可就不怕了。 早知道就来拍大郎的马屁,何须在那顽固不化的薛琅身上费功夫。 然她与薛琅暗中有情的话已说出去,这戏自是还要演一演,才显得像真的。 她便长长松一口气,道:“如此便很好,我同薛郎之间无人打扰,自能天长地久。” 又忙抓紧机会道:“大郎此处可有我能相助之事?我虽是大盛之人,却也对龟兹此地爱得深沉,我能派上用场,自是义不容辞。” 白大郎心下一笑,抬手做邀请状:“确然有一事,唯有潘夫子才行得。” - 临近午时的日头透过窗棂,照得宽敞的客舍亮堂堂。 嘉柔前伸着手臂,弓步跨着腿,摆出一副舍身救驴的姿势。 而在她前方一丈远,一位画师正手持炭笔,于纸上先将她英勇的身姿描绘下来。 届时会在画纸中她身前虚构一大两小三头驴,最后连人带驴齐齐被绘于窟寺的壁上,与众多佛陀像、白家先祖像、凡世伟人像一起,接受俗世朝拜,并留传于后人。 白氏窟寺流传至今,已有两百余年的历史。若沿着每间画窟的墙壁一处处细赏,能看到过去两百余年发生在龟兹与白氏族中的各种要事,以及传说中佛陀们在九重天上每日如何讲经的情景。 能与神灵们同时被记载,实在是莫大的尊崇。 更何况,绘制此场景的还是位十分俊朗的龟兹画师。 龟兹男子骨相优越,身姿豪迈,近乎每个人都有一双深邃到可直抵灵魂的眼睛。 而为画师捧炭笔的郎君,却比那画师更英俊,双眸更深邃。 除此之外,其脾性还更温柔。 嘉柔只站了不到一刻钟,那郎君已是关怀过两次她渴不渴,三次饿不饿,五次累不累,六次询问可否要为她捏一捏肩。 比她的婢女都要殷勤。 得知她确然有些渴,忙去为她捧了桃酪来,待来时还不知为何松了衣领,露出一点精致的锁骨,以及里头的胸脯来。 嘉柔对这位郎君并无何意,只刚瞧见那画师,却一时被吸引了目光。 画师似还不到二十岁,自是英俊的,双眸也自是深邃的,只挺拔的鼻梁与下巴中间隐隐的一道沟,令她十分的心悸。 窗外一角,偷窥此间情形的白大郎观此一幕,不由暗自得意。 看来,这潘夫子的定力也很一般嘛。 虽说“他”对那位最俊朗的捧笔郎君客客气气,可一双眼睛却像粘在了画师身上,抠都抠不下来。 原来潘夫子并非喜欢薛将军,而是中意体态狂野的。画师的胸脯,就挺得跟薛将军的一样高。 未想到他原本将宝押在捧笔郎君上,却在画师身上有了同样收获。 只是这画师却是寺中的正经画师,让他去专程引诱潘安,其怕是要跪在佛祖跟前告他一状。 还是得另外寻一个也有大胸脯的男子,送回庄子里,给潘安当个随侍。 待潘安变了心后,薛将军自与其反目成仇,哪里还会再护佑“他”。 届时,潘安为了活命,只能再寻王族相护。只要众人好生劝“他”,让“他”知晓女子的妙处,不但七妹能如愿,白氏还能有“他”这位福星相佑,实在是一石二鸟。 只是,薛将军盛怒过,定能查出背后是他搞鬼,举两万安西军要拿他,却又是隐患。 思及此,他忙蹑手蹑脚离开,又匆匆挥笔向王上写就一封信,其上言加快搜寻美男之举,最好近几日就能将各式美男送到薛将军面前。 若将军也移情别恋,那可就怪不到他身上了。 一时外头起了人声,他探出脑袋往下看,但见安西军们已归来,看来是桥已修好。 众人并未骑马,那薛将军行在最前头,虽周身沾满了泥污,却身高腿长,气势凛然,半分不掩其光华。 他一边吩咐仆从去安排热水,一边匆匆下楼前去迎接,喜上眉梢道:“今日双驴诞,寺中已备下丰盛素斋,将军洗漱过,便请与将士们一起入宴。” 又往楼上投去一眼,迟疑中还是道:“潘夫子正在客舍,将军可要前去见一见?” 薛琅摇头,只道:“我等有要事要赶回营中,斋菜便罢了,烦请备些干粮,路上好食用。” “将军不为潘安留句话吗?” 薛琅忖了忖,“小狼之名,甚好。” 白大郎见他说得无头无尾,竟关心什么狼,却半分不问潘安,联想到潘夫子不久前从外归来时的郁郁神色,忽然恍然大悟。 怪不得夫子有所动摇,原来这二人之间竟是生了嫌隙。 果然这男男之间的姻缘蛋上,是有了缝啊! 他忙笑眯眯道:“将军放心,我定会将话带到。” - 客舍里,嘉柔自见那画师第一眼,几乎要喊一声“小舅父”。 此画师,与她最最亲厚的小舅父,竟是有八分像。 若非外祖父十六七岁就迁去长安定居,而这画师又是连一句大盛雅言都不会说,她定要怀疑外祖父学人养外室,背着人多生了一个老来子。 她盯着画师不挪眼,终于在他前来调整她的站姿时,忍不住问道:“画师贵姓,可是姓安?” 那画师摇摇头,只道:“小僧一诚,乃寺中俗家弟子。” “你的俗名呢?” 一诚并不遮掩,坦坦荡荡道:“小僧出生时便被送到窟寺门前,被寺中抚养。只有戒名,而无俗名。” 竟是如此…… 她知世间事多有凑巧,陌生之人也会有所相像。可相像至此,却也太难见。 她再细看这一诚,或许在这窟寺中长大,未曾沾染红尘俗世,他神情温润纯良,举手投足不疾不徐,从秉性上看,却与同她那因不良于行而性子沉郁的小舅父全无相似。 或许,真的只是巧合罢。 绘制轮廓用不了多长时间。 待下去,画师将画稿上色,几番更改后,才会极其谨慎地绘在洞窟的墙壁上。 一副壁画短则一月,多则翻年方能画成。 嘉柔今日,是无法看到她与神仙同壁而居、仙气飘飘的身影了。 带她出了客舍,顺着木梯拾阶而下时,倒是遇上了正要离去的安西军。 薛琅已骑于马上,正同路边的白大郎告辞,见她从窟寺中下来,只顿了顿,方问道:“你若要跟随一处走,现下便去牵驴。若磨拖,我等却是等不得你了。” 王怀安心中记挂着大力,忙热情相邀:“潘夫子一起离去吧,沿途还能互相说话解闷。” 嘉柔看着薛琅那张神色不辨的脸,抬手一揖,含笑道:“今日既遇上了寺中双驴诞,我自是想要凑一凑这新奇热闹。又兼此行与白大郎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此行,便不同将军一路随行了,将军慢走。” 薛琅抬一抬眉,淡声道:“也好。” 又抱拳一礼,往前疾驰而去。 副将们自是跟于其后,几息间,那一群人马已顺着山势一拐而过,不见了身影,只有滔滔马蹄声还在山谷中回荡不息。 白大郎上前,细观着嘉柔神色,话中有话道:“未想到,薛将军竟舍得留下你。” 嘉柔如今有了白大郎这条大腿,用不着断袖,对薛琅的离去看得很开,只演着戏说一说:“他有要忙之事,我却不能阻他的大业。” 此话在白大郎耳中,自是带着几分阴阳怪气。他淡淡一笑,诸事皆在掌握。 午时三刻,吉时而至。 寺中斋宴正式开始。 嘉柔作为福星,自是被请上尊位。席间一番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斋宴用到一半,寺中来了贵客。 仆从匆匆前来通报:“七公主已到达寺前,阿郎快请前去迎接。” 话音刚落,只听“咚”的一声,桌案上的琉璃葡萄酒盏倒下,紫红色的酒液倾了半桌。而原本高坐于尊位的龟兹之宝,出溜钻进了桌子底下。 作者有话说: 薛琅:贤弟,你放手太快了。 嘉柔:现在再抱上大腿,还来得及吗?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第31章 因龟兹贵主的到来, 白氏窟寺的素斋宴只行了一半,身份低微之人连忙下了席。 如此一走,宴席空了泰半; 余下诸人只觉无趣, 向伽蓝公主行过礼, 也渐次告退,又空了一半。 宽敞的地台上,除了公主与白大郎,要说还有人, 也就只剩藏在桌底下的崔嘉柔了。 桌案极矮, 她只能蜷曲着身子。 好在装点桌案的布巾往四周垂落下来, 遮掩住了她狼狈的身躯。 地台最前头, 伽蓝公主将眼前杯盘狼藉的剩宴打量二三, 盯着白大郎, 半冷不热道:“藏了我的人, 阿兄定是极高兴吧。” 白大郎只当她听闻了昨夜驴产双胎之事, 未成想她一来问的便是潘安。 他不由先往那尊位投去一眼,方轻咳了一声,“哪个你的人?你乃龟兹公主, 王上最宠的爱女,龟兹大地上皆是你的人呢。” 伽蓝公主将镶满宝石的马鞭往边上一撂, 不同他绕弯子, “将潘安交出来, 否则……你那两胎小驴可保不住!” “咚”地一声, 不知何处的桌案猛地一撞。 “浑说什么?怎能用双胎吉驴传恶言。还不快悔过!”白大郎连忙喝止住她,双手合十匆匆念着佛经, 以求上天莫降罪。 伽蓝不情不愿合掌, 面朝西方, 口中含含糊糊跟念了几句佛经,方道:“我自不会动吉驴,只是潘安是我看上的男人,未成想竟躲到了你这处。你只要将他交出来,我就不与你计较。” 白大郎正是要用计策降服潘安之时,怎能让伽蓝公主坏了他的安排。 他又往那首座觑一眼,刻意道:“潘安不过区区一夫子,手无缚鸡之力,又家无衡产,你执意看上他,便是让王上与王后伤心,我阖族也会因此而蒙羞。” 桌案底下的嘉柔听罢,虽知白大郎这是在帮她,可也贬低的有些太过了吧。白银亲王可又许了她一个月五个金饼的束脩,比龟兹有些穷酸小王还富裕呢。 伽蓝公主冷笑了一声,“阿兄常同大盛人打交道,怎地也沾染了他们迂腐之气。我不过寻一个男人而已,怎地就成了族中罪人。据闻礼教更严苛的大盛,尚有公主养着许多面首呢。” 白大郎便板着脸道:“这世间的任何男人,阿兄都能寻来给你。独潘安不成。” “好啊,若能换成薛都护,则更好呢。”伽蓝公主笑眯眯道。 “这……”白大郎一滞,心想自己的傻妹子这是什么眼睛,看上的一个两个,全都是断袖。 他摆出一副大家长风范,教训道:“阿兄之言,你竟也不听?你莫忘了,你儿时掉进熊窝里,还是阿兄爬进去将你背出来。阿兄所为全是为你好,怎能害你?” 伽蓝公主不由嗤笑一声:“阿兄可是欺我年幼,忘性大?那时若不是你同二兄争抢一张弓,也不至于将我挤落进了熊窝里。你若不进洞救我挽回一局,早已被我阿耶驱逐出龟兹了。” 白大郎不由一滞,忙狡辩道:“哪里是我同二郎抢,明明是他同我抢,他当时……” 他一时被这件抹黑他的历史旧案牵引了心神,短暂忘记了潘安,只专注为自己分辩。 藏在桌案底下的嘉柔却一阵愕然。 且不说据她听来,白大郎熊窝救妹的往事确然更像是为自己闯下的大祸做弥补,只说七公主这油盐不进的模样,压根不怵这位长兄。 白大郎夸下的那些海口,什么因着儿时的情分,七公主此生最尊敬他的大话,全然不存在。 要等他说服他的七妹放过她,简直是痴心妄想! 白大郎口干舌燥的辩驳了一阵,忽然想起现下的重中之重是先将伽蓝公主劝走,忙住了嘴,以交代厨下先备饭食的借口,带着伽蓝下了地台,往外行去。 到了一段无人处时,他也已想到了新的说辞,便压低声道:“你可知,那潘安,或许是个断袖……” 伽蓝公主脚步一顿,看他的眸光里似有些迷茫。 “便是指,他中意的是男子。”他双手一摊,做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我原本不愿让你伤心,是以未曾告诉你。现下看你对他一往情深,只能向你坦白。此后你或许会伤怀一阵,可长痛不如……” 他的话尚未说罢,却见伽蓝公主的眸中陡然燃起兴奋之火,一把抓住他的手,“你可莫骗我!” 这……怎么看起来反而更高兴了呢? 伽蓝公主激动地搓着手来回踱步,一叠声道:“没想到,完全没想到,他小小身板,竟然是个断袖!哈哈,连这都能被本公主遇上。阿兄,你说,若我将他纠得迷恋上我,那是不是证明,我伽蓝的魅力全世间无人可躲,全无敌手?” “吧嗒”一下,白大郎险些惊掉下巴。 原本在他心中短暂涌现过又被他否定的猜想,在这一刻全然得到了印证。 原来他七妹对潘安,根本没有多少男女之情,有得只是这该死的征服欲。 他原本起了撮合之意时,还想着如若到了最后关头都纠正不了潘安,他就只有多送几个美男子,七妹有了新欢,自是要将他抛之后脑。 现下看来竟完全不必。 只要七妹将潘安夺到手,征服欲被满足的那一刻,就是潘安被始乱终弃时。 思及此,他竟有些同情那位夫子呢。 不过,届时王族也会多给他些金银财宝做弥补。 如此七妹解开了一桩心事,潘安能拿着金山银山去砸晕他中意的男子或女子。 最重要的是,白氏还多了一员福将。 此时仆从前来,言素斋已备好。 白大郎想到那潘安躲在桌案底下担惊受怕了好一阵,很该去安抚安抚。 他命仆从带公主先去用膳,自己寻了个借口重新回到地台上。 到了尊位边时,他在胡床上坐了几息,方长叹一口气,对着桌案幽幽道:“方才,你许是也已听到。我儿时闯下大祸,令七妹受了重伤,险些救治不回来。对七妹,总是有亏欠。她无论想做什么,我都尽力……” 话到此时却又顿住,回到了主题:“总之你放心,我心中还有龟兹。我定会想法子约束于她,让她莫真的伤害你……” 他抬手“笃笃”敲了敲桌案,“出来吧。” 桌案底下安安静静,似乎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他再敲了敲,等不到回应,一把撩起桌边布巾,但见底下竟是空空如也。 莫说一个人,便是连一只蝇子都看不见。 人呢? - 利剑一般的驴儿,在山峦小径间奔腾。 不息的蹄声在山间回荡,引得松鼠窜到树梢上,挤在几只鸟儿身畔齐齐往下看。 驴背上趴伏着一个腰身清瘦的年轻郎君,清亮的声音不停歇喊着:“快些,大力,再快些!” 随着她的喝令,大力撒开四蹄,一路跃过林边小径,跃过宽河上的弯桥,跃过连绵的花海与蓝湖,跃过高挂的日头,在通往自由与安定的前路上一路狂奔,走得毫不回头。 这一路嘉柔不敢再做停留,一直连续行了两个时辰,终于在前方看见驰骋的数十匹马。 马上的郎君们皆身着安西军的铠甲,趴伏于马背上,是一副急着赶路的景象。 她心下一喜,连忙加快速度,待到离那队人还有十来丈,行在最后的几位将士警惕回转头,认出来是她,不由哈哈一笑,朝前头说了些什么。 队首的薛琅回头看了一眼,并无甚反应,继续纵马向前。 唯有王怀安频频转头,看的却不是她,而是她的大力。 她只好一路尾随在后,凑巧遇上顺着山势要转弯时,方冲到前头。却不好意思骑到薛琅身畔,只敢与王怀安并行。 王怀安转首一笑,高喊道:“你不是要过双驴诞?怎地又赶来了——” 她讪讪一笑,不免又往前看。马背上的薛琅像是成了一座雕像,骑行得极其坚定,完全没有要回头的模样。 她只好道:“素斋我不爱吃,我想赶回庄子吃肉——” 王怀安却只关心他眼前的驴:“大力呢?大力爱吃什么草——” “它爱吃麻糖——” “等进了城我就买许许多多的麻糖给它,可好——” “不好,吃多了糖它要牙疼——” 群马继续往前,又行了半个时辰,待经过西川河的一条支流时,马队终于停下,好让人和马稍作歇息。 她也跟着跳下来,牵着大力去河边饮水,不由自主注视着远处的薛琅。 他蹲在河边,像其他副将一样解下盔甲放在地上,撸起袖子,宽大的手掌掬起一捧沁凉的河水,不停歇地泼洒在面上。 待终于抬首时,眼前却多了一张雪白的巾帕。拿着巾子的手也一样的白,如上好的玉,不见一点疤痕和皮茧。 他不去接巾子,只望她一眼。 咕噜噜的水珠顺着他可堪入鬓的眉毛滑下,流过他的眼睛。 那里深沉一片,不含任何情绪。 她不由得心虚,想到了午时他离开时,曾主动问过她要不要随行。 她怎么说来着? 她笑眯眯拒绝了他,言她同白大郎一见如故,要因此留下…… 她腆着脸挤出一点笑,没话找话道:“还好大力脚程快,能追上你们。” 他也不去擦面上的水珠,只站起身,向将士们高喊道:“半刻钟后就启程,撒尿都往远处去,快去快回。” 几位副官便结伴往边上草丛里去,离得不算远。未几,连续“唰唰唰”的水声清晰传了过来。 她连忙转身,下意识想要捂耳朵,却又觉着矫情,便勾着脑袋闭上眼睛忍耐着,只等那唰唰声消失,她方睁眼,再去寻他,却见他已穿好了铠甲,骑在马背上,随时要出发。 她不知怎地,喉中一梗,牵着大力往远行了几步,正要跨上去,王怀安却几步追过来,手中提着个水囊到了跟前,将水囊递给她,“快些饮,我还得去伺候马。” 她握着那水囊,不由便流下一行泪来,瓮声瓮气道:“伽蓝公主,还在追我。我差点连鞋都跑掉,根本顾不上拿水囊……” 王怀安吃惊地“啊”了一声,“她竟然追来了?” 却啧啧赞叹道:“潘安呀潘安,没想到你这张小白脸,女郎们竟稀罕得紧啊。” 平素若有人夸她俊俏,她定然喜开颜笑,此时却一点都笑不起来。 这份福气,她要不起。 逃了半日,她此时方察觉又渴又饿,嘴唇已干了一层皮。 她拔开塞子饮过水,要将水囊还回去,他却一摆手,道:“你留着用,后头路还长。”伸手抚了一把大力,急急转身又去了。 她垂首看着手里的水囊发了一阵呆,转眼间才发现其上一角,绘着比蝇子还要小的一匹黑狼。 狼,琅? 这水囊,是薛琅的?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她不由转首,却见薛琅还如方才那般骑在马上,一直望着天边的方向,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晌午融融的斜阳里,他的侧脸似一把随时等待出鞘的利刃,皆是寒芒。 日落时分,白家庄子的憧憧身影终于坐落在漫天彩霞之下。 滔滔河水一路往前。 白家两只雪白的大狗在河畔追逐,少了主人的陪伴,它们依然有自己的快乐。 苍翠的草坡延绵无边,老阿吉家的毡帐上方炊烟已起。 古兰同她阿兄正骑在骡子上开始驱赶羊群回圈。 马队在长安桥边停下。 薛琅这才开口,道:“你是要回白家庄子?” 她连忙点头,这回虽不能再同行,却也知道卖个乖,将好话说在前头:“我多想跟着你进龟兹城去看赵世伯,可我还得回去收拾换洗衣裳。你们一路疾行,定然有要事,我不能……” “回去取。”他语声淡淡。 “啊?” “我等前去屯田处,最多等你两刻钟,若你未赶来,便罢了。” 她蓦地睁大了眼睛。 他竟然,愿意等她? 王怀安忙提醒她:“要快就快些,你一个人连夜进城,城门都进不去,只有跟着安西军才成。” “好,我很快!”她再不敢耽搁,连忙骑着大力冲过长安桥,一直到庄子门前,方跳下驴背,人还未进去,已朝里头大呼小叫道:“准备金饼,绢布,快些……” 众将士不由哈哈一笑。 薛琅收回眸光,一甩马鞭,带着众人往屯田地去了。 — 到达龟兹城时刚过戌时,虽才暮色四合,星斗初升,城门却早已关闭。 得知是安西军回城,守城的兵士查验过银牌,连忙放行。 待进得城来,万家灯火已亮,正是龟兹城入夜开始热闹的时候。 城中虽也有宵禁,却并未像长安那般刚到日暮便不许随意走动,要到戌时后方才需关门闭户。 太平年里的草原明珠,时时都有歌舞在街头荡漾。五弦琴拉得有多动听,旋子转得就有多欢快。 又有无数商贩将白日设在大集市的小摊摆出来在街市上,虽律法不允,可管得并不严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官民皆安。 安西都护府便设在最热闹之处,夜灯却并不算明亮,典型长安四四方方的殿宇向四周投下沉默的黑影,庄严而肃穆,体现着大盛泱泱大国的恢弘气势。 众人下得马来,薛琅只回头瞥一眼崔嘉柔。 她忙识时务道:“去赵世伯客栈的路,我晓得,不用再麻烦薛将军。” 他面无表情轻点头,将马缰撂给王怀安,当先大步往里去了。 她长吁了一口气,也不再骑行,只牵着大力沿着青石板路慢慢走。 人多时尚不觉得,现下落了单,她看着这满城热闹,却觉得没有哪一样属于她。 除了在经过河西地带遭受马贼突袭时,她还没有似今日这般疲于奔命过。 一个龟兹公主的任□□意,她半分都承受不起。 可偏生那位女郎诸般倔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后头该怎么办呢? 那白大郎看起来是个不怎么靠得住的。 薛琅现下还不待见她,这一路行来,他就只在白家庄子跟前同她说过两句话,此外全程似个哑巴。这唯一一根真材实料的大粗腿,眼看连抱的机会都没啦。 她平素逍遥日子过得多,又兼左手有家世、右手有圣人的圣旨,一路狐假虎威、仗势玩乐,从未遇上有人敢这般强硬对她,也从未遇到过似这般难解的局。 为今之计,只有寻赵勇给她想想办法了。 — 临近夜间,客栈已无投客之人,铺门还开着,是要给外出的客人留门。 而前来讨债的债主已在柜前围成一团,不停歇地声讨着: “十斤豆腐的银钱,已拖了三日,准备何时还?” “五斤羊肉也拖了四日,快些快些。” “十桶桃酪的账再不清,明儿起就再不给你家送货。” 客栈的博士被阻在柜里头,招架不得,满头大汗解释着:“东家已前去借银钱,很快就能回来。” 然这话债主们都听过八百遍,全无作用。 正吵嚷着,柜上忽然“啪”地掉落一个金饼。 灯烛虽暗,可任何一点光照在金子上,激发的光彩都是最夺目的。 吵嚷声瞬间消失。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君靠在柜上,似失了魂儿一般无精打采问:“够吗?” 众人齐刷刷看向博士。 博士看“他”有些眼熟,却又忆不起在何处见过,更想不起自家东家何时结识过这般一出手就是一个金饼的豪客。 嘉柔见他不回话,手一抬,又撂上一匹上好的绢布,“既不够,便加上这个。余下还有五匹,你自去驴背上卸,我搬不动。” 那博士这才反应过来,一叠声道:“够了够了,能将所有欠债都清空。” 她便有气无力点点头:“那便去通传债主,咱们整夜收欠条,还债。” 博士连声高喊:“东家,快出来,帮咱还债的财神爷来啦!” 过了几息,从通往后院的小门探出一颗脑袋来,却不是赵勇,而是一位大盛女郎。 女郎正值十七八的妙龄,梳着灵蛇髻,却着一件男人常穿的圆领缺胯外袍,应是顺应时下女子多爱抛头露面而以男装为常服的新潮流。 女郎一张鹅蛋脸,是大气端庄的长相,只有眉眼间能看出几分赵勇坚毅的影子。 她只在门边踌躇了两分,便施施然上前,硬着头皮笑道:“阿耶已外出寻银,不久便归,各位世伯请先坐……” 待目光落在柜边的小郎君身上,第一眼只觉陌生得紧,第二眼却又有些眼熟,待正要再细看,那少年却忽然拉着哭腔唤道:“赵阿姐,我可是见着你了!” 继而便冲上前,一头栽进了她怀中。 众债主一阵傻眼,很快便明白过来。 不是说赵家大娘近几日在议亲? 女婿,这怕是赵勇选定的女婿。 哎哟这赵勇走得什么运哦,竟寻见了这般有钱的女婿! — 客栈房中亮着一盏灯,灯下坐着哭哭啼啼的嘉柔,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同坐在对面的赵勇讲述她这几日惊天动地的经历:“……那可是龟兹王族最为跋扈的七公主,手持一根粗壮的马鞭,一扬手就令仆从绑了我。若不是大力带着薛将军及时赶到,我就要,就要,就要被她非礼啦……” 赵勇见她嘤嘤哭着,心知她历来是个很少掉眼泪的女郎,一定是心中太过委屈,不由怜惜得紧。 赵卿儿听得义愤填膺,激昂道:“你便说你已同人定了亲,就是我。她难道还要强抢亲事不成?” 嘉柔擦了一把泪,却越擦越多:“我说我是个断袖,都未能恶心退她。她百无禁忌,金刚心肠!” 赵卿儿不由倒抽一口凉气:“怎会如此?” 赵勇心知此事棘手。 若是平常人,寻个法子打发了便是。 可招惹上龟兹王族,哪里能那般容易甩脱手。 这些人锦衣玉食不为三餐发愁,最操心的便是每日如何寻乐子。 好不容易寻到一件,自是要玩够了才罢手。 若是崔将军还在,这些个龟兹王室见了大都护之女,各个都要点头哈腰,谁敢起动她的心思。 还是他不争气,在龟兹这许多年,也未活出个人样来,连给她撑腰都不能。 “不若,将我是女子之事昭示于众吧。这龟兹天下太平,歌舞升平,哪里就有那般多的突厥细作混入。纵是有,又怎会那般巧被你我遇上。” 她的话刚说罢,外头街面上忽然传来一连串咚咚的跑动声。 一阵刀剑相击声之后,有人似被砍伤,“哎哟”了一声,继而又有人直着嗓子高喊:“他娘的,突厥细作跑了一个,兄弟们快追!” 嘉柔:“……” 赵勇:“……” 作者有话说: 薛琅:呼之则来挥之则去,谁还没有个小脾气! ———————— 大家的留言我都看到了,简单说一下。 本文主要的基调就是“轻松”,在这个基调下,我的所有设置都会以爱、轻松、治愈作为主要考虑方向,为此在需要的时候,有些人物可能会显得“二”一点。白大郎的行为动机,其实本来我写了一版,往高大上的龟兹发展和独立上去走。但是转眼一想,其实我不愿意太多拔高这本书的立意,不太想走家国情怀。拔高立意这一点,交由咱们的男主去干就行了,谁让他是男主呢。其他人就是可爱的配角啦。 至于咱们又憨又野的七公主,我后面也会有安排。 总之开心就好啦。 么么哒。 第32章 细论前安西大都护同突厥人之间的仇怨, 可以说上整整一月不重样。 可若用三言两语来概括,则是崔将军以其用兵如神的手段力克突厥人的每次来犯。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即便五年前最后一场大战里,崔将军和两万安西军都折在里头, 那也是一场两万安西军对五万突厥军、以少打多的胜仗。最终突厥余部不过剩下几千人, 元气大伤,仓促退到了昆仑山背后的天竺国。 故而,说以崔将军的战死而结束了两方数年积累的仇怨,还牵强了些。 突厥人如今的使命重在光复, 虽说不至于专程派人远去长安袭杀崔氏家眷, 可若半道遇上了, 那也必是不可放过的。 龟兹城夜间的热闹因着一声“抓突厥细作”而结束, 这个夜晚静得令人心悸, 连一声小儿啼哭都不可闻。 第二日集市上出摊的商贩骤然减少, 街脚跳胡旋的舞姬也不见了身影。 这般萧条延续了三日, 直到第四日, 都护府外贴出告示,言安西军已将所有细作抓获、请民众勿需惊慌,往日的繁华热闹这才渐次回归。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亮“长安客栈”门外已褪了色的店旗时, 博士们也依次卸下门板,准备开门迎客。 往日这时候, 第一个上门的定然是讨债之人。只如今旧债已结清, 新债还未欠下, 第一个到来的, 换成了前来寻赵勇的一位安西军兵士。 因赵勇曾为先大都护崔将军的近卫,过往跟在崔将军身畔, 与突厥人打交道最多, 故而有些要事需向他请教。 兵士的态度极是尊敬, 用词也很谦卑,赵勇自也不能托大,只令其略作等待,便匆匆回了内宅脱下胳膊肘已磨得透亮的旧衣,换上一件能外出见客的六成新的褐色圆领缺胯袍,又匆匆用湿巾帕擦去靴上的浮灰,方去了大堂。 彼时嘉柔已起了身,亦步亦趋跟在赵卿儿身畔陪着洒扫。 一双杏眸底下两团青紫,显见心里装着事儿,夜间又未歇息好。 他便交代她:“世伯去去就回,你的事莫着急,世伯另有打算,说不定今日就能成。” 他所言的另有打算,却是因几日前曾瞧见数百大军进了龟兹城。打听后方得知,那是都护府急缺兽医,故而从大盛遣来了一批。 除却兽医后还有两百军士,便负责护送兽医。 若这两百人并非前来并入安西军,则肯定要返回长安。 这便是嘉柔的机会。 如今既有龟兹公主对她虎视眈眈,她崔五娘的身份又暴露不得,就只有离开龟兹、返回长安这一条路。 原本这条路上最大的威胁便是马贼。 可若随军共行,马贼自不在话下。 东去之路,便成坦途。 嘉柔向他哭诉被公主痴恋的当夜,赵勇便想到了此法。 只是又忽然闹出了捉突厥细作一事,都护府守卫陡严,据闻连一位龟兹亲王前去求见,都被拒之门外,更遑论是他。 今日倒是巧得很,都护府专程派人寻他。待他前去后顺便托请一番,说不定就将此事办成了。 他又叮嘱道:“我不在时,龟兹王族任何人前来寻你,你都切莫露头。” 嘉柔无精打采点点头,待赵勇离去,忖了忖,又回房换上了一身客栈博士的短打扮。 她在赵勇这里已有四日,白银亲王同三郎纵是在行宫狂欢三日,也该回庄子了。届时问过仆从,得知她早已离去,迟早是要前来赵勇这处相问的。 她最担心的便是她那关门弟子,白三郎。 三郎平素虽孝顺于她,可如今心里只揣了一个“情”字,急缺一座矿迎娶他的心上人。说不得一时情蛊迷心,生了背叛师门之念,将她一绑就向七公主投诚。 莫看白三郎与她同岁,可高大结实似一头牛,也是个她打不过的人。 还是换下光鲜的衣裳,短暂地掩一掩她的风姿为好。 - 都护府各处依然警戒森严,往来兵士脚步匆匆,不敢多言。 赵勇被径直请去了监中,却是先认了一回人,看看被捉的细作可是熟面孔,又同负责此事的副将说一说突厥内部各方势力的旧事。 也是此时方明了,突厥细作确然逃了一人,都护府对外声称的“皆已抓获”只是幌子,只怕还有后手。 那副将抱拳:“今日所言还请赵公切莫流出一字。” 赵勇自是应下:“将军放心,赵某虽腿脚不成,可安西军的规矩从不敢忘。” 待从监中出来,巧得很,正正遇上那位护送兽医的将领,王侍郎。 赵勇昔年也曾与王侍郎有过几面之缘。 那时王侍郎还不是侍郎,只是兵部一位文书,做些归拢各营遣散兵卒、战死将士名录的笔头事。 兵部文官最受轻视,每每与各军营打交道,总是免不了受些闲气。 只有赵勇礼待有加,从不粗鄙。 二人之间的这样一番过往虽只是蝇头小事,然时隔多年再去追忆,自有一番温暖与伤怀。 赵勇当年那般行事,自是崔将军对营中约束之功,方才结下善缘。 数十年后,这番善缘的“果”能用在嘉柔身上,也算是种瓜得瓜了。 得知王侍郎还要率军返回长安,赵勇并不暴露嘉柔的身份,只言有位子侄也要回长安,托请王侍郎沿途略作相护。 王侍郎自是满口应下,只道还有三五日就启程,赵勇只需提前备好包袱皮便可。 这番消息送到嘉柔耳边时,许是被高兴冲昏了头,不知如何去开心,半晌只幽幽叹了一口气。 如今也只能这般了。 一晃便过了五日,离启程只剩下一两日。 都护府审问突厥细作一事暂且告一段落,薛琅也终于有些空闲,向王侍郎问一问崔五娘之事。 论王家与崔家的交情,并非王侍郎与崔将军二人身在朝中而多么亲厚,反倒是两家的小辈互有来往。 先是王家大郎同崔将军的族弟经常相约一处玩。这两个娃儿都习武,常互相切磋武艺与骑射,共同成长。 王侍郎很满意。 再是王家二郎同崔将军的小舅子安四郎乃一同习学的同窗。安四郎虽腿脚有疾不良于行,于念书一途却有大智慧。正巧王侍郎的二子念书极稀松平常,这位当父亲的巴不得安四郎常与二子在一处,好于功课上有所提携。 若说唯一不满的,便是他家三娘,同崔五娘之间也常常约在一处玩。 他三十五上才得来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自是稀罕非常,从三岁起就请了无数的女夫子,将她教得琴棋书画、女红厨艺皆了得,行路都是步步生莲,仪态万方。然未成想一朝遇上崔家那个女纨绔,带得自家幺女整日打马溜狗,翻墙上树,过去十几年的心血尽数荒废。 后来一段时间,那女纨绔未再出现,崔家夫人却于一日寻上来,泪水涟涟求他暗中托人寻一寻崔五娘。 他第一反应竟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自家宝贝女儿,可终于能不受那女纨绔的荼毒了。 只是他对崔五娘虽心有愤懑,却多少也有些长辈对小辈的关心在里头,连夜就同崔安两家分析过崔五娘可能去的地方,各自分派了人暗中去寻。 再想到崔将军埋骨的龟兹,虽根据崔夫人所言崔五娘从未在丧父之后表达过思父之情,然万一这女纨绔走的就是“反其道而行”的路子呢? 于是,新任大都护薛琅便于两个月之前,收到了王侍郎的那封信,托请薛琅在龟兹打听打听,又叮嘱他切莫走漏风声,免得此事传出去,妨害了女纨绔的名声。 王侍郎不由苦笑:“整日在外看戏听曲起哄架秧子的纨绔,还要顾及名声一事。” 或许此前听过潘安提及崔五娘前去南海寻长生不老药一事,又忆及两年前他回京城献俘的大事上被崔五娘带出的乱子,薛琅已提前受到崔五娘行事风格的洗礼,如今听见王侍郎口中所抱怨的事,竟觉得也不过稀松平常。 一时忽然又想起潘安来。 怪不得崔五娘失踪之前最后所见的人是潘安,这二人行事上倒是有些相通,许是因此投契,崔五娘才会对潘安透露她欲往南海去的安排。 后来他也向王侍郎回过信,让派人往南边去寻一寻。 然此次根据王侍郎的反馈,崔安两家苦苦相寻,唯一拿到线索的居然还是薛琅。 只是南海这条线,却依然未得到丁点儿崔五娘的踪迹。 薛琅只得问道:“那崔五娘到底是何长相?有何特征?你那信中语焉不详,实难想象。” 王侍郎不由苦笑。 “她知晓我不喜她,是以便是偷偷来寻小女外出玩耍,也是刻意避开我。我有限撞见过几回,她立刻似猴子般翻墙爬树跑得飞快,我就只见个大样。倒是她儿时的模样我还记得清楚,然女大十八变,靠儿时猜现下,怕是不能尽信。” 他讪讪道:“一时说出她是何模样,我倒也难说清。可若见到她,必是能认出的。” 在给薛琅的信中,他虽寥寥几笔留下过其特征,当时是崔夫人在一旁口述,他匆匆记下。又因她到底是崔将军之女,身份特殊,信中不敢尽言,更不敢附上画像,免得这信旁落到突厥人手中。届时突厥人按图索骥,反而要生大事。 时隔这般久,若问崔嘉柔面上何处有颗痣,哪里有个小疤,他却是半分记不清了。 他又提议:“不若将你提及的那潘安寻来,你我再多问问他,说不得又有新线索。” 薛琅闻言,也只能如此。 他唤个兵卒前来,令其前去客栈相请潘安。忖了忖,又备了笔墨纸砚,请王侍郎将崔夫人的样貌画下,既然崔五娘肖似其母,有崔夫人的模样做参考,总比抓瞎强。 兵卒这一去,去得却有些久。 盖因白银亲王果然派家臣前去长安客栈,向赵勇打听潘夫子的行踪。 而果不其然,白三郎也在其中。 又果不其然,其想见潘夫子的心情十分迫切,露出他纨绔的本质来,不等人请,就已窜进客栈里,带着人翻找得鸡飞狗跳,却也未能寻见他的夫子。 赵勇原本同白银亲王有些交情,趁机提及潘安要辞工回长安,也不是不成。 只是那七公主此次欺人实在太甚,而白氏一族竟无人出手阻拦,都是个乐见其成的模样。 他对白氏心中有气,自不承认潘安在他这处,反倒指着白氏家臣的鼻尖破口大骂,言他将一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交到了白银亲王手中,如今大活人给弄不见了,白家还将此事隐瞒至今。若非今日来寻,他竟是全然不知。 那家臣被骂得勾着头不敢辩驳,再三好言赔罪,养尊处优的一张脸顶着厚厚一层唾沫星子。 待他拽着白三郎离去后,围在客栈门口看热闹的路人才渐次散去,只留下一个穿着粗布衣衫、头上戴着顶斗笠的农家小郎君。 小郎君慢吞吞进了客栈,将斗笠摘下放在柜上,向赵勇竖了根大拇指:“赵世伯果然英勇过人。” 赵勇愤愤然:“你替世伯还了那般多债,世伯若连一口气都替你出不得,我还是人吗?” “若今日那七公主也寻过来,世伯可要再将她骂走。” “这……”赵勇不由黯然,“世伯只敢拣软柿子捏,只怕并非那七公主的对手。若是你阿耶在,就好咯。” 经此一耽搁,兵卒终于能在白家人离去后同赵勇搭上话,言薛将军有请潘安。 赵勇不由问道:“小兄弟可知是何事?” 兵卒却不知究竟何事。 他又转头看嘉柔:“你莫是又惹了他?” 嘉柔思索了一番,却有些拿不定主意。 几日前她逃离白大郎的窟寺时,确然让他不太高兴。哪怕最后进了城,在都护府前分别时,他也不太搭理她。 只是,都过了这般久,他还记仇呢?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她这一思忖,赵勇心中却略有咯噔。 他身在龟兹城,尚不知薛琅与嘉柔于龟兹乡间多次交手、如今已积累了些交情,只担心嘉柔莫又闯了什么祸招惹了薛琅。 他又问兵卒:“薛将军当时的脸色,是高兴是生气?” 话刚问出,他自己就有了答案。心道,都护府如今那个将军,年纪轻轻却时时刻刻都板着脸,要从其神色上做推测,还真有些难呢。 果然那兵卒想了想,说了句废话:“不悲不喜,和平日一样。” 如今赵勇已替嘉柔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只等启程。他不愿在这节骨眼上生出乱子,只有陪着嘉柔前去一趟。 沿途又瞧见路边已有摊贩卖早杏和早桃,又各称了半筐,同她交代:“见了薛将军,给他说两句好话,请他吃杏吃桃。伸手不打笑脸人,他纵是对你不满,你已这般伏低做小,他身为大都护,也不能对你太过分。虽说世伯这般想有些小人了,可凡事不可无防人之心,也是人之常情。” 嘉柔应下,默默想,她对薛琅多少有些了解,他虽狡猾,狡猾处都用在大事上。 这般小事上,他才不会去思量。 只她如今要离开龟兹,前去告个别,也算是她同他相识一场。 这一走,此后世间再无潘安。 他纵是日后忆起她来,实则也是个虚无。 如此一想,又忽然有些伤感。 待进了都护府,那兵卒带着两人一路到了薛琅的营房门外。 只耽搁了太久,如今门窗尽掩,里头早没了人。 一番打听方知,薛都护等不到人,已同王侍郎去了旁处。只到底在何处,都护府这般大,一时却难以寻见。 兵卒心知回来得晚,事情未办好,不免有些仿徨。 赵勇见他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唇上的胡须都还嫩得很,却已远离故土到了龟兹,不免有些怜惜小辈,取了几颗桃子和早杏送给他,道:“你自去忙你的,我二人在此处等。待大都护回来,我便说是我那客栈事情多,方耽搁了时间。” 兵卒心下感激,又搬出两个胡床置在树下,好方便遮阴纳凉,这才捧着桃与杏离去了。 树冠高大的胡杨树,将日头遮了近半。 赵勇和嘉柔各拿了一个桃,边吃边说些不相干的闲话。 过了不多时,却又有个副将满头大汗寻了过来,“赵公正好在此处,快去与我认认突厥人的字。这七拐八拐根画符一般,实是将眼睛都要看瞎。” 赵勇只得站起身,交代嘉柔乖乖坐着莫闯祸,又拿了些桃和杏好送人,方跟着去了。 嘉柔一人在树下坐着,一边啃着桃一边想着下一站又去何处。 总不能真的去海里寻长生不老药。 当初薛琅逼问她,她随口搪塞说她去了南海。 实则她晕船。 儿时她跟着耶娘去曲江池划船,那日正好食了满腹的殷桃,最后吐得哇啦啦。 那时她阿耶在岸上同相熟之人多说了两句话,未曾跟着上船。远远看她那般,只当是吐血,一个腾空就跳到了船上。 许是关心则乱,她阿耶老马失蹄未曾站稳,摇晃得船身一翻,一家三口尽数落进了水中。 自从那以后,莫说坐船,她但凡看见一条河就腹间翻腾。慢慢长大后,儿时的毛病方才克服。 可说坐船却是不可能了。 海边去不成,该去何处呢? 出来四个多月,她委实有些想她阿娘,想阿弟,想外祖父和舅父们。 或许先回一趟长安,躲在暗处看他们一眼,再启程往旁处去。 总归是万万不能留下同不相干的男子成亲的。 她正想得出神,日头下一道长长的影子却将她笼罩。眼前一黯,她不由抬眼,但见斑驳光影下,是薛琅极其伟岸高大的身影。 他今日难得未穿那沉重的铠甲,只着一件玄色窄袖缺胯袍,腰间连蹀躞带都未束,发髻只用白玉束发拢着,看着像是哪家的郎君才从学堂回来,反倒不像是个杀伐决断的将军。 就连面上的神色,都像是温润的。 “怎地做这番装扮?”他负手而立,眼中带着点笑,温和道。 她出来时未换衣裳,还是做一副乡村农人的短打扮,只是脑袋上未扣那顶大大的斗笠。 她笑了一笑,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只问他:“吃不吃桃?这桃可甜了。” 待弯下腰要去拿时,却不由一愣。 满脚下都是桃核。 藤筐里却空了。 赵勇捧着到处送人余下的早桃原本还有几个,虽不太大,色泽却极好看,似瞧见心上人时含羞带臊的女郎的脸。 未成想只一阵阵就被她吃得一个不剩。 那杏儿倒是还多,只她已经尝过,能酸死人。 她拿起两颗,一时有些拿不准,问道:“你可能吃酸?若能,这对你就是美味。” 薛琅倒是一笑,道:“都留给你吃吧。” 待等了两息,起了个新话头,“你可有兄长?” 她笃定地摇了摇头。 她听赵勇提及过,那潘家就只有一根独苗,再无旁的娃儿。 只是不知他为何要问这个。 他点了点头,眸中多了点认真的神色:“本将军认你做个义弟,你可愿意?” 她捏着杏的手一顿,抬首看向他,眼中片刻茫然,似一时未听清。 他缓缓道:“西南王的义弟,在这龟兹敢动他的,只怕也没几个。” 她终于明白了他的话中意,想要说些什么,喉间却有些发哽。 她确然想过有个阿兄,能在被人笑话她没有阿耶时上去揍人,或者阿娘因她调皮而教训她时能出来替她顶一顶。 只现下他说要当她的义兄,她却无福消受了。 她清了清嗓子,抬首也笑道:“可惜了,我已做好了回大盛的准备,这两日便要启程呢。” 他面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后便恢复如常,又道:“也好。” 顿了顿,又补充道:“大盛自然更安全。” 一时周遭陡然安静下来,只有一旁的王怀安急得火烧火燎,忍了又忍,终于打破这寂静,悄声问嘉柔:“大力呢?要跟着你回去?” “自是要跟着我,我在何处,它在何处。” 王怀安不由耷拉了肩膀,“好不容易能哄得大力让我摸一摸,竟就这般前功尽弃了。” 薛琅这才道:“回大盛之后,可想好了去何处谋生?” “去……西域既待不得,要不去西南吧。”她喃喃道,“只不知在那里可能活下去。” 要是没有几个似白三郎这般的纨绔让她骗上一骗,想要过得逍遥怕也有些艰难。 他淡淡一笑:“以你的聪明,无论去何处都能活得极好。” 待顿了一顿,交代王怀安去他房中取来一个铜铸的牌子,只有娃儿的半个手掌大小,正面用篆体写着些武者持仁心云云的谏语,反面中间是一只凸浮出来的狼。 那狼犬牙分明,毫毛竖立,铸刻的格外精致。 “这是我的信物,你保管好。日后去了西南,若是再遇上有人想强抢你,或是闯下了祸事,拿着此物去西南各州府或各山寨寻求相助,定会有人出面帮你。” 她弯着细细的颈子,轻轻嗯了一声,也不看他,只道:“之前我引燃牛屁险些伤了你,你莫往心里去。” 他笑了笑,“本将军倒也不至于这般记仇。” 一时又有副将前来回禀政事,还有旁的事相商,他便叮嘱她切莫跑远,便跟着脚前去了。 她捏着那铜牌站了一阵,好生揣进衣襟里。 再抬首时,不远处赶过来一群牲口,是都护府自今日起要将临时养在府里的牲畜往乡间屯田处转移。 其中一头七八个月大的褐牛不知是否被杏子的清酸气吸引,调皮地躲开牧监的鞭子,向这处慢悠悠行来。 它全身皆被褐毛,只在额头有一块月牙形的白色印记。 竟是她刚到龟兹那日医治的那头牛。 和两个月前初遇时相比,它已大了一截,只怕再过半年,就能下地犁田了呢。 她抬脚迎上去,那褐牛果然认出来她,亲昵地用脑袋蹭她的手。 她一下又一下抚着它,低声道:“今后食草料要慢些,你是一个一小把草咽下去都会再反刍的种类,怎么能急吼吼嚼不碎草,把自己吃成个满腹臭屁的大肚子呢?” 她蹲低下去,又细细探了探它的腹间,果然世间万物都不会虚度光阴,不过才两个月,它在如何更好的食草上已大有进益,如今康健得很呢。 牧监前来赶牛,她又挠一挠它的脑袋瓜,方退到一旁去。 牧监的鞭子甩得响亮,并不舍得真的抽在牛身上。褐牛受到声音的提醒,便也慢吞吞跟着走了。 — 赵勇回来不久,王怀安便急急前来通传,言大都护与王侍郎都已归来,唤嘉柔前去问话。 嘉柔听着“王侍郎”这三字,却不知怎地就想了她在长安时相熟的王家三娘的阿耶,其官位也是侍郎,只是身在兵部。 王虽不是小姓,可凭她当纨绔积累下的消息,六部十三省,除了这一个王侍郎,还真没有旁的王侍郎。 莫非,她离开长安的几个月,又有王姓之人升了官? 赵勇抱着剩下的半框杏,同嘉柔一起跟在王怀安的身后,待快到时,他将藤筐交给她,低声道:“我先进去探一探,若咳嗽一声你就进去,若咳嗽两声,你便立刻出了都护府,再买两筐桃子进来。” 她明白,这是指若事情有些棘手,她要再多送些礼。 这个时节的早桃与早杏十分稀罕,多买两筐也不算拿不出手。 话刚说罢,王怀安已是站到了一间房舍门口,向里头伸臂做个“请”的姿势。 赵勇给她使个眼色,先一步往里头去了。 带进了房舍中,只见除了薛琅之外,还有一人他几日前见过,正是兵部王侍郎。 王侍郎不知哪里突然来的雅兴,正在挥毫作画,已是到了尾声。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他这般隔了几丈看过去,画中像是一幅仕女赏花图,只画纸倒放着,也不知画得究竟如何。 薛琅便站在王侍郎的身畔,也在观赏那幅画,面上是他一贯不喜不怒的表情,倒是看不出欣赏与否来。 王侍郎收了笔,拿起画纸吹了几息,见他进来,忙道:“正好你来得巧,快来看看,认认我画的是谁?” 原来是寻人赏画啊! 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 赵勇心下一松,不由便咳了一声。 等在外头的嘉柔听见这一声咳,又等了等,不见第二声,心知此行同她猜测的差不离,并没有过不去的难事,便将怀中的半框杏往上颠了颠,抱着往里走。 房中空落落,除了一张桌案,再没有什么多余的装点。 里头最明显的三人,同时落入她的眸光。 赵勇,薛琅,还有…… 王侍郎?! 六部十三省里那位唯一的王侍郎! 她脑中近乎同时闪现她离开长安之前最后一次见他的情景。 彼时她刚偷偷与王家三娘外出听曲子回来,王三娘不敢走正门,轻易回不了家。 于是她先爬上王家的墙头,拽着王三娘的胳膊将其拉上来;再拽着王三娘的手将她吊下去。 三娘好不容易翻到了里头,往下降到半空,宅子里却传来一声武将中气十足的爆喝:“又和谁溜出去鬼混了!” 王三娘登时落在地上,摔了个大屁墩。 她麻溜翻下墙头,转身就跑。 也就是那日,她回崔府后,发现了家中正堂西边铺了个席子,席上除了摆得满满当当的纳征之礼,还有一只大雁被缚了翅膀,在席子上扑腾挣扎…… 数月前的一幕还历历在目,未成想,王侍郎竟又活生生站在了她眼前。 身后的门扉已不知被哪个不开眼的紧闭上,要转身跑却已来不及。 赵勇的声音带着笑意又传来: “阿安,快来见过王世伯,此番,你便是要同他一起回长安……” 嘉柔慌忙转身,拿一颗杏就塞进了嘴里,紧接着抡起拳头便朝自己眼眶呼了上去。 转过身时,赵勇也正好回了头。 待瞧见她顷刻间就高高肿起的半边脸和红了一边眼仁,固然在演戏上与她有些默契,也在此时近乎失声:“你,你这是……” 他声音中的惊诧太过明显,薛琅与王侍郎同时从画纸上抬首,待目光落在嘉柔的面上时,双双惊愕的蹙眉。 把自己揍得眼泪哗哗流,嘉柔一边暗自后悔用大了劲儿,一边眼红脸肿嘴又歪,“上火,牙,牙疼……” 作者有话说: 嘉柔:还得自己揍自己,55555女扮男装实在太难了…… 薛琅:现在哭还有点早。等大伙儿看过画,先认一认你阿娘的长相,你再哭不迟。 嘉柔:大哥,我的亲大哥! —— 终于写完这一章了,没想到竟写了八千字。晚安各位。 第33章 房中安静几许。 有限的三个真男子, 皆将目光落在假郎君崔嘉柔的面上。 红眼、肿脸。 因半边脸肿,连带的那半边嘴也歪到了天上去。 她进来之前,没有人预料到竟会看到这番尊荣。 她连半框杏也不管了, 挤着一边眼睛, 捂住隆起的脸颊,很是投入地“哎哟疼”了一声。 因着口中塞的杏儿确然有些大,这声哎哟疼就显得有些漏风,还有些大舌头, 总之含含糊糊说不清话, 连声音都全然不同了。 “阿安, 怎会如此?”赵勇失声相问。 他的震惊太过真切, 倒是凸显的此事不像是提前安排, 而是她临时发作。 嘉柔忙要向赵勇挤眼做暗示。 只她本就肿眯着点眼睛, 这般继续往下挤, 赵勇只以为她眼皮痛, 还与她通不上心中的灵犀。 原本薛琅与王侍郎急等着询问崔五娘之事,经此一惊愕,便将话题转到了嘉柔的面上。 薛琅向她招招手, “过来。” 她回头看了赵勇一眼,捂着脸颊慢慢往前去。 先经过王侍郎身畔, 偷觑他一眼, 这位长安的老熟人此刻正蹙着眉头, 因上了点年纪而下垂的上眼皮隐隐传出些不耐。 虽有些不高兴, 可暂且也不像认出她的模样。 她绕过他,到了薛琅边上。 他的手一探, 骨节分明的两指径直搭在了她的腕间。 她心中一声咯噔。 糟糕, 忘了他竟是会些岐黄之术的。 她正要将手抽出来, 他却已先离了她的腕,去轻触她的眼皮。 这轻如鸿毛的一碰,却像是落在了赵勇身上。 自家侄女,怎地能被他一个外男碰触? 薛琅已开口,看着她稍有些发肿的眼皮,以及多了几根血丝的瞳仁,问道:“怎会弄成这般?” 她心下一苦。 只要舍得用力,什么样的没有哇。 待他的手再往下移,眼看着要碰触她隆起的脸。 那里可是一颗杏,触感与肿脸会完全不一样。 嘉柔心下一惊,就要出手阻他。 “不可!”赵勇已如一股风一般上来,瞬间就将她扯离了两丈外,只向薛琅一点头,回首望着嘉柔便噼里啪啦道:“你这孩子,怎地就将自己弄的如此上火?” 薛琅拧着眉道:“倒是确然有些思虑过重、肝火旺盛,只一刻钟之前我才见她,那时还全不是现下的模样。竟是如此古怪……” 赵勇的脑袋瓜终于开始转动,板着脸问:“才买的一筐桃儿,是不是被你吃得干干净净?” 一筐桃怎么也得有三五十个,她纵是猪猡,要顷刻间将整整一筐风卷残云吃得底朝天,也是有些困难。 然赵勇既然这般提了,她自是要点头,还含含糊糊强调道:“一个都未剩。” 赵勇一拍脑壳,做恍然大悟状:“瓜寒桃火,这是吃桃吃上火了!” 他转首看着薛琅,解释道:“这孩子近几日爱吃桃,客栈周围卖桃的全都买了个遍。前几日已有些喊牙疼,我忙买卖竟忽视了他。方才吃了小一筐,还在大日头底下站了许久,再加上大都护说他肝火旺,内火外火在这一阵阵齐上阵,可不就忽然肿了半边脸。” 他口中如此胡诌,心下却明了,嘉柔在这个关头忽然闹这一番幺蛾子,必定有她的道理。 为今之计只有先带出去,避过人再问清楚。 思及此,他故意做出满面愁容的模样,抬手向两人一揖,“病来如山倒,我这就带他回去治病。” 嘉柔当即配合做出一副虚弱样,捂着脸就跟着赵勇要往外走。 二人不过刚转身,后头“啪”地一声,王侍郎重重一巴掌拍在了桌案上,冷笑一声:“果真是人死如灯灭,你当年乃崔将军的近卫,如今他战死,而他家五娘出事,你竟是丝毫不关心了!” 赵勇的脚步一顿,转了回去,“原来两位将军今日相寻,却原来是事关五娘?我如何不关心?!得知她逃了家,我真是茶饭不思,日日忧心……” 王侍郎冷哼了一声,“如此说来,你也已知道崔五娘是逃家,而并非被突厥细作所掳?” 赵勇心知自己说漏了嘴,忙推到薛琅身上:“此前曾听薛都护提到过,言他有一封信,信中提及五娘逃了家,却未曾说是否收到突厥人的消息。突厥人若绑了五娘,定然是要向崔家人送信行威胁之事,她失踪已四五个月,崔家人若还未收到突厥人的信,自是她自己逃家了。” 王侍郎被回得哑然,只好道:“你我也莫耽搁时间,现下便开始吧。” 赵勇便点点头,见一旁的嘉柔又向他挤眼,此刻他已约莫能领会她的意图,便刻意同她道:“你先回去,让你伯母带你治病。世伯在此回过话,便回去寻你。” 她等的便是这句话,一勾首就要拉门窜出去。 未成想那王侍郎却又道:“便是要问他,他走了,我们问谁来?” 嘉柔脚下一顿,只得转过身,同赵勇两个暗暗对视一眼,慢吞吞转去坐在靠墙的胡床上,依旧捂着脸回话。 王侍郎要问的,无非是潘安于何时何地遇上了崔五娘,都说了些什么话,崔五娘可能选什么路线前往南海。 这些此前薛琅都极详细的问过,她自是已熟知,捂着脸口齿漏着风,也都应付自如。 王侍郎绞尽脑汁无甚再问,想起了他的画,捧来递给赵勇:“这是崔夫人的画像,我久不拿画笔,已很有些手生。你来认认,可像她?” 赵勇接在手中,边上的嘉柔也跟着探头,但见画中的仕女无甚神情,站如呆木,毫无灵动可言,将阿娘的美貌最多只画出了十之二三。 可她如此一撇,却也轻易看出了阿娘的新月眼,远山眉,高鼻梁,更明显的是阿娘的下巴继承了祖父的特色,也有一条浅沟,只是没有舅父们的明显罢了。 这画着重突出了阿娘一半胡人血统的异族感,若放在大盛,还算有特色。可龟兹满城处处是胡人女郎,皆是高鼻深眼。将这样一张画像混在龟兹女郎中,必如泥牛入海。 赵勇看得有些糊涂,正想说不怎么像啊,嘉柔却捂着脸抢先开口:“像,我见过崔夫人,就是这个模样。崔五娘与她阿娘至少六分像,便是拿这张画像去寻五娘,也定不会寻错人。” 她话说得这般笃定,王侍郎倒有些不自信了:“真的像?” 嘉柔郑重点头:“真的。” 脚暗中往边上一挪,踢到了赵勇的靴帮。 赵勇跟着便竖起了大拇指:“王侍郎画功了得!” 王侍郎便转向薛琅,“下官能尽的力,只有这么多了。” 他仔细将画像卷起来,忖了忖又道:“虽说事急从权,可崔夫人到底乃内宅妇人,她的画像……”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王侍郎请放心,此画像只在场四人看过,我自是不会再传于旁人。”薛琅郑重道。 “如此便好,”王侍郎忖了忖,又道,“崔五娘虽只才二八年华,可她那脑袋瓜最是诡计多端,说不得她要去南海的话只是个幌子,前脚骗过潘安,后脚就又往旁处去。” 一旁的嘉柔听闻此言,心中却有些不服气。 她诡计多端? 她能多得过薛琅? 薛琅已是接话:“王侍郎放心,我自会在龟兹仔细查寻,但凡有任何可实消息,定会往长安送信。” 两方会谈结束,嘉柔终于吁了一口气。 赵勇带着嘉柔往门外行,王侍郎却跟着出来,叮嘱他:“待后日城门一开,我等便启程回长安,有何事要办请抓紧时间。” 赵勇含糊应下,脚步匆匆便要走,嘉柔咬唇行了两步,终究回首,捂着脸问王侍郎:“请问世伯,崔夫人她……她可好?” 王侍郎一哂:“捧在手里养大的心肝肉不见了,她怎会好。” 嘉柔闻言,喉间一哽,“崔五娘,确然有些不懂事。请世伯转告崔夫人,日后崔五娘回去,夫人无论怎样抡鸡毛掸子揍人,都由夫人。” 话毕,她脑袋一勾,便匆匆往前走了。 刚刚出了都护府的大门,赵勇当时压低声音问:“小姑奶奶,你究竟闹的什么幺蛾子?” 嘉柔嘴里包着一个杏,已是连牙根都酸倒。只是自那七公主开始到处掳她,她就比以往更谨慎,此时纵然一吸溜凉气牙根就难受,她也含着那杏不取出去,只匆匆道:“回去再说。” 待回了客栈,进了她同赵卿儿同住的房里,她方吐了杏,恢复了九成的容貌,只有眼皮因揍了一拳,到如今生发的不但比最开始肿,还有些发紫了。 她长长叹了口气,方同赵勇道:“王世伯识得我,此番我决不能同他一起回长安!” 若赵勇一开始还不知晓崔王两家常来往,后头王侍郎询问嘉柔潘五娘的行踪,他已是明了此事。 听闻嘉柔却只是因为相识,连长安都不回了,他不由皱眉:“为何?王侍郎此人人品高洁,他连你阿娘的画像不便外传之事都能想到,定然也会保护你的名声。届时你回了长安,对外头声称是生了病久医难好,是以才不便外出。如今大好了,也就能出去见人。纵是有人怀疑,他们拿不出证据,说上两日就也不说了。” 嘉柔摇一摇头,问他:“我为何要到龟兹来?” 赵勇自是知晓,她因不想嫁给不喜欢的男子,故而要逃婚。 她又道:“王世伯识得我,又因前车之鉴,定然会全程将我栓在眼皮子底下,一路押回长安,我仍然逃不脱被迫嫁人。一样是嫁,我还不如嫁给七公主!” 赵勇却从其中听出了她的旧阴谋,震惊道:“原来你一开始答应要跟着回长安,本是想在半途又偷偷逃跑?你怎能如此利用我!” 她看自己漏了馅儿,干脆破罐子破摔,一头扎进被窝里,用衾被盖住脑袋,留在外头的两只脚不停地打着摆子,“反正我哪里也不去,我就待在龟兹。七公主若寻来,世伯就给我准备嫁妆。我嫁给个王室女郎,跟着吃香喝辣,也比嫁给不相干的男子强……” 她哼哼唧唧了一阵,赵勇拿她无法,又不能真的去掀大姑娘的衾被,负着手气呼呼出了房门。 嘉柔听见关门的声音,方一骨碌爬起来,掀开竹帘往外头看了看,不由叹了口气,坐去床榻上发呆。 过了一阵,赵卿儿端着一盆热水进来,拧了个热巾子给她拭过脸,又取了个才煮好的熟鸡蛋,剥去外壳,在她胀鼓鼓的眼皮上一滚一滚,低声道:“也就你舍得把自己揍成这样,还同小时候一样顽皮。” 嘉柔大呼冤枉:“那是你没看他们设的什么局,就只比鸿门宴少了两道菜!我若不打我一巴掌,只怕当即就要被那王侍郎捉起来。” 赵卿儿比她大一岁,因着客栈生计而耽搁了议亲,近些日子才开始相看。 嘉柔便道:“赵阿姐,你可愿意嫁一个完全不了解也不中意的郎君?万一他表面上像个好人,实际在家中要打妻儿,在外头还吃喝嫖赌,而我们女子冒着这样的风险嫁人,图得又是什么?” 赵卿儿想得却没有这般多,只问:“难道自己相看的,就能在婚前将他看得清清楚楚,不上当吗?” “若我自己眼拙看错了人,上了当,我自是也要和离休夫,可终究被恶狗咬了一嘴,这恶心我受不住。” 赵卿儿看她说得认真,不由一笑,问她:“既如此,你又想嫁什么样的男子?” 她这几日还真的想了此事,立刻站起来大摇大摆道:“得非常英俊,我才不吃亏;还得非常有钱,我能整日吃香喝辣不重样;还不能管着我去听曲,否则我总要爬.墙溜出去,我也累;也要武艺高强,免得有人看上我要强抢我,他却打不过……” 赵卿儿不由被逗笑:“这般男子倒是难寻,你不如嫁给七公主算啦……” 两位女郎正笑闹着,客栈博士来送话:“潘郎君,都护府派人来寻你。” 房中的笑声骤停,嘉柔满面怔忪,“完了完了,莫不是,他们后知后觉,认出了我?” 她翻身就要卷包袱皮,赵卿儿忙道:“你莫着急,我去替你看看。” 待到了大堂,却见是王怀安与一位军医,言大都护派二人前来,要替潘安治一治上火之症。赵卿儿自是道已延请过郎中,方将两人打发去了。 待回了房中,赵卿儿方笑道:“我倒是想起一人,能满足当你夫君的条件。” “谁?” “薛大都护。” “快得啦,那可是我阿兄!” 待她话刚说罢,忽然一拍脑门。 完了完了,她又一次拒绝了薛琅的好意。 如今她既然走不得,还要继续留在龟兹,自是需要一根粗壮的大腿,能让她长久地抱一抱。 她立刻再去寻他要认亲,还来得及吗? 刚刚就要窜出去,忽然又想起,如今她是个“重度上火”的局面,没有个三五日只怕“痊愈”不了。 不若再塞一回杏,趁热打铁再去一回? 只刚刚动念,她倒了的牙根就猛地一阵酸爽,清口水立时哗啦啦涌了满嘴。 — 两日后龟兹城门刚开的那个清晨,王侍郎一身明光甲,骑在马上,带领两百多兵士踏上东去长安的路。 彼时天上的星斗尚未退却,崔家五娘正在赵勇的客栈里呼呼大睡,短暂地梦见她阿娘。 阿娘手持鸡毛掸子给了她一顿爆揍,她虽然被打得吱哇鬼叫,却犹觉着这是一个美梦。 待醒来后,怅惘了一阵,便掰着指头数她何时能内火外火都降下,如此也好再去寻薛琅,谈一谈歃血为盟、结为义兄弟之事。 有个当大都护的义兄,七公主纵然还惦记着她,行事之前也得先掂量掂量吧。 塞杏儿就算了,牙根实在受不住。 她在客栈里等待的几日,都护府却每日都有龟兹王族上门。 今日是某亲王孙儿满月,差人来派请柬。前来的仆从很是英俊。 明日是某亲王的儿郎画了一副画,亲王认为可堪鉴赏,差人来派请柬。 前来的仆从很是强健。 后日是某亲王的女儿要定亲,差人来派请柬。 前来的仆从既英俊又强健。 只薛都护十分忙碌,并无精力接见。这些个或英俊、或强健、或英俊又强健的仆从只见着了方脸王怀安。 每人将王怀安极细致地打量一番,留下请柬,各自去了。 渐渐的,街角河畔树梢子上便传出来些隐隐约约的消息,说的是都护府有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像是暗地里中意同人断袖。 又是新的一日,这日有些落雨,又有人求见。 此番来的是龟兹王的人,也不是派什么请柬,而是仲夏渐来,瓜果渐熟,不拘什么蒲桃、殷桃、桃子,都各摘了满一筐,筐边簪着新摘下来的玉兰花,看着很是赏心悦目。 果子各有不同,送果子的仆从们却有个统一的特征。 下颌极方。 似城墙拐角一般标准。 带着仆从前来的是龟兹的叶护,放在大盛便似宰相一般的高官。 薛琅今日偷得一点闲,正巧能接见。 叶护咋咋呼呼指派仆从们:“每样都备些在盘中,呈给将军先尝尝。” 一位眼眸深邃、胸肌高隆、下颌方挺的男仆踩着小碎步上前,翘着一对兰花指将一盘紫莹莹的蒲桃献上去。 许是那小碎步踩得实在太小,仆从左脚踩到右脚,成功将自己一绊,口中嘤咛一声娇呼,直挺挺往薛琅怀中跌去。 在跌下之前,还不忘了投去一抹娇笑…… 作者有话说: 白大郎:哇,我的谋划终于开始啦。 王怀安:与我何干? 第34章 “断袖?”崔嘉柔嘴里的一口蜜桃险些喷出去, 撂下手里的话本子,“薛琅,同谁?” 赵卿儿才同继母曹氏一起外出取了粗麻绢布回来, 正一边量尺寸好为客房缝制新的床单, 一边道:“听闻是,都护府里一个方脸的将士。” 说到此时,赵卿儿停了手中的尺,低声道:“论脸方, 整个都护府里, 还有谁能比得过王近卫!” 嘉柔瞠目结舌。 这几日她的假上火虽消停了, 可眼皮上的一片青紫还未全然褪干净, 且为了避免被那七公主的人缠上, 能不出门就不出门。万万没想到, 与红尘俗世隔断了几日, 薛琅竟就断袖了! 若传出是与她断袖, 她还能理解为谣言。毕竟她曾在白大郎处提及过此事,一传十、十传百,从乡间传到城中, 也不是没可能。 可是,怎地传的是王怀安 ? “你没听错吧?” 赵卿儿迟疑了两息, 又有些不确定:“都护府门前, 这几日多了好多方脸郎君不停转悠, 若非已确定了薛将军的喜好, 又怎会那般执着?” 嘉柔彻底坐不住了,顾不上赵卿儿还忙着, 当即戴上斗笠, 拽着她出了客栈, 直奔都护府门口。 临近晌午的龟兹城被一团火云笼罩,从天到地都被烘烤着。 巍峨的昆仑山矗立在遥远的天边,其中仙女峰上的终年积雪仿佛只是一道传说,明明肉眼可见,却给这座西域明珠带不来任何一丝凉意。 城已空了半座。 能看见的几处当街卖炊饼、水果的商贩蹲在墙根打瞌睡。 停在树荫底下等着拉客的牛车或骡车没了买卖,车把式给牛或骡喂过水,干脆躺进车棚里躲凉。 原本日日在街角拉琴起舞的舞姬与乐师干脆连人影都不见。 也因此,那些在都护府各门前人影密集、徘徊不去的郎君们,便分外惹眼。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他们各种模样皆有,身着各色圆领缺胯袍,腰间束蹀躞带,带孔上一丝不苟地挂满了革囊、割肉小刀、针筒等蹀躞七事,脑袋上还戴着黑纱幞头,比嘉柔假扮男人的装扮还要像大盛的郎君。 再看脸就更多样了。 有全脸胡子目似牛眼的好汉。 有大腹便便不拘一格的壮士。 有手捧着一本书卷、面色格外白净的读书人。 还有扭着腰肢搽香抹粉的阴柔小郎君。 若论相似之处,还真都是方脸。 竖方、长方、正方、上圆下方、上方下圆、两头方中间圆……嘉柔也是今日方知晓,原来方脸也会有那么多花样。 赵卿儿不禁感叹道:“这般一瞧,王近卫还真是方脸中的美男,方得格外顺眼。” 嘉柔极是认同地点头:“嗯!” 王怀安脸虽方,可方脸上长着一对圆溜溜的眼睛,还是双眼皮儿,是个精神小伙。 只是,这些人果真是冲着薛琅来的? 只怕薛琅从未意识到,他驻守西南时被男人惦记的场景,在西域这座繁华小城中,再次复现了。 头顶日头照得猛,两人蹲守了一阵便有些顶不住,打算先回客栈。 赵卿儿顺便要买麻线,两人一路绕到都护府不远处的集市去,赵卿儿循例挑了十几束,同那摊主道:“照旧还是先赊着,最多三日就来结账。” 那摊主虽不算全不情愿,却也冷嘲热讽道:“哟,不是说你阿耶替你物色了个财大气粗的小郎君,出手就是一整块金饼,怎地买几束线,却仍要赊欠?” 嘉柔从王怀安很可能同薛琅搞断袖的震惊中短暂地回过神,吃惊道:“客栈又没了余钱?不应该呀!” 她虽不会开客栈,可她住过客栈啊。 以她从长安往龟兹一间间客栈睡过来的经验,赵勇客栈的买卖根本不算差。 这几日她看得清楚,每日至少一半的客房都住进房客,偶尔一两日还是客满。 客栈中还提供一日两餐,要价也是适中,并不算太便宜,绝对有赚头。 赵勇又抠,除了在她身上吃用不差,对赵家人简直苛刻。 客栈一共只有三个博士,一个厨娘。杂工由赵勇一家三口充当。 怪不得曹氏不过三十岁的徐娘,硬生生苍老得像四十。 连赵卿儿手中都布满厚茧,可见到了龟兹后日日操劳。 犹记得四年前赵阿姐在长安跟着她祖母住,虽说不至于锦衣玉食,可身边还有个婢女使唤。未成想祖母过世,她到了亲生父亲身边,却过上了这般生活。 赵家人赚得多花得少,没有道理攒不下钱啊。 赵卿儿并不同她多言,只笑道:“买卖看起来尚可,花钱都在暗处呢。” 许是看过的冷脸多了,赵卿儿面上并无多少尴尬,只同那商贩笑道:“你何处听来?没有金饼那事。” 商贩便摆摆手,跟赶蝇子一般,却算是允了。 嘉柔却看不得这般脸色,手一探就捞出来一个白玉束发,撂进那商贩的怀里,财大气粗道:“余钱存在你这处,赵大娘何时想来取线绳,就何时来!” 赵卿儿忙要阻拦,那商贩已将束发捞在手中,匆匆看一看成色,方喜笑颜开道:“财神爷发话,怎么都成。” 两位女郎拿着束线离开集市,赵卿儿面上有所愧色,低声道:“又让你垫付,之前的一个金饼和五匹绢布,已让赵家上下惭愧至极……” 嘉柔摆摆手,“那就再打借据,赚够了必须还我。” 赵卿儿听闻此言,面色这才好看些。 嘉柔方才装了一把豪客,此时心中苦哈哈。 后头她再想垫付也不成了,如今袖袋里空空如也,她上一回赌局上赢来的束发和玉佩,最近几日全让她挥霍个精光。 再想到她赢来束发和玉佩,却近乎失去了一座矿,依然肉疼的要呜咽,“你要知道我曾经险些拥有过什么,就不会同我计较这点芝麻粒儿咯。” 龟兹城实在赶不上长安城的大小,风水最好的地界又一分为二,安西都护府占了一小半,几条街之外的龟兹王城又占了另外大半。 围绕着都护府与王宫周遭建的几条街市,就是城中最繁华的街面了。 嘉柔同赵卿儿出了集市,从都护府侧门边而过,绕了一条街,旁边便是金碧辉煌的龟兹王城。 里头数座圆顶底宽的宫殿,高高矮矮各有千秋。 王城的西门便开在这条街面上,虽依然有兵士把守,平日却极少有人出入。 嘉柔正同赵卿儿说笑,眸光一撇,便看见一个一身绯红的龟兹女郎骑在骏马上,似一朵红云一般飘出来。 她的马背靠后方,还蹲着一只半人高的猞猁狲。猞猁狲周身并无金链约束,却也并不乱窜,在马背上蹲得安安稳稳。 负责照料猞猁狲的狸奴和几个昆仑奴也各自骑着马,跟在她身后。 像是要外出行猎的模样。 嘉柔登时似被闪电击中,抢过赵卿儿手中的半抱麻线便盖在了她的斗笠上。 麻线从斗笠边沿垂下,将她的脸遮得更加严实。 赵卿儿也瞧见了龟兹第一女纨绔七公主,当即转身遮住嘉柔,刻意用吐火罗语问道:“麻线几钱一束?” 斗笠底下的嘉柔从缝隙里着意往外看,夹着嗓子回道:“十钱一束,二十钱两束,三十钱三束……五十钱五束。小娘子要几束,就拿多少钱来。” 等她这一长串话说完,那红云和马也慢吞吞出了这条街。只在经过她身畔时,被她尖利的嗓音刺得蹙眉,隔空甩了甩马鞭。 待伽蓝公主离去,嘉柔方将挡在斗笠前的麻线放下来,尚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周遭陡然传来三个字,如惊雷一般在她脑门上方炸响:“潘!夫!子!” 这三字将将说罢,一个圆脸的龟兹郎君便阻在了她眼前,一张脸上遍布欢喜:“我还当我认错,一路跟过来,果然是夫子。” 眼前的青年高大威猛,虽不过才十六岁,身板却壮实得堪比草原上天生天长的野牛。 白三郎撒娇似的摇晃着她的手臂,一叠声问道:“夫子,这几日-你去了何处?!徒儿险些将整个龟兹城翻了个遍!” 赵卿儿满脸担心,手中的麻线已半举,准备以极其有限的武力给这只野牛予以暴击。 嘉柔心想,怎么打得过。 她两个加起来,也不是这首富之子的对手啊。 她慢吞吞停直了腰板,负手而立,眸光越过斗笠长长的边沿,低声叱道:“孽障!” - 还未到晌午饭的时间,便是都护府近处最豪华的饭肆,大堂的客人也没有多少。 除了嘉柔这一桌外,就只有里头靠窗的边角坐了一对大胡子郎君。 只要有人就成。 此饭肆是嘉柔专程所选。 她的主意打得谨慎。 要是白三郎有心孝敬,她就大吃一顿,花些他的银两。 若他心存不轨,想要掳了她献给七公主,此处一来是大堂,堂上有人,也能当个见证;而斜对面就是都护府,途中她多挣扎些,说不定就能引起都护府的注意。 此时桌上已上了第三盘炙羊肉,还有两盘酱肘子。 嘉柔吃了两盘羊肉,又吸溜了一盘酱肘子,见身畔的赵卿儿已停了嘴,便鼓励她:“快多吃,看你瘦的。” 赵卿儿捂着嘴连打两个嗝,摆摆手:“再吃,就要吐了。” 白三郎疼惜地看了一阵他的夫子,方才留心到赵卿儿,探问道:“这位是?” 嘉柔推开盘子,擦拭了嘴角的酱汁,慢悠悠道:“她是本夫子唯一的关门弟子,赵大娘。” 似被刀往心口上捅了一刀,白三郎还未觉察出疼,只觉着心口冰凉,“夫子此前不是说,我是唯一的关门弟子?” 嘉柔板着脸道:“你意图背叛师门,为师早已将你逐出潘门。” “何时!”白三郎捂住了心口,“徒儿何时背叛了师门?何时做了对不起夫子之事?” “哼,你意图向三公主奉上本师,来换取锡矿,博你心上人的欢喜。如此大逆不道,却还企图依然留在潘门,简直痴心妄想!” 白三郎险些吐血,圆圆的牛眼挂了一点泪:“徒儿没有,徒儿半分不敢有忤逆之心……” “不敢?你唤本夫子‘姐夫’的荒唐一刻,你忘了吗?”她双目圆瞪,近乎喷火。斥责声太过义愤,引得角落靠窗的那两人都诧异回首。 白三郎这才长长叹了口气,“徒儿刚开始确然想岔了,想要靠夫子同七堂姐的亲事,提前借到她嫁妆里的锡矿。可后来,徒儿又听闻,夫子同薛都护是一对、一对……” 他很是思忖了一番用词,找到了可堪拍马的三个字:“天仙配!” 继而面上神色全又转向愤怒:“可谁知,待徒儿专程去打听,得知薛都护中意的竟然是平日与他同进同出的王近卫。” 他重重一把拍在了桌案上,“夫子一表人才,满腹经纶,对薛都护情深似海,可薛都护却置夫子的满腔深情不理会,转而去心仪那个方脸的王近卫。” 嘉柔同赵卿儿双双一愣。 这又是什么谣言? 说薛琅与王怀安就好,怎地又将她扯了进去? 她正想要拨乱反正,白三郎接着又冷笑一声:“可惜,王近卫却半分看不上薛都护,反而中意的是夫子,真是老天有眼,替夫子惩罚了薛都护,让他也尝一尝什么是心痛!” 嘉柔身子一晃,不由扶额。 明明是两个人的游戏,怎么成了三个人的虐恋? 再说,王怀安中意的何时是她?明明是大力啊! 白三郎终于说到了最后:“夫子爱而不得,深受情伤,同徒儿的心路历程近乎是一样一样的。徒儿若在此时落井下石,利用师父,徒儿还是人吗?” “这个……”此结论一出,嘉柔倒不知要不要替自己辩驳了。 只思忖了一瞬间,她便做出了选择,捂着心口道:“为师在情海里,确然只摔过这一个跟头。为师将一颗火热的心都捧在他的面前,却得不到他的眷顾。可纵然如此,为师依然只痴恋他一人,任何人,什么王近卫、李近卫,都不可能得到为师的心。” 她的话刚刚说罢,从角落靠窗处却传来“嗤”地一声。 她不由回首,见声音来处是那两个大胡子郎君。 面朝她的那一位,身量颀长,纵然坐在胡床上,也比另一人高出许多。 更神奇的是,竟然也是个方脸。 只不知为何,她却觉得此人微微有些眼熟。 待她转回来,白三郎向她点着头:“徒儿懂,徒儿都懂。就像徒儿也只中意巴尔佳一人,纵然与她之间困难重重,也想要冲破万难与她相守。”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此时又“咦”了一声,少见地心细如发起来:“夫子的眼睛怎地了?怎地发青了?可是那王近卫追求夫子不成,恼羞成怒动了手?” 她可不想事情再复杂下去,连忙道:“非也,只是为师行路,不小心摔了一跤……” 白三郎闻言,又将她如玉的面颊打量一番,怔怔道:“就只摔伤了眼皮?”角度也有些过于刁钻了。 “对,恰好摔在一块小石头上。” “哼,大胆,哪里的石头不长眼睛,竟不给夫子让路!”白三郎愤愤道。 他这番言行虽太过刻意,倒是让嘉柔心中十分熨帖。 这个徒儿,还是能挽救挽救。 白三郎看她面色稍霁,忙打铁趁热,问道:“师父,徒儿重回师门之事……” 赵卿儿却忍不住好奇插嘴问:“就此说来,薛都护真的中意王怀安?” 白三郎冷哼了一声,不去理会她,只看着嘉柔道:“是白河亲王,徒儿的三叔,从都护府回来后亲口所言。说薛都护中意的,就是王近卫。夫子可瞧见都护府外日日游荡的诸多方脸郎君?就是因为消息传了出去,有人想自荐枕席。既然薛都护中意王近卫而不得,说不得会选上两个面有相似的来替代呢?” 竟如此。 嘉柔原本还心有狐疑,现下倒是有些信了。 难怪薛琅不应承她的断袖提议,竟是一心痴恋了王怀安。 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王怀安虽是他的近卫,却不愿不清不楚地跟着他。 没想到,王怀安竟是个不为权势所诱惑的汉子,简直是铮铮铁骨啊! 白三郎此时方道:“夫子,你可是今日便同徒儿回庄子,继续教徒儿当个好人?” 这个…… 嘉柔想到白银亲王新许的五个金饼的束脩,确然有些心动。 正想着如何圆润地答应他,那墙角靠窗的两个郎君忽然站起身来,要往食肆门外去。 最高大那个,就行在最前头。 她坐得矮,平视的目光不由落在了他的手上。 窗外亮晃晃的日头映照进来,半圈牙印旧痕就在他左手虎口位置。 她也曾,这般咬伤过一个人的手…… 那二人刚刚到了她这一桌,又往窗外一瞥,不知因何却蓦地转首再不往前,只将后背对着窗外。 也因此,她的目光上移,轻易落在了高挑郎君的面上。 这是一张极其陌生的方脸,密密的蓬勃的胡须近乎遮去了他一半脸,只是上头镶嵌的一对眼眸目光深沉,疏懒地盯着她,让她忆起传说中幽静的深海。 “你……”是薛琅! 她不由出声,却见他将一指竖在唇边,后头的话便在半空里拐了个弯,“你这胡子,如何长的?可传授些心得给我?” 他眼中似是有了笑,只粗声粗气道:“这位郎君看着还小,待到了一定年岁,自然会有一尾美髯。” 她点了点头,不知这薛琅为何会做这样一副装扮,还弄了个假方脸和假胡子,显得同外头的那些方脸是一样的目的。 怎么,他追求王怀安不成功,得不到就加入吗? 她目光再往边上移去,另一个郎君也是一脸胡子,只是没有他的旺盛。 也是方脸,却不是平素跟在薛琅身畔的王怀安。 难道,薛琅因爱生恨,干脆将王怀安革职了? 她正胡乱想着,那郎君转首又往窗外看了一眼,就向薛琅使个眼色,先一步出了食肆。 薛琅倒也不疾不徐,只似笑非笑同她道:“背后莫道人是非,活得长久些。” 话毕,转身大步离去。 “你……”她又气又恼,追到窗边去,却只见他和另一人的身影在街巷里一闪,似尾随着第三个方脸郎君去了。 近乎同时,有两个人从都护府巍峨鎏金正门骑马而出。 其中一人的脸方得最地道、最原汁原味。 正是王怀安。 在他侧前方,另一人身穿黑甲,戴着头盔,头盔略略压住了眼眉,看不清究竟是何长相。只从高大的身形看,极像薛琅。 她却知晓,那绝不是薛琅。 王怀安不跟在真薛琅身畔,却守着个假薛琅……这安西都护府,搞什么名堂? 她正有些怔怔,却瞧见白三郎已先一步出了饭肆,跳上马就堵到了王怀安的前头,抬臂前指,爆喝一声:“小爷警告你,莫再打我家夫子的主意。夫子的心里只有薛都护一人。他才高八斗,貌似潘安,一定会将薛都护的心从你身上抢回来!” 周遭脸方的,和不方的,齐齐凑了上去。 什么大戏,竟这般精彩?! 食肆里的嘉柔一把捂住了脸。 这盛世,如西南小国两位王子所愿。 可惜死早了。 作者有话说: 薛琅:本将军可是跳不出断袖这潭浑水了? 西南小国两位王子:希望穿越到龟兹,再续前缘。 第35章 刚过三更, 阖城皆被夜色侵袭。 稀稀拉拉的星斗悬挂在如墨苍穹上,也似在懒洋洋打瞌睡。 巡视的兵卒将将走过,两道黑影顺着墙头一跃, 轻轻落进了安西都护府的地界。 王怀安当即上前, “大都护。” 来者将覆面巾子拉下,露出一张似刀芒般锋利的面颊。 他并不多言,只道:“进房中再说。” 王怀安与另一人忙跟在他身后。 如霜的月光缓缓洒下来,都护府一排又一排并列而建的营舍似耕种得整整齐齐的农田。 待经过一间房舍, 持续难息的鼾声正从里头传出来, 似一把大锯拉在石头上, 刺耳地让人难受。 “是北庭赵都护歇在里头, 他今儿骑马在日头底下转悠了四五个时辰, 累坏了呢。”王怀安道。 薛琅不由一笑, 故意“咚”地一脚踢在门扉上, 里头鼾声骤停, 有人怒喝一声:“什么人?” 随之“叮”的一声响,什么物件倏地破门,钉在了厚重门扉上, 只朝外露出个尖尖角。 薛琅面上露出一点促狭,提声道:“赵都护, 辛苦了!” 回转头向与他一同回来的副将道:“你去同他们说说进展。” “是。”副将忙抱拳, 跟在王怀安身后去了。 房中灯烛已亮, 门扉“吱呀”一声打开, 北庭都护府赵将军站在门边,张开嘴重重打了个哈欠, 瓮声瓮气道:“扮做你游了半个龟兹城, 比老子率兵打仗还累。” 他同薛琅一般高, 身形也相似。原本唇上有寸把长的八字须,因要假扮薛琅,只得狠心剃去。 两人皆是瘦长脸,专程做些掩饰,只要不近身细看,倒也能以假乱真。 选赵都护实是没有办法,西州都护府上万人,找不出一个与他稍似之人,只有劳烦北庭都护府了。 做了这般戏,要对付的,是突厥细作。 五年前一战,突厥人元气大伤。至今已休养生息了五年,忽然有所行动,这不得不堤防。 此行一共发现四个细作,捉了三个,外逃一个。而他们任务尚未完成,想要更隐蔽的实施计划,头号要堤防的便是安西都护府。 世人皆以为一军将领位高权重,手中有上万人可调配,要逮突厥细作,也不至于亲自出马。 他们这般想,他便让他们看到他们想看的,等他们因此有所行动,才会将他想看的做给他看。 礼尚往来,本该如此。 他抬手从门扉上取下钉上去的飞镖,似笑非笑道:“赵将军对我安西都护府实在不够信赖,莫说睡在房中,便是躺在大门外,也没有人能伤你。” 赵都护哈哈两笑,上前接过飞镖,问道:“如何?可捉住了那些突厥贼子?” “还早,”薛琅慢悠悠坐去胡床上,抬手倒了一盏冷茶,一边慢品一边道,“已寻出了一处窝点,是否还有,要再跟两日。不着急,线再放长一些,钓到的鱼才够大。” 赵将军见他身上夜行衣风尘仆仆,料想他虽说得这般松快,其间也定然有些惊险之处。 只转眼一想,薛琅既要这般行事,自是已做下周全计划,便不去杞人忧天,也为自己倒了杯冷茶吃过,方打了个哈欠同他说些闲话:“我此番前来,倒是开了眼界。未成想贤弟的桃花在这龟兹城竟如此惊人。” 薛琅瞥他一眼,吃茶的手一顿,“可是有人挤到了你跟前,看了你的脸?” “那倒未曾,本将军手中握着的长刀,也要让他们退避三舍。” 却又嗤笑了两声,“只未曾想到,龟兹城有这般多的方脸的男子,我看了整半日,如今见到桌案一角,都觉得有些恶心得慌。” 他见薛琅神色不变,便又有些佩服:“倒是让你提前料到龟兹细作定然会借机混在这些方脸中,否则这逃贼倒是难诱捕。” “那倒是要,多谢龟兹的亲王了。”薛琅淡笑。 赵都护瞥他一眼,做出一副探人隐私的八卦样:“我今日听闻的荒唐事实在有些刺激,说的是,白亲王三子的夫子痴恋于你,可你中意的却是你那近卫,而你那近卫却又迷恋潘夫子。你们仨,断袖都断了个圈圈……” 薛琅神色不变,“没有的事。” 赵都护见他近乎没有多的反应,不由有些兴致索然,便收了逗趣的心思。 “只是,待捉住龟兹细作后,这些指望搭上你飞黄腾达的断袖小人又如何了结?”赵都护倒是替他头疼,“当年那西南小国还未归顺大盛,又纠结大军要起兵,两个短命王子动了你的心思,一战送他们上西天也是顺手之事。只西州早已归附大盛,两邦自来交好,杀却是杀不得。” 薛琅淡声道:“我省得。” “你可想到了杜绝此事的法子?” 薛琅眉头略略一蹙,“时日还长,再想吧。” 一时王怀安又送来些提前备好的炙羊肉与炊饼,薛琅便去换下夜行衣,清洗了手脸,与赵都护一起用些。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见王怀安还候在一旁,便又放下手中炊饼,问道:“还有何事?” 王怀安禀道:“牧监有要事禀告将军,说是牲口出了麻烦,已等了将军多时。” “传。” 未几,统管牲口与兽医的牧监跟在王怀安身后进来。 “……牲口们最开始只是食量减半,慢慢越来越不食草料,到现下已有牛马倒地不起……”牧监战战兢兢。 薛琅转向赵都护:“北庭可有此症?” 赵都护摇摇头:“尚未听过。” 薛琅面上神色一肃,“现下一共多少牲口染病?” “牛马症状最为明显,如今已有十五头牛、二十八匹马日渐严重,绵羊症状要轻一些。” “兽医们如何说?” “兽医,”赵都护鬓角流下一滴汗,“兽医们还在加紧查寻因由……” 薛琅眉头微蹙。 还在加紧查,便是还未查出了。 赵都护忽然问道:“莫不是,被人下了毒?此前北庭确然遇到过此事。” 那牧监受此启发,似想到了什么,当即抱拳回禀:“下官忆起,此症状最早出现,乃兵部王侍郎临走前一两日。那时正值第一批牲口从都护府迁至屯田之处,所有接触过牲口的人中,除了卑职、兽医之外,还有另外一人。而此人,并非都护府之人。” “是谁?” 牧监一思量,方道:“是那位姓潘的郎君。” 王怀安惊诧道:“你的意思是,那潘安,可能是下毒之人?” 他一句话问出,却想起一桩事来,不由看向薛琅:“将军,此前潘安似向将军请求过何事,只将军并未应下他。他历来有些记仇,怕不是……” 薛琅忖了忖,摇摇头,“不会是他。” 潘安此人是狡猾,可他的心思只用在无伤大雅的小事上,更像顽皮的少年郎。 据他了解,除了王怀安的面上被牛屁燎出了两个泡,还未真正的伤过谁。 更何况,此人面对牲畜更为温情,不仅仅对待大力,纵是对白氏窟寺中呛了羊水的小羊崽,也是想着法的要救活。 更不像是会伤害牲畜之人。 他忖了忖,同牧监道:“继续加紧查探,从长安专程调来十几位兽医,不是来当摆设的。” 待那牧监退出去,他方同王怀安道:“潘安如今可还在赵公的客栈?” “还在,”话刚说罢又有些不确定,“白三郎又寻见了他,稀罕得紧,卑职看着像是要求潘安回去继续当夫子。不知他可趁夜回了乡下……” 薛琅闻言,不由想起白日在食肆里听见的白三郎对潘安的肉麻关怀。 这位潘贤弟,倒是将那首富之子笼络得服服帖帖。 “明日一早你去寻他一趟,问问他可能医得牧监方才提及的兽病。若能医,都护府自是不会亏待他。” “这……”王怀安想到当下舆论的风向,关于他如何对一位潘夫子爱而不得已是传了出去。若他穿街过巷再去寻,岂不是更坐实了那名声? “什么?” “卑职遵命。”王怀安忙道,纵心中诸多不愿,也半分不敢违逆。 - 崔嘉柔当了数年纨绔,听过的、笑过的断袖也不是没有,不久之前为了抱人大腿,还厚着脸皮争取过断袖一事。 可她何曾预料到,自己梦寐以求的事情,会以一种复杂的三人关系而得以实现。 晌午时分外头还没什么明显的传言,可等到暮色降临,躲日头的龟兹民众终于从家中涌出来,彼此一番交头接耳,未几赵勇就找了过来:“阿柔啊,好歹在乎些你的名声吧。” “那不是我干的,明明是潘安!”嘉柔将脑袋从半卷的竹帘探出去,笑嘻嘻道:“有潘安挡在前头,世伯无须担心。” “纵是有潘安,可相貌还是你自己的相貌哇。待你回到长安,万一日后遇上龟兹旧人,将你认出来……” 嘉柔讪讪一笑:“儿自是不能认下的,有人若提龟兹之事,儿便告他攀咬,让金吾卫打他嘴!” 赵勇胸腹中一团老血,吐吐不出来,咽咽不下去,只觉前路茫茫,不知何时崔将军就要托梦骂他未护好嘉柔。 嘉柔自不是真的不要脸,整整想了一夜如何为自己正名。 思来想去还是只有从薛琅身上下手。 第二日天光刚启,外头集市的摊贩都还未出摊,王怀安顶着斗笠遮遮掩掩偷摸了过来。 “你家将军,今日可在都护府?”嘉柔抢先问。 如今薛琅的行踪却是机密,王怀安哪里能泄露一个字。 为了避嫌,他专程同她站开四五丈远,侧着身子不看她,“将军事忙,在不在都护府里,你都见不着。” 嘉柔便有些郁郁,只得问他:“关于你我之事,你是何想法?” 王怀安唬得一跳,更是要退后两丈,“你我之间有何事?我能想什么?我什么念想都没有。我告诉你,我只中意女子,旁的什么男子娘娘腔,一概不可能。” 嘉柔当即冷哼一声,“我才要告诉你,我既中意男子也中意女子,只要他(她)是圆脸天仙,你这般方成城墙拐角,别给自己脸上贴金!” 她这话是讽刺他丑,他反而听着顺耳,想起此番寻她之事,方又道:“听闻你兽医之技了得,屯田处有牲畜得了大病,你若能去看看,医治有功,都护府必以重金酬谢。” “没那闲工夫!”