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有扶苏》(民初)》 楔子:马踏山河故人归 (1) 闕扶苏睁开眼,视野一片漆黑,毫无一丝光芒,他微微蹙眉,发现自己仰躺在一个极其陌生的地方,周身半泡在水中,水中满是血腥气息,时不时传来水珠滴落的闷响。 他翻身而起,却发现手脚被上了镣,不得自由。 他缓缓地拖着手銬脚镣往前挪,铁鍊在地面上拖出刺耳的声响,但他浑然不在意,双手平举在前,逕直往前走,直到指尖触及一面高墙。 墙面粗礪,由一块块大石拼成,他的手指轻轻搭在墙面上,沿着石墙继续往前走,想知道囚困他的地牢大小。 他的心很平静,一点起伏波澜都没有。 他知道身为一个军人,总有一日会走到这个结局,不是囚人,就是被囚,不是杀人,就是被杀。 他进入天津武备堂时已经二十岁,不过半年就被选入北方军政府的新军,二十一岁剿匪建立战功,二十二岁前进西南战线,直到现在已经二十四岁。 他参与的大小战争不计其数,但已经不再是为了剿匪,而是为了地盘。 这个世道军阀割据,没有所谓的绝对公平和正义,只有争权夺利。 他踽踽独行,一边思索他是如何落到这个境地,为何他毫无印象? 昨夜,他在哪? 然而,他发现他不记得,若要细思,他的思绪极为不稳定,彷彿被人下了迷药,整个人像在海上行舟,无处定锚,身如漂萍,就像是他的一生。 八岁前的记忆残留的不多,只知道他的家毁于一场烈火;十一岁时,另一场火燃尽了邪恶,却让他从此怀疑自己到底算是良善还是邪恶。 火能燃尽所有的邪恶,雪则可以掩埋所有的污秽。 闕扶苏苦涩一笑,或许是如此才会被囚禁在此处。 然而,这一切能怪他吗? 这个乱世教会他的是所有的言语不过是欺瞒,再要好的过命兄弟也会翻脸,再信任的人也会算计,背叛不过一念之间,人世间似乎没有人值得他付出或在意。 当这个念头一起,心里有一道细微的声音质问他,真的是这样吗?你再想一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闕扶苏沉默不语,不知为何感知自己抗拒回想,拒绝回答,但他的思绪纷乱,不断跳跃,彷彿回到了十一岁那年,那是十三年前了。 那一日漫天飞雪,他不只浑身疼痛,心也破破碎碎,再无一处完好,只馀绝望。 他以为自己污秽邪恶的人生已经走到尽头,却没想到雪落之地来了一个人。 那个人来到他跟前,如蝶翩躚。 他一脸狼狈,浑身沾满雪泥,彷彿乞儿,以为人生无望,那人却踏着雀跃的脚步而来,一双崭新系着蝴蝶结的红皮鞋就在跟前。 他记得那双鞋,愣愣地抬头,认出了眼前的人 那是夏荷华,他心心念念一辈子的人。 他站在黑暗中,宛若旁观者,却又彷如身入其境,跪在她跟前。 此时,他意识到自己在作梦。 「荷华……」 他低喃着女孩的名字,嗓音沙哑似如多日未曾饮水的旅者,身心俱疲且乾渴,期盼着灵泉救赎。 在身处绝望的黑暗地狱之前,每一句温暖的话都如一束光,即使这束光仅是一缕光丝,都足以让绝望之人涌出希望,拚尽力气都想抓住。 更别说是夏荷华,她就是他的光,他的救赎。 在她朝他微笑那一瞬间,他已然臣服于她的脚下。 他们之间的关係再也不可能平等。 当时他年少懵懂,只知道自己想守着她,见得到她,便满心欢喜,身心安寧。 直到意识到那股情绪名为爱时,他已经爱得深刻,如痴如狂,只可惜自己只是夏荷华的玩伴,他们夏家的长工,夏家的伙计,不配爱她。 他不甘心,却只能装傻充愣,假意调笑,心中卑微地想着守在她身边就够了。 听她娇嗔斥骂:「闕扶苏,你这个狂且之徒。」他不但不恼,还笑问她一句:「小姐,你可知《山有扶苏》?」 那时候她还不懂,说:「我只知道世有扶苏流氓赖皮鬼!」 直到有一日,夏荷华低声念着;「山有扶苏,隰有……」 「小姐怎么不唸了?」他支腮看着身边的夏荷华。 只见她双颊緋红,骂了声:「闕扶苏,你这个臭流氓。」 「我怎么又是臭流氓了呢?」 「你故意的,还敢问我?」夏荷华羞恼起身,他却拉住她,不让她走。 他的力气比她大,轻轻一扯,这隻活蹦乱跳的小花猫便落进了他的怀中。 楔子:马踏山河故人归 (2) 「先生说今日要把这首背下来,否则要打板子的。小姐如果不想读,我念给你听也是可以的,多念几次,你就会记得了。」 他在她耳边呢喃着:「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一首诗歌让他读得婉转缠绵,她不再挣动,红着脸安安静静地听着,他一遍又一遍地读,心底想对她读的却是另一首。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见夏荷华一语不发,闕扶苏忍不住笑问:「小姐,为何不说话了?要我跟你解说意思吗?」 她陡然推开了他,红了耳根,慌慌张张地说:「我突然想到一件急事要办。」匆匆忙忙逃走。 他看着她的背影,笑得眉眼弯弯。不用解释,已经知道她懂得诗歌的意思。 他们的名字是一对的。他想要和她是一对的。 闕扶苏眉眼温柔起来,明知自己身在梦中,是旁观者,却仍是心中发涩,酸酸甜甜,甚至下腹紧绷,对她充满了不可言说的渴望。 他想配得上她! 心念一动,他发现场景跳转,眼前的女孩在他怀中,肤如凝脂,低低喘息,眼神迷濛地问:「闕扶苏,你真的喜欢我吗?」 他的唇瓣如蝶轻点,克制自己的羞涩与欢喜,装作老练,吮吻过她每一寸肌肤,嗓音幽微低哑,「喜欢的──小姐──」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喜欢了。 「真的?不骗我?有没有其他女孩子和你这般做过?」她轻颤着,似乎感受到他如同野兽般狂放的慾望。 「小姐,我只有你,也只要你一个人──」 她是他的罌粟花,一开始汲取花蜜就上了癮。 「那我便等你回来,等你来娶我。」 她揽着他的颈项,他的唇已滑向她的胸前,隔着丝绸亲吻她敏感的锁骨。 「好──」闕扶苏趴在她身上,下身紧绷贴紧了她的娇躯轻蹭,嗓音满是慾色却仍是克制着自己,郑重承诺,「等我配得上你,回来娶你。」 拥抱她的时刻缠绵又短暂,他强行克制野兽般的慾望,不敢侵入她,低低闷吼,闭上双眼。 再次睁眼,闕扶苏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火光,不明白自己为何在这里。西南战役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闕扶苏,你还发什么愣?起来,你带队往右,我往西突围!」军中同袍苏哲朝他大喊。 闕扶苏回过神,即刻向底下军官与士兵下令,「跟我走!」 轰隆隆! 无数砲弹轰了过来,强大威压的气旋将他震开来。他浑身疼,像是五脏六腑和骨头都被炸碎一般,他撑不住了。 就在此时,闹铃忽地响起。 「唔!」闕扶苏骤然睁开双眸,他趴伏在床榻上,片刻不语。 闹鐘的时针指向七点。 闕扶苏身上的被单薄薄一层,搭在他的窄臀上,光裸的蜜色背肌线条如丘壑分明,宛若天工巧雕,撑臂而起便蕴含着无比的力量。 他按掉闹鐘,起身却发现床单与内裤湿了一小块,黏腻的男香淡淡縈绕鼻尖,他蹙眉起身,脸上微热,无声叹息。 这么多年了,梦见她总是无法克制慾望。 闕扶苏深吸口气,将床单拉了起来,步入浴室冲凉,一併洗去脏污。 而后,他抽起衣架上的雪白衬衫,面对全身镜展臂穿上,最后套上军装马甲与外套,镜前已然是军容肃穆的青年。 然而,他的眼尾仍旧带着稍早作梦时的浅红,他按了按眼角,深吸口气,瞟向搁在床头柜的怀錶,握在掌心中,打了开来。 里头錶面的左侧是镶嵌着女孩与他的合照,那时,他还蓄着长发,女孩笑捧他一缕长发仰望他,眼中满是细碎的光芒。 闕扶苏忍不住低首亲吻照片的女孩,而后闔起怀錶,珍而重之地夹进军服内袋,藏得妥贴。 黎明前的梦境最容易记住,也最容易成为心魔。 但他心甘情愿。 那是他最美好的时光。 可是,他从未听她说过喜欢他。 他很想问她一句,「小姐,你可喜欢我?」 但却又觉得答案不言而喻。 只是他现在却不确定了。 「倘若你真的喜欢我,为什么离开我?」他哑声低语。 此时门外敲门声响起。 「督理,再过半小时准备出发,三小时内会抵达上沪喔。」 闕扶苏侧眸瞧了门扉一眼,扬声应道:「知道了。」 而后,调回了目光,凝视着镜中的自己,他的掌心压着心口的怀錶,低喃:「我要回上沪了,可是,荷华,你到底在哪?」 马踏山河故人归,却不曾见儷影双双。 001 天堂锦缎裹西桑 (1) 冬阳由阁楼的天窗沿着落地窗洒落,室内暖融,暖气间歇性徐徐细响,躺在软绵的法兰斯古典大床上的人儿呼吸轻浅几近无声。 门外的大理石楼梯跫音响起,那人拾阶而上在门口站定,转了转门把,发现门锁住了,深吸口气,喊声道:「夏荷华,我的好姑娘,小祖宗醒了没有?日上三竿啦,快起来,今日还有一顿好忙。」 夏荷华睡得朦胧,外面的女人掏出包中钥匙,低声抱怨,「真是麻烦的货。」偏偏是个能帮她赚钱养家的货,得当小祖宗哄着。 黄铜钥匙插入钥匙孔转动,女人推开门,见到满屋散落衣物、酒瓶映入眼帘,不禁瞪大了眼,扬声嚷嚷,「夏荷华,你是怎么搞的,都不收拾的?早知道我就不该让你一个人搬出来住!」 夏荷华被她惊醒,整张小脸仍是赖在枕头中,模糊地咕噥,「二娘怎么来了?我不是说没事不要过来吗?」 二娘恼怒地将酒瓶踢到一边,蹬着高跟鞋喀噠喀噠走入内,「你还好意思说?要是你能照顾好自己,我就不用过来。庄妈说叫不醒你,怕你出事。」 庄妈是负责打扫环境与照看夏荷华的老妈子,见夏荷华不省人事,怎么也不回应,担心之馀通知了她。 二娘素来喜爱这栋楼,但夏荷华也不让她过来住,她没法子,这次有了藉口,自然风风火火赶过来,没想到一入眼就是乱七八糟的骯脏房间,整个火气燎了起来。 夏荷华宿醉未醒,头疼得很,二娘的尖嚷就像一根根针扎在脑袋中,她没好气回道:「还能出什么事?顶多就是死了,草蓆一捲扔到黄浦江去就得了。」 「呸,你再这样胡闹,我就搬过来守着你。」 夏荷华闻言抬睫,斜睨了二娘一眼,淡笑道:「二娘真是贵人多忘事,是您要我搬出来自立门户,免得丢了弟弟的脸面,怎么能让你们搬过来?况且,这里主楼就我这一间房,副楼两间佣人房,已经住满了,怎么给你们住?」 她翻过身,斜倚在床上,「还是二娘要辞退他们,让弟弟来做相帮,您做跟局?别闹了,弟弟可是要进学堂的,将来说不准还要当官的,哪能来书寓住,平白堕了身分。」 「你才别闹了!自己看看,哪个女孩子家的闺房像你这么乱的?还一股子阿芙蓉的味道。」 「这哪里我的闺房呢?这不过是一名书寓先生的凤楼罢了。」夏荷华眉间中含着一丝讥誚,嗓音却无比娇软慵懒,「我又不接客留宿,还管它乱不乱?」 「倘若你真的有喜欢的人呢?他看了你房里的样子,不被你吓跑才怪!」 夏荷华闻言,心中钝痛,哑声道:「我喜欢的人已经死了,他看不见。」 二娘以为她说的是这栋洋楼真正的主人,便道:「你还年轻,人生还长,总有一日会遇见更好的人。难道那些递拜帖的公子们没一个入你的眼吗?」 夏荷华轻蔑地笑,「二娘,那些在烟花地流连的男人不过是紈裤子弟罢了,傻子才将他们当良人。」 「好,就你牙尖嘴利!但是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许你在屋子里抽大菸,你当耳边风?要是客人知道你是个菸枪,谁还敢来光顾?」 二娘不高兴地将落地窗中的一排通气小窗往外推,冷冽的空气瞬间流入室内,驱走了暖气,夏荷华打了个哆嗦,清醒过来,慵懒地支起身,似笑非笑道,「那就别光顾唄!反正到处都有书寓,有词史,有长三,满街都是罗宋堂子,不差我一个……」 「放眼上沪哪个西桑精通四国语言?就你一个!」二娘尖嚷,打断了夏荷华的话。 「我的小祖宗啊,你就行行好,看看这书寓,」二娘抬指由室内虚虚绕了一圈,点到了窗外,「一砖一瓦一花一草,小到一件家具不是按照你的意思佈置的?你搬出来也是为了你和你弟的安全,不是赶你出家门,你别跟我置气。」 「二娘说的倒是轻巧。」夏荷华眼神黯了黯,无声低笑。成为书寓先生难道不是二娘一手促成? 「难道不是?前阵子白家的少奶奶来乱的事你忘了?」 白家少爷白石纪是上沪知名的才子,一日好友邀他到家里听说书,那日的说书先生竟是夏荷华,说的是莎士比亚的剧本。白石纪一眼惊艳,只要夏荷华出现的场合,他一定出现大献殷勤。 夏荷华做为一名书寓先生为的就是挣钱养家,不喜欢被恩客痴缠,白石纪知道她不肯为妾,最后只能以诗会友,聊慰相思。 即便两人之间清清白白,白少奶奶简雯可不这样想。谁叫白石纪和夏荷华互道再见后,仍是眠花宿柳去。简雯只知丈夫夜不归宿,却不知道夏荷华从不留宿,也不陪宿。 白石纪所有的风流帐算在夏荷华头上,于是,简雯查到夏荷华和二娘住的弄堂后,便雇用帮派份子去弄堂砸碎所有玻璃,捣毁家具不说,连街坊邻居家的小花园和养的猫狗都不能倖免于难。 街坊邻居吓坏了,这才知道静謐的弄堂里竟然藏了个上沪赫赫有名的书寓先生,即便知道书寓先生卖艺不卖身,仍是逼着夏荷华搬出弄堂。 001 天堂锦缎裹西桑 (2) 夏荷华今日懟二娘的话就是二娘当时那件事。 「荷华,实在不是我不想收留你,而是我一生积蓄就买了这间房,禁不起白少奶奶胡搅蛮缠。要做书寓先生还是需要相帮和跟局啊。但是这弄堂怎么住人呢?」二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道。 夏荷华咬唇,正要说要不然就别做书寓先生这行当,二娘却又发话了。 「要不咱们搬去德西先生送你的那栋小洋楼住吧?我记得洋楼就在法租界对吧?那儿的环境比华租界好多了,你弟弟可以就读你在法租界读的那一所学校。」 二娘话说得滴水不露,然而,夏荷华还是捕捉到她的眸光一闪而逝的贪婪。 那一瞬间夏荷华说不出心中什么滋味。 她的二娘打从在祖宅就汲汲营营想要掌握中馈,来到上沪找到了她,要她帮忙救救病重的夏铭,她答应了,倾家荡產地帮,后来呢? 后来便要她做书寓先生,还打听了她曾住在德西先生的洋楼,就开始打洋楼的主意。 夏荷华不急不徐应道:「德西先生过世后,我就把洋楼租给了洋行开布庄。但是我也不知道德西家族的人何时会把洋楼收回去。我想你们先待在弄堂比较稳妥。况且,法租界的学校不收黄皮肤的学生,不如让弟弟去上华租界的教会学校。」 二娘听了她的话,皱眉怒哼,「那些洋人狗眼看人低!」但是去打探一番后,发现夏荷华没骗她,她嫉妒死了夏荷华的白皮肤,却又无可奈何。 夏荷华的母亲是洋人,她继承父母东西方的美貌,五官生得立体深邃,生了一双水光瀲灩的桃花眼,小巧的鹅蛋脸上带着梨涡,轻轻勾唇就像是带着笑。一身雪肤玉肌,骨架纤细,蜂腰婀娜,暗香盈袖。 夏铭约莫较为倾向二娘母族的外观特徵,凤眼薄唇,丰神俊秀,却是典型的东方肤色与轮廓,打小身子骨就弱,当初夏荷华搬到弄堂就是为了方便照顾夏铭。 既然街坊邻居排挤她,二娘也发话了,她就搬。 看她油盐不进,二娘无奈又恼怒,却也没法子,毕竟现在赚钱养家的是夏荷华。 饶是如此,二娘见到这栋仿义大利文艺復兴时期风格的洋楼,眼睛都红了。 这栋洋楼为在法租界,自带小庭园,砖木构造,主楼三层楼,左侧有一座两层副楼,主楼给主人住,副楼二楼给僕佣住,有各自的楼梯,二楼以上的空间并不连通,只有一楼空间和回廊相通。 整栋楼的回廊和窗框上了白漆,嵌在枣红色的墙上很是显眼。 二娘逛了一圈,差点没搥心肝。 「你真傻,怎么就不嫁给德西先生呢。他那么有钱又这么宠你,就算当个姨太太又有什么关係?」 「那二娘怎么不嫁弄堂的老胡,他不也很照顾你?还能做个元配呢。」夏荷华冷冷地说。 老胡是个拉黄包车的糙汉子,一穷二白,二娘听了正要发作,夏荷华突然笑了,「啊,是了,老胡太穷。不过,我记得您和老莫的老闆来往过一阵子,怎么到最后没有成为他的姨太太?」 老莫也是弄堂里头的住客,是华租界里富商陈先生的司机。 陈先生和二娘往来过一阵子,但徐娘半老的二娘终究比不上年轻娇美的鶯鶯燕燕。 这件事一直是二娘心底的疙瘩,被夏荷华撕开伤口,疼得一噎,夏荷华又道:「二娘,听一句我的劝吧。比起那些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男人,铭儿才是您的依靠,带着铭儿去当人家的姨娘,铭儿肯定要吃苦。二娘,咱们可得定心,心不能野了,否则铭儿长大晓事后,懂得怨,懂得恨了,你们的母子情能不淡吗?那才叫得不偿失。」 二娘早该知道夏荷华长了一张刀子嘴,偏偏她说的在理,怎么也说不过她。 夏荷华见她脸色难看,执了她的手,撒娇道:「二娘,你看吧,我的堂差这么多,您不如帮我整理洋楼好了?」 二娘双眼发亮,开始打理洋楼改装的事。她事事躬亲,不遗馀力,打算将书寓隔成四间,除了夏荷华之外,还要聘个两位西桑过来,还去申请了书寓营业登记证,就盼着掌握全局。不过,她怕夏荷华反对,还是假意在一些不怎么重要的工事上问过夏荷华的意见。 比如说,夏荷华喜欢四季常开的带刺月季,半人高的矮砖墙内就栽种了一人高的粉色、黄色月季做为篱笆。 然后,二娘託辞为了夏荷华的安危,在大门设了个守望亭,聘了一名相帮一名跟局的大姐驻点,间杂人等除非拿拜帖过来求见,不能随意进入,其实就是为了控制其他几位书寓先生的进出。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夏铭突然病发,她抽不开身,回过神时,洋楼已经改成了主楼一间房,副楼两间佣人房,哪里还有其他书寓先生的住处? 001 天堂锦缎裹西桑 (3) 夏荷华除了这个设置外,就没在动过洋楼外观,因此洋楼大门前依旧横掛之前布庄的一张扁铁条扭成的拼花洋式招牌,上头龙飞凤舞地写着clothsofheaven──天堂的锦缎。 虽然现在已经是书寓先生的会所,但不清楚的人还以为眼前的洋楼只是一间洋派的高级丝绸或服装店。夏荷华又不爱外人来书寓,因此书寓地点也就只有熟客知道,生意也不好做。 二娘被夏荷华摆了一道,气得牙痒痒,对此无计可施。见夏荷华不说话,似乎在回忆简雯疯魔抓姦的点滴,二娘叹了口气,净了手来到床沿。 「别人的间言碎语你就当耳边风,别往心底去。书寓先生清高,色艺双全,卖艺不卖身。那些个公子哥家里的婆娘要是有你知情识趣,就不会往外跑。她们有本事就管好自己的丈夫,找你茬算个什么事?他们的丈夫见着你还不是拜倒在你的石柳裙下,一口一声西桑啊西桑叫得欢。」 夏荷华睨了二娘一眼,很想问二娘,「这世道对女人太不公平,真正可恶的还是那些花心的男人吧。揶揄可怜女人,有什么意思?」 二娘见她蹙眉,拂开了她的长发,忽然见到她颈项上殷红的吻痕,瞪大眼叫骂道:「昨夜那个姓贺的又胡来了?他以为西桑是什么人,岂是他想碰就碰?」 夏荷华一颤,心底苦涩,在那些达官贵人眼底她算什么东西?不就是随意就仍捞在怀里揩油的对象吗? 「……没事,他就醉酒瞎闹而已,相帮和大姐赶他回去了。」 只有她自己清楚昨夜她的境况惊险,如果不是跟局的大姐和相帮衝上来保护,她逃不开狼爪。 悲哀的是发生达官贵人色心大发的丑事后,那些人往往隔夜后就刻意遗忘,免得丢了脸面,往往心照不宣,掩盖了过去。 想到这儿,夏荷华更不想出门,只想让自己藉由阿芙蓉进入迷离幻境,才不用想起那一张张丑恶的嘴脸。 「算了,」二娘话锋一转,「我看姓贺半年内叫了近百次的局,可以说是这书寓开张后的生意都是他在支撑,对你也算一片痴情。他的家里做洋行生意吧?要不就嫁给他吧?」 话虽这样说,也不过是试探夏荷华。 二娘思忖夏荷华也二十一岁了,算是老姑娘了。按照夏荷华抽大菸的状态恐怕也支持不了多久,不如物色个人家嫁了,她佔下洋楼,另外物色其他年轻女孩做西桑还赚得更多。 夏荷华不疑有他,「他有未婚妻,且我不喜欢他,不想嫁。二娘,日后他的帖子一律拒了吧。」 「他花在你身上的钱都足够做嫁妆了,就算不想嫁他也不要把生意往外推啊。」二娘瞠目诧异道:「你可知道一个书寓只有一位西桑很难打平收支吗?」 夏荷华闻言唇角斜勾,「那些钱是我应酬他的茶资,有哪一分入了我的口袋?怎能说是嫁妆?就说了他有未婚妻,何苦巴巴地赶上去做姨太干啥呢?为了嫁人心甘情愿去做姨娘也未免太下贱。这样吧,二娘要是喜欢他的俊,他的钱,您嫁吧,我绝不拦着您。」 她意有所指,二娘顿时变了脸色,立即抓住了她的手腕,叱骂道:「小贱蹄子嘴巴不乾不净,你怎不想想你娘干了什么好事?还嫌别人下贱!」 「你干什么?」夏荷华吃痛挣扎,奈何她宿醉未醒,阿芙蓉的作用未退,根本不是二娘的对手。 二娘拧紧她的手腕,狠声说:「不管你怎样闹腾,记得我是你的二娘,放尊重些,否则我就断了你的阿芙蓉!到时候我看你哪里来的门路和脸皮去烟馆求!还是你想沦落到花烟间,为了阿芙蓉任人嫖就说一声,我亲自送你过去!」 夏荷华被她吓住了,眼眶蓄满泪,却是不吭一声。二娘说到做到的手段她怎么不明白? 见她安静了,二娘也不想闹得太过。 夏荷华忌惮她,是因为她让夏荷华知道她要谁生谁死不过是时间的问题。要将她卖入花烟间也是眨眼的决定。 但她心底却更清楚自己手上有的筹码不多。两人就像在打牌,各自牵制,谁都不能先亮出王牌,否则就输了。 目前她只有夏荷华一个书寓先生,所有的筹码都压在她身上,夏荷华也一如她的期待在上沪风月场大红大紫,许多人盯着夏和华垂涎三尺,要是夏荷华真的和她翻脸,闹死觅活,闹出人命的话,她想悄悄收拾都不好收拾。 在她找到替代夏荷华的人选之前,她也不打算让夏荷华接客。清倌人比起一般开苞的倌人的开价高得多。就算夏荷华不是清倌人她也不在乎,反正,非得对外说是就好。 毕竟夏荷华的性格她比谁都清楚,要是逼急了,鱼死网破,谁都讨不着好处。 夏荷华就像是一隻猫,性格刚强张扬,不黏人,不缠人,只有她能对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但却是个心软的人,否则不会在知道夏铭重病时,搬到她们身边,倾家荡產也想救异母的弟弟一命。 「算了,你自己想想,我有逼你做什么吗?还不是后来真的走投无路,才让你去做西桑。」二娘眼泪说掉就掉,哭道:「自从你做西桑开始,我有苛待过你吗?哪一件事没有顺着你啊?你以为其他西桑可以过得你这般自由滋润吗?哪个不是为了生计忍气吞声,陪客过夜的大有人在。你有吗?」 001 天堂锦缎裹西桑 (4) 替夏荷华开了书寓后,二娘也不搞什么打茶围、抽花头或开局票等风月场上的旧俗,反而花了她最后的积蓄替夏荷华在菊园弄了个前所未闻的西桑茶会。 那场茶会上夏荷华一袭上沪时兴的袄裙,红着脸,抱着大提琴拉了一首曲子,说了场关于那首曲子的故事,短短一小时便轰动上沪的风月场。 原因无他,哪家的小姐会拋头露脸夹着大提琴拉曲? 一寸肌肤都没有裸露,却撩得人心猿意马,神魂颠倒。 也就那一次委屈夏荷华而已,自此之后,要参加茶会的人都必须递上名帖和一笔茶资。 茶会的地点时常改变,活动也从不重样,说书、唱曲、弹琴、吟诗作对、茶艺、做糕点,还有时髦的手煮咖啡,极其风雅等。除了那些,也有比较贴近生活的活动,像是打牌、下棋、摸麻将等,然而,要和夏荷华打牌还得看夏荷华心情,并不常见。 而后,夏荷华搬到了德西先生的洋楼,茶会地点固定了,也已经培养了一群客人。 等到客人一访再访,支付足够茶资后,才会给客人一张夏荷华交换盖有浮凸月季及「clothsofheaven」钢印的回帖。 这张回帖用来预约夏荷华的时间,可以请夏荷华陪席,只出席筵席、茶会、诗会、堂唱等卖艺不卖身的场合,连酒都浅嚐輒止,规矩严明。 这些都是上沪风月场上不曾有过的噱头,二娘亲手将夏荷华打造成男人求而不得的独特西桑。不卖身,却让你春梦连连,像是对阿芙蓉上癮似的,依约再约,就盼佳人回眸一顾。 夏荷华不是傻子,心知恐怕不是简单人物,如果是自己一个人绝对做不到。 二娘总说自己是家道中落的官家小姐,但官家小姐怎么可能熟悉风月场上的习惯和操作? 但是不管如何,二娘已经是父亲夏瑾的继室,是夏铭的生母,过去的事情无法改变,她也只能把这些疑惑压在心底。 眼前的二娘一字一句都在邀功,却从未想过她的心情。昨夜那件事更是将她逼到了临界点,清楚意识到她已经濒临发疯的状态。 现在的她恐惧且憎恨所有碰触她的男人。 如果不是相帮和跟局护着,或者说拦着,她恐怕已经伸手掏出晚宴包中的匕首,一刀捅入贺公子的心脏。 想到这件事夏荷华心有馀悸,微微颤抖,极想忘记所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坏事,包含自己对其他人的恨与怨,还有杀意。 二娘思索今日夏荷华满身是刺,弄得满屋酒瓶和阿芙蓉的味道,也情有可原,心中一叹。 西桑这一行就是这样无奈,即便她已经费尽心力,也无法保证每个接触夏荷华的男人都是绅士。 夏荷华只能忍。 二娘软了语气,轻声道:「我来帮你洗澡吧,再拖延可会迟了赴宴的时间,谁都担当不起。」 想起今日的堂差又得敷衍那些男人,夏荷华心浮气燥,心底浮现一丝不甘,宛若刀锋绞过,断然翻身而起,赤足踏在木地板上,往前迈步。 奈何宿醉未醒,阿芙蓉未退,夏荷华站得歪歪斜斜,二娘要去搀扶她,她摇头冷声道:「不用了。」嫋嫋娜娜走向浴间。 见二娘没有跟上,夏荷华长指搭在浴间门框,回身勾唇微笑,「二娘不是要服侍我洗澡吗?」 二娘怔了怔,彷彿时光倒十三年前,眼前的小姑娘笑得天真无害,却是刀子嘴,字字句句诛心,心里暗骂一声:「作!就知道折腾人!」 但她知道只要夏铭活着的一天,夏荷华怎么也翻不出她手掌心,只能当她的摇钱树。 更别说阿芙蓉在手,她要怎么捏圆搓扁夏荷华也是顷刻之间的事,于是也没出声回骂,冷着脸走进浴间,扭开了水龙头,不一会儿,热水哗啦啦地落进浴缸。 夏荷华斜倚门扉,细细的红色肩带滑落如玉般的肩膀,看着二娘背对着她忙活,忽然开口,哑声问:「二娘,我能回去做翻译就好吗?」 二娘正在试水温,顿了顿,并没有回过身,淡淡应道:「好啊。我不反对你回去做翻译。」 夏荷华闻言惊喜,「那我们这就搬去暖和些的南方吧,我想把阿──」把阿芙蓉给戒了。 「天气冷不适合搬家,开春再说。」二娘语调一转,担忧地说,「近来铭儿的肺病恶化了,医师说要用特效药但价格很贵。你那边积蓄剩下多少?还是说,有没有什么方法筹钱?」 夏荷华听了,心冷下去。 她如何看不出二娘以此要胁她,她却不可能放弟弟去死。当年德西先生的钱都她花在弟弟身上了,做西桑的钱也交给了二娘,她身上根本没有什么钱。 见她沉默,二娘叹口气,「你也没法子吧?荷华,二娘不是坏人,从来不想逼你做西桑,如果可以,二娘自己受苦就好。但是二娘老了啊,哪里还有三十多岁的西桑呢?」 001 天堂锦缎裹西桑 (5) 二娘回头看向夏荷华,眼含悲伤,喟叹道:「只是,铭儿毕竟是你的弟弟,是你爹留给你的唯一血亲,你自己好好考虑吧,二娘不逼你。过来吧,水好了。」 夏荷华深吸口气,强忍满腹辛酸,跨进了浴缸。二娘拿了舶来香皂搓出白细泡沫,为她擦背搓洗,水花飞溅。 二娘犹自絮叨,「其实,书寓开张大半年,能挡的条子我都帮你挡下了。我知道你今天人不舒服,但是他们坚持指名要你出局,我是真的没办法。李二少算是熟客,不去的话,说不过去。」 「至于孔家,开票号的哪能没有军政府在背后支持?你说军阀倾轧,今天是上沪的老大,明日可能就不是了,但只要他还是的一日,我们就得应付着点。你不珍惜自己的性命,也要想想你的弟弟。连白家少奶奶都能来闹得鸡飞狗跳,你觉得那群人会放过你弟弟吗?」 我应了他们就不会找茬吗?谁不知道他姊姊是西桑,是交际花,人人鄙视呢? 夏荷华很想这么回应二娘。 二娘不紧不慢道:「我知道你总顾念着你弟弟,那么别让你至今的努力轻白费,做西桑的日子再长也不过是几年罢了。」 夏荷华沉默以对。二娘说的道理她都明白。遭逢乱世,身如漂萍孤苦无依,一个人承担就好,犯不着把小她十岁的弟弟拖下水。 他才十一岁啊。正是那个人和她相逢的年岁。 过了那么多年,那个人也走了,她也长大了,才知道那个人当年过得有多艰辛,有多难。 他的笑是真的在笑吗?还是在忍耐? 早知道当年对他好一些,不要口是心非,总是伤他的心。 倘若知道他会一去不回,当年就该将他五花大绑,藏在家中,做一辈子的长工也不要紧。 甚至,要她放弃夏家的家產嫁给他也无所谓。 他是喜欢她的吧?两个人就算一穷二白的过日子,也胜过他死去的事实。 每一次夏荷华看见弟弟就彷彿看到那个人当年初逢的缩影。 那人来到她面前时狼狈不堪,她看得心疼,就怕父亲不接受他,他又要流落街头遭人欺负,求了父亲,让父亲聘用他。 而后,她们也曾有过几年寧静致远的日子,那是她这辈子当中最美好的时光。 还未暗生情竇的时候,她还能够脸不红,气不喘地伸出手抚过他凉滑的长发,将他的长发绕在指头上玩的岁月。 只知道要他陪在她的身边,她的心里就会充盈着莫名的欢喜。 而后慢慢长大了,她发现自己对他的想法不一样了。 她总爱偷覷那双带笑的温柔眉眼,发现他也在看她,就会羞得不知所措。 即便她对外表现的骄纵张扬,脸皮却薄的很。 她一直知道那人自幼就生得漂亮,雌雄难辨,年岁大了些,五官长开了,竟有绝世美貌。 不仅生得清隽,一双盈满细碎星光的桃花眼,又有轮廓漂亮湿润的杏唇,让人想伸手细细描摩。他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如高山寒雪,凛然不可犯,但笑起来那刻,宛若雪融初春,繁花盛绽,真是风流万千,惹得她心颤不已,多看一眼都怕沉溺在他眼底深潭中。 因此,只要两人双目相交片刻,她就兴起不可言说的欲望,想拥抱他,腻在他怀中,想要吻他。她的心底又燥又热,羞得不能自己,只能表现恼怒之色,一把推开他。 其实她真的好喜欢他啊。 天晓得有多少次她多么想倾身去吻他湿润温热的唇瓣,却总是胆小不敢做。每每那一刻,她总是乱了呼吸,像是被惊吓而炸了毛的猫,赶紧逃开。而他总是笑,似乎笑她胆小,又噙着一丝无奈。 她察觉了,便更不敢接近他,怕他其实是不愿意的。他是她的玩伴,是他们家的长工,她对他说人人平等,那么哪里能藉由权势对他出手? 她还记得,那时她还是千金大小姐,身边往来的千金们对他着迷的不少,常常打听他的消息,叫她吃醋又生气,总是拒绝他出现在她的朋友面前。 见他一脸无辜又失落,让她奈何他不得,只能赶紧拉着他的手,嚷嚷着:「快回家!」 只想把他藏在她的身边,只属于她一个人。 可惜,逝者如斯夫,她活着也没意思了。留着自己一口气只不过是不想让弟弟经歷一样流离失所的惨事。 夏荷华沉溺过去的回忆,默不作声,二娘见她走神,不甘心地哭嚎,「我是真的没法子才让你做这行当,等到咱们攒够了钱就离开上沪,二娘会帮你找个好人家嫁了,这些是非纷扰咱们就当没发生过。」 夏荷华被她尖唳唤醒神,抬眸看她,嘲讽一笑,「……就当没发生过?」 说得容易呢。 如果没有记忆,当然可以说是没发生过。 但是,那得先把她的头剁掉才行。 否则,她忘不掉的。 不管是他,或者是失去他之后,难以承受的痛苦。 002 华灯高宴故人逢 (1) 一辆接着一辆的黑头汽车由法华民国路进入上沪,唐季月坐在黑头车的副驾驶座上,东张西望,对一切都感到新奇,频频发出惊叹声。 「啊,姊,你看,那些招牌,叫做霓虹灯是吧?不知道晚上点灯是不是就像龙华哥说的一样好看?」 「啊!不是吧,姊,你快看,那些姑娘和咱们云南姑娘真的不同,嘖嘖!」唐季月像是发现新大陆似的,指着外头一群女孩,「旗袍开衩到小腿耶!好新潮时髦啊。」 坐在汽车后座的唐桐月轻笑没理他,反而对身边的男人俏皮地说:「既然我们都来到上沪了,闕督理可要带我们好好逛逛黄浦滩啊十里洋场什么的,洋行、商铺里的百货、舶来品我们都要见识看看。」 掛督理官衔的闕扶苏一身笔挺立领军装,领上别着派系军徽,肩上扛着星星,昭示他是少将的身分。 不愧他的衣着,闕扶苏眉宇之间含着一抹冷肃之意,对唐桐月撒娇的语调毫无反应,冷声淡道:「我对黄浦滩不熟,让曹祕书安排你们四处逛逛。另有公务在身,这几日就不陪你们了。」 唐桐月僵了僵,即使认识两年有馀,仍然不习惯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装作不以为意笑道:「好,你慢忙,我们回头督理公馆见。」 闕扶苏微不可察地蹙眉,淡淡地说:「督理公馆目前没有任何帮佣,不比饭店有专人服侍舒服──」 「不要紧,我可以帮你打点公馆啊。」唐桐月笑道。 闕扶苏神色转冷,断然说:「你们是客人,没有让你做这些的道理。希望你能明白。」 唐桐月知道他不高兴了,吐了吐舌说:「知道了啊,扶苏哥不要生气。」 闕扶苏最讨厌听别人对他说这句话,没生气也被说这句话的人赖成了生气,索性不答,目不斜视,不再搭理。 唐季月由汽车后视镜观察两人的气氛不对,朝脸色发白的自家姊姊挤眉弄眼,使眼色安慰。 唐桐月更加尷尬,别开眼不看唐季月,看向窗外,却意外瞧见窗外几名传统汉服或旗装打扮的年轻女子坐在看起来颇为沧桑或猥琐的男人肩上,让男人半抱半揹往前奔走,走得彆扭,如同跳大神似的颠簸。 她不由得好奇问道:「扶苏哥,她们在做什么?看起来有些可笑……」 闕扶苏侧眸撇了一眼,抿紧唇,不想答。 司机却笑道,「唐小姐有所不知,那些女子都是长三堂子的清倌人。揹着她们的是龟奴,正要应条子呢。」 他是上沪人,隶属于闕扶苏的军队,跟着闕扶苏打仗到云南,再由云南回上沪。 闕扶苏寡言,这一路上都是他说谈逗唱,才解开许多尷尬沉闷的气氛,闕扶苏也没阻止过他,于是,这一次揣度自家长官不答腔的原因是因为不好明说,一心想拍长官和唐家的马屁,擅自开口调笑。 唐季月和唐桐月听得一知半解,司机又解释了几句,「就是未破身的妓女。应条子就是应邀出席宴会,堂唱啊,陪酒啊,很多花样。最高级的妓院是书寓,接下来长三堂子,琳瑯满目。」 唐桐月一听妓女两字,面色赧然,眼露轻蔑之意,却不好打断,唐季月反倒是听的新奇,说:「书寓和长三有什么不同?」 「任何消费都得花上三块钱大洋,喝茶三块,陪酒三块,上床也是三块,所以叫做长三。书寓可就不同啦,虽说是娼妓,但卖艺不卖身,花销也是三块,是三张一百块大洋呢!」 唐季月听了瞪大眼道:「啊,这么贵!」 「唐少爷可别嫌他贵,那些个书寓先生个个貌美如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走的是卖艺路线。要叫当红的书寓先生应条子还得递上局票排队呢。书寓先生江沪话又叫西桑,一般百姓连小手都碰不着。长三就不一样了,略逊一筹,价格实惠,和长三玩儿可有意思多了,打起茶围,喝酒划拳,甚至……呵呵,就想干啥都行。」 唐季月年轻气盛,跃跃欲试,「太有意思了吧!那些堂子在哪?我们去开开眼界?」 司机听了连忙说:「这可使不得,小的也是说着玩,那种地儿骯脏……」 「你说够了没?」闕扶苏陡然出声,嗓音冷冽,「下车后,自己去领军棍十杖。」 「是。」司机惶然应道。 气氛陡然降至冰点,唐季月和唐桐月交换了眼神,双双噤声。 闕扶苏冷声道,「唐将军将你们託付给我,我有责任管束你们,我只有一个要求,自律,风月场所一律不许涉足。」 唐季月不以为然,不断对唐桐月使眼色要她出头,唐桐月却顺从地说:「自是当然,我们都听扶苏哥的。」 上沪沿路已有了开道布置,车行一路顺畅,很快就到了吴芙巡阅使门前。闕扶苏见到曹祕书已经率领将官们列队欢迎他们,立即开门下车,颇没绅士风度地将唐桐月甩在后头,快步走向曹祕书。 曹祕书笑脸盈盈迎了上来,闕扶苏瞬间握住曹祕书的双手。 曹祕书受宠若惊,还来不及反应,闕扶苏一脸郑重地说:「有劳曹祕书安排几天旅游的行程好好招待唐家姊弟。另外,我不回督理公馆住,如果唐家姊弟坚持要住公馆,就让给他们用。」 002 华灯高宴故人逢 (2) 曹秘书面露诧异,点了点头,听闕扶苏继续说:「另外,要你安排的藏拙园打理好了吗?」 「公馆这边打理好了,藏拙园这边还需要花点时间,目前已经招聘一些帮佣,大公子要过目名单吗?」 「我不喜欢太多人打扰。只需要几名打扫的帮佣,打听清楚他们的身家就好。对了,帮佣不要年轻女人,最好都是嬤嬤或小廝。」 曹秘书睞着闕扶苏龙章凤姿的仪态,心中还有什么不明白。看来他这位大公子招惹过不少烂桃花,被狂蜂浪蝶吓怕了。 闕扶苏边走边说,「加派驻军守着门口,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擅自闯入。」 想当然耳,这道禁制令也包括了唐家姊弟。 聪明的祕书从不探听上级隐私,在乱世才活得长,于是,曹祕书连连点头,「是。好的,谨遵督理的命令。」不再多问。 「对了,记得带唐家姊弟慢慢逛,」闕扶苏再次强调,「上沪逛完后往太湖那边去。尽量别留在上沪,省得他们在上沪学坏了,唐将军要跟我急。」 不待曹祕书应声,闕扶苏逕自进了官署,吴芙正在二楼的办公室等他。 「义父。」闕扶苏轻唤。 「你总算回来了。」吴芙坐在靠窗的摇椅上,回头朝他笑道:「卡在那里两年多,我快以为你回不来了。」 「遇上一些周折,已经解决了。不过,带了两名贵客过来上沪玩。」闕扶苏在吴芙面前单膝跪下,「义父最近身体好吗?有收到我寄来的药吗?那是云南的灵药,对膝盖的旧伤很好。」 吴芙没有回答,反而朝外窗下指,此时,曹秘书正送唐桐月和唐季月上另一辆车,正要去逛街。 吴芙一脸玩味,「我本来还以为唐将军会逼着你娶了唐小姐后才放你回来。」 闕扶苏调回视线,淡淡地说:「唐小姐和我只是义兄妹关係,再无其他。」 吴芙沉吟片刻,「你知道唐将军把兵权交给你是有意纳你为婿吧?唐将军这两年没少写信给我暗示结亲同盟的事。」 闕扶苏神情泰然自若,毫不动摇,「闕家一脉单传,不可能入赘。且,这个督理职务也不过是代理罢了,等季月成年就会归还兵权给唐家。」更别说他心有所属,早和唐桐月说得很清楚。 「你还在想人在伦敦的那个姑娘啊?」吴芙叹口气问道。 闕扶苏没回答。 「你拍了那么多电报,写了那么多信给她都没回,还要执着于她吗?」 「如果可以,我想去伦敦找她。」 吴芙顿时皱眉道:「别胡闹。现在的情势不由得你乱跑。政权变动朝夕之间的事,先专注在稳定自己的阵脚,制衡各界势力才是要务。」 闕扶苏不作声,吴芙忍不住劝道:「你也不晓得那姑娘是死是活,还是嫁做人妇了,难不成你要为她打光棍一辈子?」 「……如果她活得好好的,」闕扶苏神色平静,嗓音仍是一颤,哑声说,「过得幸福,那也无妨。反正我也非得要娶妻的。」 「刚刚才说闕家一脉单传,现在又说她嫁人也无妨,你打算让你闕家香火断在你这代了?」 闕扶苏眼色黯了黯,还是那副锯嘴葫芦的模样。 父子好不容易团圆,吴芙也不想扫兴,改口说:「算了,你向来有自己的主意。反正他们云南唐家的兵权咱们也不稀罕,我们有自己的直鲁豫,真想开疆闢土也是往东三省打,你说是伐?」 吴芙说得颇有几分得意,闕扶苏听了这乡音才软化了冷冽的眉眼,唇角勾笑,「义父用这种语调说话,真像在哄孩子。」 「我是当你是我的孩子才跟你用这语调说话。」吴芙嗔怪,「你不晓得义父老啦,多怕等不到你回来接这个位置,到时候肥水流入外人田。你又不是不知道东三省姓张的土匪虎视眈眈地盯着这块地盘瞧,真叫老子倒胃口。」 「手下败将何足惧矣?当年您能将他赶出直鲁豫,他还回得来吗?」 父子俩笑语晏晏,曹祕书在外头敲了敲门,吴芙眉开眼笑道:「怎么啦?」 「巡阅使,这是您今日的行程,下午要跟孔柳两家和那帮洋人谈办银行入股的事,晚宴是孔家的订婚宴,是时候动身了。」 吴芙叹了口长气,翻了个白眼,心中想着想退休养老,含飴弄孙怎么这么难,偏偏还有个曹祕书在身边叨念。 无可奈何之际,吴芙忽然想到身后的闕扶苏,回头拍了拍他的手背,「扶苏,你和义父一道去吧,顺便学着把公务军务一样样接起来。」 闕扶苏頷首,轻应:「是。」 吴芙领着闕扶苏去到礼堂做了正式的军礼官职交接,曹祕书再带着闕扶苏到祕书处坐在吴芙的位置上听着几处和几旅的军官汇报近况。 曹祕书再折回吴芙身边,噙笑报告:「少将军还是一如既往,掌握得快。」 「嗯,意料之中。」吴芙笑瞇了眼,话锋一转,问:「今日孔府的宾客名单有谁?女的多还是男的多?你让几个动作俐落的人跟着去吧。」 「巡阅使担心出岔子吗?」 「不,我是想,宾客那么多,」吴芙摸了摸下巴的短鬍子,笑得意味深长,「总会出现一个入眼的姑娘吧。到时帮他挡掉一些狂蜂浪蝶,有备无患。」 002 华灯高宴故人逢 (3) 夏荷华还是太小看二娘折腾人的本事。明明说好了今日只应两场陪席,二娘却因为贪财,临时在两场筵席之间硬是插了一个诗会。 她不是苏帮、扬帮那些长三堂子的倌人,出局一场一块银元,应局像是蘸酱油似的,坐不到一会儿就赶局去。 她和词史一样,说书、唱曲、侑酒,琴棋书画一场下来最少也要一个鐘头,李家摆宴已经延迟了离开的时间,等到诗会结束后,赶着赴孔家的喜宴已经晚了。 ──早该让相帮先去孔家通报一声才是。 夏荷华心想,然而,昨晚才出了贺公子的事,她心有馀悸,不敢让相帮离她太远,造成了现在的局面,后悔也来不及。 「跑快些,师傅,我们急。」跟局的大姐催促着黄包车师傅,诗会后叫黄包车的人多,相帮没法子叫到另一台黄包车,就由夏荷华和跟局先前往孔家。 订婚宴位在黄浦滩的理查饭店,和诗会地点一北一南,除非开汽车,否则不可能赶得及。 此时吴芙和闕扶苏也在孔府的喜宴上做客,新人孔麟和柳依依都是留洋归国的学生,婚礼一派西化,连交换戒指的仪式都要在宾客面前进行。 婚礼请了交响乐团,拉大提琴、小提琴和钢琴一起鸣奏,听得吴芙头疼,侧头问身边的随扈道:「大公子人呢?」 随扈弯身附在吴芙耳畔说:「大公子在庭园,说是晚些再进来。」 吴芙皱眉,要闕扶苏陪他过来就是想为他物色成亲对象,便说:「这怎么可以呢?走,我们去找他。」 此时,闕扶苏站在庭园中,手上端着一杯香檳,望着金黄色的酒液中的气泡发呆。 大厅里传来大提琴悠扬的乐音,又缓又柔和,宛如情人之间暗夜相偎倾诉情意。 他的回忆彷彿被拉回四年前,也有那么一个女孩坐在椅子上,双腿张开夹着大提琴,拉着相同的乐曲。 她神情恬淡,嘴角噙笑,没有平日飞扬跋扈的模样,见他来到面前蹲下盘坐睞着她笑,乐声陡然断了,红着脸问:「闕扶苏,你蹲在这儿做什么?」 「我听小姐拉曲子啊。」 「听就听,干嘛盯着我看?」 「我看小姐好看啊。」 她怔了怔,双颊发热,轻叱一声,「就爱贫嘴。」 闕扶苏笑得眉眼弯弯,没有反驳。其实,他很想告诉她,他说的都是真心话,但却怕惊扰了她,改变了两人的关係,只能将心中的情意透过调笑偷偷倾诉。 见她别开脸收起琴弦就要站起身,闕扶苏凑上前,歪头问:「这是什么曲子啊?」 他的长发在她面前如瀑滑下,似锦缎搁在她的腿上,微微发痒,两人之间距离不过一臂之距,惹得她心绪微颤,驀地红了脸,「唔,说了你也不知道呢!别靠我这么近,打扰我练琴。」 他笑着退了开来,看着她耳根通红站起身说:「你跟我来。」 她们去到了琴房,她在钢琴前坐下,玉指在黑白键上轻快敲击,音符在跳动,一扫方才的沉稳温柔。 他奇怪地挑眉,她笑着解释,「刚刚那首曲子是《约翰·帕海贝尔卡农》,作于1680年,是巴洛克时期的音乐作品,伴随吉格舞曲一起演奏。」 吉格舞曲轻快,像是小鸟在阳光洒落的树枝上跳跃,就像是她一样。 而他就是那个羡慕又衷情于小鸟自由自在的旅者,仰望着她,希冀她能垂眸看一看他。 「可惜没人陪我一起演奏。」她轻笑。 闕扶苏脱口而出,「那我学。」 她讶异地睞着他,目光温柔,低声应了句:「好,我教你。你想学哪种乐器?大提琴还是钢琴?」 「大提琴!」闕扶苏毫不犹豫说道。 「咦?为什么?」她歪头问:「钢琴比较好学呢。」 闕扶苏抿了抿唇,不好意思说她张着腿拉琴实在太过诱人,他不想其他男人也有像他一般齷齪的心思,乾脆佔据那一把大提琴,就没有其他男人看到她的魅惑之色。 「咳!」闕扶苏轻咳一声,正经八百回道:「大提琴像是男低音,钢琴像是女高音,像是锦缎托着翠玉,才显得出珠玉敲击的琳瑯。」 她盯着他笑,直到闕扶苏不自在地问:「小姐,我说错了什么吗?」 「你说得很好,真是我的知音!」 她笑得双眸弯弯如月,眼底星光灿烂,贝齿白如珍珠,那一瞬间,闕扶苏整颗心都飘了起来,明白了何谓「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但是下一刻,她却伸手扭住了他的耳垂,娇睨着他逼问,「闕扶苏,你心底在想什么坏事?耳朵都红了!」 闕扶苏吃痛,哪里敢说他胡思乱想以外,还对其他男人有着隐约的敌意? 但瞧她也红了耳根,他便开心了,忍不住逗她,「小姐又在想什么?耳根也是红的啊。」 她愣住,跺脚嗔了句:「谁和你一样?」转头就跑了。 她栗色微捲的长发在她身后翻飞,上头缀着粉色、白色的玫瑰,看起来纤细又漂亮。 她跑得飞快,倘若慢一些或许就会听见他在她的身后温柔又缠绵的低喃:「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其实,他清楚她弹奏的是婚礼常用的曲子。他也知道老爷正在为她物色结婚的人选,但是却不知道她有那个意思。 她才十五岁,才办过及笄──啊,那该死的成年礼。 ──她想嫁了吗? 意识到这点,他的心微微疼了起来。他知道自己的心思,却不认为自己配得上她,根本不敢多作妄想。 002 华灯高宴故人逢 (4) 一日,他完成老爷交办的事回到家,远远就听见她拉着卡农d大调,于是,悄无声息来到她身后,佯作轻佻,附在她耳边低笑,「我知道小姐这首曲子用在哪个场合了。