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华渡》 壹.重逢 假日还被主管挖去加班的感觉很不爽,对吧? 现在,把那种不爽感加上看到前任放闪的愤怒,再乘以饿了一整天后回家发现冰箱里空无一物的悲伤——那就是林云泽现在的感受,负面情绪的综合体。 虽然她心理的情绪很庞大,但在面对课务组的工读学姊时依旧非常体面地掛着笑容。 「所以,手误的那位老师请假,所以没人可以负责?」林云泽将状况梳理了一遍,「那我的课表怎么办?」 「欸,这个......」工读学姊汗顏。选课可是学期初的大事,学分算不好一个不小心可是要延毕的,可她从来没看过有人的课表因为人为失误被删得一乾二净,还是在选课截止的前一天。学姊小心地回答,就怕眼前的小大一会暴怒骂人或是因为打击太大哭出来。 「必修课系统应该能帮你救回来,但是选修跟通识的名额已经释出去了,你得在今天课务组下班前拿到教授签名的加选单缴回来才能选到喔。」 说起来简单,实际上却难如登天。首先,各个教授并不会老实地待在自己的办公室中,就算是在表定的学生諮询时间内,他们也会因为实验或是会议等各式各样的理由而不见踪影。再者因为怕麻烦,多数教授都不喜欢收太多学生,排定的教室也有容纳人数限制。既然林云泽原本的名额已经释出去了,代表着那些空位都已被补上,也就是说至少热门的好课她可能已经没有机会加选。 林云泽平静地说,「三堂选修跟一堂通识,全部都要?」 「哈哈,对啊。」工读学姊尷尬地说,她等着这个被口罩遮住半张脸的学妹开始发牢骚,或至少碎念几句,骂课务组老师不负责任——她也觉得这老师太不靠谱了,哪有人犯了错还不弥补,而是直接消失的?可恶的大人! 然而林云泽只是用眼神礼貌微笑,道了声谢后走人。毕竟人家学姐也只是工读生,抱怨或破口大骂都无济于事。 大学生涯出师不利固然是很大的打击,但她在短短一个早上经歷的厄运可远不止于此。 早上叫醒她的不是闹鐘,而是一头撞上她床边窗户的麻雀,碰地巨响将人惊醒。她刚睁开眼就惊魂未定地瞪着阳台上昏厥的麻雀......幸好没过几秒牠又自己飞走。 这只是一个令人不安的开头,接着她去盥洗,马桶堵住;她要出门,钥匙直接断在锁里;她飞奔到公车站,公车是赶到了,却在半路拋锚。此时她心中已脏话如千军万马奔腾,当她忍痛花钱搭计程车到学校时,只差五分鐘就能赶上第一堂课。 换做别的课,迟到五分鐘根本不算什么事,可惜这堂课的教授是生物系上大名鼎鼎的严苛,人送外号「修罗刀」,据说在他刀下能一次通过大一必修的学生只有三分之一。 她就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被狠狠削了一顿,委屈得不得了,还得硬着头皮上课。两节课过后,教授点名,她又发现点名表上没有自己的名字。 她本来就是命中带衰的命格,怎知这一天内的遭遇还能让她大开眼界——衰出了新低谷。 就连刘余星也不忍落井下石,再说出什么嘴贱的话来。 「那你现在到底有几堂课?」 「选修,捞回来了一堂。」林云泽有气无力地趴在学生餐厅的桌上,「啊,幸好大一的必修很多,所以也不算太惨吧,哈哈哈。」 最后的哈哈哈完全不带感情,杨妍萱一拍桌,仗义直言,「靠,别人做错事为什么是你要扛?这什么烂学校?我要去投诉!」 「别,我已经够累了。」林云泽懒懒地伸手扣住朋友的手腕,免得她衝去大闹课务组。 刘余星安慰道,「好啦,下午跟我们去上通识要不要?这堂课很冷门,一定加选得到。」 「什么课?」 「等一下,我看看……」杨妍萱竟连下午的课名都没背起来,「当代妖族与人类社会。」 「蛤?谁在乎妖族啊?」林云泽一点也提不起劲,「你们怎么会一起选到这堂课?」 「机率唄。」杨妍萱耸肩,「学姐叫我能选的课都选,先上了再说。」 「就是因为冷门所以一定选得到,你就当去赚学分嘛。」刘余星说,「还可以跟我们一起。」 林云泽仔细想了想,确实是有道理。 然而理想丰满、现实骨感,三人提早到教室时才发现那是能容纳百人的大教室,而随着离上课时间愈来愈近,不止所有位置都被填上,还有人自备椅子坐在走道上。 三个小大一一脸矇,不确定这样正不正常。 「不是说很冷门吗?」 刘余星支支吾吾地回答,「我、我也只是听说啊。」 热门的课是绝对轮不到她的,不过头都洗下去了也不好走人,就当作陪两人上一堂课。林云泽打开课程网站,愁眉苦脸地查找还有哪些课有机会加选。 鐘响了,她置若罔闻,直到闹哄哄的教室突然被寂静吞没时才感到异样而抬头。 空气中暑意突然灼热得难以忍受,烧得她内外焦火。 一个词汇的意义往往要经歷过才能确切地明白。 例如,心动后才能明白何为喜欢;例如,失去过才理解如何珍惜;又例如,爱人在怀里断气后才能知道死别。 现在时间下午一点二十一分,林云泽知道了什么是一见钟情。 她不是文科生,更不是诗情画意的人,没办法以优美的诗句散文来歌颂这份心情。 以她的话语来为辞典的这一条添加詮释——她的心脏里像是填满了钠,用她身体里的血液,剧烈而灼痛地燃烧。 沉默、毫无徵兆,独自燃烧。 「欸那个是谁啊?」林云泽还呆愣着,坐在她左边的杨妍萱将头凑过来问。 她右边的刘余星抬头,皱眉,「校长啊,不是前天才在开学典礼看到吗?」 林云泽这才发现她身侧跟着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校长生着正直刚毅的脸,此时笑得眼睛都只剩一条缝,和她讲话时连连点头、滔滔不绝。而她看起来不过三十岁左右,嘴角掛着些许微笑,偶尔才开口回应。神情礼貌中不失和善,但眼神却已落在教室的人群中,缓缓将每个人扫过。 「我翘了啊。」杨妍萱豪不在意,「白痴喔,我又不在乎中年老头,我是问他旁边那个跟他说话的。」 「我怎么会知道。」刘余星嘖了一声,神情不满地看过去,「是教授吧?」 「教授也会去漂头发喔?」杨研萱说,「很潮欸。」 她一头白发如雾在肩上散落,看起来的确像漂出来的发色,却也带着柔软的光泽。再细一看,她的眉毛与睫毛也是雪白的。 明明是这么热的天,那人却身着黑衬衫与棕灰格纹的西装外套,眉目清冷。深色衣着映得颈根肤白如雪,将它所包覆的躯体描绘出优美又锐利的线条。 「假鬼假怪。」刘余星小声地咕噥,被刚好回神的林云泽回头瞪了一眼。 两个人慢慢走到讲台旁,校长先上台致词一番,大致说了些这堂课的内容及妖人两族关係的漂亮话,随后白发的女子才上台。她接过麦克风,点头对着已坐到台下笑呵呵的校长致谢。 「各位同学日安。」教授的语速慢而稳,用普通的音量说话,语句清晰地传遍角落,「各位想必已经知道了,且容我再介绍自己——我名为卓华,卓越的卓、芳华的华。请各位称我卓教授即可。」 卓教授的用词老派而正式,可林云泽一点也不觉得怪,眼前人彷彿是从松墨中磨出来的雅士,说话时都带着淡墨纸香。 卓教授并没有嘮叨太多开场白,讲解了分数的计算方法后便让助教发讲义,打开投影片开始上课。林云泽听到前面两个学生对卓教授熟练操作电脑的事议论,看来是教授古典的说话方式带来了跟不上时代的刻板印象。 也许是她的眼神过于呆滞,杨妍萱发现端倪,凑过来咬耳朵,「欸,你干嘛?」 「什么干嘛?」 「干嘛一直看人家啊?」杨妍萱说。 「现在在上课,我当然要看人家啊!」她有点心虚地回答。 杨妍萱装模作样地喔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两节课过去,当卓教授宣布下课的那瞬间,杨妍萱和她第一时间站起身,两人极有默契地往前走去。 「教授!教授教授!」不过有别于她的沉默专注,杨妍萱完全不管旁人注目,边走边高声喊道,「教授,请问您这堂课能不能人工加选?还有名额吗?」 真不愧是斗鸡,叫声嘹亮、战斗力十足,林云泽则是像隻小鸡般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教授。 「加选?」卓教授看起来十分困惑。 「对!是这样的,我朋友今年犯太岁,特别可怜。除了必修一堂课都没选到,教授你看她这么惨,能不能给个机会?」 卓教授还没答话,其他学生见状竟蜂拥而上,纷纷也表示要加选这堂课。 原来这些人都是来旁听的?大学生可真间。 一群人围到讲台前,一时间场面乱了起来。校长笑呵呵地,似乎正想帮卓教授开口缓颊,被卓教授抬手挡了挡,人群连带着安静下来。 「各位稍安勿躁,没有选上课的人亦可旁听。」卓教授说,「至于这位同学,既然你没有选到课......」 那双眼睛看过来时林云泽感觉心脏又是一痛,此时却有人煞风景地高声喊,「教授!我也没有选到通识跟选修,可以加选吗?」 杨妍萱闻言回头狠瞪一眼,又有许多人也出声学她卖惨。 身为现代社会的大学生,大家难道不该冷漠一点吗?林云泽困惑。 卓教授将助教招来,低声交谈几句后又表示,「这堂课尚有一位名额,为求公平,请各位抽籤决定吧。」 抽籤,机率性事件。林云泽心已死——说起抽籤,她国小时还因为老师每次抽唸课文都只抽到她的号码,害得整支籤筒被废除。 杨妍萱张口结舌,林云泽没有提出抗议,客观而言这的确是很公平的做法,只得当是天註定了。 卓教授拿出细长的木条作籤,抽到最长那支籤的人中选。 抱着好歹走完过程的心态,林云泽硬着头皮去抽了一支。木条被抽出来时留恋地滞了一滞,她看着卓教授的手,骨节明显而白瘦,指甲也圆滑平整——真是个适合蕾丝边的手指呢! 要是她的想法能被读取的话说不定会被告性骚扰吧?她脑中思绪像放在口袋一整天的耳机线般,杂乱无序。 于是慢了一拍才察觉手中的木条硬是比别人长出两倍。 「喔,中了!」杨妍萱看起来比她还高兴,抽走那根籤炫耀似地高举。 眼看没戏唱,人群纷纷散去。卓教授微笑道,「恭喜林同学,日后请专注听课,勿负此籤。」 林云泽怀疑她刚才看着人家发呆都被发现了,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她很想藉机说上几句话,可声音卡在喉咙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留下好印象。犹豫间校长又笑呵呵地过来找教授说话,她则被交给助教处理加选的申请。 仔细一看这位助教还跟卓教授长得十分相似,染着雾粉色的头发,嘴角紧抿,冷漠又叛逆的模样就像林云泽高中的热音社主唱。 她告别两个朋友,跟助教来到办公室领表格。助教的个性如同外表一般冷淡,整趟路都没说一句话,林云泽试图搭话也没有得到回应。她拿到加选单后助教却突然塞了一把糖果给她。 「请你吃。」明明该是释出善意的举动,助教却冷着一张脸,林云泽甚至能感觉到眼神中带着一点鄙视。 林云泽战战兢兢地收下道谢,助教甩头就走,来去如风。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从抽到籤开始,她今天的运势又从「地狱倒霉鬼」变回正常值——而光是这样就已经让她无比满足。 课务组的工读学姊见到她成功带着加选单回来,竟也十分感动,握着她的手喊,「你办到了!天啊,而且还是唯一一堂妖族研究的课!太幸运了吧?早知道我今天就该请假去旁听!」 关于「太幸运了吧」这点她可无法认同。林云泽趁机追问,「妖族研究是很热门的课吗?」 「当然不是。」工读学姐答得迅速,「但是卓教授上的课不一样啊!」 「所以卓教授很厉害囉?」林云泽小心而渴望地试图套出更多资讯。 「很厉害?」工读学姐居然被逗笑了,「你真的很幸运欸……你不是读文组的吧?」 林云泽嘿嘿一笑,「我是三类的,难道卓教授很有名吗?」 「唉,所以说读歷史也不是一点用都没有嘛。」学姐先是小声咕噥,而后眼放精光,「欸学妹,你应该也是对妖族有兴趣才会选这堂课吧?」 「呃,对、对啊!」 工读学姐回头翻找一会,拿出一张宣传单递给她,上头大大地写着「妖族文化研究社」几个字。 「诺,既然是同好,就来下礼拜三晚上的迎新活动吧!」工读学姐热情洋溢、滔滔不绝,「我还请到卓教授的学生当新的指导老师喔!是不是超讚的,你来我社团绝对能学到超多东西!」 林云泽略带犹豫地接下宣传单,此时工读学姐又补上一句,「而且你要是好奇卓教授的事,指导老师也可以详细地解答喔!」 她马上笑着回答,「好啊,那这个社团办公室要怎么去?」 那天晚上林云泽做了一个梦——深沉且清晰,彷彿那是深埋于地底的回忆。 梦里卓教授也在,依旧担任教职,是小镇里的私塾先生。先生跟教授长得一模一样——那中性的皮囊安在男女身上都是那般沉静安然。而她却有着另一张朴实的面孔,她是镇外一户农家的女儿,本该是一辈子务农的命,家里也没钱供孩子读书。但卓先生的私塾不收钱,还给她管饭吃,家里人就美孜孜地让她和阿弟农暇时来报到。 卓先生会摸摸她的头、夸她聪慧,那感觉从头顶到心里都暖洋洋的,就像晒在庭院里的稻穀。 来上学时不用帮家里干农活,还有乾净的先生教她识字,她很喜欢。卓先生有个徒弟,长得高头大马,虽然已逾弱冠,总是会不嫌烦地陪她玩耍。 乡下日子过得缓慢又幸福。 随着她年纪渐长,及笄后家里人要为她寻个好人家。阿爹说了,镇里陈家的儿子比她长三岁,家里有地,种甘蔗。城里人爱吃糖,甘蔗价这几年愈来愈好,她嫁过去肯定不愁吃穿。 她却偷偷地暗示阿娘——卓先生未娶,相貌佳、人品又好……不然卓先生的徒弟跟她年纪较近,性格开朗、待人真诚,两人一身清白,哪个都是好对象。 她倒也不是真的对卓先生有想法,只是贪恋那个温暖愜意的小私塾罢了。自古女子出嫁后就是泼出去的水,事事都得顺着夫家,既然如此她想嫁去能让她安然自得的地方。 最后她谁也没嫁成——战争开打,炸弹落在她家门前,轰然巨响只维持了一瞬间,接着她被嗡鸣声包覆,彷彿有隻巨大的蜜蜂在振翅。 四周所见只有破碎的景物,她的身体被压着,动弹不得。她感觉自己像一株杂草,在石缝里弯弯曲曲。爹娘和阿弟的手腿从瓦砾间伸出来,却动也不动。她苦苦挨着沉重的痛感,谁也没来帮她。 不,卓先生来了。白净的脸被鲜血沾污,一对平缓的嫦娥眉扭曲了形状。卓先生徒手搬开樑木,一身青衫满是尘土,一边大喊着她的名字——那般焦急激烈的嘶吼全然不似温文儒雅的教书先生。 「屏儿、屏儿!洛屏安!」 洛屏安?那是谁?她在弥留间想着。 我是谁? 再睁眼,窗外细雨连绵,轻飘飘地落在玻璃花窗上。 是林云泽喜欢的天气,阴云下冷光幽幽地照进来,只有窗边一方地是明亮的,映亮她的右脸,还显得楞怔的表情有点发青。而阴影中,左颊上的伤疤仍清晰可见,青黑浮起,彷彿丑陋的毛蜘蛛。 一室安静凝滞,她亦如凝固了般,坐在床上愣愣地望着窗外。 烟硝与铁锈的味道久久不散。 贰.分界 基本上林云泽不怎么参加活动。 小大一的社交活动尤其多,像是直属家族办的酒聚啦、系上办的导览啊……可不是因林云泽个性孤僻,主要还是因为她穷。 穷就得去打工,打工后能社交的时间就更少了。 倒也不影响她交朋友,人际关係间最重要的还是得靠缘分与个性,上过几堂课后她顺利地认识了几个点头之交。 「拜託了云泽,週末的迎新你就来吧!一起去才不会落单啊!」一脸可怜样的是透过直属认识的同届同学——黄彦君,拉着她的手哀求。 虽然只是点头交,当人家如此诚恳地拜託她时,她根本无法忍心拒绝。 所谓的迎新,是系学会为了让新生彼此熟悉并认识系上学长姐,为日后诸多大小活动更方便进行所举办。主要行程就是一些团康活动,方便彼此开啟话题——也花不了什么钱,只是要牺牲一天的班而已。林云泽思量后决定去了,说不定能拓展人脉,会有意外的收穫也说不定。 生物系并非这所大学的重点科系,从狭小到可怜的系馆就能看出来他们是被冷落的一群人。也正因如此,系上的活动常常会借学校场地来举办。 例如隔壁的文学院,是两层楼如同四合院般的建筑,中央的广场还有大片草坪及树木,正适合办活动,虽然不是重点科系,系上学长姐倒也用心,在整个文学院的场地布置闯关游戏,由大二的直属带领闯关,促进两届感情交流。 只是林云泽那位靦腆的直属学姊不知道去了哪里,代替她的是一位非常自来熟的学长,热情地在林云泽身旁跟前跟后,试图帮她拿包倒水,不时开口关心她的日常生活。 一开始林云泽只觉得学长的热情有点招架不住,但当学长在休息时间依旧跟她搭话、有意无意似地问起她的感情经歷时,她大概就明白为何直属学姊会不见了。 她又不傻,关于大学生涯的「五彩繽纷」、「交错复杂」,以前也曾听高中学姊说过许多,什么藉着直属名义搭訕的招数她略懂一些,就是不知道她真正的直属学姊是收了什么好处的共谋?还是被逼无奈? 拜託她出席的黄彦君被分到别的小队去了,林云泽待的小队中其他人互相认识,已经自成小圈圈,落得林云泽没办法找人岔开话题,只能耐着性子陪学长聊天。 当学长知道她的「前男友」居然是医学系学霸时,还不服气地表示医科男生都是无聊的书呆子,转头又说医科的女孩有气质又聪明。 却不知林云泽所谓的「前男友」正是他口中优秀的医科女孩。学长说得倒也不错,她学姊礼貌又聪明,比缠着学妹的傢伙好多了,她暗自想着,啼笑皆非。 一上午很快就过了,中午时段林云泽本来打定主意绝对不跟大家一起用餐。那学长却缠着她不放,伙着其他学长姊逗她,说她是嫌活动无聊了不肯留下来,推扯过后又说要送她回宿舍。听到她没住宿舍更乐了,掏出机车钥匙要载她回家。 林云泽才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家在哪呢!又被学长说得左右不是人,只好勉强待下,拿了便当想找没人的角落速战速决,学长手一挥,喊上整个小队,十几个人围在她身边一起吃饭。 也许学长是好意不想看她落单,却只让林云泽想哭,又哭不出来。 进食是生理需求,就算她再怎么努力,终究无法避免在外面吃饭的时刻。开学以来她也在学生餐厅里吃过几次饭,只是那些时候有杨妍萱和刘余星两人陪着——她知道不管发生什么事,这两傢伙总是会支持她。只要有他们陪在身边,就算天塌下来也有人陪她扛着。 此时此刻跟她同桌的有十馀人,她却觉得自己像被围困的一座孤城。 她暗自叹息,默默拿下口罩、安静地吃饭。 四周的空气被冻结了一瞬,林云泽没有抬眼,却很确定周围人的眼神都聚集到她的脸上——准确而言是左脸颊上,她低头扒了一口饭,垂着双眼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接着有人提起系上大刀教授的话题,没有人问起她的脸是怎么回事。气氛被解冻了,却还残留着令人不安的尷尬,而林云泽知道这都是因为自己。 下午活动开始时,学长在林云泽的视野中消失了。她混在小队里,跟别人的直属一起闯关,戴上口罩后又和以往一样谈笑自如,跟同学及学长姊都玩得很好。 风和日丽、笑语不绝,一切都很顺利。 中场休息时林云泽终于找到空档,趁着没人注意溜到二楼角落的厕所。 闯关活动没有佈置到这个地方,假日时也不太有人出没,她进去女厕后把门带上、锁起来,并没有使用厕所,只是静静地站在镜子前。 脱去口罩的保护,半个巴掌大的疤痕凸起,像紫褐色的蜘蛛,死命咬着她的左脸不放。 她照着辅导师教的方法缓慢地深吸气……一口气还没呼出来,却忍不住反胃的衝动,转头衝进隔间里吐了。 五分鐘后她站回镜子前,用卫生纸与清水将自己打理乾净,灌了好几口水将喉咙间的灼烧感洗一洗。 她看着镜中自己的脸,像在看着围栏里的怪物,就算摘下眼镜,稍微模糊的视线仍然能看到一团黑攀在脸上。 学长想必很后悔吧?后悔自己居然试图搭訕毁容的学妹。而今天整个生物系都看到她脸上丑陋的疤了,说不定其他学长私下会笑话他的眼光呢。 也许她永远无法习惯这样的面孔。 既然都已经被这隻蜘蛛缠上了,林云泽也不打算永远站在镜子前面顾影自怜,只是……有时,那隻蜘蛛会化为令人恐怖的孤独感,鑽进她的身体里,啃食她的人格。 要是杨妍萱或是刘余星在就好了……她拿出手机犹豫了一会,想起杨妍萱假日得帮家里水电行工作、刘余星读的心理系今天也在迎新活动。于是她把聊天室滑掉,又点开联络簿中心里辅导的那条电话,下礼拜三晚上若是不去社团活动的话就有时间能去诊所了……但她依旧没拨出去,停滞几分鐘,最终将手机放回包里。 还是再努力一会吧。 她待了好一段时间,慢慢冷静下来,想着也许有人会注意到她不见了,才伸手按乾疤痕上的湿漉。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扯了扯嘴角笑,感觉状态恢復。 拉开门,一身素雅墨衫赫然倚在门外不远栏杆处。卓华原本正望着天空,听到声响便将目光移过来。 她就像一隻水鹿——优雅、沉稳,在令人迷失的密林中,昂起美丽的头颅。 林云泽毫不犹豫地退回去、将门甩上。 卓先生?不,是卓教授!她赶紧伸手在脸上摸了一把,确定口罩有在脸上。 对呀!上次她跟助教来领加选单时就知道卓教授有间小办公室在文学院里,虽然是假日,但人家会在这里出现也是很正常的,说不定教授还等着用厕所呢。她刚才那么慌张……也太丢人了吧!转念一想,她跟卓教授也只见过一次面而已,教授大概认不得自己?林云泽左右想了想,毕竟不能一辈子躲在这里,最终仍小心翼翼地开门。 教授还站在原地,望过来的神情中带着一点好奇,像在观察她做了什么蠢事。她尷尬又不失礼貌地微笑,乖巧打招呼,「教授好。」 说完便想开溜,卓华清了清喉咙,「林同学,你怎会在此?」 卓教授记性惊人,居然还记得她姓林。林云泽硬着头皮将脚步收回来,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笑,「今天系上借了文学院办迎新。」 「怪不得如此喧闹。」卓华将视线投往楼下。林云泽也靠近一点,只见活动已经开始了,人群再度活络、熙攘欢笑,却没有特别留给她的位置。 她在心中叹气,反正有没有她都没差,乾脆直接回家了吧?正在考虑时卓教授又开口,「我见你脚步虚浮、面色透白,身体可有不适?」 「这也能看出来?」林云泽讶异地说。 「望闻问切,前两者而已。」卓教授微微扬起嘴角,「若是不介意,我可为你切诊。」 没想到教授还会医术,但看她一身古雅气质,倒也十分相衬。人家都这么说了,她也不好扫兴,乾脆地伸出右手。卓教授轻轻握着她的手腕,一开始那白净的指尖冰凉,在她的脉门上放了几秒后渐渐感觉温热。 她看着人家的手指有点出神,却没见到卓华虽然正在帮她把脉,眼神却留恋地停滞在自己脸上。从眉尾滑至耳际,然后缓缓移到脸颊处,想看穿口罩似地盯着左脸颊。 失态只存在须于之间,卓华瀲起双眸、神色如常,「嗯,无甚大碍,不过心绪不寧,易有邪祟侵扰。」 林云泽听得茫然,邪祟又是什么?卓教授没有多做解释,微笑道,「你年纪尚小。若是心中烦忧难解,当同师长倾诉。」 这是在暗示自己可以跟她诉苦吗?林云泽暗自揣测,又觉得有些荒谬。 卓教授此时才放开她的手腕,「好了,回去玩吧!莫要想太多。」 那语气彷彿真的在哄小孩似的,她虽然只是学生,可也没有那么幼稚啊!林云泽有点想笑,乖巧地向教授道谢。 她本想回到迎新活动中,但一面觉得没意思、一面又捨不得让巧遇在此中断,身体都转向了却又滞了滞,一时间不知该去哪才好。 「可是还有顾虑?」卓教授较林云泽高出大半个头,低头时肩上雾白的发丝顺从地心引力垂下,在空气中飘散着不知道是不是林云泽错觉的淡香。 若是换身衣服、再扎个老式的男士发髻,就和她浅意识製造出的卓先生一模一样了。卓先生,在梦里确实也是她的师长。 鬼使神差,或着是命中註定。林云泽吞了下口水,「教授,你看过最可怕的疤长什么样子?」 「疤么?」卓教授想了想,「我见过许多疤,有利器伤的,亦有火烧者,却并不可怕。」 「这样阿……」林云泽露出开朗的笑,「没什么,我只是问问。」 她说这些干什么呢?人家跟她又不熟,心里有点后悔,没想到卓教授顺着话题继续道,「可与你的烦恼有关?」 「啊……」这一下来得突然,人在困顿时又有谁能不对他人的关心敞开心防呢?她深深吸了口气,平静地说,「嗯,我前阵子……在脸上留了疤。」 当她面无表情地说出这些话时,心中什么也没想。 好像时机到了,就该将它们说出口——说出来,就没事了。她抬起头,卓华没有微笑,正专注地看着她。 于是她一鼓作气,「疤啊,要是长在别的地方也就算了,偏偏伤到脸。看来还要单身好一阵子了。」 她说这话时带着开玩笑的意味,试图缓和气氛。 「若是真心相爱,又何须在意皮囊?」卓教授却答得迅速又真切,「我有个朋友,她心爱之人半张脸被火灼伤,情意却不减半分。」 她点头回答,「要是另一半毁了容,我大概也不会随便拋弃她吧?」 卓教授摇摇头,「她们认识时面容便已如此。」 也就是说这世上也是有人不看外表的吗?不过那些人只佔少数吧?旁人议论的眼光还是不会停止,更别提那位半张脸被烧伤的人也许有其他令人钦慕的特质……林云泽想了下,依旧觉得自己前途堪忧。 她笑着本想开个玩笑带过,抬眼却见卓教授的神情,严肃得甚至微微皱起眉。 卓教授并不只是为了安慰她才说这些话的啊……她突然又开不了口,卓华也没有再说话。师生两人沉默了几分鐘,却比林云泽不停交谈的一个上午更自在许多。 卓教授就在她身旁半公尺左右的距离,倚在栏杆边低头看向人群,乎有所觉地问,「莫非……你是受了同儕欺负么?」 「没有没有!只是我突然有点感伤!」林云泽赶紧解释。 「那便好。」卓华点头。看着人群的眼神冷淡而疏离,对底下的欢愉热闹没有半分热情。 没有心动不已、没有言情小说式的肉麻感触,她看着卓教授侧脸,心中有股暖意扩散,好似所有错误与意外,最终都能归于平安。 明明第一眼见到时是那样灼痛得难以忍受。 林云泽缓缓吐了口长气,压在心底的恐慌也随之一丝丝洩出。 面对林云泽脸上的疤,多数人都选择当作没看到,就像中午时那样。少数时候她会收到带着恶意的灼烈目光,要在她的脸再留下烫伤似的。而遇见邻里中的大妈时,就算没有露出脸颊,也能感受到背后的怜悯与议论。稍微认识的朋友,则会忙着安慰她,这不会对她的人生造成太大影响。 无论何种,林云泽都以微笑回应。 无论何种,都在她心里留下刻痕。一道一道,凌迟的痛苦迟早会超过留下疤痕的伤害。 她顺着卓教授的视线往下看,高处的视野清明,林云泽看到早上的学长,此时在角落跟另一个学妹谈笑。她看到拜託她来的黄彦君,已经跟一大群人混熟了,看起来还玩得很疯。 她看着他们,心中的情绪称不上负面,只有事不关己的淡然。 终究只是旁观而已。 刚升高二时,林云泽当上游泳社的社长。第一次举办社游,是去海边烤肉。原本气氛很热络,有人下水、有人生火,大家玩在一起,渐渐有了社员的团体感情。 直到谁提起在公共浴室捡肥皂的话题,有人半开玩笑地嫌弃同性恋是社会乱源,要是社团里有的话,学校泳池就是爱滋病的温床,在场的游泳社员都要完蛋。 现在想起来,这种言论处处都是值得吐槽的点,林云泽也不晓得怎么会有人以此为乐?两年前敏感无知的青少年已离她太远。 当时的她早已知道自己就是个「死同性恋」,而作为柜内人,基本技能就是对歧视言论毫无反应——只有漠然才能撇清自己的嫌疑。 所以她没有说话、没有反驳,坐在她身边的学姊也是。 两个人连眼神都没有交换,只有假装不经意的碰触在安抚对方的情绪。 「干你娘,你有什么毛病?都什么年代了还在说这种反智的话?我阿公都比你懂事啦!」斗鸡似的嘹亮骂声来自一个头娇小的同届女孩,她平时声线甜美可爱,打扮也总跟着最新潮流走,一直都是社内男同学们讨论的重点之一。她平时不常下水,林云泽也不常跟她说话,谁知她开口骂人根本不留情面,骂起脏话又狠又兇,在场几十个人都傻了眼。 林云泽忍不住偷笑,作为前社长的学姊慌张地想安抚女孩。于是她担起现任社长的职责,打着哈哈转移话题缓和气氛,再私下称讚对方的义举。 从那时开始,她就知道杨妍萱是能信任一辈子的深交。 林云泽的性子有点古怪,只要天时地利人和,一旦感觉对了,就算只有一面之缘,那也是会被她放在心里的人。 相反的,只要感觉错了,任凭再怎么献殷勤,她也只会给人看起来很亲近的笑容。 无论是有点讨厌的人、对她好的人、她有些好感的人……甚至是一见钟情的人,只要被分到界线外,那终究是一样的。 而卓教授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越过了那条线。 参.定安 校内社团活动举办的地方位于泳池附近,是栋两层的小楼。 当林云泽走进被称为综合社办的建筑时,首先看到的是狭长明亮的走廊,两侧一扇扇门后就是各个社团的地盘,一股霉味混合着灰尘在空中游荡。 门是棕色铝门,上半部则是压克力窗,佈满刮痕及指纹。往里看去能看到几乎每个社团的办公室都堆满杂物——门牌上写热音社的放满音箱与支架、布袋戏社摆满一尊尊人偶、漫画社有一整排书架及许多海报。游泳社的社办多半在泳池,没有看到。 晚上是社团仔最活跃的时间,不少办公室里的灯亮着,小小走廊上回盪着不知道是哪个社团传出来的乐器演奏声。 她照着宣传单上所写,来到走廊最末端,这里的灯光显得较为昏暗,门框上积了一层灰。 窗上贴着一块手写的纸板牌子,「妖族文化研究社」以及「易学研究社」——小社团共用同个空间是常有的事,林云泽并不觉得困惑。她敲了敲门,踏进去。 那是个细长的空间,右手墙边的钢架与木板组成置物架,堆着纸箱子与整排的书籍与文件夹,墙上贴着八卦图与漫画海报。 左手墙边放了一张看起来像从回收场捡来的木沙发,有两张坐垫与长条的抱枕在上面。地板上铺了绿色巧拼,严然是个温馨的小据点。 工读学姊正独自坐在沙发上,一听到林云泽进门的动静,立刻跳起来。 「啊,是你!」她激动地抓着林云泽肩膀,几乎要高兴得跳起来,「欢迎欢迎,来坐!」 学姊比了比沙发上的坐垫,「坐坐坐,我记得你姓林,对吗?我叫做罗湘瑜,你叫我香鱼就可以了!」 罗湘瑜从沙发旁的箱子里拿出一瓶铝箔包红茶递给她,热情堪比学餐里的早餐店阿姨。 「谢谢学姊。」她有点不好意思,坐下后推了推镜框边缘,「我叫林云泽,高中朋友都叫我海豚。」 「喔,那我也叫你海豚囉!」罗湘瑜兴高采烈地说,像在对待老朋友一般,开了几个常见的话题——像是来大学后适不适应,或是学校附近有什么好吃好玩的店。 两人间聊了小半会,眼看离表定的开始时间已经过去几十分鐘,却迟迟不见有人再进来。林云泽等了许久才忍不住问,「学姊,我没来错时间吧?」 「没有啊没有啊!」罗湘瑜尷尬道,「唉......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啦!只剩指导老师还没到,不过他好像有些事没办法准时,你、你再等等吧!」 「咦?没有别的学长姊了吗?」脱口而出后才发觉这么问似乎有点失礼,不过已经来不及了。 「没有了......」罗湘瑜一下洩了气,一脸心寒地看向地板。「社员名单上还有一些我的朋友,但基本上只有我会出现而已。」 罗湘瑜突然抬头,「不过没关係,你加入的话就会有两个人囉!」 高中时游泳社算是校内大社团,习惯坐等人家上门的林云泽做梦都没想过竟有社团如此冷门。 林云泽汗顏,两人社团听起来依旧跟一人社团一样落魄啊…… 罗湘瑜见她面有难色,慌张地说,「学妹你怎么露出这种表情!你对妖族有兴趣的话我可以教你很多东西啊!虽然比不上卓教授,但我对妖族的了解也是很深的,各种流派的修练方法我都懂,他们的喜好我也都很清楚。我连专题论文都决定好要做妖与人的两性关係了!我什么都能教你,真的!」 「妖与人的两性关係?」 「就是像《前世今生》演的那样啊!但我主要是想研究以前人族皇室与妖族之间的关係,你知道古时候的皇族跟妖族有一腿是很常见的事吗?唉,王子跟妖怪间的禁忌之恋真是香啊……」 林云泽张着嘴看向罗湘瑜,彷彿看到截然不同的新世界。 「等等,你该不会没看过《前世今生》吧?」 林云泽茫然摇头,听都没听过。 「卧操,你这十几年都白活了啊!」罗湘瑜外表那文静的气质已丝毫不剩,彷彿狂热教徒般,一边大讚那部电视剧有多好看,一边就拿出笔电,打开所谓的《前世今生》。林云泽瞥了眼简介,居然还是部bl妖人恋。 「学姊,今天不是迎新日吗?」言下之意是这样正大光明的看剧真的好吗? 「放心啦,本社的迎新活动就是欣赏融合妖族文化的艺文电视剧!」罗湘瑜精神抖擞地说,「下一堂社课,则是漫画!就从《师父,这样真的好吗?》开始!」 看来这个社团只有一个人并不是没有原因。 罗湘瑜从钢架上层翻出一个投影机,把电脑画面投影到墙上、开了扩音,小小社办瞬间变成电影包厢。她们一人坐在沙发一边,靠着柔软的抱枕,居然还挺舒服的,不知不觉间林云泽放松下来,将精神投入电影的剧情中。 男一帅、男二美,讲的是妖族与人族跨越时空的恋爱,剧情有甜有虐,她一个小姬仔也看得挺愉快。 当男二用那张盛世美顏调戏男一时,罗湘瑜摀着心脏,激动地倒在沙发上,「天啊,太、太戳我了……呜呜我也好想跟妖族谈恋爱喔!」 林云泽露出尷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听起来罗湘瑜的论文是充满私心之作无疑了。 「学姊……妖族不可能吧?」她没忍住吐槽出口。 「怎么不可能?绝对可以!」罗湘瑜严肃地看着她的眼睛。 跨种族哪里可以了?林云泽在心中吐槽,那些妖族只是看起来像人,真面目可各不相同——不知道若是有蟑螂修成妖族,罗湘瑜会不会也能接受? 「妖族不是不入世吗?如果他们都躲在荒郊野外,学姊要去哪认识妖族?」 「哈哈,这只是一般人对妖族的刻板印象!」罗湘瑜得意地双手插腰,「有外向的人族,也有内向的人族,那妖族当然也是有分入世跟隐居的差别啊!他们的化型生理结构跟人族一模一样,就算在人族社会里生活也不一定能被发现好吗?」 好像有道理,却有哪里不对的样子。林云泽思考着,罗湘瑜又是神神秘秘地一笑,「其实我们社团的指导老师就是妖族。」 「咦?」她惊讶地瞪大眼睛,原来罗湘瑜口中的入世妖族不是随便说说而已吗? 「厉害吧!」罗湘瑜得意道,「墨哥——啊就是我们的指导老师,不只没有半点架子,根本超好相处的!要不是他亲自示范了法术,我还不相信他真的是妖族勒!等他来我拜託他秀一手给你看!」 「看来墨哥就很适合满足学姊的心愿啊。」林云泽开玩笑地说。 「那可不行啊,墨哥这个人......嗯,只适合当好兄弟!」 要跟妖族谈恋爱还这么挑的吗?林云泽觉得有趣,又跟罗湘瑜扯了几句,而后突然一滞,表情僵硬。 「妖族......」林云泽皱起眉头,想起上礼拜罗湘瑜说过指导老师是卓教授的学生。妖族怎么会当人族的学生呢?除非...... 「卓教授是妖族吗?」林云泽愣愣地,突然问。 「喔,你终于发现啦!」罗湘瑜笑了笑,「卓教授在国中课本里就出现过了,但到了大学还是没多少人认得她。真是的,歷史要学好啊!」 「蛤?国中课本?」她抬起头。 「是啊!」罗湘瑜得意地说,「定安半仙的本名就是卓华,想不到吧!」 近代人族大战打了十年,到了末期各国都疲于战火时,有入世妖族从中斡旋,推动和平协议的签署。战争因而慢慢止息,至今和平已维持近百年。 定安,代表的是那名妖族所做的事蹟;半仙,则指那妖族修行已久,是半隻脚踏入仙界的高人。 这么说来,卓教授岂不是超级大咖的吗?林云泽冷汗直流——歷史课本上的人物居然是她的教授?周末时还一本正经关心她伤疤的那个卓教授?那个让世界和平成真的半仙? 三小?林云泽脑袋当机,半张着嘴呆在原地。 她上礼拜是对这样一个超重量级的人物一见钟情了吗? 不不不,不准喜欢!人家是妖半仙! 林云泽不确定罗湘瑜又说了什么,直到社团门被推开发出的「框」声中断了她震惊的神游。 来者的头都快要碰到门框了。社办虽然狭小,对两个女孩而言还是能伸展手脚,有足够的空间。那人一挤进来,却像鑽进狗屋一样壅挤,他一人的肩宽就要佔一半走道的长度。 他身上穿着熨烫平整的圆领衬衫,野性从笔直的车线中洩漏,一隻耳朵上扣着银光闪闪的耳钉。虽然个头与气场有点吓人,他的脸上掛着慌张的歉意。 师兄?林云泽的第一反应便是这么称呼对方。然后才產生疑惑——师兄是谁? 「抱歉抱歉,我尽快赶过来了。」他抬手摸着后颈,先对罗湘瑜道歉,而后看到她时脸色变得有些微妙。 那表情分明是在压抑着错愕,林云泽当下竟没看出来。 「没事墨哥,反正我们人很少!」罗湘瑜说,「来,这位就是指导老师墨哥——何墨!」 罗湘瑜说的一点也没错,无论怎么看何墨的外表都和一般人没有差别。林云泽正想回话,突然顿了顿——她看着何墨的笑脸,想起上礼拜做的梦,梦中身为教书先生的卓华有个高头大马的徒弟,那个总是会陪梦中的她玩耍的人,她的师兄,也是这样的笑着。 而现实中卓教授也有个体格高大的学生。 梦中最后她受战火波及,而卓教授是定安半仙。 鸡皮疙瘩从手臂爬上脖子——这一下子资讯量太大,她一个小小人族脑袋还转不过来。 「哈哈,叫我墨仔就可以了啦!」他笑得爽朗,说话时句尾的「啦」会微微上扬,可爱又亲切。 林云泽脑中的风暴没有在表面上露出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做梦那时根本还不知道卓华身边有这么个人存在,难道她的潜意识会通灵? 那真的只是梦吗? 何墨稍微偏了偏头,看向她咧嘴笑道,「你呢?」 「啊,我是林云泽!」她勉强露出惯性的微笑。 何墨这个人还挺随性,来了之后就在罗湘瑜的推坑下坐着跟她们一起追剧,不像个妖族,甚至不像社团指导老师该有的样子。而除了一开始表情没控制住外,何墨并没有其他怪异表现。 林云泽心不在焉,另外两人沉浸在剧中倒没发现异样,两集之后罗湘瑜跑去上厕所。电视剧没有暂停,何墨仍专心地盯着萤幕。此时男二正好在试图餵男一吃小点心,林云泽灵机一动,但说话时的吐息都带着颤抖。 「点心啊,还是柳西镇上那家梅花旗的酥饼好。」 林云泽冷不防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何墨歪歪头,只困惑了几秒,马上笑着反应过来,「啊!你不提,我都快忘了!可不能忘了那家酥饼啊……我到现在常常还想吃呢,都没人卖啦!」 柳西镇正是卓先生的私塾所在的小镇,梦中卓先生的徒弟常带她到镇上买点心吃。 其中她最喜欢的就是以一张梅花旗当招牌的小圆酥饼。 梦中的一切突然变得清晰可见,包括柳西镇上的小路、酥饼的味道、私塾里飘盪的清香…… 以及何墨一张灿烂的脸。 林云泽没再接话,而何墨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对劲,笑容僵在脸上,瞪大眼睛看向她,而她用礼貌的微笑回看,等着对方能再作解释。剧里男一傲娇地表示点心有够难吃,何墨缓缓吐了口长气,喃喃道,「糟糕啦......」 那不只是梦,林云泽只能确定这一点——卓先生是真的、柳西镇是真的。 洛屏安也是真实存在过的。 肆.梦回 「都是徒弟的错!」何墨饱含悔意的声音从房间内传来,听得林云泽心虚不已。 当她明白洛屏安并不只是一个梦后,何墨表示他无法对此做主,若想知道更多只能问卓华。 于是她便直接杀到人家家里来了。 喜欢就上、想做就做。这是妈教会她的至理名言。 学校的教授宿舍不大,好歹是一人一屋、三房一厅的小公寓,只是对堂堂妖半仙而言,不晓得会不会太委屈了点?但相较于学生宿舍,还是舒服得多,林云泽看过杨妍萱的宿舍,一个房间里得塞四个人。 作为家里的独生女,林云泽完全无法想像跟其他人共享这么小的空间是怎样的麻烦。从那之后她就庆幸着,虽然转乘公车来学校得花上一个半小时,住家里也是有好处的。 卓华的宿舍里佈置简单清雅,客厅里沙发亦是实木製,连坐垫也没铺,林云泽就端正地坐在上面——坐三分、背挺直,在卓华的地盘,她可不敢轻举妄动。 毕竟是老学校的财產,处处都能见到古早味的设计,例如绿色地砖、让人看不透的玻璃花砖……夏末的夜晚,林云泽家里常常还得开冷气,这里却已有一丝凉意。 这里让林云泽想到在她还很小的时后去过的外婆家——总体而言,非常有老人家清淡的风格。 除了超大曲面电视跟三大不同品牌的游戏主机,林云泽不知道它们存在在这里是什么意思?游戏机和各种手把分成不同牌子摆得整齐,看着看着,林云泽突然想到这场景似乎很像严格的奶奶在宠溺孙子的同时,不忘要求孩子要注重整洁才会有的画面。 严格的奶奶是卓华,贪玩的孙子是何墨——这么说的话,游戏机的存在就十分合理了。想到洛屏安那时,卓先生与他的徒弟也是这样的关係,卓先生会一板一眼地督促他们做功课,而他的徒弟却总是想方设法带他们溜出去玩,玩回来后又替孩子们挨一顿念。林云泽下意识地勾起嘴角,甚至感觉有点怀念。 明明那都是洛屏安的记忆。 只是卓华身边还有一个卓桃,而在卓先生身边却没见过她,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还有,虽然卓华的气质和长相偏向中性,但在柳西镇里居然没人能认出所谓的「卓先生」是女儿身?洛屏安也一点都没有察觉,真是不可置信……男人根本就没办法长的这么好看吧? 林云泽坐在客厅里,脑袋胡思乱想着,一刻也静不下来——她想到明天的早八,又想到卓华那张总是沉稳的脸慌张时的扭曲,心中的好奇已点燃,必得要当事人给她浇息才行了。卓华的房里只隐约传出交谈的声音,说什么却听不清。 过了约莫半个小时,何墨才走出来,一双深邃大眼沮丧地低垂着。林云泽见了忍不住愧疚,小声问道,「那个……被骂了?」 何墨虽然表现得无精打采、垂头丧气,眼底却在笑。她尚未深究那是什么意思,卓华的身影出现在房门口,她不带表情地看过来,眸子里清清冷冷,霜花似的,让林云泽心脏猛然缩了一下。 冷淡的表情可真性感……心动跟紧张的感觉纠结,矛盾难解。 「林同学,晚上好。」卓华说,「方才我已听何墨说明大概,你既来此,到我房里谈如何?请进。」 卓华伸掌一比,将她引入房内。 似乎是卓华的房间,大面积木柜贴在墙边、延伸到天花板,塞着书卷——确实卷成一束的竹简,以及成册的书本与一台缝纫机、一些零碎的物件。整体是深色自然调的,灯光柔和明亮,卓华关上门、为她拉开椅子,自己坐到书桌后,隔着宽大的桌子与她面对面。 卓华脸上依旧没什么情绪,林云泽明明没有做错事,却紧张得像考不及格的小学生,房里瀰漫着低气压——林云泽却不知道这是因为自己还是何墨? 卓华缓缓地深吸气,和上课时响亮清晰的话语不同,此时她的声音十分轻细,「所以,林同学。」 「你还想知道什么?」 像是踏在悬崖边那般小心翼翼,卓华的视线轻点于她的眼睛,并不如平常那样沉稳。 并不安定的卓华,反而让此时的林云泽安心了一点。 「卓……教授,应该是你要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吧?」林云泽以开玩笑的语气说,「我可搞不清楚状况啊!」 卓华懊恼道,「抱歉,是我思虑不周。」 说是那么说,林云泽接着一笑,「卓教授,洛屏安是我的谁?」 卓华的手指放在桌面,原本轻轻交扣着摩娑,现在握紧了。 「洛屏安是你的前世。」卓华在说这话时几乎没有起伏,宛如机械般地回答。 「那洛屏安是你的谁?」 「洛屏安是……是我的,学生。」卓华的语调依然扁平,却像程式码错误般卡住了。 林云泽平时没有特别的信仰,过年过节倒也会烧香拜佛。虽然没有特别深信,但观念里还是默认轮回存在的——否则她要去哪里寻失去的灵魂?卓华一时说出这些话,倒也不会让她完全无法理解。 这不就是《前世今生》的现代师生版吗?想起两个男主角接吻的那一幕,林云泽忍不住多想了几分。 不不不,人家可是妖半仙,不一样的啊! 「那你……妖族是用什么方法知道人的前世今生的呀?」 卓华放松了指节,缓缓道,「与种族无关,窥探来世的方法已被我藏匿许久。现今的人族与妖族对此一无所知,只不过是因时间久远,早已失传罢了。」 「哇,教授你居然搞垄断?」 卓华的眼睛瞪大了一丝,「这……三生井百年一用,世间仅有,我若不独佔,怎么能找到你?」 「教授,我开玩笑的啦!」林云泽说:「您就这么喜欢当她的老师吗?」 卓华顿了顿,「是你,你的老师。」 妖族向来一心修仙,同族之间都没什么交流了,更少参和人间红尘。而人族一方面忌讳妖族的法术,另一方面就算想也不一定找得到避世妖族,这也就是为什么两族间虽然共存却能彼此无视,基本上两族的生活处在平行世界中,互不交集。 更别说居然有妖族入世扮作人族,甚至干预人族的战事。 为了一个学生?至于吗? 而且她是林云泽,又不是洛屏安。 卓华接着说,「你会梦见洛屏安的事,是我的过错。」 她站起身,从书柜上拿下一个一手掌长的黑漆木盒,又从里面拿出一颗长得像核桃的事物。她把它放在掌中,伸过来给林云泽看,见它凹陷的纹路深刻且平均,外表圆滑。 「此名孟茴,是以灵力滋养的植物。」接着卓华握拳,将孟茴拢在掌心中。好像有什么像风一样的东西,从卓华的指间洩漏,灵力是妖族的特质,作为人族的林云泽只能屏息以待。 几秒后,深褐色的细枝从指缝中鑽出来,缠绕着卓华的手指生长,又往上聚集、纠缠,拢聚成麻花捲般的枝干。 林云泽倒抽口气,直直盯着这画面——能亲眼见识到法术的机会可不多,当然要好好地看才行。 孟茴最终长成约有一公尺高的小树,顶端嫩叶青绿,树冠下一颗黑色的果实迅速膨胀,定型在梅子的大小。卓华伸出另隻手将其摘下后,整株植物竟快速萎缩,蜷曲成枯枝。 卓华将枯枝弃置在一旁,林云泽此时才注意到,妖半仙的额上透了一层薄汗,气色也有点萎靡。眼皮低垂,摇摇欲坠的样子。 林云则犹豫了几秒,还是开口问了,「卓教授,你还好吗?」 听到她这么问,卓华露出微笑,眼睛眨了眨,稍稍打起精神,「咳嗯……无妨,只是有点生疏罢了。」 接着,卓华把那个梅子大的果实递到她面前,「以回忆与灵力滋养而成,食用后便可在梦中回忆过去,这亦是孟茴这个名字的由来。」 「可是我没……」没乱吃奇怪的水果啊?随后她猛然想起那天卓桃塞了一把糖果给她,其中包括不少蜜饯似的果乾,她打工结束后肚子饿便吃了几个……难道是混在里面了? 「啊!」林云泽震惊道,「卓助教给我下药?」 「非、非也!」卓华道,「孟茴不具药性,怎么能说是下药?」 林云泽一下被唬住了,竟说不出反驳的话。 卓华无奈道,「此事非我本意,是两个徒儿莽撞行事。孟茴除了引梦并无其他效果,若有唐突,还请怪罪于我。」 要她怪罪定安半仙?这岂不是强人所难吗? 然而卓华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她们的地位之间有着超级悬殊的差异,伸手将孟茴递来,「此份回忆,当属于你。」 她接过那颗果实,沉甸甸的像铁一样,表皮十分光滑,和卓桃给的乾扁扁果实差异很大。 「为什么两个长得不一样?」 「供应的成分不同,结果自然不同。」卓华道,「上次你拿到的孟茴,是墨仔所种,他的修为少、做事又糊涂,不足以将二十三年份的回忆完整结果。」 二十三年,而她梦到的洛屏安受爆炸波及时刚过十五,也就是说她后来又活了八年。 就算多活八年,仍是在该盛放的年纪凋零。 烟硝与铁锈的强烈气息好似又衝上她的鼻腔,爹娘和阿弟呢?他们是不是可能也还活着?林云泽与洛屏安的悲伤与记忆混合在一起,一下把她头脑中的血液抽乾似的,眼前的一切模糊而后昏暗,很快地又恢復原状。 她搞不清楚,自己到底相不相信卓华说的话——这么难以置信的事,她心底的某部分却好像本来就知道般,理所当然地将洛屏安的处境设身处地。 她想知道,那个让定安半仙追寻到来世的人是什么样的。 卓华又是怎么看她的? 她把果实拿到鼻尖闻了闻,隔着口罩闻到的依旧是战火的烟硝味——也许只是她的错觉。 然后她小心地拉开口罩,从口罩下方将果实递到唇边咬一口——只尝了一小口就佔了果实的一大部分,果肉很扎实,味道带着酥油香与类似梅子的酸甜,还有炎热午后时泥土的湿气。 非常怪,像是乡下粗粮做成的小食。 