她愤而冷哼一声,又加了一句,“从此莫来纠缠我家大力,否则莫怪我让大力踢你!” “你,你怎能用大力来威胁人?”王怀安急道,“你我是一码事,大力同我又是另一码事。两桩事怎能混于一谈?” 他心中短暂权衡两息,便下了矮桩,去外头给她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圆脸的潘夫子莫同我这方脸计较,外头将你我传得不像话,我这也是避嫌……” 话说到此处,两个大盛之人便双双想到了龟兹那第一男纨绔。 若非白三郎那张破嘴,事情怎会乱成一团解不开的乱麻? 有了共同要咒骂的对象,两人的友谊迅速升温。 嘉柔饮下那碗羊肉汤,鼻尖上的薄汗冒出来,对王怀安的成见塌下去,不但收回对他和大力之间的禁令,还主动问道:“牲畜得了什么病?” 两人此时已移步到牲口棚,王怀安趁机给思念了好几日的大力亲手喂着草料,一边道:“说是不吃草,牛与马都倒了好几匹。你当初救下的那头褐牛,似也在其中。” 又忙到:“如若潘夫子真愿前去,可就太好了。” 嘉柔却重现一副傲慢神色:“小爷能让你亲近大力,已是最大的善意。旁的就别蹬鼻子上脸啦!” - 嘉柔睡了个回笼觉,醒来后用罢午食,又伴着赵卿儿去了一趟集市,一直磨蹭到临近晌午,终于还是忍不住牵出了大力,给它装上辔鞍,“在客栈窝了好几日,阿姐带你去乡间畅跑去。” 赵勇叮嘱她早些回来,她只道:“儿顺便再去白家探探口风,若他们能保住儿,儿就继续在那处当夫子。若保不住……儿就想法子让他保住。总之,每月的五个金饼,儿必须想法子弄到手!” 赵勇见她说得这般慷慨笃定,倒是一笑,又正色道:“若是不成,也莫与他们耗,回来世伯这处,总有你一口饭。” 她“哈”了一声,“儿要只有一口饭,那这日子可真过不下去咯!” 她系好斗笠,一夹驴腹,唤了声“走咯……”大力便甩开四蹄,朝城门而去。 待到了城门口,排队等待兵士查看公验,却见前头几个郎君牵着骏马先一步出了城门。其中一人长身而立,身姿挺拔,虽只是背影,却也让她看出了几分眼熟。 那不是薛琅? 莫非他也要去屯田的那片地? 她正要寻他呢。 当她终于被放行,匆匆骑驴出了城门,哪里还有那几个郎君的丁点儿影子。只有被漫山绿野夹在中间的一条大路笔直往前,似一直要通往天边。 山坡上牧羊人的毡帐已扬起炊烟,洒在绿草中的羊群与马群,也渐渐开始回圈。 斜阳将她和大力的身影拉得老长,时不时有彩蝶飞过,大力便调皮得要去追逐。 她扯一扯缰绳,将大力牵回正道,继续急匆匆往前。 待听到西川河水哗啦啦响起,到了一处支路时,前头终于传来数道马蹄声。 她心下一喜,可算是追上了。 她将将绕过一排枝叶茂密的胡杨树,拐进了那支路,却见迎面驰来一众人马,其中最前头的女郎一身绯红,比已到来的晚霞还要惹眼。 在女郎的身后跟着七八匹马,马上皆是膀大腰圆的豪奴。 豪奴身后的马背上皆高高驼放着小山似的猎物,是打完猎趁兴而归的模样。 是七公主! 嘉柔心中暗呼一声糟糕,抬手将斗笠拉得更低。 而大力也似认出了仇敌,警惕地竖起了双耳。 嘉柔稳住心神,继续纵驴前行,正想要这般不动声色地擦肩而过,对面之人却忽然“咦”了一声,伽蓝公主莺啼一般的妙音已是传来:“你等快看,前面那头驴,可像潘安的驴?” 周遭当即传来频频附和:“公主好眼力,确然极像,快看那壮硕的四蹄。” 嘉柔不禁一咬牙,握紧了缰绳。 “骑驴的农舍汉,你停下,你胯-下那头驴从何处得来?莫非是偷的驴?”七公主手一扬,已高声发令:“将那偷驴贼抓起来,竟敢动潘安的驴!” 嘉柔当即调转驴头,低喝一声,“大力,跑!” 大力“格尔嘎”一声,撒开四蹄就往前跑。 身后闹哄哄,又似有人要射箭,又被伽蓝公主高声阻下:“不可放箭,不可伤了潘安的驴!” 风声在耳畔呼呼作响,嘉柔趴伏在驴背上,催促着大力不停歇往前。 身后的追逐不眠不休,晚霞渐渐暗去,声音也渐渐弱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直到周遭黑压压一片,夜色过早地入侵了这一片山峦,她终于勒停了大力。 待往四处环视一圈,她不禁怔愣。 这,到底是何处? 头顶的苍穹轻易被高高的山林割裂成了几片。 夜鸮躲在密林里,一声接一声叫得凄厉。 周遭没有一点风,凉意却渐渐漫上她的心头。 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忽然不知从何处传了过来,声音过于低了,全然分辩不出到底说得什么。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她当机立断牵着大力藏进了山林,一直到听不到声音,她心中方道,她都躲到这里了,再不会有人找来了吧? 只是这山峦,究竟是什么地方? 那巍峨的、不分白日黑夜为世人指路的昆仑山,如今在何处? 她将将往后退了两步,想要将这密林看个清楚,脚下陡地踩空。 尚未反应过来,乾坤移转,她的身子已顺着一道长长草坡翻腾而下,最后落进一叠厚草中。 她头晕目眩,眼冒金星,挣扎着要爬起身,不知何处忽然传来一道警惕的喝声:“什么人?” 于此同时,一个热乎乎的身子悄无声息地贴住了她的背。 她的唇被一个带着厚茧的掌心紧紧捂住时,耳畔也响起一道极低的声音:“莫出声!” 作者有话说: 嘉柔:谁?手上茧那般厚,能不能别捂小爷的嫩嘴? 第36章 密林中的夜色比旁处更晦暗, 七八丈外一簇篝火荧荧似鬼火,有人倏地从火边起身,用吐火罗语厉声喝道:“什么人?” 有脚步声从远处草垫一步步而来, 光影变幻里, 一道寒光随之一闪。 有刀! 嘉柔抽一口凉气。 捂着她嘴的手跟着又一紧,另一只掐在她腰间的手似铁钳一般,箍得她一动不能动。 周遭陡然起了扑腾腾之声,从她身畔窜出一只鸟雀, 慌张扇动着翅膀, 愣头愣脑向高处林间飞去。不知在何处撞了两撞, 发出几声唧唧, 方才不见。 另有一把粗冽的嗓音唤道:“是夜间的鸟儿, 莫似惊弓之鸟。西南王那头狼再是凶悍, 也寻不到此间来。” 拿刀之人脚步一顿, 却并未折返, 两息后一步步往前,一直到了嘉柔一丈之外,站着一动不动了。 嘉柔的心咚咚直跳, 不知身后钳制她的究竟是何人,更不知眼前的是敌是友。 ——或者该竭尽全力弄出一点动静, 待这两方打起来, 她就能趁乱逃命。 这念头刚刚冒出来, 眼前的黑影倏地有了动作。 她尚未看清楚, 身后之人却将箍在她腰间的手悄无声息移到了她后脑勺,将她脑袋往下一按, 一股极其冰凉之气擦着她后颈而过, 令她陡然起了一身白毛汗。 黑影往前挥了一刀, 又挥了一刀,刀刀皆是扑空,这才收了长刀,转过身去往篝火处走,同火边的另一人道:“谨慎些,总归无错。” 另一人打了个哈欠,“抓紧时间歇一歇,待后半夜,还要商议大事呢。”合衣躺去厚厚的枯叶上,不再说话。 那人重新坐在篝火边,却并不去睡,只时不时往并不旺盛的火中添一些树枝,维持着火不熄。 远处高高草丛后,嘉柔身子忽然腾空,继而便落在了一处肩上。 那人悄无声息往后退行,肩膀硬得似石头,咯得她几近要吐血。 一直行到小小的一处开阔处,他方将她撂到了草垫上。 一阵夜风吹来,一直藏在云朵背后的扁月缓缓露出个脑袋尖,清辉稀稀拉拉撒下来,一半落在无声开放的一簇月季上,另一半,堪堪落在那人面上。 一方玄色面巾将他的脸颊遮去泰半,只露出压得极低的一双长眉,和眉毛下深沉如海的一双眸子。 她一骨碌爬起身就朝他扑过去,一把揪下他的面巾。 “是你?!”她盯着眼前泛着寒光的一张脸,反倒深深松了一口气,身子一软就瘫在了草甸上,抚着心口道:“可是吓死我了,还好是你。” 他冷冰冰反问:“你为何在此处?” 她慢吞吞爬起身,靠坐在一棵树边,“我为了夜赏美人啊!” 他眉头微微一蹙。 她方一甩衣袖,压着声愤愤然:“我当然是迷路方到了此处,否则还会为何?难不成真的一心苦恋你,哪怕追着你到天涯海角都要同你断袖?!” 他面上寒霜渐收,看着满头草屑的她,只道:“此处危险,你不该来。” 废话! 她心中嘟囔。 她要能未卜先知,莫说来此处,她连龟兹城门都不会进。 “可是,如何才能出林子?”她抬头往四周望去,但见薄薄清辉下,四周的密林似一层又一层的深井,走出一层还会有下一层,不知尽头在何处。 “现下想走,却已没有机会。” “为何?”她大吃一惊,想到方才他的藏身处,摆明是在监视火堆边的两个人,“你莫非是想将我,杀人灭口?” 他果然一步步向她走近,最后在她面前蹲低身子,居高临下看着她的眼眸,一字字道:“潘安,你这般冒失,好运不会永远跟着你。” 我这还叫好运? 她出离愤怒地望着他。 几息后方委委屈屈道:“我可是想要去屯田地看看你那些生病的牛和马,才被伽蓝公主追着我满乡间跑。你竟还站着说话不腰疼,说我好运!” 他似乎怔了一怔,静静看了她两息,又问道:“大力呢?” 大力? 大力! 她一下子跳起来,着急道:“大力还在最上头,也不知停在了哪个方向。若是遇上坏人……” 若是遇上坏人,它倒是会逃,跟在河西遇上马贼时一模一样。只要歹人的马匹不是马王,不一定会跑得过大力。 而若未遇上什么人,它只会以为她暂且离开,定然会在原处等她。 这是它同她一起经过河西时练出的默契。 这般一想,她倒是没了方才的慌张。 只要爬上最高一棵树,打个呼哨出去,就能招来大力。 ……也可能将持刀歹人招来。 咔嚓一下,她就驾鹤西去。 她扶着树站起身,朝他讪讪一笑,“你今夜可是来杀人?你去杀,我不耽误你的正事,就爬上这棵树等你。你杀完后学着狗儿叫上两声给我个暗示,我便爬下来同你汇合。我机灵得很,绝不会拖你的后腿。” 他似笑非笑瞥她一眼,“你可知,夜间林中的蛇,八成在树根石缝中隐藏,两成伪装成树枝躲在树冠上?” 她脚底一个趔趄,又抖了两抖,那可怎么办啊? “若不想丢小命,哪里都莫去,就在此处等着。”他重新覆上面巾,往她脚下撂下一物,丢下一句“拿好了”,方大步流星去了。 “喂,”她忙压着声对着他的背影叮嘱,“你可别死啊,你死了我一个人出不去啊……” 她的话音未落,他已消失在浓浓夜色里,只有树子在夜风的吹拂下,哗啦啦地拍着树叶。 她站着发了一阵呆,蹲下-身去将脚边那物件儿拿在手中,方看清是一把小小的匕首。 连着刀柄一起,还没有男人的巴掌大,拿在手中很适合突然偷袭。 她紧紧捏着匕首,往无间的密林看了一圈,打个两个冷战。 - 火堆的火势越发暗下去,守在火边的突厥男子打了个哈欠,靠去边上的一棵树上,慢慢合上了眼。 两刻钟后,七八丈外的黑寂处传出零星几声鸟雀啾鸣,微微起了几束风,激的边上的野生月季落了一片花瓣,重又恢复寂静。 子夜月华如练,数十丈之外的密林中,几道黑影接连落地。 众人并不言语,一直行到一小片开阔处,方拽下覆着的面巾。 周遭影影绰绰,高矮树身在林中静静矗立。偶有半高黑影阻道,是野生的花树挑着树梢未曾遮光处,聪颖的选址扎根。 潘安其人呢? 薛琅环视一周,略略蹙眉。 “苍狼,”一个黑衣人低声道,“那二人不知在等何人,如此看来,潜进龟兹的突厥人只怕……” 他的话刚说到此时,忽地听闻何处传来粗浅不一的呼吸,登时住了嘴,手中已下意识扣住一枚飞镖。 有人? 众人当即背对背而立,警惕的眼观四方。 薛琅抬手一阻,低声同那人交代两句。 那人眼中一股狐疑闪过,却仍跟着照做,嘴一张,极轻微地“汪汪”叫了两声。 不远处一簇花树倏地簌簌摇晃。 先是传来一声“喵呜”的猫叫,继而花树的蓬勃花枝往两边一分,蹦出来的不是只狸猫,而是个不算甚高的影子,在黑夜中又精神又带了点惧怕,先问了一句:“人都杀完啦?没带脑袋回来吧?” 薛琅轻咳了一声。 黑影腾腾往前跑过来,待到了两丈之外,终于于夜中能隐隐看清来得皆是都护府的人,张副将、李副将,还有什么未记清官职的小将,皆是熟面孔。 只这些熟脸平素看到她尚能同她说笑两句,此时却几脸冰冷,同薛琅的神情如出一辙。 她却大大松了一口气,干笑两声,抬手抱拳:“薛都护夸我好运,我专程带着我的好运前来,助各位好汉大事可成!” 副将们皆看向薛琅。 薛琅不多解释,只低声道:“你若再出声,你的好运能不能保住你的命,便是两说了。” 她从善如流捂住嘴,寻了一棵两丈远的胡杨树,靠着树身坐下去,抬首看着挂在苍穹上不甚明亮的一轮扁月。 几息后,耳畔传来众人压低声的商议: “苍狼,小河村的张寡妇与李油郎要夜游曲江池,让他们御剑而行为好,还是乘叶飘行?” “乌鹰,天山雪莲比芝麻炊饼味道咸,多加胡椒,淑芬吃罢好坐月子。” “田鼠,古楼子里夹豉椒与羊肉碎,才够好吃。” 说得都是暗语,嘉柔每个字都能听懂,连到一起却全不知其意。 可是听到古楼子,她腹间“咕噜噜”一阵长鸣。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好饿。 此时若是有出自白银亲王家中的庖人之手的五片带着豉椒与羊肉碎的古楼子,外加一壶酸牛乳,纵是在这荒林里过上一夜,也算不得什么磨难了。 她看着天上的那轮扁月,虽不像古楼子,倒是有几分像才出炉的炊饼。 不但看着像,竟似闻起来也像。 唔,她深深吸一口气,竟还有芝麻香。 薛琅到了她身畔,看她的目光算不得热乎,将手中之物递给她。 她迟疑下接在手中,捏了一捏,酥酥脆脆,原来真的是炊饼,还带着烤得焦香的芝麻香。 她忙要去咬一口,将将凑在唇边,却又住了嘴,低声问他:“你呢?你的那份给了我,你吃什么?” “本将军位高权重,会缺一口吃的?”转身又去了。 她便欢欢喜喜将那炊饼几口咬尽。 未几,一个黑衣副将过来,坐在她身畔,面上一开始的肃然终于散去,温和问道:“你如何到得此山中?要知道,我等为了布下这条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她摇了摇头,不想将她被七公主的人撵得乱山跑的丑事宣之于众。 副将却不依不挠:“我等在歹人的马上动了手脚,若非你知晓是何手脚,决计到不了此处。” “是什么?”她怔怔。 她是真不知啊。 副将忖了忖,也不对她私藏,低声道:“雄黄。歹人的马鞍底下被我等放了雄黄,他去何处,我等自然能一路跟随。” 她愕然。 “大力喜嗅雄黄!” 怪不得来了此处,她只当是大力随意择路,原来竟是跟着雄黄味儿来。 “糟糕!”她忙道,“那歹人的马停在何处?大力或许会随着味儿主动寻过去!” 副将只道:“莫担心,我等不久前已取走雄黄,深埋于土,不留痕迹。” 嘉柔这才放下些心来。 “好在招来的是你。”那副将叹了口气,又揶揄道,“你既然运气好,便说些吉利话,说不得我等此番任务就能顺利完结。” 她当即盘腿而坐,正色看着那副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早生贵子,儿孙满堂。” 话毕,似庙宇里的高僧加持凡人那般,郑重将掌心贴上他的额头,念了一遍七字真言。 两丈之外,薛琅瞧着胡杨树下的一幕,今夜面上第一次浮现一丝浅笑。 那副将坐回去,众人的商议声继续萦绕耳畔。 嘉柔回味着炊饼的芝麻香,原本想要忖一忖如何同薛琅提及想同他结成义兄弟之事,只此时腹中不再受饿,耳畔听着那些莫名其妙的暗语,紧绷的神经慢慢松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她只觉睡打了个盹的时间,待再猛然睁眼时,天上的扁月又离人世间远了几百年光阴。 不久前尚在她周遭神神叨叨做商量的安西军全然不见,夜鸮停止了号叫,连风都已无声。 四更了。 四更天了! 她猛地清醒,连打一串冷战,不抱希望地轻唤了声:“薛琅?” 从头顶高高的树冠微微传来树枝的晃动声。 她忙一骨碌爬起身抬头往上看,但见细长的树干上头,蓬勃的树冠黑漆漆,什么都看不清。 未几,似是从那树冠上垂下一条腿,向着她晃了一晃。 果然在树上。 不是说,夜间树上有蛇? 她忙要攀着树身往上去,远处不知何处传来几声夜鸮的叫声,他便一跃而下,落地几近无声。 她两步上前,“你要去何处?” 暗夜里她看不清他的脸,却无端端觉着他似乎更严肃了几分。 “匕首可还在?”他问。 “在。”她从靴筒中抽出匕首给他看。 “拿好匕首,上树去躲着。此树我查过,没有蛇。”他道。 她见他话说完就要走,连忙上前拽住了他的手,“你要去何处?” “自然是去杀人。” “你莫留下我一人,我同你一处去!” “如此危险之境,我如何能带你?”他刚从她手中抽出手,她却当即双手环绕住了他的腰,“我不能一个人留在这里,我怕,我怕四更天!” 远处夜鸮又叫了一声。 他欲去扯开她的手,“你闭上眼睛,莫当它是四更。” 她被他拖得要往前倒去,一只手被他拽开,仓皇中手忙脚乱往前一抓,不知碰到他腿间何物,他的身子倏地一滞,向她扭回了身。 她在黑夜中不能视物,却陡然觉着似有两道杀气密集笼罩住了她。 她干脆死死抱住了他的一条腿,声音从牙缝里逼出来:“你若将我一人留在此处,不如杀了我。” 他的声音也似从牙缝逼出去:“潘!安!” 她的话语里不由染上了哭腔:“你带着我,我运气好,我能加持你。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早生贵子、儿孙……” 不知何处又传来连续三声夜鸮的叫声,催促之意极盛。 她趁机手脚并用跳上他的背,双臂抱住了他的颈子,双腿也死死圈在了他的腰上,吉利话似流水一般淌出来:“大吉大利,恭喜发财,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几息后,他终于道:“屏住呼吸,不能睡觉,不能打鼾,不能打喷嚏,可能做到?” 她见他语中有松动,忙道:“我能,我什么都能。” 他冷哼了一声,“若做不到,便是你我一起赴死。” 话毕,纵身一跃,便往无尽的密林中去。几个腾挪转移,重又回到了最初那片厚草垫处。 七八丈外,原本生了火堆的那处,火势比最开始旺盛了几分。 而火堆边上,也比最开始的两个人,又多了一个人。 三人于火堆边说着些闲杂之语,不过是王家的鸡、李家的狗,似全然无关龟兹与突厥。 然听过了薛琅与副将他们所说的暗语,嘉柔心知这些鸡和狗,决计不似真的鸡和狗。 她虽听不懂,却也静悄悄趴在薛琅的背上。额上不知落下了何种夜出的虫子,刺得她又麻又痒。 她牢牢记着薛琅的叮嘱,强忍着不去挠。未几那虫儿似爬得无趣,振翅飞走了。 又过了不多时,近处似乎来了一群田鼠,欲在这夜间寻上两口吃食。 其中一只扒拉着薛琅的腿簌簌爬了上来,蹲在他的肩头同嘉柔大眼瞪小眼,待忽然察觉眼前的是人类,只惊得连呼喊一声都没有,便纵身一跃而下,带着同伙仓皇消失在草丛中。 她抿嘴略略偏头,但见她前头的薛琅一瞬不瞬注视着前头的火光处,不欲漏过任何一个字。 远处火边那三人的声音陡高,似因鸡与狗产生了争执,待几息密集的争吵后,不知何处忽然传来一声马的嘶鸣声。那三人的争吵当即停下,其中一人大步离开。待归来时,身畔已多了一个身形极其高大威猛的郎君。 那人一来,四人重新开始商议,说的话却从吐火罗语换成了另外一种极陌生的语言。 薛琅眉头倏地拧住。 只这般听着那四人叽哩哇啦说了半盏茶的时间,他决计不再浪费时间,拳头一握,正要下令收网捉人,却见火边那四人忽然哈哈哈连笑了几声。 而他背上的嘉柔,清浅呼吸顿时紊乱,身子也猛地抖了两抖,竟像是想笑又尽力强忍的模样。 他只思忖一瞬间,便悄无声息往后退去,一直退到了安全处,将她放下来,“你方才,笑什么?” 她心虚地垂了脑袋,“我错了,我答应你的,未能做到……” 他又往前迈了一步,双手按在她肩上,尽量让声音更温和:“你听得懂他们说什么?” 她咬着唇点一点头。 “他们说了什么笑话?” “有些粗俗……” “说。” “新来的那个壮汉说,老斑鸠今夜来不了,是因昨夜如厕时被蛇咬了腚,一瓣腚高隆赛过昆仑山,下裳都穿不上,更不能骑马……” 她话尚未说完,却重又被他背在身后,叮嘱道:“竖起耳朵,一句话都不能落下,知道吗?” 她连忙抓住这机会,“你同我结义之事,还作数吗?” — 清晨林间雾气渐起。 一众人出了林子,先后跟随离去。 嘉柔爬上高高的树子,看着先是那四人的身影消失在日出的东方,过了不久又看到薛琅的人马顺着东边跟随而去。 漫长一夜,就这般过去了。 她同他说了些听来的突厥暗语,作为交换,他只在离去之前匆匆同她道:“你先回屯田地医治牲口,你关心之事,待我归来,细细同你商议。” 他看她的神情几多复杂,不知要同她商议怎样的大事。 树下是一个留下来护送她的副将,正在催促她:“可看见了大力?” 她将屈指凑在唇边,吹出一个响彻整座密林的呼哨声。 两息后,从东南方向传来撕心裂肺的一声回应:“格尔嘎——”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重点情节还差一千字就能写到,可时间到了,只能先停留在这里。我吃个午饭马上去挥爪子,凌晨0点就可看。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第37章 午时的日头肆虐悬挂于昆仑山顶, 艳阳与西川河水的交汇处,是安西军在龟兹三大屯田地的其中一处。 隔着滔滔的西川河,正好与白银亲王在乡间长居的庄子比邻而居。 嘉柔在一位李姓副将的护送下, 十分顺利到达此处, 并未与七公主的人狭路相逢。 数千房舍鳞次栉比,耕田一畦接着一畦,在房前屋后步排开。 水渠已经挖好,兵士们正在渠中搭建两架水车。届时将西川河水引过来, 不但能浇田, 还能养鱼。 不过短短十日, 酷暑暴晒的日头已将房舍晒干了六七成, 这般下去, 最多再等十日, 兵士们就能从临时搭建的帐子里搬进去, 养鸡过日子。 得知嘉柔是被薛都护遣来给牲畜瞧病, 牧监不敢违令,专程带着她前去牧圈。 病牛病马已被单独隔开,加起来已多达六十几头。 牧监推开一道栅栏, 同嘉柔道:“这里是最严重的两头牛。” 嘉柔跟着进去,只见两头牛躺在厚厚的稻草上, 皆粗声喘着气, 数日未进食, 肋骨已根根可见。其中一头的额间长着指甲盖大小的月牙形白色印记, 正是曾与嘉柔有些渊源的那头褐牛。 十日之前她在都护府遇上它时,它正值康健, 毛色亮泽。何曾想到今日再见, 它已是这番模样。 它的边上放着满满一盆切碎的紫花苜蓿草, 这是牛平日最爱吃的草,但凡有丁点儿胃口,都绝不会这般放着。 她心下沉甸甸,当即快步到了它身畔,蹲下去轻抚它的脑袋,只觉入手滚烫。它的四蹄、身子,也是一般烫手。 它的腹部高高隆起,轻按弹手,已是又胀了腹。 她忖了忖,翻开它的眼皮,但见一层黄白水样膜将眼珠全都包覆。 “如何?”牧监轻声询问。 她并不答话,只又将另一头牛也查探过,症状与方才那头一模一样。 “是寄生蠹虫之病。”她沉声道。 牧监见其也得出同样的结论,心下一沉,又追问,“可能看出是何蠹虫?” “可收集了它的草粪?”她问道。 牧监忙唤人端来一个木盆,里头是半盆牛粪。 牛粪本洁,草原上的人到了冬季,甚至用牛粪擦碗生火。病牛的草粪呈溏稀状,气味全无草味,腥臭难闻。 牧监道:“病牛与病马的草粪皆查探过,尚未曾瞧见肉眼可及的蠹虫。” “可有牛马出现抽搐之症?” “尚无。” 嘉柔略略松了一口气。 若还未抽搐,便还能有救。 她见过最严重的一只牛,持续抽搐口吐白沫有半日,众人皆言不能活,可最终还是被她外祖父救了下来。 今日但凡外祖父或哪位舅父在此,定然一眼便能瞧出因由。而她这个半桶水想要力挽狂澜,怕是有些太过拿大了。 她提笔写下一道方子,同牧监道:“能不能立刻起效,尚未可知,只能暂且一试。” 牧监唤来诸兽医看过方子,但见其上皆是除了驱虫克蛊的药材,还有人用的活血化瘀的几喂药,用在牲口身上实则太过奢侈。可她既是薛都护遣来,众人只得依从,当即有人拿着方子去库中抓药熬制。 嘉柔重又回到牧圈去,按抚那两头牛的腹部,帮助其排空胀气。 这胀气是寄生蠹虫所致,她这般只是治标不治本,再过最多半日,牛腹又会高隆。 可至少也能让两头牛舒服半日。 胀腹虽暂消,牛身依然高热不止。不将热度降下,随时都有病情加重、全身抽搐的可能。 她令牧监唤来强健的兵士,寻了搭帐子的毡布,将牛先抬到毡布上,再一起扛到西川河边,用木桶吊了河水,不停歇泼在牛身上,助其降热。 每头牛身上足足泼了十几桶,牛方才睁眼,隔着一层白膜呆呆看着前方。 她不顾泥泞,蹲身下去,抚着褐牛的脑袋,低声道:“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下你。” 褐牛似已认不出来她,却极轻微地甩了甩细细的牛尾。 高悬于头顶的烈日已渐渐西斜。 西川河畔摆上了数十头牲口,皆被兵士们舀了河水泼洒其身。 嘉柔站在田埂边,看着眼前的惨像,想着若外祖父看到这一幕,会不会怪责她。 外祖父技艺高强,自是不会把希望放在她身上。 可她却有些后悔。 若是多花些时间在学艺上,或许不会这般抓瞎。 她正想得有些茫然,从长安桥上传来几声欢快的“汪汪”声,但见白银亲王庄子里的两只白犬似两道白光纵身而来。 两只狗的身后,白三郎连马都未骑,一路狂奔,高声欢呼:“夫子,潘夫子!” 她迎上前,那两只白犬飞奔到她身畔,似孩童撒娇般“唧唧”叫着,不停歇跳起来要舔她的脸。 她近乎粗鲁的抚着它们云朵般柔软的白毛,一直到白三郎气喘吁吁到了她跟前,本就不小的嘴近乎咧到了耳根:“夫子,你可是愿意回来继续当夫子?怎地不回庄子里,却先到了此处?” 她倏地想起一桩旧事,像是曾听白银亲王随口提过,之所以将这片地划给安西军,有很大一个原因,便是这片地并不适合放牧。 她回头环顾,但见未被开垦处的草坡上碧草漫天,郁郁葱葱。牧草长得这般好,可为何不能放牧? 明明她亲眼看到古兰小姑娘曾在这处背过牧草。 纨绔白三郎听闻她的疑惑,虽不知情,可当下正是要讨好夫子的时候,连忙请缨:“徒儿虽不知,可庄子里的老人自是知晓。夫子且等片刻,徒儿去去就来。” 他一路狂跑,极快便跑过了长安桥,窜进了庄子门。 她看着他的背影,微微一笑,回首差人将十几位兽医唤在一处,“待庄子来了人,我等皆听上一听,也好一起合计出个对应的法子来。” 众人见“他”虽被薛都护器重,却并不托大,行事有商有量,自是乐意被“他”差遣。 白三郎虽来得有些晚,可再出现时,带来庄子里的一位肱股之臣,白管事。 白管事受少主人差遣,便是屁大的一点事,自是也要做好万全的应对。是以又将庄子里凡是放过牧的老仆,以及庄子里固定的两位兽医,浩浩荡荡五六十人,一起带了过来。 一下子添了五六十张嘴,关于这片屯田之地的前世今生登时被扒得干干净净。 这也是白银亲王从年少时不受宠一直到成为龟兹首富的一场逆袭史。 说的是,白银亲王尚是少年郎时,得到的为数不多的封地中,就包括这片屯田地。他雄心壮志决定,致富要从放牧开始。 只这片看起来草叶茂盛的草场,却让白银亲王在发家之初,栽了好几个跟头——凡是在这一片地上放牧的牛马,十有五死。剩下的五成虽未死,却也长期皮包骨,需要将养许久,才能重新养得肥壮。 久而久之,这片地便被弃用,只任其天生天长着。 十年前,时任安西都护府大都护的崔将军前来同白银亲王商议划拨屯田用地,白银亲王便将这块地拨给了安西军。 那时亲王尚年轻,脑壳清楚,划地时曾专程交代,言此处可盖房,却不可放牧。 崔将军从善如流,将此地全用于盖房与耕田,牲口养于别处。 而新任安西军到来,这块地又成了屯田地。白银亲王交付此地时,旁事皆说得明了,只事关放牧一事,却忘得干干净净。 这块地为何不能放牧,又要将史料前推千百年。 据闻此处原本是一矿山,后来沧海桑田,成了一处草场。底下土质能长草,只此草每年五月到九月,都要生一种比针尖还小的蠹虫。牲畜持续食了此草,便要患病。 嘉柔此前瞧见古兰在此处背草,却是因气候所致,草间尚未生虫,那草自是能喂养牲畜的。 可此处若用来耕种庄稼,根据当年崔将军所行的经验,人食了那地里出产的粮食,却并无任何不适。 这般事,嘉柔简直闻所未闻。 牛马不食肉,体内生蠹虫之症,最多的便是被蚊虫叮咬后所得,何曾听过被草上的小虫带累。 她蹲低下去查看草叶,险些将眼睛看花,才终于发现一片草叶上有几个极小的黑点,风吹动叶片,黑点便瞬间跳走。 这样毫不起眼的蠹虫,竟然能有那般大的危害。 能知晓牲畜为何患病,已是今日最大的收获。 后头该如何诊治,都护府与白家的兽医在一处商议,又在嘉柔的方子上稍稍做了更改,尝试将喂牲口服药改成了灌肠,或许会有一用。 - 薛琅到达屯田地时,已是月上中天。 新休的房舍尚是空置,后头搭建的层叠营帐也融入到乡间的静谧中,只有不知疲倦的蛐蛐儿躲在草中不停歇得叫唤。 他纵马过了守卫,牧监便匆匆上前。 “如何?”他下得马来,将缰绳撂开,自有兵卒上前要牵马走。 牧监忙先交代那兵卒:“切莫喂食草料,马厩中备有豆饼。” 待那兵卒去了,牧监忙将今日进展禀告于他,莫了方道:“幸亏将军遣来潘安,他的兽医之技本就了得,又还令他那徒儿将白家庄子之人引来,下官方能查出缘由。如今正在为大小五六十患病牲口灌过肠,能否奏效,三更后便能见分晓。只是这养牲口的牧场,怕是要放去另外两处屯田地。” 薛琅点一点头,将此事指派给一个副将,令其明日一早便将尚未患病的牲畜迁移出去,不可迟怠。 待继续往前,方问牧监:“潘安此时在何处?” “还在牧圈的牛棚守着她曾救过的褐牛,等着看灌肠之效。” 薛琅点一点头,“你自去忙碌,我走一走。”从前头一拐弯,径直向营帐后头去了。 待进了牛场,只见火把憧憧,最中间起了几口大锅,锅中冒着腾腾雾气,兽医们抬水的抬水,往锅中撒药材的撒药材,已开始准备第二轮灌肠的药汁。 见他进来,众人忙停了手,齐齐躬身:“大都护。” 他点一点头,从牲口棚前一一经过,目光从病牛与病马身上依次梭巡,眉头不经意间的拧着。 待一直到了一处栅栏,他人尚未进去,已透过一根根稀疏的栏杆,瞧见里头稻草上躺着两头牛。栏杆边一截木头桩子上,坐着一个身影清瘦的郎君。“他”靠在栏杆上,双目却紧闭,纤长的眼睫在不大的一张脸上,投下过分舒展的两扇翅膀。 他再往前一步,脚下踩着的半段树枝“咔”的一声响,靠在栏杆上的年轻郎君睁了眼,看到他时,眸光中还有些迷迷蒙蒙。 继而却先去关心地上的牛,见牛尚未苏醒,“他”方揉一揉眼睛站起身,声音中带着困倦的哑涩:“你回来了呀?” 他点一点头,将她打量一番,问道:“可用过饭食?” 她点一点头,面上自然带上一点满足的笑,“是白家的古楼子,可好吃了。” 他唇角微弯,“好吃便好。” 忖了忖,方道:“你可想,谈一谈你的大事?”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她此时才彻底清醒,连忙点点头,唤了个兽医来此处替她,方跟随着他的脚步出了牛棚,信步而行,直到听到了夜间滔滔的西川河水。 河流的上方便是一轮扁月,却又比昨夜稍圆了一些,明亮了一些。 他负手立于皓月之下,身上穿的已不再是昨夜的夜行衣,是一袭玄色圆领缺胯袍,于月光下显得有些神秘莫测。 “你想行的大事,是想彻底杜绝伽蓝公主对你的抢占之心,可对?” 她忙点点头,“最好让她见了我都要退避三舍。” 他点一点头:“此事,并不难成。” 她的一双杏眼睁得大大,期盼着他就地同她结拜。今夜月色都已备好,月亮虽不算圆,可此事最讲究个天时地利。 最适合的时候,便是最好的时候。 他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却道:“在行事之前,我且问你,你到底,瞒着我多少事?” 她的心中咯噔了一声。 他这是,什么意思? 究竟是勘破了她是女儿身,还是知晓她是崔五娘? 她偷偷觑他一眼,见他不疾不徐等在那里,夜风将他的衣角一撩一撩,他并不去计较,只淡淡看着她。 她轻咳一声,干笑道:“你,这话是何意?我可什么都未骗你。” “哦?”他慢慢问道,“昨夜那四人之言,你如何听得懂?要知道,那可是突厥各部中最偏远的一部,其语言也最难懂。” 她束在袖中的手不由握紧。 惨了惨了,昨夜在山林中,她只以为自己立了一功,能拿此功劳同他再提结拜之事。完全未料到,原来他昨夜在山林中就已对她生了疑心,生生忍到了此时才专程问她。 要怎么说他才不会生疑? 若说真话,那是崔将军从接到朝廷委任、远赴龟兹之前,寻来各处夫子,将突厥各部的用语给族中小辈教过,谨防有突厥人要对崔家人不利。若行路中半途听见其声,也好提前逃命。 只突厥话十分难懂,族中人九成都放弃,只有她同她阿娘因先前就会胡语,在此基础上跟学突厥话,比旁人容易得多。 若她将崔家事挪到潘家,却全然不成。后来她知晓,那教人说话的夫子,半年的束脩就有十个金饼。 潘家家贫,莫说十个,便是一个也拿不出。 她心如电转,方试探道:“我此前在长安一处马场,跟着学兽医时,马场里有一杂役,乃突厥贱民出身。他同我交好,我教他大盛雅言,他便教我突厥话。至于是什么部,他未说,我自是不知。未料到昨夜竟能给将军帮到天大的忙,可见我当初的习学是对的。今日那几窝的突厥细作,将军可全抓住了?” 继而又吹捧道:“瞧我这话问的,既是大名鼎鼎的西南王亲自出马,自是将那些突厥贼子全都抓获,一个不留!” 薛琅嗤了一声,并不打算因她这些吹捧轻易放过她,继续追问:“哪个马场?” 她不由咽了口唾沫,心想她一个纨绔哪里还会去关心旁处的马场。心一横,便道:“马场主人姓安……” “安家?”他眉头一提,“安家不就是崔五娘的外家?你不是说,你前来龟兹时,途径长安,才于路上偶遇的崔五娘?” 她简直要哭。 他怎能记得这般清楚? 她只好咬牙道:“你说得对,我确然在此事上隐瞒了你。我同崔妹妹并非偶遇,而是在马场中结识,因年岁相当,渐渐有了交情。我之所以隐瞒此事,是担心……担心旁人误会崔妹妹,以为她跟着我私奔,坏了她的名声。实则她确然去了南海,而我则往西来,我与她光风霁月的两个人,并无任何营私。” 薛琅淡淡瞧着她,见她虽面露慌张,说得倒算流畅,理由也算合理。 “如此,此事上,我姑且信你。” 她见她忽悠成功,终于放下了心。忙道:“结拜的事……” 未成想他却又道:“这是一件。据我所知,你还有另一事,隐瞒于我。” 还有? 她不由扶额,又不敢破罐子破摔,只好强挤出笑脸,“真没了,真没有。我胆子这般小,怎敢接二连三骗将军?!” “既如此,我且问你,你的喉结,去了何处?” 她的脑袋嗡地一声,直勾勾看着他,下意识已捂住了脖子。 他往前行了两步,却又回来,不知为何,此番神情却又温和两分,“你究竟有没有整十六?” 她屏住而呼吸终于一松,只觉着一脑门的汗,慢慢松开护着颈子的手,“真的已满十六,只是或许各处都长得慢。” 忙忙将她的徒弟祭出来,“你看白三郎,你猜他年岁几何?与我同岁,整十六,可看上去像不像二十六?!” 薛琅眼底终于浮现一丝笑来,道:“姑且又信你一次。” 她这回却不敢着急先松气,只讪讪问道:“可,可还再有疑心之处,我好一股脑都给你解释过。” 他摇摇头,笑了笑,往远处看了几息,忽然道:“可还记得数日之前,你曾求我应承你一件事?” 她当然记得。 那时候她不知道他苦恋王怀安,还缺心眼去寻他断袖。 她当初之所以寻他,除了看上他的权势与武艺,还有一个极重要的原因,便是他并非一个真断袖。 否则,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寻上他。 她嘿嘿笑了两声。 他却也未等她回答,只道:“你有七公主的烦恼,本将军,近日也有些小小的烦恼。我想起了你曾经所提之事,倒也能将你我的烦恼通通解决掉。” “是什么?”她怔怔。 “本将军决定,正式接受你的提议,同你当一对断袖。” 噗的一声,长长的西川河畔,有人发出长长的一串猛咳,经久不息…… 作者有话说: 哈哈,上一章我说的大事情,就是指这个。 你们,猜废了吗? 下一章开启新生活。 第38章 嘉柔与薛琅、王怀安三人之间的一团乱麻, 委实有些影响了她身边人。 先是正值议婚的赵卿儿,据闻与龟兹本地一户人家原本已说得差不离,只等托付媒人上门行纳彩之礼。 然在双方已暗中定下日子的头一天, 白三郎于龟兹城最繁华的都护府门前扯开嗓子, 将“薛都护中意的王怀安,苦恋中意薛都护的潘安”一事鼓吹得人尽皆知。 第二日,赵勇与曹氏双双换上吉服,翘首盼了整一日, 也未能等到媒人上门。 赵勇忍不得寻上门去, 那男方一家闭门不出, 只托人传出一句话, 言“据闻薛都护乃战神蚩尤转世, 那潘安竟敢同薛都护争男人, 实是嫌命大。赵家与这般亡命之徒相熟, 某不敢沾染, 此亲事只口头议过,便当不作数吧。” 嘉柔虽不赞成盲婚哑嫁,可得知此事, 说未曾歉疚也显得她太没心没肺。 只赵卿儿还反过来安慰她,言顶不住一点风言风语的亲事不要也罢, 纵现下成了, 日后也要因些许小事闹得鸡飞狗跳。又感谢幸亏有嘉柔替她当一回试金石, 方才能认清人。 又有赵勇的买卖, 因过去常昨日挪用明日钱,靠四处赊欠方能勉强将买卖拖着走。 如今人人皆知赵勇的侄儿潘安狗胆包天要挖薛都护的墙角, 若此时再瓜兮兮给赵勇赊账, 那便是助纣为虐。 众商贩非但不再给赵勇赊欠一根线, 便是赵勇拿着银钱去采买,也比旁人贵了两成。 赵勇本就不富裕的创富路程,当即雪上加霜。 嘉柔过往虽是个纨绔,可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纨绔,闯了祸若苦主寻上门,自有她自己担,从不推给旁人。 如今让赵勇一家因她而陷入困境,却也不是她当纨绔的作风。 她急需一柄大刀,“咔嚓”一下将这一团乱麻快刀斩断。 同薛琅结义,就是眼下最好的一把刀。 她在林中听出了突厥人的话,给薛琅帮了大忙,原以为同薛琅之间的兄弟情终于稳了。 未成想,在她和薛琅。王怀安的那团乱麻里,又生出了新的波折。 苦恋王怀安的薛琅,要同王怀安苦恋的她,结成一对断袖兄弟——这是要气死王怀安? 天上的扁月向人间徐徐洒下一片朦胧月华,投射到滔滔不绝的西川河水上,怎么看怎么像一渠狗血的汪洋。 嘉柔站在这片汪洋的边上,为了婉拒薛琅这番提议,人生第一次知心、体贴又贤惠: “将军一贯骁勇,许是从未受过挫折,匍一遭受打击,一时接受不下冲动行事,也是人之常情。将军回去包上铺盖,连睡他三天,待睡清醒,自就想明白了……” 薛琅挑一挑眉,有一丝讶然。 倒是变得快。 不久之前,她对此事还十分热心,寻着各种法子要说服于他。 “此事,自是我深思熟虑,方才定下。”他连声音里都透着笃定,显然绝非冲动。 她听得叫苦不迭。 她虽不热衷姻缘事,却也不是个傻的。 长安的二皇子就曾中意上一个女郎,可那姑娘却中意另一个郎君。 二皇子本处高位,却不愿对女郎行强取豪夺之事,一番思量后,抢了那郎君,又以重金许之,哄得那郎君在人前同他亲昵有加,仿似鸳鸯一对。 而那女郎经此刺激,终于辨明了自己的真心,原来她真正中意之人,正是二皇子。 自此二人郎情妾意,妙不可言。 至于那郎君,二皇子为了不泄露消息,寻人打断了那郎君的腿,将人赶出了长安城。那时适逢冬日,天上飘着鹅毛大雪。那郎君拖着残腿,也不知究竟活下来没。 后来二皇子纳了那女郎为外室,请了一众纨绔去吃席,她便在其中。席间二皇子多饮了两杯蒲桃美酒,才将这背后的隐秘事透露了一二。 薛琅如今,恰就似当初的二皇子。 而王怀安,就是那女郎。 而她,却成了女郎最开始中意的郎君,接着被薛琅利用。等刺激完王怀安,他二人共赴鸳盟,她却落得个惨淡收场。 她相信以薛琅的为人,最后倒也不至于将她腿打断。可她先同薛琅公开断袖,最后却又被他公开抛弃,她如今是潘安,此事对崔五娘自是无什么影响。可赵勇一家还要在龟兹长居,此后闲言碎语自是少不了。 这馊主意,到底是谁给薛琅出的? 她当即义愤填膺道:“将军定是伤怀之下受小人撺掇,才想到了这法子。须知将军同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不是一路人,今日行此险招,必定带累名声,全然不合算。”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此事并无旁人撺掇,乃我一人决断。”薛琅道,忖了忖又问,“奇怪,你竟是不愿?” 她见他这般问,这才苦着脸道:“薛将军,你同王怀安二人如何折腾都由着你们,若加上我,三个人就显得挤了。后头牧圈还有要事,我先走一步……” “站住。” 她再不敢动,听着他的脚步声慢慢踱到了她面前,眸光将她从头打量到脚尖,面上渐渐多了抹意味不明的笑,“原来,你以为本将军是真有龙阳之癖?” “这谁人不知?龟兹城内都传遍了……” “若本将军未曾听错,那传言里,也有你。” 她讪笑,“我在里头的剧情,我自知晓是假的。” “难道本将军在里头的,是真是假本将军不知?” “这个……”她倒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王怀安自十四岁当我的近卫,到如今已有六年,我将他视同阿弟。”他似有些忍笑,“莫说我不喜男子,纵是真想同男子有些什么,也绝不会向阿弟下手。” 她一时怔然。 竟不是断袖? 这两日的传言里,竟连一句真话都没有? “还有什么要问的?”他慢悠悠道,“方才本将军已问过你两件事,作为交换,允许你问我两件事。” “你……”她呆了几息,方问道,“看上我这张脸?” 如雾月色里,他的眸光落在她光洁的面上。 他笑了一笑,点点头。 “还看上我的惊天之才?” 他不由又是一笑,“你若说是惊天,那便是吧。” “到底是不是?”她忽然就强硬起来,慢慢扬起了脑袋,“求小爷做事,如此应付的态度,那可不成。” “是,”他从善如流,“本将军看上潘夫子的惊天之貌与惊天之才,认为如若立于本将军身畔,那些怀着觊觎之心的男子们定然会心怀自惭,主动退却,还本将军清静。” “哈哈!”一股难以压制的兴奋如电般窜上她的天灵感,她只觉通体舒泰,难以自持,“没想到啊,你西南王也有求本夫子的一天,果然是天道好轮回啊……” 他负手而立,并不插嘴,静静站在月光下,只等她终于笑完,方道:“此事于你有益,于我也有益。可此番既是我主动,允你提些条件。只要不是太过分,我都能酌情应承。” 自是要提的,她堂堂大盛第一女纨绔,怎能轻易就应下。自是要多多多多提,才不枉她当初苦苦相求,可他一丁点都不通融。 她正要冥思苦想,远远忽然传来牧监的呼喊声:“潘夫子,有效了,患病的牛马,好转啦!” 真的? 嘉柔下意识往前小跑几步,忽又忆起她还一个条件都未提,不由一边往后退,一边看着他。 “给你时间去想,待想好了,前去都护府寻我。”他最后道。 她连忙转身,发足狂奔。 - 都护府患病的牛马,一夜之间皆有了好转。 轻者草粪已成形,重者也终于开始进食。再酌情灌几回肠,就算脱离隐忧了。 只是这些患过病的牛马已伤了根本,日后想要养得壮硕,却需要更精心的驯养了。 嘉柔守在褐牛的身畔,看着它吃完最后一点紫花苜蓿草,抚一抚它的脑袋瓜,低声同它道:“再过几日,你就能站起来了。别担心安西军嫌弃你瘦弱不要你,我已今非昔比,很快你就要因我而吃香喝辣啦!” 待她出了牧圈时,白三郎已带着仆从,将嘉柔最喜欢的古楼子、酸牛乳与菠薐菜盛得满满,恭敬等在屯田卫所门前。 日头将将东升,滔滔西川河被晨光照得似堆金积玉。 白三郎极其热切道:“夫子,夫子今日可同徒儿回庄子?” 嘉柔摆摆手:“你家夫子今日有要事,如待谈成,身家翻千倍。你同巴尔佳的亲事,主要是白银亲王不同意?” 白三郎不知她为何忽然问起此事,可她关心他,便是他能重回潘门的希望,连忙道:“巴尔佳出身不显,阿耶有所不喜。” “从此之后,莫再担心,也用不到什么劳什子矿山。过两日将巴尔佳接过来,本夫子认她做个阿妹,给她涨涨身价。” 白三郎尚不知如何一认阿妹就能涨身价,只是,“夫子同巴尔佳当了兄妹,徒儿岂不是要唤巴尔佳为师姑?这亲事……” 嘉柔摆摆手:“叫什么无所谓,日后再想。总之,等着看本夫子的好事吧。” 她接过古楼子两口吃尽,再咕噜噜饮尽一壶酸牛乳,翻身上驴,意气风发驰骋而去。 这一日的午时,薛琅同几位副将审完此次连锅端的突厥细作,将将回到房中,兵卒便送了一封信进来。 那信上并未具名,兵卒只嗫嚅禀告:“说是,说是将军的,将军的……” “照直说来,究竟是何人?” “他说,是将军的,相好。”兵卒硬着头皮说出这二字,只觉后背又湿又热,已是出了一片冷汗。 待他禀完话,预想中的战神盛怒并未来临,只听得桌案后的人嗤了一声,道:“出去吧。” 兵卒连忙后退,待退到了门槛处,不由抬眼,却见将军正在看那封信,唇角的笑意时隐时现。 — 午时刚过,一队骑兵从都护府浩浩荡荡出了门。 为首的青年将军身着黑甲,腰挂弯柄长剑,于都护府门前略作停留。深沉的眸光只略作环顾,不但引得流连在都护府附近的郎君们窥探不止,便是过往的路人,也被其风采折服。 将军一夹马腹,继续往前。 穿过龟兹最热闹的集市。 经过龟兹王所居的王城。 最后停于一间死气沉沉的土坯客栈前。 他的身后除了都护府的兵士,还有一路跟来的乌压压的民众。 于门外打量了一阵这间客栈,他的目光落在客栈斑驳的门楣上。那里挂着一个经受风吹雨打、早已脱了色的招牌,上头口气极大地写着“长安客栈”四个字。 他一抬手,兵士们齐齐下马,将带来的木梯靠在墙上。登登登上了高处,将陈旧的招牌取下。 这动静惊得客栈里头的人纷纷涌到了门口,三个博士见自家招牌竟被兵士卸下,惧得两股战战,只当是东家犯了何事,官府要来抓人抄家。 可转眼间,兵士们不知又从何处取来一个更厚重、显眼、阔气的牌匾,其上虽空无一字,然描金的底色已显得身价不菲。 兵士们扛着牌匾上了木梯,手持铁锤“当当”几声将牌匾钉上去。 王怀安端着红漆盘上前,其上已备好了笔和磨。 薛琅接过笔,啖饱墨,将那空牌匾凝视两息,从马背上一跃而起,于半空挥笔,只几番腾转借力,待终于落地,摞去狼毫,负手而立。 众人再抬首,但见那牌匾上重现“长安客栈”四字,游龙惊凤,铁画银钩,长安大国气概,可窥一斑。 这番动静终于将外出寻人赊欠货物的赵勇与曹氏吸引回来,两人气喘吁吁挤进人墙,不知发生何事。 王怀安高声唱喝:“赵公为大盛人,纳龟兹税,对促进大盛与龟兹两邦之谊,功不可没,特赐牌匾一座,以兹嘉励。” 围观众人哗然。 薛大都护亲赐墨宝,此前闻所未闻。 这是何等的荣光啊! 赵公受都护府如此重视,今后何愁买卖不利。 客栈二层,往外开的一处窗前,一位十五六岁的小郎君正支着脑袋,双目炯炯盯在楼下的薛琅身上。 当目光于半空与他相遇,她挑一挑眉,缓缓向他探出一个巴掌。 这是信上的第五条。 薛琅垂眼,再一抬手,一个兵卒又捧出一个盖着红绸布的红漆盘。 王怀安上前揭开绸布,露出里头一副极其精致的鎏金坠玉头面,面向赵勇夫妇:“听闻赵大娘正值议亲,身为义兄,此乃薛将军为赵大娘的添妆。祝赵大娘觅得佳婿。” 赵勇怔怔盯着这副重礼,两腿险些一软。 何时?自家闺女何时同薛将军成了义兄妹? 他这个当阿耶的怎地不知? 周遭恭祝声接连不断,羡慕、嫉妒汹涌而来。 还是曹氏镇定,暗中给了赵勇一胳膊肘。赵勇被锤得钻心痛,这才恢复神识,双脚虚浮,上前接过红棋盘,一叠声地同薛琅道:“小女的婚事,竟叨扰将军……” “义妹惠外秀中,可堪良配。”薛琅温和道。 待说罢,轻轻抬首。 楼上,纤细的手臂带着两根探出的手指向他示意:此乃信上的第六条。 只一息间,那手指又换了示意,还向他的方向压了压。 是在催促他,快行第七件事。 午间收到的那封信,又在他脑海中显现: “……潘家虽贫寒,却极注重礼仪。我潘安继承潘家遗风,纵是同人断袖一事,也不可等闲视之。特此提出以下七条: 其一,断袖时限最短为半年,一直到潘安离开龟兹为止。 其二,时限期内,将军只能与我一人断袖,方显对我之珍视。唯有珍视于我,才能震慑旁人。我自也待将军为唯一。 其三,时限期内,因于人前扮演断袖的一应花销,皆由将军付之。 其四,都护府此次患病的牲畜,愈后皆不可杀之,需择人精心喂养,终会壮硕。 其五,需你令赵勇赵世伯面上有光,何法由你自择。 其六,需你对外声称与赵勇之女为义兄妹,以利其婚事。 其七,需在大庭广众之下,亲口承认与我乃断袖,以利此事传到伽蓝公主耳中。 暂列以上七事,日后想到他事,再行添加。” 楼上的催促的还在继续,第七件事,是要他于大庭广众之下,亲口承认断袖之事。 薛琅微微扶额。 楼上登时探出个脑袋瓜,两手在自己的面颊边各捏了个方角出来,又得意又威胁地看着他——若不愿按她所言而做,便让那些方脸郎君烦死他吧!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他于是后退两步,从衣襟中取出一团布,向她微微一笑。 她从他的笑意中看出了些狡黠,心中陡觉不妙。 却已见那团布在他慢条斯理的拆展下,显现出一条亵裤的模样。 他一只手撑在马背上,另一只手向她高举那亵裤,懒洋洋问道:“潘贤弟,今早你走得急,将你的衣物落在了我榻上,现下可要下来取?” 众人哗然。 嘉柔身子一晃,但听“咚”地一声,楼下的赵勇直挺挺往后栽倒下去。 作者有话说: 薛琅:底裤,送你的,还挺好看。 嘉柔:给老子闭嘴! 赵勇:崔将军,卑职对不起你啊—— 第39章 当整个龟兹城都因“薛都护与赵勇家的子侄潘安那啥了”而沸腾时, 赵勇成功地病了。 他面色灰败躺在榻上,人中上多了个深深的掐痕,不管烧或不烧, 额上先顶上了湿巾帕。 曹氏拧了另一个湿帕子换下先前的, 赵勇便呜咽一声,哆嗦着嘴唇开了口:“男人同男人,男人同女人……崔将军,卑职无能, 卑职无能啊, 卑职管不住男人同男人……你看他们是男人同男人, 实则却是男人同女人, 卑职怎能放心下……不能啊, 一辈子都不能啊……” “哪来的男人同女人, 就只是男人同男人。世伯莫忘了, 如今儿可是潘安, 几个月后离开龟兹,世上便再无这号人。”嘉柔在一旁低声反驳。 “自欺欺人,自欺欺人哪。你让我如何对得起崔将军……” 曹氏便道:“我看薛都护也极好, 说不定同五娘的姻缘就成在此处。” “胡说!”赵勇呼哧一下坐起身来,目眦欲裂, “一女不嫁二男, 阿柔的亲事还在身, 怎能再相看旁人?若被人知道, 得指着脊梁骨骂一辈子! ” “这个儿可不怕,”嘉柔笑嘻嘻道, “世伯满长安打听儿的名声去, 那都是骂声一片, 骂得全不重样,可有才啦!” 赵勇见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险些又翻了白眼。 曹氏忙给他顺了顺胸口,他哼哼了两声,气得一句话都不愿再说。 赵卿儿在一旁低声问嘉柔:“你同薛将军,真的要断袖?” 嘉柔便十分坚定地点点头,“千真万确,童叟无欺。” 又很是得意道:“我潘安将成为他人生中唯一一个断袖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待日后有人给他列传,极可能要记我一笔呢!” 赵卿儿见她这般模样,竟不知是该恭喜她,还是劝诫她。 不过一阵阵,大堂的博士便接连在窗外送话: “阿郎,黄氏棉麻铺的黄掌柜带人来送麻线,说此后客栈要多少都可在他那处赊欠。不着急还,有了闲钱再还不迟。收不收?” “阿郎,吉庆羊肉铺送来了十斤羊肉,说不要银钱,送给阿郎打牙祭。收不收?” “阿郎,桃酪铺子也送来十桶桃酪与两桶蒲桃酒,也愿意先赊欠着。收不收?” 赵勇见这“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之事,躺在榻上冷笑一声,“用不着他们拍马屁。不收,通通不收!” 不出几息,又有新的音信送来。 “阿郎,石家派人送请柬,邀阿郎一起看戏。” “娘子,火寻家派人相请,邀娘子一同赏花。” “大娘子,史家二娘子办赏诗宴,邀大娘子前去一同玩耍。” 这些石家、火寻家、史家皆是本地望族,平素与赵勇全无来往。如今却一个个都上赶着结交。 难道是因为他们忽然发现了赵勇一家人品卓越、可堪相交吗? 赵勇一想到这都是那薛琅带来的好处,就气不打一处来。正要继续拒绝,曹氏却拉了他一把,低声道:“还要为大娘的亲事着想呢。” 她出去向博士交代:“也莫一口回绝,只说家中有人患病,不知何时才能好利索。” 博士们纷纷扬眉吐气的前去回复了。 再过了不多时,又有博士站在了窗前,这回却有些愤愤然:“……那一家又带着媒人前来,还捉了大雁在手,看样子是要行纳彩礼。阿郎,收与不收?” 榻上奄奄一息的赵勇瞬间一跃而起,一把将额上巾子摔下,咬牙切齿道:“他们还有脸来!”拉开房门,杀气腾腾往外走。 曹氏担心,连忙跟了出去。 赵卿儿也跟着站起身,“不成,我得出去看看,万一阿耶同人打起来……” 嘉柔伸手拉住她,“莫担心,我们去瞧热闹。” 两人一路出了后院,顺着长长木梯登登而上,推开一间空客房而入。 赵卿儿一把推开窗扇,嘉柔当即往外探出脑袋。 但见晌午红彤彤的斜阳下,客栈门口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那此前同赵卿儿相看过的男方人家与媒人被阻在客栈门外。 男方人家讪笑道:“此前我等也不知赵公竟与薛都护有亲,实是误会了赵公。令嫒秀外慧中,可堪为长媳。某若求之,日后定当敬之爱之……” 赵勇高声打断,“便是因薛都护认小女为义妹,我赵家才更要低调行事。若不刻意隐瞒,又怎能试出有些人捧高踩低、见风使舵之心?” 那人羞臊地满脸通红,心中暗骂这赵勇藏着掖着不厚道,终究却不愿放下这门亲,只腆着脸道:“赵公万不可如此言,此事皆误会。某自知大娘身份尊贵,这聘礼还可再行商议……” 曹氏冷笑一声,“多少聘礼能配得上薛都护的义妹?你全家家当都不够。要我说,快快带回去,莫在此处丢人现眼,令世人耻笑。” 看热闹之人便跟着起哄: “前一日瞧不起旁人,后一日求着下嫁,翻脸如此之快,真是叹为观止。” “快莫惦记赵家之福,若是我,先去庙里求菩萨保佑,千万莫让大都护杀上门去是正经。” “只能怪你家未曾出个俊俏子侄,否则今日扬眉吐气的便是你家咯!” 无论在长安或龟兹,断袖皆为世俗所不容。可因薛大都护位高权重,世所共仰,这赵家眼看着水涨船高,得了明明白白的实惠,世人便也想不起男子之间断袖的不齿,对赵勇一家只剩下了羡慕。 二楼客房里,嘉柔同赵卿儿见赵勇在下头双手叉腰骂得十分尽兴,此时容光焕发、精神奕奕,哪里还有躺在床榻上的形容枯槁。 两位女郎相视一笑,嘉柔得意负手,高高踢着腿踱来踱去,“赵妹妹,从今日起,便是我潘安为你的亲事保驾护航。日后谁人敢瞧你不起,通通告诉我,我让薛琅使出十八般武艺,打得那人口吐鲜血,活不下去!” 赵卿儿一笑,上前捏一捏她的脸,“如此,奴的未来,便系在阿兄身上了。” 二人下得楼来时,赵勇同曹氏已结束了骂战,劝散了旁观之人,正口干舌燥吩咐博士前去端来桃酪饮用。 赵勇豪饮三碗,只觉胸中沉沉郁气一扫而光,前所未有地神清气爽。 待一抬首,瞧见始作俑者手持纸扇、大摇大摆到了他跟前,当即脸一板,同嘉柔道:“从今日起,哪里都不许去,就在这客栈里待着。若到处乱跑,我必向长安去信,让你阿娘来管你。” 嘉柔从善如流“嗳”了一声,笑嘻嘻道:“正巧这两日儿睡得少,趁机补一补。” 赵勇一听这个“睡”字,不由便想起了一大早拿在薛琅手中的那条亵裤。 他心中又是一沉,转首同几个博士交代:“若瞧见薛都护的人,立刻关门闭户。” “万一,薛都护要强闯呢?” “那就让他冲我来,我腿虽瘸了一条,身上武艺还在。我就不信,我连一个人都守不住!” 赵勇这一夜辗转难眠,第二日未免有些贪睡。辰时刚过,博士急急忙忙寻了过来,“阿郎,薛都护的人来啦!” 赵勇一个翻身,胡乱披了件外裳就往外窜,到了大堂时,却见柜前站着几个安西军,每人手中皆捧着一个红漆盘。 王怀安就站在最前头,腰板挺得笔直,同他道:“这些皆是薛将军送给潘夫子的衣物,让他提前准备,半个时辰后,将军前来接潘夫子前去王宫赴宴。” 赵勇正要开口拒绝,嘉柔已一股风似地从后院刮到了跟前,满眼皆是兴奋,“要去王宫?” 王怀安禀道:“乃僧医之事见了成效,龟兹王早已下了请柬,要于王宫宴请大都护与各位亲王,皆可携家眷赴宴。” 家眷! 赵勇面色又是一黑,轻咳了一声,道:“潘安不去。” 嘉柔恍如未闻,已上前一一掀开红漆盘上的盖布,见里头衣衫、皂靴、黑纱幞头、蹀躞带、纸扇一应俱全,皆成色上乘,十分体面。 再掀开最后一张盖布,上头却是一副精致的辔鞍。 “这是专为大力所配备,将军言,也要让大力威风凛凛。” 赵勇听闻,立刻道:“大力不要。” 嘉柔却惊喜道:“这还差不多,现下就给它穿戴上?” 王怀安笑道:“我等的就是此时,好几日未见它,想得紧呢。” 两人说说笑笑越过赵勇,就往后院牲口棚去,仿佛全然未曾看见他。 半个时辰后,薛琅果然亲自上门。 赵家这两日地位陡升,俨然成了龟兹城新贵,赵勇得了实惠,自是不能真的将人轰出去,只板着脸上前同他道:“阿安自来动作慢,将军若要等,至少要等一两个时辰,只怕要误了王宫的宴席。” 薛琅含笑道:“无碍,薛某未到,王宫不敢开宴。” 将衣摆一撩,四平八稳坐于胡床,捧着桃酪慢慢细品。 赵勇一口老血险些喷出去。 当年崔将军身为大都护,也从未这般嚣张过。 真真是世风日下,一代不如一代。 嘉柔却也未曾真的拖拖拉拉。 薛琅连半盏桃酪都未饮下,她便摇着纸扇,施施然到了大堂。 赵勇见她的一身装扮,又险些呕出一口老血。 薛琅身着翠绿滚边湛蓝缺胯袍,她身着湛蓝滚边翠绿缺胯袍。 薛琅腰间是镶嵌着玉石的蹀躞带,她的腰间也是同款同色。 只薛琅的发髻用白玉束发所箍,她戴着一顶黑纱幞头。 两人衣装相似,却一个偏武,一个偏文,双双站在一处,竟是说不出的相配。 薛琅将嘉柔上下打量一番,含笑点一点头,“甚好。” 嘉柔投桃报李,恭维道:“是将军眼光好。”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顿了顿,又压低声音:“你今日若再取出一条亵裤,我可就不同你玩啦。” 薛琅忍笑,“自是不会。” 赵勇眼见这二人已当着他面兄弟友恭,百感交集之下,终于上前同薛琅借一步说话。 “阿安才年过十六,玩性大,实则全然不知这断袖二字究竟是何意。还请将军看在他乃忠良之后的份儿上,让着他些。日后他回大盛,还要娶妻生子。” 薛琅明了他话中之意,温和道:“赵公请放心,我二人只是在人前做戏,互惠互利。日后合作结束,某对外声称是为了捉拿细作,迷惑外人,故才有此一事,并不真的耽搁他的姻缘。” 赵勇见他连这都已想到,显见已是计划周详,事到如今阻拦不得,也只有对此妥协,含泪受下这场“做戏”带来的巨大好处。 临近午时,一驴一马并步而行,又有若干兵卒相护,专程绕着龟兹城最繁华的街巷走了一圈,最后到达金碧辉煌的龟兹王城门前。 若说前一日,众人也只是听薛都护的一面之词,而今日亲眼见到此二人衣着相似并行于马上,虽皆是男子,一个宛如当空硕阳,一个仿似夜中皓月,前所未有的相配。 再看两人身后跟着的方脸王怀安,虽面上无甚表情,路人却从这张脸上解读出许多心碎之下的强撑。 而受这样一张脸的衬托,民众几乎立时接受了这个事实:纵然薛都护是个断袖,也只有同潘安在一起,才是众望所归啊! 宫门前头,迎接的各亲王眼见那两位郎君双双前来,彼此之间心照不宣对视一眼。 来了。 传说中断袖断得丢了亵裤的那一对儿,来了! - 午时三刻,吉时而至。 龟兹王宫精心准备的盛宴,在宫中花园一侧地台上开宴。 地台一侧是潺潺流水,另一侧花树灿烂。宫人用精致盆盏盛满剔透冰块,绕着宴席摆上一圈。 午时清风过花过水,润泽清凉,十分惬意。 今日龟兹王以家宴待客,并未区分男女席,众人皆与家眷同案而食。 潘安身为薛都护的“贤弟”,自是蹭着薛琅的尊位,坐到了众目睽睽之下。 上回龟兹王寿宴时,众亲王已见过潘安,彼时只当他乃小小一夫子,虽知其俊俏,却也未曾多加细看。 今日再见,竟不止于俊俏,而是忒俊俏了。同传闻中大盛第一美男的薛都护并肩而坐,竟是分不出谁更甚一筹。 只这两日的传言里,虽将薛都护手中的一条亵裤是何花色、何颜色都传得栩栩如生,可众亲王未曾亲见二人如何颠龙倒凤,到底有些不信。 世间的美男子多了,总不能但凡有两人凑在一处,就有断袖之嫌。 两个郎君之间究竟是兄弟情还是断袖情,还是要亲眼见过再下结论。 宫人们换上第二轮消暑冰块时,宴已过半。 众人渐渐松了一开始的拘谨,与所携美人勾肩搭背,举止亲昵。 白大郎正与伽蓝公主比邻而坐,眼见尊位上的那两位郎君已是自吃自饮了好一阵,虽间或也说上两句话,论亲密却远远不及旁人。 白大郎低声同七公主道:“你信不信,我赌他二人纵是真断袖,也已是貌合神离,不日便要一刀两断。” 伽蓝公主饮下一口蒲桃酒,冷笑一声:“阿兄此前说已为薛将军安排了美男子,后来怎地多是方脸之人在将军身畔打转?难道这就是阿兄眼中的美男?” 白大郎讪讪。 事情的进展走了形,也是他始料未及。 “今日我看得精准,七妹若不信,为兄便证明给你看。” 他眼珠子一转,同身边伺候的宫人吩咐几句。那宫人依言到了斜对面,同一位已是饮得有些面红耳赤的亲王一阵低语,那亲王当即举着琉璃酒盏,拽着身边的美人到了薛琅跟前,大着舌头道:“上回行宫一别,再未能与将军相见。今日重遇,倍加亲切,本王敬将军与潘夫子一杯。” 话毕,灌一盏酒入口,却并不咽下,搂住身畔的美人,嘴对嘴将口中酒徐徐度入美人檀口。 待抬首,却见薛琅与潘安已各自饮罢,他脑袋已很有些昏沉,不由便将那宫人方才暗中说的话摆到了明面上:“将军与潘夫子不行夫妻饮酒之仪,竟各饮各的,如此生疏,莫不是已同床异梦、貌合神离?” 他一句酒话说出来,宴上皆是一静。 龟兹自古民风开放,饮宴时更是如此。 无论男女若带来伴侣,欲向旁人宣示主权,便会以亲密之姿向旁人敬酒。旁人瞧见,自知此二人已是固定伴侣,便不会再起多的心思。 此为古礼,如今已不再盛行。然在不拘礼的场合,若一对情人以古法向另一对情侣敬酒,被敬酒之人自也要以同礼回应,方才算得上给对方面子。 白大郎心中暗骂一声,却也一瞬不瞬看着薛琅与潘安。 上首的尊位上,嘉柔干笑一声,同身畔的将军道:“龟兹竟有此等饮酒之法,实在是有些神奇呢。可你我乃大盛之人……” 一旁的龟兹王已是笑道:“所谓入乡随俗,今日乃家宴之仪,不必拘礼。只本王这位族弟有些缠人,你二人若不应了他,未来数日怕是天天都被他纠缠。” 话虽如此,却也并无阻拦之意,笑呵呵又补上一句:“听闻潘夫子近来住在龟兹城内?” 嘉柔蹭地看向薛琅。 眼前的青年将军神色莫辨,原本她并未多加注意的嘴唇因饮过酒而红了几分,薄厚相当,分外醒目,嵌在他刀锋似的面孔上,竟多了几分诡异的妖娆。 她额头当即渗出一层薄汗,正想着这劳什子做戏她不来了,却见薛琅端起一盏酒,深沉的双眸中染了两分酒意,缓缓向她看了过来。 作者有话说: 嘉柔:薛獠你敢动小爷,小爷让你断子绝孙! 薛琅:不至于,只是动个嘴…… 第40章 午后的风撩动帷幕纱帘。 无上尊贵的龟兹王族宴席, 在醉酒的亲王与其年轻妃子贸然遵循古礼的敬酒下,瞬间开启了比家宴还要随意的氛围。 年过半百的亲王们尚能忍住心中悸动,抚着胡须笑而不语。然宴上小辈们已是激动地拍着桌案, 齐声喊着:“饮酒!饮酒!饮酒!” 数双眼睛, 盯着尊位上最亮眼的两个年轻郎君。 一个宛如当空硕阳,一个仿似夜中皓月,前所未有的相配。 可是否真的断袖情深,却与“相配”二字无多少干系。 “饮酒!饮酒!饮酒!”下首的郎君们激动地面红耳赤, 呼唤不停。 上首的潘安带着几分无措看向面前的薛琅, 指望他能振臂一呼召唤来数万安西军, 震慑住这一群起火架秧子的王族小辈。 然似乎只有一瞬, 薛琅已到了她身前, 隐隐的酒气无声无息笼罩了她, 熏的人头晕。 他的眸光本该深沉如汪洋大海, 此时却满是欲与民同乐的声色犬马。 他唇角噙着丝漫不经心的笑, 只缓缓抬手,琉璃酒盏中紫色的酒液就流进了他的嘴。 她蓦地瞪大了眼睛,他已向她探手, 只一瞬间就将她压转的往后倾去,宽大的衣袖遮住了她的脸, 也遮住了她的惊叫。 他的脸蓦然在她眼前放大, 近得她能清楚看见他的眼眸中倒映出她惊恐万分的脸。 她下意识就要抬手捂嘴, 他的唇却堪堪错过她的脸颊, 于衣袖的遮掩下,落在她的耳畔。 “可会装醉?”外头的狂呼下, 他的声音低沉, 似隔着好几个梦境。可那喷在她颈子上的呼吸, 却比所有的梦都更真实。 她的眸光隔着雾气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那里藏着几分她看不真切的狡黠。 只过了短短两息,他已扶着她的背坐起身,面上换上几分满足之色。 周遭掌声连番雷动,呼哨声不断。 他勾着唇望着她缱绻一笑,又探手过来,带着茧的指腹落在她樱红的唇角,将并不存在的酒汁轻轻抹去。 那起事的亲王见一旁的潘安面色绯似桃花,娇羞不胜,哈哈一笑,向薛琅拱手:“万万未想到,大都护竟是性情中人。值得相交,值得相交啊!” 薛琅回礼,“喜得佳人,一时放浪形骸,见笑见笑。” 一句话毕,坐于远处的几个亲王登时身携美人,绕过重重桌案,不惧千山万水到了跟前,已各自手持酒盏,想要换个花样继续依古礼敬酒。 薛琅淡笑道:“潘贤弟怕是醉了……” 经此提醒,嘉柔终于从昏昏沉沉中回过神来,一手便扶住了额头,身子微微一晃,“头晕……” 薛琅当即体贴地扶住她,回首同龟兹王道:“潘贤弟醉酒,我先送他去歇息。” 龟兹王当即唤来宫使要扶着潘安去,却难抵薛将军与潘夫子有情人才成眷属的热乎劲儿,最终依然是将军扶着夫子,宫使在前带路,一路出了地台,往提前备下的一处宫殿去了。 白大郎看着那二人离去的背影,转首问伽蓝公主:“他二人,你信吗?” 伽蓝公主一声冷笑,跟着站起了身。 — 宫殿里,宫使匆匆离去,要去催促醒酒汤。 装醉的嘉柔从床榻上翻身而起,抚着胸口长长吁了口气,后怕道:“太吓人了,难道断袖都要在人前亲热至此?” 待眸光同坐于胡床上的薛琅相遇,不知怎地内心生出几许别扭,不去看他,只下了床榻,站在窗前打量着外间。 但见候在院中的宫人虽站得笔直,却频频往殿中张望,显然对她与薛琅这一对新出炉的断袖兄弟十分好奇。 薛琅跟着站过来,这才道:“若不在人前做出些亲密之举,又怎能让人真的相信?” 嘉柔闻言,不由回想起离席时经过七公主的食案边,那位女纨绔面上神色莫辩,虽有些震惊,却又不像是惊到颠覆内心坚持的程度。 她看向他:“可演得成功?你说,他们会信吗?” 薛琅的眸光从窗外一枝六月梅上收回,并未立即回答。 不多时,窗外便显现端来醒酒汤的宫使的身影。 嘉柔连忙重又躺去榻上,摆出个海棠春睡的姿势,口中喃喃说着酒话:“好酒~~再来一嘴~~” 薛琅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从宫使手中接过醒酒汤,道:“我喂给他。” 宫使见堂堂大都护竟要做这种伺候人之事,心中万分惊讶,轻抬眼皮,极快往榻上醉睡的潘夫子面投去一眼。 也不过是一眼,已是惊鸿一瞥。 宫使不由心道,怪不得无论是七公主还是薛都护都为这张脸心动,宫中仆从们为此私下争论了两日,现下终于有了答案。 她垂首退去一边,看着薛都护轻轻舀起一勺,先吹凉,再喂向床榻上的潘夫子,动作十分的体贴。 床榻上,嘉柔闭着眼饮了两勺醒酒汤,已被酸得面目扭曲。七八勺后终于忍不得,嘤咛”一声醒了过来,声音中略带了沙哑,问道:“我在何处?此间如此淡雅脱俗,可是已到了仙境?” 眼珠子一转,便看到了候在边上的宫使,又道:“果然是仙境,天上的仙女竟这般天香国色呢。”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那宫使被无意间夸得心花怒放,连忙上前,“夫子许是尚未全醒?不若再多多歇息一阵,起早了要头疼。” 嘉柔想听的便是这句话。 那动不动就亲嘴的宴席,她可是一步都不想再踏足了。 薛琅忍笑,放下汤碗,“既如此,贤弟多歇一歇也未尝不可。” 忖了忖又问:“你留在此间,可有所担心?” 她明白他指的是七公主。 可想到在宴席上连她自己都险些以为薛琅真的要下嘴,那七公主定然也是信的,说不定此时已寻了个墙角对墙哭泣了呢。 “不担心,将军快请前去,莫耽搁了与众亲王述情的要事。” 他便点一点头,“我将殿外的两个兵留给你,你好生歇息。待宴席结束,我便前来接你。” 薛琅离去,嘉柔自是再睡不住,略略又装了一阵,便显得酒意已散,同宫使说些闲话。 她方才说这殿中仿似仙境,自也是刻意夸大。 见过了长安皇宫的巍峨壮丽,龟兹王宫虽有些异域风情,却也稍显逊色。 不过一刻钟,她便兴致寥寥,想到才进宫时,曾瞧见花园里有一簇七星海棠开得十分灿烂,便在宫使的陪同下,信步踱出了殿外。 守在门外的两个安西兵,立刻跟在了她身后。 过了未时,天上的日头依然毒辣。 已有些许阶位不显的宾客提前退了席,悠闲地在宫中赏景。 王宫内宫虽也禁男人,然今日盛宴本就在内宫选址举办,各小王与王妃便也携手并行,恩爱连连。 那宫使便笑道:“潘夫子定与薛都护定彼此苦恋了许久呢。” 嘉柔脚步一顿,心中好奇,“为何有如此一说?” “夫子同薛都护虽眼中有情,却彼此极为客气,”宫使道,“若非长久的心有约束,又怎能在情动时依然显得疏离有加、相敬如宾呢?如今夫子同薛都护既已冲破世俗,合该多加恩爱才是。” 嘉柔一怔,“你这是想岔了,方才在席间,我同薛将军饮酒时,不是已有情动一刻?” 她的话刚刚说罢,从身畔一条□□中便闪出了似一朵红云般的七公主,堪堪阻住了她的去路。 公主做一身大盛女郎的装扮,一头乌法梳成俏皮的灵蛇髻,身着红绫金线织就的齐胸裙,一对半袒的雪脯在略偏西的娇阳下明明暗暗起伏不停。 她手中一下又一下敲着她的嵌玉马鞭,绕着嘉柔转悠了一圈,忽然凑过来,神秘兮兮道:“本公主,全都知道了。” 嘉柔心中略有慌张,一转眼想到如今安西军的两个威武兵卒可就跟在她身后,第一次没有撒腿便逃,反而昂首挺胸,倨傲道:“知道什么?” “知道,你同薛将军之间,是假的。” “你眼拙。”嘉柔口中叱道,心下却登时一慌。 哪里出了纰漏? 怎地一个两个都看出她同薛琅之间情谊不深? “方才本夫子在宴席上,同薛都护亲了小嘴,你可是未看见?” 七公主哈哈一笑,“你为了蒙蔽本公主,竟能当众同薛琅亲嘴,付出如此之深,可见对本公主有多么重视。即便你们那小嘴亲得真,可惜薛将军要送你离席时,你二人之间的距离,能塞下一头骆驼。而薛将军竟然只扶着你的手腕,怎么,你那纤纤玉手不值得他牵上一牵?” 恰逢此时,正好有一个女眷搀扶着一位郎君从宴席下来行到此处。 那郎君醉得似一摊烂泥,不但将整个身子都压在女郎身上,一只手还极不安分,于女郎纤腰上不停游走。 而那女郎非但不责怪,面上还羞中带骚,显然乐在其中。 她眼睁睁看着一对正确示范擦身而过,心下微凉。 大意了,竟是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忘记了伪装。 她出溜一下就躲去了两个兵卒的身后,只往两人中间探出一颗脑袋,向伽蓝公主叫嚣:“你如此胡说八道,不过是觊觎本夫子的美貌,想要继续行强取豪夺之事。可是你死心吧,我与薛将军情深似海,日月可鉴。他如今就在前来寻我的半途,仔细他一刀出鞘,让你血溅王城!” 伽蓝公主笑嘻嘻往前一步,“薛将军?他现下,只怕已被美男子迷花了眼,忘记你这位夫子呢……” — 薛琅往前拐了一道弯,离宴席只剩不过几息的路,边上忽然闪出一个宫使,恭敬道:“将军,潘夫子在外赏花,忽然间晕倒,奴心知将军必会担忧,特来告知。” 薛琅脚步一顿,“在何处晕倒?” “如今被抬到花房里,已差了人去唤太医。” 薛琅看着眼前这位十分陌生的宫使,只思忖了一息,便道:“请带路。” 那宫使转身便走。 薛琅当即大步跟上。 一直到了一处花卉繁盛处,但见前头草木深深之处果然有一处花房,下半截用罕见的沉香木做墙,上半截却是透明琉璃为壁。 从外隐隐可见里头珍稀花木层层叠叠,争奇斗艳。 花房外头站着两个宫使,见他前来,忙上前道:“大都护,潘夫子便在里头,方才苏醒了一刻,只切切呼唤了两句薛将军,便又晕了过去。” “哦?他还唤了我?”他眼神一闪,脚步放慢。 “确是呢,请将军快进去看看潘夫子。” 薛琅挑了挑眉头,缓缓行到了花房门口,但见琉璃门半掩,浓郁花香顺着门缝汹涌扑出。 花木摆放得层峦叠嶂,看不出里头的人躺在哪里。 他用脚尖缓缓抵开门,再转首时,但见方才还候在花房外的三个宫人,此时已不知去了何处,连一个都不见。 他勾了勾唇角,眼中却无任何笑意,将将要踱进去,却从远处传来一声急切呼唤:“不能进去,里头有郎!” 继而一道翠绿的身影狂奔而来。 薛琅转首,看着潘安气喘吁吁到了跟前,温声道:“可惜,被你搅合了好戏。” 嘉柔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已知此间有蹊跷了。 他同她道:“你既已来,便坐在一旁,陪着我看余下的吧。” 话毕,朝着花房负手而立,朗声道:“白大郎,费心了。” 过了须臾,花房里果然有了动静。 白大郎从里头闪出来,被戳穿了诡计,神色略有些惶恐,干笑道:“将军好眼力,世间无人能蒙蔽将军。” 薛琅转身,寻了个精心截断的楠木桩子,一撩衣摆坐了上去,同白大郎努努下巴:“既是已有所准备,便亮出来,让本将军瞧瞧。” 白大郎觑他一眼,一咬牙,抬手拍了两拍。 但见从花房中依次出来三个郎君,年龄皆在十六七左右,各个长相十分秀气俊俏,没有一个是方下巴。 三人皆衣不蔽体,只各抱了一株枝叶繁茂的花来遮羞。 偷偷将目光落在薛琅面上时,虽极怯怯,却仍带着几分妩媚。 薛琅看向白大郎,“就只这三人?” 白大郎倒是不做遮掩,“这已是我半月之内能寻到的最娇俏的郎君了。” 薛琅摇头,啧啧道,“论样貌,离潘安已是云泥之别。” 嘉柔当即“啪”地一声撑开纸扇,昂首挺胸立于人前。 “论机灵,我相信若此时换做潘安,他绝不会让自己处于这种境地……” 嘉柔便大喇喇插嘴:“怎能连一件衣裳都不私藏呢?若是我,定然留着自己的衣裳,想法子先丢掉薛将军的衣物,让他跑不出去。” 薛琅眼底闪过一丝笑来,续道:“论学问,你等可能背出任何一首李太白的诗句?” 嘉柔当即抬首望着青天,声情并茂朗诵:“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此乃李太白的《渡荆门送别》,乃他旅途中巧遇友人,与友人细细话别之作。” 薛琅方看向白大郎:“请大郎给一个我不选潘安,却要选旁的男子的理由。若说不出,你那窟寺,便交由安西军收管了吧。” 白大郎身子突地一抖,额上已显出豆大的汗珠,“白某愚钝,一时想岔了,还请将军莫怪责。” 又连忙看向嘉柔,“潘夫子何时回庄子?三郎日日思念夫子,阿耶也常说庄子离不得夫子……” 嘉柔听出他话中的求救之意,想到她那一心向着她的徒儿,便也低声同薛琅道:“不若先饶他这一回,此后他若还这般生事,我等便烧了他那窟寺,毁了他的壁画,抢走他的双驴,让他什么都得不到。” 她每说出一样歹事,白大郎面色就白上一分。 待一句话说罢,白大郎已是面如死灰,汗水淋漓。 薛琅方起身,道:“既潘贤弟求了情,本将军便放你一马。” - 晌午的日头已是光影融融,晚霞始发。 在龟兹众王讳莫如深的送别下,如来时嘉柔同薛琅一马一驴并肩而行,去时二人自也对影成双。 经过了一个白日的暴晒,凉风渐起,夜市也即将开摆。 嘉柔坐在驴背上,一边扇着纸扇,将她今日所得同薛琅道:“……未成想,你我之间的断袖,竟未能将所有人都瞒住,可见此间竟有大学问,若不学上一学,旁人皆不信你我断袖,日日都要前来纠缠。” 薛琅见她面上愁容渐深,转首往街边望去。 夜市将至,临街的铺子已开始做迎客的准备,其中正好夹杂着一间妓馆。 妓馆边上还挂着个牌子,上书“内有兔儿爷”五个字。 兔儿爷,以提供皮肉之乐而赚取银钱的郎君。 其恩客,除了少数女郎之外,大多数皆是男子。 嘉柔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当即双眸一亮,“今夜逛妓馆的银钱,你付!” 作者有话说: 嘉柔:当断袖是个技术活儿。 薛琅:附议。 第41章 (一更) 漫天晚霞伴着檐下花灯, 小小龟兹城万头攒动。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龟兹城夜间的热闹由此开启。 假母与龟公在外热情迎客,嘉柔与薛琅二人贴着两蓬大胡子,晃着纸扇, 施施然进了妓馆。 龟兹的妓馆同长安十分不同。 长安地大, 平康坊里有三个曲都被妓馆所占,每间妓馆有七八个妓子迎客,已是了不得的规模。妓子虽少,却各个都有才, 走的是少而精的路子。 龟兹繁华处十分有限, 街边但凡开个铺子, 都要多加利用。 眼前这间妓馆只比平康坊里最火红的一家略大一些, 陪客行酒令的妓子与在地台热舞的舞姬加起来, 竟是有二三十人居多。 且胡人女子多数深目雪肤, 这些妓子也是个个美艳惊人。 二人刚进堂中, 假母便谄笑迎上来, 只一瞥的工夫,已然盯上最挺拔昂藏的薛琅:“客官可是第一回 来?想要什么样的姑娘?” 逛妓馆的薛琅,同暗中设局捉细作的大都护没有什么区别, 面上一贯没什么表情,因多了一蓬虬结的大胡须, 多年来于沙场历练出的杀气顺着这胡须丝丝往外蔓延。 假母无端端打了两个冷战。 嘉柔抢先开口:“天尚未黑透, 要甚么姑娘。上回来跟前伺候的那个兔儿爷极好, 唤他先来陪着说说话。” 假母便笑问哪个兔儿爷, 又道:“小店的兔儿爷虽只有五六个,可却各个体贴, 小嘴都甜。” “小红嘴, 双眼皮儿, 眼边有颗痣的那个。” 假母一听,一拍脑门,“想起来了,是恒玉,客官先于房中稍候,奴立刻唤人将恒玉带过来。” 房是一间带窗的厢房,装扮尚算雅致,靠西的墙边开着半扇窗,从窗棂望出去却是假山流水的景致。 因是夜间,那假山上挑着许多花灯,照得水流色彩斑斓,如不细看,也能领略些奇观异景的妙处。 那花灯中有一盏玉如意样式的灯很有些巧思,嘉柔站在窗前看了一阵,待见薛琅仍是一副冷冰冰要吃人的模样,上前问道:“你可是第一回 逛妓馆?” 薛琅收回眸光,捧起了茶盏在手,却又放下,掏出巾帕擦拭着手,“莫非这里头还有什么说道?” “自是有,”嘉柔纸扇一摇,忍不住显摆,“新郎君嫖资加倍!若被假母看出来你第一回 逛妓馆,你就等着多掏银两吧。” “如此看来,贤弟倒是对这妓馆熟得很。” 嘉柔确然很熟。 她当着纨绔的某一年,很是在妓馆消磨了些时光。 长安最出名的妓子,除了姿色惊人,还需两项才华盖世。这两项才华,一是酒桌上行酒令时的席纠才能,二是作诗的本事。 她那时跟着一群长安城的纨绔新贵到处开眼界,去的第一家妓馆,便被一位花魁拿话刺她。言她虽姿色不俗,可腹中空空无半分才华,空有一张名妓的脸,却无名妓之才。 那话说得难听,激起了她的牛脾气,她很是下了一番苦功,白日跟着她小舅父刻苦习学,夜里便翻墙出去寻那花魁斗诗。 如此持续了小半年,她还未斗赢,却来了个豪客给花魁赎了身。等她又一个夜晚再去寻人,那花魁连人带包袱皮走得人去楼空,临行前托人转达给她两个字:哈哈。 她登时一口老血憋在心中,由此生了人生中最大、最漫长的一场气。 一直到西南王回长安献俘,一番阴差阳错后她因圣人的一方圣旨,得了个“长安第一女纨绔”的头衔,这才又重新威风起来。 若要这般说起来,身畔的这位郎君,倒是早在两年前就给她当了一回开心果。 此时薛琅问她,她自是不能说真话,只搪塞道:“先也曾凭着胸中点墨,给长安平康坊几位尚未挂牌的姐姐教过些学问……” 薛琅乜斜她一眼,“后来用给妓子教书的才能,又来教了白三郎?” 她不由干笑两声,“学问不分贵贱,束脩才分贵贱。” 又叮嘱他:“你既进了妓馆寻乐子,便莫像是来杀人。若骗不得兔儿爷教我们,你就等着日日有不穿衣裳的郎君到处堵你吧!” 薛琅闻言,只勾了勾唇,那面上的冷意却并未散去多少。 嘉柔无奈,只得将他手中的纸扇拉高一些,遮住他一半的脸,这才作罢。 待酒菜送来时,两个俊俏的龟兹小郎君也已到了门口。 假母善解人意道:“两位客官只由一人相陪,未免有人要受冷。奴带来的这两人皆十分伶俐,包让两位客官满意。” 嘉柔大手一摆,那假母去了,两位兔儿爷进来,每人往嘉柔与薛琅身畔一坐,温柔小意先说着话。 “奴唤恒玉/许良,客官贵姓?看着面生,可是第一回 来?” 嘉柔随意捏了个姓,只说哪里是第一回 ,只将这龟兹的妓馆都逛遍了。 那头薛琅却四平八稳板着脸,一个字没有,纵是面上有扇子挡着,也拦不住他周身的冷意。 嘉柔忙在桌下轻轻踢了他一脚,他的声音这才从扇子背后传出来:“第二回 。” 这三字中透过来的杀机,登时让陪坐在他身畔名叫“恒玉”的兔儿爷将胡床往边上挪了三挪。 嘉柔只得拿话安抚恒玉:“莫害怕,他只是看着凶煞,实则,实则……” 她一咬牙,拼个不要脸,替薛琅美言几句:“待进了被窝,热情如火,缠人得紧。” 这一句美言又成功让恒玉再往边上挪了两挪。 嘉柔只得又将话往里头收一收,“今夜他无兴致,只是前来说说话。他可是长安出了名的富户,给二位的赏钱必不会少。” 恒玉听闻,这才又挪回去,见薛琅不是个话多之人,干脆拎了酒壶斟满一杯酒,小心凑上去,柔而又柔道:“客官尝尝小店中的蒲桃酒,听闻是宫中出来的酿酒方子,比外头酒楼的更醇厚。” 边上那叫许良的虽未倒酒,却执筷夹了一块蒸鹅肉送到嘉柔嘴边:“客官且尝尝,本店的疱人曾是宫中御厨,手艺是极好的。” 嘉柔此前虽未被男子如此亲密地服侍过,可今日既是来寻乐子,便已早早放开了自己。此时闻着那蒸鹅肉不知放了何种香料,竟鲜香得紧,正要张嘴,却听边上“哎哟”一声痛呼,她忙看过去,却见薛琅一只手已捏住了恒玉葱嫩的手腕,恒玉手中原本的酒杯已不见,紫红的酒液撒了他满手。 而薛琅遮面的纸扇不知何时已挪开,半蓬虬结的假须也遮不住他满脸的嫌恶。 他也不知用了多大力气,那恒玉全身发抖,口中痛呼不止。 嘉柔连忙放开到嘴的鹅肉,扑上前去要阻拦。薛琅顺势松开恒玉的手,只简短哼出了一个字:“滚!” 同当初与嘉柔在集市初遇时,话中的冷厉一般无二。 - 龟兹夏日的夜晚凉风阵阵。 嘉柔摇着纸扇慢慢于人群中穿梭,口中含着些埋怨:“既是去习学,就该拿出一颗虚怀若谷的心来。纵是不愿饮他喂的酒,放下便是,怎能动手呢?如今倒好,花了一大笔银钱,什么都未学来。” 联想到白日在王宫中被七公主堵住时说的话,她不免有些伤神。 两个男子究竟是何种举止,才能让人尽信呢? 薛琅继续黑着脸前行,那神色杀机太重,连迎面而来的路人都要纷纷相避。 传言中说他最憎恶断袖,嘉柔此时倒是相信传言说的是真的。 方才若非她阻得快,只怕那恒玉的纤细手腕都要被他捏断。 让一个如此憎恶断袖之人扮演断袖,确然有些为难人。 可是,这不是他自己主动愿意的? 两人于街面上行了一阵,嘉柔便有些腹饿。 正巧前路上有家卖扁食的食肆,支着几方食案在堂上。食客进进出出,显见买卖极好。 她深吸一口气,轻易便闻出了鲜香。见里头正好空下来一桌,她连忙蹦进去占了那食案,方回转身同他高声道:“此顿我请!” 碗中雾气腾腾,带着莼菜与羊肉馅的扁食下了腹,嘉柔心中的沉郁也跟着扁食一起咽下去。 她抬起头来,见薛琅周身杀机也已敛去,虽尚严肃,却远比在妓馆时从容得多,便同他道:“一定还有旁的法子,我就不信以你我二人的资质,竟连小小的断袖之情都学不好。” 话说罢她却有些后悔。 从前在长安时,她也不是未遇见过纨绔断袖。 只她那时年岁小,一心只顾着如何吃好、喝好、耍好,对这些男与男之事,半分不感兴趣,连旁观都未曾观过多少。 