小姐心里有喜欢的人了吗?」 她吓了一跳,头一回,柔软湿润的唇瓣剎那相擦而过,她骤然涨红脸,他也不遑多让,耳根子红得彻底。 俩人的距离近得气息交缠,曖昧又炙热,眼看就要再次接吻,她却别开头,咕噥道:「我喜欢谁关你何事?」 闕扶苏心里发酸,却还要装作没事,强顏欢笑,「可以跟我说啊,我替小姐鑑定一下,免得小姐被坏男人给骗了。」 她怎么回答他呢? 「还说别人坏呢?上次你还恶整子充先生不是吗?别以为我不知道喔!闕扶苏,没有人比你坏了,你就是个会骗人的坏男人!」 闕扶苏听得些错愕,心里有些受伤,但她却还在继续唸叨,「你可听说过狡童两个字?你爹帮你取错名字了,你啊,不应该叫扶苏,应该叫狡童!」 她柳眉倒竖,眸光含嗔带怒,戳着他的胸膛娇叱,「你就是个小狡童!小狂徒!特别狂,特别坏那种!」 闕扶苏的胸口被她戳得发疼,但霪雨霏霏的心顿时拨云见日,忍不住笑了开来。 他的小姐向来口是心非。倘若他爱装不正经,她就是那个爱说反话的人。骂人的话总让他听得舒坦,宛若夏日的冰镇樱桃浇上雪白酥酪,酸涩却又甜滋滋的。 他害羞又靦腆,不知该如何回应,也不知该如何隐藏心事,只能蹙眉捧心故作伤感,嘴角的笑意却怎样也控制不住,说:「小姐说的话真伤人。我老大不小了,哪里还能说是童呢?」 这下夏荷华愣住,瞪了他片刻后,骂了声,「我错了,你不是狡童,也不是扶苏,是榆木!一块火烧不燃的臭木头!」说完转身就跑。 他怎会不懂?他懂,懂得她羞赧含蓄的情意,和他一样,表面上温煦,私底下却炙热浓烈。 现在想起来每一件事情都便得甜美带着酸楚,再难忘怀。 闕扶苏望着手中的香檳,眼神游离,唇瓣低喃:「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他很思念她,他的小姐,他唯一爱得入骨,神魂俱往,为之痴狂,却又生死难料,徒留悬念的女孩。 「发什么愣呢?端着香檳不喝,都打翻了。」吴芙的声音冷不防出现在后头。 闕扶苏回过神,瞧了一眼手上的酒液,甩了甩手,躬身道:「义父。」 「跟我进去了,我要介绍你几个人认识。」 「方才签协议时不是都已经认识过了?」闕扶苏跟着吴芙进入宴会厅,殊不知吴芙的盘算。 而夏荷华踏入理察饭店时,孔家公子孔麟和未婚妻柳依依正在交换戒指。 夏荷华匆忙赶到,步履急促,也没多想高跟鞋敲在花岗岩地板上的声响有多突兀,遽然打断了仪式。 眾人忍不住回眸瞧向声音来处,连新人也停住了交换戒指的动作,夏荷华面露尷尬,顿住脚步,歉然道:「对不起,我来迟了。」 她一身倒大袖齐领十二镶滚边右衽的低衩孔雀蓝旗袍,裙襬以靛蓝丝线绣着牡丹花,外罩红狐皮草微微屈膝,款款一福,裙襬内穿着玻璃丝袜,微微显露。 柳依依脸色驀地僵住,咬牙低声说:「孔麟,是你请她来的?」 孔麟满脸惊诧,一脸无辜,「不是我,我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台下的宾客却有人嚷了起来。 「是何西桑来了!」夏荷华的艺名是何嫿,眾人称她为何西桑或何先生。 「哎唷!迟到有何关係,等会儿自罚几杯,多唱几首曲子给孔公子和他的夫人陪不是就好。」 这场筵席出席的大多达官贵人,不少公子哥是熟客,有些则是递拜帖还请不到她,顿时间调笑声不断。 「要不吟几首情诗或者弹琴助兴也成。」 他们呼来喝去,夏荷华尷尬不已。夏荷华对于出局的安排向来不过问,哪里知道今晚的新人是伦敦的同窗,但柳依依总是怀疑孔麟移情别恋于她,早就不相往来。 柳依依对夏荷华本就心有嫉妒,开口讥嘲,「没想到夏荷华居然沦落成娼妓。」 柳依依的声量不小,摆明不给面子,眾人愣住了,场上顿时安静。 夏荷华脸色发白,孔麟的脸色也不好看。孔柳两家都是上沪赫赫有名的豪门贵户,在台上吵起来两家的面子都掛不住,于是低声说:「你别嚷嚷,到时候闹上新闻版面,大家脸上都不光彩。」 柳依依听了反倒冷笑道:「你好意思说我还不好意思听。你们家可真风流,请了娼妓来我们的订婚宴是想丢谁的脸?」 孔麟冷了脸,「柳依依,你少说两句。别忘了我们两家下午和洋人谈跨国银行合作协议,她精通四国语言,晚宴时可以陪陪洋人,做些中西方文化之间的调剂。」 「调剂?」柳依依冷笑。「陪人玩,还是给人玩?」 这下子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有些鄙夷,有些玩味,有些看好戏。 孔老爷听了这些话,心底一把火在狂烧,未来的儿媳妇骄纵至此,根本不能迎娶入门,但柳家票号和他们联合募资开银行,孔家佔了四成五,柳家佔了三成的股份,其馀由几个洋行站了两成,吴芙插了乾股,要是柳家撤了,他损失难计。 正当他思索着如何善了,柳老夫人冷笑道:「亲家,没想到你们孔家有招妓这等癖好。我看亲也甭结了,省得日后委屈了我的闺女。」 002 华灯高宴故人逢 (5) 孔老爷心中怒骂谁希罕和你们柳家结这个亲?但是如果柳家因为区区一个西桑悔婚,他的票号转成银行的计画就要泡汤了。 孔老爷咬牙道:「一切都是误会,老夫自然会给你一个交代。」 管家趁着两人说话时已经来到孔老爷身后,附耳说了柳老爷为了一名西桑拋家弃子,因此柳老夫人从此恨极西桑、长三的秘闻。 孔老爷听了更火大,简直想抽死管家。既然知道有这个传闻,今夜就不该请西桑,不就没这风波了。 孔老爷对管家使了眼色,管家得了授意,陡然提高声音说,「何西桑扰了仪式进行,惹得眾人不快,打算要怎么赔罪?」 夏荷华只得赔笑道:「对不起,一切都是我不好,我这就离开。明日必再备礼登门道歉。」 「明日?现在就能赔罪为何拖到明日。你马上脱下高跟鞋,赤足膝行过来向我家老爷和柳老夫人磕头陪不是,就当这件事翻篇了。」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夏荷华脸色剧变,这个要求无礼之至,与负荆请罪没两样。 她不是传统的缠足女性,却也从未在人前展露过裸足,更别说要一身合身旗袍的她膝行,等于要她撩高裙摆至膝上,让眾人观看,和赤身裸体差不了多少。 倘若今日她答应了,她的名声就毁了。即便书寓先生在达官贵人眼中只是玩物,但她却没想过要被人践踏至此,毫无尊严可言。 夏荷华僵在原地,艰难地说:「迟到是我不对,但这个要求实在有些强人所难,事关我的名誉──」 「区区一名下贱妓子还谈什么名誉?」 人群中忽有一声高呼,眾人掉头看去,正是白少奶奶简雯。 此时,吴芙正和闕扶苏踏入宴会厅,听见这声尖嚷,不由自主往声音来处瞧。 简雯挣开被白石纪的箝制,轻蔑讥嘲,「谁不知道你们这些娼妓到处勾引有家室的男人?」 夏荷华拧紧眉心,握紧双拳,咬牙道:「我从未做过这种事。西桑卖艺不卖身,眾人都知晓。」 「眾人?你是说嫖客吧!谁不知道现在书寓先生也卖身?」 近几个月长三也开始自称先生,出卖肉体,书寓先生无法与长三竞争,为了生计,暗自卖身消息时有所闻,简雯这盆脏水一泼,夏荷华想洗清也难。 白石纪难堪说:「你别说了,她和我真的清清白白,你没有必要落井下石。」 简雯看向紧紧扯住她袖子的丈夫维护其他女人,越发歇斯底里,「白石纪,你每次叫她的局都夜不归宿,你敢说你和她之间没有搞过?」 此话粗鄙至极,引得眾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夏荷华愤怒又难堪,哑声辩解,「我没有!我真的和白公子没有任何瓜葛!」 但她的辩解是如此苍白无力,女人们充满敌意与蔑视的眼神宛若利刃,一刀刀捅穿她,而那些公子哥儿们的眼神更为复杂,落在她身上,像是她已经被他们脱个精光,彻底意淫。 她双眼泛红,垂眸低首往后退了一步,想转身就走。然而,简雯却高声喝道:「怎么?心虚想逃?」 「现在演的是哪齣啊?」吴芙挑眉问曹秘书。 曹秘书低声说:「元配斗西桑呢。」 「呵,女人就是无聊。」吴芙鄙夷笑道:「扶苏啊,你的眼睛可得睁大瞧瞧,好妻子不可以像他们……咦?人呢?」 吴芙转头才发现扶苏不见踪影,眼前的狗血大戏还在上演。 简雯火力全开,「少装了!我就问你一个西桑哪来的钱买洋楼?要不要跟大伙儿坦白书寓原本的主人是谁?」 夏荷华脸色倏地发白,知道这件事的人很少,简雯是如何得知? 简雯见她神情有异,冷笑一声,对眾人说:「大家可记得德西?」 德西在黄浦滩赫赫有名的人物,来自英国,家族曾是东印度公司的经营高层,后来东印度公司被剥夺了行政执行权和军权后,德西家族仍旧持着庞大财富。 德西成立了洋行,在天津、上沪、香港、台湾都有分行,专营生丝和茶叶和各式商品的进出口贸易和物流,也包含人口仲介,当然也有檯面下的人口及鸦片贩卖。夏荷华如果和德西有所关连,人品如何不言而喻。 「她就是德西包养的情妇!德西死了,她没人仰仗了,不过就是一个拜金女重操旧业罢了!」 眾人目瞪口呆,再也没人敢搭腔或帮夏荷华辩解一句。 白石纪脸色难看,低喝道:「你快别说了,丢人!」 「丢人?她丢人,还是你丢人?今天我就要把她的狐狸皮给撕了,让大家知道她勾引了多少男人!」 「别胡说了,你这是得罪全上沪的名门!」白石纪想去捂简雯的嘴却已来不及。 简雯当初可没少花心力在调查夏荷华和这些恩客的行踪,让她觉得不齿的是她抬指点了过去时,还有人往后躲进了柱后。 简雯冷笑一声,「贺子充,你再躲啊,你这个孬种!我看你的未婚妻知道了会怎么想!」 贺子充脸色难看,却死也不肯站出来。 夏荷华听见贺子充的名字时,脑袋一片空白,浑身抖了起来,那个人也来了? 「你们可别想赖,别忘了掛牌的书寓都要缴花捐,查了就知道!」 简雯家里有人在税务局工作,对她来说,得知书寓经营状况并非难事。所以今日才敢如此撒泼。 眾人更加脸色难看,但看白石纪都能和夏荷华温存,自己要是否认说没有春风一度不是显得自己不入区区西桑的眼? 002 华灯高宴故人逢 (6) 于是,就算简雯没点名,他们也梗着脖子把眠花宿柳的名头给担了,好似男人不风流,就显得没本事。 「我和他们真的没有任何不正当的往来。」夏荷华备感羞辱,满脸通红,呢喃着:「书寓先生卖艺不卖身,只是陪喝茶、唱曲、聊天……」 简雯讽笑,「得了吧!你颈项上的痕跡是什么?还要自抬身价装清倌?别噁心人了!你们那些妓女的招数何人不知呢?打茶围,喝花酒,抽花头,最后不就是花钱做你的入幕之宾吗?」 夏荷华穿着立领旗袍,却没想到简雯眼尖,昨夜贺子充对她做的事不是她自愿,但她百口莫辩,毫无还击能力,站都站不住,眼看就要瘫软在地,却有人由她身后搀扶住她。 「白少奶奶自詡名门之后却对秦楼楚馆如数家珍,泼妇骂街一整晚口也不渴,还真是开了闕某的眼界。怕不是有意做个老鴇吧?」 那人嗓音冷冽如冻原,似冰河,饱含愤怒与杀气,一句话便让简雯愣住了。 夏荷华一震,他还活着?她想回眸瞧他,但在她回头那一刻,又生生地忍住这股衝动,就怕真的只是一场幻梦。 死去的人怎么可能復生? 然而,他的怀抱是如此温暖,又怎么可能是梦? 夏荷华浑身颤抖,眼眶泛红,那人似是察觉她的状况,一把将她拉进怀中转过身,扣住她的后脑勺轻轻压在他的胸前,垂头低喃道:「别怕,有我。」 独属于他的檀香气味窜进鼻尖,夏荷华再也忍不住澎湃的情绪。 人就是这样。当身边无人依靠时,就非得坚强,把自己活成了千军万马,还不敢想自己有多委屈。 一旦有了依靠,心里的委屈难过就再也克制不住,瞬间崩溃,一夕脆弱,眼泪再也止不住,随着情绪流淌而下。 她再也无法隐藏自己的心情,忍不住伸手抱紧闕扶苏的腰,咬紧唇无声流泪。 闕扶苏一愣,心疼得要命,轻轻地闭眼,缓缓地睁开,低声安抚:「我来晚了,对不起。」 简雯尖声道:「你是谁?她的姘头吗?竟胆敢对我这样说话?」 「我?」闕扶苏似是听到极为好笑的笑话,笑得胸口震动,「我是今日上任的直鲁豫军区总司令,也是巡阅使,闕扶苏。你又是谁,竟胆敢对我这样说话?」 闕扶苏冷着脸,一字一句道:「简雯,税务纪录是你一介平民妇人能看的?以税务机密要胁其他人可是你简家壮大自己的权势惯用的伎俩?」 简雯没想到夏荷华的倚仗竟然会是闕扶苏,脸色倏地发白,眾人亦是倒抽一口冷气。 简雯家在税务局工作的那名亲戚也衝进了宴会厅。下午他被闕扶苏狂钉了税务不清,正焦头烂额整理税务资料就被叫来理查饭店,没想到竟然是这种场面。 他吓得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向闕扶苏喊冤,「司令,我绝对没有仗势欺人,是简雯自己胡说八道。」 「那花捐纪录呢?可写清楚了谁和谁有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关係?」 那人连连摇头道:「没有这样的纪录,只有堂子里有内帐。」 「那好,就去查吧。」 闕扶苏一身军人肃杀之气,斜睨简雯,淡淡地说:「简雯,你大闹孔柳两家婚宴,不过是想知道丈夫眠花宿柳的纪录,那好,我帮你这个忙,也顺道验证你今日的话说的真偽。倘若你冤枉了谁,又要怎样赔罪?」 简雯还没反应过来,白石纪涨红脸难堪地说:「闕司令,不必麻烦您了!我和何西桑真的一点关係都没有。贱内的事,我会自行处理。」 简雯听了大骂,「谁是你的贱内?」 「好,你说的,那我们离婚!」白石纪不再迟疑,拂袖而去。 简雯气得追着白石纪而去,一路咆哮,「白石纪,你这混蛋!你有没有良心!」 眾人看傻了眼,闕扶苏已经懒得再说一句,低头看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夏荷华,眼神一黯,低声安慰,「别哭,我回来了,我带你回家可好?」 夏荷华正要抬头,身后却传来了柳老夫人冷然的嗓音。 「敢问闕司令,这名倌人是您的谁?为何要维护她?可知她破坏了我们张柳两家的订婚宴?」 「到底是谁破坏了婚宴,你自己门儿清。」闕扶苏抬眉,冷眼看向柳老夫人,不紧不慢道:「另外,她是我的未婚妻,你们哪隻眼睛看到倌人了?」 眾人面面相覷,交头接耳,柳老夫人冷笑道:「恐怕闕司令认错未婚妻了,眾人都知道你怀中女人是上沪知名的交际──」 砰! 眾人惊呼一声,宴会厅中烟硝味道瀰漫,柳老夫人身后的椅子被打穿了一个洞。 闕扶苏手臂平举,手枪的枪口白烟裊裊,寒声说:「柳老夫人老眼昏花不要紧,但请慎言,不要随意挑衅自找麻烦。」 003 相思方尽愁未醒 (1) 柳老夫人吓白了脸,按着心口,宛如被钉住的木偶,一动也不敢动。 闕扶苏神色极冷,「敢问柳老夫人,放任自家闺女和一名无知泼妇瞎闹不知制止,是想羞辱谁?还是没有应变能力?又或者是方才的协议不作数了,打算闹得上沪不得安生?」 与此同时,不少武装军人进入宴会厅,将宾客团团包围。 闕扶苏仍旧举着枪没放下,继续冷声质问,「闕某挺好奇,柳老夫人和孔老爷身后何人?是东三省的人?还是川系的人?还是第十师残军?吃里扒外还想在上沪办银行?」 四年前袁世凯过世后,北方军政府派系分裂,吴芙与第十师在上沪争权,第十师不敌,投靠东三省,从此与东三省第四师结仇,战役不断。 好不容易上沪安定,没人想要打仗,顿时间宴席眾人眼神复杂,对孔柳两家满是戒备。几名洋人的口译更是翻译了闕扶苏的质疑,纷纷蹙眉深思,似乎有想提前离席的打算。 孔老爷心凛急道:「司令切莫误会,我孔家和第四师绝无关係!」 「是吗?」闕扶苏冷笑,睞着柳老夫人,「那您得问问柳家了,为何在我上任第一日就不惜在我面前诽谤我的未婚妻,含血喷人到底是想动摇谁的心志?」 在场的聪明人一听便恍然大悟,闕扶苏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何嫿是谁不重要,既然闕扶苏铁了心要保下何嫿必有原因,要是和他作对,就会被安上莫须有的罪名。 精明如孔老爷立即道:「柳家的事孔家不知!今日孔柳两家婚事就此作废!」但却已经来不及。 闕扶苏无动于衷,凉淡地说:「本来我和荷华的关係与他人无关,既然柳老夫人开了尊口,今日我便说清楚。在我说清楚之前,眾人都先别急着走。」 话音方落,已有几个贵妇站不稳,腿软瘫坐在椅子上。 「今夜我只论是非曲直,恩怨道义。」 闕扶苏审视每个人的表情,一字一句道:「我幼时鄙贱微末,曾经有个人对我说过,在民国人人平等,但现在看来却不是真的。今日诸位享受着我勦匪成功得来的歌舞昇平,却仍有人刻意为难我的未婚妻就可知晓。我只想问这些人可曾想过国家大义,仁义道德?」 大伙儿闻言就知道他要清算了,有些人心中叫苦,想说自己绝对没有羞辱过夏荷华,甚至今晚才第一次见面却被牵连,求生无门。 「倘若不是清廷败亡,各地战乱频发,流匪四起,我身为军人必须前去勦匪,荷华早该是我的妻子。只是我发现为国为民,却让自己的未婚妻痛失所依,遭人轻贱,我的一切付出,似乎并不值得。」 闕扶苏这番话说得意味深长,不少人面色惨白,担忧和夏荷华有所关联而命丧此处。 「你们说德西那件事,是我所託非人,如今德西死无对证,你们竟然不分青红皂白诬蔑我的未婚妻?怎么不想想要是有其他活下来的机会,要不是被人拐骗,谁想要卖笑维生?你们就是这样欺负弱女子的?」 怀中的夏荷华轻轻颤抖,眼泪已经湿透了他的军装,透入了他的内里,闕扶苏无奈地轻扣着她的腰与小脑袋瓜,暗暗叹息,这四年,真的委屈她了。 他每一句质疑宛若利刃,一刀刀捅进所有人的心,剜开那些金玉其外,剖出黑暗扭曲又丑恶的人心。 闕扶苏也不在乎他们怎么想,当初他从军的原因就是为了权势,为了保护夏荷华,如今他已经继任三省巡阅使,是三省军区总司令,又怎么可能看着夏荷华被人羞辱贱踏? 「今日,我就把话搁在这儿了!当年若无她伸手相助,便无今日的我。现在我回来了,绝不会再让夏荷华受到任何委屈。倘若还有人詆毁她半句,莫怪闕某无礼。倘若有人再想质疑我,不妨站出来,我倒要看看,夏荷华是我未婚妻这件事到底干卿底事!」 宴会厅里鸦雀无声,听到这儿,还有谁不明白? 闕扶苏如今是直鲁豫及颠系军阀的总司令,权势滔天,谁敢对他不敬? 还有谁敢说夏荷华是卖身的书寓先生?不,连一声西桑都不敢叫了。 闕扶苏说夏荷华清白就是清白,怕是闕扶苏以一名西桑试探、敲打世家罢了。 今晚闕扶苏和柳老夫人的过节,不过在唱一齣名为政治的大戏。 闕扶苏对柳家的指摘也并非全然含血喷人,试问谁给柳家的胆子敢在上沪和当权的军政府对抗? 这世道要立威除了武力威吓以外,还要争政权的正统性。 柳家爱闹,闕扶苏就闹大。柳家爱装,闕扶苏就跟着装! 打着国家大义,牺牲自己的大旗,就是正义,就是正统。 柳家出来跟他槓是自个儿往枪口上撞,被拿去祭旗也是正好罢了。 眾人安静如鵪鶉,柳家就是他们的借镜。 巡阅使这个职位只是行政虚权,闕扶苏的野心昭然若揭。 他要的是军政一把抓,一次立威稳定情势。他要让他辖下地方安稳,让这些人忌惮他,别想在他眼皮子底下翻江倒海。 闕扶苏眼神扫过安静的眾人,直到目光触及一脸玩味的吴芙,闕扶苏略为歉然地頷首,便直接揽着夏荷华的腰离开。 等到人走远了,不少人才吁了口气,恢復了交谈,但还是不由自主压低嗓音说话,就怕一个不注意,闕扶苏这尊煞神又转回宴会厅整治眾人。 孔老爷回过神,快步走向吴芙,神情复杂道:「吴巡阅使,令郎是怎么回事?为了一个西桑──」 「要命的话就闭嘴!」 003 相思方尽愁未醒 (2) 吴芙打断孔老爷的话,响亮的吼声让眾人听得一清二楚,「今晚闕巡阅使说的话你们可记清楚了?」 孔老爷没想到吴芙护短至此,还帮闕扶苏立威,敢怒不敢言,而眾人唯唯诺诺,不敢多说,只能点头。 毕竟这年头再有钱都无法挡得了一颗子弹贯穿头颅。 吴芙这才满意地对孔老爷和柳老夫人笑道:「但是你我三人之间还有话说,咱们另闢个地方聊聊吧。」 孔老爷和柳老夫人脸色难看,也只能答应。 ◆ 夏荷华脸上的妆都哭糊了。 她从未想过会再和闕扶苏相逢,尤其是在她最为难堪的状态下。 现在她的脑袋一片空白,直到踏出宴会厅依旧难以抑制抽噎声响,羞耻地垂眸,不敢看向闕扶苏。 短短四年间她经歷失去闕扶苏和父亲夏瑾的亡故,她已无太大留恋人世的求生慾望,现在苟活着不过是替夏铭赚取医药费。 她不想让闕扶苏知道自己是名有钱就能买她一段时间的西桑,但他已经知道了,而闕扶苏那些维护她的话却让她更为崩溃,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踏出门廊那刻,一名准尉突然由队伍中走出,举臂行了军礼,振声大喝:「报告巡阅使,我等奉命前来支援!」 夏荷华骤地顿住脚步,映入眼帘的是门口一群阵仗惊人的军队。 那名准尉看见闕扶苏搂着她时,脸上闪过一丝诧异,她立即意识到闕扶苏与她的身分有如云泥,哪怕他说自己是他的未婚妻,她都觉得自己不配,更别说和他拉拉扯扯影响他的声誉。 她立时松开紧抓着军装的手,躬身垂眸艰难地挪移了一步,拉开与闕扶苏的距离。 闕扶苏见状眉心微拧。 他不喜欢夏荷华视他为外人的反应,他也不喜欢夏荷华悽惶的表情。她应该肆意飞扬,笑得灿烂,无忧无虑。 但她却畏畏缩缩,绞着手指,细细抽噎,不敢出声,一副怕生极了他的神情。 他不在的这四年究竟发生什么事? 为何她会变成德西的情妇?为什么会沦落成西桑? 无数的疑问在心口化为灼热的愤怒,看着饭店前阵列了一队队身穿和他同样墨绿色军服的士兵,一辆辆黑头汽车一字排开,他的火气更是扬了起来。 吴芙的手腕比闕扶苏更为狠绝。这般雷厉风行的动作只表达了一个意思,他不认同闕扶苏今晚为了夏荷华的名誉和孔柳两家撕破脸的作为。 直到瞧见白石纪和简雯两人脸色铁青坐在其中一辆汽车里,不发一语,车外一队士兵揹着枪安静无声地守着两人,像是坐困囚牢,他的脸色才缓了缓。 闕扶苏明白吴芙的意思了。就算他和孔柳两家为敌,吴芙也无所谓,甚至乾脆借题发挥,今晚肯定会剥掉孔柳两家一层皮,取得更多的利益。 闕扶苏并不在乎吴芙利用他这次发作的机会想拿多少利益,只要能替夏荷华出一口气,就随吴芙折腾他们去。 但瞧夏荷华身上的披肩微斜掛在手臂上也不敢拉正,似是等着他的发落,闕扶苏抿紧唇,伸手将夏荷华一把拉进怀里。 他强势分开她绞缠的十指,将手指插进她的右手五指之间,随即併拢五指,与她十指交扣,沉声说:「躲什么?和我在一起需要遮遮掩掩吗?」 夏荷华不知如何回答。是他该遮掩才是。 闕扶苏察觉她的抗拒,心中滞涩。 他由军裤口袋掏除一方手帕,抬起她的下顎,细细为她擦拭脸泪痕残妆,轻声说:「小姐,别怕我。我依旧是你的闕扶苏,并未改变。」 夏荷华很想相信他,只可惜残酷的是世情已将她打磨为透彻的西桑,不再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夏家千金。眼前一身笔挺军装的闕扶苏也不再是她的儿时玩伴,更不是夏家长工,而是三省军区总司令。 方才闕扶苏驀地开枪那一刻,子弹击发的巨大轰鸣巨响撞击耳膜,她察觉了他的杀气,她双肩颤抖不停,即便他的手臂将她的腰揽得死紧,她仍旧感到铺天盖地而来的恐惧。 他拥有对其他人生杀予夺的权力,可以轻易拔枪,和她认识的闕扶苏天差地别,熟悉又陌生。 但他掏出帕子为她擦脸时,又彷彿回到了当年温柔的少年,哄着她别哭。夏荷华辛酸,眼眶泛泪,然而,泪水在外人眼底不过是笑话,眾人都睁大眼睛瞧着他们,她自己被人轻视已经不再重要,她更在意自己是否影响了闕扶苏的名声。 于是,她接过闕扶苏手上的帕子。闕扶苏手上一空,心底微颤,敏锐察觉夏荷华的异样。 果不其然,夏荷华亲自抹去一脸残妆,露出素净脸庞后,朝他盈盈行礼,「谢谢闕巡阅使为荷华解围,日后荷华再备厚礼向您道谢。时候也不早了,荷华先行告辞了。」 闕扶苏怔忪之间,她已经挺直背脊,一步步走下台阶,细细寻找跟局和相帮的踪跡。 可惜军队阵仗庞大,不说负责她安危的跟局和相帮,周遭一个街廓连一辆黄包车都没胆接近。而军队没有闕扶苏的命令不会让开,她停在最后一阶上,抿紧唇,最终仍是无奈回眸看向闕扶苏。 闕扶苏眼尾一扫已然发现跟局和相帮,眼神微冷,走向准尉低声嘱咐而后迈步朝夏荷华走去。 闕扶苏执起她的手,道:「你就这样走了?要去哪?」 003 相思方尽愁未醒 (3) 夏荷华心中一跳,垂头回避他的目光,「……今晚我有些累了,想先回去休息……」 「好,但我不会让你回书寓。」闕扶苏斩钉截铁,瞇了瞇眼,看向跟局和相帮躲藏的地方,「避免你回去就被人控制,甚至再次消失在我人生。」 夏荷华一窒,苦涩道:「我没有被软禁。」 「难以说服我。上车吧,我们车上说,」闕扶苏低声说:「我不想在人前谈着些,好吗?」 夏荷华看着阵列在前的军队,心底明白今晚闕扶苏在人前说的再好听也没用。对达官贵人来说,一份体面至关重要,与人相交的态度也基于对方的的身家底气。 闕扶苏好不容易走到这个地位,不管她愿意或不愿意跟他走都不能在外人面前拂了他的面子。于是,不再多说,随着闕扶苏来到副驾驶座,上了车。 闕扶苏则是绕过车头居高临下地睨着驾驶座上目瞪口的司机。 「还不下来?」 那名司机连忙下车,眾军官们也才回过神,闕扶苏已经发动汽车,油门一踩,扬长而去。 烟尘衝鼻,眾护卫醒神,大喝:「还傻站着干什么?追上去!」 一刻鐘后,吴芙和柳孔两家长辈走了出来,见到眾人还在,装作一脸惊讶,「时间也不早了,宴席乾脆散了吧?」 被软禁的眾人这才彻底松口气。 出门后,吴芙见到曹秘书已经在外头备车等着,他歛起笑,狐疑地问:「这辆不是我专用的车啊,为什么让我搭这部车?」 曹秘书有些尷尬地说:「闕巡阅使把您的车开走了。」 「什么?」吴芙不敢相信,倏地提高声音,「闕扶苏那小兔崽子人呢?」 「呃──那个──」曹秘书斟酌着用词,「香车载美人,大概是回公馆去了。我们有派人追在后头。」 吴芙惊愕抬头,低骂:「追什么追?去叫他们别追了!闕小和尚终于破戒开荤,不要坏他好事!查清楚那名姑娘的底细就好!」 ◆ 闕扶苏双手搭在方向盘上,在黄浦江沿岸一路往前飞快行驶,喧嚣的商港入夜后依旧华灯闪烁,香檳儷影双双对对笑语晏晏,唯独车中气氛压抑。 闕扶苏总以为一直以为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是无非是她已经死在战乱。但没想到死亡不是最可怕的事,而是重逢时看见她过得如此辛苦不堪,连问都不必问就知道她过得不好。 夏家的人都在干嘛?夏瑾干什么去了? 闕扶苏抿紧唇不发一语,就怕开口就会怒骂夏瑾不负责任,只是冷静一想,便知道夏瑾恐怕出事了。 夏瑾是夏荷华的父亲,也是他的再造恩人之一,绝不可能委屈夏荷华。 夏荷华一个涉世未深的千金大小姐,和风月场八竿子打不着关係,沦落为书寓先生简直不可思议,除了拐卖或有人怂恿,绝无可能自己经营。眼下只有查清楚书寓底细。他不禁想起简雯的话,难道是德西在搞鬼? 德西曾是夏瑾生意上的合作对象,但知道德西的洋行有古怪后,夏瑾便和德西断绝了合作。为何夏荷华会和德西扯上关係? 闕扶苏面色冷峻宛若煞神,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夏荷华越发不自在,满脑子都在想闕扶苏在想什么。 她知道闕扶苏喜欢她,在宴会厅里头说她是他的未婚妻,但是她不敢当真。 夏荷华馀光偷覷身边的闕扶苏,当年少年爱笑便像盈满了三月春光,彷彿初夏的爽朗眉眼已然消失,眼前只有看似熟悉却陌生冷峻,凡事不容反抗的军官。 瞧他神情冷肃,唇角紧抿,似是在生气,她便有些忐忑,却也暗生恼怒。 凭什么只有他一个人生气?将她嘱託给德西就陷他于炼狱有他一份功劳! 她想问闕扶苏可知道德西是怎样的人,即使闕扶苏不是故意伤害她,但伤害已然造成。 如果他知道德西对她做的事,还能面对她吗? 可悲的是,现在夏荷华一心想的却是回到德西送给她──不,软禁她的洋楼。 人真是奇怪,就像金丝雀一样,明知自己被束缚在鸟笼中不得自由,一旦获得自由,在外翱翔折腾后,想到的却是那座给予她最基本的保护的牢笼,即便知道那里会困死她。 她在偷看闕扶苏的同时,闕扶苏也在暗自打量她。 她的双手搁在大腿上,似乎对他有所防备,因此斜倚在车门边,和车门把就只有一个拳头的距离。 好似把他当成会伤害她的陌生人,只要他一有不对劲的动作,她可能就会拉开车门把跳车逃亡,对他的不信任表露无遗,让人伤心。 「小姐,你住在那儿?书寓?还是另有住处?」他克制着情绪,淡淡地说:「有需要回去拿东西吗?如果需要,我陪你回去一趟。」 夏荷华闻言一愣。 带他回到她最堕落的地方?不行,绝对不行! 她自己回去可以,但那种骯脏地儿,是她最不堪的生活,她哪能让他看见? 闕扶苏见她迟疑,心中更是怀疑她遭人控制却不敢说,索性道:「我也不认为需要回去,所有的东西都可以另外添购。」 她带着刚哭过的鼻音,涩声说:「不用劳烦您了,我真的没被控制或软禁,我想回书寓休息。您也早点回府邸休息吧。」 闕扶苏闻言皱眉,正寻思着藏拙园今日还没有人服侍,要带她去其他地方投宿,听到她这么说,想也不想就回道:「有谁得到脱离妓院的机会还会想回去?一般正常的人都会想逃,根本不想留,难道里头还有什么人让你牵掛吗?」 夏荷华闻言脸色刷白,连他也认为书寓是妓院吗? 003 相思方尽愁未醒 (4) 她想辩驳,却又委屈得不想多说。 不是有谁让她牵掛,而是她有自己的责任。 今夜闕扶苏一席话恐怕会断了她的生计,那夏铭的医药费该怎么办? 难不成闕扶苏要包养她吗? 这样她又和那些堕落卖身的书寓先生有何两样?这种话她怎么说出口? 她艰难地开口,「闕巡阅使,这与您无关吧。如果您方便的话,可以将我放在沪光戏院门口,那边有黄包车,我可以自己叫车回去。」 闕扶苏微怔,眼神黯了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担心你。」 夏荷华却不领情,「我谢谢您替我解围,但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境遇和人生,我们早就不是从前的你我,我也不会将您的话当真,我也真的不想造成您的困扰,请让我在下车吧。」 「你真的这么想?」闕扶苏哑声问道。「以往的你,总是叫我闕扶苏,现在偏要加个巡阅使?偏要这么冷淡对我?不高兴和我重逢吗?」 短短四年便让两人之间彷彿隔着万水千山,无法跨越,那么方才在宴会厅她的拥抱算什么? 要是往昔,她当然敢喊她闕扶苏,对他大呼小叫,那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心情,也知道他的心意。即使不说开,他们就是青梅竹马,人人称羡。现在她已经被毁了,又如何变回以前那个天真的自己? 短短两年,就让夏荷华对男人怕极了,也怕极了闕扶苏知道她这些经歷。 她遭遇的不只有德西而已,书寓先生即使卖艺不卖身,还是会遇到糟糕的男人,如贺子充。 另外一种则是爱逛风月场所的军痞和帮派份子。他们过着刀口上舔血的日子,要的是放浪形骸,要的是洩慾,不爱西桑的调调,喜欢去更为下流的地方,但路上遇到这些在他们眼中只是装清高的西桑可不会放过羞辱调戏的机会。如果西桑背后没人撑腰,怕是早被拖进暗处办了。 夏荷华刚开始做书寓先生时,也吃过不少亏,还好二娘手段高,安排了人,让她们依附有点权势的军官才能避开这些低阶军痞。 这些闕扶苏都不知道。知道后,看她的眼神还会这般清澈却又炙热如初吗? 但看他难受的神情,她又捨不得,只得低声道:「不,我很高兴你活着,很替你高兴你现在是总司令。」 「那我也是啊。为何这么怕我呢?」闕扶苏低笑,「发了好多电报,写了好多信给你,你却都没有回。我好怕再也找不到你,现在你回来了,能不能不要这么冷淡了?」 他心疼她,气自己在西南战线滞留过久,太晚回来,却也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是因为西南一战,他到了云南也取不了兵权。不管如何,他都庆幸自己已经有了身分地位可以改变一切。 他笑着将手伸向她,见她发髻散乱,碎发垂在她的两颊,忍不住朝她伸手,低笑道:「今晚已经说得很清楚,你是我的未婚妻,自然只能待在我身边。」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触夏荷华的脸颊时,夏荷华却是一惊,整个人往车门缩,手只搭上了汽车手把,满脸惊惧,就要打开车门跳车。 闕扶苏怔住,瞬间明白了夏荷华反应剧烈的原因,脸色微变,立即按住了她的手。 「危险,别跳!」 夏荷华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闕扶苏察觉了真相,难堪地哭了出声。 闕扶苏脸色铁青,说不出话,片刻后,哑声说:「小姐,我会替你讨公道。明日我就让人去抄了那间书寓。看看是哪些人胆敢如此骗你欺你辱你,害你的人一个都别想活。」 他的语调平静至极,却是无比冷戾,毫不掩饰杀意,令人不寒而慄。 话才说完,身后车灯闪烁着金灿灿光芒,他往后视镜看,护卫们追了上来。 闕扶苏知道这个世道,军阀倾轧,最快夺权或者瓦解一方势力的方法就是暗杀,护卫们不过是尽责保护他,但是来的不是时候。 夏荷华现在的状态不对,两人的气氛紧绷,他不愿意让任何人看到夏荷华濒临崩溃的狼狈模样,捨不得让她再承受任何一丝打量或评判的目光。 这念头一闪而过,就如在战场上,一念生死,不由得细想,他已经踩紧油门往前衝,后面的护卫竟也不要命地追逐。 「嘖!」闕扶苏不耐烦地低斥,「一群蠢货。小姐,你坐稳了,绝对不可以开车门。」 夏荷华不知道后面追来的车辆是闕扶苏的护卫,还以为今晚闕扶苏为她出头闯了大祸,心生愧疚又惶恐,立即放开车门把,急问:「你能甩得掉他们吗?」 闕扶苏看了后视镜一眼,轻笑道:「可以呢。小姐太久没搭我的车了,都忘了我开车的技术了。」 夏荷华回想以前闕扶苏学会开车后,总是自告奋勇充当她的司机,接送她到女子学校,开车的技术么── 又沉稳,又舒服──又慢! 夏荷华一阵晕眩,喃喃道:「你从以前就没开快过──我们要完了!」 闕扶苏瞟了她一眼,心中五味杂陈。 以前开车接送她,顾虑她的安全,他总会格外小心,车速特别慢。但当年要去接他时,就不是这回事了。 003 相思方尽愁未醒 (5) 夏荷华的美貌整个天津也好,上沪也罢,无人能敌,吸引无数狂蜂浪蝶,等到她十五岁时就有人向夏瑾提亲,差点踏破夏家门槛。 他总是守在夏家门口数着媒人的人数,偷偷探听哪些公子是真君子,哪些是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花架子,又有哪些人连装都不装,就是些王八羔子。心底担心的都是那些真君子会不会也来提亲,要是来了,他根本无法相比。 守着门的好处还有另一点,夏荷华要出门他就知道,由他统一接送,除了他以外,一个男人都近不了身。 在车上他也总会问夏荷华何时回家,要不就是守在外头等她聚会出来就接了她跑。 后来,夏瑾看他将夏荷华看得死紧的样子,拿出一叠相亲的庚帖和照片,不着痕跡地试探,「扶苏,你看看这群人,品貌如何?」 闕扶苏心生嫉妒却不敢彰显在面上,只得含笑接下,还要忍着心在淌血的痛苦,装作仔细看过,一副诚恳地说:「这些公子生得都不够好,学识上嘛──也不太行。」 夏瑾挑眉,指着两张庚帖说;「辜家公子是剑桥大学毕业,魏家公子牛津大学博士,都不行吗?」 闕扶苏梗着脖子胡扯,「辜家公子学歷自然是好的,容貌也算得上雋朗,可惜眼角微挑,带了点邪气,恐怕心术不正。」 夏瑾轻笑,「你会看面相?」 闕扶苏抿了抿唇,面色不改地撒谎,「老爷知道我的出身,人也见得多,最爱逛堂子的就是这类型面相的男人居多。」 「那魏公子呢?」夏瑾又问。 这次闕扶苏回答得更快,「魏公子人称天才考古学家,可惜小姐对古玩没有多大兴趣,怕是性格不合。魏公子的父亲又是军火头子,且乡野传闻他本来是袁世凯的护卫长,被炸死了。过没两年居然死而復活,鬼里鬼气,背景太过复杂,小姐嫁过去不安稳。」 「听起来是个有趣的家族啊。」夏瑾摸了摸下巴,仔细看了魏霙玥的照片,一张丹凤眼,看起来斯文俊逸,就是不知为何眉间噙着淡淡的愁思。 闕扶苏急了,忙道:「老爷,我想婚姻最重要的是两心相映,可惜魏公子心有所属,怕是难以全心爱着小姐。小姐嫁过去如果被冷落了,会幸福吗?」 夏瑾瞧着他似笑非笑,「那你觉得荷华的婚事怎么办好?有没有好的人选?」 闕扶苏抿了抿唇,实在不想答。这世界上哪有人配得上夏荷华呢? 他只好硬着头皮说:「现在可能还没有,老爷也无须担忧,小姐年纪还小,我会陪在她身边帮她留意──」 他顿了顿,片刻后,才咬牙切齿说:「合适的好郎君。」 没想到夏瑾却笑出声说:「扶苏啊扶苏,你真是我的好帮手,只可惜你不肯当我的儿子。」 直到今日闕扶苏还是想着,谁要当你的儿子,谁要当夏荷华的兄长?她一叫哥哥,两人还有戏唱吗? 于是,年少的他连忙说:「承蒙老爷厚爱,扶苏仅想成为老爷的左右手,守护小姐不受伤害。」 现在想想自己真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女婿又称为半子,不也是半个儿子的意思? 自那日后,夏瑾便总是支使着闕扶苏和他一同处理洋行的生意,似是要把所有经商知识交给闕扶苏,让他几乎没有时间陪在夏荷华身边,连要守着她,接送她都难。闕扶苏那时真是后悔万分,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刮子。 闕扶苏不确定夏瑾是不是察觉他对夏荷华的爱意,是不是在暗示他,又或者不支持两人之间的感情才会支开他,让夏荷华有机会认识其他的男人。 他能做的只有把自一人当三人用,对外掛名夏家的长工兼司机,另一个身分则是夏瑾悉心培育的接班掌柜。 那时候他简直是拚了命兼顾三份工作,睡得再少都不在乎,只要接到夏荷华由哪里离开的消息,就飞车前往她所在的位置。 夏瑾看在眼底,也没阻止,颇有几分看戏的意思。 因此,夏荷华从来不知道他就是个开快车能手。 眼下护卫追在后头,闕扶苏踩紧油门,但心中却也不安。对他来说夏荷华的安危第一,他为了甩开护卫,等于把夏荷华的性命置于险境,实在不对,犹豫踌躇,速度自然慢了。 夏荷华频频回头看那些车辆紧追,闕扶苏一下快一下慢,似乎真的无力甩开后面追兵,忍不住伸手去轻扯闕扶苏的军服,着急道:「他们应该是衝着我来的!」 闕扶苏微愣,他的护卫衝着她去干什么? 004 愿为伊人点千灯 (1) 夏荷华频频回头查看追兵的车速,语速急促,「你今晚就不该帮我出头,大不了我跪他们就好,反正我只是个西桑,跪谁不是跪?千不该万不该拖你下水。」 「跪什么跪?」闕扶苏闻言拧眉沉声道:「我不会让你跪任何人。我不知道这四年发生什么事,但我绝对不会嫌弃或看轻你。你懂吗?」 夏荷华眼下没有心情和他纠缠这些,眼下小命不保,只知催促他,「懂了,我懂了,可以吧?那你就开快点啊,我怕他们追到我们会杀了你!」 「小姐就不先担心自己的性命?」 夏荷华想也不想说:「我比较担心你的性命!」 闕扶苏心里不合时宜地泛起一丝丝甜蜜,宛若三日春花在此严冬之中一夕之间绽放,驱走了黑暗与寒意,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姐心底还是有我的,那又何必拒我于千里之外呢。说什么配不上我?口是心非。」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还有心情说这些?」夏荷华不可置信地说:「你好不容易爬到高位了,为什么要为我搭上性命?我只是实话实说,你能不能清醒一点?」 闕扶苏蹙眉,他不爱听夏荷华说这种话。 她可知道他爱她入骨,就算今日不是护卫而是杀手追在身后,他也绝对不可能牺牲她。 「小姐不明白你在我心中的位置吗?倘若有谁配不上谁,那小姐怎么没在别人说我只是区区夏家长工,配不上你的时候,还要维护我?为何还要跟我说要我上进?」 回忆如潮水倾泻,一旦打开了匣门,再也止不住。 「还有,小姐又为何还要到军营找我,搂着我,任我──」闕扶苏说不下去,脸红了起来,低低地说:「为所欲为?」 夏荷华没想到他居然提起这件旧事,双颊热烫烫的,云蒸霞蔚,竟是回不了话。 他怎么好意思当着女孩子的面提那档子事?说的好像一副是她勾引他似的?要不要脸啊?明明是他故意引诱她才是! 她羞红脸,想骂他,但满脑子却是当晚的情况,比对现在的尷尬身分,再提反而是种对自己的羞辱,索性闭口不言。 闕扶苏却还不知趣,追着她问:「那时候你没嫌弃我,答应和我在一起,今日为何要变心?真以为我是那陈世美,飞黄腾达就忘了承诺?还是书寓里有谁让你非得拒绝我不可?又或者你有别的喜欢的人了?」 夏荷华听他扯到其他男人,那些都是遭人侮辱的丑陋往事,她根本不想回忆,闕扶苏不知所以然却偏要提,还要联想成是她喜欢上那些人,鬱闷疼痛感瞬间席捲而来,宛若被人揭了疮疤,直觉回击,恼怒斥道:「闕扶苏,你有毛病吗?我重视你的命和我有没有喜欢其他人何干?」 「否则,给我一个不能和你在一起的理由?你在怕什么……」 「闕扶苏,人不能在一起的理由太多了,哪有人会娶……」娶婊为妻? 夏荷华说不出如此自贱的话,深吸口气,咬牙道:「没人会想娶西桑做妻子。你在前面拐弯吧!左转就进了四马路,把我丢下车吧,那边人潮多,我们分头走比较能逃得掉。」 「我拒绝。」闕扶苏冷冷说道。「你不要以为我不不知道四马路干什么的?我说了不会让你再进风月场,那也表示一步都不许踏入四马路。」 「闕扶苏,这个节骨眼你迂腐什么!」夏荷华瞪大眼,气得破口大骂,「四马路上堂子多,商铺多,人潮也多。那里还有个沪光戏院,一进了戏院,乌漆嘛黑,追兵才追不到啊!你不懂吗?」 见夏荷华真的害怕被追上,闕扶苏也没兴致逗弄她,开口道:「算了,实话实说吧,小姐,我没那个兴致躲躲藏藏,尤其是让你躲到四马路那些个长三堂子里去,我还要不要面子?你是我的女人,不是西桑,连让你在四马路走动都是我无能……」 夏荷华心凉了下来,他的实话实说就是看不起西桑,面子掛不住。 「我就是西桑。」她打断闕扶苏的话,嘲讽一笑,「你以为今夜你说我是你的未婚妻,我就真的能飞上枝头当凤凰了?别傻了。」 「说什么浑话?」闕扶苏微怔。 「是你的脑袋浑!我劝你快点停车把我交给后面的那些人,然后,去打听一下我到底是谁,你就会发现我不值得你这样赌上性命。」 「倘若我就是要呢?」闕扶苏冷下神色,「如果我今日保不下你,还让你回书寓做个西桑,我这四年真的白混了。」 「那你真的白混了,而且虚偽。」夏荷华冷冷说道。 「我虚偽?」闕扶苏不可置信,夏荷华却打断他。 「难道不是?您问我为什么不能够在一起,不如问你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吧。」 「我方才……」闕扶苏意识到夏荷华介意的事,连忙道:「小姐,你别乱想!」 「我没乱想。」夏荷华抿紧唇,抑制心口酸涩与即将夺眶的眼泪。 「对你来说四马路就是妓院聚集地,书寓不能回去也是一样的意思,你打从心中就看不起这个行业,不是吗?还要我说的更清楚吗?」 004 愿为伊人点千灯 (2) 她的委屈,她的眼泪是因为与他重逢,然而,短短一段路程,她便知道她和他无缘。她比闕扶苏清楚自己经歷过什么,清醒得更快。 倘若闕扶苏再接近她,就会瞧不起她。那时闕扶苏再离开她,她会伤得更重,长痛不如短痛。 她的语速急快,不让闕扶苏有辩驳的机会,一股脑道:「以后你可能不只是总司令,也可能会是大总统。但你无法阻止别人私下议论我的身分,到时如你就会发现我的存在宛若芒刺在背,是你的污点,恨不得我消失。如果我不在,或许你还会记得曾经有那么一个人,在你年少时有过美好的时光。」 夏荷华在脑海中细细勾勒他配戴总统勋章的俊秀模样,他意气风发,运筹帷幄,在乱世之中开疆闢土,终会带来盛世。 她的闕扶苏龙章凤姿,会在乱世有所作为,不是守在她身边。 她的眼神悠远,远到彷彿自己和她之间已经隔着天河,两两对望,他不认得自己,自己却认得他,满天的彩带纸花,她可以远远笑看着他,为他开心。 「我不想走到你我相看两相厌的结局,不如就算了……」 「没有算了这件事!」 闕扶苏面色铁青,已经气到极致,忍不住喝道:「要是怕了,我就不会和你相认!什么鬼污点?你以为我稀罕这位置?如果不是权势地位能够保护你,我……」 「甘愿做个司机?做个长工?不,不可能的。但凡尝过权势与财富的滋味,就没有人可以轻易放下。」 等到她自己由云端坠落泥淖才知道闕扶苏的难,也才知道他现在的身分地位有多珍贵。 「不,我能放。」 闕扶苏突然动手拆了衣领的军徽,扯掉肩上的军阶,怒声道:「小姐,不要自己揣度描绘那些我根本没想过的未来!如果我的未来没有你,那都没有意义!」 语罢,摇开了车窗,狠狠往窗外一拋! 「这些东西算什么?珍贵?破铜烂铁罢了!」 夏荷华惊愕大喝:「闕扶苏,你疯了吗?」 「我疯?」闕扶苏恼怒低吼,「算是吧,在我遇见你那一天,我就疯了!你在我心中是什么地位你不清楚?我都回来了,我怎么可能袖手旁观任你受尽屈辱与折腾?你偏要乱想什么我瞧不起你,嫌弃你?还要我放弃你?作梦!」 他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角因为盛怒而泛红,眼眶湿润,心口疼痛,委屈至极。 「……你说你配不上我,但我发现那些话才是在欺负我。