林云泽抬眼才发现卓华愣愣地看她,神情都呆住了。 「咦?教授,这是能吃的,对吧?」她后知后觉地问。毕竟都给她了,当然就是她可以吃的意思,不是吗? 「这……」卓华的喉头滚了滚,「嗯,没事。你大可放心,我会照顾你。」 「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修为较墨仔高出数倍。」卓华冷静地说着,同时向她走近了些,「孟茴的效果自然更强。」 毫无徵兆地,睏意如同鉤子般瞬间攫住她的眼皮,林云泽好像知道卓华指的是什么了。 「回忆以梦为引,同时亦需引出睡眠……」 她本只想眨眼睛,怎么知道一闔眼皮却没力气再睁开。连带着卓华的声音也愈来愈远、愈来愈模糊。 「放心睡吧……我是你的师长……绝不……让你受半分伤害……」 林云泽陷入梦中前最后想的一件事,是明天的早八教授是超级大刀,可不能迟到。 承接她的,只有盈满鼻腔的花香,以及溺人的无尽温暖。 伍.屏安 摇摇晃晃、摇摇晃晃。 她尚未睁眼,任淡雅的香气将她包围,像是躺在软绵绵的冬被中,安心十足。 赖了好长一段时间,她才肯张开眼睛,头和肩都靠在一副纤细的身躯上。稍稍抬头,看到的便是卓先生的侧脸,此时天色微矇,幽微的光使他的轮廓模糊,转而向她投来的眼神却又清晰得简单易懂。 「离云州还有段路,再睡吧。」 她稍微挪了挪身子,把倚在卓先生身上的重量移开,全身肌肉立刻又寒又痛,再睡肯定是睡不着的。她看卓先生的姿势半分不动,心中佩服。稍稍侧头,看到何墨师兄坐在卓先生另一侧,宽大的头颅也压在卓先生肩上,睡得可香。 估计卓先生昨晚是一整晚让他俩靠着睡了,这颠簸又长途的路程都是卓先生在照顾她,还不曾露出一丝疲态。洛屏安心中又是感激、又是不好意思。 总有一天她会报答卓先生的恩情,她无数次地在心中想着。 前方驾着牛拉车的人是卓先生顾的车夫,车里除了三人,还塞着一些行李,牛车本就不大,何墨师兄还得曲着腿才能塞进来。他们走在狭窄的土路上,沿途景物不是树林就是田野,都是本少有人烟的风景。 并非独行,一条路上光在视野所及的范围里,就有好几十人三两成群徒步走。有抱着孩子的、也有扛着扁担或包袱的,更多人身无长物,匆匆忙忙就这么上路——北方战火肆虐,已经不能久留。比起死不带去的身外之物,还是一条命更为重要。 像他们这样能坐车、带着家当的人只是少数,在别人眼中可是引人侧目的富贵人家。洛屏安一路上受那些羡慕的、无力的眼光注视,心里颇感酸楚——她不过是受了卓先生的恩惠而已。 她家只是种地的,若是爹娘和阿弟还在,他们此刻也会是努力用双脚逃命的人之一。 卓先生带着她,先是从柳西镇迁到东方沿岸的青林,过了三年后战事蔓延,于是又往更南的云州迁移。路途少说也有两千里,徒步行走两千里会是多漫长的一段路?要是她也能知道就好了。 洛屏安静静地望着天色渐明。 空气中充满泥土的气味,逃难的人窃窃私语地吵杂着,日头照在人们脸上,只能见到严峻的脸色。她额上透出一层汗,像闷在蒸笼里,洛屏安常常能感觉到一种焦灼的难受闷在心中——蒸了三年,就是铜铁也要化烂了。 摇着晃着,何墨师兄也醒了。近午时洛屏安在人流中捕捉到孤单的身影,和家人离散虽然会令她感伤,却不是什么罕见的事,久了也会麻木。只是这身影过于矮小,一颠一颠的,在一眾大人沉重的脚步间,显得弱小又无助。 牛车缓缓行走,那身影从他们前面逐渐落到后头,洛屏安的视线也跟着移动。 卓先生突然叫停了牛车,她回头,迎上卓先生的目光。 「孩子身形小,无妨。」卓先生对着她勾勾唇角,她闻言一笑,去将人邀上车。 孩子上车时,卓先生已回復冷酷面色,都快把人吓哭了——洛屏安并不在意,卓先生对外人总是更严格些,已是常态。再说君子一言,卓先生说什么都不会反悔。 孩子名唤周萍,年方十,青林人。跟着家人往南逃,刚出城不久就伤了腿脚,再隔几天,家人已然走远。周萍便如同浮萍般,随着逃难的人流一路漂流至此。 这世道真是奇怪,有人愿意拋下所有身家,只为空出双手抱起孩子逃命。有人却能任自己的骨肉流离失所,乱世浮萍。 「你的年纪和我阿弟相仿,你看我俩的名字里又都有个平字,是不是特别投缘?」洛屏安露齿而笑,右手轻轻地拉着她的手,试着让她放心一些,「你就唤我阿姐吧!这位是卓先生,是我的恩师,这位则是我的师兄,你唤他一声哥就好。」 师兄向来亲近孩童,此时配合她逗孩子几句,周萍靦腆地笑了,露出两颗酒窝,一个个地打招呼。 然后周萍小心地抬眼看着她,「阿姐,伤口疼吗?我知道哪些草可以止疼的,我去採给你好不好?」 她抬手轻触右眼下——异常薄的皮肤敏感得一碰就刺痛。两年前的轰炸没有夺去她的命,却成为三根手指大的红疤,在她脸上留下凹陷的痕跡。 洛屏安并不厌恶这道疤,当时能捡回一命已是万幸。而每次这道疤在作痛时,她就能想起留在老家的三条魂魄,就好像他们在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死去是多么轻易、多么突然的事情。 卓先生无声地长吐息,她知道那是卓先生不悦了,于是对着周萍一笑,「不疼,阿姐的伤已经好啦,只是疤而已。」 她悄悄将左手移到身后,原本左手掌的位置已被木製的义肢取代,她可不想吓到孩子,也不想卓先生因此不高兴。 到了云州定居后,肯定要多照顾这个孩子一些。洛屏安心中打定主意,脑袋里浮现的,全是阿弟的脸。 周萍生得一双漂亮的大眼睛,身形瘦小。她一人流浪这么久,没遇上歹人被捉去卖,也算命大——这都是洛屏安后来听旁人说的。 云州地势平坦、航运发达,本就是富饶之地。打战事开始以来,成千上万的难民涌入,早已如同一窝蚁穴般拥挤。 而今,他们也是仓皇逃窜的四隻螻蚁。 战争开打后,讲学内容若非尽忠报国、满腔热勇,便容易招来非议,徒惹事端。说好听些是举国同心、炮口向外,但卓先生私下曾说过,这只是消灭异己的手段,他特别不喜欢。幸好卓先生除了满腹诗书,亦懂一些医道,这医人无关政治,只需求药到病除。他们在青林时便以行医为生,何师兄跟洛屏安负责跑堂、打理杂事。 洛屏安出身务实,是最擅长管帐的人,在青林时巧遇机缘,跟一老掌柜学了基本的算数。木指拨算珠,精打细算下,三人开销平衡,除了负责营生的卓先生外,竟是这个小家的第二个主心骨。 到了云州后,洛屏安很自然地将周萍留在身边。 「生活不易,何必自找麻烦?」在另外两人出门添购杂物时,卓先生私下问了这么一句。 卓先生的表情和善,看起来倒也不是反对,只是在问她的想法而已。于是洛屏安顺口答道,「既然不易,您又何苦收容四肢不全的我?」 「你不同。」卓先生回答极快,「你……跟他人不一样。」 「哪有不同?」她笑问。 「你是我的徒儿。」 洛屏安微笑着,当初卓先生在柳西讲学,教过的人用上双手双脚也数不完,怎么不见卓先生一个个亲自从瓦砾中将他们挖出来,带在身边逃难呢? 「相逢即是有缘,云州龙蛇混杂,周萍一个孩子难以自保。今日我帮她一把,待她来日成长茁壮,也去帮助别人,这一个一个地帮下去,世间再无难事,不是很好吗?」 卓先生愣了,似乎是不可置信。 「屏儿果然心善。」不知是褒是贬,卓先生对她笑了笑。 大抵是褒意吧? 卓先生在近郊处租了一间小平房,她让周萍和自己挤一榻上,孩子身形小,吃喝花不了钱,平时也能帮忙跑腿,四人就这么顺利地安定下来。 云州位于南方,口味和方言都与柳西不同,街上卖的点心从酥饼变成蒸糕。气候也炎热许多,每到夏天常闷得洛屏安头昏脑胀、喘不过气。 这一晕,又是四年过去。 战火不息,前线有人伤亡、有人流离。而报纸头版无论是捷报抑或着沦陷,那日子仍在走,日常琐事混入时代洪流,滔滔滚滚,将人向前推去。 吃饭干活、婚丧喜庆依旧。 洛屏安年二十二,这几年跟在卓先生身边,学医、学文,学了他安定沉静的性子,又脱去农家粗旷野气,只留朴实善良的眉眼。几近花信的身子,正是含苞待放时,她是炎夏中的稻花——细碎、雪白、纯粹的美好,就算面容有瑕,也无法掩瑜。 洛屏安和邻里人家关係好,三姑六婆个个都想把自家的、亲戚家的男子介绍给她。尤其是对门刘家的大婶,把她当自家的闺女一般,最忧心她会孤独终老,三天两头就得问一问她的亲事如何,更甚者也有直接找卓先生说亲的。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现今她父母双亡,及笄时的亲事不了了之,这终生大事由卓先生把持是再适合不过。 卓先生一言,她便会心甘情愿地走。 在此之前,她只愿沉默。 一天收堂时,师兄与周萍先行,她留下算帐,而卓先生在一旁审阅诊记,如同以往。 「摽有梅,其实七兮……」卓先生喃喃的声音搅乱平静,她停下算珠,抬头时卓先生正垂着双眸看她,背着门外馀暉的眼神模糊不明。 成熟的梅子落地,树上的还留有七成……以梅实成熟比喻女子,成熟待嫁。这是出自《诗经》的典故,早在战前,卓先生就以一字一句地教她朗诵过,当时只觉得摽梅之年离她甚远,怎知一眨眼,恍若隔世。 她想了想,开口笑答,「求我庶士,户限为穿!」 下一句本该是: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意思是有心追求的男子,莫要耽误吉时。只是如今上门说媒的人只增不减,她便随口将最后一句改了。 卓先生轻笑出声,缓缓道,「屏安可有中意男士?」 「嗯……像卓先生这般好的男子才行吧?」 「你可是想终生不嫁?」 「那不就能跟着您一辈子吗?先生要是不嫌弃,我倒是求之不得!」 师徒相视而笑,都知道对方不过是在说玩笑话罢了。 也许她明天就会死了,又谈何嫁娶呢?不过,若是在死之前都能跟随卓先生左右,倒也不失为乱世中的安居之所。 七分真、三分假,浑沌迷糊,真情装成假意。 又有谁知? 「屏安啊……若是为师能够娶你就好了。」 卓先生随口一言,梅实惊得一下全抖落。 「啊不,为师、为师并非有什么踰矩之想!」卓先生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礼,睁大双眼解释,「只是这上门提亲的人选虽多,却没有一个与你相配,为师苦恼万分,这才口出妄言……屏安莫要介怀。」 洛屏安却不回应,垂着双眸,紧盯帐本,「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有心追求我的人,快快开口莫再迟疑。她将诗文的最后一句轻声朗诵,又迟了好一会,等不到回应,接着木指轻拨、算盘归零,洛屏安笑一声,「恐怕就算真有跟卓先生一样好的男子,也不会想捡地上的梅子,我这张脸还是不要出来祸害庶士才好。」 「屏儿,我说过,不许再说这种话。」 她低下头,在帐目上写了两笔注记。 「卓先生,又是因何不娶?」她看着墨跡,笔尖仍在运行。 卓先生不答,但其实洛屏安早已知晓答案。卓先生对来到柳西前的经歷闭口不谈,但师兄个性较马虎,总会在无意间说溜几句——像是卓先生身边曾有一位女子、又或着是那女子因病离世,卓先生伤心过度,大病一场……零碎的资讯经年累月后,她心中了然。 这般深情,足以成为佳话。 日头已落了西山,堂内馀光昏暗,洛屏安算完帐,藉着最后一点日光收拾整齐。最后要将大门锁上时,卓先生脚步迟疑,佇立在门槛旁,脸和身子都被屋内的阴影垄罩。 犹豫张望,便是想而未说。洛屏安已在屋外,回头等待着。 「扑朔迷离,阴阳难辨。」卓先生的声音冷硬生涩,「既非庶士,何能谓之?既非雄兔,何来娶之?」 洛屏安呆立着愣了一下,然后轻笑出声,「您方才把自己比作兔子……雌兔虽然可爱,却与您不相衬,您呢……还是作枝头的青梅好了。」 「你知道?」卓华愕然。 「我缺的是手又不是眼睛。」洛屏安噗哧一笑,眉眼弯成月牙,「小时候不懂事也就罢了,这些年在您身边,日夜相处,难道会连自己的师父是男是女也分辨不出?」 「世道混乱,您扮作男装,事事自然方便些,也便宜了我还能唱首摽有梅……」 「只是这落地的梅子,若是被人捡去,不免有被丢弃糟蹋的风险。我还不如待在梅树下,受梅树庇荫,日子平顺,好好活着,不就足够了吗?」 听了她这番话,卓华莞尔一笑,玉白的手向她伸来、放到她头上。她不闪不躲,任卓华像她儿时那般摸摸她的头,卓华的动作很轻,带着怜爱与药材气息,将她的头发顺过。 「屏安……」卓华一下卸了男女有别的疏远姿态,语调、动作都带着无限柔软,如同南方糕点般软腻。 她屏息以待,卓华接着却语调一转,轻松道,「我早已不是青梅,作这树上的老叶还差不多。」 说着,卓华的手便要移开。她心中一跳,突然抓住卓华手腕,刚好凑在脸旁,稍微挪一下就能碰到的距离。连她自己都被自己的动作吓了一跳,卓华僵住不动,洛屏安故作镇定道,「您看您这手掌,白皙细嫩,哪里像老叶了?」 卓华柔柔地收回手,「作老叶才好,才能庇护你们,不受雨淋、不受日晒。」 「但在我心里,您永远是熟而未落的梅实。」她缓慢地说,桑蚕吐丝。 她将阴影中的面孔看得真切,那般沉静、那般细緻,像昂贵的白瓷,十馀年来未曾变质。 陆.春泥 翌日清早,刘大婶送来一把青菜,说是自家后院刚採的,给他们增加伙食,顺带着又仔细关切了洛屏安的对象找的如何。 她对此有套应对,总是告诉别人她心中有一些人选,过不了多久就会决定下来——事实上就算再过一年,遇上同个人她还会是一样的说词。 天天上门的刘大婶已不吃这套,握起她的双手,语重心长地说,「这人啊,一定得有个伴,尤其是你这般水润的闺女,找个如意郎君,也好有个依靠!再生几个小娃娃,老了才有人孝敬。你也不好总寄人篱下,让你师父养一辈子吧?是不是?赶紧成家才是正经事。」 其实这医堂收支、药材进出、排诊纪录……许多杂事都是由她把持,只靠卓华一人,医堂也运行不过来。初时她确实是靠着卓先生的帮助,才得以活下去。如今称不上是谁养谁,他们四人各司其职,都有所贡献,才撑起一家的生活。 洛屏安体面一笑,还未来得及解释,身后传来门板关上声。 卓华声音朗朗,「大婶莫费心,我养她就是。」 回过头时迎上一双婉转笑眼,卓华鲜少在外人面前说笑,总是一张冷漠刻薄的脸,对病患也只会说药该如何服用,从不多言。这一笑,如同春风拂面,融去一身霜雪。刘大婶神情一滞,过没几天后确实少问了洛屏安的事,转而开始给卓先生费心安排了。 那之后,卓先生便未再与媒人相谈。 年末时,卓华患了咳疾。咳起来不会激烈,轻柔连绵,好似没有尽头。她医了这么多人,救死扶伤,却医不好细水般的咳病。洛屏安想,这肯定是她以前伤心大病时落下的病根。 云州的冬季并不下雪,湿冷依旧。她用梨子熬川贝、紫苏叶蒸蛋……日日变着法子给卓华止咳润喉。卓华总说这病医不好,她也总说要再试试。 又是一年过去,洛屏安依旧谁也没嫁成。 梅雨时节,终日细雨如幕。这天洛屏安带着周萍,一人打把伞,搭着牛车进城,港口旁的市场热闹非凡,货品繁多、价格便宜,她们得置办些日常品回去。 除开吃喝调料等必需品,洛屏安额外添了几尺青布,色泽深沉,仿若幽微夜色,做成一席长衫给卓先生穿上再适合不过。 那青布才刚打包好,忽然间,雷鸣般的警报声响起,盖过市场喧闹、盖过所有平静美好的杂音。这轰鸣她早已听过许多次,马上便明白——空袭警报,就连云州也不再安全。 布行的老闆是本地人,没经歷过战火,他一脸茫然、手足无措,在洛屏安向他大吼着赶紧去避难后才回过神,匆忙跑了。 她也跑出去,抬头看,阴鬱的灰幕之上,依稀有几个小点滑过天空。人群正往同个方向逃窜,大概是防空洞的位置。周萍去买麵了,不在身边,她惦着脚、大喊周萍的名字,试图在慌乱的人流中找到那小小身影。 她沿着街旁、逆着人流跑,没过一会人就都跑光了,她才迈开腿脚,一路狂奔到米行。周萍年纪轻、性子胆小,果然还哆哆嗦嗦地躲在麵袋间。 待在地面十分危险,万一遇袭了,这几百斤的麵倒下来,压也压死人。洛屏安抓起她的手往外跑,本想往人们奔逃的方向走,街上一片狼藉、鸡飞狗跳,她听到周萍的尖叫声,凄厉地贯穿警报鸣叫。 抬头,见到黑影如雨,直直地压下来。 她转身将周萍抱在怀里,用身子将她护在墙边。 屏儿果然心善。脑中浮现卓华的微笑,她心里沉淀,不再慌乱。 卓先生啊……今日她捨命护人,卓华会不会在坟前责怪她心善呢?她这一死,续了孩子的命,行善积德,等下辈子投个好胎,也算是极好的归处了。 树下梅实落地纷纷,无人捡拾、无人注意,在那遥远的地上逐渐腐去,化为尘土、化为梅树的养分。 愿来年暮春,再作老叶旁的青梅。 意识挟带着耳鸣与晕眩回到现实。 她醒了,但没有睁开眼——她不敢睁开眼。 她到底是谁? 这里不是云州、不是青林、更不是柳西。空气清净凉爽,带着某种雅香,身下是略硬的床铺,身上裹着薄软被。 她的脑袋在运转,在归纳两种人生。 这次的体验和卓桃那次截然不同……上次就像在看电影,还能当作是一场梦,有些细节也模糊不清。而这次的梦回更像是她的灵魂穿越回战争时代,完整地经歷洛屏安的一生。 她的心跳、她的喜怒都与洛屏安合而为一,她没有任何理由再质疑卓华的说词——林云泽就是洛屏安的来生。 恐怕就算不是,她也希望自己是了。 卓先生怎么能追到来世呢?就这么放心不下她?心中滋味就像那未熟的青梅——属于洛屏安的那份对于卓华是妖族的事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当年洛屏安本就隐约开始怀疑,为何师父十年来容顏不衰?就连师兄也没有一丝老态。 属于林云泽的记忆重新涌现,这里是大学的教授宿舍,是卓华的宿舍。 她感觉到一隻手放到了头上,轻柔地从发际往后顺。 缓慢、重复,一遍遍地安抚心绪。 她睁开眼,卓华就坐在床边,室内透着早晨明而清的顏色,却暗得足以让人昏昏欲睡、看不清表情。她抓住对方的手腕,让那隻冰凉的手固定在自己头顶,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又闭上眼。 「卓教授……」前半句是林云泽,后半句却是洛屏安,「对不起。」 「何出此言?」 「给您添了好多麻烦。」她说,「还没报恩,又死了。」 「生生死死,天道註定。」卓华停滞了一下,似乎是略有埋怨地补充,「你确实太容易死了。」 「我是人族嘛,人啊……真的很容易就会死掉。」她感觉枕头湿湿的,对卓华略有抱歉。 她爱的人,好多都在一眨眼间就离世——她的爸妈、爹娘、阿弟……明明前一天还有说有笑,却连道别都没说一声,就只留冰冷的躯壳给她。 洛屏安之于卓华也是如此吧?日夜相处了八年的学生,早上进城买货,下午只剩遗体,那滋味她已尝过太多次了,像是心虫在胸口鑽动般难受。 所以她才会一睁眼就先道歉。 卓华有没有也因为她而病了一场呢?看她如今气血红润的样子,似乎连咳疾也少犯了。 健康无恙,思极至此,洛屏安的魂安定下来。 林云泽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也不知道泪水不再浸湿枕头后又过了多久,卓华一直坐着,那隻手未曾动过。 最终她哑着嗓子开口,「周萍后来呢?」 「她也死了。」卓华道,「在同一场空袭里,和你一起。」 她以命相搏,最终只换来一场空。 「无需失望,天道无情,无关善恶。」卓华说,「命定之事,若奋力一搏仍无法挽回,便让它去了吧。」 「今生今世,再好好活着。」 林云泽轻叹,「您来到这,就不怕又看着我再死一次吗?」 「怕。」卓华答得极快,又诚实。 「人终将一死,您何必自讨苦吃?」 卓华未答,林云泽终于将头抬起来,和她对上眼时,卓华眼神动盪。 卓先生可是妖族,有什么理由去柳西那样偏僻的地方当小小的私塾先生呢?又何必独独带着她流浪乱世?除非…… 「洛屏安并不是你第一次认识我,对吗?」 卓华低着头,然后轻轻地点了点。 「您到底认识我几次了?」 卓华细声道,「此次是第九生。」 林云泽笑了,口中酸苦,「我好大的威福,让您这样一次次受难。」 卓华摇头苦笑,「有这威福的,恐怕不是你。」 林云泽搞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眨眨眼,问,「之前,又发生了什么事?」 「你若想知道,我会如实相告。」卓华说,「但并非现在,你得先好好休息。」 等两份记忆都安稳地存放在脑中后,林云泽猛然想起来今天早八要上必修化学,幸好时间比她想得还早,还有馀裕能先回家换身衣服、拿课本。 也许是顾虑到她不想露出伤疤,她的口罩并没有被拿掉,睡了一晚还乖乖地待在原位,只是稍微露出鼻子——对此她心怀感激。 想到昨晚居然没洗澡就睡人家的床,林云泽实在是很不好意思……等等,她睡了卓华的床,四捨五入不就是间接式同床共枕了吗?想到这她脸一红,不自觉地咧嘴笑,而后又想到她还是靠在卓华身上睡过的,只不过是上辈子,于是又笑得更开心了。 「笑什么笑。」卓桃就在客厅里,一看到她就没甚么好气地说,似乎对她的存在不感意外。不屑地瞥了她一眼后,又恭敬地端了一碗汤药给卓华,「师父辛苦了,请用。」 「你怎么要喝药?」林云泽不解,想来上辈子卓华染上咳疾的事也颇为蹊蹺,都说妖族不病不老,怎么还会犯咳?难道这只是人族对妖族的误解? 卓华抬手制止了卓桃想说的话,将汤药接过,「调理身体而已。」 说完,缓缓将药饮尽。 待卓桃端着空碗离开后,林云泽才敢问卓华,「卓桃也是妖族吧?」 「是,你叫她桃桃就好。」卓华说,「卓桃这名是配合人族社会所取,何墨亦是,叫他墨仔即可。」 「那以前我怎么没见到她?」林云泽问道,这个以前指的自然是洛屏安那时。 「桃桃年纪小,自灵识初开以来,只有百馀年。那时她还未化型,我便没有带上。」 百年,在人族中都是人瑞了,在妖族眼里还是小孩子。林云泽想了想,「那师兄多大了?」 「四百初。」 「那你……」 卓华微微扬起眉毛,「约莫……千有馀。」 一千年前,她们所踏的土地上都还没有文字哩。 「您真的是老叶呢。」洛屏安是不会开这种玩笑的,林云泽扬着头,对卓华一笑。 卓华从里面的房间把何墨叫起床,说要让师兄送她回家。 何墨知道她昨晚用了孟茴后显得有些兴奋过头,他衝过来拉着林云泽的手,一下笑着说往事如何如何,一下又红着眼睛叫苦。他一个高头大马的青年,顶着阳刚俊朗的脸,像小孩子一样啜泣。 真不愧是师兄,跟洛屏安记忆里的一点也没变。 卓华倒是变得更温和了点,对着外人也会微笑了。 不过趁着卓华离开去吩咐卓桃事情时,何墨稍微收敛了眼泪,抱歉道,「其、其实骗你吃下孟茴是、是我的主意。」 「我们前几年才得到这个东西,但是师父一直在犹豫该不该给你。」 「咦?她不想让我想起来?」林云泽说。 「不全是……师父太老了,容易患得患失。」没想到师兄私下还敢说卓华的不是,听到他说卓华老,林云泽差点笑出来,「我怕师父再蹉跎下去,你很快又要重堕轮回,才拜託师妹找机会把孟茴给你。」 何墨愧疚地看着她,「说到底我还是骗了你,对不起。」 「算了吧师兄。」她笑了笑,「这样挺好的,特别好。」 回去时何墨开来一台老车,林云泽坐后座一侧,卓华坐在另一边,整路上依旧是何墨的叨叨絮絮,林云泽感觉很好,发自内心地跟师兄一起笑。 进到她心里的人,一夕之间又多了一个。 免去转车跟等车的时间,回家的路程缩短了一半以上,当车子驶近老住宅区时,熟悉的小蓝卡车赫然出现在她家巷口。 啊糟,林云泽心中暗叫不妙,她完全忘记杨妍萱说好今天会顺路载她去学校的事了,她急忙下车跑过去。 「靠腰喔!你是死去哪了?」个头娇小的杨妍萱正拿着手机在她家门口徘徊,一看到她出现就急着大骂——不过林云泽知道其中着急的意味胜过生气,「按门铃没人应、打给你也没接,老娘还以为你跑去跳楼了干!」 「对不起嘛,我的手机没电了。」自知理亏的林云泽温言温语,试图安抚炸毛的朋友。 「啊你搭谁的车?」杨妍萱生气又狐疑地看向她身后,此时卓华正从车内探出身,就在不远的巷口。 「你在外面过夜了?」只见杨研萱立刻换上看戏的笑,「哇你很行嘛,大一就爬上教授的床啊?」 「蛤!我才没……」 喔不,准确而言她确实爬上人家的床了。 此时卓华走到她们身边,杨妍萱礼貌问了声教授好。卓华也点点头,温和地笑着打招呼。 「既然有朋友能接应你,那我就先告辞。」卓华向来擅长保持礼貌的距离,对着二人点点头。本来是说好要直接载她去学校,免得迟到的,她主动说要先走,也省去了林云泽得在卓华跟杨妍萱之间选择一个的麻烦。 虽然只是一趟车程的小事,林云泽不想辜负任何一方的好意。 何墨驱车离去后,她火速进屋换衣洗漱、拿东西,十分鐘内就上了杨妍萱家的小蓝卡。 「你最好给我把事情讲清楚喔。」杨妍萱系上安全带,一边斜眼看她。 林云泽苦笑一声,这么复杂的事,卓华都讲不清楚了,她该如何解释?她转头看向杨妍萱,看着对方细緻卷长的睫毛跟水润的铜铃大眼,忽然想起周萍来了。 其实两人长得并不相像,性格也天差地远,她却怎么也无法甩脱两者间有所连结的想法。 就像她看到何墨便觉得他像兄长般可靠、看到卓华的第一眼便觉得心痛。 她狐疑地皱着眉,马上又舒展开,「你啊……这辈子真的该对我好一点。」 「你是在工三小?」 柒.劫难 她又死了,一次,又一次。 她也该习惯了。 卓华跪坐在瓦砾中,抱着那不成形的躯体,衣袖将无神瞳孔掩上,教对方眼中不再映着这人间地狱。 初时尚能控制心绪,她不言不语,只是低着头,感受冰凉的温度。 「你说,我此次做得好吗?」她喃喃自语,心在幽冥之间,「续命八年,仍无法善终……是否该把你绑在身上才够呢?」 思绪至此,她咳疾忽犯,猛烈如浪涛滚滚,鲜红血花自口中绽开,落到自己的袖口上。 她放开洛屏安的身体,轻声地笑起来,清脆如琉璃撞击声。墨仔忽然向后一跃,用敌视的眼神瞪着师父。 劲风袭过,她的笑声裹在风中,逐渐变得低沉嘶哑。她的皮肤也从近乎透明的白迅速转黑,好似晒成古铜的顏色,转瞬间站在眼前的彷彿是不同的人。 她张望四周,眼神最终落在不远处的墨仔身上,「呦,这不是人族的走狗吗?」 她还在笑,却是勾唇露齿那种邪气的笑,站立时的姿态高傲而外放——才像一个千年的妖族。 墨仔还未答,她低头看见洛屏安的尸体,喔获地笑出声,用脚尖轻踢那不成形的头骨,「又死啦?真是蠢,死吧死吧!人族最终都要死得悽惨啊!」 墨仔从喉咙深处爆出一声吼,下一瞬间他已经窜到师父身前抱走洛屏安,又迅速离得远远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师父身上。 他也不知道眼前人还能不能被他称做师父,仍硬着头皮开口,「师父,请回来。」 「回来?为师不是很懂你的意思呀。」卓华一手抱胸、一手支在下巴上,指节轻抚,挑起一边的眉,「你认不得师父了吗?快过来,让我看看你哪里出了问题。」 墨仔脚下的碎瓦间猛地窜出许多苗尖,枝芽虽嫩,密麻麻地缠上他的脚背,而后又迅速成长、彼此纠结。几秒的时间内,墨仔的腿就被绞在树木与绿叶中,难以动弹。 他虽是卓华的徒弟,但并非任其宰割的鱼肉。墨仔以单手结印,凑到面前吹了口长气化为火蛇,火苗兇猛,将束缚自己的妖木驱散。他又退出几尺的距离,把洛屏安放在稍微平整的地上。 卓华却对他们没有什么兴趣的样子,也不追击,食指轻飘飘地指过来,低声道,「目盲。」 墨仔的视野陷入黑暗,他知道这只是幻觉,而製造幻觉并非卓华修习过的法术。他蹲下稳着身子,咆哮道,「狃执!」 「犯不着动怒,我可什么都还没做呀。」狃执的语调带着懒洋洋的从容,「好不容易能喘口气,你就可怜可怜我这糟老头,嗯?」 「你不需要放风!」墨仔的性子向来温软,少有如此兇悍的时候,「滚回去!」 「唉,我不过就是想知道现在是何朝何代罢了。这样吧,你告诉我这些日子都发生了什么事,然后我就让你师父回来,如何?」 「你能信吗!」 「当然能呀!你也知道,我受制于这副破化型,又怎么能敌得过你呀?」 墨仔恼怒地低吼一声,他最听不得有人詆毁自己景仰的师父。 幻术是最难应付,解法却也最为单纯的法术。解法有二——一是以远远胜过对方的灵力压制,二是心智足够坚定方可破除。 显然墨仔只有后者可以选,幸好他的优势便是足够纯真。他乾脆将眼皮闔上,右手结无畏印,身陷黑暗而心神安。 狃执还在说些什么,他完全没听进去,却靠着一双耳朵定位狃执的方向。他左手结丹火印,一口气化为火焰窜去。 「真是的……好歹听我说话呀。」狃执从容不迫地站着,任火焰在身周包围成圈。 毕竟是卓华的化型,他有恃无恐。 「喂喂,不然我解了你的幻术,你就让我出来一天呀。」 见墨仔不理不睬,只管寻声向自己走来。他知多说无用,伸出两指指向墨仔,又使用幻术,「耳闭。」 他指挥卓华的灵力,如同用非惯用手写字。幻术已不起效用,墨仔不受影响,狃执幽幽一叹,「唉,真是没用。」 墨仔踏入火圈,耳朵警戒着狃执的动静,一边绕着圈子。狃执态度从容站在原地,「好嘛好嘛,我给你解开幻术呀——目明。」 视野重见光明的那刻,墨仔的腰间一阵剧痛,他低头,惊骇地发现尖锐的枝枒贯穿了腹部。这还不够,体内像是被撕扯的痛不断翻腾,他运起全身灵力,极力遏止鑽进身体的植物生长。 狃执咯咯笑着,声音轻快愉悦。 烈火断开枝干,墨仔忍痛衝到狃执身前,狃执再度唤出许多枝条捆住墨仔四肢,逼他定在自己面前。 在墨仔再度以丹火灼烧束缚的同时,狃执叹了口气,以无奈的语气道,「愚蠢,你师父让我落入这般不生不死的境地,你还真以为她是甚么好人?」 只一句话的时间,墨仔右手奋力挣脱,食指朝天打出期剋印,猛然推至狃执心口。 却见狃执挺直身躯接下这一印,并无挣扎举动。他的肤色渐渐转白,一双眼睛仍幽幽地盯着墨仔,有怨恨、有不甘。 「卓华逆贼能给你什么?她有传你法术?教你修道?别蠢了,她只会害你走火入魔,你最终仍修不成仙道!还得受轮回之苦!」 墨仔面色惨白,却毫无动摇之意。狃执咬着牙,直到最后都在与他对瞪。 噗通一下,卓华跪地,眨眼间神态又变得茫然温和。 「师……师父、嗷呜……师父,疼……」墨仔的哭啼断断续续,由远至近地传进她耳中。 谁敢伤她徒儿?她一抬眼便看到徒儿跪伏于地,爪子般的枝干穿腹而出,殷红鲜血顺着树皮纹路流满地。 在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的瞬间,那些树木迅速萎缩成枯枝,一碰即碎。她将垂垂危矣的墨仔揽到怀里,一隻手放到他头上,将自身灵力注入,微风涌动。 墨仔本就是受卓华灵气薰陶而啟蒙灵识,两者灵力一脉相承,师父的力量很顺利地转换成他的。他呼吸渐稳,将灵力聚集在伤处,破洞开始愈合。 卓华这才松了口气,带着愧疚的声音细微,伴着重咳,点点血腥滴落,「对不起……」 「没事啦,师父。」墨仔虚弱地笑了笑,感觉自己渡过了一场死劫。儘管伤势严重,他知道自己过几天就能痊癒,但师父不一样。 师父的心魔永不止息。 他移开卓华持续为他输送灵力的手,撒娇似地说,「师父你不能再消耗灵力啦,我们还得继续前进哩!」 卓华揉了揉他的头发,便不再说话。 卓华这一闭口,就是一个月。他们回到山谷里的老宅,卓华终日静默木然,向她说话也得不到一点回应。她不动不食,静坐在门廊上,衣服上落满树叶甚至不会滑落。卓华修为高深,本就不需饮食,墨仔便没有试图换回师父的神,只是日日去清扫卓华身上的蛛网灰尘。 桃桃正好在这些日子里化型,妖族自万物修行而成,灵识啟蒙后便是有了智慧,在这之后,至少还得再修数十年才能化型为人。拥有人形是为新的开始,因此这天对妖族而言是极为重要的诞生日。 守在院子里为她祝贺的,只有墨仔。 她拥有视感后,第一眼看到的卓华,便是那般了无精神的颓样。明明她还未化型前感受到的卓华,强大灿烂如同太阳。 她不怨师父,她怨那个人族,怨她害自己的师父变得毫无生气、耽误修行。 她的师父,可是千修的半仙,飞登仙界,对师父而言不过是转念间的事罢了! 但卓华还在这里,还在这个轮回不息的人间。 都是那个人族害的,明明只是个普通的人族,戳几下就死了。 「你还小,不懂也是正常。」墨仔听完她的抱怨,只是温柔一笑,「她们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呀,等着看就知道啦。」 卓华终于活过来时,好似大梦一场,神态恍惚了好一阵子。当个人偶坐了这么长时间,卓华不显一丝疲态,反而精神了一些,也没再听到连绵的咳声。 墨仔开心地抱着师父嗷了好一会,卓华拍了拍徒儿的头,抬眼看到另一个自己——那孩子的化形跟她过于相像,就连眉眼间的冷漠都和当初的她无二。桃桃穿着墨仔过于宽松的衣服,抬头直视她时,她还是能从那冷硬的眼神中看出一点敬畏与嚮往。 「拜见师父。」桃桃低头一拜。 卓华伸手去顺了顺小徒儿的头,灵力如暖流般注入桃桃的头顶。她错过桃桃的化形日了,卓华心中有愧,也有恨,她不喜欢错过。 一支木製发簪被递到桃桃面前,桃桃能感觉到小小一支发簪上翻涌着远比她自身所有修为还要强大的力量,却是温柔内敛的蕴含其中。卓华将它连同徒弟掌心一併握着。 「此为渡劫礼。」卓华说,「化形后五感具、心智敏,乃是你此生第一劫。」 「日后还有无数劫难在等候,十年一小难,百年一大劫,摧残心志、折磨肉身,至死方休。」 「师父无法替你渡劫,只以此物守望,气力耗尽时,可用此一搏。」 妖族的灵力可以随时间恢復,但要把灵力保存在物品上,是要损耗修为的。若说灵力如同水,那么妖族的修为就是杯子的容量,虽然可以藉由修练扩增,但没了就是没了。桃桃掌心发热、心中震颤——她的师父果然是这世上最好的存在。 卓华看着桃桃的眼睛,神却落在别处。 这世间劫难她已渡了千年,人族尚可饮一碗孟婆汤忘却痛苦,妖族却得记着。 记着她的笑、记着她的恨、记着她弥留之际的模样……她是多么厌恶那些痛苦的时刻,也知道记忆会慢慢压垮她的理智,但她捨不得放,紧紧攒着,视若珍宝地存在心里。 妖族天性致力于修仙,为的就是飞昇仙界,免去轮回之苦,如今的她已经在这漫长的过程中迷失原本的目的。 卓华转头对着墨仔说,「墨仔,准备下山。」 「师父现在就要下山?咱们去哪?」 「去教那些人族缓缓。」 教她回到人间时,能享有和平富强的人间。也教那些流离失所的人族,不再遭受比她所受更加诛心的苦难。 同年年末,定安半仙之名为世人所知。 定安半仙回忆起当时,歷歷在目,洛屏安的离世好似才过了几年而已。 「林云泽。」半仙缓缓地唸出她的新名字,一点点地感受嘴形与发音。 「云聚雨,雨泽木。」严茨沉吟道,「是个与你相生的好名字。」 卓华忍不住勾起嘴角,低头一拜,「承蒙师叔吉言。」 名字,对一些人族而言只是称呼的代号而已,对卓华而言却不是如此——名字联系着人的灵魂,这也是她教会她的事。 缘份如同蛛网,错综复杂、机妙无穷,相生之名,能为此生缘份带来好兆头。 严茨一笑,将灵桃木扔入小青铜炉中,闷烧半晌,又掀开炉盖细看。师叔善卜,以天地万物为掛,卓华对此一窍不通,只是静候着。 「此子今生变数甚多,小劫小难频频,横祸与心劫相随而至,一生风浪难平、心境难稳。」 卓华闻言轻轻吐了口长气。「小劫小难,是否不足以有性命之忧?」 严茨笑着摇摇头,「天道无情,没罚够是不会将她放走的。」 卓华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反而更忧心了些,这天道精明无比,该有的福报、该受的劫难,全都计算分明,一点也不能少——帮人挡下了,还得加倍地还回去。没有死劫,只代表有无尽的活罪得受。 一隻宽厚的手掌搭到她肩上,温热厚重的灵力流入她体内,将满脑子的担忧与杂念冲散。 给予灵力,在妖族之间代表着友善的好意,其中可以包含很多意义——保护、救助、结盟……或是祝福。 严茨道,「这灵力,能多一点是一点吧。人族虽然脆弱,但灵魂终需经歷磨练才能成长,反而是你……莫要损伤了自己。」 「晚辈谨记。」卓华又是一拜——千年的妖族横行惯了,少有如此恭顺的一面。 当她真的见到林云泽时,却什么都忘了。 面容虽易,但灵魂不变,卓华几乎可以猜出对方的个性如何。她会带着洛屏安的善良,却不会像洛屏安那般过头——人族的灵魂,总是在一次次的轮回中成长丰富。 那双眸中充满了痛苦与绝望,好似风中的残烛,顷刻间就会熄灭。卓华心口一缩,疼得无法呼吸。 每次见到那样的情景,卓华便只想掏尽所有能力,去换她一生安康。 林云泽看起来苍白又瘦小,脸上的纱布盖不住她憔悴脸色,她拄着柺杖倚在女儿墙边,好像在吹风。卓华就在一旁的大楼顶远眺,也只敢远远地看着——对林云泽而言,她只是个陌生人。 「林云泽。」又一次,卓华喃喃的说着,似乎想将这三个字记在舌根上。 一次,又一次,劫难皆由此而起。 捌.天证 乱世求生的洛屏安一下变成现代社会的大学生,还真有点不习惯。 许多事情真的得经歷过才能明白,若不是她梦回一场,当了一生浮萍,课本上的大战终究只是年分与事件。 而不是鲜血与死别。 她也更清楚的认知到——洛屏安和林云泽终究不是同个人,若是她的话,在那样的时代里,绝不可能保持善良的本心。 不过洛屏安柔软的性子似乎是分了一点给她。 她看着讲义里写着战争史的片段叹气,「人间苦难何其多,我们人族何必自相残杀,徒增痛苦?还要妖族替我们止息?」 「你头壳坏去?」刘余星撇来一眼鄙视,「会不会入戏太深?你是林云泽欸。」 「啊对啦。」林云泽搔了搔脸颊,「但道理都是一样的。」 她的上辈子跟一见钟情的对象居然是相依为命的师生,这种劲爆的消息要她闷在心里一个人消化是不可能的,她隔天就原原本本地把事情告诉他们。只不过自动略去了那些好像有些什么,却又无事发生的片段。 说起来,她现在的年纪放在那个时代,也是摽梅之年了。也不知道她现在跑去对卓华吟一首摽有梅人家会怎么回? 两位好友听了她的话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三人还跑去图书馆,花了两小时在排满了一整列书架的《近代战争史详记》里,找到第一次云州轰炸的日期及范围,跟洛屏安的记忆并无二致。 林云泽一点也不惊讶,她翻开整套书的最后一册,看到定安半仙的名字。 「千年妖族横空出世,自名为华,子弹砲火伤不得半毫,藉不伤之驱周旋于各国战场。时我族乏于战火,便利用妖族法术,以天道枷为约,订下停火协议。」 洛屏安的灵魂莞尔一笑,这书里把卓华写得刀枪不入、神勇无敌,她所知的卓华,却只是吟唱着一首摽有梅的教书先生呢。 后来她趁社团活动时拿着这段文字去问师兄,换得一阵大笑。 「什么利用妖族……哎呀,毕竟是人族撰写的歷史嘛!你应该去看师父编的那版,用字好多啦!」何墨笑嘻嘻地说,「那时确实有很多国家已经想停战了,师父只是顺水推舟而已!不过师父确实出了很多力喔。」 「那这个天道枷又是什么?」 「嗯……就是一种契约啦!我也不懂呀!」何墨笑得傻气,像隻小羊似的。 拿去问罗湘瑜,竟然也不知道——经过几个礼拜的社团活动,林云泽已经明白社长对妖族的热爱及认知可不仅限于二次元,恐怕已经到了职业级的地步,就算以后成为专门研究的歷史学家,林云泽一点也不会感到意外。 她也在罗湘瑜的辅导下学了很多对于妖族而言只是常识的冷知识——关于化形、灵力或是修为。 妖族修行过千年,本应飞升成仙,卓华又是为什么而追着自己的轮回留在人间? 刘余星看她撑着头,陷入沉思的样子,哼了一声说,「你一个人类,烦恼妖族的事,不觉得管太多了吗?」 她抬起头,「不能这样说啊,人家为了我让世界和平成真了欸。」 「她是为了你的上辈子,那又不是你。」刘余星道,「再说了,她这么厉害,为什么非得等上辈子的你死了才突然冒出头叫人类停火?如果她真的是为了你好,不是应该趁你上辈子还活着时就这么做吗?」 林云泽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她也想过——确实,不怎么合理。 她知道刘余星说这些话并非是要挑拨离间,他生性多疑,对方又非同类,恐怕只是想提醒她不要轻信他人。 可现在的她已包含了洛屏安的一部份,而洛屏安是全心相信着卓华的。 林云泽还未答,卓华伴着鐘声踏进教室,从容不迫地开始讲课。 偶尔朝她的方向投来一眼,微笑,好像在监督她有没有认真听讲。 知道了这么多事,林云泽反而迷糊,卓华的神情总是那般自信淡然,隔着一层浓雾,让她捉摸不透。 这堂课讲的,正是妖族在战争中对人类社会造成的影响。卓华列出许多从古至今妖族影响人族战争的案例,入世的妖族只是零星个案,妖族寿命又长,出现在课堂中的,往往只有那些重复的名字,其中甚至有搧风点火,恨不得人族战得翻天覆地的存在。 说了一堂半的课,卓华始终没有提到在座近百人心中最好奇的那块——定安半仙的影响,毕竟在面前的可是鸚鵡螺般,行走的活歷史啊。 可能面对着本人,这些问题更难问出口。有人鼓起勇气,擦边地问了卓华有没有近代战争的例子,卓华却是一笑,随口举出别的名字。 看在他人眼里,卓华也许只是不好意思说自己的功绩,只是听在洛屏安耳中却不是这么回事了。 她一心信任的卓先生,分明是避重就轻,不敢让人知道。 不敢让她知道。 林云泽举起手,引来一些关注——两个朋友都讶异地瞥来一眼。比起在课堂上发问,林云泽应该是更倾向于私下找教授解惑的人。何况她现在认识了卓华,有什么问题不能私下问的? 卓华将双手放上讲台,稳着身子,「林同学,请说。」 她放下手,食指推了推镜框,眼睛带着微笑的弧度,那样子看起来就跟洛屏安一模一样——是个嫻静礼貌的资优生,「教授,我在《近代战争史详记》里看到,您用法术协助停战协议的签订,可以请问您天道枷是什么吗?」 大半数的人连天道枷这个名字都没听过,一下勾起了好奇心,台下观察的眼神一齐指向卓华。 卓华的笑意淡了几分,不疾不徐朗声道,「这问题问得好,看来林同学做足了功课。」 「所谓的天道枷,以天地为证、妖族灵力为媒,定下约定由天道监督——教授第二堂课时提过,天道轮回是妖族族群中共同世界观,是这世间因果的执行者,因此各位无需担心停战协议会在期限内被打破。」 林云泽再次举手,单刀直入,「教授,方便问您为什么会选择在战争第八年时介入吗?」 这问题稍微私人了一点,但完全在合理范围内,恐怕也是眾多人族数十年来的疑惑,台下的眼光多了几分迫切的意味。 卓华抬抬唇角,神态与平日无异,「因为人族的战争进行至第八年时带走了教授珍视的人。」 霎时间台下学生私语如潮将林云泽淹没,她有些矇,好像听到不得了的宣言,又好像什么资讯都没有得到。 她当然知道自己对卓华而言具有一定的份量……但她想知道那到底是怎样的情感,又有怎样的因果。 卓华对着躁动的学生们一笑,气氛很快恢復寧静,于是她又若无其事地继续。 下课后,如林云泽所愿地被卓华请去了办公室。 「云泽同学,你的求知慾似乎十分旺盛,是吗?」林云泽才关上门,卓华便开口。 林云泽转身、瞇着眼笑,「当然了,教授,您也说过了会如实相告,不是吗?」 卓华看着林云泽,不满的态度赤裸裸地从眼中传递——小小人族正渴望知道更多资讯,简直就像觅食的小松鼠,她得压抑着嘴角才不至于笑出来。 实在是,大胆得可爱。 「屏安,你如今都不相信为师了吗?」卓华露出有些刻意难过的表情,眉头上扬。 卓华这样子她可熟悉了,是说笑的表情。她于是回道,「卓教授,我是林云泽。」 「为师知道。」卓华叹气,抿了抿唇,「你对我而言,却不只是林云泽而已……能否看在为师护你八年的份上,再给我一点时间?」 她把手掌放上对方头顶,微微地左右抚过,黑色短发细软蓬松,触感极佳,「我知你必定有许多疑惑顾虑,只是这八生的时光并非几句话能够道清……你还是亲自体会过再对我下定论为好。」 是她太心急了?林云泽感受着头顶的触摸,好像又变回洛屏安——那个能全心相信卓华的洛屏安,她抬眼看向卓华,心绪渐稳。 「不过,我之所以没在洛屏安在世时让人族停战,确实有所顾虑。」卓华将手收回,她当然明白课堂上小小的为难是为了什么。沉思的表情维持了许久,却又不加解释,「日后,再详细地告诉你。」 林云泽抗议,「教授,你怎么可以卖关子啊?」 「非也,有些事若是提前说了,梦回时所得到的记忆,醒来后便会被曲解。」卓华说,「你还是亲身体会过才好。」 「孟茴的果实已快熟成,莫要心急。」卓华顿了顿,好像发觉自己有所疏漏,又解释,「上次短时间催熟孟茴,会消耗数倍的灵力,按部就班地让其成长,对我消耗较少……请你见谅。」 「我知道了。」林云泽挠了挠耳后,「我也不是不信你……只是,想更了解你而已。」 她想知道,在从容微笑下的卓华是什么样的,卓华到底是谁?她想知道,让卓华甘愿花八年时间亲自护她平安的原因,自己又是谁? 卓华抬手掩嘴,表情仍管理得正经八百,湖心般的眼神却投入一颗石子,动盪涟漪,复杂得耐人寻味。 十月初的某个傍晚,第二个孟茴被送到林云泽家中。 林云泽的家是隐没在一片老住宅区中的小透天厝,屋前有块大小能停放一台车的小空地,沿墙边摆满鸡蛋花、桃树等盆栽。那本来是妈妈的宝贝,林云泽接手后把它们照顾得很好,庭院里一片青绿葱葱,卓华伸指一碰,让所有植栽无视季节纷纷绽开花,妖香扑鼻。 林云泽打完工回家,正好遇上刚到的师徒二人。她扬起眉头,「教授,你这样我很难跟邻居交代欸。」 卓华笑着说了声抱歉,却没有要让它们恢復原样的意思。 何墨也跟来了,最近他每次见到林云泽总是会过份热情地衝过来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她感觉还能接受,就是何墨庞大的体型让她难以适应。 何墨放开她,一个木製滑盖盒被交到她手里,她打开盖子,长得像未熟番茄的青绿果实在其中滚动。 「我拜託师父让你先看这一生。」何墨捧着盒底与她的手,慎重解释,「这是我们相遇的第一生,也是师父认识你的第五生喔。」 她抬头看向卓华,对方眼中含笑,满是疼爱之意,「墨仔很想你,今晚去见他吧。」 何墨绽开笑,兴奋道,「嗯,快快吃了吧!我们明天早上再来找你!」 这次的果实闻起来像发酵的乾草,实在无法提起食慾。嚐起来则是甜甜的药味,有点像仙渣,并不算难吃。 林云泽坐在床边吃了几口,很快便因法术的效果昏昏睡去。 玖.穆仁 鹰绍保部的帐篷中迎来一位尊贵的客人。 早晨,他听到大人们在议论这件事,说那个人带来的茶叶多到能让族人喝一整年——但这跟他没有任何关係。身为部落的属民,他没有资格享用茶叶。 傍晚时,他的奴隶主将他从属民们的帐篷拖出来。 奴隶主说他有了新的主人。 近晚时的风寒冷刺痛,冻得他心跳都乱了序,幼小的身体缩着在麻衣里发抖。他得非常用力地昂起头才能勉强看清他的新主人。 那白色的头发像冬雪,落在同样冰冷的面孔上,一眼看过来就将他的心脏冻停。 也许是真被眼神冻着了,更可能是因为害怕,他猛烈地咳起来。奴隶主怕他掉价,厌恶地想将他喝止,粗鲁的言语卡在奴隶主嘴边,被马鞭劈啪一下打回去。 他的新主人甩完奴隶主一鞭,另一手揽着他的腰将他抱起。他还分不清东南西北,下一刻就被安放在马背上。 他看得出来新主人完全不会骑马,马儿很不甘愿,但凭着马鞭威吓,还是将恶毒的骂声甩在后面。 部落里随便一个人只要跨上马,一下就能追上来的,他这才明白——奴隶主不敢跟新主人正面衝突。 新主人好厉害啊!冷风吹在脸上,更让他感受到从身后环绕着自己的温暖,他第一次知道,就算是不怎么会骑马的人也能受人忌惮。 他从来只能看部落里的人骑马,自己从未感受过马儿奔跑的节奏,新主人一隻手稳稳扣着他的腰,他的身体仍随着颠簸一下一下的撞击马背,小小的心脏亦雀跃地跳着。 奔出几座湖泊的距离后,马儿改为慢步。新主人开口说了些什么,却是他听不懂的语言,他茫然地往后看。 只见在漫天的星点下,他的新主人有着一张苍鹰般桀傲的面孔,说话的语气却像白鹿一样柔软。 等到他真正能跟新主人沟通时,季节几乎要替换了一轮。 「不要再叫我主人了。」新主人在听懂了他的称呼后,第一句话就是对他这么说。 他困惑地说,「可你就是我的主人不是吗?你用茶叶把我买下了。」 