她支着脑袋发了一阵呆,待回神时,却被坐在她前头那一桌的一对男女吸引了目光。 那是一对黏黏糊糊的有情人。 女郎正取出一个精致的荷包,含羞放到男人面前。男人赞了句“好手艺”,将那荷包亲手挂上腰间的蹀躞带,又挺直腰板给女郎看。 女郎见自己亲手做的荷包衬得郎君越发出众,满意又欣慰。 嘉柔看到此处,连忙敲一敲桌面,示意薛琅去看。 待她再转首时,那郎君的一只手已同女郎十指交缠,另一只手拈着只瓷勺,舀了扁食专程送到女郎的唇边。 女郎檀口轻张,含羞带臊咬了进去。 嘉柔不由一愣,联想到方才在妓馆中兔儿爷也是执着于喂食,心中陡然豁亮。 原来男人同男人,与男人同女人,是一样的啊! 待她再要继续看,那一对人儿却已吃完了扁食,结了账,手牵手往外行去。 她连忙给薛琅使了个眼神:走,跟上去。 两人放下银钱追上去,那对情人倒是善解人意得很,并未走得很远,只在两丈外手牵手边赏景边前行。 那男子显然十分迷恋女郎,一开始只是牵着女郎的手,未走两步便搂上了女郎的细腰。 女郎的装扮尚是未嫁女,在民风开放的龟兹,两人这般行径却并无路人侧目。 女郎幸福的半倚靠在男子的臂弯,趁机便在男人脸颊上轻啄一下,俏皮又大胆。 嘉柔看到此时,一时有些脸热,收回目光,同身畔的薛琅道:“你说,我们从哪一步开始学呢?” 她话刚说罢,便见薛琅缓缓向她探出了手。 那手掌极大,掌上布着几处厚茧。 若牵起来,定是要剐蹭的她手疼。 她心下突地一跳,去看他的眼睛。 他的眸光还是那般深沉,未曾透露任何情绪。 他见她沉默不语,眼中这才染上一丝笑意,低声道:“怎地,不敢?” 谁不敢! 她可曾是长安臭名昭著的女纨绔好吗? 她蹭地便将自己的手拍在了他的掌心。 他五指一弯,便将她小小的手包了进去。 作者有话说: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先发一章,到下午应该还会有二更。 第42章 (二更) 万家灯火下, 前面的有情人还在前头慢慢而行,男人不知附在女人耳畔说了些什么,女人便一个粉拳打在男人的肩上, 吃吃笑着。 嘉柔被薛琅牵着手不远不近跟在两人身后, 看到此情此景,不免抬头看看薛琅,“我从前听过个笑话……” 薛琅侧眸看她,她转了转他掌中的, 自己汗湿的手, 又扭开脸:“……早都忘得一干二净。” 蓬勃密集的胡须下, 薛琅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清了清嗓子, “我倒是也听过个笑话……” 嘉柔心中一慌, 连忙去捂了他的嘴:“你没听过!” 他唇上的髭须扎的她掌心手痒痒, 一如他牵着她的带着厚茧的手。 她蹭地移开手, 再往前看,那对情人却已拐了弯,只有衣阙在前路上一闪而过。 两人连忙加快脚步, 跟了上去。 这是一条人迹渐少的路,逛完夜市的民众慢慢散去, 背影模糊。 那对情人沿着街边缓缓而行, 一路窃窃私语, 低低地说些情话。 行了偌长的路, 却仿似不知道热,两个身子恨不得挤成一个。 一直到一户人家门前, 两人停了步子。 男人将一只手撑在墙上, 女人被迫往后靠去。 夜风吹来, 两人再不说话,只款款地、深情地对望。 男人抬起另一只手,沿着女人光滑莹润的面缓缓而下,最后停留在女人的唇上流连不去。 那目光,似也长久地凝注着那唇。 正要俯身下去,女人的手抵住男人伟岸的胸膛,低声说了句什么,那男人一笑,转首便朝街面看过来。 嘉柔忙拽着薛琅的手,跳到一间已掩上门的铺子门洞里。 隔了好几息,她正要往外再探头,铺子门忽然“咚”地一声从里头卸下,斜斜泄出半屋的烛光。 嘉柔唬了一跳,转首看见赵勇就站在门后,双眼牢牢盯着她同薛琅紧握的手,险些要背过气去。 竟是不知不觉回到了客栈门前。 她似做贼险被抓,噌地从薛琅的掌中抽出手,似风一般就往客栈里头跑进去。 赵勇咬着牙看了两眼薛琅,终究急匆匆抬手一揖,就往里头追了进去。 薛琅负手而立站在门前,听到赵勇暴怒的声音追问:“怎地还牵着手?被人瞧见怎么办?” 他又听见潘安的声音理直气壮回答:“断袖不牵手,那要怎样?你还想看什么,儿明日就做给你看!” 赵勇气得啊呀呀,脚步声更往里头去了。 薛琅在门前负手而立,忍笑听了一阵,转身顺着街巷前行。 待行了几步,想起那一对情人。 转首回望,高挂的月下有一棵相思树,树下靠墙的那一对原本相拥的人儿,已不见了身影。 - 嘉柔沐浴过,换上中衣,坐在榻边擦拭湿发。 过去在长安,便似这些许小事都有女使伺候,出来这般久,她自己靠自己,练习得还有些生疏。 赵卿儿见她将一把葱嫩油亮的乌发擦的诸般毛躁,便将巾帕接过来替她慢慢擦拭。 嘉柔背着她,出声央求道:“赵姐姐手这般巧,可能替我绣个荷包?我拿去送薛琅。” “荷包简单,几日就得,”赵卿儿放下巾帕,又拿篦子替她一下一下梳通,问道,“可是,你现下既然是男子,男子给男子送信物,也是送荷包吗?” 这话却点醒了嘉柔。 虽然她在饭肆瞧见是女子送男子荷包,可如今她身为男子,不善女红,自是不能也送荷包。 那该送何物? 赵卿儿问道:“薛都护中意什么?他如今既然是我名义上的义兄,又送了那般贵重的头面,我也该送些回礼,才不显得失礼于人。” 嘉柔摇了摇头。 她确然不知薛琅中意何物。 此前她欲投其所好、说服薛琅同她演断袖时,也曾向王怀安打听过薛琅的喜好。 然而这位大都护莫看长得一表人才,风度翩翩,然却活得极糙。 不挑衣裳,不挑吃食。 连姑娘都没有中意上的。 她便是想送些信物,都不知道该送何样的。 她想起他曾送给她一枚铜铸的牌子,忙从包袱皮里翻了出来。 这原本是他听闻她要回大盛后要去西南谋生,便送了她这牌子,好以他在西南的余威护一护她。 她望着铜牌一侧那匹望月的狼,寻出纸笔写写画画,却一时画不出个什么来,只得又收了牌子。 待头发干了,躺到床榻上,赵卿儿方问她:“如何?正式做断袖是何种感受?” 她烦恼地翻了个身,“难,太难了。原来当断袖不止是有一张脸就成,还得学好多好多。” 赵卿儿倒是第一次听见这话,新奇道:“当断袖还要学什么?” “眉梢眼角,全都得做戏。” 房中一时静下来,外头明月皎皎,如霜的月光顺着半开的竹帘倾斜进来,照在半垂在床榻边上的一段裹胸布上。 嘉柔回忆了一阵夜晚巧遇的男女的亲密过程。也不知最后男子一手撑在墙上向女子俯身是要做什么。 可惜赵世伯出现的实在不是时候,否则她就能将整个过程看周全。 她想了一阵,忽然在衾被底下握住了赵卿儿的手。 赵卿儿已半睡半梦,低沉着声音喃喃道:“什么?” 嘉柔又松了开。 - 第二日一早,日头升起来不多久,赵卿儿带着博士去集市上采买,嘉柔照常要跟着她前去。 赵勇在门口板着脸交代她:“不许乱跑,到集市散散心就跟着回来,可知道?” “知道知道。”她搪塞着就要走。 赵勇却对她态度极不满意,追问道:“你可知不让你往何处乱去?” “都护府,不让儿去见薛将军,让儿同他当牛郎织女。” 赵勇气得又一个趔趄,将她扯到一边,语重心长道:“要当断袖,明面上当一当我也无话可说。背过人,没有必要。” “儿何时背过人也断了袖?” “昨夜黑灯瞎火手牵手,牵给谁看?那不是背过人?” 嘉柔同薛琅说不清楚此事,也学他板着脸道:“赵公,你再这般咄咄逼人,儿便立刻与薛都护了断,只出去同世人道,薛都护抛弃了潘安。你猜猜,那些排着队要给你赊欠布匹、菜蔬和肉食的铺子,他们会如何?你这客栈的买卖会如何?” “你,你……”赵勇“你”了一阵也没“你”出个道道来,待抚着心口缓过来,嘉柔已经一蹦一跳走远了。 早间集市的热闹日复一日。 赵卿儿买的依然是客栈平日用得上的,嘉柔手里只有一个糖人。 如今她已成了龟兹城炙手可热的人物,面上不贴大胡子时,近乎人人都识得她是谁 —— 并非赵勇家的子侄,而是位高权重的薛都护的断袖相好。 凡是她只看了一眼的,须臾间就被商贩包好放进了博士怀中,言“不值几个钱,尝尝鲜。” 她倒是都想尝,只她同薛琅结成断袖对子的第一日,他便曾警告过她,不许她打着他的幌子收旁人的好处。 如今她还未回白家当夫子,金饼子离她还有些远,每日出门只有赵勇抠搜抠搜数给她的二十枚五铢钱。 二十枚能买什么,还没尝出味儿来就没了。 只今日集市上的果子、点心和蜜饯在日头底下看着格外诱人,她一个未忍住,便将商贩的好处收了下来,这银钱只能先赊着。 待出了集市,半途却遇上了伽蓝公主。 龟兹的七公主依然一身绯色装扮,骑在高高的骏马上,细腰挺得笔直,身后跟着数个豪奴,皆鲜衣骏马,将天之骄女的排场摆得足足。 嘉柔原本要跟着赵卿儿回客栈去,此时却改了主意。 她重重咳了一声,将那眼高于顶的七公主咳地耷拉了眼皮,瞧见了路边的她。 七公主当即打马上前,居高临下道:“怎地,现下改了主意,想同本公主重归于好?本公主便给你这个机会,免得这些豪奴又出手捉你,伤了你这大盛郎君的面子。” 嘉柔仰天长笑了一阵,慢悠悠踱上前,“公主此前不信我同薛将军是真情,今日-你可敢跟着我,前去看看我与他的恩爱?你必不敢,你怕伤心。” 公主“哼”了一声,“去便去,谁不去是小狗!” 嘉柔回首从豪奴怀中取出两三包点心,交代赵卿儿:“回去便同赵世伯说,我遇见我的徒弟白三郎,在外头同他说说话。” 见赵卿儿满脸担心,又道:“放心,今日我必让她死了一颗相思心!” 话毕,转身便走。 七公主便也带着一众豪奴跟着她,一直到了都护府门口,嘉柔抬出她的身份来,守卫见伽蓝公主同她一处,自将两人放行,又差了兵卒前去报信。 只这一众豪奴却被阻拦在外,不可入内。 七公主将马鞭也丢出去,懒洋洋道:“在外头做好准备,待本公主出来,便将潘安拿下!” 嘉柔但笑不语,拎着点心继续往前,尚未行到薛琅的营舍,便于半途遇上了他。 他着一身玄色常服正从一排营舍中拐出来,身后跟着一圈副官。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瞧见她时,便又往前行了两步,不期然她却已一路小跑,转眼就到了他跟前,主动将手塞进了他掌中,一边向他猛眨眼睛,一边娇嗔道:“心肝,一夜未见,可想死我啦!” 周遭副官们齐齐被腻得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薛琅面上浮起一抹浅笑,见七公主也在场,已是明了了“他”的打算,便也配合道:“便是想我,也该我去看你,怎舍得让你跑得这般急?” 另一只空着的手便往边上一探。 王怀安忙将巾帕恭恭敬敬送上前,他拿着巾帕耐着性子擦去她额上浮汗,问道:“可用过早食?” 她便点点头,“用过了,还给我的心肝带了许多呢。” 她回忆着昨夜于食肆中遇见的那一对男女相处的情形,从怀中一个牛皮口袋中掏出一枚蜜饯,同他道:“啊——” 众副将齐齐看向薛琅。 薛琅淡定张嘴:“啊——” 副将们身子一晃。 没想到,铁血薛都护断起袖来,竟是这般的薛都护! 嘉柔见他十分配合,给他一个赞赏的眼神,忙将蜜饯缓缓送进他的口中,“可香甜?” 他嚼了几嚼咽下肚,“既是你所喂,自是香甜。” 嘉柔侧首往后瞧,但见七公主抱臂靠在一棵树上,面上仍是一副倨傲的模样。 她心道,还有招式呢! 作者有话说: 二更发布。 下一章尽量回归正常的0点更新。如果来不及,可能会推迟半小时或者一小时。大家等不到就先休息,反正睡醒就能看到。偶尔我有事情如果推迟一下时间,会在评论区留言。但是一定会日更。么么哒。 第43章 崔嘉柔决定今日无论如何, 要将七公主对她的一往情深咔嚓斩断,哪怕豁出去一张脸也在所不辞。 她堂堂大盛第一女纨绔,再不能被这龟兹女纨绔给压着打了。 今日就是她翻身的大日子! 她侧首瞟一眼龟兹女纨绔, 转回首便做出一副风流相, 抬手捏住了薛琅的下巴,趁机微微踮脚在他耳畔,压低声道:“小粉拳打我肩膀一下。” 待落下去,又继续高声赞叹道:“薛将军英俊了得, 威武不凡。身为将军的男人, 我心甚安。” 话毕忙向薛琅使眼色。 薛琅忍笑, 抬臂捏拳, 于她肩膀上极轻地一擂。 “咿~~”周围副将们汗毛都要竖起来。 她便仰天“哈哈”长笑两声, 重新握住了他的手, “害什么羞, 你我, 都是过过夜的交情。” 她再回首,见七公主依然靠在树上,同一开始的倨傲相比, 面上却露出两分古怪的笑来。 她心中暗喜,心道有变化就好。 打铁要趁热。 她忙问薛琅:“你累吗?” 薛琅觉着她既然已这般问了, 此情此景, 他理该是要累一累的, 便从善如流应道:“确然有些累。” 她见他如此上道, 心下对他更是满意,连忙拉着他到了最近的一堵墙边, 推着他往墙上一靠, 一只手已绕过他的手臂, 撑在了墙上。 也因着这般姿势,便将他高大的身形圈在了她的怀中。 她蹭地高举另一边手臂,众人的目光自然落到了那手上。 手却迟迟不落下,她回首看一看七公主,给那位纨绔抛了个媚眼,心道,小爷可要放大招了,你最好莫眨眼睛。 待收回目光,手臂缓缓下落,指尖终于触到了薛琅的面。 出乎她的意料,他的面颊竟十分的光滑。 除了靠近额头有一处极浅的旧疤之外,便是一张完美的、男子的脸。 身为整日同纨绔们混在一处的女纨绔,她也见过很多美男子。 二皇子就长得极好,不但是圣人十二个儿子里最英俊的那个,在整个长安也曾数年盘踞美男榜之首。 直到长期远离长安的西南王回京献俘,游街中高调示人,震动京华,这才将二皇子挤到了第二名。 二皇子曾因此仇恨了西南王一段时间。 那时候她被一道圣旨禁足在家中外出不得,只听闻二皇子很是寻了些死士设了埋伏,并不要薛琅的性命,只想毁去薛琅的那张脸。 后来是否成功,她那时并未关心,只因才解了禁足,正闷头打听是谁给圣人出的馊主意用圣旨压她。 然而从眼下来看,二皇子显然未能得手。 这张脸远离了西南、远离了长安,又在龟兹继续当着他的第一美男。 或许不算第一,因为还有她。 最多同她是并列第一。 她一恍然,指尖已顺着他的脸颊滑到了他的唇边。 她短暂回忆了昨夜旁观的一幕,便以指腹轻抚着他的唇,在那处流连不去。 他的唇也并无她想象中的硬朗。 除了唇上有几许刮去后又长出的硬须有些许刺手,唇竟也是软的。 不饮酒时,他的唇也是红润的。 许是有时不时咬唇的习惯,下唇有一排浅浅的齿痕,随着他细微的呼吸若隐若现。 她盯着那唇看了几息,便踮着脚俯身而下。 周遭登时响起连番的抽气声。 他眼中隐藏的笑意在此时略略一顿,却见她的唇只悬在了他的唇齿上方,再徘徊不前。 她的面上弥漫着一股迷茫,像是不知下面该如何进展。 然而那迷茫只持续了两息,她便往边上一移,温热的呼吸已喷在他的耳畔。 他听见她声音压的极低,同他道:“带来的几样吃食尚未付银两,都是赊欠的。” 他一怔之下,眼中瞬间弥漫了笑意,垂首也凑近了她的耳畔,低声道:“是哪几家?” 她继续道:“张五蜜饯坊、刘四炊饼坊、曹八奶酪坊。” “知道了,我会命人去付帐。” 她满意地点一点头,此时却不知该如何收尾,脚尖也踮得酸极了,便又问他:“后面该如何呢?” 昨夜就该从头看到尾。 都怪赵世伯。 他忖了忖,从被她半圈起的臂弯中抽出他的手,缓缓落在她的额顶,轻抚一抚,同她道:“这般便可以了。” 她长吁一口气,脚跟落了地,转首去看那七公主,只见她面上笑容已收去,眼中神色不定,也不知到底是否全然相信。 只有一旁看戏的副官们各个半张了嘴,为今日的所见震惊不已。 一人悄悄问王怀安:“方才一出你可看清楚了?那潘安人小却威风得紧,硬是把薛将军圈到了怀中。莫非,将军才是身底下的那个,而潘安反倒是上头的?” 王怀安便板着脸,低声呵斥:“妄议将军私事,该打五十大板!” 刚刚说罢,听闻薛琅召唤,忙上前去,但见薛琅往前行了几步,低声道:“去将李剑请出来。” 王怀安转身小跑着去了。 薛琅这才同嘉柔道:“有一件礼物,我本已准备多时,只今日才到都护府。你既前来,正好认上一认。” “我真有?”嘉柔不禁瞪大了眼睛。 “童叟无欺。” 嘉柔便得意地踱到了树边,向七公主努努下巴:“方才本夫子同将军的风骚一幕,可看清了?我与将军恩爱痴缠,难舍难分。你若继续执迷不悟,受伤的便只有你一人,而我与将军日夜欢乐,根本想不到这世间还有一个你。” 七公主勾起了唇角,“你可知你做戏的能耐有多拙劣?闹市路边的乞索儿,都比你会演。可是,反倒显得你更可爱了呢。一个又英俊又可爱的郎君,本公主更感兴趣了。” 嘉柔“哈”了一声,“你如此嘴硬,又何必呢。” 此时王怀安已带着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远远过来。 那男子面无表情,抱臂而行,臂弯中露出半截宝剑,行走间倨傲地抬着下巴,仿佛未曾将这世间任何人放在眼中。 直到到了薛琅跟前,方才垂下了脑袋。 薛琅先一眼瞟向七公主,方向嘉柔招手,待她到了跟前,同她道:“他乃李剑,江湖人称‘出鞘李剑’,便是指他……” 周围副将们将注意力短暂地转移到李剑身上,闻言皆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嘉柔不知薛琅介绍此人给她是何意,可看副将们的反应,这李剑竟是江湖中的一号人物,连忙抱拳:“久仰大名,失敬失敬。” 那李剑昂首看她一眼,并不做声。 薛琅续道:“他曾欠下我一个人情,允我一个要求。既然你……” 他又淡淡瞟一眼七公主,方续道:“既然你如今同本将军交情匪浅,我便命他做你的死士。” 他又看向李剑:“从此时此刻起,视潘安如你的命。护他周全,便是我的要求。” 李剑闻言,又重新细看一眼潘安,方垂下了脑袋。 薛琅便同嘉柔道:“他如今是你的人,你可以随意差遣他。他虽有些傲气,却不能不听令于你。” 嘉柔未成想薛琅要送他的礼物,竟是这样一个大活人,还是江湖中人。 她上前围着李剑转悠了一圈,趁着七公主在,当即发号施令:“将你最厉害的本事,都在这龟兹的七公主面前亮一亮,给她个厉害瞧瞧。” 李剑见自己收到的第一个命令竟如同当众卖艺,心下愤愤难安,看一眼薛琅,终于抽出他亮锃锃的宝剑,丢开剑鞘,朝着最近的一棵树冠便腾空跃上。 但见他腾挪转移间,手中宝剑刷刷飞舞,地上噼里啪啦落下断枝无数。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待他终于一跃落地,宝剑归鞘,嘉柔再看那树冠,竟被削成了一颗圆滚滚的树球,没有一处不圆润。 她不由“哇”了一声,上前抱拳,由衷道:“壮士实在威武,壮士可还会旁的武艺,耍出来再让龟兹人震惊震惊!” 李剑抱着剑,冷冰冰问道:“那什么狗屁公主,备了多少人要捉你?” “多则十一二,少也有三四,全是膀大腰圆,腱子肉惊人。” 李剑倨傲地哼了一声,忽然扬手。 嘉柔只隐见眼前亮光一闪,继而便没了影。 她正怔愣着,李剑已朝七公主的方向努努下巴,“去她那处看。” 七公主心中惊诧,不由要往边上挪。只稍一用力却难移开,方惊觉自己竟是被固定于此。 嘉柔凑到树边,但见一根根如牛毛粗细的银针竟绕着七公主的身形,一根根透衣而入,全都钉在了树上。 她用力将针一根根拔.出来,竟不多不少有十二根,与她瞧见的日常跟在七公主身畔的豪奴数量一样多。 “哇,壮士,果然是壮士!”嘉柔的震惊难以停歇,震惊之余又是巨大的惊喜。 她蹭地转首看着七公主,朝着她粲然一笑:“这位女郎,你来说说,你的人可能打得过我的人?” 七公主看着她和李剑,咬牙切齿道:“潘安,做戏拙劣就请帮手,卑鄙!本公主现下打不过你的人,不见得日后打不过。你等着,等我广罗天下好汉,定要将你一擒到手。” 嘉柔“哈哈”一笑,“静候佳音。” 七公主气得跺脚,转身愤愤而去。 嘉柔带着李剑满意至极离开都护府,薛琅在巍峨的门边负手而立,望着她大摇大摆的背影,不由一笑。 都护府门前依然人来人往,或是做买卖的商贩,或是匆匆经临的路人。原本装扮簇新、长久徘徊在都护府门前想要自荐枕席的男子们,在这个早晨已然绝迹。 他想起方才潘安在都护府扮演大男人的模样,不由笑着摇一摇头。 待回转身,见副将们正齐齐看着他,那眼中神色极其复杂。 他脸色一沉,锋利眸光一一瞥去。 副将们转身便跑。 — 嘉柔回到客栈,赵勇果不其然又在守株待兔。 瞧她进来,便上前问她:“又去了何处?可是去寻了那薛琅?” “今日也无甚要做戏的事,怎会去见他。儿是遇见了儿的关门弟子白三郎,同他在外叙旧。赵阿姐未曾同世伯提起?” 赵勇轻轻一拍桌案,“还扯谎。” 忽然“噌”地一声,赵勇颈子上一凉,无端端一柄利剑横在他面前。 从嘉柔身后跨出个又瘦又高的冷脸郎君,面无表情道:“想死,还是想活?” 嘉柔大惊,忙要阻止,但听从楼上传来一声情绪饱满的呼唤:“夫子,潘夫子,徒儿来接你回庄子啦!” 继而一个似野牛一般的男子登登登踩着木梯跑下来,尚未挨近嘉柔,但见李剑手中剑未撤,却一腿踢出。 “腾”地一声闷响,白三郎壮实的身形,结结实实砸到了几丈之外的食案上。 作者有话说: 嘉柔:今日代入了男子身份,自觉我十分威武。看来,我这女扮男装扮得极好,极适应。 薛琅:本将军虽然是真男子,可不知为何今日莫名其妙有些小鸟依人。此间原因我要好生想想。 ———— 这章短小些,白天我看能不能再二更一章。如果能码出来就还是十二点发,如果十二点没更,就代表没码出来,大家别等,主要还是以凌晨0点的时间为准。 第44章 西川河流水滔滔。 过了长安桥, 硕大的白家庄子便坐落在漫漫无边的草原。 两只白犬似箭一般向马车窜过来,围着马车四周奔跑不停。 嘉柔掀开车帘将脑袋探出去,两只白犬瞧见她, 当即一跳一跳要往车窗扑来。 嘉柔微微一笑, 将手探出去,忽然想起跟随在车边上的李剑,连忙道:“你可莫动手,它俩是好的。” 李剑一手抓着缰绳, 一手依然握着他那把剑, 只瞥她一眼, 当做得令, 并未去拔剑。 马车另一边的白三郎闻言, 只往李剑身上探去一眼, 本要冷哼一声耍耍威风, 只将将哼出来, 便连带的肋间的伤处疼得慌。 他不由捂住了腰腹,待瞥见车厢里的嘉柔,又忙松开手, 做出个全然不介意的模样,“潘夫子, 庄子里已备下盛宴, 就等夫子快快回家呢。” 嘉柔看他这强颜欢笑的模样, 心中很是怜惜。 她原本答应跟着回来是为了一个月五个金饼的束脩, 现下因着白三郎因她而伤,便又搭上了一点真情, 先挑明他的意图:“你放心, 你同巴尔佳姑娘的姻缘, 包在为师身上。” 白三郎上回见他师父,还是在一水之隔的安西军屯田处,当时她许下大话,言过不久她就要身价大涨。 那时白三郎不知她这身价从何而来,现下自是明白的透透的。心中对夫子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论抱大腿,纵观整个龟兹,还有谁的大腿比薛都护的粗和壮。 此前听闻夫子一心痴恋薛都护,而薛都护却眼拙地看上那个方脸王怀安。现下大都护终于被夫子收之囊中,又蛊惑了权贵的心,还沾染了权贵的权,可见夫子一开始就瞄上了薛都护,这一选择很是智勇双全。 马车过了长安桥,终于停到了白家庄子门前。 随车的白管事连忙下马,候在车厢外同她亲切道:“潘夫子可醒着?先下车用过宴席,再午歇不迟。” 此前她这个夫子的身份,莫说白银亲王不会亲自迎接,便是连白管事也轮不到她。 今日白家潜派马车去城中接她,虽是白三郎打头阵,白管事却也专程相陪。 做人做得十分客气,前去客栈时带了半马车的厚礼,从大盛而来的布匹、庄子里产出的菜蔬水果肉食、旁的草原部落上供来的冬虫夏草与雪莲,各样都送了些。 赵勇被厚礼打得晕头转向,稍稍一清醒便倒向白家,劝嘉柔快回去庄子指教白三郎。如此又能赚巨额束脩,还能远离薛琅,简直双赢得不能再双赢。 待最后如同送瘟神一般将嘉柔送上白家的马车时,简直要喜极而泣。 白家的车夫车驭的巧妙,停在庄子跟前时,正是午时三刻吉时。 白管家客客气气将她往里请,白家旁的仆从又浩浩荡荡前来相迎,领头的倒是白大郎这位老熟人,双手抱拳,面带愧色,“潘夫子愿意回来,乃白家之幸,三弟之幸。” 李剑的剑鞘当啷响了两声,护送她前来的两位都护府的副将上前替她答话:“大都护有要事不能前来,专程派我等护送潘夫子。大都护交代,人生在世,称心如意。若夫子在白家待得不称心,他必亲自带兵来接夫子走。” 这话硬气得很,没有半分藏拙。 白大郎心知这是警告的什么,忙道:“白家上下极看重夫子,必不能让夫子受委屈。” 一场宴席宾主尽欢,过去的不快彼此心照不宣,权当未曾发生。 散席后送走都护府的副将,嘉柔依然回到她的偏院居住。 李剑自是要住进她的院落,择偏南的一间房而居。 白家又为这位剑客配了两个仆从干些粗使活儿,以便于李剑不为俗事所累,能心无旁骛地保护潘安。 考虑得着实十分周到。 - 翠绿无边的草坡上,古兰小姑娘坐在河畔的碎石上,小心翼翼舔着嘉柔带给她的小糖人,又留心问道:“传言说夫子竟同薛将军是夫妻……” 觉着夫妻这个词不太准确,又纠正:“是妻妻……” 似乎还不太对,又改了个说法:“是夫夫……” 最后放弃了对两人关系的概括,“夫子同将军互为心上人,可是真的?” 彼时嘉柔正在草坡上以温习诗书为借口,在同白三郎商议如何给他的巴尔佳姑娘撑腰。 李剑则抱剑站在她一丈开外,摆出个随时要杀人的姿态。 听古兰这般问,嘉柔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造孽呀,这般事关伦常的传言连七岁小儿的纯洁心灵都不放过,要让他们过早的认识这世上的光怪陆离。 白三郎以骄傲身姿接下这话头:“当然啦,这世上除了潘夫子,还有谁配得上薛将军?你能想象薛将军同那个方脸近卫站在一处是何种模样吗?” 小小古兰虽只有六岁,却也已分得出“好看”与“似乎有些不够好看”之间的区别。 其中薛将军同王近卫站在一处,就属于那个有些不够好看的。 她轻易便被白三郎的理由说服:“夫子同薛将军最配啦。” 嘉柔揉一揉她的脑袋瓜,将她垂在肩上的一根麻花辫上沾的一缕羊毛摘去,“你小小人儿,知道什么叫配不配。” 古兰笃定地点点头:“奴就是知道。” 她不由一笑,又去同白三郎商议巴尔佳之事。 作为龟兹草原上最富有、地位仅次于龟兹王的亲王家的老来子,白三郎同生父虽也是个王、可却是婢生女的巴尔佳之间,差着几辈子的姻缘。 只靠阴阳轮回,不知哪一世才能感动月老,真正喜结连理。 如何撮合这二人,嘉柔也曾向比她更狡猾的薛琅取过经。 最初她的想法是,干脆让薛琅也认巴尔佳做义妹,比她去认妹妹,要立竿见影。 可是薛琅这厮对撮合旁人的姻缘完全不热衷,并不想再多一个义妹出来。 倒是也给她指点了一二。 这一二是,她先往外头放出消息,言她对巴尔佳十分看重。白银亲王一开始必定十分不悦,可听旁人提得多了,渐渐便会麻木。 等到合适的场合,最好是重大节庆上,草原上的大小王都出席,那时是她再认巴尔佳为义妹的最好机会。 如此整个龟兹草原都知晓她同巴尔佳义结金兰,白银亲王又无最开始的抵触,白三郎同巴尔佳之间的姻缘才有可能成。 白三郎在事关他姻缘的事情上十分聪慧,当下便提出了疑问:“这能成吗?先把消息放出去给谁听呢?总不能放给乡民吧?” 转机来得简直似提前安排好一样。 嘉柔回到白家庄子的第二日起,白银亲王家近乎日日都有各种王上门。 一开始都会先同白银亲王叙一叙兄弟情,谈一谈当年畜牧的收成。 中间便会将话题落到潘安身上:“潘夫子可在庄子里?请他前来说说话。”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这一说,弯便拐到了薛琅身上。 原来都护府是个香饽饽,无论给耕地采买种子、为兵士打造武器、缝制军服铺盖,这里头都是大油水。 如若哪个亲王能从都护府手中接下这里头任何一个买卖,便是一口能日日月月年年吃下去的香肉。 只是薛都护此人城府极深,明知道这些买卖油水大、几乎各个亲王都想争取,却越要吊着这些王,好让他们鞍前马后给都护府行方便。 此事牵扯到潘安,自然是因为,潘安是个能给薛琅吹枕边风的人。 须知枕边风,是这凡尘俗世最厉害的一道风。 但凡一个人未勘破红尘,还有着世俗的欲望,他或她就极可能逃不开这道风的摆布。 而潘安,便是现下唯一能吹这道风的人选。 论脸皮是什么,自从在长安客栈门前,薛琅手持一面亵裤的那日,嘉柔便将自己的脸皮撕下来揣进了兜里。 如今听这些亲王左一个枕边风,右一个对床夜话,她倒是也听得津津有味。 待听过一阵,总会插上一句:“本夫子听闻赫舍部落的巴尔佳姑娘十分温良恭顺,是个好姑娘。” 亲王们不知她何意,跟着她夸上一阵,又将话题重新拉了回去。 果然被薛琅猜对了,白银亲王初初听她提及巴尔佳,一张圆脸阴沉得似泼了墨。 一直持续上十天半个月,到了最后,已是面无表情捧着桃酪独饮,饮完还能再叫一盏。 嘉柔白日同这些亲王周旋,夜里还要给薛琅去信。 无他,亲王们指望她能办大事,自是给她送了大礼。 “白河亲王送来五百头羊,如何是好,推脱也推不掉。” “白云亲王许我一座蒲桃园,地契都已送到,如何是好,推脱也推不掉。” “白瓜尔亲王送我许多鹿腰子、羊腰子、牛腰子,说给你补身子,如何是好?推脱也推不掉。你得了什么病要用腰子治,我竟不知。这些腰子我已做主收下,托庄子里外出采买的管事送去都护府。” 安西都护府,薛琅半个月里近乎每日都要收到嘉柔的信。 泰半是向他询问该如何处理各亲王送的厚礼。 也会同他说一说她是如何在亲王们面前多次提及巴尔佳,而白银亲王又是何种表现。 偶尔则问他如何才能逗引得李剑多说上两句话。 最近的一封信,却是连同一波“厚礼”送到了都护府。 彼时北庭都护府的赵都护正巧前来,同他商议如何参加半月后整个西域草原的“敖包节”,每个都护府该留多少人守城,采取何种编队与兵法。 王怀安拿着信送进营房,正巧两个抬竹筐的强健兵卒也在门前停留了一息。 “皆是潘夫子托人送来的各种腰子,并代话给将军,让将军一定要好好补身体,过些日子他要回城,会专程前来验收成果。” 赵都护吃惊地看着门外那两筐满满当当的各式腰子,眼珠子险些脱框而出,压低声问:“薛贤弟断袖的传闻,现下连整个北庭都知晓。上回你亲口说为假,怎地我看着竟这般真。这腰子……用量有些大呀!” 薛琅抚了抚额角,面无表情道:“年富力强,贪欲无厌。” 赵都护闻言,突地往后连退两步,环臂先护住了自己的身子。 作者有话说: 本章过渡一下,下一章开始就进入重要情节了。(我晕手快了,把明天更的一章更到今天了。) 第45章 离七月中旬的敖包节只剩三日, 适逢安西都护府两万兵正式从帐中移出,搬进分散在三处屯田处的房舍里。 薛琅与几位副将分别奔赴各处主持迁居、鼓舞完士气的这个傍晚,回龟兹城的路上再次经临西川河, 要顺路拜访白银亲王的庄子时, 崔嘉柔正探完屯田处病愈的褐牛,同李剑二人于夕阳下一前一后踏上长安桥。 流云如注,晚霞似滔滔的西川河水,不停歇地往天边去。 乡间家家户户的炊烟已熄, 牲畜正接连回巢。 嘉柔忆起方才离别时褐牛的依依不舍, 喃喃道:“可有法子带牛回长安?” 自己想了一阵, 也知晓牛不是能长途跋涉的物种, 不由叹口气:“早知就不该对它上心。这世间但凡对任何人或事上了心, 那人或事的一点点风吹草动, 都会格外在乎。” 她说到自处, 不禁为自己竟能有如此深刻的人生见解而洋洋得意, 回头问李剑:“我说的可精彩?” 李剑双臂环剑,只面无表情瞥她一眼,仿似未曾听见。 “难道你的嘴, 就能在拔剑时才说上两句话?这乡间的美景与本夫子的学识,都无法让你赞叹一二?” 李剑依旧闭着嘴。 她一时起了斗志, 轻咳一声, 同他讲起了笑话:“蝇子同它阿耶在吃屎, 蝇子问:‘阿耶, 我等为何要吃屎呢?’它阿耶严肃道:‘进膳的时候不要讲如此恶心的话题,快趁热吃。’” 她一个笑话讲罢, 自己先笑得直不起腰来, 那李剑却连眼睛都未眨一下。 她不禁有些无趣。 这已经是她压箱底的笑话了, 每每她小舅父若不高兴,连她夸他俊朗也不起作用时,祭出这个笑话,一定会逗笑他。 放在李剑身上却全无用处,真是浪费她的热情。 可惜她的好徒儿此时不在庄子里,否则也能同她两个说说话。 她无聊地刚下了长安桥,便听闻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待扒拉着桥头看清最前头的黑甲将军,她一下子欢喜起来,跳起来挥挥手,便撩起衣摆往另一头跑。 待到了桥中间,薛琅一行也已勒停马。 她仰着头兴奋道:“可是专程来看我?” 薛琅微微一笑,跃下马背,将缰绳撂给后头的王怀安。 “可是在乡间待得无趣?”他问。 她不禁勾了首。 今日确然有些无趣。 今日,是她崔五娘的生辰。 若在长安,每年的这一日里,崔安两家所有的长辈都为她备了生辰礼。 从辰时开始,她搬着胡床坐在正堂等着收礼,能一直不重样的收到午时。 午时三刻必有一顿极丰盛的生辰宴,除了招待家中亲眷之外,她的那些狐朋狗友——上有二皇子,下有破庙的乞索儿——暂且放下尊卑之别,齐齐前来捧她的场。 用过午宴后,她想去何处逍遥,阿娘都由着她,她完全不用翻墙爬树,只需带着豪奴,豪奴扛着银钱与绢布,大摇大摆去挥霍。 一直到半夜听完曲子看完戏,回到家中时,还有一碗阿娘亲手做的长寿面等着她。 多么称心如意的一天。 然而她如今不是崔五娘,这一日就不能似在长安那般过。 若如平日那般热闹,其实也不算差。 可前些日子近乎每日都有龟兹的大小王们上门,拐着弯要见她,今日却一个未来。 而她的好徒儿白三郎早不去见巴尔佳,晚不去见巴尔佳,偏偏今日捂不住一颗相思心,上过早课便一马绝尘跑得不见了影,到现下都未回来。 原本她尚能同古兰兄妹说说话,然而今日又偏生遇上什么换草场。旧草场留着将养生息,赶入冬之前好再长两茬草出来;整个羊圈与老阿吉家的帐子都往外挪了三里之远,古兰兄妹自是要去忙活。 李剑更是指望不上。 总之,在这个暗戳戳的生辰日,她身为潘安,以最落寞的心境,迎来了崔五娘的十七岁。 见薛琅问她,她忙点一点头,“好在你来啦!” 又问:“留几日?可是要在屯田处过夜?” 薛琅见她如此,心知必是寂寞地狠了,下了桥,边往庄子门前去,边同她道:“三日后的敖包节盛大无比,西域各小国君主皆前去相聚,安西都护府与北庭都护府自也不能落下。如今以你我之关系,纵是你不想凑这热闹,怕是也要勉强一番了。” 她心下大喜,连忙摆手:“不勉强不勉强,再好不过了呢。” 这敖包节她自是想去的。 那日,可是她同白三郎选好的、当众认巴尔佳姑娘为义妹的大日子。 只是或许白银亲王提前洞察了她和白三郎的计划,今早她向亲王提及要一起前去时,那圆脸老丈抚着胡须笑呵呵,却终究未接茬。 如今她能跟着薛琅一处去,一路上还能耀武扬威,自是比跟着白银亲王好得多。 她如此一开心,当下便多了几分贤惠体贴,想起了他此前患病一事。 只略略矜持了一息,便踮起脚尖,用掌心去探他额头,又仔细打量他的面色,问道:“此前听闻你病了,究竟是何病?现下可好了?送过去的腰子可都吃了?” 她的话刚问罢,身后的那些副将们却接连呕了几呕。 各位亲王此前送给她的厚礼,她都择日送还,唯独未归还一位亲王相赠的腰子。 其他亲王们有样学样,皆差人送来许多腰子,全被嘉柔源源不断转送到了都护府。 过去数日都护府的伙食里,日日都有腰子。 烤腰子,煮腰子,蒸腰子,腰子拌菜,腰丁古楼子……后厨的庖丁使出了浑身解数,换着花样做。 营中又有不浪费吃食的传统,这些腰子吃得将士们连连叫苦,打嗝都是一股腰子味儿。 如今最听不得的,便是“腰子”这二字。 薛琅听闻身后将士们的动静,微微一笑,同嘉柔道:“病已痊愈,都是你的功劳。” 嘉柔便有些得意,“我就知道什么礼能收,什么不能。可还需要?” 将士们连忙闷声咳嗽。 嘉柔侧首看向几位副官,同薛琅道:“他们瞧着倒是有些微恙,不若给他们每人送一筐……” 被逼疯了的将士们面色一变,忙不迭摆手:“我等身子好得很,金刚不坏之身,挨刀都觉不出疼,潘夫子的好意只能心领……” 薛琅不禁又一笑,终于发话:“腰子便罢了,日后需要,我再派人送信与你。” 这一页方才翻过去。 既是已到了庄子跟前,薛琅自是要前去拜会一番白银亲王。 嘉柔想到前日和昨日来的几个亲王,强硬塞给她的厚礼还未来得及退,便带着王怀安去偏院取。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不知是否受到“腰子”的启发,亲王们皆领会到薛将军或潘安这二人中必有一人身子虚,便是不赠腰子,也变着法的关心这二人的康健。 送的厚礼里,百年灵芝一朵,百年人参一根,百年肉苁蓉一簇,另有数十年的霪羊藿、巴戳天若干。 只有一位亲王另辟蹊径,送了一串红珊瑚手串。 嘉柔带着仆从将这些取出来,交给王怀安。 这位方脸的郎君一一掀开打量几番,问道:“只有这些?” “你这话何意?”嘉柔听出他话中有话,不由板了脸。 王怀安便就事论事道:“莫怪我多想。你前些日子为了你那徒儿的姻缘,曾提议将军认那巴什么佳做义妹。你这般拿将军四处领人情,暗中贪图些好处也极有可能。我告诉你,你若想长久受将军庇护,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脑袋得放清楚。” 嘉柔“哈”了一声,“本小爷要你提醒?!” 院中厩槽里的大力瞧见了王怀安,主动“格尔嘎”了一声,王怀安上前抚了抚它的脑袋,继续同嘉柔好声好气道:“你现下与将军是怎么回事,我是最清楚。你若想长久受将军庇护,手便不能伸太长。将军如今忍你,是因为你乃潘永年之子,忠良之后。可你若坏了心思,借将军之名狐假虎威、四处生事,将军一定不会姑息。” 嘉柔气急,上前一把拨开他放在大力脑袋上的手,冷笑一声:“我一个不着调的假夫子,你指望我高风亮节,未免太高看于我。你家将军的便宜,我有枣没枣打三竿,打着就算,打不着也不吃亏。若论长久,你却是想错了,小爷没想着在龟兹待一辈子,这鸟不拉屎之地,你陪你家将军生生世世熬吧。” 她说到此处,眼圈一红,抬脚便进了屋,又转首看着王怀安:“今日是小爷的大日子,你坏了小爷的心情,我定当数倍奉还。你就等着接招吧!” 说罢,“咚”地一声关掩上门。 王怀安见“他”一点委屈都不受,哪里像穷苦人家的孩子,可见确然被寡母惯坏了。 只这该敲打的话,他早已准备多时。 他是将军的近卫,在这些事上本就该预先为将军操上心,才算是尽职。 潘安若真识相,他拼着再被牛屁烧上一回也值得。 — 庄子的正堂茶香袅袅,白银亲王亮了一手他新学的分茶之术,将沸过三回的茶汤仔细倒进白瓷茶碗中,只在着意将浮沫要倒出什么花样时手却颤了颤,茶粉浮沫便未能成形。 “将军试试滋味。”亲王惋惜道,“潘夫子的一手分茶绝妙非常,浮沫间可见高山楼宇。本王跟着他学了数日,离出师还极远。” 薛琅捧着茶盏正要饮,听闻潘安竟精通分茶,倒是有一丝讶然。 小小年纪,雅俗皆通。 潘永年莽夫一枚,竟能有这样一个儿郎。 白银亲王见他笑而不语,便问道:“潘夫子可曾煮过茶汤给将军?” 薛琅笑道:“尚未有机会。” 将军“哈哈”一笑,颇有几分得意:“未成想此事上,本王倒占了个先。” 薛琅点头称是,听闻外头脚步声,眼神一瞥,见王怀安抱着一叠大大小小的金丝楠木方盒到了门外,垂首站在檐下等待,倒是未曾见潘安的身影。 他不动声色饮过茶,见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辞,又言要去同潘安告别,亲王不必相送。 亲王自知世间有情人不分男与女,在正痴缠的当头是要儿女情长些,自是识相不去搅合。 薛琅出了正堂,沿着花园行到尽头,方问身后的王怀安:“发生了何事?” 王怀安莫名有些心虚,却也不躲不闪,只道:“卑职担心他四处招摇、坏了将军名声,提前敲打了他两句,他生了气。” 薛琅脚步一顿,面上并无什么表情,只道:“你先去外头等我。”话毕,沿着花园的小径一拐,一路绕到了偏院。 院中乌沉沉,只有墙角挑着一盏气死风灯。 李剑双手捧剑,正于花台上打坐练功。 薛琅到了近前,见那房里并未亮灯,正要上前拍门,候在门边的婢女忙道:“郎君已歇下了,专程嘱咐婢子,千万莫让人惊扰他。” 薛琅忖了忖,到了李剑身畔,低声问:“发生了何事?潘安怎地了?” 连过好几息,李剑方睁了眼,终于开口,说的却是:“若这潘安主动同你做了断,我是不是便算还了你人情,此后又能翱翔于江湖?” 薛琅闻言,眉头微微一蹙,并不作答。又往黑沉沉的房中看了几眼,略略扬声同婢女道:“请转告潘安,三日后一大早,我便派王怀安前来接他。” 话毕等了两息,也不见房中有何回应,只有婢女礼了一礼。 他压了压唇角,于夜色中转身去了。 三日后刚过了五更,日头尚未冒出来,只有几缕朝霞打了个前站。 王怀安赶着一辆马车到了庄子门前。 拉车的马儿贪吃前路上冒出来的几根紫花苜蓿草,略略一挣力,停得歪斜了些。 王怀安不疑有他,下了车辕,往门边走了几步,陡然一脚踩空,半个身子瞬间掉进了地坑中。 他一只脚忙往坑壁上一抵,一手撑在了坑外,只觉入手处软得似稀泥,一股恶臭直窜鼻腔。 他忙屏住呼吸,借力从那坑上跳了出来,将将站稳,便见庄子的偏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白家一个粗使的仆从探出脑袋,见那王怀安一只手上沾满了粪水,便将提前备好的巾帕捂到面上,方笑嘻嘻出去,“王近卫可是前来接潘夫子?” 王怀安心知方才这一出应该便是潘安所言的“数倍奉还”,虽说恶心些,对他倒也无实质伤害,便道:“我奉将军之命前来接潘夫子去敖包节……” 仆从便向他招招手:“夫子正在里间,因着要去两三日,有些包袱皮,王近卫请进偏院等。” 王怀安听那仆从这般说,反而生了警惕,他偏不进去,还往边上退了两步,边退边道:“某便在外等他……” 话还未说完,脚下忽然又一踩空。 这回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连撑一把都未曾来得及。但听“扑通”一声,眼前陡黑,齐胸的臭泥顺着他的明光甲涌进衣内。 恶臭铺天盖地而来,他连呕了好几下,终于咬牙切齿吼道:“堂堂亲王庄子门前,如何这般多的臭坑!潘安何在?!” 坑上头露出几个仆从的脑袋瓜,各个皆覆着面。 一人讪笑道:“潘夫子今儿一早,已跟着白家车队前往敖包节。王近卫早来一刻,就能遇上呢……” — 临近午时,长长的车队终于在漫无边际的草坡上停下。 嘉柔撩开车帘,向远眺望,目之所及正好是安西都护府连串的毡帐。 近千安西军于帐前整齐列队,雅肃无声。 一位长身祁立的黑甲将军面向队列,发出威严号令。 军队瞬间一分为四,沿着提前列好的路线铺开驻扎。 天上传来一声清亮的鹰隼叫声,薛琅抬首而望,跟随着鹰隼的方向,终于将目光落在了白氏长长的车队上。 嘉柔松手,车帘重新落下,将外头的一切美景与美男皆隔绝。 车厢里的小小案几上,正摆着一盘棋。 白银亲王对着残局已苦思了一刻的时间,终于长叹一声:“本王又输了,这回,潘夫子想要什么?切莫再是挖坑咯!” 作者有话说: 王怀安:坑外有坑,潘安,你够了! 马:感谢未将本马牵连上,专程放的苜蓿草滋味极好,本马铭记在心。 薛琅:即将开始哄男人,本将军有些忐忑呢。 —— 解释一下,女主不会让男主太为难。但是纨绔人设不能倒。 大概这个敖包节开始,男女主感情就会很快发展。有点激动。 第46章 西域三十六国, 姑墨川发于姑墨国,流经龟兹与疏勒,于昆仑山北面的一片广袤丘陵弯了一道弯, 滋养出一片水草肥美之地。 敖包节便盛放于此。 终年积雪的仙女峰尚在可见之处, 而敖包节上用于祭神的高大石头群与佛像,已早早立于水弯一侧。 再摆上羊头、牛头、奶食、油炸果等供品,焚香点烛,于申正之时, 由安西都护府、北庭都护府、雀离大寺共同带领民众祈福, 祈求风调雨顺, 牲畜兴旺, 便算是开启了敖包节这一盛会。 西域三十六国里, 相邻国度至少来了四国君主, 曾在过往争夺草原与矿山上都有过过节。然今日既前来参会, 在这一节上也要摈弃宿怨, 握手言欢,方能得到上天垂怜,降福于世。 周遭颂经声阵阵, 香烛已燃。 数千民众在两位大都护与几位君王的带领下,已围着石头群和佛像三跪三拜。 待集体拜罢, 若各自又有各人的私愿, 便可身携从家中带来的吃食献于巨石与佛像前, 手抚巨石, 暗暗祈福。 先是一众亲王上前,心中暗许自家羊群繁盛、仆从康健, 并偷偷祈祷别家母羊难怀孕, 马儿不吃草。 再是一众地位尊崇的王臣上前, 求神保佑能与王妃偷情到老,并暗自希望王上切莫发现王子越长越与王上不相像。 待轮到了小辈这一茬,白三郎抱着一叠白家庄子最好吃的古楼子与熟羊肉,抢先头一个顺着草坡爬到了巨石跟前,开始了他长长久久地祈祷。从他何时初见巴尔佳,一直到因何动了心,再到为何姻缘受阻,讲得事无巨细,唯恐落下一丝半截,妨碍神灵对他姻缘的保佑。 嘉柔等在草坡下头,但听得有人给小辈讲这敖包节的由来。 原来最早先的敖包节并无这般盛大,只是各个村落的男女老少聚集一处,带着吃食感谢上苍,祈求上天降福人间。 直至三年前,才改成相邻小国之间的聚集,乃为了悼念上一届两万安西军的战死。 现下国别聚集,所来者无白头,皆是青壮年,以此向突厥人显示草原自身实力,以达震慑之目的。 嘉柔转首四顾,这才发现参加节庆的男女,少则十五六,多则四十来岁,除了个别国主与亲王上了年岁,余者果然皆乃青壮年。 此时铺展在连绵草原的各种欢庆地已开始搭建,射箭、赛马、摔跤,全都能展现草原人彪悍、善战的一面。 经过漫长的祈祷,白三郎终于志满踌躇地下了草坡,自觉姻缘已到手一半,只待明日夜间,整个盛会最隆重之时来临,由他无所不能的夫子认了巴尔佳为义妹,这姻缘便能稳稳的。 现下到处去问,至少在龟兹,谁人不知潘夫子对巴尔佳赞不绝口;连他阿耶如今听见巴尔佳之名,也已能面无恶色。 他今日一早前去巴尔佳的部落,平日她还要做些粗使的活计,如今已清闲了好几日。谁能不说是夫子的功劳呢! 他到了嘉柔身畔,问道:“夫子不去祈福?这巨石可灵验了呢。” 嘉柔摇摇头,“我不信这些。” 说罢转身便要离开。 白三郎连忙问:“夫子不去同薛将军说说话?” 此时薛琅同北庭都护府的赵都护就站在那巨石边上,那般显眼之处,所有前来祈福的民众皆能瞧见,实在是个彰显亲密的不二之选呢。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嘉柔闻言,不由抬眼,但见草坡上头,两位大都护皆一身戎装。日头偏西的橘光打在二人身上,威武中又透着些许温暖。 她忖了忖,同白三郎道:“在此等为师,我去去就来。” 草坡上头,北庭都护府的赵都护朝缓坡下的两人努努下巴,低声问:“你那小相好,就是那个最标致的小郎君?” 薛琅垂眼望去,但见潘安与他的徒儿两人在不远处徘徊,显见是想要上前,又似拉不下面子。 他眼中不由闪过一丝笑意,低声道:“前安西军潘永年之子,倒是个好苗子。” “什么苗子,你想让他进都护府?可以啊,你二人离得近,外人看着更像是一对。” 薛琅摇了摇头,“一家有一人在军中,已是不幸。潘永年已死,潘家如今就这一根独苗,还是放在外头妥当。” 正说话间,见潘安已撩起衣摆,踩着缓坡一步步上来。许是在日头底下晒久了,“他”双颊略有绯红,双眸炯炯,看着倒像放开了心结,不像还在对三日前的事心有介怀的模样。 薛琅见“他”到了跟前,正要开口问上一问,不成想潘安却身子一拐,向赵都护抱拳一揖,略有一番踌躇,便开口问道:“在下冒昧一问,此前听闻上一任大都护崔将军临去之前,遗言中曾交代赵都护压制巫医。潘某不解,据闻崔将军乃遭遇雪崩,被重重积雪深埋于冰下。既如此,又怎能于冰下送出遗言?崔将军的遗言中,除了提及巫医,可还说过旁的事?” 赵都护转首看了眼薛琅,方道:“此事并非机密,说于你也无妨。五年前突厥大军忽然来犯时,崔将军正写信欲与北庭联合制衡巫医。信尚未发出,崔将军带军应战,一直将突厥人赶到仙女峰另一侧的天竺,却遭遇不测。北庭都护府临时接管安西都护府,方见了那封信。那信写下时,崔将军人还活着,待我见到信时,未成想已成了遗言。信中除了巫医之外,确然还提及了旁的事……” 嘉柔闻言,双眸一瞬不瞬地盯着赵都护,两只手也不由自主的握紧。 “信中还提及,崔将军在西域曾寻一家眷,只在龟兹未曾寻见,请赵某协助相寻……”赵都护说到此处,忽见潘安面上忽然涌现一股浓浓失落,近乎溢于言表,他心下一股诧异,顿了顿方道,“只那信写到此处便断开,尚未来得及详说要寻的究竟是何人。” 他将话说完,见那潘安缓缓垂下了脑袋,似有一阵恍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过了几息,再抬首时,面上已恢复了一开始的神色,仿佛方才的失落是他看花了眼睛。 潘安又是抬手一揖,“在下同崔五娘有些交情,此番既来了一趟龟兹,得些消息,日后回了长安也好说与她听。不过,她八成是不喜欢听这些的……依然要感谢赵都护。” 赵都护回礼:“好说好说,我同薛将军乃……” 他的话尚未说罢,却见潘安忽地转首便走,仿似与薛琅生疏似路人,全不是要一起做戏的恩爱断袖。 赵都护不由诧异地看向薛琅,压低声问:“你二人,怎地了?莫非这做戏,却是你一人的独角戏?” 薛琅挑一挑眉,眸光落在那道纤细的背影上,眼中笑意却更甚。 嘉柔下了草坡时,正巧遇上王怀安匆匆要往上头去,一瞧见她,王怀安登时黑了脸。 嘉柔抬手抵在鼻下,眯着眼将他上下打量几眼,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远处,七公主同她的族兄白大郎正骑在马上,将巨石旁的一幕尽收眼底。 七公主原本还恹恹,此时却一骨碌险些从马背上掉落,惊喜道:“阿兄快看,那潘安同薛都护,断情啦?” 她哈哈一笑,“可见男人同男人之间的情爱多么靠不住,若论安稳,还是得靠我们女子。” 她一阵摩拳擦掌,双眸亮如星光,又问白大郎:“阿兄可有何想法?你可还会出招?” 白大郎想起上回在宫中的安排尚未出动便已折戟,薛将军还拿他的窟寺做威胁,他不由摇摇头:“此事为兄不便参与。” 他的目光越过巨石与佛像,纵览整个草坡,但见亲眼见过方才一幕的又岂止他二人。此时已是有些许男子,甚至还有女子匆匆拉展衣衫,像是要冲着薛将军去呢。 他低笑一声:“为兄虽不便出手,可这般盛大的节日,那般瞩目的男子,又有谁会轻易放弃尝试的机会呢?这三日,注定不会平静呢……” 晌午的日头斜斜照着漫漫草坡,远处摔跤的比赛已然开始,助威声震动天边的山谷。 嘉柔回想着方才赵都护所言,她阿耶曾寻过什么亲眷,应该是于安西都护府所辖四镇寻不见,才会向北庭都护府求助。 家中会有什么亲眷在西域呢? 她唯一能想到的,便是外祖父所出的安家。 当年外祖父因对前来龟兹游玩的外祖母一见钟情,不惜一路追求到长安,最终在长安落脚、定居。 据闻外祖父最初也曾回过龟兹探亲,然之后三四十年河西动荡、马贼猖獗,便因此而断了与族人的联系。而西域人放牧为主,逐草而生,居无定所。数十年来,安姓人家早已不知迁去了何处。 她也曾听见过外祖父偶尔会提及与同族人断联的遗憾,想来如若阿耶要在西域寻人,能寻的也就只有外祖父的同族人了。 她不由便想到了白大郎的白氏窟寺里,那位曾给她画像的画师。 深目高鼻,下巴中间有道浅沟,抛去外在气质与性格,与远在长安的小舅父竟有八成像。 全不相干的两个人,却能这般相像。世间真能有如此巧合的事? 她晃了晃脑袋,一时将此事搁下,方听见她的好徒儿白三郎在一旁一叠声地絮叨:“……夫子怎能对薛都护视而不见呢?你二人显得不恩爱,夫子便抱不牢薛将军的大腿;抱不牢大腿,夫子的身价便要受影响;受了影响,巴尔佳即便认夫子做阿兄,对她的好处也十分有限啊。” 他倒是将此事捋得十分清楚。 嘉柔不由板了脸,向他发出灵魂质问:“为师的脸面重要,还是你的姻缘重要?为师失了面子,便是我潘门失了面子。在此种情形下,你竟让为师卑躬屈膝、卑身贱体去强颜欢笑、屈意承欢,难道这般自轻自贱就能抱稳大腿?” 白三郎听她将此事盖了这般大的帽子,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半晌方弱弱道:“纵然打了潘门的脸,那也是王近卫,不是薛将军啊……” “怎能不一样!”嘉柔铿锵有力打断他的话,“你身在豪门世家,竟连‘仆慎主严、仆娇主纵’之理都不知。他薛琅在此事上,至少要担一个御下不严的罪责!” 两人说着说着,到了一处帐子,但听帐子里喧嚣震天,热闹非常。 嘉柔掀开帘子往里一瞧,但见里头乌烟瘴气,竟是个赌场! 坐在赌桌上的数十人中,有七成是陌生的外族之人,其余的三成皆是上回龟兹王寿诞上,从她师徒手上赢走一座矿的白氏小辈。 哈,扳回一局的机会来啦! 她当即一撸袖子,带着白三郎就进了赌场,斗志昂扬道:“放心,今日为师豪赌一场,纵是赚不到一座矿,也先将给巴尔佳的添妆赢到手。” 她纵身一跃就要上赌桌,白三郎连忙拽住她:“师父,师父当初发下毒誓,一旦豪赌就保不住师父的惊世容颜,难道师父不怕了?” 嘉柔扯回手臂,冷笑一声:“你师父这张脸早已被人踩在脚底下,如今我还顾什么惊世不惊世!” 豪迈邀请他:“你来不来?” 白三郎坚决拒绝。 他当初发下的毒誓是,如果一旦破戒豪赌,就让他同心爱的巴尔佳成失散多年的亲兄妹。 如今他与巴尔佳的姻缘正在最关键处,他可不能出任何岔子。 嘉柔点一点头,对徒弟的坚定十分满意。 “如此,为师正好缺一个管钱的,你就替为师当账房吧!” 日头渐渐西落,只剩下漫天彩霞在天边游弋。 王怀安问了一路,终于寻到赌帐外时,嘉柔已杀红了眼。 闻王怀安相寻,她大手一挥:“不去!” 刚刚拿起骰盅,又改了主意,大摇大摆站起身,同白三郎道:“好徒儿,给为师披挂起来!” 帐子外头,王怀安颇有几分着急。 他回望安西军连绵的军帐,那处离得远,虽已人影憧憧,却仍能看出那些有意徘徊之人的身影,同当初在安西都护府门前准备自荐枕席之人,身姿动作一模一样。 最糟糕的是,当初都护府门前徘徊的多是方脸的郎君,这午后的两个时辰里,将军的军帐前却什么脸型、什么男女都有。 前来龟兹之前,他便听闻龟兹人奔放热情。 可再热情也不是这么个热情法。 这潘安,还真是不能缺。 此时他也才服气,也就只有潘安那般长相之人站在将军身畔,才能镇得住旁的人。 今早他连续掉了两回粪坑,说不受罪是假的。后头又着急赶路,还是到了这丘陵草坡复了命,才跳进河水里连续洗了一个时辰。 也不知潘安可消了气。 待人出来,他少不得再说上两句好话,将那位夫子吹捧吹捧。 他正来回踱着步,但见帘子一响,连忙回身,瞧见果然是风姿翩翩的潘安。 他正要开口,却见白三郎手持一盏油灯跟出来。 油灯的光亮打在潘安身上,他猛地睁大了眼睛。 潘安细细的颈子上,足足挂了七八条金项链,每条上头不是镶嵌了鸡血石,便是雕着大鹿角的青金石。 她腰间蹀躞带上的每个孔里,都系着至少六七枚玉佩。整整一圈腰上至少有五六十枚。稍微一动弹,玉佩们便“叮当叮当”撞得响动。 她两根手臂上更为夸张,一圈一圈套的不是金环便是玉环,比城中珠宝坊柜上卖的还要多。 就连十根手指上,也都套满了戒指或扳指。 她手指太细固定不住这些指戒,谨防戒指掉落,十根手指全部叉开朝天,似是要做法一般。 整个人就差把“小爷有的是钱”六个字刻在脸上。 她方才只往外头迈出了一条腿,待瞧见他,又往前重重挪了一步,在一阵叮当叮咚、噼里啪啦的声响以及闪闪金光下,她倨傲地仰着脑袋,淡声问:“来寻小爷,作甚?” 王怀安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便将他想好的吹捧话忘得光光,只着急问道:“你今夜打算住何处?将军的帐子里已为你提前支好了床榻。你快过去睡一睡吧,否则到处都是窥视将军的人,若只是平常人还好,最怕的是有细作混在其中,给了他们趁虚而入的机会!” 嘉柔哈地一声,“你倒是有脸开口。” 她转首就同白三郎道:“好徒儿,搀扶为师进帐子,继续大杀四方!” 又是一阵叮咚叮当,王怀安见她真要进帐,不由急叱道:“你莫忘了,李剑可是将军的人,你若不配合,李剑便没有必要继续护着你了。此后谁要抢你,只由你自生自灭。” “威胁我?”嘉柔冷笑一声,“怕是要让你家将军失望,本夫子这几日想得通透,与其从旁人的腰子里连偷带占些许好处,不如直接做七公主的驸马,花着她奉上的银钱,使唤着她赠与的仆从,吃着喝着王族的酒池肉林,多么潇洒自在。” 她的话刚刚说罢,七公主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连声抚掌从,“好得很好得很,潘安竟能想通,实属不易。如此你我何时回帐?” 嘉柔转身就进了赌帐。 王怀安一咬牙,转身就走。 七公主当即跟在嘉柔身后,将将进了帐,颈子间便多了一把剑。 持剑的李剑坐在一旁胡床上,冷冰冰道:“想死,还是想活?” “你……不是说,潘安身边已用不上你?” “并未收到命令。” 七公主连忙抬首去搜寻潘安,他却已到了赌桌边,一只脚踩在胡床上,一只手高举筛盅,手腕几抖,将骰子晃得似金铃银铃一般悦耳。 七公主盯着他自信又张狂的身姿再看两眼,向李剑冷笑了一声,“本公主等得住。” 抬手撩开帐帘,大步退了出去。 — 月已上中天,薛琅带着几位副将巡视了一圈,刚回到军帐前时,便有位女郎停到了两步之外,扬声道:“将军,听闻你同潘安断了情,你看,我成吗?” 薛琅面无表情,“本将军中意男子。” 那女子闻言,并无伤心的模样,反倒有两分雀跃,“我阿兄也中意男子,他同我长得极像。若将军有意,我便让阿兄前来相看。” 薛琅再不搭话,几位副将上前作势拔刀,那姑娘便嘻嘻哈哈一路笑着跑开去。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薛琅捏一捏眉角,同几位副将道:“夜间加强守卫,布好暗卫,谨防细作。” 他回了帐子不久,便见王怀安垂首进来,扑通一声跪在薛琅面前,“将军,卑职有罪,请将军责罚。” “潘安如何说?” 王怀安低声道:“他说,他想好了,要当七公主的驸马,跟着七公主有钱花、有肉吃。卑职看着像是说气话,未成想他赌技好得很,两个时辰赢得盆满钵满……” 薛琅不由低笑一声,撩开帐子大步而出。 — 赌帐里,输空了的数十人自从退出赌桌,已分成两方观战阵营,输红的双眼又因兴奋而瞪得更大。 一方站在潘安身后。 另一方站在莎车国大王子身后。 此二人赌技相当,每人面前都已堆着小山似的宝物,看各自面上的坚持,不赢空对方不罢休。 又是一阵投盅的响声,待投盅拍下,二人依次掀开盅盖,周遭众人连忙倾身去看点数,站在潘安身后的众人齐齐哀呼一声。 白三郎当即道:“号什么丧,夫子输了这一局,也才比他少赢三把。” 话毕,将将把两个金环丢过去,帐帘唰地被掀开,一阵夜风顺着帘隙钻进来,带来一阵肃杀之意。 “咚,咚,咚……”脚步声不轻不重,缓缓而来,拨开众人,站到了潘安的身侧。 周遭原本嘈杂语声,顿时变得安静。 “还要赌多久?”是男人低沉浑厚的声音。 白三郎见是薛琅,忙道:“现下还算平手,要分个胜负呢。” 嘉柔淡淡瞥去一眼,并不理会,抬手正要摇晃投盅,手中的投盅却被他摘走,他的另一只手将她身畔小山一样的珠宝首饰齐齐推到了赌桌的最中间,是要全押。 “你……你怎地动我的筹码!”嘉柔怒瞪他。 他淡淡看她一眼,问白三郎:“比点子还是比大小?” “比大小。” 他掀开投盅看了看骰子,同对面的王子努努下巴:“一把清,你敢不敢?” 大王子哈哈一笑,站起身将面前的宝物全都推出来,同嘉柔的那一半合在了一处。 投盅声陡然响起,继而骤停。 众人齐齐往前倾身,待盅盖掀开,齐齐倒抽一口凉气。 那王子淡笑一声,向薛琅抱拳:“薛将军好手艺。” “碰巧而已。”薛琅淡声道,往前一探臂,便牵上了嘉柔放在桌上的手,“夜了,回军帐。”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皎皎明月挂在暗沉的苍穹上, 天上没有一片云朵,一群一群的星子似银河里放牧的羊群,在天上安静滚动。 崔嘉柔被牵引着, 顺着又长又缓的草坡, 要往设在最前方的军帐去。 她一路低垂着脑袋,时不时又抬首看一看身畔的这位青年将军。 疑问似雪球一般,几个瞬间便在心中越滚越大。 薛琅并非传闻中那个不苟言笑、杀气腾腾的西南王,她已一早知晓。 只是不知, 他竟然还能摇一手骰子。 还一出手, 就将赌技比她还略胜一筹的邻国王子压制得死死。 她往后看了一眼被两个白家仆从抱着的两筐赢来的珠宝, 目光重又回到薛琅的面上, “你, 你为何会……” 他行在她身侧, 似陷入了一些久远的回忆, 如刀锋一般的侧脸神色莫辩。闻言侧转了脸, 唇角微微带了些凉薄笑意,“我年少时,也有些顽劣。” 也? 这是连她一起骂了进来。 她不由黑了脸。 作为一介女纨绔, 无论是圣人给她下圣旨之前或之后,她在长安都收获了许多骂名。 何止区区“顽劣”二字可尽数。 她自来也不是个怕人骂的——若担心被人骂, 还当什么纨绔, 如何享受肆意妄为。 只眼下被薛琅这般一说, 她却忽觉有些刺耳。 说他自己就说他自己, 怎地还捎带上她呢?! 她心下一怒,便要将手从他掌中抽出去, 他却收拢五指, 也不见如何用力, 她却无论如何都挣不脱。 他不由轻笑一声,空下的那只手胡乱揉一揉她的额顶,“人小,脾气还挺大。” 继而方道:“我那时虽顽劣,却远没有你能干。不像你会兽医,不如你懂得各地语言,不会分茶,没有一头能耐大的驴……” 她挣扎的身形一顿,忽然就有些高兴,“真的?处处都不如我?” 他点一点头,“除了这张脸同你不相上下之外,旁的,处处不如你。” “哈哈哈……”她轻易就被哄得意。 待笑了两下,想起来她和他之间还有些拐了弯的宿仇,便又板起了脸,“你赢的那一半,你全拿走,小爷一个不留,不招骂名。” “这却有些难……”他做出一副思忖状,“我虽赢来一半,用的却是你的本钱。这笔账该如何算?” “这个……”她却有些犯难。她过往都是挥霍钱的主,花出去的银钱半是本价、半是打赏,从来未细细计较过给多少才是最合算。 “那随意,你看着给吧。”她豪迈道。 薛琅闻言,又是一笑。 草场四处点着火把,虽已过了二更,然第一日各种竞技的赛场尚不够完美,有热血青年手持铲子,要将圈出的那一片地的草根都铲去,以期第二日能有个更好的赛绩。 那些人认出了薛大都护,又瞧见了他手中牵着的另一个小郎君,纷纷停了手中活,踮脚引颈看热闹。 薛琅收回目光,继续往前,问道:“听说,三日前,是你的什么大日子?” 她听他提起此事,哼了一声,“确然是我的大日子,可我却不想告诉你。” 薛琅一笑,往后抬手。 王怀安忙将一个金丝楠木的小盒子呈上。 他将盒子递向她,“姑且当做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瞧瞧,可看得上眼?” 她狐疑间接过那木盒,打开盒盖,却见里头摆着一只眼熟的红珊瑚手串,正是一位亲王几日前送给她,企图让她多在薛都护耳畔吹吹枕边风。 珊瑚本贵,她见过最大的一株也只有半人身高,摆在圣人最宠爱的杨贵妃的宫中。整座珊瑚最难得,其次便是巴掌大的小摆件。再碎一些的便磨成珠子,镶嵌在金银首饰上,顿时身价倍增。 能集齐一手串的珠子不容易,更不容易的是,每颗珠子上的纹路还近乎一模一样,绝对是从一整棵珊瑚树上取材。 她阿耶十年前来的龟兹,可此后数年依然有人源源不断往崔家送礼。 似这珊瑚手串般的厚礼,若收了就是同流合污。 她阿耶一生的污点唯有她这个纨绔女儿,除此之外,名声如雪一般白。 阿娘连厚礼放在府里过夜都提心吊胆,是会连夜让大舅父拟呈奏折,以那送礼人的名义向朝廷捐赠出去作为善款。 她虽是纨绔,可什么能收,什么不能收,她便是时不时瞅一眼阿娘如何做,也能学个八.九不离十。 “这不是白长树亲王所赠?不是不该收吗?” 薛琅淡淡道:“水至清则无鱼,本将军既然给你,你便安心收着。” 她不由瞪圆了眼睛,“我收腰子时想的也是水至清则无鱼,未料到,水至清在你这里,还能更浑浊些。王怀安应该去管着你才对,他却跑来训我……” 她喉间一梗,三日前生辰那日受的委屈重新涌上心间,“我潘安光明磊落,纵是要使坏,也要坏在明面上。我是曾提议想让你认了巴尔佳做义妹,你既明确不愿,我自也未纠缠。旁人送你的厚礼,先莫说我瞧不上,纵是真看上哪件,哪怕不合规矩,也会先开口朝你要,你不给便罢。说我手伸得长,我冤不冤?你御下不严,让他泼我脏水,我该不该向你摆脸色?” 她说着眼眶便有些湿润,远处火把的亮光映照过来,她的眼眸似两颗上好的宝石,远比这珊瑚手串上的珠子更为动人。 他温和地看着她,掏出一张巾帕递过去。 她毫不客气接过来,连续擤了几个大鼻涕,方板着脸递还给他:“这是我给你的回礼,你既想同我继续做戏,便请好好保存,莫委屈了我的一颗相思心。” 他不由忍笑,向她探出手,温暖的指腹覆在她眼角,将她未拭干的一滴泪抹去,方接过巾帕,折了几折,重新塞进甲襟去,微垂着眼皮看着她,“是我未曾及时向王近卫表明我对你的信赖,才让他说了重话,此事赖我。” 话毕转首看向王怀安,“潘安年岁虽小,却很有些大智慧。我既选了他,自是信任他。” 王怀安忙上前,抱拳道:“潘夫子,是我小人之心了,夫子还想如何罚我,我都愿意。” 他心中想着,此回少不了要受些皮肉之苦。只要将此页翻过不提,受脏受疼他都愿意。 嘉柔冷哼了一声,侧转了身子,“我心中团了一团气,不能就这般算了。怎么罚你,你自己去想。可我这个人有些个毛病,血淋淋的看着恶心,让我动手打人我嫌累,脏兮兮的也看够了。你若想自己捅自己,或是负荆请罪,或再干脆跳一回粪坑,全都无济于事。法子你自己去找,总之你坏了小爷的好心情,你得赔回来。” 她回首对着薛琅道:“在小爷开心之前,没有同你做戏的心情。” “三郎!”她高喊一声,一直远远跟在身后的白三郎连忙上前。 她高高仰着下巴,同白三郎道:“今日赢来的两筐珠宝,一筐分给薛都护,他送人或丢进河里都由他。另一筐你收着,明晚本夫子认义妹,这便是送她的大礼。” 话毕,再也不看薛琅,抬脚便先往前头去了。 嘉柔窝在心中的火气消了一大半,这一夜不知为何却睡得不甚安稳。 睡梦里,她还是站在月下的草原上,面前是高大挺拔的黑甲将军。 将军在梦里的手还是那般温暖,他替她擦拭了眼角的泪,同她道:“本将军出生入死许多年,能活到现下,便是因为从未轻易将一丁点信任赋予谁。你说你行事光明磊落,潘贤弟,我应该信你吗?” 梦里他的眸光十分温和,同她和他初见时他眼中的深沉冷漠全不相同。 她被这样的眸光注视着,忽然一句搪塞的话都说不出口,心中一阵慌乱,猛地睁开了眼睛。 帐中一片黑寂,只有跟来伺候她的婢女在一帘之后呼吸悠长。 她披衣起身,只生了些许动静,婢女便立刻惊醒,隔着帘子先问:“阿郎?” 她低声道:“我出去走走。” “可要奴跟着?”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不必,有李剑相陪。” 她掀开帐帘,李剑已抱着剑候在外头,见她出来,一句话没有,只如平日那般,跟在她身后一丈之远。 初晨的空气极温和,没有一点点风。天色已透白,不见了月亮,只有太白金星在东方的天际一闪一闪,代表黎明即将到来。 她踩着一簇簇碧草,走得很缓慢。 心中生了一些怅惘,却不知要同谁说。 她回头问李剑:“譬如你明明是个剑客,可你却对旁人说你是杀猪匠,其实这未对旁人造成何种损失,你说,还算是欺骗吗?” 或许她这个比拟有些侮辱人,李剑终于开口:“我只杀人,不杀猪。” “我说如果!” 李剑便重新闭上了嘴。 她只当问不出来什么,待要转首,却听他道:“若不算欺骗,那你又为何担忧地睡不着?” “我是说如果!” 她就知道同李剑不能畅所欲言,正欲转身回去,忽听远处隐隐一阵纷乱人声。 灰蒙蒙的天色下,从下头草坡上来了七八个人,衣着虽看不清颜色,可看样式像是安西军的明光甲。 她身子一顿,正待要再细看,一旁的李剑又开了口,冷冷淡淡道:“有血腥之气,安西军有人受了伤。” 会是谁? 她往前行了两步,尚未到跟前,那一行人已是簇拥着一人极快往前头军帐而去。 沉沉雾色里,那人身形极高,却似有些微微弓着背。 她不知怎地,忽然吊起了一颗心,连忙跟上去,终于在那些人快到了军帐时追上了最后一人,一把拽住那人的臂甲,着急问道:“是谁受了伤?可是薛琅?什么人伤了他?伤势可重?” 那人听出她的声音来,连忙压低声音:“莫声张,大都护伤得不重,你跟着进来……”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有些事情写得少,明天我尽量多更。 —— 第48章 灯烛将将点亮, 将军已卸甲。衣襟半解,露出胁下刀伤寸许。 “灯!”军医急道。 一盏灯当即举在了跟前。 灯下去看那伤口,黑血汩汩, 又隐泛荧绿, 细嗅味已腥臭。 “果然是孔雀蓝!”军医眉头紧蹙,却微微松了一口气。 孔雀蓝乃西域剧毒,凡是所中之人,十步内未服解药, 顷刻横死。 只方才薛琅中刀当场, 便已服下随身所携数种解药, 其中便有孔雀蓝的解药, 方才保得一命。 “重毒已解, 体内到底尚有余毒, 卑职需先剜去伤处腐肉, 再开方子清去余毒。” 薛琅无甚表情, 只点一点头。 医助已搬来煮沸过的匕首与针线,军医拿起匕首,刀尖将将对准伤处, 但听一声细微而清晰的声音:“等一等!” 薛琅抬首,顺着那声音巡过去, 但见在帐子的最角落, 站着个极俊俏的小郎君。 小郎君不知何时进来, 也不知站了多时。 “他”面色苍白, 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看起来是吓坏了。 薛琅向那个角落微微一笑。 这笑给嘉柔注入了勇气, 她怔怔往前, 从围着的一圈将士中挤进去, 蹲到了他身畔。 他看到“他”如上好琥珀般的眼眸,蒙上了一层脆弱的雾气。 他以为“他”又要掉眼泪,那是自小于溺爱中长大的孩子的特权。 “他”却并没有。 “他”汪着那一汪泪,面上却挤出些微笑,将手递到他嘴边,低声道 :“你咬住我的手,你疼的时候,你就咬住我的手。” 他轻笑了一声,将那手握在了滚烫的手掌中,“这般便很好。” 转头同军医道:“快些。” 军医瞥一眼潘安,轻呼一口气,将刀尖刺了上去。 她当即抬手,似儿时她阿娘将手挡在她眼前、免得她被阿耶身上的伤吓到的那般,挡住了他的眼睛,低声同他道:“别看伤口,你看我。” 底下军医手腕极快转动,薛琅额上渐渐渗出冷汗,只看着潘安,温和问道:“王近卫可前去向你赔过不是了?” 她声音有些沙哑,却又带着点得意:“我中意的事太刁钻,他一时半刻怕是想不到能让我开心的事。” 他一笑,带着厚茧的大手虚虚握着她的手,顿了顿方问她:“你最中意什么?” “何事能担上一个‘最’字,我便最中意什么。” 他不由又是一笑,“这怕是有些难,世间万物,并非事事都能沾个‘最’。” 她掏出巾帕,替他擦拭去额上汗,“那便慢慢等,总有事情最值得去等,等到了我便高兴。” 她这话到有几分禅意,他抬手抚了抚她的额顶,便听底下军医道:“成了。” 嘉柔闻言,极快往那伤处撇去一眼,但见已包覆上了纱布,暂且看不见任何一点血迹。 她心底的煎熬瞬间松了下来,长舒一口气,“这便是最值得等的事。” 他温和望着她,围了一圈的副将们一窝蜂地涌上来,将她和他隔开,搀扶他躺去榻上。 她似刚进帐子时的那般,立时识相地退去帐角,不去添乱子。 军医看着这些副将们,不由摇摇头,“都出去,这般吵吵嚷嚷,将军如何休息。老夫候在此照看便可。” 副将们只得转头往外走,嘉柔转首看了一眼床榻上的薛琅,跟在了众人身后。 外间日头已爬上了草坡,似鸭蛋黄一般挂在不远的天际。 热情的龟兹男女们趁着赛场未开,已在遥远处的山边与河畔牵手谈情。 嘉柔唤住了王怀安,“薛将军因何受的伤?怎会有人用孔雀蓝害他?” 薛琅不是被称为蚩尤转世吗?他不是从无败绩吗? 有谁敢轻易向他下手,难道不怕死吗? 她不知为何,由此忽然想到了崔将军。 是否在这看似平静的大草原上,崔将军也曾经因这般、那般的因由,将性命系于一旦。 王怀安看着她略显苍白的面色,却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嘉柔从他吞吞吐吐的神色里,又多看出了些什么。 “可是与我有关?”她捏紧了手。 王怀安更将脑袋勾下去。 她明白了,果然是与她有些干系。 “你不是还得罪于我?你将此事告诉我,你我恩怨便一笔勾销。你同大力之间的友情,我不再阻拦。” 军中事王怀安不能多言,只得含含糊糊道:“……遇上个细作,同你身形有六分相像,声音同你近乎一模一样。五更时天色尚暗,那细作隐了一半在巨石背后,众人皆被迷惑。细作说,说……” “说什么?”她往前一步。 “说,他想了一夜,决定再不闹脾气,要与将军和好……” 嘉柔苍白的面上又多了一层不知所措,半晌方颤抖着嘴唇,问:“哪里来的细作,可捉住了?” 王怀安点点头:“捉是捉住了,只那人口中藏着毒,当场便毒发身亡,旁的事情,还要下去细细查。” 又叮嘱她:“将军受伤之事,切莫往外声张,被人知晓动摇了军心,便是大祸。” 帐顶停了一双相思鸟,啾啾啾啾叫个不停。小医助搬了个红泥小炉要往帐中去,夹在腋弯的水瓢和药包险些要掉下去。 嘉柔上前接在手中,那医助见是她,方松了一口气,极小声道:“得在帐中煎药,免得被旁人闻见汤药味。” 她上前替医助撩开帘子,待进去时,薛琅已穿好了护甲,是要外出的模样。一张脸全无血色,映衬的双眸黑得惊人,比他平日还多了几许凉薄。 一位副将站在他身畔,手中端着一只陶钵,钵中盛放着半点锅底灰,调成黑漆漆的一汪水,似是要往他面上涂抹一些,遮去面上的苍白。 “这怎么成?”她忙亮了声,小跑进去,劈手夺下副将手中的碗,干脆往地上泼了个干净,抬手去触他的额,入手滚烫,浮汗满手。 她仰着脸问:“才受了伤,怎能又往外头去?” 他唇边勾出一点微笑,轻描淡写道:“不是什么大事。” 那副将便解释:“将军若迟迟不在外人面前露面,恐引人怀疑。” 嘉柔看着薛琅,“我来想办法。” 她侧首去看军医,“至少需要拖延多久?” “若能有两个时辰,将军的烧就能退。若能匀出三个时辰,将军的面色就能好转些,伤口也有望不再渗血。” 她点了点头,回首看着薛琅,郑重其事道:“三个时辰,我能匀出来,旁人还不会怀疑。你相信我。” 副将抬眼,等着将军拿主意。 薛琅看着眼前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君,那带着琥珀之色的双眸中第一次出现他从未见过的凝重。 “便让你试试。”他道。 她当即转身要走,临出帐时又同军医道:“让将军躺去床榻上,他若不听话,便绑了他的手脚。” 军医苦笑,他要是有这胆子,还能让将军穿上盔甲去外头走动? 薛琅唇边漾出一点笑意,缓缓行到了榻边,同那副将道:“你跟着去,看看可要帮手。” 苍翠的草坡上皆是人,经过一夜的歇息,儿郎们又已摩拳擦掌,准备在新一日的赛场上取得佳绩。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嘉柔心下渐渐有了主意,低声同那副将交代几句,副将忙往军帐方向小跑回去。 帐中药香袅袅,薛琅已解去身上盔甲,靠坐在榻上,虽说暂不往外头去,却也并未睡去。 “潘夫子向将军要十二个人,还要昨夜赢来的那筐金银玉石。”副将道。 薛琅一笑,也不知潘安究竟要做何事,只道:“都给他。” 副将忙扛了那一筐珠宝走,又去点了十二个兵卒,一路到了白银亲王所属的那一列帐前。 嘉柔带着白三郎同另一筐珠宝,已在帐外等。 她向那副将低声交代几句,示意白三郎将第二筐珠宝递上前,同副将们分道扬镳,往另一处去了。 再到前头路口,白三郎也受她的指派,进了王室的后厨帐子。 她顺着草坡继续往前,终于在宽大瞩目的王帐前,看见一道绯红身影。 高贵的七公主靠在一棵树上,正看着豹奴手持玉梳,给一头通身如墨的黑豹梳理皮毛。 远处有数十草原上的青年,无论馋黑豹还是馋公主,皆在十几丈外翘首而望。待认出了潘安,心知一场强取豪夺的戏码又要开演,更近地围上来看热闹。 七公主眼看着潘安施施然前来,眉头一挑,百无聊赖的面上终于显出些兴致,上前几步,探手轻抬嘉柔的下巴,“如何,这位英俊郎君可是回心转意,终于要抛开男人,要重回女人的怀抱?” 嘉柔笑上一笑,拂开她的手,往四处环视一圈,方扬声道:“今日所来,便是让你知晓,小爷之前虽同薛将军起了些误会,可如今已和好如初。我们大盛有句话叫做‘小别胜新婚’,公主可知是何意?” “你想说什么?”公主面上神色一敛。 “小爷想告诉你,今日我要同将军大战三百回合,你若识相,便莫来扰我兴致。否则,李剑的剑不长眼睛,划花了你这张如花似玉的脸,你怕是要掉眼泪。” 七公主一咬后槽牙,却仍不放弃,刨根问底道:“大战三百回合,是何意?在何处?” 嘉柔“哈哈”一笑,两指捏住了公主的下巴,“你说呢?两个相爱的男子,在一间帐子里,支开所有人,为彼此宽衣解带,要大战三百回合,公主猜猜是要做什么?” 她松开伽蓝公主的下巴,“刷”地展开她的纸扇,做出一副回味状,啧啧两声,“公主的肌肤滑嫩如玉,可你知道将军带着厚茧的手在本夫子身上游走,是如何销魂?知道他健壮的胸膛在本夫子掌下颤抖,又是何景致?” 周遭众人听她竟要将闺房之乐公之于众,登时议论纷纷。有好事者高声相问:“潘夫子,你同薛将军,谁是真男人?” 她虽装作断袖,可对断袖之间更为有深度的断法却全然不知,一时有些听不懂这问话,只向那人抛个媚眼,歪着嘴角将话题抛回去:“你说呢?” 那人也不知领会了何种奥义,笑而不语。 正值此时,她的好徒儿白三郎带着两个仆从挤进了人群。 一阵腥臭味突然传来,熏得众人纷纷捂鼻。 白三郎唯恐这周遭众人听不见,扯着嗓子大声叫嚷:“夫子,腰子只寻了这些来,可够你同将军二人分食了?” 嘉柔忍住腥臭,装模作样上前往框中一打量,眉头一蹙,“一战食一副,只这几十副,三百大战下来,为师同将军怕要腿软……唔,先清洗了吧,让厨下一半烤炙、一半蒸煮。” 白三郎重重“嗯”了一声,带着仆从又往厨帐去了。 嘉柔回过头来,见七公主神色中全是愤愤,心下虽有些歉疚,却也不得不继续说着狠话:“你对本夫子不死心,本夫子每每同将军恩爱一回,都会前来送信给你,让你日日心如刀绞。” 话毕,她终于摇着纸扇带着李剑离去了。 离军帐还有一半路程时,到达几处赛场,摔跤、赛马、打马球等壮士已聚齐。见她经过,众人齐声高喊:“祝潘夫子与薛将军世世恩爱,永生携手!” 她心知是她赢来的那些金银宝石起了效,便上前做出一副豪迈状:“众壮士扬我草原之威,乃莫大的盛事。我同将军以此饰物做彩头,凡是赢者,可于场中两位将士处领取奖励。” 众人掌声不断。 有更贪心者,扬声问道:“将军可会亲自来发赏?” 她笑眯眯道:“今日大半日,将军怕都有得忙,脱不开身。待到了后晌,若他有些余力,或会出帐也不一定。” “现下呢?现下第一场比赛,将军可能亲至?” “现下将军已开始沐浴,打上了胰子,该是不成了。” 一阵起哄的呼哨中里,她做出一副猴急的模样,脚步越走越快,一直等到了军帐跟前,越过守卫,方舒了一口气。 一直跟在她身后的李剑忽然冷冰冰开口:“你倒是豁得出去,可今后薛将军若想寻一位女郎成亲生子,在整个西域怕都寻不着了。” 嘉柔转首看着他,“你当将军主动来寻我断袖时,他未想到这一点?” 她说到此处,忽然一怔。 她于龟兹不过是过客一枚,几个月后便离开。 可薛将军若不出意外,怕是要数十年如一日镇守龟兹。他的名声已坏,今后若想要寻一桩恩爱有加的亲事,怕真心不容易了。 这同男子演断袖的法子,倒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她同李剑道:“后头几个时辰我都不出帐,你不必守在此处,自己寻乐子去吧。” 待话毕,上前轻轻掀开帘子,但见薛琅已躺在了榻上。 他着一身月白中衣,面色还是如一开始的苍白。衣领微微畅着,露出一半缓缓起伏的胸脯。 军医见她进来,上前压低声道:“汤药中有助眠药材,将军方才服过药已睡去,两个时辰后该会醒来。” 话毕,又道:“将军临睡前,托我转告你,法子是好法子,可让你为难了。” 嘉柔哂笑一声,“既然是好法子,这帐中不便再留旁人,你去吧,我留在此处照顾他。” 军医神色莫辩地看她一眼,掀开帘子去了外头。 房中一时寂静下来,只有薛琅的呼吸声悠长。 她蹑手蹑脚到了床榻边,坐去胡床上,看着他紧闭的眉眼,微微叹了口气。 — 薛琅又回到了那个梦魇里。 那是一场永远无法结束的战争,周遭血雾漫漫,那些挥刀的人他都识得,他们有些是在他十六岁时进军营时结识,有些是十八.九岁,有些更近一些,二十一二岁。 他识得他们时,他们尚四肢俱全,身躯是温暖的,有情有义有抱负。 然而梦里,他们永远缺着一块。 只虽已残缺,却仍然坚持着不倒下。 那些血雾中的刀光剑影皆似清晰的影子,他像一个过客,只能旁观着那些与他并肩作战的战友们的赴死的一刻,却永远无法出手改变这些悲剧,也无法逃出这个梦魇。 他在血雾中徒劳地走着,偶尔出手往前砍去一剑,那些影像被他砍破,须臾间却又恢复如常,继续进行着后头的搏杀。 他周身皆被鲜血浸染,脚步踉跄,不知何处是出处。 不知何时,那些厮杀的声音里,多了另一道细微而清晰的声音。 那声音带着一点孩子气:“恭喜你,你等了这般久,终于等到最最最英俊的本郎君。你唤我一声大盛第一美男子,我便带你出去啊。” 他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看着那些画面依然在他眼前重演,却似乎又多了一个人。 那个人的身影影影绰绰,只隐约可见是一个年少的郎君,最多十六七岁的模样。 郎君见他不开口,长长叹了口气,“算啦,看在你曾在马背上救过我的份上,我便当还你一个人情。你闭着眼睛,牵着我的手,莫看那些不该去念着的旧事。” 他依言闭上眼,隐隐里,有一个温暖的小手塞进了他布满残血的掌心。他跟随着他一直往前,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有一瞬间,那道声音重新在他耳边响起:“好啦,睁眼吧。” 他眼皮几抖,缓缓睁开。 周遭那些打杀与血雾全不见了,眼前白雾腾腾,是一个盛满热水的浴桶。 小郎君在白雾中若隐若现,露了半边如玉的肩膀,娇着声儿催促他:“快将你洗白白,上榻服侍本郎君。本郎君可吃了五十个腰子,已经气血翻腾,等不得啦!” 话毕,捧起一抔水向他泼洒过来。 他猛地睁开了眼。 周遭寂静如许,头顶是黑沉的毡帐,毡布接缝处有刺眼的光从头上打下来。 他缓缓转首,但见床榻边趴伏着一位小郎君,正闭着眼沉沉睡去。 他的掌心里,多了一只比他的小了两圈的手,温软、干燥,同梦里的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发晚了。 废话不多说,我继续码字去了。下一章就是凌晨发吧,否则又赶不上趟了。 第49章 敖包节的第二日, 前来参与这一盛会的男男女女皆知因潘夫子与薛都护之前起了些嫌隙闹了些别扭,在误会消除之后,二人瞬间被压抑了几日的激情反扑, 于军帐中单独相处了半日, 消耗腰子若干。 待晌午的日头斜斜照着草原时,薛将军终于同潘夫子手牵手出现于人前,也不过是面色有些苍白而已。 众人纷纷发出两大惊叹。 惊叹一:男人果然体力好,两个男人在一处更是能折腾。 惊叹二:男人和男人之间动了情, 竟也如此天雷勾地火。 总之, 经了这一场传说中的“大战三百回合”, 这一对断袖兄弟的真情更攀高峰, 对这二人有心者皆男默女泪, 军帐前溜达的人也终于消失。 