你曾对我说,在民国人人平等,但感情当中哪来的平等?」 长久以来,他都在隐忍。 歷经风霜后,他才明白平等是一场梦。 打从出生开始就没有所谓的平等。凭什么有些人出生在富裕人家,无忧无虑长大,有着数不尽的资產供他挥霍与歷练,在花花世界践踏贫苦的人? 凭什么贫苦的人连想受教育都不能,只能成为别人奴僕,受人欺压? 平等不过是拿来哄人为争权夺势者卖命的话。 谁信了,就踏入了不平等的状态,除非你肯牺牲自己拿命去换。 或许真有那么几个是真心的热血英雄,总是衝在第一线,也跟着那些信仰者死在了山头上。 感情也一样,谁爱得深,谁就处于弱势。 闕扶苏只能忍,只能压抑。压抑着自己对她的感情,对她的痴迷,对她的慾望,对她的执着。 怕自己配不上她,所以不敢说出口,总是在试探,总是想尽办法努力向上。 跟着夏瑾安排着洋行生意时,他就意识到像他这种一无所有的人,要从伙计干到掌柜,还要自立门户要多久?他等得起,夏荷华等得起吗? 他和夏瑾在街头上看着军官与士兵越来越多,末代皇帝也好,天皇贵冑也罢,一旦失去权势立即覆灭,管他泼天富贵,都是过眼云烟。然后,夏瑾开始将白银转为外币匯往伦敦,他便知道可能要乱了。 那么他还要能怎么做? 只有从军扶摇直上,掌握生杀予夺的权力,才能保护夏荷华。 她却总是躲。总是问他喜不喜欢她? 喜欢啊,喜欢到了极致,爱入了神魂,但她呢?到底喜不喜欢他? 「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现在你想推开我就推,到底是哪来的平等,到底是谁觉得谁配不上谁?在你心底,我根本不是总司令,还是那个呼之即来,挥之则去的闕扶苏!」 此时此刻,夏荷华猛然才明白,她的话对闕扶苏影响多深。 她是真的在欺负他。想到这里,她便再也说不出任何推开他的话。 闕扶苏不再忍让,不再压抑,满腔的怒火与对她那股自卑的情绪彻底反感,怒吼出声。 「你以为我会在乎过你做西桑这件事?不,我不会!我痛恨的是我自己的无能!如果当初我在你身边,你也不必受委屈!你以为今日我都这样讲了,他们还敢说你什么?能不能对我有点信任,我死也会护着你!」 他这一吼,夏荷华静了,咬着唇颤抖着,眼泪簌簌落下。气氛顿时凝滞,只馀闕扶苏的粗喘声。他气得不清,头一次爆吼,吼完了又后悔。 干什么呢?吼她算什么男人? 但他又委屈,男人的委屈总是要忍的,现在讲出来,他反而觉得丢脸,最终只能无奈叹息。 「……为什么你让我觉得你不想和我重逢,好像遇见我是一件错事?老爷人呢?你回来后他就不管你了?」 004 愿为伊人点千灯 (3) 「看看我这个狼狈样子,还须问吗?」夏荷华泪眼模糊,捂脸哭道:「爹两年前过世了。」 当年夏瑾死前对她的要求只有两个。 「荷华,北京、天津、上沪过不久就要乱了,别回去。待在伦敦,好好嫁人。」 她不肯应,夏瑾苦笑道:「你还等着扶苏?都已经两年了,还不放弃?」 当年夏瑾政商关係良好,让闕扶苏进了天津武备学堂,闕扶苏争气,表现优秀,一度要前往德国留学。 夏荷华高高兴兴地等他,却等来了闕扶苏被选入军队的消息。不能留洋也不打紧,闕扶苏迅速在战事中升任准尉。而后奉军令前往西南战线,所领的那一大队遭遇砲弹轰炸,全军覆没。 当夏瑾将消息带回来时,夏荷华崩溃大哭,次日便要求夏瑾一起前往军部询问细节。那时正逢袁世凯病逝,军部很乱,西南战争停摆,根本打听不到讯息。 「西南战事在袁世凯死了后立即结束,扶苏所属的北方新军立即折返北京固权,他却没有跟着军队回来,你觉得他还有可能活着?」 「他答应过我的。」她哽咽低喃,「他说他会回来──」 「荷华,人世间没有坚不可摧的承诺。所有的人都可能有身不由己的时刻,生离死别都是自然。不要再想他了,嫁给魏公子吧。」 大限将至的夏瑾替她安排好了婚事,是晋商魏家的大公子,魏霙玥。 「他人正在伦敦,人品极好,你见过就知道。而且,魏家财势俱足,会好好善待你,照顾你。婚后,你会忘记扶苏的……」 忘记?要忘记一个真心付出感情的人谈何容易?凭什么说她会忘记闕扶苏? 「爹爹娶了二娘可曾忘记妈咪了?」夏荷华心中有怨,带着一股不服气,顾不上夏瑾的真心,忍不住顶撞夏瑾。 「爹爹根本没忘记过妈咪,反而误了二娘一生。」 夏瑾一僵,没说话。 「而且,魏公子心中有喜欢的人,那人死了,还是他亲手安葬,这件事扶苏有跟您回报过。现在您要我嫁魏公子,是让我成为二娘的翻版。你认为这真的是对我最好的安排?」 夏瑾闻言怔忪,缓缓闭上眼,嗓音极其低哑,带着后悔,「我和你二娘之间的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二娘她……算了,总之,魏公子不会是我这种人……」 夏瑾神色憔悴悲痛,夏荷华感慨一笑,也不想多刺激重病的夏瑾,「爹,我不能确定魏公子是怎样的人,但是我知道闕扶苏心里只有我一个,就如您的心里只有妈咪一个,而我心里也只有闕扶苏一个。嫁给魏公子,我们谁也不会幸福。」 夏瑾瞧她三番两次装病拒绝和魏公子碰面,叹了口气,「也罢,随你吧,总有一日,你会明白爹的苦心。爹只要求你别回去就是了。我已经让人拍电报回去,报上了伦敦地址。如果闕扶苏心里有你,他自然会来找你,你待在伦敦别动,别让他难找。」 夏荷华这才笑了开来,「谢谢爹爹成全。」却不知夏瑾对她的担心。 夏瑾死后,她信守承诺,就在伦敦等着扶苏,拍了无数的电报,写了无数的信给他。 就在她和魏公子谈清楚彼此对婚事的想法时,她收到了令她燃起希望的消息! 电报极其简短,上头写着闕扶苏回来了,拍了电报,要她回上沪。 她立即动身,从此万劫不復。 她自觉失了清白,即使闕扶苏还活着,她也难以面对他,不如不见,停止了寻找闕扶苏的妄念。 现在闕扶苏好好地坐在她身边,对她发脾气,她能如何? 要问他是否在两年前的秋天拍了电报给她吗? 如果拍了,闕扶苏就是害她变成这样的男人。她该气他吗?还是气自己愚蠢或是运气不好? 不管那封电报是谁发的,是否是个骗局,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都不会消失或抹灭。 现在夏和闕扶苏同坐在汽车里的每分每秒都像是凌迟,她的思绪一刀刀剜着自己,责骂自己的愚蠢,对命运的怨恨。纷乱的情绪就快要将自己折磨得疯了,只想逃开。 然而,闕扶苏什么都不知道,显然刚回到上沪没多久,才敢口口声声说要娶她。 看着闕扶苏一脸受伤的神情,夏荷华真的想告诉闕扶苏她所经歷的一切,连她子自己都不能接受自己,不爱自己,非得要藉由抽阿芙蓉忘却一切痛苦才能茍活下来,哪敢希冀闕扶苏接受她。 她也知道闕扶苏说得一点都没错,她就是欺负他。 亲暱生狎侮,是因为清楚自己在对方心中的重要性,所以敢放肆。她何尝不想要躲藏在他的羽翼下,何尝不想紧紧拥抱他? 可是,没有人可以天真一辈子。 片刻后,夏荷华调转目光,垂眸看着自己握紧的拳头,「闕扶苏,你说喜欢我,也只用你想要的方式对待我,但没想过我要什么对吧?」 闕扶苏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时怔愣,没有回话。 「我知道你的心意,但能不能给彼此一段时间静一静,想清楚再说。」 其实是要他自己去调查她的一切,查清楚后,或许就不会再出现在她眼前,她心底难过至极,却寧愿把话说清楚,长痛不如短痛。 「你不喜欢四马路,那让我在山东路下车吧。那里都是印刷厂和书馆,半夜还营业,躲那儿也可以。」 闕扶苏半晌都没回话。夏荷华缓缓地闭上眼。 算了,他不肯,那随他去吧。反正等他真的带她去饭店,开了房,佔了她的身子后,他就会明白了。 004 愿为伊人点千灯 (4) 夏荷华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地吐息,正打算开口要他直接带她去饭店时,闕扶苏开口了。 「你说的话都很伤人。」他第一句话就是指控。 「我没想过要拋弃你,你却因为你的想像而决定好要拋弃我了。」 他睞着前方的灯光,黑暗中,灯光点点,调回了目光,夏荷华却宛若融在一丝灯光也没有的黑暗中,像是十三年前的自己。 「你有很多事情瞒着我,我也不会逼你说,因为每个人心底都有自己的伤口不想被人知道。」 「但我得告诉你,不管是什么理由,我求娶你,是因为我爱你,想要让你幸福,过得安寧,不被欺负。」 夏荷华听了,眼眶滚泪,看得闕扶苏心如刀绞,越发难受,痛恨自己这四年没在她身边,让她这般委屈受伤。 「荷华啊,」闕扶苏嗓音哽咽,「一个人的生命里倘若都是孤军奋战,都会感到绝望,会想躲在黑暗之中。」 当年他受尽伤害,也寧可捲曲在角落。 他不相信会有人愿意伸出援手,寧愿被黑暗笼罩,是因为认为黑暗里伤害自己的人也看不见自己,最为安全。实则是在黑暗中独自让伤口溃烂发臭,直到死去那一刻为止。 但夏荷华出现了,为他点了灯。 那么现在他也愿意陪着她,在黑暗中为她点燃一盏盏灯火,驱尽黑暗。 「但我来了,你不用独自忍耐。就如当年,你在街头上护着我,你在火车上护着我,我这辈子也会护着你。」 夏荷华看着他,咬紧唇。 她以为闕扶苏变了一个人,但现在才发现他没有变。 他说她对他呼之即来,挥之则去,但他们在一起的那些年,大多数时光是闕扶苏总在她眼前晃盪,总是缠着她,勾着她,诱引着她,那算哪门子的欺负?愿打愿挨,而且还是她是愿挨的那方。 「……扶苏,今晚你有先问过我想不想嫁你吗?」 闕扶苏一窒,片刻后,哑声道:「……你不想嫁,我不会逼你。」 「但是不要推开我了。你说我不知道你要的是什么,那你可以说,我会尽力做。让我陪在你身边,直到你觉得安心,觉得你可以爱人了,即使──」 闕扶苏抿了抿唇,心中剧痛,仍是咬牙一字一句说:「你爱上的不是我,也不要紧。」 他很清楚两小无猜纯真的爱,纯粹无垢,不曾沾染半分烟火气,显得过于天真。 但他不服气。他可是爱了她整整十三年,爱进了骨子里,爱进了神魂,知道她受苦,怎么可能就因为她三言两语拋却一切? 她的话语在他心里不过是嘴硬,自以为这样对他最好的爱,却完全遗忘了她自己正不断透露出求救的讯号。 他寧可夏荷华跟他说:「抱歉,我已经有了爱人,不爱你了。」却不是告诉他:「抱歉,因为我是西桑,你是总司令。」 既然当初她主动将他拖出地狱,今日他也会为她毫不犹豫伸出援手,管他人言可畏,管他刀山火海! 他要的从来都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安安稳稳过生活。权势地位不过是保全一世长安的手段,富贵荣华不过是宠她的方法。 夏荷华恐怕不知道真实的他淡泊名利到了极点,物慾极低,就爱泡在书海中,一身傲骨錚錚,只是为了保护她而挺身。她可以笑他眼界囿于情爱,但倘若连自己心爱的人都保不住,谈什么保护其他人? 人生短短,永在苦海,多少英雄说要救世,多少佛陀要渡人,却连自己心爱之人都无法渡,那还想渡谁? 就如他今晚在宴会厅所说,出自肺腑之言,我为世人而战,但我心爱之人却为世人践踏,我怎么甘愿? 夏荷华可以不懂,但他自己懂就好。夏荷华可以不爱他,但他会爱她一辈子,守着她,护着她,那便是他的诺言。这诺言可以不对她而说,对自己说就好。 她描绘着他成为大总统的荣光,但那都是流于表面的显荣罢了。 今日他要上前线,那必定是为了她,为她守得一方太平,一世长安! 不管世界多丑恶黑暗,愿为伊人点千灯,衔光照空万里明! 夏荷华愣愣地瞧着他,不能明白他为什么可以做到这程度。 「你是傻子。」夏荷华已然泣不成声。 「是啊,我从小就傻,你不是知道吗。」闕扶苏极为疲倦,却笑了,「小姐,但傻子也有妄想的,我还是喜欢你,想要娶你。」 夏荷华闻言呜咽,「你笨!明明可以娶个名门千金。」 「我看不上她们啊。她们哪有你的万分之一好,还有谁会替我着想,就只有你啊。」闕扶苏苦笑。 「你知道我现在乱七八糟吗?我都不爱自己了,你为什么要爱我?」 「没有为什么。你不爱你自己,我爱就好。」 「而且,小姐啊,你以为我在你身边,你能乱七八糟下去?」闕扶苏挑眉,唇角弯弯。 夏荷华怔忪,想起了书寓的状态,心底又急了。 瞧她的神情变化,闕扶苏笑道:「小姐,你别急,我也不急,可以等。十三年我都等了,不差这一时半刻。」 004 愿为伊人点千灯 (5) 此时,天空开始飘起了雪。腊月初雪,细雪纷飞,转眼间变成了鹅绒大雪,再也不适合飞速行驶。 闕扶苏缓下车速,护卫的汽车却没有减速,快速朝他们逼近。 「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收拾他们就回来。」随即在路边停了车,推开车门。 夏荷华瞪大眼,惊叫道:「你疯了吗?一个人要打那么多人?」 闕扶苏顿住脚步,想了想,还是决定坦白,尷尬地说:「他们是我的护卫。」 夏荷华整个人呆住,脑袋一片空白,愣愣地看着闕扶苏走向护卫的车队。 然而,后面护卫队的车还没停妥,又有一辆汽车快速驶近,与护卫并行而驶,似乎说了什么,几辆车便停在了不远处,部分车辆开始折返,只留下两辆车。 那台后面追上来的汽车停下来,有人下车朝闕扶苏走了过来,端端正正地行了军礼,「见过司令。别来无恙?」 「苏哲?」闕扶苏惊诧一瞬,笑了开来,「你怎么在这?我以为你守在北京。」 苏哲似笑非笑道:「听到你由西南回来,便想着回来和你叙旧,却没想到,前脚刚抵达上沪,收到义父第一道命令是来追你的护卫,简直莫名其妙,荒腔走板。」 「什么意思?」闕扶苏不明白。 「你问我,我还得问你呢?」苏哲有些无奈,「怎么为一个西……姑娘大动肝火?还急吼吼地开车就跑了?一点都不像你。」 「她不是普通姑娘。」 苏哲闻言欲言又止,最后只说:「我知道。」那姑娘的跟局和相帮还在理查饭店门前乾着急,一副想打听又不敢打听的神色。 闕扶苏苦笑,「你们先回去吧,今晚我要哄人。」 苏哲不知该说什么好,拍了拍他的肩道,「唉,你保重。」 等到苏哲上车,所有护卫队的汽车全部往回折返,闕扶苏也转过身,往自己的车上走。 然而,就在此时,他那辆汽车却突然发动,高速往前衝去,一骑绝尘。 闕扶苏整个人愣在原地,夏荷华然把他丢在雪地里一个人跑了?还是他教会她开车的! 她以为上沪有多少黑头汽车?明天他一查就知道她的行踪啊? 想了想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夏荷华把他扔在雪地里了。八成是意识到方才他没有讲明追他们的不是仇敌而是护卫,彻底把她惹毛了。 「脾气还是一样的大啊。」闕扶苏喃喃道。 话才刚说完,他又看到夏荷华驾驶着那辆黑头汽车折返,不由自主微微一笑,心想夏荷华还是心疼他的吧。 却没想到夏荷华一路飆过他身侧,神情苍白却又冷酷,朝他的方向扔出了一件军大衣,而后毫不停留逆向驶离,在远远的一条路口右转。 闕扶苏彻底呆住,快步奔到马路中间捡起军大衣,抬步飞奔朝夏荷华追去。 「真的生气了?该死。」他得快追,避免夏荷华又胡思乱想,觉得他就是在演戏哄骗他! 一路上大雪纷飞,闕扶苏在街上拔足狂奔,时不时脚滑,几度跌在地上,还好他手脚俐落,连忙稳住身子,然而,鬓角与背心已是汗水淋漓,军大衣根本也用不上,但也不能扔在地上,只好抱着军大衣一边急奔。 等追到了夏荷华开车右转的地方,他连头都不必抬,光看整条街张灯结綵,闪烁着各色霓虹灯,一群寻芳客揽着长三在路上走着,他就知道这是四马路。 四马路由东薈芳里至西薈芳里,一直延伸到跑马厅一带,有一两百家大大小小的堂子。 夏荷华向来就是这样的性格,她想做的事没人能够阻拦她。 他让着她,是因为夏荷华的任性其实都暗藏着温柔与撒娇,他心甘情愿。 夏荷华以往也没做过什么出格的大事,想看她高兴,现在他不让,是因为四马路三教九流,就算是书寓先生也要有人陪着,否则被哪个寻芳客缠住拖不了身不是更麻烦?她还打着算盘要他们分开逃? 闕扶苏真的觉得委屈极了,小心翼翼捧着一份感情,献上自己满腔的真心实意,她说不要就不要,答案还如此可笑?那他这些年到底为谁辛苦为谁忙?还为了一个小误会被扔在雪地里跑几百公尺。 偏偏身为一个男人,什么苦什么难都不好说出口,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不过,说来说去都是他的错,要不是让夏荷华误以为后头是追兵,她就不会和他吵,现在他只想赶紧找到夏荷华。 闕扶苏抓住一名和他同服色军装的军人的臂膀,问道:「沪光戏院在哪?」 那人睨了闕扶苏一眼,见他领前和肩上都没有代表军阶的军徽,瞇了瞇眼,反手擒住他的臂膀质问:「你是哪一排的士兵?你的军徽呢?」 闕扶苏愣了愣,已经许久没人敢用这口气对他说话。 方才他自己气急败坏把军徽给扔在大马路上,简直愚蠢。 今日又刚上任,还没亲自阅兵,谁认得他? 在对方眼底他反倒看起来像个冒牌货。 所幸他的臂弯上还掛着一件差点被他扔掉的军大衣,于是,闕扶苏将军大衣抖了开来,披上身,反问道:「你说我该是什么官阶?」 大衣上头别着第三师总司令的官徽。 眼前的军官愣了愣,「你真的是总司令?」 闕扶苏冷冷地看着他不说话,军队里高阶军官的威压感难以模仿,那名军官半信半疑,闕扶苏反倒质问,「你是第七连的人?非得看到军徽才认得自己的长官?那好,去中山路上头帮我捡回来!」 那名军官半信半疑,但看军大衣上军徽不假,只好道:「司令怎么弄丢了军徽。」 闕扶苏胡乱说道:「追人,跑着跑着掉了。」 那名军官信了,连忙低声问:「是否要派人协助司令抓人?」 004 愿为伊人点千灯 (6) 「不必,快跟我讲沪光戏院在哪就好。另外,等等你沿着中山路往北走,帮我捡回军徽,送到公署即可。」 得知沪光戏院的位置,他再没迟疑,一路往戏院方向跑了过去,只是他越是靠近戏院,心中的不安感越甚。 他远离四马路十三年,许多长三堂子、商铺、餐馆老早换了名字,不復以往的样子,然而,这戏院的招牌极大,正巧就位在四马路和宝善街上的交叉口,太过眼熟。 还没到戏院门口,他就看到亮而显眼的招牌和广告,上头写着最新上映的影片名字,而熟悉的黑头轿车就停在广告下方,几个贼头鼠目的人正在车子周遭打量。 闕扶苏皱眉快步走近,就在他们要拉开车门之际,大喝:「你们想干什么?」 那几个人见道身穿军装的他,一溜烟窜进暗巷之中,跑得不见人影。 他看了看周遭,果然像是夏荷华所说,围绕着许多的黄包车,他走近黄包车伕,冷声问:「你们方才有没有看见身穿蓝色旗袍,栗色捲发的女子下车?」 车伕见他气宇不凡,不敢不答,连忙说:「有的。」 「人进了戏院?」 「不,她下车后,搭了黄包车离开了。」 「往哪边走了?」 「往西走,应该是去了山东路。」 闕扶苏回想上沪的街道图,距他离开至今四年,已经改变许多,他像无头苍蝇去追也不聪明,于是问道:「拉车的车伕叫什么名字,还会回到这里吗?」 几名车伕交换了眼神,欲言又止。 闕扶苏面色一沉,寒声道:「要是你们胆敢撒一句谎,明日我便要你们全部携家带眷滚出上沪。」 车伕们脸色剧变之际,闕扶苏掏出皮夹中一把银元,说:「我每问一个问题,先说实话那个赏五块银元,依次递减。第一个问题,带她走那个车伕和她熟识吗?」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但眼看死的不是自己,这群车伕不再迟疑,一个答得比另一个快。 「拉车伕是老胡,和那名西桑认识。」 西桑一句话说出口,闕扶苏的脸色就冷了,直接道:「她不是西桑。」 车夫面面相覷,互换眼神,闕扶苏不由得微微吸了口气,「你们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吗?」 「姓何,名嫿,是上沪有名的──」那名车伕瞧着闕扶苏眼神流露杀意,连忙住了嘴。 「所以,老胡也知道何姑娘住哪?」闕扶苏装作夏荷华本就姓何,继续问道。 「应该是吧。有时候会看老胡拉着她出局。」 闕扶苏闻言脸色宛若寒潭,几名车伕都觉得老胡死定了。 「那老胡会回来吗?」 没人敢答了,闕扶苏微微一笑,淡声道:「好,你们叫什么名字?住哪?家中有几口人?」 赤裸裸的威胁让几名车伕急了,连忙求饶道:「军爷,饶命,我们说就是了!」 「我们都是固定在戏院门口等客人叫车,电影大概在一个小时内就会结束,如果那个姑娘住得近,老胡就赶得回来。」 「好,最后一个问题,你们常在四马路看过那名姑娘吗?」 其中一个机伶的车伕,已然猜到闕扶苏八成看上了何嫿,小心翼翼地说:「军爷怕是刚来上沪吧?何嫿姑娘只会来沪光戏院看戏,其馀时间不会出现在四马路。」 闕扶苏听了却也没有高兴的神色,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发下了银元后,看着沪光戏院,沉默不语,却也没有想要踏入的意思。 这地方以前不叫沪光戏院,十三年前,发生大火烧死许多人之前,叫做长春苑。是他最不想回想的一个地方,然而,如果没有这个地方,他和夏荷华不会认识。 冥冥之中,让他再次回到此地,非得站在此处等着那个名叫「老胡」的车伕回来。 他穿着军大衣,斜倚在车上,呼吸吐息都是裊裊白雾,宛若十三年前那一夜。 此时,夏荷华已经回到了书寓,跟局一脸担忧地守在门前,赶紧迎了上来,问:「先生,一切都好吗?」 察觉夏荷华神色不对,浑身打颤,沁着冷汗,连忙伸手搀扶,「先生可是发作了?」 夏荷华不想多谈,虚弱问道:「我没事,相帮人呢?」 「去找慕先生去了。」 夏荷华心凛,急忙道:「快去叫他回来,别通知二娘和慕先生,对方是总司令,他们搞不定的!」 跟局吓出冷汗,连忙应声,往外跑去,夏荷华又叫住她,掏出银元塞给跟局,叮嘱道:「你和相帮暂且不要回到书寓了,今晚的事务必要守密,否则你们都会死,听见没有!」 跟局踉蹌离开后,夏荷华疲累地上了阁楼,打开了灯,天窗已积了薄博一层雪。她的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暖气也开了,但仍旧空气中飘盪着空寂的气息。 她浑身发寒颤抖,忍不住去放了热水,在浴缸泡了好久,还是没有缓解,心知是菸癮犯了。 她咬牙想忍耐,想戒掉,但现在的她思绪纷乱,浑身冷汗,最终仍旧打开了上锁的抽屉,拿出菸桿和雕琢精巧的烟膏盒,挖出一点阿芙蓉点燃,凝视着白烟徐徐蜿蜒而上,那股迷醉的香气窜入鼻尖,她再也忍不住诱惑,斜躺在法兰丝弹簧床上,抿住烟嘴,深深吸了一口。 随着烟气进入肺间,沁入血液,衝入脑门,冰冷的世界带来的痛苦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舒缓迷幻感。 她的眼前七彩斑斕,天窗上的雪映出了一面面她和闕扶苏的过去,她低喃着:「扶苏……我喜欢你的……我想要你的……想嫁你的……」 然而,慕先生的身影突然出现烟雾裊裊之中,夏荷华的瞳孔陡然放大,颤抖起来。 她知道她和闕扶苏之间怕是没有重新开始的机会了。 她一管又一管接着抽,想藉着阿芙蓉冷静,但是这次阿芙蓉已经无法抑制她心中的恐惧与痛苦。 今晚除了闕扶苏回来,二娘託付照顾书寓的慕先生也回来了,就在沪光戏院门前,当着她的面,搂着另一名西桑进入戏院。 怎么会这么凑巧都在今晚遇见他们? 闕扶苏要是知道那个照顾他们书寓经营的人也是军官,会怎么想? 慕先生的官职也不低,迟早会遇见闕扶苏的,那么她的存在只是羞辱闕扶苏罢了。 夏荷华看着已然空荡的烟膏盒,痛苦仍是在她五脏六腑中翻搅,尤其是心口的闷痛已然让她感到窒息,乾脆挖了阿芙蓉残渣往嘴里含去。 她头一次看着天窗,隔着雪祈求老天爷,让一切痛苦结束吧。 005 劲竹误入长春苑 (1)(修) 老胡正往戏院路上奔跑时,闕扶苏倚着车门,由口袋掏出菸盒和打火机,取出一根薄荷菸,望着和长春苑外观截然不同的沪光戏院,眼神空茫,深吸了一口夹在长指的菸。 薄荷特有的冷香沁入胸膛,在冷冽的冬夜里,让他越发冷静,也冷漠。 年幼时他曾在长春苑待过一年多,这种地方什么骯脏事都可能发生,丑陋的人性在此体现无疑,那良善呢? 他冷笑一声,至少他没经歷过。 今夜他看夏荷华的反应已然洞知她的遭遇并无不同,那么他怎么可能让夏荷华继续当西桑,怎么可能让她涉足风月场? 夏荷华痛,他何尝不痛? 但更多的情绪是怨忿天道不公,世态炎凉。明明从军是为了获得权势,却也让他无暇分身保护夏荷华,才让她经歷不堪的苦楚。 吞吐着薄荷烟雾,闕扶苏不禁痛恨起这些年来军阀割据的战争。 闕扶苏思绪不禁飘回十三年前,忆起那个毫无自保能力的自己── ──十三年前── 长春苑位在宝善街和四马路的交叉口,临路的院落楼高三层,口字型长屋围成一方庭院,苑后则是另一栋青瓦白墙的建筑,房檐下悬着一块牌匾,上头写着「南风馆」。 两栋楼由东西两侧长廊南北相连,只是走道长廊尽头,却设了铁製栅栏,由龟奴在歇业时分上锁,能通行的只有一楼。南风馆之后就是一座大杂院和灶房。 杂院由四排长屋组成,圈出了一个天井,屋簷下的鏤空雀替绑着细绳,东西南北横掛,将天空切得零碎。 入夜后,宝善街宛若不夜城,杯觥交错,鶯燕调笑嬉闹,扶苏和少风一个手端铜盆,一个端着酒菜托盘,并肩而行。 酒菜香气四溢,飢肠轆轆的扶苏忍不住问少风,「送去给谁的?」 「云月倌人。」少风吞了吞口水。「我好饿……」 苏嬤嬤从不让他们吃饱,没力气逃走,才能掌控在手心。 「忍一忍。我这水也是给她的,今晚我随侍她房外,晚点剩下的菜我们可以分着吃。」扶苏侧头附耳对少风说:「等等我跟你打暗号,记得快点过来。」 穿过回廊时,扶苏就看到苏嬤嬤站在长春苑门前往街口三岔路望。 三岔路底建筑物上立着一座大招牌,几盏红蓝黄色霓虹灯着四个大字「罗宋堂子」闪烁,亮如白昼。停在招牌下的汽车不少,西装笔挺或军装笔挺的宾客络绎不绝。 苏嬤嬤恨得双眼发红,她这长春苑这个长三堂子独霸上沪风月场二十来年,出过多少个花魁娘子,就算比不上书寓,输给开了半年的白俄妓院,她可不服气。心底暗骂那些洋女人穿着开岔到大腿的旗袍,不中不西,简直伤风败俗! 此时,一台黑头车在她眼前停下,苏嬤嬤连忙迎了上去,殷勤地招呼着踏进门的恩客:「宋公子,您来啦,快请进。」 「嗯,来打茶围,含雪没出局吧?」身穿暗蓝色长袍马褂,戴着圆框眼镜一脸斯文的宋公子微笑问道。 眼前宋公子言辞之间虽是温和,藏在眼神镜片之后的双眸却是无比锐利,苏嬤嬤諂媚笑道,「哪里会?含雪可是日夜都盼着您,这会儿天王老子叫条子她都不会应了。」 宋公子低笑,「嬤嬤可真有胆子,天王老子都不老子了,但人还在紫禁城坐着,你就敢打趣他了?」 「哎,是奴家失言,自罚掌嘴,掌嘴,」苏嬤嬤抬手不轻不重地拍了自己嘴巴两下,眼眸流转带着一股贼气,「只是,谁不知道现在是宋公子您们这些青年才俊的天下啊?」 此时少风和扶苏走了过来,苏嬤嬤瞧见,便道:「少风,赶紧迎宋公子到含雪的雅间去。」 「可是我这酒菜要送去云月倌人……」 「送进含雪屋子里去!」苏嬤嬤不耐喝道,说完往前厅走,心底咕噥着,「今晚的生意怎么这么差呢?」 少风无奈看了扶苏一眼,扶苏眼神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便往云月倌人的雅间走。 少风领着宋公子到了位在三楼的雅间后随即离开,疾步匆匆绕回去后头灶房另取一份酒菜给云月,然而,却在转角处撞着了人。 「匡噹!」 「唉唷!」少风手上的木盘砸在地上,瓷碗碎了一地,屁股跌得开花,疼得泛泪,嘶声抽气。 被撞的人踉蹌几步,稳住身型后便粗嗓怒骂:「哪来不长眼的,把你大爷的衣服都弄脏了!」 少风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胖壮如山的孔老爷揪住领子提了起来。 「唷,这是什么货色?怎么我来了这么多次没见过?」 许老爷性好孌童,瞇眼打量脣红齿白,眼泛泪光的少风,心底一股骚动,起了邪火,偏头对着一旁的龟奴冷笑道:「你们家的小倌都要到初掳头的年岁了吧?不添点新货进来?骗谁呢?」」 龟奴忙道:「没这回事,这名小廝不是倌人。」 许老爷不理龟奴,问道:「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许老爷不过是一介地痞流氓从了军,趁着乱世联合几个臭气相投的人,横行上沪,四处占地盘,为虎作倀,眼下他便是长春苑这区的地头蛇之一,没人敢惹他,也没人愿意为了少风出头。 「他叫少风。」 005 劲竹误入长春苑 (2) 南风馆传来一声轻笑,蓄着墨缎般长发的小倌慕云倚栏而笑,挑眉问:「许老爷这么快就想跳槽,想把我给甩一边去了?」 许老爷笑道:「怎么会?我就想问问这小子的身分,既然名字里有个『少』字,迟早得接客的,择日不如撞日,今夜我就要你和他一起做陪……」 匡噹!哗啦! 许老爷的话还没说完,铜盆从天而降,许老爷的鼻子当场被铜盆敲扁了,满脸是血,哀号不止。 「大爷,对不住,不晓得您在下头,小的跟您赔罪啊!」 许老爷摀着喷血的鼻子,颤抖着往上瞧,罪魁祸首端着铜盆倚栏往下看,一脸吃惊又无辜,「不过,这盆水是清倌人的洗脚水,很乾净的,您放心!」 许老爷大吼:「小兔崽子给我下来,老子不打死你不姓许!」 苏嬤嬤闻声赶过来,见到这情形吓坏了,许老爷摀着鼻血追在满脸涂着黑炭的扶苏身后,扶苏东躲西窜,砸坏梅园里不少盆栽花器。 苏嬤嬤转头对龟奴狮吼,「养你们干啥吃的?还不把少竹拿下?」 几名龟奴包抄,不一会儿扶苏便被抓住,双手反折押到了苏嬤嬤和许老爷跟前。 「我说苏嬤嬤,你打算怎么处理?」许老爷阴冷如毒蛇,双眸盯着苏嬤嬤。 苏嬤嬤抬手左右开弓连甩了扶苏十几个耳刮子,「你这个瘟生闯祸精,我非打到你半死不活为止!」 许老爷冷笑,「这样便罢了?去给我抬春凳过来!老子亲自教训他!」 苏嬤嬤冷汗涔涔,不敢不从,偏偏她依靠的人今日不在上沪,只能任许老爷作乱。 即便扶苏挣扎得像疯子一样,仍是被龟奴们压在春凳上,强脱了裤子,抹净了脸庞。 虽然脸被打得红肿,扶苏一双眼眸依旧如能见底的清潭翦水瀲灩。 许老爷喉头滚动,吞了口唾沫,「你叫少竹?好名字,人如其名,苏嬤嬤,他几岁了?」 许老爷的嗓音宛若被地狱恶火淬练过的锈刀,一声声割在扶苏的耳膜,令他几乎崩溃,尖叫道:「我才十一岁!长春苑的小倌十四岁才掛牌!我也不叫少竹,我死也不当小倌!你们不能动我!」 许老爷笑得阴惻惻的,狠狠捏住了扶苏的嫩臀,「苏嬤嬤,你要保他吗?」 话还没说完,扶苏却尖声嘶吼,由春凳中爆起,硬是将自己的手给折了! 他翻落春凳,双眼发红,恨意如烈火,咬牙切齿像是要吃人一样,拖着脱臼的手臂,弓起腰,一步步警戒地往后退,如果再有人接近他,他肯定会纵身一扑咬断来人的咽喉。 许老爷也没想到扶苏会这么刚烈。原本他这种逞兇斗狠的地痞流氓,但人一旦拥有了权势地位,就会惜命。看扶苏像个疯子一样兇残,他可不想碰。 许老爷驀地生怯,仍是强撑面子对苏嬤嬤说:「苏嬤嬤,你打算怎样教训这条疯狗,你自己说?我这鼻子被打烂了,又怎么赔?」 「这疯狗我自当教训,医药费也由我出,今日的花销不计,明日我遣几个小倌陪您游画舫,一切开销算我的,您说可好?」 许老爷也不囉嗦,一口答应,「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转身就走的当下,往扶苏方向瞟了一眼,吐了口浓痰在结霜的地上,恶狠狠地说:「就算是疯狗,总有一日会落在我手上!那时老子绝对玩死你!」 语罢,许老爷往外走,瞟见浑身颤抖躲在柱后阴暗处的少风,指着他说:「你也跑不掉!」 少风心跳如擂鼓,不知所措,但许老爷已经走远。 苏嬤嬤的尖嚷声在身后响起,「还愣着干嘛,不做生意了?快给我收拾乾净!还有,把那个晦气倒楣鬼给我关到柴房去,等我收拾!」 扶苏这才软了身子,跪在地上,任由龟奴将他拖往柴房。 少风心底愧疚却不敢追过去,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低笑,「让拜把兄弟这样被遭贱替自己避祸,你也挺有本事。」 少风回头瞧,南风馆头牌小倌慕云正盯着他笑得意味深长。 慕云一双丹凤眼媚眼如丝,款款来到少风跟前,丰润红唇微啟,「明年初你就十四岁了吧?成为小倌是迟早的事,可别和少竹那样应抗,断腿缺胳膊的,只能当乞丐。」 少风今晚吓得失魂,想说他和扶苏一样绝不当小倌,却说不出口。 「别说你不想当小倌,这儿没人想当小倌,但是你想到街头当苦力吗?我瞧你这脸蛋……」 慕云的纤指抚上少风吹弹可破的细嫩脸颊,轻佻地掐了他的腰,「这身段,你以为出了长春苑到街上就不会有人对你起色心?」 他的气息带着脂粉香,缓缓地撩拨,「还不如待在这南风馆,忍耐几年,攒些银子,等你二十岁,凭着积蓄买张车票去别的城镇,改头换面,做点小营生,还能娶妻生子,过个崭新人生不是更好?」 少风怔了怔,慕云说的不无道理,天下这么大,要是他忍一忍,换得下半生舒坦自由,不好吗? 可是扶苏呢?他不禁往柴房方向望。 005 劲竹误入长春苑 (3) 慕云瞧他神情松动,唇角微勾,在他耳际低喃,「你以为少竹衝撞孔老爷是为了搭救你?我瞧他是巴不得铸下大错被赶出长春苑吧?有想过你吗?」 少风一呆,慕云彷彿会读心,「他呀,是看准了许老爷今晚没配枪,故意要得罪许老爷,逼苏嬤嬤赶他出门。」 少风摇头,低喃:「不会的,我们两人说好要一起同甘共苦,他不会丢下我的……」 「喔?这半年你有跟他同甘共苦吗?他住在大杂院,你住在哪?南风馆偏房吧?」 「我不是一个人贪图享受,是他自己顶撞苏嬤嬤,说不当小倌才被赶到杂院……」 「喔?那你有为他求情过吗?今晚他也是帮你才遭祸的喔,他醒神后不会怪你吗?」慕云嗓音幽凉,一针见血。 少风脸色又红又白,「我不是故意惹祸害他的,况且我又没叫他帮我出头!」 「是啊,所以我才说他是借题发挥罢了。结拜兄弟又如何?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总之,人生是你的,总是要为自己打算的。」 每个人都有所图,连慕云自己也不例外。 他已经二十一岁,再过不久就要进入老扒头的年纪,得要趁着最后四年攒足银子,下辈子才有着落。 最快的方法就是找个年轻的小倌和他一同揽客,来个双飞燕,能让那些嫖客趋之若鶩,存够钱早点脱离长春苑。 「你好好想一想我的提议吧。明年初你就十四岁了,没时间磨蹭。」 少风闻言倏地褪去血色,慕云知道他的话开始发酵,不必再多说,往南风馆走去。 每个人心底都有自己的盘算吗? 少风咬着唇看着所有人,不知道该不该听从慕云的提议,手指微微颤抖看着苏嬤嬤在梅园里咋咋呼呼,指挥若定。 不一会儿,庭院已经收拾乾净,龟奴们、倌人们又开始挽着恩客喝酒作乐,彷彿方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不夜馆这边两扇小窗不知何时打开,云月倌人倚窗看了整场闹剧,蹙眉唤了贴身侍女,「蕊儿,让人去请医生。」 语罢,她站起身,蕊儿疑惑问:「小姐,你要去哪?」 「我要去柴房。」云月轻声说道。 另一扇窗子里,宋公子将一切纳入眼底,揽着含雪低笑一声,「今晚倒是看了一齣好戏。」 「我以为你今夜是来看我的,原来是看上别人了?」含雪娇俏笑道。 「胡说什么?」宋公子啜了口杯中酒,目光却定定地看着梅园。 「嘿,咱们各有所求,就别打迷糊仗,」含雪眼神依旧满是笑意,却又带了点试探,「一个在这种娼馆守株待兔,一个在这里掩人耳目,宋公子不顺道替自己谋福利也太委屈。」 含雪由宋公子怀中撑起身,趴在窗边,笑问:「说说看吧,宋公子,看上哪个了?」 宋公子眼波流转,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 柴房里,左臂脱臼的扶苏被龟奴摔在冷硬结霜的地上,疼得说不出话。 苏嬤嬤抄着藤条抽在扶苏身上,泼辣地叫骂:「下作黄子,没乾没净的乱闹!你砸铜盆之前有没有想过其他人?净会添乱,养你不如养条狗!」 「你自己订的规矩,不到十四岁不掛牌!」 「好啊,还敢顶嘴,我告诉你,那都只是吊人胃口的幌子!胡同里多的是小孌童!就算你们今天只有十岁都得自己脱裤子给嫖客上!」 「我死都不会当小倌!」 「笑话,你以为今天当眾出丑后还值几个钱?不如现在打死你算了!」 「嬤嬤,别打了。」一道温柔和善的嗓音由柴门外传来,「让他当我的使役小廝吧。」 苏嬤嬤见云月踏入柴房,蹙眉道:「他这个遭瘟的白眼狼不能放你身边!」 「我看倒不像,愿意捨命护友伴,难得。」云月对扶苏淡淡一笑。 苏嬤嬤听了发火,「难得的赔钱货!今晚就让我赔掉几个大洋,明日又要折掉多少钱去安抚肥油许?」 「嬤嬤──」云月的嗓音又软又酥,趋前拉住苏嬤嬤又要抽向扶苏的藤条,「其实,你不赔钱的。相较我的清白来说,与其让那些年长的龟奴背着我出局,还不如让他来做我的使役小廝吧?」 苏嬤嬤顿时怒火中烧,「使役小廝?你是说龟奴对你毛手毛脚?」 「也不是这样说,或许是我敏感了些吧?但我心里不踏实,就影响了应条子的心情……」 清倌出局应条子时都由龟奴揹过去,龟奴什么德性她也清楚,都是男人,哪个不会对清倌人们揩油的? 苏嬤嬤怕真出了事,叹了口气,「好吧。但这个瘟生还是得领罚给我跪在梅园一夜!」 少风放心不下,还是来到柴房,听了这席话,心底说不出什么滋味。 不知道是扶苏运气好,还是城府深,这齣刚烈的戏码对了清倌人云月的味,云月竟然为他说话,眨眼间成了清倌的「小廝」,摆脱了倚栏卖身的凄惨命运。 正当少风心生羡慕嫉妒,却听扶苏哑声开口:「少风也要成为小廝,不做小倌。」 005 劲竹误入长春苑 (4) 苏嬤嬤气得尖嚷:「你还有胆跟我讨价还价?」 扶苏忍着手臂剧痛,一字一句说:「今年我才十一岁,揹不动一个人,我和少风两个人抬着软轿的话,云月倌人会坐得比较稳。」 躲在柴房外偷听的少风怔住,不知该喜该悲,喜的是扶苏时刻都想到他,悲的是使役小廝长大后沦落为龟奴的下场会比较好吗? 云月倌人却是一口答应,直接跟苏嬤嬤要了他们两人。 苏嬤嬤皱眉,「这小子心思野得很,让他做你的小廝,我实在不放心,说不准就趁着和你出局时逃跑。」 「嬤嬤不必担心,少竹逃是因为不想做小倌,现在不必做小倌了,在长春苑做小廝怎么也比在码头上乞讨好,他心底清楚。您将他交给我,我自会管教。倘若嬤嬤还是担心,那么出局时就派龟奴前后跟着吧。总之,我是不愿再让那些龟奴再碰我一吋了。」 苏嬤嬤无可奈何地走了,少风也不敢多待,赶紧溜了。 云月却还在柴房中和扶苏睞着彼此,相互打量。 在马灯的灯光下,一人眉眼弯弯,梨涡深深,甜笑如蜜,另一人却是眼神如刃,戒慎防备,直到脚步声再次接近,一名西医提着药箱进入柴房。 云月对医生说:「好生照料他的外伤。」这才转身走了出去。 等少风心生愧疚拿了跌打损伤的药,溜进了柴房,扶苏已然包扎妥当。 鼻青脸肿,眼睛都睁不开的扶苏躺在稻草堆上,吃力地扯开笑说:「你来啦?我跟你说一个好消息。」 其实他不说,少风也都知晓了,不禁含着泪问道:「为什么要帮我挡祸?」 扶苏却笑说:「因为你是我兄弟啊,而且是我亏欠你比较多。如果不是我误信奸人,你我怎么会困在长春苑?想想,当乞丐好多了,至少自由,对吧?」 少风一怔,想起从前。 他打小就是乞丐,不记得父母是谁,只知道跟随大乞丐乞讨,捡剩下的食物渣吃。 一日扶苏出现在破庙口,看起来像是外地人,虽说面黄肌瘦,身上的衣服也沾满了泥灰,却看得出来质地极好。 他年纪小,眼界浅,之于他世界就是破庙与供他乞食的南京港,看不出一个人的底气背景,却隐约知道扶苏和他们这群没有未来的小乞丐不同。 扶苏安静如鬼一样踏进破庙的当下,大乞丐咆哮,「哪来的?不知道这儿是我们的地盘?想进来就给老子拜码头!」 扶苏却没搭理他,往少风处走了过来。少风瞠大眼睞着他,回想是不是得罪过扶苏,但扶苏却只是在他身边的稻草推上倒下,似乎极累。 大乞丐见状大怒,衝了过来拎起扶苏的后领,一个巴掌就往他脸上甩。 扶苏被惊醒,双手直接掐住大乞丐的脖子,往死里拧! 大乞丐一时间无法呼吸,松手放开扶苏,扶苏整个人往他身上跌,狠狠地举起拳头揍得大乞丐鼻青脸肿,门牙断了几隻,昏了过去。 等大乞丐醒来,扶苏已经是小乞丐的头儿,自此破庙分为两派。 但扶苏不爱说话,神情除了冷还是冷,眼神就像刀一样,小乞丐们也怕他,却知道扶苏不会像大乞丐一样利用他们去乞讨,也不会欺负他们,于是总是不远不近的跟着扶苏。 而扶苏乞讨的方式也很特别,总是腰板挺得笔直,头却垂得低低的,半句话都不说。 少风看不下去,分给扶苏几次乞讨来的窝窝头,低声说:「乞讨不是这样的,你得鞠躬哈腰,带着哭腔求那些穿着打扮好看的人,尤其是年轻的小姐或牵着孩子的太太们最心软,最有效。」 「办不到。」扶苏语气冷硬,像是一块铁。 「那就只能饿死了。」少风无奈叹了口气,只是看扶苏饿得抱着腹部缩在稻草堆边,他又忍不住递给他一些汤汤水水。 「喏,这个给你。」 扶苏睞着他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谢谢。」 少风朝他笑,摆了摆手,扶苏边吃,他边问,「你叫什么名字?」 扶苏顿了顿,低声道:「扶苏。你呢?」 「我没名字。他们叫我小十一,第十一个来破庙住的乞丐。」 扶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你叫乔松吧。」 「乔松?」少风愣愣地问。 「对,」扶苏拍了拍手上的食物渣,淡淡地说:「诗经里头《山有扶苏》里的乔松,我叫扶苏,你叫乔松。以后我们是结拜兄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同甘共苦,祸福与共。」 见少风呆愣的表情,扶苏抿了抿唇,想了想最浅白的方式解释,「扶苏和乔松都是参天大树的意思,将来长大我们会是顶天立地的男儿,不会是乞丐。」 少风现在想来,扶苏与他认识不过是两年前的事,却像是过了一辈子。 他不忍心看扶苏躺在稻草堆上,低声问:「我揹你回南风馆的偏房养伤吧。」 「不,送我回杂院。偏房是未来小倌的住处,我不去。」 少风想起杂院斗室狭小,夹杂着各种的气味,潮湿的霉味,一踏入门汗臭味与油垢味扑面而来,几十个人挤在一张冷炕上,想劝扶苏不要硬扛,就听扶苏说:「偏房是给未掛牌小倌住的,我死也不会当小倌。」 006 诡局重重谁真心 (1) 休养三日后,玉蕊抱着叠好衣服的竹篮朝扶苏快步走了过来。 「少竹,你身子好些了?今日要开始服侍云月倌人出局了,可不能出岔子。」 「嗯,我知道。」 扶苏向来寡言淡漠,但凭着他那张脸蛋,依旧令人心生好感,玉蕊忍不住又劝,「你以后别总是替少风挡祸了,这次有小姐拦着,下次呢?」 「那就下次再想办法。」扶苏逕自往前走。 「话不能这样说,你们都十来岁了,凡事忍耐些,否则怎么在长春苑活下去?」 扶苏闻言顿住脚步,前几天的不堪依旧令他反胃,为何总有人不识相提起那件事? 扶苏嗓音幽冷,讽笑道:「忍耐?你敢不敢将这些话跟你家小姐说?叫她别当清倌人了?」 「少竹!你怎么这么说话?我家小姐是官家小姐,就算落难也是千金之躯!」 「所以我和少风是命贱该死,活该被人嫖?」扶苏冷笑,「先不说我们了,那你呢?你不是官家小姐,日后打算怎么办?」 「我当然会跟着小姐离开这儿……」 「怎么离开?赎身?你以为那个恩客会连你也带走吗?」扶苏寒声道:「不,不会,没了云月的保护,苏嬤嬤只会将你列进妓子名册,到时候你会愿意忍耐吗?」 玉蕊又羞又怒,「我好心提醒你,你却当成驴肝肺!少竹,你别嚣张,小姐也只能保你三年!只要你的名字里头有个『少』字,就注定是孌童!」 扶苏眼中寒光涌现,玉蕊却还在骂:「年纪长了就是男妓,十七八岁披肩,男妓中的次等货色;二十岁初掳头,居三等;二十四五岁,就成了老扒头,没人要!下场悽惨,没人送终……」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在冷冽的空气中响起,玉蕊捧着脸颊,不敢置信,对她动手的人不是扶苏,而是闻声而来的云月。 「小姐──」 「我就想为什么取个热水和乾净衣物要这么久,原来在这儿斗嘴啊?」云月鬓发斜垂双臂环胸,慵懒地睨着玉蕊和扶苏冷笑道,「最让我意外的是自己的丫环嘴这么脏。玉蕊,你还真长了我的脸啊?」 「小姐,不是的,是少竹先开头──」 「啪!」 玉蕊的话断在了清脆的巴掌声中,但这次被打的是扶苏。 扶苏被打偏了头,唇瓣也咬破了,沁出鲜血,云月冷冷地说:「前两天的教训还没让你学会审时度势?还是你真想回去当小倌?跟我来,伺候我更衣,下午陪我出局应条子!」 ◆ 扶苏沉着脸,垂眸咬紧唇站在绣着银雪红梅的八扇掛屏外,掛屏由房樑垂下,白底透光,却又巧妙地掩去屏后人的娇躯,只馀残影。 整个屋里就只有他和云月,耳边窸窸簌簌脱去衣物的声响。 云月支开玉蕊去弄堂买早点,指名要粢饭糰子、十四摺小笼和小绍兴鸡粥,光是三样东西就位在不同的弄堂,足以让玉蕊一时半会儿回不到不夜馆。 既然云月不在乎七岁之后男女不能同席之防,扶苏也不在乎,但他也没兴趣偷覷软玉凝脂,双眸赖着掛瓶上的银雪红梅,倒也心无旁鶩。 管他掛屏缝隙中影影绰绰,云月身姿裊娜,春意旖旎,水声縈绕在耳,扶苏的目光丝毫不动,屏息不语。 掛屏上的墨色的梅花枝朝上而发,细枝如竹,与一般弯弯曲曲的梅枝天差地别。 