「不是那样。」新主人的表情显得很困扰,又不知道该怎么用他的语言来解释,「总之我不准你叫我主人。」 「那我要怎么叫你?」 「叫我的名字,华。」 「那是什么?」 「花朵。」 他噗哧一笑,随即又意识到自己身为属民,不该取笑主人。于是收敛了笑容说,「主人的样子,跟花朵完全不一样。」 华只是看着他,似乎并不排斥他发表意见,于是他接着说,「主人应该叫少布。」 「那是什么意思?」 「是天上的鹰。」 「在你眼里,我是鹰吗?」 「嗯,是苍鹰般的勇士。」 华的神色有点困惑,却说,「随便你。」 「你又叫什么?」 「我没有名字,但是大人叫我毛伊西格。」 「那是什么?」 「病弱的小羊。」 华哼了一声,「不好。」 「你可以叫我别的名字。」他抬头,带着一点希望。 华沉默许久,最后指向远方,他所比的地方有马群在河边饮水,手指沿着河的流向画过,「那个怎么说。」 「在人名里叫做穆仁。」 「嗯,穆仁。」华直视他的双眼,又说了一次,「穆仁。」 他的名字叫做穆仁。 搭帐篷、生火、炊食,华似乎一个都不会,却不准他来做,他于是出一张嘴,一步一步指导华的动作。 华用那张冷如霜的脸对着火石皱眉的样子,总是让他偷偷地笑出来。 他们离开鹰绍保部好几个日夜后,在顶峰银白的山脚下遇到内尔古翼的部落。这里的人只有鹰绍保部的一半不到,羊的数量更少。 部落里的人用奶酪招待华,不过大部分都进了他的肚子里,他们作为客人在内尔古翼里待了几天,华比手画脚地问他想不想留下来。 他不明白为什么华要问自己的意见,要去哪、要住在什么地方?他没有任何想法。 于是他说,「少布去哪我就去哪,我是少布的属民。」 华的表情看起来并没有全听懂,也大略明白他的意思。好久以后华明白了属民就是奴隶,又不准他这样自称。 他的新主人好奇怪呀。 留在内尔古翼生活的选择是对的,小部族里没有奴隶主,只有自由民。大家虽然知道他是别族的属民,却不会给他脸色看,待他如普通的孩子。 华并不狩猎、也不放牧,还带着一个虚弱的小孩,儘管如此内尔古翼的可汗依旧让他住在靠近中心的帐篷。 等他年纪稍长时,才从族人口中得知这是因为华不是人族,她能做到的事,比草原上最英勇的战士还要多,她能确保部族的丰收。 他对此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是人也好、是妖也好,少布就是少布,是这天上翱翔的鹰。 冬天的时候他容易染疾,几乎所有落雪的时间,他都浑身发冷喘不过气。有次华把他抱在怀里,瘦小的身躯很容易就被华细长的四肢和皮草包起来,她下巴轻轻支在他头顶,他的后脑靠在华的锁骨,就这么围坐着取暖。 帐里只有柴火劈啪燃烧的声音,寧静安好。他懵懵懂懂地待在华的怀中,忽然明白是这羽翼保他在草原上存活至今。 「穆仁。」华忽然说,过了两三年,如今她已经能流利地跟族人对话了,「你额头上的字……是什么意思?」 他抬起手来摸自己眉毛上方的一行烙印,焦黑的疤有些紧绷。他疲软地答,「是属民的意思。」 「鹰绍保部的奴隶主弄上去的吗?」 「嗯。」 接着是一阵沉默,他看不到华的表情,却听到她小心翼翼地问,「你讨厌他们吗?」 他想了想,「以前不讨厌,现在有点讨厌了。」 他听到华轻笑了一声,「为什么以前反而不讨厌?」 「以前还没有遇到少布,不知道这广阔的天下有人会对我好。」他说得认真,理所当然。 「这是你应得的。」华说,「你讨厌他们的话,我去杀了那些奴隶主如何?」 他摇摇头,「少布的爪子,不沾无谓的血。」 华沉思了很久,缓慢地说,「你就是不让我杀生,是吗?」 什么让不让的,若是华想杀谁,他可阻止不了。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 「好,我不杀。」华这么说着,将双臂搂紧了。 他的生活中,缠绵病榻的时间居多,春夏时身体转好,他会跟部落里同龄的少年学习骑射。 华脑袋中的知识就跟草原上的羊一样,多得数不清,但摔角、射箭跟骑马这种人人都会的事就是不会,幸好部落里叫巴特尔的勇士愿意教他。 一开始华总是站在旁边盯着,很不放心的样子。虽然巴特尔没说什么,但其他少年畏惧着华冷酷的眼神。 「巴特尔是品性高洁的勇士。」他这么对华说,「他不会害我,他会让我也成为一个杰出的勇士。」 华却不置可否,「你没必要学这些。」 「怎么会没必要?」他严肃地抗议,「总有一天我会长得比马背还高,到时候不能再仰仗少布的保护,我要做少布的勇士。」 「但我不需要你保护。」回答快速得显得有些无情。 他语塞,华不需要他的话,他该去哪?华怎么能不需要他? 华突然叹气,揉了揉他的头发——那是她第一次用类似怜爱的方法触碰自己。 感觉比她的怀抱还温暖。 「你喜欢的话,就去吧。」华说,「以后,当我的勇士。」 某年的春末,他在羊群旁捡到一隻小狗崽。 小狗崽捧起来只比手掌大一点,眼睛都没办法睁开,只能发出虚弱的呜咽声,教人忍不住可怜。 巴特尔说那是狼跟狗杂交的崽子,长大后会吃部落里的羊、反咬主人,留不得。 但是狗崽的模样是那么可怜,比小羊羔还要让人疼惜,他抱着小狗崽,感觉自己并不是草原上最软弱的动物——为了让小狗崽活下去,他要变得可靠! 他亲自给小狗餵羊奶,大一点就切碎肉给牠,狗崽长得非常快,过了半年已然长成一条全身黑黝黝的小狼狗。沐浴着阳光奔跑时,就像华笔尖下的文字,飘逸非凡。 他把小狗崽命名为墨仔,墨仔很快就长得比他强壮,好像听得懂人话似的,充满灵性。一人一狗玩摔角时,穆仁总是输的那个。 巴特尔的警告很快就应验了,当年冬季,部落因为风雪损失了一批羊,正当大家为了粮食即将短缺而苦恼时,一个大人抓着惨死的羊羔来找华讨公道。 羊羔被撕得四分五裂,只留一点骨与毛,浅色的羊毛上浸满红褐色的血。这一带并没见到狼群出没,所以族人们都怀疑是墨仔干的。 大人们谈事并不避讳他的存在,当华还在压抑着不耐烦的情绪时,穆仁突然大喊出声,「才不是墨仔!墨仔是草原上最听话的狗崽!」 他长年病弱,总是轻声细语,这一喊好像要费尽他所有的力气。华明显地一愣,看向他。感受到视线聚在自己身上,他硬着头皮继续说,「墨仔是好孩子!」 人微言轻,大人们自然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纷纷让他滚一边去。 而华......他所仰仗的少布并未帮他讲话。 「穆仁,你也听到了,墨仔的嫌疑很大。」那冷酷的表情又回到华的脸上,「把墨仔关起来,过几天再处理掉。」 处理掉,他不敢相信华居然会说出这种话——他英明的少布、无所不能的少布,要杀了他最好的朋友。 现在他只能靠自己,靠着这无能的身躯,让墨仔活下去。 弦月当空时他悄悄溜出帐篷,华肯定没想到他会违抗她的意思吧?其他族人也不会料到,他溜到关墨仔的笼子旁,墨仔饿了一天,被放出来后第一件事居然是用力地蹭他的脸,粗硬的毛刮在脸上让他无声地笑出来。 「墨仔啊墨仔。」他捧着墨仔的吻部,用极其严肃的语气传达严重性,「你留在这里会死,而我离开这里也活不下去,现在我们只能分别了。」 墨仔好像真的能听懂他的话,只用留恋的眼神扫了他一眼,接着如风似地向着月亮落下的地平线奔去。 他放走墨仔的第一天,华受到许多族人的抱怨,但她虽然摆着忍耐到极点的不悦表情,却没有责骂他。 第二天的早晨,他们的帐篷前出现一具咽喉被撕开的狼的尸体。 第三天、第四天都是如此,族人们一开始惊奇,而后渐渐开始恐惧。 直到第五天早晨,他走出帐篷时除了看到狼的尸体,还看到满口血的墨仔,温顺地趴在帐前。 他立刻奔去巴特尔的帐篷,求他帮墨仔说话。 「只要说他是狼的剋星、羊群的守护者,族人就会接受他了!」他感觉热血充满脑袋,这辈子从未如此兴奋过,「连我这种比羊羔还要弱的小孩都能天天跟墨仔廝混而平安无事,勇猛胜过狼的族人还有什么好怕的?」 他看人的眼光跟灵机一动的策略都十分成功,墨仔一下从杀羊的兇手,变成充满灵性的小神兽,大摇大摆地在羊群间跑跳也没人管。 华的表情也放松下来,虽然他心里因为华做的决定而起了疙瘩,这几天也不如以往那么亲近华,甚至有故意装作没看到对方的举动,华的眼里却始终含笑。 过了好几天他才想明白,华是故意这么做的——为了帮他从无用的孩子,逐渐变成独当一面的勇士。 他英明的少布、无所不能的少布啊......他骑上马的时候会想像自己化成一道长风,托着苍鹰的飞羽,让她展翅翱翔,俯视草原眾生。 他最终,还是辜负了少布的苦心。 拾.捞月 骑马、射箭、摔角,作为勇士的必备技能,一样也少不了。 就算脑袋里熟记所有的技巧,可在穆仁这副身体上,毫无用武之地。 他逐渐长得跟马背一样高了,身体却一样乾细贫弱,他就像秋末的乾草,一折就断。当初与他一同学习骑马的少年们都已经是披着风奔驰的勇士,他唯一能熟练运用的技能,却只有草药的用途。 华为了他学了很多医人的方法,有在部落里学的,也有从南方的国度的书籍里学来的——学习医术唯一的优点,只有能给他跟华一起成长的错觉而已。 其他的就没有了,就算自己调配的药方能舒缓病症带来的痛苦,也只让他感到悲哀。 他能自由活动的时间逐渐变少,华也愈来愈常因为他发病而动怒。 华生起气来就像躁动的马儿,胡乱踩踏时伤及无辜是常有的事。她脸上的表情会因为躁而冷不下来,一看到那样的表情,族人甚至是墨仔都会自动避得远远的。 只有他会试着跟华待在同个帐篷里,毕竟这是他的少布。 「少布不要心急,我的病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怎么可能换帖药就治好呢?」他盘腿坐在地毯上,手里的药汤平静无波,相对之下华才刚摔了自己的木杯子——他们已经很久不用瓷器或陶器,就是为了不要总是被摔碎。 「我用灵力治疗你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怎么可能一点用都没有!」说着,又将砚台扫下案。 「怎么会没有用?若不是少布的爱护,我早就死了。」他平静地说。 听了这番话,华才稍微冷静下来。她常吁口气,在穆仁对面坐下。 「我是无所不能的妖族。」华的神情坚毅而执着,「一定会治好你。」 他啜了一口药,「就算好不了,少布也会护我一辈子,对吧?」 华愉悦地笑了,眉头舒展,「那是当然的。」 他瀲起眼眸——可他不能用一辈子的时间耽误华。人的一生很长,就算对妖族而言也是。 他低着头说,「那达慕大会要开始了,少布……」 「不行。」华果断回答,「你这阵子的状况不好,不能参加。」 「嗯。」 「明年再去吧。」 「嗯。」他抬头,对着华微笑。 草原上不存在着不会飞的鹰、没有蹄的马,或是失去爪子的狼,没有功用的动物都已回归到苍天之上。 那达慕大会是部族里的盛事,白日里勇士们互相较劲,争取胜利与荣誉,箭中靶心、马蹄扬尘、红幡飘扬……穆仁向来只在场外观望而已。 入夜大家会在营火旁聚会,琴声与歌声相合,热闹欢快的舞步庆祝着收成的喜悦。 他和华共坐一张毯子,不断有人来向华敬酒,毕竟华总是能确保他们踏上的土地水草丰美——内尔古翼在华加入的十馀年内,从未饿死过一个人。 华千杯不倒,不带表情地连喝好几杯,还有许多人来邀舞,华一一拒绝了。 「我怎么好像没见过少布跳舞?」他说,「难道少布不会么?」 华最听不得「不会」这两个字,于是下个来邀舞的少女,就这么捡了现成的便宜。 华一开始的确跳得不怎么样,但一首曲子都还没过完,她就已经掌握诀窍,渐渐跟上节奏。她得意地回头对着穆仁笑,好似在说这世上没有她不会的事。他也微笑着,举杯酌了一口奶酒。 营火照在华身上,将她冷冰冰的脸烘出暖色调,焰光在她发间跃动,成了耀眼的宝石首饰。 他的少布,是这世上最优秀的,她应该要在更高的天上。 华离开后,他们的席位上就只剩墨仔陪着他,再也没有人靠近过。 今夜的月非常明亮,将他的睡意驱散,到了后半夜族人纷纷歇下了,许多人直接就着营火旁的空地睡,连华也少见地露出睏意,喝了他泡的茶后回到帐篷里睡下。他在茶里加了安眠的草药,华不睡到太阳升起绝对不会醒来。 就算是少布,也不能阻止他的决心。 他平时少出营地,守夜的族人见到他上马,特地跑来问了他要去哪。 「我要去为少布办事。」他微笑着回答,轻巧地催动马儿快步。 一直以来温顺软弱的形象使他不受怀疑。吹着夜风,马儿的脚程很快就来到湖边,这座湖被称为月亮的明镜,听说是族里少年们幽会的胜地。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湖面,水波荡漾,不断将月光掀起涟漪。 他下了马,又将马儿赶走。他在静謐的湖边站了一会,欣赏美丽的风景,接着一步一步地向湖心走去,将自己纳入这片景色之中。 湖水的冰冷渗入五脏六腑,当水位淹没他的胸口时,他能感受到心脏被压迫得几乎无力跳动,好像将他一直以来无力的恐惧化为实体。全身的肌肉都在抽蓄,浪声佔据他的耳朵,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腿,无法再迈出脚步,下一刻湖底湿泥让他滑了一跤,连同头顶一起栽进水中。 他本能地挣扎,心里却松了一口气。 还没迎来死亡,却感觉有什么拎起他的手臂,强而有力地将他拖上岸。 却见一身湿透的黑色毛皮,以及墨仔一双充满灵性的眼睛,墨仔将他拖到岸上,伸舌不停舔拭他的头发,像是怕太湿他会着凉。 他喘够了,就衝着墨仔一边大喊,一边用微不足道的力气打牠,「滚开!滚开!」 他何曾这么兇地对待过墨仔?只见狼般粗壮的狗崽露出受伤眼神,接着旋风似地向部落的方向往回奔,以墨仔的灵性而言,肯定是回去搬救兵了吧? 穆仁没有力气再回到水里,他躺在地上,任夜风袭来将他的体温夺走——他知道已经来不及了,邪寒侵入骨髓,就算是少布的翅膀也有无法触及的地方。 他人生最后两天都在无意识的高烧之中度过,忽寒忽热,全身焦灼。弥留间他听到华时而在远处怒吼、时而在他耳旁细语。 「你是不是以为死了就可以没事了?」华的声音带着湿气,断断续续,「还没完呢,还有四生……下辈子我依旧会去寻你。」 下辈子?穆仁模糊的思绪只捉到这个单字。 若有下辈子,他要当这蓝天下最勇猛的战士,要比华还要英勇、比墨仔还要强壮。 他要做这世上最凶猛的虎狼。 林云泽睁开眼时,天色看起来才刚亮。 她神智不清地在床上躺了好一会,身体冷得发抖,于是她起身去翻出厚外套穿上。 她依稀还记得墨仔说了早上要来拜访的事,迷迷糊糊地洗漱后脑袋发胀,她走到一楼在沙发上缩着身体,又打了个盹后被门铃吵醒。打开家门,一黑一白两师徒就站在门前。 「少布……」搞不清是穆仁还是林云泽说的,她喃喃吐出两个字后,肌肉再也支持不住身体的重量,软软地往门框上倒。 「小心。」卓华一伸手,揽住她的肩头扶稳,正好将想衝上来帮忙的墨仔挡住了。 卓华将她抱到沙发上躺平,掌心碰了碰额头,又握着她的手腕把过脉后脱下外套披到她身上。 「师父,小主人这是怎么了?」墨仔小心地问。 「没事,没有大碍。」卓华垂着双眸。就算她神智沉重地几乎无法思考,仍能感受到怜爱的眼神,「大抵是做了梦还没缓过来,一会就好了。」 她听到这句话,脑中却没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卓华的声音刻意放轻了,像草原上有微风拂过,或是那热茶上蒸腾的烟雾……她安心地闭上眼,陷入被花香包覆的睡眠中。 再醒时客厅只剩卓华在,正坐在同张沙发上,轻扣着她的手腕,让她整隻右手暖烘烘的。 浑身发热,但感觉好多了。卓华见她醒了,又伸手碰碰她的额头,「想睡的话,可以再睡一会。」 她摇摇头,用草原上的语言道,「少布,好兇。」 卓华闻言一笑,那语言对她而言已经生疏了,有些生涩地回道,「我对你不好?」 什么不好,是不能再好了。无论是洛屏安还是穆仁,都是受着卓华的恩惠而活着。异样的感觉从心底生苗,林云泽却说不出哪里不对。 她摇头,用中文说,「你变了好多。」 「人会变,妖族亦同。」卓华放开了她的手腕,「你可要记住了。」 她侧躺着面向卓华,磨磨蹭蹭地开口道歉。卓华笑道,「这次又是为何?」 「毕竟我又跑去送死了嘛……」 卓华叹了口气,她不敢随便说话,良久后卓华才说,「当初为何要死?」 声音中添了点冷与无奈,毕竟缺憾已无法弥补。 她用穆仁撒娇时的语气回答,「不是想死,是不想窝囊地活着啊。」 她能理解穆仁的动机,若是在她身上发生一样的事,她也很有可能会自我了结。 「如今你已不是穆仁。」卓华细声说,「莫要再寻死。」 穆仁对卓华的感情中或多或少有夹杂着爱慕吧?但终究是孺慕之情佔据多数,上次是学生,这次是被养大的孩子,搞得她心里对卓华那点想越界的小心思满负罪恶。 「好。」她拉了拉身上的外套,「我不会再寻死了。」 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了。 此时她才注意到,因为刚才脑袋过于混乱,竟忘了戴上口罩。虽说以她的了解卓华应该不会在意这点皮肉缺憾,但她心里依旧不太适应,缩着脖子将半张脸埋进外套下,顺便嗅了一鼻子花香。 卓华看了她的举动,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制的口罩给她。 门铃又响了,卓华自动自发起身去开门——是墨仔提着满满两手各式各样的早餐回来。 墨仔满脸写着兴奋与期待,蹦蹦跳跳地蹲到沙发边,用那双大眼睛巴巴地看着林云泽,「你还好吗?想起来啦?」 谁能想到她当初捡回来,才巴掌大的小狗崽,居然会变成这么大隻的汉子? 经过墨仔的解释,她才知道当初穆仁死后卓华就打算离开草原。只是墨仔成天缠着她哭嚎,看在他陪伴穆仁多年的份上,就将他一併带走。卓华原本觉得狗的寿命最多十几年,也养不了多久,谁知没过多久墨仔啟蒙灵识,一养四百年。 说着说着墨仔居然哭了起来,还激动得来抱她,眼泪全蹭到她身上。虽说男女有别,但在林云泽眼中墨仔却已脱离不了一身黑毛的狗崽形象,更不用分男女。她回想起作为穆仁和墨仔玩摔角的回忆……和现在一样都让她的肋骨感受到威胁。 拾壹.海豚 林云泽向来喜欢水。 尤其是全身浸泡在水中时,将身体託付给浮力,轻飘飘的感觉。 穆仁大概也是喜欢这种感觉,才会选择让美丽的湖泊了结性命吧? 离她家最近的泳池就是她读的高中的附属泳池,假日时会对外开放,只不过十月的气候微凉,已经不如暑假时那样充满人潮。 高中泳池只有六条五十公尺的水道,自然不吸引小孩来戏水,池里都是真的来游泳,或是单纯泡水的成人。久违的来到泳池旁让林云泽有点畏缩——明明这曾是她的地盘,她甚至知道泳池旁储藏室里有五十一块浮板,跟一箱待认领的遗失泳帽及蛙镜。 人已经身穿泳衣坐在池边,口罩仍戴在脸上遮得严严实实。 墨仔蹲在旁边,刘余星则泡在池子里,他们一个长得黝黑壮硕、一个长得白净细实,就像太极的两边。剑鱼狐疑地瞪着岸上这个个头大得教人堤防的傢伙,「这谁啊?」 「我养的狗。」林云泽盯着水面,认真地在考虑是不是该回头是岸,根本没仔细想自己答了什么。 「蛤?」 墨仔用严肃的表情点头,「嗯,她养的狗。」 刘余星露出一脸嫌弃的表情,接着问,「啊那又是怎样?」 他指的是二楼露台上坐得优雅端正的卓华。墨仔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顺口答了,「喔,那是我师父。」 刘余星不满地咕噥,「哼,妖族……」 听说她要来游泳,墨仔立刻央求着要跟,毕竟也很久没陪墨仔玩了,便欣然接受。只是卓华分明不下水,却自动跟过来……林云泽倒也能理解,长辈总是喜欢凑热闹,就跟她妈不喜欢野营,却总是边抱怨边跟上她和爸的行程一样。 「教授难道不会游泳吗?」林云泽笑咪咪地对卓华说。 「嗯,不会。」卓华掛上温和的微笑,一丁点都没有被激将到。 人真的会变啊,林云泽心中惋惜,想看卓教授淋湿的小心思胎死腹中。 他们来到泳池检票处就遇到刘余星——这完全在林云泽的预料之内,高中时刘余星是她的副社长,三年的高中蝶式冠军,被起了外号叫剑鱼。 至于她的绰号叫海豚,也是因为擅长游泳的缘故。三人组的家都在附近,高中时她与剑鱼常假日约出来游泳。 后来只剩刘余星会来了,毕竟下水代表着要卸下口罩、面对她的伤疤。因此就算医生曾建议她能靠游泳来復健骨折过的小腿,她也不曾照做。 林云泽的右小腿半年前才开放性骨折过,就对生理机能的影响而言,腿伤绝对比脸上的伤要严重多了,她骨折前可是个彻头彻尾的运动派,除了游泳,篮球排球羽毛球爬山等她都玩——至于现在,顾忌着偶尔发疼的腿,以及几乎佔满空间时间的排班,她被迫成为五体不勤的小废人。只是穆仁的回忆中,那种对于健康生活的嚮往实在过于强烈,这才唤醒她对游泳的渴望。 小腿好遮,就连泳衣也能穿长袖的款式遮起来,平时走动也没有异样,所以没什么人知道她有腿伤。 两个前世不是缺手就是体弱,现在她的腿也有问题。她是不是真的命不好?林云泽在心中哀怨。 墨仔好动,一下就扑通跳进水里游他的狗爬式了。刘余星则一直耐着性子等她下水——不催促、不烦躁、不硬要逼她面对。这就是他的优点,她一下跟剑鱼扯些日常话题、一下回头看向露台,迟迟无法下定决心。 明明只是以前的日常生活,怎么会变成这么困难的决定?林云泽鬱闷地想着,其实泡到水里根本也没人会注意到她的疤,她都明白,可心里那道坎就像天上的云那么高,怎么也蹦不过去。 想着想着,打退堂鼓的想法愈来愈扎实。 「怕吗?」卓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回头看见对方赤着脚踩在磁砖上,长裤捲起露出一截细弱脚踝。卓华蹲下身子与她平视,「会怕的话,我把其他人撵出去,如何?」 「教授!」就算卓华是定安半仙,这样横行霸道的举动仍然太超过了,林云泽不可置信地轻声喊,然后才看到对方眼中的笑意。 「会怕就别勉强。」卓华伸手轻拍她的头,「改天我和墨仔带你去没人会看到的地方,你方能随兴些。」 卓华早已不是当初的少布,却依旧伸手能及天,再高的云朵好像都能被她给拉下来。 林云泽双眼弯了弯地笑,当着卓华的面把口罩摘下来,充满氯味的湿气让她的下半脸一凉。她忍不住仍伸手摀着,把口罩摺起来递给卓华,「帮我保管一下就好。」 滑进水里,久违地被水压包覆简直像怀抱般令人安心,心脏仍强而有力地在跳动,四肢肌肉舒展的同时进入随时能啟动的状态——穆仁那副病弱的躯壳已化为尘土,不復存在。 她居然为穆仁的死亡而感到轻松,同时意识到自己拥有一具很好的身体,无病无痛,心满意足。 她在熟悉的水流中滑动,游到水道的起点。刘余星在那等着,瘪了瘪嘴,小声道,「呵,老色胚……等你那么久,结果人家跟你说一句话就搞定了。」 「吃醋喔?」 「滚。」刘余星懒洋洋地回答,「老规矩?」 「我是在復健欸。」 「让你三趟。」「蛤,五趟才够吧?」「成交。」 「你们要玩什么!」墨仔闻风而至,兴奋问道。 「跟他比赛,谁先完成十趟就赢了。」林云泽说,「输的要请喝饮料。」 「我也要!」 「欸!跟妖族比也太……」话还没说完,墨仔就浮浮沉沉地划着狗爬式往另一端游去。林云泽笑着耸耸肩,跟着潜入水中。 她想必是从某个前世就开始学游泳了吧?憋气浸在水里竟能让她有喘口气的舒爽。 卓华又回到露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水痕来回划过,又归于无形。 最后由卓华代替墨仔付了打赌输掉的饮料钱,林云泽从来没看过有人点饮料时会选择八十块的品项还加五种料的,剑鱼一副不把人家喝破產不罢休的气势,硬是将那杯料喝下吐。 十月底时,气候乍寒还暖,林云泽才知道原来大学也有运动会。大二以上的老屁股自然是不屑于参加这种徒有形式又累人的活动,但毕竟是学校举办,总不好让场面空着,于是搞不清状况的一年级小菜鸡就被推去充人数。林云泽倒不觉得麻烦,人声鼎沸的运动会让她想起前生无缘参加的那达慕,只不过比的不是骑马、射箭跟摔角。 操场上在举办田径项目,泳池里也有竞泳项目。 刘余星暖身时看到准备席上的林云泽,讶异道,「啊你怎么在这?」 「废话,我海豚欸,难不成我要去比田径吗?」林云泽笑道,口罩和眼镜都被她留在置物柜里,眼前模糊反而有利于让她忽视周围的目光,她看起来轻松地笑道,「再说,反正系上的人应该都知道我长这副模样了,也没什么好藏的啦。」 剑鱼沉默了一下,厥着嘴说,「本来就没什么好藏的,你又不是通缉犯。」 林云泽笑了笑回应他难得不嘴贱的好意,他又道,「你要不要乾脆来游泳社?」 「不行啦,我们社长会难过欸。」林云泽道,同时参加两个社团的活动对她而言太耗时间了,要是不去妖族研究社的话罗湘瑜又会大受打击……再说了她有预感,随着她梦回的次数增加,需要跟懂妖族的人类讨教的需要也会愈来愈多。 「随便你。」 海豚的称号绝非空穴来风,半年多没下水并没有让她退化成陆栖动物,轻松拿下名次,由于系上实在没什么人对水上运动有兴趣,林云泽一人就包办了好几个不同的项目。 大会行程紧凑,比赛结果一出来就把人赶上台颁奖,领奖时会受到注目让她心里有点怕,但考虑到拒绝领奖反而会让她受到更多审视的眼光,她还是乖乖地上台。前两次都还很正常,她低着头上去,结束了再快速溜下来。 比一百公尺自由式时林云泽有些乏力,只拿了季军,她本已经对这套流程感到麻木,只等着奖牌掛上赶紧闪人时,却赫然发现本来负责颁奖的体育组老师换成卓华。 视野有点模糊,但那头白发怎么可能认错?林云泽只愣了一秒,随后笑出来,「你怎么会在这?」 卓华的声音听起来也有点无奈——她听说学校要办运动比赛,想着林云泽可能会参加便来看看,谁知被文院院长遇见,热情地邀她来当贵宾颁奖。她本懒得参与这些小事,但林云泽一直在颁奖台上下,她一个动念便站在这了。 「我……我凑巧路过,顺手。」 顺手来颁个小小的大学运动会的奖,真是太委屈定安半仙了。林云泽心里大致明白卓华站在面前是为何,不禁扬起嘴角,「我拿了这么多奖,你偏偏只给我颁第三名的。」 「你还有一场需比,再拿下冠军让我颁奖即可。」卓华说得理所当然,她手指勾着奖牌的缎带,小心给林云泽掛上。 在这几百年以后的现在,也算是完成了穆仁的宿愿。 卓华今日穿着靛蓝的衬衫,林云泽心思一动,张臂从卓华正好抬起的双手下穿过,迅速又紧密地抱上去。 她很清楚自己对卓华来说她只是讨奖励的小孩,教授也环住她的后背,轻轻拍了几下,带着安抚似的柔软。 林云泽听到吵杂的泳池内掀起一阵浪潮般的喧哗,她很快就放开卓华,只见靛蓝的布料被沾湿成更深的顏色——不过没关係,深色衣服不会透!她正是看准这点才大胆地抱下去。 两人若无其事地分开了,一个回到观眾席、一个回到另一端的准备席,好像在场观眾的议论纷纷与自己毫无关係。 堂堂妖半仙竟是说抱就能抱的?就算卓华只是个普通教授,大庭广眾之下亲密接触也够引人侧目了。穿着湿掉的衣服是失礼的举止,但卓华选择性无视了它,同时用高深的微笑回避了文院院长试探性的问题。 林云泽参加的最后一个项目,是女子蝶式五十。虽然她真的很渴望能拿个冠军到卓华面前炫耀,但她消耗了半天,游蝶式又特别费力,体力实在跟不上,最后只落到第五——是给生物系加了一点积分,但她又不在乎。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凡事总得留下缺憾。林云泽没有失落太久,换上乾衣服、戴上口罩,回到她的日常生活中。 回到地狱般的考前复习中。 运动会后下个礼拜就接期中考到底是哪个天才想出来的?林云泽拖着乳酸堆积的身体在图书馆坐了一个上午,等等还要再拖着被原文书塞住的脑袋去打工。 期中考前一个礼拜有停课备考的潜规则,再加上她忙着搞懂原文书上的英文单字都是什么意思,导致她完全没有机会,甚至很少想到要见卓华。 她满脑子都是二十种胺基酸的基本结构、对应的核醣核酸边码以及酸硷反应的產物。只恨自己怎么没个前生当医生或是化学家?再不然要是生在欧美语系的国家,至少她读起书来还能轻松不少。 她一边在心里埋怨着轮回不公时,备考及受刑的一週倏忽即逝。 她唯二不用啃原文书备考的课就是卓华的通识,正好也是期中考的最后一科。多数教授都是把考卷扔给助教监考,卓华则亲自在考场走动——这也是林云泽发现唯一一堂考试出席人数少于平时的课。 考题是简叙或申论,题目并不苛刻,大概有在听课的都答得出来。林云泽半小时一到就完成了考卷,她不提前交卷,转笔托腮,明目张胆地盯着卓华看。 卓华全然当作没看到,从容自得地绕着考场慢步。林云泽压着卷子,直到其他人都走光了才交,她帮忙把考卷都收整齐了,两人并肩走出考场。 「这是最后一科了?」 「你怎么知道?」林云泽明知故问——她早就察觉只要是公开能查到的资讯,卓华似乎都能掌握。 卓华微笑道,「正好,第三个孟茴已可使用。」 「哈……人家考完试都是跟朋友去夜唱,我还要跟教授待在一起呀?」 卓华微微地张大眼睛,「你若想玩便去,孟茴的事可以再等等。」 「开玩笑的!」林云泽道,「教授,来我家过夜吗?」 她故意说得语意不明,卓华只一笑,看不出来有没有接收到,叫了墨仔来载人。 她把房间对面的客房整理过了,就等着第三次梦回时方便卓华能留宿一晚。至于墨仔,只能委屈他睡一晚客厅了。虽然小狗崽表示睡院子里他也没问题,林云泽依旧抱歉地表示会带他出去玩当作补偿 第三个孟茴,据卓华所言,是第一生的回忆。外表长得像桃子,林云泽还拿刀来切,果核倒还是孟茴原本的样子。吃起来清淡多汁,简直像吃了一口水。 她知道效果很快就要发挥,于是乖乖地滚上床。临睡前从被窝里探出头,依依不捨道,「少布,一起睡么?」 叫少布是故意的,连撒娇的语气也跟穆仁一样——穆仁身子寒,卓华常与他共躺一榻取暖。 她只看到卓华笑了笑,俯身欲答时,眼睛就忍不住闔上了。 拾贰.初见 河的家里发生了大事。 第一件事是房子前那棵从她出生前就在的老桃树消失无踪,只留松动的土壤跟一个坑。 第二件是她走进屋里发现自己家被佔了。 她家不大,就是个室内只能走几步的小土房,门也是木板盖上而已,此时被扔在一旁。白发的女子赤身裸体,盘腿坐在她的榻上,双眼紧闭,表情肃然。 这深山老林中,河每日见到的东西,就属石头、草木、河水最多,其次是鸟雀、鼠蛇等动物,一个月能见到几次山猪或羌鹿。至于人?离自家只有一个山头的部落早已被外族洗掠一空,河若要补充物资,就得花上三个日夜走去山下的小村,或是到几个山头外的地方寻一些零散的居民交换。平时待在自己窝里,就是一年半载也不一定能看到一个同族。 还是个侵门踏户佔据床榻的傢伙。 女子分明有呼吸也有脉搏,河出声去叫,甚至凑到女子耳边喊,对方都毫无反应。她苦恼了一会,伸手去搬,却斯文不动。 河自己也有活得干,要劈柴要生火要炊饭要给屋顶晒的药草翻面……她的生活可不能被打断,否则挨饿受苦的可是自己。 于是她给女子披了块麻织布,便自顾自地干活去了。 忙到天色幽微,她甚至拿煮好的菜汤凑到女子面前,试图香醒人家,可依旧徒劳无功。将晚饭吃了,她便鑽到榻上没被占走的空间,疲惫地沉沉睡去。 完全不在意身边坐着一个不知底细的陌生人。 这样的日子过了好几天,那女子终于活了过来,睁开眼,毫无情绪的眼神像块石头般无趣。 「大胆人族,你在做甚?」平坦的眉毛蹙起,女子质问道。 河眼珠子一转,理所当然地说,「睡觉?」 是睡觉,但枕在人家腿上,还伸手搂人家的腰——谁叫这女子佔了太多空间,害她两三天都睡不好,只好扩张领土,睡到人家身上了。 再说了,对方身上很香,盖块布上去当枕头闻着睡得特别好。 「滚开。」 「我不,这是我家。」说着,还将搂腰的手收紧了。 女子冷笑,「我居于此地的时日较你更长,滚。」 「我不要。」她没有质疑女子说自己住在这里很久的事,好几天不吃不喝甚至动也不动,换做人族早就一命呜呼了,而女子的呼吸始终保持平缓悠长。 她想到爹以前给她说过的妖怪故事,又联想到门前的桃树也在同一时间消失。那棵桃树本来就很奇怪,长得比周围的树都高,四周草木地养分都被它霸佔,却从不开花结果——如果对方是妖族的话,这一切就十分合理了。 「再怎么说这屋子也是我爹盖的,那就是我的,你还佔了我的床榻我都没说什么呢!」河似乎忘了她也佔据人家的大腿好几个晚上。 「我把房子拆掉,此处便没有你留下来的理由了?」女子面无表情地表示。 对方是桃树修练成的妖,露宿深山也不会有问题,可她不能没个遮风避雨的家啊!她赶紧爬起来道,「我滚,我滚行了吧?」 女子又是冷笑,随后站起身伸展筋骨——她没有真的要拆人家房子的打算,毕竟人族脆弱得随便吹阵冷风就会死,她可不会跟人一般见识。 她如今恢復化型,才得以用视感观察这破旧又狭小的地方。人族的屋子以石板及土夯制,屋顶是竹与草,室内便是一方榻、一些瓦罐竹篓与莫名其妙的工具,便没有什么物件了。 她一回头,人族拿着一件衣服披到她身上。 「干什么?」她挑眉。 「给你穿。」 「哼,我赤身在你家门前住了数十载,从不见你这般好心。」 「那是我以前不知道你是妖族啊。」 女子面色不善,却伸手将衣服穿上身,「你叫什么?」 「你就住在我家门口,不是该知道吗?」河这么回答后看到对方蹙起眉头,眼神不满,于是又老实地说,「我叫河!我是在河边出生的!」 她友善地笑了笑,「你呢?」 「我名为华。」她冷冰冰地表示,「你该离开这。」 「为什么?」 「因我要住。」华蛮横得理所当然。 「喔!那你可以跟我一起啊!」 「区区人族,也想沾我妖族灵气?」华嗤道,「快滚开,我没耐心跟人族耗!」 河背起竹篓,还真就走出去了。 河的生活自给自足,每天都得为了吃食奔波,昨日在小河里安了陷阱,今日便要去查看,顺便到北侧的山坡摘些野菜——家里多了一个妖,虽然她看起来不用吃饭,还是多准备一点食物为好。 于是河下午揹着一框菜、一条小鱼、几隻河虾及一罐子水回来,华又盘腿坐着,神情严肃,却轻易就被惊扰了。 「你回来做什?」 「不回来,等晚上我一个人在这山里不是得冷死吗?」 华仍满脸写着不屑,不再管她。 河煮了鲜香味美的羹汤,华却表示万能的妖族无须吃食,任凭她在面前吃得狼吞虎嚥都无动于衷。 天黑后河什么也没说就鑽上床,华只管坐着并不去赶她,不言不动,像尊佔空间的石像,一分多馀的空间都不让。 两人共处一室却能几乎不交流,就这么过了几天,她又从小河里捉了一条大鱼,回家烤了吃。华用冰冷的眼神瞪着她好一会,突然命令她把鱼拿去给她嚐。 这鱼可是她今天唯一的吃食,没了就得饿肚子——她笑着把烤得焦黄的鱼递过去,华只咬了一点,咀嚼几下,随后吐掉。 「苦。」 河将鱼拿回来咬了一口,皮酥肉嫩,沾点山盐更显鲜香,哪里会苦呢? 华不吃她就能独佔整条,倒如她所愿,于是她也没反驳对方的话,而是美滋滋地开动了。华继续闭口不言,她开口,「你天天这么坐着,到底在做甚么?」 「禪修。」华道,「你不懂。」 「那你怎么突然变成人啦?」 「此乃化型,与人族不同。」华的语句间满是对人族的鄙视,「我受创疗伤,保持原身乃是逼不得已——否则怎能屈就与你等人族共处一地十数载?」 「我哪里惹你烦啦?」河一边咀嚼着鱼肉边问,「是因为我小时候天天爬在你身上吗?」 「你!」华瞪大眼睛怒视,她化作原身时虽有灵识能对外界有所感知,一但神定入禪,心智与肉身分离,那就算是身陷山火也不一定能及时察觉。因此她竟不知眼前的人族曾在自己身上戏耍,这显然是奇耻大辱! 她想了想,却把嘴边骂人的话嚥回去,以免显得她连有人在自己身上都不知道,「我只是不想与你一番计较,莫要得寸进尺!」 「你也别以为我有多想待在你这破房子,只不过是此地正处于天地灵气之聚,正好适合我快速精进修为!我居于此地修练再好不过!」 华说了许多河听不懂的名词,但大致的意思她还是能了解的。 「喔,反正你还会继续待在这嘛?」河笑道,「明天我煮别的菜给你嚐啊!」 华不置可否,许久后话题一转,「另个人族呢?」 她还是原身时许久以前曾感觉到还有另个人族的气息,化型后的这几日却只见河一人。她本不关心,此时突然想起,便随口一问。 「喔!我爹啊?」河眼尾弯弯地笑,「他去打猎啦,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等他回来就有肉吃啦!」 华没有接话,这个晚上两人便无交谈。 河过河的日子、华修华的仙道,除了入夜后河总是努力争取床位以外,一人一妖的生活并不衝突,虽然共处一室,却像日月运行般相远而相谐。 华承认这个人族小毛头挺会变花样,食材带回来,或煮或烤、或闷或晒,佐以调料做成不同吃食,总是吃得将脸颊鼓起的样子,看来日子过得还挺滋润。 河也不总是能顺利找到食物,运气不好时只有几片菜叶能果腹。若是下起长雨或暴雨更惨,屋里地板必得是湿的,还得提心吊胆墙壁会不会被冲垮——不过这都跟华毫无关係,她只管修她的道,河觉得她就算是死了华也不会在意。 那也没关係,反正她活着时能有华陪,在这深山老林中不算寂寞。 有次她真的饿得受不了了,可怜巴巴地问华能不能变个桃子给她充飢。 「桃子……成何体统!」华的反应比她想得要大,甚至气得耳根子都红了,「我乃桃树原身,你竟敢向我、向我讨桃子!」 河不懂,山间桃树都会结果,这果子总要落到地上,也不曾见那些树有多疼,那就算问华讨个桃实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也不过四日未曾进食,岂有必要如此不讲理?」 她躺卧在榻上,抱着肚子,一点力气也没有,「我都快饿死啦……..」 华挑起一边的眉,没想到才几日不食就有性命攸关的危险,人族的身体就是麻烦。 河其实也不冀望华会帮她,毕竟这么一直以来华对她的冷漠就摆在那。幸好她知道自己离饿死其实还有段距离,只要在这几天多少吃到一点点食物就还能撑下去。 撑下去,生活不易,但她一个人都撑过来了。这次一定也可以…… 她闭上眼试图睡着以减少活动,脑里思考着下雨后可以寻到一些蕈类碰碰运气,耳朵却一直听到华弄出动静,再睁眼时一堆山李摆在眼前。 「桃子不行,但收成其他果实,于我而言不过是翻掌之间的事。」华的语气隐约透着骄傲,随后又怀疑道,「这是人族能吃的吧?」 河是哭着吃完那些李子的,比外头雨滴更为氾滥的泪珠让总是冷漠以待的妖族坐立不安。 莫名其妙,挨饿的时候都只是默默地忍受,现在如她所愿反倒哭了起来。华心中纳闷,搞得好像是自己欺负了人族一样。 山中无岁月,寒暑轮替,也不知几年过去。 河给华砌了一个隔间,有她修禪专用的床榻,不过严冬时河会拋弃自己的床,挤进华的地盘里靠在人家身上取暖。若是华正好入禪了,她就能毫无顾忌地蹭到一夜好眠。 华还是原身时一入禪便能好几个月与外界断联。化型后五感具、心智敏,再加上有个人族在旁边兜兜转转,愈来愈难专心,至多只能维持数日半个月。 一次自禪中回神,正好是夜晚,屋内却无另一人族的身影。 华难得地在这山上走走,山谷里有条小河,大抵是河取水捕鱼的地方,林间鸟兽潜行,四处皆是生命的气息,却无人族身影。华这才意识到,身为群居的人族,河在这无人之地生活未免过于孤独。她甚至化做一阵风,拂过周遭几座山,却也没找着河。 河有几天没回来,华就几天无法入禪。 人族的寿命不过数十载,往往还未寿终正寝,突遭横祸、身染病疾,眨眼间便会逝去。 她道自己啟蒙灵识,有了心绪才会被外界影响。再怎么说这人族毛头从拇指点大长到如今能独当一面,她还没恢復化型时就在一旁感觉着的,就算只是须臾的过客,多少有一丝掛记实属正常。 此时的河正身陷于几座山峰外的悬崖下,她披着寒露与落叶,在冻人的夜里发抖着保持体温。马有失蹄,像她这样在山里长大的人也会失足,从村里换回来的布与调料不知散落到哪去了,当务之急还是先保住小命再说。 寒意与伤口刺痛肌理,月色惨淡,她几乎看不到任何东西,耳中却被各式声音填满,虫鸣声、爬行声悉悉簌簌,重复刺激她的恐惧。 没有人会经过、没有人能帮她——孤独与威胁感暴洪般袭来。她的性命就纂在老天手里,此时爬过一条毒蛇、下一场冷雨,随便都能教她一命呜呼。 好不容易撑到天明,河便挪动僵硬疼痛的身体蒐寻出路。这是一个狭小的谷地,四面峭壁毫无缝隙,简直像为了补猎挖的陷阱。 她在这裂谷中找了半天,却只找到一具前人留下的白骨。 死后也不过是那样而已吧?她极力遏止心中恐惧,不再去看那具骨骸。 她饮露水、嚼树根,在日升月落间残喘。 老天下了一场暴雨,几乎要夺走她全部的体温,却也让一处较低的崖壁崩落。河听闻巨响前去,看着松动的泥石陡坡,知道若不捨命一搏,等待她的只有一种结果。 她的手指与脚趾满是锐石割出来的伤,困了这么多天她竟没有感觉到饿或冷,满腹如火烧的求生欲推动她往上爬。 待河两天后一身狼狈地回到家时,华已因为心绪难稳而暴躁不定。河人还在屋外,不过是放下竹篓时发出一点声响,华便出现在门口,面色冷酷。 「你回来做什?扰我清静。」 河张口欲答,想到这几日在死线边缘挣扎的处境后却又说不出话,神情由疲倦转为惨然。她抿着唇对华一笑,挤进屋内窝到榻上将身体蜷曲着。 她何必要回来呢?华又不是她的爹爹,不会为她担心、为她流泪。 身体里那种火烧的力量渐渐熄灭了,她躺着,像死了般沉沉睡去。 她知道守在这个家里只是徒劳,她知道过了近十个冬天,去猎猪的爹爹没有可能再回来了。生与死只有一线之隔,人与妖无法互相理解。 千山万水,无从依。 拾参.天罚 河从未将落难差点死掉的事告诉华,风过无痕,时岁流转。日子嚐起来就像烧开过的水,无滋无味。 对河来说是如此,对华而言这时间却如同浪潮,一日一日地将她往悬崖前推。 「你该下山了。」华突然说。 她上次去山下补给不过是半个月前的事,还远远不到该走的时候。河愣了愣,「你还想赶我走?」 「衣破了,帮我弄新的。」 「拿来我帮你补就好。」河笑着,就要走过去脱人家衣服。 「下山去换新的吧。」华叹了口气。 河停下动作,手悬在空中后又放下,「怎么了?」 「你下山需要三日路程。」华自顾自地说,「在外头逗留两日再回来。」 河没有同意,只是盯着华看。隔了好半晌华终于忍不住开口,「行,我该渡劫了,你能懂什么是渡劫吗?」 华总是用嫌弃的态度说话,可那也掩饰不了她提到渡劫二字时的忧心,「反正这天道要落下灾难于我,我在此灵气薈萃之地苦修数十载,便是要以天地灵气助我渡劫。你待在这会被殃及,所以先去避祸,懂吧?」 「你能渡过吗?」 「废话,我自灵识啟蒙已有两百年,锋芒正盛,就算是天道也未必能教我屈折!」 河可搞不懂两百年对妖族是多是寡,「渡不过会怎样?」 「大不了重堕轮回,有什可惧!」华发下豪语,满是傲气。 河笑了笑,将小刀火石等必须工具打包了,爬到隔壁山头上扎营,从这里还能隐约看见自家的茅竹屋顶。华肯定知道她没老实出山,不过她待到傍晚也不见有妖来赶她。 前两日风和日丽,与平时无异。第三天日正当中时,忽然颳起连绵劲风,好似要将方圆几百里内的云卷积于此,一开始河只道要下雨了,收拾东西准备回营。这黑云愈积愈多,却不见一滴水落下,只有轰隆雷声不停酝酿。 突然间一道巨雷劈下,电光亮得她眼前一白,闪电精准劈到她家的位置,雷声在山谷间不停回盪。 河才明白这就是华口中的渡劫,她震撼得杵在原地无法动弹。 乌云不散,隔了许久又是一道雷。河躲在营地里扳着手指去算,用完一隻手后她开始坐立难安——就算华总是骄傲地表示自己无所不能,她终究是血肉之躯,原身的桃树也挨不过这么多雷击。 雷电的间隔很长,河拔开腿脚向家的方向跑回去。华正坐在屋外空地,姿态与平时修禪无异。也许是感觉到她的存在,她还隔得老远就听华怒叱,「滚开!」 话说完,又是一道雷劈下。河闭上眼在原地蹲下,待震动与耳鸣消散后仍走到卓华身前。 显然华连站起来驱赶她的力气都没有了,咬牙切齿道,「你在干甚么!」 「你真能渡得过么?」河平静地问道。 「与你无关,滚!」华凭空一掌,地下忽然鑽出许多藤条将她腰捆住、甩飞出去,这一飞直接落到山谷,被大量柔软的青苔与枝叶接住。 河继续扳着手指算数,当她又用完两隻手后,下道雷迟迟不落,乌云却仍在聚集。她明白这劫难接近尾声,迟迟不落是蓄力待发。 于是她又爬回山腰,白发的女子化为一棵桃树,枝叶落尽,焦黑不堪。 云上雷声仍隐约作响,河却毫无惧色,走到桃树旁蹲下,对着焦炭似的树干喃喃自语,「你不是说你能渡的么?」 树根的地方还有一枝堪称完好的嫩芽,河一眼就看得出来这样脆弱的小芽绝对撑不过一次雷击。她伸指轻触芽尖,华的声音凭空传进脑袋里。 救救我…… 骄傲的、一丁点示弱都不肯的妖族,正向她求助。 「不是重堕轮回也没关係吗?」 华好似没有了意识,只是不停重复呢喃着——心向生,纵使拋弃原则也要挣扎。 河抬头看了眼漩涡状的云,又低头垂眼看着华。 人族生命不过数十载,化作烟尘白骨,了无痕。是不是用她这微不足道的一辈子去换妖族千年寿命,会更有价值呢?来日华得道成仙,说不定还会将她的身影铭记至永远。 华啊华……总是冷着脸说不中听的话,又会把她的粮食吐掉,说起来实在不算个好同伴。但华若是死了,她可就又是孤身一人。 她又想到,就算华成功渡了劫,也没有理由继续待在这深山中,最终都是一样的。从今往后,她得一人与山为伴。 河在华旁边侧躺,身躯轻轻覆盖其上。 等华再恢復化型后一定会很错愕吧?人与妖无法互相理解,河也不明白永远的寿命有什么可追求。 雷鸣轰隆,愈发密集。 「算了吧,华。」河仍能听到华求救的声音,她轻叹如同哀鸣,「只管修你的道,不要回头。」 天雷劈下的下个瞬间,林云泽从床上跳起来,挣扎间滚到地上而不自知。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肌肉剧烈地震颤、痉挛,好像要将她扯得四分五裂。 她听不到自己已经疼得惨叫出声,随后强壮力量从背后将她拥抱,固定在柔软的怀中,温暖自背后传进体内,安抚了抽痛的肌肉。 她想起身为林云泽,第一眼见到卓华时,心脏那样灼烈的疼痛——那根本就不是一见钟情该有的感觉,她怎么会错认? 那是被天雷贯穿的痛,过了百年仍馀波盪漾,她现在才明白。 咬着牙等待疼痛的感觉消散,此时天色未明、室内昏暗,她弱弱地挣扎翻身,将脸埋进卓华肩窝,试图找个能支撑自己的位置。 她开始有点后悔吃下孟茴了,如果她只是个对教授抱有好感的大学生该有多好?就不用感受河一心向死的孤独,以及对华,淡漠又复杂的感情。 良久以后,那疼痛好像是场错觉,林云泽只感觉全身虚疲。 「疼吗?」卓华刚才用身体接住她,此时她正趴在人家怀里,却无心起什么齷齪的思想。 她点点头,心底冀望着对方的愧疚能再记久一些。 温暖的感觉自卓华身上传来,愈发强烈,她才意识到对方似乎正用法术在安抚她。卓华的手在她的后脑勺轻拍,一边用低微的声音说,「对不起、对不起……」 河死前分明是从容淡然的样子,林云泽却觉得那段回忆在灵魂中衝撞,一点也安分不下来——也许,真的太痛了吧? 华的道歉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隔了许久林云泽才轻微地摇头,「又是我自己去送死,你也别道歉了。」 轻拍着头的手犹豫了,华也沉默不答。 林云泽抬起头,见卓华抬起嘴角,柔声问,「还疼吗?」 她终于摇头,卓华缓缓撑起身,直接将她抱回床上坐好。 「看来此次孟茴效果过盛,让你受苦了。」卓华温言温语,「要用早饭吗?如今我也会准备些简单的吃食了。」 林云泽嗅到一丝不对劲——卓华在转移话题,她在紧张吗? 「或着让墨仔去买些吃食……」 「华?」她打断对方,用篤定眼神注视卓华,「你还有什么没说的吗?」 她回望进那双眼中,好似能穿越连绵的时间长河,逆游至千年以前,再次地与她相遇。妖族轻叹,这人族一回想起前生,便开始有方法拿捏住自己了。 