滔滔姑墨川之水一路往东流, 于夕阳下浮光跃金。 循着水畔而行的两位郎君行的缓慢, 却因各有各的摄人风姿, 引得一河之隔的男男女女们时不时引颈张望。 嘉柔垂首踩着自己的影子,有些支支吾吾:“我一时情急用大了力,今后你想娶一房新妇和和美美过日子, 怕是要多花些功夫同她解释。” “哦?”薛琅行的缓慢,面上神情却是淡淡, “你倒是不担心损了你的名声。” 她干笑两声, “我日后回了大盛, 没有人知晓在龟兹之事, 纵是出格些也无甚大碍。” 他微微一顿,复又往前, 不再多言。 迎面几位亲王跑马归来, 于河畔边同二人相遇。 亲王们话中有话地寒暄:“两位大盛郎君, 皆是……英雄出少年啊。” 薛琅含笑抱拳,“谬赞。” 亲王们哈哈一笑,又问薛琅可要前去今夜的篝火盛会。 敖包节上的篝火会,是整个敖包节上最热闹的一刻。届时会生一蓬最大的篝火,近千的草原民众围着篝火烤肉、饮酒,载歌载舞,欢度佳节。 最尊贵之人,是要坐于最尊崇之位。 薛琅心知他不可能一直躲在帐中,必定是要于众人前亮相,只微微一忖正要应下,潘安却抢先道:“将军乏得很,从头到尾却是不成。”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薛琅便顺着这话头,道:“确然有些困乏,篝火燃起时倒是能去略坐一坐。” 亲王们“哈哈”一笑,又话中有话地揶揄了一番二人真情之厚重,方驾马离去了。 嘉柔此时方道:“出来时军医曾叮嘱我,千万不能让你饮酒,烤肉更是不能多吃,会上火。” 薛琅笑一笑,“你倒是听他的话。” “军医的话怎能不听,”嘉柔认真道,“难不成你这个将军,是带头不遵医嘱的?” 他勾了勾唇角,“听,自是要听。” 脚边河水潺潺,几尾鱼儿时不时从水中跃起,“扑通”几声又重回水中。 嘉柔望着遥远的被马儿踩出来的一条路,若白三郎接来了巴尔佳,便会顺着那条路而来。 她同薛琅打商量:“那些赢来的宝贝,原本我是想当做结义之礼送给巴尔佳,可今日又拿去收买了人心。我能否用你送我的那串红珊瑚手串?” 她面上有些讪讪:“我知道将收到的重礼转送出去不甚厚道,可我昨夜大话已经说了出去,如今两手空空,却不好见巴尔佳……” “东西既已送了你,你想如何处置,自是都由你,”他道,“只是,你来龟兹不是为了谋生?那串手串若转卖出去,你半生的富贵都不愁,你轻易便送了人,倒是大方。” 她被问得一怔。 据赵勇所言,潘永年家中十分贫寒,数年也未曾改善。她这般挥霍,半分不似潘家之人。 她正要想个合理的解释,他已道:“自然,你一手的高超赌技,不缺银钱。既如此,为何又要给人当夫子,要靠手艺挣钱?” 她闻言倒是有些郁郁:“当年我曾发过毒誓,不能靠豪赌过活,昨夜已是破了戒,不知何时就要遭受报应。” “毒誓是什么?” “我的脸。我当初曾发誓,若有一日豪赌,我这张惊为天人的脸就要破相。”她越说越后悔,“要是有一天真破了相,就再也镇不住那些围着你打转的郎君同女郎啦。” 他闻言微微一笑,缓缓凑近了她,极仔细看着她的脸。 她不知怎地面上一热,抬手去拨鬓边散发,便见他的手轻轻往她左颊一指,“这处起了个红包,破相了。” 她一怔,抬手去摸脸颊,果然在左颊摸到一处小凸起,触之极痒,不知何时被蚊虫叮咬过。 “这算破相?” “算的,”他一本正经,“这小山一般的红包,险些压得你直不起腰,怎么不算破相。” 她不由“哈哈”一笑,俯身于水面映照自己的脸。荡漾的水面倒映出她的面颊,也映出她身后的他。 他面上带着微笑,虽着一身冷肃的黑甲,整个人却透着温和。 原来真正的西南王,是这样的一位郎君。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朔月初升,挂在头顶不远处,仿佛触手便可及。 嘉柔跳起身去够了几把,自嘲地哈哈一笑,坐在了草坡上,隔着一条河,看着对面慢慢生起了篝火。 女郎们等待期间,开始用粟特语吟唱起一首悠扬的小曲,是祝阿耶健壮、阿娘美丽、草原永无病痛,西域永无战乱。 他缓缓到了她身边,向她探出手。 她怔了一怔,忆起他尚有伤在身。 离他受过伤不过才过去半日,他对外已是活动自如,总让她忘记半日之前他曾有性命之忧。 她站起身接住他的手,他稍稍借一把力,便坐在了她的身畔。 对岸的篝火渐渐有了亮度,同天上的月华交相辉映,在河对岸投下荧荧橘光。 有些人一家几口都来参加盛会,围坐了一小堆,彼此说笑的模样很是温馨。 她默默看了一阵,翻开他的掌心,尝试从这样的手掌中,窥见另一人的印记。 然已隔了十年,她早已忘记那是怎样的手,只隐隐忆得同样带着厚茧,牵着她的手时,都有些剐蹭的。 眼前的这只手极大,展开时比她大了好几圈;骨节分明,有力却不显粗笨。 这样的一只手,握剑时自是极稳,若是握笔,也很是合衬。 当她的目光再触及他的掌心,却微微一顿。 那里有一条手纹,从虎口往外一寸开始,以一条笔直的线,终结于手掌内侧,将他的手近乎均匀的一分为二。 这是,断掌? 她曾识得一个断掌纨绔。 那纨绔十四岁上无父,十六岁上无母,留下一番浩浩家业任他败家,说了几门亲皆无所成。 坊间皆言,断掌刑克至亲,命带杀气,不堪为配。 她不由抬头看他。 他神色依然温和,却又似比方才多了些凉薄。 他勾了勾唇,要将手抽出去,她忙按住他,却不知如何安慰。 尚未想清楚,指尖已似捏着针一般,沿着他掌心那条断掌纹做穿针引线状,一路缝到了最尾端。 安慰的话轻易便脱口而出:“我乃命运的裁缝,替你缝上断纹,包你从此行大运、发大财,耶娘成双、贤妻在怀、儿女成群,全天下人都和你做朋友!” 待话毕,又意识到自己这相祝毫无意义,庸俗得很。 她颇有些讪讪,抬眼却见他面上笑意皆敛去,双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她,那里头似情绪翻涌,却是她看不懂的模样。 她只得轻咳一声,道:“我念书不多,都是胡说……” “好,”他终于开口,缓缓合上那只手掌,捏住不展,像是想将她方才的缝补留住,哑声道,“这份厚礼,我收下。” 她见他竟笑纳,实在是个善良的人,同他粲然一笑,“原来这般便是厚礼,我能日日都送你厚礼呢。” 他的眼眸明明灭灭,依然捏住那只手掌,声音低不可闻:“潘安,你是从何处而来?” “我……”她心下一惊,不知他是否看出了她的什么破绽。 正待此时,从对面那条窄窄的小道上终于跑来一匹马,马上的郎君壮得似野牛一般。 她连忙站起身,趁机便朝那郎君高声喊道:“三郎……为师在此处……” 白三郎的马很快循声而来,最后停在了几丈远之外。 他下了马,松开马儿去吃草,只塌着肩膀到了近前。 “巴尔佳呢?”她上前问,又往那条道上投去一眼。那小路已恢复了安静,再不闻另一道马蹄声。 白三郎对着滔滔的河水长叹一口气,“她病了,今日来不成了。” “什么病?怎地此前未曾听你提起过?” “女人的病,据闻来得陡,要持续好几日。” 嘉柔明白了,该是葵水不适。 只既然人来不了,这认亲之仪是办不成了。 她见白三郎实在失落,便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龟兹那般多的节庆,总能将许多人聚集在一处,一起观看这盛大一幕。” 白三郎默默地点一点头,回头看向嘉柔与薛琅:“真羡慕夫子同将军,能够有情人终成眷属。” 嘉柔干笑两声,也给他送予厚礼:“所谓好事多磨,可见你这桩好事,是真正的好事,日后一定巴尔佳在怀,儿女成群,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白三郎轻易被她的厚礼感染,咧嘴一笑,气壮山河道:“等日后徒儿同巴尔佳有了儿女,也请夫子的儿子来白家教书;有了孙儿,也请夫子的孙儿来白家教书;但凡徒儿子孙不断,便全让夫子的子孙来白家教书!” 嘉柔:“……” 她跳上去一把便拍在白三郎脑袋上。 “小爷的儿孙就不能出人头地,要生生世世给你白家做牛做马?在敖包节上面向巨石发出这般诅咒,合适吗?” 白三郎:“夫子,徒儿不是此意,夫子你听我说……” “孽畜,毁我儿孙!” “夫子,我不是……” 对面篝火已盛,火光轻易照过河岸。 薛琅坐在草坡上,含笑望着远处那一对追逐的师徒。 不远处脚步纷纷,北庭都护府的赵都护带着将士巡视到此,稍稍停留以做歇息。 他看着薛琅的模样,低声问:“你同那潘安究竟是做戏,还是为真?” “自是做戏。” “我看不像,”赵都护瞥他一眼,“虽说人生如戏,你演得这般真,倒是有些吓人。” “你多虑了。”薛琅拽住他的手臂,借力缓缓站起身,负着手慢慢往那追逐打闹的二人而去。 赵都护看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道:“你莫是身在其中,乱了心境而不自知。男人再好,他不能生儿育女啊!”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激动人心的时刻要来临了。 我明天尽量多写,如果手快,就白天三点之前发一章。如果手慢,就还是凌晨0点更。 第50章 人间长长篝火如龙, 盘踞在整个草坡,将半个夜空都照亮。 筚篥吹奏声高亢凄厉,大鼓擂声隆隆, 如穿云裂石, 撼天震地。 战舞已起。 北庭军与安西军,拢共一百二十八位强健将士,皆身披护甲,手持长戟, 挥旗健步, 错身屈行, 首尾相衔, 如沙场腾腾阵型, 气势雄浑。1 将士们边舞边慷慨高唱: “四海皇声被, 千年德水清, 戎衣更不著, 今日告功成……”2 军舞气势磅礴,彰显大盛朝国力鼎盛,不容来犯。 众人皆心潮激荡, 纷纷起身,击节而喝。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一曲舞罢, 掌声雷动。 各国君主纷纷慨叹:“两位都护能为此节这般准备, 实乃西域荣光。我等定与大盛齐心, 共襄太平。” 又一阵弦乐而起, 却是数位龟兹女子持剑而入,于场上跳一曲《公孙大娘剑器舞》, 舞姿极其飒爽, 不输都护府的儿郎。 为首的便是伽蓝公主, 她身披玄黑披风,内裹绯红舞衣,身段绰约又不乏英气,将一柄剑舞得粲然可观。 只待曲尽舞罢,众人连连赞叹声中,她同众女郎转身离去,经过白银亲王一众身畔时,冷冷瞪了一眼里头的潘安。 嘉柔当即向她得意一笑,眼看着七公主面色更难看,这才满意地叹一口气。 经过了大半日的荒唐,她终于能像一个脑子正常的郎君一般,坐在此处看一阵歌舞,饮上一杯薄酒。 只仆从们将酒一一送上来时,她却又想起了军医的叮嘱,往场中尊位探首张望。 在那里,薛琅与赵都护并身而坐,同君王们齐齐举杯。 憧憧篝火为他的面镀上了一层橘色的光,掩盖的那些失血的苍白全然不见。 只一瞬,他便同赵都护齐齐仰首,将手中蒲桃酒饮得一滴不剩。 众君王齐声夸赞一番,也跟随饮光手中酒,继而再斟满酒杯,继续敬酒。 嘉柔看得眉头微蹙,问她的好徒儿:“为师现下挤去薛将军身畔,将几位君王的敬酒搅和坏事,会不会以‘破坏几国和平’的罪名给行拘?” 如今已是她在龟兹的第三个月,只怕再有一月,崔将军的尸骸就能从天竺迎回来。届时她便要跟随大军一起回长安。 最近她总暗中叮嘱自己,过了十七岁,大姑娘要有个大姑娘的样子,再不能似此前那般行事顾头不顾尾。 如此,等她见着了她阿娘,阿娘看她在外头走了一圈进益非常,那抽鸡毛掸子的手也能轻一些。 虽则最近几日,她行事上比从前越发荒唐,可待冲动任性过后,依然有一颗向她阿娘示好的小心心。 她身畔的白三郎因今日巴尔佳的大事未成,一番郁郁下已豪饮了三盏马奶酒,听她如此问,也不管薛都护为何不能饮酒,只带着微醺大喇喇道:“周幽王同褒姒之间的深情,夫子曾同徒儿讲过,难道已先忘了?纵是忘却此典故,妲己与纣王,夫子难道也忘了?夫子平日自诩相貌惊人,当个男妲己前去扰乱几杯酒,又有何惧?” 嘉柔万万未曾料到,她的好徒儿竟能将她拔高到褒姒与妲己的程度,那些可都是戏台子上她最爱看的曲目。 她的虚荣心噌噌噌往上窜,再一次将她阿娘抛诸脑后,站起身一撩衣摆,就要迈着方步往前去。 白三郎又及时提醒:“就往薛将军大腿上一坐,搂着他的颈子,告诉他不许做这个,不许做那个。否则,不让他进帐,让他独守空房!” 嘉柔当即端着一张妩媚的脸,杀气腾腾到了尊位,眼看着薛琅又端起一盏酒,刚刚搭上他的唇边,她手疾眼快一把夺过,瞅了瞅薛琅的大腿,一时却有些扭捏。 她白日虽当着众人面说了些厚脸皮的话,可说是一码事,做又是另一码事,当着众人的面,她到底没有一屁墩坐下去的胆量。 况且薛琅如今还暗戳戳带着伤,她这一坐若牵动他的伤口,很可能便送他进了混沌无极世界。 她心下这般一想,便采取了她徒儿后半段的建议,从了自己“嘴上无敌”的强项,当着众人的面娇叱道:“饮得一身酒味,我可不让你进帐,你今夜可想独守空房?!” 薛琅不由一笑,顺势从她手中接过酒盏,远远地放在了一臂之外的一簇草甸上,温和道:“你既不喜,我不饮便罢。” 又同诸君王抱拳告罪,却也只是简简单单一句话:“今夜酒便罢了。” 几位君王今日自也听闻这位铁血将军与一位大盛而来的年轻夫子很是有些首尾,如今见了真人,且这夫子很是恃宠而骄,而薛将军也果然纵着这夫子,二人眼角眉梢情之浓烈,可见都在兴头上。 众人自是要成人之美,便也不再强求,只令仆从上些桃酪、果浆等物佐食。 一时烤架已接连摆在篝火上,各种肉食滋滋啦啦,将金黄的油脂淌进火中,浇得火势越发旺盛。 嘉柔坐在薛琅身畔,借着同他咬耳朵说情话为掩护,凑在他耳畔低声道:“伤处可疼?现下可能离去?” 他垂着眼,但见篝火的火光在她面上一亮一暗,她的双眸亮如繁星,在对他关心的同时,又时不时往那闹腾着烤肉的人堆中流连张望。 到底还只有十六七岁,尚是贪玩的新鲜年岁。 他也凑去她耳畔,压低声道:“尚能撑一阵,只现下有些饿,你可愿去寻些吃食来?” 她面上荡开笑妍,当即站起身,“包在我身上,一定让你吃得脑满肠肥!” 话毕,直奔烤架最密集之处。 他微微一笑,眼看着“他”不多时便与那些烤肉的龟兹民众熟络起来。 一旁的赵都护看了一阵,不由一哂,“你那潘安,同谁都能打成一片,果然是个好苗子。你真不打算让他当探子?” 薛琅摇一摇头,“他不适合。” 赵都护不由揶揄他:“以你如今对他的怜香惜玉,自是舍不得他去冒险。” 薛琅捧起桃酪抿了一口,凝注着那道纤细的身影,“他生得太好,这般长相,如何当探子。” 赵都护倏地一笑,“你倒是会寻借口。” 说话间,嘉柔已捧着两个陶钵小跑了回来。 她似得了宝贝一般,面上皆是喜色,“快看我发现了什么好东西?” 她跪坐过来,将手中的一只陶钵小心翼翼放在他面前的草甸上,“是蒸炖母鸡,蒸好后又用陶钵盛了摆在烤架上温热着,不会上火,正适合你。” 赵都护便打趣道:“可有我的?母鸡大补,是比腰子强。” 她从腰间蹀躞带上摘割肉刀的手一顿,当即虚掩住那钵鸡肉,一脸的防备:“那如何能成?今夜独此一份,给了你,薛将军吃什么?” 赵都护闻言,却去看薛琅的脸,但见这位年轻将军眼中的笑意从潘安端着陶钵回来,便未曾敛去一分。 他同薛琅相识已数年,多见其面无表情冷肃着脸之时,纵是大战告捷的欢庆一幕,薛琅也只是淡淡。 何曾见过他同人这般笑过。 赵都护有意再敲打一二,只此处人多嘴杂,不好再多言,只神色复杂再向此二人投去一眼,方转首与边上的君王饮酒说笑。 嘉柔替薛琅将那蒸煮鸡切成小块,重新摆在薛琅面前,又高高兴兴道:“我再去瞧瞧还有什么好东西。” 话毕又风风火火顺着连绵的烤架去打探。 天上皓月已至中天,人间的热闹也越发酣然。吃饱喝足的龟兹人重新开始奏起弦乐,或击节而歌,或邀舞打令,彰显风雅。 嘉柔绕着长长烤架寻了一圈,终于又寻摸了些吃食,一路兴高采烈回去,正瞧见一个年近五旬的老丈坐在薛琅身畔,手中捧着一杯酒,正执着地敬酒。 这老丈十分眼熟,她一下子便认出来,一个月前她跟着薛琅前去龟兹王宫赴宴,便被此人绕着弯的诱导薛琅同她亲小嘴。 是个极令人嫌恶的亲王。 只是一月未见,这亲王竟已胖了许多,原本便圆圆的一张脸,更是绷得似蒸熟的炊饼。 此时他倒未曾拥着他的美妃欲当众以龟兹古礼亲密饮酒,她走近时,便听得那亲王又饮酒上头,正大着舌头恭维薛琅:“……薛都护同潘夫子郎有情、郎有意,实在令人羡慕。将军请满饮此杯,再小小透露些,如何能劝服一个美男子一起断袖。本王瞧上一个小郎君,他却半分不愿从我,整日寻死觅活。将军同潘夫子是如何而成的,可是得先下药过上一夜?” 薛琅不接那酒,只淡淡道:“亲王醉了。” 边上赵都护见他这般淡色,心知已是恼怒,忙向潘安使眼色,好想个法子安抚于薛琅,免得有所动作牵扯了伤处。 转眼间潘安再上前,却是笑吟吟,手中已换上一盏酒,对那亲王一躬身,开口唱到:“当歌聊自放,对酒交相劝;为我尽一杯,与君发三愿: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3” 她的唱腔婉转动听,带着少年人的纯净,亲王当即撇下薛琅,站起身来,接过她的酒。 她口中继续唱着,已扭身甩臂,袍袖相绕,向亲王邀舞打令。 “以歌劝酒”与“邀舞打令”皆乃大盛盛宴上的风雅之举,但凡有人以歌为礼,打令相邀,受邀者若拒绝,则极其失礼,视为对相邀者的严重侮辱。 此礼自大盛之初便已传开,纵是周边小国也皆知其规。 那亲王本就嗜酒如命,哈哈一笑,抬首饮尽盏中酒,便跟随嘉柔挥袖而舞。 一曲舞罢,嘉柔躬身一礼,回到薛琅身畔,牵住他的手,忍笑向他眨眨眼睛,示意他看好戏。 那亲王抹去额上浮汗,将将要回去继续纠缠薛琅,未成想白三郎却上前,手端一碗酒,张嘴唱道:“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4” 将酒呈给那亲王后,继而旋转腾踏,邀舞打令。 亲王正在兴头上,一口饮尽酒,便跟随着白三郎继续起舞。 待白三郎退下,却又换嘉柔上前,敬酒邀舞。嘉柔退下,又是白三郎上前。 那亲王糊里糊涂跟着起舞不止,没有片刻歇息,汗如浆出,面似滴血,发上玉冠都已滑落,最后终于跌于地上,双眼紧闭,气喘如牛…… “哈哈哈哈……”远离尚未结束的篝火盛宴,嘉柔的笑声在河畔荡漾,惊扰地河中鱼儿扑通不止,“你看见没?他最后闭眼喘气的模样,像不像一条半死不活的红鲤鱼?” 薛琅含笑行在她身后,“此后,他再瞧见你,怕是要躲上一躲。” “跳舞累死,自是不值当,”她拽着他的手,歪歪斜斜行在他身侧,“今后谁用龟兹古礼夫妻敬酒折腾你我,我们便用大盛之礼轮流对付他,让他看看究竟是龟兹厉害,还是我们大盛厉害!” 身畔流水潺潺,朗月亮得惊人。 她满足地慨叹一声,不再提宴上事,顽皮地踩去河畔上,抬头去看月光,含笑道:“闭上眼睛,就像回到长安,是在曲江河畔同人游玩……你儿时在何处长大,我怎地未见过你?” 他走得缓慢,含笑道:“我比你年长六七岁,你出生时,我正在学堂煎熬;你进学堂开蒙,我已进了军营……” 他话刚说到此时,却见她脚下一个趔趄,惊呼一声,便往河中掉下。 他忙要去拽她,胁下伤处一痛,眼见着她已落入河中,也不由得跟着落下去。 接连“扑通”两声,他下半身瞬间一湿,却忙从水中站起,河面涟漪圈圈,只漫过膝处的河中却只剩下他一人。 他心中不知怎地似失了主张,连忙四顾,口中急唤:“潘安?潘安?” 正着急间,“哗啦”一声水声响,清脆笑声从他身后传来。 他蓦地回转,但见如银霜般的河水中,她披着一头的月光站在破碎的月轮里。 她面上笑容灿烂,令夏花也失了色。 他一把拨开河水,逆波到了她跟前,看着她眼中倒映的他的身影,哑声道:“怎地要吓我?” 她向他粲然一笑,缠.绵的水意顺着她如玉的面颊缥缈而下。 他抬手拂去她长长眼睫上细密的水珠,却不想再离开,指尖跟随着流经她面颊上的温热河水,最终停在了她的唇边。 那唇红得惊人,并未闭紧,留着一丝浅浅的唇缝。 他的指腹缓缓碾压上去,那温软令人堕落。 他怔怔望着那唇,不知为何要沉沦,也不知为何要倾身,直到她的声音似从天外飘来。 她说,你的伤口痛吗? 他身子猛地一震,像是什么不可告人的梦魇忽然破碎。 他的手蓦地松开,往后足足退了一大步,水中浮月也被惊扰出了裂纹。 “你……”她不由跟去一步。 他遽然转身,大跨步上了河畔,几个转眸间,孤凉的背影已走得模糊一片。 晒了一整日的河水带着几许温热,崔家五娘站在水中,眼中俱是不解,仿佛一只尚未开灵的水妖。 作者有话说: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p.s. 1是《秦王破阵乐》的编舞描写,来源参考《唐朝穿越指南》以及百度百科《秦王破阵乐》词条。 2是《秦王破阵乐》中的歌词。秦王指李世民。 3劝酒唱词,出自白居易《赠梦得》,参考书籍《唐朝穿越指南》。 4劝酒唱词,出自《长命女》,参考书籍《唐朝穿越指南》。 —— 看来要让大家失望了,重要的事情不是掉马,是我们的薛都护生了旖念,终于被掰弯。 暂且请个假,猫的病又反复了,明天依然要去医院输液。明晚0点不一定能按时更新,实在抱歉。 第51章 当夜的月色十分得好, 将长长一排军帐照得威武壮观。 嘉柔回自己帐子沐浴过,换下湿衣,穿上一件风流倜傥的缺胯薄袍。 立刻就往军帐方向去, 是忆及她和薛琅落入河中后, 他一人忽然匆匆离开,连一句交代的话都没有。 思来想去,能紧迫到那般份上,也就是因着他那伤了。 总不能是因为尿急吧。 那得多急啊! 只她原本要追过去, 可那时全身湿淋淋, 若被人瞧见, 万一提醒旁人薛琅身体有恙、方引得她那般慌张, 反倒坏了事。 可若不追去, 又因此让人疑惑她与薛琅之情再生嫌隙, 又会生风波。 她贤惠的经验实在太少, 得拿出过去十几年同她阿娘斗智斗勇的心得, 在浴桶里翻来覆去搅了一阵水花,决定将自己打扮的玉树临风,面含微笑, 不疾不徐迈着方步前去,才能起到个一石二鸟的作用。 此时远处如龙的篝火已熄了好几段, 民众们皆簇拥着往各自帐中去。只消再过一夜, 第二日日出后乘车驾马离去, 也不算提前离节, 尊享敖包节上香火的神灵们不会介意的。 她前行了一半,忽又忆起篝火盛会上, 薛琅并未用多少吃食。既是要演与他有情有义的断袖兄弟, 自是该再体贴一些。 如此又拐进厨帐, 搜摸了些白日用剩的炊饼,用干净巾帕包了,恰到好处露出一点边角,以备民众们发现和赞美。 再向军帐而行,果然便有数位白日赛场上得了她的彩头的壮士一一同她打招呼:“潘夫子,可是去见薛将军?” 她晃了晃手中的炊饼,“给他带些吃食过去,万一他夜间饥饿……” “夫子果然与将军伉俪情深,这般细致周到。” 嘉柔收到这般的评价,顺坡上杆:“我不替他操心,又有谁能操心呢。可惜我与他遇上的迟,让他一人冰锅冷灶了许多年。” 壮士们见她虽为夫子,却能生出厨子的感悟,又纷纷赞她多才。 在敖包节结束前的最后一夜,嘉柔再次巩固了“潘安与薛琅的断袖情深”。 她对这结果很是满意。 军帐已到眼前,卫所的兵卒却未立时放她前行,而是派人前去通传。 未几脚步声响起,她回过头,等来的却是个方脸的郎君。 她心下一阵紧张,连忙迎上去,压低了声音:“可是薛琅的伤严重了?” 王怀安出来时受了交代,自是回她:“并未,将军无碍,夫子不用挂心。” 竟不是伤痛? 那他似见了鬼一般从河里离开,难不成,真是因为尿急? 纵是尿急,过了这般久也该尿完了呀。 王怀安低声道:“是袭杀将军的细作一事有了眉目,将军要忙此事……” 她怔了几怔,恍然大悟,长长“哦……”了一声。 怪不得今夜篝火盛会上,薛琅坚持要出席,而好几个副将的面孔未曾瞧见,原来是行的“将军在明、副将们在暗”的兵法。 她又忆及在河中时,周遭确然啾啾鸟叫声不断,其中定然是有隐在暗处的副将发出的暗信。 其收获定然也是十分得大,才引得薛琅走得那般匆忙。 她在心中将这条逻辑圆得十分契合,知晓这般大事的内幕自不是她该过问的,便将手中炊饼递过去,“他查案查饿了,正好能填肚子。替我叮嘱他,要听军医的话,该换药歇息就不能强撑。” 帐子里,薛琅正坐在胡床上,刚回来时是何模样,现下仍是何模样。 他身上的黑甲尚未解下,半个身子仍是潮湿。 面上神情是他一贯的沉肃。 而身为薛琅的近卫,王怀安却有好些日子未曾见过将军这般旧表情。 尤其是提及潘安时,将军从来都是如沐春风的。 只眼下却不知生了何变故。 王怀安躬身上前,将炊饼呈上去,低声道:“都按将军的吩咐,同潘安说过了。这炊饼是潘安令卑职转交将军,恐防将军夜中腹饿。” 他等了足足好几息,方见薛琅抬手接过炊饼,只一言不发握在手中。 王怀安一时有了些忐忑,硬着头皮问:“可要传军医?潘安担心将军的伤势。” 待见薛琅点了头,他心中略略松一口气,忙退出去寻了军医。 远处归帐的喧哗声与说笑声一阵一阵传来。 薛琅捏着那炊饼,缓缓起身立于窗前。 头顶一轮朔月向人间撒下清辉,数不尽的星子遍布苍穹。 那颗黎明前后总出现在朔月周围的长庚星,却被群星掩住了身形,看不清模样。 - 嘉柔摇着纸扇、迈着方步回到帐子,躺在榻上,简短地回忆了一番这一日的经历。 还不到十二个时辰,她大不要脸、小不要脸都兼顾了,此后该再无人怀疑夫子与将军之间的真情,那些七公主与细作之流,应该如何也叮不进二人这颗无缝的蛋了。 她又想到不久前去探薛琅时手持的那片炊饼,简直是神来之笔,收获途经民众的许多夸赞。 她对她竟能考虑的如此细致周详,极其满意。可见她过了十七岁生辰后,行事果然有模有样。日后她回了长安,阿娘也会因此欣慰。 她这一夜睡得很是踏实,梦中偶尔会想起薛琅受了伤,会分神提醒自己第二日再去探一探。 然到了天明,她再往军帐一行,却未见着薛琅。 此后的数日,依然未见。 从前最少三五日便会见一面的薛琅,似忽然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 只从时不时前来给她送东西的王怀安口中,她得知薛琅查细作一事忙得团团转,一整日下来常常连饭都不记得吃一口。 “夫子放心,将军的伤势已见好,等脱了痂,就痊愈了。” 嘉柔点一点头,她倒是记得儿时她阿耶每每遇上重要事,哪怕军营离家不过十几里路,却也常常一月两月不回府。 薛琅是大都护,自也是一样。 王怀安回了都护府,一直到夜间,将军忙罢,他方将此行之得回禀给将军:“潘夫担心将军伤势,询问的很细心。卑职自是如实告知,他方放了心。” 薛琅连续数日忙碌不堪,正坐于胡床上闭目养神。 这般忙碌并不少见,王怀安却第一次从将军身上看到了疲惫二字。 他简短将今日所见回过,并未等到将军令他退下,他忖了忖,又补上一句,“临走前,潘安问卑职,可要他前来都护府一趟,省的外人又起了疑心。卑职回道暂且不必,不知可妥当。” 他话毕,并未等到将军回答,只淡淡道:“去吧。” 王怀安往门边去,到了门槛处,却又被薛琅唤住。 夜风拂来,灯烛飘忽,薛琅的声音低沉:“你觉着,我可还要同潘夫子继续做戏?” 王怀安心中诧异,忽地便对将军这些日子刻意减少同潘安的见面有所领悟。 只是这般有人打幌子不是极好? 他一时给不出个回答,却听薛琅已道:“将明日傍晚我同白山亲王的会面取消,去白银亲王的庄子一趟。” — 时已暮色四合。 白银亲王的庄子门前,白管事亲自将薛琅与王怀安送出来,躬身道:“潘夫子一贯有临睡前牵着她的驴于草原上溜达一圈的习惯,他外出又不喜带仆从,只有一个不爱说话的李剑郎君跟随在侧。将军不若再坐上一坐,庄子这就派人前去寻他。” “无碍,我等在外寻也一样。” 白管事又忙道:“方才将军带来的那些厚礼,我先令人送到潘夫子的偏院去?” 薛琅抬手一揖:“有劳。” 傍晚的原野一碧千里,八月的绿草早已没了四月时的浅翠,一波比一波深沉。 隔着一水之遥,安西军屯田处的几千房舍已亮起长长灯火。 兵士们有了能安居的房舍,下一步要做的便是安置家眷了。 在大盛有家眷的最好接来,无家眷的,都护府已与户部去信,尽快从获罪官员罚没女眷中挑选愿在边关成家之人,遣送到龟兹。 兵士们只有成了家,才会成年累月驻守在龟兹,却不宜与龟兹本地的女郎结亲。 除了此事,还有挖矿铸币、设置官学等若干事。 龟兹百废待兴,这些都要一件一件来。 马儿上了长安桥,他将这些事想了一阵,方问王怀安:“你在大盛可有心仪的女子?你也到了要成亲的年纪。” 他也不过浅浅一问,王怀安却意外地露出了两分扭捏,“有是有,卑职看上了人家姑娘,可人家姑娘还不一定看上卑职……” “那姑娘还不知你的心思?” 王怀安摇一摇头,讪笑道:“才识得不久,不好意思说。” 过去一个月,他难得见着将军起了同人说闲话的兴致,连忙抓住这机会想开解将军,不由跟着问道:“将军呢?将军打算何时成……” 一个“家”字尚未说出来,他就料到坏了事。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果然薛琅脸色已一沉,同他道:“你骑马去寻一寻潘安。” 马儿驮着王怀安往远处草原去了,薛琅下了长安桥,渐渐到了屯田处。 已是黄昏,此时本该是将士们行完晚操,疲惫地回营洗漱和躺尸的时候,却见远处膳房前一片开阔处围着一群人,也不知在看什么热闹。 他牵马过了卫所,再行了几步,便见牧监急匆匆前来,看到他如同见了救苦救难的菩萨,“将军竟在此,快快前去看看潘夫子吧!” 他脚步一顿。 潘安竟在这里? “他怎地了?”他问。 牧监一时半刻难以说清楚,一张脸纠结成一朵菊花,上前替他牵着马,“将军去看了便知了。” 一瞬间的踌躇后,他不由分说大跨步往前。 将士们瞧见他的身影,纷纷让出一条路。 路的端头,那片开阔处的中间地带,潘安正坐在一个小马扎上,面上微微带着笑意,抱着一根半人高的笤帚不知在作何。 二十几日未见,匍一相见,他竟一时有些陌生。 他轻吸了一口气,抬步上前,到了她跟前。 她意识到身畔有了人,抓挤的手一顿,抬头看向他,粲然一笑,“阿耶,你回来啦。” 他眉头一蹙,当即转首喝道:“谁给他饮了酒?” 火头营的疱兵上前,苦着脸道:“哪里饮过酒,是潘夫子吃了毒野菇。晌午他来营中看褐牛时,几个兄弟正在摘野菇,他一时兴起也要跟着摘,不知怎地便将毒菇混在了里头。原本就没摘几个,他占强全都吃个干净……就只毒了他一人,现下是生了幻觉。” “如何不给他灌药?” “我等一动他,他便大喊非礼,无人敢上前……” 他眉头又是一蹙,便见潘安已偏头问:“阿耶,你要饮什么?” 此时牧监赶过来,低声同薛琅道:“他瞧见穿着盔甲之人便唤阿耶,营中的兄弟不敢占他便宜,全都解了甲。” 薛琅转首,这才发现便连数位在此训兵的副将,也未穿盔甲。 “胡闹!”他低叱一声,再垂眼时,却见潘安两只手在笤帚上捏挤了一阵,最后双手做出个捧钵的姿势向他高举:“阿耶,饮!” “这笤帚是羊,这是他在挤羊奶,营里的兄弟们都给他追着饮了个遍。”牧监道。 “令军医煎药。”他叮嘱牧监,方上前看了潘安几息,往前探手,虚空做出个接碗钵的姿势,再抬手一饮…… 她却坐在小马扎上放声笑了几笑。 他“饮奶”的手一顿,偏眼看她,却见她一副坏事得手的满意劲儿,得意地提醒他:“那是羊尿。” 他不由垂了手。 她笑完,又有模有样地“挤”了一碗,重新递给他,“饮这碗。” 他再睨她一眼,上前接过碗,顿了几顿,作势抬首去饮。 她“扑哧”一声又笑了出来,“这也是羊尿!阿耶怎地不识色?奶是乳白,这是黄色啊!” 薛琅:“……” 作者有话说: 嘉柔:还想同本纨绔分手?送你喝尿! —— 不好意思,才码出来。 这两天实在太疲惫了,脑子完全转动不了。 明天想请个假,恢复一下状态,后天中午十二点再更。 第52章 徐徐药香于营地中渐起。 薛琅连饮了三碗“羊尿”, 终于有打都护府而来的副将求见,将他从第四碗之前解救出来。 “阿耶要去何处?” 他身形将动,嘉柔当即抱着笤帚站起身, “阿耶可是不喜饮羊尿, 想要逃开?” 旷野四合,天上流云如注,营中数根火把将周遭照得亮堂。 嘉柔微微歪了脑袋,清澈的眸中隐透焦急。 他的声音低沉:“喜欢。” 她瞬间因吃惊睁大了眼睛, “阿耶竟喜饮羊尿?阿耶的喜好怎地如此恶心人?” 周遭“嗤”地起了一声笑。 薛琅转眸, 凌厉眼风缓缓定在一棵胡杨树的高处。 李剑抱剑坐在树杈上, 瞧见他的眸光, 终于舍得主动说上两句话:“我只会杀人, 不会验菇。放心, 毒菇吃不死人。” 薛琅缓缓垂首, 又冷冷环视一周。 场上看热闹的兵卒们瞬间走得空空, 只余军医手持蒲扇亲自在红泥小炉边守着药锅煎药,又是吹气又是扇风,显得因忙碌而顾不上去看那些不该看的热闹。 嘉柔已牵着她的“羊”到了他跟前, 空着的那只手往前一伸,便牵住了他的手, “阿耶, 你可是要回营里?你带着儿, 儿与小羊都悄悄的, 阿娘不会知道的。” 她的手几许温凉,却如蜂蛰一般, 他瞬间便抽离出来, 往旁处看了几息, 方回首道:“我有要事,你不可跟随。” 她一把丢开“羊”,往前扑去,明明能轻易抱住他的腰身,却不知为何要大手笔的往地下一扑,双手紧紧箍住了他的脚脖子,扑腾着自己的两条腿高声大喊:“阿娘,阿耶要往外头去寻卖酒的女郎、跳胡旋的女郎、会吟诗的女郎、不穿衣裳的女郎……” 薛琅垂首看着她这一副无赖的模样,不由捏了捏眉心,在她喊出第五个女郎之前,终于道:“你若要跟去,便不可多言,不许捣乱……” 她立刻松开他的腿,从地上爬起身,很是乖巧地猛点两下头,响亮道:“儿听阿耶的话。” 他回首看向军医,军医很是能体谅他的不易,连忙道:“再需一刻,汤药就能成。” 他转身便往外行去。 她当即回身抱住笤帚,一蹦一跳跟着他去了。 卫所边上的一间土坯耳房里,灯烛几番摇晃。 薛琅负手而立站于窗前,目光落在门口一棵树下的嘉柔身上。 她正一手扶着笤帚,另一手顺着笤帚上的细竹枝的方向一下又一下抚摸,看着是在给小羊梳毛。 近月未见,她面上似乎清减了些。原本圆圆的脸颊,如今显出一个收得紧致的尖下巴。 也是这般一晃眼望去,他始觉,她比初遇时已长高了一截,只是面上仍是雌雄难辨的模样,不知要等多久才能长开。 他的身后,前来秉事的副官正低声道:“敖包节上向将军下毒之人虽乃龟兹人,然据邻人曾提及,一个月前有外邦人曾于他的居所进出,曾偶尔说过几句天竺话。” “天竺?”薛琅回首,“那邻人因何能分辩出天竺语?” 副官忙道:“卑职今日便是带人去查探此事,那邻人言,他早年曾在天竺住过几年,本就会些天竺话。此事卑职也寻人佐证过,确然如此。看来,又是盘亘在天竺的突厥人出手。” 薛琅不置可否,来回踱了踱,便听外头的潘安高声赞叹道:“哇,好多萤虫啊!” 他不由偏头望去,却是卫所岗哨上的兵卒在换火把,抖出了许多火星子。 她一句赞叹过,丢下了她的“羊”,转身便去扑“萤虫”,那些火星子便纷纷打在她身上。 他眉头一蹙,已大步出了耳房,转瞬便到了她跟前,拉着她避去一旁。 她两手相合捧在他面前,缓缓展开,“阿耶,看,萤虫,它们每只都打着一盏小灯笼呢。” 憧憧火把下,她的面在橘黄的火光下纤尘不染,没有一点点瑕疵。似上好的琥珀的两颗眼珠镶嵌在光洁的面上,澄澈地令世人愧然。眼尾有一颗芝麻大的小红痣,为她的眼眸凭添了几许惑人的媚意。 他垂首避开她的眸,去检查她的手,并未见新烫出的伤,却在她左手掌心瞧见一处才结了痂的半新不旧的伤,足有半指之长,不知伤了多久,现下还有些微肿。 “如何伤的?”他眼眸微沉。 她由着他的目光看到了她的手,听懂了他的话,很是努力想了想,便垮了脸,颇有几分委屈:“阿耶,你昨日去兵部为何不带儿?儿在后头追你,摔倒伤了手……” 他心知她说的是胡话。 潘永年直到战死那年也只是个小小队正,哪里有上兵部的资格。 “可吃过药?”他问。 她便瘪着嘴点点头:“是阿耶亲手喂的苦苦的汤药,阿耶领着圣旨的那日,你忘了吗?” 她虽有些委屈,可似乎被他这般一问,又有些安慰,忙回去树下抱起她的“小羊”,两只手忙活了一瞬,便端着一碗什么东西过来,很是孝顺地递给他:“阿耶,饮,你最中意的。” 他盯着她的手看了几息,接过她手中的“碗”。耳室里的副将此时方跟出来,她很是懂事地问:“阿耶,可要给赵世伯饮?” 那副将本姓胡,不知为何被她安上个“赵”的姓,想来是将胡副将当成了赵勇。 不等薛琅回应,她已欢喜地回去又“端”了一钵过来,“赵世伯,给!” 胡副将不知她玩的什么把戏,可看大都护都已“端”上了一碗,他不端不合适,便也双手接过来,同薛琅两人互看一眼,齐齐扬首。 嘉柔欢喜地抚掌,待胡副将“饮”完,忙询问:“滋味可好?” 他自是要拍马屁,大拇指一竖,“好味,绝世好味。” 她由衷地感慨:“赵世伯,你竟与阿耶一般恶心人呢!” 胡副将微微一蹙眉。 他好心配合做戏,这潘安怎地还骂人呢! 此时军医终于赶来,手中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大都护,药已得当。” 薛琅上前接过汤药,轻轻抿了一口,入口自是苦涩,已不太烫,此时饮下刚刚好。 他又同军医低语两句,待军医转身匆匆离去,他方同她道:“饮过此药,你便回去庄子歇息。” 她微有迟疑,“阿耶不同儿一起回去?阿耶要去何处?” 他偏首往远处看了几息,方低声道:“我有我的路。” 她面目一皱,眼中瞬间起了雾气:“阿耶不带儿?阿耶怎忍心不带儿一起去?” 她忽然跳起,就去猛推他的手,他一时不查,手中汤药瞬间被推撒了他满手。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他忙将手中药碗拿远,无奈地看着她:“怎地不听话?” “阿耶要走,儿便不乖!”她眼中泪水已流了满脸,又扑过去要拿那碗药出气。 他终于道:“我不走,你乖乖饮了汤药。” 她一只手还扶着他的手臂,只透过满眼的水光狐疑地望着他:“是真的?” 他点点头,欲去拭她的泪,指尖尚未触及,却已收回,只站在她一臂之外,“自是真的。” 她将信将疑了几息,一手毫不迟疑揪住了他的衣角,另一只手将那汤药端在手中,对着那黑乎乎的汁水皱了一阵小脸,方抬眼认真道:“阿耶说话要算话,否则儿烧了阿耶的军营,让圣人打阿耶的屁墩。” 她深吸一口气,怀着壮士断腕的勇气,手一抬,便咕嘟咕嘟一阵豪,只饮了半碗便苦口欲呕。 薛琅便道:“饮干净。” 她苦着脸又将碗凑去唇边,这回终于一气呵成,将碗底亮给他。 他接过空碗,转首往营地看了几息,终于于暗夜中瞧见军医飞奔的身影。 几息间军医便已跑到了跟前,衣袍里撩了一把红彤彤的樱桃,气喘吁吁同薛琅道:“只摘了这几个……” 嘉柔登时欢喜道:“外祖父,你怎地来啦?不是要给兵部选战马?” 军医心知这又是她的幻觉,抬首觑一眼薛琅,方含含糊糊道:“还未开始。你不是怕苦?先用些樱桃。” 她这才上前,却只拿了半捧在手,剩下的半捧依然留在军医的衣袍里,豪气道:“外祖父也吃,儿也吃。” 回首又往薛琅手中塞了几个,分给胡副将几个,自己只剩下了两颗,一起塞进嘴里。 尚未咀嚼,却忽似想起了什么,又吐出来一颗在手中。 待将嘴里的那颗咽下,方撩起衣摆将手里那颗上头沾染的口水擦拭干净,认认真真装进腰间蹀躞带上所挂的革囊中,再煞有其事地拍一拍,“留给阿娘吃。” 军医不由干笑两声,想要夸一夸她孝顺,可这重口味的孝顺却又有些夸不出口,最终憋出一个字:“好。” 嘉柔便笑眯眯,“外祖父也好。” 经此一扰,她便也不去担心“阿耶”要离开,又回去树下给“小羊”顺毛。 军医面上不由便闪出几分慈爱,顿了顿方低声同薛琅道:“卑职往汤药里加了几味助眠药材,再过一刻他便该困了。让他睡一觉,醒过来后菇毒便该解了。” 薛琅点一点头,转头低声同胡副将道:“一刻钟后我同你回都护府,再做商议。” 只一刻钟后,嘉柔精神奕奕地在“喂羊”。 再一刻钟后,嘉柔精神奕奕“端来”三碗“羊奶”。 再一刻钟后,嘉柔精神奕奕给“小羊”检查“身体”。 不知又过了几个“一刻钟”,朔月早已挂上高高苍穹,天上的星子经历过了一番蹦跶,懒洋洋地悬在如墨的天上歇息。 军医同胡副将看着依然在摆弄“小羊”的嘉柔,齐齐打了几个哈欠。 胡副将对军医的医术生出几分疑惑:“你该不会是认错了药材?” 军医的医术是经过了数千受伤将士验证过的,认错药材这种最低等的错误怎会发生,简直是莫大的侮辱。 只眼前这潘安却又实实在在很精神,没有一点困意。 军医辩解不能,只得上前,探问道:“小娃儿,你可困倦?” 嘉柔这才张大嘴,打了个能见嗓子眼的哈欠,“儿都忍了好久啦,怎地阿耶还不困?” 妈呀,原来是在等将军! 本郎中的一世英名保住了! 军医连忙回去,低声同薛琅道:“看起来只有将军方能哄他入睡,否则怕是要耗一整夜……” 薛琅转首去看嘉柔,她怀中抱着笤帚,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蒙了雾气的双眸一瞬不瞬盯着他,明明眼中已盛满了倦意,却又这般硬撑着。 他明知“他”此时的依赖该是因为思念亡父潘永年,心中却依然起了一阵无法言喻的烦躁。 军医见他一言不发站在那处,神色越发冷冽,心中暗暗叫苦。 等了好几息,终于见他站起身来,军医忙道:“方才卑职前去摘樱桃,已遣人将将军的院落换上了铺盖。” 薛琅负手而立,淡声道:“遣人去白家,将他的婢女请来。” 他身形只微微一动,她当即丢开小羊跑过来,揪住了他的衣角,固执地问他:“阿耶要去何处?” “我带你去歇息。” 她忙点一点头,手却不松开,只回首同军医道:“外祖父,小羊快生啦……” 军医忙道:“有我,我接生,你快跟着去。” 她便点一点头,雾蒙蒙的双眸又盯在了薛琅身上。 他不去看她,只同楞在一旁的胡副将道:“你照亮。” 胡副将忙从卫所的墙边摘下一根火把,伴在一旁照着前路。 暗夜中,连绵的土坯军舍看不见尽头,一畦一畦的麦田已长到半人高,因种得晚了一月,才结了穗,不知在秋日结束之前可能收获。 夜里的西川河水窸窸窣窣,没了白日的汹涌,显得很是温和。 从河渠边引了一条支流,能直通安西军屯田。上头已建好了两架水车,由水流的力道带动,于夜中缓缓转动。 嘉柔拽着薛琅的衣摆,抬首看着高大的水车,脚步一缓。 薛琅便也停了脚步。 “阿耶,糖风车怎地如此大?”她好奇问他,“儿怎咬得动?” 他低声道:“你睡一觉,醒来后便能咬得动。” 她忙道:“儿现下就想睡。” 话毕七手八脚便往他后背去爬。 他不由得半蹲下去,她当即攀了上去,一手紧紧地搂住他的颈子,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耳畔,“阿耶,儿先睡啦!” 胸中的憋闷起起伏伏,他深吸一口气,夜风涌入肺腔,明明带着热意,却似带着刀刃,一下又一下刮着他。 胡副将已看出他今夜似是比过去一月越发不虞,忙上前道:“不若让卑职背他……” 薛琅沉默摇头,负着嘉柔继续往前。 胡副将当即握紧火把,更快地追了上去。 留给主将的军舍比旁的兵卒大了一些,是一座有三间房的独院。院外左右两边有两棵树,一棵是樱桃树,另一棵也是樱桃树。 据闻此院落旧址乃上一任大都护崔将军的军舍,外头的两棵樱桃树也是崔将军亲手所栽。 五年前的一场大战毁了此处的泰半军舍,只留下了断垣残壁,看着分外苍凉。后来白银亲王使人前来拆去了未倒的房舍,这两棵樱桃树却保留了下来。 此时已过了樱桃收获之季,底下红透的果子早被鸟儿啄食干净,只有顶上几根枝条还留着些许。 胡副将先一步推开军舍的厚重院门,里头已有兵卒候着。 这也是薛琅第一次前来他的这片院落,兵卒在前带路,他方在后跟随,一直进了一间挂着帘子的房中,但见里头盘着一张连通东西墙壁的大炕,上头铺着安西军专用的布单与薄被。 枕头还未来得及准备,只放了一块与睡枕差不多高低的石头在边上。 他背过身去,将嘉柔放坐在炕上,她本已睡去,却因这一阵折腾睁了眼,盯着他怔怔看了好几息,忽然道:“你怎地数日未曾来看我?” 他一时不知她这话是同潘永年所言,还是同他言。 她却已先爬倒在炕上,枕上了那一个石枕。手中依然扯着他盔甲下半露的内袍,闭着眼低声喃喃:“阿耶要等儿,阿耶不等,儿便不乖。” 他盯着她看了半晌,慢慢解下外头的盔甲。 副将只当他要跟着上炕,上前帮着解甲,却见他除下里头的内袍,嘉柔拽着衣衫的手便一起掉落。 此时外头起了一阵细微的动静,兵卒在外回禀:“潘夫子的婢女已带来。” 他退开两步,低声道:“带进来。” 细碎的脚步声很快前来,婢女瞧见潘夫子正好好地躺在炕上,方松了一口气。 但听薛琅道:“石枕冷硬,给他包几层垫一垫。” 她忙应下,转首瞧见枕边放了一件衣袍,便将那衣袍折了几折要垫去石枕上,只嘉柔却拽了一段在手。婢女便寻出衣袖,在从嘉柔手中拽出衣摆的同时,将衣袖塞进她的手中。 她便复又拽着那袖口,并未睁眼,只几近无声地喃喃:“阿耶不走,儿听话……” 薛琅当即转身,脚步顿了顿,沉声道:“照顾好他。” 婢女忙回身要应,却见他已大步而出,很快便不见了身影。 作者有话说: 今天我灵感爆棚,先发一章。下一章还是晚上0点发,一定让大家吃饱。 第53章 这一夜嘉柔睡得胡天海地, 清晨被鸟儿捕虫的扑腾声吵醒时,日头正好透过半开的窗棂的映照进来,在陌生的墙上洒下片片光斑。 她睁着眼睛发了好一阵呆, 又下意识去抚她的胸口, 裹胸布还缠着,结合此处的简陋,看起来像是在河西一带的驿站里。 朝廷鼓励马队行商,在别处只迎接往来官员的驿站, 河西一带皆欢迎大的商队入住。她出了长安没有半月便攀上了白银亲王的商队, 得以跟着同住同行。 只那时尚是初春, 河西冻得滴水成冰。除了时不时惊扰而来的马贼, 冷天气也令她无数次生了返回长安的念头。 可一想起背在身上的亲事, 依然咬牙往前走。 此时天气却暖和极了, 甚至有些热。 外头传来“吱呀”一声门响, 一阵细碎脚步声传来, 房中帘子一掀,她在白家的婢女端着一盆水进来,见她已半坐起身, 忙欢喜道:“郎君可算是醒了,可是要梳洗?” 她认出了婢女, 方明白此时正身在龟兹。 只是她的偏院本就装扮得比此处华贵许多, 后来她和薛琅演断袖, 演得那般令人信服, 白银亲王又专程命人再往偏院送了些精美饰物,越发显得她与白家像沾亲带故, 全无穷酸夫子的两袖清风。 “这是何处?”她下了炕趿拉着皂靴, 掀开帘子往外头去, 但见她置身的这小小院落只有三间房,院门大敞着,两个做安西军打扮的兵卒正守在门边。 婢女从房中追出来,“说此处乃薛将军的院落。” 薛琅? “他人呢?”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婢女见她问得着急,只当是有要事,忙道:“昨夜婢子被寻来照顾郎君之后,薛将军便已离开,该是回了都护府。” 她不由有些失落。 多日未见,好不容易能相遇,竟是未能同他说上话。 “我怎地了?”她愣了一阵又问。 “说是郎君用了毒菇,起了幻念。郎君用过汤药后,将军带郎君来此歇息。” 她扶额想了一阵,像是有吃菇这件事。只此后如何,又是如何用过汤药,又何时与薛琅相见,却一点印象也没有。 只是好好的野菇怎地就带毒了呢?她常常瞧见古兰在草地里摘菇,怎地古兰吃过无事,她便中了毒。 她怎么就这么倒霉! 婢女伺候她梳洗过,又前去请军医。 小院安静,只有鸟雀在露出一截树梢的墙外跳来跳去。 她在院中打量了一阵,出了院门,见两侧驻守的兵卒身后,各有一株樱桃树。 李剑便抱剑盘坐在树下,像是一尊会喘气的木雕。 她问他:“据说我中了菇毒起了幻念,可有做什么丢人事?” 那被她抱了半晚上当小羊的笤帚还倒在前头几丈外的地畔上,李剑还是那般冷冰冰,只往那笤帚上投去一眼,方道:“总之没有人想杀你。” 她见从他口中问不出什么,便抬首去看樱桃树。 树子已高有两丈,上头樱桃不剩几颗。有一棵主干似曾被大火燎烧过,焦黑的茬口还能瞧见,已不再生长。却发了很多旁枝,旁枝郁郁葱葱,将那焦黑遮掩起来,不易被人看见里头的悲怆过往。 略略拨开旁枝,却能瞧见茬口正在一个交叉处,那里挂着一只藤草相交的鸟窝,鸟儿虽不在,里头还淌着新鲜的鸟粪,可见已成了鸟雀的安身处。 赵勇曾言,这两株树乃崔将军亲手所栽,包覆根茎的泥坑也是他亲自扛着锄头所挖。每每他来此小住,便会专程挑两桶水给树浇水,若无暇前来,也会交代赵勇代劳。 全因她喜欢吃樱桃。 然一晃十年,她已不是那个会赖在阿耶怀中不走、爱吃樱桃的崔嘉柔。 已过了辰时,天上的日头顺着枝条热辣辣照下来,晃得人眼酸。 婢女很快带着军医回来,军医见她站在树下往上头看,只当她想吃樱桃,当即令人上树摘果子。 那兵卒动作有些粗鲁,揪着树枝往里弯,细细的枝条不堪力道,眼看着要折断。 她忙制止:“切莫伤了树,我不吃果子。” 那兵卒松开树枝一步跳下,摊开手时,里头泰半都是树叶,只有五六颗红果。 她心下忽然一阵烦乱,板着脸道:“此树乃前任大都护崔将军亲手栽给他家五娘,你等如此不当回事,仔细崔将军夜晚托梦找你们!” 那兵卒唬了一跳,一手捧着那五六颗果实,转首看向军医。 军医倒是不知此事。 不止军医,整个营中都不知。 过去三四个月尽忙着盖房、犁地、养牲口,谁有闲心去管一棵树的前世今生。只看已长得这般高大,其位置也未妨碍盖房,便也未曾挖去。 听她这般说,军医忙道:“此事上下真不知,既潘夫子提点,我等定然好生照看。” 她心中又消了气,从那兵卒手中接过红果,只道:“我正看上这几颗,好在你替我摘了。”只捏在手中,却不去尝。 军医见她今日不再见人就认亲,该是已解了毒,仍按照薛将军离去之前的交代,上前替她诊了脉。 脉象再无异,只似有些思虑过甚,想起她昨夜的行径,心中到底怜惜,便安慰她:“人死不能复生,潘夫子多才又孝顺,潘永年在天之灵也会得以安慰。” 她不知他因何有此一话,只含含糊糊应下,又低声问军医:“薛琅的伤势可已好?” 已过了一个月,按理说该好了。军医果然也点一点头,笑道:“将军身体刚健,什么伤都不在话下。” “他常常受伤?” “这倒不是,”军医道,“将军武艺高强,能伤他者不多。只是身在行伍,这么些年下来,难免会有些个危险紧要的时候。有一年同人打仗,那时将军尚年轻,被敌人一箭射中心口,掉下马去。人人皆以为将军不成了,谁知他却借着马腿掩护,暗中到了强敌马下,一刀就刺死了那人。敌方主将身死,敌人兵败如山倒。将军撑到那时才伤重晕倒,却也只养了不到十日,就已继续带兵……” 军医原本是夸赞薛琅英勇,嘉柔却不知怎地忽然打了两个冷战。 身畔的樱桃树随风哗啦啦拍着树叶,她不由想着,是不是崔将军也常有这般的性命之忧。 军医又掏出一个药瓶,“夫子掌心受了伤,此药油消肿除疤之效甚好,昨夜已替夫子抹过一回。”又交代婢女,“每日抹上三四回,仔细将养着,有三五日就能大好。” 她谢过军医,带着婢女要回庄子。 一直等到过了长安桥,又回转身。 但见那两棵樱桃树依然矗立在远处,上头跳来跳去的鸟雀已看不清,只隐见清风邀它起舞。 - 当龟兹草原的第一波五色菊开尽时,白银亲王庄子门口那几株花了大价钱买回来的早桂也渐次绽放起了米粒大小的花瓣,香气萦绕整个庄子。 一封来自龟兹城“长安客栈”的信伴着桂花香味送到嘉柔手中,信由赵勇口述、赵卿儿代笔,问嘉柔可能寻白银亲王讨几日假,她阿耶崔将军的祭日将至,赵勇要带她去供奉的庙中祭拜。 她自是未忘阿耶的祭日,也确然有些想进城了。 自从白银亲王给她涨了每月五个金饼的高昂束脩后,这中间原本是有两日的休沐。 只白三郎因与巴尔佳的姻缘悬而未决,心绪格外脆弱,她原本对此事拍胸脯大包大揽却尚未解决,内心多少有些歉疚,便也未曾进城,只陪着白三郎悲秋伤春了好几日。 这几日白三郎又从低落情绪中打起了精神头,她用不着相陪,告几日假也无甚大碍,揣着沉甸甸的金饼一驴便投奔了赵勇。 八月西域的清晨已比盛夏多了几许凉意。 嘉柔骑着大力,跟随在赵勇身畔,要共同往位于龟兹往南两百里的白云寺给崔将军上香。 放着龟兹那般多的寺庙不用,为何舍近求远,赵勇只含糊道:“那处最合适。” 清晨的道路上人烟渺茫,李剑抱剑骑马跟在后头,倒不担心有马贼打劫。 一路往前延伸的红花夹在两片蔓延到天边的苍翠草坡。 偶有几片密林扎根在草坡上。 火红的狐狸在草从与树影间欢畅奔跑,忽然一个纵身往起一跃,尚未跳高,又已一个猛子扎进了草丛中。待爬起身时,嘴里已叼着一只田鼠,警惕地往四周看一看,便轻盈地越过路旁的溪流,一溜烟地不见了影子。 嘉柔引颈又看了一阵,未等到那红狐再露面,正意犹未尽着,便听赵勇道:“我想将安西军军服缝制的买卖接下来,你觉着如何?” 嘉柔自来是个花钱的,在赚钱上的唯一经验便是给纨绔当夫子,闻言却也一阵诧异:“听闻军令如山,便是同军营做买卖的商户也受着军令钳制。世伯若因赊欠不来布匹针线而误了安西军的穿戴,后果怕是有些严重。” 赵勇被她一句话戳了脊梁杆子,不由有些郁色。 嘉柔便轻咳一声,又道:“自然,世伯客栈的买卖越来越好,赚得多了自也不会总欠旁人。只是,只靠客栈的几个人缝制军服,怕是有些来不及。赵卿儿阿姐同伯母满手都是厚茧,再加上这般重活,怕是要累死。” 赵勇忙道:“人手我够,只要能接下买卖,随时都有人。只是近来薛将军实在忙碌,我去都护府寻过十回,十回都遇不上人。不知你同薛都护相见时,可能替我提一提此事?” 唯恐嘉柔会为难,又解释:“却不需你说情,该如何来便是如何。若是不成,也不强求。” 她不由苦笑。 莫说说情,指望她同薛琅说一句话,如今都难。 昨日傍晚她进了龟兹城,第一站便是先去都护府。 一来她许久未见薛琅,如今既在龟兹城露了头,不先去都护府,便显得她同薛琅不够情深。 二来上回她中了菇毒的第二日,从安西军屯田房舍回去白家庄子后,才发现头一日薛琅曾前去寻过她,专程送了她许多厚礼,从金银玉饰到绫罗绢布,粗粗估算,加起来能值至少十个金饼。 不年不节的,送她如此大礼,实在蹊跷。 却许是未曾瞧见她,并未留下送礼的因由。 此后王怀安也来过一回,她每每问及,也未问出一句有用的话。 昨夜进城她当先便去都护府,也是存着能见一见薛大都护的意图。这般再拖下去,只怕她连他是何模样都要记不清楚。 只果不其然,她又扑了个空。 王怀安言薛琅外出公干,还需两三日才能归来。 她同薛琅有了几个月的交情,深知他是个在要事上并不托大、中意亲力亲为的将军。 如今想要见他一面,也就只有一个字:等。 只如今赵勇想借她之口传个话,也不知何时才能成功。 赵勇见她不言语,只当是她同薛琅之间的盟约起了何种波折。一时心中却又有些多余的收获感——如若这二人的断袖之戏停了,倒也是好事一桩,省得他整日提心吊胆。 马儿一路前行,于午时终于到了一处镇上。 镇子不算大,酒肆两间、食肆三五间,一处集市买卖针线布匹、农具种子。因往来人少,连脚店都不见一间。 供奉着崔将军牌位的白云寺便在镇子的边上,位于一座连绵山峦的半山腰。 庙宇不算大,只有西域常见的七尊神祇撑着门面,那些小神便罢了。 香火也极冷清,整个庙里只有三五个乡民在烧香拜佛。 三人将坐骑栓在寺庙外的树下,将将要往里去时,嘉柔却不由“咦”了一声。 一棵挂了果的秋梨树下拴着两匹马,其中一匹全身墨如黑缎,神情傲然,很是眼熟。 像是薛琅的马。 她正要走近几步,赵勇已在庙门处唤她。 她只得折返回去,途中又回望了几眼,方迈过门槛,往庙中去了。 释迦牟尼殿上冷冷清清。 三人先在主神位上过香,一位小僧便带着三人往边上去。 殿中三面墙壁皆是密密麻麻重叠而放的佛龛,粗粗一估算竟是有上万。 每个佛龛里头都供奉着一个巴掌大的牌位,牌位前头是一碗酥油灯。如豆油灯全都点亮,牌位被照得亮堂堂,仿佛逝者还在继续辉煌人生。 她好奇地看着那些牌位,但见上头蝇头小楷除了人名,却还有那人的官位品阶。 譬如:安西军疏勒镇戊堡军第三队队正王大牛。 这是,上一届所有战死的安西军的牌位? 她惊讶回首,赵勇已点燃一炷香,前来交给她。他的神情里带着几分哀伤,双肩略垂,声音显得格外低沉:“此处崔将军乃主位,先给崔将军敬过香,再去拜祭潘永年。” 她接过线香,跟随赵勇到了最中间的一个佛龛前。 但见里头也是巴掌大的一个木刻牌位。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不知何人已提前拜祭过,佛龛前头的香炉里插着燃了半截的檀香,青烟盘旋往上。 在长安香火最盛的大慈恩寺里,也供奉着崔将军的牌位。 那里的崔将军比此处风光,有一处隔间专门用来祭拜她阿耶,里头还供奉着将军石像,同神佛的待遇相当。 在崔家的族地中还有崔将军的衣冠冢,依然是风光的一座坟头,由圣人御笔题词,以悼念功勋。 只那里的崔将军只有他一人,没有这些一同征战到最后一刻的战友。 她默默跟着赵勇祭拜过,供上带来的鲜果,又去寻见潘永年的牌位。 这位她名义上的阿耶的牌位混在高墙的最上间,要敬香得踩着梯子。 僧人在下头扶梯,她一路到了高处,但见潘永年的佛龛前也供奉着一炷香,也已燃了半截。 不知谁人,会如她一般来同时祭拜崔将军与潘永年。 待踩着木梯下来,便见一位小僧人正同赵勇提及香火钱:“赵施主两个月前送来添香油的半个金饼已是用尽,寺中还格外拨了两贯钱,却也撑不住两万余佛龛……” 赵勇连忙向那小僧人挤眉弄眼,嘉柔却已听了个清楚,吃惊道:“世伯,这些佛龛,全是你所供?” 赵勇正想着如何遮掩,却见另一个老僧人已快步到了跟前,扯开那小和尚,双手合十解释:“方才来了两位施主,已为安西军的佛龛添上了香油。只尚未来得及入账,小僧人不知此事,才险些重复讨了香油钱。” “还有人添香油?会是谁?”赵勇倒是吃了一惊。此处偏僻,过去五年只有他一人。今日怎地无端端又冒出人来? 那僧人却摇摇头,“两位施主不愿留姓名,小寺自是不能强求。” 嘉柔心中忽然一动,忙问那僧人:“里头可有位高高大大、分外英俊的郎君?” 僧人摇头,“并无,而是……” “大胡子,”她当即道,“是两个大胡子的郎君,是也不是?” 僧人双手合十,“确然是这般长相。” 她转身便跑,出了神殿,沿着几处台阶而下,绕过一池快开败了的荷花池,一步跨出了庙门。 那棵梨树下头空荡荡,原本栓着一匹黑如锦缎的骏马,此时已不见了身影。 作者有话说: 来了。 这一章是大都护神隐的一章。 —— 我简略说一下,这个故事的主线就是男女主的感情。整体设定是围绕爱,是表达残酷的战争背后的温情,也是女主与父爱和解的过程。我一直在尽量保护这种氛围,不愿意把残忍的一面暴露于前。那些朝堂争斗在故事背景里是有,但不是这个故事想要讲的。其实就是一个简单的、不复杂的小故事。大家喜欢我很感激,有不足之处,下本书再改进。么么哒。 第54章 苍翠的山峦无尽连绵, 几蓬粗壮的树子交相掩映,将山下的镇子遮了一半。 嘉柔站在半山腰的白云寺外,隐见窄如片叶般的街角有人骑马一闪, 不见了身影, 却已完全看不清那马是否黑马,那人是否粘着髭须。 寺中铜钟声声敲响,与极远处五弦琴的曲声相和,俗戒与红尘缠绕, 竟绕出了几分缠.绵契合。 嘉柔心中陡然涌出一股莫名失落, 攥着手怔怔站了一阵, 想着给潘永年上香的人如若真是薛琅, 他出来骑马时看到大力, 一定会返回庙中寻她的。既未寻她, 那人定不是薛琅。 再转头一看, 大力原本栓在寺庙院墙最里头, 可角落那里正好有一丛大力爱吃的苏丹草。此时它头靠墙,只将尾腚朝着外头,任谁经过都难一眼认出来。 所以, 那敬香之人,究竟是不是薛琅呢? 她回到大雄宝殿时, 赵勇同僧人仍在窃窃私语。见她进来, 赵勇当即住了嘴, 似做贼被她捉住一般, 面色很是讪讪。 “世伯便是因供着两万安西军牌位,客栈的买卖才一直被拖累?” “没有的事, 你莫看牌位多, 花不了几个银钱……” 她便也不同他多言, 只从束在身后的包袱皮里翻出四个沉甸甸的金饼,整整齐齐往香案上一码。 赵勇当即道:“这可不成,不能用你的银钱……” 她推开他的手, “儿不是为你,儿是为儿的两个……” 她转首往大殿一寻,但见李剑正在挨个给安西军上香,他那把哪怕睡觉时都要抱在臂弯的宝剑倒是舍得放在一边,手中换上的是几根檀香。 她知晓江湖人士耳聪目明,有些还会读唇语,她不宜发出声音,便只向赵勇比了两根手指,眸光再往崔将军同潘永年的牌位方向瞟去两眼,暗示那是她的两个阿耶,又道:“我为了他们在天上吃饱些,不是为了你。” 赵勇被她如此一说,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顿了顿又道:“是只供那两位,还是全体安西军都有?” “自然是全有哇!我崔……我潘安如今富得流油,还怕供不起这些个世伯?莫说两万,便是再来两万……” 赵勇连忙捂住她嘴,当先便“呸呸呸”了几声,双手合十对着虚空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安西军长命百岁!”又连忙指使她朝地上啐几口。 她依言啐过,方盯着边上的大和尚将四个金饼的账目记在账簿上。 大和尚吩咐青衣小僧取来笔墨,她倾身看过去,但见最近一笔便是前头那两个大胡子香客,竟也留了五个金饼。 随身携带五个金饼上路,也只能是专程前来这一个理由了。 嘉柔不由又想到了薛琅。 这白云寺再偏僻、香火再冷清,论西域各犄角旮旯,有谁能比都护府的人更清楚呢。 出了庙已是未时,赵勇原本要带她绕着镇子行一圈认认路,方便她日后随时想来上香,然天色已不早,要赶着龟兹闭城门之前回城。 赵勇只在半山腰上粗粗指着各方向,告诉她用饭去哪间饭肆,临时给驴换铁蹄又去哪里。末了方指着远远一处极难发现的密林凹陷处道:“那里你莫看长着树子,实则是一处天堑。你阿耶当年便一时不查掉落下去,众将士寻了几日方才救出来,凶险得很。” 嘉柔不由往那处看去,但见层林相叠,还有调皮的鸟雀在树梢上跳来跳去。热烈的日头亮晃晃打在林间,是一副浓墨重彩的美景。 赵勇口中的“凶险”,她全然感受不到。 可她纵是对崔将军印象已淡,也仍记得他武艺高强。她阿耶未战死前,被世人传为蚩尤转世之人还不是薛琅。 “阿耶他……”她轻咳了一声,“经常以身涉嫌?” “倒也不是经常,可身在行伍,这么些年下来,难免会有些个危险紧要的时候。” 她不由一怔。 这话怎地如此耳熟? 谁还这般说过? 回到龟兹城时天已擦黑,待用过膳,洗漱沐浴躺在榻上,外间宵禁时到,夜市已散,城中安静地彷如乡间。 嘉柔白日听赵勇曾提及,赵卿儿的亲事又快议定,虽双方尚未寻媒人上门纳吉,然口头已说得差不离。 男方姓史,乃龟兹大姓,家中经济十分殷实,赵卿儿若嫁过去便是长媳,可见极受男方看重。 嘉柔睡不着,躺在榻上看着黑漆漆的房梁:“赵阿姐,那史大郎你可见过?” 赵卿儿劳作了一整日,却并无什么睡意,闻言点点头,“曾在城中遇见过几回。” 嘉柔当即一骨碌趴俯着身子,好奇道:“如何?什么样的人?” 赵卿儿久久不做声,半晌方不确定道:“是个……好人。” “你不喜欢他。”嘉柔当即下了论断,“中意一个人,怎会连他的一言半语都难说出?你如今是薛将军的义妹,难道还不能选一个自己中意的?” 赵卿儿闻言,又是一声沉寂,数息后方问道:“何种样子,算中意一个人?” 嘉柔一怔,却给不出答案,又缓缓躺下去,“话本子里说要海枯石烂、矢志不移,纵是遇到天大的阻力,也拦不住两颗相爱的心。” 赵卿儿方笑道:“如何能同话本子里比,过日子还是平平淡淡为好。” 可平淡的话题引不起豆蔻少女的兴致,赵卿儿便又去关心嘉柔:“你同薛将军的断袖之情,如何了?” 嘉柔摇一摇头,“道阻且难。” 打了个哈欠,“夜了,睡吧。” 外头蛐蛐儿叫一声长过一声,未几便传来赵卿儿平缓悠长的呼吸。 嘉柔闭了一阵眼却毫无睡意,待再睁眼,但见房中似起了一片白霜,月光顺着半开的窗棂悄悄移进了女郎的闺房,照到了她的包袱皮上。 她光脚踩在地上,静悄悄到了桌案边,解开了她的包袱皮,摸出包在里头的一方叠置的巾帕。 她捏着巾帕站去半开的窗边,借着月光映照,掀开层层巾帕,露出里头一方铜铸的令牌。 荧荧月光下,令牌一面上雕刻的苍狼立于月下,望月长啸,栩栩如生。 临近仲秋,月亮已渐趋圆满,高高浮在头顶一片屋脊之上。 她摩挲着那头苍狼,遥望天上朔月。 不知此时是否也有一个人,如令牌上的苍狼一般,笼罩于月华之下。 - 北庭都护府的主将营舍,薛琅负手而立站在窗边,遥望着苍穹那轮圆月。 房门轻轻推开,赵都护从外进来,见他身姿孤寂,便不多言,直到薛琅转首,他方笑道:“中秋佳节临近,可是想你那断袖小郎君?” 薛琅面上神色不显,回身坐去桌案边,淡淡道:“赵都护还能说笑,可见伤势不算重,还能继续蹦跶。” 赵都护不由捂一捂腹间伤处,“若非你提前来信提醒于我,我哪里能以身做饵引得龟兹细作现身。只突厥人于敖包节上伤了你未能伤我,还能继续布局来杀我,实在可恨。” “西域的数座矿山乃打造兵器的不二之选,突厥人想要占得大盛城池,怎会放弃这些矿山。” 赵都护冷哼了一声:“他们来一人杀一人,来一万杀一万,我就不信是突厥人多,还是我大盛人多。” 薛琅见他口齿间力道极大,心知伤势无碍,此次顺道前来探赵都护,时间却紧,等不得城门开,他已开始粘贴胡须,做离去的准备。 赵都护这才从衣襟里掏出一封信,推到他面前。 那信封上并无字迹,只纸页已有毛边,看起来有些年头。 薛琅停下手中动作,转去拿起信,将发黄的信纸抽出一半,抬首看向赵都护。 赵都护不由一笑,“在敖包节上,那潘安曾同我问过崔将军临终前的这封信,看起来很是挂心。此信不算密函,我专程寻出来,你带给他看一眼,日后我再去取回。便算是我谢他救你有功,你才能更快查出细作,我方能逃得一命,还能趁机将北庭的细作拿下。” 薛琅的手一顿。 赵都护便笑道:“怎地,你莫是怕我对他有企图?嘿嘿,他虽是个英俊的小郎君,本将军却一辈子只中意女郎,纵是做戏都是不成。” 薛琅等了几息,方将信揣进衣襟,贴好胡须,站起身:“如此便不叨扰,若审出新消息,还请互通有无。” 赵都护抬手一揖,送他离去之前,却又道:“我记得去岁在长安,伯母曾几番催促你成亲,生养两个娃儿。你……” 薛琅回首看一看他,只淡淡道:“操心好你的事。”方跃上马背,连夜纵马离去。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 新一日的黄昏下了几滴薄雨,只将将把青石板路打湿,便云散月出。 这是中秋佳节的前一日,雨刚住,民众们便已纷纷涌上夜市,整个城郭比白日更加热闹。 龟兹的八月十四,又是另外一个不大不小的节,像是供小儿女们欢庆,与整个草原并不相干,薛琅便也未曾留心庆的是何事。 他同随行的副将驭马进了城门,经过几许萧瑟处,到达这一方繁华时,正街已被堵得水泄不通。 戴着各式面具的儿郎、姑娘们越发无视世俗的约束,使出浑身解数,可着劲儿的欢闹。 薛琅牵马拐进小巷一路绕行,待远远看见一座土坯小楼前飘着的写有“长安客栈”的店旗时,他脚步微微一顿,转首要避开此路,后头却又已涌过来一堆人。 他只得继续往前,经过那客栈的正门,不由间往里一瞥,却见一道十分熟悉的身影正在客栈的大堂里。 那是一个十分英俊的小郎君。 眉眼从来如画,面颊光洁如玉,如上好琥珀一般的两颗眼珠镶嵌在一双杏眼中,抬眼垂眸间长长眼睫如蝶翩飞,透着的不仅仅是一股机灵劲儿。 小郎君以手支颐,半个身子都倚在柜面上,神情几分寥落。 外头那般的热闹,以“他”爱凑热闹的性子,竟却未曾外出。 到底是什么令“他”不快? 身畔的副将看他凝注的模样,不由问道:“将军,可要唤潘安前来?” 他收回眸光,却未置可否,过了几息方摇一摇头,牵着马继续往前。 眼前万家灯火,花灯如龙,路人如潮水般一波波涌来,又一波波退却,不知他们在笑什么,又在闹什么。 一直到了前头拐弯处,往前再行了两步,忽听一道拉长了的谄媚之声伴着丝竹声在耳畔响起:“客官里面请,新到的长安都知才色兼备,舞艺超群……” 他不由抬眼,但见街边正好是一间妓馆,妓馆边上还挂着个牌子,上书“内有兔儿爷”五个字。 在门边迎客的假母记性好,一眼便认出了大胡子的他,忙扭着腰肢上前:“客官可是又来了,恒玉正好闲着,可还要点他前来相陪?” 一旁的副将正要出声呵退,他却撂开马缰,淡声道:“你先回去。”抬脚已拾阶而上。 那假母手臂一摆做邀请状:“客官里面请,客官先坐,恒玉即刻便来。”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晚了一个小时。这一章有点短小,我尽量白天加一更,确切时间就暂时不说了,免得迟了。 第55章 (二合一) 房还是那间房。 一串欢欣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到了门边, 恒玉清越的声音里满是殷勤:“客官……” 窗边的薛琅缓缓回首,待满脸旺须被恒玉看得清楚时,俊秀兔儿爷一张倍加殷切的面庞噌地一变, 两月之前手腕险些被捏断的痛楚登时涌上心头。 他心跳咚咚、两股战战, 正要拼个今夜被假母破口大骂而先婉拒了这恩客,“当”地一声响,案几上落下一颗通身无暇的珍珠。 恒玉后退的脚步不由一顿。 薛琅淡声道:“我有些话要问你,你照实说, 这珠子便是你的。” 他神色极其冷漠, 便是话语中并无威胁之词, 周身自带的威严也令恒玉不敢轻易上前。 薛琅又后退了一步, 整个人靠在了窗边。 门外可闻弦乐声声, 胡姬于台上欢快地转着旋子, 引来赞叹连连。 他身后的半扇窗通往花园, 假山流水与花灯, 照出几分奇观异景。 只原本花灯中有一盏玉如意样式的,曾引得一位小郎君驻足良久,今日那灯却已不见。 夜风拂来, 已带着秋日凉意。 他回转头去,房门轻掩, 那恒玉已站在了案几边, 同几上的珠子只有半臂的距离。 见他回身, 恒玉不敢同他对视, 只勾着头谨小慎微道:“客官想问什么,仆但凡知晓, 定言无不尽。若有不知的, 也不敢编造欺瞒。” 恒玉等了几等, 方听大胡子恩客缓缓道:“随意说些你的事吧……” 恒玉入得风尘巷,各种稀奇古怪的恩客都见过,这只想听兔儿爷人生经历的虽未遇上过,可每个妓子与兔儿爷早就准备周全了一番话。如若有幸遇上位良人,说下这番话,指不定就能引得那人为自己赎身。 “仆花名恒玉,家中贫寒耶娘早逝,二弟天生哑巴,三弟腿瘸,唯我一人长得周全周正,却也天生不足,无甚种庄稼的力气,想要让两个阿弟吃饱肚子,唯有入得此行。仆十四岁上跟了假母,学了些本事,十六岁上开始接客,第一个客人便是男子,包了仆半年,本说要替仆赎身终身相伴,后来却同女郎成了亲……” “你可是天生中意男子?”薛琅声音低沉。 恒玉不敢隐瞒,只苦笑:“不瞒客官,仆只中意女郎,然服侍郎君的嫖.资比女郎高得多,仆要赚钱养两个阿弟……仆每每服侍男人,便如同在刀尖上走了一遭……” 他说到此处,却听大胡子恩客语声喃喃,也不知在同自己说,还是在同他说:“可有些男子诸般优秀,如星辰般亮眼,任你如何逃避,都无法忽视他……” 恒玉摇摇头,“仆未曾遇上过那般郎君,前来妓馆寻乐子的,又哪里会有这般人中龙凤。” 房中一时安静如许,唯有那颗珍珠在飘摇的灯烛下流光溢彩。 恒玉站了一阵,偷偷抬眼,但见大胡子恩客站在窗边,依旧威严如常,只被蓬勃胡须遮掩的面上似乎有些什么难言的失落与怔然,嘴唇紧抿着,再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图。 恒玉倏地一阵警醒。 如此三言两语就结束,只怕这颗珠子难以拿到手,他当机立断道:“仆虽不中意男子,可馆中还有好几个兔儿爷,他们五花八门什么经历都有,客官可需仆将他们唤来?” 薛琅沉默两息,点了头。 恒玉却不着急离开,只瞥了瞥那珍珠,期期艾艾道:“仆若唤来他人,这珠子,可是要与他们相分。” “自是你的,旁人,我有旁的打赏。” 恒玉终于喜上眉梢,当先将那珠子捏在手中,“客官稍等,仆现下便去唤人,绝不让客官白来这一遭。” 薛琅并未独自等待多久,外头便已脚步声嘈杂,转瞬间呼啦啦进来一屋的兔儿爷,环肥燕瘦,阳刚阴柔,足有十来人。 因着半道上恒玉已大略做过提醒,兔儿爷们一进来,便排着队主动介绍自己个儿: “仆乃天香,天生中意男子,只接过男客,有快乐也有痛苦。若来的男客举止温柔,怜香惜玉,便快乐;可若对方行止粗鄙,只图他自己高兴,将仆翻来覆去……” “下一个。”薛琅面色一沉,当即道。 “仆乃五菊,接男客也接女客。虽天生中意女子,可同男子在一处自也有另一番刺激……放开心胸,享受当下才是正经。” “下一个。” “仆乃春绿,仆一开始以为自己中意的是女子,第一回 接的便是男客,仆因为惊吓险些饮了毒。后来方知仆实则中意男子……” 春绿说了两三句,不见薛琅打断,悄悄抬眼,却见薛琅问道:“你何以悟到你中意男子?” 春绿忖了忖,方道:“仆未曾进妓馆之前曾定过一门亲,也与那女郎见过几面。每回相见虽也高兴,却没有见心上人的悸动。相约见面之前,也没有等待的煎熬。仆入行后,遇上的第一位恩客,便给了仆不同以往的欢喜、煎熬、患得患失。” 欢喜、煎熬、患得患失……这些话在薛琅舌尖翻来覆去,原来,当有人心有所属时,都会有同样的感受。 春绿的这些话此前从未给旁人说过,其他几位兔儿爷也不由好奇道:“当你发现到自己中意男子,最初难道未曾有过怀疑与挣扎?” “最初确然有过,仆虽入了行,却也是迫于贫寒被逼无奈,日后存够银钱赎了身,还是要娶妻生子,继续当我的儿郎,”春绿慨然一笑,“可龟兹偌大的草原,你等未曾见过公犬与公犬交.合,母猴与母猴结对?我等出生皆非自选,无量天既生了这样的牲畜、这样的人,我等为何不能顺其自然?!” 他说到此处,觑一眼大胡子恩客,见其双眸明明灭灭,显见心绪波动非常,却一直认真凝注着自己,便又续道:“仆的第一位恩客去岁去了大盛长安做买卖,临走前给了假母不菲的银两,不用仆再接客。只等他从长安归来,便会为仆赎身,此后彼此相伴,再不分开……他乃仆半生中遇见的最优秀的断袖郎君。” 这本是一番极动人的赞誉,只最后一句却不知怎地引起了一番争议。 有个兔儿爷当即站出来道:“若论断袖郎君,有谁比薛都护更优秀?” 另有人当即反对:“潘安才是最优秀的。” 一群人登时分成了两拨: “薛都护高大伟岸、位高权贵,哪个断袖男子不暗中爱慕。” “潘安貌若潘安、风采绝然,哪个断袖郎君不想呵护。” “薛都护阳刚护体。” “潘安阴柔绕体。” “薛都护好。” “潘安好。” 兔儿爷们一时争得脸红脖子粗,殊不知当事人之一便在现场一阵发呆一阵恍悟,一阵又被过去数月的回忆所裹挟。 那恒玉今日得了贵重的珍珠,有心卖个好,便将抉择的权利赋予薛琅:“这位客官来论一论,薛都护同潘安,哪个更好?” 薛琅尚未回应,一张如玉的面容抢先跃上心头。 那张脸常常是带着笑的,笑中又见得意与骄傲。 若有何事占得上风,那双剔透的眼眸当即会弯如弦月,最不会隐藏欢喜。 他也见过“他”流泪的模样,总是倔强地抿着嘴,一抬袖便将泪抹去,绝不肯轻易承认自己的脆弱。 “看,是潘安与薛都护!”门边一位郎君忽然指着外头道。 众人哗啦啦跑了个空,只剩下薛琅空坐于房中。 外头惊叹声隐隐传进来,他蹙了眉头,撂下一颗珠子便大步而出,直到了妓馆门边,只看见潘安往前而去的侧影。 “他”的身侧果然有个高大伟岸的男子跟随而行,面上戴着一个面具,看不清究竟何种长相。 然能同潘安出双入对的男子,除了薛都护又能是谁呢! “好配啊。”有个兔儿爷道。 原本相争的两方人顷刻间达成一致:“天作之合啊!” 又有人道:“先一月难见薛都护与潘安相携而出,本以为情淡,今日合欢节二人却不辜负这节庆,依然情浓啊!” 原来今日是合欢节…… 潘安与身畔的面具男子顺着街角一转而过,不见了身影。 哀叹连连中,薛琅越众而出,跟随了上去。 - 合欢节的夜分外暧.昧。 据闻月老座下有一位红线娘娘出自龟兹,曾在成仙飞升后的某一日思念凡间耶娘,特选了八月十五中秋佳节下凡探亲。 然天上一日凡间一年,红线娘娘离开天宫的时间稍早了一口气的时间,落地时便落到了八月十四的傍晚,撞在一位儿郎身上,因此生了一段情,多了一个荒唐夜。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后人便将八月十四定为“合欢节”,这日自傍晚开始,未婚嫁的男女皆可佩戴面具同陌生男女相识相欢,取个“撞”上缘分的妙意。 嘉柔晃着纸扇,踱着方步,做出个风流倜傥样,面上虽有笑意,却不见得多么欢心,只喃喃道:“明明是两个人的戏台,如今却要我一人撑场子……是不是有些像守活寡?” 她一瞬间对人生又有了些新体验,感慨她的这个婚逃得好。若轻易嫁过去,过去一个月看不见薛琅的日子,只怕同她日后守活寡的时候一模一样。 虽说若无甚情谊她也无需难受,可既然无情,她又为何要嫁,在自己家里翻墙爬树挨阿娘的鸡毛掸子不快乐吗? 身畔的面具男子抱臂而行,臂弯里虽然少了一把剑,周身气质却极为凛然。若非嘉柔行在他身畔做出些谈情的假象,路人只当这位薛都护要去杀人。 嘉柔叹了口气,“你这般冷冰冰的模样,如何让人相信是与我有情的薛琅。” 李剑的声音从面具背后瓮声瓮气传出:“扮他并非是我所愿。” 嘉柔一时便有些得意,“谁让你猜不出我出的谜,却偏偏揪心要去猜呢。” 路畔有个卖糖人的摊贩,她便同李剑道:“你买个糖人给我,旁人会以为是薛琅所买。” 李剑抱臂不动。 她张口便道:“说,世上什么物件儿比天都高?” 李剑急忙要捂耳朵,却已来不及,将这句话一字不差地听进了耳中。 她见他虽垂下了手臂,双拳却在两腿边紧紧而握,显见在极力克制。 她抿嘴一笑,摇一摇纸扇,再不说话,踱着方步继续往前。 那李剑行在她身侧,过了好几息,终于忍不住道:“天已是最高,这世上哪里有比天更高的。” “哈哈,你又猜不出?”她得意道,“本夫子能问出来,自是有答案。” 如此几番来回,便离那卖糖人的摊子远了。 待再要往前路上拐弯,后头却有人追上来。 她回首,却见正是那卖糖人的摊贩,手里举着个竹签穿着的糖画,“潘夫子,你的风车。” 她双眸一亮,“呀,是我最爱啃的糖风车,你怎么知道?” 那小贩抚一抚脑后勺,往来路投去一眼,只含糊道:“方才瞧见潘夫子路过时看过来,忖着夫子喜欢。” 嘉柔当即接在手中,便要去掏散钱,那摊贩却摆摆手,“送给夫子吃,不要钱。” 怎么能不要。 如今的崔五娘可财大气粗着呢。 她当即掏出一把五铢钱,也不去数究竟有多少,便一把撂到小贩的衣襟前,“拿着,本夫子高兴,赏你的。” 小贩推却不得,只得收下,又专程到李剑面前哈腰问候,方回到摊子跟前,见那大胡子的郎君已从一旁的树背后走出,目光却长久落在远处那一对憧憧人影上。 他老老实实将收到的五铢钱递过去:“潘夫子高兴极了,一高兴便赏了这许多。” 薛琅温和道:“既是他赏,你便收着。” 小贩见他原本还带着戾气,现下却随和了很多,便高兴收下,又生出些好意来:“整个龟兹人人皆知潘夫子与薛将军是一对,你这般暗地里讨潘夫子的欢心又何必,你决计拆不散他二人先不说,只若薛将军知晓了,定然大刀砍你。” 薛琅轻轻颔首,“多谢提醒。”继续往前去了。 摊贩看到他前行的方向,不由喃喃摇头:“不撞南墙不回头呀,没了小命就不值当咯!” 前路上,嘉柔满足地将一整个糖风车都啃光,方转首看李剑:“瞧瞧,你连个摊贩都不如。” 李剑依然双拳紧握,终于忍不住开口,猜着她出的谜:“可是云?云飘得高,或许比天空高。” 她哈哈一笑,将竹签丢去他怀中,做出个打情骂俏的样子来,“云怎会比天都高?是你家的云吗?” 李剑当即愤愤转了头。 她撇了撇嘴继续往前,瞧见前头欢声阵阵,人墙围了三圈,不知有何耍事,忙挤进去,才瞧见是个套圈的摊子。 被套的物件儿倒是普通,毡帽、蹀躞带、切熟肉的小刀……最贵的是个翠玉束发,成色也极一般。其中倒是有手掌大小、木头雕刻的牌子,像是糊弄孩童的玩意儿,引起了她的兴趣。 那牌子在地上摆放了好几个,借着火把的亮光,仅能瞧见上头雕刻着什么灵畜,可究竟是什么却看不清。 先弄到手再慢慢看。 她前去同小贩交涉,要以重金买了那些木牌,摊贩却不受诱惑,坚持只能套圈,套中便拿去,套不着自认倒霉。 她便同李剑道:“你武艺高强,替我套了圈,我告诉你谜底。” 李剑哼了一声,双拳继续紧握,“我只会杀人,能戴上这劳什子面具,装你的断袖情郎已是底线。”是一副再不愿被她牵着鼻子走的坚贞样。 她也回他一个冷哼,上前买来十个竹圈,志满踌躇撸起衣袖,“我就不信我一个都套不着!” 她两指捏住一圈,双眸紧紧盯住了第一个“猎物”,来回摆一摆手臂,倏地将竹圈飞出去。 她果然不走好运,那竹圈径直前飞,蹭地便打在了摊贩面上。 摊贩“哎哟”一声捂了半边脸,引得周遭围观之人轰然大笑。 那摊贩倒是不计较,只摆摆手,示意她继续。 她再聚精会神,甩出一个竹圈,这回手气倒好,竹圈在空中一晃悠,便飘飘然落在了毡帽上。 李剑看到此时,忽然转首,待眸光透过面具,落在人墙最外头的一个高大身影上时,不由喃喃道:“这又演的什么戏。” 嘉柔欢呼一声,摊贩已上前将套中的毡帽提前替她拿在手上。 她再飞出一个圈,这回套中的是蹀躞带。 如此余下九个圈,圈圈不落,全中。 她简直心花怒放。 若说她身为纨绔还有什么未曾攻克,套圈便是其中之一,但凡出手必辱她纨绔美名。套中一个已是走了狗屎运,套中九个简直想都不敢想。 摊贩苦着脸将所有套中之物捧了一捧递上前,她只取了其中的三个木牌掖在腰间蹀躞带下,打算夜里回去再细看。余下的退给商贩:“便当是方才竹圈打痛你的补偿。” 那摊贩碍于脸面不好收,旁人纷纷道:“快收下吧,也不看是谁。潘安同薛将军恩爱非常,吃用必乃上乘,你这些物件儿给他,他也是赏给仆从。” 那人这才知晓她便是最近几个月风头极健的那位将薛将军拉下马的潘安,怪不得如此俊美,便也不同他推脱。 人墙最外层,薛琅看着嘉柔眉开眼笑转身离去,缓缓叹了口气。 合欢节乃小节,依然要受龟兹城内宵禁的管制。月已上中天,街上人群渐渐减少。 嘉柔踏上前往客栈的路,李剑行在她身侧,忍不住问:“可是风?” 她负手而行,仰着脑袋哼了一声:“今夜你诸般不配合,全靠我一人撑门面,你还想知晓答案?” 她说到此处,眸光忽然落在同个街巷另一边的一对男女身上。 那男人同女人相拥而行,窃窃私语甜蜜非常。两人皆未戴面具,街边铺面檐下灯笼尚亮堂,将二人的面目照得清晰可见。 女人是个陌生面孔,可男人的模样却很熟悉。 两个多月之前,嘉柔同薛琅才结成断袖对子,尚不知该如何在外人面前表现亲密时,曾于一个饭肆遇上过一对情人。 那是一段不算长的路,那对情人却将喂食、送信物、牵手而行、打情骂俏都演示了一遍。 那个男人,便是这个男人。 不过短短两个月,男人身畔的女郎不但已换了人,双方情谊竟还亲近至此。 那对男女并未意识到有人凝注着他们,在这条人迹渐少的路上,二人的举止也越发亲密。 她看着那男人不知说了什么俏皮话,引得女人一个粉拳打在男人的肩上。 看着男人同女人到了前路的一棵树畔,开始痴缠着不走。女人靠着墙,男人一只手支在了墙壁上,将女人圈在了怀中。 男人似上回做过的那般,指尖轻触女人的面颊,一路蜿蜒,最后停在女人的唇上流连不去。 接下来本该是男人要俯身时被女人含羞推了一把,男人则应该回首往街面上看一看周遭是否有人。 可是并没有。 男人俯身,两个身子瞬间相叠,男人的吻汹涌落在女人的唇上。 原来,这是谜底。 那个因赵勇出现使得她未曾看到底的一环。 男人的手支着墙壁,指尖去抚女子的脸和唇,俯下.身去,都是为了最后的这个吻。 可是已不是最先的那对有情人。 她本已兴致高昂了半晚上的心绪,瞬间低落。 - 夜色已浓。 薛琅沐浴过,带着一头水汽躺回榻上。 王怀安吹熄灯烛,蹑手蹑脚出了将军营舍,将门紧紧掩上。 薛琅枕着臂,不由自主想到了潘安最后的那副失落的表情。 明明此前是开心的。 “他”收到糖风车时是欢喜的。 套圈赢得彩头时是欢喜的。 连同与李剑斗嘴,都是欣跃的。 可在看到了一对行止亲昵的男女后,为何会那般怅然若失。 连续奔波了好几日的倦意来得比预想快,他很快便睡了过去,只是各种反复的梦却一个又一个袭来。 