那些细长与天竞高的枝枒上绣着点点艷红梅花,在银丝铺就的雪地上展开,乍看之下,像是想要往房樑上生长一般,蕴含无限生命力,然而,无根破雪而出的梅枝与点点残红,却又有几分肖似喷溅在荆棘丛上的血珠,哀艷异常。 「不问我为何要你做使役小廝?」 正当扶苏看得出神,云月轻柔的嗓音由掛屏后传来,彷彿方才那狠辣御下的人不是同一名女子。 扶苏抿了抿唇说:「因为龟奴会欺你,而我不会。」 云月轻笑,不置可否,柔荑握着一块檀香皂抚过娇嫩的身躯,洗去昨夜尘烟酒气。 檀香的气味浓郁,不一会儿就穿过掛屏缝隙,窜入扶苏鼻尖,一时间让他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彷彿整个人被拉回悠远的过去。 竹窗外远山环翠,祖宗牌位的神龕前檀香裊裊,馥郁浓郁,父母亲一字一句地教他识字,四书五经,论语典籍,岁月静好,无忧无虑,直到一场火将所有幸福烧了个精光。 然而,云月一句淡淡的问话又将他拉回现实。 「可会怨我方才打你那一记耳刮子?」 「我口出狂言,倌人教训得是。」扶苏声调平平,不卑不亢,毫无反省之意,要是苏嬤嬤听了,肯定会说他嘴软心不软,非打得他不能动弹不可。 「错,」云月的声音柔淡,水瓢舀满,兜头冲下,一边道:「我打你心不在长春苑,时刻都闯祸想逃,这一年多来你被打了半死,筋骨受创,有意思吗?」 扶苏听了蹙眉,云月仍旧低笑嘲讽:「不知审时度势,不知折腰而趋,蠢笨如牛,无怪乎流汗喘乏却仍困在这儿,一步也不曾踏出长春苑。」 扶苏咬牙,瞪着掛屏之后的云月,想反问她难道就不愿抵抗命运,就要做人俎上肉,任人宰割? 「你知道我是怎么来到长春苑的吗?」云月由浴桶中站起,朝他吩咐,「将掛架上的衣服拿过来。」 006 诡局重重谁真心 (2) 鲜红色绣着凤穿牡丹的肚兜和纯白的丝绸褻衣搭在掛屏后的衣架上,扶苏抿唇瞟了一眼,收回眼神,面色泰然地穿过画屏,垂睫递给云月衣裳,立即转身退出掛屏外。 转身那刻却听云月嗤笑一声,似是讚许他正直,却又似戏謔,笑他不敢多看。 扶苏面色转冷,云月一言一行诸多试探,然而,戏弄他这个一个情竇未开的少年有什么意思? 还是以为略施小惠便能让他心甘情愿为她卖命?自家破人亡流浪至金陵破庙再到上沪妓院,他还会相信谁? 即便他身上被打的伤好了,心底的防备还是一堵牢不可破的高墙。 扶苏等在掛屏外头,抱臂而立,望向窗外,思忖即便是做小廝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要是云月所有的举动不过是想要说服他留下,那么任她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他左耳进,右耳出,与他何干? 云月将艷丽的柔软肚兜搭上肌肤,抬臂在后颈结绳,细声低喃彷彿梦囈,「我来到长春苑已经两年有馀,朝廷覆亡后,父亲罢官回乡,奈何各地军痞崛起,父亲死于军痞械斗,临死前责令管家送未及笄的我投靠天津的未婚夫,岂料管家病死途中……少竹,你猜猜看,我遇上了谁,才流落到此地?」 扶苏脑海灵光闪现,回眸瞧向掛屏。 「我遇见了将你和少风卖到此地的那个人。」 云月由掛屏中走出,墨缎长发犹湿随着她赤足行来摇摇晃晃,然而,她的神情和过往温婉大为迥异,此时她的双眸含怨带恨,身着白色褻衣,褻衣潮湿贴在她的身躯上,整个人宛若水中爬出的冤魂,令人不寒而慄。 「他化成灰我都认得!此人阴狠恶毒,却装作慈眉善目,遭贱我一世。倘若有一日我步出这长春苑,必要找到这个人啖其肉,啜其血,抽其筋,剉其骨!」 扶苏眼神一黯,彷彿见到娇弱的人影在黑暗中挣扎哭叫,恐惧地呻吟求饶。 「你和我一样,我从你的眼神和行止就知道了。」 云月来到扶苏跟前,纤纤长指抬起他小巧玲瓏的下顎,近似悲悯地呢喃,「你长得这么好看,五官还没长开就这么美,有谁会放过你呢?类似许老爷或者拐卖你的人都对你干过类似的骯脏事,对不对?」 扶苏闻言,瞳孔骤地放大,彷若被火舌舔过下顎,像是一隻受伤的小兽往后一缩,弓背跳远了一大步。 他的眉峰紧拧,心脏突突乱跳失了秩序,节拍凌乱,他的眼神乱飘,无法再和云月对视,急于寻找一个地方躲藏却求而不得,只能贴着墙角蹲下,抱着膝头低声喘息,压抑胸腹间腾起的反胃与难以言喻的痛苦。 那些个夜里的恐怖记忆宛若梦魘时时刻刻追在身后,即便朝阳初升霄汉,深渊中的暗影依旧一点一点地吞噬着他。 这个症状在他来到长春苑中越发严重,看着倌人门迎往送来,或者被送进来的姑娘在失去处子身当夜哭叫抵抗,他便觉得每一张哭泣的脸都是自己,他想衝撞想救人,却总被少风紧紧擒住。 他闷声喘息,压抑纷乱的心绪,丝毫没有发现灼热的液体沿着双颊淌下,云月垂下手,望着扶苏,怜悯叹息,转身取来了锦被,朝他走去。 「你不要过来!」扶苏察觉她的接近,惊恐地尖叫,但他的嚷叫声是如此苍白无力,半点威吓效果都没有。 云月将手中锦被张开,连头带脚一把裹住他,不顾他的挣扎,抱紧了他,低喃:「没事了,没事了,已经过去了。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和你一样,再也不能忍耐任何一名成年男子碰我。」 「我不信,你说的话也好,他们说的话也好,都是骗人的!我不会信!」扶苏闷声在锦被中尖叫。 云月便任他尖叫哭泣,直到他哭累了,只馀颤抖,她才开口说:「少竹,不管你信不信我,我是信你的。我要离开长春苑,而你也是。我要你揹我出局,唯有此时我们才能逃,但是你……」 她没再说下去,等带锦被中的扶苏缓缓平復情绪。不一会儿,扶苏闷闷的声音由锦被中传来。 「……我必须忍,必须装,必须演戏。」 扶苏由锦被中探出头,整张白皙的脸蛋满是泪痕,红通通的眼睛异常清亮。 「对。」云月叹口气说:「我花了两年让苏嬤嬤信任我,今年我已十九岁,花期已至荼蘼,嬤嬤已经开始物色为我初夜开瓜的人选,你掂量需要多少时间让苏嬤嬤信任你揹我出局?」 扶苏裹紧了锦被,勉强压下仓徨,哑声反问:「云月倌人可想好了逃离长春苑后要往哪里去?天津,或是真要去找那人报仇?如果是后者我无话可说,但恕我和少风不会奉陪。」 云月毫不犹豫说:「天津。我要去找我的未婚夫。报仇,算了吧。」 扶苏的嗓音还带着哭泣尖叫后的沙哑,声线微微颤抖,但已然镇定许多,看着云月,目不错珠问:「那么倌人打算如何去天津?火车或者搭船?」 云月闻言怔了怔,「你搭过火车和汽船?」 「很久以前搭过。」扶苏站起身,锦被由他肩上滑落,他转身指向窗外,「火车站在那,港口在那,两个地点距离很近,海运转陆运,上货方便。」 此时雾气已散,炊烟冉冉,港口的气笛声隐隐约约,他的眼神变得悠远飘渺,想起母亲挽着父亲的臂弯,一手牵着他由汽船下船,然后辗转搭车到了火车站。 云月越听越奇,忍不住问:「这一年有馀你都没离开过长春苑,是怎么知道火车站和港口地点的?」 006 诡局重重谁真心 (3) 扶苏睞着窗外,这世界人声杳杳,能吸引他注意的不是长春苑的喧哗,不是杯觥交错的笑语盈盈,不知胭脂粉香,不是金银环珮,而是自由。 「火车和汽船鸣笛声不同,海潮的味儿夹着鱼腥气,不难判断。」 扶苏思索着模糊的记忆,年幼时父母亲带他搭火车时,他在每一站看到的铁路地图。 「我建议我们搭火车到天津去,虽然花费的时间长,但沿路车站多,长春苑的人就算知道我们上了火车也难以追踪我们。」 窗外视野中出现了一道人影,玉蕊正提着大包小包由巷口走来。 他歛神回头说:「过年前,我会让苏嬤嬤信任我。」 云月诧异挑眉,「你确定一个月内你可以?」 「非得做到。」扶苏飞快道,「过年前回乡人潮眾多,拜别应酬就多,叫局也多。那时候家家户户会出门採买,街上车水马龙,难以阻拦我们逃窜。」 当他说话的同时,玉蕊已经进了长春苑,龟奴也醒了,两人在楼下寒暄几句,玉蕊已拾阶而上。 「这一个月要靠倌人尽量赶局,让我们熟悉上沪,之后,叫局的地点最好离车站或码头越近越好。」 云月没想过扶苏小小年纪心思縝密至此,愣了愣,娇笑出声:「好你个少竹,你何时开始算计这些事的?」 扶苏唇瓣微扬,「三天前。」就在柴房中,云月开口说要他做小廝那刻起。 「包含算计我吗?」云月在梳妆台坐下,取了篦子梳开长发,轻扑细粉,斜睨扶苏一眼,「算到我会打开窗?」 扶苏瞧她打量,歪头挑眉朝她一笑,眉眼柔软又俊美,一双桃花眼眸若朗星,又似载满人间灯火点点,丹唇皓齿,忽地间风流俊生,宛若破开云雾的一支妃色绝艷牡丹花,粉粉嫩嫩,含苞待放,令人心跳加快,一眼着迷。 云月瞧着他面若好女,雌雄莫辨,若无人保护,无怪乎沦落到长春苑。 「没有,那一晚是神明眷顾。您说要我做您的小廝当下,我就决定叫局的时间久了,取得苏妈妈的信任后,我也会和少风一起逃。只是现在知道了倌人也想逃,不如就合作吧。」 云月睞着他片刻,笑道:「好,我们分工合作。」 就在玉蕊敲门而入之际,扶苏在云月面前端正地跪了下来,两手贴额,朝云月一拜:「有劳倌人。少竹任凭倌人差遣。」 ◆ 过午,扶苏端着菜盘踏入南风馆专让未掛牌小倌的偏房,搁在桌上,一脚踢开佔了自己床位呼呼大睡的小倌。 「哎唷!哪个乌龟王八蛋踢我!」小倌痛得齜牙咧嘴,睁眼就看到冷眉冷眼的扶苏站在他跟前。 「滚开,这是我的床铺。」 那名小倌气得骂道:「你不是不当小倌想当龟奴吗?还回来住这儿做什么?」 「要是你还想吃小倌这行饭,最好住口。」扶苏单脚跨上床榻,臂膀搭在膝头,似笑非笑,大有不惜将对方打成猪头的威胁意味。 熟睡的少风被这阵吵闹惊醒,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少竹,你搬回来了?你不是不想当小倌吗?」 身边一群小倌听了纷纷打量扶苏。 扶苏走出云月寝间那一刻便开始作戏,打算让眾人误以为他已屈服,卸下防备,但实则是计画逃脱。 眼下人多,不好和少风说真话,就随便应道:「想通罢了。在这儿住的也比龟奴好,人没必要为难自己,不如先服侍云月小姐,跟着出局还能拿赏钱,攒点银钱在手比较实际,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你这人见风转舵得太快了吧。」一名少年撇嘴轻蔑说道。「前几天不是还寧死不屈吗?」 扶苏抬眸瞧了他一眼,「那又如何?云月倌人护着我,你能奈我何?」 他弯下身,撢了撢被人睡扁的枕头,脱下了枕头巾。随着他的动作,他的颈畔掉出一块薄薄的银製长命锁,手上还多出一个墨翠方鐲,。 其他的小倌眼尖,纷纷窃窃私语。 少年们终于忍不住问:「是云月倌人赏你的?」 「苏嬤嬤那么小气,怎么可能赏他呢!一定是云月倌人!」 「天!那我也要找个倌人问问能不能做他们的跟局或相帮。」 扶苏不搭理他们,催促愣在一边的少风,「快点洗漱吃饭,今天我们要跟局,学着怎么揹倌人出局,以后日子会变得很忙。」 少风反应过来,连连应声,快步下榻,却又担心,扶苏这一闹让未掛牌的小倌蠢蠢欲动,如果他不下抉择,或许机会稍纵即逝。 他不像扶苏有三年缓衝时间,明年就得做抉择。 慕云今日清早也留他吃早点,油滋滋的猪绞肉大餛飩、油墩子、鲜肉汤圆、甜豆浆,让他用了浴盆和舶来香皂洗了热水澡,将他裹在柔软的丝质衣物中,为他细细剪了指甲,剔去了里头的泥沙。 随着慕云引领,少风踏入隐蔽的碧纱橱内。慕云拉开一层层衣物柜与珠宝匣,打开妆奩里满斛珍珠,金边点翠头面与首饰釵环,真让他看得目瞪口呆。 当他的指尖抚上慕云还未裁成衣裳的綾罗绸缎,感受丝滑如云雾那一刻,他浑身都在颤抖,就怕粗糙的指腹勾坏了丝绸。 他从来不知道当红小倌的生活过得这般宽裕滋润。慕云还从匣子中挑出一根细细的金鍊子,栓在了少风的脚踝,抬眸对他笑,「送你,当作结缘。」 少风受宠若惊,慕云抬眸对他笑,「别跟我客气,坦白跟你说,我希望你和我搭档。倘若你答应了,我可以把毕生所学教给你……」 006 诡局重重谁真心 (4) 走出慕云的住处之际,少风还是晕陶陶的。只要六年,他就能积攒足够的金钱,离开长春苑,日后海阔天空。 扶苏张罗碗筷,少风洗漱后走了过来,桌上摆着的是扶苏特地留下半份的粢饭糰子、十四摺小笼和小绍兴鸡粥。 「刚刚在云月倌人那儿用过早点,我留了一半给你。」 少风心底感动,然而,他早上初嚐油花,大吃大喝,到现在还有些积食,没有胃口。 还好扶苏见他坐定后,说:「云月倌人那边还有用剩的热水,趁还没凉之前,我先去洗个澡,蓬头垢面不是个样子,怕下午丢了云月倌人的脸。」 少风又是一愣,看着扶苏心情极好的神情,他说不出话。 慕云给他的比云月给扶苏的慷慨多了。 扶苏离开后,他举箸看着少年们你一言我一句讨论要去倚高枝,他搁下筷子站起身,推门而出,来到慕云的住处。 慕云斜倚在西洋雕花曲足的美人榻上,望着眼前的少风,笑得媚丽,「白日你跟云月的局赚你的赏钱我不反对,夜里跟着我学小倌的房中术。明年开春,咱们就掛牌。」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少风握紧拳,定下决心。 ◆ 当扶苏和少风踏出长春苑门槛那一刻,已近傍晚时分。 夕阳馀暉洒落在海风吹抚的青石板道上,地面让车轴与人行踩踏得湿润,彷若贴上一层金箔。 他微微瞇眼,心脏跳动得比谁都快。 距离他被拐带到上沪一年有馀,今天总算踏出牢笼,一时间竟觉得眼前的街道眼生,站在苑门口,有些迟疑。 上沪自从开放港口后,各国船舶停靠,贸易发展繁荣,街景更迭极快,不过一年馀整条街就有六成的妓院、商铺更换了建筑立面与招牌的装潢,连长春苑的外观也正在施工。 苏嬤嬤一手插腰,一手指点工人霓虹灯要装在门楣哪里,一边吆喝着龟奴将灯笼取下,连雕花杯鉤都不要,整个都要西洋化。 瞧扶苏和少风来了,苏嬤嬤朝龟奴说:「把东西拿上来!」 龟奴随即端上一个木盘,上头搁着两条红色项圈,内侧还有细细的倒刺。 「帮他们戴上。」苏嬤嬤冷冷说道。 扶苏和少风见状,脸色一变,苏嬤嬤却乐了,「怎了?不肯?不肯就别想踏出长春苑。」 扶苏握紧拳,没说话,任由龟奴帮他们上了项圈。 苏妈妈挑眉笑问:「绑紧了没有?」 龟奴答道:「绑紧了,逃不掉的。」然后将皮绳扣在项圈上,握在手中一扯。 刺痛感瞬间传来,扶苏蹙眉,咬唇忍下心底的那口怒气,试图忽略系在颈项上的皮环,垂眸歛色。 苏嬤嬤轻蔑笑道:「这样顺眼多了。」 而少风一下子便被街上熙攘往来的汽车、黄包车、招揽生意的姑娘吸引,反倒没那么在意,一边拉着颈上的皮环,一边抓扒着肌肤。 扶苏抓住他的手,叮嘱道:「别抓了,都起疹子了。」 「我就痒嘛!」少风无奈说道。 此时云月脸上蒙着透光的面纱,由玉蕊搀扶着,裊裊娜娜走了出来。 见到扶苏和少风颈项上的项圈,她不可置信地问苏嬤嬤,「怎么给他们戴上狗项圈了?多难看啊。」 「怎么会呢?这招我想了很久才想到的。」苏嬤嬤得意地说:「你想啊,所有清倌都是让一个龟奴揹出门,你现在多了两个龟奴牵了两条狗娃子,多别緻,多新潮啊!保证成为十里洋场最出锋头的姑娘!」 云月无语,瞟了扶苏一眼。 扶苏神色淡淡,没有流露一丝一毫慍怒,目光平视前方,耳根却还是红了。 他颈项上的项圈被一条红色绳子拴着,套在另一名龟奴的手腕上。想逃,就没这么容易了。 「哎,嬤嬤可别忘了少竹和少风将来可都是要掛牌子的小倌,你让他们这样在街上走,日后不怕跌了他们的身价?」 云月抬起扶苏泛红的双颊,瞧他长睫微颤,心底不忍,「你瞧瞧他,这张脸多漂亮,长开之后说不准艳绝上沪的小倌馆呢。」 苏嬤嬤也清楚,但她就是有意折辱扶苏,让扶苏知道他的命运掌握在她手中,于是,撇撇嘴说:「我知道你为他做保,但是得要看他自己表现。」 「今晚就依嬤嬤的,但是轿子可要赶紧备好啊。我听说金韵楼的头牌清倌出堂差也是坐轿子的,那个堂子唷──」 她纤纤素手一指,指向远处三岔路口的罗宋堂子说:「可是坐汽车的,最差的也能坐得上黄包车。我体恤嬤嬤经营不易,也不为难嬤嬤,至少给我坐小轿,让两个美少年抬着威风威风。」 「知道了!轿捐我缴就是啦!」提到罗宋堂子苏嬤嬤就来气,挥挥手催促道:「你快赶局去吧,今日三局要跑,回来后还要打茶围呢。」 云月也不囉嗦,随即坐上了蹲在地面的龟奴肩头,由龟奴抱在肩上往前行。 007 覆雪扶苏逢荷华 (1) 扶苏和少竹站在云月身前,像两头年轻漂亮的猎犬,一时间还真有点阵仗浩大的错觉。 不过出门一会儿,他们就发现这真是餿主意。 扶苏和少风根本不认得路,走前面步调缓慢迟疑,还得龟奴在后头吆喝,引起不少人侧目,指指点点。 云月拍了拍龟奴的头,不悦地说:「看清楚点,回去跟苏嬤嬤说她这餿主意真是跌了我的股!」 她的手劲不小,龟奴吃痛,低声安抚,「倌人别恼,奴才这就让他们站后头去。」 语罢,立即喝令前面的龟奴调了位置,变成云月在最前头,扶苏和少风殿后。 即便如此,扶苏依旧难以承受外界的眼光,羞耻地低下头,盯着脚下的青石板路,总觉得落在他身上的眼光满是轻蔑訕笑,索性将发髻上的木簪抽掉,一头凉滑带着丝绸光芒的墨发如瀑散开,滑落两肩,直到前胸,半掩容顏。 少风见状跟着模仿,松掉发髻,让长发劈头盖脸,遮住脸面。 龟奴看了喝道:「你们两个做啥呢?披头散发活像鬼似的!」 云月闻声回头,狠狠地扭着揹着她的龟奴耳朵说:「两个俊秀的小廝就被她这样糟蹋了,能看吗?回去跟她说清楚,别让我背这个仗势欺人的锅!让他们四个离我远一些,丢脸!」 牵着扶苏和少风的两个龟奴无奈只好慢下脚步。 玉蕊提着包袱跟在云月身边,深深看了扶苏和少风一眼,眼神中带着一丝讥嘲,心想现世报来得真快,谁让扶苏嘴上不饶人,现在丢脸丢到大街上了吧。 今日出的第一个局是六福酒楼,除了跟局的玉蕊,其馀人等都得等在外头。 上沪靠海,海风吹抚之下,冬日宛若冰窖。 枯站着不比走动,不一会儿就冷得很,扶苏身穿厚袄子也不保暖,只得缩起肩膀,抱着项圈,瞧人来人往,羞耻万分,不自觉地转过身,打算面向墙站立避开眾人的眼光。 但他一转身就发现面前是一扇窗,窗内的餐桌上一道道上沪名菜松江鱸鱼、红烧肉、芙蓉蟹斗、八宝鸭、竹笋醃鲜汤摆得满满当当,约莫六七岁小女孩留着倒锥形的瀏海,梳着两团丸子发髻,上头别着粉色的发带,一手一支筷子低着头正准备插起桌上的红烧肉。 红烧肉油腻,小女孩用力一戳,肥肉碎渣像子弹般砸向玻璃窗。 扶苏出于本能闪躲,小女孩目光随着肥肉和扶苏的动静落在玻璃上,两人四眼相对,俱是一怔。 扶苏没料到会和小女孩隔着一扇薄薄的玻璃对望。 小女孩肤白如羊脂,五官轮廓深邃,面颊似桃瓣嫣粉淡红无瑕,水水嫩嫩,巴掌大的小脸上烟眉淡淡,底下镶着一双漂亮清澈的琥珀色琉璃眼睛和长而捲翘的睫毛,就像个穿着华丽洋装的西洋瓷娃娃。 她一脸惊讶睞着扶苏,眼神中没有扶苏料想的鄙夷或嫌弃,反倒朝他靦腆一笑。 她的笑容很甜,如同扶苏父母在世时曾带他去树林间採的蜂蜜的滋味般,甜得纯粹,满是香气,让人讨厌不了,却让扶苏驀然感慨万千。 他让人安上项圈,宛若一条狗般牵着遛遍上沪,身上穿的棉袄不足以抵挡冬日的寒冷。 而窗户另一头的小女孩裹着暖和的羊毛衫斗篷,在开着暖气的餐馆里用餐,享用满桌子珍饈,一脸无忧无虑。 一扇窗,一片玻璃,便是表里世界,天地云泥。 小女孩看着他的神情变化突然拉了拉她身边男人的袖子。 男人正和另一名西装笔挺的男子说话,侧过头来朝扶苏看。 小女孩不知道对男人说了什么,小手却指了指颈项,男人朝扶苏颈项扫过,眉头轻轻地蹙了起来,转头唤来侍者。 侍者弯腰恭谨地听着男人的吩咐,抬眸瞧着扶苏一眼,眼神就不像小女孩那般单纯了。眼神之中带了一丝鄙夷,絮絮叨叨。 在男人与侍者谈论他之际,那名身穿笔挺西装的男人挑眉,一边打量扶苏,一边由怀中掏出烟盒,点燃一支长烟。扶苏认得那名穿西装的男人,那是长春苑常客宋公子,大家都怕他敬他,却没想到小女孩站起身就抢过宋公子点燃的烟,扔进茶水捻熄。 一切就像默片一般在扶苏眼前上演,扶苏分不清楚自己是戏中人,还是看戏的人,但他在那一刻感到心酸,眼眶泛红,不由自主地抬起袖子遮住了头脸,转过头,不再看餐厅里头。 少风站在扶苏身边,冷得说不出话,心想为何自己要跟着扶苏随云月倌人出堂差,与其在街头吹风冷得头疼,还不如待在烧着暖炭的屋内和慕云学小倌魅惑人的本事。 天色阴晦,冷意伴随着湿气鑽入棉袄,他冷得要命,往扶苏身边蹭。 「少竹,好像快下雪了,」少风冷得牙齿打颤,「你靠过来一些,咱们取暖。」 扶苏这才发现系在他项圈上的绳子不知何时垂落在地上,负责看管他的龟奴现在正和六福酒楼的看门老相识喝着热茶。少风的绳子也被龟奴随意掛在了木桩上。 只要两人有心,马上可以逃! 007 覆雪扶苏逢荷华 (2)(修) 只是本来紧握在龟奴手上的系绳圈突然掉落有些可疑,他不禁思索是否是苏嬤嬤刻意安排测试他们。 但逃离的诱惑太过巨大,他忍不住往少风身侧贴紧,悄悄地在他耳畔低喃:「少风,你看木桩。」 少风冷得缩头缩脑,瞟了一眼木桩,闷声回答:「怎么了吗?我好冷,好想喝热汤……不,热开水也行,想回苑里……」 扶苏撞了撞他的肩,努嘴指向地上,嗓音中噙着一丝雀跃,「你仔细瞧,我的牵绳松脱在地上,现在龟奴们都没注意我们,你慢慢往木桩移动……」 少风瞪大眼看向扶苏,快速地朝龟奴瞥了一眼,囁嚅说:「可是……」 「可是什么?这是大好机会,」扶苏的眸子晶亮,朝天微仰,嗅了嗅空气,望向一处,「上沪港应该在那边,火车站应该也不远,我们可以搭火车逃。」 「可是我们没钱……」 「我有银锁片!」扶苏指了指隐藏在自己胸口前云月赏的长命锁。 「你来不及典当城银元……」少风受寒,比扶苏更冷静,一言难尽地睞着他。 扶苏才稍微醒神,突然想起和云月的约定,不禁有些惭愧,他连路都不熟悉,当铺在哪都不知道,怎么自己就想拋下云月私逃呢? 此时,六福酒楼走出了一名端盘的侍应生,朝他们走来。 龟奴回过神,见到扶苏站的地方立即明白出了状况,急忙喝道:「少风、少竹,你们站过来!别挡着玻璃窗,碍了贵人们的眼!」 侍应生冷笑一声,凉薄道:「这时候才想到客人来我们这儿坐窗边要看景可不是看人啊?」 扶苏脸热,垂下头,原来他长得这般粗鄙丑陋,竟让人倒尽胃口了?没想到女孩看起来不过六七岁就如此势利,真叫他愤怒又难堪。 侍应生见到他的神情难看,轻哼讥嘲,「端着一张苦情脸给公子小姐看倒是有效,喏,老爷和小姐赏你的。」 话音方落,一包油纸袋和一瓶装着热牛奶的玻璃塞进了扶苏的怀中。 油纸袋触手灼烫,热气蒸腾白烟裊裊带着一股桂花香与油花气,扶苏定睛一瞧,竟是六福酒楼有名的桂花肉包。以油纸封口,麻绳细緻绑扎的热牛奶平也隐约传来奶香。 他怔愣一瞬,回头看向窗内,却已经没见到小女孩身影。和他对视的是宋公子。 宋公子瞧着扶苏的眼神饶富兴味,几分酒后微醺的迷醉,似笑非笑,扶苏心底忽然一阵不安,不由自主地回避他的眼神,却听到身后传来稚嫩的嗓音。 「为什么你要带着狗项圈?」 扶苏回头,方才还坐在餐厅里头的小女孩蹦蹦跳跳来到他跟前,弯腰好奇地捡起地上的红牵绳,「他们把你当狗看吗?」 人说童言天真直率,一句话宛若一根长针,狠狠地扎进了扶苏的胸口,让他疼,让他面红耳赤,一句话也回应不了。 小女孩的父亲疾步走出酒楼,皱眉道:「荷华,不许随便乱说话!跟人家道歉!」 荷华瞪大眼睛,无辜地说:「为什么我要道歉?明明是他们该道歉才对!」 「怎么可以把人当狗对待呢?」她指着龟奴,一脸忿忿嚷嚷,「都是一群坏蛋,大坏蛋。」 扶苏闻言软了眉眼,看着荷华,微微一笑。 路人也指指点点,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指责龟奴。 龟奴虽说常被人瞧不起,但被这么多人指着鼻子骂倒是头一遭,浑身不自在,不知该怎么办,要辩解不是,不辩解眼看就要挨打。 其中一名龟奴见势头不好,赶紧进六福酒楼搬救兵去。 夏荷华的父亲夏瑾似乎拿她没辙,宠溺地说:「好──爹爹已经处理了,你别再骂人了,好不?快,放下牵绳。」 「我不!」夏荷华紧握手上的牵绳,挣脱了夏瑾的怀抱,朝扶苏奔了过去。 「你弯下腰,」荷华仰头瞧和她差了两个头高的扶苏,「我帮你解开。」 扶苏睞着她漂亮无暇且清澄无世间任何丑恶的琉璃双眸,心情酸涩,不由得缓缓弯腰,任由荷华伸手解开了她的项圈。 她的小手笨拙时不时擦过他的冰冷的肌肤,但却温暖至极,扶苏内心震颤,鼻尖都是荷华指间馥郁的香气。 那是小孩子特有的乳香,和他手上那瓶牛奶有着一样的味道却又自带芬芳,宛若花间暗香,他却辨认不出是哪一种花。 「好了。」荷华卸下了项圈和牵绳,瞧见扶苏水润的眼睛,怔了怔,双手捧着他的脸,额头抵着他的额头,低声道:「别哭,牵绳我带走了,他们就不能拿这个对付你了。」 童言童语伴随那双软腻小手的热度透入肌理,沁入心田,如此温暖,震盪他孤寂且多疑的心。 扶苏蠕动唇办,含笑道:「好,不哭,谢谢小姐。」 荷华这才满意地笑了,转头拔足奔到夏瑾身边,夏瑾抱起她,眼神温柔且讚赏。 荷华紧抱着项圈和牵绳说:「这项圈我带走了!现在是民国,没有人该被这样对待!」 此时,云月由六福酒楼走了出来,听见这句话,看向荷华和夏瑾,怔忪一瞬,又退入酒楼,戴上面纱,吩咐龟奴松了少风的项圈。 007 覆雪扶苏逢荷华 (3) 「走吧,」云月朝玉蕊和龟奴说,「赶局去。让他们远远地跟着,之后再追上来,别让外人以为和我们有什么牵扯。这事情做得阴损,是苏嬤嬤专断独行,那么笔帐该算在苏嬤嬤的头上,不是我头上。」 云月瞟了扶苏一眼,扶苏正抱着包子和牛奶瓶,痴愣愣地看着荷华,满目艳羡神往。 随着扶苏的目光,她也看向荷华和夏瑾。夏瑾一身西服,头上戴着绅士帽与金边眼镜,很是斯文俊秀,她忍不住多看几眼,深吸口气,而后吐息,低头对揹着她的龟奴说:「快些跑起来!」 龟奴听出她的语气不对,搭在肩头上的指尖冰凉微颤,忍不住问:「倌人很冷吗?」 云月没有回答,脑海中尽是荷华和夏瑾的身影,荷华说话气势万钧,宛若贵女,那是仗着夏瑾的宠爱与保护,就如过去的她也被父亲护着,但人世间的富贵荣华在乱世中宛如琉璃一摔就碎,朝不保夕。 较之被人拘禁的冰冷,自由的热烈,总是令人如飞蛾扑火般一无反顾,嚮往万分。嚐过箇中滋味的人,更是无法忍耐冰寒彻骨的监禁。 我一定要去天津! 云月咬紧银牙,指尖掐在龟奴的肩上,「快些!再快些!」 龟奴不明白她的想法,只道她急着赶赴下一场堂差,卖老命也得拔足狂奔。 见云月离去,负责监管扶苏的龟奴扯着扶苏的臂膀,嘴里催促,「快走,我们得追上倌人!」 荷华似乎还想跟他说什么,低头跟抱着她的夏瑾急速地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一时间扶苏不想走了,但龟奴突然倾身在他耳边低声说:「你该不会扔下你的兄弟私逃吧?」 扶苏回眸,眼神带刀直视龟奴,龟奴咧嘴而笑,笑亦苦涩,「提醒你一句,苏嬤嬤可不是善茬,能在上沪开堂子,背后肯定有人撑腰,你想逃出上沪没那么容易。否则你以为谁想当龟奴呢?你们生得好,来日方长,何苦不当小倌来做什么小廝?更别说你逃了,少风怎么办?你以为苏嬤嬤会怎么对他?」 扶苏闻言垂睫,抬眸再看向荷华,心中一阵悵然,瞧她生气勃勃,瞧她时不时指着他跟男人恳求的样子,神思忽然清明一片。 他知道荷华想为他争取自由。只可惜他不能轻易拋下少风,还有和云月的约定,要逃,三个人一起逃。 扶苏睞着荷华良久良久,歷经苦难后,头一个对他温柔,为他声张正义的陌生人。 因为年幼,所有的话语都是真心实意,不掺一丝虚假或杂质。 但即使他在她这个年岁时都不曾大声嚷嚷,有着强烈的主见。 她太过特别,不过短短的一盏茶时间已经将她那份勇气与自信扎根在他的心中。 他的双眸留驻在荷华的身上,恨不得将荷华的身影印在脑海中,怀中的奶香与桂花香縈绕,他想记住这一刻的感动,一辈子都不要忘记。 今朝一别,此后天南地北,后会无期。 但,谢谢你,荷华,在寒冬中给了我一丝温暖,点燃了心火。 扶苏在心中喃喃低语,回眸对龟奴说:「走吧。」 荷华和男人瞎磨耍赖许久,就想要搭救扶苏,却没想到回过神,扶苏头也不回地走了。 「为什么她走了?」荷华不解,急急地说:「爹爹,你要帮她!」 宋公子看了整齣戏,由六福酒楼徐徐走了出来,吐了口烟圈,「长春苑的人签有卖身契,要救人不仅要花重金,后台得够硬,事情没有想像中简单,子愚可要想清楚。」 夏瑾神色淡然,睨了宋公子一眼,说:「夏某一介商人,旅居海外已久,哪有这般神通广大。还不如宣文兄在上沪的影响力,只要说上一句话就能救人于水火,何乐不为?」 宋宣文唇边勾起一笑,不置可否,「你是叫我顶着脑门去挨枪子儿吧。」 「你怕吗?」夏瑾挑眉。 宋宣文但笑不语,话锋一转,嘲讽道:「这就是为什么必须抄掉那群兵痞的原因,否则改朝换代也没有用。」 「你们说什么我听不懂,但我知道你们都是见死不救的坏蛋!那个小姐姐会被你们害死!」 宋宣文闻言大笑,捏了荷华气得红扑扑的小脸,「喔?在你的眼里,他是小姐姐?」 夏瑾愣了愣,亦问:「不是吗?」 宋宣文诧异地睇着夏瑾,本想嘲讽他:「夏瑾,你的眼力真差,是不是眼珠子出了差错,该去看医生?」 但他转念想了想,脑海里浮现今日的扶苏和印象中的不太相同。 前几夜扶苏和流氓许闹的那齣歷歷在目,他对扶苏的印象停留在水灵出尘,倔强、骄傲且天真,身在风月场里头锋芒毕露,满身是刺,命不会太长。 今天见到扶苏散髻,长发垂肩,眼睫微垂双颊緋红站在窗内的神情,宋宣文怔楞一瞬。 007 覆雪扶苏逢荷华 (4) 没想到前几天闹得厉害的扶苏竟然生得如此貌美。一张小脸白皙清雋,松了发髻真的雌雄莫辨,然而,真的让他心跳漏跳一拍却是在荷华替扶苏解开项圈那一刻,扶苏所有的倔强、骄傲顿时崩解,一副泪眼汪汪、可怜兮兮的小模样,任谁都是我见犹怜。 不过,让宋宣文对扶苏印象真正心动的却是扶苏转身离去那一刻,他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似乎不再在意他人的眼光,那样的扶苏才叫光芒万丈。 这样的孩子,才叫人心动,越发好奇,想知道他的来歷,以及── 是否可以培养为死士,为他所用。 瞧夏瑾还在等他的答案,宋宣文一时好笑,心想夏瑾从小就脸盲,这次他也不得不承认夏瑾眼瞎得有理。 他没戳穿扶苏的性别,一本正经点头说:「是,是个小美人。好了,看戏看完,洗尘宴也吃啦,你们回天津前先住我家吧。」 「先谢过了,」夏瑾抱着荷华欠身道:「我们在这儿不会待太久,货物进洋行交易后,银元兑换券和匯票就要麻烦你了。之后,我们就会动身离开,赶回天津老家过年。」 「嗯,放心吧,过两天我替你引见几个晋号和洋商银行的主事者。」 「只是我没想到你选择将货物运到上沪是要定居在这里,没想到你还要回天津,毕竟相较起来上沪才是全国货运吞吐量最大的商埠。难道你家里人接受你那轰轰烈烈的爱情了?」 夏瑾闻言敛笑,看了一眼夏荷华,夏荷华还恋恋不捨地看着扶苏离去的方向,他便用上海话说:「她走了。」 宋宣文手上的菸颤了颤,「……病?」 夏瑾的眼神骤冷,闭上眼,深吸口气,轻应:「嗯……」 「那你这次回去不就又会被逼婚?」 「哪知道,但我想应该不会。这次如果不是老头子病重吵着要见我,我不认为他们会联络我。」 宋宣文抽了口烟,「你是夏家大房嫡子,迟早回去继承家业,那些姨太太生的庶子,呵!」尾音满是轻蔑。 夏荷华依依不捨地收回眼神,却发现夏瑾和宋宣文嘰嘰呱呱地说着听不懂的方言,噘嘴抗议道:「你们说什么我听不懂,说英文或官话!」 宋宣文笑着捏了捏夏荷华的小鼻子,戏謔道:「我们说的也是中文啊,是上沪话,荷华要学吗?」 「喔,没兴趣。」夏荷华兴致缺缺,满脑子都是扶苏泫然欲泣的表情。既然那么难受,为什嘛还要跟着那些坏蛋走?她不能理解。 「那就听不懂我和你爹说的小祕密啦!」宋宣文打趣说道。 夏荷华听了还是提不起劲,趴在夏瑾的怀中蔫蔫地说:「稀罕呢,哼哼。」 宋宣文笑着捻熄了菸,随意一扔,也不在意只抽了一半,随即有人哈着腰过来,安静地捡拾他抽剩的菸,转身一溜菸跑个没影。 夏荷华却瞪大眼说:「他捡了你的菸蒂,是要接着抽吗?」 「大概吧,要不就拿回去捲成菸,卖给想抽又没有多馀的钱的人。」 夏荷华一脸震惊,宋宣文看了夏瑾一眼,又用上沪话说:「你女儿英国待久了,不食人间烟火啊,还是英国就没穷人了?」 夏瑾无奈苦笑,夏荷华抗议了。 「说我听得懂的话!」 「你学上沪话就听得懂了啊。」 「不要。」 「喔?」宋宣文发现逗弄夏荷华的乐趣,加码一个条件,「这样吧,你学会说上沪话,我就带你去找那个小姐姐。」 「真的吗?」夏荷华雀跃起来。 夏瑾听了蹙眉,用上沪话说:「宋宣文,我警告你,别带我女儿去风月场,否则我打断你的腿。」 「这么兇?」宋宣文双手向上举,「知道啦,她才几岁?我逗她玩的。」 夏荷华听他们又说上沪话,噘嘴心想,她也要学上沪话! 此时,一辆黑头汽车驶进,宋宣文瀟洒拉开车门,笑道:「走吧,回我家去。」 而扶苏这边正往第二个堂差赶,这次他没有垂头丧气,双眸晶亮有神,将今日所走过的路,看道的路牌和商店一一记在心中。 他要逃离长春苑! 既然要逃,那就认真的把云月交代的事做好,要他折腰,他就忍,迟早能够脱离这些羞辱,走出黑暗泥淖! ◆ 出完堂差,回到不夜馆已近戌时三刻,多亏了那一袋桂花肉包,扶苏和少风没挨饿。 扶苏慷慨,将包子分给一起出堂差的龟奴,人人吃得眉开眼笑,对扶苏的态度好了许多,回来能够小憩片刻,便邀扶苏和少风一起去灶房捡些剩菜填填肚子。 唯独那瓶牛奶扶苏捨不得分享,紧紧揣在怀里,看了又看。 「你不喝吗?」少风看得嘴馋。「要不给我喝吧。」 扶苏抬眸看了他一眼,忽地笑得眉眼弯弯,低声说:「捨不得喝……」 「啊?」 「对不起啊,少风,这是她留给我的念想。」提醒了他在炼狱般的人间还有一丝温柔。 他的眼神柔软,褪尽了愤世嫉俗的冷冽,带着浅浅的欢喜,语气甚是温柔,少风瞪大眼看着扶苏,片刻后说:「你该不是看上那个小姐了吧?」 扶苏一怔,奇怪地看了少风一眼,「胡说什么呢?我只是没想到会有人站出来替我说话。」 007 覆雪扶苏逢荷华 (5) 少风想了想,确实如此,但是他在金陵乞讨经验比扶苏丰富,对于富人略施小惠的事情见得多了,这点事在他眼里实在算不上什么,不由得催促道:「那你留着瓶子就好,牛奶不能放,会餿掉。」 向来机敏的扶苏,总算醒神,望着那瓶牛奶叹气,迟疑半晌才不甘不愿地打开了瓶盖,珍惜万分地啜了一口。 扶苏喝得极慢,眉眼含情,更显得毓秀钟灵,风流俊生。那瓶牛奶在他一口一口慢啜轻舔下,凭添了几分旖旎味道。 浓郁的奶香在唇齿间绽放,然而,扶苏总觉得还少了一丝滋味,他心里明白,漏掉的那一味正是荷华身上的甜香。 但是他已经很满足了,此生所经歷的坎坷与苦难似乎在今日遇见荷华的短暂时光中被她抚去了一点,心情好上许多。 而少风看着他这种细緻的喝法,不禁心生讚叹,没想到少了防备心的扶苏样子是那么好看,真会让人欣羡嫉妒,还有──更加嘴馋。 「扶苏,打个商量,」少风凑近扶苏,「让我喝一口就好。」 扶苏抬眉看他,抿了抿嘴,「说过了,什么都能分你一份,就这瓶牛奶不行。」 「小气!」少风忍不住嘟囔:「我们在金陵时,我什么都分给你耶!」 扶苏歉然道:「下次有钱我再买一瓶请你喝吧。」 少风见扶苏如此在意荷华,忽地间对荷华心生嫉妒,忍不住赌气道:「还说你不是看上人家?你就是!就是!」 扶苏对男女之事懵懵懂懂,只知道自己这辈子忘不掉荷华那张神采飞扬的笑脸,被少风说得心浮气躁,粗声粗气地说:「你别乱说,她才几岁啊!」 两个人孩子气也似的斗嘴时,听得龟奴们哄堂大笑,说:「哎唷!你们这是夫妻吵架吗?」 「不是!」两人异口同声,少风瘪嘴道:「他重色轻友!」 扶苏百口莫辩,无奈至极,索性说:「好!我就喜欢那个小姑娘!你怎么着?」 「你看,你承认了!气死我了!那我不当小廝了!你自己当吧!我要去当小倌!」 龟奴笑得东倒西歪,扶苏皱眉道:「你胡闹什么?」 「我没胡闹,我要投入慕云倌人门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扶苏脸色一变,顾不得手上还握着那瓶牛奶,伸手就去抓少风的手腕,「不行!你得跟我走!我不许你当小倌!」 少风本来只是赌气,但扶苏手劲之大,抓得生疼,想起如果不是扶苏,他也不必戴上项圈,承受眾人羞辱的眼光,于是也动了怒。 「凭什么?跟着你有什么好处?都是坏事!餐风露宿,我不要!你放手!」 「我不放!为什么你改变主意了?你知道做小倌比妓子还不如吗?那些恩客会帮妓子赎身,却不会帮小倌赎身!」 「我也不用别人帮我赎身!」少风吃痛反抗,用力甩开扶苏的手,「慕云倌人说过,我只要忍个十年就能存到钱,出了这个鬼地方,远走高飞,改名换姓,过上好日子!你松手!」 匡啷! 拉扯之间,少风的衣袂抽过扶苏的脸颊,扶苏手上那瓶牛奶脱了手,砸碎一地,白雪般的奶汁洒在灶房的的上,散溢着浓郁的奶香。 「乔松!」扶苏忍不住怒喝出少风的名字。 少风呆住,没想到会打破那瓶扶苏珍而重之的牛奶。 见扶苏盛怒的神情,他胆怯地往后缩了缩,然而,想起过往点点滴滴,破庙也好,长春苑也罢,还有今日扶苏瞧着荷华的神情,他委屈咬牙道:「我叫小十一,乔松不是我的名字!你别想控制我,你不是我老大!论年纪,你才是我的小弟!」 「你……」 扶苏没想过少风对他这么不满,一股为谁辛苦为谁忙的委屈和酸楚涌上心口,他难受得紧,想为自己辩解却又做不到。 少风不会知道除了吃不饱穿不暖以外,他承受过更多磨难。 那些黑暗晦涩的过去就像恶鬼的爪牙,时时刻刻伺机而动,让他恐惧又羞耻。 扶苏比谁都清楚,少风可以抱怨一切,但他不行。因为是他带着少风步向这个境地,就算他说了自己付出什么又如何,承受伤害的人是他,说出来受人耻笑之外,谁能明白他的痛苦? 这些痛苦没有人可以倾诉,宛若梦魘的过往只要他活着的一日,都只能由他自己一个人承受。 一时间心底万千情绪驀地涌上心口,令他窒息,喘不过气。 几个龟奴正要开口劝两句,玉蕊踏进灶房,「吵什么呢?云月倌人正衝着苏嬤嬤发脾气,要你们去作证今日的事,走了!」 云月的房里妆匣、瓷器散落一地,倒得倒,碎得碎,那幅由樑上垂下的雪地红梅掛屏硬生生被撕得碎烂,和灶房凌乱的程度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下子我成了上沪最跋扈的清倌了,嬤嬤您自个儿瞧瞧多少人取消了堂会啊,您高兴了吗?」 007 覆雪扶苏逢荷华 (6) 苏嬤嬤好声好气地哄着淌泪啜泣的云月,「唉,别气啦,我也不知道会变成这样啊。」 见扶苏等人进来,苏嬤嬤翻脸如翻书一样,站起身来,朝眾人甩了几个巴掌。扶苏和少风颊上热辣辣的疼,转眼就肿了起来。 「你们怎么搞的,怎会弄得好像我们长春苑欺负孩子似的?」 眾人暗嗤,「不就是你的餿主意吗?」却敢怒不敢言。 苏嬤嬤倒是会替自个儿找台阶下,骂骂咧咧,「明天就不必上街了,全部给我待在苑里头闭门思过!」 扶苏和云月心凛,交换了眼神,云月随即悲泣道:「不成!要是扶苏和少风明日不随我出局更显得我心虚!我这黄浦滩头第一清倌的头衔还顶不顶得起来?他们明日照样要陪我出局!」 苏嬤嬤让她哭得心虚又担心这清倌头衔要是不保还真的会影响生意,心烦意乱,便说:「好吧,随你吧,好不?」 云月还不罢休,抹了抹泪,「日后我要由扶苏、少风和我出堂差,我们叫两辆黄包车,他们抬为跟局,为他们订製保暖的新衣新鞋,我要洗清今日的污名,不要让人说我是个仗势欺人的女人!」 苏嬤嬤心中的算盘噠噠作响,新衣新鞋还算小事,这黄包车的花费可高了,但相比轿捐似乎又便宜了些,想了想悻然答应,「都依你!都依你!」 但少风突然开口,「不,苏嬤嬤,我不要做小廝或跟局!我要做小倌!」 扶苏脸色铁青,站到少风面前,喝道:「少风,你疯了吗?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情不先跟我商量!」 少风横了扶苏一眼,不服气道:「我不是你的小跟班,不需要凡事都和你商量。」 苏嬤嬤唇边勾笑,「说得好。小廝赚得少,年岁大了,就只能当苦力或龟奴。你比少竹聪明多了,很好。」 扶苏扯着少风的袖子,低声道:「你不要这时候跟我置气,这是攸关将来的事!」 「你以为我不明白吗?」少风甩开扶苏的手,「还是你认为我们离开这里就能过得更好?今日出堂差你没看到街头的模样吗?」 扶苏茫然,今天他只顾着遮掩自己的容貌,之后顾着记路名,街头如何他并不清楚。 瞧他这副不靠谱的神情,少风吼道,「街头都是乞丐!」心忖与其跟着十一岁大的小鬼廝混,还不如跟着小倌赚钱来的实际! 两人剑拔弩张,苏嬤嬤冷声喝骂:「少竹,你还挡在他面前做什么?」 扶苏转过头,眼神如同淬了毒似的,咬牙硬是不让开,却没料想身后被人猛力一推,踉蹌趴跌在地。 「要当叫化子或龟奴你自便,别挡我的路。」少风低头瞪了扶苏一眼,逕自向苏嬷嬤抱拳躬身道:「我已经和慕云倌人说好了,我跟着他学本事,还请苏嬤嬤成全。」 「好,就这么说定,你跟我来吧!」苏嬤嬤朝少风勾了勾指头,两人和龟奴们离开了云月的房间。 事态发展出乎意料,扶苏片刻回不了神,玉蕊幸灾乐祸道:「兄弟情谊?」 云月闻言蹙眉低喝:「玉蕊,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去叫婆子来清理我的房间,另外让灶房准备几个菜色过来,我还饿着呢。」 玉蕊慌忙朝她一福,匆匆离去。 云月朝扶苏伸出手,淡淡地说:「起来吧,缘聚缘散,人来人去本是自然。人的一生总免不了失去,你又何必悵惘?现在我们有了黄包车,要去火车站或港口便捷多了。」 见扶苏怔然不语,云月的手落在她的双肩上,狠狠一掐。 尖锐的指甲扎进皮肉中,云月冷声低喝:「你和少风本就不是同路人,作伴三、五年就当是一辈子的知己了?少天真了!少风已经做了选择,现在,轮到你告诉我,你要走,还是要留?」 扶苏吃痛回过神,咬紧下唇。 他想走,但他不能放任少风一个人胡搞。 云月见他犹豫,拧眉道:「是谁在庭院里喊着死都不做小倌?还是你也改变主意,肯让人嫖了?」 「我没有改变心意!」扶苏骤地反驳,那些噁心的记忆涌了上来,他连忙抬手捂住唇瓣,压制那些黑暗令人作呕的记忆。 「那就好!要是再有一次犹豫,我不会再提醒你,也不会再帮你!到时候苏嬤嬤要你接客,你就认命吧!」 她俯身在扶苏耳畔说:「想一想今日帮你一把的那位小姐,离开这儿后,你也可以活得和她一样恣意自由,何苦留在这个骯脏地。」 「你可以跟着我去天津,选择不跟着我也无所谓,到了火车站,我们就分道扬鑣,你要去哪,随你!」 008 满城风雪不夜火 (1) 凡事不能强求,扶苏沉默片刻,少风和他的性格南辕北辙,少风本就是个随遇而安的人,而他自己却不敢细想是因为害怕孤独才总拖着少风一道走。 说到底是他对不起少风,又有何脸面才强迫少风听他的意见? 少风说的也没错,在长春苑不必餐风宿露,只是他心知被迫侵犯的痛苦,不愿成为小倌,也不想少风体验。今日人前争执也没有意义,反倒让云月感到不安。 「对不起,」扶苏哑声道,「我们按照原订计画进行,给我一点时间说服绍风。」 「你还指望他会跟你走?」云月诧异望着扶苏,「你没听见他说什么吗?你告诉他这个计画只会拖累我们!」 「……我自有分寸。」 云月深深地看着扶苏,有些后悔让扶苏和少风加入她的逃脱计画了。 然而,她的时间紧迫,要找到敢为了同伴两肋插刀的人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悦,她不能让扶苏退出,只能妥协。 「好,那你得答应我,只能在最后一日让他知晓,不可走漏风声,否则你们两个我都不会放过。」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扶苏郑重说道。 为了让龟奴放松警戒,扶苏跟局时得来的赏钱总是和龟奴们平分,龟奴们惊喜扶苏总算开窍会做人了,回报给苏嬤嬤的讯息大多是好话,就怕扶苏不能跟局,他们无法分一杯羹。 不过几日,上沪爱混风月场的公子哥们都已经听说了云月应条子时会带着一名生得极为俊秀的跟局。 即使他的性格淡漠寡言,既不间聊,也不打牌,更不喝酒应酬,但他或坐或站都像一幅画,花一笔钱就像请了两名清倌出局,乐得那些上沪几家名门公子邀约不断。 云月局票每日一大叠,苏嬤嬤笑得合不拢嘴,对扶苏也不再疾言厉色,心想总算可以过个好年,满意的不得了。 半个月后,扶苏和云月几乎将上沪各大园林、酒楼、戏楼都跑过了。酒楼、戏楼大多靠近火车站和港口,扶苏已将街道名称背得滚瓜烂熟,哪条街拐哪条巷距离上北火车站最近他都默记在心。 监视扶苏大半个月没有出过状况,龟奴们渐渐松懈,越近年关,天气月发寒冷,办年货的人潮涌现,街头巷尾的商铺里满满的人潮。商铺纷纷推出小摊摆满了南北货琳瑯满目,龟奴们手上攒着扶苏分出来的钱,不花可惜,眼馋得很。 刚开始龟奴还会忌惮云月和扶苏会告状,不敢轻举妄动。几天下来看云月非但不管他们,还会主动买些小零嘴分给眾人吃,龟奴们吃得眉开眼笑。甚至到后来,云月更是带头摸鱼,要求玉蕊帮她跑腿买些胭脂水粉和各式头油。 而扶苏也和他们混熟了,出堂差偷鸡摸狗成为几个人心照不宣的小秘密,没有人通报苏嬤嬤,日子过得越发滋润起来。 腊月下旬,亥时,天寒地冻,华灯初上,宝善街至四马路上的青楼妓馆越发醉生梦死,凤簫声动,玉壶光转,而长春苑来了熟客。 