百年的劫就这么渡了,华浑身赤裸跪坐在地,茫然看着身旁地上焦黑的尸首。 困惑不解,还有存活下来的释然在华的脑中兜兜转转。 在她身边碍眼了几十年的人族,为她挡下天雷,死了。 天空晴朗无云,华仰着头发呆,许久以后才动起身。河总是固执地守在她爹为她建的家里,于是她便照着人族的习俗将河原地埋葬。她穿上河的另一件衣服,上头缝缝补补的针线已成了人族遗留的痕跡。 华化风飞行,转瞬间便出现在千里外的古寺。 穿着黑袍的男子正杵在门口,显然等待多时。华落在他面前,低头一拜,「师父,弟子已成功渡劫。」 严正哈哈一笑,爽朗道,「好啊华儿!前阵子严茨卜你一掛,凶险异常,还道你命数已尽。小子这次可吃鱉啦哈哈!」 华的表情依旧淡漠,回到家后接风洗尘,换上交领宽袖的袍子,与师父及师叔二人同坐而谈。两个师长蓄鬍长发,面相一致,原乃双生,华是两人共同教养的后辈,关爱倍盛。 华细细地将修练渡劫的过程道来——她为了争灵气泉眼打过几架,结了一些仇,甚至一度被打回原身。 最重要的是,有个叫河的人族替她死了。 人族的命在妖族眼中确实不怎么重要,严茨闻而一笑,「哈,我的卜算果然不错,小姪的凶数足以致命,不过是被那人族担下了。此非天命,乃是人为,非卜卦所能知之。」 严正点点头,「华儿过往修练过猛,天道本就该给你排更凶猛的劫,此次出行修炼,得此机缘逢凶化吉,实属大善。」 华一頷首,「晚辈有惑。师父师叔曾说,各人命中劫难需由个人渡,为何她能替我挡劫?」 「嗯……天道安排本应如此,尤其小姪已知天雷便是你命中劫,更需自力自强,否则师叔我当初怎会劝你独自下山?」 严正接口,「她替你挡劫,便是违逆天道,此乃背常之举,天道自会罚她。」 「何种天罚?」 严茨淡然道,「九生坎坷,不得善终。」 华瞠目结舌,「她只是无知人族。」 寧静中扣扣两声,是严茨将茶栈放回桌面,「天道无情。」 华低头沉思一会,「是天道不公。」 严正严茨二人相视一眼。严正悠悠开口,「妖族的灵魂由天劫磨练,人族的灵魂透过轮回锤打。所谓九生不幸,不过是加大力道罢了,那人族的灵魂也能更快修得大道,早日成仙。」 「谢师父开释。」华本能地回了这句,可师长二人都能从她思考的表情看得出她根本没听进去。下句华又问,「可她为何要替我挡劫呢?人族难道不惜命么?」 「有人妄图长生不老,有人弃之敝屣,仅此而已。」 「九生不幸,不得善终。」林云泽低声将话重复一遍。 天色已明,两人各坐在茶几一边,相隔遥远。卓华握着一个马克杯,双手手指紧扣。 「是的。」卓华喉头一滚,「后来我寻得可以探知来世的方法,便……像这般,追寻你的来生至此。」 林云泽却没听进后一句话,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所以,在我身上发生的不幸,都是因为我救了你。」 卓华心中一颤,张口竟发不出声来。 「所以,都是因为我几百年前的自作主张,才会害死我爸妈,是吗?」 拾肆.狃执 她也该习惯回家时灯总是黑的,死去的人不会再等她回来。 房子还是那间房子,却徒留空壳。 一楼是客厅、厨房与庭院、二楼是主卧、三楼是林云泽的房间与客房、四楼是爸的书桌与一整列的书柜——父母都是老师的家庭里,有着堆到天花板那么多的书十分正常。 《实用统计学》、《老人与海》、《数学的艺术》、《乱世佳人》……文学与数学各据一边。可惜,林云泽对于坐在桌前读书没甚么兴趣。小时候被爸爸拉着读世界名着,往往只是随便翻过而已,如今没人陪她读,更是了无滋味。 最近林云泽养成新的习惯,她会在下雨时爬到四楼,故意不开灯,让绵密无尽的雨声与昏暗的冷光充斥在她的世界中。 她觉得那是一种顾影自怜的可悲表现,但依旧常常这么做。 差一点,她连蜷曲在自家顶楼舔舐伤口的权利都没有——她在继承遗產时才知道,她爸给那个她从未见过的小叔作保,现在揹着债务,那数量几乎是所有遗產与保险金的加总。要么就得全部继承、要么就得全部拋弃,若是拋弃了,她自己的保险金还能支撑她的生活与医药费一段时间。 可她怎么能……她绝不可能拋弃自己的家,这是属于她的房子、属于她的回忆。 绝对不会放手。 意外发生后她才意识到自己没有甚么亲戚可以依靠,母系家族单薄,祖父母又早逝,父系家里除去跑路的小叔,她也不知道有谁了。 她是一个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一边忍受着没日没夜的疼痛,一边处理这些不属于高中生该理解的复杂事情。 点滴陪在她的身边、脸孔陌生的护理师安慰她、收钱办事的殯仪馆业者帮她处理父母的丧事,没有人帮她去告别式。 本来在她心中除了家人以外最亲密的人——她亲爱的学姊。早在几个礼拜前硬生生将自己的影子从她柔软的心底撕下来,她那时还撕心裂肺,如今却不轻不重,只可惜少了一个能帮助自己的对象。 至于唯二进到心里的朋友正在大学入学测验的考场廝杀,甚至不知道他们的朋友突然消失是因为发生车祸。林云泽是故意不通知他们的,她咬牙告诉自己——那是关乎他们一生的考试,不能用自己一时的需求拖累他们。 都要忘了自己也是应届考生,而她最好的机会已经葬送。 还有一支断腿、半脸的伤疤。 至亲的生命。 以及大半数前进未来的渴望。 林云泽自认算是乐观的人,而总使有着如同熊熊烈火般的正向希望,也抵不过一波又一波的暴雨,熄灭。 当她实在透不过气时就会搭电梯到医院的顶楼,也许是仗着女儿墙上有铁丝网包围,这里放任病人上来散步,但她从未见过有别人来。 空荡荡的、只有冷风袭来的地方——所以才能无所顾忌地在这里哭,当她靠在铁丝网边,看着底下来往的人与车,看着运行如往的世界,也曾想过要跟她的泪水一样坠落。 只有她的生活被打乱了,为什么? 她将额头抵在铁丝网上,用力得在皮肤上印出痕跡——她要突破这层壳,奔向永恆的安寧与祥和。 突然间她就像被吞进巨兽的腹中,眼前一片黑暗、四周温暖安适,隐约有花香。林云泽矇了,下个瞬间她又回到病床上,就像她从未离开一样。 她只当那是她迷糊间的幻觉,一次只在脑袋里发生的体验。 从那之后情况稍稍地好转,杨妍萱与刘余星在考完试后才接到通知,几乎是马上衝到医院来陪她。断腿癒合的速度比医生预期得要快,两个朋友的家长及父母的朋友陆续给她一些帮助,原本的死路一条慢慢走着,居然通顺起来。 她参加特招,以候补一录取了本地的大学。她找打工、申请学贷,她开始习惯透天厝里只有一个人的生活。 她上了大学,努力读书、参加社团,也试着认识一些新朋友。 她认识让她心动的人,发现卓华早就认识自己。 「莫要再寻死。」当她像个孩子依在卓华怀里听到这句话时,知道卓华指的可不是穆仁,而是林云泽。 生与死只有一线之隔,在她踏着那条线走时,是卓华将林云泽跩回来。 于是她许下了不会再寻死的承诺。 她不知道后来情况好转,卓华的功劳占了多少,也有可能一分不占,全是时来运转。无论如何,卓华在她心中的位置又多深入了几分,侵门踏户地佔据了她剧变后的生活。 然后她才知道,所有的不幸与绝望,在这短短半年内经歷的死别与生难,全是自己亲手导致。 要说她不怪卓华,那是骗人的。 要不是认识了卓华、要不是她说了那句救我…… 但任谁都明白她该怪罪的人是自己——河为因,林云泽为果,她只是在自食其果。 愧疚的矛头全指向自己。 「为了让我遭到不幸,他们才会死,是吧?」 卓华神情僵硬呆滞,久久才开口回答,「不,人各有命,又怎么能将过错全归于你……」 但她的眼神在犹豫。 林云泽低下头沉思一阵,抬头时又是一笑,「华,你该回去了。」 「没事,我只是觉得有点累,想再睡一下。」 「让我一个人待着吧。」 她被赶出来了,卓华站在门口小院内,茫然望天。 就是害怕自己反而会被推开,她才迟迟不敢在林云泽面前现身、不敢堂堂正正地拿出孟茴给她,要不是桃桃叛逆、墨仔好事,至今她仍只是林云泽的通识教授。 卓华吐了一口长气,将心口燥动安抚下去。 这个人族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卓华心里想着,她该相信她。 下个礼拜的两堂通识,林云泽都没有出席。她查到生物系的课表,想经过人家的教室製造巧遇——她想关心对方的状况、她想再多劝慰她。 她想确认她还活着。 她明明只是想要对方活着。 墨仔告诉她林云泽还是有去社团活动,看起来没什么异样,至少还活着。她有种想将林云泽囚禁起来的衝动,最好用枝条将每一条肌肉都固定住,藏在没有人能找到的深山里。让她动不得、喊不出声——这样,她就绝无死去的可能。 最终卓华只是将自己定在原地,忍耐。 过了一个礼拜,林云泽晚上结束打工回到家时发现客厅的灯亮着,她犹豫了一会,最终仍打开家门。卓华慵懒地坐在沙发上,双臂搭上靠背,一见到她便咧嘴而笑。 「欢迎回家!」卓华笑得灿烂,眉眼都微微地弯起来。 林云泽愣愣地站在家门口,身上还沾着打工处的油烟味,一身狼狈。第一个浮现的想法是——这不是她的卓教授。 明明是一样的面孔、一样的气息,但卓华绝不可能这样笑、不可能不说一声就踏进她家。 这样的想法钉入脑中时,卓华的肤色在她眼中瞬间转黑,对方的气场也变得盛气凌人,只有面孔依旧。林云泽后退一步,握紧了手中钥匙,「你是谁?」 对方无奈地叹了口气,往后倒在沙发上,「真是没用啊,现在连人族都能看破我的幻术了。」 短短一句话,林云泽已经大致掌握眼前的状况。顶着卓华面孔的妖族站起身,将双手在胸前交叠,规规矩矩地对她行礼。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初次见面,我名为狃执,也算是你的旧识。」 他抬头时一笑,让卓华的面孔变得邪气,同时却充满魅力,「知道我的意思吧?不过你没认出我,是因为卓华不敢让你知道真相吗?」 林云泽在看到如此邪魅的卓华时失了神,很快又提起精神,「什么真相?」 他伸指比向她,「你的脸上,有疤吧?」 林云泽一下忘了自己总是戴着口罩,伸手摀住伤疤的位置。 「哼,是吧?听说你看了一些前世——你难道不好奇,为什么每一生的你,脸上都带着疤痕吗?」 除了河以外,穆仁和洛屏安都因故而伤到脸,而且硬要说的话,确实也都是在脸上留疤后开始发生不幸的事。而河在挡劫后就死了,根本没机会留疤……她只消思考几秒,冷静回答,「是天罚。」 是天罚的记号,林云泽暗自推测。这么丑的记号还连带着还能成为不幸的一部份,这天道算得精妙。 「是啊!可怜的人族,莫名其妙就背负了沉重的惩罚,这怎么行呀?一点都不合理啊!」狃执皱着眉道,「卓华的劫本就该由她自己承担,推给你这无辜的孩子,太不像样了!」 「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的盟友。」狃执将手掌放在心口,表情诚恳,「我曾试着助你摆脱天罚,只可惜我修为不足,被卓华封印……唉,害你直到今生仍在受苦,实在惭愧。」 「摆脱天罚?」林云泽一下竖起耳朵,「那是什么意思?」 「你之所以要遭受这么多苦难,不就是因为你续了卓华的命吗?既然如此,要停止天罚的方法很简单——让卓华去死,让她的命归于天,这天道也就没有罚你的理由了呀!」他说得认真,甚至带着笑意。 「当然了,现在被封在她身体里的我也会一起死去,但反正我已经是这副不像话的德性了,一死能成全你今生幸福,那也是值得。」 听到这番话,林云泽一下矇了,先无论真偽——要她想像卓华死去?那个妖族是如此柔软坚韧,实在是过于荒谬。 但若是真的呢? 就算是真的,她的不幸也已经发生了,卓华就算再死九次也不能将她的父母起死回生。 是了,事情已经发生,她又能怎样?她不能阻止河去挡劫,也不能回到过去让爸妈那天不要开车出门。 看到她的表情,狃执叹气,用满是心疼的语气说,「卓华向来擅长营造自己是好人的形象,你可要睁大眼睛看仔细了呀。你想想,她一个高高在上的妖族,怎么会对你的不幸有责任感?甚至还自寻麻烦追到来生?」 不是她把卓华想得很坏,只是以卓华在第一生的表现而言,的确很有可能根本不会在意河接下来要面对的苦难。 她才意识到,目前只看过三个前生,还有五段不同的人生曾跟卓华有过缘分、还有很多未解的困惑等着她追寻。 还不够,她还需要知道更多。 毫无徵兆地,屋外传来吼声,像狮子在吼叫般响亮有力地震动墙壁。接着窗户被一庞然大物撞碎,发出四散脆裂的框啷声,林云泽抬起手臂挡了挡,墨仔裹着锐利的玻璃碎片,右手食指朝天,往狃执胸口撞下去,而后被弹开的也是小狗崽。 狃执不闪不躲,站着接下这一记,很快他的皮肤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白。他以怨毒的眼神注视墨仔,然后又幽幽看向林云泽,「看吧,他们急了。」 说完这句话后他的样貌已完全变回卓华的样子,软软地向一旁倒下。桃桃跟在墨仔身后进屋,立刻衝去接住师父。 墨仔则毫不犹豫地过来关心林云泽,他一发现师妹陷入幻术中便知道大事不妙,于是火速赶到林云泽家中,果不其然发现了狃执的踪跡。 他拉起她的手,着急地上下打量,「伤到哪里啦?」 她摇头,并微笑着说了没事。再往他身后看时,卓华已经靠自己的力量站着,姿态直挺犹如枝干。 桃桃低声和卓华说了些什么,卓华点了下头,接着小心地偷瞥了她一眼,却正好与她对上。 她上前一步,昂着头,平淡地问,「狃执是谁?」 卓华直视着她的双眼,她却能从中看出一丝畏缩,就像夜空中的乌云一样难以察觉。 「我们有些私人恩怨。」卓华道,「状况不佳时他就会跑出来作乱,让你受惊了,十分抱歉。」 状况不佳。而林云泽自然猜得出来这是因为自己,她表情淡然,「他刚才告诉我,只要你死了我就不用受天罚,这是真的吗?」 「荒谬!」桃桃还在因为自己中了幻术被狃执套话的事而愧疚,心急地想帮师父说话。 卓华一抬手将人制止了,不疾不徐地反问,「你认为,他说的是真是假?」 她故意回答,「我不了解天道,但我觉得他说的有点道理。」 她听到墨仔在背后倒抽口气,心里隐约愧疚。 「那么,你想要我死吗?」卓华平淡地说,彷彿她不是在谈论自己的生命。 「不想啊,就算你死了,我爸妈也回不来。」林云泽乾脆地回答,「不如说,你活着我至少还多了一个可以依靠的对象,这样对我比较好吧?」 「就算将来还有无数磨难,你也不想要我死么?」 「你既然来到我的身边,代表着你打算帮我化解未来的苦难,不是吗?」林云泽勾勾唇角,眉眼间的信心是如此熟悉。 小小一个人族,却从以前就特别擅长拿捏自己。卓华低头看着林云泽无所畏惧的眼神,不禁再一次地怀疑到底是什么让自己落入这般境地。 「你信我?」 「老实说?半信半疑吧。」她抿了抿唇,严肃地说,「华,你还得再让我知道更多——就先从你到底为什么要追寻河的来生开始,怎样?」 她的初衷是什么?卓华记得当初那种一口气嚥不下的感觉。渡劫后数年,她仍常回想起胆大包天的小野人,想到她为了几颗山李痛哭流涕的模样,以及面对天雷时的无惧与淡漠。 卓华生来骄傲,自灵识啟蒙后便觉得这世上只有她还未去了解,而没有她无法学成的事物,成仙大道不过尔尔。 那是她第一次感到挫折,她苦思数年仍无法理解,为何人族能主动赴死,一句话都没留下。 「我只是想证明自己力可敌天罢了……」是真,也是假。人心与利益的边界模糊难辨,又有谁能分得清?卓华沉着嗓子,「天道不公,我偏要改命,让你善终。」 「真有你的风格啊。」林云泽瞇了瞇眼笑道,「我就先信你吧。」 堂堂一个妖半仙,竟为一句话而感到松了口气。 她稍微俯身,缓缓握住林云泽的手掌,「请你信我。」 「人各有命,命由天道安排,一生注定。」卓华小心地说,「你的父母亦是命中本带死劫,就算你并未投胎作为他们的女儿,这项死劫依旧逃不掉,与你没有关係。」 卓华的意思到底是要她相信自己是好人,还是要相信父母的死不该由她来背锅?林云泽叹气,「知道啦。」 「唔……我也并非对你的双亲见死不救。」卓华微微皱着眉给自己辩解,「只是我找到你时,劫难已经发生,无力挽回……」 「这是真的,我可以作证!」墨仔插嘴道。 「知道啦。」林云泽轻轻地回握卓华的掌心,冰凉而柔软。 狃执说的话不无道理,但卓华是她的师长、她的少布……卓华可以用几百年的时间追寻河的来世,那么她也能再多等几个月,等回忆的果实长成,了解全部的纠缠与真实。 拾伍.十三 家里的窗户花了两天才修好,儘管杨妍萱大方表示家里还有空房间可以让给她,但她迅速婉拒,藉着这个机会在教职员宿舍窝了两天。差一点就要得寸进尺地爬上卓华的床跟人家同睡——虽然知道对方一定会答应,但她可还没有厚脸皮到能提出这种要求。 经过一次疏远后卓华好像乾脆放弃了一直以来维持妥贴的距离,不管她是要去上课还是打工,自然地说句我送你就自己跟上来,课堂结束了又自己出现,一起前往下个地方。就算是刚好碰上要跟刘余星同行,也像是根本没发现一般,微笑迎着剑鱼排斥的目光走在林云泽身侧。 她知道卓华是怕自己又想不开,不禁感叹人世变化万千,卓华这就变成了以前的她最讨厌的模样。 怎知卓华也给了她十成十的信任——说了不寻短就相信她不会寻短,忍到心魔爆发也不打扰她,如今只是顺从本能行事。 她待在卓华身边的两天,卓华的情绪看起来也稳定许多,狃执不曾再出现。 只是林云泽在第二天早上下楼就碰见正在拿羊奶的生物系主任——正是那位开学第一堂课便狠削了她一顿的修罗刀教授。她一个激灵本能地问了声好,身旁的定安半仙也点点头。 系主任虽是三类人,对于住在楼上,引起校内文院教授议论纷纷的人物倒有点了解。眼前一脸乖巧在问好的女孩子也有点印象,却不记得自己骂过人家,而是助教们聊天时曾提过,脸上有块疤的新生。系主任倒是没有多想,点点头就这么过了。 过了好一阵子他又听到楼上邻居跟本系学生传诽闻的八卦,才猛然想到在大清早出现在人家宿舍里,实在是非常可疑。 桃桃则是逮着机会就耳提面命地告诉林云泽——狃执全是在胡说,就算卓华死了,天罚也会继续。 林云泽无奈,无论狃执说的是真是假,她都不打算、也没有能力要了卓华的命,那又有什么差? 享受了两天跟卓华形影不离的日子,林云泽要回家时倒是安分,行李收得乾脆迅速。 临走前卓华却拿出孟茴的果实,「此为河的下一生,我与你结识的第二生。」 她讶异道,「这次怎么这么快?」 卓华笑了笑,脸色有点虚弱,「再住一晚吧,明日送你回家。」 「你把它催熟了?」难怪晚上常闻到燉药的味道,林云泽说,「不是会消耗你的灵力吗?」 「无妨,睡一晚就好了。」卓华将孟茴放入林云泽掌中,「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这样的温柔教人怎么起疑心?林云泽笑叹,「下次不用着么急啦,我又不会跑掉。」 听了这句话,卓华反而在心中苦笑——对她而言,人族活着的时间只有须臾,何况林云泽身负天罚,就算用尽全力攒着,稍不留神还是会从指缝溜走。 于是林云泽听话留下了,这次的孟茴长得像核枣,嚐起来则又酸又乾。 「你啊,也去睡吧。」林云泽握着卓华的手,撑着浓浓睡意,闔上眼前说,「别总是那么辛苦嘛……」 乓乓乓!沉重响亮的敲门声将她惊醒,她匆忙披上外衣,拉开房门时却没有见到预期中的孩子的脸。 一头白发盘起,那女人穿着异国服饰,衣襬迎风飘逸。 对方张口就说了好一串话,语气急燥、面色冷硬,几哩咕嚕地也不知道在说什么。见到她一脸茫然,白发女人更为恼火,抱胸跺脚,很不耐烦的样子。 她惯于受人脸色,只是笑笑地打手势示意自己听不懂。 只见对方一愣,指着她惊讶地说了几句话。这次她不用听懂也能明白——你不会说话? 她微笑,点点头。 也不知道这个人打算做什么,她见沟通无效,便转头干自己的农活去了,只是她去哪,对方都跟着,一副要赖在她家不走的样子。 有人跟在身边对她而言倒新奇有趣,就算对方嘴里说的一个字都听不懂,她也乐得很,一整天嘴角都压抑不下来。 白发女人每隔几天就会来一趟,到晚上会悄无声息地不见。每次都锁着眉,一副跟她有仇的样子,她则会报以笑容,用手势跟她问好。 村里的孩子带着麵包来她家时,她比着孩子试图告诉女人,有什么问题可以跟村里的人说,却见对方冷哼后保持沉默。 但女人好像从小孩子的话中知道了她的名字,孩子离开后女人用狐疑的语气叫了声,「十三?」 她立刻笑着点头,用手指比出十三,又指了指自己。 然后她指着对方,试图问出对方的名字。女人很快就懂了她的意思,她比着地上的野花,用异国的语言发音。 她的名字是花?真是个不错的名字,十三笑着比了个很好的手势。 相较之下,十三是个带着不幸的名字。 她在十三号的夜晚出生,这本来不是什么大事,但当眾人看见这名新生儿半张脸与脖子都带着深紫色的胎记,没有人敢抱一抱这个刚来到世间的小生命。 在不幸的时间,带着可怖的标记出生,村长说她是灾厄的化身。 母亲对孩子的爱是不会因此而退却的,也多亏了母亲,她才能在村里安然活到十三岁。然而在这个不幸的数字诅咒下,母亲在这一年染病离世了。 从此以后,这村里就没有她容身之处,她的父亲连姓氏也不准她用,把离村有一段距离的废弃猎人小屋稍微翻修后将她留在这,从此她便没看过父亲的脸。 村里的人畏惧她,不让她进村。少数人见她可怜,便让小孩子偶尔拿麵包来,换取收成时大部分的作物。 也许花是异国人,才会不知道她是灾厄的化身。十三曾试着用比手画脚的方法告诉她这些事,但这么复杂的内容,对方只是回以困惑的表情。 这样很好,十三暗自想着——不是她不告诉花真相,她试过了,人家听不懂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十三在心里给对方取了个可爱的暱称,就叫花花,和那双冷淡的眼十分相衬。 村里人拿来的麵包不会充裕到能撑到下次补给,当麵包吃完后她就只好单啃胡萝卜或甜菜。花花怀疑地比了比盘子里乾巴巴的萝卜,好像在说:就这样?她只笑了笑点头,顺手递给花花一根……然后被嫌弃地扔回盘子里了。 隔天她下田时,总是站远远看的花花突然走到她面前,一把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她还搞不清状况,只见花花伸指比向大地,还是幼苗的穀物以极快的速度抽高、展开叶片,转瞬间结出一串串饱满的穀粒。 十三惊呆了,花花见到她目瞪口呆的表情,回头对她得意地勾起唇角,一笑中饱含骄傲与柔软。 这才是人族该对她有的崇拜嘛!华心里满意了,想到河从未对她表现任何一点畏惧或崇拜,她就不是滋味。 花花是女巫啊!此时在十三心中的感情,惊吓远胜过于惊艳。 她连夜多天赶紧把一小方田里的作物全收起来藏好,这个时节离收成可还远,被村里人发现可就不好了。 十三比手画脚地对花花表示感谢,更重要的是得告诉她不能再这么做了,她稍微饿几天不是问题,花花是女巫的事被发现了是要出人命的! 花花的表情看起来是懂了,却依然故我,总是随手一指就变出新鲜的作物来,有时还会出现她没见过的异国水果。她慌忙比画会死掉的手势时,花花仰天大笑,将她变出来的果实凑到十三嘴边。 嗯,真好吃。从此十三的生活从汲汲营生变成忙着掩盖花花的罪行,幸好村里人久久才来一次,小孩子也好打发,就这么过了一年多都没有暴露。 花花还是不懂她用的语言,看起来也不怎么想学的样子,发现花花是女巫后十三也不敢让她去村里学。慢慢地她却略懂了花花用的语言——像是花花的本名,应该唸做「华」。 或是她的名字,在花花的语言里唸作「河」。 偶尔花花会用她的魔法变出无关粮食的作物,像是几乎漫无边际的花海,有时是单一个顏色的花、有时是不分季节五顏六色的繽纷,炫耀似地热烈绽放。十三会开心地在其中跳舞,编出花环给花花戴上,再笑瞇了眼地比划——你真好看。 花花每次都会露出愉悦的表情,在十三心中的池水投入巨石、难以平息。 果然,她才不是什么灾厄。 再不然,就是女巫跟灾厄本是同类,才能相处得这么自然,无论哪种十三都觉得很好。就算村民都讨厌她,只要有花花陪伴,就够了。 跟花花一起过的日子十分间适,花花看不惯她挨饿,少了多少粮又给她补上两倍回去。 对华而言,人族最大的不幸大概就是挨饿了吧?因为在华的记忆里,河总是在为下一餐烦恼。 轻快如同蝴蝶飞舞的日子持续到父亲来见她。 父亲的模样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严肃、冷漠。当他背着夕阳出现在门前时,十三愣怔了半天,然后开心地笑着迎上前。 最近好吗?十三以手势打破沉默氛围,父亲却看不懂,神色古怪地看着她。 「回家吧。」最后父亲只是说了一句。 十三茫然不解,还是听话地跟父亲走了。 也许村里的人看到她跟花花相处融洽,终于明白她不是灾厄了?十三乐观地想着,旋即想到要跟花花解释这个好消息,她能明白吗?毕竟她一直都不知道自己被村民排挤。 成群的村民在村长家门口的广场迎接她,连带着等她的还有处刑女巫用的木桩。 「我们都看到了!那个白头发女人让植物错乱!」 「女巫会带来恶魔!邪恶正在威胁我们!」 十三被群情激奋的人们包围,他们愤怒地举起拳头,她慌张地摇头、打着手势为花花辩解,到最后手指都快打结了。 村长出声将人群喊停,随后她的父亲站在她面前,双手握着她的肩膀,好似要把她钉住。蓝色是冷漠的顏色,而那样的蓝眼睛直视她,「那个女巫信任你吧?你去把她带来这。」 然后让你们杀了她?前所未有的怒气从十三心中翻腾而出——她还是小孩时,根本什么都没做就被这群人指称为灾厄,而花花只是让她的生活能吃饱穿暖,就要被他们处刑? 凭什么? 十三停下双手,握着拳垂在身侧,昂首盯着父亲的眼睛。 「别这样,把她带来就没你的事了。」父亲低声说,「你在神面前作证她的邪恶,从此以后你就能被救赎。」 邪恶是你们讲的,救赎也是你们讲的,凭什么? 十三一句话都发不出,周围的人们却能从眼神懂她的意思。开始有人怒吼、有人指着她说她跟女巫是一伙的,她们在巫术变出来的邪恶花海中崇拜魔鬼。 确实是一伙的,只不过是对着彼此笑的朋友,没有做任何伤害人的事、没有做任何有愧于神的事。 许多双手按住十三的四肢,将她捆上木桩,她张着嘴,无声嘶喊着——你们才是恶魔,都要下地狱。 眾人的怒火掩盖一切,包括她最后的指控。 村长站到父亲身边,凑在耳旁说了些什么,父亲低着的头点了点,随后审判便开始了。 所谓的审判,就是牧师一项一项地朗诵她的罪名——她施法让作物歉收、她召唤了恶劣的暴雨、她与魔鬼交合、她杀了某家刚出生的孩子…… 十三口不能言,他们却固执地想逼出供词,好说服自己她是有罪的。他们用钳子夹碎她的关节,从脚趾到膝盖,从指尖到手肘,好像当十三无法尖叫就感受不到疼痛。十三知道他们对付女巫的手段,这还是没那么残忍的,刑求一直持续到她对那些罪名点头。 逼供结束,处刑开始,却也没什么差别。他们用铁钉刺穿十三的眼睛,接下来大概要用火将她烧死。 她仍被绑在木桩上,像一隻等着被料理的火鸡,死亡来的比她想得还迟。她的意识模糊间听到有人在威胁着谁,要女巫束手就擒。她听到花花的声音,破音的大吼,不知道在说什么,但谁都能听得出其中愤怒与不可置信。 接着是无数破空利声、惊叫声、求饶声、骨肉扭曲断裂声、液体喷溅声……持续了许久后又只剩花花的声音。 她的声音听起来像在哭,花花会哭?十三全身都沾着黏稠的液体,目盲、口哑,已无法再确认这件事。 她的身体被从木桩上解下,花花的怀抱在颤抖,将她搂着。碎裂的手被捧起来的力道小心翼翼,十三感觉手上有种特别温暖的气息,杯水车薪地驱散疼痛,她猜花花正试着用魔法治疗她的手。 没用的,已经来不及了。 她用尽力气将手挣脱花花的手掌,放到自己的脖子上,试着做切割的手势。 杀了我。 在她人生最后的黑暗中,一遍又一遍,比划着同样的手势。 拾陆.不轨 林云泽又没来上卓华的课了,刘余星感觉不太对劲。 上次她翘课好歹有跟他说一声,这次连他传过去的讯息都没有已读——林云泽这傢伙总是惦记着不让人费心,就算是对国中就认识的好朋友也不怎么喜欢麻烦对方。 刘余星指的就是自己,认识了六年的傢伙,林云泽心里是什么想法,他光瞧对方的眉毛就能看出来。 连她对教授一见钟情的事也是,还等不到林云泽下课后缠着他疯狂夸讚卓华有多好看,他只侧眼一瞥就明白林云泽为何恍惚。 林云泽只靠一眼就喜欢上卓华,他也只靠一眼就讨厌卓华。 说不上为什么,看到教授的第一眼就直觉对方绝非善类,后来林云泽莫名其妙跟卓华搭上线,他更加反感——突然冒出来就说林云泽从上辈子就认识自己,也不知道心里怀着什么鬼胎? 可明明整个世界都在说卓华是好人,刘余星也知道,一个妖族真想对他朋友不利,不需要这么麻烦。 刘余星曾试图客观地检讨卓华身上到底有什么好讨厌的? 嗯……她长相奇怪,一头白发看起来很邪恶。还有大热天穿长袖太中二了,自以为是的笑容很欠揍,那一身沉稳平静的气场也十分做作…… 总之就是全身都招人讨厌,刘余星想通了,喜欢与憎恶都不需要理由。 然而讨人厌的妖族在他拜访林云泽家时给他应门,刘余星瞬间黑了脸,也不管人家是教授还是什么半仙,口气极衝地说,「你在这干嘛?」 还主动来应门,当自己是主人似的。 卓华一愣,打从她成了定安半仙便很少有人族敢这么跟她讲话。她微笑将情绪歛起,温和道,「原来是云泽的朋友……我与云儿的关係非同寻常,你莫非不知道么?」 「哈?」刘余星大为光火,这来路不明的妖怪凭着几个无法证明的前生就以为自己是林云泽的谁了?「傻眼……她人呢?」 「嗯……她现在不方便见客。」卓华故作苦恼地皱眉,好像在考虑要不要放刘余星进门。她看到眼前人族气得面色铁青的样子,忽而一笑,「既然是云儿的朋友,倒也不用顾虑太多,是吧?」 说完伸掌比向屋内将他领进门,刘余星扳着脸,一进屋就看到非比寻常的画面——据说是林云泽上辈子养的狗的墨仔口中吐火,抱着一砂锅在燉,室内瀰漫着药味。 墨仔见了熟面孔,放下砂锅凑过来给他一个炙热的拥抱,快手快脚又回去燉药。说也奇怪,明明都是妖族,刘余星却一点也不排斥墨仔,反而觉得他挺讨喜。 卓华说要带他上楼,他便故意抢先上楼梯。这房子他早就来过数次,已故的叔叔阿姨都认识,熟门熟路,才不需要一个外人指点他要怎么做! 敲敲房门,他喊了声,「是我。」 独自进了林云泽的房间,这里的摆设跟他高中来时一模一样,唯有林云泽不同——她躺在床上裹着棉被,见到他来后勉强地想爬起身。刘余星这才看清她苍白的脸色,与无神的双眼。 「稍微感冒了。」林云泽虚弱地笑了笑,声音带着鼻音。 「靠,笨蛋不是不会感冒吗?」 「看来是我太聪明。」 刘余星皱起眉,六年时间他从未见过林云泽感冒,这傢伙还得过全勤奖的,难道出车祸后连免疫系统也坏了吗? 「真的只有感冒?」 林云泽露出犹豫的表情——刘余星一看,知道完了,这个眉毛扬起的角度代表事情复杂又大条。 她将第二生的事挑挑拣拣地跟刘余星交代了,就算删去了行刑的细节,十三的结局依然悲惨得让人不适。说完后长舒口气,看起来像卸下重担似。 「卓华说我是心神不寧,邪寒侵体什么的……总之嘛,反正我这几天也不太想出门面对人群。」林云泽叹口气,现在她对人类的厌恶程度已经到了打开社交网路都觉得噁心的地步,也就只有进到心里的几个人不教她反胃,「不过没关係,等感冒好转,这种感觉也该消散了。」 刘余星抿着唇,剑眉紧锁——他一直都不明白,林云泽好端端地干嘛去看什么前生? 因为想接近卓华?因为想转移注意力? 他讨厌卓华,但不会阻止朋友追求喜欢的人——若是这会伤害林云泽,那可就另当别论了。 「这样值得?」他沉着脸道,「这些都是死人的事,明明跟你屁点关係都没有。」 「哪里没有关係?这不都是我的前生吗?」 「你过好这辈子都来不及了,还管上辈子?」他不屑地哼了一声,「还是痛苦的上辈子,疯了吗?」 林云泽将头缩进棉被里,装作没听到。 刘余星有点火,「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还是要找斗鸡来骂你一顿你才听得进去?」 「别!」她从被窝里探出一双眼,那眼神却十足坚定,「我知道啦,我是真的很确定要看那些前生的。」 「那你就是笨蛋嘛。」刘余星不满道,「要是下一个更惨怎么办?」 九生不幸的天罚自然是没有跟刘余星提过,要是让他知道了,还不得闹翻天?只有林云泽自己知道那些前世只会惨,不会幸福圆满。 「就算再惨那都是过去式了呀。」林云泽道,「就跟你说的一样,跟林云泽没有太大关係,那顶多就是难过几天,能有什么过不了的,嗯?」 「吼,你真的是说不听欸!」 林云泽吐了吐舌头,又缩回去,把自己当成乌龟。 最后她再三保证卓华医术高明,喝她的药绝对不会中毒还能早点回去上课后,刘余星才不情不愿地离开。送走一个后又迎来另一个,杨妍萱倒没有骂她,只是让她多休息、放宽心、人间依旧有真情,甚至还和两个妖族愉快聊了会天才走。 她这次会生病,确确实实是由心而起,用不着卓华诊断,她自己明白。 也许还有天罚的加乘,就是要让她身心俱疲,内外都不得安寧。 她才刚搬回家里,就换卓华跑到她家住,当个二十四小时的专属医生。睡前卓华端着汤药上楼,甚至亲手餵她。林云泽也不害不燥,当个药来张口的小废人。 她都想好了,只给自己三天的假,三天一过就回到日常里。 至于这三天,她什么都不想管,就任性地卖惨吧。 卓华给她开的药一点都不苦,还有点回甘。她坐在床上一口接一口,喝完后总觉得还少了点什么,用她最无辜可怜的眼神看向卓华,学着穆仁幼小无助的样子讨拍,「冷。」 卓华明明就知道她想要什么的,却只是微笑着给她盖好棉被,又在她额上摸了摸,让温暖的感觉流遍她全身。 林云泽无言以对,只好问,「这到底是什么法术?」 「称不上法术,只是把灵力传给你而已。」 「我又用不着。」她埋怨道。 「人族确实无法掌控灵力。」卓华道,「但有我灵力加护,可舒缓疼痛、安抚情绪。」 「最重要的是,稍微能抵销天罚的力度。」 林云泽一愣,卓华缓缓解释,「这是我在十三那一生发现的,只要用灵力加护于你,日常小灾小厄就会减少。可惜,死劫生难只能靠自己。」 卓华停顿,握上她的手,又继续将灵力传送过来,「但……但你的不幸乃是天道安排,又是为了我而受罚,我既明瞭始末,本该顺从天道,让天罚自然执行。为你消灾挡煞,反过来亦是违逆天意。」 林云泽张着嘴,回过神,「那……处罚是什么?」 「厉害,你已理解天道运行的规矩。」卓华莞尔一笑,「倒也没什么,只是灵力的消耗会成倍罢了,平时帮助你度过难关亦会消耗些许。」 消耗双倍的灵力听起来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尤其卓华已活千年,修为应该很足够才对。林云泽一开始也没有多想,还笑着问卓华是不是一直在偷偷给她灌灵力?难怪她这几个月常走狗屎运。 然后她想起洛屏安那生,到后来卓华染上了怎么也医不好的咳疾,时隔近百年后,她做为林云泽认识卓华时却又好了。还有卓华每次催熟孟茴、使用法术都会露出倦怠的神情……明明墨仔都不会。 河光是捨命为人挡劫就要受九生的天罚,这刻薄的天道又怎么会善待卓华? 她猛然抽开手,强硬终止了手上的温暖,「你!」 卓华看了看空着的掌心,又平静地抬眼看她。 「你、你是不是……快空了?」林云泽对妖族的修为、灵力等事物只是略知一二,一时间脑中挤出来的形容词居然挺贴切。 「空不空是相对的概念,有所消耗,自然较空。」卓华答得避重就轻,林云泽一听就恼。 「花花,你说过我想知道的事都会告诉我的。」 「为何你这几日总称我为花花?十三是这么想我的吗?」 「华!」 卓华笑着叹气,终于回归正题,「灵力可以随时间恢復,无须担忧。」 「但是灵力见底,就会损伤修为,对吧?」 林云泽会知道这些事,全得多亏罗湘瑜推坑她看了整整两百五十一话的《狐狸姊姊请住手!!》,还特别大讚作者设定详尽真实,为入坑妖族题材的不二选——如今真派上用场了,感谢狐妖姊姊。 卓华终于老实了,「是的。」 「你的修为损耗了多少?」 妖族抿了抿唇,缓慢地说,「约莫两成。」 「我害你染上咳疾时耗了几成?」 卓华摇摇头,「并非消耗修为才会损伤化形,灵力不足时,便会使身体虚弱。」 「那不就是说你在洛屏安之前就已经耗掉两成了吗!」林云泽抗议,「灵力都还没见底你就病了,再随便乱花下去,又被打回原形怎么办?」 「我见你十分擅长照顾植物,届时就麻烦你了。」 林云泽瞪大眼睛,看着卓华柔柔地勾着嘴角,竟然分不清那是不是说笑的神情。 「无妨,我对自己的状况十分清楚。」卓华伸手来揉揉她的头发,像是在抚慰孩子似的,「你得信我。」 林云泽略带不满地哼了一声,难怪之前卓华不肯告诉她,为何不在洛屏安在世时调解战争——洛屏安的劫难就是在乱世中颠沛流离,卓华护她平安、给她谋生计又安居所,光是这样就消耗得无法支撑化形健康。人族战争可是大事,若是直接阻止战祸,改写她的命定,还不得直接灰飞烟灭?她那时还不知天罚的诅咒,突然告诉她这件事她也肯定无法理解,便只能慢慢等她梦回前生后再解释了。 「既然是小灾小厄,那也不用挡了。」林云泽试着扳起脸说,「又不是温室里的小花,我很耐挫的,你以后不能再给我灵力,知道了吗?」 确实是花的妖族没有答应,也没有否认,只是将嘴角又抬高了一点。她俯身将棉被掀起一角,修长身躯坐到床铺上时迅速又从容,自然得像燕鸟归巢。林云泽被吓了一跳,回神的空档中,卓华已经巧妙地乔好位置,用纤细手臂将她轻搂。 背后传来的温度是很确实的感受,而非灵力传导时的奇妙飘然。她本来就是坐在床上,卓华也只是用双臂虚环着,让她靠在身上,力道轻得只要她想便能挣脱,又重得足够有安全感。 「不是会冷么?」见她许久没反应,卓华道。 是她说的没错,但是……她可没想过卓华真的会如她所愿啊!林云泽全身僵硬,这一生被卓华这样单纯为抱而抱着还是第一次,她开始试着回想身为穆仁时的坦然,用小孩子单纯的眼光来面对此时极为过份的距离感…… 不对,她为什么要试图纯洁?她从一开始就喜欢卓华了呀!应该趁机享受吧! 转念之后她心中释然,放松软倒在人家身上,甚至还微微侧身,将头靠在卓华肩窝。花香挠着鼻尖,教人昏昏欲睡。 卓华又在轻拍她的头了,她知道自己被当孩子在哄睡,本该是心怀不满的,但想想——她这么大一个大学生还能受到这么亲密的待遇,不就是多亏了这层状态吗? 懒得再计较,她现在可是任性的病人,好好享受这份亲近就够了。 缓缓地、慢慢地……在规律持久的节奏下,林云泽陷入无梦的睡眠。 卓华仍在轻拍林云泽的头,细软蓬松的发丝和她习惯碰触的墨仔的皮毛呈现两个极端,手指每下离开都带着留恋。她低垂双眸,将一张睡顏望进眼底,手掌的节奏变得长而滞,已经不是拍而是顺着发流的抚。 她喉头轻滚,鼻尖偷偷摸摸地贴近怀中人耳后,黑色短发轻搔脸颊。 这次是很清爽的气味,闻起来像晴天,尾韵则像红茶……她闭上眼,透过阻绝视感加强嗅觉,寧静地品味。 然后她猛地抬起头,感觉整个脑袋都在发热。 「老不修……」千年的妖族滴咕,骂的竟是自己 拾柒.无情 「〔问卦〕求认识。」 校板上出现了这么一则贴文,点开来首先看到的,就是一张侧拍的照片——高挑的白发女人,跟一个黑色短发的女孩子亲密地并肩而行。 「如题,最近常在校园里看到她们走在一起,一个高冷御姐、一个可爱妹子,两个人都长得好好看,不知道小弟有没有这个荣幸认识一下?不然有人知道她们是谁?哪个系的吗?」 「俗仔,去问人家啊,跟我们说干嘛?」 「笑死,矮的那个一看就知道是踢。」 「比我阿祖还老也算御姐?」 「楼上什么意思?」 「开学多久了还有人不知道白发的那位是定安半仙?」 「我也常看到半仙大大跟她走在一起欸,她是妖族吗?」 「楼上,那是大一新生,我是她同系的学长。原po不要去认识啦,很可怕,真的。」 「认同楼上,没有恶意但是口罩脱下来真的……嗯。」 接下来的留言,有人讨论定安半仙为什么单只亲近林云泽、有人揪着林云泽的身分说嘴。 林云泽在运动会抱卓华的事,还有她大清早就出现在人家宿舍的事,甚至她脸上有块疤的事……网友拔鸡毛似地慢慢揪出来说了一轮。 在普通人眼中,卓华虽然低调,却仍是公眾人物,甚至能称上是歷史人物,讨论人家的私生活就跟八卦艺人的恋情一样,只是茶馀饭后的谈资。何况是在匿名论坛上,只让人更加肆无忌惮。 而林云泽作为八卦中另一方主角,自然也只是物件,不是个人。 他就知道卓华会给林云泽带来麻烦!刘余星把手机放在课桌下滑,一边刷新留言,一边将透露林云泽个资的、说她丑的留言一个个检举了。过没多久有个特定id加入讨论,把他刚检举的留言每个标出来骂了一遍,火力猛烈堪比轰炸。 一看就知道是杨妍萱的手笔。 到了晚上,整则贴文才因为洩露他人个资被删帖。然而烧了大半天的话题早已入了林云泽的眼。 「欸欸,我问你喔。」课间时间黄彦君特地跑来找她——明明打从迎新活动后两人便少了交集。黄彦君渐渐和系上学长姐混熟,甚至加入了系学会,而林云泽一直忙于课业与打工,零碎的间暇时间也全分给卓华跟社团,在系上能讲上话的对象只剩分组讨论课业的同学。 林云泽礼貌地微笑,试图无视黄彦君那群朋友投过来的眼神。 黄彦君压低声音,眼睛闪着精光,「所以你跟那个妖族是不是……」 「卓华。」没等人家说完,林云泽下意识地插嘴——她的花花是很复杂且独立的个体,并不是甚么「那个妖族」。说完又觉得自己似乎太没礼貌了,伸手推下镜框,又嘿嘿一笑缓解尷尬,「她叫卓华啦,嗯,你继续。」 「喔!」黄彦君急着想探听八卦,并不怎么在乎,「她是不是你女朋友啊?」 突然而直接的问题让她反应不过来——先不论人族与妖族的隔阂,光就同性恋的取向她也一直都藏在柜子里,那是她心底的人才能享有的秘密。她呆滞了好几秒,习以为常地冷淡回应,「当然不是啊。」 相较于激烈的否认,冷漠与无视才是最好的保护色。 「是喔?」黄彦君半信半疑地点头,「嗯……也是啦,人家是妖族欸。不管怎么说都有点……那个嘛,哈哈哈。」 黄彦君又随便扯了几句后便回去那群小圈圈中。林云泽试着低头滑手机,甚至传了几张贴图给卓华试图引起注意,那些嬉闹的喧哗却好像愈来愈大声,充斥在耳朵里。 他们在说甚么?是不是觉得很噁心?因为同性还是种族?还是因为她的脸? 这些人又怎么能明白这个丑陋印记代表的含意? 她想起好久没去的心理治疗,于是戴上耳机让音乐盖过环境音,开始重复深呼吸及吐气的动作。 可惜,老人家不常看手机,直到下课了卓华才传来回覆。 传诽闻倒没什么,卓华应该不会在乎,林云泽还觉得自己佔了便宜。那些议论长相、人品的,却教人心里起疙瘩,还有许多恶意留言显然是跟她有几面之缘的人所言——也许是系上同学?也有挑明了是学长姊的人,却都躲在网路后,像一整片的影子,混在现实与虚幻之间。 若是恶意能修炼成妖族,他们便是化形,阴影中一双双眼睛反射出审视的光,只有林云泽是单独摊在阳光下,被剖开、晾成下酒菜。 林云泽照常去上课赚学分、打工赚生活费,却不知是她心里作用还是真有其事,总觉得见到的每张脸孔都只是面具,连稍微熟识的同学眼神中似乎都透着冷意。 她表面上看起来镇定,就像根本不知道那些流言蜚语,心里其实怕得想吐。她感觉自己随时都被架在木桩上,任谁都能处刑。 卓华能看出她心里有事,但在关心两次都碰壁后也不好强求。妖族虽不明言,却会在日常中偷偷用灵力安抚,林云泽有时能察觉,心里舒缓了,竟捨不得阻止对方。 卓教授没有回宿舍去住,只让墨仔回去与她的游戏主机相伴,自己顺其自然地在她房间对面的客房定居下来,林云泽也觉得没必要开口将人赶走——在各个前世中她俩同居的时日可不少。反正家中空荡,卓华暂居在她家里,也好有个陪伴照应。 那篇帖子也才存在了半天,却教林云泽一整个月不得好眠,梦里全是人群愤怒的脸,此起彼落的指控混成杂音——她是女巫、她是异类,邪恶的极端分子,然后数百隻手将她扔进火海中。 一次惊醒后失眠,卓华似有感应地敲响了她的房门,端着一盏红枣茶到她床边。 明明如今打开房门就能见到面,但人家特地为了自己泡了茶还送来,被放在心上的感觉让她心里一甜,冲散酸苦的梦境。 「太麻烦你啦!」她仍这么说,乖乖将安神红枣茶喝下。 卓华看着她喝下一半,喉头滚了滚,「你不应再使用孟茴了。」 林云泽嚥下口中茶水,「啊?」 「此为我过,是我私心想让你明白前生因果,好在这第九生做下了结,却忽略了你的负担。」卓华说这话时看着自己的手指,「若得知事实会使你心神不安,我寧可你一无所知,亦或是将我当作胡言乱语的疯人。」 「说什么呢,我可不想要被蒙在鼓里。」林云泽表情严肃,「我倒要感谢你让我知道真相,要是洛屏安当初知道你不只是教书先生的话……」 也许她就不会仅甘于朗诵一句摽有梅。 严格来说洛屏安与她并不是同个人,但再怎么说也是共享一个灵魂,何况洛屏安心底那些隐晦的感情放到今生也是有的,这最后一句话她可说不出口,于是话锋一转,「或着,要不是我梦回了那么多次前生,怎么敢让堂堂妖半仙给我泡红枣茶?是吧?」 卓华闻言一笑,「举手之劳而已,不必掛心。」 林云泽嘿嘿笑,又抿了口茶——红枣性甘、归脾,能养血安神,穆仁也时常能喝到华泡的一杯红枣茶,那在草原上可不是常见的东西。 「抱歉,全是因我,才使你受到如此磨难。」 「你有来寻河的来生我可就谢天谢地啦!再说,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你又不能回到过去救十三的命。」她瘪了瘪嘴,「别再让我安慰你啦!做恶梦的不是我吗?」 卓华将她的手握住,心疼地放在掌心中捏着,好像怕不抓着她就会不见似的。一对细长眉毛蹙起,写满脸的愧疚自责。 这让她联想到墨仔的样子——此时卓华简直像隻白毛大狗崽,她都要怀疑人家的真身其实是犬科了。 林云泽觉得自己恐怕有病,看到人家难过的表情竟心动不已。 年末,寒流来袭,林云泽家门口的花草仍在盛放,尤其是那株白桃,个头尚小却开满了枝头,满溢落馀地,远看如雪。 林云泽不喜欢羽绒的澎松,而喜欢棉质的扎实,她体质偏热,出门时从里到外至少还得套四件才不会冻死。卓华无感气温变化,从盛暑到寒冬,都穿着一件至两件深色长袖。上课日时多是衬衫与西装外套,有时林云泽回到家,也能看见一身颯然长衫、窄袖袍,或是她叫不出名字的服饰。 日子在走,心事与阴影需得藏在心里,脚步才不会被拖累。 当她打工的火锅店因为寒流与跨年促销而忙得像一窝蚂蚁时,林云泽才在下班后放松神经的瞬间意识到今年快过完了。 从梦回十三那生后已过了一个半月,卓华都没有任何表示,当林云泽主动问起下个孟茴,卓华却眼神闪烁躲避。 「你……到底为何会想用孟茴?」 「欸?不是你徒儿先勾引我的好奇心的吗?」林云泽开着玩笑,「你要替他们负起责任呀!」 卓华却完全没有意会,平淡的表情下暗藏忧心,「你既已知前生不幸,又何苦亲自体会……」 「怎么连你也这样讲?」 连?卓华眨了下眼道,「你那位不爱笑的朋友也这么说?」 她答了是,卓华随即叹气,「兴许是有道里。」 「但是你明明就是想要我看的吧?」林云泽不明白对方的犹豫张望——喜欢就上,想做就做。她正是凭着这股衝劲将孟茴吞下肚。 又是一叹,「我错了。」 看着卓华低落的眼神,林云泽突然挪到卓华身边的沙发,从侧边给卓华一个轻轻抱了抱,害得老妖怪愣了一瞬,从思绪中抽出。 河的魂魄落于幽冥的岁月总长于在世时,以至于卓华常忘了她是那么个大胆的人族——她也常忘了当初对这种踰矩行为的想法是不知分寸,而不是喜出望外。 只抱了一下,很快就松开。她坐在卓华身边,笑吟吟地说,「欸花花,我一直觉得你好像个人啊。」 她皱眉道,「此为何意?」 「你是有七情六慾的人,不是无情无欲的半仙啊!」说是人也不太对,林云泽不知道该怎么说更好。 「草木本无心,我亦本无情。」卓华忽而一笑,「修仙并不追求无,而是崇尚悟,半仙不过是人族予我的虚名。我在这凡尘打转了千年,也才修成个人样。」 「像人不好吗?」 