一阵是潘安站在他面前,向他一揖,“兄台龙章凤姿,宛如天上皎月,实在瞩目非常。莫说女子,便是男子见兄台之姿,也要大动春心……” 他本极度厌恶断袖,自是冷着脸叱道:“若不想死,滚!” 潘安面色几变,最后冷笑了一声:“日后你中意上本郎君,你便会后悔你今日之言!” 一阵又是他曾经亲手俘获的两位西南小国的王子,他们周身是血披头散发的痛哭:“说什么被断袖勾引乃奇耻大辱,原来都是骗人的。堂堂西南王竟是断袖,你隐藏的好深!” 一阵却是他的母亲苦口婆心道:“阿娘发现怀上你时,正值改嫁后一个月,你的出生不清不楚,长得越发越不像你父亲,因此受过多少白眼。如今竟中意上男子,难道还想继续受人非议?” 一阵又是那妓馆的兔儿爷春绿:“你等未曾见过公犬与公犬交.尾,母猴与母猴结对?我等出生皆非自选,无量天既生了这样的牲畜、这样的人,我等为何不能顺其自然?!” 他在梦中翻了个身,那些人的声音消失,耳边又有了他自己的声音: “你中意上他,可知他究竟中意男子或女子?”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这只是因为你常年征战,从未留心过秀外慧中的女子。等有个女郎出现在你面前时,你自会明白你其实中意女郎。” “你是将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人,便是他也中意你,可你日后身死,让他一人如何自处……” 他在梦中辗转反侧,心绪难安,倏地掌心一片滚烫,将他从梦中唤醒。他蓦地翻身坐起,微微天光已透过窗纸照了进来。 他握着那只滚烫的手,但见断掌纹处红似血染,有个身影忽然在他心底清晰浮现。 那人似捏着针一般,沿着他掌心那条断掌纹做穿针引线状,一路缝到了最尾端。 “我乃命运的裁缝,替你缝上断纹,包你从此行大运、发大财,耶娘成双、贤妻在怀、儿女成山,全天下人都和你做朋友!” 他霍地下榻,随意披上一件外裳便拉开了门。 天边现了鱼肚白,都护府的将士们多数已起了身,身穿明光甲,要集结队列先往城中巡视一番。 见他前来,众人纷纷问候:“大都护!” 他轻轻颔首,不做停留,径直出了都护府。 八月清晨已开始泛冷,青石板被早降的晨霜浸染的潮湿一片。 他顺着正街一路前行,再穿过一条小巷,终于到了一处二层的土坯小楼下。 楼上门楣处挂着一面气派的牌匾,其上铁画银钩写着“长安客栈”四字。 时辰尚早,客栈门还关着。 他毫不迟疑抬手便要敲门,门板却从里头卸下,赵勇尚未梳洗的一张脸挂着眼屎出现在门背后。 “薛将军?” “我寻潘安。有要给他的一封信……” “将军却迟了,潘安方才已出城,回了亲王的庄子。是什么信,可先放在此处,待……” 走了? 他转首回看,街面上早已没有什么骑着驴的人。 不知哪家早起的昆仑奴头顶藤筐往前而行,脚腕上系着的铃铛一声紧似一声,催得行人心中空虚汹涌而出…… 作者有话说: 妓馆的宣发时间:断袖心理疏导馆,龟兹只此一家。无需住馆,随来随做,随做随走,包您满意。 第56章 秋日的清风里已带着冷意, 赵勇将门板往边上一放,忙着将薛琅往客栈里请:“昨夜白家三郎遣人送来口信,说有个关乎他姻缘之事需阿安相助, 阿安今日一早便已回乡……” 薛琅踱进客栈, 随意打量周遭,心中想着白三郎这回事,八成是他要潘安认心上人为妹子之事。 初见潘安时只当“他”吊儿郎当,可在龟兹只收了唯一的徒弟, 对徒弟的事情, 桩桩件件皆上心。 又只骑唯一一头驴, 纵是草原上骏马成群, 也未曾要再寻一匹宝马。 这样的儿郎…… 赵勇今日好不容易见着他, 连忙要开口询问军服买卖一事, 门外却传来一声响, 王怀安站在门边上:“大都护, 庭州有信……” 北庭都护府便设在庭州,赵勇心知两个都护府但凡通信,定然不会是小事, 只得先道:“薛将军快请去忙,将潘安的信留在此处便可。今日是中秋团圆节, 他最迟晌午必回来在此过节。” 薛琅抬手一揖, “如此我便晌午前来再寻他。” 赵勇只得将人送出去, 却见王怀安又回首, 他只当他要同他说上两句,却见这位方脸近卫只匆匆向客栈张望两眼, 微微露出一点失落, 便跟在薛琅身后匆匆去了。 - 滔滔西川河支流奔腾不息, 纵然午时的日头照得河面金光粼粼,离河边近了,也能感受到河水的冰凉。 八月的龟兹远不如长安温暖,白日尚且如此,到了夜间会更冷。 嘉柔往河畔边后退几步,从正在描画的一张纸上抬起头来。 白家庄子遥遥在前,庄子门前宾客如云——白氏王族的团圆家宴要在庄子里举办。 据闻这场家宴每年会在白氏几个关系亲厚的兄弟之间轮流举办,今岁本轮到另一位亲王,然前日那亲王备宴的府邸一不留神走了水,烧了个灰飞烟灭。作为王族除龟兹王之外最为有钱的亲王,白银亲□□然接下了这设宴的大旗。其麾下的白管家不愧是个受亲王器重的人才,短短两日便将这场家宴置办的妥妥当当,只等各宾客上门,宾主尽欢。 因着陡然有了这般聚宴的机会,白三郎当机立断决定,往宴请中间塞上一环“夫子认亲”的戏码,于这欢聚之时,让众人知晓他唯一钟爱的巴尔佳成了潘夫子的义妹;而潘夫子又是薛将军的情郎,四舍五入,巴尔佳便与薛将军有了干系。 薛将军是谁?那是连龟兹王都要避其锋芒之人。便连他身边的猫猫狗狗都有些地位,更遑论是情郎的义妹。 六七个亲王的团圆宴自是比不上敖包节的盛大,可好在这几位亲王在龟兹皆地位尊崇,又兼每人有六七位王妃,恰好每位王妃宿日闲着无聊最中意传些闲话,一人顶一百张嘴。有了这些王妃,还愁整个草原不知晓此事? 如此中秋时夫子同巴尔佳结义,最多过两个月他就能同巴尔佳成亲,如果动作快,赶年根都能大了肚子。明年的这个时候,他白三郎晋升为阿耶,潘夫子晋升为师祖,实在可喜可贺。 是以嘉柔匍一接到白三郎的信,觉着她这位唯一的徒儿思虑的很是到位,今日便早早赶回,以助徒儿的一臂之力。 此时白三郎或许已接了巴尔佳在往回赶的路上,嘉柔却不能在庄子里等。 今日最早前来的白山亲王她便没能避开,那亲王瞧见她在此,竟是吃了一惊:“如此佳节,潘夫子竟未前去与薛将军相聚?须知花好月圆里头,便含情人相见之意啊。” 嘉柔昨夜才去合欢节上撑了场子,今日想继续撑下去却没了面具的遮掩,只好道:“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将军有要事出城,他若归来,自会第一时间来看我。” 那亲王却又是吃了一惊:“将军在城中啊,今日一早本王便在都护府近处遇见他,还寒暄了两句……将军竟是未第一时间来看潘夫子?” 嘉柔不由一怔。 薛琅竟在城中? 只这位亲王如此质疑,她只好做出一副笑而不语的神秘,以求四两拨千斤。 那亲王见她如此,只当二人尚有不为外人所道的风月安排,便“嘿嘿”一笑,方揭过此事不提。 只一位亲王她可如此应付,可今日来的不止是几位略略八卦的亲王,还有数十位极端八卦的王妃。 她的“笑而不语”如何能应付过来。 最好还是先避出庄子,等白三郎接来巴尔佳,她短暂出席,于众人面前结义过,便骑驴进城回客栈为好。 眼前水波粼粼,已带上了几许寒意。 她原本于昨夜套圈得来的木牌上得了灵感,睡前便在纸上绘下了一只狼,又给狼的额间添了一只角,胁下添了一双翅,如此再铸刻成一方铜牌,也好回馈于薛琅;今日回了庄子,原本要提着本子寻个清闲处继续改一改那图,只被白山亲王这般一相问,她好不容易才生出的勃勃兴致便漏了气。 此时图上的狼被她绘成一只吐舌散热的犬,她却没了修改的兴致,只折起来揣进怀中,双手叠在脑后躺去厚草上,长长叹了口气,道:“你说,薛琅到底还想不想同我继续做戏?” 她身畔两丈之外,李剑抱剑而立,双眼底下是一抹乌青,闻言并不接她话茬,只隔了好几息,方道:“可是鸟?” 她见他还在猜昨日的谜,便不再理会他,只喃喃道:“他纵是想换个人继续做戏,去哪里再寻比小爷更俊俏的郎君?难不成他越来越自惭形秽,终于觉着他配不上我潘安?他堂堂大都护,倒也不用如此妄自菲薄……” 头顶郎朗朔日,从白银亲王的庄子里已传来声声弦乐,想来宴请已起,庄子里豢养的舞姬已在地台边翩翩起舞,聊以助兴。 而远近各条路上坦坦一片,白三郎尚未归来。 庄子里的羊群们依然在一望无垠的草坡上吃草,古兰小姑娘同她阿兄央卓各骑一匹骡子,手持鞭子于羊群边驱赶乱跑的羊。 过去四个月,古兰家的小羊长大,母羊产仔,羊群已健壮了一大截,两兄妹镇日于这片草坡上奔波不息。 待将过河吃草的一小群羊赶回来,古兰方得了一阵歇息。她瞧见嘉柔时是一脸的惊诧,发出了与那位亲王一样的疑问:“今日团圆节,夫子怎地未同薛将军一处里团圆?” 嘉柔便摆出一副笑而不语的模样,古兰小姑娘却看不懂这神情,“夫子可是在强颜欢笑?夫子千万莫这般,有我与阿兄陪着夫子。” 她不由默默叹口气。 古兰却又问:“夫子这般叹气,可是因为思念薛将军?” “你觉着我可应该思念他?” “该的,”古兰重重点点头,“夫子思念薛将军,奴与阿兄思念耶娘。中秋佳节,便是该思念最亲近的人。” 她心中倏地生出几许怅惘,抚一抚古兰的小脑袋瓜,摘去她发梢上的几片草屑,低声道:“我也思念阿娘。” “阿耶呢?”古兰的双眼亮晶晶,“不念阿耶吗?” 她被问得一愣,却不由转首,目光落在一河之隔的安西军屯田营中。 薛琅在那处有一个小院,小院门口有两株樱桃树,此时应该早已落完果子,只剩下单调的叶片了吧。 她捏一捏古兰的小脸,往山坡处努努下巴:“快去追羊,你的羊跑啦!” 古兰转首一瞧,已有二十几头羊过了河,逃到了河对岸的草坡上,追得慢一点,就要将亲王在那里种下的一溜万寿菊啃得精光。 她“哎呀”一声爬起身,翻身上骡便去追赶羊,那些羊见有人追来,反而跑得更远了。 嘉柔不由微笑看了一阵,渐有倦意袭来。她往重又躺下,掏出纸扇遮在面上,隔开耀眼的日头,“替我盯一阵,三郎若带巴尔佳回来,你便唤醒我。” 她睡得迷迷蒙蒙,耳边似听得李剑闷闷的声音:“可是玉皇大帝与王母娘娘?他们住在天上,会不会比天高?” 她在心中为自己的机灵很是得意了一番,心想你慢慢猜吧,迎着暖洋洋的日头,很快睡了过去。 如此不知睡了多久,耳畔忽然一阵乱糟糟,似夹杂着孩童的哭声。 几许之后,她终于被唤醒,却不是李剑,而是古兰。 晌午的日头已然偏西,晚霞过早地在山边露出一点裙角,只怕再过半个时辰就会铺满半个天。 从亲王庄子里传来的热闹依然在持续,弦乐不知已换了几回。 古兰双眼已哭得红肿,“夫子,羊丢啦,羊走丢啦!” 嘉柔今日睡得有些魇住,脑袋瓜尚有些转不动,只想着古兰的耶娘不是已外出寻羊了吗?如今已走了大半年,古兰这时候才哭怕是有些太晚。 她前去河畔撩起清水洗了把脸,沁凉河水激得脑中清醒,抬首往山坡上望去,但见亲王的羊群依然铺天盖地洒在草坡上,央卓虽骑着骡子,却身陷于挤挤挨挨的羊群,面上满是惊慌,口中不停歇数着数。 李剑难得说上两句话:“丢了两百头羊……” 古兰哭得哽咽:“至少两百五十头……奴与阿兄都未曾瞧见那些羊去了何处,要赶羊回圈时,数目不对。我已同阿兄数了好些遍…… 嘉柔忙道:“莫怕,我们回去寻亲王,让他安排人手一起寻羊。” 古兰当即跪在了她面前,呜咽道:“夫子,千万莫让亲王知晓。去岁年底便弄丢一群,今日又丢了这许多……奴,奴……” 嘉柔立刻道:“你莫哭,我明白。” 她外祖父家中便开着农场,她知晓两百五十头羊不是小数目。去岁年底古兰耶娘弄丢了几百头羊,白银亲王未曾追究,此回若再弄丢这般多,纵是宽怀如白银,也不可能再笑得出来。 龟兹人又十分讲究意头,今日本是团圆佳节,她回到庄子时,瞧见庄子门前一棵本长得极好的杏树都被砍去,只是为了追求节庆时的求吉求双。那杏树多出了一棵,平日无碍,今日却是单数,视为不吉。 在这般团圆之日,亲王庄子里却发生羊群丢失的“分离之事”,亲王怕是要大动肝火。 她更担心的是,羊群一旦受惊,失措之下可能会群起跳崖。 决不能让那般惨像发生。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莫怕,我们一处去寻。” — 中秋日晌午的客栈买卖一如往昔。 行走在外的旅人是没有家可以团聚的,该投店便要投店,轻易矫情不得。 柜上的博士将将接了一波住客,便见客栈进了人,长身祁立的安西大都护薛琅一身玄衣进得门来,引得堂上众人纷纷凝观。 “潘安可归来?”薛琅往客栈内环视一周,于大堂内并未瞧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博士忙哈腰道:“还未归来。” 还没有? 不过是结义而已,怎会耗时这般久。 生了什么岔子? 博士见他眉间一拧,忙道:“东家先一刻已套了骡出城去迎,将军再等一等,或许要不了多久就能等到潘大郎。” 薛琅不置可否,待出了客栈,同王怀安道:“我等现下便出城。” — 两骑骏马跃出城门,沿着一望无际地草原腹地飞奔而驰。 晚霞已铺了半个天,一轮朔日泰半藏去山背后,只留下一点点脑袋瓜,在遥远的昆仑山外探头探脑,终于坚持到一对人马过了长安桥时,扯着晚霞一起彻底遁入山背后,只留下一轮惊人皓月挂上了树梢。 亲王庄子前的草坡上,有数十个火把在草原上游移,每个火把都代表至少一个人。 纵是龟兹中秋节的古礼,也没有举着火把在外奔跑一说。 薛琅眉头一蹙,更快往庄子门边去。 待刚跃下马背,便见白管家一副心虚模样要往庄子里躲。 他心下不虞,手起刀出,白管家当即被一柄匕首钉在一棵树上。 “发生了何事?为何要避本将军?”他语声淡淡,其中的威压却令白管家喘不过气来。 “潘安何在?”他转首四顾,向王怀安一点头,王怀安当即往偏院方向一跃而去。 白管家深知再遮掩也无用,苦着脸道:“潘夫子,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他一手便按住了白管家的肩头,白管家当即痛呼一声,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庄子里丢了羊,她去寻了羊……” 王怀安一去便已回来,“将军,潘夫子的物件都在,只他和大力不在偏院。” 他手中牵着小古兰,古兰咚地跪地,哽咽道:“奴同阿兄放丢了羊,不敢告诉庄子,央求夫子替奴一处寻找。夫子出去却不见了音讯……” 薛琅知晓潘安怜惜小古兰,宿日里很是照应这位小姑娘。且“他”又是看重牲畜的,既这般事发生在眼前,以“他”的性子,绝不会置之不理。 白管家忙将话头接过来:“我等匍一知晓此事,不敢怠慢,当即派人寻找,赵公不久前才到,也已外出相寻……将军息怒,说不得现下已有人寻见他,正在归来的路上。某有负将军所托,未曾看好潘夫子,心中愧疚,适才才不敢见将军……” 薛琅见他痛得瑟瑟发抖,额上冷汗如豆,不似说谎,方松开他,当即跃上一棵高树。 但见夜色朦胧,远处旷野已是一片黑寂,纵是朔月不吝月华,却也照不亮这一片深翠草原。 远处林间寒光一现,他当即踩着树梢飞跃过去,却是李剑持剑正在一棵树上,也似他一般聚集目力往远梭巡。 “他人呢?”薛琅一个劈手,便夺了他的宝剑,口中已现戾气,“我将他交给你,如今他人呢?” 李剑讷讷难言,“我若说他用一道谜来逗引我同他分开寻羊,你信是不信?!” “已寻了哪处?”薛琅无暇再追责,咬着后槽牙问。 “一共丢了两百余头羊,我等已寻回了一百六十几头。潘安第三次出去后,到现下已有一个多时辰未曾现身……我等已将方圆五里皆寻过两回,只要她在,不可能漏下。” 薛琅看了看方向,从树上一跃而下,待到了庄子门前,只同王怀安道:“去屯田营中搬人来,往东西方向寻。” 他顺着马背一跃而上,离去之前方同白管家道:“莫为难古兰姑娘,今日事便是换个人,潘安也一定会出手相帮。” 白管家忙道:“将军放心,是潘夫子急公好义,我等皆明白。” 薛琅一夹马腹,如利箭一般射了出去。 时辰似水流走,天上的圆月越升越高,结束了这个被人间定义为花好圆月团圆佳期的夜。 子时夜风转大。 三更开始霜降。 风将极远处的动静送了过来。 什么牲畜“呜呜”的叫声幽远而凄厉。 深夜的冷风似匕首一般,刮得他肺腔生痛。 薛琅勒停了马,望着漆一般的原野与密林,凭生第一回 生出了无把握的慌乱。 四更天了。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写到两个人相遇,时间来不及了。先发这些。 第57章 (上半章) 极远处马蹄声渐渐靠拢, 惊起林间夜枭号声无数。 十几位将士驰到近前,勒停骏马,纷纷道:“大都护, 方圆十里东西两处的山林、洞穴都已搜遍, 尚未寻见。” 秋日的夜风裹挟着重重寒气,刮得人透心凉。 薛琅捏着缰绳,偏首往南望去。 那里有一片乌森森的密林,密林过去再往南, 便是白家庄子所在的方向。 如若白家的人寻见, 或是潘安自己回去了, 会有人打出烟花以做提示。 烟花高入天际, 再高可参天的密林也遮掩不了其摄人的光华。 既没有, 便是, 依然未寻见。 这是一片看似平静、实则暗涌丛生的草原。 薛琅尚未入西域, 只接任了安西大都护一职时, 已是知晓在这片广袤之地,除了有危险的狼群、棕熊、雪豹、野耗牛,还会有隐藏在暗处的突厥细作。 这些牲兽与细作, 会冷不丁出现在某一处,只需其中的任何一样, 都会给一个人带去灭顶之灾。 可那只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双眸永远那般纯澈, 玩世不恭的底色下是对危险的懵懂, 只凭着一腔孤勇游戏人间。 他不该遭遇这些。 薛琅稳住心神,抬手指向北边:“分散开, 往南北方向分散搜寻!” 马蹄声骤然而起, 往不同方位疾驰而去。 身畔两侧的树飞快往后退去, 夜色憧憧,他一刻不敢停歇。 风呼啦啦地吹过来,每一声都像有人在喊“救命”二字。 救命,薛琅。 我怕! 马蹄声在这条路上经久不息,脚下草原已不见踩出的路径,只有时不时一簇簇林木擦着脸而过。 已经走得很远了,此处连日常放牧的痕迹都已不见。 他调转马头,再顺着来路寻找一番。 此次却只将马牵在手中,点着火折子步行往前,不错过任何一个疑心处。 一直行到半途靠路的一簇林木,几声老鸦桀桀叫过,风中忽然传来几声微不可闻地“咩咩”之声。 他脚步倏地一住,一手护着火苗将火折子举高,但见那处林木树枝虬结,憧憧看不清晰。上一次经过时,也只以为是长得过近的树子。 而那羊叫声仿似幻觉,再不复然。 他撂下马缰,举着火折子往前而去,一直到了那簇树边上,方隐隐看见大片的树枝背后黑影憧憧,像是遮掩着一处巨大的山石。 顺着山石侧身而行,一直绕进去,他方看清,那根本不是什么山石,而是一处废弃的房舍。 龟兹因地貌与放牧原因,乡间民居多为毡帐,固定的土坯房舍本就不多。可若谁家修建了一处,便会竭尽所能传于后辈,绝不可能轻易抛弃。 他抬首借着月亮的方向再次辨认了一番方位,终于想起一件事来。 当年崔将军入得龟兹,曾因遏制巫医作乱,逮住当时势力最大的一个巫医,当众处以火刑。 那巫医的一处老巢,便在这附近。 据闻那巫医被烧死之前,曾发下些毒誓,死后又不知谁人借这毒誓生事,出了几番异象。 此后那巫医之事便讳莫如深,龟兹乡民轻易不敢提及,巫医的处所也便一同荒废,无人敢占用。 他心下不知怎地,忽然猜想强烈。 一定是在此处。 潘安一定是在这里,躲避四更时的如墨旷野。 一阵风吹来,倏地将手中火折子吹熄。 他缓缓蹲低身子,在草中慢慢摩挲,终于触见他想找的东西,是花生米大小的圆圆颗粒。 闻之腥臊中带着青草气,表皮湿润,是新鲜的羊粪。 他的手再匍娑,很快便在一簇簇草下或草间发现更多的。 有些已被踩扁。 完全是群羊不久前才经过此处的痕迹。 他的心倏地在胸腔间猛烈跳动,上一次这般跳,还是他第一回 持刀上战场的时候。 他直起身来,继续往前。 这簇攀枝错节的群树越走越开阔,待绕过前头最迷惑人的一段,一个黑洞洞的门洞遽然出现。 风从四面八方灌进去,顺着门洞吹出来,将更浓烈的羊群的气息送出来,也再次让他听到了几声“咩咩”声。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他尽量放轻了脚步,一直到了那门洞时,方温和道:“潘安,我是薛琅。” 里头并未出现多出来的动静。 他在此时重新吹燃火折子,举高到头顶,缓缓迈进了那门洞。 昏暗的光亮幽幽照见了半间开阔房舍,这半处没有屋顶,垮塌的房梁阻住了泰半前路。 然只有这半边已足够。 因为有羊群。 七八十头羊一只挨一只,将这废弃房舍挤得满满当当。 见有人进来,羊们只发出一点点惊扰得动静,便又重新归于平静。 他的手微不可见的一晃,继而又举得更高。 火光的尽头,终于看见一头站着的驴。 是大力。 他凝注着那一片,分开羊群,一步一步往里而去。一直到了大力身侧,终于看见一个蹲在低处,抱着脑袋的身影。 那身影极瘦,天生的骨骼纤细,显露着几分脆弱。 他伸出手,缓缓落在她的发顶。 她的身子猛地一抖。 “潘安,我是薛琅,我来接你回去。莫怕,外头已快五更之时。”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不带任何一点强势与催促。 她终于缓缓抬首。 火光下她的面苍白得惊人,眸光几分涣散。饱满的唇上有轻轻的咬痕,淡淡血迹已干涸。 她怔怔看着他,似是不敢信眼前的是他。 他轻轻向她探出手,“莫怕,是我。” 她仰头看了他好几息,眼中渐次湿润,泪珠扑簌掉落,哽咽道:“我一只羊都没有丢……” 将将话毕,一股大力瞬间将她拽起,下一息她便进了一个火热而可靠的胸膛,被一双结实的臂弯紧紧拥住…… 作者有话说: 感觉这里可以断一下章。 今天实在码不动了,只好发一章特别短小的,白天3点再更一章。 第58章 (下半章) 五更晨曦朦胧, 隐隐约约照在广袤的龟兹草原上。 当长安桥以北出现一群浩浩灰影时,守在白家庄子门前的众人纷纷松了口气:“回来了,可算是回来了!” 赵勇却不由往前两步走, 一瞬不瞬地盯住了那群身影。 一束亮光自天边昆仑山背后倏地打下, 将长安桥照亮。 朦胧的身影渐次清晰。 崔嘉柔与薛琅各骑驴马,并肩而行。 嘉柔披着一件宽大玄色外袍,发髻有些散乱,失踪了一夜, 形貌多少有些窘态。 只她面上浅笑安然, 时不时与身侧的薛琅对望, 不知窃窃说着什么。 她身畔的薛琅身着月白中衣, 面上同样挂着微笑, 无论她说什么, 年轻的将军都专注望着她。纵是离得这般远, 也遮不住将军眼中浓烈的欢喜。 时至此刻, 连赵勇也不由承认,若嘉柔身上没有婚约,薛将军是多么优秀的一位良人。 全天下, 再也寻不出如此合衬的一对。 他却不由打了个冷战。 原本说好是做戏,为何现下演戏的这二人却演得越来越真。 尤其是薛将军。 若日后将军知晓潘安是女子, 该会如何? 赵勇心中一阵烦乱, 又往前行了几步, 但见足足七八十头羊浩浩荡荡上了长安桥, 跟随在那两人身后。 羊群背后,是数十安西军, 各个身姿挺拔地骑在马背上, 威武不凡, 护送着前头的羊与人。 挤在人群中的小古兰拔腿便往桥上跑,一直到达嘉柔身畔,高高仰着头,满腹自责的话尚未说出口,喉间已哽。 嘉柔微微一笑,在驴背上弯下腰,探手抚了抚她的小脑袋瓜,“等着急了吧?” 小古兰终于哽咽出声:“奴连累了夫子……” 嘉柔又是一笑,却将手探进衣襟,取出来一个杏核大小的白玉珠子,向古兰亮一亮:“可记得前几日我曾说过,蹀躞带上一颗玉珠不知落在了何处?要不是出去寻羊,我就永远寻不见了呢!那可是本夫子最亲爱的赵世伯相赠呢。” 古兰的哭声一停,不由睁大了眼睛:“真的寻见了?” 嘉柔将那珠子递给她,古兰接在手中去看,却也看不出个好歹来。可夫子身上失而复得的欢喜与得意却减轻了她内心的歉疚,她不由便止了眼泪,红着眼睛同嘉柔道:“恭喜夫子。” 远处白管家已高声唤道:“古兰,莫耽搁将军与夫子,庄子里已备好了热水与吃食,快让二位先回来歇息……” 古兰连忙避让在一旁,嘉柔直起腰身,转首同薛琅相视一笑,继续往前,一直到了庄子门口。 白银亲王抬手一揖:“庄子里的羊,却惊动潘夫子与安西军彻夜相寻,实在惭愧。” 薛琅微微颔首:“保护民众财物乃都护府天职,然潘夫子之行却是心怀善念。” “将军说得是。潘夫子自来庄子第一日,本王便知晓他旺我白银。”亲王抬手做邀请状,“诸位先请进。” 薛琅从马上一跃而下,到了嘉柔身畔,向她探手。 赵勇忙挤上去,也伸手同她道:“回来便好,先回屋歇息。” 驴背上的嘉柔看着前后探来的两只手,干笑两声:“这,不必了吧……” 眼前的两只手依然执着,无一退缩。 她一时有些踌躇,可待看见赵勇那张憋着一肚子话的脸,当即将手递向薛琅,向他倾过身去,双手环住了他的颈子。 下一息,她整个人已被薛琅抱在臂弯里,转首就往里头走。 这怎地还抱上了? 赵勇晃了两晃,连忙跟在薛琅身后,苦口婆心劝诫:“让阿安自己走,他这般大的人了,又不是没长腿,怎地能让将军受累……” 薛琅脚步不停,只言简意赅道:“他伤了脚。” “怎地伤着了?如何伤的?多大的伤?”赵勇当即顾不得这些,左腿一颠一颠跟在身后往里去。 嘉柔环着薛琅的颈子,从他肩头觑见唠唠叨叨跟在后头的赵勇,微微松了口气。 若不是她伤了脚,赵勇的唠叨怕是劈头盖脸要持续一整日。 她缩在薛琅怀中,听见他胸腔里什么声音“咚咚咚”似敲着小鼓一般。她不禁移手覆过去,将将盖在他的胸膛,那里一下又一下,动静越发大。 她微微一愣,抬首看他。 却见他也看着她,神情极其温和,双眸却明明灭灭,同此前他看她时的神情像是一样,却又分明添了新的什么。 这新的究竟是何物,她尚未悟透,自己的手却似被烫到一般,连忙从他胸口挪开。明明她的偏院已近在眼前,她却被烘烤得无所适从,没话找话道:“你的身上,怎地有一股羊臊味?” “寻你的时候,摸了一路新鲜羊粪豆……” 她不由大惊:“后来你,你抚了我的后脑勺,还抱了我。你用的哪只手?” 他的眼中笑意渐浓:“两只手。” “啊,我要沐浴,我现下便要沐浴!” 作者有话说: 羊粪cp诞生,撒花。 再添半章。 不好意思今天上下两部分加起来就发三千多字吧。一个重要情节结束,到下个重要情节来临之前,作者的鸡血总是不得劲儿。我去酝酿一下,有人着急想要看掉马,我们女主第一次掉马就会在未来几章。明天的章节就明天下午三点发吧,零点我感觉我更不出来。 第59章 偏院里人声隅隅。 隐约可闻是赵勇与薛琅的声音, 似乎说的什么军服、布料。待嘈嘈切切了一阵,声音渐去,不再复起。 耳房中雾气腾腾。 嘉柔靠在浴桶壁上, 周身被略烫的热水包围, 似在寒冷的暗夜里置身于一个火热的怀抱。 那个胸怀的主人温柔至极。 他温柔擦了她的泪。 温柔抱着她出了废宅。 温柔除下她的皂靴去看她崴了脚腕的伤。 温柔同她说,莫怕,我是薛琅,我来接你。 这一夜万般的担惊受怕, 在听到他这样的一句话时, 尽数消散。 他的怀抱暖得似这水, 令寒夜中的她生出几分依恋。 她在水中昏昏欲睡, 却总又不能放松睡去, 一旦闭眼眼睛, 便有一双深沉的眼眸浮上心间。 她记得他那双眸中皆是关切, 像是还掺杂着懊悔, 那里有许多许多的情绪,令她心惊,又令她几分沉溺。 外间渐渐传来几声鸟叫, 不知是哪一对合欢鸟在树枝间追逐。 婢子在外关切的声音将她惊醒:“郎君?郎君可要再添热水?”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她睁开眼,这才察觉泡得久了, 水已开始泛凉。 “不必, ”她扬声, “这便出来。” 那婢子却又问:“可须婢子进来扶着郎君?” “不可。”她忙道, 却先往水下沉了沉,直听到外间再无动静, 并无人进来, 才小心翼翼爬出浴桶。 脚将将沾地, 脚腕上的疼痛几令她痛呼出声。 她自小便有些忍不得痛,此时纵是忍不得也只有忍了。 待匆匆用巾帕擦干身,缠上裹胸布,穿上中衣,将一头湿发随意绑个男式发髻,再披上外裳单脚跳出时,却见薛琅与赵勇已在堂中。 薛琅在此处并无衣裳,换上的是屯田营中送来的一身安西军的军服。虽穿得同小卒一样,却依然挺拔昂藏,令人不敢小觑。 才沐浴过的他发髻虽湿淋淋,却疲意尽去,晨光顺着半开的窗棂照进来,为他添了一股少见的清新。 她将将出了耳房,他便抬眸向她看过来,含笑道:“打了胰子,没有羊味儿了。” 她不由垂眼,只抿嘴“嗯”了一声。 他便要前来扶她,赵勇却高呼一声“我来!”已迈着一条瘸腿抢先到了她跟前,终于略有安慰地看了她一眼。 ——并未只穿着中衣大喇喇跑出来,还能记得披一件外裳,可见她还有些姑娘家家的矜持。 只女儿家家的卧房却去不得,这薛琅就在跟前双目炯炯地看着,千万不能引狼入室。 赵勇往堂上一打量,便扶着她的胳膊带她坐去一个胡床边,同婢子道:“去看看郎中可来了?” 外头却已有了叩门声。 白管家亲自带着庄子里的郎中前来。 婢子又抱来一张胡床,小心翼翼将嘉柔的腿抬上去,正要解下罗袜给郎中看,赵勇却当即道:“不可!” 他抬眼,但见白管家的眼睛圆溜溜,郎中的眼睛圆溜溜,薛琅的眼睛……薛琅虽未圆溜溜地盯着,可也负手而立站于跟前,眼中关切溢于言表。 女郎的脚,怎可给外男看见 ? 赵勇抬手抱拳,“劳烦白管家吩咐仆从,先将红泥小炉燃起火来,一会需熬药的话,也不耽搁功夫。” 白管家现下肩胛骨还疼,自是不愿同薛琅在一处,闻言如逢大赦,忙道:“赵公担忧得好,在下亲自去过问此事。” 抬手一礼,大跨步避了出去。 赵勇便又同薛琅抱拳:“将军一夜未曾合眼,快去歇息,此处有我。” “赵公客气,我无睡意。” “怎能无睡意呢?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多歇息,日后要长不高,全是都矮墩墩!” 嘉柔不由“嗤”地一笑,又忙敛了笑。 赵勇看着长身祁立挺拔如松的薛琅,讪讪道:“将军虽不着急长个头,可多歇歇总无错。” 话毕又忙向嘉柔使眼色。 她心知赵勇介意的是什么,只好看向薛琅,同他道:“此前听闻王近卫提及,你日日奔波不得闲,昨夜来寻我,又是一夜操劳。人如何能连轴转,是该歇歇呢。” 他眼中的歉疚一闪而过,随即正色道:“待郎中开过方子,我便去。” 已是这般程度,赵勇再没有赶人的理由,夜里梦中如若遇见崔将军,少不得给将军多磕两个头。 他如丧考妣,同郎中喃喃道:“诊你的吧。” 婢子小心將嘉柔的罗袜卷下一截,只露出了淤青肿胀的那段。五更时脚腕的肿胀还只有半颗鸡蛋那般大小,到现下却已似猪蹄一般。 “如何弄成的这般?”赵勇不禁失声惊呼,当即便道:“你阿耶若知晓,不知心疼成何样。” 又忙看向郎中:“如何?” 郎中思量道:“得先瞧瞧可曾伤了筋骨,会有些疼,还请潘夫子忍一忍。” 嘉柔不由有些色变。 “并无,”薛琅道,“未曾断骨,乃内踝骨两侧经脉受损。” 赵勇蹭地抬头看他:“薛将军……怎会知晓?” 嘉柔心中大呼糟糕。 她被薛琅寻见的当场,他便看过她脚上的伤势。不但看过,还亲手查验过,只待发现并未伤到骨头才放心。 赵勇若知道此事,纵是不当即昏厥,也要唠叨啰嗦三两日。 她忙给薛琅使眼色,薛琅含笑瞥她一眼,淡声道:“猜的。” 猜的? 还猜得这般细致,连是哪根骨头旁的经脉都知晓? 薛琅忖了忖又补充道:“本将军身在沙场,什么样的伤势未曾见过。我说是内踝骨,便是内踝骨。” 郎中一时有些踌躇。 听着薛将军话中意,竟是不需要他再检查,只照着去做便可。 可看赵勇的模样,却是等着他给一个确切结论。 薛将军乃堂堂安西大都护,自是位高权贵,令人敬畏。 可赵勇也是这潘夫子的亲眷,想让他诊个明明白白,其情可悯。 心中尚在思量,手却已下意识向嘉柔脚上探去,尚还未碰触到,嘉柔已是“疼啊——”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郎中当即败北,“将军所言甚是,是内踝骨内外经脉略伤着。” 又转首安抚赵勇:“庄子里几位郎君自小顽皮,这样那样的伤不计其数。在下绝不会看错。” 赵勇转首看看嘉柔,虽方才郎中并未真的触碰她,她却还是满脸心有余悸的模样,如此他哪里还忍心令郎中再查验,只得长长叹口气,“你们想怎么治,便怎么治吧。” 郎中只得又将那脚左右看看,心中慢慢有了个方子,起身写下,却先呈给薛琅,小心翼翼解释道:“这些用药皆是庄子里亲王与王妃药库的好药材,汤药内服,膏药外敷,两日便能下地,最多五日便痊愈。” 薛琅见方子上头皆是活血化瘀、止痛消肿的药材,连天山雪莲都用上,心知庄子不敢怠慢,这才点了头。 郎中接回药方,这才要给赵勇看。 赵勇冷着脸一摆手,心道,莫说他看不懂药方,纵是指出一两味药不适当,薛琅都发话了,谁还会看重他的话。 可惜崔将军已逝,否则又哪里轮到薛琅这黄毛小儿在此指手画脚。 郎中带着药方匆匆出了偏院去配药,赵勇终于能发号施令,同婢女道:“还不快扶你主子进去歇着?” 薛琅也终于同嘉柔道:“你好生歇着,我便在……在屯田营中,若有何事,随时差人来报。” 嘉柔心中不由松了口气,只想着,快走吧,薛琅同赵勇二人再没有人走,她就得赤足狂奔先逃离此处。 她点一点头,见他朝她微微一笑,却并不离去。她怔了一怔,方明白他是要看她先进卧房,便向他挥挥手,在婢女的搀扶下单脚跳进房中。 将将坐定,忽然又忆起有话要问他,忙扬声唤道:“薛将军留步!” 她撩开帘子跳出去,但见薛琅已行到门槛边,辰时的日头亮堂堂打在门廊前,他便站在那一束光底下回转首看她。 唇边已勾起一抹浅笑。 她不知怎地微微有些面热,待再往前跳去,他便一步跨进来,离得尚远时已向她探出了手。 待到了那手边,她尚未去搭上,堂中的赵勇已是气势汹汹地咳了一声。 嘉柔只得忽略了那手,又跳出了门槛。 原本是要想问他胁下的伤可已痊愈,只到了他跟前,却不知怎地问不出口,喃喃几声方道:“你……可用过了早食?” 他眼中的笑意瞬间浓郁,“尚未。” 赵勇又是两声重咳。 她一瞬间意识过来,这话,怎地问得反而更暧.昧了呢。 再这般问下去,只怕赵勇今日真要吐血。 她只拉长声“哦……”了一声。 他等了等,见她再无旁的话,便道:“你先用过早食再饮汤药,服药后好好睡一觉。” 顿了顿却又叮嘱她:“此后若不愿在庄子里教书,便不去,莫委屈自己。”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 她在庄子里好好的,如何会委屈自己。 然此时赵勇在侧,她不好多问,只得抿着嘴点一点头,他便又一笑,转身大步去了。 她扶着门框看着他的背影出了前头的月亮门,正要转首回去,却见一直守在檐下的李剑板着脸道:“昨夜我已按照你的要求去寻了羊,那谜底究竟是什么,现下该告诉我了吧?” 嘉柔看着他憔悴的面容,忍不住一笑,方道:“世上什么比天还高?是个心字,心比天高,你悟透了吗?” 李剑登时一怔,只觉这答案却带着几分禅意,初听儿戏,再琢磨却十分之妙。 却听嘉柔又道:“那么,问题来了……” 他当她要将这禅意讲明,正要洗耳恭听,却听她道:“说,有位三岁孩童名叫张果果,日后等她老了又叫什么?” 李剑当即面色大变,“你,你,你欺人太甚!” 她“哈哈”两笑,“谁让你不会欣赏本夫子的笑话。本夫子想让你笑的时候你不笑,我自是有法子让你永远笑不出,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正写到兴头上时,时间到了。 那就下一章见,下一章应该会有第一次掉马情节。 话说第二个脑筋急转弯是我原创,大家猜一猜,哈哈,明天下午三点之前猜中者都有红包。 第60章 婢女被遣出, 房门已掩,赵勇的唠叨虽迟但到:“阿柔,你怎能, 怎能同薛将军那般亲热?” “哪般?”嘉柔往前跳一步, “难道世伯不知儿与他乃断袖兄弟?” “这回不一样!”赵勇忧心忡忡。 “何处不一样?”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赵勇回想着薛琅看嘉柔的目光,和面上或浓或淡的笑容。此前这些多含揶揄与逗趣,今日却不是。 这个“不是”具体又精准意味着什么,赵勇虽说不清楚, 可已足够让他夜里难寐。 嘉柔倒是认真地想了几个理由来:“他半夜三更于废宅中将儿救出, 儿自是要笑脸相对以示感激。难道儿还要怪责他多管闲事?” “倒也不是这般意思。” “于他而言, 既同儿达成了断袖之契、互惠互利, 自是要在外人面前将戏做好, 今日这般多的白家人, 他更是半分不能马虎。至于戏演得真, 那是世伯不知他有多狡猾。若知道, 你便会明白,这种戏于他来说简直手到擒来,不值一提。” 她这般说下去, 连她自己都信了。心中不知为何却略多了丝怅惘,只打了个哈欠, 道:“儿困乏不堪, 世伯定也疲累, 婢女已铺好了西厢的被褥, 世伯先去歇息。” 赵勇虽认为她说得有些道理,却还不足以打消他的疑虑, 闻言他忙道:“你去歇息, 我替你守门, 那些个狼啊虎的,一个都进不来。” 嘉柔又打个哈欠,随意摆摆手,由着他去了。 隔了不多时,饭与药都送来。她一一用过,一头扎进衾被中,睡得迷迷糊糊时,忽然恍悟薛琅临去之前同她说的那句“此后若不愿在庄子里教书,便不去,莫委屈自己。” 他怕是以为她外出寻羊生了乱子,亲王碍于他的威名不敢赶她走,会在细处给她寻麻烦。 哼哼,没可能的事。 白三郎可被她捏在手里,这就是她的筹码。只要白银亲王有一颗拳拳爱子之心,就得随时对她礼遇有加,一直到她主动请辞。 话说,白三郎呢? 她已回来这般久,她的这位关门弟子怎地未曾前来关心于她? 倦意来得太浓,她再无暇多想,便跌入了无量混沌中去。 一觉睡醒已错过了午膳,日头微偏,未时已过。 婢女端来吃食,道:“薛将军方才前来同郎君告别,郎君尚在熟睡,便未打扰。将军言,他有要事要回都护府,令郎君好生歇息。他已替郎君同亲王告了假,郎君腿脚不便,养好再教书不迟。” 是吗? 嘉柔一时怔然。 她睡得死,还真不知有人来过。 “赵世伯又去了何处?”她透过窗棂往外打量,只看到李剑剑也不抱了,在院中来来回回踱个不停,赵勇在何处却半分看不见。 “赵公是跟随着将军一起离去,便在两刻之前。” 嘉柔不由失笑。 赵勇急吼吼跟着走,定然是想亲眼看着薛琅回了都护府,才能放下一颗沧桑的心。 她咬了两口古楼子,又饮了半碗酸牛乳,方又问婢女:“三郎怎地还未前来?” 婢女摇了摇头:“三郎自昨儿离开,到现下都未回庄子。” 竟是未归? 昨日不是说好他去接巴尔佳,趁着中秋佳节之际,当众行结拜之礼的吗? 怎地人未接来,他却如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归了? 她的古楼子尚未吃完,被她惦记的徒儿脚下带风进了她的偏院。 婢子于窗前先是惊喜道:“呀,三郎回来了。” 继而却带上了惊慌:“怎地会如此?” 嘉柔不由也将脑袋探出窗外,却见白三郎一身衣衫满是泥污,面上青红紫蓝,比她的脚腕上的颜色还精彩。 他匍一瞧见她,便直奔窗扇而来,“夫子猜猜,徒儿做了什么?” 嘉柔看着他左眼肿成了一条线,右唇角破了个大口子,这个模样,绝对是被人胖揍了一顿。他现下风风火火来寻她,该不会是想找她打回去,给他找回场子? 她也就能动点嘴皮子,抡拳头却是半分不济。最多只能藏在暗处伺机插人眼珠子,那成功率可不怎么高。 好在白三郎并未真的等她回应,跳上来坐在窗台前,这才意气风发道:“打了情敌!敢撬我白三郎的女人,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嘉柔当即竖起了耳朵,“谁同你抢巴尔佳?” “哼,一个马奴,半分不知天高地厚!” “这便是你一去不返,未带回巴尔佳的原因?” “当然是了!”白三郎一时有些愤愤,“徒儿一去便看见他向巴尔佳献殷勤,徒儿当即摸住了腰间的弯刀……” “怎地?”嘉柔不由吊起了一颗心,“你……你可是杀了人?” “徒儿捏着匕首,一动不动藏在草壕里一直守到深夜,等到周遭无人之时,打算再给他好看。”他双手一摊,“总不能让巴尔佳瞧见,让她担心。” 嘉柔一时老怀安慰。 她的这位徒儿,行事颇有她的风范,深知以逸待劳才是王道。 可到底杀没杀人呢? 虽说草原上贵族打杀奴仆不算什么罪责,可他手上要是沾了血,她这夫子可没胆儿当下去了。 白三郎道:“等到了夜里,徒儿终于拦住了他,将刀一丢,就要同他较量。” 她终于松了一口气,继而便问:“你同他一对一?” 纨绔打架都是多对一,一对一的那叫君子。 只看白三郎伤成这般,怕不是行了一回君子之风。 “当然是大家伙儿一起上,揍他一个!”白三郎得意一笑,“徒儿的两个长随可不是吃素的,全是龟兹草原个顶个的摔跤好手!” 他这般说着时,嘉柔也终于在月亮门边上看到两个徘徊的身影。 那便是三郎的长随,衣衫乱七八糟不说,一张脸绝不会比白三郎好多少。纵离得这般远,她似乎都已经闻到了血腥味儿。 “三个人打一个,你三人都被打变形?”她忽然就替这徒儿生了一股强烈的危机感。 先不说巴尔佳愿不愿意,只说那马奴真要掳了巴尔佳就跑,白三郎带着一群人也不一定能拦住啊。 白三郎当即摆摆手,“那是夫子没见那马奴被揍得有多惨。总之,经此一战,他见识了本郎君的厉害,绝对不敢再觊觎巴尔佳!” “你打完群架后,可又见过了巴尔佳?” “当然没有,徒儿这般模样去见她,吓着她可怎么办?!” 嘉柔大为震惊,瞬间觉着她这徒儿在她心中的形象高大威猛了不少。 “只是遗憾得很,”白三郎耷拉了肩膀,“下一个能结拜的盛会,就只有等到年节了。” 嘉柔便安慰他:“此姻缘事已被磨成了千年难遇的好事。届时年节结拜,三月成亲,后年的三月你同巴尔佳一胎双子,你升为阿耶,我升为师祖,什么都不耽搁。” 白三郎眯肿的眼中亮光一闪:“一回生俩?” “好事成双!” 白三郎哈哈一笑,这才闻见了嘉柔房中浓浓草药气息,得知她寻羊弄伤了脚,当即感激得无以复加:“夫子为我白家庄子的人和羊鞠躬尽瘁,徒儿孝敬夫子一辈子。等你同薛将军百年老去后没有后人摔瓦盆,徒儿给夫子摔!” 嘉柔不由晕了一晕。 这孝心她真接不住。 焉知她今后没有后人? 又焉知今后是她死到前头?! 过了中秋,连续下了几日的雨,龟兹一日凉似一日,嘉柔伤了脚,只得闷在房中。 薛琅前来看了她几回,给她带来了些皮影戏、话本子的耍事打发时间。 赵勇虽忙着买卖未能亲自前来,却也差客栈的博士送来些零嘴。 如此过了五六日,她的脚伤痊愈时,秋雨也歇住,天上猛地出了大日头,热辣辣照着草原,竟有些夏末的热意。 嘉柔给白三郎上了半早上分茶课,用过午膳,自是要带着久未出门的大力往草坡上跑一跑。 天空湛蓝如洗,云朵一团又一团散布在天边的昆仑山附近。 一簇簇草丛上挂着的雨水已被日头晒干,各家的羊群也渐次放出来,似滚动的珍珠般在草原上撒着欢。 古兰的羊群边多了两只成年牧羊犬,据闻是白管家亲自使人添置,此时正满眼警惕地守着羊群,初初发现有羊要乱跑,便当即“汪汪”示警。如若羊群还不听指挥,立时便如箭一般窜上前,将羊赶回群。 瞧见有人靠近,牧羊犬警惕地上前嗅了嗅她和李剑,闻出了庄子里的味儿,便欢脱地摇上了蓬蓬的尾巴,将她二人当做自己人。 嘉柔揉了揉双犬毛茸茸的大耳朵,将自己随身带的肉干分给两只狗吃了大半。 李剑却对狗儿无甚反应,只似一个毫无感情的猜谜狂徒,颤抖着已裂了口子的双唇,问她:“老张,是不是?张果果老了,就叫老张。” 嘉柔看着眼前这个满脸胡茬、面目憔悴、发髻散乱的剑客,难以想象最初见他时,他还高傲地一句话不愿意搭理她。 谁能想到,好奇能害死猫,也能害死一世英名的江湖豪杰。 可“老张”这个回答,他已猜了五十八回。 见她不语,他又换了另一个:“张公。” 六十九回。 “张老头。”四十三回。 “张老夫人。”三十二回。 “究竟是什么?”李剑双目布满血丝,青筋暴起,一步步向她袭来,“张果果老了叫什么?他老了不也是张果果?不是老张和张公?也不是张老头与老夫人,他究竟叫什么,叫什么?” 嘉柔看着他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登时生了几分同情,“叫,张果老。” 李剑脚下登时顿住,呆呆望着她。 可她分明看出他似才被松开的一张弓,整个人都松弛下来。 她歉疚地看着他:“此时没有人要杀我,不用你守,你回去歇息吧。” 李剑定定盯了她几息,只觉得困倦似排山倒海般袭击了他,耳中迅速起了耳鸣,她的声音似隔了几座山,恍惚不可闻。 她又向他摆摆手,他脚下终于往前一步,又一步,到了她跟前时,抬手一揖,纵身一跃,几息后便跃回了偏院,随意寻个房舍破窗而入。将将倒在床榻上,便鼾声如雷,困死过去。 偏院外的草坡上,嘉柔不由摇摇头,骑着大力往前行。 雨后草原上长起了蒲公草,根茎甜丝丝,大力最是贪这口。她便由着它继续往前,一直到了几里开外,更是大片大片挤挤挨挨。 她下了驴,撂开缰绳,由着大力自去享受。 草坡边上长着一排胡杨树,她坐去树底下,靠着树身简单打了个盹儿。 这个盹里,薛琅站在她面前,触摸她面颊的手温暖的那般真实,他情意款款道:“你今日敢落单,就莫怪本公主掳了你,带你回去就地成亲。”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本公主? 她心头一震,当即睁大眼,但见眼前哪里是什么薛琅,竟是伽蓝公主。 美艳的公主一身绯红衣裙,低低的衣领露出大片雪脯,高低起伏极具风情。 公主抚着她面的手移到了她的下颌,捏住她的下巴,向她抬一抬眉:“潘郎想要个什么样的洞房?本公主一定不让你失望。” 嘉柔一把挥开她的手,蹭地便滚落开,高声道:“你可是想死?我那剑客可在这近处,他若对你动了杀心,我根本拦不住!” 七公主仰天“哈哈”大笑两声,“潘郎可知为何本公主的奴仆也不在四周?” 她忙转首一看,果然如此,目之所及处只有她二人,再无旁人。 “本公主自是下了死令,他们要豁出命去将此处把守得一只蚊子也飞不进来,就只为了给你我创造这二人天地。如何,潘郎?本公主这般下了心思,可算是待你不薄?” 女淫.贼! 嘉柔二话不说,攀着树便往上爬,几息便已到了树冠上。待稳稳靠住了几处枝丫,方同底下的公主道:“有本事你上来捉我!” 不会爬树! 哼,不会爬树当什么纨绔! 伽蓝公主笑嘻嘻仰头看着她:“近来本公主学了一门手艺,正好在你面前展示一二。” 她慢悠悠将裙摆撩起,缠在腰间,抬首又瞧着嘉柔抬一抬眉,双手一抱树干,竟真得往上而来。 嘉柔大吃一惊。 此时已来不及唤大力。 大力不会上树,纵是飞奔而来都救不了她。 她当即大力晃动树梢。 只这棵树树身颇为壮硕,她已使出吃奶的力气,那树身不过微微抖几抖。 只这转眼的工夫,七公主竟已到了她底下,抬眼看着她嘻嘻笑上两声,伸手便朝她的脚抓过来。 她当即缩了脚,就往边上的树杈避开去,叱道:“本郎君自小就长在树上,想抓我,没门!” 嘉柔公主一招扑空,毫不气馁,一鼓作气便追了上来。 嘉柔只听得身后树枝啪啪作响,心知这公主才学会爬树,尚不知用巧力,只这般一脚一脚踩实了,细枝不能承力,两个人都得掉下去。 这树说高不算极高,说矮却也不算矮。这般落下去,不说摔没了小命,至少摔落两颗门牙。 为今之计只有先骗公主下树,她再择机唤大力来救她。 她当即止了步子,回头道:“我应承你,这便跟你走。” 伽蓝公主未想到她竟这般痛快答应,却反而不信她:“你耍什么花招?” 嘉柔往下头努努下巴:“你是想要一个风度翩翩、英俊潇洒的潘安,还是想要个五官错位,摔毁了容的丑八怪?” 公主往下头一瞧,方暂且相信她,却不能让她先下树,免得她一落地就跑。 伽蓝道:“本公主信你一回,我先下,待我落地,你再下来。你若耍花招自己留在树上,大不了本公主再上来一回。” 嘉柔松开一只手,做一个“请”的姿势。 伽蓝便慢慢又踩着树梢往下,一直到了主干,正要抱着树身往下出溜,脚下忽然一滑。 她“啊”地一声惊叫,身子陡然降落,树梢上的人大喊一声“小心”,探手便拽住了她的手臂。 树子猛地两晃,嘉柔吊挂在树上,双腿紧紧夹着几根树枝。伽蓝便悬在半空,一双手死死拉着她的手。 “叫人!”嘉柔挣扎道,“叫人来救你!” “你怎么不叫人?”公主的脸因用力涨得通红,“你那江湖术士不是会飞檐走壁?快唤他!” “李剑不在此处,我方才诓骗你!” “我的奴仆,也皆不在此处,我方才也诓骗你!” 两人双双心头一凉。 公主已是意识到自己的形势更加恶劣。 只要上头的潘安松了手,她掉下去,摔得五官移位,此后成了丑八怪! 她当即大喊:“你拉住我,再往上拉一把,我放过你,再不逼迫你!” 嘉柔心中重重呸了一声,再使力往上拽,公主的一只手借机往上胡乱抓,竟就抓住了她的衣领。 整个人的重量都似挂在她的衣衫上,登时勒的她要喘不过气来。 “你,你松手,松手!” “我不松,我死也不松!” 嘉柔只听“刺啦”一声撕裂声响,忽然有个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 这个预感尚未涌完,她的衣衫顺着脑袋“出溜”往下一坠。 她只觉周身倏地一凉,便见公主已抓着衣衫扑通落地。 嘉柔翻身上树,怔怔垂首,目光毫无遮拦地落在了自己的裹胸布,以及裹胸布护不住、而有所起伏的胸口。 “你,你身上穿的什么?”从树下传来女子声音。 她垂首往下,但见伽蓝公主瘫坐在地上,也不知道摔伤没有。 公主的脚边丢着她的缺胯男袍,手边是她连着外袍一起囫囵拽走的贴身中衣。 公主仰起的面上满是震惊:“你,你是女人?” 她一把拉过几根树枝遮挡住了身子:“我,我是男子,十成十的郎君!!” 作者有话说: 终于来了。 嘉柔的第一回 掉马,是不是失望了?! 三岁孩童张果果老了之后叫什么名?答案:张果老。 哈哈,是不是有点冷?没猜中的亲们下次还有机会,到时候咱们继续发红包。 明天还是下午三点更新。 第61章 先一刻静谧的草原, 在此时响起愤怒的唾骂: “潘安,有本事你下来,你敢穿成这般, 你不敢下来面对我?” “你今日若不下来, 本公主现下便烧了你这两件衣裳,让你一辈子躲树上!” “你个缩头乌龟,你们大盛的男人,呸, 女人, 都是缩头乌龟!” 七公主虽跌伤了脚, 心中愤怒却压制不住, 大有一把火将树点了之势。 崔嘉柔倏地一咬牙。 骂我可以, 连着大盛一起骂, 孰可忍孰不可忍! 她当即朝底下喊:“下就下, 莫说下一棵树, 纵是下十八层阿鼻地狱,姑奶奶若皱一下眉头,就不是英雄好汉!” 她松开身前那一抱细树枝, 转身抱树便往下出溜。 待落了地,当先将她的外袍和中衣抢在手里, 这才大义凛然看着七公主:“本女郎下来了, 你待如何?” 七公主目眦欲裂, 一瘸一拐上前, 抬手便扯下她髻上的束发。 乌发如瀑垂落,似云朵一般蓬然掩住她的纤背与肩颈, 留下一张如玉面颊。 这张面颊无一脂粉, 却天然地红唇齿白。 虽眉毛不画而旺、高耸鼻梁暗蓄英气, 可眼尾的那颗红痣媚态百生,饱满的面庞于下颌收出一个尖尖下巴,将多余的英气全然抵去。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张女人得不能再女人的脸。 七公主险些咬碎一嘴银牙。 可恶,她怎会从未怀疑她乃女子! 嘉柔抬一抬眉梢:“如何?本女郎可比你更天香国色?” 七公主咬住唇狠狠瞪她一眼,一把揪住她的裹胸布边角,用力往下一拉,嘉柔的雪脯便露了泰半,高山挺拔,深谷幽兰,景致十分诱人。 嘉柔不躲不闪,看着七公主瞬间又铁青了两三分的一张脸,哈哈一笑,“如何?可是比你的大?” “潘安你个骗子,你个大骗子!” 嘉柔一边将衣裳往身上套,一边回嘴:“如何是我骗你?是我带人掳劫于你扬言要与你结成夫妻?还是我对你追逐不息纵使你是个断袖我也对你绝不放手?你数次苦苦相逼,到头来怪我骗你!” “我看上你时,你为何不说你是女子?” “我为何要说?大盛与龟兹哪条律法不允女扮男装?哪条又说扮了男装颈子上还要挂个‘我乃女郎’的牌子昭告天下?!” “你骗了我的心,你还如此振振有词!”七公主气极,“啊”地一声嘶吼,便要向她扑过去。 “够了!”她侧身避过,咬牙切齿道:“伽蓝,你有没有良心,方才我可是为了救你!你别逼我打女人!” “你以为我从前打过女人?!” 伽蓝往前一扑,一拳抡下。 — 未时已过,白三郎午觉歇醒,吩咐仆从牵出马,要照常往外头跑一圈。 待将将出了院门,便见他家夫子一手牵着大力,一手高举捂着头,闷头要往里走。 “夫子?”白三郎不由随着嘉柔的动作弯腰勾首,“夫子怎地了?” 嘉柔仍捂着头:“没怎么地。”错开他便要继续往里行。 白三郎却跟上来,“没怎地,怎地捂着头?” “日头大,我怕黑,遮日头遮日头。”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白三郎却不放弃,追着扭着要看她,她一个转身不及,便听白三郎“哎哟”一声,着急道:“怎会这般?” 她身子一顿,见已被他发现,便干脆收了手,直起腰身,露出一只乌青眼窝来。 她同他讪讪一笑:“好巧哇。” 白三郎满脸皆是震惊:“是谁?谁将夫子揍成这般?” 她忙上前捂住他的嘴:“小声些!” 什么光荣事,要这般大声嚷嚷。 他便低声道:“夫子,可是那马奴被徒儿打得只剩一口气,他怀恨在心于是揍夫子出气?” 她便摆摆手:“没有的事,没有人揍本夫子。” “那夫子的眼睛?” “摔的,本夫子一不小心从大力背上跌下,摔到了眼睛。” “又摔了眼睛?上回在城里,夫子也是摔倒,眼睛先着地。” 他说的是嘉柔上回在都护府遇上老熟人,为了掩饰而自己揍自己的那事。 只她今日方知,旁人揍自己,比自己揍自己,那可是疼多了! 她只得道:“本夫子在摔倒一事上,是有些得天独厚的经验,下回找机会教给你,让你想摔哪里摔哪里,绝对不会牵连旁处。” 白三郎哪里想学这个,一转身便要走,“徒儿去唤郎中。” “万万不可!”嘉柔一把拽住他。 庄子里的那郎中是个碎嘴子,她上回崴了脚,不过两日,整个庄子都知晓当时薛琅面上是如何的“又怜惜又懊悔,恨不得能替潘夫子生受了去……” 若今日瞧见她的伤,只怕等不到天黑,她的这副熊样就要再次传遍庄子。 “一丁点儿伤,看什么郎中。上回脚伤剩下些药油,刚好用得上。你要去哪里快去,莫杵在此处碍人眼。” 她护着脑袋继续往里去了,一直到进了房中,关掩上窗,抱着铜镜一瞧,心中不由悲呼一声:打了一场一对一的君子架,损失了她的花容月貌啊! 一个极其标准的紫青色眼窝,结结实实镶嵌在她如玉的脸上,无论从哪个角度哪个光线去看,都不像能用脂粉遮盖的样子。 未成想,豪赌的惩罚,竟然在这里应验了! 此后她不得不又告了一个日假,本想着过上一夜,第二日说不得便能淡下来。谁成想莫说一日,便是过去了三日,她这乌青眼还牢牢长在她脸上。她药油也抹了,熟鸡蛋也滚了,却半分没有散去的模样。 然而她再不能继续等。 伽蓝公主离去之前曾放下狠话,言:“本公主会让你付出代价!” 当时她也曾双手叉腰,挺胸抬头,应得响亮:“随时恭候!” 然等她背过人,却时不时就要打个寒颤。 七公主恨她入骨,不知要如何出手。 万一往各处散布消息,直接说她是女子,有心人再联想到她同前安西大都护的近卫赵勇亲厚,说不定一转头就有个龟兹细作拿着一把利刃横在了她的颈子边。 她不能再继续等下去,等尽快去寻赵勇合计个应对的法子出来。 思及此,等不到新的一日,当日的晌午,她便顶着她的乌青眼,带着李剑进了龟兹城。 秋后的日头落得快,虽只是晌午,天色也多了几分黯淡。 此处未到繁华处,只是进了城门后的一处拥挤民居,离中心地带尚有二三里路。 踩得瓷实的土路两旁,稀稀拉拉摆着些卖果子的小摊,卖的是中秋之前尚未卖完的蜜瓜、蒲桃与秋梨。 摊贩本神情恹恹着躲懒,见有人来,忙此起彼伏的叫卖起来。 嘉柔骑在驴上,举着扇子遮住乌青眼,同李剑交代:“等到了客栈,见了赵世伯,你什么都莫说。由我察言观色,决定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李剑本习惯性板着脸,待见她张嘴,当即捂住了一边耳朵,另一边虽未捂,却也随时准备将她的声音隔绝,免得她用猜谜拿捏他。 听她如此说,他便点了头,总归他对旁的事根本不放在心上,她叮嘱也是白叮嘱。 待目光落在她的乌青眼上,心下却多了几分担心。 他被薛琅派在潘安身边,其职便是护其周全。 上回潘安中菇毒,他知晓无性命之忧。 而这次却与上回不同。 这回的乌青眼,是被人揍的。 那什么倒地眼睛先着地的假话,只能骗骗白三郎那大傻子。 他正思虑间,却见嘉柔一夹驴腹,往前疾走两步。 他纵马跟上去,但见嘉柔朝着前头一个汉子的背影高呼了一声“赵世伯……” 他抬眼望去,那人确然像赵勇的背影,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缺胯袍,肩上挑着个担子,担子前后各挂一个沉甸甸的藤筐,一瘸一瘸往前而行。 小贩叫卖声嘈杂不息,赵勇并未听见有人呼喊,再往前行了几步,拐进了一条小巷。 等到嘉柔追上去,那条窄而长的小巷家家关门闭户,哪里还能瞧见赵勇的身影。 此处只是一处民居,住的不是在乡间失了田地的破落户,便是从旁处而来做小买卖、却在繁华地带租不起宅子的小商贩。 赵勇经营的是客栈,平素缺些什么,都由城中商贩送上门。什么人什么事能让他撇开买卖,专程往这偏僻处来? 可哪怕他今日是来见微服私访的大盛圣人,崔嘉柔也无心关心此事。 她往这条死胡同的巷口一坐,只等赵勇出来,正好同她一处回客栈,边走边商议七公主之事。 约莫等了不到两刻的时间,巷子里传来“吱呀”一声的开门声。 嘉柔忙探首,却见赵勇从第二家的门里出来,原先担着的藤筐已空。 他将担子放在地上,从门里便跑出来个五六岁的男娃娃,一把便抱住了他的一条腿,呜哩哇啦哭嚎了出来。 嘉柔不知怎地生出些小人之心,忙拽着李剑往墙后一躲,同他道:“莫说话。” 她再探头出去,却见赵勇已将那娃娃抱在怀中安抚,而那门边却多了个三旬龟兹妇人,身段很是绰约。 那妇人见娃娃痴缠至此,便作势要将娃娃抱回去,“阿爸有要事,快让阿爸走。改日阿爸再来看你……” 嘉柔听此称呼,大大吃了一惊。 瞧赵勇抱着那娃娃的亲热劲儿,她不由想起阿娘曾提及赵勇的一桩遗憾事,乃膝下只有赵卿儿一个女儿,人生最大的希望便是能再生个男娃。 只是赵卿儿生母当年产下赵卿儿的当夜便过世,赵勇后来在龟兹娶了曹氏,却无所出,引为人生大憾。 所以,这赵勇,学人养外室,生儿子?! 巷道里赵勇终于安抚好那娃娃,将其交到了妇人怀中,又同妇人说了两句柴米油盐过日子的话,方挑着空担子往巷外行来。 将将拐弯,便听得身后有人一字一字唤着他:“赵!世!伯!” 赵勇回首,只见眼前是一个乌青了一只眼的年轻郎君。 郎君的面绷得紧紧,整张脸上皆是强行压制的怒气。 待他终于认出来这是谁,瘸了的那条腿不由一个趔趄,神色瞬间慌乱。 作者有话说: 以后我都每天下午15点左右更新,这样不容易卡文。 第62章 土路换了青石板路, 街上行人也日益增多,卖果子、卖点心、卖钢针丝线的摊贩一摊多似一摊。 离客栈已经极近了。 驴背上的嘉柔一张脸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略略落后几步的赵勇神色复杂,心中千头万绪, 却一时捋不出个章程来。 前头挑起的店旗飘飘, 已见“长安客栈”几字,嘉柔冷着脸偏首,一字一字问道:“赵世伯可已想好搪塞的理由?若唬不住儿,儿可是要同伯母与赵卿儿阿姐说个清清楚楚。” 赵勇不由一咬牙, 打马上前, “你真要问, 那便是, 如你所想。” “如儿所想?”嘉柔简直不敢相信, 勒停大力, “世伯买卖做得遮遮掩掩、日日拖欠, 在此事上倒是光明磊落。难不成这还是什么光荣?” 赵勇心中苦涩, 只道:“我有我的苦衷。” 她“哈”地一声冷笑,“管不住自己的身子,这也叫有苦衷?!” 她不知怎地便有些泪盈于睫, 从驴背上翻身落地,往前行了几步, 待逼退眼泪, 方回首望他:“你在外快活时, 可对得起伯母?可对得起赵卿儿姐姐?可对得起她们日夜操劳的一双手?可对得起赵阿姐已过了十九岁才顾得上论嫁?” 赵勇被她一声声问得勾了首, 半晌闷闷道:“曹氏与卿儿,她们都知晓。” 她猛地一怔。 此时几人已到了客栈门前, 曹氏与赵卿儿外出采买归来, 正好相遇。 赵卿儿面上将将浮上喜色, 待瞧见她的青眼窝,当即着急道:“这是怎地了?” 将手中货物往地上一放,便快步向她行来。 嘉柔看着她一贯里温和无戾的面上满脸关切与担心,心中的难受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把搂住她,只呜咽唤了声“阿姐”,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一男一女当街搂抱,在龟兹虽不算什么事,可正值赵卿儿议婚期间,多少有碍清誉。曹氏连忙上前,“快先进客栈,待进去再问不迟。” 赵卿儿便取出巾帕极小心替嘉柔拭了泪,似哄孩童般低声道:“跟着阿姐进客栈,阿姐给你买糖人。” 嘉柔抬袖抹了泪,只摇摇头,从赵卿儿臂弯中抽出手,转首看向赵勇:“我还有一句话要问你。我阿耶,可曾在龟兹也有了外室,生了儿女?” 赵勇连忙道:“将……” 他一个“军”字还在喉间,瞥见守在一旁的李剑,便改了口,“他怎会?他最挂念的便是你同你阿娘,日日想的都是将家小接来龟兹,日子得有多好。” 她哼了一声,“他最好没有,如若被儿发现,儿摔了他的牌位,停了他的香火!” 她将话说罢,也再不提同赵勇商议女子身份被人发现的大事,只同赵勇道:“你之行事,我视之为耻,你这客栈,不进也罢。” 话毕,牵着大力转身便走。 赵勇忙要拦她,她当即大喊道:“他要杀我,李剑,你还看什么热闹!” “当”的一声,利刃出鞘。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赵勇颈边瞬间多了一把长剑。 李剑冷冰冰道:“有我在,任何人不能动他一指!” 赵勇心中万般难受,却不能唤她,只好向李剑抱拳:“请护他周全。” 他后退几步,眼睁睁看着嘉柔牵驴远去了,这才到了曹氏跟前,艰难地长叹一口气,低声道:“在城郊,被她发现了……” 曹氏闻言,顷刻间湿了眼角,“这日子何时是个头……” - 时已暮色四合,龟兹城的夜市已提前开摆。 嘉柔往远行了几步,将将拐了个弯,便被人揪着衣领撞在了墙上。 王怀安一张方脸中满是愤怒,先同李剑道:“莫过来,我不杀他!”止了他的拔剑,继而瞪着嘉柔咬牙切齿道:“潘!安!你竟如此辜负将军!” 嘉柔被他揪得气短,用力推不开他,当即将手塞进他腋下骚了骚,痒得王怀安放了手,她方退开两步,咬着后槽牙斥道:“你发什么神经?!” “潘安!”王怀安气急,“你前脚要同将军断袖,后脚却当街对女子动手动脚,你如此轻浮孟浪,两面三刀,该当何罪!” 嘉柔原本还因赵勇之事满腔失落,被他无缘无故如此怪责,倒是收了残泪,仔细一想。 说什么对女子动手动脚,她最近遇到一个女子,是赵卿儿。 若论她对赵卿儿动手动脚,也不过是方才抱住赵卿儿的腰身,埋首于赵卿儿的胸怀。。 她思及此,不由抬眼,待看见王怀安通红的一双眼,一个念头在心底倏地闪过。 她怔怔问:“你,你中意赵卿儿阿姐?” 王怀安“哼”地一声,并不回应,只避开她的目光,继续愤愤道:“将军待你不薄,若你还不知足,要当街毁了盟约……” “你就是中意赵阿姐!”她越发笃定,向他一步一步逼近,“少拿薛将军当幌子,你才是那个觊觎赵阿姐的美色、满心龌龊联想的胆小鬼!” “我,我没有,我不是!”王怀安被她说得慌了神,忘记了对她的控诉,转而开始自辩:“你胡说,我对赵姑娘心中只有敬重,没有你说的那些……” “放弃吧,赵阿姐已经说定了婚事,就差行纳征之礼。”她冷笑了一声。 王怀安不由着了急,“不是说只是两家口头提一提,八字都没一撇?” 她不由“哈”了一声,“心中惦念了赵阿姐,还死不承认,不是胆小鬼是什么?可惜阿可惜,薛将军英雄了得,身边的近卫却是只狗熊。” “我的事,与将军无干,你莫攀扯将军!”他忙道。 “与将军无干?若撇开将军,你信不信凭你自己上门去求娶赵阿姐,赵世伯连门都不会让你进!” 王怀安不由愣住,呆立当场,讷讷难言。 她这才整一整自己的衣袍,抬首往四处一瞧,终于瞧见斜前方一处酒肆里,薛琅便在三楼临窗坐着。 他身穿铠甲,显见是因公事赴宴。 她抬首的当口,他正好垂首往下往,两厢里眸光一对上,她只见他冷峻的眉眼微微一蹙,继而便离了窗。 她心下忽然有些担心。 她方才一时情急当街搂抱了赵卿儿,连王怀安都撞见了,薛琅八成也尽收眼底。 若他到时候指责她当街做出不顾盟约之事,她就当场同他翻脸。 左右七公主已知晓她是女子,她纵然再遮掩,也是徒劳。 大不了他收回李剑,她打道回长安,从此老死不相见。 脚步声在酒肆中一步步传来,下一息薛琅便从里头大步而来。 暮色中他腰身挺拔,器宇轩昂,纵已到了一日的尽头,周身却皆不见一丝疲态。 他很快便到了她身前,双眸一瞬不瞬锁住她,眉头蹙得更深。 “眼睛怎地了?”他的声音低沉。 她听着他这般声音,看着他的拧眉,才在心中鼓起的滔滔气势敛了个干净。 她不由喉间一哽,“被人打了。” “谁动的手!”他神色一冷,转首便去看李剑。 李剑羞愧难耐,“我当时在睡觉……” 薛琅便去看嘉柔,向她探手,指尖只轻触到她的弯眉,便再不舍往下,“是谁?” 她只哽咽道:“我也打了她,她比我还惨。” 薛琅见她不愿提及是谁,只得又道:“除了眼睛之外,还有哪处伤着?” 她抹了一把泪,“没有,我机灵得很,躲得快。” 他看着她的青眼窝,又叹口气:“这也叫躲得快。” 她便勾着首不说话。 “这个时候你要去何处?可用过饭?” 这一问她却又掉了两行泪,“没有去处。” 这个时候出城回庄子,等到了都冻成冰疙瘩了。 他便取出巾帕递给她,转首同王怀安道:“你去告诉史公,我有要事要先行一步,布匹的买卖改日再谈。” “卑职尊令。”王怀安再神色复杂地看一眼嘉柔,方快步进了酒肆。 晚霞铺满了整个天际,有着急的沿街铺面已亮起了灯,与七彩晚霞遥相呼应,为这秋日傍晚添了勃勃生机。 薛琅一手牵着大力,一手牵着嘉柔,慢慢前行。 时不时回首看一看她,但见她撑着纸扇打横里遮住半边脸,正踱着方步往沿街小摊上看热闹。 情绪不算高,姿态倒是闲逸得很。 他不由微微一笑,正要再问谁对她动了手,打前头却浩浩荡荡来了一群人。 被簇拥在最中间的,是个一身绯红的女郎。 女郎骑在一匹马上,神态是一贯的高傲。 若说有何种违和之处,便是她的一对眼窝皆乌青,给她美艳的一张脸添了两分逗趣。 女郎显然也瞧见了薛琅身畔的嘉柔,她当即打马往前快行几步,停在了二人身前。 嘉柔抬眼瞧见横在眼前的伽蓝公主,心中顿时一凛,不由握紧了薛琅的手。 他察觉出她的不安,轻轻捏一捏她的掌心,给她回应。 伽蓝的目光透过两只紫得发黑的眼窝,落在了两人紧紧相握的手上,她“哼”地冷笑一声,向薛琅抱拳道:“将军同潘安,果然情深。本公主此前不信你二人有情,今日却不得不信。非但信了,还觉出你二人十分相配,实乃天作之合。” 薛琅淡淡一笑,抬手回礼:“公主好眼光。” 伽蓝闻言,更是“哈哈”大笑两声,“将军何时向潘安提亲?虽说男子与男子不可结亲,可这是在龟兹,天高皇帝远,大盛那些狗屁之礼管不着这些。将军既对潘安一往情深,便该给他个名份,免得他不清不楚跟着你,受世人非议。” “公主所虑甚是。” “何时?”七公主步步相逼,“择日不如撞日,明日便设定亲宴,可成?” “七公主!”嘉柔当即上前一步,用自己的一只乌青眼对上公主的两只乌青眼,压低声音道,“你想作甚?” 公主便做出个委屈的模样来,“自然是撮合你二人啊。难不成你不想同薛将军一生携手,共度余生?你二人不是爱得痴缠吗?” 嘉柔不由握紧了拳头。 薛琅淡笑道:“此乃大事,自是要精细挑选时日。日后择下吉时,自会提前向公主派请柬。” “妾当备下添妆,随时恭候。”七公主抱拳一礼,向嘉柔抬一抬眉,又带着仆从浩浩荡荡去了。 嘉柔长长吁了一口气,继而却又因另外一种未知的担忧吊起的一颗心。 七公主她,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作者有话说: 大家猜一猜,七公主出的招是什么目的。 第63章 新夜的都护府尚是嘈杂一片, 巡城归来的将士们于院中整队、解甲,互相说些巡城时的所见所闻,勾肩搭背着往营舍中去。 主将营舍点着两盏灯烛, 薛琅仔细替嘉柔的眼圈上涂抹着伤药, 沉声问她:“同你对打的,便是伽蓝公主?” 嘉柔原本将公主打出了一对乌青眼,比她自己面上的多一个,多少带着些胜利者的威风姿态。 然此时听着“对打”二字, 却分外不自在。 她如今还是个男子, 以男子之身去同女子肉搏, 本已落了下乘。纵然打赢了, 又有什么得意可言。 她只得搪塞道:“我是同一个膀大腰圆的郎君练摔跤, 练不过旁人。公主如何受的伤, 我却不知。” 至于为何两人眼窝都青紫, 那只能归于为巧合了。 薛琅瞥她一眼, 收了抹药的手,王怀安便上前将药油、棉花等物收进药箱。 薛琅起身洗手,方问她:“既是练摔跤, 你又为何啼哭。” “我何时啼哭了?”她不由跟在他身后,为自己辩驳, “啼哭那是三岁小儿干的事!” “你又是几岁?”他眼底现出一点笑意, 用清水打湿了手, 取了胰子在手中揉搓。 “与几岁无关!”她瞧见他眼中的笑, 便不由勾下了羞愧的头颅,“我见了你, 不知怎地心中有些矫情, 我平日在家中, 多少年不流一滴泪。” 他闻言,眸中笑意敛去,深深看了她一眼,方道:“要练摔跤,为何不来寻我?我自是有分寸,不会令你面上多个乌青眼。” “我下回,定去寻你。”她忙从架子上扯下巾帕递过去,拍马屁道,“我身边有你这般武艺高强之人,我却还舍近求远,我真真是猪油蒙了心!” 他不由一笑,将巾帕接在手中,擦拭间便听闻她腹中嘶鸣声不绝,便同王怀安道:“去催催伙房,快些将吃食送来。” 嘉柔便讪讪道:“其实我,一点也不饿。” 他瞥她一眼,“我饿了。” “哦……”她便不再接话,只抬首打量这营舍。 这是一处两间房大小的主将营舍,外头当做书房,摆着一张整壁大小的书架,上头各种书卷与文书摆得满满当当。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再不过是一个大桌案,桌案边摆着两三张胡床。 除此之外,没有一处饰物。 与书房相通的另一间,该是他的卧房,她虽未进去过,可他掀帘之时她瞅过几眼,也是十分简单的布陈。 她自进了这都护府便留心到,都护府与有些衙门一般,乃前堂后宅的布置。 在这层层营房后头,实则还有一座极有排面的后宅。按照朝廷对二品武官的优待,后宅占地至少七十亩,能容纳上千人不止,里头花园、亭台修建得奢华,方才不坠大盛威名。 这位安西大都护,倒是弃那般排场不用,同底下的将士们混住在这样小小的营房中。 她忽然又想起了崔将军。 也不知上一任都护府的内宅,是否住进了什么女眷,那女眷是否又产下了什么男男女女。 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赵勇能有外室,说不得便是跟着崔将军有样学样。 赵勇虽否认崔将军私德有亏,可赵勇的诚信在她心中已崩塌,这样一个人说的任何话她都不可能再像以前那般深信不疑。 薛琅负手而立,眼看着身畔的小郎君短短几息间,从煞有兴致变得肉眼可见的情绪低落,而显然“他”并不想寻他倾诉。 门外传来脚步声,王怀安与火头营的庖人端来饭食。 两人安静用过,疱人撤下空钵碗,王怀安抱进一个已生了火的红泥小炉,炉上搭着一个扁扁的铜锅。 薛琅从柜中取出一只茶饼,同她道:“听闻你十分擅长分茶,我今日可有幸尝尝?” 她沉默地洗了手,上前接过茶饼,掰碎成粒,放在炉上的铜锅中,手持茶铲翻烤。 他便寻来一张纸,慢慢折出个纸包。 待一股厚重干燥的茶香气充斥着整个房中,她方将烤好的茶叶铲进纸包,封住袋口,待放凉后将茶叶倒进茶碾里。 薛琅便手持碾子,慢慢将茶叶碾得越来越碎。 窗外夜风吹拂,他的身影映在墙壁上,似定海神针一般,任烛光如何飘忽都岿然不动。 她坐在一边守着火炉上的一瓢水,慢慢扇着手中蒲扇,脑袋低垂,长睫翩然,纤细而雪白的颈子弯成一个优美的弧线。 他忽然便生出些岁月静好。 漫长的征战岁月里,某个伤重昏迷之时,似也曾憧憬过这样的一幕;憧憬过有一个人伴在自己身边,不是为了端茶递水,只是静静地陪伴。 若能同他说到一处,那便很好。 若不但能说到一处,还说得很开心,那便超出预想了。 若不但说话能说得开心,有些爱好或特长还能一致,那更了不得了。 若不但爱好或特长一致,在口味上还…… 她忽然抬眼望他,“你饮茶可中意放葱、姜、花椒?或是大枣、桂皮?你若中意,便得再备一口锅。我是不中意这些的……” 他一下子笑起来。 ……连饮茶的口味也是一样的。 “笑什么?”她不解。 他忖了忖,将茶碾放在一旁,前去书案上抽出一张纸来。 “这个名号,你可称意?”他问。 她接过纸,但见上头写着“潘永年,壮武将军”几个字。 她看得糊涂,不由抬头望他。 他道:“我查过旧年文书,潘永年虽只是队正,然因数次剿匪有功,五年前崔将军本要为他及数位将士请封,可惜……” 他说到此时顿了一顿,续道:“他之功劳,本就配得上从五品归德将军。因战牺牲,死后加封,再提两级也说得过去。壮武将军正四品下,朝廷加拨三进三出宅子一座,仆从五十人,银钱五百贯。朝廷,不会让任何一个有功之臣受委屈。” 她倏地一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他被她看得一笑,道:“怎如此看我?” 她方收回眸光,低声道:“上回,于白云寺中替我,我阿耶烧香的,可也是你?” 他见她已猜出,便应下:“恰经过那处,瞧见了安西军的牌位,便不能不拜。只时间有限,两万牌位却拜不过来。” 又问她:“那牌位是谁所供?可是赵勇?” 她却不答,只问他:“你为何……为何对我这般好?” 他道:“也不只是潘永年一人,上一届都护府里有十几人功劳不小,此次会一同请封。” 话毕,将茶碾里的碎茶倒成茶罗中,筛出平平一小钵茶末。 待抬首,见她依然如方才那般看着他,只好道:“那回捉拿突厥细作,因你听出突厥语而助我一臂之力;敖包节上你使计为我争得四个时辰歇息养伤。你对都护府有大助益,这些是你潘家该得的。” “我中菇毒那回,你不是送了许多财宝给我?那些不是谢礼?” 他被她问得一怔,他在她剔透分明的眸光下移开了眼睛。 那时,他曾想同她划清界限。 他尚未寻个合适的借口,她忽然开口道:“还有上回在雀离大寺,我助你让七座神佛流血泪,那也是个功劳,对不对?” 他点点头,正色道:“对,是了不得的大功劳。” 她不由咬住了唇,低声道:“如若日后,日后我让你生了大气,你可否,看在我的这些功劳上,莫同我置气?” 他不由一笑,“我且问问,你犯了什么错,担心我会生你气?” “没有啊,”她当即否认,只道,“你知我生性冒失,行事不够稳妥,说不定哪日一时冲动便会做下错事。我旁的皆不怕,唯怕你生我气。” 他心中重重一震,一时不能言语。 铜瓢中的水咕咚咕咚已烧开,氤氲冒着白雾。她就在白雾的另一边,似镜花水月,一触便无。 他下意识便前倾身子,握住了她的手。 只一握却又松开,无缘无故道:“你既然中意赵大娘子,为何不向赵公提亲?他视你为子侄,若你开口,绝不会反对。” “我……”她怔愣了一瞬,忽然反应过来,他怕是瞧见了傍晚时她抱着赵卿儿的一幕,对她生了误会。 她忙道:“我虽然喜欢赵阿姐,只是将她视作亲姐,并非是男女之间的喜欢。我,我晌午时心绪难平,遇见温柔如长姐的赵阿姐,一时忘了形,只当还是孩童之时无所顾忌。” 她将话说罢,他只淡淡点头,心下却无端端又似轻松了许多,“所以,你因何心绪难平?赵公如何惹你生了大气?” 她便抿了嘴,往沸水中又舀了半瓢凉水,方幽幽叹了口气,只道:“你说,‘情’之一字,究竟是何意?一个人在世人面前明明重情重义,可为何在私情上却三心两意、翻脸无情?这样的人,可值得世人爱戴与尊敬?” 他忖着她说的便该是赵勇了,只不知赵勇于私情上犯了什么错,为何烦恼的不是赵夫人,却成了“他”。 她却又续道:“你可还记得我二人曾于夜间跟随了一对有情人?” 他点了点头,“同他们,学了学心得。” “短短两个月,那男子身畔的女郎已换了人,男子与新的情人情烈似火,十分恩爱。怎会如此?” 她双手支着面颊,满脸的怅惘,他低声道:“世间人形形色色,有薄幸人,自有深情人。深情人,你未留心罢了。” 她便问他:“他们有违诚信,可对?” 他点一点头:“是。” 她便似有所释怀,又强调道:“我定不会。” 他的唇角浮上一抹笑意,将茶粉递给她:“水沸了,点茶吧。” 她看他用竹具搅动着锅中的沸水,便将茶粉往水泡上撒下。 水意略压,很快又重新沸腾,待过了三沸,她方隔着一块巾帕端起铜瓢,往茶钵中注入沸茶。 她端着铜瓢的手轻轻晃动,浮在清亮汤面上的茶沫也渐渐显出一个形状来。 她将那一盏双手呈给他,面上略有些讪讪:“我画技不精,本想点出一只带着双翅的飞狼来,现下看起来却像是飞犬。你将就着饮,待我练熟后,下次再点给你。” 他垂首去瞧,果然认出茶面的浮沫呈现的是一只展翅的灵兽。小小茶面能画出这般复杂图样,实为难得。他瞧着那狼栩栩如生,哪里是一只犬。 他看着她一笑,端起案上余下茶汤,往另一只碗上点出一柄宝剑。 “此乃尚方宝剑,凭此剑,你可令我行任何事。不生你气,全不在话下。” 她终于粲然一笑,也端起他那碗,“此乃双翅飞狼,祝将军前程似锦,展翅高飞!” - 夜已深了,嘉柔就寝于与主将营舍相邻的营房内。 房中尚有药膏的清苦之气,嘉柔躺在榻上,回想了一阵赵勇的龌龊事,又想了一阵七公主。 也不知七公主傍晚时又发的什么颠。 此前无论如何不信她同薛琅断袖情深,傍晚却又声声催着薛琅同她定亲。 伽蓝明明知晓她是女子,只要将真相公之于众,她就会被龟兹草原上带着羊膻气的吐沫星子淹死。 多么简单。 七公主却又按之不发。 她方才借着点茶之际,虽在薛琅处提前取得了一些筹码,待某一日真的真相大白,她也不怕薛琅砍了她。 可这般被七公主吊着,心中委实惴惴难安。 她翻来覆去,终于有了些困乏。 睡眼朦胧间往外瞟去一眼,仍能瞧见一壁之隔的将军营舍内的烛光透过窗纸打在院中,留下一抹不甚真实的明亮。 - 第二日一早,嘉柔将将同薛琅用过早食,便有人来传话:“赵家大娘子,求见潘夫子。” 嘉柔不由哼了一声。 赵勇心知他前来寻她,以她的气性必不会见,便派赵姐姐前来。 真真狡猾。 王怀安看她的模样,以为她要婉拒,便上前劝她:“大冷的天,她等在外头,你怎舍得。” 她回首看着他,“哈”地一笑,“我舍不舍得是一回事,可有些人怕是更舍不得。” 她出了营房,一路往外头去,王怀安却趁着送空碗的机会跟出来,一路到了她身侧,只问她:“你对赵姑娘真无花花心思?” “她怎样,该操心的也是史家人,与你何干?”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王怀安左右看看,将她拽在一棵树后,“实话告诉你,那史大郎靠不住,他养着个外室。” 她双眸一眯,“你怎会知?” “史家乃龟兹布匹大户,你可知?”王怀安道。 “又有何干?” “史家欲与都护府做布匹买卖,供军服布料。史公有回在酒肆宴请大都护,史大郎跟随在侧,他那外室却差人前来寻他,言外室动了胎气,即将生产……” 嘉柔倏地一愣,“你说的可为真?” “当时薛将军也在场,不信你去问他。昨日史公有宴请,将军本不欲赴宴,思及赵大娘子乃义妹,才前去赴宴,于宴中敲打了史公。” 嘉柔脚步立时加快,近乎一路小跑到了门房,果见赵卿儿便等在里头。 见她露面,赵卿儿上前一指点在她额间,嗔怪道:“到了家门口,却住进都护府。难不成家里人比外人还要贴心?” 待说罢方瞧见站在门外的王怀安,便讪讪收了手。 王怀安躬身一礼,也瘙一瘙自己的脑袋,支支吾吾道:“我,我去端两碗热奶来。” 话毕又拼命给嘉柔使眼色。 她忖了忖,方慢吞吞跟出去,王怀安便低声道:“你去同赵公说明此事时,千万莫说是都护府走漏的风声。” “哈?到手的功劳你不要?” 他便讪讪道,“此事我本不该透露出去,实是因为,因为……” “因为你对赵阿姐心怀觊觎,方做下背叛都护府军令之事?” 王怀安唬了一跳:“哪里是背叛?我只是担心赵公怀疑我小人行径,是故意抹黑史大郎。” 他双手抱拳一礼,“还求潘夫子多在赵公面前美言几句。” 嘉柔不由细细审视一番王怀安,但见他虽下颌方得似城墙拐角,可五官却很大气,尤其一双眼睛,双眼皮儿,很是精神奕奕。 她再回首瞥一眼门房里的赵卿儿,但见她规规矩矩坐在胡床边,低垂的面庞很是柔美。 若与王怀安结亲…… 她正思忖着,王怀安已先一步表明心迹:“我王家并无纳妾、养外室的先例,更何况大都护也不允下头人如此肆意妄为。我从十六岁上跟着大都护,洗衣、捏肩、收拾屋子不在话下。每年束脩有二十贯钱、粮七十石,家中老母……” 她当即摆摆手,“八字还没一撇,莫说这些过远的。” 她忽然想起她那个“崔将军是否也有外室”的隐忧,心如电转,当即将他揪到一棵树背后,方低声道:“我常在乡野,有件事不便做,需你代劳。此事需严守秘密,你用项上人头做保证,一旦泄露,立刻暴毙。” 王怀安未料到她出口竟如此歹毒,却见她道:“你还想不想我在赵阿姐面前美言?” 他想着每次瞧见赵卿儿时那抹温柔舒和的身影,一咬牙:“何事?” 她倾身过去,附在他耳畔,“我怀疑赵世伯有外室……” 王怀安猛地惊起一串咳嗽,待咳罢方道:“真的?” 她并不说真话,只道:“是真是假,便是我托你去查证的结论。你一有时间便去跟着他,看看他都暗中见了哪些女郎?那些女郎可是有孩儿、无夫君?待你查到,切莫声张,只于信中告诉我。” “这……这不成不成,”王怀安连忙摆手,“若是假还好,若为真,我得罪了赵公,今后还怎么求娶赵姑娘?” “我自然不会暴露你,只说是我自己发现。”她板着脸道,“如若赵世伯真的在外有外室,你难道忍心看着赵阿姐继续给他当牛做马?难道不想将她救出火坑?” “我想!” “你若真心疼赵阿姐,便按我说得来。届时,不用我替你说好话,赵阿姐当先感激你的英雄之举。” 王怀安大为心动,搓着手来回踱了半晌,方道:“那就说定了,我替你盯着赵公,你替我在赵姑娘面前多多美言。” 嘉柔伸出手,王怀安一掌拍在她手上,转身便走。 远处,薛琅于军医营房门口负手而立,同李剑说话。 “我将你放在潘安跟前,便是看重你的武艺,要保他周全。你因贪睡而糊弄于我,我也再用不着你。只你在江湖上的名声,势必要损上一损。” 李剑忙道:“并非我贪睡……那潘安什么人你不知道?不是一般的滑头。他用猜谜拿捏我,害我辗转反侧,夜中难眠,白日瞌睡。” 薛琅一顿,不由抬眼看着李剑,见其面上并无说笑之意,不由失笑:“我竟不知你的好奇心如此之强。他都出的什么谜?” “什么东西比天高?” 薛琅顿了顿,“是个心字,心比天高。” 李剑见他竟这般快猜出来,立刻又问:“三岁小儿张果果老了之后,名叫什么?” 薛琅倒是想了一想,道:“若他来考我,此题答案定然是张果果。可若考你,答案应该是张果老。” “为何?这还分个考谁不考谁吗?” 薛琅忍笑道:“张果果比张果老,脑筋要再拐一个弯。” 他往远处看,但见嘉柔正同王怀安站在门房外,二人鬼鬼祟祟不知说着什么。 这样一个滑头,李剑还真有些难以应付。 末了他方道:“我给你出个主意。” 李剑忙做洗耳恭听状。 “他再给你猜谜,你若压不住心中好奇,便长念佛祖八字真言,或许有用。” 李剑闻言,郁郁点一点头。 只能如此了。 过了须臾,王怀安从此处经过,薛琅唤停他:“潘安同你,方才说了什么?” “这……卑职发下重誓,如若泄露,当场暴毙而死。”