苏嬤嬤扭着腰迎了上去,热情招呼,「宋公子,大恩人,您来啦!您都不知道奴家盼着您多久了!」 宋宣文一身茶色西装长呢外套,跨步踏入苑中,轻笑一声,「苏嬤嬤盼着我来?」 「哎!是呢!含雪说多亏了您的帮忙调解流氓许的事,我们这儿总算平安多了。」 她知道宋宣文看起来斯文儒雅,却没想到宋宣文还能干大事,抢军政实权,已经掌握了上沪第十师兵权。 「喔?含雪知道的可真多。」宋宣文眼尾微挑,金丝眼镜的镜面光芒折射,看不出神情,语气凉淡。 苏嬤嬤是个人精,听了就知道宋宣文不太高兴,连忙道:「今日含雪不知道您今晚过来,不过,她日日等着您来喝花酒呢。奴家让她准备一下……」 「不,我今日要找云月。」 「啊?」苏嬤嬤一愣。 宋宣文这是要跳槽了? 和含雪打了这么多次的茶围,依偎廝混,都要成为含雪入幕之宾了,说换人就换人? 宋宣文睨了苏嬤嬤一眼,「怎么了?不能换人?」 苏嬤嬤知情识趣,连忙点头道:「当然可以,宋公子请随奴家来。」 进了云月的屋子,云月跪坐在罗汉榻上,双手抱着短柄月琴,仰头朝宋宣文一笑。 「你这儿……」宋宣文环顾一周,都是老式家具,和含雪屋子里的西洋摆设大相逕庭。 他露齿一笑道:「还真有那么点晚清世家的靡丽味儿啊。」 宋宣文的身家显赫,长春苑的人都清楚他是晚清变法派遗老的嫡长孙,留了洋,镀了金,滞留上沪,没有回老家北京城。 既然是变法派追求新求变,会来云月这边光顾极不寻常。云月一颗七窍玲瓏心,稍一推测就晓得宋宣文不是为她而来,但她也不在意。 云月抿嘴而笑,「总有人惦记着那份情怀吧?宋公子今日想听什么曲子呢?」 此时,玉蕊拉开门恭谨地上了茶,宋宣文抬眸瞧她一眼,望向空无一人的门外,若有所思,漫不经心地说:「随意吧。」 不一会儿,屋子里便传出咿咿呀呀缠绵婉转的小曲声。 含雪得到消息,咬牙蹙紧眉头,摔了捧在手上的珍珠袖扣。 宋宣文这厢倒是气定神间,听着小曲,修长如竹的指尖随曲调轻轻敲击在红木小几上,微瞇双眼,慵懒地半倚罗汉榻上,等到小曲唱完,琴音一歇,他张眸似笑非笑,「看来想见一见你的跟局小倌怕是要叫局才见得到了?」 「宋公子,少竹不是小倌,只负责跟局和杂役,得要叫局才见得到。」 「区区一个跟局竟比起你的脸面要大?」 008 满城风雪不夜火 (2) 云月僵了僵,陪笑说:「长春苑里的规矩,云月也没法子。」 宋宣文审视云月片刻,将怀中的局票按在小几上,逕直推向云月。 云月瞟了瞟那张局票,上头写着宋公馆菊园,正巧在火车站附近。 机会来了。 宋宣文见她眼光一亮,挑了眉,却也不深究,「三日后,菊园见。」语罢走人。 云月盈盈一拜,「云月与少竹必会赴宴。」 送走宋宣文后,云月起身去找扶苏。 往往跟局回到馆内后的龟奴若无其他吩咐可以休息,云月便往扶苏住处去找。 此时,南风馆幽暗的墙角下,一名少年抵着另一名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少年的肩压在墙上,气氛却半点也不旖旎,反而有着一股浓浓的火气味儿。 「你到底跟不跟我走?」扶苏气愤瞪着少风。 「我要说几次『我不要』你才听得懂?」少风不快反问。 「我不可能放你一个在这个火坑里,你的人生会被毁掉的!」 少风眉宇之间冷了,抬手推开扶苏,狠狠地揪着他的领子来到窗下透光处。 「扶苏,你能不能清醒一点?或者看看你我的处境和差异?啊?」 灯光底下,少风身着光滑的绸缎,看似单薄,衣裳内里缝着鹅绒,暖和得很。这一个月以来,苏嬤嬤的照抚下,他的气色红润,外加慕云的调教,整个人姿容显露,不必上妆,就有几分艷色。 「你觉得你就比较高尚吗?你说你不要当小倌,但是你以为你跟局出去,不算小倌吗?少自欺欺人了!」 「我不需要这些身外之物,我要的是能够自由……」 少风闻言火气蹭地往上燎,「你要自由,我要的世富裕安稳!你要我跟你走,说穿了不过是你软弱,你怕一个人,拖着我陪着你罢了!」 少风的话一字一句都如锋锐的刀刃扎进扶苏的心,扶苏却无法反驳。 他失去的太多,少风是第一个除了父母之外对他好的人,他们之间从来不是少风依赖他,而是他武装自己,依赖少风给他的温暖与同伴感。少风越弱小,扶苏就逼着自己强大。 但那些强大在无法自立之前都只是幻境,在残酷的世道中如此不堪一击。 少风见扶苏神色苍白,想起两人相依为命的情谊,但他真的不敢和扶苏赌将来,只能狠心说:「我不管你要去哪,请你放过我,不要再纠缠我了!否则,不要怪我不念旧情告发你们!」 语罢,少风转头就走,留下扶苏站在墙角下,苍白着脸,簌簌发抖。 云月站在树影之下,抿紧了唇。扶苏毕竟只是十一岁的孩子啊,而少风却已然长大,选择好了自己的路。 ◆ 宋宣文捨含雪跳槽到云月那里的消息一夕之间传遍长春苑,见过云月和扶苏之后,居然包下了云月一个月的局票,云月几乎日日都往菊园跑。 谁都知道云月是宋宣文的人,便也没人再敢点云月出局。 宋宣文宠云月,连带扶苏也受了恩惠,锦衣玉食,整个人将养起来,五官越发细緻俊秀,宛若西湖朝雾烟雨,人却越发清冷。 三人出局回来后,往往都已经过了长春苑歇息时间,龟奴发懒不想半夜起来开门,乾脆给了玉蕊钥匙,让她们随意进出。 一周不到,宋宣文提出吃花酒留宿云月于菊园的要求。 清倌破身是件大事,苏嬤嬤为了讨好宋宣文甚至为云月准备了凤袍,暗諭宋宣文成王封后。 临出门前,扶苏忍不住问云月:「你不是要去找你的未婚夫吗?这样做值得吗?」 「当然值得。」穿着华美凤袍的云月微笑说:「我所做的一切自有我的道理,你只要做你该做的事就好。」 云月要求玉蕊留在长春苑准备所需的浴汤、头油等清倌破身后妆点的东西。 「可是我想跟小姐过去啊。」玉蕊转头不满地朝扶苏咕噥,「为什么你来了之后都是我在做杂活?」 扶苏抿了抿唇,问:「要不我留下,你和倌人去菊园?」 云月闻言冷声斥骂玉蕊:「怎么?你想爬上宋公子的床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 玉蕊登时红了脸,唯唯诺诺地说:「小姐,我不敢啊!」 扶苏听了傻眼,玉蕊太实心眼,把心思说得一清二楚了。 果然,云月拍桌而起,随手拿起妆镜上的粉盒就往玉蕊扔。 铜製的粉盒敲破玉蕊的额角,登时头破血流,云月还不罢休,高声骂道:「小贱蹄子!未及笄就发春,给我滚出去!」 玉蕊委屈地哭出声,跪下来朝云月磕头,连声说:「小姐,我不是那个意思……」 「有没有,我心底清楚,宋公子一来,你贼眼睛溜溜地瞧,宋公子长宋公子短,缠在我们身边,当我是瞎子吗?」 这番吵闹动静引来了苏嬤嬤,得知前因后果后,苏嬤嬤心忖云月八成打算日后成为宋太太,而且,不打算带玉蕊过去,想了想,便道:「不然将她先关柴房两三天思过吧?」算是做个顺水人情,收下玉蕊,日后有难云月可以搭手帮个忙。 扶苏看了整齣闹剧心中察觉有异,却没多说。 一个人服侍云月到菊园沐浴更衣,云月要求他留下之际,扶苏讶然。 今天的云月很不对劲,但底发生什么事? 「……今晚我留在房里不妥吧?」 云月冷眉冷眼,眉宇中带着寒霜,「并无不妥,今夜你得留下。」 「可是……」 008 满城风雪不夜火 (3) 扶苏极其讨厌目睹男女欢爱和龙阳燕好场面,肉体交叠,淫声秽语,汗水及人体上的油脂气味都让他作呕。 跟着云月出局,看着云月和宋宣文廝混,打情骂俏,已经是他的极限。 「但凡有所求,就要付出代价。」云月陡然伸手,掐住扶苏的下顎,「我要你看着我为你付出了什么,我要你知道我们想逃,得付出什么。」 「为什么?」 云月似笑非笑,「因为你该长大了,少竹。」 扶苏不明白,只能服侍在云月和宋宣文床榻边,隔着床帘垂眸听着曖昧不明的呻吟,满脸通红。 完事后,扶苏整个人已经僵住,听着宋宣文沙哑着声:「热茶。」也没反应。 驀地间,床帘陡然被撩了开来,扶苏一怔,一眼看去,床榻上凌乱不堪,男女合欢的淫靡气息飘散出来,云月双眸微瞇,眼角带泪,却笑得憨甜,彷彿不知神游何处去。 宋宣文眼梢微红,一身赤裸,男根微垂还吐着白浊,瞇眼看着满脸震惊红了耳根的扶苏,笑了出声,伸手捉住了扶苏的下顎,一手抚上了扶苏滑腻的脸颊。 宋宣文的眼神彷若微醺,带着压抑,轻声道:「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世间难得逢佳人,奈何──」 扶苏大受惊吓,狠狠地甩开了宋宣文的手,推开门衝了出去。 宋宣文愣了愣,復而笑得越发狂浪,云月醒神蹙眉,纤纤素手环住了宋宣文的腰腹,探向硬挺的男根,娇嗔道:「宋公子看上他了?」 宋宣文闷哼一声,眼神变幻莫测,翻身压住云月道:「说什么胡话呢?那种假正经的小子,逗他好玩罢了!再来!」 扶苏衝出菊园在街头狂奔,凛冽朔风刮过他的双颊,令他颠乱恐惧的心神逐渐平復,他却不敢停,不停地往前奔,左拐右弯,像是宋宣文追在他身后一般。 直到气喘吁吁,腿都疼了,扶苏才停下脚步。周遭熙熙攘攘,不乏带着行李的旅人,他茫然抬头环顾四周,才发现人在火车站前。 人声鼎沸,许多人在道别,火车汽笛在暗夜中喷出裊裊白烟直奔苍穹,星星点点银河横掛天际,他不住喘息,慢慢地平復心绪,然而,想到宋宣文的眼神,他心里隐约不安,即刻走向卖票的柜檯。 买票的人龙很长,已经接近除夕,扶苏咬唇站在队伍尾端,压着心底的焦虑,捏着手上的银元,直到站务人员面前。 他的掌心冷汗涔涔,捏在手心的银元却宛若燃烧的催命符趟,灼热烫手。 那块银元是今晚宋宣文吃花酒前赏的,刚好买四张票还有剩,他感到荒谬又讽刺,他居然藉着宋宣文的钱想逃离宋宣文。 「给我四张票!明天一早去天津的票!」他拍出手中银元,急促说道。 年关将近,站务人员忙得不可开交,低着头记下方才卖出的票数,听见他的催促声不耐烦,开口就骂:「急什么?赶着去投……」当他抬头,就被自己的话噎了一嘴。 眼前人儿红底绣金捲云文与花草的锦衣裹身,宛若盛放在江南烟雨之间的芙蓉,由白昼到夜里,随着云雾雨雪幻化着不同的顏色。 他的眼神似是欲语还休,宛若天上银河停驻于凝睞之间,令人为他痴狂。 站务人员满眼惊艳,回过神后笑道:「小姑娘,明天的票卖完了,最快是后天最早一班的票,不过没有连号,得分开坐,要不然只剩站票喔。」 扶苏不在意对方错认性别,连声道:「就那一班!站票也可以!」管他或坐或站,都不能够再留在上沪! 买了票之后,扶苏攒着票闷头往外走,没有留意周遭的人。 火车站对面的洋行,荷华坐在窗边的小桌上,桌上摆着一杯热牛奶和一块蛋糕,她一边拿着叉子摆弄小蛋糕,一边百无聊赖地看着火车站前人来人往。 夏瑾这几天都忙着处理货物的事,拗不过她的要求,只得将她在身边,拜访一家家洋行安顿生意,心想让荷华开开眼界也好。 荷华戳了口小蛋糕,往嘴里送,一边看着窗向窗外。 突然间一道身影进入她的视野。 是那个小姐姐! 她心中激动又雀跃,看着扶苏走出火车站,站在马路边抬手拦了辆黄包车。 荷华见她要走,扔下了小叉子,推开洋行的门扉便往外跑。 「小姐姐!」她高兴地喊道,直接衝上马路。 扶苏闻声抬眸,就瞧见荷华像团火焰般向他衝了过来。往来车辆不少,就在此时,一辆汽车驶了过来,急鸣喇叭。 扶苏脸色剧变,想也不想往荷华疾奔,一把抄起她往外滚,避开了汽车,两人扑跌在地上,滚成一堆。 驾驶汽车的人身穿军服,却没停下车,大骂:「找死啊!」随即扬长而去。 扶苏将荷华护在怀中,撞击地面的力道极大,整个背脊都在痛,细嫩的手背也擦破几处,正沁着血丝,他却顾不得这些,急忙松开手查看怀中荷华的状况。 「你没事吧?」 「我没事……就是疼……」荷华皱眉说道。 「哪边疼?我瞧瞧。」 「胸口疼。」荷华指了指心口,扯了扯胸前的小荷包。 扶苏小心翼翼地帮她把她胸前的小荷包拿了下来,轻轻捏在手上,里头有几棵硬物,担忧地打开问:「里头装了什么?」 「装了marronglacé,toffee,mogulandchocolate。」 「啊?」 008 满城风雪不夜火 (4) 扶苏完全听不懂外语,忍不住低头往荷包里头瞧。 荷包中装着数样糖果,红白黄相间三角锥状的硬糖块,金箔纸包裹如鸽子蛋大小的圆球和咖啡色黏糊糊一坨东西。 「喔,」看扶苏不解的神情,荷华甜甜一笑说:「我说的是法语和英语。这个,官话叫摩尔敦糖,里头包着栗子,有点莱姆酒的味道;这个是太妃糖,会有牛奶香;那个是摩古尔糖,是果汁糖,还有被压扁的是巧克力。」 扶苏似懂非懂,却知道荷华见过的世界比他辽阔,不过,荷华毕竟是个孩子,才会把硬糖果摆在身上,怪不得跌倒会被那包硬糖扎得疼。 「姐姐要不要吃看看?」荷华看他一脸茫然,二话不说,小手探进荷包中,捏出一块摩尔敦糖,拨开了金箔纸,朝扶苏唇边递,「嚐过就懂我的意思啦!」 扶苏没想到她挖出糖果就往他嘴里送,瞧她眼神清澈纯真,彻底扫去了他整夜的不安,不由自主张开唇,含住了那块糖。 冰凉的唇瓣触及温热的小手,舌尖的栗子散逸出特殊的酒香,望着荷华笑得天真,不知世间险恶的表情,扶苏有些想哭。 他记得这个甜香,早在好几年前,父母亲就让他嚐过摩古尔糖的滋味。 那时他们也是飘洋过海回到国境当中,他还隐隐约约记得那做充满白雾与潮气的城市,只是不记得名字了。 荷华敏锐察觉扶苏的情绪变化,担忧地问:「姐姐,你怎么了?是不是又被欺负了?不哭,别怕,我让爹爹帮你。」 「我没事。」扶苏抿了抿唇,挤出微笑,「我只是觉得这块栗子糖很好吃……」 「那送给姐姐吧。」荷华把小荷包塞进扶苏手中,见到扶苏手背都是擦伤还紧紧捏着的火车票,睁大眼看着她,愧疚又喜悦说:「姐姐也要去天津吗?」 「我其实不是姐……」 「荷华!」夏瑾衝了出来,左顾右盼通过了马路,打断了扶苏的话。 「你没事吧?」夏瑾半跪了下来,拉过荷华,仔细查看,见荷华没事,看向扶苏,「咦?你是那天的──」 扶苏闻言心揪了起来,那天的耻辱他没忘记,就怕被人瞧不起,连忙站起身,转头就想离开。 但他肩头却被人捉住,夏瑾温暖的嗓音由他身后传来。 「谢谢你,小姑娘。我差点被这个小淘气吓得心脏病发。」 「爹爹就爱操心,有姐姐在呢。」荷华在夏瑾耳边嘰嘰喳喳,兴高彩烈地说:「对了,爹爹,小姐姐也要去天津耶,我们也要去天津,可以一起走!」 「喔?你也要去天津吗?」 扶苏没有回应,似乎有些防备。 夏瑾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心知扶苏是长春苑的人,除非赎身,不太可能随意乱走,今晚在车站前巧遇已经极为难得。倘若没猜错,眼前的小姑娘是打算逃离长春苑。 回想起前天扶苏红着眼眶,低垂着头的可怜模样,夏瑾还是想帮他一把,「小姑娘,如果有机会来到天津,有空或需要帮忙的话,来找我,我姓夏,单名瑾。我们住在天津……」 扶苏愣了愣,看着斯文儒雅的夏瑾报了地址,掏出钱包,塞给他几块银元,还解下了衬衫袖口的银雕蕨类花草环绕狮头图腾袖扣。 「这个你收着,就当作信物。如果有困难,典当也没关係。希望可以多少帮得上你。」 扶苏愣愣地看着夏瑾和夏荷华相似的温柔眉眼,眼眶酸涩。虽然他倔强地想说他不需要别人怜悯同情,但他怎么也说不出口,因为── 他确实需要别人的帮助。他们并不求回报,让他不禁期望或许这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心怀恶意与覬覦,或许他真的可以相信人有善心。 ◆ 「小姑娘,到了喔。」黄包车的拉车师傅咧嘴一笑,将车头手把放下。 扶苏这才醒神,茫然地看了周遭一眼,他已经回到菊园门口。 付了车资,扶苏站在菊园门前冻得发抖也不敢进门,直到曙光在屋簷打出一现金光,驱走了黑暗。 只是,他没等到云月出门,却等来了一辆黑头汽车和由菊园内往外走宋宣文。 扶苏心凛,连忙缩进了屋簷一隅曙光照不到的柱列之后。 宋宣文敏锐察觉他的存在,斜睨缩在黑暗中的扶苏一眼,扶苏心中害怕,又往柱边凹陷处缩了缩。 此举引起宋宣文的不快,他挑眉,不紧不慢地走向扶苏,扶苏的心跳快到了极点,身后就是冰冷的墙壁,他无处可躲了。 「进屋去,里面暖。」宋宣文淡漠地说:「不过是寻欢作乐的事罢了,在长春苑里你见得不够多吗?犯不着怕成这样。」 语罢,宋宣文长腿跨进黑头车,驀地顿住身形,回头似笑非笑说:「明晚你还会来吧?」 看着扶苏脸色骤地褪去血色,惨白惊惧的神情,宋宣文讽笑出声,砰地一声关上车门,扬长而去。 「先生,那小子似乎很怕你?」 宋宣文垂眸,长睫掩去他的情绪,他不急不徐地点了根菸,淡淡道:「胆子小,是个无法成大事的废材。」算他瞎。 ◆ 云月悠悠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她不紧不慢地在菊园的洋浴缸中泡过澡,神清气爽地踏出浴室,扶苏已经后在外间等待。 「你昨晚去了哪?」云月由镜中斜睨扶苏的倒影,淡淡问道。 扶苏抿紧唇走向云月身侧,将四张火车票和两颗铜锁搁在了镜台上,哑声说:「你交代我做的事都做完了,后天一早我们就走。」 008 满城风雪不夜火 (5)(H) 云月讶然,随即轻笑,「都弄好了?看起来宋公子真的是吓坏你了。」 扶苏闻言皱眉,明白了云月要他守在床帘之外的意思,却不清楚是两人联手吓唬他,还是宋宣文真的覬覦他,又或者是云月利用宋宣文强化他的意志。 不管答案哪一个并不重要,宋宣文离开菊园后,他缩在廊下看着天色渐明,清楚他已经忍无可忍,非逃不可。 见扶苏脸色垮下来,云月简单地应了声,「好,尽量轻装简便走。现在外头有人守着吗?」 「没有,天气冷,我让他们先去附近的旅社避寒等待,宋公子赏的钱发下去了,也和他们约好有需要再通知他们过来接。」 清倌破身是大事,以往都有龟奴、跟局娘子在旁守候,不过宋宣文极其讨厌间杂人等守在身边,事先交代了苏嬤嬤只许扶苏守在榻前伺候,其馀人等都不准接近菊园。 「所以今天我们有点时间逛逛囉?」云月听得眉开眼笑,「帮我抹一抹头油,等等我们买新衣服去,明晚住菊园,后天一早直接往火车站走。」 两人叫了黄包车到上沪最热闹的街,东晃西逛,不一会儿,扶苏的手上便提了云月刚添购的行李箱。 云月换了一身裙襬及膝的洋装,看着镜中的自己问扶苏:「好看吗?」 「不是说轻装简便吗?你要怎么拿回长春苑?是想昭告天下说你要逃了吗?」扶苏冷着脸回道。 「藏起来不就好了?」云月不以为意,继续在店中翻翻捡捡,「我的未婚夫留洋,喜欢西化的女子,说不要包办婚姻,嚮往自由恋爱,你说,我这样算不算西化了?」 看扶苏一脸淡漠,云月嗤笑,「你真不会讨人开心。算了,跟我来!」拉着扶苏站在西服店的橱窗前。 云月双手搁在扶苏的肩上,弯腰笑得眉眼弯弯,梨涡深深,怂恿扶苏说:「挑几件吧。你跟我去天津,可不能穿这一身。」 「你打算带我去你未婚夫家?」 「你不愿意也无妨啊。」云月推门而入,朝店老闆招呼,「帮我弟弟准备几身体面的西服。」 扶苏不置可否随云月摆弄。她将他的长发挽了起来藏在小绅士帽中,左看右看,满意地说:「还真有几分小小贵公子的模样。」 扶苏望着镜中的自己,模糊的印象中,自己似乎也曾这样一身打扮。 两人最后将这些东西借放在最后一家靠近火车站的女装店,这才回到菊园,让扶苏通知龟奴们一起回长春苑。 扶苏一晚未闔眼,回到房中直接倒头就睡。 云月转身去了柴房,玉蕊已经冻得唇瓣发紫,见到云月进门,拼命磕头哭道:「小姐,我错了,你饶了我,我不敢了。」 云月淡淡地说:「好,我原谅你,起来吧,我有事交代你做。」 她在玉蕊耳边细语,玉蕊浮现喜色,连声问:「真的吗?好的,小姐,我一定遵照您的意思去做。」 时间过得极快,入夜后长春苑又开始笙歌鼎沸,玉蕊喜孜孜地替云月抹头油,云月睨了她一眼,眼中带着笑意,「不要形喜于色,免得走漏风声啊。弄好后就去收拾行李吧,记得轻装简便。」 玉蕊赶忙敛笑说:「好的,我知道了。」 扶苏坐在一边懨懨地提不起劲,云月挑眉问:「少风不肯收火车票?」 「嗯,他不愿意。」 「把票给我,等等我交给玉蕊,让她试着说服少风。明天一早和我们在火车站会合就好。你也去准备一下,不要露出马脚了。」 不久后,云月和扶苏便搭黄包车去了菊园,留下玉蕊和少风在长春苑。 宋宣文来得较迟,带了酒意,似乎刚从筵席赶过来。 「今夜我不会久待。」 「明早有公干吗?」云月为他脱了外套、衬衣交给扶苏。 「嗯,明天比较忙一些。」要为夏瑾饯别。 但看扶苏长发垂肩,头低低的不敢看他,宋宣文一股气闷难以舒怀,驀然扯住扶苏的手臂,冷声令道:「你在床帘外伺候着。」 扶苏一颤,出自避祸本能往后躲,宋宣文皱眉欲发声说话,云月驀地揽住宋宣文的颈项,一手搭上他的手背,低喃:「公子,我想你了……」 她娇媚无比地贴上了宋宣文的裸背,宋宣文顿住身形,想对扶苏说的话嚥了下去,回身勾笑:「昨夜还是个清倌,开过荤后就主动的像荡妇?」 他语气调侃,言词却锋利如刃,云月心底一抽,知道宋宣文不高兴,今夜倘若没有好好顺着他的意思来,怕是不能善了。 所以就算她心有不甘和怨气,也得忍。 「讨厌,还不是您害的吗?」云月娇嗔,顺势将他拉入怀中,让男人温热带着茧子的大掌覆上丰乳,收拢五指,婉转轻吟,低喃着:「太会肏了……」 不可否认,宋宣文是个好情人,从他的触抚和进犯之中,她也得到快感和欢愉。 听见云月放荡的言行,宋宣文心神一荡,无声轻笑,眼中浮现慾色,撕开了云月的衣裳,再扯掉自己的西装裤。 像是故意似的,宋宣文较之前晚肏弄云月的动作更为激烈,越发恣意浪荡。 摆动窄臀狠狠地在云月蜜穴中抽送,在云月体内衝撞驰骋之际,仍是如同前晚一般,侧眸瞧着扶苏垂眸红着脸却力持镇定的样子。 宋宣文看着扶苏就感到心神狂躁,在云月耳畔笑说:「你这跟局真是清纯可人,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藏在深闺的小处子呢。」 「宋公子还分心啊?这么喜欢让人看着你办事?」云月抬首亲吻宋宣文的脖颈,嘻笑说道。 「是啊,掀开床帘吧!」语罢,宋宣文一把拉开床帘,将云月翻了过来,面向扶苏,由后往前将硕硬的欲根肏进云月湿漉漉的蜜穴中。 云月和扶苏皆是一惊,瞬间羞红了脸。扶苏更是踉蹌往后跌在地上,咬紧唇瓣别开眼不敢多看。 「嘶──突然绞得这样紧,是不是很刺激?」宋宣文吻上云月的耳畔,哈哈大笑,却是冷眸看着扶苏吩咐道:「你过来!」 008 满城风雪不夜火 (6)(微H) 扶苏颤抖起来,此时,云月骤地高声呻吟,主动摆臀迎合娇喊。 宋宣文身心舒畅激盪,深吸口气,眼神睞着扶苏,在云月体内射出白浊精液,低低喘息。 云月揽着宋宣文的脖颈,握住宋宣文腿间的慾根上下套弄,不一会儿,弄得宋宣文和她的脸颊上满是狼藉。 宋宣文粗喘之际,云月朝扶苏驶了眼色,「你还不快去准备热水,今夜公子可没时间和咱们磨唧。」 扶苏领命,跌跌撞撞奔出卧房。 宋宣文轻笑,捏住了云月的下顎,语带玩味地说:「他是你的谁?你挺维护他的?」 云月盈盈笑道:「同是天涯沦落人,当作自家的弟弟看待呢。还请宋公子怜惜我们姊弟俩。」 宋宣文眼神转冷,「喔?你要保他?」 云月怔了怔,抿唇又笑,「要不,过几日我再游说他一同服侍您?」 宋宣文轻哼,没有应答,低喝道:「有什么好说,张嘴!」 云月身子一僵,仍是乖乖张嘴,任由宋宣文在她的檀口中肆虐,眼泛泪光。 打从宋宣文叫她的局,问了扶苏的事,她知道宋宣文对她毫无意思,是冲着扶苏而来。 她和扶苏都很清楚宋宣文想要从扶苏身上得到某种满足,但宋宣文迟迟没有跨越雷池,似乎停留在试探与逗弄。 不管答案如何,看宋轩文局票写的地点是在火车站附近,她就打定主意要宋宣文一再叫局。 可是,扶苏寧死不肯当小倌,要是真的让宋宣文碰了,八成人就废了。那么就让她来做牺牲,扶苏在身边陪着就好。 毕竟这条路也是她自己选的,即便宋宣文醉翁之意不在她,她都要宋宣文沉伦这一时片刻。 还好,明天就要离开上沪,那就不能让扶苏出事。 而扶苏站在水盆边等着水打上来后要烧热水,听着卧房传来一声声淫声浪语,浑身寒毛直竖,冷汗涔涔。 宋宣文彷彿发洩怒气也似,却把云月折腾得不轻。 云月浑身青紫,仰躺在凌乱的床榻之中,扶苏捧着热水盆悄悄进屋,含泪帮云月擦拭身子,低喃:「云月,对不起……我会找机会报答你的……」 云月艰难地睁开眼眸,眼角无声流泪,再次闔上眼。 当扶苏清理完毕后,长春苑也迎来歇息时分,人人打着哈欠去休息,不一会儿便传出了此起彼落的鼾声。 玉蕊拎着一个小包袱,悄悄地推开门,在每一间房门和窗子塞了一坨飘着桂花头油香气的布团,而后点了火。 头油没有牛油纯粹,火势燃烧得没那么快,只是一簇簇火苗慢慢地从不夜馆亮起,如同烛光,紧接着便是火团。 不夜馆这边放了火,玉蕊已经紧张得掌心沁汗,几乎拿不稳钥匙,她在心中低语:「别怨我,我也是受人所託。反正困在这儿一辈子都完了,还不如早死早超生……」 这番话彷彿给了她勇气,她顺利地打开长廊上的铁栅门,潜入了南风馆,照样塞布团点火塞进门缝和窗缝。 不夜馆火势大了起来,玉蕊越发紧张,手边的动作越来越快,最后,她绕到柴房点燃手上布团扔进柴堆后,立即拔足朝大门狂奔。 她的动作惊动了守在楼梯下睡着的龟奴,龟奴睡眼惺忪,咕噥着:「谁啊?半夜不睡觉跑什么跑……」 睁眼后,眼前火光大盛,龟奴惊得睡意尽消,拉开嗓子大吼:「失火啦!失火啦!快起来救火啊!」 玉蕊闻声更加紧张,长春苑的大门近在咫尺。 大门内有道锁扣,每夜都会拴上铁鍊,落下铜锁,防止倌人们在夜里趁隙脱逃,衝到大门时,玉蕊拿出钥匙去开锁,却没料到手上的钥匙竟然开不了门! 长春苑虽是木构造居多,但真正让火势延烧的却是长幔处处,火舌沿着悬掛在天花板上的长幔延烧快速,不一会儿几乎整座长春苑陷入火海。 玉蕊闻声回头看,整个长春苑里头人影幢幢,惨叫声不绝于耳,几名龟奴急得打水灭火,乱成一团。 她心底更慌,转过身低头拼命转动钥匙却怎么也开不了。 几名龟奴见到火势无法控制,乾脆拿了一些值钱的物什打算逃之夭夭。 他们往大门衝过来,见玉蕊揹着包袱站在门口拿着钥匙,脸色剧变,狰狞道:「是你放的火!快开门啊!」 玉蕊吓得瑟瑟发抖,带着哭腔说:「我也想开啊!但是开不了啊!」 龟奴闻言推开玉蕊,查看铜锁才发现:「何时换的锁!」 玉蕊听了呆住,忽地明白设局的人是自家的小姐。 「不要!不要!我不要死!小姐,我错了!救我啊!」 龟奴见她崩溃痛哭拍着大门,恼怒地骂道:「快!快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梯子。」 但长春苑哪会有梯子呢? 为了防堵倌人逃走,连墙都砌得特别高。 少风和慕云酒醉睡在一块,被一阵浓烟呛醒,慕云见到天花板已经起火,连忙起身推开门,却发现门前也着火。 火势却因风压烧得更大,又连忙把门关起来。少风本来醉得糊涂,被这场火给吓得没了醉意,但他的身体却还没恢復,连站都站不稳,见慕云赶着收拾着房中的财物,惊惶地问:「我们该怎么办?」 慕云抱着他的珠宝匣,尖嚷着:「逃啊!」随即打开了窗户。 他们位在三楼,外头还有一道高高耸立的围墙,慕云往后退道大门边,奋力奔跑,跃窗而出。 砰! 啊! 惨叫声由底下传来,少风闻声颤抖着腿扶着墙来到窗边,却见道慕云单脚掛在墙头上,头上脚下,不知死活。 他吓得尖叫往后退,但后头是火,满屋子是火,他又衝向了窗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此时他无比后悔,早知道就答应扶苏一起逃,现在要葬身此处了,他不甘心,却又深深感到无力。 「扶苏,救我!救我啊!」 009 死生悲欢瀟瀟去 (1) 扶苏在床上翻来覆去,即便知道宋宣文已经离开,云月就在一墙之隔,他也锁好了门,但他就是睡不安稳,紧裹着棉被捲曲身体,额上冷汗涔涔,陷入梦境。 「你给我进去!」 再睁眼时,扶苏被村民推进四合院中反锁,他跌坐在地,不明白自己为何回到了那座害死父母的山村。 他惊恐拍门吼叫:「鼠疫真的不是我们害的!」 然而,手掌才触及铸铁门扉就被烫得缩手,村民在门前点了火,怒声道:「就是你们家收留那个生病的传教士害的!杀千刀的瘟生,就不该让你们家来村里定居!」 扶苏依稀记得,家里接济一名生病的洋人传教士,然而,传教士没有熬过疾病的摧残,死了也由他们家安葬。 三个月后鼠疫爆发,村民便把这笔帐算在他们的头上。他的父母不停解释辩驳传教士不是死于鼠疫,但村民就是不听。 扶苏没有法子,连忙往后门跑,可是屋子里也满是火光,满屋子的书烧得旺盛,想要越雷池一步,已经不可能。 恐惧湮灭了人性中的善意,恶意窜生。 扶苏不明白,这世界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不能放了他们一条生路? 今日还笑着对你的人,明日就能将你绑在木桩上以烈焰焚烧你。 他胸口的鏤空长命银锁也保不了他长命百岁。 「谁啊,救救我!」他哭喊着,面前出现一排排的因为瘟疫而死的尸体,其中还有他的父母亲。 扶苏奔向父母,手才触及父母亲的衣角,父母亲却陡然化成烧灭的灰烬。 他瞪大眼,这才发现自己被困在小小的身躯中,身在噩梦。 他对自己咆哮着:「醒来,闕扶苏快醒来,这只是梦,你无法改变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然而,他越是挣扎,神识越是模糊,再也分不清梦境与真实。 周遭越来越烫,他不知道怎么做才能逃离这场灾难,或者说噩梦,只能徬徨地抱紧了自己的膝盖,缩在墙角,一动也不敢动。 然而,烈燄灼烧,梁柱再也撑不住,瞬间倒塌,砸向了他! 「啊!」 扶苏惊醒了过来,满身冷汗,而窗外晨光熹微,天色已亮。 他梦见家破人亡的那一日,心里钝痛,几乎难以呼吸。 那场瘟疫夺走了他的父母,他的家被当作义庄停尸。 他受寒发了烧,村民将他当作染上瘟疫,连延聘医生帮他看看都不肯,直接将他推进屋里反锁,打算一把火将所有活人死人都烧个乾净。 扶苏自问恨不恨村民,他恨啊,但更恨生命不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恨自己无力无能,宛若螻蚁。 然而,是与非都已是过往,就如一场梦魘,醒了便罢,未曾有过復仇的念头。 只是那日云月给了他一片长命锁的瞬间,扶苏有片刻的恍惚,随即明白那块长命锁不过是同盟的象徵,直到昨夜云月为他拦住了宋宣文之后,那片薄薄的长命锁的意义却已经远远超过它本身真正的重量。 扶苏不由自主看向云月所在的寝房,而后,环抱双腿,垂眸叹了口长气。 在他心底,少风永远是第一优先顺位。当云月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天津,他其实想问问少风的意见。 遇见夏荷华后,知道她们要去天津后,扶苏更想和少风分享他心中这一份期待,这一丝希望。 少风懂吗? 他无比期待今日能在火车站见到少风啊。 扶苏下了榻,罩上外衫,推开窗让凛冽的空气吹拂进屋,扫去胸间鬱闷,却见到外头飘着鹅绒大雪。 菊园寂静,所有的草木上头覆了一层薄雪,簷廊的扶手和台阶也积了一吋靄靄白雪。 这是今年第一场初雪,不知何时落下,也不知何时会止,就这样静静地看着雪,等待着第一声的火车鸣笛声,他就要离开。 扶苏怀抱希望又惶惑不安,不知何因,心脏突突直跳。 「只是睡不好而已,不要想那么多了,云月想得很周到。上了火车后,一切就结束了,不会有事的。」他低喃,安慰自己。 云月吩咐他去龟奴藉口苏嬤嬤交代换掉大门的铜锁,趁机偷出铁栅栏的钥匙给云月,云月再把钥匙交给玉蕊和少风。玉蕊和少风趁着所有人熟睡时拿着钥匙打开门,再由外头锁上另一道铜锁。 龟奴们一时之间打不开大门,等到打开门的时候,他们四人已经搭火车离开。 计画天衣无缝,唯一的变数就是少风会不会出现在火车站。 想到少风并不愿离开长春苑,扶苏心中钝痛,不由自主抓住衣领,却碰见胸前一陀凹凸不平的硬物。他低首瞧,正是夏荷华送给他的那个装着糖果的小荷包。 前天晚上分别前,夏荷华挥手笑盈盈地说:「小姐姐,我等你来天津找我玩。」 想到这儿,扶苏深深吸了口气,拿出了一颗摩尔敦糖,含在嘴里,慢慢咀嚼,栗子的清甜气味混合莱姆酒香在嘴里散了开来。 明知只见过夏荷华两次,或许这辈子不会再见,但是她总在关键时刻给予他温暖与勇气,让他镇定平静下来。 明知只是他在这个绝望的人世中投射出的一缕幻梦,但只要有一丝希望,有一个去向总比游魂来得好。 扶苏缓缓吐息,唇角微微勾起,低声呢喃:「等生活安定下来后,我就去找你。」 009 死生悲欢瀟瀟去 (2) 不久后,扶苏听见云月起身推开门的声音,连忙起身,也跟着推门而出。 云月斜戴呢帽,穿着一袭洋装和貂皮外套,和以往在长春苑总穿着繁复的立领对襟马面裙完全不同,整个人脱胎换骨一般,看起来很西化摩登。 云月看到扶苏的穿着愣道,「怎么没穿西服?」 扶苏靦腆地笑了笑,「我想到天津再换就好。」 他没说的是,他怕太早换成西服剪掉头发的话,夏荷华可能认不出来他是谁。更担心如果发现他不是小姐姐,而是个小哥哥时,会不会觉得自己欺骗她? 云月并不在意,笑了笑说:「走吧,我们去火车站。」 两人叫了黄包车,前往火车站,一路上雪还在下。 许多人站在大厅排队等验票,不少人在问:「雪这样大会不会停驶啊?」 「应该不会吧。但是积雪超过六吋,铁轨结冰就会停驶了。」 扶苏心中紧张,除了怕火车停驶外,就快要轮到他们上车,但少风和玉蕊却还没出现。 扶苏担心地问:「我们要不要等他们来了再上车?」 云月摇摇头说:「不用,我把票给他们了,各自上车,反正也没坐在一块,分散在各车厢,说不定她们已经上车了。」 「也是……」扶苏握紧了手上的车票,暗自祈求少风已经上车。 两人慢慢前进,通过剪票口,云月问剪票员说:「火车应该会顺利开动吧?」 剪票员看一眼天空和铁轨,「应该没问题,我们蒸汽火车,会融开雪。」 云月和扶苏听了相视而笑,穿过剪票口,来到了月台上,才觉得自己要迈向新的人生。 「我是一车。」云月扬了扬车票,「要往火车头那边走。」 「我是六车。」扶苏笑着指了六车的方向,「那天津车站见?」 「嗯,」云月笑得眉眼弯弯,忽然间像是想到什么,由小提包中掏出了一个红包塞到扶苏手心,「这给你,赏你的,也是谢谢你。」 扶苏掂了掂红包的厚度,有些讶异,「这太多了。」 「没事,拿着吧。如果不是你,我逃不出来。」云月弯腰摸了摸扶苏的头,「我要上车囉,回见。」说完转身就要往第一车厢走。 扶苏心中感动,迟疑一会儿,拉住了云月的衣角,云月狐疑回头看他一眼,他支支吾吾,靦腆地说:「……谢谢……你昨晚帮我,我很感激……」 云月怔了怔,抬指按在唇上,「嘘──都过去了,从现在起,当作没这回事吧。」 「嗯,好。」扶苏连忙点头,又问:「我能知道你的真正名字吗?」 云月挑眉,「到了天津,我再告诉你。」说完,火车汽笛响起,表示必须要上车了。她挥手便头也不回地往第一车走。 扶苏看着云月的背影,听着汽笛声,心中有说不出的开心,连忙也上了车。 他的座位靠走道,车厢上已经站满人,但他身边靠窗的座位还空着。 火车汽笛声再次鸣笛,告知旅客即将啟程,不一会儿,站着的乘客就大辣辣挤过扶苏的膝盖,一屁股坐了下来。 另一名乘客提着大包小包匆匆忙忙赶上来,浑身还有刺鼻的烧焦味和汗臭味,喊着:「借过,借过,我有坐票。」 其他乘客纷纷皱眉别开头,咕噥着:「什么味啊,你家烧了厨房?」 那人气急败坏说:「我呸!晦气!你家才火烧屋咧!」 「不然你身上气味哪来的?」 男人边挤边嚷道:「听说过长春苑没有?就是那家有名的妓院啊。今天我搭黄包车过来车站的时候途经长春苑,你们猜怎么着?烧了!」 「真的假的啊?」 「真的,烧光啦!」 扶苏闻言心凛,那男人正往他挤过来,边回头回应问他的人,继续说着:「死了好多人呢!听说是里头的锁打不开,才烧死这么多人,等门打开后,一堆人挤在大门口烧成焦炭呢!真吓人。」 扶苏浑身颤抖起来。 「听说后巷还有好几个小倌跳窗逃生,结果摔死掛在墙头呢!」 扶苏的脑袋空白一片,拼命地回想自己买的四张票位置在哪。 除了他和云月的票,另一张第七车?还有一张第三车? 「让我过!」扶苏突然站起身,声音尖锐得不像话,带着即将崩溃的颤音,手脚并用,挤过站满人的车厢,往下衝。 他奔向第七车,开口尖声喊道:「少风!乔松!你在不在车上?」 没有人回应,他又连忙奔向第三车,一边跑一边喊:「少风!回答我!」 他的声音被汽笛声压过,他一遍遍轮着喊乔松、少风名字,依旧无人应答。 他眼眶泛红,在月台上奔跑,长发在他身后如帜飘飞,险些撞翻几个乘客,站务人员看不过去拦下扶苏,问道:「你在找人吗?快上车吧,火车要开动了,到站后再找就好。」 「我怕他没上车……」扶苏衝向第一车厢,喊道:「云月!云月!你在哪里?」 云月坐在窗边,闻声探出头说:「我在这,怎么了?」 扶苏呜咽说:「少风不在这里,长春苑烧了,死了很多人……我很怕他是不是没逃出来……」 009 死生悲欢瀟瀟去 (3) 云月眼神微黯,抿了抿唇,淡淡地说:「那关我们什么事呢?上车吧,我们到天津再说。」 扶苏哭出声来,「不,不行,我得回去看看……」 云月脸色一变,喝斥道:「你别发疯!那里是什么地方,关我们什么事?」 她疾言厉色震慑扶苏,扶苏忽然明白了,长春苑火灾或许不是单纯的意外。 「是你,对吗?」扶苏脸色惨白,颤声道:「你跟我说玉蕊和少风有逃出来,你跟我说你没叫他们这样做!」 「别胡扯了。」云月瞇眼,神情不悦,嘲讽勾唇,「我又不认识长春苑的人,我怎么会知道他们干了什么?但那种地儿的人最好全数下地狱……」 她的嗓音阴冷,宛若地狱幽魂,扶苏睁大眼,勃然大怒,哽咽低吼,「如果少风出了什么事,我不会放过你!」 云月极为淡漠地凝视他,一字一句说:「难怪宋宣文说你胆小如鼠,不成大器。」语罢,拉下了玻璃窗,不再搭理扶苏。 扶苏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哭着往回跑,站务员喊他:「小姑娘,你不上车吗?」 扶苏没有选择,他得回去长春苑找少风,否则他一辈子良心不安! 他不敢慢下脚步,飞奔出站,在大雪天中奋力跑向长春苑。 路面因雪湿滑,他几次跌在路面上,滚得满身泥泞,他疼得流泪,再次撑起往前跑,跑得气喘吁吁,直到长春苑出现在视野中。 长春苑屋顶坍塌,木构造的部分几乎被烧得精光,只剩下骨架,远远地就能闻见木头烧焦夹杂着人油燃烧的气味,令人作呕,然而,仍旧不少人摀着鼻子正在看热闹。 就如火车上那名男人所说,一具具焦黑的尸体被抬了出来,就堆在厚实的大门前。 苏嬤嬤因为怕他们逃走,在大门中夹了块铁板,里头的人就算要撞也撞不开。 而大门外并没有他买来用来反锁大门的铜锁,这也代表买的两个铜锁一个扣在内门上,玉蕊和少风并没有钥匙,不可能顺利逃出来。 「少、少风……」他的心脏一阵阵钝痛,双耳轰鸣,无法呼吸,几欲昏厥,仍是强撑着颤抖的双腿往后巷跑,就盼着靠后向的南风馆有人逃了出来。 来到后巷却看到几名警察正指挥着工人将慕云和几名小倌的尸体由墙头搬下来。 扶苏衝了过去翻找查看尸体,就怕里头出现少风的脸。 他边哭边找,耳边听着几个警察的对话。 「前门落锁,厨房后门也锁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已经找到了残馀的油布,应该是被人纵火。」 一名警察看他哭着翻看尸体,喝道:「喂,你是谁,认识他们吗?知道昨晚怎回事吗?」 扶苏抬头,想到云月吩咐他在街上买的东西,他连忙摇头,抖着声撒谎:「……我是来找我大哥,他在这里当龟奴,我怕他……」 他放声大哭,警察看他可怜,长叹口气,「那你要进去认尸吗?」 扶苏咬住下唇,不知道该不该应声,眼前景象对他无疑来说是尸山血海,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害死他们,惊怖又心虚,连连摇头。 警察心生怜悯,指了指前门方向道:「那你去前门那儿等,要不留个姓名地址,回家等通知吧。」 不过,闕扶苏没有等来任何通知,因为他逃了。 「呼──」闕扶苏吁了口烟圈,薄荷冷香,菸雪氤氳之间,他的记忆却无比清晰,宛若时间就停留在那一刻。 现在他所站的位置,正是长春苑的大门口,铁铸的厚重大门换成了洋式的玻璃推拉门。 「烧光了,还能还魂啊?」闕扶苏昂首看着沪光戏院哑声低语,「那我真希望你也活过来,少风,不,乔松──」 不过,他站在这里也等的有些久了,漫天大雪,他的军帽与他的肩上落了层薄雪,军大衣上也满是晶莹的六角霜花,电影似乎散场了,陆陆续续有人走了出来。 黄包车伕开始揽客,闕扶苏不禁皱了眉,心想夏荷华到底住哪,拉车的老胡到底回不回来? 「军爷,我是老胡,您找我有什么吩咐吗?」一道男声在闕扶苏身侧响起。 闕扶苏看向四十多岁捏着呢帽显然有些紧张的老胡,冷声问:「方才你送了何嫿去了哪?」 老胡刚回来同伴就快速警告过他闕扶苏要找何嫿,他不敢隐瞒,连忙回道:「送何姑娘回去她的书寓。」 「在哪?」闕扶苏问道。 老胡报了路名,闕扶苏离开过久,已经不清楚法租界的道路,断然道:「上车,帮我指路。」 就在两人交谈期间,一名男人搂着西桑调笑走出电影院,一眼便看见闕扶苏,男人脸色忽地冷了下来,宛若毒蛇,阴冷地看着闕扶苏和老胡上了车,驶离沪光戏院。 他身边的西桑好奇问道:「慕烽先生认识那名军爷?」 慕烽勾唇笑道:「是啊,冤家路窄的老熟人。」 「喔?是仇人,还是同袍?关係好吗?」 「同袍?」慕烽嘲讽轻笑,「人家是总司令,我是哪个位阶啊,我和他之间,只有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的关係。」 不过十来分鐘闕扶苏在老胡引路下,来到了一栋三层楼高的洋楼前。 整栋洋楼黑漆漆的,唯独阁楼的一排落地窗透出不寻常的橘红暖光映在墙上摇摇晃晃。 闕扶苏心凛,开了车门,健臂一撑翻过了雕花鏤空铁栅门,朝洋楼疾奔。 老胡也看出不对劲,跟在闕扶苏身后奔了过去,却被挡在栅栏外。 然而,一股刺鼻焦味随风从屋子里流泻而出,老胡惊喊,「出事了!着火了!」 009 死生悲欢瀟瀟去 (4) 「开门!夏荷华!」闕扶苏拍门却无人应答,回头怒道:「你确定她真的进屋了吗?她这里都没有跟局或相帮留守吗?」 老胡点头应道:「是的,我亲眼送她进屋的,回来时还有看到跟局的大姐,而且本来都有人驻守在守望亭,但今晚不知道为什么没人在……」 「一群偷鸡摸狗的混帐!」闕扶苏怒吼,「快去叫人帮忙!通知警局的消防科过来灭火!」 语罢,他往后退了几步,用力往前衝撞厚实的胡桃木门,撞得砰砰作响。 他的心跳得飞快,忽然想起了当年的长春苑,身陷火海的少风到底有没有活下来? 是老天降下现世报,还是滞留于长春苑旧址的冤魂刻意报復他当年愚昧无知,意外成为云月的帮兇,今晚要在他面前夺走夏荷华的性命抵债吗? 思及此,闕扶苏浑身轻颤,急得不行,狠命地撞门,撞得肩膀疼痛,疯魔般吼着夏荷华的名字,寧死都不肯放弃。 老胡见他近似发疯,也往街道跑,一边大喊着:「失火啦!快来救火啊!」 不一会儿,周遭洋楼的灯亮了起来。 而闕扶苏也将胡桃门撞得松开,他抬腿猛地一踹,踹断了门锁,门扉应声而开。 门扉打开那刻,奇异的香气夹杂着鹅毛燃烧的臭气衝了出来,闕扶苏别开头,深呼吸后,抖着声大喊:「夏荷华!你在哪?」 他拿出帕子掩着口鼻,不管不顾地衝进烟雾瀰漫的火场。 一楼虽有烟气但尚可视物,他扯开嗓门吶喊着:「夏荷华!回答我!你在哪?」 一楼没有回应,他就往二楼走。二楼布置得极为简单,空间通透,烟雾浓了起来,但可以看出二楼设置三面书墙,让他想到当年老家失火的场景,却没见到夏荷华的人影,他越发不安,立刻往三楼衝。 他的脚步急快,军靴在大理石阶梯上敲出金属声响,他的喉咙已然开始灼痛,烟雾更浓,渐渐遮挡视线,他只能趴在阶梯上匍匐前进,却仍然不顾灼烫的烟气,扯开喉咙喊叫,「夏荷华!你在哪?回答我!」 夏荷华迷迷糊糊,似是听见他的呼唤,听见他的脚步声,但阿芙蓉已经起了作用,想开口回应他却做不到,也怕那声声呼唤只是一场梦。 这两年来,她无数次在这座洋楼里头被折磨得体无完肤,哭得嘶声裂肺时,他不在她身边。 她无数次在梦中哭着寻找闕扶苏,总是她追着他的背影,他却不曾为她停留,好似不曾发现她在等待他,等待救赎。 那么这一次又有什么不同呢? 阁楼里满是阿芙蓉夹杂鹅毛锦被燃烧的气味,夏荷华半睁着眼望着天窗倒映房中的火舌,已然不能分辨自己身在现实或梦境之中。 反正不管身在何处都是炼狱,死又有何惧? 火场中空气越稀薄,呼吸越发艰难,绝望之中反而生出一丝对死亡的冀盼,期待死亡终结痛苦。 她艰难地勾唇扬笑,缓缓地闭上眼。这一切总算要结束了。 闕扶苏双眼被烟燻得流泪,他并不晓得夏荷华是否人真的在洋楼里,如果他再前进恐怕会死在火场中,然而,他不敢也不能不前进。 这是他人生中第三次因大火而起的人生变故。 第一场火让他家破人亡,第二场火让他失去挚友,这一次,他不能失去夏荷华──他生命中的光,他挚爱的人。 他一步步前进,已然无法发出声音喊她,只能摸索着大理石地面来到阁楼门前。然而,铜製门锁微烫,上了锁。 他站起身,用力踢开门,热浪朝他扑面而来,他立即趴下,就如在枪林弹雨中,快速匍匐前进,而后,看到了起火点。 火舌在法兰西床上狂捲,床上有一团东西熊熊燃烧,烧成一团火球,发出蛋白质燃烧的恶臭,他的心几乎瞬间停止,脑袋一片空白。 他立即脱下军大衣,不管不顾地扑上那团火球。 