「我师父曾叹我不成材。」卓华道,「但我觉得足够好了,老人家已经成仙,我已不再追寻得道,就……让这红尘淹没罢。」 「你要在人间待着,会跟我一起吗?」话说出口的瞬间,林云泽有些后悔,感觉自己就像个烦人的傻子。 「那是当然。」卓华答得极快,「此生我仍会极尽所能,让你善终。」 林云泽心中滋味复杂而酸苦,荒谬地带着甘甜。 「那就让我把剩下的前生看完吧。」她柔和地说,「既然你要陪我这么久,我也想再了多解你。」 卓华最终是同意了,答应会在今年的最后一天前将孟茴养好,就在新年的第一晚用第三生的孟茴——仪式感十足。 跨年夜的餐饮业不存在假期,忙完晚餐高峰时间后,林云泽努力摆脱想叫她工作到半夜的店长。换下制服、逃出店门口时墨仔已经在等着,不满又委屈地嚷着要她别工作了,耽误玩乐有什么意思? 她、卓华跟墨仔共坐一辆车,开到河滨公园时杨妍萱跟她的男朋友以及刘余星已经到了,还有许多人潮聚集在河岸边的舞台旁,台上乐团的歌声在河面震起水波。看到她带着两个妖族的剑鱼不满地嘖了一声,杨妍萱则和男朋友放闪去了——若论见色忘友的程度,林云泽可比不上斗鸡。 一边是她今生的朋友圈、一边是好几生陪伴的妖族,虽然都是她心中重要的存在,两边却毫无交集。带卓华和墨仔一起跨年,也只是她想让他们参与今生的私心罢了。 于是为了让好朋友不要孤单寂寞冷,林云泽主动去找刘余星组队,而卓华简直能读出她的想法似的,不再总待在她身旁两公尺内,而是保持在稍有距离的视线范围,神奇地让她回头去找就能看到墨仔拉着他师父又在逛哪个摊位、在哪里欣赏台上的表演。视线滞留得久一点,还能和那双恬静的眸子对上眼。 接近夜半时,剑鱼竟主动和墨仔搭上话,两人十分较真地在套圈圈的摊位一较高下。身周人潮涌动,吵闹欢腾,林云泽在后面看着一人一妖争高下,偶尔给两人下指导棋。 有时向身旁撇去一眼,卓华的侧面线条锐利,在夜色与舞台灯光的渲染下又变得柔美,雾白发丝扎成一束,柔软地依在背上,像条小狐狸尾巴,又像未沾墨的毛笔尖。 卓华敏锐地察觉到眼神,便将视线转过来,一双眼看着她时带了笑意,明亮闪动如同一旁水面上映着的灯光摇曳。 她想起几个月前,作为林云泽刚认识卓华的时候,站在卓华身边感受到的是不染凡尘的脱俗与淡然。而今她们却与几百甚至上千人挤在河岸边,浑身沾染着烟火气息。 人在变,心境转,也许变的不是千年妖族,而是她在这几个月中被前生改变了。 她只知道,无论是那时还是现在,在看过卓华的不同面貌之后,她依旧会因为这样专注看着自己的目光浑身发热。 她看过的每个前生或多或少都对这个桃花妖族抱有好感——就连河的那生,在林云泽的视角里也能琢磨出当时未曾察觉的情意来。 所以,她的一见钟情其实是命中註定,对吧? 舞台上有人开始倒数,身边路人也一个个加入吶喊的行列,墨仔根本不知道这是在做什么,只是看大家都停下手边事务,也跟着喊起来。 卓华困惑地张望四周,然后稍微低头问林云泽,「发生何事?」 在震耳的倒数十秒中,她笑着在对方耳边大声道,「跟着数就对了!」 三、二、一。 河的对岸有火光迸发,炽白的火焰拖曳出长尾巴窜到高空、炸开,霎时间夜空中数十朵烟火燃放,剧烈的爆炸声胜于人群欢呼声。 林云泽看了几眼,回头去看卓华,见对方抬头欣赏,脸庞映上烟火或红或蓝的光。 这一回头她才注意到四周有许多情侣,不是在拥抱就是在接吻——在迎接新年的特别时刻里,也难怪相爱的人会想将彼此拥在怀中。 林云泽喉头轻滚,她掂起脚尖,臂膀勾上卓华后颈——她好歹还是知分寸的,没胆亲下去,但唇角绝对是刻意地擦过人家的脸颊,搔得人心痒。卓华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矮了快一颗头的人族勾进怀里,两隻手僵在空中,都忘了能放在哪。 林云泽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带着温和厚实的情感,揉过耳垂、鑽入耳中。 「新年快乐,花花。」 妖族没有回答,肩背难以抑制地在人族的臂弯下缩了缩。 拾捌.秀心 「秀儿妹妹!」正当她提剑要回家时,梁云龙又将她叫住。一回头,雋朗少年将手背在身后,脸上表情是少见的扭捏,「那个……」 他憋了半天,事先想好的台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口,最后手一摊,只说了句送你,还强装淡定地看人家反应。 梁云龙掌心里躺着的是一块比拇指略大的白玉平安扣,系着赤穗——剑乃君子之兵、玉为君子之器,用来装饰吴秀心的佩剑,温和而含蓄。她腆然道,「谢谢梁哥哥!」 少年少女相视而笑,梁吴两家交情深厚,彼此的父亲是为对方挨过刀的江湖兄弟。时下风气给孩子指腹为婚是常有的事,两人青梅竹马、感情和睦,更让两家人开始口口声声叫对方亲家。 而这男女间赠物有着什么含意,情竇初开的少女自然清楚。 夕阳下、归路里,平安扣掛在剑鞘上,随着欣喜的脚步而跃动。 吴秀心满心欢喜,脑里全想着该回送什么才合适。听说城里姑娘流行送手绢,可她没学过什么针线活,绣工更是一无所知,送张素的手绢也太没诚意……还没定下心意她已回到家中,大门半掩着。 推开门,宅院无论地面或墙壁佔满了形状诡异而扭曲的枯枝,乍看是黑色的,定睛才发现原来是沾着血液的赤褐色。 她的呼吸一下被掐停了,在这铺天盖地的恐怖血树里,一个女人背对她、披散着白发立于其中,那人闻声转头,漠然的脸庞抹上一缕鲜红,更显出令人胆寒的冷。 女人背后的树干上串着她爹的尸体,穿心而过。她娘则被吊在更高的地方,苍白的双手悬在空中,有血凝于指尖未落。还有她爹的弟子、家中僕役……数十人如同待风乾的腊肉,被吊掛在这些树上,死去。 框啷一声,她的剑掉在地上,适时地将她唤醒,那名女人已经踏着缓慢的脚步向她走来,足尖所踏之处,枯枝避散。 她马上捡起佩剑,手却颤抖得握不住剑柄,平安扣已经碎了,却没能为主人挡下这劫。 她想拔剑一搏,又想到连父亲跟师兄们都未能倖免,自己怎么能有任何一点胜算?于是她扭身要逃,才跑出两步,身后竟有枝干窜出,缠上她的脚踝,又在她重心不稳要摔倒时跩住她的后背。 那女人已经走到身后,拉着她的臂膀将她扳过来。 她对着吴秀心和顏悦色地笑了,那样的温柔更教人骇然。 「找到你了。」她连声音都是那么轻快悦耳,伸手拨开少女额前碎发,眼神关爱简直像对方的长辈。 吴秀心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身上寒毛炸竖,抬起剑鞘猛力将对方的手打掉。 白发女人不慍不火,更多枝条长出,试图将她的手臂缠住。奋力挣扎间,树枝上的尖刺划破眼皮下方好大一块,涌出鲜血洒到女人身上,吴秀心很快便抵不过植物的劲力,双臂张开被绞在树枝里。女人伸手轻柔擦去她脸上的血,弹指变出一片草药贴上伤口。 「怕么?没事了,我来护你。」 那个女人叫做华,是将她人生摧毁殆尽,彻头彻尾的疯子。 华发自内心地憎恨人族。 在遇到河之前,她对人族毫无兴趣,甚至会因为觉得吵闹而主动回避。而当她看到十三被压烂的四肢和被铁钉刺穿的双目时,她才明白人族是多么丑恶的生物。 未懂爱,先知恨——那是华第一次尝到眼泪的滋味,辛涩难嚥。 她不得不顺应对方的要求,将十三杀死。 能够用如此残忍的方式对待一个弱小又无害的女孩子,这样的生物就连血液都是骯脏的毒水。在等待三生井重新开啟的九十八年里,她对人族的恨意没有丝毫减弱,如酷暑日中的艷阳,毒辣且烫人。 只有河不一样,她是乾净清澈的小溪。 华本身的能力已可确保人族吃穿无忧,于是她准备了一间远离尘世的宅院、铲尽对方身边所有令人作呕的人族——她要把吴秀心紧紧地攒在掌心,以确保河的转生能不受其他人族的摧残。 她绝不会让她再经歷同样的悲剧。 一开始吴秀心满心恐惧,不敢言语亦不敢妄动,缩在房间的角落里。华前去关心,温言温语,「今日阳光明媚,适合出来走动。」 吴秀心不答,用背紧紧地抵着墙,剑刃横在胸前防卫——疲倦却强撑着瞪大的双眼、咬紧的牙关、泛白的指节,可怜少女如今家破人亡,仍强撑着一丝勇气与尊严抵抗。 「你为何要这样对我?」少女的质问游丝般微弱。 华愣愣地,困惑道,「怎么了吗?」 吴秀心尖锐地吼,带着哭音,「你为何要杀我爹娘!」 华不以为意地笑了,「人皆有一死,不过是让他们早日投胎罢了。何况人族心思险恶,留在身边迟早会残害自己,后患无穷,你能早点摆脱他们是好事,不用谢我。」 她喉头一甜,感觉心头血都要被这番颠倒是非的胡话气得衝出来。 她扬臂挥剑,被轻描淡写地躲过了,「我父母生我养我,教我识字习武,容不得你诽谤他们!」 「今日对你好,明日就毫无缘由刺你一刀,人族便是如此野蛮不讲理。」华不屑地笑着,「你年纪小,又忘了前生事,不明白这个道理也是正常。」 语气一顿,笑容又变得柔和,「这都是为你好,你以后就懂了。」 此妖族无法沟通,再加之有着灭门之仇,吴秀心终日不语,每次见到华只是恶狠狠地瞪着。脑里思考着要使出什么招式才能一剑两个洞,将妖族捅透心。 她曾在夜里逃走,然而这整山的草木都是华的眼线,天一亮白发妖魔又悠哉地出现在她前方,不管她的哀求又将人扛回去。 这是为了她好,华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她才是对的。 一日凌晨,吴秀心一如以往清醒地抱剑窝在榻上,听到外头隐约传来喧闹,有马在嘶鸣、有人在叫喊。她翻身而起,箭步衝出房门,华却更快一步,转瞬间便出现在大门前。华向来不拘束她的行动,只要不离开太远,一率不管她要做什么,此时却唤出树枝将她缠住。 「放开我!」她拼命挣扎,柔软的枝条将她包成一个茧,「放开!」 华不理不应,让枝条将她拖回房中。 喧闹演变成拚杀声,隔着两道墙依旧能听出来者是衝着卓华来的。她心怀希望,杀伐之声却愈发微弱,最后只剩一人在拚搏。 将最后一丝火苗捻熄的,是一声只喊到一半便嘎然而止的长啸,穿越层层阻隔,撕心般地唤她,「秀儿!」 梁云龙与平安扣都碎了满地。 当华将院外的血跡和尸体清理完后,已接近中午。她准备了几种果子,拉开吴秀心的房门时少女仍被缚在树茧中,头颅低垂、神情木然。 「方才有些鼠辈侵扰,不好叫你见到。」华镇定自若,解开了法术,「已经没事……」 甫才重获自由的吴秀心拔剑,掀翻食盘、直取妖族心口,剑峰夹着冰冷决绝,将华的胸膛刺穿。 妖族面色煞白,直定定地站着,吴秀心冷眼看。华握着剑刃,缓缓拔出来,吴秀心试图用力推回去,仍抵不过妖族的力气。 华的伤口很快便不再涌出鲜血,她也不生气,只是冷着一张脸。 吴秀心明白了,面对妖族她这辈子都不可能报仇。她的心绪如同一张拉满的弓,霎时将紧绷的弦剪了。她垂下双肩与手中剑,崩溃地张着嘴,一边快断了气般地哀嚎,「为何是我……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华冷漠的表情下亦有所动摇——她明明是来帮河脱离天罚的,为什么河会这么难过? 难道是她错了么……怎么会,她是活了四百年的妖族,是这人族不明白她的苦心。 待吴秀心渐渐无力哀哭,华便缓缓地将河与十三的前世告知。少女却如一潭死水,毫无反应——华是个疯子,她为杀戮编造荒诞的理由。 若真有前世,她怎么可能捨命救下如此疯狂残暴的妖族。 当天晚上,吴秀心试着刎颈自尽,华却早有察觉。剑甫出鞘,枝条便悄悄爬上她的手臂,将她的肌肉固定。 华这次不再松开吴秀心,她点着一盏灯踏进屋内,晃动火光照亮她复杂神色。 「是因为我杀了你的同族么?」华的声音很轻,在寧静的黑暗中却格外清晰。 吴秀心以沉默回应。 从此以后,植物的枝干便在她身上生根,一刻也未曾离开。她拒食,华就撬开她的嘴;她撞墙,华就将她拖回榻上。她甚至试过故意在身上泼冷水、吹冷风,企图让自己大病一场,华却十分「贴心」地给她披上厚棉袄,顺带着用根系固定在她身上。 华就像这块棉袄,紧紧贴着吴秀心,伏于她身上每一条筋、每一寸骨,将她变做行尸走肉。 到后来华也不去在意吴秀心怨毒的恨意,反正只要她好好活着,直到自然终老,对她而言这天罚也算是破了。 岁月流逝如滴水穿石,漫长而磨人。 经歷近十轮四季替换,吴秀心锐利的情绪一点点被挫掉,出时她偶尔会发难,发疯似地拼命喊叫挣扎,到后来徒留漠然与绝望。 华看着那空空如也的眸子,心中滞闷,「我若不杀人族,你是否就不会恨我?」 吴秀心抬眸冷看华——早就来不及了,她所有的生与爱与任何一点令她欢喜的念头,都已碾作粉尘飘散,而华还滞留在十年前。 妖与人无法互相理解,华不能懂吴秀心的恨,吴秀心不愿懂华的痴着。 吴秀心忽而勾起嘴角,「若是你能从今往后都不杀人。」 「我可以答应你。」华喜不形色。 一字一字咬牙切齿,「我不信。」 从此她更少在吴秀心面前现身,又过了一年,她自行鑽研出一种新的法术,专门用于立誓。 誓言以修为为媒、天道为证,一旦立下了,无论处于何种境地,就算立誓者刻意破誓,天道依旧会设法让誓言成立。 她把这个法术命名为天道枷——扣上,此生便不再为所欲为。 华伸手轻抵吴秀心手掌,灵力化作银白的光束,层层缠绕两人手腕。她一边唸出不杀之誓,一边恍惚地想着——这是她们今生第一次,堪称温柔的碰触。 不杀便不杀,她根本不在意其他人族的死活,又能有什么损失? 此时的华忘却了天罚、忘了生死、忘了对人族的仇恨,一心一意只想看见眼前人崭露笑顏。 吴秀心真的笑了,虽然笑得僵硬,隐约却能看见十三的影子。 华心神晃漾,想起十三给她戴上花环的笑、想起河一边啃着山李一边痛哭的模样。 接下来几个月,吴秀心更是和顏悦色,甚至能忍受跟她待在同个房间里,她终于放下心,将附在吴秀心身上的法术卸下。 也许,今生还有机会。 她的希望较之蜉蝣更短命,只存在半天,在她卸下戒心后,一转头吴秀心拔剑自刎。这次她没有防备,再见时已徒留躯壳。 血海深仇无从报,唯有一死以明志。 吴秀心从未想过自己还有机会再活过来,当她在林云泽的床上睁开眼,所有仇恨与血腥翻江倒海,让她瞬间清醒。 林云泽的记忆以及其他前生的回忆有些模糊,但仍能想起,却一点也不重要了。吴秀心就像从未安息过的怨灵,一得到身体,满脑子只有杀意。她挺身翻起,卓华并未像之前一样守在床边。 她用几乎要将门击碎的力道推开对面房门,客房里也空无一人。她衝下楼,终于见到卓华正端正地跪坐在沙发上。卓华的表情十分冷静,但其实就连盛怒之下的吴秀心也能从眼神看出她因一夜不安而焦躁不已。 吴秀心才不在乎,她衝上前,猛力将妖族扑倒,双手虎口压在对方咽喉,用尽全力锁死。 然后她又想到,这么做根本没用,卓华用灵力修补化形的损伤,也不过是几秒内的事。她仍执着着不肯松手,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咬牙使力。 有时做一件事的原因不在于达成目的,而是必须做出行为本身。 好教满腹怨恨不至于腐烂。 拾玖.修心 卓华果然没有半分损伤,只是躺着,任由林云泽发洩。 扣在脖子上的力道渐渐松了,林云泽的双眼教瀏海遮掩,僵硬扁平的表情像块石头,看不出情绪来。她仍将双手放在卓华喉头,怎么也使不出力。 她看着妖族的脸庞——那个桀傲如苍鹰、沉静如水鹿,横越百年令她仰慕、令她心动的脸。 这张脸的主人与她有着灭门之仇,将她囚禁,让她身不由己。 水滴落在卓华的领口,染出深色的花朵。 时间静滞,天地无声。 林云泽嗓音嘶哑,终于挤出一句话,「你到底是谁?」 是能让她放心依靠的花花?还是杀人不眨眼的妖魔? 「我……」卓华迟疑了,缓缓道,「我名为卓华,乃千年修行的妖族。」 「我本是桃树,修行至两百馀年时有幸得识你,陪伴数年,最终害得你被无辜牵连,九生不幸。」 「我去寻你的来生,又害你被同族错认污衊,从此我对人族深恶痛绝。」 「我……我愚蠢鲁莽,一心以为人族都是那般丑恶。于是第三生,是我害得你家破人亡,亲手将你推入深渊。」 卓华的双手紧紧攒着,指甲压入肉中。当她说到「我」字时,语气是那么恨,好像这个我字讲的其实是别人一般。 「我是害你不幸的人,我是你的灾厄。」她面无表情地说,一字一字都劈在心上。 「林云泽,如今你想要我死么?」 林云泽,那个坚强开朗的大学生一下被唤回来。她紧抿双唇,硬着心肠问,「我若说想呢?」 「我会死。」卓华没有犹豫,好像早已考虑过答案,「但我仍会尽全力护你,直到我力竭而亡,或是你逆天善终。」 「我会让你知道过往发生的事,让你拥有与我同等的记忆,实诚地对你。我不会再逼你做任何事,不会用自己的想法限制你。」 「你若要渡河,我愿作你的船;你若要远行,我愿作你的车。所以,我想请求你,让我再试最后一次,在天罚的最后一生……」她看着林云泽的双眼,声音却愈来愈低、愈来愈轻,好似要落入尘土中。 卓华的执着,林云泽早能窥见一二,只是她此时才察觉卓华的性子处在极端值,一但走上某条路眼里便只有目标,这世间其他万万千千,无论是好是坏都与她无关。 就算把傲气都磨平了也要走下去。 卓华有自己的痴着,林云泽也有自己的情仇。 「所以是愧疚么?」林云泽冷着一张脸道,「你大老远追到今生,就是因为你心怀愧疚。」 「但你以为这么做我就会原谅你?」 「我并非……」 并非是为了取得原谅才这么做的吗?林云泽也明白她的初心并不在于此,可过了几百年,难道仅凭着一股傲气就能让人追寻至此? 真真假假,混沌迷糊,交织成蛛网将二人紧困。 她没接着说完,林云泽也能猜到她心中想法。 林云泽的手指终于从卓华喉颈移开,见那雪白的皮肤上连红印子也没有。她跨在卓华腰间,左手撑在肩上,右手抚上对方下頷线条,眼里闪烁着幽暗的微光,却道不清是何种情绪。 是悔恨?是杀意?她自己都说不清楚。 此前卓华闪躲这么久,一反以往态度反对她使用孟茴的行为都有了很好的解释。卓华肯定很早以前就决定要将第三生坦承告诉她,只是在压下赌注前略有犹豫,这样的踌躇也让林云泽知道卓华确实在赌,赌她会不会就此与卓华恩断义绝。 也正如卓华所担心的,华在杀了她爹娘后那回眸的冷漠与可怖,已经如同印记般烙上她的脑袋。 「要是你没给我看这一生就好了。」林云泽沉着嗓子道,像在喃喃自语,「这样,我还能好好喜欢你。」 话一出口,林云泽只见卓华的眼神像被炸开水花般动盪。接着卓华白皙的皮肤在几秒内转为黝黑,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唬住了,转眼卓华神态丕变,邪魅地勾唇而笑。 「呀,又见面了。」 「狃执?」林云泽困惑皱眉,卓华在她露出杀意时不慌、在她暗示想要她死时不慌,这时反而却乱得让人跑出来? 太没用了吧? 「你还记得我真是太好了。」狃执欣慰道,「离我们上次见面似乎没有过很久呀?卓华那傢伙竟衰败至此,连我也压不住了吗?」 他被林云泽跨在身下却怡然自得,甚至用手臂撑着头,「这可是个好机会啊!我们上次不是说到要帮你摆脱天罚吗?是不是想动手了?」 林云泽沉默了几秒,「你有什么方法让她死?」 狃执笑得灿烂,兴高采烈道,「唉,你可别以为妖族就杀不了,我有的是方法宰了她!」 说至句尾时他突然咆哮,随后又嘻笑道,「当然,用法术的话会快一些,只是你一个人族想做到只有一种方法。」 「妖族的化形由灵力支撑,损伤则能消耗灵力恢復——但若是伤害严重得耗尽灵力也无法弥补呢?或是不停消耗直到连修为也耗尽呢?她不就会变回真身吗?到时你提一桶油、放把火,轻轻松松就能送她回到轮回中了呀!」狃执仰天长笑,乐得好像自己刚讲了个精彩的笑话。 吴秀心做得到,但她做得到吗? 她想这么做吗? 林云泽没有露出犹豫的神态——答案明显是不想。这副身体的主人终究是林云泽,而如今她有着河的无畏、十三的包容、穆仁开阔单纯的心,以及洛屏安的善良。 她的脑袋里可不只承载着吴秀心的仇恨。 狃执十分擅长看人表情,好像会读心似的,脸色一沉,「你该不会不想杀她了吧?那怎么行呀?你还想受天罚之苦?不会不甘心吗?」 「挡了就是挡了,哪有收回惩罚的道理?」林云泽沉着应对,她事后仔细思考狃执的话,才发觉不合逻辑。 「就算天罚无法挽回,你难道不想报仇?」谎言被拆穿,狃执一点也不慌,转攻她的怨恨。 林云泽犹豫了,就在这短短几秒内,狃执伸脚勾住她的腿,腰一扭便把人翻过来,瞬间上下局势颠倒。 「卓华可不是什么善人,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她杀过多少人?犯过多少罪?你可一点都不知道呀。」狃执脸上的笑容消失时看起来阴沉可怖,他伸手轻轻地抚过林云泽颈侧,好像随时能要了她的命,「如果你没办法杀她的话,我倒还有别的方法能让她痛苦。」 他伸指轻点两下林云泽心口,然后又笑得灿烂。 狃执纵身跃起,赤足踏在茶几上,愉悦又轻盈地张开双臂转圈,好似在享受着难得的自由。 林云泽爬起身,坐在沙发上思考狃执这番话。 他的意思是想杀了自己? 若她死了能让卓华感到痛苦……那不是还挺好的吗?林云泽自己吓了一跳,不知道这样的想法从何而来。 「她早就已经不能杀人了。」林云泽表面淡然道,「我亲手给她套上的枷锁。」 狃执停下动作,沉着双眸——这人族跟他上次见到时又不同了。从她见到自己却没有急着找他算帐这点来看,卓华应该是还未给她看他们结识的那生,但这眉眼间的戾气又是从何而来? 「不能杀人,那犯罪呢?折磨他人呢?挑拨离间呢?落井下石呢?」狃执蹲下身子,将脸凑到她面前,「你似乎没有放弃驯服她,但你真的能了解一个活了千年的妖族?你真能确定她不会再带给你更多不幸?」 驯服对林云泽而言是个很新鲜的词,其中独佔意味浓厚得教人不适地愉悦。老实说她现在的确还未完全了解卓华,但就凭几个前生也够摸清桃花妖的底——若是卓华还是千年前的华,只为达成目的而行动,那么她根本就不会给林云泽第三生的孟茴。 她变温柔了,也变得重视情感与过程。林云泽想起卓华几个礼拜前说的话,这才明白「才修成个人样」对卓华而言有多么不容易。 「你知道她曾经杀了我全家吗?」林云泽突然卸了言语中对抗的力道,好奇地抬眼看他。 「喔?」狃执勾起唇角,露出齿尖,「愿闻其详。」 「我的爹娘、师兄们、家里的僕从跟我未婚夫,全都死在她手上。」林云泽平静地说,感觉已经能压制吴秀心的衝动,「她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不如说她根本就没有道德可言吧?」 草木本无情,又何论道德? 狃执突然抿起双唇,摆出真诚且哀伤的脸,堪称哀戚。林云泽接着问,「你又为什么那么想她死?」 「你看看,我被迫待在这副化形里,这还不够明显吗?」 「在那之前呢?」 狃执从鼻子里呼出一口长气,「都是陈年旧事了,提起做什?」 嗯,至少花花还能面对过去呢——狃执明明是卓华的敌人,和他谈话却能不断让她突破思考的盲点,想起卓华的好处。 「人会变,妖族亦同。她已经不是以前的卓华了。」林云泽喃喃道,几个月前卓华曾说过的话竟是为了此时而铺陈,「我也不该是前生的我。」 那她该是谁呢?这满腹的怨恨又要如何宣洩? 狃执往前一扑,将她紧紧压在椅背上,「够了!你一直在为她找藉口……怎么?你心里有她?」 林云泽答得大方,「是啊,你认识我的那生难道不是这样吗?」 哼,愚蠢。狃执心道,他原本是想让这人族杀了卓华,那场面会是多么的有趣?可恨人族不分是非黑白,被小情小爱矇了双眼。 狃执用力微笑着,眼睛都瞇成缝,「你有没有想过还有另一种方法能让你摆脱天罚?」 她已有预感不会是什么好方法,仍开口问道,「是什么?」 「九生不幸,而你已经是第九生了,不是吗?」狃执愈靠愈近,几乎要跟她鼻子碰鼻子,顶着卓华的脸,他做出逾矩的行为很难教人讨厌,「既你已知轮回存在,怎么不赶快进入下一生?若是卓华确实如你想的那么好,下一生她也会去寻你才是呀?届时你摆脱天罚,不就能幸福快乐地生活了吗?」 老实说她有过同样的想法,只是她还没有死的理由。 要是她可以为了谁而死呢?像洛屏安为了保护周萍、像河与十三一样为了卓华…… 她正要回答时,突然感觉心底一凉,直觉有危险逼近。她近乎本能地鑽进狃执怀里,感觉背心一痛,有什么刺进肉中——虽然只差几公分的差距,却避开了后心要害。 同时狃执心口一紧,已无法再动用灵力。他低头去看,只见林云泽面无惧色,冷静地抬眼看他,而放在他胸膛上的,又是那将他镇压的期剋印——自从上次他来闹了一场后,墨仔就将手印教给林云泽,只轻轻一触,如紧箍咒将他镇压。 「哈啊?」狃执极度不悦,现在连人族都能将他封印? 活成这样他还不如真的去死算了! 想归想,他现在却连自尽的能力也没有。他竭力将心火压抑,对着林云泽邪笑,「没关係,我们来日方长。」 林云泽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直到对方的双眼归于安寧无波。 贰拾壹.转机 第四生的她,投胎在沿海的小渔村中。 父亲姓洪,妥妥的病泱子,在这穷乡僻壤里靠着祖上留下来的一间土房才不至于流落街头,死的时候自然是一乾二净,什么產业都没留下。 当地重男轻女观念深入骨髓,因此她没有名字,村里人就称她为洪氏。第一次下海採珠时,她不小心撞到礁岩,在额上磕出一块疤,从此以后别人见了她就笑称疤头洪。 这么难听的称呼有哪个女孩子能接受得了? 她不知道还有谁能,反正她能。家中上有老母,下有弟妹,一家都染了父亲病泱泱的习性,就只有她身强体壮,也正因如此,自然而然就成了一家的仰仗。她明白生活不安定,若是逼不得已还得求助于邻,平时忍一忍,保持好关係才是最重要的。 在陆上的生活就是忍,下了水她就是海里的一条鱼,自在快活。 沿岸的礁石、地洞与暗流早被她摸得一清二楚,她能够随心所欲地穿梭其间,就像闭着眼走在家里也不会跌倒一般,比她资深的渔人都感慨自己没能像她一般深暗水性。 可人终究是人,得靠着一口呼吸续命。 一日风雨欲起,可家中已断粮数日,她仗着水性绝佳冒险下水採珠,没想到水流忽变,她被突然冒出来的漩涡困于水底,活生生溺毙,年二十岁。 这就没了。 林云泽醒来后茫然困惑,天气寒,她披着毯子爬起来,在客厅逮着卓华想讨说法——别说卓华本人了,洪氏一辈子吹海风、泡海水,伸舌头在空气中都能嚐出咸味,小地方就连桃树也不见一棵,说好的九生追寻呢? 她还没开口,话哽在喉咙里,只要静下来一想就能明白,卓华第三生才遭吴秀心怨恨,受了打击,这第四生没出现合情合理。虽然卓华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在洪氏面前,但她既然能有这一生的回忆,代表着她其实默默地在关注。而第五生的穆仁生而为奴,身子孱弱,卓华要是不去把他接走,说不定过两年穆仁就得折损在鹰邵保部。 于是她没有问关于洪氏的问题,卓华端正地坐着,抬眼等她说话,若不是那张脸天生长得冷,一双眼睛看起来还有几分墨仔无辜可怜的味道。 「我……饿了。」她说,「我想吃鱼。」 「那,捉一条给你么?」 林云泽无言,「我带你去市场买吧。」 她是很想耍赖让人家煮饭给她吃,现实是买回来后还是得她亲手料理,卓华的烹飪能力有限,就站后面看。云州靠海,鱼虾很常见,洛屏安在料理时,卓华也是这般看着。 「看了这么多次你还没学起来?」 「第一次看。」卓华的眼神黏在她身上,根本没有看鱼。 对林云泽而言,确实是第一次,她提起菜刀,熟练地切下,「那你可看好了,下次换你煮。」 卓华笑瞇瞇的,那条可怜的鱼根本就得不到她的眼神关注。 过完年后下学期很快就要开始,通识课都是以一学期为週期,林云泽也就不能再上卓华的课了。 整个寒假期间都安稳无事,她天天变着菜式煮饭跟两个妖族一起吃,有时叫上剑鱼斗鸡一起出门,更多时候窝在家里陪墨仔打电动,日子过得寧静美好。而下学期刚开始的第一天,她就在打工的火锅店被烫伤了。 她也搞不清楚是不是天罚要整她,这件事本来不该是她受伤,她上完菜要走回后场时,一转身就被只顾着吃冰淇淋没在看路的小孩子撞了满怀。孩子吓了一跳,背撞上身后的桌子,林云泽的视角可是清清楚楚看着一整锅热汤往小孩身上倒。 然后她的左手臂就得到了一整片的烫伤——多亏她运动神经好,瞬间就把小孩子护到怀里。 孩子的冰淇淋掉在她制服上了,哭得震天响。她扛着感觉像铁浆般灼烫的湿衣服,连自己都不可思议地一声不吭。 可能是前生受过太多痛苦,如今对痛觉的抵抗也变高了吧? 她在十分鐘之内被店长载到医院,速度之快让她胆战心惊,烫伤事小,再发生一次车祸她的小心脏可承受不住。 幸好天道似乎还没打算收拾她,最终还算四肢完好地回到家。 卓华见到她缠了满手的绷带没露出甚么表情,只问她是怎么弄伤的。她嘿嘿一笑把事情原委告诉卓华,接着手掌被拉过去,灵力的温暖抵销了刺痛和痒的不适。 她意思意思让人家治疗一下,要把手抽走时被强硬地固定住了。 「我无法保护你,甚至没能第一时间为你治疗,舒缓疼痛这点小事,总该让我做。」 卓华捉得很紧,没有丝毫挣扎的空间,她安慰道,「我又不能总跟你黏在一起,发生一点小意外没什么大不了的啦!你这样乱花灵力,到时候变回原身我家又没有地方可以种你。」 「我心里有数。」卓华固执起来可是任谁都扳不动的,林云泽也没体力跟她斗,只好放她去。卓华一手紧握,另一手在绷带包覆的部份上方游移,缓慢导引灵力流动。她就倒在沙发上,懒懒地看着卓华沉默专心地做事。 「你啊,总是不在乎自己。」卓华的语气依旧很轻,「好像迫不及待想死似的……是么?」 林云泽笑了一声,「你太夸张啦,只是烫到而已,又没有怎样。」 话一出口,手掌被握得更紧,甚至隐隐作痛,卓华的脸色有些阴沉,低头看着她的手掌,「非也,你总是如此。但凡出现值得你牺牲的事物,你就能奔赴黄泉。」 她指的是前生,林云泽收敛了笑,想起上次狃执出现时劝她早点投胎,当时她心中的想法并非想活下去。 而是她还没有理由死。 「毕竟人总是会死,如果能死得有价值那不是很好吗?」她平缓地回答。 卓华没有答,看起来却是不置可否的样子,她追问道,「你不觉得?」 「你想知道我怎么想?」卓华看她点了头便道,「生与死,皆非易事。我妖族刻苦修练,皆是为了逃避一死、免去轮回,而你却正好相反,不愿面对生之苦痛……我想了很久、很久,约想了百年有馀才明白这件事。」 林云泽略一皱眉,「你怎么把我说得好像逃避问题的胆小鬼?」 「那我可是贪生怕死的懦夫?」 「这话是你自己说的,跟我没关係呀。」 灵力的温暖逐渐消散,难以忍受的刺痛搔痒感吸引了林云泽的注意力。 「你既不爱惜自己的身子,我亦不帮你舒缓。」卓华仍紧握着她的手,没有要放松的意思。 她开玩笑地「切」了一声,「小心眼。」 莫名其妙,一开始还是卓华坚持要给她治疗的呢,怎么就反过来被威胁了? 她把另隻手手肘撑在椅背上,玩味地看着对方,「你是不是想让我保证自己不会再做这样的事?」 「我并不会强迫你。」卓华道,「只要你能把我这番话听进十分之一,我便感激万分。」 这番话听起来就像在怪罪她冥顽不灵,但明明个性固执的是卓华好嘛!她哼了一声,说道,「我可以答应你啊。」 卓华抬眼与她对视,灵敏地知道她话还没说完。 「只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可以。」卓华直接许诺,甚至有点无奈地带着笑——林云泽明明就知道,她会提出的要求卓华都不会拒绝。 「你不能再让狃执出来。」林云泽有预感,要是再见到那个黑皮妖族,还没等她为谁牺牲就要死在桃枝下了,她可不能每天提心吊胆地待在卓华身边。 卓华语塞,老实说她本来就不该松懈让狃执有机可趁,要不是上次……想到上次林云泽压在自己身上,看着她的眼睛说出「喜欢」这种字眼,她心神一乱,赶紧运气提神将心境压稳了。 林云泽见她面露犹豫,语气温柔像在哄小孩,「你做得到,对吧?你已经不是那个无心无情的华了,不是吗?」 卓华轻叹,将思绪定在现实,「有这番话,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辜负你。」 她们都明白,彼此的条件并不容易遵守——若是今天的意外再发生一次,紧急时刻林云泽能做出正确的判断吗?若是哪天墨仔或林云泽性命垂危,卓华真能能保持心如止水吗? 不知道,甚至很难。今日约定却非强制的契约,更像写在手心的备忘,或是贴在墙上的便条,总是多一分提醒。 暖意再度安抚了皮肤的痛,林云泽眼中带笑,就这么用眼神依在卓华脸庞。 墨仔的五连杀被师父的来电打断,虽然正玩到紧要关头,师父呼唤他可不敢不理会,仍温顺地接起电话。知道林云泽受伤后更直接拋弃游戏,带着师父吩咐的药膏飞奔而至。 明明伤的是林云泽,墨仔却哭得眼泪横流,她忍不住伸手揉揉墨仔的头安抚,「没事没事,我都没哭了你们怎么一个比一个夸张啦?」 「呜、呜……你、你是脆弱的人族嘛!」墨仔啜泣着说,哭了快十分鐘才停下来。 多亏受伤的手臂,林云泽有了非常正当的理由能指使卓华煮饭了——虽说她相信平常提出要求卓华也不会反对就是了,感觉上总是不一样的。 煮的又是水饺,林云泽趁着假期时教了卓华一些她喜爱的食谱,其中就包括了柳西口味的三鲜饺子,现在想想她那时可真有先见之明。 两个妖族跟她一起吃了起来,卓华学习快,才开过几次火就能煮出有模有样的食物,比上次的饺子汤还要再更进步了,浑圆饱满,卖相亦佳。墨仔连吃了二十个,若不是被师父敲头,连唯一真的需要进食的林云泽的份都要被他吃光。 「好吃好吃!」墨仔眉开眼笑,一扫刚才哭得惨了的模样,滔滔不绝的开始说起草原上的食物如何好吃,尤其是烤羊和奶酪,要请师父以后大显身手。 「对了,这到底叫甚么呀?」墨仔拿筷子比了比盘中仅存的两颗饺子。 林云泽正想吐槽他什么都不知道也能吃的有滋有味,忽然发觉不太对劲,「这是三鲜饺子,我以前不是常煮给你们吃吗?」 「以前?哪有啦?」墨仔仍笑嘻嘻地,「我第一次吃到呢。」 「糟糕,墨仔傻了!」 「哪有啦!我才不傻!」 「梅花旗的小酥饼你总该记得了吧?」 「那是啥?」 就在林云泽傻眼、墨仔一头雾水的当口。卓华锁起眉头,凝重地看向墨仔,「墨仔,你可忘了以前会带洛屏安去买的小酥饼?」 墨仔一脸无辜的歪歪头,「洛屏安?谁呀?」 贰拾贰.转机 两人一齐沉默。 消耗太多灵力会导致脑袋坏掉吗?墨仔有这么健忘?林云泽还在错愕,卓华眼眸低垂,领悟的神色落在林云泽眼底。 「我早该设想到。」卓华平静地将心中推测解释,「忆起前生并不符合自然,天道讲究以一换一,甚至以多换一,看来这孟茴结果消耗的不只有灵力,恐怕连记忆也一同取走。我等首次使用孟茴,记忆亦是缓慢流逝,这才迟迟没有察觉。」 卓华一声轻笑,神情自在好似记忆被夺走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难怪我一直想不起屏儿教过我的菜式,原来并非我老了。」 墨仔这才惊觉自己已经遗忘林云泽的一个前世,慌张道,「怎么会这样!我都忘了什么啦?我一点都想不起来啊!」 要是忘了的还能想起来,那还能叫做忘记吗?林云泽将洛屏安的事粗略地告诉墨仔,彼此又核对了一次,发现洛屏安死后的记忆他都还能想起,甚至记得卓华带他周旋在各国间的回忆,只是关于洛屏安的事都变得模糊不清。他露出震惊貌,愣愣地呆住了,相较之下墨仔的反应正常许多。 卓华已经将六生的记忆都给了林云泽,而她没有灵力,不可能种出孟茴,这六生的记忆无法再还给卓华,也就是说卓华无可避免地会像墨仔,慢慢忘记那些前生的存在。 林云泽细想后脖颈爬起一片鸡皮疙瘩。 「墨仔修为低,忘得快,想来再过个两三年,我的记忆亦会消逝。」卓华淡然道,「墨仔无需伤心,世间万物岂有十全十美?师父教过你,修道须得捨得。」 墨仔沮丧地低头答是。 林云泽可就没那么服气了,不满之意显露于表,她沉着脸色,故作平稳道,「你可真瀟洒喔。怎么?忘了那些前生,忘了你对吴秀心做过的事让你松一口气吗?」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墨仔瞪大眼睛看她,好像不敢置信她会说出这些话。她没去看墨仔的眼神,只一心盯着卓华。 卓华镇定回答,「事已发生,懊悔何用?」 「恐怕是开心都来不及了吧?」 墨仔不敢讲话,双手放在膝上,乖巧地像石像。两人亦不开口,在沉默中对峙了好一会。 卓华薄唇一勾,轻巧地拋出杀手鐧,「你不也将我忘记好几次么?」 一句话好似开关将她的不满都暂停了……不,这怎么能一样呢?她愣愣地想着,而后不得不承认这两者确实没什么不同。 卓华总是能给她安定的感受,就像参天的大树,好像从千年以前便一直佇立着,她一直深信千年以后也会如同现在,屹立不拔。 前所未有的不安与未知从心底涌出,如果没有那些前生,对卓华而言她又是甚么呢?没有了那些恩仇,卓华是不是依旧是那个一心修仙的妖族?她抬起眼与卓华四目相对,那秋水无波,甚至能读出一丝冷淡——她在一次次的轮回中总是能喜欢上这朵桃花,那卓华呢?她会吗?还是说自己也会被捨下,成为她修仙路上的绊脚石? 这难道是一种报復?林云泽茫然,才稍微理解了卓华要面对投胎后的她时的感受。 「毋需多虑,看来会忘记的只有用以浇灌孟茴的记忆而已,今生你我既已认识,我便不会轻易离去。」卓华抿着唇角笑,彷彿将她心中顾虑看透,「那些记忆你且替我记着,日后我再问起,定会信你的说法。」 几句话谁都会说,这点言语是万万无法安抚她心中暗流涌动。 她勉强微笑,「看来最后两生的记忆,你还是自留吧。有了六生回忆我的好奇心也满足了。」 墨仔见气氛趋缓,连连点头附和。卓华却只是笑着,没有答应也没有反驳,恼人得很。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卓华也正一点点地忘记她们的过去——每次她想起这件事,感觉犹如支撑自己的梁柱一点点被挫掉,心里愈发没底。 她把火锅店的打工辞了,一来是要好好养伤,二来是顾虑到她身上有天罚在虎视眈眈,卓华建议她换个安全一点的工作。两人讨论后,决定让卓华负责支出伙食,以作为住在林云泽家中的租金。 林云泽毫不意外地发现卓华钱包并不充裕,她作为洛屏安时就知道卓华没有什么理财观念,否则也不会轮到她管理医堂收支。这些妖族不需吃喝、不需缴税,物慾不高,对他们而言钱乃身外之物。卓华若有用钱短缺,就用她的法术或家中古董典当,从未有过储蓄的念头。若不是当了半年的教授有些固定收入,卓华可就真是两袖清风了。 卓华考虑过了,她知道林云泽身负债务,但她不打算帮忙还——这是天罚的一种形式,还是没有立即生命之忧的那种,是可以接受的磨难,若是替她偿还了,天道还不知又要安排甚么劫给她,由林云泽自己面对才是最好的。卓华把自己的顾虑都坦承告知,林云泽很快就接受,毕竟就算对方是卓华,要她厚着脸皮让别人帮忙还债她也不乐意。 她为了自己的家而担下的重量,她要靠自己的力量撑起。 卓华的药膏配合灵力使用效果非常好,很快就不再有痛感,据说还不会留疤。她知道了开玩笑地表示以后受伤就没甚么顾虑,结果被卓华严肃地训了几句。 三月桃花开,见到校园里桃花落满地,林云泽总觉得每株桃树都长得好眼熟,每次都要走近端详一番,有时还会故意当着卓华的面跟桃树说话。 也许是同类相斥,卓华反而没那么喜欢赏花。 林云泽仔细一想,花朵对于植物而言可是繁衍后代的器官,这……林云泽大概理解为何卓华看到花朵能皱起眉头了。 冷气团时不时地还是会来一阵,天气溼冷。课馀林云泽会窝在家里避寒,手捧热茶、肩披毯子、头靠卓华,待在四楼的书房看间书或是写作业。 她撑着内心不安而得到的岁月静好,在星期五的晚上被下一个孟茴打破。 鲜红色的果实带着不详的气息,她脸色一沉,没想到卓华还在种那东西。卓华早知她会反弹,将孟茴放在她的床头柜上,柔声道,「其实这次是我有事相求。」 她见林云泽沉默,便在床沿坐下,继续道,「云儿,我有时会想……若我当初渡劫时没有让你替我牺牲,现在的我们该是怎样的?」 「你根本撑不过最后一道雷。」林云泽毫不留情地说,「而河最多再活个几十年也会死,最后只会剩焦木跟白骨,到现在已经腐烂成泥土。」 卓华并不气馁,接着说,「然后,也许我会投胎成人族,我们可能会是邻居、会是姊妹、会是仇敌……想想都觉得有意思,不是吗?」 「说不定你会投胎成餐桌上的一条鱼。」林云泽将双膝弯起,抱住自己的脚,咕噥道,「已经没有也许了。」 卓华轻笑出声,「我修行千年,魂魄早已脱离畜生道,万万不可能投胎成鱼。」 「那我说不定会是食人族。」林云泽没什么好气地说。 卓华并不在意她满腹怨恨想将自己吃掉,妖族将身子前倾,近距离注视着林云泽,凑过来的那刻让她有点慌,但很快就稳住心跳,冷静地迎上目光,「云儿,我早已忘记是从何时开始不再嚮往成仙……但如今,我只愿作为一个人族,体验这人间繁衰,甚至与你普通地相识。虽然命无法改,我也绝无可能脱离妖族的身分……但当我意识到孟茴能将记忆抹除时,老实说我十分高兴。」 卓华冒出愧疚神色,「抱歉,我知道没有人会喜欢被忘记,但此为我的真心,而我说过会实诚地待你。」 纤长冰凉的手指悄悄覆上她的手臂,好像想藉此将感情传递过来。 没有人喜欢被忘记……那不等于变相地在说她一直在忍受自己被遗忘吗? 「这是我的机会,若是能忘记那些前生……我也许能从头来过。」一丝丝的兴奋从卓华的眼神中洩漏,那双湖水般的眼眸此时倒映着繁星般,闪着幽微的光,「此为非常自私的请求,一切以你的意愿为主。你不想,我便将这次的回忆回收。」 林云泽敏锐地感觉到卓华有很多话没有说出口——卓华想忘记过去是因为想重新来过,而新的开始代表着她在自己身上仍有想要追寻的东西,除了要破除天罚以外、除了弥补过错以外的东西。 林云泽猛然意识到这也是自己的机会。 吴秀心当然希望卓华背负着愧疚感,最好还要时刻想起她的痛苦,馀生都在自责的凌迟中度过。 内疚和过往的伤害确实是很好的工具,就像韁绳或项圈……林云泽明白自己大可利用这点来控制卓华,经歷了这么多前世,她有信心能掌握好这点。千年妖族会乖乖地待在自己身边,甚至能比墨仔更加温顺。 但她是林云泽,她并不想要、也不需要一条狗。 她想要的是能走进心理、让她託付真心的人……而她不会全心信任一个被项圈限制的对象。 没有了前生,卓华对她的想法中就不会有杂质,最终留下来的,只有林云泽。 见她认真地在思索,卓华道,「不急,你可以慢慢考虑,就算几年后你突然想看,我也会将它再种出来予你。」 林云泽拉住卓华的手,阻止对方离开,「如果我要看的话,这次你会在旁边陪我吧?」 也许她真的怕了吧?怕她知道过去后卓华反而忘了,一去不復返。 「好。」卓华回握她的手,并在她的床边坐下,「我陪你。」 贰拾参.桂英 夜已深,偌大的寝宫内依旧灯火通明。 桂英早已屏退左右侍卫,此时只剩薄纱帷帐、美酒佳人环绕,女子们笑声如铃,软香旖旎,正是一番肆意快活的场景。 他让人把大门敞开,不到酉时,一个白发的女子伴着夜风出现,身旁还带着一条小黑狗。她阔步走进室内,狗崽跟在身后,兴奋地晃着尾巴,只是一见到宫内光景,牠竟也懂得害躁,惊慌躲在女子身后不肯直视。而白发女子倒是毫不避讳眼前榻上春光瀰漫,一张脸铁青着,神色古怪。 他看到寝宫内来了生人也不理睬,只顾着与新来的小妃调情。白发女人不知所措,就这么僵着表情与身子,直挺挺地站在一段距离外。 有个机灵点的女人开口娇咤,「此人没个轻重,见了当今储君竟敢如此傲慢。殿下要如何处置?」 白发女子这才开口,一板一眼地说,「我乃堂堂妖族,并不受人族统治,又何须行礼?」 话一出,一张张美艷娇嫩的脸好奇地看向她,她脸色愈来愈一言难尽,只好盯向侧躺着被一堆白花花的嫩肉簇拥的年轻太子。他的脸庞削瘦而文弱,一双断眉压在眼皮上,隐约透着狠戾的虎狼之气。 「喔?」他玩味地勾唇,这妖族的眼神分明是在挑战他的威严,「你就是近日徘徊在我身边神出鬼没的人?若有事相求,何不安份地跪着来见本王?为了抓你,本王已经换了三个内侍郎,再让你闹下去,本王身边可再无才能用。」 「我不向人下跪。」白发女子的脸因忍耐而微微地扭曲,「若是有不用委屈膝盖就能见到你的方法,我自然乐意。」 他笑着叹了口气,「人族有人族的规矩,这天下可不是由妖族说了算。」 只见他弹了个响指,寧静漆黑的夜瞬间袭来将她包围。 法术?有别的妖族?她很快反应过来,不慌不忙地让嫩草如潮水,自她的脚下向四周迅速扩张,不分地面或是墙壁,草叶所到之处如同她的手脚延伸,马上就在帷障之后触及一个充满灵力的化型。桃枝窜出如同绳索将对方捆住、拖至面前。 这是个修为只略逊她一点的傢伙,她在几秒内便谨慎地判断出对方程度——这是她第一次遇到跟自己一样混跡于人族中的妖族。 对方被抓住后很快就安份地解除她身上的幻术,听感一恢復,令人心烦的女人尖叫与刻意的柔弱声便鑽入耳中,然后她才看到整个寝殿都被绿草包覆,美酒玉杯洒落,也让她沾到一点醉意。 被桃枝五花大绑的妖族有着黝黑的皮肤与乳白发色,一条发编垂在鬓角。他跪坐在地,笑嘻嘻地露出一口白牙,齿列工整得像用尺量出来似的,每一颗牙的弧度都落在刚好的位置。 「不知仙尊实力强劲,非区区小辈能敌之,多有冒犯,还请仙尊宽恕。」 明明顺利压製了敌人,她却一点也没有获胜的快感。她面无表情地俯视着眼前妖族——她还得取信于人族,不能拿对方怎样。再者这位太子看起来只是在试探自己,无须大惊小怪,她最终还是将人毫发无伤地放开,连带着将浓密的草收回,法术的根系只依附在表面,因此没有造成太大的破坏。 桂英自始至终面色不改,此时爽快一笑,拾起地上杯子,斟满酒后亲自走上前递给她。 人族在喝酒上颇有讲究,上至礼义下至人情,规矩繁杂。然而妖族什么都不懂,诧异地皱眉看着手中握的酒杯——给她这个做什么?她又没讨酒喝。 桂英并不在意她没有喝,堪称礼貌地问,「妖仙如何称呼?」 「单一字,华。」 他开门见山道,「华君为何想见本王?」 此时脚边有个毛茸茸的事物用力蹭上她的腿,低头一看,墨仔一双水汪大眼抬头看着她,好似在说——师父,就照说好的,千万要忍住啊! 于是她无声叹息,用死气沉沉的语气快速说过,「我听闻当今人族天子有德,储君更有帝王霸气、九五之相,未来必成就盛世,福泽万民。今日得见殿下果非虚传,我虽为妖族,感佩于天地旨意,愿尽微薄之力辅佐国家栋樑,见证人族繁华盛极之巔。」 桂英闻言大笑,似乎是受到恭维后心情大好,却又能从他冷静的眼神中看出一丝讥讽。 「繁华盛世,正合我意!」他走回去拿起另杯酒,对着华一口乾了。他大手一挥,让其他人都退下,女子们迅速鱼贯而出。另个妖族分别对二人躬身一拜,带着微笑离开,就连墨仔也读懂了气氛,乖巧地退到殿外等候。 「华君乃是妖族,本王对你的价值并不质疑。」桂英的气场变得冰冷,声音中带着细緻的纹理,如同他突然拿出来,此时在手中把玩的长刀,「但是华君该怎么证明你的诚意呢?」 华哼地一声笑,「我妖族......」 她本想如以往般吐出一番高傲论调,她可是妖族,主动找上门来要为其效力是这些人族的荣幸,光是让她放下自尊不就是很好的诚意了吗?她随即想到此地一身桀傲不驯的人可不只有自己,据说这太子殿下是人族皇帝唯一的儿子,从小便娇纵惯了,自然养出这目中无人的坏脾气。 她大可选择以硬碰硬,反正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就算她硬要贴在桂英身边,大概也没人能阻止她。 想到吴秀心死后仍满怀怨恨的双目,那些话只涌到胸口,随后闷闷地沉回去了。 人族的寿命仅有一瞬,而她再也承受不起另一次人族的仇恨。再说了这人族是小辈,又不懂事,她何必跟人计较? 她稍微低头,连语气也压了下去,「我一片赤诚,苍天可鑑,可惜心在体内,无法让殿下信服。」 