王怀安垂首而立,心中忐忑,“卑职发誓,决不是危及都护府之事,而是与卑职的亲事有关。” 薛琅不由一笑,“你何时悄悄摸摸有了亲事?又怎地本将军不知,却先让潘安知晓了?” 忖了忖方道:“你中意的,可是赵大娘子?” 王怀安便讪讪道:“大都护料事如神,只卑职对她有意,她却还不知。潘安答应,会替卑职多多美言。” 原来如此…… 薛琅望着远处那个已折回门房的小小身影,一挥手,“去吧。” 王怀安忙去了火头营,端了两碗热奶,便匆匆往门房去,到了门边,却徘徊着不敢进去,便听嘉柔极大声道:“哎哟,竟是王近卫亲自送来,大冷的天,真是个热心人啊。” 他稍稍抬头,便见潘安向他狡黠一笑,他只得迈进门槛,将热奶往案上一放,“天冷,赵姑娘趁热用。” 忖了忖又补充:“潘夫子也趁热用。” 他低垂着脑袋不敢抬起,只见一女子的手探到了眼睛底下,端起了一只碗。 那手背上带着一点昔日的旧疤,不知因何弄伤过手。 稍稍亮在外头的手心却见厚茧丛生。 是个从小受着苦的姑娘。 他心下一阵温软,不由抬眼,便见她面上神情依然那般温和,也不知潘安是否已给她提过史大郎之事。 她接过热奶,却先递给潘安:“你受了伤,多多饮些热奶。”又叹气,“白净的一张脸,却弄来一个青眼窝,已过了十七,怎地还这般调皮。” 嘉柔也不推辞,接了热奶在手,豪饮一碗,方站起身来,“阿姐稍等,我去牵了大力,便来同你回客栈。” 她前去向薛琅告辞,牵了大力,带着李剑往外行,待到了门房边,却见一棵树下,赵卿儿在左,王怀安在右,两个人中间隔了十万八千里,只怕互相呼喊着都不一定能听清对方说什么。 待在王怀安的殷切注视下出了都护府,到直拐了个弯,赵卿儿方长长吁了一口气,后怕道:“王近卫真真吓人,守着我不说话,却也不离开,时不时便偷偷瞅我一眼,也不知道心里在打什么算盘。幸亏你来得早,否则我都要先避出都护府去。” 嘉柔闻言,不由苦笑。 赵卿儿对王怀安的初印象竟是“吓人”二字,她后头的“美言”还不知是否起作用。 待到了客栈门口,嘉柔并不进去,只等赵卿儿将赵勇唤出来。 她依然拉着脸,压低声道:“史大郎有外室,前几日已临盆。我想着他同你都是一样的爱好,日后定当翁婿和睦,原不想来告诉你,却心疼赵卿儿阿姐。如何行事,你自己定夺。” 她话毕,转身便走,赵勇连忙在身后唤道:“阿安……” 她却又住了脚,回首道:“你若行错,我夺你妻女!” 话毕,翻身上驴,同李剑不停歇地回了乡间。 此后过了两三日,终于有一封信从城中送来,却并非王怀安的“告密信”,而是赵勇的信。 赵勇于信上道:“有十万火急之事,速来客栈。” 她呸了一声,丢开信,继续当着她的夫子,等待王怀安替她继续查崔将军的外室一事。 又过了两日,她眼窝的青紫开始散去,她一早梳洗过,进了庄子要给白三郎上早课,恰好与白管事迎面相遇。 白管事远远便向她抱拳,“大喜大喜啊,薛将军竟同夫子如此情深,令人震惊。只不知夫子同将军定亲后,是要住进都护府,还是住在庄子?若薛将军时不时前来留宿,偏院怕是有些小,需再换一处院落……” “等等,你说什么?”嘉柔戳了戳耳朵眼,“什么定亲?” 白管事一愣,“夫子竟不知?草原上都传遍了,言将军不日便同夫子定下亲事,只怕这几日就要送来请柬了。” 他说到此处,忽然想到潘安尚不知此事,或许这是薛将军给潘安的一个惊喜? 坏了坏了,人家小夫夫俩之间的情趣,却被他嘴快说了出去,日后将军怪罪下来可如何是好? 他忙找补道:“哎哟当然是我听错了,是旁人要成亲,却被我这破耳朵听成了将军和夫子……” 嘉柔却咬牙切齿。 伽!蓝! 她转身便回了偏院,牵上大力,同李剑高呼道:“抱上你的剑,同本夫子去杀人!” 说话时已翻身上驴,一夹驴腹便往外走,还未下得长安桥,前路上已来了两个郎君。 一个是赵勇。 另一个…… 嘉柔双眸一眯,看着赵勇身后那膀大腰圆的汉子怎地如此眼熟,眼熟到她刚纵驴到了那人身畔,便压低声音问:“玄青?” 那叫玄青的长随将她上上下下一打量,双眼顷刻间通红:“五……” 她上前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却转首看赵勇:“他,他怎地在龟兹?” 玄青乃他小舅父从不离身的长随,外出抱着小舅父上马车,回房替小舅父洗浴,是安家最离不得的人。 玄青竟在此,那她小舅父……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赵勇转首瞥一眼李剑,轻轻点了点头:“四郎,来了。” 她身子猛地一晃,双腿一软,“咚”地一声便滚下了驴背。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还是15:00. 第64章 小舅父安四郎最后一次出远门, 已是七年之前。 彼时舅父的腿疾虽被巫医耽搁,却多少还能走两步,偶尔也起了少年人凑热闹的性子会往外头去。 那年适逢外祖母出长安探亲, 小舅父便一路跟随, 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虽舟车劳顿,却也受得住此间疾苦。 然那一趟旅途却极不愉快, 据闻几位表舅瞧见了小舅父纤弱的双腿, 很是吃了一惊, 语言间自没有安家人的谨慎, 流露出的同情、怜悯与幸灾乐祸很是刺伤了小舅父的心。 那次归来后, 小舅父将自己锁在房中三天三夜不愿见人。此后再也不尝试行走, 更没有出过远门。 那一年, 正值小舅父的十四岁。 那一年, 小舅父告别了他最后的年少时光,迅速老成而阴郁。 然而,七年之后, 当他终于又愿意出远门,远赴千里之外的龟兹, 却是意欲将她捉回长安, 送进内宅, 斩断她年少的快乐, 要让她成一个妇人。 崔安两家明明知晓小舅父双腿不良于行,却仍能昧着良心将小舅父遣来当说客, 实是料定了她心疼小舅父, 要用这般重的苦肉计拿捏她。 正值午时, 街市上人来人往。 胡姬的旋子就在街角热情盛开,五弦琴拉的欢畅,无人知晓有个长安来的女郎因背在背上的婚事而烦恼良久。 崔嘉柔的大力于客栈门外被勒停,她望着那客栈大门却徘徊不进,心绪繁复难停。 赵勇叹了口气,低声道:“进吧,四郎等待良久。” 她恨恨瞪了他一眼,掏出一贯银钱丢给身后的李剑,“你去替我寻一卷书册,书名我忘了,里头写着有船飞于九重天、船上之人皆三头六臂……” 李剑抱着剑,对她的话无动于衷,“我并非你的仆从。” 她张嘴便道:“什么帽不能戴?什么鱼不能食?什么东西只能增不能减……” 李剑一个鹞子翻身落下马背,退去足足两丈之远,咬牙切齿,“你,你……” 她面无表情:“我可能差遣得动你?待你买了书册归来,我自会告诉你答案。” 李剑双拳握了又紧、紧了又握,牵了他的马转身便走。 嘉柔将李剑打发走,转首又看看那深不可测的门洞,深吸一口气,终于抬脚往里走。 赵勇在前带路,三人穿过客满的大堂,一路到了后院,又穿过一处角门,进了与客栈相邻的跨院,终于在一棵早已落了果子的桃树下,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是个刚过弱冠之年的郎君,有着西域人深邃的眼眸与立体的五官,又有着大盛人斯文的轮廓。 他神情阴郁冷漠,身形单薄瘦削,正坐在一张带着轱辘与靠背的奇特胡床上,抬首望着树梢上闹腾的鸟雀。 虽已在客栈歇息了两日,面上却仍不掩疲乏之色。 嘉柔匍一瞧见他,便当即换做小跑,一直到了离他一丈之外方猛地驻足,哽咽着唤道:“小舅父。” 时隔八个月,安四郎再次瞧见这位外甥女的第一眼,是蹙着眉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方道:“好好的女郎不当,扮什么男人。丑得出奇!” 她眼中还汪着泪,却不由扑哧一笑,那眼泪却流得更快了,她也不怕他怪她,上前便抱住了他的手臂,蹲低下去,“舅父长途跋涉,路上可吃了许多苦?可遇上了马贼?哪里伤着了?你跟儿走,儿赚了好多银钱,给你治。” 赵勇便在一旁帮腔:“是真的,女郎如今有大本事,一个月赚得五个金饼,往来皆是龟兹权贵……” 安四郎闻言,面上神色终于和缓,长叹一口气:“你啊你,跑得如此之远,若非赵公来信,我等还以为你真去了南海寻长生不老药。” 嘉柔瞥一眼赵勇,重重哼了一声,“内奸。” 赵勇讪讪,忙道:“我去厨下催饭,你二人慢慢聊。”只留下长随玄墨候在一边,便匆匆离去。 树上鸟雀不知为了争抢什么打起来,啄得树叶凋零。玄墨上前推动那带轮胡床,换了另一处,方重新垂手而立。 安四郎方道:“听说你在龟兹,有个化名叫‘潘安’?” 嘉柔心中又将赵勇唾弃一二,方吸着鼻子瓮声瓮气道:“儿觉着这个名最配儿。” 他淡声道:“是你与潘安相配,还是潘安与薛琅相配?” 她唬了一跳,忙支支吾吾道:“舅父说什么,儿……听不懂。舅父切莫听赵世伯乱说,他如今失了诚信,他的话听不得。” “我长着耳朵,便是不听赵公之言,出去城中转悠一圈,也知晓薛大都护即将与潘安定亲,”他的神色渐渐转冷,“你倒是本事,哭着喊着不嫁人,转头却要以男子身份同安西大都护薛琅定亲。你来说说,你这个亲是个什么定法?可要舅父给你添妆?” 她烦恼地跺脚,“舅父!连你也来打趣儿。哪里有什么定亲,男子同男子如何定亲?!” 安四郎见她面上烦恼不似伪装,神色这才转缓,只道:“个中缘由我也不想听,你心中明白便好。你回去收拾行李,你我明日便上路回长安。” 她垂着首觑他一眼,“若儿回去,那门亲事如何是好?” “自是继续过礼,等待成亲。你今次失踪,难得你那未来夫婿并不介意,还诸般着急帮着相寻。此事更加凸显他的人品,可见当初未选错人。” 嘉柔一着急,“儿如今在龟兹之事,旁人都知道了?” “又是什么好事,要吵得人尽皆知?”安四郎板着脸道,“此事自是要藏着掖着,你那夫君家,尚不知你人在龟兹。” 嘉柔不由松了一口气,方嘿嘿笑道:“成,莫说明日,现下便走,舅父动身吧。” 安四郎被她反将一军,说不出话来。 她方上前一把握住了玄墨的小臂,玄墨登时“哎哟”一声,额上已现冷汗。 她松开他,揶揄道:“你二人来的时候便遭遇了马贼,如今还敢带着我冒死回去,也不担心带回去的是一具尸首。想我崔五娘花容月貌,惊才绝伦,不过才刚满十七,青春正盛,却要死于马贼的乱刀之下。日后我于地底下见了阿耶,他问我为何英年早逝,我便说……” 她回首看着安四郎,“是小舅父害死儿!” “性命之事,怎可如此戏言!”安四郎沉了脸。 嘉柔往阶上一坐,“总之,舅父要回便自己回,儿却不回去。便是要回,也要等到阿耶的骸骨从天竺迎回。届时大军熙攘,你我跟随而行,还怕什么马贼。” 安四郎闻言,只垂首不语。 嘉柔只得上前,拿出旧笑话逗趣:“苍蝇父子在吃屎,苍蝇孩儿问苍蝇阿耶:‘阿耶,我们为何要吃屎?’阿耶说,‘用膳之时莫谈如此恶心之事,快,趁热吃。’” 安四郎竭力想板着脸,却终于忍不住,眼中笑意一闪而过,方抚一抚她的发顶,“你啊你,当初离开,便是偷偷留一封信给我也好。你可知我险些就要只身闯南海?” 她不由红了眼,低声道:“待下次儿再逃婚,一定给舅父留信。” 他不由一笑,又叹了口气。 赵勇再进来时,只见这舅甥二人已和乐融融,他松了一口气,“先去用饭,用过饭我等再做打算。” 安四郎抬手一揖,“有劳赵公。” 安四郎行止不便,饭食便摆在后院一间耳房。用膳间嘉柔又问了些家中事,得知阿娘因她的失踪憔悴许多,不免又默默垂了一阵泪。 待用罢饭,安四郎方松了口:“既要等姐夫的骸骨,我便陪你再等两月。我看你能一月拖一月,拖到何时去。” 嘉柔心下一喜,忙道:“届时如若回去,那亲事还躲不过,便证明是儿命中注定,儿便认命!” 安四郎哼了一声,“你这话我却不敢信,走一步看一步吧。” 安四郎既要长住,客栈自然不成,客房皆在楼上,背上背下不方便。且住客来来往往嘈杂不堪,安四郎中意清静,住不了多久怕就要吵着回长安。 还是带着舅父回乡间,住进她的偏院最好。 只她身边又有个李剑整日跟进跟出,她自是不能“舅父舅父”的叫,得也给舅父寻个新身份。 好在安四郎从长安上路之前,未免暴露安家人身份,从而牵扯到崔家,沿途已是自称“左四郎”,言双腿有疾,前来龟兹求医。假身份倒也是现成的。 客栈外停着安四郎前来时便乘坐的那辆马车,玄墨先将安四郎背进厢中,再将那带轮子的胡床放进去。 李剑尚未归来,也不可能这般早便回来。嘉柔让他寻的书册只是随口胡诌,要寻出来反而见鬼了。 嘉柔趴在马车窗边叮嘱里头的安四郎:“今后谁问起,舅父都得说同儿乃长安旧邻。儿如今不是五娘,而是潘安,便得在人前唤你一声‘左四郎’。待关上门,再同舅父斟茶赔罪。” 安四郎靠坐在车厢中,不免哼了一声,“你倒是乖觉,可见历练一番,倒也有些成效。” 她忙道:“儿如今行了万里路,进益可大啦,再与舅父曾经教过的学问融会贯通,已达化境。可见舅父当年教得好。” 安四郎不愿再看她这副拍马的嘴脸,亲自将车帘一落,将她与这世间红尘遮在了外头。 嘉柔后退两步,待转首时顷刻间板了脸,同赵勇道:“儿要走了,下回再来不定哪辈子,世伯可有要事要同儿言?” 赵勇等得便是这句话。 “你上回言史家大郎有外室,我专程前去查过,果然是,当日便拒了史家要结亲之意。好在有你,否则你阿姐的后半辈子便毁了。阿柔真乃我赵家的大恩人。” 嘉柔哼了一声,“也莫拍马,儿不是为了你。” 话毕,翻身上驴便要走,赵勇不免又追上前,低声问:“你……潘安同薛将军定亲一事,你有何打算?从昨日起,此事便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 嘉柔想起这一茬,一颗脑袋如两颗大。 她只摆一摆手,“儿会想法子,不劳世伯操心。”摆着缰绳绕开他,亲自在马车前带路。 玄墨一甩响鞭,马车吱吱呀呀,慢悠悠跟了上去。 未时的龟兹城尚算热闹,用不着如夏日那般躲日头,摊贩们与街巷两旁热闹叫卖,逛街市的民众自也不少。 嘉柔进城的路上一路疾驰,顾不上同路人说话。此次带着马车出城,她担心车厢里的舅父受不住颠簸,很是孝顺地放慢了行程。 这一孝顺,便招来了许多热情的恭贺:“潘夫子与薛将军竟要喜结连理,可喜可贺啊!” “此前何曾听说有男子敢公然定亲,可见夫子同将军真真情感动天。” 崔嘉柔一张脸笑得比哭难看,“没有的事,你等许是听错了。待日后真的定亲,再邀请各位。” 然只是这般说,却无人相信,“潘夫子莫害羞,两情相悦乃人之常情,我等皆支持。” 车厢里的安四郎撂开帘子,淡声道:“你倒是名气大,这城中人皆识得你。” 嘉柔心中流下万般长泪。 早知道便不该那般高调,现下可好,要被名气反噬。 这七公主忒可恨,要把她往死路上逼。 不知薛琅可曾收到了风声? 他那处有什么打算? 她一想到薛琅,脑壳便又是一紧。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如今她带着舅父在身,又同舅父有些相像;而舅父除了与她几分像,面上西域味儿还很重。 这般甲沾乙、乙沾丙,拔.出萝卜带出泥,很快就会引出安家。安家都暴露了,崔家还会远吗? 她正头疼着,便见前头过来一列骑兵。除了一个方脸王怀安,最醒目的便是王怀安身畔那位一身黑甲的年轻将军。 将军面色冷冽,不苟言笑,令想要恭贺他的路人几番抱拳,也未敢将吉言送出去。 她心下大惊。 千万不能让薛琅瞧见舅父! 她当即呲溜一声下了驴,往马车背后一躲,正要悄声叮嘱安四郎莫出声,便听王怀安高呼一声:“呀,大力怎地一驴在此?” 她不由扶额。 竟,就忘了王怀安乃大力的头号拥趸。 脚步声当即而来,王怀安在大力身畔左右看看,未能瞧见潘安,方牵着大力要走。 大力哪里肯跟他去,连叫几声“格尔嘎”,继而双蹄腾空,一脚便将王怀安踢飞到了墙根。 嘉柔大吃一惊,连忙从马车背后钻出来,王怀安已从墙根边爬起身,揉着被踢痛的腿埋怨道:“你这驴怎地翻脸不认人?” 薛琅却已打马到了跟前,冷冽的神色中多了几许温和:“你怎地在此处?” “我,我,我修一修马车……”她搪塞着,正要寻个尿急的借口先溜,却不妨安四郎已撩开帘子,将车外的薛琅上下打量几眼,冷声问道:“敢问阁下可是安西大都护,薛琅?” 薛琅转首,深沉的眸光便锁住了安四郎那张半胡半汉的一张脸,以及琥珀般的一双眸子上。 作者有话说: 安四郎:听说你要同我外甥定亲?是何模样,凑上来让本舅父瞧瞧。 第65章 未时的街市尚自热闹, 民众往来不断。 一辆来自长安的马车边上,阴郁的舅父撂开帘子,冷声相问:“敢问阁下可是安西大都护, 薛琅?” 威武的将军神色冷冽, 眸光从那半胡半汉的面上梭巡过,方淡声道:“正是本将军,有何见教?” 一旁的崔嘉柔额上陡然渗出密密细汗,在安四郎要接话之前, 抢先道:“他乃左四郎, 潘家旧邻, 因有腿疾前来龟兹寻医。同我遇上, 我便, 便邀他前去偏院住上些许时日。他对将军十分仰慕, 方才听我提及, 便主动攀谈。” 薛琅淡淡看向安四郎:“原来是亲友?” “对, 对对,是亲友,”她忙找补道, “我小时候,左阿兄抱我看鸟, 喂我饭吃, 教我认字, 不是亲人, 胜似亲人。”说话间,她已抬手将车帘撩下, 将薛琅探究的目光阻隔在了帘外。 她拍一拍拉车的骏马, 同车辕上的玄青道:“你先走, 在西城门等我。” 玄青识出了她的眼色,当即一甩响鞭,拉着车便走。 薛琅转首,莫测的眸光久久落在那马车上,看得嘉柔心头慌张。她忙抬脚阻在了他面前,问道:“你我定亲的谣言,你可听到了?” 薛琅方收回眼神,点了点头。顿了顿,方问她:“你作何打算?” 嘉柔原本确然没有什么更好的打算,索性想着不如以逸待劳,左右她同薛琅不可能真定亲。只是如今她舅父来了,在没把舅父气死之前,还是先解决此事为好。 只听薛琅问她“有何打算”,竟不像是要主动出手制止的样子。 “你,未必真想将计就计定亲?”她不由猛地一颤,“那怎么成?这是七公主的阴谋,她得不到我,又不信你我二人真断袖,便放出谣言,想要倒逼你我,要么定亲,要么散伙!” 她说到此处,心下忽地有所疑心。 连她都能猜出来,怎地他这个熟知兵法的将军却还看不出七公主的意图? 他沉默了好一阵,终于道:“好,此事我会去解决,你我既不定亲,也不……” “也不散伙,”她接话,“绝不让她得逞!” 忖了忖她又借机道:“七公主此人你要小心,她同你说任何话,你都千万不能信,一个字都不能,那都是她企图拆散你我的卑鄙手段!” 她这番话倒是引得他神色和缓,道:“好,我知道了。” 她心头松了口气,垫脚一瞧,但见她舅父的那辆马车早已跑得不见了影,忙匆匆同他告别,翻身上驴便要走。 待往前窜了一截,忽然想起了王怀安。勒停大力回首去看,但见王怀安与薛琅正站在一处齐齐看着她,她想要再叮嘱王怀安替她“捉奸”一事已是不能,只得扬声喊道:“王近卫,大力方才踢你,对不住啦,改日让它给你斟茶磕头!” 王怀安闻言,笑了一声,但见她一夹驴腹又匆匆去了,不由在心中呸了一声。 驴要是能斟茶磕头,那还是驴吗? 将大力推出来应付他,可见他这踢是白挨了。 他候在一旁等待薛琅,却见薛琅望着潘安离去的方向,喃喃问道:“潘安同那左四郎的长相,你觉不觉得……” 王怀安忽然福至心灵,接话道:“有夫妻相!怪不得卑职见了那马车里的左四郎,心中一直有所疑惑。方才忽然明白,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夫妻相?” 薛琅神色瞬间一冷。 - 深翠的草坡漫无边际往前延伸,过了长安桥便是白银亲王的庄子。 时已晌午,冷风袭来,连热衷钓鱼的白银亲王也躲进庄子里不外出,只有他的两只长毛白犬陪着白三郎在水边嬉戏奔跑。 瞧见潘安上了桥,白三郎便带着两只狗笑嘻嘻往桥头迎来,“夫子今日匆匆离开,可是去同薛将军商议了定亲的大事?” 又往那马车上望去,但见驾车的是个生面孔,车帘里头坐着的也是个生面孔。 没有一个是薛将军。 夫子前去同将军商议完定亲,却带回来两个陌生男人,难不成这也似李剑一般乃世间高人,是将军提前送给夫子的定亲礼? 他正疑惑间,嘉柔已板起脸,拿出她夫子的排场,叱道:“孽障,尊师面前,休得无礼。” 白三郎久未见她如此摆谱,唬了一跳,又见她高高坐在驴背上,边往前行边问道:“为师昨日教给你的《诗经·国风·秦风》里的一篇《蒹葭》,你可背熟了?” 白三郎平日都是五日背熟一首诗,怎地被她忽然改成了两日,他不解她究竟是何意,只得老老实实道:“尚未。” “给了你整整两日,你还未背下,却在此撩猫逗狗,成何体统。罚抄百遍,后日送来。” “夫子?” “还不快去!” 白三郎无端端得了一顿管教,只得抬手一揖,毕恭毕敬道了声“徒儿遵命”,方垂头丧气往庄子里去了。 嘉柔心下一笑,略慢两步凑去车窗边,同安四郎道:“方才那是儿的徒儿,他乃白银亲王疼爱的幺子,亲王立誓要让此子出人头地,故而以五个金饼请儿当夫子。儿推拒了好些回,终于被其诚心打动,故而才应下。” 安四郎“嗤”了一声,“你是想说,你在这龟兹如鱼得水,是个了不得的香饽饽,连亲王之子都被你训得一愣一愣,便是不成亲,你也过得极好。是也不是?” 她便笑嘻嘻道:“儿是夸龟兹的亲王慧眼识英,舅父却是错看儿了。” 安四郎便摇摇头,不再理会她,直到下了马车,他坐上四轮胡床被推进偏院,又进了布置雅致的西厢房,方不由点了点头。 待今夜修书一封,寄给长安,崔安两家知晓嘉柔过得如此滋润,也该放了心。 李剑于晚膳过后方归来。 书自然是未寻见的,那三个猜谜的答案,自然也是未想出来的。 他于花园石台上盘腿而坐,双手合十,念及佛家八字真言:“唵叭咪嘛呢吽……”声音洪亮,循环往复,永不停歇。 陪坐在西厢房的嘉柔便继续显摆道:“那是李剑,江湖中响当当的一号人物,人称‘出鞘李剑’。如今他乃儿的护卫,以命相护的那种。” 安四郎饮一口热茶,透过窗棂看着那李剑剑客不似剑客、僧人不似僧人的模样,嗤笑了一声,反问嘉柔:“他既乃了不得的人物,为何又愿意给你当护卫?” 她便得意道:“安西都护府的薛将军能压制他,命他来护着儿。” “薛将军,倒是对你高情厚意。”安四郎淡淡道。 嘉柔忙道:“那是我为他险些涉险,几番相助,是儿……” “你对他,也是义重恩深。” 嘉柔不由连咳了几声,着急辩驳,“哪里有情有恩,儿同他乃断袖情深!呸呸,是做戏,做戏。公主要抢儿,将军同儿做戏!” 安四郎被她的一团乱麻搅得脑袋疼,摆摆手:“你出去吧,我要歇息了。还有,让你那和尚剑客闭嘴。” “当啷”一声,西厢房关掩,嘉柔被拒之房外,手中还握着一只未来得及放下的茶盏。 李剑的念经声短暂一停,满含怨念的双眸在她面上落下一息,念经声又继续响起。 她便“滋溜”一口茶,抬脚踱过去,问他:“你这念经是何意?难不成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李剑住了嘴,板着脸道:“你说的那天书,我未寻见。你出的那三道谜,我也不求谜底。我就不信,浩浩佛法压不下你这邪祟!” 她不由扑哧一笑,“那是你的邪祟!本夫子本想要替你解了谜,你既不需,我也不当这好人了,你慢慢念经吧。” “站住,今后莫将我当仆从差遣,我乃剑客,只负责杀人!” 嘉柔抬手一揖,“看本夫子的心情吧。” 天上流云如注,凉凉夜风从小小庄子的偏院吹进龟兹城,也并未送去多少暖意。 龟兹王宫里,威武不凡的安西大都护一身黑甲,按剑在侧,缓缓往外而行,由龟兹王亲自陪送。 龟兹王身后除了重重宫仆与内官,还有位一身绯红的公主。 待到了宫门边,薛琅回身,淡声道:“王上留步,只七公主造谣一军主将之事,按大盛律法,此乃大罪,念及公主年岁尚幼,此次不做追究。如有下回,便顾不得了。” 龟兹王连忙称是,“本王一定严加管教,再不能令她四处乱说。” 薛琅点一点头,接过王怀安牵来的马,转身便要走,七公主却不服气,一步迈上前,“将军留步。” 龟兹王着急地向她使眼色,她却恍若未见,只又往前两步,低声同薛琅道:“妾有件事关潘安的疑问,将军可能回答?” 薛琅忖了忖,道:“问来听听。” 七公主忽然一笑,“将军可疑惑过,潘安为何永远是一副雌雄难辨之貌?又可曾留心过,他到如今还无喉结?更可曾发现,每隔一个月,他周身会有淡淡血腥之气?” “公主要说什么?” 七公主“哈哈”一笑,“妾要说什么并不重要。将军对潘安深信不疑,终有大祸。” 薛琅唇边勾起一抹不达眼底的浅笑,“公主诚信已损,多说无用。” 他抱拳一礼,牵着马大步出了宫门,但见宫外已是万家灯火一片。 他于街头站了几息,只见一对对夫妻挽臂行过,温情非常。 他忽然便忆起了一个人。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夜凉如水,他慢慢往前,开口问道:“你今日说的夫妻相,是指何意?” 王怀安忙道:“原本是指两个无甚亲缘的男女长得相像,被人打趣为‘夫妻相’。卑职今日是嘴快瞎说,男人同男人叫什么,卑职不知。” 薛琅“哼”了一声,牵着马继续前行。 王怀安落于其后,却被他肃杀的背影刺得不敢上前。 作者有话说: 王怀安:将军,潘夫子与左四郎,那叫夫妻相。 薛琅:我读书少,你不要诳我。 —————— 我想说大家真的很会猜,我的很多设定大家都猜中了。 第66章 (小修章尾舅父和公主) 夜已中天, 都护府上下噤若寒蝉。 负责操办官学、铸币、开矿的几位副都护因办事不利,受了大都护严厉斥责。 负责操办农事畜牧、修路修桥的几位长史虽然事情办得不错,也被板着脸的大都护告诫但凡行差踏错一步, 莫怪他军法处置。 末了, 几位高官从大都护营房中出来,已是满头大汗。 王怀安带着两个小卒,正端着洗漱的水在门口等待,几位高官拉着他步出几步, 悄声问道:“大都护怎地了?” 王怀安未去唤水时一直守在门口, 自是听见了这些人挨训的声音。他只笑问:“什么怎地了?大都护此前在西南时不就是这般?些许办事不力, 都莫想在大都护面前混过去。” “可自进了西州, 大都护一日比一日性子好, 再未那般严苛过。此前不是传闻大都护要同潘安定亲?可是大都护同潘安两个不成了?” “没有的事, 两人今儿在城里遇上, 还有说有笑。” 官员们寻不出薛琅忽然盛怒的原因, 只好自认倒霉,垂头丧气一起去了。 营房中灯烛如豆,飘忽不止。 薛琅洗漱过, 重新坐下,于屉中寻出一封信来。 那封信出自先任大都护崔将军之手, 是写给北庭大都护赵将军, 与之商议联合制衡巫医之道, 并请赵都护替他寻一个人。 一月之前赵都护将这封信交给他, 令他转交给潘安借阅,只因潘安曾问过此信。 他原本要给潘安送去, 却又接连遇上潘安寻羊失踪、脚腕受伤等事, 此信一放便放到了今日。 他站起身, 缓缓踱去窗畔。 进了九月,夜已极冷,天上的一轮扁月也多了几分清寒意。唯有朔月的憧黄之色尚如从前,像一个人的眼眸,似上好的琥珀。 想起那样一双眼睛,他不由便想起另一人。 他与那人只打了个照面。 那个人,也有那样的一双眼眸。 不仅仅是眼眸。 轮廓与五官,都有些碍眼。 王怀安拿了剪子剪去一截燃得过高的灯芯,薛琅闻声并未回首,只问:“明日有何安排?” “暂无,宴请与练兵都未有。” 薛琅回去桌前,收好那封信,淡声道:“去备些礼,明日我要去白银的庄子。” 王怀安忙道:“尊令,卑职同将军……” 薛琅倏地抬眼,王怀安只觉得一道寒光奔袭而来,迫得最后“同去”二字竟卡在喉间,再也说不出。 “无需你,换赵副将跟随。” - 辰时末刻,白惨惨的日头爬出云层不久,两骑人马跃出城门,往一望无际的乡野而去。待过了午时,方踏过长安桥,到了亲王的庄子。 先拜过亲王,再去偏院,潘安却不在房中。 “夫子饭后同那位姓左的同乡去草坡上散步消食,该是快回来了,”婢女道,“将军稍等,婢子这便去相寻。” “不必,我自前去。” 临近未时的日头忽现忽没,不甚温暖。秋色早已过半,天上秋雁排列成行持续往南,木叶转黄,万里碧草也现枯相。 薛琅面色阴沉,沿着渗冷的河畔大步往前。赵副将一言不发,默默跟随其后。 直到穿过亲王家中上千的羊群,在一片漫天的万寿菊中,方显现三四人的身影。 薛琅一眼便瞧见了潘安。 “他”已抱着一抱金灿灿的万寿菊,又采了一朵凑在鼻端闻一闻,方满意地插.进那一抱中,继而扯了一簇长草拦腰系住,方回身去。 “他”身后两三丈外,那个左四郎坐在一张四轮胡床上,手中捧着一卷书册,本该是认真看书才对,一双眼眸却长久地落在潘安身上。 薛琅明明已近了,潘安却并未瞧见他,反而欢喜地跑向那左四郎,将怀中的一抱花往前一举…… 两声轻咳恰在此时响起。 嘉柔回首,眸光落在薛琅那张不苟言笑的面上时,递在空中的那束花也当即一顿。 在薛琅那冷冽眸光的注视下,不知怎地,她忽然有了一种被捉.奸的错觉,继而将花更快地往前一放,将安四郎的脑袋盖了个满头满脸。 下一息她已快步奔向薛琅,将他拉得转个身,背对着安四郎,方强笑道:“你怎地来了?” 薛琅神色更冷,只淡声道:“给你送一封信来。” “哦,是吗?”她连是什么信都顾不得问,先微微侧首,借机往薛琅身后一瞥,但见安四郎已将一捧菊花取下来,露出他那张与她几分相像的面来。 糟糕! 她这个舅父,是来给她添大乱子的。 她连忙给舅父眨眼,安四郎不但不理会,还开口问道:“薛将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一副主人的派头,整得这是他的家一般。 薛琅已转首,连揖手礼都无,只负手而立,微微颔首,“免礼。” 安四郎轻笑一声,“腿疾之人,纵是有礼也行不出了。” 薛琅也轻笑一声,正要回应,嘉柔连忙抢在前头,笑得比哭都难看,“都是自己人,用不着礼来礼去。” 她忙同玄青道:“你先推四郎回去歇息。” “且慢,”安四郎按住扶手,冷声道,“秋高气爽,景色宜人,本郎君尚未赏够。” 嘉柔心中呜咽一声。 哪里秋高气爽了,冷得要命。 可玄青还是听安四郎的,主子既然发话不走,他自然不会听嘉柔招呼。 身边还有一个李剑,却是个拼死不愿当仆从的硬汉。此时他立于一旁,环臂抱剑,口中喃喃念着佛家八字真言,于世间俗事毫不关心。 让他扛着安四郎先飞走,半分不可能。 嘉柔一咬牙,转身便同薛琅道:“是何信要你亲自送?回去房中说。” 薛琅却不走,只负手而立,向安四郎瞥去一眼,同她淡声道:“你的花。” 她回首,但见她舅父膝头上还放着她的那把精心采摘的万寿菊,浅金橙黄不胜灿烂。 安四郎瞧见两人的目光,当即将那把菊花搂在怀中,刻意凑在鼻端深深一吸,叹道:“清香至极。” 薛琅双眸当即一眯,连周遭斜风也似冷了一冷。 身畔的那赵副将也不禁往后退了两步,只在心中谢王怀安临走前对他的提点:“抿着嘴一言不发,当做未看见,便最安全。” 嘉柔只觉着一颗脑袋似两颗大,完全不知为何就忽然剑拔弩张起来。 明明她几口茶的时间之前还在岁月静好地采花。 她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幕,转身便蹲下去,双手用力薅一把万寿菊,连同夹杂着的枯草和根泥一起塞到薛琅怀中,“送你的,你若是还要,这整个草坡上的万寿菊都被我承包,明日便全都送到都护府去。” 她只当他不会接,未成想薛琅一伸手,稳稳便将那花捏在了手中,继而唇角一勾,当着安四郎的面便将她的手握在掌中,牵着她便大步往前。 她险些哭出来,脚下踉跄,忙着回首看安四郎,但见她舅父已在玄青的助推下跟随而来,一张脸冷得似仙女峰上的积年的冰雪。 都不用猜,待薛琅离去,她少不了劈头盖脸被骂个狗血淋头。 薛琅的手掌热得似起了火,她跌跌撞撞被拽着往前走,只觉着平日极近得一条路今日竟这般漫长。 薛琅一言不发行了好一阵,方神色渐缓,垂首看向她,问道:“你整日陪同你那旧邻,如何还有时间当夫子、做学问?” 她讪讪一笑,“也并未整日陪同,只他才来龟兹,带着他将各处熟悉熟悉。” 心中又担忧方才安四郎行止无礼,会被薛琅怪罪,越发地要替安四郎说好话:“他与我儿时便在一处,一同长大,对我照顾颇深。如今他来龟兹,我自是要……” 她越说却见他本已和缓的面色反倒越阴沉,直到他出声打断她,“青梅竹马,是吗?” 她忙点头。 反正不要是舅父与外甥便成。 他握着她的手掌不禁一紧,她不由“哎哟”一声,他方松开手,转开脸去。 白家庄子尚在一里之外,另一边却是老阿吉家的毡帐。 群羊在帐前滚动,老阿吉蹲坐在帐子偏西那一边,将提前割下的草铺开,趁着未落雪之前晒干。 他稳了稳心神,方回转了头,看着潘安那张还很懵懂的脸,声音低不可闻:“潘安,你究竟喜欢谁?” 风吹来,她不由往前倾身,“什么?” “无事。”他重新牵过她的手,但见如玉的手背还留着几分淡淡指印,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抚一抚她的额顶,道:“我对左四郎不了解,总担心你被哄骗。” 她这才恍然大悟,忙道:“你放心,他是个好人,我最是知晓。” 他咬了咬后槽牙,牵着她继续往前,方听她道:“薛将军如此关心我,也是个好人。” 他无声地一哂。 他可不想当个好人。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偏院里静寂无声,婢女如常守在门外,没有嘉柔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进她房中。 只薛琅到底交情不同,此时正坐在胡床上,将一封信摆在嘉柔面前,“早便要给你,只被诸多事耽搁了。” 嘉柔垂首去看,但见那信封极陈旧,并无落款,也不知是谁人的信。莫非是王怀安?却也没有托上官送信之理。 她拿起信封,从中取出折了一折的发黄的信纸。展开信,但见开篇便是:“赵都护收览……” 她不由抬眼看向薛琅,他方道:“乃崔将军战陨前夕写给北庭赵都护的信,你此前不是寻他问过信中详情?” 她不由一怔,垂首复又看去,但见其上字迹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写信人的强硬与坚韧可见一斑。 她心下陡然乱糟糟一片,明明这上头每个字都能识得,她却一句都读不进去,心中皆是一道久远的声音同她道:“阿耶明日便归来陪你斗蛐蛐儿……” 她不由起身便要走,一直到了门边,方在他的一脸诧异中回头,强挤出一点笑,同他道:“实在尿急,装不得斯文了。将军稍等,我去去便回。” 他审视着她的面容,两息后方点点头,“我等你。” 她出了厢房,迎着拂面的冷风往外而行,正好与才从草坡上下来的安四郎遇上。 安四郎见她神色不对,忙问道:“怎地了?可是那薛都护,方才欺负了你?” 她咬紧牙关摇摇头,心下用“阿耶极可能有外室”的话几番安慰自己,心头涌起的巨浪方和缓。 忌惮着李剑在侧,她只低声道:“薛琅他,是来送崔将军生前的一封信。” 安四郎瞬间了然,不禁长长叹了口气,顿了一顿方道:“苍蝇父子在吃屎,苍蝇儿子问他阿耶……” 她不由“嗤”地一笑,眼中雾气方散去,低声道:“我回去继续看信。” 他不由往她的房中望去,窗扇半开,薛将军的身影便在窗内隐约可见。 一介男子大喇喇坐在他外甥女的绣房中,他怎能忍。更何况,方才这二人还是牵手而归。 说是做戏演断袖,可方才经了这薛将军同他相争的一幕,他无论如何不能信那是做戏。 一个熟读兵法、运筹帷幄的将军,什么时候会在做戏的时候搭进去真情实意? 如这将军中意女子,他身为舅父,倒也能替嘉柔掌眼一二。 可惜其中意男子,是个断袖。 他原本有好一番话要教训于她,只看着她这模样,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罢了,薛将军虽是个人精,可自家外甥女却还憨着。再憨一两个月便跟着他回长安,恢复为崔五娘,此间事只要他不提,再无人知。 他看着嘉柔回了房中,却又命玄青推他出了偏院,吹了一阵冷风,待见薛琅同那副将牵马而出,翻身上马,他方出声道:“薛将军,请留步。” 薛琅略停,高大挺拔的身影将他笼罩。 他并无惧色,只略略抬首,淡声道:“奉劝将军死心,潘安,不会中意你的。” 薛琅缓缓瞥他一眼,冷冷转首,一夹马腹,顷刻间便上了长安桥。只留下一张与他的脸同样不屑的背影,不多时也成了一个黑点。 - 嘉柔当日便关起门来,避开盘腿坐于花台沿上一心念经的李剑,悄悄同安四郎商议了信中内容。 信中所载巫医之事,于她无用。只上头曾托付北庭都护府的赵将军寻亲一事,却令她忆起于白大郎操持的窟寺中偶遇的那位一诚画师。 一诚一身龟兹郎君的打扮,是戴发修行的俗家弟子,周身气息祥和,初初一见与周身沉郁冷漠的安四郎并不相像。可若撇去气质与性情,同小舅父能有八分像。 她虽不知外祖父何时托付她阿耶在西州寻人,可安四郎却知晓寻根乃老父心中久久的牵挂。 他临往龟兹来之前,老父便曾交代于他,一旦寻见五娘,若一时半刻回不来需留在龟兹,最好能趁机打听打听安氏的旧人。 既提及了此事,不如一鼓作气前去寻找一番。 二人本欲隔日便前往,谁知天公不作美,半夜忽来了一阵大雨,一直持续到第二日午时方才转小。 此后又是停停歇歇,出行不得。 直到三日后,天方放晴,只路上却多积水,少不得要再晒上两日。 一直到两人踏上前往白氏窟寺的路,已是五日之后的午时,路上又行了半日,直到黄昏时分,前路方见悬于半空的白氏窟寺层层叠叠,威严壮观。 白大郎从半山腰的廊庑石窗探出脑袋,看清那马车边上骑着驴的英俊小郎君乃安西大都护薛琅的断袖相好,不由低声道:“说曹操,曹操到。为兄前去迎接,你切不可再生事。” 他不敢怠慢,当即踩着木阶下楼到了马车跟前。 楼上廊庑窗户边,伽蓝公主于窗柱边探出一只眼睛,瞧清楚驴上的潘安,不由冷哼一声,低叱道:“女骗子。” 再瞧见一个仆从打扮的大盛男子从车厢里先抱出一个奇特的四轮胡车,再又抱出一个消瘦的男子,置于胡车上。 而那潘安已候在边上,那男子尚未落座,她已是先伸手扶住了男子,直到男子被稳稳放下去,还未松开。 其关怀之殷勤,远比对薛琅更甚。 会是谁?潘安真正的相好。 她的眸光因此而落在安四郎面上。 暮色四合,窟寺檐下尚未掌灯,日月交汇的蒙蒙暮光中,消瘦的郎君五官如龟兹人般立体,轮廓却如大盛人那般斯文。本该是精致中带着温和脆弱,其面上的冷漠却将所有温软皆遮掩。 那郎君坐于胡床,于推动间抬首,她倏地避在窗柱背后,两息后再探首,那一伙来人已是进了窟寺。 她心下一动,当即同随行的仆从低语几句,仆从得令匆匆跟去,她方转身进了庙殿,随手拎起一只油壶,往一个个油碗中缓缓添着香油。 过了两刻钟,白大郎方进来,问道:“七妹寻为兄何事?” 她放下油壶,取出巾帕慢慢擦拭着指尖,几息后方问道:“那潘安因何前来? 白大郎当即道:“与你无干。你上回四处散播他同薛都护定亲之事,已惹得大都护雷霆大怒。你再生事,怕真要受大盛刑罚。届时王上再心疼你,也少不得要看着你挨板子了。” 七公主不愿听这些,又重复问道:“潘安,因何来此?你不说,我便问到她面前去。” 白大郎见她面上虽带着笑,眸中却极其认真,半分不像玩笑之言,只得道:“他们前来要寻‘一诚’问话。” 见她面露一点不解,便解释道:“此前潘安接生双驴,庙中曾差一诚为潘安画像。上月那画便已绘于佛壁,我数次相邀潘安前来观赏,他皆不愿。今次倒是得兴前来,据他言却是寻一诚请教画技。” 七公主冷笑了一声,道:“你去同她说,一诚被派去王宫为我画像,她想见一诚,便前去寻我。” “这怎能成?”白大郎当即否决,“你听为兄一言,那潘安如今同薛都护感情甚笃,他身边又有个江湖高手,已不是你能得到的男子,不如罢手吧。这天下的男子多如牛毛,你皆可选,又何必在潘安这根绳上吊死。况且,我已应下潘安,要带一诚前去,如今让我如何改口?” 七公主哈哈一笑,“阿兄你多虑了,我并非为了潘安,如若诓你,便让长生天降下大祸于我……” “胡说!”白大郎当即喝停,双手合十于各佛祖面前急念几句佛经,方叱道,“佛祖面前怎可戏言。” 七公主便道:“总之,你按我说的去做。放心,绝不会牵连你这窟寺。” 白大郎同她僵持半晌,知晓若他不去,她也有旁的法子。 一旦她出手,不知又要带出什么风波来。 他怒瞪她一眼,“我迟早要陪你上绝路!” 无可奈何进了后院寮舍,同尚在寮舍中用饭的潘安几人道:“那一诚不在寺中,前几日被接进宫中给伽蓝公主画像,不知何时才回来。潘夫子若想见他,只有进宫寻七妹,或许能瞧见一诚。” “怎会这般?”嘉柔站起身,“方才不是说一诚还在寺中?佛寺怎可出尔反尔?” 白大郎心中叹一口气,默念一声佛号,方道:“我本以为他确然在寺中,方才差人去寻,方知前几日进宫的几位画僧里便有他。我知你不愿见七妹,你再等一等,最快一两个月,待一诚归来,我便亲自将他送到你面前。” 嘉柔苦恼地摆摆手。 一两个月,那时她说不定都回长安了。 可让她主动去寻七公主,她才不去。 她又不是傻子。 待白大郎离去,她方同安四郎道:“此回寻亲一事怕是要扑个空。” 安四郎已知晓她同伽蓝公主之间的恩怨,也叹口气:“缘分不可强求,唯怕父亲大人心中有憾。” 既寻一诚不得,几人便早早歇息,第二日一早起身用过斋饭,嘉柔又前去将她接生的双驴瞧过,便早早赶路。 白大郎依然站在门外相送:“待一诚归来,我必亲自陪他回庄子……” 半空的廊庑窗柱边,七公主盯着马车旁那四轮胡床上的郎君,看着他的仆从将单薄的他抱进车厢,再将胡床搬进去。 一声响鞭下,驴、马与马车齐齐离去。 风吹得凛冽,一片车帘挂在厢外久久不下,里头的郎君受到风的召唤,转首往外看过来。 七公主缓缓步出窗柱,对着那车厢里的郎君招一招手,含笑喃喃道:“竟然撞到了本公主手里,我便留不得你了。” — 回到庄子时已过了晌午。 偏院里鸦雀无声,嘉柔刚刚露头,婢女便上前,低声道:“薛都护来了。” 嘉柔心下一惊,但听“吱呀”一声,原属于李剑的房门被从里拉开,薛琅从里出来,面上挂着一抹淡笑:“回来了?” 瞟向安四郎的眼神却越发冷冽。 “啊?对对对,”她忙应下,回首又看婢女,刻意大声质问道:“糊涂,怎地能让堂堂将军在李剑的房中歇着,可给将军上膳上茶了?” 婢女忙道:“婢子惶恐,只上了酪浆,未曾上膳。” 嘉柔便板着脸,“已是用饭时,怎敢这般冷落将军。还不快去将炙羊肉、炙猪腿、蒸鹅肉、鲜鱼鲙、肉脯肉腊、菜酢菜菹、炊饼古楼子、扁食毕罗通通端上来。还有亲王前日送来的蒲桃酒,需用晶莹剔透的水晶杯盛上方显得隆重。” 她一叠声交代下去,面前的薛琅唇边终于浮上一抹笑意,“倒也用不着花样这般多,我不挑食的。” “将军不挑食那是将军的事,我若未尽力却是我之事,”她上前推开她的房门,摆出个请的姿势,也不知为何便下意识道:“只你我二人,不饱不归,旁的什么四郎五郎无此殊荣。” 薛琅便上前含笑抚一抚他的发顶,回首却往尚在院中的安四郎冷冷瞥去一眼,方一脚迈了进去。 嘉柔随后而入,掩门之前悄悄同她舅父抬手作揖求饶命,这才掩了房门。 这一餐的饭食如她所令那般丰盛,薛琅用得缓而快,看不出对哪道菜有格外的好恶。 而她却颇有些食不下咽。 不知为何,她总觉着自己像是一个多情的浪子,手段却不怎么娴熟,周旋在两个女子之间,将自己忙得满头大汗,完全失去了情爱的快活。 明明不是这般关系,却要遭受这般折磨。 薛琅见她胃口不佳,便停了筷,取出巾帕擦拭了唇角,低声问:“怎地了?” 她忙打起精神道:“将军今日前来相寻,是为了……” “无甚要事,便不能来寻你?” “我并非此意,”她讪笑道,“将军日理万机,怎好在我身上浪费宝贵光阴……” 他淡淡道:“本将军的时光,本将军甘愿浪费在你身上。”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他在她面前极少露出此般霸道的一面,她竟被这话堵得一阵心悸,连耳根都有些发热。 她抬眼看他,见他眸光中带着灼人的笑意,那耳根的热度迅速上升,连带的她半边面颊似都燃了起来。 她抿了一口蒲桃酒,想要将心跳压下,却似乎起了反效果,整个人都有些晕乎。她忙起身到了窗边,将两扇窗户都拉开,正巧看见她舅父便坐在他房中的窗边,冷峻目光正望着她的方向。 受此目光与凉风的齐齐袭扰,她面上热意终于降下。 她给舅父送去一个“一切安好”的眼神,方回转身来,无话找话道:“王近卫中意赵卿儿阿姐,你可知晓?” 他便点一点头,“有所耳闻。” “你如何想?”她忙问,“你乃赵阿姐名义上的义兄,赵阿姐的亲事只怕还要你点头。只是,安西军刚到龟兹便能成亲?” 薛琅便点点头道:“若朝廷无旁的安排,安西军一生都会驻守西州。有家才能心定,朝廷已将被罚罪官的女眷中愿意前来西州之人集结一处,正好是我一位表弟沿途护送,如今已上路,只怕少则半月,多则一月就能到达龟兹。届时官兵们便会与这些女子成家。” “强制成亲吗?”她此前听过这般事,却从未细问过,一时听来却觉倍加残忍。 他忖了忖,方道:“成亲前也会给双方了解的时间,可恐怕不会很多,盲婚哑嫁本就平常。只不过赵卿儿既为我义妹,自是还要看她的意愿。若不中意王怀安,王近卫纵是患相思病要死要活,也由不得他。” 她长长“哦……”了一声,忽然问道:“你的什么表弟?我此前怎地未听闻薛家除你之外还有人在兵部?” 他淡淡一笑,“他并非姓薛。” “原来是远亲?” “算是吧。” 她见他对此事似乎兴致不高,便不再相问。 秋日天短,只不过短短的用膳时间,外头天色已黑。檐下挂起几盏气死风灯,在夜风中晃来晃去。 他起身要告辞,她便在身后相送。 以前他多会让她留步,今日却偏要她陪在身畔,直到出了庄子,他方问她:“你那旧邻,何时离开?” “这个……”她一时有些为难,“他来治腿疾,未见成效前怕是不会离开。” “他已见了龟兹哪些郎中?” “这个……”她不由要哭,一个都没。这怎么搪塞? 他并不等她回答,已道:“雀离大寺的戒荤大师医术不凡,集大盛与龟兹两家之大成。曾经你腹痛的汤药便是出自他手,你此后可还腹痛过?” 她受他提醒,终于想起数月之前她来了月事,腹痛难忍。那时戒荤并未真的给她把脉,而是先由薛琅把过,再向戒荤口述。那和尚开了药方,她服过一贴后果然药到病除。 她历来都是有枣没枣打三竿的性子,忙问他:“戒荤真能治?那般神医,我怕是请不动。” 他只道:“自是有我,只是雀离大寺离此甚远,你那旧邻便要住进寺中去。” 她倏地一愣,不由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福至心灵,问道:“你不愿他住在此处,是要将我同他分开?” 他被她戳中心事,当即一笑,却也不辩驳,只问:“你怎会如此猜测?” 她便垂了首,有一下没一下地去踢脚边的一簇枯草。 “我又不傻。”她低声嘟囔。 他不由又是一笑,后半日压抑在心间的郁气终于一扫而空,趁机便道:“你还看出了什么?” “我……”她被他这般一问,不知怎地便脱口而出,“你到底中意男子还是女子?” “男子,”他低声道。 仿佛是说给他自己听,又仿佛是说给她听,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中意男子。” 有些话他本不想挑明得那般快。 他中意男子,不见得“他”也中意男子。 他愿意给“他”时间,让“他”慢慢去想。 也愿意伴在“他”周围,潜移默化地等“他”接受他。 可这都是没有其他男子出现在“他”周围时的想法。 如今不同了。 如今忽然有个人出现,长着与“他”有所相似的一张脸。 王怀安说,那叫“夫妻相”。 兵法有云,先下手为强。 他不能再慢悠悠等。 他不再回避,他说“他中意男子”。 这答案似乎是她想要的答案,又似乎已跑偏了十万八千里,她顿了几顿,方问:“真的?” 他只在凛冽夜风中点一点头,“此前我未曾想明白,后来我遇上了一个人……” 他定定看着她,等待她问“那个人是谁”,她猛地咽了一口唾沫,忽然道:“哎哟我尿急。”转身便跑,一拐便进了庄子门,一忽儿就不见了。 他在原处站了站,方翻身上马,听得身后似有声音,转首回去,却依然是空荡荡的一座门楼。 他轻吁一声,一夹马腹往前去了。 檐下风灯急晃,悄悄趴在门楼后头的嘉柔听着马蹄声已跑远了,方蹑手蹑脚出去,站在门外望着无尽的黑夜发了一阵呆,垂头丧气回了房中。 此后几日,夜中睡眠难安之人,除了一个李剑,又多了一个嘉柔。 她一时后悔未能及时答应薛琅的提议,由那雀离大寺的戒荤和尚试一试舅父的腿疾,万一柳暗花明又一村,便是意外之喜了。 一时又想着她同七公主的恩怨,如今竟将外祖父的寻亲要事夹杂其中。此事说不得便要以她向七公主做小伏低来收尾,用她的脸面来换取同一诚画僧的会晤。 想得最多的,却是薛琅临去之前的一句“遇上了一个人。” 是什么人,答案呼之欲出。 他中意的是她,可前提是以为她是男子。 如知道她是女子,他怕是要将她斩成七八段,方能泄他的心头之恨。 他下回再来,要她如何面对他? 她怀着几分期待与抗拒等待了几日,薛琅却再未出现,一直过了十几日,龟兹下了第一场雪时,王怀安方冒着大雪前来送信,“今夜宫中有一场宴请,将军需潘夫子相陪。” 与这话一同送来的,还有整套的冬袍与披风,冬袍乃玄色,披风却红得似火。嘉柔胆战心惊穿上去,不免要问一句:“薛将军,是否也是同样的一身?” 王怀安却笑道:“你见了自会知晓。” 她极少穿玄色,衬得一张玉面越发惹眼,火红披风在侧,又多了几分明媚的英气。 安四郎看着她这一身打扮,冷着脸道:“夜里早回。” 她心想,早回是不可能了。 一来是晚宴,按照此前的经验,不到子时不结束。 二来她怕是要趁机去寻一寻七公主。到了公主的地盘,那位女纨绔不趁机耗时耗力地将她折辱一番,都对不起公主的身份。 三来……罢了,先不去想薛琅。总归他过去守着分寸,并没有做出何种唐突之事。以她对他人品的了解,今夜也不会。她还要同他好生说话,将那戒荤的医术再打听打听。 她叮嘱仆从好生伺候安四郎,便怀着一腔壮士断腕的悲壮上了马车,在掌灯时分终于进了城门。 几乎于此同时,又有另一辆十分豪华的马车在众多仆从的相护下出了城。 马车里一身绯红的女子掀开帘子,往外瞅了一眼,方冷笑一声,垂下车帘,只高声往外送话:“快些。” 车辕上的马夫几声响鞭抽下,马儿一声嘶鸣,如利箭一般冲进了风号雪舞的暗夜。 — 亥时初刻的白家庄子已是一片寂静。 鹅毛般的雪片不停歇飞舞,安四郎沐浴过,坐在桌案前捧着一卷书随意翻了几页,便听得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 须臾便有仆从在外敲门:“左家郎君,外头有人求见。” 玄青将门拉开一道缝,冷风立时刮进来,吹得人打了个哆嗦。他忙拉紧了衣襟,问道:“是何人?这般晚了。” “是七公主。”仆从战战兢兢道,“公主言,她有话要同潘夫子言,若潘夫子不在,便请出去个能拿主意的……” 安四郎放下书卷,同玄青道:“替我穿戴,我去看看。” 玄青忙道:“五……潘安离去前曾叮嘱,夜间不可外出。” “她的仇人打上门来,难道我这个当……当长辈的,还不能去问问?”他低叱道。 玄青只得替他穿暖和,将他抱上胡床,再要往他身前裹一床被褥,却被他一把推开,冷着脸道:“推我出去。” 房门大开,寒风呼啸而至。 仆从手持油纸伞遮着头上雪片,在侧带路,“七公主不愿意进来,只在外等候。” 四轮胡床便静静碾上平整雪地,将车轮的痕迹往庄门外延伸。 风吹得檐下气死风灯翻腾不歇,一道绯色的绰约身影负手而立,不惧风雪。 待他近了,七公主方骄傲地仰着头,迈着方步上前,绕着他的胡床转了一圈,眸光却一刻不离他的脸。 待在他面前重新站定,她方敲了敲他的腿,“果然有腿疾?” 安四郎冷冰冰道:“贵主有何见教?” 她迎着冷风哈哈一笑,“实在太好了,本公主最中意的,便是你这双腿。” 他心下一疑,却听她一声高喝:“上!” 一声之下,周遭黑暗中忽然涌上二十几个黑影。 那玄青武艺了得,却还未施展,但见公主忽然捂鼻扬手,一团烟尘陡然袭来。玄青心中大呼不妙,只推着安四郎行了两步,双脚一软,主仆二人就此昏死过去。 “带走!” 七公主一身高喊,也不进马车,只翻身上马,待仆从将安四郎抬进马车里,方一夹马腹,当先带着众人呼啸而去。 — 宫里,夜宴行到酣处,嘉柔不胜酒力,借着去外头透口气的借口在宫婢的带领下离了宫宴,待到了无人处方借机相问:“七公主今日怎地未曾前来?我有些话想同贵主说上几句,可能带我前去?” 那宫婢却道:“不巧得很,傍晚时公主已离宫,不知去了何处呢。” “夜里不归?” “这便不知了,公主的行踪,自不会告知我等仆从。”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她心下一松,公主不在更好,左右她也不是真为公主而来。 “宫中新近可来了一批从白氏窟寺而来的画僧?其中有一人法号一诚,据闻是拨去给公主画像的,”她掏出一颗玉珠子递过去,“劳烦这位阿姐带路见一见他。” 那宫婢眼馋极了,却不敢接下,“宫中这半年都未进过画僧,不知潘夫子从何处听闻此事?” “未曾?”嘉柔不禁一恼。 白大郎,竟又欺她。 只这般谎话一查便能戳穿,他行此招又图什么? — 雪片扑簌落在毡帐顶上。 帐篷里,硕大的火盆中火苗已萎,余光红而不广,为这帐中陡添几分暧.昧。 安四郎双手被吊在床榻两侧,竭力往后挪动,一张脸苍白至极,“你,你要作甚?” 七公主缓缓解下厚重外裳,露出里头薄如蝉翼的一层锦袍。 她向他缓缓逼近,指尖随着眸光长久地流连在他的面上,不放过哪怕一颗针尖大的小痣。 待将他的脸看得清清楚楚,方向他缓缓一笑,“安四郎,你我又见面了……” 她手腕一转,摸出一把小小的匕首。 寒光一闪,他的衣衫从上而下被划开,直到一路到了他的尽头。 他几许挣扎,无望地闭上了眼。 有一只火热的手搭上了他的胸膛。 “今夜,让你成为本公主的男人……” 外间,雪与风深深纠缠在一起,难分彼此。 作者有话说: 舅母驾到。恭喜你们,你们猜对了,撒花。(修改了一下,把公主和舅舅有过往挑明了。本来想再放一放再挑明。) 好,有人吵着要看掉马? 我只想说,明天,不见不散,让你们好看。 第67章 散席已是三更。 就寝自是在都护府中。 嘉柔还是住在薛琅营房的隔壁。 这是一间极敞亮的房舍, 日头初升的第一缕光一定最先照进来,月华圆缺的最后一抹银辉也一定最后才离去。 如果开着半扇窗,睡在床榻上, 在晴朗的夜晚, 正好能看到檐外的一方天,和天上的几颗星子。 嘉柔上回住进来时,便知晓这是极好的一间房舍。 然她却莫名地有些心绪难安。 房中的火盆热得让人心生烦躁,她坐起身, 随意绑了发髻, 拢上披风, 静静打开了房门。 疾风已住, 秋末的第一场雪还在无声无息飘落。短短几个时辰, 竟已漫过脚腕。雪上皆是脚印, 是不久前最后一批从将军营舍中离去的将士留下。 薛琅房中的灯烛还亮着, 他伏案的身影久久印在窗纸上。 嘉柔从不知武将也是这般劳累。 原来他们并不是只需练兵与冲杀。 还有很多伏案俗务要占用更多的歇息时间。 王怀安端着一个红漆盘从里头出来, 瞧见她,便快快往前行了几步,方低声问道:“潘夫子怎地还未歇息?” 她看着红漆盘里盛着的一只空瓷碗, 碗底里一点汁水如漆。 她探手两指提起碗沿,凑在鼻端一嗅。 苦的。 不是醒酒汤, 竟是汤药。 “这是薛琅喝的药?他怎地了?” 王怀安忖了忖, 方低声道:“将军此前征战受伤留下些病根, 天寒时会发作, 骨头跟针扎似的疼,少不得要服两剂药。” 嘉柔一怔, 她竟不知薛琅旧疾发作。 在整个宴席上, 甚至回到都护府, 他都行止正常,她未曾察觉一丝丝他难受的模样。 “年初遇见潘夫子时,我打算同你买大力,本是一位郎中开的药方,药引需用驴皮。只我见大力身子虽瘦、四蹄却极壮硕,私心里想着或许对将军病情更加有效,故而才同夫子起了那样的不睦来。” 她自是记得。 她误会薛琅嘴馋想吃她的大力,使了牛屁去捉弄他。 原来是因为他的伤。 那时时值四月,龟兹尚有几许寒冷。 她转首又往窗纸上的身影投去几眼,方问道:“既已服了药,你怎地不劝他快去歇息?” 王怀安苦笑道:“这雪来得陡,到现下还没有停的迹象。只怕到了白日,乡间便会陆续传来乡民被雪压垮了房舍毡帐的消息。整个都护府都在为救灾做准备,将军哪里能歇息。天冷,夫子快进屋。” 她点了点头,看着他艰难地踩着厚雪离去了,方紧了紧斗篷到了主将的房门外。 门尚半开,不知还在等哪位副将前来。 她站在门边将靴底沾着的厚雪蹭去,他受声音的干扰抬了头,瞧见她时却先蹙了蹙眉,当即起身大步而来,先将她拽进去,方道:“怎地不歇息,还在外头晃悠。” 他穿的还是他赴宴时的玄色棉袍,与她身上那件乃同色同款。周身酒气与药味相混,散宴归来后尚未来得及梳洗便开始忙碌。 她知晓这个时候,劝他去睡的话皆无用,便只笑一笑,“睡不着。” 他便带着她坐在他桌案边的胡床上,沉声道:“睡不着也不能在外乱跑,伤风不是小事。” 房中的火炉上铜壶热水冒着白气,他上前倒了一碗热水摆在她面前。 她捧着那碗,看着他又坐回桌边,继续翻查一叠旧文书。 “疼吗?”她问。 他只怔了一怔,方反应过来她问的什么,不由一笑,“王近卫如今越来越嘴碎。不疼,只微微有些麻。” 她知他不肯说实话。 若真只是些麻意,便用不着用汤药了。 她放下碗,凑上前问:“你在查什么?” 他见她神色认真,并不随口搪塞她,只道:“先都护府中留着些旧日文书,里头记载着往年救灾记录,却同旁的文书混在了一处。若能单独寻出来,便能尽快知晓何处常发雪灾,该提前备多少物资与金银……” 她偏过首,方瞧见除了他桌案上一大摞旧文书之外,案侧的地上也有一大摞,很多上头都有被战火焚烧的痕迹。 “我来帮你……”她忙道,“这些可不便外传?若不是,我帮着一起寻。” 她用力睁大眼睛,“我没有一点睡意,不信你看。” 他看着她澄清光泽的眼眸,因着太过强调,瞪得圆溜溜。 他不由一笑,终究对她招招手:“过来,我教你如何寻。” 她便凑过去,他从桌上一卷文书中寻出一张特有格式的纸张,将上头几处需记录之处画圈列出。又寻出一张空白宣纸,取笔啖了墨递给她,同她笑道:“官府文书最是催眠,一刻不到你便要困乏。” 她忙道:“我才不会,我至少……至少挺两刻钟。” 他抚了抚她的额发,看着她抱着地上一摞文书坐去一边,按照他所教的法子一页页去寻。遇上被火烧了的,便在所剩的纸面上将能看清的字迹誊抄下来。 未几又来了几个副将与长史,各自抱着几摞旧文书回房翻找。 灯烛飘摇,薛琅几回转首去看嘉柔,她都执笔认真誊抄,面上纵倦意渐袭,也未曾埋首睡去。 一直到外头雪光初现,报晓的钟声一声接一声在城中回荡,嘉柔方搁了笔,长长伸了个懒腰。 待回首,却见薛琅出了门,她便紧了紧披风,一路跟出去,瞧见外间的景象,却不由大吃一惊。 外头晨光尚浅,大雪已住,可院中的积雪竟已到了膝盖高。 天上铅云密布,显见这雪还未下完。 她过去站在他身侧,望着这茫茫天地,低声道:“这可算是雪灾?” 他的神色前所未有的肃然。 他当即回房,高声同王怀安道:“穿甲!” 他的盔甲已取出,王怀安手脚麻利,须臾间已替他穿戴完毕。 他将誊抄来的过往雪灾消息翻查一番,转身便于西州舆图上点下几处,同王怀安道:“传本将令,每五百人为一队,一共四队,各负锹、锄、索、绳与粮草,往碎叶、龟兹、于阗、疏勒四镇先行驻扎,遇灾救灾,无灾暂候。” 王怀安立刻前去向各副将传令。 他方看向她:“你怕是回不了乡了。这几日先在都护府……” 他的话刚说到此处,外头便有人前来送信:“潘夫子,白银亲王庄子里的下人求见。” 嘉柔不由吃了一惊,这般大雪,庄子里有何时到了非寻她不可的地步? 她忙出了门,却见是她偏院里的一个粗使仆从。 仆从周身皆是雪,冻得满脸青色,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她立刻回房将那热粥端出来,“莫着急,先暖暖身子。” 那仆从将一碗热粥都饮罢,方吁了一口气,只着急道:“夫子快回去看看吧,左家郎君,出事了!” 舅父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他怎么了?” 那仆从却说不清楚,只翻来覆去道:“夫子回去,回去便知。”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她心下瞬间大乱,只想到怕不是舅父的腿如何了。 昨夜下大雪,万一那带轮的胡床翻倒,将舅父的腿跌伤了…… 她再等不得,连忙回首,却见薛琅已站在门边,显然已听见了方才的一席话。 他并不阻拦她,只道:“先进屋吃饱,否则路上至少两个时辰,要饿肚子。我不能陪同你前去,点十个兵一路送你。” 她知道他不喜舅父,此时非但不反对还要相助,是他的人品高洁。她顾不上同他客气,匆匆将那粥饮下,只将炊饼揣进怀中,抬脚便外走。 待从兵卒手中牵过大力,要上去前却蓦然回身,踩着厚雪艰难跑向前,一头扎进他怀中,紧紧抱一抱他,没头没尾道:“我都晓得。” 他也不问她到底晓得什么,只将披风后的帷帽给她戴好系上,“现下出去,回乡路上的积雪该已被安西军清扫了不少,莫行太快,急则生乱。” 她“嗯”了一声,松开他,匆匆翻身上驴,带着人便疾驰而去。 待出了城门往乡野去,沿途皆见乡民毡帐塌毁,哭声阵阵。安西军同各亲王帐下的私兵已投身救灾,忙碌不堪。 她无暇顾及,只纵驴不停往前,待终于回到庄子,下了驴便往偏院跑。 待一把推开舅父所居的房门,脚步却不由一顿。 安四郎好好地坐在四轮胡床上,衣衫整洁,发髻光亮,完全不像曾被人掳走的模样。 她不由一怔,先回首去看门外的仆从。 “这……昨夜七公主带人明明掳走了左家郎君,仆半夜出发往城中去给夫子报信之前,他还未归来……” 她心下大惊,一把掩上门窗,盯着平静的安四郎,“舅父,你,她……她对你如何了?可是打了你?” 安四郎面上却没有半分伤痕。 她当即要揪他的衣裳,他拨开她的手,只淡声道:“我无事,虚惊一场,莫担心我。” 她当即回首,问一旁的玄青:“舅父身上,可有伤处?” “并无,郎君……周身都好好的。”若不算后背的几处抓伤的话。 “难不成,她向你下了毒?”她登时面色大变。 敖包节上薛琅中了孔雀绿时的模样还历历在目。那还是薛琅及时服过解药,却仍要将沾了毒的腐肉剜去一块。 她也是那时方知,许多刁钻毒药都是出自西域。 只她去探安四郎的手脸,看他的眼眸与唇色,却并无中毒的痕迹。 “她掳你,到底所为何事?”她仔仔细细看着她舅父,又没有受伤,也未中毒,周身看似并无变化,可不知怎地却似乎又同往日不一样。 可这不一样究竟在何处,她却完全说不出来。 安四郎依然咬死一句话:“我无事。” 又道:“我乏了,你出去吧。” 安四郎性情阴郁,往日但凡他有不想说的,安家任何人都不可能问出来,只有她尚能哄得舅父说上两句。 只今日他却连她都不说了。 他越发这般,她越发明白一定发生了什么。只舅父咬死不说,她却拿他无法,只得同玄青道:“照顾好舅父。”方转身而去。 院中空旷,一株寒梅斜斜从花园中探出来,露出一点粉淡花蕊。 安四郎推动车轮到了窗前,怔怔望了半晌,长长叹了口气。 - 婢女端来火盆,房中渐渐和暖。 嘉柔令婢女关掩上门,方问道:“昨夜之事,你详详细细说一遍,不可漏过一个字。” 那婢女便将昨夜事细细道来,亥时初刻七公主如何出现在庄子门前,如何交代下人先去请潘安、若潘安不在再寻个能替潘安拿事的,下人如何去请了安四郎出去,那七公主如何忽然撒了一把迷药将包括安四郎在内的三个人都迷晕,最后却只掳走了安四郎一人。 她听着这话,不由生疑。 难不成七公主真是为了她而来,本是要掳她,却因她不在而掳了舅父? 既是为了她,公主为何不在宴上候她,却要舍近求远专程跑来庄子? “夫子归来前的半个时辰,七公主方带着人亲自将左家郎君送回来。她说,说……” “说什么?” “她让婢子告诉夫子,莫打算寻她,狡兔三窟,她能去的地方多,最后不过是将夫子累死。” “哼!”她勃然大怒。 掳过她,还掳过她舅父,却还这般猖狂。 这女魔头真真可恶! 可惜不是在长安,如若在她的地头,她定要她好看! 她赌气坐了一阵,方同婢子道:“收拾些干粮,外头都护府的十个将士还急等着走。” 婢子忙去后厨,将各式肉脯装了一包,又端了数碗温好的酒,好驱寒。 嘉柔带着婢子到了月亮门外,将吃食与酒水送上前,方道:“请转告将军,今日事乃虚惊一场,劳烦几位阿兄冒雪相送。” 忖了忖又道:“薛将军曾说‘事急生乱’,如今我将此话回赠于他。雪灾要救,他也要抽空歇息,待雪灾平息,我再去都护府探他。” 那几人自是应下,将酒水饮罢,揣上肉铺,方纵马离去。 嘉柔一路送出去,但见远处屯田营冷清一片,这个时候只怕多数都已外派救灾,留下的只负责镇守营中。 不止安西军,白银亲王也一大早便带着白三郎到处去巡视,以免辖下的乡民被突如其来的大雪扰得流离失所。 反倒是他麾下在外放牧的仆从的毡帐因秋日恰好加固过,方逃得此劫。 只救灾一事却不仅仅是安西军的事。 过了两日,便传来消息,言将士们的毡帽与冬靴皆缺。 各部落的王妃们带头亲自给将士们缝制鞋帽与冬服,乡间民众们自是效仿。 拿不了针线的男子,便自发跟着庄子的私兵前去救灾,刨雪救人,重建毡帐。 便连嘉柔的偏院都参与进去,李剑破天荒不再固守着她,整日扛着锄头往外去;余下的自是帮着缝制鞋帽,搓麻拧线,日日忙个半宿。 一直过了七八日,儿郎们搭建毡帐之事还在进行,这缝制毡帽与棉靴一事却终于告一段落。 嘉柔将针线一丢,便昏天黑地的睡过去。 一觉睡醒时已是晨光漫天。 房檐上积雪的融水滴答不歇,秋末大雪后的第一个大晴天将整个偏院照得亮堂堂。 外间鸟雀啾鸣不断,隐似留守龟兹的喜鹊吵个不停。 嘉柔随意拢了衣衫便去了院中,仰着首往院中树梢上看了好一阵,方喃喃道:“也不见有何喜事,喜鹊却叫得欢。” 婢女端来洗漱热水,她正要返回房中,却听“吱呀”一声,她舅父的房门被从里拉开,一道绯红身影大喇喇迈出来,便要往外头去。 她大吃一惊,大喊道:“站住!” 跳下台阶便去阻在了七公主面前:“你,你怎地会在四郎房中?!” 七公主容光焕发,比哪次都更娇艳。 她虽穿着一袭冬裳,胸口却开得极低,饱满的雪脯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于这冬日光景中十分诱人。 七公主闻言,向她挑一挑眉,声音蛊惑又神秘:“一个美貌女郎同一个英俊郎君共居一室一整夜,你说,他们能做什么?念书么?” “你,你将我的……他,你将他如何了?你欺负了他!”嘉柔只觉脑中轰的一声。 那七公主慢悠悠道:“你小小女孩不知这其中滋味,此事怎能称为欺负?该叫欢愉,两个人的欢愉。” “你这个女色胚,你为何要挑上他,我打死你!”嘉柔一声咆哮,便合身往前扑去。 七公主轻易一转身,便躲去树背后,“试问这世上,有谁既有潘安的几分英俊,又有薛将军的冷冽严峻?不,我应该说,你面上有他的几分英俊,薛将军身上又有他的几分冷冽,可你们终究都不是他。而更完美的是,他患有腿疾,跑也跑不脱。试问,这世上最完美的男子,有哪个女子能抵抗得了?” 嘉柔险些咬碎一口银牙:“你无耻!” 七公主却哈哈一笑,“很快本公主便会是你的长辈,怎能这般辱骂长辈?” 她再次将嘉柔细细打量一番,方颇有兴致道:“你究竟是谁?安三娘?还是安四娘?” 嘉柔不由一怔。 舅父连这都说了? 不,决不会是舅父所言。 这两位妹妹都尚未成亲,舅父没有拿几个小辈的名声讨好这妖女的道理。 她当即同仆从高声喝道:“你等都出去,我同七公主有话要单独讲。” 仆从们退个干净,七公主方摇摇头,“倒都不像。我隐约记得安三娘长着两颗大门牙,安四娘唇边有颗馋嘴痣。那么你是……崔五娘?” 她大吃一惊,不由脱口而出,“你怎会知晓这般多?” 七公主听她如此说,却反倒怔了怔,“原来你真是崔五娘?你倒是胆子大,敢往突厥人一直盯着的龟兹跑。” 转瞬却又笑嘻嘻,“如此看来,日后你要唤我一声舅母。既如此,你我恩怨一笔勾销。” 话毕转身便要走。 “你站住!”她哪里肯轻易放她走。 七公主回首,“你便是真想同我打一场,今日却不成。本公主要去雀离大寺将戒荤和尚掳来给安郎治腿疾。明晚再打。” 话毕打个呼哨,立刻便有两个昆仑奴牵着马站到了月亮门边。 一人伺候她披上披风,另一人扶着她上马。清风一忽儿吹来,她一甩马鞭,便随趁着风势而去。 嘉柔咬紧牙关、双手握拳。 还有明晚! 她蹭地回首,但见安四郎不知何时已到了门边,明媚的日头照在他面上,反倒为他的平静中注入了几许悲凉。 她提着如灌了铅的双腿,“咚咚咚咚”朝他行去,重重站在了他面前,“安!四!郎!我希望你能给个合理的解释!” 安四郎坐在胡床上,嘴唇嗫嚅半晌,方道:“三年前,她曾去过一趟长安,因一时受伤被我所救。我不知她身份,曾将她带回府中养伤……” “我怎不知?” “那日,”安四郎看她一眼,“便是你于西南王献俘路上生事,街巷两旁观看的民众受此惊扰起了一阵短暂的慌乱。她恰逢在那处,因此被踩踏受伤。当日圣人便下了圣旨令你禁足两月,你不能出府,自是不知。待两月后你能出府,她早已离去……”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嘉柔身子不由一晃。 “原来我刚到龟兹便被她盯上,她真正看上的不是我,而是你?害我担惊受怕的背后黑手,竟是你?” 安四郎沉默良久,方道:“我的腿是这般,又怎能带累她。你若有能耐,便帮我劝退她,也算是好事一桩。” 她忙蹲低下去,伏在他膝边,“你同她一处,是她强迫你,你不愿意,可对?” 安四朗一时沉默,一双耳根当即红透。 “我呸!”她似兔子般跳起,“你愿意的?你同她快活了,你现下让我劝她。我如何劝?她是个疯子,你不知?” 她来来回回于院中走来走去,想破脑袋也未想出个皆大欢喜的法子来。 待踱到院中间,脑中忽然一动,转身看着他:“你前来龟兹,到底是为我而来,还是为她?” “我……我自是为了你……” 他虽如此说,可这话中的吞吞吐吐却瞬间将她激怒,她简直不敢相信,“我可是你嫡亲嫡亲的外甥女,你竟然不是专程为我而来?” 安四郎忙道:“我真是专程为你而来……” 嘉柔却一把推开房门,便一头扎进床榻上,哭嚎道:“你当什么舅父,我错看了你!” 安四郎听着她的哭声,长长叹口气,喃喃道:“我只是,偶尔也会想起她……” 人生第一次,嘉柔同她舅父的关系降到了冰点。 她自己用饭,再不是每日与他同案而食。 饭后她自己遛弯,再不管他去何处。 无人说话时她便同大力吱哩哇啦,才不去寻他讲笑话。 玄青前来劝道:“舅甥哪有隔夜仇,郎君一整日闷闷不乐,你快去逗逗他吧。” 她才不去。 “他现下缺的哪里是我,明明是另一个女郎。只等着她夜里来,早上走,快活似神仙!算一算日子,她今夜就会再次前来,他这般郁郁寡欢,无非是相思难耐,度日如年罢了。” 待话毕却又更烦躁。 千不该万不该,三年前不该在薛琅回京献俘的路上藏在树上想看他。 最后美男的脸丝毫未看到,身上多了个纨绔的名头,竟还给小舅父拉了一条姻缘线。 而她到了龟兹后那些鸡飞狗跳,竟还拜这条姻缘线所赐。 她怪过来怪过去,最后却发现她自己才是始作俑者。她遭受的这一切,最后反成了自作自受! 那扫地僧果然诓骗她。 早知道她就不该来龟兹,应该踏上前往南海的金光大道。 南海能赐她长生不老药,这龟兹却要将她活生生逼疯。 一想到夜里七公主就会再次前来,她便焦躁难耐。 届时要如何出手? 她一边想要舅父快乐,想要他走出他的阴郁与沉闷;一边却又不愿眼睁睁看着舅父同那个妖女快乐。 那妖女性情不定,万一过上两日便将兴致转到旁的男子身上,届时舅父岂不是更要落于万劫不复之地? 她越想越烦心,干脆牵着大力便要往城中去。 只临行前同婢女道:“李剑给乡民盖完毡帐回来后,你莫透露我去了何处,只让他好生歇着,歇够了大声念念佛经,让那些什么男男女女好生参一参。” 她翻上驴,沿途不歇,一直等到进了城,将驴停在都护府门前时,尚只是午时。 守门的兵卒瞧见她,笑道:“潘夫子来得不巧,大都护辰时外出,尚未归来。” 嘉柔闻言,却一时有些失落。 她进城时只想着散心,并未专程要往都护府来。 只下意识到了此处,却生了一门心思想见薛琅的心。 未成想,他却不在。 见她似有些郁郁寡欢,便又道:“可大都护给几位副官赏了席面才送进去,潘夫子跟着用些酒菜,说不定大都护就回府了呢。” 也只有如此了。 兵卒进去通传,未几一位副将便出来迎接,将她径直带到伙房,笑道:“夫子来得巧,我等尚未动筷,一起用些。” 她便坐下,看见桌上摆的蒲桃酒,便倒了满杯,连饮两盏,也并不见心中烦恼压下。 人说借酒消愁,到底是她这愁不叫愁,还是这酒不是酒。 她又倒了一盏,要仰头饮下,边上一位副将却忙夺过酒盏,道:“这可不是普通的蒲桃酒,酿酒时便泡了胡椒粒。冬日饮来暖身最好,饮多了却极易上火。你若流了鼻血吓到将军,我等怕要吃瓜落。” 她这才觉出口中确然有些胡椒味。 又有人往她面前的钵中夹了几块吃食,“若还想暖身,尝尝这鹿血肠,男子吃来大补。” 身畔的将士们开始划拳,她并不参与,只将那鹿血肠吃尽,又饮了些旁的米酒。 待薛琅踏进门槛时,她已是有些昏昏沉沉。 瞥眼瞧见他,她主动一笑,站起身便扑进了他怀中,“我等你,我一直等你。” 他看她满面通红,不由蹙了眉,“谁灌他酒?” 将士们唬了一跳,忙道:“知他年岁小,不敢灌他。许是他刚到时误饮了两杯胡椒蒲桃酒……” 他看她这般模样,定是醉了,只同火头营的人道:“熬些醒酒汤送过来。”方扶着她往营房中去。 她一路上倒是乖觉,并未耍什么酒疯。只到了房中,他要将她放上床榻,她却勾着他的颈子,一叠声道:“我只喜欢你,我再也不喜欢他……” 他身子一顿,抬首看她,但见整颗脑袋都红似滴血,这是酒话无疑了。他本该付之一笑,却反倒低声问她:“你可知我是谁?” “薛……薛……”她“薛”了半晌,也没“薛”出后一个字,末了干脆道:“我相好,我唯一的相好。” 她探指触上他的眉眼,描绘着他的轮廓,“天下第一美男子,是我的相好。我最最最中意你啦……” 他深深地望着她,喉中喑哑:“是怎样的中意?” “我要同你……”她躺在了床榻上,很努力想了半晌,“同你成亲,快活。比他们都快活,天天快活……” 他怔怔望着“他”,过去日日想要确定“他”的心思,未成想在此时却如此实现。 “他”说的可能是醉酒时的儿戏,但更大的可能却是“酒后吐真言”。 他愿意相信,这是“他”的肺腑之语。 她虽醉了,却还谈兴极浓,将手指挡在唇边,先“嘘”了一声,方低声道:“我告诉你个秘密,我衣裳里,有,有好玩意儿……” 她的手往她衣襟里探进去,“我掏出来给你看,有两个!” 他不知她带了什么宝贝给他,也想要看一看,却见她的手揣进衣襟里再也不动,眼睛紧紧闭着,须臾间便呼吸悠长,沉沉睡了过去。 他不禁失笑,将她的手抽出来,摆放在她身侧,又给她盖上棉被。 王怀安已带着人端了三个火盆进来,待不远不近地放好,方同他道:“将军,赵副将有要事禀报。” 他点了点头,却不急着离去,只掖了掖她的被角,见她额上已出了汗,便将半开的窗扇也关上,方掩门而去。 火盆中的炭火越来越旺,嘉柔只觉全身都似烧了起来。她踢了棉被,迷迷糊糊拉扯着衣衫与裹胸布,只冬日衣厚,她如何用力都拉不脱,几番挣扎,反倒将她折腾醒来。 她脑袋渐渐清醒,体内却仍然有一股无名之火似佛祖跟前的三味真火,烤得她口干舌燥。 她接连除下几层衣裳,只将最外头的长袍穿上,随意系上蹀躞带,便拉开房门摇摇晃晃行了出去。 外间日头亮晃晃,她鬼打墙似的胡乱走了一阵,方忆起,此前在伙房用饭时似乎见了薛琅。 只现下,他又去了何处? - 主将营房里,几位禀事的副将离去,薛琅坐在桌案前,脑中想着的却是年轻郎君的酒话: “我中意你。” “我想与你成亲,日日快活。” 他也中意“他”。 也想与“他”朝朝暮暮。 想同“他”一起煮茶,一处说笑。 想同“他”策马奔腾,看尽长安花。 桌上有封才收到的家信,信中是母亲的老生常谈。 总催他抽空回长安,她又为他提前相看了多少女郎。 他取出一张纸,只深吸一口气,便挥毫写下回信: “儿身在边关,生死难料,不愿耽误旁的女子,此生不再与人议亲。 母亲若贪享儿孙绕膝之乐,可从族中清贫人家过继两个孩童……” 待他搁笔偏首,眸光方透过半开的窗扇,落在外头的一棵树下。 树下站着位俊美小郎君,削肩细腰,身形清瘦。“他”的眸中尚有两分酒意未退的惺忪,面上仍是绯红一片。 郎君脚步蹒跚,扶着树身歇了两息,继而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 他看得不由一笑。 只下一息,却见一团绢布从“他”的衣衫里滚落,堆在了脚面上。 而“他”的胸口一瞬间反倒明显地多了一团什么…… 他尚未明白这意味着何事,但见潘安两手上探,怔怔摸了摸隆起的胸口,再垂首去看脚下,面上一个惊愕,仓皇抓起脚下布带从窗外消失。 待再出现时,“他”的胸口已恢复了平坦。 “他”先鬼鬼祟祟往四处看了几眼,确信方才一幕无人瞧见,方从腰间抽出纸扇,做潇洒状站到了他营房的门口,却似因为心虚,持扇遮住了“他”的胸口。 “将军好雅兴,练字啊?”她讪讪问道。 薛琅看着她手中纸扇摆放的位置,想到她方才的一系列动作,忽然有个过往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将军可疑惑过,潘安为何永远是一副雌雄难辨之貌?又可曾留心过,他到如今仍无喉结?更可曾发现,每隔一个月,他周身会有淡淡血腥之气?” 他屈指将那家信慢慢捏成一团,面上温情渐退,唇角勾起一抹凉薄浅笑:“潘贤弟,果然好手段。”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她不知他这般莫名其妙的夸赞从何而来,他乌沉沉的眸子盯着她,让她忆起传说中幽静的深海。 传说那里藏着神秘的海怪,能瞬间卷起滔天巨浪,将过往船只全打翻,把所有船客吃得骨头都不剩。 他已经许久许久,未曾用这般眸光看过她。 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体内凉不下去的三味真火,轰然熄灭。 作者有话说: 好了,你们要的全拿走,剩下的我承受。 告一天假,脑子动不了了。周二正常下午三点更。 第68章 将军还是那位将军。 他总会温和地同她说话, 看着她时眼中总有笑意。她说到什么逗趣话他会毫不吝啬地哈哈大笑,她伤心的时候他一定会牵着她的手给她抚慰。 论对着她冷眼相对,那已是许久许久之前的事。 “来寻本将军, 作甚?”他面上并无半分表情, 然周遭却仿佛顷刻间冷了好几分。 她连打两个冷战,手中的纸扇还心虚地挡着胸口,关于她阿舅的情.事带给她的委屈顷刻间被她抛之脑后。 她讪讪一笑,欲盖弥彰地道:“我来寻你, 去找些男人的乐子。” “哦?”他挑一挑眉头, 唇边泛起一抹冷冷笑意, “何谓男人的乐子?” “跑, 跑马啊!” — 马似闪电一般往郊野窜去, 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风摧枯拉朽地吹在耳畔。 嘉柔圈在薛琅的怀中, 双臂紧紧搂着他的腰, 连眼都不敢睁。 她似在浪尖上高高颠起又重重落下,一个不慎就会掉落,被跌得面目全非。 她从不知他纵马时竟会这般快, 也从不知他的黑马竟这般神勇。可笑她还一度为她的大力跑得比他的黑马快而暗自得意。 真真是狡猾。 人狡猾,马也狡猾。 此刻她心中的后悔早已淌成了一条长河。 她后悔, 她就不该听那扫地僧的话往西域来。 便是来了西域, 明明有三十六国可选, 她却偏偏要来龟兹。 便是来了龟兹, 也该光明正大当她的女郎,何必要扮什么劳什子的郎君。 如今她包着裹胸布似王八一样藏了几个月, 胸口勒得整日喘不过气来不说, 还要时时刻刻担心被人发觉。 稍微有丁点儿心虚, 她就得找个法子证明她是男人。 凭什么当男人就要跑马,如今受着这份罪,简直是她自找自受! 马蹄滚雷似的接连不息,被马蹄溅起的积雪时不时冷冰冰地打在她脸上,像是在嘲笑她的逞强。 不知过了多时,马蹄声渐缓,风声减小,耳畔还多了小贩叫卖的声音。 一直到马终于停歇,她缓缓睁眼,但见已回到了都护府门前。站岗的兵卒还是那般挺拔,漆红大门上的铆钉还是那般斑驳,只有晌午的日头斜斜照下来,将她在马上畏畏缩缩的身影照得扩大了两番。 他一跃而下,站在马头边冷冰冰看着她。 她连滚带爬从马背上落地,只觉得人还似在马背上颠上颠下,双腿软得近乎站不住,踉踉跄跄往前两步,紧紧抱住了近处一棵树身,这才觉着似回了魂。 “如何?寻了一回男人的乐子,可痛快?”他冷冰冰道。 “痛快,痛快得很……” “可还想再寻一把男人的乐子?” 她一咬牙,“想!” 薛琅抬腿就要带路。 “等等。”她连忙道。 他回首,身后拖着他长长的、冷峻的影子。 “先用饭,可成?” — 万家炊烟袅袅,被薛大都护包了场的酒楼冷清而隆重。 整个楼的博士在包间外站成一排,只等着伺候好薛都护与他的断袖相好。 掌柜哈腰候在桌边,倾情介绍酒楼的拿手好菜: “十全大补餐,补阳补肾补气血,让男人更男人。要当男人就用十全大补餐!” 嘉柔晃晃脑袋。 这怎么听着如此邪门? 女子吃了,又会如何? 她的相好果然是她的相好,但见薛琅淡淡瞥她一眼,向掌柜努努下巴:“若女子用此饭,会如何?” 嘉柔悄无声息地竖起了耳朵。 那掌柜闻言,“嘿嘿”一笑,“女子嘛……” 那个拖得长长的“嘛”带了无尽的暗示与想象,最终却未说下去,掌柜笑言:“两位贵人绝无此担忧,现下可要上菜?好菜要趁热吃。” 薛琅不置可否,转首看嘉柔:“贤弟说呢?” “我,我……上菜!”。 掌柜得令,登时高喝一声:“上菜——” “上菜——” “上菜——” “上菜——” 候在廊庑上的伙计将掌柜的圣旨一声声传下去,只等了不到一刻,那菜色便被一一摆上来。 菜有九盘,薄片厚切,蒸拌烤炙,佐以翠绿韭菜。 掌柜麻溜地将热乎乎的菜色一分两式,将两人的食案摆得满满当当。 嘉柔看着这些令人食指大动的菜色,却不敢贸然去用。转首去看薛琅,他已执筷夹起一片薄肉片往口中送去。 她有样学样,也夹起那片喂进口中,只觉入口绵软,胡椒味浓得恰到好处。 她午膳便未用多少,此时腹中饥肠辘辘,一口用罢,意犹未尽,又连用五六片,方问道:“这是何菜,用何物所做,竟如此好味?” 那掌柜就随侍在侧,闻言便有几分得意:“此乃炙烤羊腰子,本店秘方,炮制得这腰子无一丁点儿腥味。” 她不由松了口气。 继而便有些呵呵。 说什么十全大补,她还当用了何种虎狼食材,原不过是腰子。 整得谁没吃过一般。 她又连用几口,吃得见了底,转首又看薛琅,他已夹起了另一道菜。 她便跟着去吃,只觉口感脆嫩有嚼劲儿,与方才那道烤羊腰半分不同,却又有另一种风味。 她大吃几口,方问道:“此为何物?” “此乃炙牛.鞭……” “扑”地一声,嘉柔口中的余渣重重喷出去。 她忙捂了嘴,薛琅回首冷眼看着面红耳赤的她,“如何?吃不得?贤弟莫不是吃不得男人才能吃的菜色?” 她连咳几声,方搪塞道:“如何不能?只是,胡椒,辣,真辣。” 薛琅转首方问掌柜:“饮的什么?还不送来?” 那掌柜连忙把话传出去,未几便有一道热乎乎的、血红血红的饮盏摆在了嘉柔面前。 “这是……”嘉柔不禁紧了紧袖在袖下的手。这怎么看怎么是一盏浓稠的鲜血,她怎么不知解辣要用血? 那掌柜便笑道:“此乃新鲜鹿血。小店的鹿平日便是灵芝、人参、肉苁蓉、韭菜所喂,最是壮阳。接到血后又立即往里头添了作料,完全没有血的腥气,客官试试看。” 嘉柔身子不由一晃。 边上薛琅的声音及时传了过来:“如何不饮?不辣了?不辣便再多用两口。” 在她的余光里,薛琅已执筷夹了一片炙牛.鞭,眼看着打算亲自给她喂。 