那团火球瞬间被他压扁,他以为夏荷华被他压塌,他疯了一般哭吼:「夏荷华!我不许你死!我不许!」 灼烫的火舌在床上滚烧着,他被逼着退了开来。 天窗上的雪被烧融了,内热外冷的温差让天窗瞬间爆裂,连带玻璃碎片在伴随着雪水往下塌,砸在床上,浇熄了火势。 闕扶苏反射性滚开,却撞到一个柔软的物体。 闕扶苏一怔,支起身看,竟是躺在地上半昏迷的夏荷华,他欣喜万分,眼泪滚落下来。 然而在他开口喊她之前,方才被浇熄的馀烬化为浓烈蒸气往上冲天而去,震碎了其他几片玻璃。 碎片往下掉落,闕扶苏想也不想覆上夏荷华的娇躯,感受玻璃碎片如刃划下,插进了他的臂膀与全身。 他疼得说不出话,等到碎片落尽,忍痛撑起身,拦腰抱起夏荷华一步步艰难地往楼下走。 廊道都是烟,他不能慢下动作,否则两人都要死在这儿。他再也顾不得背上满是玻璃碎片,索性仰躺,将自己当作滑雪板,搂紧夏荷华,一路嗑嗑绊绊滑下阶梯。 大理石阶和他身上的玻璃碎片摩擦,彷彿剜肉也似的凌迟,闕扶苏几乎要疼得晕过去,但他不敢停,他得带夏荷华脱离险境。 分别四年,够了! 他不许夏荷华和他的父母或少风一样死得无声无息,不许夏荷华因为这场火永远离开自己。 凭着这股强烈的意志,他一层层往下滑,直到了大门口,几乎已经神智不清。但他还是咬牙站起身,抱着夏荷华,一步步奔出了洋楼。 就在他踏出大门口那刻,身后传来金属弯折的咿呀作响,整个阁楼的天窗骨架因为火势烧得变形,瞬间塌碎,剩馀还没破碎的玻璃也跟着窗櫺骨架变形而爆开。 出于战争当中血里来去磨练出来的直觉,他抱着夏荷华往前滚,滚到了草皮上。 此时也有人纷纷跑了过来。 009 死生悲欢瀟瀟去 (5) 「司令!」 「巡阅史!」 「扶苏!」 闕扶苏勉强睁眼,他的护卫、老胡和同袍好友苏哲团团围在他和夏荷华身旁。 一队队消防科员扛着装备快步跑过,往洋楼里去。 苏哲焦急问:「你搞什么?我才刚到公署就接到警察局的电话,怎会伤成这样?双手几乎全部灼伤!谁放的火?」 闕扶苏气若游丝,嗓音哑了似的,只能发出气音,但没有回答苏哲的质问,反倒问:「荷华……荷华怎麻样了?先救荷华……」 苏哲看了他怀中的夏荷华一眼,皱眉道:「你比他严重!」 「送我们去医院……同一间房,不要让她离我太远……」 苏哲听了大骂:「火山孝子啊你!」 闕扶苏意识矇矓,被人送上车,旁边有人低语:「司令不松手,我们很难办,而且不好替两人医治。」 他好像听见苏哲在他耳边威胁他说:「闕扶苏,你不松手你就等着你心爱的姑娘呛死。」 话一说完,闕扶苏乖乖放手。 苏哲怔松,本该感到好笑,却因为闕扶苏伤重气得笑不出来。 「你怎么不乾脆晕过去啊?」 不行,我不放心…… 闕扶苏想回答苏哲,但声带呛伤,怎么也说不清,倒是苏哲机灵,没好气道:「知道,你不放心你的心上人,安心吧,一切有我。」 两人被抬上担架,进了医院,迷糊之间,闕扶苏依稀听见苏哲和医师的对话,「司令背上都是划伤,吸入性呛伤,皮肤也有烧烫伤,甚为严重,得送司令进手术房。」 闕扶苏浑身都疼,好像回到了西南战线被火炮炸飞的那刻,这次更糟,他的喉咙硬要在火场开口喊人,被烧灼的气体烫伤而开不了口,无法问夏荷华的状况,心底急得额间沁汗。 还好苏哲问了夏荷华的状况,只听医师说:「吸入性呛伤,主要是体内有鸦片反应,比较麻烦。」 「快送进去吧,一定要救活。」 苏哲对医师叮嘱后,朝护卫下令,「去查那间书寓背后撑腰的人是谁,怎么起火的。」 紧接着闕扶苏被打了麻醉,再次进入了深沉的睡眠中,彷彿回到了十三年前,延续着火灾的噩梦── 十一岁的扶苏看了那么多烧得焦黑或者跳下来,摔破头,折断颈的小倌尸身后,他整个人几乎脱力。 刚刚那些小倌当中有四肢折断,歪着脖子,不知死活的慕云,就是没有见到少风,扶苏却更为害怕少风就在屋子里被烧得焦黑。 「快走吧,如果过几天你大哥还是没出现,叫长辈过来认尸。」警察朝他说道。 扶苏哆嗦着,踉踉蹌蹌,失魂落魄地往大门走,此时,一辆黄包出现在大门口,苏嬤嬤一下车就厉声哭喊:「哪个天杀的啊!烧成这样我怎么活啊!」 扶苏顿住脚步,远远地看着苏嬤嬤哭天抢地,警察朝苏嬤嬤走去,盘问她昨晚的行踪和相关问题。 苏嬤嬤驀地朝警察尖声叫骂:「我落锁是因为他们会逃!而且我又不是没有给龟奴钥匙,她们被烧死关我屁事?又不是我放的火!你们怎不问问我的损失?」 警察似乎不买帐,拿出手銬随即将苏嬤嬤銬了起来,苏嬤嬤挣扎,警察乾脆动手擒拿苏嬤嬤的臂膀,将她压制在警车引擎盖上,她的叫骂声更为响亮。 就在苏嬤嬤被押进警车之际,馀光瞧见扶苏,两人四目相接,苏嬤嬤挣扎抬起手指着扶苏尖嚷:「问他!问他呀!我们苑里有两套钥匙,一套钥匙交给了他呀!」 警察抬眸往他看,扶苏心凛,转头就跑! 「站住!别跑!」 扶苏心虚,只能拼命往前逃,他又惊又怕,脑袋却动得更快。 云月打从一开始就没想留长春苑的人活路。 她让他趁着昨晚苏嬤嬤不在,要他去跟龟奴说是苏嬤嬤交代要换铜锁,趁着龟奴整理铜锁时,要他偷出可以开啟铁栅栏的钥匙。 而后再指示玉蕊留下打开铁栅栏点火,却没把可以打开新铜锁的钥匙留给玉蕊,所以才那么多人烧死在长春苑。 而他毫无所悉,莫名成了杀人帮兇。 最糟的是在外界看来,所有的罪证都指向他,买铜锁的人是他,活了下来的人是他,滞留在上沪的他就是整起纵火案的兇手。 明明他自己也曾经被人困在火场,怎么会转眼间自己也沾染了满手血腥呢? 扶苏泣不成声,身后警察咆哮追逐,在巷弄里左拐右弯,躲避追捕,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会变成这样!」 雪越下越大,落在地上积成长长的白毯,宛若他自己的人生,被他自己一步又一步践踏而过,留下泥泞,满是血泪污跡。 ◆ 上沪街头大批员警鸡飞狗跳追补扶苏,夏瑾和夏荷华已经身在火车站。 宋宣文帮他们安排了京沪铁路一等车厢,有独立的空间,还找了站务员领着夏瑾和荷华上火车,不用和其他人挤。 眼下正让僕役们将行李搬上车,扶苏也在此时甩掉了警察的追捕,满身泥泞地来到了火车站。 他如缎的墨发已然沾满泥水,整个人狼狈不堪,气喘吁吁地衝到了剪票口,却被剪票员拦了下来。 「第一班火车早在一个小时前啟程啦,你这票失效啦,要重买一张。」 剪票员退回那张票时抬头看了扶苏一眼,扶苏的容貌出眾,剪票员还记得他,惊诧问:「你去哪里了,怎么把搞成这副模样?」 「我不能上去再补票吗?还是我坐货车厢,行吗?」扶苏惴惴不安,就怕不快些离开上沪会被逮捕,到时纵火证据指向他,他百口莫辩。 剪票员摇头道:「不行,你去排队买票吧。」 过年回乡的人潮眾多,排队买票人龙极长,哪里有时间排队?就在他失魂落魄时,有人接近他,低声说:「要买票吗?」 009 死生悲欢瀟瀟去 (6) 扶苏抬头,贼眉鼠目的男人拿出一张火车站票,说:「上沪到蚌埠,一张十块银元。」 扶苏愣住,上沪到天津一等车厢的票价也不过十块钱,眼前这人是抬价售票的黄牛? 但他没有选择的权利,勉强点头,想着到蚌埠再做打算。 就在他摸向口袋掏钱时,脸色剧变,云月给他的红包掉了! 他掏遍身上所有口袋,都是空的! 黄牛看他没钱,翻了个白眼,走了开去。 扶苏脸色惨白,现在身无分文,连走都走不了,倘若被警察逮到,肯定成为代罪羔羊。 偏偏此时几名警察陆陆续续进了车站,东查西探。扶苏心慌,连忙从侧门逃走。 此时,列车开始鸣笛,他没有时间排队买票了。 他躲在一边看着列车,人来人往,没有人注意其他人的状况,下了决定。火车的列车两侧开了对称的门,方便停靠不同下车方向的停靠站,如果他不能由剪票口进入,就只能选择穿越铁轨,由另一侧上车。 只要在汽笛声鸣响三次前可以上车,他就能够顺利离开上沪。 他再不犹豫,疾步往外跑,绕过了几条街,来到铁轨的另一头的矮木丛中,趁着没人注意时,拔足狂奔,穿过铺满枕木和鹅卵石的铁轨。 此时夏瑾和荷华随着站务员引领进入他们的独立厢房。一等车厢自己的厕间和卧榻,僕役们将李箱放到头顶的置物架,夏荷华则好奇地在爬上卧铺,东摸摸西摸摸,打量一圈后不经意地往窗外看。 随意一瞟,就看到狼狈不堪的扶苏往列车衝了过来,夏荷华怔了怔,不太明白前天晚上锦衣玉袍的小姐姐如今怎么像个乞丐,但这都不影响她惊喜的心情。 她灵活跃下卧铺,轻轻巧巧地鑽过僕役的腿间,往车厢的门口跑。 夏瑾正和站务员比对他们每站停靠火车票正确性,正巧被僕役的身影遮住目光,没有留意下荷华跑出他们的车厢房。 夏荷华便这样鬼使神差地跑向了列车的车门另一端,朝扶苏招手说:「小姐姐,这里!我在这里!」 扶苏闻声看向夏荷华,也没多想就往她的方向衝,眨眼间攀上头等车厢的阶梯,气喘吁吁地趴在门口。夏荷华笑着伸手去拉他上车,欢天喜地说:「你赶上啦!」 站务员站在车厢门口见到扶苏整个人像是由烂泥滩里捞上来的模样,顿下和夏瑾对票的动作,吹哨指着扶苏斥喝:「你是谁,没有票不许上车!」 夏瑾探头一看,瞧见扶苏脸色惨白,双眼红肿,似乎哭过的神情,不由得轻轻蹙眉。 站务员朝夏瑾頷首哈腰,恭谨地说:「夏先生,您等我一下,我处理这个不速之客,马上就过来。」语罢,就朝扶苏逼近,指着他说:「你,票咧?知不知道这是一等车厢?」 扶苏趴在地上,手中捏着那张过期的车票,艰难地说:「我、我错过了时间,能不能让我先上车?我真的有急事要去天津。」 「不行!你下车买票去!」 夏荷华见到站务员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拦在扶苏身前说:「你想做什么?不许你赶他下车!」 扶苏的衣服沾满雪泥,凌乱破烂,眼神满是惊惶和乞求,夏瑾眉头皱得更深。 就在站务员即将动手拉开夏荷华之前,夏瑾陡然出声喝斥:「别碰我女儿!」 站务员顿住动作,转头赔笑道:「这是自然,我只是要把这个搭白车的人给……」 「他和我们一道。」夏瑾打断了站务员,冷声说:「加开车票。」 扶苏看向夏瑾,满眼感激,夏荷华开心万分,也不嫌弃扶苏浑身是泥,拉起扶苏就说:「走,我们进去车厢吧。」 站务员欲言又止,夏瑾面色一沉,不快地说:「他和我们同一个车厢房,不会影响其他乘客,加开车票有问题吗?」 夏瑾抬手指向车厢外的人潮,厉声道:「每个车厢人挤人,别跟我说你们没有超卖车票,倘若你敢狡辩,我就能让人彻查你们是否超卖车票营私!」 站务员看温文儒雅的夏瑾突然变脸,周身浮现世家公子的气势,想起他是新任将官宋宣文的贵客,连忙说:「当然可以加开车票。」 夏瑾吩咐还没下车的僕役,「带他进厕间清理一下。另外,行李里头有毛巾和我的衬衫及毛衣,先让他换下脏衣服。」 此时,火车汽笛声响了第二声,扶苏颤抖着手接过衣物,哑声开口说:「谢谢,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关上门后,扶苏颤抖着手打开水龙头,水很小很冰,他的双颊在寒风中奔跑早已冻坏,反而感觉冰水相对温暖。 瞧着镜中狼狈的倒影,他脱下脏衣服,清洗了满是雪泥的头发,换上了夏瑾的衬衫,套进了毛衣。 火车汽笛响了第三声之际,他已经清理完毕,将脏衣服裹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但他却不敢出厕间,紧张地贴在门上听着门外的动静。 站务员和僕役陆续离开,直到列车开始行驶,扶苏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依旧待在厕间一动也不敢动。 夏荷华忍不住去敲门,担忧地说:「小姐姐,你在里面还好吗?坏人都被爹爹赶走了,你可以出来了。」 扶苏环臂抱紧自己,不知道该不该回应。 坏人?谁才是坏人呢? 为什么他也变成了和村民一样的人呢? 云月杀人的企图并非不可理解,但是,为了抹去自己污浊的过去就能杀人吗?那些人何辜? 原来外表柔弱不过是偽装,让他亲眼看着宋宣文对她的侵犯,不是纯然维护他,而是要他记住她为了他牺牲多少,让他愧疚,选择帮助她,绝不背叛,甚至要他一起担这个因果业! 面对那些无辜死去的人,他要怎么赎罪?怎么赎罪啊? 009 死生悲欢瀟瀟去 (7) 即便一刻都不想待在长春苑,扶苏却从未想过杀人,如今背负数十条冤魂的罪孽,宛若被神佛捏住心脏凌迟,心很痛,痛到说不出话,也喘不过气。 从今而后,那些冤死的脸都会深深刻印在他的心底,成为他的魔障,变成他一辈子的伤疤。 扶苏在厕间里呜咽,压抑哭声,压不住便摀住嘴,哭得不能自己。 绝望感透过哭声传递给夏荷华,她不知所措,担忧地看向夏瑾,夏瑾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招手唤回夏荷华。 夏荷华抱着夏瑾的腰,低声咕噥:「爹爹,我好怕啊。」 夏瑾低声道:「别怕,你只是心疼她。小姐姐很可怜,等等抱一抱她,对她好一些,温柔一点,好吗?。」 夏荷华忙不迭地点头,「我会的。」 扶苏的哭声渐歇,夏瑾低沉的嗓音在门外响起。 「没事了,出来谈谈吧。」 扶苏一僵,不知该如何是好。 方才夏瑾帮他交涉的手段强硬,显然不是一个可以轻易唬弄的人,倘若谈得不投机,夏瑾还会帮他吗? 扶苏不想撒谎,因为就算能骗得过夏瑾,也骗不过自己的良心。 可是他已经无路可走,要怎么留在车厢上,远离上沪? 脑海中是一幕幕过去的记忆,他的人生在父母骤逝后分崩离析,这个乱世展现给他看到的都是世人的恶意,烧杀掳掠,再要好的过命兄弟也会因七情六慾翻脸,以为善良的人只是在利用他。 此时此刻,他不只浑身疼痛,心也破破碎碎,再无一处完好,只馀绝望,他要跟夏瑾说这些博取同情吗? 夏瑾猜到他的顾虑,开口道:「我知道你是从长春苑逃出来的倌人,既然我让你进了我的包厢,我就不会把你交回长春苑。」 扶苏闻言呜咽出声,他摀住自己的嘴,不敢说长春苑早就烧没了,不敢问他有资格活下去吗?如果他选择活下去,是卑劣的人吗? 夏瑾环臂倚在门外,叹了口气,「读过书吗?逝者已矣,来者可追。你所失去的、无法掌握的、决心拋弃的,就痛快放手吧。即便过去再如何悲惨,遇过再糟糕的事,都已经过去了。你年纪还小,没有过不去的坎。」 扶苏闭上眼,眼泪不停流淌,低声问:「我真的能够把一切当作过去吗?」 「何不问问自己的心呢?难道不是为了挥别过去才费尽心力跑上车厢吗?不是想活下来才奋力抵抗命运吗?」 扶苏泪眼模糊,夏瑾说的没错,恐惧之中生了一丝妄念。 他知道自己不该奢望,但他克制不住。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相信夏瑾,但是他清楚自己是因为夏瑾的仁善宽厚才有机会上车,而夏荷华更是他在黑暗中的一束光。 倘若有其父必有其女这句话是真的,或许他能够再赌一次。 他可以待在他们身边?他好想问问夏瑾,能不能让他跟着? 让他为人性的丑恶与良善再赌一次。 夏瑾听他抽噎,心中喟叹,这世道无情,就算再坚强刚毅他也不过是十一岁的孩子罢了。 「你说你在天津有要事,要去找亲友吗?」 「我没有亲友……」扶苏隔着门哑声回道。 夏瑾蹙眉,一句「那你之后打算怎么办?」还没问出来,扶苏已打开门,垂头跪了下来,双手贴额伏在夏瑾面前。 他颤声道:「奴才是金陵人士,遭拐卖至长春苑,并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今日逃出长春苑已是下定决心,寧死也不愿回长春苑任人欺辱,请老爷大发善心,让奴才伴随您,为您做事。」 这是扶苏首次对命运屈服,对父母以外的人折弯了腰,断了脊樑骨,做小伏低,只盼望能遇上好人,能在乱世间苟活下来。 夏瑾呆住,没想过扶苏竟然是个男孩。 扶苏跪在地上,但夏瑾一句话都没说,他心中焦急,哽咽道:「奴才会的事情很多,洒扫整理、跑腿、算术都会,请老爷帮帮奴才,您的大恩大德奴才没齿难忘──」 夏瑾睞着扶苏,心中怜悯。 他知道扶苏有傲气,当时在六福酒店不曾停留或哀求就已经证明清楚,但现在却跪在地上求他,显然已经走到绝路,期待有人可以庇护他,可以在温柔的羽翼下舔伤。 如果他们身在伦敦,他会答应,但此行回老家变数过多,他也不知道能不能将扶苏安插在老家。而他的身边缺的是生意帮手,而不是小孩,扶苏的去留变成难题。 夏瑾的沉默让扶苏惶惑不安,毕竟招用奴僕、长工都要良家子,就怕夏瑾认为他出身不乾不净的长春苑,不愿聘僱他。 扶苏心底的勇气和希望逐渐被夏瑾的沉默掐灭,当他满心绝望,准备起身离开包厢时,夏荷华忽然蹦下卧铺,红色的皮鞋轻快地敲在木地板上,跫音起伏,一扫凝滞的气氛,彷若春蝶翩躚停留在他跟前。 「你叫什么名字?」夏荷华问道。 「奴才姓闕,名扶苏。」他怯怯地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不待夏瑾出声,夏荷华朗声道:「站起来,陪我玩。日后你就是我的玩伴。」 「小姐……奴才不敢。」 「奴什么奴!自称我!在民国,人人平等!」 扶苏闻言震动,忍不住抬头,此时阳光正由窗户折射而入,映在夏荷华栗色的发色上,衬得她雪肌玉肤,粉雕玉琢。 一眼一瞬,女孩明澈的双眸看进他眼底,宛若一丝光明照入他黑暗的世界,两人之间的关係已成定局。 在扶苏还不明白心中突然燎起激烈痴狂的感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时,已经被夏荷华震慑收服,为她心折,无比渴望待在她身边,彷彿只要在她身边,身心就能安定,不再漂泊无依。 010 捲风吹雪待天晴 (1)(修) 夏荷华任性决定一切,夏瑾忍不住轻咳一声。 夏荷华转头看他,皱眉说:「扶苏救过我,爹爹说过到天津要帮他,刚刚也说要我对他好,那么爹爹在犹豫什么?」 夏瑾也清楚倘若他不帮忙,富裕人家就算聘僱小廝也要找良家子,年幼的扶苏身分证都没有,到了天津还是会沦落到社会最底层。 成为乞丐还算是好结局,然而,扶苏那张漂亮招摇的脸蛋恐怕会让他再次遭人覬覦,推入火坑,永世不得翻身。 夏瑾心软便道:「你爹没有犹豫,只是想着怎么安排工作。」 夏荷华高兴地说:「简单呀!扶苏的工作就是陪我长大。反正爹爹那么忙,扶苏就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 扶苏闻言轻颤,眼泪滴落在木地板上,沁入木纹。 为什么荷华总能在无意之间说出那么动人的话呢? 要说礼物,她才是上天赐予他的怜悯与救赎。 他的身心千疮百孔,人生至此破碎不堪,但荷华不同,她未曾经歷过险恶,能付出给予弱者的真心更加纯粹。 听着她琳瑯清脆的嗓音,他的委屈害怕都被拂去,心头的苦像是让她餵了初夏冰镇的糖渍蜜饯,酸酸甜甜。 每一次都是她,一次次给了绝望的他一丝希望。 每一次也都是她,给了他重新再来的机会。 扶苏忍不住道:「谢谢你,小姐。」 瞧他泪光闪闪,夏荷华心底难过,拉着他的臂膀说:「别跪了,跟我一起坐。」 扶苏不敢起身,怯怯地看向夏瑾,「老爷,我也能替您提包擦鞋……」 「我不需要你帮我提包擦鞋。」夏瑾淡淡说道。 闕扶苏一僵,却见夏瑾微笑道:「照顾荷华才是你的主要职责,起来吧。」 闕扶苏笑了开来,「是,谢谢老爷!」 话音方落,一隻温暖的小手握住了他冰冷的手,五指插入了他的指间,用力握紧。 夏荷华笑得灿烂,「扶苏,放心吧,我会对你好的,会保护你的。」 她的个头比他小那么多,说着听来幼稚的话,但在扶苏耳底却宛若天籟。 她的手很热,一点一滴融掉了他内心的恐惧和惶惑,彷彿世间不再绝望,他再也不是一个人。 扶苏不期待夏荷华的保护,却暗自立誓要守得她一生平安,为她护一方天地,让她永远拥有这一份纯真与善良,和满身罪孽的他不一样。 火车的车轮压在每段铁轨上发出喀噠的响声和震动,扶苏凝视着睡熟的夏荷华微笑,也跟着打了个哈欠。 今天情绪起伏过大,奔窜逃跑,他也很疲惫,但看夏瑾还在灯下阅读,他自知身分差异,也不敢睡。 「你不去睡吗?」夏瑾头也没抬问道。 「我等老爷休息后再睡。」扶苏心有自知之明,即便夏荷华说人人平等,他是受聘僱的小廝,哪有主子没睡,自己先睡的道理,然而,瞌睡虫找上他,眼前的夏瑾身影也开始模糊,逼得他用力捏着大腿,颇有悬梁刺股的气势。 「司令,你醒醒。」 意识中忽然出现其他杂音,似有人在叫唤。 「叫不醒司令,怎么办?」 「麻药早该退了啊。」 「再试试看,我去请副司令和教官过来。」 不一会儿,闕扶苏的脑海里响起低沉熟悉的男嗓,「闕扶苏,都几点了,你还睡!起来晨跑十公里!」 闕扶苏倏地睁开眼睛,甚至张口喊:「是,教官!」 他一说话就发现自己的喉咙痛得不像话,然而,眼前模糊的视野逐渐清晰起来。 眼前围绕着一脸不快的吴芙、偷笑的苏哲及冷脸的德国军官。 德国军官是他在天津武备堂的总教官约翰,扶苏一脸茫然,不明白约翰为什么会出现在天津。 约翰看出闕扶苏的困惑,不高兴地说:「我来帮忙吴将军练兵三个多月。本来今晚想约你喝酒庆贺你升官,没想到你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搞成这副狼狈的样子。」 闕扶苏才意识到自己前一刻在哪。 顾不了约翰和吴芙的怒气,闕扶苏看向苏哲,嘴唇蠕动「夏荷华」三个字。 苏哲看了吴芙和约翰一眼,尷尬地说:「不好意思,两位让让。」 两人往旁边挪,闕扶苏立即看到夏荷华闭着双眼躺在他不远处的病床上。 「荷华还没醒?」 闕扶苏喉咙痛,只能以气音和唇语表达想法,苏哲读唇语,答道:「醒了,但是看到你这副悽惨的样子,哭了一阵子又睡着。」 闕扶苏狐疑地问,「我哪里悽惨了?」 苏哲没好气地调侃道:「哪里悽惨?我给你找面镜子照照你就明白了。」 吴芙忍无可忍,怒吼:「去拿纸笔来,让这个哑巴自己写!」 约翰安慰吴芙道:「他的手烫伤,就算写字我们也看不懂。」 苏哲安抚吴芙,「不要紧,我能帮他做翻译。」 「做个屁翻译?你时间多?北京那边不必守了?我有叫你回来吗?」 提到苏哲擅离职守,吴芙火气不小,像把机关枪扫射,「那你乾脆辞职来当他的看护,帮他把屎把尿好了!」 苏哲这次先斩后奏,也是心虚,辩解道:「……北京那边我交给了段封镇着,过几天我就回去了。」 吴芙回头又骂:「你最浑蛋!上任第一天就出事,差点死在法租界,知不知道外头怎么说你?」 闕扶苏一脸茫然,吴芙更生气,「说你镇不住上沪,第一天就被暗杀,菁帮那个姓岳的可乐极了,还放了烟花庆祝!半点也不把我们沪军放眼底!」 「义父,对不起。」闕扶苏的嗓音如砂纸砥磨,难听如鬼声,挣扎着起身,却怎么也动不了。 吴芙看他浑身缠满绷带,连指头也贴了外敷烫伤药,满脸痛苦的惨状,叹道:「算了,苏哲升任副司令,你休养这段日子由他代职。但你也别以为能够躺着偷懒,过几天把攻坚菁帮的计划拟定,苏哲带兵把菁帮抄了,看那个姓岳的还笑不笑得出来。」 010 捲风吹雪待天晴 (2)(修) 吴芙来到夏荷华的病床边端详片刻,冷眼哼笑,「果然是个美人胚子,红顏祸水。要说人言可畏,那是因为身分位阶不够重要,怕人一句话捏碎了自己,要是权势够稳当哪还需要向眾人解释?」 吴芙一语中的,一针见血,闕扶苏铁青辩驳不得。 「随便找一句死牢的女囚犯处决后烧了,扔进那栋房子里,就说是何嫿。趁这次火灾让她脱离西桑的身分,也变成一个由头找人麻烦,何乐而不为?」 吴芙远比眾人老谋深算,这个军阀彼此侵吞割据领地的年代,枪桿子底下出政权,哪里还管脸皮厚薄? 朝不保夕,今日纳谁为妻妾,要谁管。 不管今晚起火原因,吴芙会视作一次对沪军司令的暗杀,对外宣称暗杀失败,死了一个何嫿,还是直鲁豫总司令的情人。 而且,上沪早已颁发禁菸令,近日内就会藉着这个由头扫荡贩卖私菸及阿芙蓉获利的菁帮。 暗杀一事更可以用来作为对东三省兴兵的藉口,反正一年多前闕扶苏奉吴芙之命奇袭而兵败退出山海关的第四师蠢蠢欲动,这场战争早晚会再打,不如杀他个措手不及。 说完,吴芙和约翰搭着肩喝酒去了,病房中只剩扶苏和苏哲。 「吴将军很看重你,但……」苏哲苦笑,没再说下去。 爱重之深,必有所图。闕扶苏只能成为吴芙的刀。 闕扶苏不发一语,苏哲復而严肃道:「火场调查报告出来了,我想有些事你必须知道。你闻过阿芙蓉的味道吗?」 闕扶苏頷首,长春苑的倌人和恩客不少人抽阿芙蓉,那股甜香至今他都记得。谁在阁楼里抽阿芙蓉不言而喻。 「我查过屋子的產权本来在德西的名下,你猜后来移转给谁?」苏哲环臂抱胸,下巴指了指夏荷华,「三个月后,德西暴毙死亡。她和德西有千丝万缕的关係。」 「她不会是杀人犯,也不可能贩毒。」闕扶苏忍着气管与肺部的疼痛,嘶哑出声。 苏哲嘲讽一笑,「好,那说我你爱听的,德西和菁帮争食鸦片市场已久,死后市场就由菁帮垄断,杀德西的人也可能是菁帮。」 闕扶苏懒得跟他争,岔开话题,「昨夜放火的人查出来没有?」 「她自己。」苏哲斟酌片刻说:「烟管和打火机引起的火势,鹅绒被和法兰西床垫易燃烧,还好是铁製床架,地板是阻燃木材,火势才没有蔓延到整间阁楼。她的血液中有阿芙蓉的反应,治疗呛伤时也发现嘴里有阿芙蓉的残渣。」 闕扶苏听了,脸色难看至极。苏哲已经顾念他的感受,说得委婉,意思仍是──昨夜夏荷华有心求死。 「车伕都跟我说了,她在躲你。天涯何处无芳草,夏荷华太复杂,你放手吧。」 「你闭嘴!」闕扶苏闻言大怒,呼吸急促又不顺,立时剧烈地咳了起来。 苏哲见状连忙过去扶起闕扶苏,拍打他的后背,却忘了他的背部刚缝合完毕,这样一拍就如同摧心掌,痛得闕扶苏嘶声,抬臂挥开他的手。 闕扶苏气得不行,「我没有强逼她嫁,不信你问她。」 苏哲叹息,「我不是这意思。那栋洋楼的地下室有刑具。我猜她是受害者,你也知道严刑逼供的厉害,每个受创者承受度不同,就算被释放之后,有些人不见得会想活,自杀不会只有一次……」 闕扶苏立即转头看向夏荷华,心痛得说不出话。 苏哲心里也难受,哑声道:「……如果当年在西南战线我没中了川军埋伏,不叫你来救援,或许你不会深陷滇军手中,早就回到天津,她也不会变成这样,我真的很抱歉……」 闕扶苏不想谈往事,开口道:「如果真的觉得抱歉,就帮我一个忙。」 五分鐘后,闕扶苏和夏荷华各一张的单人床铺靠得严丝合缝,併成一张大床。 医师巡房,见状一愣,「怎么……」 苏哲朝他使眼色,「没事,司令就是觉得这样比较好照料夏小姐。」 「他的伤多久才会康復?」 夏荷华问道,扶苏和苏哲没想到她醒了,俱是一愣。 「呛伤得自己咳嗽和拍背吐出浓痰,但是他的背上伤口未癒合前不适合拍背,只能多做深层呼吸。」 「他的双手呢?」夏荷华看着闕扶苏贴着敷料的手。 「浅二度灼伤,会新生皮肤,需要多伸展一下手指。」 闕扶苏早就习惯战争所受的伤,不太在乎这次伤得多重,但看夏荷华脸色苍白,泫然欲泣,他蠕动嘴唇道:「我会好起来的,小姐别担心。」 苏哲看他逞能,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那你就少说话,好好养着喉咙,等你的背伤癒合后,我帮你拍背。」 苏哲察觉夏荷华的视线,风度翩翩欠了欠身说:「刚刚忘了和夏小姐自我介绍,敝姓苏,单名哲,如果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打电话给我──」 砰!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闕扶苏踢下床铺。 苏哲扶着腰,不可置信地骂道:「我是好心,你这个醋罈子居然踢我?那好啊,给我出院,马上办公!」 夏荷华红了脸,闕扶苏却是波澜不惊地说:「别扯了,我喉咙痛。」 苏哲噎了噎,「你安心休养吧,其他的事我会帮你处理妥当。」 等医师和苏哲走后,闕扶苏吁了口长气,麻药退尽,背上伤口隐隐作痛,根本无法躺平。 「很疼吗?」夏荷华侧卧看他鬓角沁汗,伸手摸了摸他惨白的脸。 闕扶苏努力地翻身,和她对视,展笑道:「你在我身边,我就不疼。」 010 捲风吹雪待天晴 (3)(修) 「伤这么重还要说这种撩拨人的鬼话?想证明自己多风流?」夏荷华咬牙气极。但看他的嘴唇乾燥发裂,拿了水杯和大头棉花棒沾水,替他湿润唇瓣,道:「做司令的人了,以后别这么不知轻重,也别再追着我跑了。」 闕扶苏苦笑,忍着嗓子痛,「小姐别再推开我,我自然不用追着你跑。我爱你十三年了,小姐,爱到我连叫你的名字都不敢,你说谁才是真正的司令呢。」 「一派胡言。」夏荷华手指微颤,他却捉住了她的手。 「对你我向来真心。两年前我立誓娶你,至今未变,歷经生死不愿再多等一刻,嫁我吧,荷华。」 见他越说越直接,夏荷华却不敢回应,哽咽道:「……倘若我有过其他的男人,你还要我吗?倘若我是个杀人犯呢?你要怎么处置?」 她果然很早就醒了,也将苏哲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是非曲直并非一时之间可以釐清,但我相信你不会无故杀人。」闕扶苏毫不迟疑道。 爱令智昏,夏荷华抿唇。 闕扶苏苦涩道:「你别偷骂我昏昧。我这一生也杀了很多人,不管是有意或无意,小姐也会在意吗?」譬如常春苑大火,又或者是战争。 「……你我的情况不同。」夏荷华却只以为他说的是战争。 踌躇了许久,她艰难开口,「我是用阿芙蓉一步步杀他,是为了我自己……」 那个他是谁,不用多说。 夏荷华颤着声说:「他怎么害我……我就怎么害他……给他下毒……」 她记得踏入洋楼前几个星期都还很正常,德西平常公忙,不常来洋楼,来了就一起喝德西带来的英式下午茶。久了,她突然开始对德西带来的茶叶和点心產生渴求。 她问了几次饼乾和茶叶的名称,德西只是神秘地笑,反而在她面前抽菸,菸的味道很香甜,没一会儿她就晕了过去。 醒来之后,她发现自己全身赤裸躺在凌乱的法兰西床上,身边躺着抽着雪茄的德西。她哭叫捶打德西,换来一顿暴打。 接下来便是无止境的凌虐施暴。她挣扎反抗,不愿再进食任何德西提供的东西,德西便日日在她身边点菸,直到她迷醉,醒来又是骯脏的自己。而德西似乎很享受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样子,她的恨意就像阿芙蓉般一次次的淬鍊,既然死不了,她就要德西死。 德西想要从她这里获得征服感,她便开始迎合,让德西享受她在清醒的欢愉。 一次次作戏缠腻,共进晚餐,上街购物,要他留宿,要他承诺,一点一滴,无声无息,花了八个多月,德西送给她一颗鑽戒和那栋洋楼。 他说她是他在这个国家的妻子,她做戏的笑脸僵了僵。那个晚上开始,她在他的威士忌添加大量的阿芙蓉,威士忌的泥煤味和高浓度酒精味遮盖阿芙蓉的气味,三个月后,消息传来,德西死在火车站外的长凳上。医师相验,吸毒过量,心脏衰竭。 不过三分鐘,她垂眸平铺直叙说完了德西之死,甚至下意识省略那些被凌虐的细节。 她不敢知道闕扶苏的反应,但他却抬起她的下巴,他的神情很平静,眼神很温柔。 「对不起,小姐。」 夏荷华眼泪夺眶而出,心知果然连闕扶苏也不能接受她杀人的事实,但闕扶苏哽咽道:「是我不对,回来的太晚,没有好好保护你。」 夏荷华泪眼矇矓,没料到闕扶苏是这个反应,唯独闕扶苏心底知道他自己未能守住当年立下的誓言,才让夏荷华沾染鲜血,背负杀人的心理负累。而她杀的人本就该死! 「小姐很坚强,做得很好。德西害你在先,死有馀辜,这件事就此揭过吧。以后有我在,你再也不必害怕了,我会保护你,不会再离开你了。」 他的嗓音真的很难听,但说的话却撼动人心,夏荷华闻言嚎啕大哭。 但一哭嗓子就疼,一急就咳,又呛又咳,闕扶苏吓得帮她拍背递水,忙乱了一阵,那些情绪便连同眼泪、咳嗽声消失得一乾二净。 两人相顾无言,夏荷华的坦白是为了让闕扶苏放弃,却没想到闕扶苏认为那是求救的信息。 夏荷华捫心自问,心底深处的确期待一个能够完全接受她这些不堪的人,而她希望那个人是闕扶苏。 闕扶苏似乎看透了她,直接告诉她,他就是那个人。 或许世界上还有更多会接受她的男人,但他偏要佔得先机,再也不放手。 「我可以抱抱小姐吗?」闕扶苏忽然说道。 夏荷华怔了怔,有些害怕。 即便闕扶苏说德西的是已经过去了,但德西在她心底留下的巨创尚未康復,因此,当她成为西桑后,每每接触过男人,即便只是手指碰触,都让她噁心反胃。 她迟疑恐惧,闕扶苏已然缓缓挪动过来,轻轻地展臂,搭在她的腰上,却未触及她。 他的双眼清澈,未曾沾染一丝情慾,和那些渴求西桑的男人不同,还在等着她的回应。 他极有耐心,笑得温柔,带着一丝委屈,「小姐,你还记得吗?当年我们搭火车离开上沪前往天津,总是你自己拱进我怀里抱着我睡,让我很安心……」 夏荷华思绪被拉回过去,想起他身上的檀香味,忽地羞涩起来。 他说他爱她十三年,那她呢? 她只知道自己是在十四岁发现喜欢他,却从未告诉过他,还要死鸭子嘴硬,口是心非。 「我才没有拱你……」 「嗯,那好吧,就当是我逼你拱的。」 闕扶苏猛地将她拉进怀中,夏荷华一怔,正想挣扎,却听他在耳边低喃:「别怕我,小姐,我和那些男人不同。」 010 捲风吹雪待天晴 (4)(修) 他的体温高,一如当年,抱着舒服,但闕扶苏却比当年抱她搂得更紧,像是怕失去她也似的。 他身上没有那股檀香味,只有药味,她不禁抬眸瞧他,见他脸色苍白朝她微笑,不知怎地,心软了,也不怕了。 他确实不是那些男人。 他更霸道。 但偏偏她喜欢。 夏荷华忍不住凑上前,窝在他的颈窝,而后,轻轻吻了他的唇,低喃:「老样子的臭流氓,不曾改变的傻子。」 不过是蜻蜓点水般的稳就让闕扶苏狂喜万分,笑得眉眼弯弯,还想叫苏哲滚过来看,是谁强逼了谁。 夏荷华看他神情变化万千,顿时红了脸,说了句:「你冷静点,只许抱一下啊。」 闕扶苏闷哼,权作答应,片刻后,又忍不住说:「小姐还记得以前我们……」 她抬手按住他的唇,「安静,但你今天说太多话了,不许说了。用想的就好。」 他偏要再补一句,「嗯,那你也只许想着我。」 夏荷华脸更热了,睨了他一眼,瞧他褪尽了军官的杀伐之气,彷彿回到当年少不更事的少年,眼眶酸涩,心中却无限欢喜,怕流泪让他担心,索性埋进他的胸前咕噥,「好,就想你一个,其实,一直都只想着你一个的──」 闕扶苏笑了,「我也是。」 两人再无交谈,但思绪早已飞回那一年腊月。 那些年,他们共同度过的岁月,没有人能够忘记,也是独属于彼此的美好岁月。 闕扶苏记得当年他还很不安,火车行驶中,夏瑾点了餐,他不敢多动筷子,夏荷华索性帮他夹菜堆满了他的饭碗,催促道:「快吃饭呀,你太瘦了。」 闕扶苏抬眸覷了夏瑾一眼,就怕夏瑾不高兴。 夏瑾噙笑看着两人的互动,夏荷华是独生女,没有玩伴,他正头疼要怎样教育夏荷华和其他孩子相处,闕扶苏就出现了。 于是,也夹了一块红烧肉到扶苏的碗里,说:「趁热吃,多吃一点。长高些才能保护荷华。」 闕扶苏受宠若惊,连声道谢,这才稍微松懈下来。 一路上夏荷华拉着他嘰哩呱啦说个不停,时而掺杂外语,见闕扶苏听不懂,她就想了想,再用官话解释一遍。 夏瑾看得更满意了,心底不禁想,安排一个玩伴给夏荷华果然是让夏荷华学习最好的方法。 夏荷华又跟闕扶苏献宝,拿出她的玩具,两个人玩着扮家家酒玩到天黑连连打哈欠,夏瑾便让闕扶苏学着服侍夏荷华睡下。 闕扶苏昨晚没睡好,早上心情剧烈起伏,其实极为疲累,但他很清楚自己和夏荷华的身分差别,举止之间小心翼翼,进退极为谨慎,不敢造次。 夏荷华睡着后,扶苏便蹲坐在地上屈膝趴在膝盖上准备休息。 「去床上躺着吧。」夏瑾由正在手上的帐本中抬头看了扶苏一眼。 扶苏闻言心惊,浓浓的睡意消失无踪,瞪大眼瞧着夏瑾,唇瓣发白。 他早该知道凡事都有代价。愿意帮助他的成年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打从在破庙被拐卖到云月的手段,他怎么就没学会教训? 「老、老爷……」他缩在角落,吓得脑袋空白,语句破碎,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夏瑾见他惊恐的神情一时间有些诧异,转念想起扶苏的来处,立即明白扶苏害怕什么,有被冒犯的感觉,不禁来了气,但他惯来是个内敛的人,脸色也不过冷了冷,淡淡地说:「去和荷华睡同一张卧榻,地上冷。」 扶苏呆住,见夏瑾神色变化,知道自己得罪了夏瑾,惶惶不安,一动也不敢动。 夏瑾见他那副惶恐至极的神态,叹气道:「你放心吧,我不会和你置气。快去睡。」 扶苏眼眶泛泪,双手贴额,伏身磕头,极其恭敬地说:「谢谢老爷。」 说完,他小心翼翼地爬上卧铺,捲缩在卧榻的一角,就怕吵醒夏荷华,安静地睡下。 夏瑾瞧他可怜兮兮的样子,无声轻叹。随即调回目光继续查对帐本,不一会儿,也打了个哈欠,为两个孩子盖上被子后,关灯爬上另一个卧铺。 夜深人静,一轮明月高掛天际,列车持续前行,漫天大雪已不知在何时停了。 ◆ 他们并不是每一站都下车,在火车上整整三天才会到下一座港口,这三天闕扶苏和夏荷华就同睡一张卧榻。 夏荷华不解闕扶苏总在卧榻边缩成一团,不只晚上,连午睡也是,夏荷华就去闹他,拚了命也要挤进他的怀中。 「我不是女孩啊,小姐你别拱了……」 「两个人窝着比较暖。」 「那你拱老爷去啊。」 「爹爹在忙。」夏荷华嫌弃地看了一眼夏瑾,夏瑾看似脾气温和,其实是个工作狂,专心工作时绝不能打扰,否则要挨骂的。 闕扶苏尷尬却又不敢推拒,看着夏瑾求救,夏瑾只是噙笑,一句话也没说。 闕扶苏后知后觉的发现,夏瑾是刻意纵容夏荷华胡搅蛮缠。 他不得不承认,怀中抱着一个人的感觉比起一个人孤孤单单缩在床榻上睡来得安稳太多。 抱着温热柔软的夏荷华,听着她均匀平和的呼吸声,闕扶苏睡得比在任何地方都要酣甜,甚至醒来时,整个人迷迷懵懵,唇角微弯带笑。 他不敢诉说他贪恋抱着夏荷华的踏实感觉,却又隐约觉得不妥。 踟躕再三,还是禁不住心底煎熬,趁着夏荷华睡着时,在卧榻上起身跪正,低唤夏瑾:「老爷……」 「嗯?何事?」昏黄的灯下,夏瑾随意翻阅一本叶慈诗集,眉宇中含着淡淡的温柔。 「老爷,男女七岁分席而坐,小姐快要八岁了。不该和我同榻而卧。」闕扶苏力持镇定,一边说脸上逐渐升温。 夏瑾挑眉,抬起头凝视他片刻后,笑了开来。 「很好。」 闕扶苏愣愣地看着夏瑾,不懂这有什么好。 「你的品性很好,扶苏。」夏瑾淡笑,「你是个好孩子,我很欣慰。」 010 捲风吹雪待天晴 (5) 闕扶苏自知他是长春苑出来的人,被人怀疑品德也是活该,可是连十一岁的他都懂得男女有别,夏瑾又怎么用这种荒唐的方式测试他的品格? 他皱眉忍着不快:「小姐的名节很重要,这样做不妥。」 夏瑾听了一怔,「你是说为了荷华的名节,你应该去睡地板?」 闕扶苏看着冰冷的地板,内心挣扎,仍是重重点头,「是,事关小姐名节,不能胡闹。」 夏瑾不禁失笑说:「扶苏啊,你太早熟,也太古板了!」 「扶苏啊,我没有试探你的意思。半年前,我丧偶,荷华失去了她的母亲。她就像幼崽一样,需要陪伴,而你也是。」 夏瑾的眼神越发柔和,「既然接纳了你,就表示我不在意你的过去。我很高兴今晚你说的这些话,我知道你会是一个好哥哥,会保护荷华。」 闕扶苏听了哥哥两字,心底不知什么滋味,夏瑾却说:「去睡觉吧。等到你真的长大了,不用你说,我也不可能让你们睡一块。」 闕扶苏还在思考哥哥的意思,动也没动,夏瑾一个眼风扫了过来,「想睡地板也可以,但是没有多馀的铺盖,你自己想清楚。」 闕扶苏頷首,然而,赤足踏地那瞬间,他僵了片刻,默默地,缩回脚,安安静静地躲回卧榻。 夏瑾悄悄地观察闕扶苏的动作,憋笑憋得丹田快抽筋。 孩子就是孩子。 闕扶苏,真是个好孩子。他很放心。 夏瑾神情温柔,看着两个熟睡的孩子,悄悄地起身帮他们拢好被子,然后关灯,躺在自己的卧榻旁,望着飞快消逝在窗外的树梢,和那轮悬掛在夜空中的明月轻叹,「艾莉,我好像替荷华找到了一个好哥哥,你说,我收养他好吗?」 ◆ 一路北上,天气越发寒冷,闕扶苏需要属于自己的衣物,夏瑾是个西化洋派的人,到站便到洋服店挑了几套衣服让扶苏去试。 闕扶苏换上夏瑾挑的白衬衫和驼色菱格毛呢西装裤,再系上一件皮革吊带后,拉开更衣间门帘。 那瞬间夏荷华看呆了。她的脸颊忽地发烫,心脏怦怦乱跳,不知道自己的心脏出了什么毛病,抬手按住了自己的心口。 瞧她神色古怪,闕扶苏狐疑说:「我穿这样不好看吗?」 他转头看镜子中的自己,如缎墨发在他转头时如瀑落下,披散在他的胸前,清凌凌的无邪眉眼在回眸一勾,无意之间流露出几分风流意态。 骤然间夏荷华她的整颗心像是被热流填满似的,心口紧绷发胀,莫名地欢喜,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闕扶苏看了一眼镜中的夏荷华,见她满脸通红,他心中一紧,转身快步朝她走来,弯腰伸手抚上夏荷华的脸颊,急道:「小姐,你怎了?不舒服吗?」 夏荷华搞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了,转身就逃出更衣间,留下一脸茫然的闕扶苏。 夏瑾站在外头边看报边等,抬眸一看也有些惊艷,「不错,好看,很适合你。」 闕扶苏靦腆地抓抓头,勾唇浅笑。他一笑彷若天山融雪,万里放晴,又似那西湖碧波浩渺,水光瀲灩,光彩熠熠,夏荷华又被晃花了眼,直到听见自家老爹夸闕扶苏,「果然穿出清贵公子的样子。」她怦怦乱跳的心才安定了些,心想着原来不是只有自己觉得扶苏特别好看,特别俊啊?她还以为自己生病了呢! 夏瑾左右打量他,兴致一来,便笑问:「要不要去理个头发,把长发剪掉?」 没想到夏荷华听了却嚷嚷说:「等等!我就喜欢扶苏这头长头发,剪了多可惜。」 夏瑾戳了戳夏荷华的前额,严肃地说:「你是为了自己吧?说说看,你这几天帮扶苏梳头、编辫子的事情干了多少次?扶苏可不是洋娃娃。」 「我才没有那个意思!」夏荷华委屈地瘪了瘪嘴,抱着闕扶苏的手,眨巴着大眼睛说:「我就是觉得你的头发凉凉滑滑又黑又好看,你别听爹爹胡说。」 夏荷华说的是实话,她最爱做的就是摸他的头发,捲在手里玩,清早起来最热衷的就是帮闕扶苏梳头发。 「可是……如果你不喜欢我碰你头发,我就不碰,想要剪掉也不要紧。我不想让你不开心,也不想让你难过。」 这是他头一次被人如此珍视且尊重,闕扶苏心底说不出的高兴,心底那股朦朦胧胧的酸甜滋味越发清晰。 闕扶苏抬眼,试探性对夏瑾说:「老爷,现在隆冬,长发御寒,等到夏天再剪好了?」 「随你吧。」夏瑾也不在意,随手帮闕扶苏戴上一顶鸭舌帽,「这样更暖。」 随着火车停靠几个港市,夏瑾带着闕扶苏和夏荷华走走停停,看着闕扶苏或坐或站腰板都挺得笔直,总是走在前头开路,觉得好奇,便问:「扶苏,你在紧张什么?」 闕扶苏想也没想就回:「我没有紧张啊。就是想着适逢年节,街上人多,要保护老爷和小姐。」 夏瑾将他当第二个孩子宠,听了忍俊不禁,笑道:「你才几岁?回来!」 夏荷华见状松开夏瑾的手去牵闕扶苏的手。 闕扶苏狐疑地低眸看像夏荷华,只见她仰头认真说:「我觉得应该是我保护你才对。」 「嗯?」闕扶苏不太明白。 「我觉得你长得太好看,不牵着可能会被别人抢走。」夏荷华说得义正词严,瞇眼扫过周遭人群。 闕扶苏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果然看到不少人正盯着他们瞧。 他低下头,压住了帽子,说:「那这样是不是好一点?」 「不用!」夏荷华摇头,笑嘻嘻地说:「你就是好看,他们看你,我得意。」 闕扶苏不晓得为什么夏荷华总能开口闭口就夸他,说些让他害羞的话,他心中又甜又高兴,低喃:「谢谢小姐夸讚。」 看着他们两人低声絮语,两小无猜的样子,手上空空的夏瑾悠悠叹了句:「女大不中留啊。」 闕扶苏听了双颊陡然緋红,急忙跟夏瑾说:「老爷,我对小姐绝对没有一丝一毫妄想。」 话才说完他心底骤然发苦,张嘴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垂眸沉默不言。 夏荷华听不懂女大不中留的意思,但看闕扶苏忐忑解释,不满地说:「你们说什么我听不懂。爹爹是不是欺负扶苏?」 「嗯?你爹哪里欺负扶苏了?」夏瑾挑眉打趣,「你爹是欺负你文盲,哈哈哈。」 夏荷华气得跺脚,怒瞪夏瑾说:「我会读会写会说英文、法文和一点点德文,才不是文盲!」 「呵呵。」夏瑾不理她,笑得意味深长,思索着要替夏荷华找个家庭教师。 011 冤家路窄刀剑锋 (1) 几天下来闕扶苏总算不再提心吊胆处处提防,阴鬱悲伤感已经渐渐淡去,越发从容镇定。 夏瑾带着他和夏荷华搭着火车在各港口停留,直到除夕前拍了电报通知老家来港口接人。 看着天津港的吞吐量,夏瑾心忖宋宣文说得没错。上沪还是沿岸最大的商贸港口,便想着怎么安排日后的生意。 三人在港口附近的餐馆用过饭,正在品茶,一辆汽车驶来,停在餐馆门口,而后,带着皮帽的中年司机下了车。 「二少爷,你总算回来啦!」 夏瑾抬眸,微微一笑,「福伯,别来无恙。」 福伯红着眼眶说:「老奴一切都好,倒是二少爷清减不少。这些年辛苦您了。」 夏瑾不置可否,福伯瞧夏荷华和闕扶苏,笑道:「小少爷,小小姐好。小少爷都这么大了!」 闕扶苏连忙站起身,摆手说:「我只是老爷雇用的小廝,福伯叫我扶苏就好。」 福伯尷尬笑说:「我记错了,少爷八年前离家留洋,四年前抱回的娃娃才三四岁大,应该是小小姐。」 夏瑾神色淡淡,不辨喜怒,说:「先回去再说吧。」 