「殿下虽知我妖族法力无边,却不知在同族中我亦是一等一的佼佼者,莫说方才那位......哼,惯使伎俩的小辈。就算是妖半仙在此,也不能将我制服。」她冷静地一笑,右侧支撑屋樑的大柱突然发出崩裂声。只见一人合抱不住的柱子,由内到外被撑出许多裂口,裂口中窜出许多枝叶,一眨眼的时间就将柱子扭碎,碎材爆裂散落一地。那些枝叶重新聚集、合拢、调整位置,又眨两次眼,新的柱子重新佇立,支撑起天花板的重量,表面上甚至有着浑然天成的雕花。 她想传递的讯息很简单——她的份量,远胜于他该有的顾忌。 恃强傲物的太子不会错过一个强大的助力,对吧? 桂英大笑,「快哉!华君强悍非凡,莫非是战神謫仙?」 看到桂英的眼神带着藏不住的兴奋,华心知自己成功了,放松地看他向自己走来,似乎是想亲近。 下一刻,长刀寒芒闪烁,以劲弩般狠戾的气势穿入她的右肩。桂英下手似乎用尽全力,出刀果决,刀身直没入她的肩窝。 就算是妖族也是会感到疼痛的,华却没有喊叫、没有缩痛,直挺挺地站在原地。 倒不是她有意逞强,只是被变故所惊,就连刀子插在自己身上了都还没反应过来。 她被捅了?为什么? 「可惜,华君锋芒太露,若不挫一挫,本王难以教下人信服。」桂英皮笑肉不笑地勾着嘴角,细声道,「这一刀就替了华君不敬之罪,日后一刀抵一跪,华君神通盖世,一点小伤当不足掛齿吧?」 鲜血汩汩流出,浸湿了她一半的身子。她低头看着眼前的人族,桂英则挑衅地盯着她。他与其他前世完全不同,简直像是将所有发生过的不幸与怨恨集于一身后被扭曲了般,粗暴而残忍。 这真的是那个替她挡劫的人族?那个在花海里跳舞的人族?拖着病弱身躯跟她撒娇的人族? 然后她想起吴秀心,原本正要点燃的怒气被冷风熄灭。 桂英扬声道,「华君赤胆忠心,本王深受感动!」 她刚从震惊中稍微恢復过来,可是有千万腹诽未发——分明是这疯子一言不合就砍人,到底是感动了谁? 长刀被他缓缓拔出,华这才从喉咙中洩漏吃痛的闷哼,马上运起灵力集中于伤处、减缓疼痛。 桂英竟满意地笑了,他手提染血长刀,走向一旁的雕花大架,一边翻找着,一边懒洋洋地开口,「华君可有姓氏?」 才刚被捅穿的妖族实在不是很想再搭理他,仍闷闷道,「无。」 太子扬手,一块小银片向她飞来。伸手接下,她掌中躺着半块鱼符。 「从今日起封你为太子宾,赐姓围地卓氏,你须以人族身分为本王效力,执此符出入东宫。」桂英看起来约莫才及冠的年纪,身板并不厚实,像长得半大不小的猫儿般精瘦锐利。他负手而立,篤定的神色与发号施令的语气还真带着令人不自觉想顺服的威严。 她心中五味杂陈,最后只将鱼符揣入怀中,拱手答了声是。 见她削去一层不可一世的壳,桂英神色一变,翘起唇角,露出戏弄神色,「诗经有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家室……不知卓华爱卿可还满意?」 卓华心中兴起了要让他赶快投胎进入下一世的念头,无奈她身负不杀之誓,如今是拿太子殿下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为了不让自己先被气死,卓华很快就找藉口逃出去。 宫外墨仔在等着,一见到她立刻摇着尾巴迎上前,灵识传音时却带着犹豫。 「师父……那真的是小主人吗?」 卓华深深、深深地叹了口气。 贰拾肆.女流 东宫小朝廷内新增了一名女官。 流言如潮,迅速传遍庙堂。百官错愕不解,先不论这姓卓名华的女子来路不明,朝廷上下动员无数派人打探都没能查出任何一点消息,彷彿是凭空冒出来的人。再者储君身边的位置关係重大,虽然太子宾客已是虚职,没有实质的权力,然而日后太子登基,这些人都将牵扯进政治核心。怎么能让一个女人坐上太子宾客大位、干预朝政?这简直乱了天地伦常、荒谬至极! 眾臣心中忿恨、群情激愤,纷纷上奏以死相諫,要请天子匡正储君的谬行! 上千封奏摺传入宫中,经过天子手边,随即又被送往东宫。 然后……然后就没了下文,天子已有八年没上早朝,命太子监国,自己醉心于炼丹之术,谁来求都不见,群臣连在圣上面前哭天抢地做一回忠臣的机会也没有。 諫不成,最终也没人真的敢死,只是时隔几日就会有人再提及此事,跳蚤一般捻也捻不完。太子嗤之以鼻,交给卓华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她在一车车奏摺中挑出那些要「扶正规矩」的,烧了。 最后只剩一半的奏摺留下来,这些人族也真是奇怪,只因为她的化型是女性便能引起轩然大波?还是说有人知道她是妖族了呢?可她细看一遍,那些内容都是什么三从四德、女诫四行,明明这些人她一个也没见过,却字句诛心。她倒不生气,只觉得莫名其妙。 「不可能有人知道你是妖族。」桂英一边批註,眼睛盯着奏摺,一边面无表情地表示,「知道的都已经不能开口了。」 卓华傻住,她当然知道「不能开口」是在暗指什么,那日见到她的一干女人恐怕凶多吉少。只是……这傢伙上上辈子才逼她不能再杀人,怎么如今杀起人来像拈虫子! 桂英抬眼看到她的表情,阴鬱地勾了勾嘴角。 卓华又问,「那个妖族小辈呢?」 「无须在意,他当是整个京城最不愿别人知道你是妖族的傢伙。」 桂英身边有个姓黄的常侍,据说是服侍了近十年的熟人,她从对方口中打听到,那个妖族名为狃执,为当今皇帝身边最亲信的人。他不只提供皇帝许多混合了灵力的仙丹妙药,也曾多次运用法术解决皇室的困境。虽为异族,却被供起来奉为国师。 所以狃执不愿让人知道有第二个妖族愿意为人类效力,是不想自己的地位被取代么?卓华暗自推测,不免觉得荒唐——妖族追求仙道,最鄙视争名逐利之辈,她听说过许多妖族前辈会选择步入人族朝堂,但多是为了某些高尚的情操。像她这般执着于一人的不多,更没听说过同族中竟有这等小人,对狃执的鄙视更多了几分。 权谋与政治,对卓华而言是另一个世界。 桂英没有冀望她能在斗争中帮上忙,简直将她当成花瓶般供起来放着,时不时带着她在幕僚前露面。太子派的要臣都是自己人,对桂英任用女官从未有过异议。 清间是清间了,她却搞不懂桂英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 她一边鄙弃人族们心思狭险,短短数十载的寿命全花在勾心斗角上,一边默默地听着那些人在讨论朝政,她知道自己还没有被信任到能参与真正事关重大的讨论,不过事情总是得循序渐进。几个月后她渐渐熟悉朝廷作风,感觉可以小试身手了,此时狃执突然给她发来请帖,将她请到自己的宫殿去宴饮。 为了方便皇帝随时要找,狃执甚至在皇宫中有属于自己的一角——就算他不是人这也是前所未有的恩宠,可谓踰矩不轨,却不见人臣上书弹劾。 这位国师跟她一样,冠着不用上朝的官职,因此她都没怎么见过这人到底都在干甚么。卓华找不到理由不去会一会这位国师,她已懂了政局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还记得让桂英知悉再赴约。 请帖上写着宴饮,狃执没有摆出珍饈百味,只泡了一壶好茶,倒也合卓华的喜好。他摆着笑脸,先是嘘寒问暖了一番,又关心卓华上任后适不适应、桂英给她安排的宅邸舒不舒服,简直像桂英身边的黄常侍般囉嗦,唯恐她有那么一点不高兴似的。卓华全程只点头、摇头,偶尔回一两个字。 接着他话锋一转,过分的笑容也收敛了七分,稍有弧度的嘴角温和而真诚,「仙尊觉得,在下是巴结人族权贵的小人,对吧?」 没想到对方突然变得这么直接,卓华的茶盏在唇边滞了一下,却没有否认。 狃执不慍不火,继续道,「在下不怪仙尊,我有时也觉得自己未免过火了。」 「您在朝廷待了一段时日,想必也看得清楚。这些人族寿命只有须于,却总不过好自己的日子,每天想的只有如何得到更多、如何欺压他人……」狃执叹息,「太子殿下亦是如此吧?不过他出生帝王之家,也是身不由己。」 卓华默默将茶盏放下,这一世的人族虽有锦衣玉食,下人伺候,看起来却总是心事重重,相较于其他前生,并没有比较快乐。 「人族的社会有人族的规矩,在下为了取信于人,稍微卖点脸皮,甚至教同族鄙视亦无妨……您可愿一听在下苦衷?」狃执神色悲戚,教人动容。 看来这狃执并非她想的那般肤浅,卓华严肃地点头,狃执便悠悠开口,「在下原为农家牛,恰遇机缘逢高人才得以啟蒙灵识。农家生活纯朴,我以原身与人族共存,相敬相护,而后时逢战乱,伴我长大的人族横死于战火。我心中悲痛,当即对天道起誓,要以我妖族神通助人族一臂之力,愿使天下太平、民有所居、老有所养、困有所疏!」 「人族心思敏感,在下为了于朝廷中立稳脚步,不只贡献灵力法术,更将这性子也磨成这般不争气的软脾气!」他愈说愈激动,眼眶都红了一圈,「但这些都算不了什么,我可滞留人间受轮回之苦,只愿天下苦难能减去一二,教世间生灵安乐无忧!」 那句「天下苦难」情真意切,卓华心中震了震,想起她努力了五生都没能让河善终,这天道弄人,好似她们生来都得受尽折磨再含泪而终。她压抑在心里的委屈与困惑一下找到了突破口,隐晦地在眼中翻腾。 「哼,他就是这么说的?」桂英冷笑,听到卓华转述的内容后没有一丝动容。 卓华试探地问,「此人到底是不是你的势力?」 「是,也不是。」桂英扯了下脸颊,带出阴阳怪气的笑容,「这天下人,不分贵贱、不分男女,都是天子的人。将来,亦是我的人。」 这番狂妄的言论完全回避了她的问题,让她再次深深地体悟到——她并不完全被信任。 夜晚她回到宫外宅邸,一边抚摸墨仔粗硬的皮毛,一边回味前生的场景——想想还是穆仁跟十三好,性子柔顺、好哄,又爱撒娇,还不吝于称讚自己。 她先从文书记录开始做起,整整半年时间都在书写桂英和幕僚们谈论的政策要点,指尖都成了松墨的味道。而后恰逢峡南作物歉收,正是她能一展身手的机会。她将墨仔留在京城看好桂英,自己请命去峡南,好好地了解那些大米是哪里不满意才不结穗,而后根据癥结点颁布对策,再悄悄地辅以法术催熟。要改变大面积的耕田状态并非易事,她累得连睡七日才使峡南地区作物短时间内稍微好转。 结果是好的,峡南的农作收成甚至比往年更佳。她得意洋洋,满心以为回到京城会受人族吹捧,没想到文武百官就好似全然不知此事——她捧着太子教令去辅农的同时,狃执在京城举行祈天法会,结果作物收成了,京城里只盛传国师法力无边,而她依旧是不守本份的妖妇,甚至有人上奏弹劾她藉机向峡南太守收取贿赂。 她拿着那卷弹劾自己的奏摺看得目瞪口呆,桂英有些好笑地说,「华君辅农有功,本王就赏你个机会,批了这卷奏摺吧!」 卓华将纸张掩上,困惑道,「既然他们知道是辅农的人是我,怎么会将功劳冠给狃执?」 桂英不屑一笑,「简单!若是承认了是你的功劳,不就代表着峡南郡内上至太守、下至知县,甚至是朝中大司农,一干顶天立地的好男儿,都没你一个小小的妖妇能干吗?」 卓华更纳闷了,「那又如何?就算我非妖族,总有人擅长农作、有人擅长管理,上下分工明确、各司其职,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桂英愣了一瞬,少见地没有以扭曲的笑容来表达不满。这道理谁不明白?又有谁能做到?大概只有不食人间烟火的妖族了吧?他轻叹口气,眼眸黯淡下来,「只因你是女人啊!」 「女人又如何?」卓华追问。 桂英笑叹,「你啊,是不可能懂的。」 隔日她便听闻桂英在早朝上宣布自己辅农有功,赏金银、封工部侍郎。 工部中屯田司掌天下田垦。侍郎则是尚书的属官,卓华一听到自己要当属官当然是不乐意的,桂英又不搭理她的抗议,黄常侍只好慢慢地向她解释——国家人才济济,光是想挤进早朝行列中便是千里选一的难得,就算是连中三元的状元郎,没磨个十年都不一定能站上来。先不论卓华是女子,光是她空降成功都能引起风浪。 工部尚书是太子派的人,早就说好了,自然不可能有异议。其馀百官又是像疯了般反对,工部侍郎的品阶较太子宾低,但手中攒的可是实打实的职权,千万不能落入女流之手。据说甚至有好一些人在朝廷上直言卓华妖惑太子,当杀。 其中以安武王的势力为首,据说两派官员直接在殿上指着对方的鼻子互骂,情况延续了好几日。而妖妇本人从头到尾不明所以,本份地窝在东宫帮桂英整理奏摺。 这官她又不想当,都是桂英无情表示这点由不得她。 桂英渐渐地放心让她做事了,更有种要把她捧上高位的趋势,卓华心中不解,却知道当面询问桂英也不会有答案。 另一边狃执送上春雨新茶,为他无意间抢了卓华锋头的事赔罪。卓华本就只对人族的差别待遇感到不解,这下更不会迁怒于狃执。 朝上因妖妇引起的纷争持续到安武王派的两名重臣全府上下相继因怪疾毙命为止。 没有人敢说,但没有人不知道他们是为何而死,就连卓华心中也有数。 就算桂英有他的目标得实现,杀戮真的是最好的解法吗?就算那两名臣子有罪,他们府中的妻小僕役也不该死吧?她杀过许多人,也曾迁怒误杀无辜生命,此刻实在没什么资格说桂英的不是。 这工部侍郎的位子不好坐,日日都得面对满朝文武的讥讽与针对。一开始卓华必得开口反击,只恨那些人族不一定有本事,一张嘴巧舌如簧倒是人人都会。卓华常被堵得无言以对,这些人又是桂英的臣子,不能杀又不能弄,她怀疑桂英给她排这个官纯粹是想让她难过,日子久了都快被闷出心病来。 一天墨仔突然提着两个全身黑衣的人族来找她,说是在家里抓到的贼。人已经被打晕了,身上搜出一封信,信中内容竟是她与其他太子派的臣子讨论该如何瓜分贪腐款项。 人族的手段她算是见识到了,当即连人带信押给桂英。 「哼,那个老贼终于出手了。」桂英神色冰冷,反覆看着那封信——信中字跡将卓华的运笔模仿出九分,连她本人都快分不出差别。若不是桂英知道她是妖族对钱财没有慾望,他可真要疑心卓华与身边亲信的清白。 只是卓华并不常与京城其他人族往来,更不用说让信件流入贼人手中……那么对方是如何将她的字跡仿得唯妙唯肖? 所谓老贼指的就是安武王,也是桂英的皇叔。卓华已经习惯了凡事由太子殿下拿捏,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桂英露出阴冷的笑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贰拾伍.佈局 桂英使唤狃执对那两个黑衣人施法,让他们產生自己完成了任务的幻觉后便将人放回去。 「那老贼要办你时还会让人去搜你的宅邸。」桂英的眼中有掩饰不住的嗜血兴奋,「届时还要委屈华君再忍受一时。忍过了,本王就让他再也无法翻身!」 这是卓华第一次参与桂英佈局,他安排安武王卖出情报让胡族骚扰边境,以抬高属地铁价谋利,乃通敌叛国的大罪。他做的偽证比安武王有过之而无不及,像是早有预谋般拿出安武王及其家臣所亲笔写下的信件或奏摺,让人仿造出十几份假信件与帐簿,再从中挑选最好的几份。帐簿就派人偷渡进安武王不常去的别馆中,信件则特地找来被安武王遣散的家僕,由京城送往北境。只待人过关口时「不小心」因拙劣的造假文书而被逮,又「无意间」搜出这封惊人的证据,这场局便正式开啟。 桂英佈局之细密令她叹为观止,从字跡、用纸,到书写惯用的词汇等等都考虑进去,会选择以铁价作梗也是因为去年军器监才谈好未来铸器用铁优先从安武王的属地中买入,信中内容更完全符合胡族侵扰的地区与战略。 那几日她常常盯着桂英阴沉而锐利的侧脸,想着这小小的脑袋瓜是怎么装进全天下的心眼。 算日子那封信也差不多该被发现了。就在这紧要关头,那好几年都没对朝政吭过一声的皇帝陛下突然降下諭旨,要太子退居东宫,专志于学,改任安武王监国。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整个京城不知所措,太子可是唯一的皇子,又正值锋芒初礪时,没有限制他发挥身手的道理。皇帝甚至没有解释为什么,也没有试图安抚民心。 当晚桂英派人来召卓华入宫,来者特地转述了要她想办法自己进去。她化风飞行,须臾就飘入东宫中。 一落地她便听到许多不堪的淫荡叫声,她铁着脸在寝殿外停步,许久后黄常侍找到她,尷尬地笑着迎上来,「卓大人,太子殿下吩咐了,您一来便请您……这个,入内详谈日后对策。」 黄常侍推开门比了个请的手势。 桂英平时专制横行惯了,此时遭受打击,寻欢作乐排解苦闷可以理解,把她找来也不怕被人间言碎语,让全京城都以为她真是勾引太子的妖妇吗?卓华腹诽难平,想到桂英可能正陷入低潮,又觉得无法坐视不管,最终一咬牙还是进去了。 榻上层层薄纱轻幔包围,能看见许多人影在其后……扭动,太子、殿下等词句不断以挑逗曖昧的语调从那些人口中洩漏,显然正行敦伦之事。卓华视线一转,桂英本人却衣冠楚楚地坐在案前,一手酒盏、一手书卷,听着淫言秽语配文墨松香,眉头都没皱一下。 「你来了。」桂英淡然,他的声音带着倦意,好似有三天未曾闔眼。他见到卓华困惑的眼神,一笑道,「安心吧,狃执已经让她们在幻觉中与『太子殿下』翻云覆雨了,她们听不到你我谈话。」 狃执帮桂英製造这种幻觉?为什么?卓华仍是云里雾里,桂英扔下书卷,站起身时摇摇晃晃的姿态洩漏了醉意,「华君,陪本王散散心。」 说完便要走出去,卓华看着他纤细的背影,彷彿有微风袭来逐渐将迷雾吹散。 据说桂英今年已有二十一岁,早就过了抽高的时期,他却只长到卓华的胸口高。虽说这高矮也有几分天註定,但桂英保持着锻鍊身体的习惯,一身肌肉却少得可怜,一直都是纤细而锐利的模样——以人族男子而言,过于扁平了。 桂英是当今皇上唯一的子嗣,而人族重男轻女,女性无法执政…… 桂英乃是女儿身。 她无法与女人行房,为了瞒过别人才让狃执为她施法。她瞒了全天下,就为了太子之位、为了执掌政权……更可能的是,这一切从她出生那刻起便被安排好了。 她上前扶着桂英的手臂,柔软的臂膀更印证了她的猜想。 「为何……」卓华忍不住轻声地问,「为何要让我知道?」 「秘密,是有重量的。」密语与酒气一同从唇缝中洩漏,滴滴点点,只落在卓华耳中,「两个人撑着太重了,何况……另一个人难以取信。」 「但是,本王信你,会替我扛下一半重量。」桂英侧着头在卓华耳边呢喃,呼出的热气灼烫了她的耳廓。 两人并肩慢步至花园中,宫中侍卫已被屏退,东宫一隅内只有灯火摇曳、夜风徐徐。花园内有个人造的小湖,桂英让卓华将小舟泛至湖心,水波晃样,潮声不断拍打着木舟。 在岸边不可能听得到船上人交谈的内容,此地言语只会落入她们二人耳中。 桂英还在喝酒,她盯着水面倒映的火光,一边酌酒,一边将当今情势整理了一遍——与其说是讲给卓华知道,倒不如说她正分析给自己听。 此前朝中虽有安武王与她制衡,总归太子是正统,她大权在握,正逐渐丰满羽翼。没有人知道皇帝损害自家皇子的影响力这闹的是哪一齣,此刻京城政局动盪,今夜必定是个不眠夜。 卓华对这些斗争向来是不在行的,桂英说,她便只是听着。 「一个时辰前北境传讯回来,本王安排的那枚小棋子已被杀……那老贼如今独揽大权,要扳倒他只会愈来愈难。」 说着说着连桂英也陷入沉默,她将最后一口酒仰头灌下,轻微地、幽然地开口,「谋划这么多有何用?权势、生死,全在他人一念之间。我贵为太子,仍是鱼肉。」 卓华宽慰道,「虽然你被限制在东宫内,但朝中势力尚多,仍能有所作为。」 桂英不屑,「哼,就不知过了今晚,本王还有几人能用?」 小舟轻薄,稍微挪动身体就会晃动。桂英将酒盏往旁边一放,俯身躺下,悠然自得地枕到卓华膝上。 「别动。」桂英沉着嗓音制止,「本王乏了。」 她闭着眼睛,好像要睡着了。她的眉间是舒展的,却因为长年紧拧着而留下痕跡,脸上原本锋利的线条从这亲密的角度来看显得模糊而稚气。 「华君到底为何甘愿为本王效力?」桂英问道,她自始至终都不曾相信过卓华的说法。 她会接纳卓华,只不过是因为她正好需要而已——她需要另个妖族来制衡狃执,因为狃执掌握了她生死攸关的秘密。她更需要一个强大的女性,为她在官场上破除女人无法掌权的规矩。 卓华也想明白了,自己就是桂英的石子,被投入朝廷这潭深水之中,就是为了引起风浪,破旧立新。 她被利用得彻底,却不生气——桂英不只是为了揽权,她正努力地朝着理想前进。那是一个公主不用被偽装成皇子的理想乡,是她可以堂堂正正以女儿身执政的朝廷。 卓华垂眼看着桂英的脸庞,一边老实地将前生告知。她的心脏正欣喜地跳动着,随着潮声拍打全身,不动声色地在体内翻腾。 这是什么感觉? 桂英安静地听完,而后下了评语,「华君说的前世若非碌碌无为、平庸可笑,就是弱小可怜、任人宰割,本王岂是这等愚徒?」 卓华莞尔道,「你不信么?」 「信与不信,有何差别?」桂英毫不在意,「华君已是我的人,受我所用。其馀的本王不在乎。」 「你不怕我是细作?」 桂英驀然睁眼,视线锁定了卓华的眼神,神情篤定中带着一点冷漠,「你敢背叛我,我定教你生不如死。」 那一刻,卓华十分确信她真的有折磨妖族的手段。卓华不自觉屏住呼吸,随后桂英又扯开嘴角,笑道,「华君不会逼我对你出手,对吧?」 此刻看起来又像隻虚张声势的猫儿了,卓华将心中萌生的怜惜藏起,只答了声是。 「我信你。」桂英突然说,「本王第一次见到你时,便觉得……你特别好。」 她见过的美色何其多?倾城倾国之貌,为何不及她眼尾一点笑意? 幸好桂英从小偽装自己,就算感情如海啸衝击心头亦能紧锁在心,一溜溜都跑不掉。 桂英接着说,「好得教人想一刀毁掉,这世上便再无人能看见。」 而她确实也出手了,卓华彷彿能感觉到伤口隐隐作痛,心中那点疼惜立刻烟消云散。 「别那副表情,华君,你这不是还好好地坐在这吗?」桂英戏謔道。 「太子殿下果非常人。」她咬牙切齿。 桂英哈哈大笑了几声,表情愉悦道,「华君,是你不懂。」 「你啊,什么都不懂。」桂英好似在故作神秘,两眼却澄澈无比。 卓华有点疑惑,「愿闻其详。」 桂英没有马上回答,明明身处下位,态度却好像正俯视着卓华。她伸手玩弄卓华腰带上的鱼袋,漫不经心地说,「华君就连本王躺在这都不觉得有什么吧?」 能有甚么?卓华困惑得微微蹙眉。 桂英看见她的神色后微微一笑,一隻手缓缓向上伸来,勾住卓华的后颈将人往下带……两张面孔间只距离几寸时拉不动了,她仰头往上碰,将唇送至卓华唇上。 那个吻仅止于轻碰,清淡、冷凉,如同夜风在湖面拂起水波。 卓华本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她随穆仁在草原上旅居时,部族里的恋人就是这般表达心中爱意……她微微地瞪大了眼睛——不挣扎、不推却,也不迎合,直到桂英放开她,她仍弯着腰,近距离看着桂英的脸。 桂英盯着刚吻过的唇,心里头暗叫不妙。 还想要,想再多一些、想更深入,就像饿犬看到鲜肉那般地渴望……但她明明是个女人啊,女人喜欢女人是何等荒谬的怪事…… 不,相较之下还是公主被装成太子养大更骇人听闻吧? 最终她淡然评价道,「嗯……我见那些女人叫得欢快,本王倒觉得没那么有滋味。」 「什么意思?」 「看吧——华君,你果然不懂。」桂英笑得不屑。卓华恼怒,一隻手掌压上她的肩膀,神情严肃。 「告诉我。」此刻卓华亟欲探求真相,彷彿追寻仙道般地渴望。 还有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心头反覆灼烫的感受——为什么这人族总是带来她不懂的事物?卓华已经开始觉得烦躁。 桂英终于收起笑容,她伸手将白色发丝顺至卓华耳后,指尖顺着颈侧滑下来……最后默默地收回。 「华君长生不老,当有充足的时间能慢慢想才是。」桂英将面具与偽装撕开,儘管她感觉自己用尽全力,却只露出一角柔软,「来生你再来寻我,我便告诉你。」 「你们人族难道以为有来生便无后顾之忧吗!」卓华微怒道,「无论是人是妖,生命皆只有一次!下辈子你就不是桂英了,就不能好好地将此生过完么!」 桂英平静地反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是太子,更是偷天换日来的假货,靠着令人不齿的手段来矇骗全天下以苟活。我想要的东西都会被夺走,其馀的我则连想都不敢想——华君!除非我投胎转世,否则……」 「否则如何?」卓华急迫关切。 桂英一下子颓了气势,她闔上眼睛,「华君,莫要以下犯上。」 无论卓华再怎么追问,桂英都无动于衷。卓华最终放弃,她低头轻喃道,「有我在,怎么会让你落入那种境地?」 桂英似乎睡着了,表情平淡冷漠,手指却仍紧捉着卓华腰带的一角,好像还有那么一丝希望与掛记。 湖水拍打木板的潮声融入两人之间,小舟摇摇晃晃、载浮载沉,将二人送往漆黑的夜色中。 来年入秋,安武王叛乱。 贰拾陆.虚妄 「叛军兵临城下,为何从来没有人向我通报!」桂英怒极,手边砚台朝着地上飞去。 传令兵战战兢兢,「稟太子,此前将军已多次派人传战报回京!绝无欺瞒拖延!」 既有战报回来,她怎么会没收到消息? 「京城可曾传令过去?」 「是!圣上传旨命将军不得强攻,以怀柔劝降为主,这才……」 才让安武叛军猖狂至此,奈何一介小兵不敢议论朝事。 「荒唐!」桂英怒斥,她在父皇身边安插的眼线们可不曾回报过这种事,再者神智稍微清醒的人都不该下这种命令……那么是谁?此事大有蹊蹺,是谁隻手遮天,矇蔽了这么多双眼? 桂英心中惊骇犹疑,神色仍坚定果决,「皇上可知?」 「圣上仍闭门不见,微臣这才稟至东宫!」 老糊涂!桂英在心中怒骂,「传令!让京中守军集结,宫内禁军调派三分之一支援守城,其馀留守宫中!」 传令兵飞快地跑走了,她身边的侍卫也全调去戒备。桂英仍惊魂未定,焦虑地反覆踱步。 京城里只有一人能做到如此疯狂的事……但狃执从她父皇执政时便为皇家效力,甚至从她小时便帮着母后隐瞒她身为女儿身的事实。不只没被亏待过,如今更有卓华在此制衡——他怎么能?他怎么敢?他又有什么理由帮安武王? 她脑中飞快地思考对策,叛军数量是京中守军加上禁军的双倍,若专注防御,一时半会倒能守得下,只是京中恐怕有叛徒伺机内应……说起来安武王正独揽大权,没有理由背着乱臣的骂名谋反,这又是为什么? 思绪杂乱如麻,此时殿外传来惊呼,「有刺客!」 转头,一支箭迅雷似地往她脸上霹来。她偏头一闪,箭矢只刺穿了她的脸颊,衝击的力道好像击碎了下顎。 随后所谓的「刺客」涌入殿中,他们身上竟都穿着禁军甲冑!桂英心寒,忍痛将箭矢拔出,半张脸都是鲜血,她张口狞笑,语句被血液与剧痛模糊,「好哇,一群叛徒!就让本王亲自送你们上路!」 她抽刀应战,心思却没有想着生死、没有想着岌岌可危的家国。 华呢?她在哪?难不成她也…… 「京城被包围了?」 「是啊师父,我看街上布衣都躲起来了呢!」 叛军围城前怎么可能一点动静也没有?卓华命墨仔看家,立刻飞入宫中,偌大的宫内竟无人影。东宫内,桂英独自俯卧在寝殿地上,她衝上前查看——人还活着,只是华服被血浸透,纤细的身躯处处是伤。 她将人上半身抱在怀中,桂英半隻眼都被血糊住了,虚弱地抬手捉着她的衣领,彷彿那是救命的绳索,「华、华君,救我……」 「没事了、没事的。」卓华发现自己也感觉到痛,心如刀割。她紧握着她的手掌,运起灵力为她镇痛。她翻手变出一些应急的草药,马上就要帮桂英处理伤口。 「华君,待在这里,陪我……」桂英吃力地说着,她弱小、无助,像孩子般可怜地乞求卓华怜悯,骄傲太子的风韵消失无踪。 卓华的思想被抽空停摆了,叛军?围城?那跟她有何干係?心里、眼里,全都只装着眼前的人族。 「好,我在这里陪你。」卓华柔声安抚道,变出细嫩的枝条为桂英止血,「有我在,没事的。」 桂英竟还有力气笑,甚至带着甜意。 「华君,我有你,就够了。」 包扎的动作停了下来,「别说傻话了,你还有整个朝廷跟天下。」 「天下,有甚么好……」桂英看起来更苍白了,好似随时都会断气。她用气音道,「我想通了,安武王想要,就让他拿去吧……你我,去找个世外桃源,躲起来……」 卓华突然变了脸色,方才温柔像是虚假的面具被扯下来。她不再将灵力送到桂英身上,而是运起大半灵力集中于体内,桂英、寝殿的布置一下子消失无踪,她正跪在御花园中的一角,怀中空荡荡。 「狃执!你竟胆敢愚弄我!」卓华疵牙咆哮,连声音都扭曲成雷鸣般轰隆。恼怒以外,她心中同时大惊——狃执竟有如此能力製造仿若真实的幻境?连修为远胜于对方的她也中招了,难道狃执一直以来都在隐藏实力? 狃执嘻嘻笑着,恼人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哎呀呀,怎么会被识破呢?莫非……你们并非是我想的那种关係?」 她的脑袋疯狂叫嚣着要将狃执捉出来碎尸万段,但理智尚知道还有更重要的事急需处理。卓华维持体内灵力聚集,化成风衝进真正的东宫中。 只见桂英正提刀与禁军血战,她左支右絀、摇摇欲坠,不只身上带伤,脸颊上更有个血淋淋的窟窿。卓华心一凉,唤出数十桃枝将禁军全数击晕。 「殿下!」她想上前查看桂英的伤势,却被长刀寒芒逼退。 桂英显然也陷入幻术之中,瞪视卓华的眼神像在看着仇敌。她握着刀的手都在颤抖,却挑衅地衝着卓华一笑,「来!」 可能是脸上的伤让她说不出太多话,嚣张的一个字反而教卓华心头松了一丝——是啊,这才是桂英,高傲的、永不屈服的太子。 她迎着刀刃走上前——反正她也不是第一次被桂英砍了,轻触到对方手腕的瞬间她将剩馀灵力渡过去。 「华君?」桂英在神智清明的瞬间很快就明白了状况,紧绷的刀刃放下。身子一放松后她连站都站不好,下意识抓着卓华的手稳定身子,她的手异常冰凉,好像只剩骨头似的,紧紧扣着卓华的手掌。 「真的是狃执……」她吃力地说,心中有种绝望感逐渐蔓延。 父皇当初就不该接纳妖族入宫,狃执叛变,谁能挡住他?她都用卓华制衡了,狃执仍敢出手,代表对方心里有十足的把握……也是,他在京城扎根数十载,一夕翻覆,又有谁能耐何得了?那么,究竟是安武王叛乱,还是狃执作梗挑拨?现实与虚幻,已教人搞不清楚。 她的父皇大概是不能指望了,绝对被狃执拿捏在掌心里,如今只有她了。 卓华轻柔地将她打横抱起,放到榻上,「我先帮你包扎。」 桂英握着她的手不肯放开,本人却毫无自觉。卓华于是唤出许多灵巧的枝芽代替一隻手来做事。 「华君,我需要你……」真正的桂英虽然虚弱,眉宇间仍带着一股硬气。 「我在。」卓华安抚道。 「我要你,去拖延狃执。」桂英道,「让他,把视线,放在你身上……」 卓华皱起眉头,手上动作不止,「不,我不会离开你身边。」 「华君。」 「别说了,我会甘愿做你的臣民,只是为了护你平安,你休想使唤我做别的事。」卓华闷闷地回道。 「华君,听话。」 卓华恼了,「我较你长七百岁!你怎敢让我听话!」 她注视着卓华,那张冷冽的脸庞往往在激动时才会显露情绪,而她每次察觉时就像捉住了妖族的小尾巴,总让她暗自欣喜得意地想逗弄对方。 这次却不是戏弄了,她平静道,「华君。」 只有两个字,被她含在嘴里,反反覆覆,酿出千言万语。 卓华先是装作没听到,继续包扎,桂英的视线却紧咬不放,明明没有说话,却像在不停催促。 桂英从不求人,她的沉默却比任何哀求或命令更强而有力。 卓华紧抿的唇终于松了一丝,「若要我离开,你得躲在此处休整,待我拿下狃执再回来助你平乱。」 大局无人掌控——到那时,京城早已不知是谁的囊中物。 桂英弯弯嘴角,柔声道,「好。」 看到桂英竟如此乖巧,卓华喜出望外,她亦低头一笑,极快地将桂英身上的伤处理好。 卓华俯在榻边,灵力随着相握的手掌传至对方体内,「我将部分灵力放在你身上,可保你不受幻术侵袭。」 「嗯。」桂英勉强哼了一声,她抬起手,将掌中卓华的指节凑到唇边,一吻。 也算是稍微託付了自己的心意——桂英自认吝嗇得过于残忍,除了此次与上次在小船上的放纵,其馀的一切她都只藏在心里,无论是柔言软语,还是慾望上头的衝动……她不是该有儿女情长的人,她也近乎完美地,只失误了这两次。 明明华君甘做她的笼中鸟,她却是这样地辜负。 卓华轻柔地挣开她的手,笑说,「我去去就回。」 说完便化成风飘散,桂英失了倚仗,脸色顿时惨白。她躺着缓了一会,感觉能忍住痛后挣扎滚下床,拾起长刀,当作拐杖拄着爬出去。 跌跌撞撞地走出东宫后才看见人影,外头已经乱成一锅粥。她抓住一个正在奔跑的小太监,命令道,「去把黄常侍找来!」 「殿下!」黄常侍很快就出现,头上的冠歪了一边。他大惊失色,「殿下,您、您怎么受了伤!小人护主不利,请您赐罪……」 「少囉嗦!」桂英因吃痛而心烦着,说起话来万万没有和卓华交谈时的柔弱,「备马车,将本王在禁军中的人抽出来,编排队伍于午门集结。命馀下禁军固守宫中,听从上将军指挥。」 禁军已不能全数信任,但她不能没有武力傍身,至少以前在军中安插的人尚可一用。 「这……您是要出宫?」黄常侍犹豫道,「可京城已被叛军包围,就算出了宫也无处可逃……」 「混帐,我岂是阵前退缩之辈?」桂英道,「城门迎敌!」 「这、这,您身负重伤……」 桂英狠瞪一眼,只阴沉地说了句,「我是你主子。」 黄常侍不敢再多言,手捧太子玉符,飞奔传令。 她是一国太子,是这天下的中流砥柱。如今国难当前,也只有她、只有她能…… 桂英自胸中呼出一口长气,心里沉甸甸地落了地。她要力挽狂澜,让全天下的人知道——她虽是女儿身的假货,却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做一国储君! 不到一盏茶时间,几百人在宫门前集结,井然有序地排成方阵。气氛肃然,桂英腰配长刀,在黄常侍的搀扶下迅速上车。 她站在马车门旁时回头望了眼皇宫顶上一片片琉璃瓦,黄色的瓦片是皇家威仪的象徵,日光将它照得闪亮,看在桂英眼里却直透着阴邪妖气。 「华君……」她喃喃自语,黄常侍紧张地凑过来问有何吩咐,被她瞪了一眼后退缩。 她目光一转,将她的军队扫过。 「为何不见熟面孔?」她略一皱眉,禁军中有许多人她是甚至能叫出名字、道出家世的,通常鞍前马后地跟着,此时却不见人影。 「殿下,此前您命禁军调派人马支援守城,想来是那时被调走了。」黄常侍回道,「殿下放心,这些都是下官熟识的兵马。」 桂英哼了一声,调派军队也是分亲疏的,皇亲国戚的人马不宜变动。上将军做事竟变得如此马虎?她此时也无心纠结,随便应了一声便坐上马车。 「出宫!」一声令下,毫无反应。 桂英心中陡然生疑,此时黄常侍的声音从外传来,嘹亮响彻,「放箭!」 她猛然踢向车门,门从外头卡住了,却被她踹出一个足够大的缝隙,她从缝中挤出去、滚进车底。只听得上头箭矢钉上木板、撕穿车窗的声音不绝于耳,马匹受惊,嘶鸣着乱衝,这便将她暴露于天空下。 她身处叛军之中,仿若汪洋中一片树叶,下一刻便会被击沉。 她心中凉透,抬眼见到黄常侍一身绣花红袍——那件过于招眼的衣服还是她赐的! 「是你……」恨意自牙缝挤出,她的脑袋在这瞬间转得极快——将卓华字跡洩漏出去之人、将她佈局破坏之人……她身边服侍了十馀年的老人竟是叛徒,而她孤立无援,已是鱼肉。 怒火攻心,她抽出长刀,拚出最后一点力掷去,刀刃刺穿他的身躯,甚至将人往后钉到地上。看到黄常侍因惊愕而瞪大的双眼,桂英勾起一丝邪笑。 至少是拉了一条命来陪葬。 剩下的叛军蜂拥而上,像黝黑的海浪,利刃的银光则是水面的泡沫。 一道浪,将她肩膀削去。 哼,待到下辈子,华君一定要怪自己言而无信。 一道浪,几乎要穿透胸口。 下辈子,她愿投胎做布衣儿郎,最好生得一张俊俏的脸和温柔的性子,方才配得上华君,也不至于辜负对方一生。 又一道浪,她已经倒在地上,四肢不齐。 不、不……没有男儿能配得上华君,果然还是做个单纯的布衣女儿吧!她这辈子都不曾当过世道所谓「女人」,也该让她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生活了。女人喜欢女人又如何?华君超脱世俗,断然不会介意。 数不清风暴中有多少浪,身上温暖在流失,眼前只有黑暗迎接。 华君……下辈子,她不会再固执,也不会再辜负自己,届时还是带她走吧…… 在生命的终点那刻,桂英心中想的,是卓华驾着一叶扁舟,沿着江河漂泊九州。舟上有她,有华君喜欢的那条小狗崽,还有坦率的柔软笑意。 堂堂太子最终死于乱刀之下,身躯碎成大小不一的血肉,无人认得。 贰拾柒.非愿 桂英再睁开眼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自己破碎的尸体,她摀嘴忍住反胃的感觉,来自未来的记忆纷纷流入脑中。 对了,她是林云泽,不是桂英。 林云泽别过头,不忍直视桂英的尸体。散开的叛军兵马视她于无物,甚至有些人穿透她的身体走过去,她这才明白自己还在梦里。 过往的梦回明明都止于她的前生死亡为止,她也是以前生的视角来观看……难道是因为桂英死了,她的意识才被抽出来? 她还搞不清楚状况,身处的场景变换模糊,她又出现在卓华身边。 他们正在皇帝寝宫中,狃执蹲据在梁上,唇边笑容依旧,卓华则沉着表情,一上一下地对峙着。诡异的是,摆设华丽的室内堆满灰尘,光线阴暗冰冷。物件散落,圆柱上有些受损,显然已经经过一场打斗。她愈想愈惊骇,顾不得眼前形势,照着桂英儿时的记忆往寝宫深处走……御榻上铺着锦织绸缎,乾枯的尸骸呈现黑棕色仰卧其上,皮肉已与床榻腐败合一。 她认得那身御袍,那是她父皇。 恐惧与徬徨佔据心头,她呆滞地看着这不知已死几年的尸体——都是假的,所有的权势与斗争,忠于她的人、她所效忠的人……整个皇宫就是个精緻逼真的舞台,而她只是活在其中的人偶,她付出生命去争取的,一切都只是假相。 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外面传来巨响,像是剧烈的撞击声。她回神,卓华已与狃执斗成一团,桃枝杀气腾腾,有些只有碗口粗,有些则根本就是树干的大小,化作夺命的恶犬横衝直撞,完全无视空间中的阻碍——撞上家具就掀翻、碰到墙就打穿,蛮横得不像样。 狃执嬉皮笑脸地闪躲,不时伸指一点,用幻术阻碍卓华的攻势,「仙尊何必动怒?这些人族的纷扰与仙尊无关。」 听他这般事不关己的语气林云泽就来气,卓华阴冷道,「光是你矇骗了她的罪,就够你投胎九次!」 「矇骗?在此之前,我不也帮她矇骗了全天下?」狃执咯咯笑着,随后笑容愈发猖狂,似乎是发自真心地被逗笑了,「这些人族,总是如此自取其扰!是男是女,死后皆是一滩肉,有何差别?竟教一个人一生为此所困,仙尊不觉得可笑吗?」 「你!」尖锐的桃枝自四面八方向狃执刺去,狃执向后翻滚,轻飘飘地闪掉了大多数攻击,手臂上仍留下一道血口子。卓华斥道,「你与她何仇何怨?竟要以一国大势相逼!」 「仙尊搞错了吧?桂英那小子是你的珍宝,于我而言……呵,人族岂有差别?皆是祸种!」狃执神色凌然,咄咄逼人,「仙尊,你我既是同族,你当能懂吧?就算桂英得你喜爱,然而人族生性险恶狠毒,天地难容!你在这朝廷上看得还不够多吗!」 「住口!」卓华的大吼震动空气,将林云泽吓了一跳——是啊,卓华也曾抱持着一模一样的想法,连眼神中的怨念都有八分相似,卓华就是怀抱着这样的怨恨将她的第三生搞砸。 那么,此刻卓华眼中的恨,当不止是针对狃执了? 华,你真的变了。 「嘘!」狃执突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眉头蹙起,儼然道,「仙尊莫要吵闹,惊扰了孩儿可不好。」 孩儿?林云泽见卓华亦是困惑,狃执翻手拿出一张皮草,黄毛粗硬,她想起母后曾说过狃执原身乃是一头牛的事,父皇甚至因此下令举国禁食牛。 狃执将那张巴掌大的毛皮小心抱在怀中,满目慈爱地轻拍那块没有生命的物件,他的声音轻柔得阴邪,教林云泽满身疙瘩,「孩儿莫怕,爹爹不过是在与仙尊论道罢了。」 卓华愣住了,表情明显犹豫,林云泽不知该对这番场景有什么想法。卓华见证了八次她的死亡,她一定也……一定也曾如狃执这般抱着自己的尸身说话吧? 「你……」卓华沉下双眉,冷酷地说,「你的孩儿已经死了。」 狃执扫来一眼,满不在乎,「我知道。」 「我的孩儿虽失去肉身,但他魂魄仍在。」狃执将皮毛揣入怀中,他张开双臂以满足的语气道,「他就在我身边,一同见证人族自取灭亡!」 卓华冷笑,「他当堕入轮回,说不定已转世成人!」 「卓华,休想扰乱我的心智。」他平静地沉下双眸,「我等妖族一心修仙,可曾有人亲眼见过仙人?可曾有人亲身经歷轮回?」 「卓华,我已悟了大道——你可知,道为何?」狃执轻柔地说,「世间真理,即为虚无。轮回是假相,登仙是阴谋,一切皆空。」 林云泽大为震撼,一切皆空?她突然冒出一种可怕的念头——这些前生都不存在,一切都只是另一场幻术、另一个精心搭建的舞台……也许,就连林云泽这个人也不存在。所有都是假的,而她承受了种种苦难活下来的生命并没有意义。 卓华的声音清澈而冷静,将她的思绪拉回到当下,「你已入魔。」 狃执嗤笑,「何出此言?」 「是非不分,执迷不悟,当即入魔。」 狃执仰天大笑,「哈!我问你,你待在桂英身边的时日以来,可有一刻想过修道?你看着她杀人时,可有想过被杀之人的无辜?你与她欢好时,可想过世道伦常,人妖之隔?」 「你!我不曾与她……」卓华一下被堵住,紧绷了脸。 狃执不屑道,「是非不分、执迷不悟?这么说来,走火入魔的可不只有我吧?」 这能类比吗?林云泽迟疑,而这招却对卓华很受用,她一言不发,唤出更多枝条攻击。 狃执一下躲到梁柱上、一下飞到地面闪避,口中喊道,「卓华,你我为同类,这般死死相逼有什么意思?不若这样,你带着桂英远走高飞,不再过问我与人族之仇,她亦能远离朝堂纷争,岂不美哉?」 卓华哼了一声,「我的人族岂是笼中雀?」 我的人族?林云泽挑眉。 狃执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支短剑,左右格挡再辅以灵巧的行动,像随风翩飞的蝴蝶般,闪躲得毫无轨跡可循。 桂英原本的计画是让卓华拖延狃执,只要狃执的注意力放在卓华身上就没有馀力再对她甚至是安武王等关键人物施展幻术,待她控制住场面再和卓华会合,一同剷除这个祸国妖孽。 可惜……若不是黄常侍阵前叛变,她本可顺利归来卓华身边。 不过桂英生前行事残暴,也难怪没人愿意留在她身边。林云泽暗自摇头,如今局面早已注定。 不断有新的枝木自砖缝中、家具中长出来,数十大小枝条同时舞动根本看不清楚形势,狃执一直保持着近乎无伤的状态,偶尔还能砍下一些树枝。 儘管狃执的动作堪称完美,卓华的灵力却好似用之不尽。势均力敌的事态并未维持太久,整个寝宫从上到下很快便被深棕色填满,狃执察觉不对,转身向稍微疏漏的地方窜去。谁知桃枝在这个瞬间快速聚拢,发出扭动的嘎兹声结成蛋状木茧,里三层外三层将人团团困住。先是有闷闷的撞击声传来,随后安静下来。 「仙尊难道捨不得杀我?」就算受困狃执嘴上仍不肯示弱,嘲讽地说。 卓华哼了一声,神情带着胜利的得意,转身便化风离去。 下一刻林云泽与她一同出现于东宫,寝宫内自然人去楼空,卓华从里到外翻了一遍,最终不满地咕噥,「哼,背信弃义的傢伙。」 那个背信弃义的傢伙就像背后灵一般,跟着卓华跑遍皇宫里外,卓华逢人就抓来问,可想而知没人能答出来——时局混乱,谁能顾得上谁呢?何况就算有人已经知道了她的下场,恐怕也不敢告诉桂英最亲信的「妖妇」吧? 卓华的表情愈来愈难看,林云泽心中有愧,却不得不经歷这一切。 她从来没能知道在她死后卓华是什么反应。 卓华整整找了快两个小时,就连城门外两军衝杀的战场也闯过一遭,怎么都找不着桂英的身影。 然后她回到宅邸,墨仔正趴在门后乖巧地守着,还没来得及摇尾迎接师父,便被一把抓住后颈。卓华带着他回到东宫,有些粗鲁地将他扔下。 「师父?」 「把她找出来。」语气冰冷得教人战慄,卓华好似又变回最初的她,没有心、没有情,只是一块木头。 墨仔见气氛肃穆,不敢多嘴,马上听话开始到处嗅闻。 恐怕是因为她的血洒得到处都是,墨仔很快就沿着她离开的路径一路寻到午门广场。 在那里等的只有黄常侍的尸体与一摊血肉,经过曝晒与践踏,已成散发腐臭的黑褐色。墨仔停在有点距离的地方,全身黑毛竖立,恐惧地瞪大眼睛。 「是她?」 墨仔颤抖着回了声嗯,卓华大步上前,徒手拾起还能辨认的肉块或碎骨,将它们聚集起来……那画面林云泽实在无法看下去,卓华却面不改色,冷静地教人心疼。 林云泽撇过头去让心理沉淀一下,再回过头时卓华已变了模样——皮肤被粗糙的深色树皮取代,四肢更长出许多带叶分支,往脸上看,原本秋水般的眼睛只剩两个凹陷树洞。此时的卓华看起来就像长成人形的树,墨仔不停吠叫,随即受到枝条抽打。 幸好只打一下,墨仔嗷了一声后便畏畏缩缩地向后退。 卓华拾起一綹带头皮的发丝揣入怀中,随后这棵沾满血的桃树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回已成半个废墟的皇帝寝宫。 寝宫内除了困住狃执的树茧以外便无他人,卓华让树茧开了个洞,露出狃执的头,黑肤妖族全身的其他地方都被树枝紧贴缠缚,他原本神情懒散,见到卓华的样子后一愣,随即大笑,「孩儿快看!这便是堂堂魔尊的样子!」 难道这就是走火入魔?林云泽心中猜想,但卓华除了外貌变了以外,看起来根本不像疯了的样子,反而十分冷静……或者说冷酷。此时卓华开口,呼出的空气恐怕都能将水蒸气结冰。 「桂英死了。」 狃执喔了一声,不怎么有反应,「何必动怒?人族寿命须于,终究是要死的。她困于深宫之中,早些死尚算解脱。」 「我本立誓不再杀戮。」她的语调如机械平板,又重复一次,「我本立誓不再杀戮,无论你想摧毁人间浮华,亦或妖惑人类自取灭亡,我都不愿取你性命。」 狃执一笑,还想反击时卓华上前一步,伸指轻触他的下頷,狃执说不出话来,两眼圆睁、额露青筋,皮肤下有什么长条状的东西凸起,像蠕虫般自卓华碰触的地方向外扩张——桃树正在他的身体里生长。林云泽背脊发凉,感觉连心脏上都冒出疙瘩。 狃执只咬牙忍了几秒,随后本能地咆哮起来,他痛中带怒,用几乎要扭断身体的力道挣扎。树茧在撕扯下裂开好几道缝隙,狃执搏命反击的力道极大,卓华的枝条受损了将近一半,然而狃执最终仍被无情地困住,皮肤上有许多树枝尖端破肤而出。 相较之下,被乱刀砍死的尸体堪称美观。 卓华在狃执的哀嚎声中笑了,「是你自取灭亡,非我本愿。」 林云泽再也忍受不下去,转身想离远点时周遭光线一暗,竟瞬间就了到晚上。 卓华肯定是刻意不将这段回忆注入孟茴中,林云泽目测天色,弦月已在西侧。狃执被打回原身,一头黄牛被死死卡在纠结的树枝中,皮破肉烂,林云泽根本不愿想像这段时间内狃执的化形是怎么受损后恢復,又再度被卓华的法术撕裂…… 卓华点起灯,烛火摇晃照亮了树茧上或深沉或鲜艳的血渍,狃执已昏了过去,一动不动。 卓华将手放上狃执的脖子,林云泽知道这是最后一击了,狃执的灵力已耗尽,他的原身也将被摧毁,重堕轮回。 此时卓华手腕上亮起银白的光,光芒成束彷彿手銬般紧圈着她,林云泽认得那道光,是天道枷立誓时曾出现的东西。 「天道?祢算什么东西!」卓华的形体愈来愈不成人型,她的双腿成为树根,稳扎于地,地面不断长出新的桃枝,试图给狃执最后一击,却都被无形的力量挡下。 卓华轻声自语,清晰地落入她耳中,「天道无情,祢凭什么决定生死?凭什么让她不幸九生?这一切都没有道理。」 卓华反覆尝试无果,突然拾起狃执的短剑,以堪称温柔的力道在牛头上轻轻划过,而细小的伤口只渗出一点粉红。 林云泽马上明白卓华的想法——她要以最小、最微不足道的伤害缓慢消耗狃执的灵力,直到将他逼至死亡边缘、命悬一线。届时说不定狃执喘个气都能将自己累死。 她突然想起,这就是狃执曾告诉她能杀死妖族的方法。 ____________________(间聊分隔线)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桂英是我最喜欢的一生,不只因为她的性格强烈、扭曲,也是因为这是花花首次被驯服、被压制的一生。