她额上直冒汗珠,边上的掌柜还在敲边鼓:“客官快用,这些皆对男人极好,小店开设至今已数年,从未遇上不愿用的男客。” 嘉柔的眼眸在牛.鞭与鹿血之间不停地游移。 牛.鞭,鹿.血。 鹿.血,牛.鞭。 死就死了,她一把端起鹿血,一仰头,咕咚咕咚全部饮下,最后打了个响亮的血嗝,忍着恶心将碗底亮给薛琅瞧。 薛琅面上的冷笑一闪而过,拊掌打破这平静,“贤弟真真好心性,佩服。” 她不由眉头一蹙。 他这话,是何意? 掌柜的附和道:“客官好血量,能一口气豪饮之人极少,可还要再来一盏?” 还来?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嘉柔腿肚子一抽,连忙摆手。 剩下未尝的菜色尚多,纵是龙肉她都不敢吃了。 她从没有何时像现下这般想逃到一个不用喝鲜血、吃牛.鞭的馆子,将扁食、炊饼、古楼子点上一桌,一定要饮清得不能再清的茶汤。 她抹去嘴边血渍,低声道:“我饱了。” 薛琅淡看她一眼,站起身来。 掌柜忙在前带路,她便跟在薛琅身后而行。廊庑边的窗扇皆开着,望出去竟已万家灯火,夜色迷离。 她长长吁了一口气。 漫长的、冒充男人的一天,就快要结束了。 都护府是不能待了,说不得要厚着脸皮往客栈去。些微住上一晚,明早她就回庄子,谁拿男人的幌子带她跑马、壮阳都不成! 她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跟着前行,再抬首时,不知何时已错过了酒楼大门,往走廊的另一头去了。 “等等,”她当即出声,“这,该不是还要吃吃喝喝?” 前头的薛琅回首,“潘贤弟想要做何?” 这,她什么都不想做啊! “我,我不想跑马,也不想用膳……你我,能不能静静坐上一阵?这男人,男人也不是铁打的身子,男人也会累。” 薛琅面无表情,边上的掌柜却笑道:“客官这般想,跟着来就对了。” 目的地是一间极热的房舍。 房舍并不大,里头空旷单调,只靠墙立着两个立柜,柜面上各摆着一个红漆盘,漆盘里盛放着月白色的衣物。 掌柜的不知何时已退了出去,房中只余她二人。 薛琅瞥她一眼,垂首便开始解衣衫。他穿着玄色圆领缺胯长袍,那衣袍像长了腿,但凡他的指尖掠过,便欢快地离了他的身。 转瞬间,他已赤.裸了胸膛。 眼前的胸膛饱满宽厚,略略布着一些久远的旧疤,凭添几分英勇的魅力。往下是壁垒分明的腰腹,整整齐齐布列了八块,似精心耕耘过的田地。 这样的胸膛曾令她眼馋过,只此时她却全然顾不得去欣赏。 “你,你作甚?!”她大惊,双手紧紧环抱住自己。 薛琅淡淡看他一眼,下一息下裳便除下,露出两条健壮的腿。 她当即转了头,心中砰砰不敢再看。 只隔了两息,薛琅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便在她身后响起:“贤弟不是要静坐?汤池在里头,我先进去。” 汤池? 此处要泡热汤? 她一个惊诧,回转身去,他已披上红漆盘中月白长袍,推开靠墙的一道暗门。 离离白雾登时顺着那暗门腾腾溢出。 他瞥她一眼,踏进门去,顿了顿又回首,“用过十全大补菜,定要泡汤将热性泡出去,否则,怕会内火过热七窍流血……” 什么? 她身子一晃间,他又补了一句:“如此扭扭捏捏,不像个男人。”话毕,转身便去。 她顿了几顿,鬼鬼祟祟到了那道门边,探头往里看去,但见里头雾气浓烈,几乎难以视物。 进不进? 她脑子被驴踢了她才会进! 她转身便要走,将将拉开房门,薛琅那“不像男人”的话就在她耳畔响起。 她今日已装了半日大男人,受了那么多男人的苦,到了这个时候,没有前功尽弃的道理。 遥遥传来哗啦的一声水声,该是薛琅已进了汤池。她又探首往那暗门里望进去,隔着那般浓雾,连他的丁点儿影子都看不见。 七窍流血。 七窍流血。 她脑子被驴踢了才会去吃什么十全大补餐,喝什么鹿血,吃什么牛.鞭和羊腰子。 她脑子又被驴踢了,才会去跑什么马颠来颠去找罪受。 她脑子被驴踢了,才会主动提出寻什么男人的乐子。 她这半日已被驴踢了那么多回,不差这一回。 她一咬牙,拿起了红漆盘上的衣衫。 作者有话说: 有点卡文,所以来得晚了,抱歉。 第69章 (一更) 周遭白雾腾腾, 一丈外已难视物。 手边有一根绳,以助人往前行进。 嘉柔一手攀着那绳,一手护着胸口, 在茫茫白雾中小碎步摩挲。 周遭时不时有水滴掉落, 随着汤袍的衣领而入,似调皮的少年的手。 她不由又垂首检视自己的衣着。 外头是交领系带月白汤袍,颈子已露在外,自是顾不得了。 里头的裹胸布缠得紧紧, 这里是她要保的。 底下依旧穿着她的下裳, 这里也是她要保的。 她便觉得自己又昏了头。 明明要保之处这般多, 却还敢往这汤池里来, 若还未引起薛琅的疑心, 要么是他瞎, 要么他的脑壳也被驴踢了。 前头偶尔传来哗哗水声, 该是薛琅时不时撩动的声音, 听着离她最多只有三丈之远。 三丈之后,两个被驴踢散了脑花的人就要泡进同一个汤池里。 一个是男人。 另一个是假男人。 她踌躇之下停了脚步,脑中有个声音道:“回去吧, 逞这个强做什么,万一暴露了真身, 得不偿失。” 又有另一个更大的声音阻止她:“怕什么, 你可是长安第一女纨绔, 你怕这个?若长安的那些个纨绔们得知你崔五娘泡个汤也要瞻前顾后, 定要笑掉大牙!” 前一个声音也不由受了蛊惑:“对啊,你原是长安第一女纨绔啊!既然如此, 大胆地上, 大胆地泡啊!” 前后两个声音达成一致的同时, 从幽幽白雾中传出一道不甚分明的男声:“可进来了?” “进来了!”她瞬间挺胸抬头,迈着方步往前。 两三丈的路不过是眨眼间便到。 雾气越发腾腾,吹上一口仙气,隐隐可见房舍宽窄的一方水池仙雾缭绕,只能瞧见池畔,却看不见池水。 薛琅的身影便在水池一端,隐藏在朵朵雾团的间隙,看不甚分明。 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 她看不明他,他也同样看不分明她,皆大欢喜。 她选了离他最远的一端,赤脚踩在池畔上,摩挲着石阶,一步步进了池中,搅动得池水哗啦啦作响。 她更快地往下沉,直到整个身子带着衣衫一起隐没进水下,只露出一颗脑袋瓜,响动声方停,只余隐隐的窸窣之声。 她竖起耳朵,久久等不到另一头薛琅的动静。他似乎已睡去,忘记了池中还有一个她。 略烫的池水从四面八方包裹来,她靠在池壁边,不知究竟是这热度之故,还是吃下的那些牛.鞭、鹿血之因,只觉越来越热,心跳越来越快,脑中却越来越恍惚。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水流声持续不绝,白雾在眼前翻腾,只一忽儿间,一道人影便拨开了层层白雾,从一波池水中钻了出来。 水流哗啦啦从他浓密的乌发上滑下来,经过他隆起的眉骨与高挺的鼻梁,经过他抿紧的双唇与紧致的下颌,淌到他强健的胸膛上,最后悄悄隐没进池水中。 她无声地咽了口口水,心中赞叹,好一个天上有、地下无的美男子啊。 倘若这美男子的面上不是那般冷峻无情,若再微微笑上一笑,就更完美了。 美男子? 美男子! 她倏地打了个激灵,陡然从一团混沌中清醒过来,下意识便环抱双臂,强挤出个笑脸同眼前的美男子道:“你怎地,过来了?” 他的眸光,冷冷地笼罩着她。 从她的眉眼、鼻唇,没有喉结的颈子,一直往下移。 汤房中四处的气死风灯挂得稠密,灯火隔着琉璃罩子层层穿透雾气,将每一个水珠都照亮。 眼前的人还穿着月白的汤袍,试图将她的整个身子都沉浸在水中,以为这水和雾是她最好的屏障,却不知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将她缠绕在胸前的裹胸布、以及被挤出裹胸布外的山峦与谷底勾勒得清清楚楚。 他的眼眸越发冷然,似昆仑山仙女峰上经年的积雪,便是这灼人的汤泉也无法消减他的冰冷。 他倏地往前袭去,一抬臂便撑在了水池边,将她圈进了他的胸膛。 她原本护在身前的手,不由得便撑在他的胸膛上。 那胸膛烫得惊人,她的手将将按上去,那热意便似顺着她的掌心流淌进了她的四肢百骸。 有一丛天火轰地便在她心中炸起,她登时唇焦口燥,脑袋似燃起来,越发昏昏沉沉。 她竭力睁着眼,眼前的青年还是那般冷峻,他的眼眸还是那般深沉,在深沉之外却又多了些什么。 她看不清那究竟是何物,却嗅出了其中的危险。 她被迫得往后缩了两缩,后背抵着的却是池壁,同他圈着她的手臂一般坚牢,令她插翅难逃。 他的手还圈着她,另一只手轻抬,便轻易捧住了她的一边面颊。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他一瞬不瞬地凝注着这样一张脸。 肤如凝脂,色如白玉,眼眉是那般的浓丽,高挺的鼻梁带着几分执拗与任性。 他的指腹摩挲着她的面颊,描绘着她的眉眼,最后落在她的唇上。 他指上的硬茧剐蹭得她唇上刺痒,他的眸光那般凝注与深切,仿佛对她施了定身咒,她想要避开,她应该避开,可身子却一丝一毫都动不了。 他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脖颈,她周身瑟索难息,却又逃离不去。 在他的面忽然覆下来时,她终于来了一阵力气,双手将他猛地往外一推,便仓皇地逃了出去…… - 夜已中天,整个客栈都已落入睡梦中。 嘉柔又梦到了那个夜,那个她跟着一对有情男女学如何断.袖的夜。 梦里的夜色朦胧,充满着腾腾的雾气,凭白令人多了几分难忍的烦躁。 她悄悄跟着那对情人的身后,看着他们如何互喂扁食,如何赠送信物,二人如何牵着手在街边慢行,如何窃窃私语说着情话。 街边已无多少行人,她却依然执拗地跟随,想要看一对情人的亲密会走向何处。 前面就是那棵树,他们果然在树畔停下,树边是一堵墙,男人果然将女人推到了墙边。 他的手臂撑在墙上,将女人圈住。 他的另一只手缓缓描绘女人的眉眼,女人的面颊,最后停留在女人的唇边流连不去。 那男人忽地往下覆去,汹涌的吻落在女人的唇上。 她不由靠近,却见那男子轮廓眼熟至极。 怎地会是薛琅? 而那女子……她转首望去,那沉浸于吻中的女子,分明是她自己的。 她倏地一惊,不由睁开了眼。 眼前雾气腾腾,她置身于一汪无边无际的热汤中。 白雾忽然从眼前分开,一个强健的男子似水妖一般从热泉中显现,一手前伸,便撑在了泉壁上。 他的眼神冷得似高山上的积雪,而他的胸膛却热得似火。 他的眸光一瞬不瞬注视着她,另一只空着的手往前,便拨开了她拢在外间的汤袍。 她本该要遮掩,不知在梦中却为何反应慢了一步,转瞬便只剩下了裹胸布。 他温和的声音这时候在她耳畔响起。 他问她:“难受吗?想要取掉吗?” 难受的,怎会不难受。这裹胸布压得她喘不气来,她的胸腔似要炸开一般。 他的手寻见了裹胸布的边沿,缓缓地拆开了一圈,又拆开了一圈,直到剩下最后半圈,虚虚地为她遮着羞。 “你可想全都拆下?” 她已难受至极,在这个时候却开始不确定。 他的声音带着蛊惑,在她耳畔响起:“拆了它,做我大都护的女人。敢不敢?” 她怔怔望着他,心中却不知在纠结什么。 他看着她的模样,唇角终于露出久久难见的笑容。 他低声道:“我来替你,做决定。” 他的手陡然一扯,她“啊”地惊叫一声,当即睁开了眼。 赵卿儿的身影伴着晨光正在床榻边,“日头都晒腚了,还不起来?” 作者有话说: 先发一更,后面还有一段。 第70章 (二更) 半掩的窗棂外, 晨光大好。 被褥已被掀开一半,赵卿儿站在床畔,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还舍不得起身?日头要晒腚了。” 嘉柔不知为何心下一虚, 将被褥拉得盖回来,嘟囔道:“笑得这般古怪。” 赵卿儿将她上下打量两眼,坐去床畔,向她挑了挑眉, 低声问:“老实招来, 你夜里做了什么梦?” 她不由便红了脸, 不自在地又将自己裹了裹, “什么什么梦, 你莫乱说。” “若未曾乱梦, 怎地整夜对我又搂又抱, 推都推不开, 吓得我不敢与你同榻,半夜睡去了地上,险些没冻死。” 啊! 她连忙探头, 果见地上还有个未来得及收起来的陶枕。 “阿姐可真冻坏了?可要请郎中?”她忙问。 赵卿儿却忍不住笑道:“莫说那些不相干的。说说,你梦到了什么?还有, 昨夜你又去了何处?穿着一件动得硬邦邦的湿裳回来, 也就能骗骗阿耶。” 她烦恼地抱住了脑袋, 半晌方道:“薛琅带我去壮.阳……” “壮什么?”赵卿儿钻钻耳朵眼, 以为自己听错了。 “壮!阳!”她松开圈着脑袋的手,坐在床榻上垮着脸道, “那些羊.腰啊, 牛.鞭啊, 鹿血啊……阿姐可饮过鹿血?那滋味,简直了!” “哈哈哈哈……”赵卿儿险些笑得捶墙,“所以昨夜,是你被补得兽.性大发?” “阿姐莫胡说!” 她又想起了昨夜在温泉池中的薛琅。 想起了他滚烫的胸膛和他眼中的氤氲眼神中她看不懂的情绪。 想来想去,他也一定然是牛.鞭吃多了。 那些什么十全大补,真真害死人。 赵卿儿笑罢,再不逗她,拉开高柜,从她此前存在此处的男装中寻出一件干净下裳来,“先换上吧,那湿的洗了还未晾干,可是穿不得。” 她烦恼地起身,先去缠裹胸布,再穿上男装,起身要洗漱时,似想起什么,又忙拿着铜镜先照一照她的脸。 连照又摸之下,未寻出壮阳之后长出胡子的迹象,这才放下铜镜,苦恼道:“这扮男人,我真是扮得够够的。” 赵卿儿便安慰她:“到了这个地步,只能再忍忍,待你离开龟兹后,便能继续做美娇娘。” 顿了顿,方又问道:“你离开时,可是要将真身份告知薛都护?” 嘉柔不由扶额。 这又是一桩令她烦恼的事。 不知薛琅知晓她乃女子时,会是何种模样。 一个女子同他演了大半年的断袖,他还将他的断袖之请倾注在了女子身上……纵然她未曾害过他,可怎么都跑不脱一个玩弄感情的罪责。 只求看在她曾帮过他数回的份上,他千万莫将她乱刀砍死,赏她一个全尸吧。 她苦着脸出了卧房,待到大堂时,但见赵勇正在给几个博士训话,听着是什么“作坊、布料、针线”云云。 待瞧见她,赵勇便挥手遣博士离去,方回转身看她,那笑里略略带了些讨好的意味:“阿安起来了?昨夜睡得可好?” 嘉柔冷哼了一声,从袖中掏出一贯钱,“当啷”一声搁在案上,“不白睡,我付帐。” “怎能收你的钱。”赵勇不由讪讪。 她不理会他,掏出纸扇随意扇了扇,觉着风委实有些凉,又收了纸扇,等了等方道:“怎地,都护府把制军服的买卖,交到了你手上?” 赵勇便喜滋滋道:“先让做五百件出来看看……” 嘉柔“哈”了一声,“世伯这般失了私德之人,都护府竟会同你合作,可见薛将军的眼光很一般嘛。” 待说罢,忽然想到了她自己。 薛琅同她这个女骗子合作断袖情,又何尝不是“眼光一般”。 她不由耷拉了脑袋,正要回后院去看看大力,忽听得门口起了脚步声,继而便是赵勇十分恭敬地唤道:“薛将军!” 薛琅? 昨夜在汤池中的情景登时在脑中重现。 饱满的胸口。 滴水的湿发。 男人冷峻的眼神中的氤氲之气。 还有,还有牛.鞭与鹿血。 她不要再去壮.阳! 耳听得那脚步声已往大堂来,她慌不择路,“呲溜”一下便钻进了大堂的食案底下。 外头是赵勇的说话声:“……将军可用了早食?小店早食正好出锅,将军可要一起用些?” 嘉柔闻言,不由于桌下暗骂:“虚伪!” 此前她同薛琅断袖期间,赵勇可没这般殷勤谄媚。还邀请用早食,不甩脸色已经很好了。 没想到区区五百件的军服买卖就将他收买,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可惜赵勇的马屁要拍在马蹄上,这个时候都护府的早膳也才结束不久,薛琅吃得饱饱,哪里再有肚量去吃客栈的那三瓜俩枣。 未成想却听薛琅淡声道:“也好。” 好个什么呀好。 她不由哀嚎。 赵世伯最是抠搜,早食里难见半分油星子,有什么好吃的。 赵勇得了令,匆匆回后厨去交代。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薛琅慢慢踱着步,好巧不巧便站到了嘉柔藏身的桌案下。 她正秉着呼吸,便听他轻咳一声,淡声问道:“在做什么?” 她险些要哭出来,知晓装不住了,只得从桌案底下爬出来,手中捏着一枚五铢钱给他看,“险些折财,好在被我寻见。” 他面上并无什么微笑,她只得讪讪坐去一旁,只等着不论赵勇或是赵卿儿哪个快出来,好解解她的尴尬。 然她都等得心中将佛家八字真言翻来覆去念过百遍,赵勇才终于姗姗来迟。 不过早食而已,他手中的红漆盘里就层叠着七八样吃食,从炙羊肉、古楼子、炊饼、扁食到醋芹、葵叶汤,吃的饮的,荤的素的全都有。 等等,还有一盘晶莹剔透呈丝状的是……鱼鲙?如此寒冷的早晨,河面都冰冻,他哪里弄来的活鱼? 赵勇热情邀请薛琅:“大都护请用饭,粗茶淡饭,还请海涵。” 嘉柔当即冷哼了一声,“无耻!” 赵勇讪讪:“阿安一起用。” 她才不吃。 谁吃谁是狗! 两刻钟后,她抚着胀满的肚子,志满踌躇放下筷子,取出巾帕擦拭了嘴角。 抬眼便见薛琅黑漆漆的眼眸,一时又有些讪讪,自己找些借口:“头一夜用过鹿血,还真容易饿……” 他这才道:“用饱了?” 她看着他神情淡淡,不由抖了两抖。 昨日他带她去吃十全大补餐时,也是这般神色,不显山不露水,接着就把壮.阳的菜色摆了满桌。 她连忙道:“饱了!” 犹觉不够,又补充道:“已经饱到了脖子根,再连一口水都饮不下去。” 他点一点头,终于站起身来,瞥她一眼,“跟我走。” 啊?都说吃饱了,怎么还要跟他走? - 云朵似棉絮一般堆砌在天边,同白茫茫的昆仑山连成一片。 日头暖洋洋照下来,将风中的冷意也驱散。 嘉柔骑着大力,不疾不徐跟在薛琅的身畔。 她原以为他又要同昨日那般与她跑马,未曾想今日骑速并不快。大力跟在黑马身侧,蹦蹦跳跳很是开心。 她时不时侧眸看他,他面上依然冷峻,他不主动开口,她都不敢问他究竟要去何处。唯怕他忽然反问一句“不敢做此事,你是不是个男人……” 她不是个男人。 谁想当这个男人谁当去! 乡野前路逐渐开阔,路边时不时能见着新修的毡帐。有乡民认出薛琅,纷纷从帐中出来,拥挤在路畔,高声唤着:“薛将军……安西军……” 他面上的冷峻便散去,露出几分和色,放慢了马速,于马背上抬手一揖,继续往前。 又有一位颤巍巍的老阿嫲拦在了前头,手中高举起一只钵,他便勒停马儿,下得马去。那老阿嫲却是以一碗酥油饭来谢安西军的救灾之恩。 老阿嫲瞎着一只眼,酥油饭里黑乎乎,碗也不甚洁净。 薛琅半分不嫌弃,大口将酥油饭用尽,赞了一声“好味”。阿嫲高兴极了,返回毡帐再端出来一钵,却是要递给嘉柔。 那碗沿上沾着许多黑渣,也不是煤灰还是牛粪搽碗留下的草渣。她心中不由几分翻腾,想要假装慷慨大吃几口却很是有些艰难,正踌躇间,一直大手已探过来,从她手中将钵接过去,只同阿嫲道:“他已用过午食,我却未曾吃饱。” 他又将那钵酥油饭吃得干干净净,将碗筷交还给阿嫲,赞其身子骨硬朗,方重新上了马背。 她忙跟着翻上驴背,同阿嫲挥挥手,继续跟着往前。 灾后的乡野离最初已是大变了样。 积雪虽厚,却厚在山野。道路已被清扫开,本是湿润的土皮,在大日头下晒了两日,也早已干燥。 留守在龟兹的鸟儿成群结队在雪中啄着能寻见的草籽,野兔受到惊扰,忽然便从积雪中窜出来,一路狂奔到下一处藏身地,一忽儿就钻进了雪中不见了身影。 微风迎面而来,似轻柔的鸟羽。 嘉柔长长吁了一口气,转眸去看薛琅,他的神色被这景色融化,虽依然肃然,却少了一开始的冷峻。 她不由开口问他:“方才的饭,你不担心里头有毒?” 他看着远处过了许久,方道:“老顿珠的独子,五年前大战时,曾因给安西军送信而被突厥人斩杀。” 她一时失语,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调转马头,“回吧。” 回到城中时已是暮色四合。 夜风中尚带着白日的点点暖意,民众们皆拥上街市,重现龟兹城的夜的繁华。 晚膳进的是那间卖扁食的食肆。 巧得是,邻桌又是一桌有情人。 男人给女人夹了一个扁食喂她吃下,女人便将一个精致的荷包挂在男人腰上。 男人赞了一声“手巧”,女人便似得了多大的赏赐一般,又害羞又得意。 嘉柔瞧了一阵那一对情人,再收回目光时,却对上了薛琅那一双乌沉沉的眸子。那眸中带着些许的审视意味,又似混着很多很多的情绪在其间。 她不知怎地,忽然多了几分百转的柔肠,同他道:“你可是不开心?发生了什么,可能说给我听?” 他却收回,只道:“可吃饱了?” 她便点一点头。 他付了银钱,瞥她一眼,当先转身出去。 她识得那一眼的意思,是让她跟上。她一咬唇,忙抬脚出了门槛。 外间已是万家灯火,夜美得惊人,数不清的星子散落在泼了墨般的天际,一轮月便挂在星子最密集之处。 他脚步略缓,一直到她到了近前,方继续往下走。 街角守着个卖糖人的摊贩,她被吸引了目光,上前去瞧,但见那一捆草靶子上各种糖人令人眼花缭乱,光是风车模样的便有好几种,小人与鸟兽的更是各有几十样。 她一时不知该去选哪一个,他冷眼看着她犯难,向小贩递出一串银钱,将那整棵草靶子都买过来。 小贩未料到来客如此大手笔,连忙哈腰谢过,高高兴兴空身往家赶。 他这才冷冰冰道:“边走边选,莫阻着路。” “嗳,”她的开心来得轻易,连忙跟上去,将将选了一只风车兴高采烈拿在手中,掌心却倏地刺痛。 她下意识“嘶……”了一声,他已先攥住了她的手腕,拽着她到了檐下,借着灯笼的光去细看。 玉白的掌心间,是细细一根竹刺扎在上头。他未曾停留,下一息便勾了脑袋。她只觉掌心陡然一股温热,待他再抬手,那竹刺已不见。 她望着他的唇,面上顿时绯红一片,满心皆是昨夜在汤池中的情景。 他带着水汽向她而来。 他的指腹在她面上蜿蜒。 他的眼眸中看不清的神色氤氲缠绕。 她的心砰砰作响,他却忽然狠狠瞪了她一眼,转身便走,只那手却还牵着她。 她心知他牵的是潘安,并不是她崔五娘。她忽然便有些痛恨潘安,脚下一慢,他已回了首,眸光还是那般冷峻,“未曾吃饱饭?” 牵着她的手却越发紧,她不由要去甩开他,他当即横她一眼。 她不知他怎地了,只委委屈屈道:“……疼。” “疼便受着。”他无情道,牵着她继续往前,手上的力道却减了几分,干燥又温暖。 秋末的夜难得这般温暖,天上星光灿烂,人间灯火通明。 他一手执着插糖人的草垛子,一手牢牢牵着她的手。迎面有醉酒的路人未曾认出他,不知避让,只大喇喇堵上来。他回首虚虚将她圈在怀中,只等那几人离去,方继续往前。 月上中天,通往客栈的路已是行人稀薄。 又一对有情人在前头那棵合欢树下停了脚步,女人靠在了墙上,男人一手支墙一手捧着女人的脸颊。 原来合欢树是月老亲手种下的树,无论在西域何处,有这棵树出现,男男女女便可无视世俗,恣意亲近。 客栈檐下的灯笼随着清风轻摆,不知是暖风的功劳还是这灯下红光,将他眉眼上的冷峻消融去足足五分。 整整两日,和色终于在他面上重现。 他垂眼静静望着她,淡声道,“三日,给你三日的时间,回去准备你扯谎的理由。” 她忽地一愣,下意识喃喃:“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你会懂。”他抬指拭去她唇角残留的糖渍,将那一整捆插糖人的草靶子交给她。 “三日后来见我。”他深沉的眸光再在她面上停留一息,一撩衣摆转身离去。 夜风轻抚,边上合欢树下的一对有情人已拥吻在一起。 她看着那离去的背影,倏地打了个冷战。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昨天锁章导致后面我都不敢更。 迟来的二更送上。今天的更新还会稍晚一点,我要排队去做那啥。 第71章 崔嘉柔的这一回进城, 原本是因她舅父而带着一肚子委屈,准备进城散心时,顺带问一问王怀安查“外室”一事的进展。 ——除了赵勇有外室, 崔将军会不会也有外室?除了她见的那一个外室和娃儿, 赵勇还有没有旁的外室与娃儿。 若王怀安查的好,她再酌情与赵卿儿碰个头,在赵阿姐面前为那位方脸俊男美言两句。 然而,这两日和薛琅相处的时光实在太过惊悚, 她完全顾不上去关心谁的外室谁的娃, 谁的姻缘谁的郎。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她现下一心想的都是, 她到底在哪些事上骗了薛琅, 而薛琅又可能知道了哪些。 这一夜她睡得迷迷糊糊。 一阵回到四月刚到龟兹那日, 她才同薛琅结下梁子, 彼时尚不知他就是安西都护府的新任大都护, 却要志满踌躇进都护府去当兽医。 梦里她双手叉腰, 大言不惭她叫“潘安”,赵世伯还在一旁帮腔佐证,言她乃安西军潘永年的独子。 薛琅冷哼一声, 下令“将潘永年带过来!” 未几便来了将脑袋抱在怀中的半截尸体,那脑袋一口唾沫唾到她的面上, 叱道:“老子的儿子孔武有力、膀大腰圆, 哪里来的娘娘腔敢冒充我家阿郎?!” 薛琅蹭地抽出宝剑, 寒光直指她脑门, “骗子!” 一阵又转到了五月的赛马节上,一片嫩翠草原上, 薛琅向她打听崔五娘的去处。 她自是言崔五娘往海上去寻了长生不老药。 “崔五娘到了龟兹, 根本未去海上!”薛琅蹭地抽出宝剑, 寒光直指她脑门,“骗子!” 再一转眼却又是七月时,她因不堪七公主的滋扰,抽抽搭搭去寻薛琅同她断袖。她许了许多同她断袖的好处,譬如她的俊秀外貌会劝退许多对他有歪心思的方脸男人,又言她一手的兽医之能皆可为都护府所用。 薛琅却冷笑一声,一把撕开她的衣领,露出她的裹胸布,“告诉本将军,这是何物?哪个男子会缠这玩意儿?” 他蹭地抽出宝剑,寒光直指她脑门,“骗子!” 这一夜的梦兵荒马乱,每个梦都事关她在薛琅面前撒下的谎,每个梦的结尾都以薛琅对她拔剑相向而结束。 待醒来后她疲惫不堪,头一夜薛琅直言她扯谎、给了她三日时间去准备坦白一事的话还历历在目,可思前想后也未寻到个好法子。 他究竟知道了什么? 是察觉她不是潘安? 还是发现她并非女子? 甚至是不是完全知道了她乃崔五娘? 莫非那日她在都护府不小心掉了裹胸布,被他看见了? 不,不会。 如若他当时瞧见了,定然要震怒,便是不抽剑劈了她,也会将她折腾个底朝天。 等等,后头的跑马、壮.阳、泡汤,不就是他折腾她? 等等,寻些男人的乐子的话,不是她自己提出来的? 她烦恼的用被子蒙住脑袋,凭她这个脑袋瓜,是半分想不透当下的处境,想不透她接下来的三日要做什么样的准备,又该扯些什么新的谎言去圆她以前撒的谎。 待起了身,她原想要暂时摒弃前嫌、去寻赵勇商议一番,只赵勇那个见财忘义的此时正安排博士做什么军服买卖安排的踌躇满志,一见她来便问:“薛都护可要再来店中用早食?你不若再去问问,或者世伯亲自给送过去?他日理万机,早食必须得吃好。” 这副立誓要把薛琅大腿抱好的狗腿模样,怎么看怎么像当初想同薛琅结断袖之好的她。 同他商议如何应付薛琅,只怕他大手一挥,慷慨道:“莫再藏藏掖掖,通通告诉他!” 几样事情连续说出去,只怕下一息薛琅就要蹭地拔剑,寒意直指她脑门。 赵勇是不与之商议了,她再去找谁呢? 回到庄子时已过了午时,天光晴好,冻结的西川河面暂且消融,冰水在冰层之间窸窸窣窣悄悄流淌,她的好徒儿白三郎便蹲在河畔,伴着好不容易闲下来的白银亲王在垂钓。 冰面上老大一个窟窿,白银亲王的鱼杆吊下去,不知何时鱼儿才会咬钩。 白三郎远远瞧见她上了长安桥,便带着两只白犬去接她。 她将插满了糖人的草靶子递给白三郎,待下得驴来,忽想起她这位徒儿于男男女女之事上很有些独到的见解,便趁机同这位徒儿相问: “假如,我是说假如,你是白三郎,你却骗七公主说你乃巴尔佳,引得七公主同你当了数月的好姐妹,若有一日七公主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她会如何?” 白三郎大吃一惊,“怎会如此?我这般牛高马大,七堂姐却能把我当成纤细婉约的巴尔佳,她怎地了?可是瞎了?” 他蹭地跳了一跳,“难怪她整日往偏院跑,缠着那个断了腿的左家郎君,原来是她瞎了!” 嘉柔当即黑脸护舅:“他的腿没断!” 顿了顿又道:“七公主也未瞎。我是说假如,假如你会易容之术,将自己扮作了巴尔佳。” 白三郎当即摆一摆手,“不可能,我七堂姐怎会与巴尔佳当朋友,她若愿意亲近巴尔佳,徒儿何必求夫子认妹,不可能,大大的不可能。” 嘉柔看着她三句话不离现实的傻徒弟,放弃了同他交心的念头,瞧见古兰姐弟正在远处晒干草,方有气无力同他道:“将糖人送给她,叮嘱她一日只能吃一根,免得吃多了牙疼。” 待要回她的偏院,又想起白三郎方才的话来,忙先唤住他:“你那七堂姐,过去两日日日都来庄子?” 白三郎嘿嘿一笑,“夜里来,白日走,同话本子里的采花大盗一模一样,真带劲!” 带劲个屁! 嘉柔一想到她舅父服从于七公主的淫.威之下,她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不对,说不定舅父豁不出面子,七公主这般主动正合他意,他坐作收绝美女郎一枚,才是最大的赢家。 呸!一对狗男女! 她心里一路呸呸着牵驴进了偏院时,她舅父安四郎正坐在花坛边发呆,瞧见她进来,忙道:“阿……安,过去两日,你去了何处?” 她回首看他小舅舅,但见他唇红齿白,英俊逼人,一改才到龟兹时的暮暮疲态,气色好得跟服了长生不老药。 她冷哼了一声,“要你管”三字已到了喉间,眼珠子一转便改了主意,回首同他笑一笑,“去见了我相好,白日与他同吃同饮,夜间与他抵足而眠。” 安四郎果然着了急,命玄青将他的四轮胡床推到近前,压着声音道:“你怎能如此!你莫忘记,你如今尚有婚约在身!” 她嗤地一笑,“你不同意?” 他当即正色道:“我不同意。” 她哈地一声,向他倾过身去:“你同七公主,我也不同意!” 他一咬牙,“好,我答应你。我再不与她相见,你也不能与薛琅来往。” “成交!”她一口应下,将缰绳撂给仆从,扬声大喊:“小爷饿了,要肉,全都要肉!” 嘉柔回到庄子也未想到她如何应付薛琅,然而日头偏西,天色渐暗,夜要来临了。 入了二更不久,便有两个黑衣人从院外一跃而入,接着打开了院门。 七公主带着人大摇大摆从外进来,李剑当即破窗而出,守在了檐下。 “吱呀”一声,嘉柔推开了半扇窗,将一钵杏仁递给李剑,“不必惊慌,她有了新目标,今后再不会掳我。今夜跟着小爷看戏。” 正说话间,七公主已到了安四郎的檐下,“登登”敲了两声门,夹着嗓子十分婉转唤道:“四郎,妾要进去了……” 嘉柔实在忍不住,嗤了一身,只觉全身鸡皮疙瘩都要蹦起来。 和这般矫揉造作比起来,她还是更习惯那个行止跋扈的七公主。 伽蓝公主的温柔并未因她的嗤笑而中断,还在继续上演,“那戒荤和尚去旁处挂单,妾虽一时半刻掳不来,可妾为你掳了另外两个龟兹名医,就在外头候着,随时能治你。” 点了灯烛的窗纸上终于显现一个人的身影,男子冷冷淡淡的声音从房中传出来:“公主请回,此处不是公主该来之处,我……也不是公主的良人。” 公主夹着嗓子道:“不,你是良人。” “我不是。” “你是。” “我不是。” 公主的耐心终于用尽,那夹嗓音当即消失,只粗着嗓子不耐道:“此事不是你说了算,由本公主决定。” 她往后退上两步,一扬手,她身畔的仆从便一脚踹开了门。 她“哈哈”大笑两声,一脚迈进去,却见安四郎手持一把噌亮的匕首,正横在自己的颈子下,其心性之坚定,顷刻间匕首已在颈下割开了一道细细红线。 七公主大吃一惊,登时跳到了门槛外,着急道:“四郎,有话好说。” “更深露重,公主请回。” 她忙道:“好,我不进去,可将名医送来可好?说不得便能治好你的腿。” 她的话刚刚说罢,但见安四郎颈下的匕首又往里按了一按,血珠子登时顺着颈子滑落。 公主面色连连变了两变,一句话都不敢多言,足足退到了院中的花坛边,方道:“好,你歇息。” 嘉柔坐在她的窗边,看不见安四郎房中到底发生了何事,心下奇怪她阿舅竟能制住那跋扈的七公主,果然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啊。 她正探着颈子看热闹,却见她舅父房门一掩,继而便熄了灯烛。 七公主却并未急着离去,她默默在冷风中站了好一阵,方回转首,将目光落在了嘉柔面上。 “你帮帮我,”公主喃喃道,“你说的话,他或许会听。” 嘉柔冷哼了一声,“你看我像冤大头吗?” 她“咚”地关上窗扇,高声吩咐外头的李剑:“看好了,她敢硬闯,便取她首级!” 七公主的声音又在外响起:“你可有何难事?我帮你,换你帮我啊!” “没有!”嘉柔一声大吼,待过了两息,却又打开窗扇,将七公主上下打量两眼,“你方才,说得是真的?什么忙都能帮?” “能,本公主在龟兹无所不能,只有你想不到,没有我做不到!” 作者有话说: 今天忽然来了大姨妈,实在难受的很。先发这一章,明天大家喜闻乐见的情节就能写到。 —— 第72章 这是一处位于宫里的兵器房, 眼前一排排陈列的皆是各种神奇器具,七公主站在这些器具前,依次介绍着她经年收集的宝贝: “此乃擒仙索, 掺入本公主名下矿山中的五彩奇金, 一旦被此索缠上,莫说不良于行的凡人,便是神仙也难逃脱。 “此乃吸仙石,用天际掉落的陨石所做, 但凡他的四轮胡床或衣衫中有丁点儿铁器, 便将他牢牢吸住, 难以挣脱。 “待你或吸、或缠擒住他, 便骑上本公主的汗血宝马, 一跃驰骋三千里, 让所有人都寻不见。莫说区区龟兹, 便是狭长河西, 也能很快便到。那时你再用本公主这把‘斩仙刀’指着你的脑袋,同他道:‘莫说本姑娘扮作男子骗了你,便是扮作侍女同你周旋了两个月, 你又能怎地?还敢同本姑娘计较,信不信我这大刀刺穿我自己的脑袋?!’” 崔嘉柔站在边上, 怎么听怎么觉着这像七公主做好的要擒她小舅父的打算。 先在长安将人掳了, 再用汗血宝马不停歇地将舅父驼到龟兹, 然后以自己的性命逼迫舅父娶了她。 可惜舅父来早了, 否则还能品尝一把被人三千里奔袭掳劫的滋味。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她不由扶了扶额,无力道:“有件事你可能不知。我打不过薛琅, 既无法用绳索缠住他, 也做不到用石头吸住他……否则当初这些法子你为何不用, 却转头要来掳我?” 这已是薛琅留给嘉柔“坦白”时间的最后一日。 外头暮色四合,过了这一夜,嘉柔便要去面对薛琅。 她从未想到过,自己有一日要与虎谋皮,把将自己从重重谎言中揪出来的大事,落在这最可恨的公主身上。 然在整个龟兹,除了赵勇一家与舅父之外,唯一知晓她的真实身份的,便是这位跋扈的公主。 只是看着眼前密密的各式擒郎神器,她觉着她又寻错了人。 薛琅不是舅父,她也不是七公主。 公主闻言,面上难得多了几分讪讪,回首便捧起一个陶罐,“打不过没关系,可以用此物——迷仙粉。你同薛将军相熟,先近了他身,趁他不备一把粉撒下去,他便失了神志。而你提前用过解药,根本迷不倒你。接着你便骑上本公主的汗血宝马,一跃三千里,待他醒过来,你便用本公主那把斩仙刀指着你自己的脑袋,威胁他:‘还敢同本姑娘计较,我斩了我自己!’” 嘉柔断然摇头,“不成,我做不到。” 七公主不由奇怪,“本公主去长安那年,你不是得了个‘长安第一女纨绔’的名头?你堂堂纨绔,竟不敢下迷药?” “我同你不是一个路子,”嘉柔道,“我这纨绔,从不强人所难。” 七公主嗤笑一声,“你这不能,那不能,你还当什么纨绔。” 嘉柔不禁愤愤,“若非你苦苦相逼,我又怎能同薛琅断袖?我若不同他断袖,纵是我扮作男人招摇过市,也与他无关,他纵是知晓真相,又能耐我何?” 七公主当即哼了一声,“若非三年前薛琅回京献俘,你闹出来的那乱子使我受了伤,我又怎会同你舅父相识?又怎会因你同他面有相似而寻上你?这因是你造出来,其果自也要你承受。” “一派胡言!” “你才狡辩!” 二人互相生了一阵气,终究七公主爱郎心切,先下了矮桩,“我还有一个法子,色!诱!” 嘉柔抬眼。 七公主将理由一条条举出来:“他中意你,这已是不争的事实。只要他中意你,他就不能真的怪责你。” “可是,他中意的是男人的我。一旦知道我是女人,怕是一刀要砍死我。” “非也非也,”公主越想越觉着这主意可行,“你不是想先坦白你乃女子之身?你便扮作女子,打扮的千娇百媚、举世无双,往他面前一站。莫说他中意男子,便是他中意一块石头,也叫他石头开花,枯井生波!” “这能成吗?” “怎地不成?莫忘记,薛将军曾经多么痛恨断袖,可见他最初并非一介断袖。曾经你的魅力令他走了弯路,如今你再将他引到正道上来。他匍一瞧见你的花容月貌,立时被震惊,在加上本就对你心有爱慕,自是当场要将你恣意爱怜,还怎舍得怪责你!” 嘉柔面上一热,回嘴道:“什么恣意,我才不是你们龟兹人。” 七公主知她已心动,当即道:“看来,是本公主殿中的多才宫婢们施展手艺的时候了。” “等等,”她忙道,“话先说到前头,我只劝舅父治腿疾,至于他同你的姻缘,我才不插手。” “成交。” “还有,夜里不许逼迫我舅父。” “成交。” “还有,你下头的人要可靠,万万不可走漏风声。” “成交。” “还有,你那汗血宝马,要借我骑三天。” “成交。” “还有……” “还有什么?” “你可能同白三郎的心上人巴尔佳当手帕交?” “成!交!!” - 夜色渐深,整个宫中都已陷入了沉睡,唯有公主殿中的灯烛还亮如白昼。 潘夫子摇身一变成了女郎,大活人就在公主的殿中,这天大的新鲜事不可对外张扬,公主殿的宫婢自己个儿兴奋着,纷纷投入到这一场“假男人变美娇娘”的大戏中来。 沐浴的花瓣,增媚的胭脂,装点的首饰,华丽的衣衫……七公主私库中的宝贝,如流水一般送进殿中,由公主最最得力的大宫婢一一搭配,选出最好看的几套,再经由见多识广的七公主的亲自掌眼,最后扮上崔嘉柔的身。 一直到清晨时分,第一缕日头越过高高宫墙,穿过斑斓树枝,透过大殿的窗纸,将代表光明磊落的光斑照在嘉柔面上时,七公主终于长吁一口气,“成了。” 周遭静的没有一点响动,所有人怔怔望着胡床上的女郎,生恐这是镜花水月,有一点声音便会将这绝世美人惊扰消失。 一直到七公主发话,一位宫婢方含笑上前轻轻唤醒嘉柔:“潘……潘夫子,该醒了。” 经历了最初的忐忑、中间的麻木、后头的疲乏,始作俑者崔嘉柔过早地睡了过去,只还端坐在胡床上,任由宫婢们在她的身上施展仙法。 她在宫婢温柔的唤声中睁开了朦胧睡眼,眼皮轻抬,纤长眼睫轻抖,眸光便落在了对面巨大的铜镜上。 那是一个十分魅惑的女郎。 梳着俏皮的灵蛇髻,髻上盘着数串红玛瑙而成的孔雀流苏簪;面上晕染淡红桃花妆,眉心石榴花形朱红花钿,同眉尾那颗芝麻粒大小的红色小痣交相呼应,凸显的少女娇憨又烂漫。 少女一袭红绫金线高腰束裙曳地三尺,裙幅熠熠如晨朝之霞流光惊梦。一对雪脯半袒于外,牵绊着深深浅浅的烛光。 嘉柔怔怔望着镜中的女郎,似曾相识,又似许久未见。 她微笑,镜中人微笑。 她蹙眉,镜中人蹙眉。 她将身子上下一晃,镜中女郎的一对雪脯也上下摇动。 镜中的人,原来是她?! 卡在喉咙眼的一个哈欠来不及打出来,她当先便唤道:“不成不成,完全不成!” 七公主疑道:“何处不成?” 她立时双手护胸。 她上回这般隆重的装扮,还是她及笄之时。说是隆重,也只是认真上了妆,将发髻结起,看起来略有女郎之意。 她阿娘顾及着她纨绔的名声,给她备的衣着很是保守,就只是露了露锁骨而已。 及笄之后,她依然如平日一般翻墙上树,趁着时下女郎在外行走多穿男式缺胯袍的风潮,无论是听曲还是跑马,自是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似这般如长成的女郎一般毫不遮掩,还从未有过。 过去数月她这里总是缠着重重裹胸布,将她勒的喘气都难。她无数次想着待日后不用扮男子,她一定光溜溜狂奔三天三夜。 未成想今日得了自由,却这般难适应。 让她穿着这一身到了薛琅跟前,她都不敢去想象他的表情。 是让他看呢,还是让他不看呢? 七公主“哈哈”一笑,站到了她跟前。那也是差不离的装束,也将一对雪脯露在人前。 公主骄傲地挺了挺胸,同她道:“你扮男子既然是最俊秀的男子,做女子自然要做最娇艳的女子,如此才不枉薛将军同你断袖一场。难道你不想薛将军为你神魂颠倒?” 她扯了一件衣衫护在胸口前,“遮住这处,难道不成?” “若你想令中意女子的郎君神魂颠倒,靠你这张脸便够了,”公主一把扯开那衣衫,让她的胸脯重见天日,“可你想让一个断袖男子对你神魂颠倒,你就得出重手,拿出你的杀手锏,让他无所遁形,当场投降!” “这般,可以吗?” “我是过来人,相信本公主!” - 辰时末刻的日头带着几许清寒,嘉柔在七公主的相陪下顺着王宫最为偏僻的西门而出。 她的一袭华服与婀娜身段被一件厚重披风遮挡,披风大大的帷帽罩在她的发髻上,将她的眉眼也遮住,只露出她的朱唇与尖尖下巴颏,显出几分少女的泠然。 拐过街角,七公主在都护府对面停下了脚步。 “放心大胆的去,本公主这就去掳戒荤和尚,待你的美色震晕薛都护,你我便回乡,劝诫四郎好生治腿。” 嘉柔心中紧张,寻出个话题缓解心绪:“不掳人不成吗?好好请戒荤大师前去……” 七公主哈哈一笑,“本公主的身份容不下那般多的‘以礼相待’,管那些医僧愿不愿意,都是一掳了之。我同你不是一路的纨绔,我的事你少管。” 嘉柔便抬步向都护府而去,抬首望去,安西都护府巍峨严整,令人望而生畏。 回首去看七公主,这位比她年长一岁的女郎依然站在原处,以极为跋扈的身姿给她竖起一根大拇指。 她在这位跋扈公主的身上得到了几许豁出去的勇气,她回过头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红唇,在帽檐与手掌之间只露出一双杏眸与高挺的鼻梁。 她刻意放粗了声音,同门房道:“我是潘安,我要见薛将军。” - 都护府里严整一片,兵卒比往日少了许多。 王怀安在一旁带路,解释道:“今日有长安来人,大都护一大早前去接应,你略等上一等,怕再有最多两刻钟便能到。” “哦……”她不由略松了半口气,却又问:“大都护既亲自迎接,想来应是大事,你为何未曾跟去?” 王怀安笑道:“原是长安送来龟兹的罪女,原本以为还有两日才到,未成想今儿五更就到了城门口。将军临去前交代你今日要来,让我专程在都护府等待。” 她不由问:“长安来人里,可是有薛将军的表弟?” 此事薛琅之前曾同嘉柔相提过,是他一位表弟约两月前便护送罪女从长安而行,要来龟兹成家。这个时候到达尚且好过,若隆冬时节才到,女子们怎生挨得住路上的严寒。 王怀安便点点头,又道:“罪女前来,自是不够让将军亲迎。只那表弟却深受将军爱惜,将军自来重情,怎能不去迎接。” 原来如此。 二人继续往前,王怀安转眼间瞧见嘉柔眼角面颊的淡淡桃花妆,糙汉子不懂这乃妆容,只笑道:“潘夫子莫是一大早便饮了酒?” 嘉柔“呵呵”两声,算是应下。 一直到了薛琅营房隔壁的房舍,里头早已燃着两三个火盆。 王怀安去而复返,给她送来几样早食。 她哪里吃得下,只趁着这空档追问他:“查那外室之事,可有了眉目?” 王怀安不由肃了神色,“有了些,尚未查全,待将所有人都查出来,再给你去信。” “所有人?”她不由捏紧了拳头,听起来竟不只是一个两个。 王怀安也跟着叹了口气:“赵家的女婿,我怕是难当了。”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嘉柔半晌方低声道:“我问过薛将军,赵阿姐的亲事,她可自己做主。若阿姐愿意,将军会给撑腰。” “真的?”王怀安当即喜上眉梢,搓着手在房中走来走去,殷勤道,“昨日白河亲王送来两筐冰柿子,将军专程给你留了一筐,我先给你化几个,尝尝鲜。”拉开房门,喜滋滋地去了。 房中一时只剩嘉柔一人,火盆烧得暖和,未过多时她便有些热。 将将松开披风系带,垂首瞧见她高挺于外的雪脯,心中的扭捏尚挥之不去,又重新将系带系上,默默给自己设计着后续身姿。 待薛琅出现时,她是该一手撑在门边向他勾勾手,媚着声儿同他道:“让你开开眼界……” 或是两手陡然撑开披风,将她里间的景致暴露于前,再仰天哈哈一笑,“这是我真身,可满意?” 届时先看他的神色。 如他反应淡淡,则只言她是女子,乃潘安的表妹,余下的走一步看一步。 若他喜上眉梢,便趁热打铁告诉他她的真实身份。以她对他的了解,他绝不会将她乃崔五娘的事泄露给突厥人,相反还会派更多人保护她。 她正胡思乱想着,忽听得外头有兵卒跑动的声音,她忙上前推开窗扇,但见远处人影憧憧而来,该是薛琅已回来了。 她的心倏地在喉间跳动,剧烈不可息。 她重新松开披风的系绳,垂首看一看自己的胸脯,给自己打气:“你们要争气,将他一举拿下!” 都护府门前,两列马队齐齐停下。 薛琅翻身下马,撂开缰绳,自有兵卒上前牵了马。 他回身做相邀状,同行的官员自是齐齐作揖,跟随他一起进了都护府。 自有副将们带着长安而来的官员们先去歇息,只留一个比薛琅矮半头的斯文郎君立于一旁。 从城外相迎一直到了此时,薛琅方露出几分亲昵模样,同斯文青年道:“七郎一路辛苦,为兄先带你去歇息一二,再唤来酒席替你接风。” 魏七郎忙恭敬道:“何来辛苦,我能得此差事,还靠阿兄相荐,心中喜不自胜,不敢言苦。到了此处,自是跟着火头营一处用膳,已比路上好得多。” 薛琅不由一笑,“长大了,知道同为兄客气了。” 魏七郎也是一笑,二人继续往前,未隔几息便见王怀安从前头小跑而来。 待到了近前,也不需薛琅问,便先低声道:“潘安已到。” 薛琅点一点头,脚步越发快了。 魏七郎见他面上忽现两分笑脸,再想到隐隐约约听见王近卫方才所言,似是指一个什么人到了都护府,故而阿兄才这般开怀。 他不由便想到了在长安时便听来的几句谣传,忙道:“有句话,我不知该不该讲……” 薛琅脚下不停,只侧首看他。 魏七郎忙压低声道:“坊间传闻阿兄同人断袖,朝堂已有人借此弹劾,阿兄要提防小人……” 薛琅不由停步,将他这位表弟多加打量几番。 他第一回 见此表弟,还是他十六岁入军营的年岁。 那时表弟才不过十二岁,正是没心没肺的时候,瞧见他,站在人前便大喇喇问道:“听说你便是表姑父的遗腹子?被揣在你娘肚子里一起进了薛家门?” 那时他毫不客气赏了几个爆栗给这位表弟,有好一阵表弟见了他都要绕道走。 一晃数年,表弟从小屁孩到弱冠之年,也知道提醒于他了。 他上前抚一抚他的脑袋瓜,面上神色不变,只淡声道:“那些个弹劾有何用,为兄自是不在乎。” 往前行了两步,唇角又弯起,“况且,她并非郎君,乃女子。” “女子?如此说来,阿兄已是有了心上之人?”魏七郎不由惊奇,“怎样的女子竟能入阿兄法眼?她是何许人家的女郎?” 薛琅不由一笑。 何许人家他虽尚不知,可等见了她,自是会知晓。 她若继续狡猾着同他兜圈子,那他只有停了赵勇的军服买卖,让赵勇手捧真相来求他了。 他并不回答,反而问起魏七郎:“你同崔家的亲事……” 魏七郎忙道:“自是要等五娘。便如阿兄信中所言,五娘年岁尚小,玩心未收,我又值建功立业之时,再等她两年也好。”话毕却微微叹了口气。 虽说要等,可崔五娘也不知究竟在何处,是死是活,皆未可知。 那般花容月貌的女子,若出了事,怎生可惜。 “为兄让你娶崔五娘,你可怨过我?” 魏七郎忙道:“不敢埋怨,崔家愿意将五娘下嫁,是我高攀。” 薛琅拍一拍他的肩膀,再不多言。 直到经过几株并排而生的胡杨树,又有一列营房在前,薛琅方停了脚步,交代王怀安:“先带七郎去歇息。” 又同魏七郎道:“我备了礼给你,你一定喜欢。我先去房中取,再去同你汇合。” 他大跨步往前而去,本要直达主将营房,忽又想到潘安便在隔壁。 他给了她三日时间,她早早便前来,想来已是煎熬许久。 骗得他那般狼狈,她煎熬一些也是应该的。 他不由一笑,刻意放重了脚步,咚,咚,咚,待离那房门尚有两丈远,但听“吱呀”一声开门的声音,继而有个全身遮着披风之人从门里抬脚跨出,阻在了他面前。 披风里的人似紧张极了,全身皆在颤抖。 她低垂着脑袋,初初只在帷帽之下露出一点尖尖的下巴颏。 再是一张红唇。 她慢慢扬首,抬手缓缓拉下帷帽,一张灿如芙蓉的脸便在他面前显现。 他面上的淡笑凝固,乌如点墨的眸子里,只有她一个人的身影。 她轻启红唇,声音都在发抖,“薛琅,我,我……我是女子。” 他面上没有一点意外的模样,只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她一咬牙,身上的披风缓缓滑落。 她羞涩的、大胆的身形在他面前缓缓呈现,她缓缓抬眼,无畏的目光对上他的深沉的眼眸:“我是女子,童叟无欺,如假包换!” 什么声音在他胸腔里敲动不息,又有什么东西带着极致的喜悦,顺着他的奇经八脉汹涌流动,化成眼底和唇角的欢颜。 足足过了好几息,他方往前一步,却忽听得身后有人吃惊相问:“五娘?你怎地会在此处?” 薛琅脚步一顿,蓦然回首,却见他亲爱的表弟几步到了跟前,面上同他是一样的欢颜:“表兄,你所说的备下的礼,便是替我寻见了五娘?太好了!” 五娘? 五娘。 崔五娘。 表弟媳。 薛琅缓缓回首,眸光落在娇艳似霞光的崔五娘面上。 她的面上同样的震惊,红唇轻启,无声吐出两个字:“表……兄?” 秋末清晨的风冷得令人发抖。 他耳畔似有什么嗡嗡声瞬间而起,久久难息。 作者有话说: 嘉柔:表兄,弟媳这厢有礼了。 薛琅:我耳鸣,我什么都不想听见。 七公主:可惜了本公主阖宫上下的一番心血啊! 第73章 这是忙得焦头烂额的一日。 先是迎接护送罪女到达龟兹的队伍, 又是同副将们总结雪灾经验、并在新一轮大雪前列出新的防御布划。又据探子报,昆仑山近处一片密林里近来有黑衣人出没,是要一举拿下还是放长线吊一吊。 诸事告一段落时, 已到了二更时分。 秋末冬初的夜已然冷得滴水成冰, 主将营房燃着的两个火盆也渐渐褪去炭红,多了白霜。 王怀安轻轻推开房门进来,复又掩上房门,将夜寒阻在外间, 方将手中端着的一碗汤药轻轻放在薛琅面前的桌案上, 轻声道:“将军, 该服药了。” 薛琅从几页文书上抬首, 端着汤药静静饮罢, 将碗轻轻放回桌案上, 又继续去看文书。 待等了几息, 察觉王怀安站着并未离去, 方缓缓抬首,黑沉沉的眸子落在王怀安面上,“还有何事?” 王怀安踌躇几息, 从怀中取出一个请柬,“这是, 姑墨国为其大王子举办亲事而送来的请柬……里头特意提及, 请大都护带潘安一起前去赴宴。” 他忖了忖, 补充道:“上回的敖包节上, 潘安最后同一人赌钱,那人便是姑墨国的大王子。” 请柬缓缓放上桌案, 薛琅一眼扫去, “潘安”二字便落入眼眸。 他盯着那二字看了许久, 倏地轻声一笑。 这笑落在王怀安眼中,心中不由生了几许心酸。 他日日跟在将军身边,将军对潘安的情义他怎会不知。 初初虽是做戏,可这戏做着做着便入了心。 将军府里但凡有人送来何种稀罕物,将军必定是要叮嘱他给潘安留一份。 龟兹任何大小节日,但凡能抽出时间,总是要与潘安同过。 每每见着潘安,眼中总是有褪不去的笑意。 将军何曾因第二人这般开心过。 没有过,无论男女,皆没有过。 只有潘安一人。 他私下里也遗憾过,潘安为何是男子。 若是女子,该多好。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同将军真的结亲,过普通又随心的日子,不受世人侧目。 没成想,潘安真是女子。 更没成想,潘安不是潘安,是崔五娘。 她与潘永年八竿子打不着。 她的父亲,是前任安西大都护,崔将军。 她的未来夫婿魏七郎,是将军的表弟。 那崔五娘真真可恨,将她的身份藏得严严实实。 明明是女子,扮什么男子。 明明定了亲事,跑来同将军断什么袖。 今日清晨,她被魏七郎认出,倒是穿着披风抬腿便走,却将这难堪与伤心留给将军一人。 他站在边上,等着薛琅回应,心中想着,魏七郎已到来,将军同崔五娘的断袖戏怕是演不下去了。 只怕今后,那些方脸的郎君又将带着各种各样的目的,继续在都护府门前转来转去。 薛琅看着这样一份请柬,一整日攒下的疲惫忽然在这一刻纷至沓来。 他不置可否,推开请柬,站起身慢慢出了营房。 头顶如墨的苍穹似厚厚的顶子牢牢压在了上方,憋闷的透不过气。天上不见一颗星子,什么东西在透窗而过的灯烛下一闪一闪,凉凉落在面上。 飘雪了。 他抬首看了一阵,身后一暖,是王怀安给他披上了一件大氅。 “将军,夜里冷。” 他轻轻点点头,抬步往前而去,出了都护府。 时渐至宵禁,万家灯火尚明,人迹已萧瑟,连每夜最热闹的妓馆都冷清,五弦琴一遍又一遍空空拉就,门前被踩得稀烂的积雪又薄薄盖上了一层。 街角卖糖人的摊贩冷得只搓手,却仍站在那处,期望归家的路人多少能带一两支回去。 夜风吹来,哪家铺子的还热气腾腾。 铺子的掌柜正在收拾锅铲,见门边有人驻足,忙赔笑道:“客官来晚了,扁食已卖罄,只有明儿请早了。” 薛琅淡淡点头,继续往前,不知不觉,便行到了长安客栈门口。 客栈边三四丈之远,有一棵合欢树。亭亭华盖向街面笼罩下来,将风雪阻在了外头。 传说合欢树乃月老亲自栽种,凡是一对有情人立于合欢树下,便可任意亲近,结下喜缘。 然今夜的树下空空。 纵是具有摈弃尘世礼法的莫大诱惑,有情人也未能抵住风雪的寒意来这处亲近。 长安客栈的门尚开着,挂着厚厚的帘子,不见住客进进出出,只从晃动的帘子缝隙里,隐隐可见里头柜上的博士拨着算盘珠子算着一日的账目。 小小雪片扑簌而下,王怀安左脚换右脚,陪着薛琅站了许久,冷得受不住,终于开口问道:“将军,可要卑职前去……” 薛琅脚尖一转,已顺着路继续往前。 尚未走两步,后头忽然传来一声呼唤:“薛都护?” 薛琅脚步一顿,回转头去,赵勇忙将手中的门板放下,几步跑上前,赔笑道:“薛都护可有事相寻?大冷的天使人唤我前去便可,怎能让你拨冗前来。快,先进屋暖暖。” 他热情唤了好几句,却见薛琅一动不动,看着他的双眸里阴沉一片,绝不是心绪好的模样。 他不由松了口,心下疾速想着,是他作坊建的小,大都护不满意了?还是嫌他人手寻得不够,看不上他了?难道那五百件军服的买卖有变? 他思及此,连忙道:“大都护有疑问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丝一毫不会隐瞒。” 他的话刚说罢,王怀安却当先冷笑了一声,继而便道:“赵公可真是会做人,一边说着知无不言,一边合起伙来将我家将军骗得团团转。此前还当你是老实人,却原来不仅仅是私德有亏!” 他说到此,心中暗暗发誓,不尽快把赵勇那些外室相好挖出来,他这个“王”字倒着写! 赵勇不由咽了口唾沫,无数可能性顷刻间攒聚心头,他顿了一顿,方试探道:“王近卫之言,我不明白,可否再说清一些……” “不明白?”王怀安捏紧了拳头,“回去问问潘安,不,她不叫潘安,她阿耶也不是潘永年。至于是谁,你心里清清楚楚。” 赵勇心下“咯噔”一声。 阿柔的事,他们知道了? 他连忙上前,压着声音急急道:“将军,此事有内情,她,阿柔她身份不一般,若传出去被突厥人知晓……定是要隐瞒的,无论她去何处,都得瞒着外头……” 薛琅将胳膊从他手中抽出,只淡声道:“我明白。”却再也不停留,转身便走。 一直到进了都护府,他脚步略慢,同跟上来的王怀安道:“她身份之事,烂在肚子里,莫让我听你再提起。” 他神色冷峻,王怀安忙垂首:“卑职逾越。” 都护府已是安静一片,岗哨上的兵卒似石头桩子一般按剑在侧,一动不动。 待转过一排胡杨树,只见魏七郎正哆哆嗦嗦在主将营房门前搓着手走来走去。 瞧见他回来,连忙迎上去:“表兄。” 他点一点头,在门前蹭去靴底沾着的厚厚雪泥,推开门一边往里走一边问道:“怎地还未歇息?” 魏七郎跟进去,面上略带着两分羞涩,问道:“我睡不着,想来问问阿兄,既然我于龟兹巧遇了五娘,可要备些厚礼前去见见她?我知晓大婚前与她相见于理不合,只在异乡与她巧遇,实为难得,此后还要与她商议带她回长安一事,自是难以回避。阿兄觉着呢?” 薛琅:“……自是,应该。” 魏七郎便笑道:“如此我明日便前去拜会。只是我尚不知她如今在何处落脚,还请阿兄指一指路。” 薛琅垂首,眸光又落在了面前那张请柬上。 “潘安”二字明明白白列于其上。 他一手盖在上头,遮住那二字,顿了好几息,方转首看向王怀安,“明日让,王近卫,带你前去。” 魏七郎见他一句话用了三段才说罢,只当他疲乏的很了,很是知趣的站起身,“如此便好,阿兄快些歇息,我先去了。” — 乡间白银亲王的偏院,厢房门紧掩,一应仆从皆退了出去,只剩崔五娘、安四郎与龟兹的伽蓝公主三人留于其间。 嘉柔于床榻上抱膝而坐,身上已换回了她的一身男装。 七公主望着嘉柔那张哀莫大于心死的脸,也跟着慨叹道:“怎地会那般巧?你那夫君偏偏就是薛琅的表弟?” 龟兹未曾归顺中原之前,对妻室也曾是“兄终弟及”、“父死子继”,于辈分上十分混乱。纵是现下,有些部落仍是如此。 只她也去过长安,知晓大盛于礼法伦理上十分森严,尤其这等叔伯与弟媳之间更要避嫌。 在此前提下,薛琅是不是真断袖、是否对嘉柔动心,已是完全不重要了。 七公主想来想去,给她出主意:“不若我带人掳了你那未来夫君,将他不拘往哪个缺汉子的寡妇帐中一塞,等他做下快活事,我等以此为把柄,要挟他同意与你退亲……” “莫胡来!”安四郎冷声叱道,“他乃大盛官员,不容你惊扰。” 七公主嘿嘿一笑,忙道:“我听你话不胡来,你夜里让我进房啊。” 安四郎不再理会她,只同嘉柔道:“魏七郎竟到了龟兹,还同你遇上,可见你同他有缘。你此前之所以不同意与他的亲事,是因为同他陌生。如今有机会见他,自会知晓崔安两家的选择不会错。” 嘉柔当即道:“若如此,儿千里迢迢逃婚,所为何来?” 七公主便插嘴道:“说明那时缘分未到,如今缘分到了。便如我同你舅父,当年在长安时纵他已对我动了心,却对我冷言冷语,逼我离去。如今到了我的地盘,他拿我无法,只能任由我宰割。这就叫缘分已到!” 安四郎“啪”地一拍胡床扶手,嘉柔继而愤愤叱道:“你究竟站在哪一边?” 七公主见这舅甥二人难得这般团结,登时做个捂嘴状,在手掌后瓮声瓮气道:“你们聊,我不插嘴。” 嘉柔便道:“儿能逃一回婚,就能逃两回。也不是没有于隆冬时节往河西行走过,难不住儿。半夜儿便收拾行李,明日天亮时,儿已出了龟兹。” “你!”安四郎知晓此事她还真能做得出来,只得换个策略,“如若我是你,我便趁着此回遇上他,同他好生结交,让他明白我志不在他。否则纵是跑到天涯海角,只要魏七郎一心愿意等,这亲事一生都摆脱不了。” 嘉柔不由抬眼,不能相信她阿舅忽然改了主意,“你说得可为真?” 安四郎点点头,“舅父何时害过你。等你同他相熟后,他同你都知晓彼此不适合,只怕不等你提出,他就会先提与你退亲。你想一想,长安第一女纨绔,不是所有郎君都有福消受。”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颇有些阴阳怪气,却成功将嘉柔从整整半日的消沉中拉拽出来。 “对,我便先同他退亲,再去寻薛琅。我便要问问薛琅,他娶不娶我。若他敢不娶……” 安四郎忙道:“不可如此!” “为何不可?”她当即起了雄心壮志,“我乃长安第一女纨绔,有圣旨为证。我便要试试另一条路子的纨绔当起来是何滋味!” 七公主当即拊掌而笑,“若他敢不娶,你一把迷药迷晕他,将他负上我的汗血宝马,一跃三千里。到时候他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只能任你搓圆捏扁。本公主是过来人,你相信我,一定能成!” 作者有话说: 魏七郎:表兄,明日我要去见五娘,妥否? 薛 琅:……可。 魏七郎:带这件厚礼,妥否? 薛 琅:……可。 魏七郎:出来未带够银子,先从表兄手中借一个金饼给五娘买礼物,可成? 薛 琅:……可。 魏七郎:表兄真是长安第一好表兄。 薛 琅:(含一口老血)这都是,我这个当兄长的,应该做的。(喷血) ———— 最近情节真的有点难写,不是我故意要拖延,实在是脑子不济,强行写快也写不出来。为了避免每天一个更新时间,只好把后面的固定更新时间定在晚上十点。十分抱歉。 第74章 洋洋洒洒了一整夜的雪终于在清晨停歇。 嘉柔收到仆从来报、言赵勇前来拜会时, 正在庄子正堂里给白三郎教“长安贵胄们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盖因白银亲王打算来年年初遣白三郎往长安历练一番,嘉柔自然配合亲王,这一科目于雪灾之前便已开启, 讲解过半, 极受三郎喜欢。 今日讲的是《去长安千万莫得罪的十大恶人之二皇子篇》,正说到二皇子如何用狠辣手段对付情敌,白三郎听到兴头上被仆从打断,不高兴得很, “赵公来便来了, 也不是什么贵客, 难道要潘夫子上前跪迎?!让他等着。”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仆从哈腰点头一二, 却不敢离去, 等着嘉柔发个话。 嘉柔心想, 他来作甚? 又问:“只赵世伯一人, 还是有赵大娘子一路?” 得知只有赵勇, 便从了白三郎的话,“也不是什么贵客,让他等着。” 仆从才走不到一刻钟, 却又返回来,这回报的是新到的两人:“王近卫与一位姓魏的武官前来拜会。” 白三郎当即一拍桌子, 正要发作, 嘉柔却抬手一拦, 只问:“那姓魏的, 可是十八、九岁,瘦的似麻杆、身子比腿长、口鼻眼斜令人恶心?” 仆从一愣, 那魏郎君很英俊的啊! 他不知该如何回应, 只讷讷道:“确然有十八、九岁, 旁的,旁的……仆未能看清。” “不用看了,就是他。” 嘉柔冷哼了一声。 她今日未一睁眼就进城,而是先来给白三郎上课,便是想从“长安十大恶人”的故事里先将自己启发一番,然后带着这些启发杀进龟兹城,将那魏七郎唤出来,好让他好生“领略”她的风采。 然而他倒是心急,先上了门。 不怕,总有法子治他。 她向仆从勾勾手,凑去他耳畔低语几声,方道:“可记清楚了?” “仆记下了。” 她摆了摆手,待仆从退出去,又继续讲了一阵课,直到将二皇子篇完结,她方站起身,抖了抖坐皱的衣袍,同白三郎道:“可还想听课?跟着为师走,后一堂课叫做《去长安千万莫得罪的十大恶人之潘安篇》,让你开开眼界。” 白三郎双眼一亮:“想!” 待回到偏院时,魏七郎等人正从安四郎房中出来。魏七郎一脸和色,安四郎如沐春风,可见双方在她未曾归来的这一阵已是相谈甚欢。 赵勇当先到了她跟前,倒也未曾怪责她冒失暴露了身份,只避开白三郎,低声问她:“薛都护同魏七郎乃亲戚,你怎地未提过?” 一句话便引出了她的不快。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也是才知道啊! 若她早知道,她能不多个心眼吗? 赵勇还欲同她多言,她一手拨开他,已向迎面而来的魏七郎抬手一揖:“魏七郎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魏七郎忙抬手回礼,满眼皆是新奇。 昨日她一身娇媚女子装扮,被他认出时如受惊的灵鹿转身便跑。一转眼再见她,竟又成了这般翩翩佳公子。 他心下一跳,耳根已红,不敢再多看她,只垂下眼道:“贸然而来,还请海涵。” 嘉柔微微一笑,也用不着介绍白三郎,只几步到了檐下,“请。”转首便同仆从道:“上膳。” 房中暖意融融,众人齐齐跪坐于桌案前。 今日的嘉柔很是贤惠温良,不大的一会儿,已是将魏七郎从长安前来一路的衣食住行都关心过,令魏七郎受宠若惊。 传言嘉柔乃长安第一女纨绔,他此前也不是未着过她的道。 他对她最初的印象,便是四年前她误会他虐马,在他回家的路上专程挖了个陷马坑,摔得他一脸的血。 去岁岁末他家中听从表兄的话,前去向崔家提亲。原本以为崔家会嫌弃家中门楣不显,未成想那亲事却成了。 他虽未生过悔婚的念头,可也颇为忐忑了一阵。如今看来,全是他多虑了。 嘉柔同魏七郎这般其乐融融,场上有三人却各怀心思。 一人是安四郎。 他的外甥女他了解,最乖的时候便是她最要祸害人的时候。也不知她到底做了何种准备,只希望魏七郎一定要顶住,千万莫让她的奸计得逞。 另一人是白三郎。 夫子说要前来当恶人,他如今已看明白,夫子的目标便是这位魏七郎。只看夫子打算如何出手了。 第三人却是王怀安。 王怀安看着崔五娘同魏七郎谈笑风生,一时真不知该为魏七郎高兴,还是为薛将军叫屈。 守了数月,守的是旁人的媳妇儿。 他一时又想自戳双目。 什么夫妻相。 竟是外甥肖舅。 他若一开始未想歪,紧紧抓住二人面有相像更似亲戚这条线,还不早早将潘安的身份揪出来? 可笑他竟这般愚钝。 几人心中打着小九九,未隔多时,仆从已在外敲了门,“潘夫子,饭食已备好。” 嘉柔双眸蹭地一亮,“送进来。” 仆从端着数张食案而入,于每人面前摆上一张。 继而是各种吃食,皆是迎接贵客的上等菜色,少不了有炙羊肉、古楼子、鱼鲙丝。考虑到魏七郎乃大盛之人,热乎乎的餺饦也要来一盆。 饭菜的香气充斥房中,更烘托出几分温馨之意。 魏七郎抬首看着笑意吟吟的嘉柔,对二人之间的亲事也越发期盼。 仆从跪坐一旁,开始为来客分食。 嘉柔吩咐仆从:“他乃贵客,先为贵客呈上。” 魏七郎自是要谦虚一二,只陪客众多,你一言我一语,皆将魏七郎钉死在贵客的宝座上。 仆从当即双手合十恭敬退出,再进来时,却又抱着一个玉盆。 盆中装着十几颗拳头大小的物件儿,皆湿漉漉,呈灰绿色。 在场众人皆认出来,此乃牛粪,极其新鲜的牛粪。 吃饭的时候怎地送进如此恶心之物?又不是绿头苍蝇父子要进食。 一个仆从上前接过粪盆跪坐一旁,一只手掏出一团牛粪,另一只手端起一只陶钵,麻溜地用那牛粪将陶钵里里外外擦拭了一番,再往前一探。 另一个仆从当即舀了一瓢热乎乎馎饦连汤带面倒进陶钵,继而双手端起,恭恭敬敬摆在了魏七郎的食案上。 安四郎瞬间了然,暗自唤了声“糟糕”。 白三郎心中“哈哈”两声,好戏来了。 王怀安呆若木鸡,一时不知是该继续同情自家将军,还是改去同情魏七郎。 魏七郎大惊,“这是……” 嘉柔扯出了圣贤的大旗:“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七郎既是到了西域,自是要用西域迎接最尊贵的客人之礼相待。” “这这……”魏七郎眼看着那仆从还在擦拭不止,腹中当即翻腾。 武官虽说吃用粗糙,可万万没到吃粪的程度。虽只是擦碗,可长安人哪个见过这般阵仗。 偏偏他前来龟兹的路上遇上商队同行,便听说过这种待客之道。 牛粪越新鲜,越代表对客人的看重。普通宾客想享此殊荣,还要看在主人家心中的份量够不够重。 他抬首看着嘉柔一脸真诚的模样,竟分辩不出这究竟是她捉弄于他,还是真看重于他。 那仆从手快,转眼间已将牛粪擦过的七八个陶钵皆呈上食案,那些个烹调的香喷喷的炙羊肉、古楼子、鱼鲙丝……样样都置于钵中。 他瞬间渗出一脑门的汗,不由便转首向安四郎求助。 安四郎虽祖上乃西域之人,可迁居长安已数十年,自是早已摈弃了这般礼节。况且自他患了腿疾,家中对他倍是呵护,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他哪里能忍着恶心去替魏七郎。 他心中对不起这位外甥女婿得很,只得出声埋怨一句:“阿安,你真是……” 嘉柔回嘴:“薛将军便不嫌弃,灾民感激安西军,都用这般礼节献上吃食,他吃得香喷喷。” 魏七郎不由又看向王怀安。 王怀安正想说些什么,却见嘉柔一眼瞥向他。 那眼中依然笑意吟吟,他却不由打了个冷战。 他虽跟着将军四处战争,饿急时连耗子肉都吃过,可也没有自己主动找粪吃的道理。 唯恐自己也受到“贵客之礼”的款待,他嘴一秃噜,便站出来做了佐证:“将军确然受乡民们爱戴。” 白三郎跟着起火架秧子:“薛将军曾言,龟兹大盛一家亲。我龟兹亲王之家,用贵客之礼待之,魏郎君却这般推脱,可是看不起龟兹?” 魏七郎面色灰败,端起了热馎饦,一咬牙便往喉中送去。 馎饦后头是炙羊肉,炙羊肉后头是鱼鲙丝,鱼鲙丝后头是古楼子,古楼子后头是蒸鹅肉…… 菜色似无穷无尽,永远吃不完。明明是极其美味的菜色,因盛放在用牛粪擦过的陶钵里,也似都成了牛粪味。 他似一个毫无感情的尝粪人,将面前一钵接一钵的吃食不加咀嚼的吞咽进去。 直到他的桌上空空,旁人也才用过一半。 那些“旁人”的陶钵干干净净,自是用不着拿牛粪去擦。 他放下筷子的一刹那,嘉柔且惊且喜:“七郎真是好胃口呢。” 接着一抬手,仆从便将一盏白生生的汁水送到了他面前。 嘉柔笑道:“此乃马奶,龟兹名产,七郎试试。” 魏七郎心中翻腾难忍,正需要一盏饮水清清口。他倒是留心了,仆从并未用牛粪去擦过盛马奶的玉盏。 他不曾防备,当下接过马奶,眼风撇见赵勇忽然露出一点同情表情,他尚未反应过来,已将玉盏凑到嘴边,大口大口饮下,连咽了好几口,始觉口中又膻又酸,仿似放坏了的牛粪。 他“扑”地一声吐了出来,再也压不住,腹中那些热餺饦、炙羊肉、鱼鲙丝、蒸鹅肉、古楼子……不久前如何灌进去,此时便如何喷出来,干干净净,一点不剩。 — “哈哈哈哈哈……” 王怀安向亲王庄子借了一辆马车,将将把魏七郎运走,嘉柔便笑得打跌。 安四郎蹙着眉,“怎地如此淘气,要这般捉弄他?”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嘉柔又笑了一阵,方道:“如何叫捉弄?我怎知他这般不济?那马奶喜欢的人极其喜欢,譬如我,谁知他却是个不识货的。” “珍惜些吧,他那般难受,临走前也是倍加有礼,可见他是个实诚人。” 嘉柔笑眯眯点点头:“说得有道理,改日我便去寻他赔礼。” — 魏七郎回到都护府便躺倒于榻,吃什么吐什么,尝什么都带着一股草腥牛粪味。 薛琅同几个副将商议完事,途经军医营房,瞧见王怀安在营房里端着一碗汤药匆匆要走。 他跟过去,问道:“给谁端的药?” 王怀安踌躇几分,方道:“七郎病了。” “他如何病的?” 王怀安只得照实说来,末了方道:“是不是潘安故意为之,卑职也猜不出来。” 薛琅眉头微蹙,大步往前,待进了魏七郎的房中,但见他躺在床榻上,面色确然很是苍白。 见是薛琅前来,他挣扎着爬起身,“堂兄……” 薛琅无声地叹口气,“我已听,王近卫说过。” 魏七郎忙道:“不怪五娘,她盛情款待……是我脏腑太浅,未能压住那些吃食。” 刚刚说到此处,喉中“呕”的一声,他忙趴在榻边,腹中空空什么都没有,只呕出些酸水来。 待重新靠坐在榻上,他方喃喃道:“表兄,五娘已同几年前大不同,她不仅仅生得美,还落落大方,还温柔体贴……表兄,这是不是上天对我的考验,若通过了考验,便能同她顺利成亲?” 薛琅枯坐无言,半晌方道:“先服药,服过药好好睡一觉。” 魏七郎从王怀安手中接过汤药,服一半吐一半,待重新躺下去,方闭着眼睛喃喃自语:“我一定要……通过考验……表兄,你相信我……” 薛琅盯着那药碗看了好一阵,沉默着退出了营房。 只隔了一日,新的考验便上了门。 嘉柔煞有其事向都护府下了拜帖,邀请魏七郎与她同游龟兹城,以尽地主之谊。 第一站,便是龟兹城最为豪华的妓馆。 作者有话说: 魏七郎:阿兄,你信我,我一定将五娘娶到手。 薛 琅:闭上你的嘴,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 明天应该会更多一些。 第75章 大盛的妓馆也并非只在夜间开门迎客, 龟兹的更是不会。 尚是未时,大盛最豪华的妓馆内已是酒令声声,弦乐阵阵, 好不热闹。 魏七郎从未进过妓馆, 跟着嘉柔一直行到了门口,瞧见里头胡姬衣着清凉不停歇转着胡旋,这才后知后觉,踩进去的脚蹭地往回一收, 偏首便看向嘉柔:“这, 这是……” 嘉柔纸扇一抖, “前日用西域之礼接待七郎, 我只想到七郎乃贵客, 却忽略了七郎才来龟兹, 于龟兹之礼十分陌生, 怕是吓到了七郎。舅父已狠狠怪责了我, 今日前来,便是带你另外寻些乐子,算是我的赔礼。” 魏七郎又往那妓馆里瞟去一眼, 带着些不安自谦道:“五娘过虑,在下并未受多少惊吓, 昨日便已大好。千万莫将此事放在心上。此处……不进也罢。” 嘉柔看他确然略有轻减, 想来这个“并未受多少惊吓”的背后, 也是受了些罪。看来舅父说得不错, 这小子确然有些老实。 她虽不常寻老实人的麻烦,可他妨害了她的自由, 是造成她逃婚的助力之一, 那可就不能怪她了。 她长安第一女纨绔的名头, 不是白来的! 她哈哈一笑,“此处乃龟兹最为豪华的妓馆,如何能不进。平日我于乡间无聊,最常来的便是此处。七郎既来,正好跟着我进去开开心。” 她迈着方步往里去,假母闻声已从里头迎出来,一眼便认出了过去几月龟兹城的风头人物潘安,下意识便要去看薛将军。 只一番梭巡下,薛将军不见身影,只有眼前这个一看便是愣头青的傻小子跟在潘安身畔。 潘安带着旁的男子来逛妓馆,这是何意? 万一薛将军知晓,一时嫉妒昏头带兵打上来,妓馆岂不是要遭殃? 假母正踌躇间,但听潘安大喇喇问:“恒玉可在?唤来伺候。” 假母忙道,“他已赎身。” 赎身了? “那换许良,让他前来。” “也赎身了。” 又赎身了? 嘉柔一摆手,“不拘叫何名,平头顺脸的兔儿爷都唤上来。” “都赎身了。” 全都赎身了? 有没有这般巧? 她先回首向魏七郎嘿嘿一笑,“我包过的兔儿爷,竟都赎了身,可见我眼光极好。” 心下却冷哼一声。 真真岂有此理,她这女纨绔的戏竟唱不上去! 只于妓馆一道,兔儿爷本就算冷门。龟兹城有限的几家妓馆,也就这一家有兔儿爷。去何处再演个风流倜傥花心女纨绔? 她正忙忙思忖着,前头脚步一响,迎面正过来个俊俏郎君。 “这不是恒玉?”她面色登时一冷,一眼便瞪向假母,“看不起小爷?竟敢蒙蔽我!” 恒玉已是瞧见了嘉柔,心下登时一激荡。 这可是他们断袖届的翘楚啊。 妓馆的兔儿爷,如今哪个不在床头偷偷贴一张潘安的画像,画像边必要供奉一炷香,只求自己也如潘安一般行好运,能攀得上似薛都护这般的位高权重的美男,好脱离苦海,奔向安昌。 恒玉几步到了嘉柔跟前,激动地腿肚子转筋,正要热情接待大活人潘安,却见假母一只眼睛抽抽得跟瞎了一般,高声暗示他:“恒玉,你已赎了身,怎地还在此处抛头露面?” 恒玉一怔。 再细细一看假母的脸,心下瞬间了然。 糊涂糊涂,薛将军的人,他们这些兔儿爷怎敢随意接待。 有薛将军那条大腿,这潘安便是他们兔儿爷不敢沾染的人。 他当即便道:“潘夫子,奴真的赎了身。” “敢同本夫子抢人!”嘉柔冷哼一声,瞥一眼魏七郎,但见他面上神色复杂,显然内心已有一阵明显波动,她自是要趁热打铁展现她纨绔的一面,当即高喝道:“哪个赎了你?让他站出来,今日不把他打个脑袋开花,我便不姓潘!” “是,是……”恒玉心下一阵慌张,目光往边上一扫,此时这大堂除了潘安与带来的那位郎君,只剩假母和一个龟公。 能选的,就只有龟公了。 他当即往那龟公身畔一凑,攀住了龟公的胳膊,“便是他,奴与他朝夕相对,日久生情,两厢里将私房凑了凑,终于为奴赎了身。奴如今不再是兔儿爷,而在后厨帮手,靠双手吃饭。” 那龟公自要跟着做戏,回身便握住了恒玉的手,“跟着我,让你吃苦了。” “不苦,只要能与你长相厮守,吃再多的苦,奴也不怕。” 嘉柔看着这一对男子如此恩爱,竟一时不知要不要继续出演欺男霸男的戏码。 只看这龟公膀大腰圆,不输七公主身畔的昆仑奴,她要是强拽,龟公一抬手,她便得飞出去。 失策失策,今日李剑扛着锄头要去修寺庙,她竟未拦住他。 罢了,她的初衷原是借着“寻乐子”震一震魏七郎,让他继续看看她女纨绔的真面目。若在他面前出了大丑,反倒折了自己的威风。 她再看魏七郎,他如今已是蹙了眉,可见此行已将嫌弃的种子种进了他的心间,勉强算是达成了目的。 思及此,她也不再强求恒玉,只长长叹了一口气:“你能寻见良人,我自是为你高兴,少不得要为你添个妆,也不枉你伺候过我一场。” 恒玉万分记不得曾伺候过她,正费解间,却见她从袖袋里掏出一把宝贝,玉珠、玉佩、金银簪子,白莹莹黄灿灿的富贵之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她随意给恒玉抛去一个成色极好的玉佩,接着又给他一颗玉珠子,“许良既也赎了身,这枚玉珠也给他添妆。” 继而连余下的皆塞给恒玉,“旁的兔儿爷,都有添妆,替我转赠给他们。” 忖了忖,还十分体贴地向假母下令:“他们既已赎了身,这些添妆你但凡敢克扣一钱,莫怪我来烧了你这妓馆。” 刻意大声道:“你满长安打听去,小爷烧过的妓馆何止一两间。有事无事烧一烧,权当解闷。” 假母眼看着这瘟神是要离去的模样,哪里敢同她较真,连忙哈腰道:“不敢,潘夫子赏下的,我等自是不敢克扣,” 恒玉瞬间发了大财,眼冒金光,登时下跪连磕三个响头,激动道:“奴便知道信潘夫子没错的,潘夫子长命百岁,永享荣华!” “好说好说。”嘉柔仰天哈哈一笑,迈着方步大模大样出了妓馆,待到了系驴的树下,方“哎哟”一声,笑眯眯同魏七郎道:“方才只顾着我自己寻乐子、抖排场,竟忘了七郎。七郎可要回去赏一赏舞?” 魏七郎连忙道:“不需不需。”生恐她又再将他往里头引,牵着他的马连连往边上退了一丈之远。 她心下一笑,看着他挤成一团的脸,满意地喟叹一声:“一掷千金的感觉,就是好哇。虽然美男们都赎身了,可一想到日后又要见一些新鲜面孔,竟分外期待呢。七郎说呢?” 魏七郎牵着马缰,半晌方道:“若是无聊,也可寻女子谈心逗趣,寻男子,他们终归粗心大意、笨手笨脚……” “此言差矣!七郎身为男子,怎能如此贬低男子?男子高大魁梧,孔武有力,器宇轩昂,惊才风逸,可扫一屋之尘埃、可平天下之动荡。男子,多美好,多令人神往啊!” 她的一番夸赞下,成功让魏七郎的面又黑了几个度,一直到行了一刻钟,他终于重新鼓起勇气,正尝试打破这安静,前头忽然来了个兵卒,远远便向二人跑过来,“潘夫子,可寻见了你。王近卫派我来传话,你托他办的事,办成了。现下他便在城郊那处民居等你,若潘夫子现下能抽出空,便可去见见他。若不成,只有改日……” 嘉柔心下一禀,瞬间明了,这是王怀安查清了赵勇所有的外室。 不,里头很可能还有崔将军的外室。 她原本得意了好一阵的脸登时阴云密布,向那小卒丢去一串赏钱,爬上驴背便往城郊赶。 大力跑得快,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她便到了城郊那片民宅处。 王怀安便蹲在一条巷道端口,手里捧着个梨已吃了一半。瞧见她到了,将余下的咔嚓两口吃罢,将梨核丢远,转身就往巷道里走。 她忙将大力系去远处一棵树下,匆匆跟上去。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王怀安一直行到那巷道最尽头,停在最后一扇斑驳的木门边,这才同她道:“她们今日都聚在里头。” “有多少人?” “大的有二三十个,小娃儿有三四十。” 她微微一怔,“如此之多?赵世伯他,能寻这么多外室?”便是加上她阿耶,也到不了这般多吧?! 他只道:“先进去看看再说。” 她深吸一口气,正要去敲门,听见巷道后头有人跟来,回过头时,却见是魏七郎。 魏七郎急匆匆道:“切莫冲动,谨防里头有歹人。” 将将话毕,已是站到她前头,将她拦在身后,又将一把匕首塞进袖中,这才替她拍响了门。 里头原本便有些嘈杂,隔了好一阵,院门终于从里头拉开。 应门的是个二十来岁的龟兹妇人,面上却没有这个年岁女郎的鲜艳,岁月的痕迹过早的爬上了她的面颊。 一个留着鼻涕的三四岁的女娃儿抱着一只脏兮兮的小木马跑过来,好奇地打量着门口的三人。她面上有些龟兹的胡味,却又不如本地人那般重,用一口极其流利的长安雅言问道:“你们寻谁啊?” 院中或站或坐的妇人们,皆齐齐看了过来。 嘉柔不由往前一步,魏七郎便闪身在一边,只掌心仍按着袖中的匕首,不因这满院的妇孺而松神。 那应门的妇人也站去了边上,未曾阻拦她,面上挂着好奇打量着她。 她一步步往里头走,眸光从院中的妇人们面上一一掠过。 皆是二三十的龟兹妇人,衣着不甚光鲜,甚至很多都打着补丁。没补丁的衣衫也洗的发白,早已看不出本色。 唯一相同的是,皆都洗的干干净净,并不是邋遢的妇人。 她上回无意中发现的“赵勇的外室”便在这些人中,正在檐下一张斑驳胡床边,手持一截枯枝在地上划拉着,给她的小阿郎教认字。 她不由近前,听见那妇人指着写出来的字,用大盛雅言一遍遍重复着:“长安……长……安……” 那小阿郎哼哼唧唧不愿意学,只用吐火罗语问妇人,“阿爸何时来?” 妇人便温柔安抚他:“很快便来了,你学不好字,怎么好意思见阿爸?” 见她看过来,妇人未语先是一笑,方用同样温柔的声音道:“这位郎君说说呢?已六七岁的娃儿,怎地能不认字?” 她想挤出点笑来,却仿佛笑得有些吓人,那娃儿防备地望着她,迅速藏去妇人身后。 这个时候,巷道里又有了脚步声,很快便到了这门口。 她回过头,但见赵勇正将薛琅往里头让,口中热切道:“薛将军请看,此处是新寻的院落,两日就能改成作坊,三十七人,做军服人手够。” 他一席话说罢,却见薛琅抬首,眸光越过他,正正往院中一角望去。 他不由回首跟着望去,一眼便看见嘉柔一张严肃至极的脸。 “赵世伯,”她一字一句道,“难道,这些都是你的外室,这些娃儿,都是你的骨血?” 赵勇瞬间愣在当场。 她寻个木头桩子坐下去,淡生道:“说说吧,你还有什么秘密,藏得这般深。” 赵勇身子一晃,面上一阵仓皇。 他将这院中每张脸都望过去,透过她们,看到了许多许多旧面孔。 藏不住了。 不藏了。 早该有这一天了。 他转过头,看着嘉柔,“扑通”一声跪在院中,“我有罪,是我,是我害了安西军……”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我的女纨绔和大家期望的女纨绔有了偏差。 大家一路陪到这里,我已经很高兴了。 后面我会闷头收尾,把自己的设定完整写完。 第76章 硕大的院中鸦雀无声, 连孩童都停止了嬉戏,只有赵勇平静而绝望的声音在院中回响: “……年底河西之地有些不太平,我们混进突厥人中的探子开始每三日送一回消息。最后一回忽然迟了一日, 崔将军立时察觉出不对, 下令各处驻军严守营岗,并开始集结队伍。 曹氏怀胎八月,于那夜忽然发动。卿儿她阿娘当年便是产下她后便未醒过来,我生恐曹氏也那般。 那夜前半夜出奇的温暖, 没有一丝风。我明知崔将军三令五申, 却心存侥幸, 趁着将军派我往岗哨打探消息时, 溜出去守着曹氏。 当夜三更, 小娃儿将将见了黑黝黝的脑壳顶, 突厥人五万兵马陡然前来……” 赵勇说到此处, 开始哽咽, 过了好一阵,他方续道:“我临时寻到的接生稳婆错手点燃了铺盖,房中开始起火, 久扑不息。后来忽然下起了冰雨,终于浇灭了火势。我拼命往出闯, 外头已是喊杀声一片。谁知突厥人穿的皆是安西军的军服, 我慌忙下根本分不清是敌是友, 浑浑噩噩地挥着刀, 直到我自己也被砍倒……我以为我会跟着一起死,却没有。两万安西军与龟兹八千羁糜军, 只活了我一个。最该死的是我, 反倒是我活了下来……” 那夜的残酷, 院里的妇人们亲自经历,虽已过去五年,却永远不能忘记。有人开始泣不成声,一而染十,整个院落嚎啕大哭。 赵勇涕泪满面,看向薛琅:“那夜若我守在哨上,第一时间将突厥人到来的消息传回去,安西军便不会那般措手不及。若哪怕早一刻钟知道突厥人的衣着,我安西军也不会在沙场上那般被动……大都护,我有罪,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想着死。可我没有脸去见他们,我的罪没有赎完,我一闭上眼睛,便能看见那些兄弟们躺在血水里,被冰雨冻在了一起……薛将军,我有罪,我有罪啊……” 院中一片哭声,薛琅被两万安西军的牺牲压得喘不过气来。 报给朝廷的两万的数字背后,是两万个要经受伤痛的家庭。 