一路上福伯絮絮叨叨这几年老家的变化,见夏瑾不说话,福伯忍不住说:「少爷啊,这次回来就别离开了,您别再和太夫人置气了,老爷和太夫人后悔极了,这次会不同的。二房三房的少爷吵着要分家,老爷和老夫人头疼得很。四年前只是个意外,得想法子把您那份產业拿回来啊。」 「别在孩子面前说这些吧。说点别的,像是天津哪里好玩好吃的吧。」 福伯欲言又止,还有话想说,但夏瑾神情冷漠,只好和两个孩子说说笑笑,直到夏家的广亮大门已在不远处,才忍不开口说:「少爷,有件事我得提醒您。」 夏瑾由后视镜睞着福伯的双眸,挑眉示意他说。 「您自幼订亲的连姑娘前几天找来了,现在正住在夏家。」 夏瑾蹙眉,汽车已经停在门前。广亮大门两座石狮子头上堆积着雪,长工点燃了手中烛火,鞭炮霹靂啪啦炸响,积雪被震了开来,长工们欢天喜地叫道:「二少爷回来啦!」 闕扶苏连忙去掩夏荷华的耳朵,她惊喜地看着炮竹纸花及烟絮纷飞,夏瑾却是一脸淡漠,沉着脸走进夏家门。 夏荷华好奇地左顾右盼,这座宅邸黑瓦白墙,宏伟气派,庭院种植着寒冬也不凋零的细叶松树,拔地劲竹,假山小桥,流水凝结,甚是雅致。 一阵寒风拂来,枝叶颤抖,细雪簌簌落下,夏荷华伸手去接六角霜花,惊喜讚叹,「好漂亮啊。」 夏家祖宅正身七开间,正厅屋簷最高,依次往左右下降,两侧回廊幽幽,站了不少人,穿着各异,却是清一色长袍马褂或是对襟袄裙,穿得华贵些的有些神色冷然,有些噙笑,然而,笑意却不达眼底,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夏瑾昂头往前走,那些人迎了上来施礼,胆子大的还问:「二哥回来啦。身后是二哥的孩子?」 但夏瑾没有搭理他们,回眸朝荷华和扶苏柔声道:「跟在我身后,不要说话,也不要回话。」语罢,逕直往前走。 果不其然,那人就笑:「咦?一个长得像洋人,另一个倒不是,二哥另娶了吗?」 「不对啊,男孩那个比较年长,是养子还是二哥的外室生的?」 「外室吧?二哥在外飘泊多年,哪能不纳几个解语花?」 「可是,二哥的元配来家里了,难以交代怎么办?」 闕扶苏听得脸色发青,偷覷夏荷华,见她一脸懵懂,心底松了口气,还好夏荷华只会英语,跟文盲没两样,听不懂这些称谓,不至于被人羞辱。 但夏瑾不拦着? 这念头才浮现,夏瑾停住脚步,回眸扫过那几个人,似笑非笑道:「嫡庶有别,果然是姨娘养的下贱胚子,个个脑袋装的都是些齷齪事。福伯!」 福伯连忙应声,「是!」 「去将那几个姨娘捆了,全部带到正厅来让父亲处置!」 那几个人闻言色变,怒道:「开个玩笑罢了,二哥何需舞刀动枪?」 「哼。」夏瑾冷笑,「老爷子拍了电报叫我回来,不就是要整治你们的吗?既然姨娘教不好你们,那我来教!」 夏荷华紧抓着闕扶苏的手,低声道:「爹爹生气了,他们死定了。」 闕扶苏低眸瞧她一脸乖觉,才发现夏荷华不是不懂事,是知道她爹发起火来要人命。 进了正厅,夏瑾朝上首坐着的父亲夏维和老太夫人李氏弯身道:「爹,祖母,儿子回来了。」 「回来就好,过来让爹看看」夏维一脸病容,不减高兴,丝毫不知道外头刚发生过一场言语机锋。 李氏看了夏瑾身后的两个孩子,指着扶苏道:「大的那个是谁?」 闕扶苏端正地跪了下去,双掌贴额,恭谨地朝夏维和李氏磕头,朗声道:「回老爷、太夫人的话,小的名唤扶苏,是老爷的小廝。」 「倒是个知道规矩的。」李氏冷眼看向正在打量正厅中每个摆设和每个人的夏荷华,不屑地说:「不像洋人不懂──」 011 冤家路窄刀剑锋 (2) 话还没说完,夏荷华便朝她衝了过去,一把抱住她的膝盖,爱娇地喊:「太奶奶──我好想你喔!这一路坐船回来花了三个月,爹爹都说奶奶是个温柔的人,肯定会疼我爱我的!」 「太奶奶,抱抱我嘛──」夏荷华说着眼泪盈眶,「我和爹爹这几年好辛苦啊,我没有娘,大家都欺负我。」 李氏忽地软了心肠,抱起了夏荷华低声哄慰,扶苏看傻了眼,夏荷华根本是个以退为进的戏精,本来他还担忧夏家宅斗,夏荷华会遭殃,现在才知道人不可貌相,夏荷华是个狠角色。 就在此时,几个姨娘被绑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名少年少女。李氏狐疑地问:「这是在干什么?」 夏瑾冷冷地说:「几个庶弟妹对我和荷华出言不逊,想必是姨娘教得偏差,请父亲处置。」 「没有,爹,我们只是开开玩笑。想说二哥八年在外,四年前带回了洋女人,还抱回了洋娃娃,现在又多了个十几岁大的男孩,以为是外室生的,回来认祖归宗──」 「住口!」李氏闻言大怒,「这种话你们也敢说得出口?你们几个姨娘养的自以为比外室高一等了?」 「娘你别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好。」夏维急道,「孩子们只是误会,没有恶意──」 「你闭嘴!到这个节骨眼,你还要维护姨娘?」李氏疾言厉色,夏荷华适时嚶嚶哭泣像是受了委屈,她心底就更生气,「上梁不正下梁歪,如果不是你纳妾,夏瑾的娘哪里会去得早,夏宇又哪里会莫名其妙落水溺死?这几个货色又哪敢对嫡子不敬?去宗祠把家法请出来!」 李氏雷厉风行,当着夏瑾几人面前打得两个姨娘和庶子死去活来,跪在跟前哭成一团,却无人敢拦,甚至直接发配了两名姨娘去了庄子。 夏瑾有些意外,没想到李氏会做到这程度。要是真心想维护他,在他的母亲和大哥夏宇死前就该这样做了。 夏荷华这会儿真被李氏吓到了,闭着眼睛不敢看,乖得跟一隻鵪鶉一样。夏瑾皱眉,喊了扶苏,「去把荷华带过来我这。」 扶苏应了声,李氏抱着夏荷华手也痠了,且心中还有其他事,便松开手。扶苏抱起荷华时,她浑身轻颤,不禁心疼起来。 夏瑾让扶苏抱着荷华坐在他身边的椅子上,摸了摸荷华的额头,低声安抚,「别怕。」 夏荷华抬眼看他,用英语咕噥着:「怎么不怕,怕死我了,爹爹以后不能这样打我。」 夏瑾笑了,頷首:「我绝对不会这样对你。」 扶苏听不懂荷华说的语言,但可以由两父女互动猜得出来,忽然间很想学习那门密语起来。 「我说瑾儿啊,我们这样处置你可满意了?」李氏问道。 「瑾儿没有意见,一切都听父亲和祖母的安排。」 听到夏瑾这样说,夏维和李氏高兴了,便道:「好,那便请连小姐进来吧。这桩婚事拖了这么多年,赶紧结了吧。」 夏瑾闻言一震,他和连家曾订过娃娃亲,但两人相差十岁,八年前留洋后他遇见妻子,便拍了电报说要和连家解除婚约,夏维和李氏没有回应,他还以为解决了,直到四年前,他带着妻儿回来,李氏大怒,指责他们没有媒妁之言,视同私奔野合,孩子也是私生子,气得他一走了之。 后来战乱频传,连家也没提起婚约。现在说夏维病重叫他回来,连家小姐怎么就出现了? 连小姐逆光踏入正厅,螓首蛾眉,扶苏一时间看不清楚她的脸,直到她站在灯下向夏维、李氏温婉地行过礼,转头朝夏瑾看来。 云月! 扶苏骤然瞪大眼,云月是连小姐?夏瑾的未婚妻? 云月看到夏瑾和扶苏亦是宛若雷殛。 她没想过夏瑾是她的未婚夫,而扶苏竟然跟在夏瑾身边! 夏瑾蹙眉,她冷汗直流,但夏瑾的目光中除了困扰什么心思都没有,云月立即知道夏瑾根本认不出她。扶苏则是脸色发白,咬紧了唇。 「自珍,快过来坐。」李氏异常热情,云月心里忐忑在李氏身边坐下。 「八字我已经合好了,自珍和你的婚事就订在三月上巳节。」 「祖母,四年前你们没有通知连家解除婚约吗?」夏瑾冷冷问道。 云月闻言脸色剧变,扶苏则是松了口气,心中有些感慨。原来云月的本名叫做连自珍。自珍,说来多讽刺呢? 夏瑾歉然对连自珍道:「连小姐恐怕不知道夏某已经娶亲,孩子也这么大了吧?要是和您成亲,是佔您的便宜──」 连自珍抿紧唇,哑声道:「你我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自幼订亲,如今一句话便要我顿失归依,要我如何自处?」 「夏某愿赔偿银元予您──」 连自珍泫然欲泣说:「我要的不是银钱,你这是羞辱我。我只是一名弱女子,您说解除婚约就解除,要叫我如何在乱世立足?」 「那夏某便再为您添置屋舍与护卫──」 「夏瑾,住口!」夏维和李氏同声喝道。 一时间鸦雀无声,李氏深吸口气道:「自珍,你先下去休息,瑾儿这边我会好好和他说清楚,绝对不会委屈你。」 011 冤家路窄刀剑锋 (3) 连自珍、扶苏和荷华等人都离开了正厅,扶苏随着福伯去了嫡长子的东侧院落,夏荷华有自己的闺阁,扶苏就住在荷华隔壁的偏房,方便照顾夏荷华。 他帮荷华打了热水洗脸洗手,荷华忽然问:「爹爹会娶新的太太吗?」 扶苏顿住动作,低声道:「我也不知道,老爷还惦念着太太吗?」 「应该是吧。妈妈死掉后,他消沉好久才振作起来。」 人心是这世界上最不靠谱的东西,扶苏不知道荷华怎么想,只能说:「只要心中还惦念着太太,就不会再娶吧。」就算再娶也不能娶云月! 荷华午憩后,扶苏踏出房门就看到云月倚在门边。 「我希望你不要妨碍我的婚事,长春苑的火不是我放的,是玉蕊擅作主张。」 「这些话你去跟少风和长春苑冤死的人说。」扶苏端着水盆不理她。 云月见他油盐不进,指着夏家偌大的房舍,勾笑道:「这宅邸很大吧?但夏家却是个空壳子,需要夏家的帮忙。否则你以为夏家为什么要叫夏瑾回来?不就是为了振兴家业吗?」 「既然如此,你为何坚持要嫁夏瑾?别骗我了,你在长春苑说的话我还记得,你门连家也不行了。你大可以再找另一个好的世家嫁了,还不会遇见我,宛若芒刺在背。」 「我喜欢夏瑾,就只想嫁他一个人。」云月毫不犹豫笑道:「这理由够充分吗?」 扶苏愣了愣,「明明没见过,为何还会喜欢。」 「你不会明白的,一个女孩子从一出生就被教育要爱她指腹为婚的夫婿,你对他的感情远比自己想像中复杂。」云月苦涩道:「总之,不论你信不信,我都把你当弟弟,没害过你,还帮过你避过某人的荼毒。长春苑的事就当作我们之间的祕密,我们各自安生,好吗?」 扶苏抿唇没有应声,云月眼神冷了几分,「我警告你,如果你胆敢危害我,我会让太夫人知道你的过去。大不了我重新找人嫁了,但你呢?你能待在夏家吗?你能放下夏荷华吗?」 云月见他一僵,轻笑出声,「少竹,你喜欢她,只是你不知道而已。好好对我吧,如果你还想待在她身边。」 夏荷华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屋里伸手不见五指。 她咕噥道:「扶苏,你在吗?」 扶苏轻轻应声,「在的。」 「那怎么不点灯?」夏荷华随即蹦下了床,摸索到墙边,开了灯。 灯光打进扶苏眼底,看着夏荷华笑盈盈地朝他走来,抱住他说:「扶苏,你在想什么,跟我说啊?」 那一瞬间,扶苏心知云月说的是对的。他喜欢夏荷华,他不想离开。云月和夏瑾的婚事只能看夏瑾的决定。 夏维和李氏还不知道连家没了,还以为连家能够帮上夏家,夏瑾知道夏家的财务状况后,发了一顿脾气,「因为这样要我娶连家姑娘?是要我卖身?不必!夏家的债务我会清偿,之后二房三房就此分家,各自承担自己的债务。」 闕扶苏知道后松了口气,云月却是涕泪连连,说什么也不肯走。夏瑾索性不理她,随她意思。 云月不死心,从夏荷华身上下手,极力讨好夏荷华,常常买一些小孩子喜欢的玩意和小话本子回来。夏荷华和她处得极好,常常自珍阿姨长,自珍阿姨短。 扶苏却是战战兢兢守着夏荷华寸步不离,就怕云月会害荷华。 夏瑾忙得团团转,时常出差,时常应酬,回到家总是一脸疲倦,瞧见云月陪在荷华和扶苏身边,心底说不出什么滋味,憋闷的很。 然而,有一日夏瑾回来的早,看见云月递给夏荷华一串糖葫芦,夏荷华开心极了,正要一口咬下,却被扶苏一掌拍了手。 「不许吃她给的东西!」 那串糖葫芦掉在地上沾满了沙尘,夏荷华看着通红的手背,云月连忙查看:「没事吧?」 夏荷华瞪着一脸慌乱的扶苏,眼眶泛泪道:「你竟然打我?」 「扶苏,随我过来。」夏瑾喝道,难得语气严厉。 扶苏忐忑地随夏瑾来到书房,正要问扶苏到底怎么回事,云月闯进书房噙泪说:「夏瑾,别怪他,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着急外面买的东西不乾净吧。我以后不买就是了。」 夏瑾看着扶苏和云月片刻,叹了口气,「家中有厨子,让厨子做就好。」 两人离开后,夏瑾打开了抽屉,拿出菸盒和菸斗剪开雪茄头,点燃了雪茄,在云雾裊裊之中,思考了许久,让福伯去唤云月过来。 两人长谈了许久,云月红着眼道:「我不觉得你耽误了我,我只想嫁你,守在你身边。」 夏瑾没再多说,出差越来越频繁,应酬越来越多,似乎在躲云月。 扶苏看在眼底,也有些同情云月,直到一夜,夏瑾醉醺醺地被送回府,次日清晨就出了事。 夏瑾和云月躺在同一张床上,床铺凌乱,有着淫靡的气味。扶苏很清楚云月取悦人的手段,但却没想到云月用尽心机非要嫁给夏瑾不可,连处子血都备好了。 既然破了云月的身,夏瑾只能娶。扶苏几次想说出长春苑的事,但回想起云月说起多喜欢夏瑾的神情,想起自己也是帮兇,他便徬徨不已,直到云月怀孕,他更说不出口了。 011 冤家路窄刀剑锋 (4) 日光中浮尘起伏,朝夕眨眼之间,云月的肚子大了起来,夏荷华和云月很亲近,总是倚在云月的肚子上听着动静。而后,云月在秋日诞下麟儿夏铭,夏维和李氏欢欣鼓舞,连夏瑾抱着夏铭也噙着浅淡的笑意。 夏家的债务渐渐清偿,一切走向正轨,夏瑾对云月逐渐温存,看起来岁月静好,唯独扶苏越发沉默。 因为夏维和李氏比较保守,瞧夏荷华黏着他搂搂抱抱,调动了他的工作。他不能再住夏荷华闺阁边的偏房,只能住在小廝的院落。夏荷华哭闹一阵,夏瑾也颇为难,扶苏的身量快速抽长,确实不再像是雌雄莫辨的女孩,少年的俊美气息日显,只能同意夏维和李氏的决定。 扶苏躺在单人床上,听着身边的小廝们打呼,看着窗外的月亮,总觉得孤单,彷彿回到了长春苑的大杂院,但那里的惨剧似乎只是他一人的梦魘与幻境。 直到一日,夏瑾看见夏荷华在读的小话本,狐疑问:「这是谁买的小话本子?」 「自珍夫人。」扶苏冷冷地答道。 那些话本子大多是图案,少部分是小说,题材无非是乡野奇谈或才子佳人,看起来有意思,但实则对学问没有帮助。 过几日,夏瑾便为荷华聘请天津最好的夫子到家里教课。 荷华总是贪玩,拖着她的布娃娃到处躲夫子,然后被逮回来,挨了几下板子,哭得眼睛红红像兔子。扶苏看着心疼得要命,后悔当时一时恶意想害云月被骂,却害到了荷华。 扶苏偷偷接近荷华,帮她上药还不放心,夜里总要摸到她房中查看几回,听她哭哭啼啼说:「我不想读书,扶苏,小话本好看多了。」 扶苏心虚劝说:「小话本只能间暇时候看看,平日还是得读些正经书籍的。」 荷华恼怒回道:「二娘说女孩子长大后嫁个好郎君最重要,读书干什么?不如好好找个像爹爹一样好的男人比较实际。」 这番话似是而非,扶苏也被云月说的话绕了进去,开始深思,要怎样才能变成夏瑾那样的好男人。 枫红之际,夏铭满两岁。夏瑾抽着有着独特香气的雪茄,看着夏荷华的成绩单发愁,「都十岁了,夫子出的作业还满江红,几个大字都不认得。」 忽地间,灵光闪现,夏瑾瞟了一眼正在整理他的书柜的扶苏。有时候他进书房时会抓到扶苏偷看他的书,然后一脸慌张地道歉。 他徐徐吐了口烟圈,嗓音因为操劳和抽菸不復琳瑯,有些许的沧桑,「扶苏,你想读书吗?」 扶苏惊喜抬头,心里乐得开花,连忙道:「想的!」 夏瑾轻笑无声,却使坏对扶苏吹了口烟,雪茄独特的香气袭来,扶苏轻咳了几声,听他意味深长地说:「但我有一个条件……」 扶苏一脸茫然,面上浮现不安。 夏瑾笑道:「我要你哄着荷华读书,当她的伴读,这个时代,女孩子不能目不识丁。你必须不择手段盯着她学习。」 「这有何难?」扶苏讶然,恭恭敬敬地对老爷磕了三个响头,朗声答道:「好!」 夫子教课时,扶苏侧头偷偷对荷华说:「小姐,你听得懂吗?我半个字都听不懂……要是我不懂,是不是会挨板子?像是你上次贪玩被揍一顿那样?」 荷华好强,听了大怒,狡辩说:「谁被揍了?你才被揍!你天天都会被揍!」 果然,自那天起,夫子考什么扶苏都不会,真的天天挨板子。夏荷华兴灾乐祸,感觉自己的嘴像是开过光,可以当去当铁嘴算命仙,直到见看见扶苏的手掌都被打肿了,破皮的伤口碰水都疼,泪眼汪汪还不敢让她知道,她默不作声地为扶苏上了药。 随着年纪越长,扶苏的工作繁重,不仅要整理夏瑾的书房,还要修剪夏家花草,又要学习,到了傍晚总是筋疲力尽,常常望着夫子出的功课打瞌睡,真的无法分身或没精神写的时候,就提笔乱写。 荷华坐在扶苏对面,皱眉叫道:「笨蛋扶苏,你又写错了!这么简单你都不懂?过来,我教你!」 扶苏愣了愣,扬笑道:「好啊。」 自此之后,荷华总会盯着他,确认他学会夫子教的课业就会得意笑说:「看来我比夫子要来得厉害,教会了榆木一块。」 扶苏只想说要不是工作忙,这些对他来说并不难,但他也不戳穿,引诱荷华教他,也趁着上课接近她,夏维和李氏都拿她没办法,毕竟这是夏瑾交代的工作。 一日,扶苏考试成绩比荷华好了一分,荷华瞪着扶苏的考卷满脸不可置信,越发用功了,家中大兴土木也没留意。 夏瑾和扶苏心照不宣,相视而笑,等到荷华意识过来,她家忽然有了一座小型的图书馆。她看着眼前的书瞠目结舌,都要哭了,「这么多的书,我怎么读得完?」 扶苏站在她身边,看着满满的书柜,心中高兴得要命,却要佯作为难,哭丧着脸对荷华说:「我才要哭哩!这么多的书,我负责打扫,怎么整理得完?」 011 冤家路窄刀剑锋 (5) 于是,扶苏泡在那儿时间开始变得很长,但是成绩却一直都不好。 「闕扶苏!」荷华见扶苏又打瞌睡,捏了他的脸,「你怎老是偷懒不读书呢!目不识丁日后会有什么出息?」 扶苏疼得眼角泛泪,他是工作累的啊。 荷华百思不得其解,无奈叹气:「怎么你课上得越久,整个人好像越发傻了。」 扶苏不能坦承自己已经把图书馆的书都读完了,但夫子教的课却还在教初二的功课。 也不能说我爹娘开过书院,我三岁便学四书五经,四岁倒背如流。 更不能说待过小倌馆,现在成了夏家的长工,心想他一个人抬不起头便罢,不要污了爹娘的名声。 即便心中难受,扶苏也没忘了夏瑾的吩咐,望着出落得越发昳丽的荷华,朝她笑了笑,「我腻了。小姐要不要去图书馆看看?那里的书更好看。」 「你别想诈我。」荷华瞇着眼,识破了他的奸计,「我知道你和我爹说好了,要骗我读书。」 扶苏讶然,荷华踢了脚边的一块石头,轻声说:「扶苏,你要用功些啊,现在是民国,女孩子不能目不识丁,男孩子更要上进,否则一辈子会有什么出息呢?」 扶苏心中钝痛,想着要什么出息呢?我有着不堪的过去,即便是民国了,我还是长工罢了。又能有什么出息呢? 况且,我只想守在你身边啊。我得要考得比你不好啊,如此夫子的板子才会落在我身上,而不是娇娇嫩嫩的你身上啊。 然而这些话碍于身分差异,他根本不能说。 瞧扶苏但笑不语,荷华骂他冥顽不灵,气呼呼地走了。 但是扶苏却再也没有在上课时打过瞌睡,成绩突飞猛进,夫子甚至说已经没有什么能够教导扶苏,让扶苏不必再来上课。 扶苏却生了拗脾气,硬是赖在课堂上,和夫子辩论起来,弄得夫子头疼,和夏瑾告了一状。 这下子,换成夏瑾亲自考功课了,扶苏对答如流,夏瑾的目光沉沉,思索片刻后,吩咐扶苏随他巡舖子去。 荷华诧异便悄悄地观察起扶苏。 扶苏在夏家的工作由清晨六点开始,要先洒扫夏瑾所住的东侧庭院,整理图书馆,然后安排饭菜,紧接着和夏瑾巡舖子,下午再赶过来上课,上完课之后已是傍晚,用过饭后,陪她写作业,写完后人便消失无踪。她去大杂院没找到人,想来想去,只有图书馆了。 她躡手躡脚地潜入图书馆,便见到扶苏长发松松束在身后,在灯下专注地阅读,外语一字一句说得生硬。她忍不住出声纠正他的发音,扶苏抬起头来,一脸诧异,片刻后羞赧道:「我说得不好,让小姐见笑了。」 「为什么想学外语?」荷华好奇问道。 「因为想知道当年小姐在火车上对我说的话。」扶苏坦言。 荷华没想过会有一个人将她随口说的话放在心上,连她自己都忘了说过什么,但他却记得。她红着脸,眼神无比温柔,轻声说:「我教你读。」 她靠近他,发现他身上檀香依旧,应该是刚洗过澡,身上自然的体香幽微迷人,但她已经十四岁了,扶苏也已经十七岁了,早就不好意思拱进他怀中,仅仅靠在他身边,任由衣物摩娑,偷偷嗅闻他身上的香气,还要装作矜持正经,字正腔圆地教他外语发音。 过了不久,云月希望荷华多陪陪夏铭玩,自个儿才能去找夏瑾。荷华当她是二娘,只好答应,陪夏铭玩一会儿,再交给奶妈哄夏铭睡。 这一晚,等到荷华赶到图书馆时,扶苏已经累得睡着。 荷华本想叫醒他,但看他在灯下趴着,身后是一扇落地窗,一轮明月映照在少年身上,她就不忍心。悄悄地接近扶苏后,那股檀香盈鼻,荷华在他身边坐下,支腮看着他的面容。 此时的扶苏已经拥有惊人的美貌,每每让夏家的婢女心动献殷勤,他却总是冷着脸拒绝,人人都说他是冰山美人。听到人家这样叫他,他就火大,脸色更是冰冷,像是大家都欠他钱似的,人缘不太好,只有福伯当他是自己的孙子般疼爱。 「说你冰山美人真的名符其实。」荷华轻笑,忍不住玩了玩他的长发。 他长发及腰,似黑色的光面丝绸,又凉又滑,她喜欢得要命,小时候敢放肆地摸,但现在却不好意思碰触,就怕冒犯了他。在她眼底,扶苏是扶苏,不是长工,是她珍视的人。 瞧着他长长的睫毛,挺直的鼻樑,漂亮的杏唇,荷华忍不住呢喃,「月下少年世无双,人间无路得相招,可是,落到我手上了──」 她轻笑无声,唇角弯弯,自觉像是话本子的山寨大王,但瞧着瞧着却看出扶苏这姿态真有那几分招人的旖旎,不由自主地靠近他的唇,如蝶悄悄摩娑而过。 干完这件坏事后她才心惊自己过于大胆,赶紧起身背对他,压抑着方才瞬间的怦然心动。见扶苏没反应,荷华的心脏又砰砰直跳,食髓知味也似的,忍不住将头歪倒在他的肩上,笑得贼兮兮。 此时此刻,扶苏才是完全独属于她的人,不必工作,不必被召来唤去,只陪着她。 她还以为只有自己知道轻薄了他,却不知被她枕着肩的少年整张脸红通通的,热气直窜耳根,心跳不比她慢。 之后,有无数的夜晚,她和他都在图书馆渡过。 扶苏总是会睡着,等待她这隻装作张牙舞爪的小蝴蝶来採擷独属于自己的芬芳。 012 驰隙流年藏拙园 (1) 荷华的夫子最终辞职了,说告老还乡,不如说扶苏带给他太大的精神压力,摧毁他的自信,赶紧逃之夭夭,去伦敦留学进修。推荐信还是夏瑾帮忙写的,求学的地点是剑桥大学。 扶苏看在眼底很羡慕,夫子临行时还去码头送了一程,搞得夫子的脸色难看,指着他说:「闕扶苏,你这小崽子等着,回来后咱们再战!」 荷华笑得前俯后仰,揶揄道:「谢谢扶苏大侠相救,我总算脱离那个老学究了。」 扶苏笑得意味深长,「小姐真是太天真了。」 荷华背脊一股冷意窜了上来,连忙问道:「爹是不是又安排好新老师来啦?」 「倘若是我来教你呢?」扶苏已然变声,嗓音低沉不失琳瑯,像是坛老酒,令人一闻就醉,他弯身凝视着她,眼儿弯弯似月牙,眼底满载碎星银光,半似认真半似调笑,两人不过半臂距离。 「我会的比夫子多太多了,小姐想试试吗?」 荷华不是小孩子了,也曾见过家中的叔婶们调情,听扶苏的语调旖旎,不管是正经或调戏,都惹得她心跳加速,骤地羞红了脸。 她推了他的胸膛一把,嚷着:「少臭美,我教你外语才差不多。」 扶苏茫然一瞬,不解他说了什么让荷华脸红,下一刻忽然明白了,像是发现了荷华的弱点,低笑沉沉。 她的手掌软腻,馀温残留在他的胸膛上,连他也红了脸。 他的小花猫,小蝴蝶长大了,懂得男女之情了。但想了想,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他还是长工,她则是小姐,荷华懂得越多,他反而要担心她被人拐了。 果不其然,这次来的先生是名留洋的年轻教授,因为教授薪资低,来兼差做家庭教师。 年轻教授神采飞扬,看得闕扶苏如坐针毡,偏偏夏瑾越发倚重他,巡舖子查帐都少不了他,他无暇分身,索性破罐子破摔,跟夏瑾说:「老爷,小姐已经快及笄了。」 正看着帐本的夏瑾愣了片刻,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当年她刚出生才巴掌大,转眼就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 扶苏痛苦地闭上眼,夏瑾搞错了,完了。 「你是建议我该办个及笄礼吗?」夏瑾瞟了他一眼,调侃道:「扶苏啊,你真的很守旧呢。如果你坚持,这件事就交给你办吧。」 「老爷吩咐的我都会做,但是,」扶苏终于受不了夏瑾的迟钝,直接说:「男女七岁不能同席,教授太年轻了,对小姐的名声不好,不如把小姐送去女子学校吧?」 夏瑾安静下来,看着扶苏良久,直到扶苏心虚挪开了目光,「我是认为小姐需要些同龄的朋友才这样建议。」 「喔。」夏瑾回得云淡风轻,「可是你刚刚说的不是这样,你不相信教授的人品?」 嫉妒让人面目可憎,扶苏垂眸,「是我失言,教授是无辜的。」 夏瑾没有再深究,查完帐后,两人坐在汽车里,夏瑾突然开口:「图书馆这边要不要再添一些新书?我听福伯说,荷华挺喜欢在那里读书读到大半夜,你还得守着她到大半夜不能休息,辛不辛苦?」 扶苏闻言心脏怦怦跳,夏瑾哪里是认为他辛苦?是兴师问罪来了。 回想起荷华总会偷偷轻薄他的事,即便自己不是主动的那方,还是心虚得要命。 可是,要真的说起来,是他自己主动装睡诱引荷华吧。荷华也没有做得过分,往往偷亲他一口,倚在他肩上直到心满意足就会叫醒他,认真教他外语。 他很清楚夏瑾肯定听到风声,与其被其他人乱传话,不如坦白。 「老爷,对不起,是我请小姐教我外语发音。」 「是这样吗?」夏瑾挑眉。 「是真的,老爷切莫听信谗言。」扶苏急了,脸色惨白。 夏瑾哼声,不辨喜怒,扶苏神色越发紧张,试图辩解,夏瑾却低笑道:「夏家老宅那些登不上檯面的东西尽会碎嘴,我相信你的品格。」 扶苏听了感动万分,却也心虚得紧,彷彿背叛了夏瑾的信任似的,忍不住咬紧了唇,不敢吭声。 夏瑾含笑瞟了一脸紧张的扶苏,「荷华向来好为人师,对自己的语言天分很有自信,怕是强迫你跟着她学吧?」 「没有的事,是我拜託小姐教我,是我思虑不周,害得其他人说小姐间话,请老爷责罚。」 他一心维护荷华,夏瑾反而直接开始和扶苏用外语对谈,扶苏连忙以英伦腔回应。 几轮对话范围广泛,夏瑾满意地点头,说:「多和荷华练练,下个月我们搬回上沪。」 扶苏有些意外,夏瑾闭眼小寐,没有解释原因。 果然,一个月后夏瑾便请出夏维和李氏,叫来了二房、三房。 「夏家债务已经还清。这是在天津的铺子清册和帐务。」夏瑾将帐本和店铺地契搁在了夏维和李氏面前,「我已履行完六年前的约定,分家吧。」 夏维和李氏惊诧,但这四年都是夏瑾在赚钱还债,养家糊口,也心疼他才三十来岁就已经两鬓泛白,頷首道:「你打算如何分?」 「我在天津共经营了五种產业,十五家舖子。二房、三房个挑一种產业,一份留给父亲。」 「那还有剩下的另外两个呢?」二房皱眉问道。 012 驰隙流年藏拙园 (2) 「夏家的债务是你们惹出来的,我独力清偿了,这五份產业是我自力挣出来的,送你们各一份,其馀留给我的子女不为过吧?」夏瑾语气平和,却不容质疑或拒绝。 「那我们怎知道哪个才是赚钱的呢?」三房也不服气,「二哥这样让我们难选啊。」 「我手底下的铺子没有不赚钱的,只有哪个赚得比较多。你们要是担心,就抽籤吧。」夏瑾乾脆说道,「籤你们准备,这样满意了吗?」 二三房对视一眼,取来了纸笔,做了五支籤,由夏瑾分别写上產业类别,然后扔进了窄口宽腹的青花瓷瓶,说:「你们看谁先抽吧。」 二三房互不相让,夏瑾不耐烦了,冷声道:「猜拳猜赢的先抽。抽完写上自己的名字。」 三房猜赢了,迫不及待地抽出一个,二房也急着去抽,剩下的两张倒了出来,夏瑾分别写了夏铭和荷华的名字。 云月看在眼底,面上不显,却攒紧了手上的帕子,心想荷华迟早要嫁人,这份產业不是流到外人田吗? 然而她不敢多说,毕竟夏瑾看起来温和,实则对她寡情的很。在外头她是夏家的少奶奶,如果不提,没人知道她是继室。 夏瑾给她面子,但温存的模样都是作戏,只是不让家中长辈囉嗦。除了喝醉那晚,根本没和她同床共枕过,即便她再怎样小意讨好,使尽魅惑的手段,主动缠上夏瑾,夏瑾也能在意乱情迷之中硬是推开她,冷眼看着她说:「别用那些手段对付我。」随即起身去睡偏房。 云月捫心自问自己已经做得够好了,不能明白夏瑾到底哪里不满意自己。是因为她生了夏瑾后珠圆玉润,不復纤细?但她珠圆玉润的样子更加好看,走在路上反而更会引起男人回眸侧目,就不知道夏瑾眼瞎什么。 久了,她也不想热脸再去贴冷屁股,对夏瑾歛下心思,眼下只担心夏瑾会不会偏心给荷华更好的產业。 夏瑾这次是铁了心分家,连神龕都准备好了,迎了大房的祖先牌位,将记载着產业名称的条子放进牌位中,和夏维、李氏拜别。 「儿子三天后就会啟程前往上沪。不能随侍两位跟前,还请两位多多保重。」他的语气说得疏离,听得夏维和李氏心凉。 「你不管我们了?」李氏急问。 「留给父亲的產业我留下伙计帮忙,孝亲费依旧如数奉上,逢年过节送礼回家,过年有空的话也会回天津。」 夏瑾气势沉稳,看得扶苏敬佩万分,继续听他说:「这四年儿子观察过,天津港的吞吐量确实没有上沪大,若要拓展事业非得回上沪不可。男儿志在四方,请父亲和祖母谅解。」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两老知道多说无益,只能答应。 三天后,夏瑾带着一家人准备登上火车,福伯赶了过来,喊道:「二少爷,啊,不,老爷,是否可以捎上我?您去上沪找个可以信任的管家不容易,不如让我来吧。」 夏瑾笑着点头。 扶苏没想到夏瑾这六年出差不仅忙天津的生意,也在上沪打理了不少產业,更是买下一处园子,上头的匾额还是夏瑾自己提的字,就叫──藏拙园。里头一应俱全,长工、僕妇皆有,井然有序。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房间,家具也已添购完成,似乎已经准备许久。 「如果有什么不喜欢的摆设,可以按照你们自己的意思再改。」夏瑾看着眾人惊喜的目光笑道。 唯独云月笑不出来。 在这里,她有自己的卧室,但却和夏瑾分居。 夏瑾到了上沪,连装都不装了。 不过,她的心都冷了,也没差这一桩。不睡一块她不必看夏瑾脸色,更为自在,一下子便释怀了。 次日夜里来了帖子,是夏瑾朋友的接风洗尘宴。 夏瑾打算带着一家三口和扶苏一道去,扶苏在他心中的地位不言可喻。 然而扶苏心中始终惦记着长春苑赶局的事,对上沪筵席没有多少好感,便藉口整理新的图书馆不前往赴宴。 荷华听扶苏不去,也说她不想去,想熟悉藏拙园环境,布置自己的卧室。 夏瑾也不勉强,便说那就他单独前去就好,云月脸色难看,仍是强撑面子说自己长途跋涉身体不适,也不去了。 反倒是六岁的小夏铭抱着夏瑾的大腿甜蜜蜜地说要跟他去。夏瑾欣慰,父子同行。 当晚声称身体不适的云月带着侍女上街购物,荷华、扶苏和福伯则是在藏拙园的庭院里喝酒嗑瓜子赏月,每个人都愜意无比。 然而,不过八点多,夏瑾就带着夏铭就回府了。夏瑾的脸色极为难看,直闯云月的寝室却没看到人,向婢女问起云月的行踪。 扶苏敏锐地察觉出事了,无意捲入纠纷,且荷华今夜任性地和他们要了梅子酒喝,要是夏瑾知道了,怕是全部的人都要遭殃。 他和福伯低声说了几句,让福伯去陪夏瑾,自己折回庭园,镇定地对荷华说:「小姐,我有几句法文看不懂,你教我可好?」 荷华喝了梅子酒有些醉意,双颊嫣红,点头豪气说:「好啊,叫我师尊教你!」 扶苏怔了怔,问她:「小姐是不是又拿了零花钱去买话本子?」 「嗯,你要看吗?」夏荷华笑嘻嘻道。 扶苏急着带她远离是非,紧牵着她的手说:「好,你给我讲讲那些故事,师尊大人。」一溜烟躲进了图书馆,还上了锁。 荷华訥訥地问:「你干嘛上锁?」 012 驰隙流年藏拙园 (3) 「避祸。」他将手搭在门上,一边听着外头动静,也没想到这样会将荷华圈在双臂之间,低喃:「小姐,你帮帮我可好?别去管自珍和夏铭的事,就管我一个就好。」 荷华蹙眉,哑声问道:「管他们做什么?我向来只管你一个。」 扶苏没想过醉后的荷华说话如此直爽,靦腆应道:「嗯。」 荷华听了不满意,伸手去挑他的下巴,一手揽住他的后颈,将他压往她面前,霸道地命令:「你应该叫我师尊大人。」 扶苏讶然,睞着她酡红的醉顏,一时忍不住吻了上去。 荷华骤然睁大眼,片刻后缠上他的颈项,吮吻得比他更为兇残,直让扶苏把持不住,连忙将她推开,气喘吁吁退了几步。 「你干么躲我?」荷华皱眉,不高兴说,「我还没嚐够你的滋味。」 扶苏闻言,脑中轰然欢快狂喜不已。 但是,荷华这个样子真像个採花贼啊。她步步进逼,他寸寸后退,忽然有些头疼。 「师尊,这样会出事。」他初嚐情慾滋味,羞赧得很,再难克制对她的感情也仍保有一丝理智,就怕荷华是个不晓事的,真的会逼得他失控。 荷华蹙眉,不满地说:「就抱一抱,拱一拱,能出什么事?小时候你不都愿意的吗?就只是抱着睡而已啊。」 扶苏拗不过她,实则也不好满图书馆你追我跑,否则在云月出事前,他会先被夏瑾轰出藏拙园。 明知和醉鬼约法三章大约没用,扶苏还是对荷华道:「说好了,只是抱着,不许乱摸乱动啊,否则我真会被师祖给灭了。」 「师祖是说我爹吗?」荷华冷不防问了句。 扶苏正想着太好了,荷华还记得她爹不好惹这件事,荷华却笑了。 「欺师祖灭,那肯定是因为你欺负我,你不欺负我就好了。」 扶苏没心思纠正她差劲的语文程度,荷华却亲了上来。 「小姐不要!」扶苏惊呼出声,叫完才发现哪边怪怪的。 荷华娇笑斥骂:「胆小鬼!」 扶苏羞恼,这种事居然让女孩子主动也就罢了,还让她耻笑,面子上掛不住,恶胆横边生,狠狠荷华压在了书柜上,压着怒气低声威胁:「小姐,你再乱来,别怪我不客气。」 「你这么怕师祖啊?」荷华想起夏瑾和扶苏相处时,扶苏总是恭谨不敢造次的模样,笑了出声,「好,我答应你,今日我辱了你的清白,娶你便是。」 「答应个屁!娶我个鬼!」扶苏生气了,狠声道:「今日你这么对我,明日等你酒醒了就知道后悔了。」 醉酒的荷华丝毫不惧也不知羞,蹭进扶苏怀中,说:「好──明日我再后悔,睡觉吧。你乖乖的,师祖就不会灭你。」说完,倚着他倒头就睡,还打起了小呼嚕。 扶苏下身硬得要命,软香温玉在怀,气得咬牙道:「有这样做师尊的人吗?分明就是小妖精。」骂归骂,他的心却感到饱满的暖意与欢喜。 「小姐,我喜欢你。」他低语呢喃,克制着自己的情慾,深深呼吸,片刻后,哑声道:「今天的事,我记住了,日后,不许你反悔。」 次日,荷华宿醉头疼,病歪歪的躺在卧房里,扶苏忙进忙出服侍她,不假他人之手。 直到三天后荷华才意识到夏铭不在跟前缠着她玩。 扶苏淡淡地说:「太奶奶捨不得夏铭,病倒了,因此老爷让自珍夫人和夏铭回老家陪太奶奶去。」 「喔。」 荷华不疑有他,却听扶苏话锋一转,「倒是小姐以后不许喝酒了,喝起酒来胡天胡地,六亲不认,还当自己是师尊。」 「有吗?怎么可能呢?」听他埋怨,荷华第一时间反驳。 话一出口,就看到扶苏面色一沉,似乎不高兴了。 荷华蹙眉,隐约想起喝醉那晚她干了什么好事,羞耻万分,只能装傻充愣,企图避开扶苏的审视,转头便喊:「福伯,可以陪我上街挑家具吗?」 福伯在忙,远远地应了声,「好,我先载老爷去舖子,您等等啊。」 扶苏听了挡在她面前,皮笑肉不笑地说:「师尊想上哪挑家具?我也会开车,我陪你去。」 荷华红着脸道:「我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我的气啦。」 「师尊知道我生什么气?」 荷华囁嚅了半晌,发现扶苏眼底狡黠的光,这才发现他欺负人!他是气她醒后自己干得好事忘得一乾二净。 「闕扶苏,你故意的!你给我忘记,全部忘记!」 「来不及了,小姐,记得自己答应的话。」扶苏拿了车钥匙,含笑说:「我在车上等你。」 什么话?荷华面上云蒸霞蔚,想问他是指哪一件?她完了! 她尷尬地坐在副驾驶座,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但扶苏却心情颇好,还吹起口哨,她又羞又怒,便道:「你高兴什么,师尊只认你不欺师灭祖,师尊就保护你一辈子。」 扶苏的口哨声断了,侧眸瞇眼瞧她,眼神中满是指控,像她是个负心汉似的。 看得她心虚,没想到他却又笑道:「好,师尊承诺了一辈子,我也会保护师尊一辈子。」 荷华睞着眼前俊美的少年,忽然有些生气。 扶苏这个人到底是傻,还是不懂她的心呢? 但是要骂他也不对,他也说了一辈子保护她,那就是一辈子陪着她的意思。只是她要的不是长工的他啊。 「不许叫我师尊了!」叫荷华,她心中盼望着。 「好啊,小姐。」他笑得灿烂,反手就是一刀,「我也想着叫师尊多彆扭啊,有师尊会和徒儿结道侣吗?为师不尊,嘖嘖──」 先不论叫小姐还是有那么点生分,他说的都是什么混帐话? 「闕扶苏,你闭嘴,闭嘴!」荷华羞恼得不行,也不等扶苏停好车,气呼呼地下了车。 012 驰隙流年藏拙园 (4) 她久藏深闺,从没想过混血的容貌昳丽,走没几步就有年轻男子上前搭訕。 「小姐要去哪里呀?我们陪着你去吧,一个人在街头乱走多不安全啊。」 男子说话轻浮,她不搭理,却没想到他们跟在身后也不走,还笑道:「小姐怎么这么冷淡啊。」 她蹙眉不应,越走越快,他们追上来,展臂拦住她调笑。 「正经人家的小姐不会一个人上街的喔。」 荷华愤怒至极,抬手挥开挡在身前的手臂,兇悍地骂了一串外语。 几个年轻人见眾人侧目,恼羞成怒,「兇什么?我们看你一个人上街关心几句,有本事你讲上沪话啊,要不就滚回夷界!」 正想伸手推荷华之际,扶苏一把将她拉入怀中护在身后,一拳往男子击出,怒喝:「你们做什么?」 两人站在一块宛若天造地设,那人怒道:「你是她的谁,想帮她出头?」 「我才想问你们是哪根葱,敢对她出手?」扶苏气势汹汹,眼神凌厉,低吼:「也不看看这里是谁的地盘?不要脑袋了吗?」 那些人生怯,咬牙道:「我们走。」 扶苏松口气,荷华站在他身后问:「这是谁的地盘?」 他斜倚在荷华身侧低声道:「我也不知道,虚张声势罢了,我们也快离开吧。」 「你怕了?」荷华蹙眉,极为冷淡。 扶苏一怔,苦笑道:「是啊,怕你受伤害。」 荷华听了抿嘴一笑,忽地用上沪话朝他们大喊:「他是我的谁?他是我的男人!」 扶苏惊诧,双颊緋红,唇角上扬如新月,高兴没一秒,就听荷华吼道:「我家里头还有一百个像他这样俊的男人!你们这群拐瓜裂枣也配入和本小姐说话?这就是我刚刚说的英文语意!」 扶苏听了头疼,扶额无奈道:「小姐,你就非得说这种话吗?」 「不行吗?」荷华气势万钧,颇有睥睨天下的气魄。 「……你不怕老爷知道?」 提到夏瑾,荷华便孬了,推着扶苏,「此地不宜久留,走!」 「……来不及了。」 夏瑾就站在不远处,阴沉地看着他们。 当晚,两人跪在大堂上,夏瑾冷声道:「你们知道那是谁的地盘吗?」 两人摇头,夏瑾冷笑,「沪军第七师吴芙的地盘。」 「那你们知道别人眼底,我们家和哪一支军队比较亲近吗?」 两人茫然。 「皖军第十师,宋宣文。」 扶苏闻言色变,。姑且不论他和宋宣文的旧事,届时吴芙怕会以此为藉口和宋宣文打仗,或者对夏家抄家灭族。 「夏荷华,不顾自己的名声就罢了,胡乱说话就可能引起战争,如果这次我不教训你,你不知天高地厚!不知道人命可贵!伸出手来!」 荷华吓得脸色惨白,颤颤地伸出手。 「老爷,那些话是我说……」扶苏开口想拦,夏瑾却打断他的话。 「闕扶苏,当年我就说过,你的职责是照顾她,盯着她读书,不是惯坏她,现在你还敢拦着我教训我女儿?」 扶苏一窒,愧疚道:「老爷,对不起。」 荷华手心被打得红通通的,哭得梨花带雨。 扶苏心疼,夏瑾正言厉色朝他说:「至于你,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去天津武备学堂从军,二是接着打荷华的手心一百下。」 扶苏却将藤条打在自己的手心上,打到鲜血淋漓,打到藤条断了。 荷华吓坏了,去抢那枝藤条,膝行抱着夏瑾的腿说:「爹爹,都是我不好,你不要怪扶苏,我求你了。」 「是啊,你不学好,所以我也给你一个选择。」夏瑾神色极冷,「让我解雇闕扶苏,送去给宋宣文处理,还是你去女子学院上课。」 扶苏脸色剧变,浑身颤抖,失声尖喝:「与其如此,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夏瑾怔了怔,还来不及细思原因,荷华已经哭喊着:「我去女子学院!爹爹不要送走扶苏!」 夏瑾沉默片刻喊道,「福伯!明天就送荷华去圣玛利亚女学註册!」 夏瑾亲自带着扶苏前往吴芙的公馆请罪。吴芙看着扶苏缠着绷带的左手,好奇问夏瑾:「是你打的?」 「他自己打的,小女在街上遇到流氓,他为了保护她随口胡扯,怕吴将军误会,也不愿牵连无辜的人,特别过来道歉。」 吴芙一脸玩味笑道:「是个对自己狠,却对自家人好的小子啊,夏先生运气真好。」两人后来闢室深谈,扶苏站在外头,出来时两人皆是面上带笑。 宋宣文听说了这件事,和夏家的情分就此断了,再无往来。 ◆ 驰隙流年,夏荷华在学校认识了不少好友,参加了社团,学着做个淑女,参加诗会、茶会,开始练幼年时学习的钢琴和大提琴。 扶苏则是跟着夏瑾东奔西跑,谁也没再提那次惨烈的惩罚。 三月春花盛放时,扶苏俐落地和北京政府买办通电话订了合约,掛了电话后,夏瑾冷不防说了句,「扶苏,想当我的儿子吗?」 扶苏怔松,想起夏荷华的醉言和住在夏家祖宅中的夏铭。 「……谢谢老爷抬爱,然而,闕家一脉单传,恐怕要婉谢老爷的好意。」 夏瑾也不意外,玩味道:「只想做个伙计?爬再高最多也只能做个掌柜?你就没有野心?」 扶苏睞着夏瑾,几年相处下来已经知道夏瑾虽然外表温和,实则精明万分,商场上手段冷戾,铁腕至极。对家人护短但不容人造次,云月和夏铭当年被送回祖宅必定是云月犯了什么忌讳,因此多年来也没人敢提。 「老爷待我已像儿子,扶苏别无所求。」扶苏淡笑。 「是吗?」 012 驰隙流年藏拙园 (5) 夏瑾扔给他一叠名单,「荷华十六岁了,之前你曾提过及笄礼,一忙给忘了。这些是上沪名门的名单,交给你补办个茶会吧。」 扶苏翻过那叠名单,含笑说:「我一定会办得妥当。」只是,一出书房,他歛笑瞪着名单,憋闷得快吐血。 夏瑾八成知道他的痴念妄想,不他想当荷华的哥哥,夏瑾就拿这些名门公子来刺激他,暗示他两人身分的差别? 气得他想烧掉名单,琴房传来了声响,他不由自主走过去,隔窗凝视着身材逐渐玲瓏有緻的荷华。 她张着腿拉着大提琴,瞬间他的下腹一阵紧绷,脸上热意蒸腾,转身就想逃。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对荷华动了齷齪心思,再多看她一眼都觉得褻瀆。 然而,荷华已经看见他,笑着打开窗户问,「你手上捏着什么?气得脸都红了,生谁的气呢?」 扶苏差点没说出你爹两字,但脸红是被你那撩人姿态逼的。 他不敢让她发现薄软的西装裤已然撑高,连忙将名单递到她面前,遮住她的视线。 「这是小姐及笄礼的宾客名单。」扶苏心里发酸,忽然想起旧事,反倒展笑道:「十六岁就能嫁人了,师尊准备兑现承诺了吗?」 荷华登时红了脸,「你这个臭流氓还记得?」 「师尊流氓在先,怎么怪我?」 「那时我醉了……」 「藉口耍流氓,现在就抵赖?」 扶苏瞧她面红耳赤,很想说那就娶我啊,但却不能,只能笑而不语。 荷华望着他也是有苦难言。 他的笑看起来总像一隻慵懒的猫,意态风流,但却自带睥睨天下的傲气,惹得她心跳,很想亲近他,摸摸他,抱抱他,亲亲他,却怕冒犯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折磨至极。 瞧他倚着窗台轻笑,言词中满是暗示,「还有,师尊何时再来图书馆?德文这部分的发音太难,需要师尊前来指导一番。」 「你工作忙成那样了,不抓紧时间睡觉,还要学德语?」她藏心事的本领比扶苏更好,偏要说些违心之论,心底却高兴他提了。 「没事,我在图书馆等你的时候可以睡一会儿。」 他的笑看似纯真,却有几分耐人寻味,说起勾引,荷华输得彻底,耳根子立即红透,真想一掌打向他那张俊美却又坏心眼的脸。 她端正语调掩饰羞涩,正经道:「我今晚没空,要和朋友出去看电影。」 「真巧,今晚我有空,可以开车送你,等小姐看完电影,回来再去图书馆。」 他向来温柔,这份善解人意当中却隐含霸道,荷华总觉得她被猎豹盯上了,心底却隐约期待,甚至连电影都不想看了,只想现在就和他去图书馆。 干些什么?自然是听他朗读,和他说话,凝视着彼此便觉得心情寧定,岁月静好。 等到他累到睡着,她再偷偷靠着他便好,想到这儿,她顿时觉得有些遗憾。她本来就不是安静贤淑的性格,爱笑爱娇,喜欢谁就想拥抱,腻在一块,也不曾想男女有别。 但上次扶苏鲜血淋漓差点被赶出藏拙园的样子吓坏她了,要在夏瑾眼皮底子下保住他,人前就必须守分际,懂得分寸。 想到这儿,她又有些不甘心,鬼使神差也似地问,「等在外面做什么?和我进去看电影。」 她向来把话说得理所当然,半分旖旎也没有,扶苏含笑答应,也很矜持,再忠诚不过也似的执行任务,实则暗自高兴得要命。 果不其然,黑漆漆的电影院中,萤幕播放什么两个人都记不得,只记得彼此的小指纠缠一块的热度和狂乱的心跳。 暗度陈仓,却谁也不说破。 ◆ 茶会之后,不只有夏荷华的美貌轰动上沪名门,连闕扶苏的容貌也在千金之间流传。 搞得荷华和扶苏两人心情都不太好,庚帖和拜帖雪片般飞来,不管男女都找夏荷华。庚帖是小事,荷华一句:「想读书,读到大学毕业。」 