我很喜欢看花花拿人族没有办法的样子,以及她深藏的疯狂跟暴躁。 原本只想写五千到一万字的篇幅,不知不觉就写到两万字了哈哈哈 贰拾捌.春花 卓华慢慢地加重狃执的伤势,直到被天道枷阻止——然后她再从最轻最温柔的力道再来一次。 直到卓华就连轻碰狃执都会被阻止时,她终于放开剑柄,面无表情看着狃执的生命缓慢流逝。 残酷、无情,一心一意只专注在杀死狃执——卓华向来都是一支箭,弦既放,凌厉破空,谁也无法阻止。 也许是受到桂英价值观的影响,除了使用法术的部分令林云泽稍感不适外,整个凌迟的举动并未让她觉得不妥。如果她纯粹是桂英的话,说不定还会讚赏这一幕。 她专注凝视着桃木雕刻的侧脸,久久移不开眼。 若是天道会给人鑽漏洞的空间,林云泽也不至于经歷九生磨难。 银光乍现,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无云的夜空凭空生雷,一下劈在卓华身上。却见桃木并无损伤,只是慢慢地萎缩、退下,直到最后卓华回復人形,皮肤也变回人族该有的质感——只不过是黝黑的顏色。 那是狃执,而他呆滞地看着自己断了气的原身好一会儿,又困惑地看了看自己的身体,花了很久才理解这是怎么回事。 林云泽也明白了——天道枷由天道维护,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狃执死亡……只是,这样依附在别人身上真的能算活着吗? 果见狃执神情毫无喜色,反而又惊又怒。他发出吼声,有些生涩地操控桃枝破坏寝宫以发洩……然后他看到落在地上的短剑,迅速捡起来对着自己——或着说卓华的心脏。 是啊,他只要不运灵力疗伤,卓华的化型也不过是凡人之躯。 剑尖抵在胸口,停住了。 卓华曾说过,妖族皆是为了免受轮回之苦才嚮往修仙,虽然狃执嘴上说他不信轮回之说……但他真的有办法面对死亡吗? 如果能的话,他也不至于陷入丧子之痛中,无法自拔吧? 良久以后短剑框啷落地,泪珠在烛光照耀下闪亮,成了夜中一抹星点,从狃执眼角缓缓滑落。 此时有强劲妖风袭来,墨仔伴随着另外两个身影出现,那是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一个穿着白道袍、一个穿着黑道袍。甫一出现,白道袍就以单手结印——那是墨仔曾用来熬药的丹火印。他也是将手印凑到面前吹了口长气,然而吹出来的火焰却非同小可。 若说墨仔的火是瓦斯炉的程度,那么此时从小小手印中翻涌而出的,则是如同山火般猛烈而灼热的烈焰。 若不是林云泽此时只是一个梦中过客,她恐怕已经化为灰烬。 狃执怒视突然到来的敌人,伸指一比,好似要对对方使用幻术,然而黑道袍上前一步,伸手搭着白道袍的肩膀,似乎是在用灵力护住两人不受幻术干扰。狃执唤出桃枝来抵抗,火剋木,自然也是无济于事,桃枝由外而内逐渐焦枯焚尽——看来墨仔找的这两个救兵比卓华本人还要厉害。 火焰画出圆圈包围狃执,并渐渐缩小了范围,连带着让寝宫着火。林云泽看着本就被破坏得差不多的寝宫陷入火海,想到她的父皇死后竟乾腐于床上,最后连同生前辉煌的宫殿一起烧得了无痕跡,心中悲伤又感慨。 狃执很快不敌,在火圈的箝制下被限制在一步的范围内,而他眼中亦没了斗志,只是用疲惫的眼神望着灰濛的天空。 他是不是以为这两个人会想办法杀了他呢?林云泽猜想着,可惜几百年后,他仍存在于卓华体内,不生不死。 白道袍箭步上前,徒身穿过火焰,右手结出熟悉无比的期剋印,轻轻按在狃执胸口。同时嘴里以极快的速度唸诵经文或是咒语之类的话,手印下浮现红光,而黝黑的肤色在数秒内退去。 所以这就是封印了狃执的人?林云泽满怀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若不是有这么方便的方法能压制狃执,她恐怕已经死了。 卓华回来了,经过狃执这一闹,她的化形也恢復正常。她双目无神地呆了几秒,抬眼看到白道袍时有了反应,「师父……」 啪!白道袍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得卓华都没站稳。 林云泽目瞪口呆——虽然卓华刚刚叫对方师父,但……那个卓华竟也有被打的一天? 「孽障!」白道袍怒斥,「你执着于人族也就罢了,我不管是为了让你歷练人情世故好早日悟道!可你!你竟为人族走火入魔,愚不可及!」 卓华不语,默认了师父的指责,她低头垂眼,神情木然,儼然是一副知错不改的倔强。 「你!」白道袍气得一口气堵住了,此时黑道袍缓步走来,轻声安抚,「好了、好了,小姪命有此劫,乃天意也,我早告诉你,今日入魔亦是天註定。定局已成,你气恼何用?」 「呵,你既已入魔,飞昇便与你无缘!既然如此就让为师在此毙了你!让你早日重堕轮回入人道修练,就当我帮你最后一把!」白道袍冷笑,手已结印,黑道袍与墨仔双双想去拦都有点拦不住。 入魔之后就不能登仙了吗?林云泽思忖,可明明卓华看起来很清醒,如今也是毫无异样,所以卓华说她不再修仙也是这个原因? 叩!一声,卓华一跪就让其他三个妖族停下动作,连白道袍的脸色都变得古怪——说起来卓华后来也不曾对桂英下跪,就算上朝也是假意配合,至多单膝跪地,好像双膝下真有黄金似得宝贵。 她甚至俯身叩头,三声清脆的叩叩叩让黑白道袍的表情愈来愈不知所措。卓华没有抬头,更没有看到师父与师叔此时滑稽的样子,她用虚弱的声音缓缓道,「徒儿冥顽不灵,化型时未肯行拜师之礼,今日背弃师门期望堕魔,实徒之罪过。徒一生庸碌无能,无以弥补过错,望师父、师叔受孽徒一拜,聊以赔罪。」 接下来卓华的师父和师叔有没有重新接纳徒弟林云泽就不知道了,明明上一刻还在梦里,眨个眼的下一瞬间,她睡眼惺忪地在床上睁开眼。 她看着天花板发呆了好一会,让桂英的回忆如支流般匯入脑海中。 真是……精彩丰富的一生啊,那些权谋与杀伐在她脑袋里过了一次。卓华又不在房里,她稍微缓和后便起床,身体感觉很好。 有米粥的香气传来,她洗漱后果然在厨房找到卓华,昔日鄙夷满朝文武的妖族,如今正低头皱眉,嚐着汤勺中的粥汤调味。 林云泽一言不发就从背后抱上去,将脸埋在卓华背上,花香、纤瘦的身体、温凉的体温……她好像已经有几百年没感受到这些了。 卓华猝不及防,感受到她的沉默后慢慢放松下来,任由她愈抱愈紧,良久后语带犹豫,「不怕吗?」 怕什么?然后她才想到卓华入魔的样子确实有点惊人,这就是为什么她没在房里待着?她摇摇头,「不怕,倒是你都变成那样了,没问题吗?」 「稍微损伤了修为,只休息几年便恢復,并不碍事。」 谁知道所谓的「稍微」,是很多?还是非常多?而「几年」又是十几年还是几十年?林云泽呼出一口气,无论怎么说,卓华如今都好端端地站在这,还有心思陪她柴米油盐,至少现在无碍应该是事实了。 「华君。」说着桂英的用词,却是林云泽的口吻,她的额头抵在卓华肩后,「你没办法成仙了,是不是?」 卓华张开嘴,又闔上,「嗯。」 「不能成仙的妖族,最后会去哪?」 「若是仙界不愿接纳,所谓妖族,也不过是能活过千岁的人族罢了。」卓华轻描淡写地回答,「待到灵力耗尽、化型溃散,连真身也支持不住时……最终我们的归宿是一样的。」 「你不怕吗?」 卓华轻巧地挣脱制牢,转过身轻拍她的头,「没事的,天道轮回乃是自然。」 她再度抱上去,像个讨大人关爱的孩子,撒娇似地埋在人家肩窝处。而卓华迟疑着,仍将双臂轻轻环住她的背。 「你果然变了呀。」 「你也变了许多,太子殿下。」卓华轻笑。 「幸好你有来找我。」她轻蹭棉质的面料,话语很轻,甚至都没有盖过煮滚的粥在冒泡的声音,「幸好……我已经不用当太子了。」 「你当然不是太子,你是林云泽,一个普通的人族罢了。」 看惯了华君那副不愿听令又不得不服从的模样,如今满目慈爱竟有几分违和。 「是啊,少了许多束缚与权力制衡,本……我以后难免活得更猖狂。」她抬头一笑,大方地又将人搂回怀里,无视了对方细瘦腰间的僵直。 卓华打趣道,「你还能更猖狂?」 「那是当然的,花花。」林云泽缓缓将眼神往下移,经过鼻峰、路过人中,最后落到双唇上。卓华感受到这般曖昧的视线移动,肩膀在她臂弯中缩了缩,喉头轻滚。而这一切都被林云泽看在眼里,她压着笑意说,「我上辈子忍着没做的事可多着了。」 她还在思考该不该得寸进尺,学桂英干点大事时,卓华的头发间突然鑽出几个小小花苞,几秒内膨大、绽开,白色的桃花瓣与淡黄芯蕊围成花圈,在柔软的白色发丝间点缀。 林云泽看呆了,卓华才后知后觉自己的异样,她马上将林云泽扳开,试图用手掌遮住满头桃花,「我并非!我、我没事,你无需担心!」 卓华往后退了一步,林云泽眼疾手快马上又将人手腕抓紧——想逃?为什么? 一时间两人僵持,林云泽笑咪咪地说,「瓦斯炉危险,你过来。」 卓华战战兢兢往前踏一步,又被林云泽顺势扣进怀里。 「等等!云儿,这男女授受不亲……」 「男女个头,花花你是不是变笨了?」林云泽两隻手指交叉扣得死紧,「女孩子间相亲相爱算不得什么,对吧?」 臂间腰板不自在地扭动想挣脱,林云泽顿时觉得自己就像个猥琐大叔在强抢民女……明明她才是小的那个! 「话并非这么说,人与人之间相处总得有个尺度……」 「你之前抱我时尺度去了哪?嗯?」 「那时你尚未知道桂英的前生,怎可同日而语?」卓华着急地解释。 「喔,所以只要我不知道,你就可以胡作非为?」 「你明知我并非那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她故意问道,「花花,都过了百年……你难道还不懂吗?」 懂什么?自然是那条小舟、那个吻……卓华其实一直都懂的吧?懂桂英为什么独独在权力被夺、内心崩溃时才做出那样的事。而如今她不是桂英,卸下了朝服,只不过是个随心所欲的凡人。 不再修仙的妖族也只是个凡人,所以两个凡人间还有什么好顾忌?如今社会也不是封建时代保守又迷信的价值观,人与人之间不分性别都可相爱,她们又有何不可?那个躲躲藏藏的林云泽已经死了,她不需要、也不想再隐藏自己。 不安分的桃花终于静止,卓华低头注视她,那瞬间她还以为对方要亲下来,然而老妖怪严肃地皱着眉。 「云儿,你已非桂英。」 她咕噥道,「这不是废话吗?」 「是,所以你不用继承她的……感情。」卓华瀲着双眸,似乎正将情绪隐藏。 继承?林云泽心中警报大作,这些日子——甚至是在洛屏安那世开始,她表现出的意思还不够明显吗?所谓漂有梅,不正是在唱着青梅的情意?她可不觉得花花有不通人情到这种地步。 她难道在婉拒?脑中疯狂窜过好几生的回忆,却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跡。 这傢伙追着一个灵魂跑了九生,其中一点曖昧的情感都没有?那她为何要费尽心思给自己看前生?为什么要给自己吴秀心的记忆徒增烦恼?又为什么想要从头来过?她震惊的情绪没有显露出来,反而显得冷静,斟酌间放松了卓华,但仍贴在她身前。 「青梅不知虎狼,又何来继承一说?」林云泽极力让自己的话语委婉不清,说出口却像一记直球,砸到人家脸上。 「你……」卓华支支吾吾,相较之下更像个没什么歷练的孩子,「你还那么小……」 「小甚么?那些前生加起来我也该有一百岁了吧?」林云泽心理一下又有底了,「如今重要的可不是我——是你,一直都是你。」 千年妖族哑口无言。 妖族通过歷劫与修练来打磨灵魂,而人族则是透过一次次的轮回。卓华打从被救下的那次雷劫后,天道便不曾再安排劫难予她。而林云泽却透过死亡的必然,轮回了八次——八次的人生,想必已使这个灵魂如玉一般通透澄澈。 白发间的花朵从底部脱落,轻飘飘地掉在林云泽肩上、厨房地上……卓华叹了口气,「你说的是,是我愚钝不堪。」 妖族修仙,修的是心性、是大道,而她至今仍会为了一句话、一个拥抱而心神大乱。 林云泽捏起身上的桃花,放到鼻尖,像在嗅闻、又像亲吻,「那你要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了吗?」 冰凉手指马上将桃花抢走,卓华一拂手,那些花朵凭空消失。 「你、你以后就会明白。」卓华铁着脸,神情还算冷静。她若无其事地转身,赶紧搅拌粥汤,「别顾着说话,粥要糊了。」 林云泽笑看闪闪躲躲的妖族,没有再紧紧相逼。 贰拾玖.曾经 三月底天气时暖时寒,卓华给林云泽做了好几件春装,她才知道卓华间着没事的时候除了读书还有别的事好做。而卓华自己甚至两个徒弟身上穿的衣服居然都是妖族手工製作,穿起来合身又好看,林云泽感叹这量身裁缝的衣服在外面不知道要花多少钱才能拥有,卓华这样一堆一堆塞给她,衣柜根本放不下。 她起心动念,下定决心要将主卧室整理。 二楼一整层只有主卧室与一间浴室,自从意外发生后家里就像凭空打掉了一层楼——她几乎没有整理爸妈的遗物,甚至一个月也就进去扫几次地。 她看着卓华在给墨仔调整领口的釦子,心中想着也该是时候了。 衣物的数量很多,卓华帮忙她摺衣服、分类装箱。也许是她没将不捨的表情藏好,做到一半时卓华提出能将这些衣服改个尺寸继续穿的点子,林云泽考虑后拒绝了,只分别拣了一两件爸妈常穿的上衣作纪念。主卧的衣柜有种潮湿的木头味,她以后大概只能藉由这味道来怀念他们。 衣物打包好后用邮寄的方式捐出去,首饰及配件类则收进衣柜深处,剩下杂物若是实用,便重新拿出来使用。她在床板下找到几张藏起来的千钞,想必是私房钱,哭笑不得。 还有爸妈的婚纱照——好像老一辈的夫妻都会有这么一幅復古厚重的裱框照。照片里两人都穿得一身白,向来爸爸斯文、妈妈开朗,就见一袭婚纱垫脚搂着白西装的脖子亲吻。林云泽看着照片微笑,卓华伸头过来看了看,「拍得真好。」 她笑了笑,卓华又说,「你的容貌从父辈。」 「大家都这么说。」她点点头。 她把婚纱照拿起来对着墙壁比划,喃喃自语,「我想要把它摆在书房……你说呢?」 卓华没有马上回答,林云泽转过头时迎上了闪动的双眸。 「你……在问我的意见?」 「当然呀!你不是常待在书房吗?」她说,「喔对,等等还要去整理那些书喔,你可以选一些留下。」 「好。」卓华勾勾唇角,「你喜欢便可。」 她原本以为要花上一个月的浩大工程,结果只用一天就结束了。蜉蝣朝生而暮死,人族又何尝不是如此?床铺、衣柜与书桌,生活的痕跡只记忆于退色与刮痕中。 也许最终仍是有留下些什么。 除了清空杂物外,其馀的摆设并无太大的改变。结束后她伸了个懒腰,明明清出了好几箱东西,回头看时却没感觉家里有变空多少——花花裁衣需要大空间,她的裁缝机还搁在客厅茶几上。墨仔上次来找她和刘余星玩,带来的游戏主机架好了就没再带回去。 这么看来家里还是愈来愈热闹了?倒也不错。 「花花,你们说的老宅又是怎样的?」她问出口后突然想到卓华曾将吴秀心关起来的那座小院,疑心地看过去。 接收到不对劲的目光,卓华意会后赶紧解释,「咳嗯,我入魔后师父不愿每日见到我,我便另立宅户,算起来不过两三百年,倒也不老旧。」 两三百年的房子根本就是古蹟,林云泽说,「咦,那你师父真的不要你啦?」 「哪有此事。」卓华笑道,「老人家嘴上说几句,却也不至于真断绝关係,师父直到成仙前仍与我们互有往来。」 卓华总是这副谁都奈何不了的样子,一身倔脾气比狃执还像牛。林云泽摇摇头,「唉,我看就算是真的神仙下凡来也拿你没办法呀。」 除了桂英,也就是她自己。林云泽小得意的神情溢于言表,千年的妖族现在甚至会给她煮饭裁衣,宜其室家当真不错。 卓华看在眼里,却也没说甚么。她一边思考着、一边形容,「老宅是我寻人族绘图纸后以法术建成,因此有破损时我随时能修补,至今仍坚固如新,家具也多是以木製。那时大户人家流行带庭院落,老宅屋外有长门廊,炎暑时可乘凉、寒冬时可赏雪。你的房间以拉门为墙……」 「我的房间?」 「是,第七生的你。」卓华说着露出怀念的笑容。 林云泽调侃道,「看来剩下的一生你混得不错啊。」 「尚可。」卓华撇开眼神,又问,「下月的春假,你可有安排?」 「春假?」林云泽说,「卓教授,那是温书假,一回来就要期中考的,我的安排就是去图书馆。」 「是吗?」卓华扼惋道。 「如果你要约我的话就不一样了。」林云泽说,「怎么?你要带我去老宅吗?」 卓华点头,「老宅偏僻,无法迅速来回,得寻个长假才行。」 「那就去吧!」林云泽眼神闪亮,「考试提早读就好了,是吧?」 卓华一笑,伸指捋顺她鬓角的发丝,惹得人心痒,「明明认识你已久,仍有许多事物想让你见见。」 林云泽故意端起太子的架子,「金银玉石、锦绣江山,还有什么是本王没见过的?」 「嗯……你可看过云海上的明月?」 卓华替她订了假期前一天晚上的机票,说是在飞机上睡一觉醒来就能到了。 无论前世或是今生她都没搭过飞机,兴奋中带着紧张,尤其妖族没有护照,不能同行,飞行初体验要自己面对更令她有点不安,都到机场了她才猛然想起自己身上还有天罚,「你说,要是天道这时候拿我下刀怎么办?」 「不会的。」卓华安抚,「虽然无法与你一起上飞机,我与墨仔会化风同行,若是发生意外,我们必定护你们安全。」 你们,这是把全飞机的人都算进去了。毕竟要是发生空难却只有她没事,大概下半辈子都会被愧疚纠缠。 拿护照、过海关,墨仔还化风溜进来,一起将免税店逛了一遍,直到登机前两人才分别。 幸运地坐到了靠窗的位置,林云泽透过窗看着塔台跟起降飞机的光,期待无比。 「不好意思,这好像是我的位置……」 林云泽心中震颤,转头时曾经熟悉无比的脸孔出现在自己面前。 「咦?」学姊诧异地愣住,手里拿着机票,另隻手牵着一个年轻的男人。 在林云泽上一任的游泳社社长、高中大她一届的三类学霸、第一志愿医科生的学姐——莫诗羽。 同时也是她的前女友。 这都能遇到?林云泽心情复杂。学姊在外县市读书,分手了一年多从来就没有再见过面,居然在飞机上遇到了? 才刚说到天罚而已,这不就来了吗? 她镇定地微笑打招呼,只见学姊手中机票的位子居然跟她的一模一样,向空服员确认后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能推测可能是系统失误。幸好机上还有空位,只不过是位在飞机末端的位置,林云泽当然马上表示自己可以换过去。 「让男生去吧。」学姊牵着的男人——想也知道那是人家的现任,主动说,「靠近引擎的地方太吵了,空间也小,不舒服。既然你们认识,就坐一起叙旧?」 林云泽都搞不清楚飞机的引擎在哪,学姊的现任帮学姊将行李放好后便往后面走去——站在不知情者的角度而言,主动让出舒服的座位也许满贴心的吧? 有那么瞬间林云泽感觉桂英的性子要衝出来了,学姊的男友根本不知道她是谁,她想摊牌自己不愿跟前任邻座相处几个小时,想摆脸色给这对小情侣看、讥讽学姊现任的自以为是跟大男人主义。 莫诗羽这个人是非常标准的「好女孩」,留着长直发,才艺学的是竖笛、裙摆必长过膝,个性更向来柔软,从不与人争执——就算要跟前任坐一起也不反驳男友的话。 这个人唯一叛逆的地方,大概就是曾和她在一起。 她看了学姊一眼,无声叹息,坐回原本的位置。 她本来以为若是真的有再见的一天,肯定无法直视学姊的眼睛——那对曾经闪闪发光的眼睛……然而事实就连那隻手与男人的手交错的画面都没能引起一丝波澜。 学姊在她隔壁坐下,静了半晌后愧疚道,「对不起。」 也不知道指的是什么,林云泽意思意思抬抬嘴角,没有回话。 又过了一会,学姊艰难地开口,「那个,你的脸……」 林云泽惯性抬手摸了摸脸上疤痕——现在她出门在外已经不戴口罩了。戴口罩太闷,总是让她喘不过气。疤痕露出来丑就丑,外表的价值是没那么好了,那又如何? 若是人生短暂,她又何必为难自己? 「发生了一点意外。」她淡然回答。 学姊有点彆扭,「抱歉……」 她深吸口气,「没什么好抱歉的,都已经过去了。」 学妹变得不一样了。莫诗羽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学妹所谓意外的缘故,以前的学妹总是笑得开朗,对所有人——就算是讨厌的人都一样好。而身旁的林云泽表情平淡,虽然没有笑顏,却给人稳定的感觉。莫诗羽抿了抿唇,出于礼貌没有再追问,拿起飞机上的报纸阅读。 曾经放在心上的两人各靠着外侧扶手,沉默无言。 这一年发生太多事,感觉上分手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一般。她得努力回忆才能想起那时的场景——离大考只剩一个月,那天她在补习班自习到十点,拖着被塞满的脑袋回家,就跟所有考生一样。 远距离的小情侣总得靠着讯息与电话维系感情,当她听到属于学姊的电话铃声时,放松的喜悦简直能将一天的疲倦洗净。 然后她听到学姊犹豫哽咽的声音,她站在路灯下,安静地将对方的理由听完。 为什么呢?是因为远距离?还是因为她是女孩子?那时她明明就很认真地将理由刻在脑中,引以为惕,如今却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但她深刻记得自己并不意外,她就像泡在泳池里的人,水温冷暖自知。 如同生命,一段关係的死亡也只是早晚——但人族仍会在葬礼上哀哭、在婚礼中喜泣。 她那时根本不懂这些事,只是本着不愿伤害对方的心,将情绪放空,「好,你忍了很久吧?没关係,就这样吧。」 再下一次交谈便是现在。 起飞时还是很新奇有趣的,林云泽表面不动声色,看着地面的事物以极快速度远离、缩小,万家灯火如点点繁星在她脚下闪烁,没过多久飞至海域上空,除了月光映照的几片白云,以及零星渔船上的灯,窗外世界只剩漆黑一片。 在云上看月仍没什么滋味,看来还是要跟对的人一起才赏心悦目。她想到卓华,已经开始期待着陆。 林云泽间间没事看着窗外发呆,突然撇到远方云层上有什么东西忽然出现又消失,她困惑地盯了好一会才发现——那是墨仔?他化风飞行,在半空中露出化型,笑着挥舞手脚好像在跟她打招呼,在他掉到接近云层时又化做一阵风,几分鐘后再出现一次。 这种玩法也就只有他做得到,林云泽忍不住笑出声,至于卓华大概在云朵间的某处关注这里吧? 也许是见她心情好,学姊试探地问,「你自己出国吗?」 「啊?不、不是。」林云泽回眸,「到那边有人会接我。」 「嗯……」学姊说,「那,最近还好吗?」 林云泽愣了愣,「很难说。」 她失去父母、身负债务,但人生还算行驶在轨道上。如今她有卓华陪伴,墨仔是她新的家人,也不至于太惨。 她又改口,「其实还不错……你呢?」 莫诗羽恬然一笑,「我也一样。」 果然,连学姊的笑容都没能再唤醒一点心动,林云泽松了口气,露出真心的微笑。 她想她曾经是恨过的,尤其是在车祸发生后,那段在黑暗隧道前行的日子——她本来能有个依靠,一个能让心灵依偎的地方,就在莫诗羽一句分手后就什么都没了。 怨恨是真实的,时至今日却已无关轻重。 参拾.旅途 林云泽随便找了几个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气氛依旧有点尷尬。 虽然都是三类组,医科和生物系仍有很大的差别,生活圈和居住的地方也全然不同,自然聊不太起来。林云泽感觉对方也只是本着关心高中学妹的心情交谈——这样很好,彼此都退到安全舒适的距离。 飞行过程沉闷,她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迷迷糊糊再醒时正准备降落,当地天光微亮,她毕竟是独行,英文不流利又人生地不熟,乾脆厚着脸皮让学姊与学姊男友带路,一起出海关。 墨仔和卓华已经在等着了,墨仔不知道去哪弄了一块板子,大大地写着「林云泽看这边!」,人高马大地往前面一站,站在一群同样拿着各国语言看板的导游跟司机间仍是最抢眼的一个。 两个妖族见她一个人上飞机却带了两个人下来,都是一愣。 顾虑到人家男朋友不知情,林云泽在介绍时只说了这是她高中的学姊。对另一边则介绍墨仔是学长——毕竟上辈子的确是师兄,算起来没有问题。 到卓华时她心念一动,笑咪咪地说,「至于这位,要不要介绍一下你自己?」 说啊卓华,对你而言林云泽是什么人呢? 妖族从容接招,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都显得有点过于慎重了,温和道,「二位好,我名为卓华,是云泽的……朋友。」 说到朋友两字时抬眼看她,柔软曖昧地笑了笑。 这下换林云泽愣住了,她完全没想到卓华竟是敢公然暗示自己与别人关係匪浅的个性,稍微敏锐的人都得知道她俩间不简单。 好不容易告别了学姊,两个妖族又带她去搭火车。林云泽趁着墨仔去买票的时候问,「哇,卓教授,『朋友』是什么意思,嗯?」 「嗯?我难道不够格当你的朋友么?」卓华打趣道,而后正了神色,「方才那孩子不是与你有段过往?那孩子已有新欢,我猜你应当会想……让她知道你过得很好。莫非是我自作主张了?」 「不会!很好啊,你这不是很懂吗?」林云泽咧嘴而笑,还真不能小覷了千年妖族的小心思,「等等,你怎么知道她是我前任?」 卓华撇开眼神,若无其事地说,「凡走过必留下痕跡,我也是无意间发觉。」 她想了想,「喔,你看到我们的照片了是吧?」 整理遗物的那天她也顺便将一些自己的旧物扔了,那时她曾将照片和卡片等属于学姊的回忆搁在书桌上一段时间,卓华在帮她整理,看到的机会很大。 虽说那天就把它们丢掉了,不知道卓华会怎么想?却见卓华认真地看着远处,她知道这老妖怪向来内敛,逗逗就算了,真要从她嘴里逼问出来可太为难人。 火车带着软卧,一个车厢内两侧各有一个上下舖,三人乾脆将一个车厢包了。据说要到隔天早上才会到目的地,林云泽生长的土地狭小、人口密集,从来没见过这些长途旅行的交通方式,她跟墨仔在车上走来走去,看看硬卧和更高级的车厢长什么样。火车久久停靠一次,每次停下都超过十分鐘,有小贩会在站台叫卖,卓华隔着车窗买了许多小点给他们吃,一切对她而言都新奇有趣。 晚上墨仔睡上铺,已然入睡,她和卓华各占一个下铺。卓华熄了日光灯、点亮阅读小灯,坐在床上看一本跟当地报摊买来的书,她卷在被窝里,看着卓华的侧脸被照得柔和晕黄。 列车规律的摇晃,耳边净是轨道的声音,全世界好似只剩这盏小灯亮着。 她翻身下地,爬上卓华的床铺——单人床虽窄,但卓华骨架纤细,挤一挤要容纳两人没有问题,就是会挨得极近,基本上都要贴在一起了。 卓华僵着身子不知所措,看她都悬在床边快掉下去,只好往里面挪一挪,纵容了她的行为。 她在卓华身侧躺下,若有所思地问,「花花,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你找到我了,我却讨厌你怎么办?」 她的声音极为细小,近距离下却又清晰可闻。卓华滚了滚喉头,没将页数做记号就把手中书本放在床头。 「不会有那种事。」卓华的声音一样轻,「你我缘份深厚,你断然不会毫无理由厌恶我,而我已了解人族社会,自然也不会去做招人讨厌的事。」 也是,老妖怪活了千年,要是还不会做人也太没用。她又试探道,「那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我还跟学姊在一起的话……」 卓华的表情没有任何波澜,平稳答道,「你若是有心爱之人,自然是极好的,我当护她如护你。」 好你个大头鬼啦,林云泽在心中吐槽,「可是这么一来我一定不会与你太亲近,大概也不能天天见你,你要帮我的时候我说不定还会拒绝。」 卓华垂着双眸看她,一边伸手轻抚她的头发,「我追寻你的轮回,是为了护你平安。无法亲近自然可惜,但只要能远远地守望,我的目的也算达成了。」 说着自制而疏离的话,眼神却是依依不捨地与她的视线纠缠。 林云泽不再多说,将对方冰凉的指尖握在掌中、放在脸旁,一段关係的结束只是早晚,她们又会在哪里停下脚步——下辈子?下下辈子?当初的她也不曾想过她们会走得这么远。 生命与死亡、相聚与离别,只要顺着生命的河漂流,迟早会知道答案吧? 隔天一早墨仔起床后第一件事便是探头去看林云泽醒了没,见到下铺空荡时心中一惊,正想去喊师父却又看到两个人挤在一张床上睡——师父本人背抵着墙,一隻手被抓着、另隻手小心地缩在胸口,虽然睡着却一点也不安稳的样子。而小主人搂着师父的腰,在师父怀里睡得香甜。 墨仔一愣,决定装做没看到缩回床上继续睡。 老宅真的、真的非常偏僻,他们下火车后又转乘了巴士、计程车,最后一段路甚至搭牛车。最后到了山群里实在没有路能走了,卓华一挥手,林间植物纷纷给他们让道。 「我等平时出入皆是化风飞行,并没有特别开路,以后再替你修条阶道吧,此次要辛苦你了。」卓华愧疚道。 幸好她本就是户外派,腿伤也好得差不多了,爬点山并不算累人。 老宅修在山谷间,从最外层的围墙开始便是以灌木纠缠绕成,在深山老林中形成一种保护色,直到近在眼前林云泽才发现那不是自然生长的树。 桃桃已在门前候着了,先恭敬地对师父行礼,又跟师兄问了好,最后瞥了林云泽一眼。 她不在意桃桃的冷淡,对现在的她来说桃桃只是个孩子呢。 墨仔兴奋地想带她参观,却被卓华制止了,「云儿还会待好几日,旅途劳顿,先让她休息吧。」 林云泽深深认同,先前坐牛车震得她屁股疼,感觉骨架都要散了。 屋子的本体并不像围墙那般自然狂野,木材修得精緻平滑,踏在室内脚底板温凉。屋与屋之间的廊台有走廊连接,庭院里有白圆石,甚至有从山上引进来的水流,装修的风格有点像云州的小桥流水,也带着和风的感觉。林云泽不懂建筑说不出所以然来,只觉得不愧是卓华住的地方,自然中透着雅致。 「要不是我认识你这么久,一定会以为你是隐居山林的超级有钱人。」林云泽望着小池里的乌龟感叹,「住在我那小破房子里真是委屈你了,乾脆你养我吧?」 「使你衣足饭饱,确实没有问题。」 「欸等等!又害你耗太多灵力打回原形,那可不划算。」林云泽摆了摆手。 卓华笑而不语,领着她进去中央一间大屋,房间四周以木质拉门为墙,门外面便是廊台。室内宽敞,家具不多,从中间被类似屏风的木板一分为二。 「此处属于你。」卓华又比了比屏风另一边,「我就住隔壁,随时都能来找我。」 什么隔壁,这根本就是同间房了吧?林云泽微微瞇眼,狐疑地看过去。 「这……本来就是这么配置,别的房间住起来也不舒服。」卓华别过视线、走回门廊上,「你稍做休整吧,等会让墨仔带你逛逛。」 说完就跑了,这妖族最近总是这样一言不和就逃跑,也不知道在躲什么。 卓华说这间房间属于她她倒是信,空气中有些许檜木的香气,让她感到放松又熟悉,她将行李堆在墙边放好后直接躺下,地板不会太冰,十分舒适。她打了个盹,醒来时大概只过了几十分鐘,走出去时墨仔就远远地候在廊台上,她跟着墨仔先是将宅院里逛了遍,而后一起下到山谷的溪边转转。溪水冰蓝、乾净澄澈,林间鸟啼虫鸣,气温凉爽,墨仔表示这附近几个山头都被卓华设置了难以穿越的密林,一般人族难以进来,是个遗世独立的世外桃源。 山里没有电,晚上墨仔用法术将宅院里的灯全点亮,妖火受风吹雨淋也不会熄,暖火摇曳,别有一番风味。 林云泽把带来的课堂笔记翻一翻便准备睡了,墨仔给她搬来一大叠棉被枕头,以及一颗硕大的果实。 「这是孟茴?」那颗孟茴有她掌心那么大,「怎么是你拿来,你师父呢?」 老妖怪从把她带来后就不见人影,屏风另一边也毫无动静,不像有人在的样子。 「嘿嘿,师父?师父……不知道啦?」墨仔支支吾吾,一副有苦难言的样子,眼神无法克制地往隔壁飘。 林云泽却觉得好笑,「她又怎么了?」 「唔,你知道师父的。」墨仔见她并没有生气,露出无奈的笑,「她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哪敢不听话啦?」 「可是她邀我来玩的,这便是待客之道?」林云泽挑眉,故意说得有点大声。 「嗯……师父明天好像打算带你出去玩。」墨仔憨憨地笑着,「别担心,就算师父不带你玩,还有我呢!我带你去捉小兔子!」 「唉,还是墨仔好,都不会闹彆扭。」一半是玩笑话,一半是真心话,作为朋友墨仔可比卓华好太多了。 最后一生了,作完这场梦她就能知道她和卓华间,所有的前缘。 然后卓华会慢慢淡忘——但是没关係,在那之前,掌握了所有拼图的她会把千年的妖族驯服,一如桂英未竟的心愿。 以往孟茴的滋味都不怎么样,然而这次孟茴的味道第一口涩苦,其后甘甜如蜜。 她窝进棉被里,迷迷糊糊地对正要离开的墨仔道了晚安。 参拾壹.阿丝 「看一看、看一看!咱们店里的货都是舶来品!」商行伙计有着浓厚的异国口音,不甚流利地叫卖。他个头高大,足足有别人的两倍高,光是站在店门口便足够醒目。 「南洋的水果、大陆的茶叶、上好的白米!新鲜又便宜!」集市上熙来攘往,不少人驻足好奇地看这家新开的商行究竟都在卖些什么。 阿丝路过时也忍不住将脚步一滞,犹豫地向里张望。就在这片刻间有个温润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好奇的话,何不进去一看?」 她猛然回头,离她不到一展臂的距离,来人有着一头奇异绚丽的白色头发,在后脑上扎成男士发髻。眉目冷峻,穿着一身异国的墨绿圆领袍,肩背挺立削瘦如竹。 细一看还是个美男子,阿丝却不敢再多看,马上后退两步,先垂首行了一礼,「愚妇不过是没见识的女子,不敢冒犯。」 「那么,进来开开眼界岂不是很好?」对方沉着嗓音的邀请几乎是诱惑,阿丝不敢再逗留,回头唤上阿正便要走人。 阿正是个连路都走不稳的小毛头,头顶束着冲天炮,脸上掛着一行鼻涕,衝着阿丝喊,「妈妈抱!」 细弱的臂膀比看起来有力得多,将孩子一把捞起,母子俩迅速消失于街角处。 站在原地的妖族缓缓沉下脸色,她看着阿丝离开的方向,良久后才「哼」了一声,无视人群逕直走回屋里。 倒了杯茶一口饮尽,她依旧心烦意乱。 这一生的人族在她找到时已有了家庭,甚至有个孩子。 刚发现时她震惊得说不出话,不断喃喃自语,「她竟已嫁作人妇?」 墨仔见师父的样子不对劲,困惑道,「师父,人族寿命有限、代代繁衍,婚嫁都是必经的过程,这不是很正常吗?」 是啊,这再正常不过了......但是、但是!卓华自己也心乱如麻,她能看透精湛的幻术,却看不透自己的想法——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趟旅程就变了质?是桂英害的吗?可那傢伙明明砍了自己,还不守信!难道在更早之前...... 墨仔一个激灵,好似懂了甚么,张口结舌,「师父你!难道......可、可小主人......她才那么小!」 「够了。」卓华冷声喝止,「为师并无他想,只不过她若有家眷,于我而言多有不便。」 墨仔只能乖巧地安静下来,但那欲言又止的表情显然一点都不信卓华的解释。 卓华没有理会——草木本无心,她又怎么可能会有七情六慾?没错,桂英不懂事也就算了,反正她已转世,不会再有同样的记忆与感情,而卓华也会一如既往地护她平安过完一生。 她与墨仔以供货商的身分加入一个跨洋商行,并借行商的名义来这座城市。她对数字与金钱向来没什么概念,是赚是赔,甚至让商行会长佔便宜她都不在乎——只要能让她和人族搭上线,这些交易便都值得。 她故意选在阿丝家附近开店,墨仔贪新鲜会和商行顾的当地伙计一同叫卖,顺便给阿丝留下一些印象。而她在附近守株待兔,只是从第一次搭话失利后她便退一步静静地观察。 阿丝显然对商行十分好奇,每每经过都忍不住驻足观望,还会四下看一圈,好似生怕卓华又会出现似的。但她从来没有进去过,任凭墨仔热情招呼也无动于衷。 她常和街坊妇女交谈,说话时总是低着头、轻声细语。她的儿子唤作阿正,是个憨头憨脑的小子,成天只知道吃跟玩,卓华嫌弃得不得了。 她的视线总是只在阿丝出现时才会聚焦,商行一个心细的伙计很快就发现端倪。 「这女人,听说原本长得还挺标緻。」卓华瞟了他一眼,见老闆没有吭声伙计便继续讲下去,「前几年不知道发生了甚么意外,好像是火灾?脸就烧成那样子哩。」 阿丝的右半脸颊是整片的红斑凸起,扭曲着攀在白皙的皮肤上,街坊们似乎司空见惯,卓华安静地凝视。 「她的丈夫还没休了她也算是个痴情种,也幸好她嫁对了人哩!」 卓华又抿了口茶,茶是当地人烹的,手法、茶叶都不是她熟悉的滋味——太苦了。 那是伙计们第一次听到老闆开金口,清脆如琉璃,「这个阿丝,你还知道什么?」 「阿丝啊!阿丝!」隔壁阿善将她家门敲得震天响,阿丝将手上水滴往身上一抹,便赶紧去应门。 她赶紧拉住阿善的袖子,「小声点,大武在睡。」 「唉呀,我告诉你,这次可给你捡了个大便宜!」阿善是将声音放小了,眼里闪着兴奋的精光,拉着她的手小声道,「我听人说上个月刚开的那家商行在招工,你猜他们开价多少?」 阿丝笑道,「你就别吊我胃口了,快说。」 阿善神神秘秘的比了个五。 「一个月五十文?」那还有些少了吧? 「错!是五百文!」阿善用气音道,生怕让旁人听了去。 「五百文?」阿丝心动不已,又轻叹,「算了,大武不会去的。」 「不是你家大武!」阿善扯了扯她的手,「你再猜,他们招的是什么工?」 「什么呀?」阿丝轻声问道。 「据说那个老闆进了好多丝缎跟王族作买卖,要有本事的绣工!」阿善将她的胳膊捏得生疼,「这可是你的大好机会呀!五百文!难不成你要让阿正一直吃豆糠吗?」 「唉,可是......」阿丝犹豫不决,频频向昏暗的屋内张望。 「大武那傢伙,有钱拿就高兴了!」阿善兴致勃勃,拉了她就往商行跑去。 打从人们对商行失去新鲜感后这里便不曾再有这么多人群聚集,阿善推搡着硬是将她挤到前方,那个高大的伙计挡在前面应付人,阿丝远远地看到商行内屋里,白发的男子端坐在席上,如同神仙般自远处观望人间。 「欸,人家说你们找绣工,一个月给七百文,是不是真的呀?」住街口的五郎吼着嗓子笑道,「要是真的我就回家跟我娘学刺绣去啦!」 这谣言传着,竟把薪资又提高了两百文,也不知道商行真正的开价是多少?五郎一句话引得在场群眾哄堂大笑,高大的伙计举着手,声如洪鐘,「只要你绣活好,给你一千文也不是问题!」 人们尚未骚动起来,他又喊道,「各位听我说!一分钱一分货,咱们只找最优秀的绣工!大家要是有兴趣,就拿你们绣的纹样来,要够精緻、够格调,我老闆看了满意,这工就是你的!」 人群骚动纷纷,阿善兴奋地晃着她的手,「听清没?一千文!」 阿丝犹豫道,「哪里有这么好的事啦?」 她分明是附在阿善耳边说的,那伙计耳力灵敏,衝着她一笑,「姑娘不相信?不如来试试!就算没到标准,好看的绣样我们也会买下来的!」 「听到没?」阿善笑的眼睛都弯了,用手肘顶了下阿丝,「欸欸!我们阿丝以前可是给公主缝过嫁衣的!这么好的人才,信不信错过可就没了!」 那白发的男子突然站起来,缓缓走到她们面前,那伙计则恭顺地不再讲话。 「既然给王族缝过衣服,想必本事不小。」他声音清冷,如清晨的叶霜,「请姑娘务必一试——不如,直接在店里绣给我看?」 阿丝慌忙行礼,看着对方的鞋尖道,「愚妇不过是个粗人,哪敢......」 「唉,你就别囉嗦了!」阿善将她往男子的方向推一下,又悄声道,「一千文啊!」 就算阿丝心里再怎么顾虑,念着那一千文,还是将紧张压下,怯怯道,「绣活讲究细緻,临时做的纹样可不能跟王族日常穿着相比。」 男子放松似地深吸口气,甚至扬起一点笑意,「无妨,见微知着,有没有能力我自然看得出来。」 更重要的是卓华才没有耐心再等两天让人把纹样绣好——今日,她就要将人抓到自己身边。 这几个月来她心痒难耐,感觉耐心耗到见底——明明她已等待了近百年,然而当人族近在眼前时,她却又连几天都等不下去。 她让当地伙计去拿了针线工具与一方素帕,阿丝被请到内屋里,跪坐时紧紧捉着自己的衣角。卓华看着眼前小娘子瑟瑟缩缩的模样,忍不住一笑,没想到阿丝竟缩着脖子开始道歉。 「没事,只是想起一个故人罢了,并非在笑你。」卓华安抚。千人千面,她不嫌阿丝怯弱,只觉得有趣——曾经全倾朝野的太子也有这么一天?要是桂英知道的话肯定会被自己给气死。 「大人有没有想看的纹样?」阿丝拿了针线,小心地问。 「你擅长什么,就给我看看。」卓华把阿丝留在内屋里,自己回到店面,其馀的伙计全被她遣出去,不让人打扰。 不到一炷香时间,卓华便收到一方绣着桃花的帕子,桃花蕊黄瓣白,沿着一个角绽放,偶尔几瓣落在边缘,好似春光烂漫被纳于经纬中。 此前她从未对衣着上心过,不过当一件事物的品质远远胜于同类型的存在时,其中优劣是连门外汉都能一眼辨识出的——手中的帕子便是那样的存在。她不动声色地端详了一会,故作高深道,「嗯,针法细緻均匀,绣得很好。」 然后又问,「怎么会想绣桃花?」 阿丝听到讚赏安心地笑了笑,这才敢抬头与卓华对视,「我的老家后门种着一棵桃花,我最喜欢的花也是这种白色的桃花。」 笑意再也无法隐藏,抿着的唇角弯了弯,勾起一抹春色,「你我果然有缘。」 阿丝看呆了,竟没听到对方说了些什么,回过神正慌张想道歉时,卓华又端出老闆的架式,「你以后就替我做事吧,我用的料子昂贵,不好常常挪动。你得过来商行做工,可以吧?」 阿丝连忙点头答应,卓华问,「工钱你想要多少?」 「这......」阿丝嚥了嚥口水,「刚才商行的先生说了一千文,不知还算不算数?」 「一千文,够吗?」卓华对数字完全没有概念,用招工将人钓来的计虽是她想的,工钱的数字却是当地伙计提的,谁知道有没有亏待?她问道,「是否要再多一点......一两银够吗?」 一两银都够一家子用一年多了,阿丝以为老闆在反讽,慌忙一拜,「愚妇不敢!五百文就足够了!」 怎么还变少了?卓华皱起眉,严肃道,「还是太少?十两够不够?」 当墨仔听到争执声进门查看时,师父正漫天涨价,而阿丝诚惶诚恐地低头求饶。他莫名其妙、哭笑不得,只好劝师父别说了,叫上阿丝和当地伙计商量好工钱便放人离开。 阿丝满心欢喜,在家门口又遇到阿善,当即将好消息跟她说了,两人欢天喜地地约好下个月阿丝要买白米煮给两家子吃。阿正被寄放在阿善那玩耍,顺便一起回了家。 「去哪了?」大武不知醒了多久。他坐在被铺上,唇边靠着小杯,一如既往。 阿丝跪坐在他面前,将事情的始末一五一十交代了。 「一千文?」大武嗤笑一声,轻飘飘地说,「哪来的傻子?用一千文顾你,这傢伙一定会赔光。」 阿丝没有吭声,往杯子里又倒满酒——她一点也不想丈夫继续喝下去,可她有什么办法呢?以前大武会软声软语地哄她开心,就为了喝一杯她倒的酒,如今杯中若不是满的,碎裂的酒杯就会砸到她或阿正的头上。 一开始的大武滴酒不沾、谈吐温和,还与那商行的老闆几分相似,是她娘家相中的俊材。她还记得出嫁前娘亲握着她的手,告诉她跟着这人不一定会大富大贵,但至少他待人真诚,她后半生会过得幸福。 娘亲说得一点不错,她过得很幸福——像她这样无才无德的人,若不是大武,又有谁能容得下她呢? 「好吧,你也该对这个家有所贡献。」大武仰头便乾了杯底,钱是实在的,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去赚那个傻子的钱吧,明天我就要喝不参水的好酒。」 参拾贰.爱意 卓老闆可能真的是个傻子。 大武以前曾试过做点小生意,因此阿丝多少知道一点点行商的观念,例如时间亦是成本,以及尽量压低成本才能有更大的利润等。当她听到高昂的工钱时,心里已有底——她若不是要绣到头昏眼花才能下工,就是得提供非常精緻的成品出来。 然而她上工后却发觉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卓老闆给她倒上好的茶,何墨先生拿异国的小糕点给她配。卓老闆悠悠哉哉,开了几个寻常话题与她攀谈,一点也不像个商人,像游手好间的贵公子。 她不明所以,小心地问,「大人,听说您要与王族做生意才招绣工,不知道做的是什么生意?」 是有那么回事,卓华这才想起来阿丝可是以绣工名义来到商行的,「嗯,是要给贵人的礼物,数量不多,只要求精緻。常言慢工出细活,我将尺寸给你,照着清单慢慢做即可。」 卓老闆还真没跟她说客套话,一天下来看到她的进度居然皱眉,不满之情溢于言表,「你是不是做得太多了?」 「大、大人恕罪!若是太粗糙了,我马上重做!」 「不,绣样本身已经足够好。」但卓华雇用阿丝只是为了将人护在自己手里,别说效率如何了,光是让人工作她都嫌麻烦。「这工期不限,无须操之过急。」 阿丝虽感奇怪,却没敢再多言,慢慢也就习惯老闆不求名利的调子。 一个月一千的工钱,其中有五成兑成酒水、三成被好赌的混混赢走。好在家中房子是她娘家所赠,少了房租的负担,剩下的钱偶尔还能吃上一顿白米,生活稍有见好。而大武终日醉酒,她和阿正因此得了清间,这样她也就满足了。 除了阿丝上工的时间,卓华很少干涉她其馀的生活,虽然心中好奇,她只会试探地稍微问问阿丝过得如何,而阿丝也会给她情真意切的微笑。卓华时刻谨记吴秀心那时的教训,只要阿丝认为自己过得好,她便克制着不插手人族的生活。 念及阿丝上工时孩子无处可去,她默许了那个憨头小子被带来商行,墨仔喜欢跟孩子玩,也算是给徒弟解闷。慢慢她发觉阿正其实是个乖巧的孩子,若是墨仔没空理他,他就会待在娘亲身边,照着阿丝的需要帮忙拿工具。塞几块糕点给他,还知道要留一些给娘亲尝。 「倒是可教的孺子。」卓华咕噥着,打算买些当地的书册教阿正识字。 阿丝作到第二个月时,大武来了趟商行。他换上乾净体面的衣衫,袖口一圈她绣的竹纹,他站在商行门前,馀暉下对着正要离开的阿丝微笑。 那一刻阿丝想到还站在她身后的卓老闆,毫无缘由地心头一紧、脚步一滞,接着小碎步走到丈夫面前。 「你、你怎么来了?」 大武温柔地牵起她的手,「你来这里有段时间了,我却一次都没来看过。今日天气好,路边小花都开了,就想来接你回家,顺便一起散步。」 大武轻声细语、神情温和,阿丝心中泛起暖意——她就知道丈夫沉迷醉酒只是一时失意,他的骨子里依旧是那个体贴入微的好郎君。 此时的卓老闆站在阴影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门口那对佳人吸引过去,无人发觉冷淡的神情下藏着怎样的情绪。 「没想到啊,阿丝娘子的丈夫居然长得这般秀气!」伙计中有人感叹了一句,卓华甚至连一眼也没有瞥过去,死寂地盯着阿丝的侧脸——佈满疤痕的那半边。 人族的美丑她毫无概念,但光这道疤就注定了阿丝在她心里有着最高的地位。 为什么呢?虽是同个灵魂,但从皮囊到个性无一相同,她又为什么会如此痴着、如此愚昧?阿丝掩着嘴轻笑,却不是看着她,指尖没盖住的嘴角勾起卓华心中一阵痛。 为什么呢? 她潜心修练、苦苦追寻,不过是想要一个答案,疑惑却愈来愈多。贪、嗔、痴谓之三毒,卓华一口一口将它们吞入腹中,甘之如飴,而如今那慢性的毒已渗入骨髓,发作起来才教人悔不当初。 她想起湖上舟中,那个摇摇晃晃的吻、那双带着酒气的薄唇,百年前的那一晚,所有细节仍被她刻在脑中。 为什么……若是你迟早要堕入轮回,为何要留下这么多念想?若是你放纵了那一晚,又为何独留自己长生? 「师父!」墨仔特意压低的声音将她拉回人间,她一整隻手臂被徒弟紧紧跩着,低头发现自己已经踏出一步,而指尖隐约透出木纹的树皮……她不确定自己想走过去做什么——把人抢过来?杀了那男人? 不,她什么都不能做。 她调息使灵力回復正常,用另一隻手拍拍墨仔示意自己没问题,他们弄出的动静很小,没有人发觉不对劲。她收回视线,转身要往内屋里走。 「请稍等。」大武叫住卓华,步入商行中,她只微微侧头,居高临下、眼角冷扫。 「我有些事想与您商量,您是否方便一言?」大武的谈吐有礼而谦和,看在旁人眼里实在很难不教人喜欢。 她抬眸看了阿丝一眼,阿丝正交握着双手,满脸忧心紧张。 此时卓华无心读进阿丝满载的情绪,她甚至没有回答,只是将门留了一道缝,示意大武可以进来。 