是年迈的耶娘失去了儿子。 是缱绻的妻子失去了丈夫。 是稚嫩的儿女失去了阿耶。 是整个大盛失去了两万好儿郎。 这些悲伤并不能随着时间的消亡而变淡,它将成为每个人一生中最大、最不可抹去的遗憾。 罪魁祸首,决不可放过。 然他作为主将,却最为清楚,战前打探消息,绝不会只派一人,至少一队十二人,结成编队,配合而行。便是少了赵勇一人,余下十一人也不会乱了方寸。 那十一人都未能及时将信送达,皆因为,当夜忽然下了暴雨。 暴雨掩盖了突厥人由远而近的声音,也令信鸽、硝烟与焰火等传信手段失灵。 自是还有旁的法子,然时间已来不及。 突厥人的先锋忽到跟前,先将安西军的前探斩杀,并非难事。 据他后来知晓,当时还有一人拼死将信传给了一个龟兹儿郎,那儿郎在接力送信途中被突厥人一箭射中。鲜活的生命停留在他永远的二十二岁,独留他瞎眼的老娘孤独存活于世。 然那大雨本身便是警醒。 崔将军一定快速做了许多部署,否则以两万安西军对阵五万突厥人,在那般恶劣前提下,崔将军绝不可能带人将突厥人赶出龟兹,并一直追到昆仑山仙女峰另一侧。 赵勇当时临阵脱逃,有违军令,罪不可恕。 然那般战场,多去一个人,也不过是多死了一个人。 他长长喘了一口气,方冷声道:“赵勇,你虽无临阵脱逃之意,却有临阵脱逃之行。按律当斩,你可知?” 赵勇决然看着薛琅,“我知,请大都护判我死罪。我等这一日,已经足足等了五年。” 院中的妇孺们哭声更甚,齐齐往前涌来,跪倒一大片,纷纷哭求道:“莫杀赵公,他是好人,他是好人啊。我等不被大盛承认的胡族遗孀,这些年皆是赵公在照顾……” 大盛有律,边境复杂,平民可与胡地通婚,驻军却不成。 然冷冰冰的律法又怎能抵住火热的人心。 安西军战死后,朝廷的抚恤银自是要发放给其大盛的父母妻儿。在西域有了家室的,不为朝廷承认,那抚恤银,没有一钱能到这些胡女手中。 无论在何处,女子既不可入仕,非贵胄名下难有恒产。尤其是贫苦女子顶着门户,更比男子不知难出多少倍。 妇人们一边哭求,一边不停歇地磕着头,不过几下额上皆现了伤。 嘉柔依然呆呆靠在那树桩子上,直到见薛琅又要发话,终于站起身,到了赵勇身畔。 薛琅沉默地看着她,半晌方道:“你可有话要说?” 赵勇一动不动跪在那处,抬首看着嘉柔,怆然道:“阿柔,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崔夫人,对不起崔氏满门……” 她心中汹涌,喉间哽得说不出话。 她久久方开口:“赵世伯,你若了解阿耶,便会知晓,他多么欣慰你还活着。安西军但凡有一人活着,安西军的英魂便未灭。” 赵勇闻言,嘶声裂肺哭嚎骤然而起:“我有罪,我罪不可恕,我对不起你们……崔将军,潘永年,赵大拿,李二牛,孙如海,张旺年……” 那些昔日战友的名字牢牢记在他心里,没有一个忘怀,这些名字在无数的夜里伴着他入睡,又频频令他惊醒。 他哭得力竭,声音渐弱,薛琅方道:“先安西军近卫赵勇,战前临阵脱逃,按律当斩。念其未影响整个战势,且连续数年有悔过之举,死罪可免,活罪难饶……” 他顿了顿,看向王怀安:“多少军棍,可去命一条?” “体壮之人,堪抵四十棍;体弱者,二十便已死。” 王怀安话毕,不由担忧地看向赵勇。 赵勇在战时已伤了腿,这些年又这般劳累,全然称不上体壮,只怕最多二十五棍便要呜呼哀哉。 薛琅扬声道:“罚五十军棍,监外行刑。明日刑二十,此后每半月刑十,直到刑毕。赵勇,你可伏法?” 赵勇听罢,只觉恍惚中又多了几分清明,如一场大梦将醒,虽痛苦却又几分重获磊落的轻松。 他将额头深深抵在冰冷的地上,“罪人赵勇,甘愿伏法!” — 初冬晌午的龟兹城已缓缓吹着冷风。 赵勇被兵卒们先一步带回客栈,监管其不可外出,直至第二日午时行刑,由兵卒直接押去都护府。 军服买卖暂缓,不做商议。 妇人们也渐次散去。 嘉柔沉默地出了巷道,骑上大力在路口仿徨了一阵,方选了往城里的路。 昏黄的日头照在她身上,凭空多了几许迷茫与沉静。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薛琅的眸光久久落在那个十七岁逃家的少女身上,直到身畔的魏七郎唤了一声“表兄”,他方道:“去……陪陪她吧。” 魏七郎便点点头,骑上马追过去,却不知该同她说些什么。 大力走得慢,他也慢慢与她并行,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先开口,“樱桃在安家的马场,最初那半年总是后腿无力,每每撒尿便会尿它自己一腿。二舅父总会帮它清洗干净。他说,马性高洁,乃灵畜中的君子。君子,不该活的那般窘迫……” 他听着她喃喃细语,反应过来,她口中的“樱桃”,是当年在他手中受伤的马。那时它还不叫“樱桃”,因是一匹枣红马,取名叫“枣花”。 她说话的时候并不看他,只看着遥远的夕阳,“可是,樱桃那时候对人失去了信任,它永远缩在最偏僻的角落,去给它放料,它永远要等人离去才敢去吃草。二舅父给它清洗马腿,不知因此被它踢伤多少回……” 她终于缓缓侧首,“魏七郎,舅父说你是老实人,我同你两日的接触,也看出你并非奸邪之辈。那么你告诉我,当年你为何当街打马,导致它受重伤?” 魏七郎一时语塞,几息后,方才道:“若我说,当年我受人蒙骗,以为那样可以救马,你可信我?” 他有一双赤诚的双眼。 昨日她戏弄他,用西域之礼接待他,他万般为难,这双眼中也不见厌弃。 她看着这双眼眸,缓缓点了头,“是谁蒙骗于你?用何借口?” “我那时得了枣花,可不懂养马,未料到枣花的皮毛下爬满了蜱虫,各个吸饱血如赤豆大小。我骑着它上街,于街面上发现时,很是着急,却不知去何处寻医。用手去揪,那蜱虫反而更要往马皮下钻,便是将身子揪下,虫头依然留在马皮之下……” 她轻轻点了点头,“要用酒去擦,或是用松脂熏它,它自会松了倒钩,掉下来。若强行去拔,马轻则生疮,重则病亡。” 魏七郎惭愧道:“此法子我也是近两年才知,当年却又着急又无知,只知道再不救马,马便要失血而死。那时正好有人经过,自称兽医,给我出了主意,让我用刀刃去刮……” 嘉柔不禁愕然。 时隔四年,她现下还记得樱桃躺在街面上周身流血的模样。 若非二舅父的坚持,樱桃是救不回来的。 “我只刮了几下,便觉不妥,当即收手,然马却轰然倒地,血流如注,我忙回首问兽医该如何,那骗子却早已逃之夭夭,哪里还有人在。”他想到当年一幕,犹觉心悸,“直到后来我跟着军中的兽医学了些浅显的养马技艺,方才真正明白我当年何其愚蠢。” 他歉疚地看着她,“五娘,当年你挖坑绊倒我,我心知我乃咎由自取,并未怪责你。只当时姨母来家中探亲,未知晓其中缘由,便拽着我吵着上门寻你……” 她勾了勾唇角,想为当年的误会一笑抿恩仇,却一点都笑不出来,只有魏七郎问她:“枣花,不,樱桃,它如今可好?” “它现下是二舅父的坐骑,只有在二舅父面前才极顺从,便是我去逗它,它都要尥蹶子。” 他便欣慰地点点头,“它能跟着安家的人,是它的福气。” 龟兹城不大,往中心去的路并不算远。 缓缓行了一阵,已到了王宫边。 拐进支路再行了几息,便可见长安客栈。 从客栈外尚看不出什么,进了与客栈相通的跨院,却见院门口守着两个兵士,是于流程上监视赵勇不可在行刑前逃跑。 曹氏的哭声便从夫妻二人的房中传了出来。 能听见赵勇在低声规劝:“莫哭,此番我还能留下一条命,是薛都护的照应。” 她不知怎地生出几许踌躇,已迈进去的脚又缩回去。 转身正要出去,却见赵卿儿怀中抱着个包袱皮匆匆而来。 人尚未到,那包袱皮里的浓重药味已先一步喷散于四周。 赵卿儿也眼鼻发红,显见已是哭过,却比受了生活磨搓的曹氏更加乐观。 她瞧见嘉柔和魏七郎,已猜出他乃嘉柔定过亲的夫君,本该关心几句,然此时却不是合适的时机,只问嘉柔:“怎地不进去?” 嘉柔摇一摇头,问道:“抱的什么?” “提前抓了些治伤的药,今夜连夜熬一熬,明日阿耶行刑后,就能立刻用上。” 嘉柔点了点头,从衣襟中取出一个金饼放在包袱皮上,“给赵世伯寻个好郎中。” 赵卿儿眼睛一红,眼泪便滴在那金饼上:“阿柔,我们赵家,对不起你。” 她原想说个笑话逗一逗赵卿儿,此时却一个都想不起来,半晌方道:“明明是突厥人对不起龟兹、对不起大盛,与赵家何干?你我是一家人,从儿时起便是。” 赵卿儿便提袖抹了泪,却将金饼塞回给她:“寻郎中的银钱够,你自己赚的银钱,自己收着。” 嘉柔见她坚决,方不同她推拒,将金饼收回去,方问道:“世伯说,伯母当年生产,后来那孩子呢?” 赵卿儿不由叹了口气,“那夜大战,她受了惊吓,产下一个……死胎。” 嘉柔本已猜到那孩子该是不存于世,却未成想会是这个结果。 此后曹氏再无产出,想来那时留下病根,或因心病,不能有孕。 够了,那般的惩罚,早够了。 突厥人的罪责,为何要大盛人来承受。 — 嘉柔是个四体不勤之人,留在客栈反而要添乱。她还是决定,今夜先回庄子,明日一早再前去客栈等赵世伯。 魏七郎将她往前头送了送,她见他闷声不语,终于道:“我不中意你,你可知晓?” 他点一点头,“你不愿嫁我,才来得龟兹。” “我决定离开长安之前,曾去信邀你出来商谈退婚,你为何不应约?”她一拉缰绳,止住了大力。 他也跟着她停下,又往边上退了两步,给后头的人让开路,方低声道:“我怎能同意退婚……我不能。” “为何不能?你明明知道,我不中意你。便是没有当年误会你虐马之事,我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你我不是一路人,这两日你难道还未看明白?” “可是,”他艰难道,“女子被退亲,于名声有大妨。我怎能,让崔将军之女受名声之累。” 她不由怔怔看着他,“你于我有责任?” 他点一点头。 她简直不敢相信,“你我全无心意,甚至未曾见过几面,撇开当年事,形同路人,你于我有何责任?” 她嗤地一声,“全长安的人都知道我吃喝玩赌坑,结交的全是名声狼藉的纨绔。魏家来定亲之前,难道不知?纵是退亲,又能将我的名声毁坏多少?” 魏七郎只频频摇头,“不能,我不能……魏家没有退亲毁人声誉的先例。况且,表兄既让我前去提亲,不会允我再退亲,我不能……” “什么表兄?”她身形一顿,“你莫说,你那表兄,乃是薛琅?” 他轻轻点一点头,“表兄曾提过,崔将军于他有恩……” 他正待再解释,她猛地提高嗓音,“当年我同他素不相识,我的亲事,与他何干? 她的双眸已通红,里头燃烧着怒火万丈,“我的名声又于你何干?!为何你们所有人,无论哪根葱,都想插手我的人生?!” 作者有话说: 第77章 冬日的都护府越发忙碌, 从早到晚难得片刻歇息。 薛琅同副将们商议完与敦煌郡联合剿杀河西马贼的布划,待副将们散去时,天边只剩最后一抹乌金盘亘山边。 疲乏渐渐袭来, 他靠在凭几上, 混沌虚空里,脑中忽响起一道带着震颤的声音:“薛琅,我,我……我是女子。” 她身着女郎最诱惑人的衣衫, 梳着最灵动的发髻, 化着最贴合她的妆容。 她为了来见他, 做了最用心的装扮。 她说, 她是女子。 她是女子, 自然很好。 她是男子, 他也不计较。 不, 不不。 他太高兴她是女子了。 当他最初察觉她是女子, 短暂的起了被戏弄的愤怒后,他便被巨大的欣喜淹没。 她是女子,代表他可以同她有更深的牵绊。可以同她有一个世俗意义上家, 还有一些儿女。 他若不慎惹她生了气,她想要回娘家, 会因为舍不得儿女而留选择留下。她若带着儿女回娘家, 也会因此拖慢行程, 让他能更快追上她。 便是没有儿女, 他也知道如何逗她开心。 她可太好哄了。 她不稀罕金银,不在乎排场。 只需要在她扮做郎君时吹捧她英俊无双, 在她扮成女郎打扮时夸赞她貌美惊人, 她就会忍不住得意笑出来。 她是女郎, 多好啊。 可她是,崔五娘。 房门被轻轻敲响,是王怀安送了晚膳进来。 他沉默用罢,王怀安方道:“七郎在外徘徊了许久,不知可是有话要同将军言。” 薛琅不由一顿,半晌方道:“唤他进来。” 魏七郎到来的步伐很是迟疑,坐到桌案前也是几分思忖,方迟疑道:“表兄,我们与崔家结亲,是不是做错了?” “你,嫌弃她?” 魏七郎喃喃道:“她若任性、若蛮横,可她是崔将军之女,这些我都能忍。可是……” 他苦笑一声,“她出手阔绰,送人就是一个金饼,还都是她自己赚来。我当时两袖清风站在那里,真想寻个地缝钻下去……表兄,她说我同她不是一个路子,此前我总觉着,无论什么样的两个人只要成了亲,最终都会成一个路子。我们的祖祖辈辈,盲婚哑嫁,不都是这般过来的?可是,崔五娘,她不想过这样的日子……” 门口又有副将前来,等着回禀事。 薛琅只得言简意赅问魏七郎:“你欲如何?” “我若与她成亲,就是一生的怨侣,她不中意我,我难忍耐她。她那般……” 薛琅不由捏紧了掌心,“她怎地了?” 魏七郎想到嘉柔那般愤怒,不由有些踌躇,几息后方鼓起勇气道:“她得知魏家前去提亲乃表兄授意,简直暴跳如雷,我……” 薛琅身子一顿,“她现下在何处?” “她骑驴便走,我本以为她要来寻表兄对峙,匆匆赶回来,她却未来。也不知跑去了何处。” 薛琅蹭地站起身,“她原本要去何处?”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要回乡。” 薛琅当即大步往外,到了门边时,那副将忙道:“薛将军,军服一事……” “改日商议!” - 天际最后一丝金边已坠去山背后,万家灯火被远远甩在身后,只有前方黑魆魆的昆仑山沉默站在远方,注视着世间的大善人。 薛琅趴伏在马背上,驭马疾驰往前,将跟随而来的王怀安与魏七郎远远抛在后头。 客栈没有,酒肆没有,妓馆也没有。 他祈祷她真的回了乡。 夜风割面,狼嚎声开始在旷野回响。 这一路却不见一个骑着驴的伤心小郎君。 直到纵马飞过长安桥,终于瞧见白家庄子门前摇晃的气死风灯照着一个将将下了驴的单薄身影,他倏地松了一口气,高声唤道:“崔……潘安……” 嘉柔回首,待瞧见身后是谁,似见了鬼一般,一闪身进了庄子侧门,便往她的偏院跑。 薛琅紧随其后,终于在偏院门前追上她,高大的身形拦在了她面前,“你听我说……” “滚!”她重重将他推开,火光下泪痕满面,怒不可遏,“我不想见你,我恨你!” 他待再要拦她前头,她已边往里头跑,边高声大叫:“李剑,有人要杀我,李剑!” 然李剑今夜宿在庙中,她哪里能喊来。只西厢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七公主两步从里头蹦出来,“谁杀谁?哪个不长眼地敢在本公主的地盘撒野,不想活了!” 待看清嘉柔被薛琅拦在门边,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喊一声:“来人啊!” 只瞬间,她的豪奴们手持蟒鞭从天而降,足足有二三十人,匍一落地便将薛琅同嘉柔隔开,顺势将他包抄。 院中仆从们听闻动静,纷纷点了灯烛出来。 便连安四郎也被仆从推出来,尚未弄清发生了何事,一边向嘉柔身畔去,一边同伽蓝道:“事情缘由还不知晓,莫冲动……” 七公主冷哼了一声,“被弄哭的是自己人,你还顾什么真相不真相!我倒要看看我的人是不是真打不过他。给本公主拦住他!” 憧憧火光照亮了半个院落,他不欲硬闯,只站在重重包围里,一瞬不瞬望着两三丈之远的嘉柔,“你不中意魏家,我来解决,你听我说……” “你算哪根葱,要你插手我的事,”火光下她的神情凌冽而决绝,“我恨死你,全天下我最恨你!”她往外重重一甩手,什么东西寒光一闪,向他飞来。 他站着并不躲闪,那寒光噌地擦着他的额头飞过,落在地上,呈金石相击之声。 他怔怔站在原处,眼睁睁看着她推开厢房门,一头扑进去,房门重重一掩,便再也看不见她。 - 这势必是难眠的一夜。 时已四更,院中还亮着灯。 无论是公主的豪奴还是偏院的仆从,都还守在门外。 嘉柔的厢房里,公主支着脑袋靠在床榻上,捂嘴打了个哈欠,喃喃道:“当纨绔便要当本公主这般纨绔,谁让我一日不痛快,我让他一生不痛快!听说你治你那未来夫婿,就只是用西域之礼吓他?这算什么下马威。你这将军之女,长安第一女纨绔,远不如我这龟兹第二女纨绔活得肆意!” 嘉柔埋身于被褥里窸窸窣窣了一阵,终于抬首,吸着鼻子道:“第一是谁?” “是我母妃啊!母妃当年悍名远播,我这点道行,离母妃可差远了。你呢?你阿娘可也纨绔?” 嘉柔垂首坐了一阵,方摇摇头,“我是家中唯一一个。” “原来你是自学成才啊……”公主啧啧了两声,“怪不得不地道。” “你才不地道。” 公主见她的伤心止了一些,方道:“差不多行了,从来都是旁人宽慰本公主,这还是我第一回 宽慰人。若非看在你我日后是亲戚,我哪里会做这些事。睡去吧,待你明日醒来,我带你去见我的汗血宝马!” 夜风肆虐,同一个院落的西厢房,薛琅站于窗前,望着外头无尽的黑夜,低声道:“……那时我十五岁,受着世人议论,不知未来在何处,虽学了些武艺,却也未用在正道上……” 安四郎隐约记得,眼前这位青年将军在少年时,确实背负着一些世间议论,仿似与他的身世有关,又似因他是个断掌。 后来这位将军忽然横空出世,一战成名,所到之处皆摧枯拉朽,势如破竹。他身上那些传言渐渐被他的军功所取代,极少有人再谈论他的过往。 “世人笑我酒囊饭袋,我一时愤愤,欲击败崔将军来给世人看,只将军一柄长矛便将我挑于马下。我以为他要给我一顿好揍,他却未曾再动手,却言我有先父之风。”他转过身来,手中仍捏着嘉柔丢出来的他赠她的铜牌,眉骨处被划伤寸许,伤口已收敛,微微有些肿,“你看,原来世人相传的皆为真,我真有另外一个生父。那是我第一次听闻我生父的事,崔将军说他‘虽功名不显,却强悍异常,三千里奔袭敌营不喘大气,临死时还一刀砍死两个敌兵。’” 安四郎低声道:“他,是值得尊敬之人。” 薛琅淡淡一笑,“多谢。” 他续道:“那日,将军教我一套刀法,赠我一本兵书,言我练成后可进崔家军。只后来阴差阳错,我去了西南,他到了西域……” 他长长叹了口气,“崔将军虽乃我一日之师,却于我有大恩。后来世间皆笑崔将军一世英名,其女及笄后却无人敢娶,简直荒谬。崔将军之女,怎会无人娶!” 安四郎也不由叹了口气。 若说真无人上门提亲,倒也不至于。 只是有些人摆明便是为了崔氏的权势地位,这种人怎堪结亲。 后来魏家上门提亲,门第低一些,可家风清正。 魏七郎本人又长身祁立、俊气斯文,也极难得。 只人在兵部却与崔氏最初设想不同——嘉柔小小年纪丧父,万万不能再嫁个武将早早守寡。 可其职不用上战场,便也不纠了。 总体来说,是个好儿郎。 崔安两家极满意。 “我那时只想着选个合适的,不辱没崔家人……”薛琅摩挲着掌心的铜牌,喃喃道,“兄弟结拜都讲求投契,一辈子的姻缘自是要求更甚。我万般盘算,却独独忽略了她,她如今怪我,是应该的。” 外头起了一点动静,安四郎掀开帘子,但见伽蓝公主从嘉柔的那间厢房里出来,站在檐下打了个肆意的哈欠。 龟兹儿女也大多难自择姻缘,然这位蛮横的公主却夺得了此中自由。 后头跟来的王怀安与魏七郎未曾进屋,尚在风中等待。 安四郎道:“阿柔如今在气头上,你等在此处怕是无用……” 远方长庚星已在天边徘徊,黎明将至。薛琅道:“她同七郎的亲事,我会往长安魏家去信,商议退亲事。便有得罪崔家之处,只等我日后回长安,亲自上门赔罪。” 安四郎心知已到了这般地步,这亲事不退也得退了,方点一点头,“我也会往崔家去信……” 薛琅抬手抱拳,出了房门,两步到了东厢檐下,立刻引得公主的豪奴持刀涌过来。 他并不闯入,只在窗边低声道:“你好生歇息,我后日再来看你。” 他明知她不会回应,却仍在窗外等了几等,方才转身去了。 - 嘉柔以为这一夜她要睡不着,却未料到睡下后反比哪日都死。待一睁眼,过了午时,赵勇行刑之时早已错过,这会儿怕已被抬回客栈治伤了。 她洗漱过出了房门,便遇上一直在等待她的安四郎。 安四郎看着她尚有些红肿的眼皮,宽慰她道:“昨日我已同薛将军商议好,解了你同魏家的亲事。待崔魏两家收到信,便会着手办此事。” 她闻言,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淡声道:“谢主隆恩。” 他看她还知道阴阳怪气,方放了些心,又道:“你阿娘当年嫁给姐夫,他先是驻扎在京郊,每月能回府的日子屈指可数;后来又到了龟兹,五年里只回去过两回;再后来,他人都没了。你阿娘嫁给他这些年,同他真正在一处,加起来不知可有一百日。我明白你不愿旁人插手你的姻缘,可是你同薛琅之间,望你三思。崔安两家所有人,对你最大的期盼,便是你能拥有最最平常的安乐。希望有一人,能长长久久地陪伴你,而不是行在半路,只留下你一人。” 她垂首看着靴尖几个泥点,道:“儿三思得很,儿同他再无可能。” 她踱出了偏院,便见白三郎迎面而来,“夫子,听闻昨日半夜,你同薛将军吵了架?”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 她明白,白三郎这是操心他的巴尔佳来了。 未成想白三郎倒是真心实意站在她这头,愤愤然:“薛将军真真是不识好歹,有这般好的夫子冲破世俗同他一处,他竟如此不珍惜。哼,下回见他,徒儿必要怒瞪他一眼,给夫子出气!” 虽然怒瞪薛琅一眼,并不能让薛琅少块肉。然而嘉柔听他如此说,心中多少有些欣慰。 她这徒儿,没白教。 白三郎说完过场话,才暗戳戳进入正题:“夫子,你同将军吵归吵,还是会继续恩爱……的吧?” 嘉柔先怒瞪了他一眼。 他便怏怏道:“那夫子要同巴尔佳结拜的事……” “该是不成了。”她喃喃道。 她同薛琅绝不可能再有瓜葛,她蹭不上薛琅的权势,作为一个普通夫子,她这条大腿对巴尔佳也就没有任何用。 好在,她提前做了准备。 “我同七公主早已说好,由她同巴尔佳当手帕交,改日会请巴尔佳进宫中游玩。” “真的?”白三郎顿时喜滋滋。 她回首往西厢房看去,白日的七公主自然不在这个院落的,也不知是不是又满龟兹的去堵戒荤和尚,“待公主前来,此事你一问便知。” 这一日她再未进城,只继续同白三郎上课,将《去长安千万莫得罪的十大恶人》讲完结,方道:“到今日,我能教你的,全都教完了。你学的极好,为师有你这个徒儿,很是欣慰。” 白三郎不妨自己出师这般快,只得到这般高的评价,心中很是得意,不免谦虚问道:“后头还要习学什么?” “不需习学,寻个乐子庆祝一番。” 白三郎看她神情自若,显然已想到了何种乐子。 她果然探头过去,凑在他耳边低语几声。 他微微一愣,忙看着她那张过于秀气的脸,探问道:“夫子不担心毁容?” 她摇了摇头,“行大事者不拘小节,你按我说的去办。” 白三郎当即喜滋滋离去,一直到了第二日曦微之时,他方披星戴月回来,“叩叩”敲响了她的窗棂。 “夫子,成了,咱们先去楼兰。” “驾车,走!” - 夜晚的楼兰王城早已宵禁,只一处帐子里灯火通明。 楼兰王族的富贵儿郎们齐聚在这间简陋帐子里,正为了输输赢赢而斗得满面红光。 两张并起的桌案上,白三郎在一边守着一堆金银细软,嘉柔一脚踩在胡床上,一臂高扬,手中骰盅晃动不息,一双眼眸一瞬不瞬逼视着面前的对手。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那人也摇着骰子,堆在桌边的首饰已不剩多少。 待双双齐齐将骰盅落桌,揭开盅盖。 围观众人齐齐倾身,待看清骰子上的点子,方齐齐“嘶”了一声。 对面那人垂头丧气从胡床上起身,白三郎当即欢欢喜喜倾身将那些细软全都刨过来,再继续嚷嚷:“还有谁?谁对潘夫子不服气,想要上来试试?” “我来!”对面当的放下一颗硕大夜明珠,一人落座,大喇喇道:“我来!” 天亮时分,嘉柔从那帐子里钻出来,对着初升的日头打了两个哈欠。 四五个周身不剩一点金银的楼兰儿郎接连出了帐子,指着嘉柔恨恨道:“有种别走,我等回去取来值钱物,再赌一场。” 白三郎正扛着大半藤筐的细软跟出来,闻言哈哈一笑:“只剩五个人,我师父才看不上。” 嘉柔又打了个哈欠,摆一摆手:“不是怕你们,是放你等一马,否则连裤子都不给你等留一条。” 她上前给白三郎帮一把手,把藤筐往马车车厢里一放,问白三郎:“下一站去何处?” “若羌。” 她爬进车厢,“不耽搁时间,现下便走!” - 薛琅收到西域四五个小国亲王们的暗暗埋怨时,已是五六日之后。 彼时因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的姑墨国大王子成亲,这是脱不开身的邦国之交,他必须赴宴。 一番觥筹交错后,一同前来赴宴的别国亲王们关心了几句为何传说中的潘安未曾陪伴前来,顺势便说起了潘安正同她的徒弟奔驰于西域疆土,挨个挨个收割王族中富裕儿郎的财富一事。 其中一位亲王许是最大的苦主,饮了几盏蒲桃酒,壮着胆子求上来:“皆听闻薛都护同那潘安恩爱有加,还请大都护劝上潘安两句,他从我那不肖子五郎手中赢去的一枚玉如意,乃他阿娘遗物,其意非比寻常。” 一旁也有想要拍马之人,便揶揄那亲王:“赌桌只见高下,谁会知晓赌注来由,你这是要给潘安泼脏水。” 那亲王连忙摆手:“万无此意,潘安自是不知,我也并非要赖账,只想用旁的贵重物将那玉如意换回来,本王感激涕零。” 薛琅对此事,简直一无所知。 过去几日,他去过庄子好几回,都未能遇上嘉柔。用安四郎的话,“让她去散散心也好。” 原来散心的方式倒也是她的风格。 只是,就他所知,她不能豪赌可是发下过重誓,纵然一时气闷要赌一场,可也没有一国一国收割的道理。 她究竟要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78章 回龟兹的途中下起了小雪。 崔嘉柔睡了一阵, 掀开车帘,睁着惺忪睡眼往外望出去。 尚是午时,日头在薄薄云朵后白惨惨地挂着, 马车碾在最新鲜的积雪上, 留下两行深深的车辙。 再往北行五十里,便是白银亲王的庄子。 过了庄子从东门进龟兹城,从西门出城,会有两条路。 一条是通往万国来朝的大盛长安, 沿途要经过丘陵、冰川与沙漠。 另一条则通往更西方的世界。那里的人天生发须弯曲, 眼瞳多色, 语言复杂。 无论哪条路, 都有许多马贼沿途惊扰, 寻出携带重金的旅人, 将其盘剥的两袖清风, 甚至取其性命。 银钱, 乃祸之根源。 却也是买命法宝。 若再有一头天赋异禀的驴,则可保小命矣。 迎面沁凉的冷风吹得人渐渐清醒,她松了车帘, 回首蹲坐在一个藤筐边。 赢来的宝贝已在城里倒换,如今在藤筐里堆得高高, 半是一个个噌亮的金饼, 半是玉佩、珠子等细软。另又有十几串钱, 在金饼和细软面前不值一提, 只取花用便利之能。 她数清了这些值钱物,方顺着车厢前头钻出去, 坐在车辕一边。 白三郎坐在另一边, 一手抓着缰绳, 亲自为他的夫子赶着车。 见嘉柔出来,他忙道:“夫子可腹饿?车里头有炊饼。” 嘉柔摇一摇头,抬手拍了拍他肩上的积雪,只道:“金饼与细软你我一人一半,十几贯钱全归我。” 白三郎大为惊喜:“夫子竟给徒儿这般多?几能买一座矿!” 嘉柔淡淡一笑:“你乃我唯一的徒儿,为师不宠着你,又能宠着谁。” 这话自然全乃诓骗他。 只要她一日不回长安,她的收徒步伐便不会止。 然她这个徒儿她了解,单纯得很。 日后便是与白三郎再遇上,他知道她徒满天下,用个“开山大师兄”的名头,也能让他再次与有荣焉。 白三郎果然对她的甜言蜜语极是受用,满脸郑重道:“日后夫子若孤家寡人,徒儿给夫子养老。” 嘉柔嗤了一声,“为师怎会成孤家寡人,多少人排着队……” 她这般说着,神色却不由沉寂下去。 白三郎有意和一回稀泥,复又道:“自然夫子乃人中龙凤,只薛将军却也十分难得。不知将军究竟如何惹了夫子,不若再给他个机会,让他斟酒赔罪……” “还想不想要金饼?!” 白三郎当即住了嘴,再不敢多说话。直到往前又行了几里路,他方自言自语道:“这些都给巴尔佳,当她的陪嫁。再有七堂姐作保,这亲事谁还敢反对。”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面容渐渐被笑意挤满。 嘉柔低骂了一声“傻子”。 雪片不算大,迎面纷扬而来,打在面上似瘙痒一般。 她忽然道:“上回习学,《去长安千万莫得罪的十大恶人》中,为师漏讲了一人。前安西大都护崔将军之女,崔五娘。日后你去长安,若遇上难事,可前去寻她。” 白三郎吃惊:“那不是长安第一女纨绔?据闻性情最是乖张。徒儿去寻她,不是会被她捉弄得更惨?” “不会,她……乃为师的挚友。为师让她帮你,她自会不吝出手。” 白三郎简直对她佩服的五体投地,“夫子什么人都识得,真真了得。” 她淡笑道,“哪里哪里。” 到了庄子时正值晌午,雪已停。 庄子里却来了贵客。 原是七公主前两日掳来了医僧戒荤,安四郎却拒不受医,七公主忆起安四郎曾想要见一见白氏窟寺里的画僧一诚,便投其所好,将一诚好生带过来。 她到的时候,安四郎已同一诚说完了话,正在款待一诚一顿素斋。 数月未见,一诚已然受戒,将一头浓密的乌发剃去,穿上袈裟,从一个俗家弟子成为僧人一诚。 少了头发装点的一诚,面上更是多了几分方外之人的温和疏离,与安四郎之间的相似骤然减少几分。 一诚尚是婴孩之时便被亲生耶娘遗在白氏窟寺门外,包着他的襁褓乃龟兹最常见的棉布,其内也未曾留下任何事关他身份的字据。 长安安家一脉于龟兹的寻宗之路,在此处再次断去,不知何时才能又现踪迹。 - 新一日五更时分,天边渐泛鱼肚白。 嘉柔放下笔,将纸上墨迹吹干,装进信封里。 再提笔于信封上写下“左四郎亲启”几个汉字,方挨着信封边放下十个金饼,并一串红珊瑚手串。 如豆灯烛下,手串上的每一颗红珊瑚珠子都蒙着温和的光芒,一如某个人看她的眼神。 她转身背起极沉重的包袱皮,倾身吹熄灯烛,转身出了厢房。 五更的清晨没有一丝风,整个院落尚在睡眠中。 她将院落缓缓打量一番,于厩槽中牵了大力,踩着积雪缓缓出了庄子。 出乎她的意料,小古兰竟已起身,手中牵着一只大羊,怀里还抱着一只小羊羔,刚刚下了长安桥。 小古兰赶着羊到了跟前,方认出她来,仰着头问她:“夫子出门这般早?” “怎地你也起这般早?” “羊圈破了一个洞,幸好奴发现得早,只跑了这两只羊。奴顺着它们踩出的小脚丫,一下子就寻见了它们。”古兰得意道。 “真能干。” 古兰看她背着包袱皮,忽然便问:“夫子可要出远门?可还回来?” “大盛有一句话……”她用长安雅言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古兰一字一字艰难地跟着她念了一遍,方用吐火罗语问她:“是什么意思?” 清晨的空气沁凉,刮得人心肺疼。 她弯腰下去,捏了捏古兰冰凉的脸蛋,低声道:“是说……古兰的耶娘,一定会回来。” 古兰满眼皆是不可置信,“大盛的话里,早早便有奴的耶娘?” 她点一点头,“有的。” 笑意当即顺着古兰澄澈的眼眸流淌,令人不忍多加端详。 她最后方道:“午时之后,去寻三郎。我在他那里,放了给你的礼物。” 黎明的清辉顺着山边渐渐扩大,昆仑山日复一日地矗立在远方,沉默看着世人来来与往往。 到了龟兹城时晨色微曦,正是冬日里难见的好晨光。 客栈已卸下门板,博士们如往常一般开始洒扫。 嘉柔将大力留在外间,撩开厚帘子,赵卿儿正从后头出来,瞧见她便笑问,“怎地来得这般早?”又见她背着极大一个包袱皮,惊讶道:“你要去何处?”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她挤出点笑:“要跟着薛琅往别国赴宴,不知要去几日,多带些行头没有错。” 赵卿儿轻易便信了她的话,忖着她前来定然是要看一看赵勇,便道:“阿耶身子都好,汤药膏药都用着,再有几日便能下地。” 赵卿儿在一旁带路,她跟在边上,一起进了跨院。 赵卿儿欲前去推门,她摇一摇头,低声道:“不打扰世伯歇息,我只看看便好。” 窗扇半开,她站在檐下,但见赵勇正沉沉睡在榻上。 略有些消瘦,气色倒尚好。 她站了几息,刚抬脚往外走,待到了大堂,握住赵卿儿那双过早裹满了厚茧的一双手,轻轻摩挲了几下,方道:“阿姐,我有些腹饿,可能去厨下帮我寻些吃食?” 赵卿儿只当她要说什么,却是说这个,便道:“这又是甚么难事,倒显得这般郑重。” 回身去了后院,疱人做的一锅热餺饦才下锅。赵卿儿忙帮着添了几根柴火,等锅中冒着腾腾热气,她方掀开锅盖,舀了满满一陶钵,又添了一道醋萝卜,一道蔓菁,方盛在红漆盘中,快步送了出去。 辰时的日头已大盛,光亮顺着窗帘从外头映照进来,整个大堂亮堂堂,那个扮作儿郎的身影不知去了何处,在她原本等待的食案上,只剩下一个包袱皮。 从包袱皮的布褶子往外翘着半张纸。 赵卿儿连忙放下红漆盘,抽出那纸,其上没头没尾只写了一句话:莫再苦哈哈的。 看字迹,正是嘉柔的字。 她微一思忖,便打开了那个包袱皮。但见金光大盛,里头竟有四五十个金饼这般多,刺得人双眼生疼。 是嘉柔所留。 正有位博士从后院出来,赵卿儿连忙上前,追问道:“潘安去了何处,你可知道?” 博士忙道,“说是想起薛将军中意吃冬梨,要去买一筐。那早食先留着,待她回来再用。” 赵卿儿闻言,忙追出客栈。然前后左右只有些许路人,哪里有那个骑着驴的身影。 — 午时三刻,白云寺。 寺中的住持满心震惊地抱着五六十个金饼,指点着大和尚执笔在香火册子上记下这笔能供奉两万安西军长达十年的香火钱。 待抬首时,但见已上完香的年轻郎君正蹲在崔将军的牌位前,指尖捻着一枚五铢钱,像是要占卜。 住持忙跟过去,好意道:“施主若想问卦,老衲略通占卜之术,可替施主算上一算。” 嘉柔摆一摆手,“我不信那个。” 上回被僧人坑害死,她可不能再走老路。 待住持走远些,她方看着崔将军的牌位,低声道:“儿知晓你宁负家人不负天下人,可看在儿今日上了那般多香油钱的份上,你多少指点指点儿。” 她抛一抛手上那枚五铢钱,“正面就回长安投奔阿娘,背面便去天竺投奔你。哪条路更好走,靠你了!” 她“当”地将铜钱弹到高处,那铜钱于半空几番翻转,继而下跌,稳稳落在她掌心。 背面。 天竺。 作者有话说: 原来还有戏剧化的一幕,在这里不适合断章。但暂时情绪用完了,后面那一点点写不出来,放在明天的一章吧。 第79章 崔嘉柔离开龟兹的前一日。 姑墨国大王子的成亲喜宴尚进行得如火如荼。 酒香袅袅, 殿外飘雪不断,年轻将军的神色渐冷,寻将军抱怨潘安赢走玉如意的那位小国亲王讪讪闭了嘴。 一堆拍马溜须的涌上来, 略莫知晓这位将军不喜人奉承, 便投其所好,转而拍起传说中的潘安的马屁来。 “惊艳绝伦,还十分多才。左能教书、右能上赌场,真真出人意表。” “西域三十六国, 他为何只同这几国的王孙们豪赌?那自然是看得起才同王孙们交好。” “莫说赢去一支玉如意, 纵是将整个西域所有的玉如意都赢去, 那也是他的本事……” 薛琅沉默无言, 深沉的眸子盯着才进来奉宴的宫婢发髻上薄薄一层雪。 掌心的断纹处已被他下意识轻抚数遍, 其上滚烫不可熄。 他倏地起身, 骤然便走。 - 雪片被冷风裹挟着迎面而来, 骏马与马上之人在风雪中如电穿梭, 着意寻着乡间最短的捷径。 时不时风停了,雪停了,风来了, 雪来了,日头落了, 夜来了。 夜走了, 晨光来了。 第二日午正, 他终于顺着长安桥一跃而过, 先到了白银亲王庄子门前,来不及下马, 纵马进了偏院。 “潘安何在?”他骑于马上, 疾声呼喝。 偏院静得异常, 所有房门皆紧掩,崔嘉柔、安四郎、李剑,没有一人应门。 唯有几个仆从毕恭毕敬出来,战战兢兢道:“将军可是寻潘夫子?他尚不在庄子里。” “他去了何处?旁人呢?” “潘夫子今日五更时离去,到现下未归。左家郎君、李公、七公主、三郎一个时辰前已进了城。” 薛琅瞬间似被冷箭击中。 她,果然走了! 黑马一声长嘶,转而便走,只消一个时辰便到了长安客栈门前。 客栈虽开着门,却过早地挂上了“今日客满”的木牌。 他一跃而下,一把撩开客栈厚门帘。 大堂聚了数人,齐齐回首,面上皆带了浓浓焦急。 连赵勇都在其中,却依然没有嘉柔的身影,可见,她确然瞒过了所有人。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慌乱,冷静道:“她去了何处?” 安四郎摇一摇头,递上一封信。 他接过信,急切展开。 “舅父见信如晤。 儿上回离开长安时,未留只言片语。 然你等正人君子皆讲求责任,儿也跟随一把风潮,特留此信一封,告知舅父,儿要离去。 莫问儿要去何处,问便是去海上寻长生不老药。 儿此前数度劝舅父尝试治腿疾,舅父一口回绝。今日弊端已现,儿纵往天南地北,舅父不良于行,如何来寻。 儿今日将你留给伽蓝公主,若你二人姻缘能成,自乃缘分所致。若不成,你也能尝一把被人强行干预的滋味。 此次特留下十个金饼。 舅父得其五,够返回长安之路资。 李剑得其二,多谢过去数日相护。 古兰一家得其一。 余下二者,分与偏院众仆从。 天长水阔,任我遨游,就此告辞。莫来寻我,若因寻我而起若干波折,概不负责。” 赵卿儿将那五十几个沉沉金饼抱出来,“她还留下这些……数目如此之多,定是留给那二三十安西军的遗孀。” 边上的白三郎不停歇自责着:“我怎知夫子到处赌钱,竟是为了离开。昨夜她尚寻我为古兰一家赎身,我便该有所警惕才是。”他今日方知潘安并非潘安,也并非男子,只此时哪能再去计较这事,惟愿能想法子寻见夫子才是真。 一旁的薛琅将信翻来翻去连看两遍,并未从里头多看出几个字来。 她连仆从、安西军的遗孀都想到。 可关于他,却只字未提。 安四郎见他岩岩若孤松独立,心中不忍,递给他一物,“除了那些金饼,她还留下这红珊瑚手串。” 他看着这手串,心中想到的却是上一回见她时她的哭喊:“我恨死你,全天下我最恨你!” 他捏着那手串,眼中闪过一抹痛楚,待抬起头来,眸光落在七公主身上,“你等都寻了何处?” 七公主忙道:“才问过守城门的武卫,五娘一早便出了西城门,西城门外有两条路,一处通往……” 薛琅不由紧紧攥住掌心。 一条通往长安,一条通往天竺。 长安是她的家。 天竺是薛将军骸骨埋身之处。 这两处她都可能去。 然而一年四季里,数这个时节最为险峻。她纵然再机灵,再能与随意掠夺的马贼周旋,又如何与千里风沙、天寒地冻相搏。 外头又有马蹄声传来,一路追随他的王怀安与众副将终于跟来。 他当即道: “副都护郭稳听令,命尔镇守都护府,过往一应事宜皆按布划进行。” “末将得令。” “赵副将听令,往都护府下辖四镇各增兵三千,边域凡有任何异动,不需请令,立时拿下。” “末将得令。” “胡长史听令,往武威、张掖、酒泉、敦煌皆传信鸽,但凡遇见手持公验过关、自称‘潘安’者,当场截住,以礼待之。”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末将得令。” “王怀安听令,候在此客栈,做一切往来接应,三日内只要寻见她,或收到与她相关任何消息,立时传信于我。” 王怀安闻言,心知他做下这般周详安排,已是要自己外出相寻,连忙问:“将军要往何处去?” 薛琅心中想着继续往西的路线。 西去天竺,已出大盛所辖疆域,未设郡,无驿站,沿途脚店是民间为赚得往来客商银钱而设,有些甚至与马贼相勾结,其便利与安全比之河西之地更是难言。 这条路,势必是要他去探了。 惟愿她怀着赶路的心思,只从大路而行,切莫贪耍去走偏僻小径,能让他在新一场风雪来临之前,尽快寻见她。 王怀安连忙带人去准备薛琅路上的吃用盘缠,赵卿儿自去客栈准备现成的铺盖卷。 李剑主动请缨:“我跟着将军一路前去。” 七公主继而道:“我的两匹汗血宝马已到门外,换宝马前去,脚程更快。” 厚帘子已撩开,但见门外真有两匹骏马。 午后的日头亮堂堂照在马儿浅金色的鬃毛上,虽未见真有血汗浸染皮毛,却也是睥睨众生、威武不凡。 他点一点头,只同李剑道:“你骑此马。” 须臾间赵卿儿与王怀安已包好包袱皮,二人各拎一只便要上马,安四郎高呼道:“薛将军!” 他坐于胡床上,双手抱拳一揖,一字一字道:“将军,李公,崔安两家,谢两位大义。” 二人抬手还礼,薛琅依然上了他的黑马,李剑跃上汗血宝马,顷刻间便已远去,直到出了西城门,薛琅轻夹马腹,于两条道的相交处短暂而停。 临近晌午的日头照着东西两条遍布蹄印与车辙的积雪大路,两条路皆一路延伸,通往茫茫天际。他在心中默问:“阿柔,你可是真的去了天竺?若不是,你究竟在何处?” — 嘉柔出了白云寺,牵着大力下了山。 山脚下正有一间食肆。 她随行少了许多金饼,空出两个包袱皮来,自是将食肆中剩下的炊饼与肉脯全都买来,将包袱皮撑得满满,也不往大力背上系,只将自己前后都挂满。如此路上若腹饿,手一掏便能吃,用不着停下来再去解包袱皮。 时已渐至晌午,她得尽快上路。 此回即便算是阿耶亲自指点去向,可再耽误下去,也不知能否在天黑透前寻见歇脚处。 冬日半山的松柏被层叠积雪掩盖,周遭皆是白茫茫一片,唯有白云寺的半边红墙在林木与白雪间若隐若现。 此镇极小,上回前来白云寺给两位阿耶上香时,赵勇曾隐约提及此处有一处山坳极其危险,似当年她阿耶便曾掉下去过。 当时赵勇只是远远指了一指,并未近前。如今被白雪连路带山齐齐掩盖,四处景致简直完全一样,根本分辩不出那山坳在何处。 然想来,山坳之所以称为山坳,自是要矮下去一截。她远远瞧见,绕开便可。 心中如此想着,便也不骑驴,牵着大力踩着积雪谨慎往前,行了好一阵也不见茫茫雪景中哪里有什么凹陷。 想来今日她的香火银敬献得她阿耶满意,阿耶终于显一回灵,冥冥中早已引她错开那天险。 她再不做停留,当即将身前身后装满吃食的包袱皮用力紧上一紧,拽住缰绳,一只脚将将踩上脚镫,另一只脚陡然往后一滑,一脚已瞬间踩空。 她心下暗道一声不妙,只来得及松开拽着大力的缰绳,“啊——”地惊叫脱口,整个人便往背后的平平积雪摔下,只“扑”地一声,她便撞开平地积雪,被豁然露出的一个地洞全数吞没。 那“啊”地惊叫声在地洞中由近到远,足足持续了好几息,直到最后静寂无声。 大力当即一声嘶鸣,几番蹦跶,皆未得来任何回应。它最后再“格尔嘎”一声,撒开四蹄,转身便跑。 白云寺极快被它甩在身后,西斜的日头也追不上它的步伐,它鼻中喷着白气,脚下不停,将深深蹄印留在沿途积雪中。 不知疾驰了多久,但见前头忽然出现两道黑影,黑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它瞬间一声嘶鸣,更快往前奔去,直到其中一人忽然大喊:“大力?” 它当即以一声“格尔嘎”作为回应,瞬间调转方向,便往来路疾驰。 马上的薛琅与李剑震惊之余,纵马便追。 暮色四合时分,二人终于到了那地洞边上。 凹下去的雪坑还是刚开始的模样,再无攀爬痕迹,可见掉落下去的人并未靠自救而爬上来。 丢一个石块进去,那咕噜转动之声持续许久,方才止歇,不知究竟深几许。 薛琅心急如焚。 出行途中,嘉柔一向与大力秤不离砣。大力如今孤身一驴,且如此激动将二人引来此处,只有一个可能: 阿柔掉入此洞中,尚未爬出来。 大力依旧在周遭烦躁不已来回蹦跶,他匆匆同李剑正色道:“你回去搬救兵,第一向王怀安传话,截停传往河西四郡的信鸽;第二命他带领二十精锐,带够焰火,前来此处以做接应。” 李剑忙道:“你三思,我此前修葺寺庙时,曾听僧人提及此处天堑,言‘错综复杂,如入鬼境’。不若等我带人前来,我等一处商议过,一起行动。” 薛琅摇一摇头。 他如何不知此处危险。 崔将军当年掉入此处,极艰难才被救出。将军简短所撰一篇游记还保存在都护府中,虽在战时焚去泰半,可其间提及此处“岩脆若土,洞与洞相套、地底生树”他犹记得。 上回中秋之前,他曾来此祭拜安西军,便来看过此处。那时自无积雪,此处巨大凹陷长满古树,然古树外头一圈山石看似坚固,实则一踩便空。 阿柔掉落如此凶险之处,且已过了至少一个时辰,他如何能安心等在外头。 他牵过大力,抚一抚它的脑袋,也不管它能否听懂,同它一字一字道:“跟着李剑回去,我答应你,一定将阿柔带出来。” 大力连续几声悲戚嘶鸣,却终于停止蹦跶,李剑只得上马,向薛琅抱拳一礼,一夹马腹,带着大力便如闪电窜出去。 漫天彩霞已往天边涌去,四周静地没有一声鸟叫。 薛琅撩起衣摆缠在腰间,从靴筒中抽出一把匕首捏在手中,站在那有百年古树粗细的洞口边,往黑漆漆的洞中打量几眼,毫不迟疑纵身而下。 外间光亮转瞬即逝,黑暗铺天盖地而来。他顺着洞壁不停歇往下滑落,其间旋转翻腾,不知已换了几番方向。 一直到身子忽然腾空,他凭直觉屈身翻腾,几个翻滚卸去力道,双脚终于踩实。 周遭黑似深夜,没有一点点亮光,空气湿润里带着丝丝暖意,全无地面上的寒冷。 周遭没有一丝风,不知何处传来窸窸窣窣的流水之声。 他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将其吹燃高举。昏黄火光幽幽而起,只将周遭一团照亮。 然这一团已足够令他心惊不已。 眼前是大小无数个地洞,小的有手臂粗细,大的依然如百年古树树身粗。 怪不得崔将军的游记中写此处“洞与洞相套”,原来便是指此意。 落脚处湿漉漉一片,水一直流淌着,根本留不下任何脚印。 阿柔从上头落下后,又去了何处,全然看不出。 他举着火折子往前几步,终于在距方才掉下的洞隧不远处,看见几粒散落的渣子。 他拣起渣子,轻易在指腹捏碎,再凑去鼻端细闻,一点胡麻油的淡香探入鼻息。 炊饼? 是的,是炊饼。 新鲜的炊饼渣。 他心下当即一阵振奋,只这振奋却并未持续多久。 在这炊饼渣子周遭,可见四五个皆可进人的洞遂,完全看不出阿柔掉落到此处后,又是继续落入了其中哪一个。 他想象着她掉下来后,几个翻滚,可能脑中仍然眩晕一片,便又落入了下一个洞遂。 他抬首看着方才掉下的洞口,比照着它的位置,选定了最近一个,用匕首在洞口很快刻了个四爪狼标,以便后头救兵知晓他的踪迹,便再不停留,吹灭火折子,只往那洞中一跳,便再次顺壁而下。 这一截似乎比最开始的一截更远,时间更久,他足足在心中默念到九下,终于“扑”地一声落了地。 落脚处泥泞不堪,却并非完全黑暗。 头顶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难见苍穹,却仍有初升月华的几许寒光泻漏而下。 触手去摸,地上竟是繁密的草丛,掐之鲜嫩,全然不是冬日枯草。 他当即吹燃火折子,但见周遭果然苍翠一片,无论是高树与矮草,皆还是春秋模样。甚至远处树上不知开着什么花,十分娇艳。 空气又温暖了几分,微风拂面,如临春夜。 他当即垂首去看脚下,这泥泞草地中有昔年枯枝,也有今岁果实,甚至还有他才留下的几对脚印,却唯独不见再有他人的脚印。 他心下当即一凉。 这么说,他竟选错了洞口,与她错过了? 可再顺着来路爬上去却万万不能了。 他仍抱着几许侥幸,选了一处略微开阔处,举着火折子一边往前,一边高声呼唤:“阿柔……潘安……阿柔……” 然他的声音送出去,连回声都难闻,更不见有任何其他人的呼应。只密集的大树上不知藏身了什么兽物,被他的声音惊扰,唧唧之下一阵狂奔,复又不见了动静。 他急速回忆着崔将军那篇游记,又想起其间曾提及,“地底相连,行而不断,乃历四季”。 为今之计,只有盼着真是“地底相连”,纵然他同嘉柔已在不同的洞隧中错过,也终能在这地底相遇。 他一边留下痕迹,以备救兵相寻,一边继续往前行。 前头越来越闷热,周遭草木也越发碧翠旺盛。 按照崔将军所言,乃历四季,这便是行到了夏日之季。 他依旧做着记号,时不时呼唤着嘉柔,如此又不停歇地行了一个来时辰,脚下忽然一滑,竟豁然又进了一处洞隧。 他当即以匕首刺中洞壁,阻止继续下坠,只另一只手中的火折子却一时大意掉落而下。 那火光在洞下几息垂落,便被黑暗吞噬。 听洞中声音,似无明显水声,却有清风不断。他心如电转,只不过两息,便毅然拔.出匕首,往下落去。 这回他足足数了十一个数,待终于滑出洞穴,却进了一汪极烫人的泉水中。 原来这洞穴的出口竟是在温泉泉眼底下。 上头水面光斑憧憧,竟是有光亮。 他屏住呼吸,往上游去,待终于一头冲出水面,但见一轮月高高镶嵌在天际,将如雾清辉洒向人世间。 月华下有一棵极大极大的桂树,其上遍开米粒大小的桂花,浓烈香气扑鼻而来。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在那浓密的花蕾与绿叶中,有数个粗壮枝干向树的两边延展。 七八个猕猴蹲坐在粗壮的树枝中,各自手中抱着不知何种吃食,一边吃一边看着水中的他。 在那些猕猴的最中间,蹲着另一个不像猕猴的灵兽。 灵兽手中抱着一只果子,正咔嚓咔嚓吃着,眸光似也看向他。 他一把抹去面上水珠,凝聚目力细细去看。 那些猕猴确然是猕猴,它们手中抱的皆是炊饼。 可灵兽却不是什么灵兽。 “它”梳着男子的发髻,穿着男子的缺胯袍,因着过于闷热,衣领半开,露出纤细的颈子。 “它”有一张白玉般的脸,一双灵动的杏眸便镶嵌在这张玉面上,投向他的眸光很是冰冷。 他看着那一排猕猴中间的她,倏地一笑。 “阿柔。” 树上的嘉柔噌噌下了树,转身便走。 一树的猕猴“吱吱”叫着,抱着啃剩的炊饼,呼啦啦追随她而去。 作者有话说: 为了写到这个断章处,发迟了一点。抱歉今天这个不算爆更,后面两天每天都争取发六千字以上,估计不是明天就是后天,正文就完结。 第80章 夜风温暖, 无边的融融热泉漾着腾腾白雾,将整个人世间烘托得彷如梦境。 硕大的桂树张牙舞爪立于天地之间,远处那个背着包袱皮的女郎在一轮圆月下走得坚贞不屈。 薛琅带着一身淋漓水意一跃而起, 穿过桂树横虬的枝条, 最终在她要跳过一条热融融的溪流前,拦在了她的面前。 风吹来,如碎米般的桂花落在她的发髻上,他柔肠百转, 唤出了一声:“阿柔……” 她的一张俏面冷得似地隆冬腊月, 只一闪身, 便绕过他, 继续往前去了。 前方并没有明确目的地, 不过是信步而往。 猕猴们在身边“吱吱”地欢叫着, 许是极少见人, 并不怕人, 又受着她包袱皮里炊饼香气的诱惑,一直跟在她周围。他也因此看清,其中一只更大些的猕猴只用一只手臂助行, 另一边上绑着与她的衣衫同色的绢布,像是受了伤。 怪不得她混进了猴群中, 原来是给猕猴治过伤。 他快步跟上去, 开始吹捧她:“阿柔的医术真好, 行在何处便造福于何处。龟兹的人与牲畜幸亏有你, 才能活得如此康健……” 她板着脸不理会。 他立时改了夸赞对象:“寻常兽医多粗鄙,全大盛便没瞧见过似阿柔这般容色惊人的兽医, 堪称‘全天下第一美兽医’。” 他知她平素最喜听夸赞之语, 无论夸赞她什么, 哪怕是赌技,她也忍不住露出一脸得色。 然此拍马之技在她面前能效尽失,她连看他都不看他一眼,便已绕到一棵树背后,隔着一棵树继续往前。 前头十里林木花色不断,汪汪洋洋寻不沿壁尽头。 他只得道:“大力它……” 她果然倏地顿住,十分着急道:“它怎地了?” “它……”他终于走近她,高大的身影矗立在月华下,将她深深笼罩,“它,它希望我寻见你后,问问你可受了伤,可腹饿,可害怕,可慌张。可我此前伤害过你,我担心你不会理会我。大力说,身为男子便要厚脸皮,只要厚着脸皮,这世上便没有何事能难住我。阿柔,你可受了伤?可害怕?” 她闻言,面上显出浓浓嘲讽,却对着他盈盈一拜,“表兄,你假借一头驴,对着弟媳这般嘘寒问暖,合适吗?” 他心中苦笑,低声道:“写给长安魏家的信,已于五日之前送出,走的是兵部专道。再有二十余天,崔魏两家便该商议退亲一事。” 她冷哼了一声,“薛将军真是权势滔天,想让谁提亲,想让谁退亲,都在你一手掌控。” 他心知他是真真惹恼了她,只要能寻见她已是万幸,受她几句话是应该的,也不回嘴,只借着皓皓月华细细打量她。 衣衫上尚沾着污泥,周身却是干爽,显见她并非从那通向热泉的通道下来,与他走的不是一条路。 她方才行走时身形自如,此时呼吸清浅有序,周遭并无血腥之气,该是未曾受伤。 万幸万幸。 周遭的猴子们着“吱吱吱”叫得越发频繁,她再不理会他,只从包袱皮里又取出几个炊饼,给猕猴们一一分发了,方将包袱皮重新背好,继续大步往前而去。 猕猴们得了吃食,越发欢欢喜喜跟着她。 他看着她决绝的身影,不由叹了口气,也大步跟上去,一边伴在身畔,一边低声同她道:“根据崔将军的手记,此处天堑玄而又玄,景致历经四季……” 她当即质问:“我阿耶之物,怎会在你手上?” 待问罢,方反应过来,他也是大都护,自然容易拿到阿耶之物。 他便道:“待你我出去,我便将那手记拿给你看。” 她便不再搭理他,继续踩着翠草往前。 他方续道:“我猜测,越往底下越温热,越阴冷反而越接近地面。我等如今要见坡上坡,见冷逐冷,方有望走出此处。可此地凶险,一个不甚便可能掉进洞遂,不知又会滑去何处,你我须得在一处,方好有个照应。” “我才不需你照应,我阿耶定然保佑我。”她梗着颈子刚刚说罢,便想起她能来此处,可以说全拜她嫡亲嫡亲的阿耶所赐。 六十个金饼,一注高香,换得她阿耶指路,让她一个咕噜,再一个咕噜,连续滚了几回,方到了这仙不仙、妖不妖之处。 早知如此,她不如再寻个扫地僧问卦,也比去问崔将军强。 思及此,她方又嘴硬补上一句:“我靠我自己!” 她一句话说罢,将将往前行了两丈,脚下便是熟悉的踩空感,她忍不住“啊”地惊叫,身子已往下坠去。光电火石之间,薛琅已纵身扑在洞口,一把便拽住她的胳膊,止住了她的去势。 “拽住我,莫松手!”他忙道。 周遭猕猴们上上下下翻腾不止,着急地不停尖叫。 她完全没有来得及多想,双手已紧紧扒拉住了他的手臂。只须臾间,便被他拽出了坑洞。 她坐在洞口大喘着气,待满心的惊吓终于止歇,羞臊方才从四肢百骸涌上心间。 真是不想要什么偏来什么。 靠阿耶没靠住,靠她自己也险些又咕噜一趟。 老天一定是同她有大仇,才处处给她使绊子。 身边的仇人很是识得来眼色,已从她板着的面孔下看出几许难堪,当即便道:“上回在敖包节上我中毒昏迷,你替我赢得几个时辰的养伤时间。我方才拉你上来,算勉强抵了那回的人情。” 他如此一说,她心底的难堪立时散去。 有何不好意思的? 这是她给自己攒下的福报。 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她板着脸一骨碌爬起身,闷头便要走,这才察觉她的手尚还被他牵着。 她刚要甩开,他反而握得紧紧。 不但紧握,还瞬间从衣衫上揪下一长片绢布,手腕几个翻转便将二人的手紧紧缠在一处。 “你……”她面上当即浮现几许薄怒,“登徒浪子!” 他却很是理所应当,“阿柔实是曲解我的苦心,此处多是地坑洞遂,你我这般在一处,你若滑落,我才能尽快救你上来。” “若是你掉落,反将我拖下去,又该如何?” “那倒也好,你我死在一处,也好过我一人冷冰冰地上路。” “谁要同你死在一处,你做梦!”她无论如何用力挣扎,却都挣不脱,最后只得愤愤骂了一句“无赖”,偏过脑袋再不理会他。 笑意在他眼底一闪而过,继而又是一声无声的叹息。 他抬起头来,往四周辨了辨方向,方顺着缓坡指着前路,那里苗木皆齐齐往同一边倾斜,可见离天光更近,“我等先从此处走,边走边看。” 她同他缠在一处,力气又不足以挣脱,只能被他牵引着,一路继续往前。 猕猴们也继续叽叽喳喳跟在两人身后,热闹地仿佛是要去赶庙会。 如此踩草坡、淌小河、过地缝,不知不觉行了近两个时辰,周遭热意早已消散,凉风习习,像是进入了初秋之季。 只如此辛苦行路,才只是进了初秋。等到了离地面最近的冬日,不知还要行多久,要躲过多少暗洞。 他回首看她,但见如练月华下,她面上布面汗珠,行了这一路一定是累坏了,却未曾喊过一声累。 “我等寻一处平地,先歇息,待缓过来再走。”他道。 她已是顾不得同他再叫板,连忙点一点头,这才道:“我要饿趴下了。” 他微微一笑,方举目远眺,终于在不远处瞧见一片白莹莹之处。 待牵着她到了跟前,果是一块宽敞的巨石反射着微弱的月光。 他抽出匕首割开两人腕上布条,先跃上去查探一番,但见其上只生了些许绿苔,并未潜藏任何虫蛇,方拽着她手臂拉她上去。 皓皓月华无声注视着凡间,一簇艳艳篝火在巨石上缓缓燃起。 夜风吹来,石边一株巨大的合欢树枝叶一阵轻摆,落下几簇如绒毛般的霞色绒花来。 一路跟来的猕猴们也终于乏了,却又舍不得嘉柔包袱皮里的炊饼,并不愿离去,只躲着火苗,蹲在巨石边缘三三两两打起了瞌睡。 嘉柔抬手拂去发上花片,取出一块胡饼用树枝夹着,悬在火堆边翻转烘烤着。 也只有这个歇息的空隙,她方能想一想她如今的处境。 再没有比这回出逃更丢脸的了。 尚未走出龟兹的地界,便落入了这万丈深渊,不知如何才能走出去。 便是出去了,又如何能趾高气扬去见她的舅父、赵勇和白三郎。 “哎哟,不是气性大得要寻长生不老药吗?不是山长水阔有多远想走远吗?怎地还在龟兹地底下鬼打墙?” 此事若传回长安,定被人笑掉大牙。 由此可见,扫地僧不可信,崔将军也是不可信的。他活着时便靠不上,如今更是难以指望。 篝火烤得炊饼渐渐散出更诱人的香气,引得本已瞌睡了的猕猴们又蠢蠢欲动。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她收回神识,将手中炊饼翻了个面,待再抬首,却不由愕然。 篝火的另一头,那可恨的薛獠不知何时已宽衣解带,上半身竟无丝缕遮身。 他在火堆的另一端,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眼神,忽然抬首,向她微微一笑,道:“落进泉底到现下,衣衫尚湿,趁着有火好晾干……” 她这才瞧见在他身畔不远处多了两个用树枝搭起的架子,他的衣衫从中衣到外裳,一层层全晾在上头。 她倏地别开脸去,心下啐了一声,却听他又问:“你的衣衫呢?可也要来晾一晾?” “不需!”她当即一口拒绝,空着的那只手已环在胸前,防备地望着他。 他却再不看她,只去她的包袱皮中取了两个炊饼来,也架在火上去烤。 他的手法比她的熟练多了,像是个专门做烤饼的摊贩,在火光下从容地翻着面。 她的眸光盯着他翻烤的动作,不其然便顺着他线条遒然的手臂,瞄到了他的胸膛。 那是宽厚的两扇胸膛,随着呼吸缓缓起伏。 她隐隐记得其上原本布列着一些久远的旧疤,憧憧火苗却将那些全都隐去,看上去光滑而饱满,透着精壮的古铜色。 他翻烤炊饼时身子一晃,她连忙垂下眼皮。 隔了好几息,再悄悄抬眼,他手上动作不停,许是烘烤得顺心,唇角也渐渐勾起,只目光却不离手中的炊饼,并未察觉有人偷窥于他。 她的眸光便也顺着他胸前的线条,落到了壁垒分明的腰腹。 那里整整齐齐布列成八块,似屯田营中精心耕耘过的农田。 她正看得发呆,他倏地抬眼。 她当即撇开脸去,耳听得他忽然向她走过来的动静,她连忙掩饰地抚一抚鬓边散发,同蹲在巨石边缘的猕猴们没话找话道:“切莫打架,否则不给你们吃炊饼。” 猕猴们安安静静,听不懂她的话中意。 她这才转首,他已到了她跟前,眼中流淌着愉快的眸光,面上却是一副淡然的镇定模样,从她手中取走已被烤焦的炊饼,将他才烤好的两片用树枝叉着塞到她手中,“吃这个。” “哦……”她接过炊饼,闷着头便去咬。 连咬两下,只觉齿间硬而发涩,耳听得他忽然轻笑一声,这才察觉她口中的哪里是炊饼,分明是树枝。 热意轰的一声涌了她满头满脸,她恼羞成怒,一把丢开树枝和炊饼,大喊一声“薛燎,你欺负人!”便朝他扑了过去。 他顺势便将她接在怀中,任由她捶打在他的胸口上。 她不知打了多少下,待力竭而停时,方听得他在她脑袋上方不停歇的道:“是我的错,我的错……” 她心中恨极,转而一口便咬在他的肩上。 他只一声闷哼,便再无声响。 直到她口中传来腥甜之味,方松了口,将他推开。 他肩上已现齿伤,并不去擦拭,深沉的眸光一瞬不瞬落在她面上。 她抱膝而坐,无声地望着跳跃的火光,面上的狠厉退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了几许迷茫。 边上的猕猴们热热闹闹争抢着他方才烤热的炊饼,丝毫不知他二人之间的悲伤。 他叹了一口气,重新又去取了冷炊饼,插在树枝上开始烘烤,低声道:“我那时曾想过向崔府求娶你,可我于沙场征战,又兼有断掌,世传我乃刑克之命。我思来想去,七郎脾性温良,有容人之量,实乃良人……若当初是我为自己提亲,你可会答应?” 不等她回答,他已道:“你那时同我素不相识,于你而言,怕是同七郎无甚区别……我其实很高兴,你是个按心意选择亲事的女郎。” 她这才冷冷回道:“你高兴又于我何干,我选猪选狗,也不会选你。” 他见她终于同他说话,心中终于松了一口气,只快速翻动着炊饼,待再又烤热,方叠放在一片宽大的叶面上,回身去穿好已半干的衣衫,再往火中添了些柴火,方道:“你吃饱后先歇息,我再去探一探,免得你跟着我多走冤枉路。” 巨石上的猕猴们虽然不怕人,对她却显然比对他更亲近。它们在此处陪着她,正合他意。 他抬首往天上望一望,将匕首放在她身畔,同她道:“你安心留在此处,千万莫乱走,四更前我一定归来。” 她不知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他不由勾一勾唇角,跳下巨石,大跨步去了。 硕大的地坑静悄悄,原本时不时啾鸣的鸟儿们也沉沉睡去。流水声不知是在四周还是在地下,窸窸窣窣地淌着。 他借着月辉的光亮,依然顺着斜坡往高处而行。 前头的路却越难走,四处除了掩藏在碧草下的洞遂,连地缝也越来越多。最宽时有好几丈宽,得腾跃方才能过。 如此行了好一阵,坡爬了不少,周遭却仍如初秋之季,全无变冷之意。 待到了一棵遮天蔽日的巨树边时,他终于停下了脚步。 前路已无继续前行的必要,可哪里又该是合适的方位? 他顺着高高树干一跃而上,一直到踩着枝条攀爬到树干上,方借着月色聚集目力往远处打量。 四处依然是不见尽头的林木,代表天坑尽头的崖壁依然难寻。 夜风吹来,树上枝叶哗啦啦作响。不知什么在对面一棵树杆上随风一晃而过。 他当即脚尖一点,落在那棵树下,于肩高处一手便捏住了那物。 触之硬而脆,似有规律纹路,却不像枝叶或树皮,尚未用力已要成齑粉。 他取出从嘉柔那处得来的火折子,避开夜风吹燃,但见手中之物却是一片绢布,盖因天长日久遭受风吹雨打,早已看不出本色。 可布料却保持着原有的纹路。 是安西军旧军服的纹路。 这种纹路的布料,只有官府指定商户所织就,且只能用于军中,民间决不可滥用。 他心中一凛。 是当年崔将军绑在此间的标记! 他当即于周遭数十棵树上匆匆寻去,不知是崔将军再未留,还是时日太久已被毁去,都未能再寻见同样的绢布。 他本欲继续再寻,待抬首瞧见高高月轮已在头顶移了数寸,心头不由一慌。 已过了四更天! 阿柔害怕四更! - 嘉柔又陷入到了那个梦。 白森森的面具,带着风声的招魂幡。 她在黑暗中不停歇地跑着,神鬼的呜咽声从四面八方包围着她。 有人悲戚地唤着:“阿柔,那是你阿耶,他是你阿耶啊……” 又有人喊:“阿柔,快来接牌位,你阿耶生前最牵挂你,你怎能避而不见……” 她听不懂,什么叫“生前”,阿耶怎地便生前了? 天上黑得没有一点星光和月亮,她不停歇地逃着,仿佛只要她逃远,那些声音便追不上她。什么牌位、生前,便压根不存在。 周围渐渐传出悲凉的哭声,那哭声一阵比一阵大,分不清究竟是谁的声音。 似阿娘,又似大伯,好像也有阿婆。 他们在哭什么? 又在哭谁? 她在梦中头疼欲裂,脚下却丝毫未曾停歇。 忽然有人于黑暗中大喊:“四更到了,取黑狗血,招崔将军归来!” 嗡嗡梵音骤然压住了耳边哭嚎,又有犬只受痛的急促叫声比梵音更响。 为何要取狗血,别伤害狗! 最后一声尖锐地犬吠戛然而止,周遭猛地安静。 前方陡然火光一闪,一道牌位骤然出现在那亮光处。 只“哗”的一声,一盆狗血尽数泼洒在那牌位上,四周一声高喊:“时辰到,下葬!” 不,不要,不要葬阿耶,他活着的,他没有死…… 她在梦中不停歇地挣扎,鲜血铺天盖地包围着她,她无论如何都逃不开。 不知不觉中,绵密地呼唤在耳畔越来越大声:“阿柔,阿柔,莫害怕,我在,阿柔……” 伴着那呼唤,她于又一个挣扎间,终于睁开了眼。 眼前是一张男人的脸,面上遍布焦急与关切。 “阿柔,是我,我陪着你,莫害怕,有我……” 她认出了他,眼泪滚滚而下,“薛琅,我没有阿耶了,我再也没有阿耶了……” 他心头巨痛,紧紧将她拥在了怀中。 - 已是五更天。 巨石边的群猴们不知去了何方,换嘉柔背靠火光坐在石边。 石边几丈外矗立着一株不知长了多少年的巨大合欢树。 树上栖息着小鹅一般大小的鸟儿,因被方才的动静惊扰了瞌睡,此时正卧在树枝间,双双对对理着羽毛。 天上月亮升得越发高,越发地清冷。 这清寒的月晖与火光相交,落在那鸟儿上,隐隐能看出是一身白羽。 薛琅坐在嘉柔身畔,在这静夜中语声徐徐:“……崔将军说我阿耶胆色惊人,武艺超群,若未早逝,定有一番惊人作为……旁人说我是不信的,可崔将军既如此说,泰半便是了。” 她这是第一回 听他提及他的身世。 不,不是第一回 。 早在她刚于白银亲王的庄子里谋个夫子差事时,他为了那屯田地而来,便曾提及他的阿耶已逝。 只那时他随口一说,她只当他为了一块地随口胡诌,未成想,却是真的。 她吸着鼻子,瓮声瓮气道:“如此说,我阿耶,还早早识得你阿耶?” 她的眼中尚残留着一点雾气,梦中的脆弱还遗留着几分。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树枝间的白鸟啄下一根羽毛来,随着徐徐夜风打着旋儿飘落。 他的眸光追随着那羽叶,点一点头,“据闻,我阿耶同阿娘成亲时,崔将军还曾上门道贺吃过喜酒。” 她闻言,却喃喃道:“他们明知身处险境,却又要成亲生子……论自私,却是天下之最。” 他闻言,只问她:“你可知你阿耶成亲时,年龄几何?” “二十七。” 他心中了悟:“崔将军当年,定然也明白自己身处营中,今日难言明日,也曾生过不娶之心,且坚持到了他二十七岁那年。” “那为何又成了家?” “因为,后来他遇上了你阿娘,所有的坚守都脱离了掌控,”他侧首,深沉的眼眸深切地笼罩着她,“就像,就像我一般……我今岁已二十四,想娶一个十七岁的女郎为妻,她叫崔嘉柔,是我听过的这世间最动听的芳名。” 树上烟霞般的绒花落在她的发间。 他探手替她拂去,却再不愿收回手。 他带着厚茧的指腹在她如玉的面颊上徘徊不去,蜿蜒而下,最后流连于她的唇边。 他忽然往前倾身,凉凉的唇蜻蜓点水般在她的唇上一掠便离去。 他的声音微不可闻,她却听得清清楚楚,他说:“这是一棵合欢树……” 合欢树,月老亲手栽种的树。 相传一对相爱之人但凡被笼罩于合欢树下,无论他们此前有着任何身份,任何背景,怀着任何恩仇,在此时都可无视一切过往与礼法,恣意亲近。 他的面庞再次在她眼前放大。 谁的心咚地一跳,谁又苍白地抵抗:“可是,我是女子,不是你中意的男子……” 他轻笑一声,于她唇上再次碾下。 作者有话说: 挤牙膏挤了半个白天半个黑夜,也没写完,结局只能放在下一章,等我补眠补过来就去码。大家同样别等,可能还得明天清晨才能发出来。不好意思,只需要再忍一章。 第81章 浩浩天堑里各种鸟儿啾鸣不绝, 过早地将这山谷惊醒。 薛琅背着包袱皮,牵着嘉柔于草丛间穿行,在经过的每一树下徘徊几息。 随着夜的离去, 高高苍穹已现鱼肚白, 虽高树依然遮天蔽日,却已比夜晚明亮得多。 但凡树枝上绑着任何绢布,都一定能够看清楚。 无论崔将军当年从军服上撕下来的绢布是用于求救,还是用于指路, 都很值得再继续寻找。 然而过了一个多时辰, 却再连一根都未寻见。 不应该的。 崔将军乃一军将领, 所行必有原因, 绝不可能随手挂一根布条。 且这也不像被树枝撕扯留下。 因那绢布初初被他发现时, 绑结的方式都是军中的样式。 两人寻一处空地已做歇息, 又用了些炊饼。 消失了半晚上的猕猴们受着炊饼的香气再次跟随而来, 在一旁等了半晌, 却不见嘉柔主动相赠,一溜烟便跑了。待再出现时,怀中抱着些不知名的果子, 是要同她做交换。 嘉柔正要接下果子,只转念一想, 又将炊饼藏于身后, 示意薛琅将那绢布取出来。 薛琅当即明了她的用意, 仔细将脆裂的绢布取出来, 在那猕猴们眼前晃悠几番,再拿出一片炊饼, 却并不给猕猴们, 只对着猕猴们重复道:“寻来同样的绢布, 便给你等吃饼……” 猕猴们傻呆呆听了一阵,也不知是不愿继续耗着,还是果真听懂了,一只转身便窜远,其他几只也纷纷跟随,顷刻间便做鸟兽散。 晨雾开始在林中弥漫,鸟儿们于雾中探头探脑,打量着这奇怪的两脚兽。 嘉柔将一颗猕猴留下的果子吃尽,在近处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边洗手,忍不住问道:“你说,猕猴们可靠得住?” 他微微一笑,“你自来运道好,既是你引来的猕猴,自是靠得住的。” 他这番夸奖,她可不敢笑纳。 若真运道好,就不会落进这天坑里。 他轻拈去她唇角留下的炊饼渣,轻描淡写道:“还能靠李剑与王怀安。” 当年在西南时,他也曾一时不慎掉入山谷,虽地形无此处复杂,却因多瘴气,比此处更危险。彼时王怀安与他一处,逃生中积累了些经验。此次前来营救,应该会知晓要如何布划。 昨日傍晚李剑返回去搬救兵,已过了一夜,现下极可能已按照他留下的印记进了这地坑中。说不得峰回路转,众人下一息便会于某个坑洞口相遇。 两人又等了约莫半个时辰,见那些猕猴还未归来,不由一哂,正要起身离去,远处一阵吱吱闹腾,那群已离去的猕猴竟又连蹦带跳回来。 一只猴子倏地窜上前来,往薛琅脚下丢出一团黑乎乎的物件儿,便眼巴巴瞅着包袱皮。 薛琅弯腰拣起,只待指尖碰触,便不由得挑了挑眉。 嘉柔忙问:“如何?” 他轻轻点头。 都不用细看,只凭手感,便能探出确然乃军服布料。 一旁的猕猴们已心神不宁地在一旁蹦跶,催促着二人尽快履约,投喂一两个炊饼出来。 薛琅微一思量,心下已有了计较,只同嘉柔耳语几声,嘉柔忍不住一笑,按他的法子,只掏出半个炊饼,忖了忖又掰去一半,将巴掌大的一点撕成碎片丢出去。 猕猴们当即一窝蜂去抢食,然每只抢到的不过一两口,自是意犹未尽。 薛琅便故技重施,将那布条在群猴面前再晃一晃,又将一片炊饼也晃一晃。 这回不等他多言,猴子们当即往远处窜去。 二人连忙跟在群猴身后,沿着它们所行路线往前,一直行了半个时辰,果见一棵树身上又有一方绢布。 薛琅心下有了计较。 这虽与他最初的判断略有偏离,可依然是朝着坡上而行,可见当年崔将军同他的判断一致,沿着坡越往上行,越会接近地面。 可惜崔将军所写的游记在战时被焚烧过半,他只能从留下的只言片语中窥得两三分,要细细参详却是不能了。 两人如此以炊饼为诱饵,逗弄得群猴在前带路,行了两三个时辰,寻出了五六方绢布。 周遭终于见了冷意,阔叶古树逐渐凋零,叶落遍地,唯有松柏尚郁郁葱葱。 到了深秋了。 二人一阵振奋。 照这般进度,说不定在夜晚到来之前,便能嗅见冬日的气息。 当晌午来临时,二人追随着猴子们的步伐,停到了一处洞口。 从洞外看,这与二人掉落这天坑时翻滚过的若干洞遂并无不同,只不过并非往下,乃蜿蜒旋转而上。 洞内偶听风声呼呼,寒意涔涔,不知可是通往冬季之处。 猴子们焦急地在洞边打转,已是做出一副等待讨赏的模样。 嘉柔不由捏紧了薛琅的手,低声问:“这洞里也会有阿耶当年留下的标记?猴子们莫不是参透我等在耍它们,故而反过来耍我们?” 她正踌躇间,已有猴子等不得,抢先窜进了洞中。那洞口不算细,钻进一人绰绰有余,更遑论猴。它指尖锋利,抠住洞壁,转瞬便不见了影子。 薛琅探手去敲洞壁,但见颇为坚固,不似容易垮塌之貌。 他同她道:“按理说此洞口原也该有标记,只已过去数年,被风吹走或鸟啄走也是可能的。你在此处等我,我上去探一探,万一真是出口,便是莫大收获。” 她知晓他武艺高强,却放心不下。 他不由一笑,抚一抚她光洁的面颊,“我尚未娶你,怎会让自己冒险。” 话刚说出口,又觉不甚吉利,改口道:“有猕猴在前探路,若真有危险,我也会随时应变。” 她闻言,只得从衣襟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递给他:“此乃胡椒粉,若遇猛兽袭击,便用此物撒它眼睛,必刺得它难睁眼。” 他不由一笑,“这便是你要去天竺之前为自己做的准备?” 她知晓这在他那般英雄面前算下三滥的手段,可保命才最重要,她从长安前来龟兹的路上,能数度脱离马贼之手,这胡椒包至少要占三成功劳。 他从善如流揣好油纸包,只同她道:“莫担心,乖乖等我。”便手持匕首往黑魆魆的洞中一跃,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天光开始晦暗,约过了不到一个时辰,洞中传来了动静。 猕猴与薛琅先后从洞中出来,周身除了沾染了些灰烬与蛛网,倒也都全须全引。 薛琅晃一晃手中新得来的绢布,道:“上头已算冬季,虽未飘雪,却极是寒冷。可见薛将军所标记的,确然是一条逃生路。我等先上去再说。” 回来的那只猴子尚未暖过来,冷得瑟瑟发抖,余下的数只已无心恋战,只打算拿了最后一点吃食便离去。显见这场带路的游戏到了这里,是不愿再进行下去了。 她忖了忖,将余下的炊饼与肉脯一分为二,给猴子们留下一半多,方跟着薛琅进了洞。 那洞中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陡峭,坡度很是和缓。他在她腰间绑了衣衫,于她前头拽着衣衫牵着她往上爬。 随着二人往前行进,洞中的冷意果然越来越明显。好在二人下来时便穿的冬衣,纵是落入夏日,也未曾丢弃衣裳。 两个人的速度自是比不上薛琅一人,直到二人终于爬出洞遂的另一端,外间天光尽去,周遭已是昏暗一片。 冷风拂面,山与树或深或浅隐藏于新夜。 头顶不见月亮,也不见星子,仿佛万物被装进一个漏风的麻袋里。 她被这风刮得打了个冷战,心中却荡起莫大的喜悦。 果然是冬日了。 他解下他的外裳披在她身上,抬手示意:“看那里,那是峭壁。” 何处?她忙顺着他所指方向望去,但见前头与天相连,皆是黑魆魆一片,根本辨不出究竟是虚空还是岩壁。 “这峭壁高有万丈,一气子爬上去有些难。那处有个山洞,你我先住一夜,待到了白日再想法子。” “万丈?”她才涌起的惊喜登时变成了惊吓。还有万丈,若逞强去攀爬,岂不是一不小心便要粉身碎骨? 薛琅牵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往山洞去,同她道:“莫担心,崔将军当年能出去,说明尚有生路。” 一提及她阿耶,她反倒更担心了。 贤弟,你的裹胸布掉了(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 她于长安时曾听了些怪力乱神的传说,言拜祭家中故去的祖先时,若其心不诚、其行不敬,则这些祖先必有法子惩罚于她。 她数年来在祭拜崔将军时总是垮着一张脸,连自出生便从未见过阿耶的阿弟尚且能跟着阿娘掉上几滴泪,她却是眼眶发干,一个金豆子都没有。 她明白了,这是崔将军在惩罚她。 纵然她在白云寺献上六十个金饼的香油钱,他也是要好生治一治她过去的不孝。 这是什么样的阿耶啊。 哪里有这般记仇的阿耶?! 山洞并不远,不过行了十几丈便被一堆高高枯草拦住。 拨开枯草,可见半人高的洞口。沿着洞口而入,里头渐渐开阔,有两间房大小。 地上散布了些石块,在靠近洞壁之处留着些许前人曾生过火的痕迹,甚至在一块石头背后,还整整齐齐存着一摞树枝。 可见曾有人在这洞中短暂居住过,持续时间虽不长,却也绝不短。 薛琅跟着猕猴探洞隧,得到的那面绢布,便是在洞前。 一捧篝火燃起,将这洞中的冷意渐渐驱散。 薛琅在火堆边翻烤着两块炊饼,烤热的炊饼渐渐散发出胡麻油的香气,他递给她一片,不留痕迹地打量着她的神色,低声道:“等天明,我便带你寻找上去的路。” 她接过炊饼,倏地一笑,“作何如此看我?我好得很。” 又主动道:“当年阿耶既已存了柴火,怕是在此洞中居住不短。这万丈的深渊,有得你我爬了。” 他抚一抚她的发顶,“留在此处也好,你我做一对野人夫妻,与猕猴比邻而居。” 她不由一笑,“说不得过上几年,你便能训得猕猴们冲锋陷阵,替我等开拓疆土。” 他微眯着眼眸,“若真有那一日,自是不能再打仗,我只带着你攀树结绳,栽花种田,当一对逍遥谷主。” “那般会不会太过单调无趣?”她不由问。 他摇一摇头,“有你陪伴,怎会无趣。” 话头忽然在这里停下。 薛琅看了她一阵,忽然往前倾身,便轻易吻住了她。 那是食髓知味的妙感,令人流连忘返,不愿回头。 待他终于从她唇辧离开,看着她绯红面颊上一对眼眸雾气缭绕,不由将她拥在怀中,深深喟叹:“真想与你尽快成亲……” 枯柴在火堆里毕毕剥剥,她本是脸皮极厚的女纨绔,却在此时羞涩难耐,扯出个赏景的借口,迈着方步往洞中各处去打量。 他不由微微一笑,方将放凉的炊饼重新放在火边烘烤。 待将将翻了个面,便听得身后忽然传来“咦”地一声惊唤。 他忙回首,只见她正站在这山洞的最里头,凑在洞壁边,不知有了何种新发现。 他放下炊饼,捡了根燃着的柴火,到了她跟前。 她回首看着他,面上的旖旎之色已褪得干干净净,怀着几许怔愣,低声道:“墙上有字……” 他当即将柴枝靠近洞壁,但见憧憧火光的映照下,于坑坑洼洼的石壁上,隐隐现出数行字来。 因是于凹凸岩石上刻字,写字之人的笔迹已有变形,他依然认出来,这是崔将军的字,密密麻麻刻了近整面山壁。 “吾经于此,陷于天坑,做多方尝试,仍难出坑……” 后面的一大片,都是对崔将军所尝试过的路线的罗列,足足有十几条路线,涉及五六十洞隧,可见崔将军当年落于此坑中,怕是至少逗留了半月有余,方才离去。 按照这字上所言,他同嘉柔受猕猴相助而行的路径,是崔将军做过的无数次的探索,最终寻出的最接近生路的那一条,却因“万丈峭壁不生一草,无处着力,纵已竭力攀爬数百丈,却仍掉落。” 他不由垂首去看嘉柔,但见她面上神色已变,便牵住她的手,安慰道:“崔世伯后来是出了天坑的,这洞上字,只是他尚未得救时所留。” 她点了点头,低声道:“我知晓……” 他更紧地牵着她,继续往下看去。 “吾一生戎马倥偬,便是即刻赴死也无愧于天地,却有三大憾。 一憾有愧耶娘生养之恩,不能于膝下尽孝。 二憾有愧发妻相守之情,不能与她共白首。 三憾有愧小女孺慕之思,不能看其长大成婚。 吾离开长安,远赴西域时,阿柔尚只垂髫小儿,阻在马前相问:‘阿耶,你何时同儿斗蛐蛐?’数万兵马在前,吾着急离去,只搪塞她‘明日归来’。 此后明日无数,吾皆辗转反侧,自疚难平。 吾一生关怀过若干稚童,抚育过许多战友遗孤,最少陪伴的却是阿柔。吾总以为终会有一日能与家人团圆,父女相聚,届时事事于她操心,时时探问寒暖。然未曾想陷于此坑,难寻生路。 吾远离长安时她只得六岁,如今不足十岁年华,离议亲成婚尚有数年。她自幼活泼生趣,天真烂漫,吾从不以世俗礼法束其天性。若到议亲之年,男子不能纵她逍遥自在却要将她束于内宅、不能欣赏她生机明快却强求她舒雅娴静,皆不是良配。 吾心中本有一人选,文韬武略,胸有丘壑,从军于西南。罢了,阿柔的亲事该由她亲选,白身官宦,唯她心悦耳……” 崔将军的留话,在此时戛然而止。想来后头便获救,离开了此洞中。 薛琅心中慨叹久久难平。 他回首看着已泪痕满面的嘉柔,轻轻给她擦去泪,将她拥在怀中。 他犹记得敖包节时,她寻北庭都护府的赵将军询问崔将军战前最后一封信的内容。听闻只是商议联合剿拿巫医、并请赵都护协助寻亲,她面上曾有浓浓失落。 彼时他不明为何,现下却懂了。 当年大战来得突然,崔将军给赵都护的那封信,并非他的绝笔。 这石壁上的字,才是他的遗言。 他的拳拳爱女之心,在这石壁上淋漓汹涌,令人动容。 洞中火光渐渐转暗,薛琅久久地拥着她,任由她哭得伤怀与怆然。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忽然传来“砰”的一声轻响。 他一顿,当即静听,不久那声音又起,似鞭炮声隔着重重门扉响起。 他忙道:“或许是王怀安他们来了?” 他替她披好衣裳,连忙同她出了山洞。 外间夜风难熄,冷得透骨,浓浓夜色里,近处陡然一束焰火腾空,于浓墨中怦然炸响。 看其方位,正是二人爬出的那蜿蜒往上的洞隧边。 二人一阵振奋,等待不得,立时朝那洞隧方向迎上去。 未几黑暗中已传来隅隅人声,又亮起火把数枚。 嘉柔当即挥手便大喊:“在这里,我等在此处——” “将军。”已传来王怀安惊喜的声音。 他带着十数人几个起跃到了跟前,亮堂堂的火把下,见薛琅与嘉柔二人皆无甚伤势,方放下了心,来不及寒暄,连忙道:“李剑在崖上做接应。” 薛琅点一点头,“速传信。” 几簇焰火登时在头顶炸响,过了须臾,又有另几声焰火已做回应。 未隔多时,从万丈悬崖下便垂下绳索数根,李剑顺绳而下,悬于半空,扬声念了句佛家八字真言,方笑道:“薛将军,要从此处上崖,少不得要为难你的心上人啦。” 他只略顿了顿,便扬声问道:“崔姑娘请听题,什么无腿走天下?什么蛋不能吃?什么官只能当一日?” 薛琅含笑回看嘉柔,嘉柔想都不想便扬声道:“船儿无腿走天下,笨蛋不能吃,新郎官只能当一日。可对?” 李剑哈哈一笑,须臾间便往绳端垂下一个大大的箩筐。 薛琅扶着嘉柔站进去,他则拽着相邻的另一根绳索跃上崖壁。 天上依然没有不见月光,他回首往那山洞方向望去,黑魆魆中已难见洞口。 他想起那岩壁上刻着的一行字:吾心中本有一人选,文韬武略,胸有丘壑,从军于西南…… 他于心中默应。 岳父大人,儿亦心悦嘉柔,愿以最赤诚之心求娶阿柔,欢喜她生机明快,能给她逍遥自在…… - 大盛天启二十三年春,崔嘉柔女扮男装逃婚于龟兹,始遇安西大都护薛琅。 二十三年冬,其舅父安四郎作长辈之表,见证二人定亲。于定亲宴上,崔嘉柔同一位名为巴尔佳的女郎相谈甚欢,义结金兰。 二十四年春,大盛派往天竺迎接包括崔将军在内的三十八位前安西军的骸骨队伍,在与突厥旧部重重周旋下,终于护送良将骸骨重归故土。 二十四年夏分日,黄历有云,宜出行,宜入宅,宜嫁娶。 这一日从早到晚,整个龟兹城皆沸腾于安西大都护薛琅与崔将军之女崔嘉柔成亲的热闹。 前去恭贺者众多,未能出席者聚在酒肆中畅谈这一喜事。 有人不知其中因果,问道:“薛将军不是同名为潘安的一位夫子感情甚笃,怎地突然又同女郎成了亲?这置那潘安于何地?” 又有人嘿嘿一笑,心怀不可告人之意:“薛将军可男可女,果然不同寻常。” 酒肆的东家是个极清秀的郎君,名叫“恒玉”,叉着腰骂道:“闭上你的臭嘴,薛将军与崔姑娘天造地设,要你等在此嚼蛆。” 这时才有吃完喜宴之人出来道:“那薛将军平素明明酒量了得,千杯不醉,在自己的喜宴上只饮了四五杯,却醉得不省人事,被人早早搀了下去……只我瞧着,他离去时倒是脚步生风,毫无一点醉态。” 众人听闻,皆恍然大悟,继而齐齐笑而不语。 春宵一刻值千金。 有那般沉鱼落雁的新妇等在房中,哪个男人还贪恋那几口杯中物。 — 这个夏日的傍晚,城门即将关闭之时,一对风尘仆仆的龟兹夫妇赶着一群浩浩荡荡的羊群进了城。 他们的身畔还跟着另一个瘦削的青年。 青年面色黢黑,发须皆长,不敢相信这是龟兹,寻着守城门的将士们问了好几遍,皆得到肯定的答复,他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赶羊的龟兹郎君用蹩脚的大盛话道:“说这是龟兹,你竟不信。” 青年哪里敢轻易相信。 他去岁冬月便从长安出发,因言语不通,四处迷路,将回鹘、吐蕃都串了个遍,终于于半途遇上了这对寻羊的夫妇,方一路跟随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