回家的路上,阿丝犹豫了很久才终于敢问大武刚才都和卓老闆说了什么。 大武轻笑,不紧不慢地说着,「我听你说起他,便感觉他是个不爱钱的人。今日一见,确实如此。」 「我去说服他给我们加工钱,他也答应了,今晚便多买两条鱼回家吧。」大武的言语和牵着她的力道都是那么温柔,阿丝心中却寒凉如霜。 明明卓老闆给得够多了,若不是大武随意花用,扣去一家的开销,尚能有馀裕过上好日子。所以……他今天打扮得体面、特地来接她,其实都只是为了要更多的钱吗?阿丝知道,就算卓老闆真的给她一两银的工钱,那也只会被大武挥霍掉而已。她看到大武得意洋洋的侧脸,不免感到悲哀。 卓老闆恐怕真的是个傻子才会被大武骗。阿丝心中愧疚,卓老闆是如此宽厚的好人,她的丈夫却这样得寸进尺。 她分明一句话也不敢多说,脸上的表情却出卖了内心想法。手掌突然被捏紧,疼得她下意识想抽回来,却动弹不得。 「你那是什么脸?」顾虑着街上行人的目光,大武神色依旧和蔼,吐出的话却令她恐惧不安。 回到家中,她被甩到墙上,木质的墙发出巨响,吓得阿正摇摇晃晃地衝进厨房躲起来——每当大武发难时,阿正总是躲到那里去。谁教他这么小呢?曾有次他无助地直接哭起来,却被嫌吵的爹爹一掌打到地上。 「在外面摆出那种表情,你是存心想让我难堪。」大武捏着她的颈子,轻声说道,「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就是这样报答你的丈夫?还是说你捨不得让那傻子吃亏?」 阿丝发不出声,只能拼命摇头。 「别笑死人了,看看你这噁心的脸,就算是那个钱多无脑的傻子也不可能看得上你。」随着一字一句,大武手上的力道渐渐加大,说完后他又突然放手,将不停咳嗽喘气的阿丝搂进怀中,温柔地轻抚她的头,「只有我,阿丝,只有我会接纳你。」 「因为我爱你。」 她的头被压在丈夫胸膛处,长年浸染的酒气从一身素净的衣料下隐约透出来。终于得以换气的她竟觉得这气味还有些好闻——是啊,虽然有时大武会失控、会做错事,但谁不会犯错呢?他终究是爱着自己的,她是大武的妻子,理所当然地要包容丈夫一时的情绪,不是吗? 她在暴力与柔情中被反覆折磨、辗成细碎的粉尘。 「这是什么?」何墨先生歪头看着她袖口下的一小截瘀青,表情真诚困惑。 那是大武抓着她时留下的痕跡,阿丝笑了笑,将袖口拉拢,「昨天打水时不小心勒到,没什么大碍,多谢先生关心。」 「既然受伤了,让老闆看一下吧!」何墨先生说,「老闆以前学过医,让她给你治,半天就好啦!」 「小伤而已,怎么敢麻烦卓大人?」阿丝连忙摆摆手,笑着转移话题,「卓大人看起来只比我大一点,竟懂行商、又懂医术,当真了不起。」 「那倒也没什么。」卓华的声音突然出现,虽然平淡,却直直击中阿丝的心脏。她走到阿丝面前,低头凝视,「你受伤了?」 「只是皮肉小伤,多谢大人关心。」阿丝低头一拜,又将袖口攒紧了一点。 看阿丝这副模样,多半是不想让自己医治了,卓华心中失落,表面无动于衷。她点点头,向站在一旁的阿正道,「回来,继续。」 这几日她开始教阿正识字,这个小毛头笨得很,今天教的字明日就会忘记——想当初师父教她识字时,她只花了几日便能认得九成。人族寿命短,还学得这么慢,岂不是耽误生命?卓华虽然心中嫌弃,看在阿丝的份上仍耐着性子教下去。 毕竟这是她的孩子。 几个月前大武来向她求情要求加工钱时也是——她看得出来大武是没什么正经事的间人。他的皮肤比阿丝还要白细,不会是粗工,指节上亦没有茧,不可能是文人,看阿丝和阿正的模样,家中多半并非贵族,更不会是靠着祖业为生的公子。她没有揭穿这些事,只问了大武想要多少,并一口答应。 谁教阿丝对着大武笑了呢?若是这人族心有所属,她当待他如己。 想到这些烦心事,卓华又是一叹。 「大人医术,很厉害?」阿正的年纪连话都组织不好,懵懂地问着。 卓华轻抚自己额头,「说过了,不要叫大人,叫我老闆。」 阿正摇摇头,「妈妈说叫大人。」 「嗯,你去跟她说不要再叫我大人。」同样的话卓华早已说过好几遍,阿丝每每看到她却仍诚惶诚恐。她再叹一声长气,「我确实会医,怎么?要给你妈妈医么?」 阿正抬头看着她,一双眼睛睁得雪亮。 这孩子也是有孝心,卓华心里想着。阿丝气息均匀、神色如常,望闻问间并无大碍,想来不会是天罚降下的重大伤病,她便没有强求非得帮人医治。不过阿丝怕生,她就连稍微碰触传送灵力的机会也没有。 「但你妈妈不让我看。」卓华道,「你去说服她让我医,我就给你买霜糕,如何?」 听到霜糕阿正嚥了嚥口水,随后却犹豫地摇头,「要问爹,爹说可以才可以。」 「没关係,在商行吃完再回家,你爹不会发现的。」卓华以为阿正满脑子想着霜糕,仍试着循循善诱让小孩子替她办事。 阿正猛地用力摇头,「不是霜糕,爹说可以医才可以医。」 卓华皱起眉,「我给你妈妈医治,跟你爹有什么关係?」 阿正只是重复那一句,「爹爹说能医才行。」 她沉默地看着阿正,良久后才道,「那你帮我问你爹爹如何?除了霜糕,我再给你奶糖。」 阿正犹豫了,然后又是摇头,恐惧自孩子眼中毫不遮掩流露——那是最令她厌恶的表情。 她垂下双眼,伸手轻抚孩子的头,「没关係,不问便罢。」 ————————(间聊分隔线)———————— 来了!本作唯一一次由角色说出「我爱你」三个字由大武获得!恭喜大武!(?gt;wlt;)? 正文只剩三章! 参拾参.家务 「他不发工钱?」大武轻啟双脣,冷面道,「他凭什么不发?他不给,我们拿什么生活?」 「大人说,这个月商行进货时本钱无法周转……」阿丝说话本就轻,在紧张下愈来愈小声,「既然、既然之前加了工钱,家里不至于饿肚子,让伙计都共、共体时艰,若是无法应付,也能拿商行的白米回家……」 「白米!那点米能值多少钱?这样我哪来的钱喝酒!」大武突然暴怒,将肘边小几掀翻,「拖欠工钱就是不对,哪来那么多藉口!」 阿丝缩着肩膀,不敢回话,就怕说错一句惹大武更不高兴。 「你明天去就告诉他,若是发不出工钱,这工也做不下去了,看他还敢不敢这样轻视我!」 「不、不做了?」阿丝道,「不做的话,岂不是连饭都没得、没得吃……」 「你懂什么?照我说的去做!」大武不耐烦地说——他有十足把握,那个傻老闆一听到这句话,就算用榨的也会乖乖将钱吐出来。 「何必待到明日?」清澈的嗓音如同鬼魅般突然出现,将大武和阿丝都吓了一跳。 卓华站在门口,微微扬着头,以轻视的角度直直盯着大武。仅因她的出现,本就气氛凝重的室内更便得寒冷难受,大武哼了一声,马上站起来。他的身高尚矮卓华半个头,仍怒视对方,紧攒着双拳挥舞,「我可没准你进来!你怎么敢?」 大武恐怕真得醉了,竟然连形象都忘了维护。却见卓华不紧不慢地说,「方才我敲门时,是阿正替我开了门,那我当视为主人家应允了我的拜访,不是吗?」 接着她拿出沉甸甸的小布袋,框啷框啷响,「早些时候商行的银票兑出来了,为表歉意,我亲自登门归还工钱。」 她看了阿丝一眼,阿丝仍跪坐在地板,满地的酒水狼籍更显无助。 这就是阿丝的磨难?卓华又看回面前虚张声势的大武,不屑在冷漠的脸上被冲淡了一点。 那岂不是正好吗?当卓华察觉内心的欣喜时,不住感到愧疚。 她在门外听到大武的骂声与骚动便知阿丝的处境不妙,没有多想便进了屋。可现在该怎么做呢?若阿丝对大武死心踏地,就算强制将大武驱离,她也未必能幸福……她到底该怎么做?为何她明明身负近千年的修为,要让一个人善终却难如登天? 河啊河,你怎么总是这么难以应付呢? 最终她用赶工的藉口,又塞了许多钱给大武,才半强硬地将人暂且带回商行去。 她一直在观察阿丝的意愿,却见对方只是一直看向大武,一言一行都斟酌小心,好似丈夫才是世界的中心。 「不发工钱,是我故意为之。」卓华冷冷道,「你可知为何?」 她从发现阿丝有伤那天便开始怀疑,奈何迟迟没套出话,又想到大武应该是个爱钱的人,若是断了他的金援,他必然会露出马脚 阿丝低着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卓华知道她想通了,只是不敢说出口,若她真的想不明白,应该会回答不知。 她和墨仔不需饮食,商行里便没有什么吃食,于是她吩咐墨仔烧水,砌了壶热茶给阿丝。 「你既是聪明人,何必任人欺负?」 阿丝慌忙道,「我并没有受欺负,只是在尽作为妻子的责任而已!还请大人莫怪!」 卓华叹气,大武闹事的声音都传到街上了,却不见左邻右舍的人出来劝,行人神色如常,似乎早已习惯。看来是人族社会默许了这些事的发生,而阿丝会有这些反应,也是受人教导所故了? 「受人打骂,也是义务?」卓华轻轻地说,「若是如此,又何苦嫁做人妇?孓然一身,反倒快意。」 阿丝低着头,也不知道是被说动了,还是不敢反驳? 「是因为你是女子么……」卓华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仍继续说,「你可知道邻国前朝的最后一位太子?」 她将桂英的事蹟稍加修饰后变成故事说出口,阿丝听得认真,不知不觉间竟抬起头来。她发现这点,便愈说愈起劲,只是一直隐瞒桂英的真实身分,直到最后才接露桂英是女儿身的事实。 「啊?」阿丝过于投入,一时间竟忘了自己个性胆怯,直言道,「一国王子怎么会是女子呢?大人是不是在愚弄我?」 卓华笑道,「我岂会做这种事?她身为女子,依旧能权倾朝野,一统天下文武。你说,男子和女子有何区别?丈夫和妻子,又有谁具责任受辱?」 阿丝握着双手,「这些故事,大多都是口耳相传,倒也不能全信。」 「邻国前朝的事,于你而言确实太远了。」卓华道,「便拿你身边的人来说——你口口声声唤我大人,当是认为我有所成就,是吧?」 「那你可有想过,我亦是女子?」 「咦?」 「我身着男子的衣服、头顶男子的发髻,可我从未说过,我是男子。」她扮男装,是因为她知道了人族重男轻女,为了方便行事而已。而她一身中性的皮囊与难以亲近的气场使她鲜少受到怀疑。 「您、您真是……女子?」阿丝惊呆了。卓老闆可不是会随意说笑的人,更不会拿自己开玩笑。 「千真万确。」卓华平静地回答。 此时在阿丝眼里,卓老闆已不只是神仙般超脱凡俗的存在,更是玩弄俗约的疯子,她无视习俗、不在乎人言制约。行商而不贪财、作为女子却逍遥自在。 真是……疯得太好了。 人一但扣在掌心,便没那么容易放走。接下来几日卓华用尽各种藉口搪塞大武让阿丝留在商行里。而阿丝本人也隐隐被说动了,既然有人帮她挡住大武,她便安份地待下。 卓华这才明白「男女授受不亲」是真有其事,打从阿丝知道她是女儿身后渐渐地竟开始能和她偶尔接触,她也因此得以用灵力为阿丝加护。 阿丝用间暇时间裁了一套男子衣袍,卓华本以为那是要给自己的,没想到阿丝把她请过去,却是要自己穿给她看。 纤弱的身躯裹在宽大的衣袍中,肩部的形状显然不适合窄肩的阿丝。阿丝自己也发现了,低头看了看,羞赧道,「我、我不过有些好奇……」 腰带似乎因为紧张而系得太紧了,看起来腰肢纤弱得好像一碰就会折。她靠进一步,伸手小心地帮忙拉松点,一高一低、一人一妖,只剩一隻小臂不到的距离。见到阿丝古怪慌张的表情,她才意识到似乎哪里不太对劲。 她轻声呢喃,「多尝试,总是好的。」 阿丝慢慢将头低下去,小小地回了声嗯。 「阿丝!阿丝!」邻居阿善的声音远远地穿过门窗与前堂,着急异常,「不好啦,阿丝!」 阿丝匆忙换上原本的衣服,而卓华已前往门口查看。那阿善一见到她竟愤恨不平地朝地上啐了口水,「你这傢伙,都是你!带坏阿丝!」 那一点温柔笑意散去,卓华轻抿着唇,冷声道,「我行得正、坐得稳,又怎能带坏人?你倒是说说看?」 「嘿!阿丝可是别人的妻子,你一直刁难让人留宿,就不知道安的是什么心!」阿善指着她的脸骂,周遭间杂人等见到有好戏可看纷纷聚集。 与人对峙的场面她在桂英那时早已经歷多次,冷淡回答,「我付了这么多钱,工作自然也多,有何不妥?」 阿善双手叉腰,还想回骂时阿丝小碎步赶紧跑来。一见阿丝出现,她马上过来拉着阿丝的手,「出事啦!快来!」 说完便带着阿丝跑走,卓华皱一皱眉也跟上去。 阿善带着阿丝一路跑回家中,大门敞开着,阴暗的玄关里,孩子的身躯无力躺倒在地。 「浩正!」那一声几乎是尖叫,阿丝扑上前查看孩子的身体。 卓华眉间神色更为沉重,这几日阿正也会留在商行里,只是偶尔会被大武叫回去跑腿。那可是大武自己的骨肉,想来也不会出事,没想到…… 她扬手挥开阿善,蹲下身为阿正查看伤势,阿善还骂骂咧咧地想赶她走,幸好被墨仔柔声劝阻下来。 阿正还是清醒的,哽咽啜泣着,不时吃痛地哀嚎。 地上不知为何一片湿漉漉,直到她见到阿正的手臂才明白——袖子被烧破至肩部,整条手臂红肿渗血,许多大片白色水泡伏于其上。 「再去打更多水来。」她用冷静的声音命令。左手握住阿正完好的另一手,传输灵力止痛,右手伸进怀中,假装翻找,实则变出许多不同的草药。 烧伤范围很大,阿正整条右手都被裹上捣碎的草药与麻布,直到孩子昏昏沉沉地睡过去才告一段落。她松了口气,阿丝抱着孩子的头默默掉泪。 她抬起头,看到阿丝半张脸的伤疤时,一切都被串连在一起。 「你!」卓华愕然,震惊了片刻后怒气缓缓燃起,「这也是他做的?是不是!」 阿丝没有回应,垂着头,以袖口按去阿正额头上的汗珠。 「这是大武做的?可阿正不是他的孩子吗?」片刻后一旁听着的墨仔反应过来,不解而愤怒地问,「也,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的脸……」 墨仔是单纯的孩子,他善良的心智怎么能理解人族的恶意?卓华忧心地想着,正想开口安抚,一旁阿善提着水桶还有点喘,不满地说,「呵,不管怎样,那是人家的家务,你们两个外地人管甚么间事?」 「住口!」狼崽迅速转身咆哮,一张和气的脸变得狰狞不堪,疵裂的牙口中犬齿凸长,喉咙深处中发出威胁,「你给我滚,滚!」 人族哪堪他的灵力压制?卓华无声叹着气,看了眼还震惊错乱的墨仔,又看了眼默默无语的阿丝。混乱间阿丝将孩子交到她手里,而后自顾自地站起来。卓华只好小心将阿正抱起,跟上去。 阿丝走进屋里,寻便内屋中每个房间,最终在炉灶边找到躺在地上的大武,灶内炭火旺盛。那男人显然醉得不剩任何一丝理智,看到卓华仍努力爬起来,嘴里骂人的话含糊不清,甚至没正眼瞧一下阿丝。 阿丝一巴掌拍到他脸上,发出弱弱的「啪」一声。虽然阿丝力气不大,大武仍东倒西歪地往旁边摔躺。 「我、我要……我从今天开始,就跟你没有关係!」这一喊几乎要用尽她全身力气。阿丝只见过男人休妻,妻子离开丈夫的情况闻所未闻,她本是想说要休夫,却又不对劲——妻子怎么能休了丈夫呢?矛盾下一句话变得破碎。 卓华站在后面看,差点喊出一声好。 大武根本站不起来,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听清阿丝的话。为了让阿正好好休养,阿丝拿走几件藏起来的嫁妆,两人两妖顶着一路上好奇目光回了商行。 卓华才知道在这里没有和离的概念,有的只有夫家单方面的休妻——丈夫若想离开妻子,可以依照律法中的条件提出休妻,名正言顺。但若是妻子想离开丈夫,无论有什么原因都得服劳役作为处罚。 「谢谢大人好意提醒,我已经知道了。」阿丝行了一礼,声音微弱,「我也正在想这件事……我娘家中人多数病故,无人可靠。阿丝恳求大人,若是能替我暂为照顾阿正一段时日,以后阿丝愿为奴籍,为大人做牛做马,以报大恩!」 说着便跪下去,卓华唤来墨仔,好说歹说地才把人扶起来。 「你到底……」卓华嚥了嚥口水,犹豫良久后才下定决心,「你心里,有那男人么?」 阿丝又是低头不语,卓华无奈地闭上眼、叹息,却听阿丝小声哽咽,「都说野兽不食子……他这样伤害阿正,我若再守着妻子的虚名,怎么能对得起孩子?」 夜里,一阵妖风吹进只剩大武居住的房子。 大武惊醒时,室内被燃烧旺盛的炭炉照着,两张不带表情的脸庞自下而上被映得火亮。 「你们!」大武惊醒怒斥,双手被根系束缚于背后,挣扎不开,「你们干什么?」 「人族为何要重男轻女呢?」卓华好像听不到大武的声音似的,轻声自言自语,「若要论繁衍后代,女子得孕育新生命,一人一胎,同时至多两三个孩子,珍贵无比。而男子?无需怀胎十甲、无需哺育新生,一人同时能播种数十,命贱矣。我若是天道,便会让世上男子只留一成,使人族繁衍足矣。」 她叹了口气,不解地摇摇头,「若论肉身,男子确实较女子强壮,可人族生而具有灵识,倚仗文明与智慧而活。较人族更兇猛强壮的虎狼都只得臣服,那又为何鄙视女子?」 「天道不公,大抵是人族共有的劫难。」她又是一叹,「同类相残,可悲可恨。」 「你在说什么鬼话!」此时气氛诡譎,大武虚张声势地骂,「放开我!」 卓华轻扬手,大武右手的根系真就放松了。此时的大武才察觉綑绑自己的东西不是绳子,而是树根,他讶异地仔细看了好几眼,抬头看向卓华时眼中蒙上了恐惧,「你、你你是……妖怪!」 墨仔蹲下身子,微笑着轻快道,「这不是显而易见吗?」 「你们都!」大武瞪着双眼,「怎么会……你不是对阿丝有意思吗,妖怪怎么能与人族……」 他早看出这个商行老闆对阿丝「不怀好意」,他以为卓华是因为顾忌礼义律法才这般拐弯抹角地对阿丝好,于是他想到了绝佳的好点子——他没有阻止阿丝去卓华那工作,也打定主意了就算对方非礼自己的妻子,也要继续满足卓华,然后他再以此为由向卓华索要金钱。 但若卓华是妖族,不受人族制裁,为何只是远观而迟迟不出手?他不明白。 卓华根本不理他说了什么,自上而下地俯视趴在地上的大武,「你会写字吧?」 墨仔随即端出一张小桌案,笔墨纸具备。他咧嘴笑着,「来,拿着。写一封休书吧,要写得好看一些喔!」 「哈!妖怪居然在意人族的律法?啊呃……」墨仔抓着他的手腕,将笔塞进手中,力道之大让人感觉都快脱臼了。 「请你写。」笑容丝毫不减,露出的犬齿却毫不避讳地透漏警告之意。 大武咬住牙,明白自己的性命正掌握在两人手中。他颤抖着握笔,努力撑起身子写字。 「对了,要记得写你不要阿正喔!」墨仔不放心地指点大武应该怎么写,「虽然你大概也不敢来烦我们啦?对吧?」 卓华只是站着看,写完后她仔细地读过一遍才满意地收进怀中。 大武本以为这就没事了,卓华却悠悠开口,「虽说男女有别,但好在无论男女皆是血肉之躯——同样的伤,足以造成同样的痛,是吧?」 她徒手拾起一块烧红的炭火,握在指尖把玩。 「你、你是什么意……呜呃!呜!」大武的嘴被树枝层层包裹,话语被堵成模糊不清的呜咽。 「阿正告诉我,你想把他头压进炉灶里,他是拼命挣扎才只烧伤了手臂。」卓华操纵枝条将大武的脸抬高,炭火的热气直扑在他脸上,「你就是这么对待她的,对吧?」 句尾刚落,她握拳揉碎了碳块,并用满掌灼烫火红的手压上大武的脸。尖叫、嘶吼与哀鸣如同洪水掩没了她的五感,同时间体内的灵力正快速流逝——她解决了人族的磨难,天道要处罚她。她看起来一脸平静,实则心智与体内灵力失衡,混沌之中好像有千百隻虫在腐蛀她的身体,连同思想一併扭曲。 这个人是谁?不知道,但她喜欢听他尖叫,这让她感觉很好。 那就继续吧,继续折磨他——这是为何?对了,他欺负阿丝,所以她要惩罚他……河在哪里?她想见桂英了,穆仁不能没有她。等等她要马上回去,不然秀心会跑掉的……不对,十三一直很喜欢她,没有理由离开。 那个人族在哪?她是谁?好想、好想要再吻一次,这次一定要抓紧她…… 「师父,够了!」 她大大地喘了口气,低头看那大武半张脸焦灼成黑色,已没了喊叫声——只是昏过去,他当然还没死,她不能、也没打算杀人。她把馀下碎碳扔回炉中,仔细端详了那张悽惨丑陋的脸,愉悦地笑了笑才将人放开,任他倒在地上。 「啊,好墨仔不可以学,知么?」她用另隻手摸了摸徒弟的头,墨仔乖巧地答了是后,吩咐道,「行了,把他送走吧。」 墨仔灿烂地瞇起眼笑,「好的师父!」 参拾肆.无悔 「你知道他们都怎么说你吗!」 阿正已长到阿丝的肩膀那么高,少年挥舞着双臂、气愤难平——其中一条手臂上佈满扭曲的皱褶与疤痕,但至少仍能运动自如。 「别人爱说什么,就让他们去。」阿丝有点恼火,一手按着孩子的肩膀,另一手将药膏涂抹在阿正脸上的擦伤,「被说几句就动手,你像话吗?」 「哼,要是卓叔叔听到了,也一定不会轻饶了他们!」他噘着嘴说。 「卓大人。」阿丝严肃地纠正,随后道,「卓大人品行良好,你还想跟她比?再说了,人家是人家,跟我们有甚么关係。」 阿正举起双手在面前乱拍,挣脱了阿丝的手,「娘!咱们根本就是给叔叔养大的!这样还没有关係,我跟你大概也没有关係了吧!」 不知是不是因随着卓华习字读书,随着阿正长大也愈发地目中无人起来。在家里跟娘亲「论道」,在外跟街坊「论武」,争个不赢不休,那都是常有的事。 阿丝就算生起气来也只是剁了剁脚,喊道,「你这小子!」 阿正往后一跳,随即脚底抹油溜了。 她一人留在屋内,仍神色古怪地捏着双手,好一阵子不知所措。 由于卓华实在不善于经商,商会会长便派了另一个人接手商行,卓华只负责供货——反正她已结识阿丝,对此完全赞成。她给阿丝安排的绣工则以她的名义继续,新的商行主事见阿丝绣活精緻生动,便真的带着绣样去引荐给王族,得到不少客户。如今阿丝是领着王族的赏赐,干着实活——然而母子均认为若是没有卓老闆前面的援助,二人也没有今天。若说是被卓华养过来的,阿丝无可反驳。 卓华所供的货皆是农產,以法术变成轻而易举。没了商行的杂事后整日清间,她在附近盘下一间小房住,每日花点时间给阿正出功课,其馀若不是跑去向阿丝讨教如何裁衣缝线,便是拿着书在读。 自从大武「失踪」之后,她的日子过得自在逍遥,虽然灵力仍在被消耗,但这点代价跟如今平顺的生活相比根本不算甚么。 「姦夫淫妇?」卓华放下手中书卷,皱着眉,「是么?」 「是啊!老师你可要帮我主持公道,他们这样骂我娘,我揍他们有什么不对!」阿正委屈地向卓华抱怨,附近同龄的孩子们在家听大人间言碎语后,上了街便毫不顾忌地拿那些来欺负他——他在家甚至只敢拢统地跟娘亲概述,只有在卓华这才敢将那些污秽言语说出口。 她竟是姦夫吗?卓华心里有点想笑,面上冷冷地挥手,「听你娘的话。」 「老师!我娘被欺负了呀!」他抗议道,「你不帮我娘出气,还怎么当我后爹?」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做你后爹?」卓华立刻坐直。 阿正已经预警地后退两步,以防等等书卷砸在自己头上,嘴上仍皮得很,「您天天往我家跑,难不成是为了监督我的功课?您不说,但我心里都明白呀!」 「你懂什么!」卓华心慌怒斥。还未想好该怎么对付这小子,阿正又飞快地逃跑了。 墨仔在一旁听了,忍不住噗嗤一声笑,随即被师父斜瞪了一眼。他只好正了神色,清清喉咙,「师父,你真的不帮她么?」 在朝堂上的经歷确实教了她不少事——人言诛心,有时比刀剑更伤人。那些间言碎语的恶意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而阿丝所承受的痛苦,卓华一直默默地看在眼里。 「快了,墨仔。」她垂下双眸,滚了滚喉头,「就快了。」 一个月后,阿正又和邻居家孩子大打出手,这次他打赢了,同时也把人家的头砸破一个血窟窿,大夫费好一番功夫才了把血止住。 卓华第一次见到阿丝真的发怒,她让阿正跪着,亲手在孩子的小腿上打出好几道血痕。阿正也不跑了,咬着牙给娘亲打,阿丝打完后又流着泪默默地给孩子上药——人族啊,真是奇怪呢。卓华来此负责安抚扬言告上官府的邻居一家,顺其自然地留在当场,不住想着。 闹到夜里好不容易告一个段落,阿正已被赶去睡下。卓华端着阿丝煮的热汤,斟酌着开口,「我……听阿正说,这些人常对你口出恶言。」 「就算如此,他也不该这么不知轻重!把人打成那样子,像话吗?」阿丝显然还在生气,一口气说了许多话,而后长叹一声,「我们母子相依为命,这孩子却整天逞凶斗狠,也不想想我们无根无底,过好日子都来不及了。」 「你们,还有我呢。」卓华说得有些憋扭,阿丝抬头看了看她,迅速地又低下头。 「但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卓华接着说,「人言可畏,悠悠眾口又有谁能堵住?阿正还小,气愤难平下犯错难免,若是长久以往,恐怕影响甚远。」 阿丝愁眉苦脸,卓华迅速地瞥了一眼后又将眼神投回碗中汤水,慢慢地说,「你可还记得,我曾同你说过我的故乡?」 卓华常将一路以来在世间所见所闻当作谈资与阿丝间聊,而从未离开老家水土的阿丝总会专注倾听、心神嚮往。她笑着回应,「当然记得,大人家乡春天时开满桃花,我一直想看看那样的美景。」 所谓故乡,其实是她建的宅子附近的城镇,在她等待人族轮回时,常常会去那看看人族发展得如何。 「那里民风纯朴,亦是长居的好归处。咳嗯,阿正若是能在那种地方长大,想必能长成温柔的男子。」卓华感觉心脏正砰砰跳,语气平静,「我出门游歷已久,想来也该是时候回去了……」 两人各自跪坐于暖炉旁,柔和火光在两人身上跃动,摇曳不停。一室的无语寧静却不停挑弄着两人对彼此的猜测,明明眼神只在不小心时接触了几秒,对方一个指头、一点挪动的小动作却尽在眼底。 「嗯,所以我……我想,你若是担忧阿正惹事生非,也许、若能同我一道回去……」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狠狠地吸了口气才将后半句说出口,「你和阿正都能重新来过,也不失为一种好选择,是么?」 但她会来吗?人是群居的种族,若要她离开熟悉的水土,是不是太强人所难了?会不会她离开了之后,这反而成为她新的磨难?卓华心中徬徨,被阿丝轻柔的语气一下敲定。 「大人身为女子,却以男子身分行事。请问大人是不是想成为男子?」阿丝些微躬身问道。 「非也。」虽然不知道阿丝问这个做什么,卓华回答迅速,「我心中并无男女之别,身着男子衣袍,只是图个方便。再者女子衣裙束手束脚,多有不喜。」 阿丝盯着自己的膝盖,头又垂得更低,「若是在您心理,男与女无异……是否丈夫与妻子也没有不同?」 那是当然的,卓华张口欲答,细一想却发觉这番话中含意曖昧。 若是丈夫跟妻子是一样的,那么女子不一定得与「丈夫」相配,反而也能拥有妻子,对吧?卓华脑筋一转,霎时有点矇——阿丝胆怯,竟也能说出这种话么? 她放下碗,坐直了身子,小心翼翼,「是的,于我而言,丈夫与妻子无异。」 阿丝已抑制不住嘴角,抬手掩面,「您思想开明,浩正若是能继续在您身边学习,想必能成为行为端正的大人——那当然是最好的。」 阿正要跟着她,那么阿丝也一定会跟随了,两人言语曲折委婉,听在卓华耳里明明白白。她忍不住轻笑出声,一口气都还没笑完,心头突然灼热难耐,一直缓慢洩漏的灵力如暴洪般溃散。 灵力失衡让她的化型差点崩溃,幸好天道的惩罚只在一瞬,熬过片刻的折磨后她迅速用馀下四成灵力稳住身心。 她要改变阿丝的人生了,虽然全身骨随隐隐作痛,她却更加愉悦地想笑。 阿丝甚至没有发现异样,脸颊浮现一层红晕,「大人的故乡,应该没有起外号的习惯吧?」 「阿正那孩子,真名叫做浩正,您大概也知道了。日后您若是要教训他,直唤他的名字就好,那孩子一定会吓一跳的。」 卓华不解,「为何多此一举,要取两个名字?」 「父母给予的名字,代表人的灵魂,怎么能随意透漏呢?」阿丝欲言又止,「不过,您应该也不会相信这说法吧?至少在我们这里,真名至关重要,若不是至亲是不会知道的。我……我至今也只有在成婚时,在婚帖上用过一次。」 阿丝靦腆地笑着,「您于我们有恩,又是阿正的老师,就算告诉您,阿正也不会有怨言的。」 卓华吞了口口水,还在斟酌该不该询问,阿丝的声音细如蚊蚋,「若是大人,愿使我们跟随左右,是否也愿意……让我用真名託付呢?」 阿丝刚刚才说她只在婚帖上用过真名,转头便说要将真明告诉她。卓华感觉自己喘不过气,她笨拙地张嘴,「你、你若是信任我,那当然,没有问题……」 她明明是无所不能的妖族,为何百年之后会变得如此怯弱呢?卓华却无心探究真相,满心乘载着阿丝的双眼,迫不急待地想直视她的灵魂。 阿丝小小的向卓华方向挪近了一点,声音轻柔同羽毛飘落,「我生于裁缝之家,父母予我名『紬』,意思是精美的绸缎。」 「紬。」她不知不觉间喃喃复述,「很好的名字。」 「既然如此,你别唤我大人了。」 「唤我『华』,可好?」 「华。」紬轻声道,明明只有一个字节,她缓慢而深刻地说着,又一次。 「华。」她弯着眼角,笑意盈盈。 劫难,皆由此而起。 一开始的老宅没有那么精緻,不过是围篱围起来的几间房,供师徒二人休息而已。为了容纳紬与浩正,也为了符合她身在富贵人家的背景才扩充许多。平日里阿正随卓华学文、跟墨仔学摔跤,紬依旧裁衣绣样,隔一阵子带到山下贩卖。偶尔心血来潮,改动庭院里的造景,卓华总在一旁帮手。除了少去尘世喧闹,小日子与以往没什么不同。 两人关係也如既往,像无比亲近的朋友、像家人。 老宅偏僻,她又以灵力加护,平淡的日子过了好几个年头都相安无事。 阿正渐渐长大成人,青年有鸿鵠之志,不甘仅窝居山水之中。便告别亲妈与后爹,下山闯荡自己的人生。随着日子一年一年翻过,紬的容顏逐渐衰老,卓华的化型亦愈发虚弱。 一日夜里,卓华因止不住的咳嗽转醒,动静大到住另一间屋的紬闻声而至。 紬端了碗水来,轻拍着她的背——她不想在人族面前表现得如此无用,却怎么也停不下来。她时不时就剧咳一阵,几乎喘不到气,直到墨仔被紬叫醒,来给她传了些微灵力才缓过来。 慌乱间她被紬搂在怀里安抚,此时额头轻靠在人家肩上,无力地呼吸,白茶般的气味在鼻腔间滚动、抚慰。静了许久才缓缓道,「让你,见笑了……」 紬依旧在轻拍她的背,那隻枯瘦的手已难穿针引线,温暖依旧,「不用那么见外,过去你有恩于我,如今该换我照顾你了。」 她似乎能理解穆仁的心情,愧疚中带着依恋。 她轻轻嗯了一声,有些犹豫地伸手环抱对方。圈进怀里后,又略为缩紧一点——仅是小小一个拥抱,耗了她数百年的时光。 她不后悔。 ————————(间聊分隔线)———————— 下回完结 参拾伍.此生(完) 自她发作过后紬便搬来与她同房,人族分明身无灵力,光是与她同榻而眠,卓华却感觉心灵被缓慢地填满。 衰老与迟暮,那就像被缓缓地裹进茧中。 一点、一点……她的身躯僵硬,灵魂却化蝶翩飞。 卓华满心以为人族此生能自然老死时,山下爆发了传染病,病气自然也沾染到时常下山买卖的紬身上。短短几个日夜,虽然年岁渐长身体仍硬朗的紬,转眼便奄奄一息。 她自以为做足准备,却算不到世间所有意外与变故。她自詡医术高明,吊得住人族一口气,却无法将人从病痛中解救出来。 最终的紬,在病榻上衰弱老死。 随着她的死去,日復一日消耗卓华的天罚也随之停止。灵力逐渐回填,她却觉得空虚无比。心中鬱结使灵力淤滞,为了恢復这次消耗的灵力,她亦病了好几年才回復健康。 这样的结局能算得善终吗?紬,你的这一生,幸福吗? 一百七十九年后,卓华在曾与紬同睡一榻的房间里静坐,心中仍被其所困。 天光渐明,屏风另一边传来些微动静。她还在迟疑着该不该过去时。林云泽面无表情地拉开屏风,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早、早安……」慌乱的言语被贴上来的唇堵住。林云泽按着她的肩膀,要防止她逃走似的。 她的下頷被另一隻手捧着,躲也躲不了。林云泽迅速地压制她,亲吻的力道却缓慢而温柔,如同春日的第一场雨、如同花苞绽放的瞬间——这是她千年来所嚐过最温暖柔软的事物。她第一时间毫无反应,只是看着对方的眼睛,林云泽的双瞳是如此深邃坚定。这个经歷九生的灵魂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好似能看穿她的化型……但当林云泽轻嚐她的唇时,眼神又变得曖昧迷濛。 片刻后她闔上眼皮,让黑暗隔绝其馀杂念,让触觉的刺激引领自己前进……她轻浅地回吻,懵懂若孩童。 四月的梅雨连绵无尽,细细点点,滋润桃花妖的唇办。 也许怎么吻都不会有满足的时候,她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当雨停时她茫然睁眼,伸手搂住身上人族腰间,紧拥的同时两唇再度缠绵。 欣喜于妖族百年难得一见的主动,林云泽忍不住更加深入——相拥、深吻,以及游走于危险边缘的轻抚。卓华学得太快了,单方进攻很快变成势均力敌的推拉。当她们终于在喘息间达成暂停的共识时,白色桃花不止佔据卓华头顶,地面、床褥及凌乱的领口亦落满花办。 「呜!」卓华回过神,从喉咙深处发出近似懊悔的声音,「抱、抱歉,我……」 「干嘛道歉?」林云泽轻声喝止,埋怨道,「你明明就喜欢我……洛屏安的那生,你要是真娶了我该有多好呢?」 「我……」她滚了滚喉头,眼神撇向一旁。 她的脸被捧着,轻轻转回来面对林云泽,「你到底在躲什么?」 卓华紧抿了下唇,片刻后才下定决心,「我不明白……草木本无心,我无从得知这样的感情、这样的感受,到底正确与否?我曾对你做过许多自詡正确的事,到头来反而却成了你的磨难……谁又能知道这是否也会折磨你呢?云儿,这已是你的第九生了,我不能再失败……」 「花花。」林云泽的手指轻抚她耳后发丝,「没有人生来就能明白感情是怎么回事的,所有人都是在一次一次犯错里长大——就算你是妖族也一样。」 「我是天罚的最后一生,却不是轮回的最后一生,不是吗?有所知、有所不知,这不也是你至今还在人间的理由?如果这是个错误,你也会陪我克服,对吧?」 林云泽迫切地望进她的眼底,在等待她的答覆。 这个瞬间她同时感受到深刻的满足,以及对自己无能的懊悔——师父对她的失望不无道理。修了千年,本该悟得透彻,她却是愈发地胆小痴着,还得依着人族提点了。 她缓缓吐息,手掌覆上脸旁林云泽的手,唇角在掌心落下一吻,「是的,云儿。我必定会陪你走完这一生。」 「这并非是因我对你的感情,亦非是因你千年前救我一命。」 「若没有你,我也只不过是一棵能动的桃树罢了。」她牵着林云泽的手,放在心口处,「这是我此生最大的收穫,此处脉动,皆源自你。」 妖族的心跳极快,在林云泽的掌心下鼓譟着,好似能一手掌握卓华身心似的。 她忍不住亲吻卓华的额头、鼻樑、鼻尖,最后轻啄嘴唇,卓华耳根发烫,努力压抑着羞怯闪躲的直觉。她看着卓华闪烁眼眸,笑道,「为什么总是像我欺负了你一样?」 难道不是么?卓华抿着唇,有点委屈,「为何你没有变得更像紬?」 「紬太内向了,会被外放的桂英压制是很合理的吧?」林云泽说得理所当然,「还有你,好不容易都把我……都把紬带回家了,怎么能什么都不做啊?」 做什么?卓华纳闷,随即又明白了林云泽的意思,僵硬道,「我不曾想过那种事。」 「喔豁,花花,你根本就不会对吧?」林云泽笑咪咪地说,「没关係的,这辈子让你学,够得很。」 说着还伸手扣住她的腰,早已预料到卓华会想跑。她脸颊热得要命,还没想出解套的方法,墨仔精神亦亦的大嗓门自屏风另一边传来,「林云泽!你醒了没?我已经准备好……嗷!人呢?」 墨仔以为人被天罚变不见了,慌忙推开屏风,「师父!糟糕啦……咦?啊?」 两人在床铺上相拥,姿势曖昧、地上还满是桃花.....他捂住双眼,却不惊讶,嚶嚶呜呜地说,「师父你、你别太、过分、她还小……嗷!对不起我去煮饭了!」 说完就跑了,林云泽不慌不忙,淡定笑道,「那片屏风也满碍事的,等等就把它收起来吧。」 卓华掩着面叹气,仍点了点头。 她到底是如何沦落至此的?千年妖族心中无奈,亦甘甜如蜜。 六月气候炎热难耐,卓华仍不厌其烦地穿上熨烫平整的西装全套。一弹指变出一朵红艳的花,顺手以根系固定在林云泽胸口学士服上。 林云泽瘪了瘪嘴叹道,「唉,定安半仙给我的小红花,可比书卷奖好多了,是吧?」 四年了,她几乎每个学期都拿系排名前三。眼看毕业时的书卷奖马上就要到手,怎知毕业考前夕她莫名发高烧,卓华怎么给她降温止烧都没用,要传灵力给她还被一掌拍开。 「不行!」就算烧得迷糊,林云泽仍坚定表示,「我可受不了再、再看你病成那副德性,不准帮我,知不知道!」 卓华哭笑不得,一边又心疼得很,还是趁她睡着时偷偷用了一点灵力。 这场莫名的高烧在她硬撑着考完试后便自己好了,只是最后一场考试的分数当然惨不忍睹,分数加加减减,最终离书卷奖竟只差几分的距离。 卓华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若你真的如此想要那个奖……不如让为师去把得奖者赶下来?」 她噗嗤一声,「不行,到时候又有人说我攀关係!」 她挽上卓华臂膀,「但你要陪我进去,带半仙入场,威风一把就够了!」 卓华莞尔一笑。一黑一白两人在礼堂中果真显眼,林云泽没戴口罩,甚至没试图用化粧品遮瑕,脸上一大块疤引来不少家长的议论。 卓华耳力较好,听到两三次毫不遮掩的间话后沉着脸侧过头,冷眼横扫,一下让场子安静一半。 林云泽装作不知道,偷偷撇过去一眼,看到妖族面色不善的样子时在心中偷乐。她故意往卓华身上靠,手掌鑽进对方手臂内侧,顺势扣上指间。卓华的注意力被吸引回来后心情大好,迎上她的眼神时放松一笑。 十指紧扣的样子似乎又引来一阵议论——作为妖族的同性伴侣并不是件广受祝福的事,反而容易带来麻烦。林云泽有时甚至会觉得这就是她今生的天罚之一。她昂着头,对周遭的目光视若无睹。 「定安半仙吗?」三年来她都是轻松地微笑回应,「嗯,她是我的女朋友。」 典礼本身没什么乐趣可言,结束后林云泽跟系上一些熟识的同学拍照留念,交换礼物或花束后纷纷散场。 她牵着卓华的手在校园中漫步,慢慢地走到公车站,再一起走回家。 晚餐一起煮了几道菜,有她喜欢吃的鱼,也有两人从未试过的新食谱。然后她靠在卓华身上,一起看完罗湘瑜新推坑的一部电影。 「我觉得这部片里的妖族太强了。」她很认真地评论道,「而且他一入世就富可敌国耶?太出戏了吧?」 没听到卓华的回应,她抬头,对上秋水般的眼瞳。 有些困惑、有点委屈,「我……我过往还不如他能干么?」 由于孟茴的效果,时光将卓华的记忆洗得退色。 林云泽一下没忍住笑,这妖族现在是在和电影里的人比较?见她笑得开心,卓华又显得更沮丧了。 她收敛笑容,掌心抚上对方脸颊,「没有这回事,你以前已经做得很好了。」 事实是卓华也曾做错许多事,但那又如何?她犯过错,但也懊悔过、改变过,现在的卓华在失去记忆后个性不变,足以证明所有过往已融入她的骨血,捏塑了灵魂——她虽尚未死去,却已轮回。 卓华将手掌放上她的后腰,轻搂入怀,脸颊蹭了下她的掌心,「告诉我,过往的你我,是怎样的?」 过往的她们吗?林云泽斟酌着,缓缓开口,「嗯……第一生,我们在机缘下认识,结下不解之缘。」 「第二生呢,你是我的阳光;第三生,你磨礪我的灵魂;第四生,你远远地守望我。」 「第五生,你陪我见识草原的广阔;第六生,你助我权倾朝野;第七生,你将我拉出泥沼。」 「第八生,你是相伴相护的师长。」 说完后她抿唇一笑,对自己给出的答案十分满意。 卓华稍稍地搂紧一点,抬眸期待地看着她,「那,第九生呢?」 第一生见到的高不可攀,到如今相拥在怀,期间纠缠与耗费的时光及精力实在太多、太多了……林云泽毫不犹豫地亲吻对方,将所有可以形容的、无法言语的情意及沉重的承诺,在唇舌间託付。 她吻得既深、且缓,小心又渴望——如同两个灵魂一直以来的深情。 分开时轻巧且无声,她凝视卓华双眸。 「今生,你要当我的夫人。」 (全文完) 后记 首个长篇原创小说连载完结了!本来云华渡中各个登场人物都还有更多戏份的,像是墨仔、刘余星跟罗湘瑜。但受到字数限制的影响,只能忍痛割捨——毕竟光是专注在云和华身上就差点压到死线了。 没有超过字数真是好险。 陪伴了我三个多月的云和华都辛苦了,我时常会带着这两个孩子走错路,绕了好大一圈、浪费许多时间后最终仍算是走回正途(完结)了。对现在的我来说只要能把她们的故事有头有尾地写完,尽力使其完善,便已经是件值得庆贺的事。 恭喜你们,辛苦了。 接下来到华赏结束之前会看状况更新番外!如果有想看的题材也可以在留言告诉我。 (但是不一定会写???) 希望各位读者也有从她们的故事里得到一些乐趣。 感谢校稿小帮手窃蓝! 感谢用各种形式支持她们的读者! 番外:三生井 《三生井》 那是悬崖岩壁上一处高耸的裂缝,就在老宅旁、围篱内,大概也算卓华佔地为王的一部份。本来由藤蔓与苔癣层层覆盖,完美地与岩石融为一体。直到卓华伸手轻碰,植物们纷纷蜷曲避让。 卓华提着一盏灯,灯芯点着红艷的妖火。她回头,自然地牵起林云泽,将手掌包覆在温凉有力的手中。 「走吧。」 林云泽实在纳闷,这妖族有时纯情羞涩得像国中生,有时却能面不改色得与她亲密接触。 标准在哪? 一前一后走进岩壁中,刚开始裂缝的宽度能让她们稍微并肩,随着逐渐深入其中而愈来愈窄。林云泽得侧着身子挤进去,坚硬凸起的岩石不时擦过肩膀与胸口,她安静地跟随手上引导自己的力量,尽量不发出噪音。 卓华手上的灯是此地唯一的光源,摇曳跳动着,模糊地抹亮妖族的侧脸。黑暗使人心生畏惧,她稍微握紧了卓华的手,警惕地看着脚下路况。 「没事,别怕。」她看到那双淡色的眼眸,声音在两侧岩壁间弹跳,回盪不绝。 约莫走了五分鐘,她们前面驀然开阔,火光暖而小,照不亮周围的景象,可见可以猜想这山体中空洞巨大高挑,有水滴落于水面的声音,点点回盪。她们停下脚步,就像站立于一片虚无中,她忍不住往卓华身上紧靠,就怕脚下会有阶差踩空。 「稍微忍耐一下。」卓华拍拍她的手臂,指尖捻熄了火苗。 黑暗迫不及待地吞噬她的视野,她镇定地僵在原地不动。只一分鐘的时间,整个空间竟重新转亮。 在她们前方再走数十步的距离,那里的地面微微的散发着绿色幽光,光源如同液体般流淌。又过了几刻,微弱的萤光逐渐变亮,甚至清楚的映出整个空间的全貌。 这是一个宽阔高挑的拱形岩洞,上有无数鐘乳石悬掛,水滴匯聚馀石尖,离地面尚有一层楼高。下方则是一片水池,光线正是由水中发散出来。 林云泽胆子胜过天,大概能看清脚下后便按耐不住好奇往水池走去——当然,牵着卓华以保安全。 脚下地面是一块块平整的片岩拼成,大步走不会有任何危险。她走到池边蹲下,仔细观察水中,水质透明澄澈,深度只到脚踝。池底也是由平滑岩石拼成,缝隙中有许多不知名的生物悠游、漂浮,有些形状细长似蚯蚓,有些是圆点聚集而成。,无一例外地散发着柔和绿色萤光,数量眾多遍佈水池。 水池约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宽敞,看起来就像这池水会自己发光一般,不过中央的池底有个漆黑圆洞,大概比一个人的身高略大一点,看来并非这些不知名的发光生物的地盘。 林云泽愣愣地看着这些浮游生物——萤光蛋白?是水母吗?她严肃地思索了几秒眼前生物应该归于哪个分类时,猛然想起是妖族带她来的这。若有什么不合逻辑的怪事,一律用灵力解释就行了。 「此处便是三生井。」卓华开始解释,「河死后我四处探访,在另一个妖族那问出这处所在。据说」据说这井水直通奈落河畔,在阳世间唯有此地能探知灵魂的前生与来世。」 她用脚尖脱去鞋子,赤足踏入池中,那些发光浮游生物纷纷避让闯入水中的庞然大物。卓华回过身看着她,手仍握着她的指尖,平静幽微的光自下而上将卓华照亮。白色发稍散落在肩膀上,领口微敞露出细緻锁骨。 不用言语也能明白对方的意思,林云泽笑了笑,也将鞋子脱掉后踏进水中。 水温比她想得更寒冷,微微刺痛皮肤。卓华领着她往中央走去,近看才知道那个圆洞垂直向下,而在微光无法触及的深处,就算专注凝视也看不出到底有多深,简直真的能直通阴间似的。 「所以你有去过奈落河?」在深渊的边缘,林云泽小心地站稳了。 「那不过是种比喻罢了。」卓华失笑道,「三生井匯聚天地灵气,百年一用,届时这井里的光会变成薄冰般的蓝。手持骸骨的一部份潜入井中,便能见到对方的转世。那如入梦一般,会随机地领略来世生活的片段,我再依循线索寻找你可能在的位置——这便是我如何能知道你每次轮回后新的身分。」 「那听起来还是很难啊……就算知道我长怎样、活在哪个文化圈,你要怎么在人海里找到一个特定的人?」 卓华勾着嘴角,淡淡地回答,「只要有心,便无难事。」 多么执着而愚笨的妖族。 「那这下面会通到哪里?」林云泽探头。 「嗯,我也未曾认真探究过。」 林云泽抬头,眼神热切。 她待在老宅的这几日天天跟墨仔跑去跳水游泳,卓华哪能不明白她的想法?「这里平时也不过是充满灵力的水池,若想潜入应当无碍。」 她嘻笑着脱去外套,让卓华下意识将头撇到一旁。穿着背心短裤就跳进水里,水温寒冷刺骨,但她并不介意。 「要是我三分鐘内没浮起来,你再来救我!」这话一出口,本来不怎么担心的妖族反而开始犹豫起来。 林云泽攀着井旁石壁上的突起,借力往下潜游,井里偶尔能见到从上方缓缓飘落的萤光生物,她握着那些软腻的小东西试图稍微照亮下方,点点萤光却只能照亮她的手掌。 抬头往上看,井口旁的生物将光透下来,形成绿色的圆环。至于卓华那抹白已经模糊得看不清了。 林云泽水性好,但闭气的时间也只能维持在一分半,再加上潜入水底运动了不少肌肉,能支持的时间更短。她心里掐着秒数,正计算着再过几秒该开始上浮时,敏锐地感受到身週水流细微地混乱搅动,好似有什么东西靠近了。 她不是没有想过这下面可能会有别的生物,小至普通的鱼龟或水蛇,大至无法用科学解释的妖族……但她一点也不担心会遭遇危险。毕竟卓华在,能有什么问题呢? 扭腰回身,黑暗中模糊的身影划着水慢慢接近,她将手中萤光递向前方——果然,是卓华。 还说自己不会游泳?大骗子。 妖族的表情平静,眼底那点紧张兮兮的感觉却没逃过林云泽的捕捉。突然有种愉悦的感觉窜上心头,让她在寒冷中生出一股暖意,忍不住咧嘴一笑,吐出的气泡滚滚向上。 看到她笑出来,卓华露出无辜的神情,又伸过来拉住她的手。 「安全。」卓华用唇形说了两字。 笑了那么一下林云泽再也憋不住气,当及往回游。两人浮出水面后都湿透了,她将头发往后梳,靠在井口边喘气。 「看到什么了?」卓华大气都不喘一下,稍微戏謔道。 林云泽反应很快,「看到前世的枕边人。」 阿丝跟卓华是清清白白,小手都没牵过几次,但同睡一榻也是事实,卓华反而语塞。 逗弄千年的妖族特别有意思,她瞇着眼笑看花花皱眉,随后勾上对方肩膀,掛抱在妖族身上。 「你好冰。」卓华拧紧眉头,爬上井口后回头将她拉上岸,上浅池,「回去吧。」 「可以再带我来一次吗?」林云泽看起来玩兴不减,「我想带个瓶子来,这些小生物要是放在显微镜下看不知道会有什么?带去实验室的话我还能做个切片……」 「那些东西,一但带出去就会消失。」卓华解释,「墨仔已经试过了。」 看着林云泽露出失望的脸,卓华翘起嘴角,「你想看的话,我随时能带你来。」 「那我要带氧气筒来!」 「你就如此想知道那下面有什么?」 林云泽跟上卓华的步伐,哗啦啦激起冰凉的水花,「我想看看你看过的风景。」 「已经……」已经来不及了,距离三生井再次开啟,还有九十八年。 「我知道,没关係。」林云泽勾着卓华的小指,「反正你也没认真研究过下面有什么吧?」 卓华脚步稍滞,有点困惑地看向林云泽。 「就算活了一千年也有不知道的事。而我算是活了一两百年?没见识过的事也还多着。」 「我们一起,去体验我们都没看过的事吧。」 林云泽的手很冰,卓华却在此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温暖因为对方而涌出。 那是一种稳定而柔和的感觉,像四月的春雨、午后的寧静,涓流于时间的长河,永远没有尽头。 相较之下,千年寿命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