夏瑾对她的回应满意至极,把庚帖给了扶苏,过滤掉不好的,留下好的,容许荷华和他们往来。谁知道扶苏比夏瑾严格,居然搞得上门的公子门可罗雀,反倒来家里玩的少女多不胜数。 荷华坐在庭园中和手帕交喝着下午茶,然而,她的好朋友们个个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还牛头不对马嘴。扶苏一出现,全部的女孩们宛若豺狼虎豹,怂恿她说:「快,叫他过来一起喝茶啊。」 荷华忍住想翻白眼的衝动,学她们虚偽做作,优雅地说:「他是我们夏家的长工,还要工作呢。」 扶苏听了怔愣,眼底的笑意褪去,极为客气疏离地朝她们頷首,「各位小姐午安。」 语罢,便转身离开,那些小姐们哪肯放他走,开口唤道:「有什么关係,夏家又不缺你一个长工吧?先休息一会儿啊。」 「你看,你都流汗了,外面很热吧?」 荷华脸色铁青,瞧手帕交献殷勤,差点没翻桌。 好在老天有眼,忽地劈了一道银雷,狂风大作,阴风阵阵,她佯作害怕,尖叫出声,「扶苏,快!把茶席撤了!各位姊妹,咱们赶紧闪了吧!否则我怕雷打下来,会劈死你们!」 012 驰隙流年藏拙园 (6)(微H) 一边说还一边推搡着手帕交出了大门,砰地一声,亲手甩上厚重的藏拙园门扉,心里才舒服了些。 走回庭园时,果然倾盆大雨瞬间而下,扶苏在雨中匆忙收拾茶席,她环胸瞧着他,忽然间心中的酸意消失殆尽,「你别收拾了,否则等等被雷劈。」 「淋湿了更难收拾。」扶苏低头没有停手,嗓音低沉平静。 「你淋湿就好收拾吗?到时候感冒更麻烦。」 「无所谓。」扶苏将杯盘叠了起来。雨越下越大,银雷阵阵,他的衬衫已然湿透,隐约可以看到他优美的肌肉线条和頎长身躯,他却毫不在乎。 「我叫你停手。」荷华急了,忍不住上前一步,在簷廊下喝道。 「小姐是命令长工的方式叫我停吗?」他的长发已然湿透,贴在他的双颊,水珠滴滴答答,嗓音越发低沉。 她没有回答,握着粉拳,走进雨中,一把捉住他的手,将他拖进簷廊下,而后,狠狠地抵在廊柱上,怒道:「如果是呢?你会停手?」 他比她高了一个头不只,但她却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嗓音沙哑,「如果是,我会停手。」 「如果不是呢?」 他没回答,反问道:「我在小姐心中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荷华抿唇,左顾右盼,见周边无人,忽地抬手遮住他的双眸,掂起脚尖,飞快地吻了他。 扶苏震惊抬眸,这次她第一次在他清醒不装睡的时候如此大胆地轻薄他。 她的脸庞泛着一层红晕,在雨中细声道:「你在我心中就是这样的存在,这样的的地位。」 扶苏微微勾笑,管他梅雨滂沱,只知道心中一片轻风晴朗,草长鶯飞。 「那我在你心中呢?」荷华低问,手指忍不住碰触他的心口,柔软温热的手掌隔着溼透的薄衬衫感觉他的心跳,他的热度。 「自然是,这辈子最重要的人。」想要拥抱,想要佔有,即便一身西服,即便慾望横流,却谨记着教养,记得礼教,不敢随便碰触,放在掌心珍惜的人。 荷华羞涩的笑意消失,掌心离开他的胸膛,淡声道:「这样啊。」 扶苏察觉他的失望,想拉住她的手解释,厨娘玉卿嫂和女僕已然提着菜冒雨衝了进来。 「哎呀!点心都湿了!」 「扶苏哥,你快去换衣服,其他我们来收拾就好。」 但扶苏什么都没听见,只听见她淡漠地说了声,「扶苏哥?女孩们都这么唤你?那我也这样叫你吧,哥哥。」说完,荷华头也不回,转身就走。 他不要做她的哥哥! 但她已经走远了。 ◆ 「小姐,我喜欢你,不,我爱你,很爱,很爱你。」扶苏呢喃梦囈,浑身发热。 「不想做哥哥……」 「发烧到四十度了。」 「扶苏,你说什么?要什么?」 周遭都是人声,他说的却没一个人听得懂。 「司令烧得很厉害,先吊点滴。」 「要打抗生素吗。」 「傻小子,干什么淋雨?」 彷若时空交错,扶苏不知身在何处,呢喃的却只有一个人的名字。 「荷华……小姐……」 淋雨当晚扶苏便病倒了,福伯急得不行,夏瑾请医师开了退烧药,福伯守到他退烧才离开房间休息。但荷华没来过,也没出现过。 扶苏知道她生气了,心里很急,很想说不要做她的哥哥,想要娶她,但她就是不来。可是她来了又能怎样? 福伯在,夏瑾也在,他能说吗? 他一个人躺在房里迷迷糊糊,心里委屈又想哭,眼泪由眼角滑下,却有人用指腹轻轻地擦去他的眼泪。 他的眼泪越多,忽然指腹的触感变成又湿又软的舌尖。 扶苏意识不清,呢喃着要水,忽然间,那人把水杯递在他唇边,他躺着无法喝,水流得到处都是,害得他呛咳几声。 意识迷濛中,柔软温热的唇贴上他冰凉的唇瓣,甘甜的温水徐徐注入,扶苏惊吓,不知道是谁,但不管是谁都不能这样亲他,除了荷华! 黑暗之中,他挣扎推拒,那人有些生气,说:「你嫌弃我?好啊,那我就真的当你是哥哥了!」 扶苏愣了愣,不太敢确定,小心翼翼地问:「荷华?是你吗?」 「笨蛋,不是我,会是谁?你还想要谁?」带着少女的馨香,是他熟悉的奶香,娇软的身躯贴了过来,和他躺在一块。 烧得糊涂的扶苏欣喜地抱住荷华,哑声急忙说:「我绝不要当你哥哥!我没有嫌弃你!我、我……」 「嘘,小声点,要是吵醒福伯,你就完了。」肯定会被她爹赶出藏拙园,而她八成会被送去教会学校,甚至去当修女。 但他却不管不顾,伸手将她搂进怀中,揽得死紧,又吻又吮,像头野兽般,只想佔有她,将她拆吃入腹。 她惊诧低呼,「闕扶苏,你在摸哪里?等一下,那儿不行,啊──」 她的声音逐渐转为嚶嚀,他的喘息声浊重,揽着她摆腰轻蹭,听着她似是捂住嘴呻吟,他将她颠了过来,吻着她的唇,揉捏她丰盈柔软的臀,抵紧了自己绷紧的下身,即便未经人事,却无师自通。 他款款摆腰磨蹭,迷醉低喃着:「荷华,嫁我,嫁我──」 「唔──」他的嘴被摀住,不能作声。 「你别嚷了,臭流氓!再说话,我宰了你!」 她的气息不稳,语调很是凶狠却含着娇软勾人的媚意,他听得浑身轻颤,抱紧了她,狠狠地吻她的唇,蹭得她呻吟不止,下身湿腻一片。 次日晨光微曦,扶苏的烧退了,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浑身赤裸,只盖着一条锦被,然而,他的身边空无一人。昨夜总总,宛若一场春梦。 他起身,却被一根小针扎了臀,他拾起那东西一看,是一支碎鑽耳钉。 他知道那东西属于谁,不敢想自己干了什么好事,却又咬着唇笑得又坏又甜。 012 驰隙流年藏拙园 (7) 扶苏洗过澡,和福伯道了声早,问:「小姐人呢?还没起床吗?该去学校了吧?」 「早就出门了,等你送早就迟到了。」福伯读着早报,头也不抬道。 「谁载她去的?」扶苏有些意外。 「喔,贺先生,说是老爷的故友之子,特地前来拜访。」 「叫什么名字?」扶苏瞇眼逼问福伯,「是我过滤过的庚帖名单吗?」 「不是,新来的,名字叫什么──啊,子充。」福伯随意答道:「他说他的办公室刚好在小姐的学校附近,上班时可以顺道载她过去。」 扶苏皱眉看了一眼正厅中的立式黑檀雕花座鐘,他居然睡了整整一天半,眼下已经十一点鐘了。 福伯眼也不抬,「老爷说你最近几年太操劳,受了风寒差点转成肺炎,让医师开了安眠镇定的药方让你多休息,这几天都不用送小姐上下课了。坐下来准备等吃午饭吧,嗯?人咧?」 福伯抬头,已经没见到扶苏人影,咕噥着:「看着小姐看那么紧,干什么不答应老爷当儿子,娶了小姐不也是个半子?蠢货一个。」 夏瑾一边系着领带由屋里走到正堂,听了轻笑,「确实是个蠢蛋。」 福伯睨了夏瑾一眼,不满道:「老爷你也真是的,明知道扶苏又傻又死心眼,干么逗他呢?」 「要是你有女儿,你就会明白了,择婿得要从严,多方考验。反正荷华还小,离大学毕业还有六年,不急着嫁人。而且你不觉得很巧吗?扶苏、荷华、子充,《山有扶苏》呢。」 「呵呵,贺子充也真可怜,就是老爷的磨刀石啊。」福伯摇了摇头,送夏瑾上班去。 扶苏拿着车钥匙去了厨房,厨娘正忙着煎煮炒炸。 「玉卿嫂,你在做今日午餐?可不可以先做小姐爱吃的?我送过去给小姐。」 「嗯?老爷交代我做你喜欢吃的菜,还有补汤,给你补补身。」 扶苏讶然,心底却满是暖意,夏瑾真的把他当儿子看待。 「喔,那也没关係,我和小姐口味差不多。」 扶苏匆忙赶到学校,刚巧打了下课鐘,他跟警卫说:「大哥,我又来啦,今天替小姐送便当,能帮我通知一下吗?」一边递上一包哈德门香菸。 守校门的警卫见了那包菸喜笑顏开,「好啊,你随我过来,到榕树下等。」 夏荷华来的很快,见到扶苏提着食盒劈头就问,「你的身子好些了吗?怎么不在家养着,还要跑来送饭?学校里都有食堂提供打菜啊,何必多跑一趟?」 「小姐挑嘴,食堂的菜吃不习惯吧?反正我也是恰巧经过学校,送饭也不为过吧。」 但荷华显然不想见到他。两人吃着饭,气氛却比以往来得安静,扶苏想到前晚的事,也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对荷华做了逾越礼仪的事,靦腆道:「我发烧,烧糊涂了。」 「……嗯,我知道。」 听她淡声回应,扶苏失落又急躁,「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荷华骤地抬头,瞪着他,凶狠道:「你道歉是什么意思?」 扶苏心虚,耳尖红了,说不出口,却听荷华冷声道:「如果你来这里是要说我不爱听的,我就宰了你。」 这下子他确定昨晚不是梦了,只能像个小媳妇般,小小声问:「……那今晚去图书馆吗?」 「不去,你好好休养身体。」荷华快速吃完饭,看向远处,皱眉道:「我吃饱了,学校有食堂,你以后别来了。」 扶苏错愕,荷华已经用手帕擦乾净手,站起身走向校舍。 「荷华!」扶苏忍不住喊她,荷华停住脚步却没回头,他颤声问:「你在生我的气?如果是昨晚冒犯你,我很抱歉,你不要赶我……」 荷华转过身衝向他,抓紧他的肩膀,双颊緋红,「闕扶苏,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你再道歉我就真的不要你了!还有,这里真的很危险,你快回去!我就站在这里,看你走我再离开!」 危险什么?扶苏还搞不清楚状况,便见到不少女孩朝他们走来,一边笑道:「啊,荷华,你家的扶苏来啦!怎么不一起吃饭呢?」 「扶苏哥,要不要吃点甜点,我有带布丁喔!」 扶苏瞧荷华如临大敌,像隻护食的小猫,他唇角微扬,心忖原来这就是她眼中的危险? 他站起身,走到绷紧身体准备应敌的荷华身边,偷偷地勾了勾她的小指,低笑道:「小姐,你放心,我不会理她们的。」 他朝小姐们欠身,歛去笑意,客气又疏离道:「各位小姐午安,闕某还有要事,先走了。」 说完,便高冷地提着食盒离开,留下一群一脸惋惜的少女埋怨荷华,「你们家的长工怎么这么不知趣啊?」 「你就不管管他,叫他留下陪我们吃饭啊,喝下午茶也好啊。」 荷华心中冷笑,一群狂蜂浪蝶,故作无奈,「没法子,他这刁奴脾性,除了我爹,没人治得了。况且我爹很器重他,打算培养他成为左右手,他哪里有空陪我们。」 「把他让给我吧。」突然间,前清苏州织造督理的曾孙女出声,甜笑道:「上次茶会我就发现了,你好像不乐意他来接送你。既然不喜欢,不如让给我。他是长工,可以转卖吧?」 荷华脸色一沉,冷声说:「别傻了,他这傢伙赌性坚强,前阵子在赌场赢了几万龙洋,把自个儿赎清了,谁能卖他!」胡扯扶苏是个赌徒也要绝了千金们的妄想。 「那我追他总行了吧?」 「你不在意他的身分?」一名小姐惊诧问道。 「玩物还管什么……」 啪! 013 千百人面虎狼心 (1) 荷华甩出一巴掌,打得那女孩一个踉蹌,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他不是玩物,他是个人!大清已经亡了,你家也没落了,就别以为自己是贵族!现在已经是民国了,人人平等!」 那女孩脸上一阵青白,怒极向荷华铺了过来,两人撕打成一团。 下午的课没上成,被老师告了一状,扶苏开车载着夏瑾,领着掛彩得荷华回家。 「为了男人打架啊?」夏瑾凉凉说道。「对象还是扶苏?」 扶苏闻言一抖,说不出心中滋味。狂喜?心疼?尷尬?羞赧? 荷华耳根红透,咬牙道:「她出言侮辱扶苏在先,还想买了扶苏当玩物,我忍无可忍才动手的。」 「在别人眼里就是为了男人打架,传出去多难听,不打算嫁人了?」夏瑾语调微扬,质疑意味浓厚。 「不嫁就不嫁!」 「喔,硬气,还敢顶嘴。」 夏瑾此言一出,荷华不敢回嘴了,没想到厉害的还在后头。 「两次当眾撒泼都和扶苏有关,那我也不忍了。」 夏瑾冷声说:「扶苏,你的年纪也不小了,不能老是作夏家长工,自己找个出路吧。」 「爹!我错了!」荷华立即认错,哽咽道:「你别拿扶苏出气!」 夏瑾深吸口气,戳了戳荷华的脑袋,恨铁不成钢,「你说的都在理,是非对错都懂,但就是没心机。明知道有些人的心黑嘴坏,你还要上鉤?」 眼看藏拙园就在不远处,夏瑾叹了口气。 「江寧织造虽然裁撤多年,但在纺织业这块势力庞大,我们家和他们相互竞争,自己以后长点心眼,别被人欺负了去。」 「嗯,知道了。谢谢爹爹教诲。」 开了车门,下车之际,夏瑾忽然说:「对了,子充来了拜帖,说明日星期天,约你出去玩,然后去看露天电影。」 「可是明天我有约了。」 「和谁?」夏瑾瞟了一眼两人。 「就是诗会啊。」荷华是真的有约,一脸无辜道。 「那就去回了子充,约晚餐吧。」 「喔。」荷华不情愿,却也不能拂了夏瑾的意思。 ◆ 扶苏神情阴沉歪头撑顎,凉滑轻薄的墨色长发如丝绸垂在桌面上。梅雨季后就是六月初夏厅外艳阳高照,荷华去参加其他千金办的诗会,晚上还要跟贺子充约会,他的心情恶劣至极。 福伯端着茶盘和点心在他身边坐下,讶然说:「你没出门啊?」 扶苏不搭理他,他冷哼一声说:「我看你病了一场连脑子都烧坏了,在这生闷气痴等,要怎么拐心上人回来?」 扶苏闻言回眸朝福伯展顏而笑,「福伯说的极是!」 他疾步匆匆,去厨房取了些冬日存冰和毛巾,发动汽车,扬长而去。 荷华正与一群手帕交步出诗会,笑意盈盈,就见到熟悉的身影站在烈日下,整张俊脸晒得红通通的。荷华想装作没看见,不想让扶苏又被那群千金盯上,却已经来不及。 千金们嚷嚷:「哎呀,荷华,你家扶苏来接你?真贴心,天气这么热,看他脸都晒掉一层皮囉。」 「他不知道你和子充先生晚上有约吗?」 「露天电影我还没看过耶,这样吧,既然他都来了,大伙儿一起去看露天电影好了。」 听说荷华撕打晚清高官孙女一事后,眾千金也知道自己的身分地位不太可能和一名长工有什么,但是一块玩倒是没问题。 被她们这么一说,荷华可不乐意。一同看电影?没门! 但说来说去最可恶的就是扶苏,长得一副招人的脸,叫他不要来接人,他不听,昨晚差点被夏瑾赶出藏拙园还学不乖,非要气死她不可? 荷华怒瞪扶苏,他却笑得一脸无辜。 「闕扶苏!」她怒气冲冲走向他。 「小姐,要回家啦?」扶苏笑得傻兮兮。 「回你个大头鬼!你忘了爹爹要我今晚跟子充先生吃饭吗?等等他会来接我,你来这做啥?」荷华柳眉倒竖,气得不行。 「我没忘啊。就是看天气热,怕你晒坏了,」扶苏殷切地递给荷华一条冰凉的手巾,「喏,冰毛巾,快擦擦脸,别热着了。」 荷华刚为他的贴心窃喜,没想到扶苏又道:「哎呀!小姐,你的妆都融了,这样多不好看,走,我们回家吧。」 荷华听了大怒,伸手想拍掉手巾,但看他晒得满脸通红,抿了唇,接过手巾,轻轻按在扶苏脸上。 「你傻子吗!为什么呆站在艳阳下,晒不痛?再不回去脸都要脱皮了!走,先回家冰敷你这张脸皮去!」荷华没好气说道。 扶苏只是笑,静静地让荷华牵着他的手,往车上走去。 013 千百人面虎狼心 (2) 贺子充抵达诗会地点等得天都黑了还没见到人,只好回家拨电话,问荷华人在哪。 福伯接起电话,道:「哎,子充先生,你是不是记错诗会地点了?不是杨家塘啊,你快去淀山湖畔。」 说完,喀嚓掛了电话,还故意将电话掛歪,任谁拨电话都拨不通。 福伯叹了口气说:「傻小子,福伯能帮你的都帮啦,争气点吧,别被老爷玩死了。」 荷华忙里忙外,让扶苏冰敷后,才放下心。 前晚潜入时没细看,现在看了才发现墙面贴满风景画作,围绕着一幅世界地图。 「这些画是谁画的?」荷华好奇问道。 扶苏淡笑,「我随便画画。」 「每个国家的景致呢?你想出国?」 扶苏沉吟了一会儿,说:「不想。」 「咦?」荷华不相信,「不想出国怎会想画这些?」语罢,忽然有了一丝不敢确定的想法。 「如果我要你和我一起去呢?」她靦腆问道。 「好。一起去。」扶苏回答的极快,笑意盎然,只是一笑,又牵动脸部肌肉,晒伤不是小事,疼起来像是针刺的。 看他表情扭曲,荷华赶紧拧了冰毛巾,轻轻敷在他脸上,还拿来了扇子为他搧凉。 搧着搧着,荷华便睏了,倚在床边打起瞌睡,扶苏也不吵她,伸出手指,轻轻地描摹她的容顏,眼底尽是温柔情意。 「如果能和你一起,去哪都无所谓。」 「嗄!」荷华睡醒时天已经黑了,她连忙点起灯,嚷嚷着:「我忘记子充先生了!」 扶苏也跟着她午寐,被她的动静吓醒,就看她匆匆忙忙想出门赴约。 「小姐──」扶苏捉住荷华的衣袖,痛苦嘶声,「我脸是不是要烂了?好疼──」 「嗯?这么疼吗?我看看──谁让你笨,傻站在太阳底下的?等等,我去取芦薈来!」荷华转身便要离去。 「不用了,别忙,我房里有罐凉膏,就放在柜子第三格,用那个便好。」扶苏反手扣住荷华的手腕,打定主意不让她离开。 「喔。好吧。」不过还是有点担心,说:「子充先生那边怎么办?」 「请福伯打个电话去贺公馆取消就好吧?」 「也行。你又病又伤,照顾你比较重要。」荷华点点头,开始找那罐凉膏。 扶苏浅笑如山涧凉泉,望着荷华在他房中走动。 子充先生,慢慢等吧你。 ◆ 贺子充不是好惹的人物,知道自己被摆了一道,几日下来大清早就来接荷华。 夏瑾看扶苏晒伤,大约猜到怎么一回事,笑得莫测高深,笑得扶苏和荷华心里发凉。 夏瑾同意贺子充接送荷华上下课,但扶苏总能早一步等在学校门口,等荷华下课,早一步接走荷华。 贺子充还是会来到夏家询问荷华到家没有,到家了就松口气,问谁送的,知道是扶苏,脸上会流露出淡淡的难过和失落,但对扶苏态度还是有礼,搞得所有人都尷尬,也不知道他是心机重在演戏还是真的如此多愁善感。 荷华乾脆跟扶苏学开车,然后,大摇大摆地飆风,告诉贺子充说不必他来接了,她已经学会开车。 贺子充不信,他们就在街头玩起追逐赛,贺子充输得灰头土脸,最后放弃接送后,荷华跟夏瑾抱怨开车很累,扶苏又开始帮忙接送,默契十足。 贺子充又变了法子约荷华出去,每次都是先问过夏瑾的意见,夏瑾同意,他才告诉荷华是夏瑾的意思。荷华不敢拒绝,就怕祸延扶苏。 贺子充还打听了荷华的喜好,约着荷华去听音乐会,去骑马,也会问扶苏要不要一道来。扶苏不可能放任荷华和子充单独出门,只能跟在他们身后。 不可否认,贺子充极有品味,活动都是贵族享受,开拓了扶苏的眼界,发现了他自己和贺子充的差距。 荷华迷上了骑马奔驰的快乐,夏瑾就在马场租下马厩,买了马。 贺子充骑术了得,和荷华有共同话题,扶苏不会骑马,插不上话,只能安静地听,要不就是在马厩洗马。 贺子充还会带朋友一起来马场玩,几名公子千金的话题都是在哪个国家做了什么,扶苏根本无法打入那个圈子。 于是,他安静地在马厩梳理马的鬃毛,和马儿说话,然后,等着荷华骑够了,开心了,再载她回家。 回到图书馆扶苏查着照顾马儿的资料,资料不够,他便上街去书店买。 回家后他就抱着书在图书馆安静地阅读。一轮明月在窗前,今晚荷华和贺子充去听交响乐音乐会,他忽地感到寂寞。 咿呀── 013 千百人面虎狼心 (3) 门扉被推了开来,扶苏头也不抬,语气冷冽说:「小凤,我说过我不饿。还有,这座图书馆除了老爷、小姐、福伯和我,不许有人进来,你别再来了。」 「谁是小凤?」荷华身着天青色丝绸洋装走到他身边。 扶苏愣愣地望着她。她出落的越发迷人,这身洋装紧贴她的娇躯,令他不由自主地滚了滚喉结,却想到她穿这身衣服和贺子充出门,醋意顿时爆发。 「玉卿嫂的姪女,小姐没见过她吗?想想也是,最近小姐不常在家,家里多了谁自然不清楚。」他冷眉冷眼嘲讽。 「怪我啊?」荷华听了不开心,特地穿了这一身给他看,他摆个脸色做什么,心底不快,便口无遮拦:「算了,我找贺子充去,至少他说话不会阴阳怪气。」 扶苏闻言勃然大怒。 荷华不在场时,贺子充哪里是亲热温暖的样子,几次言语交锋就知道此人表里不一,不是好人! 「不许你再穿这样去见他!」扶苏捉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进怀底,按在了桌上。 荷华何时见过扶苏发火的样子,更别说这般充满侵略性地压制她。 她惊叫:「你疯了吗?放开我!」 「穿这样有穿和没穿没两样,他又不是你的夫婿,让他看见,成何体统!」他怒吼道。 荷华被他吼得瞇了眼,委屈道:「我又没穿出门过,你是第一个看见的,你又是我夫婿了?」 扶苏怔忪,瞧她噘嘴,再也忍不住狠狠地吻了上去。 「唔──」她闷哼,他便吻得更重。 捉着她手腕的手松了开来,她便去揽他的颈项,回应他的吻,忽地一颤,嚶嚀出声。扶苏的手掐在她的腰间,缓缓地抚弄,惹得她颤抖不已,忍不住揪住他的长发,与他痴缠。 「小姐──」他的嗓音低哑,染满了情慾,快要失控。「我想要──」 喀噠!门外有东西落下的轻微细响,两人骤然清醒,立即分开。 扶苏脸色难看,朝荷华说;「你等等,我去处理这件事。」 「闕扶苏!」荷华扬声喊住他,「你要去哪?」 「我去追那个人,不能让人说间话。」他心急,匆匆往外跑。 「和我在一起需要这样遮遮掩掩吗?」荷华咬牙喝道。 扶苏停住脚步,深吸口气,「或许吧。我配不上。」语罢,他快步往前走,去追那个人,去堵住悠悠眾口。 荷华愣愣地待在图书馆,哽咽出声,「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招惹我?」 ◆ 两人的事情纸包不住火,夏瑾叫来扶苏巡铺子,漫不经心问:「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 「愿做老爷的左右手。」扶苏恭谨答道。 「你知道我不可能留在一个即将发生战乱的城市吧?」 扶苏清楚近期夏瑾已经开始处分產业,匯出白银,散落各国,于是道:「愿意追随老爷左右,我会是老爷最忠诚的帮手。」 「你真的对我忠诚吗?」夏瑾笑意凉薄,「那为何妨碍荷华和名门贵户公子们往来?闕扶苏,你以为你是荷华的谁?父亲是我,哥哥你不想当,那你想做什么?长工?伙计?情人?」 扶苏心凛,「老爷──我──」 「辜家不行,魏家也不行?贺家你也不满意?他们在我眼里都是绝佳的结亲对象。原因无他,倘若身无家底或背景,如何在这乱世保护得了家人?我也不可能会容许荷华在婚前就和任何人不清不白,更别提情人这种事!」 扶苏无语应对,夏瑾说得极为明白,他不配。 「另外,我喜欢诚实的人,不需要玩奸耍滑的左右手。」 之后,扶苏自己请调至马场照顾马,荷华不知道是被禁止来马场,还是也讨厌他了,总之,初秋之后便再相见过。 白驹过隙,转眼间来到了初冬,再过几周马场就要关闭,直到明年初春才能跑马。 扶苏餵着前几天从庙口牵回来,满身长满赖丽的黄狗,悉心照顾他的伤之际,贺子充和他的朋友进来马厩牵马,看见他衣衫单薄,满身是汗,身上还有一股味儿,似乎刚刚忙完清理马粪的工作。 其中一人笑道:「扶苏,你要不要学骑马?」 扶苏双眼放光,但另一人却说,「哎,学费贵的很,长工薪资才多少,你干什么说这些给他听,让他白高兴。」 「没事,扶苏,我教你啊。」贺子充翻身上马,热心地说:「你站在一边看仔细了,就是这样──」 他抬手一挥马鞭,啪地打在了扶苏脸上。 眾人惊呼,贺子充满脸歉意说:「抱歉,我的动作大,但你怎么靠得这么近?打伤了你的脸,真是罪过。」 扶苏神色淡淡,抬手抹去了脸上的血痕,贺子充还在叨念:「真糟糕,都是我的错,荷华就喜欢你那张脸,打坏了怎么办?」 「拜託,谁都知道不该站在马屁股后啊!」 013 千百人面虎狼心 (4) 「对啊,墙上掛着牌子不是写得很清楚吗?」 「哎,上头写的是英文,他又没上过学,对他来讲就歪七扭八的蝌蚪文,他哪里懂。」 「他不是和荷华一起上过学吗?」 「啊?女子学院?哈哈,别开玩笑了吧。」 「没开玩笑啊,你看他长得比女孩子还漂亮呢!雌雄莫辨,混进去很容易啊。」 贺子充拧眉喝道:「好了,你们都别说了,这件事到此为止。扶苏,要不要找医师帮你看看,避免留下疤痕不好看,荷华会不喜欢?」 扶苏冷脸寒声说:「不必了。请你们出去!」 啪! 另一到马鞭再次甩下,震惊了眾人。 贺子充眼神轻蔑,似笑非笑道:「装什么高傲劲?你以为卑贱的长工能够配得起谁,遑论你这种以色侍人的货色。」 杀意扶苏在心中腾起,他握紧拳,沉默以对,只因他心底比谁都清楚,他确实配不起她。 「好啦,子充,别跟他认真,闹大了不好看。」说完,他们吆喝着走了。 扶苏望着马厩上的牌子,心想牌子上写的不是英语,是法语。到底谁是文盲?他无声冷笑。 当天晚上,荷华一身骑妆裹着皮衣,提着个牛皮包,来到马场。三个月不见,她长得越发冷艳。 「你过来。」她睨着他,姿态骄傲矜贵,似是真把他当成长工,好似昔日的情分早已逝去。 扶苏心中闷痛,几乎窒息,勉强让自己面无表情,沉默地走了过去。 「坐下。」她指着面前的板凳。 扶苏照做,卑贱的长工就该好好听话,不是吗?他内心讽笑。 然而,她打开了皮包,里头全是消炎的药水和绷带。 她用热水替他擦脸,消毒上药,满眼都是心疼,低声叹息,「扶苏啊扶苏,就算你是个负心的浑蛋,看你这样,我心里难受。」 扶苏怔愣间,她的呢喃传进耳里,「这乱世里太多衣冠禽兽,你奈何不了他。但只要你上进,成为人上人,局面就不同了。就算你不喜欢我,和我只是玩玩,你也不能一辈子任人欺凌,知道吗?」 瞧着别开眼不看自己,双颊泛红快哭了的荷华,扶苏浅浅笑着,「好,我知道了。」 他猛地将她抱进怀中,哑声道:「但是,我要澄清一点,我不是负心汉,我也不是和你玩玩,我喜欢你,夏荷华。」 总有一日,我会站上权势的顶峰,保护你一辈子。 还没做到的话,他不会说出口,但他放在心上,绝对要做到。 马场关闭后,扶苏回到家中,向夏瑾支领了薪资,趁着荷华上学时向夏瑾拜别。 「确定要去从军?」夏瑾淡淡地问,看着手上的天津武备学堂入学申请,上头要有保人盖章。 「是的,可否请老爷帮我做个保人。」扶苏冷静道。 「战场刀枪砲弹无眼,很容易死去。」 「老爷,我没有选择。」扶苏淡笑,「我一无所有,这是我所能想到最快爬上高位掌握权势的方法。」 「或者,你可以跟我们走。」夏瑾捏着入学申请颇不以为然,「并不一定要从军。」 「老爷,我协助您管帐,知道您花了多少钱缴交给军队做保护费。这个乱世里,商人不能没有靠山。或许我很天真,但是我愿意试试看,成为夏家的靠山。」 「是因为贺子充的话吧?」 「不,是因为荷华。」扶苏深吸口气,鼓起勇气说:「我希望终有一天我能成为配得上他的男人,能够保护他的男人,而不是夏家长工或者入赘的女婿。」 「蠢货!」夏瑾勃然大怒,拍桌而起。「我把你当儿子,但是没要你入赘过!我没有其他儿子吗?」 扶苏苦笑,发现自己失言,捅了夏瑾心脏一刀,沉默下来。 「也罢,我可以盖这个保人的章,但另一个章呢,你要找谁?」 「吴芙。」 ◆ 然而,就算扶苏与贺子充的战争大家站在扶苏阵线,却没人认为扶苏去当兵是好主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当兵无疑去送死,出于爱护之情,福伯立即向荷华告密了。 荷华开着车就去追扶苏,他正要去火车站,前往天津武备学堂。那是北洋新军的正规学校,吴芙要他先在那边学个基础知识,避免真的上了战场成了砲灰。 他很清楚时间紧迫。自从夏家和吴芙结盟,交给沪军的保护费不是白缴的,透过吴芙轻描淡写的地盘地界,他约莫可以猜测到吴芙的兵力配置。 虽然吴芙不提,但一山不容二虎,与第十师宋宣文的战争一触即发,扶苏如果想快速建立功蹟,这就是首战。 扶苏没有和荷华道别,因为他怕见了她又会心软,捨不得离开。荷华是他最柔软的珍宝,根本见不得她流泪。 火车已经鸣笛第二声,时间过得好快,已经过了八年。八年前他由上沪逃离天津,现在,他离开上沪是为了更好的将来。 只是内心有了掛念,感慨竟比当年更深。 踏上火车前,身后传来娇脆的愤怒嘶吼声。 「闕扶苏!你给我站住!」 013 千百人面虎狼心 (5) 扶苏回眸,荷华衝进了他的怀中,撞得他踉蹌几步。 「你这浑蛋竟敢不辞而别?」荷华气势汹汹,引人注目她也不在乎,「我不许你去从军!跟我回家!」 她死命拉着他的手,他却寸步不移。 「小姐,我只是去天津武备学堂,我会写信回来的。」他的嗓音温柔,满溢哄慰。 「骗子!那是正规军学校,之后要上战场的!」 「那是将官学校,之后我会封侯拜相,到时候能够保护小姐和夏家。」 扶苏抬手细緻地将她满头乱发细细勾到耳后,眼神满是宠溺繾綣。然而,平时从不流露的情感,在临别时无须再隐藏,却引起荷华心里惶恐,像是诀别般的气氛,她怎么可能相信。 「不必!我们在法租界很安全!」 「小姐,你知道老爷每年花多少银两在保护產业吗?」军阀倾轧,哪有一天太平日子? 「那我们去伦敦,你不是说你会和我走遍全世界?那我们走啊!」 扶苏摇摇头,「不行的,我一无所有,难道要靠小姐养我?」 「那有什么关係?你也可以帮爹爹打理生意啊,」荷华想了想羞赧地说:「你可以娶我,夏家產业一半是你的。」 「但是我不想啊。且夏铭少爷会怎么想呢?是小姐嫁给我,不是我要入赘啊。」扶苏轻笑,似乎已经描绘好日后的日子。 荷华静了。他不提她都忘了有个弟弟,住在天津老宅。 她双眼放光,高兴地说:「那我和你去天津,我和夏铭住,可以常去学校找你。」 说到这件事,扶苏眸色微黯,他不知道夏瑾将云月和夏铭安置到哪去了,但肯定不会是祖宅,否则不会三年来一封信都没有。 他猜想刚回上沪时夏瑾赴洗尘宴,席间或许由他人的言谈中知道云月的身分,于是,连同夏铭的身世都怀疑起来,才会送走两人。本来他想是不是宋宣文说的。然而,两人交情极好,宋宣文真的会告密吗?那也未免太羞辱夏瑾了! 况且宋宣文要是坦诚一切,他早就因为隐瞒实情被夏瑾轰出藏拙园,不可能还留在夏家。夏瑾、宋宣文、连自珍、夏铭之间的关係一团乱麻,他不想耗费心神也不想淌浑水,便拋诸脑后,专注在荷华身上。 「天津老宅和武备学堂距离很远呢,且老宅附近没有好学校。小姐不是说要读大学吗?好好在圣玛利亚女学读书吧。」 「你就不肯为我留下吗?」 扶苏无奈,「不是我不肯留下,而是我必须去。你不是要我上进吗?我现在就是为了我们两人的未来在努力啊。让我去吧,小姐,给我五年,我一定会功成名就回来。」 「我的意思不是这种送死的上进,如果你上战场──」荷华咬紧下唇,不敢说出晦气的话。「反正我不许你去!」 此时火车汽笛第三次鸣响,扶苏不能再拖,揽住了荷华,低声道:「小姐,听我的,乖乖的。我有留东西给你,你去跟福伯拿,等我回来,我就娶你。」 他在她额头轻轻印下一吻,这已是公开场合所能表达最大的情意了,否则就是踰矩了。他不想让她被人指指点点,但她却缠了上来,她紧紧抱住他,强吻他,大有不死不休也不肯放手的意味。 旅客侧目她也不管,像个小孩一样哭泣,「我不许你去!战火无情,我不敢赌,我怕等不到你回来!」 扶苏好不容易拉开她的纠缠,低喝:「不要任性!我也有我的人生,我也得为我自己拚搏,否则我比不过贺子充,我配不上你,你懂吗?」 这是他第一次说出重话,说出真心话,说得荷华涕泪连连,嚎啕大哭,「我才不在乎其他人的眼光!他们根本没资格评论我们!他们算什么东西?我们之间是我们的事!」 扶苏内心同样痛苦,心知除了掌握权势,他真的无法保住任何人,如果留下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嫁给他人,那时候她要跟去当长工吗?夏瑾不嫌弃他是看中他的才能。但他几次没出息的表现已经让夏瑾失望。 夏瑾是个商人,早就察觉世道会越来越乱,和山西魏家往来密切,大有想要把荷华嫁给魏家大公子的计画。 他要是继续在夏家醉生梦死,追着荷华跑,当她的司机,和贺子充像斗鸡一样争个死活,那真的会失去荷华。 况且贺子充这个小人向夏瑾胡扯说他把癩痢黄狗身上的蝨子放在马鞍上,让他们被咬伤,差点去了半条命。他根本没有这样做过,但在夏瑾冷酷的眼中,他已经被视为一个为了女人与情爱不择手段的低劣男人。 人生的道路走得荒腔走板,他只能大破大立,只能安抚她,承诺自己会回来。 但荷华说得没错,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回的来,却也只能赌! 扶苏深吸口气,匆匆拥抱荷华后随即松开她,快步上了火车,回眸道:「荷华,别哭,我上车了,乖,等我回来。」 到了此刻,他才发现自己也很自私,鸣知道自己可能回不来,却还要她等,彷彿说了就会有希望,又有回来的可能,就好似会有人期盼他回家,希望他活下去似的。 荷华泪眼矇矓,「你说上战场能够活下来,要我怎么信?如果是这样,当年为什么爹爹压着你我做选择?因为太多上战场的人都是有去无回!封王拜相的人都是自私鬼!」 「闕扶苏!我说这么多你还不下火车吗?那好,要是你现在走了,以后就不要回来了!我讨厌你!」 扶苏愣住,这句话就像利刃,一刀捅进他的心脏,他的眼眶也红了。 「你说的我都知道。」他低喃,「但我没有选择了。」 他的保人是吴芙,已经说好了,首战会是与皖军宋宣文一战。 他要斩断所有过去的不堪,就从宋宣文开刀! 014 情丝低伏鸳鸯被 (1) 推车在医院走廊上咕嚕转动发出声响,夏荷华迷迷糊糊睁眼,眼前一片白色且温热的肉体。 她猛地抬头,砰地撞上闕扶苏的下巴,两人不约而同的痛呼出声。 两人不知何时滚成一团,同一条棉被下宛若鸳鸯似的依偎而眠,她红透了脸,但却也放下了心。 和扶苏无声聊着藏拙园那些年让她怀念的事,说起他在武备学堂半年就把一年的课程学完,就如吴芙计画和皖军宋宣文一战,他由后包抄奇袭,以火炮将第十师轰了个稀巴烂,宋宣文败走,投靠东三省。 而后,沪军第七师与东三省第三师交战争夺北京政权,一举得胜,将第三师驱除出北京,退至山海关外,属于他的丰功伟业。 但当晚扶苏就发起高烧,打了抗生素,验血查出血液里头也有阿芙蓉,怕是在阿芙蓉的毒气蒸熏在玻璃上,而玻璃爆裂的意外引起。 他为了救她而中毒,还差点断了气。 医师和护士过来急救,打点滴,试图为他排出毒液,输了血,放了血。 她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地照顾,不敢闔眼。 吴芙、约翰和苏哲来看过好几次,吴芙瞪着她的眼神很可怕,让她明白扶苏在吴芙心里的重要性。 好不容易扶苏脱离危险期,她才敢稍稍闔眼。 这么多天的煎熬,给了她足够的时间去回忆两人的过去,听着他在梦中囈语,呢喃的是自己的名字,她就心痛难当,无法想像承受失去他的痛苦。 当年她在火车站和他分别时朝他吼着别人的评论又如何,为何今日忘了? 他们之间的爱情本来就语其他人无关! 只想抱着他说不论什么事她都愿意答应他,只要他好好活下去就好。 但闕扶苏眼神不对,脸色难看,不知道是起床气,还是被她撞得疼,不发一语却喘息着,她就着急。 「你怎么了?哪里痛吗?我叫医师过来!你等等!」 瞧她惶然不安且双眼哭得红肿的样子,扶苏茫然,是出了什么事吗? 不管如何,他的心底还是高兴的。 荷华小心翼翼地往一边挪了挪,想下床去叫医师,但这一挪闕扶苏立时闷哼一声,她也察觉异样了。 这男人脱离危险期后抱着她就有反应?! 她羞红了脸,瞪着闕扶苏,一脸不可置信,咕噥了句:「下流。」 闕扶苏听了咬牙,开口喉咙又是一阵灼痛,却非得讲清楚说明白不可。 「这是男人每日清晨的正常生理反应,你别欺负我。」他无声低语。 夏荷华心虚地点点头,抿了抿唇,支起身子,此时房门被打了开来,苏哲轻快热情地嗓音响起。 「脱离危险期的司令和司令的小情人,早安,你们亲爱的副司令亲送早餐来啦,惊不惊喜……」 苏哲的话断在他看见夏荷华抬腿由闕扶苏的腰上挪开那刻,他连忙退了几步,嘴里喃喃,「抱歉,打扰两位,我过十分鐘,啊,不,半小时再进来。」 砰! 门再度被关了起来,苏哲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半个小时够吧?还是我一个小时后再开门?」 回应他的是玻璃杯砸向门扉的碎响。 苏哲咕噥着:「怎么脱离危险期就这么憋不住啊?这是正常的吗?」 侧眸瞧见推着装了药物和敷料医疗车的护士,他乾笑道:「没事,是男人的话,半个小时是基本时长。」 「你少胡说八道!我们是清白的!」这次是夏荷华的怒吼。 护士进房为闕扶苏清创,绷带打开,背后几乎无一片好肉。 夏荷华见他明明忍痛忍得冷汗涔涔,却一声不响,于是去端了水,拿了乾净的帕子沾水为他擦脸。 等到护士走了,帮他洗漱,忙里忙外,闕扶苏拉住她的手,无声道:「不用忙,帮佣等等就会过来服侍。」 「不用了,我来就好」她答得乾脆,「这几天都事我来照顾你的。」 「嗯?」闕扶苏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不止躺一天了。 「我担心她们照顾不周,你的病服后面都是空的,只是一片布。」 「所以?」 夏荷华蹙眉,觉得他真是一块大木头。 「你的手又缠成那样,怎么洗?」夏荷华红了脸,「我怕她们弄痛你……」 闕扶苏瞪大眼,忽地明白了,笑意由唇角泛开,如一弯新月。 「嫁给我,夏荷华。」他无声抱住她,「既然都摸遍了,得要对我负责。」 「你这是硬要赖我啊!」荷华瞪大眼,羞脑地说:「还有,拿开你的棍子,不要顶着我!」 扶苏脸热,无意冒犯她,无奈男人的晨间小尾巴就是如此精神。 014 情丝低伏鸳鸯被 (2) ◆ 扶苏喉咙好了些,以气音说话也不那么疼痛难当,只是时不时想咳。荷华对他温存许多,协助他咳出黑痰后才去洗澡。 「洋楼那边查到经营者和背后撑腰的人了吗?」扶苏听浴室中流水哗啦后,问苏哲这几日调查的成果。 「你要不要先吃饱再说?」苏哲把粥推到扶苏面前,每当苏哲这样说话时,通常都要说坏消息。 扶苏挑眉,「我先猜吧。相帮和跟局逃了,不过以你的能力可以抓到他们,审问他们后,他们却咬定书寓的经营者是荷华本人,书寓背后撑腰的是岳陞,把所有罪责推给荷华,说是被荷华所迫,说荷华打算要暗杀我。」 苏哲沉默片刻,轻笑道:「你的推论正确无误。另外,他们指证说是她暗杀你失败,叫他们先逃,她要与你玉石共焚,你信吗?」 「不会信。」扶苏冷笑,「会信的人都是猪脑袋。」 猪脑袋苏哲心虚,不过他不是唯一的猪脑袋,他若无其事地说:「你昏迷这几天吴将军气坏了,二话不说抄掉菁帮,嚷着好不容易得到的军事将才居然被人用一个女人干掉了,他非弄死对方不可。」彷彿猪脑袋不是他。 「他也信那些人招认的鬼话?」扶苏心凛,吴芙睚眥必报,要是损及吴芙的利益,就是与吴芙为敌。 「大家都这么爱戴你,关心则乱,」苏晢轻咳掩饰心虚,避开了扶苏轻藐的眼神和冷酷的审视,「放心,我清醒的很,我去找了简雯。」 「嗯,简雯怎么说?」 「当然都说了,她和白石纪离婚,恨死了何嫿,我就说是你杀的何嫿,她笑得足足三分鐘,说活该,然后给了我三个名字。」 扶苏蹙眉,憋了憋,忍不住插嘴说:「你就是见不得我好,非得破坏我的形象吗?」 「反正你又不在乎,不是吗?之后你就说何嫿是假扮你未婚妻的间谍,你怒极杀了就好。这样不是能替你的小情人整个洗清名誉?你应该要夸我机智。」 扶苏没话说了,苏哲确实不亏为心理作战部的指挥官。 说起这三个人,苏哲神情复杂,扶苏神情淡然问:「连自珍以外,替书寓撑腰的是谁?菁帮岳陞是入幕之宾吗?还是另有其人?」 苏哲有些意外,来医院前就想过该怎么开口才不让扶苏感到难堪。 连自珍是夏家继室,陷害自己的继女虽然无德,但乱世里不乏卖卖爵鬻子的人,况且,连自珍多年前就被安置在一处苦寒的镇子里,她的动机除了钱以外,无非是宅斗失败者的反扑。 一回上沪便联络夏荷华,唆使她成为西桑。 但夏荷华居然自甘堕落才让他觉得莫名其妙。后来细查才明白夏荷华是为了同父异母的弟弟夏铭治病才下海。 「连自珍是继德西之后成为提供阿芙蓉的人。阿芙蓉则是由菁帮提供。」扶苏见他迟疑自顾自推论。 「简雯不敢惹菁帮,于是何嫿沉溺于阿芙蓉的事还未公诸于眾,以为何嫿死了才敢提。因此何嫿的入幕之宾并非菁帮。然而,你却迟疑不说,怎么了吗?」 苏哲才想问闕扶苏你是怎么了? 为西桑撑腰的人往往和西桑之间会有金钱利益或感情的纠葛,甚至于有肉体上的往来。 即便荷华咬死了自己卖艺不卖身,和德西在洋楼里头的事没人清楚,但她的外貌出眾,一起上街勾手的事,不少人看见,如果简雯没捅破,还以为两人是父女。 书寓是德西死后才经营的,有人撑腰,就是有了第二个男人。 夏荷华和那个人往来到哪种程度没人说得准,却在简雯嘴里听到第三个男人的名字。 简雯对何嫿的轻蔑不难理解,连苏哲听了都瞠目结舌,只想着扶苏情何以堪? 就算眾人都知道这是书寓先生的生存之道,但有哪个男人真的心无芥蒂? 「菁帮的二把手提供阿芙蓉,没去过书寓就是了,至于──」苏哲斟酌着说。 「名字。」 苏哲抿了抿唇,长痛不如短痛,反正都是要痛,乾脆豁了出去,「第二个人是菁帮的二把手,乔松。第三个人是咱们第七师的通讯士官,慕烽。」 扶苏愣住,忍不住扬声道:「你说谁!」他的嗓音如石臼磨辗,粗糙低哑,带着金属的尖锐,显然动了怒。 苏晢心想果然生气了。 谁能忍耐自己的女人有其他男人? 更别说第三个人是下属,能不生气吗? 「乔松人在哪?!」他宛若受伤的野兽咆哮。 苏哲一愣,心想不是该问慕烽吗?问乔松干啥? 014 情丝低伏鸳鸯被 (3) 「逃了,目前不知去向。」苏晢见扶苏整张俊脸气白了,连忙安抚道:「你别发火,前几日就在搜了。」 「那慕烽呢?」扶苏眼神冷峻,「兼差兼到这程度去了,非得军法处置不可。」 「人本来在北京,但近期自请排假,不知所踪,通讯官自行请罪,等你发落。这两人我已经发布通缉令了。」 苏哲悄悄地观察扶苏的表情,见他对慕烽和荷华的事一字不提,心底有些同情。 「慕烽人一定在天津,和乔松一块。」扶苏断然道,「把慕烽的资料调给我。」 「为什么看你的样子好像知道他们是谁?」苏哲一脸狐疑,拿出公事包中的资料,「喏,早已调来了。」 扶苏逕自打开了资料袋,反问:「连自珍抓到了吗?」 「嗯,连同她儿子,软禁在弄堂。」 扶苏看着慕烽的资料,手指微微颤抖,捏皱了资料。 「我要出院见连自珍。」 此时,荷华打开了浴室门扉,头发已经擦乾,神情平静却彷若一尊没有生气的洋娃娃。 扶苏蹙眉,随即朝她伸手,展顏而笑道:「过来吃早饭,吃过早饭我们回家。」 苏晢顿时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恐怖感,两人都不说话,但他已经猜到怎么一回事,尤其是他也看过慕烽的资料。 即使扶苏真的装弱要荷华餵粥,荷华也照做了,但荷华很沉默。 对一个女人来说,自己的底细被摊在所爱的男人眼前,实在不堪,能够维持平静已经不容易。而扶苏这个人也让他大开眼界,没想到他竟然能够装傻充愣到这个程度,简直和装瞎没两样。 「我的背很疼,胸口也很疼,小姐等等可以帮我揉揉吗?」 苏晢一口豆浆差点喷出嘴外,他从未听过扶苏这么温柔带点撒娇的语调,噁心死他了。 见他面色扭曲,扶苏眉眼不动,像他是不存在似的,又说:「我不喜欢白粥,小姐也不喜欢吧?回去让厨娘做我们喜欢的饭菜吧?」 荷华只是点头没说话,看扶苏演得艰辛,苏哲不得已只好帮腔说:「你们别在我面前嚣张了!」 扶苏和荷华愣住,纷纷看向他。 「我也认识了一个女人。」苏哲扬起下巴,「辣!」 「喔。舞小姐?」扶苏敷衍一句,转头对荷华说:「记不记得几年前收到一张我和女人的照片?是他们和吴将军的恶作剧,只是我没想到他胆敢把相片寄给你。苏哲就是这种不正经的人,你别理他。」 苏晢听了不高兴,怒道:「什么不正经的人?要是我追到她,你们怎么恩爱我都不稀罕。」 看扶苏和四川变脸戏子没两样,苏哲岔开话题问:「好奇问一下,为什么你叫夏姑娘小姐啊?」 「因为我是她们夏家的长──唔──」扶苏说到一半,一大口粥塞进了嘴里,差点噎到,只能闭嘴吞嚥。 「他是追求我的男人之一。这个男人向来是个戏精,你不用理他。为了追我,他还帮我看守马厩。」荷华站起身冷声道:「我不喜欢他,所以就把马厩里一条长满癩痢黄狗的蝨子扔在马鞍上,害他被我爹解聘。他被我甩了,伤心欲绝就去从军,成了你们的司令。说起来,他要感激我才对。」 说完,荷华也不管两个男人目瞪口呆,穿着拖鞋一个人走了出去,对护士说:「我要出院。」 扶苏脸色剧变,撑着身体就想去追,然而,背后伤口还没痊癒,一动就痛。他整张俊顏疼得扭曲,还是坚持吃力起身,就在此刻,忽然被苏哲推了一把,整个人重摔在地。 砰! 落地的巨响引来荷华和护士回眸,扶苏气得想杀人,苏哲却弯身嚷嚷,「哎呀!司令!你还好吧?」 「好个屁。你推我做啥──」 话没说完,苏哲快速在他耳边低声说:「我帮你做戏留人,你自己看着办。以后也帮我追女人!」 「成交。送我们回藏拙园,周遭民房我已布置妥当,派士兵乔装为平民驻守!」扶苏立即道,随即倒地呻吟。 荷华奔了过来,担忧又焦急地问:「为什么要起身?」 「你想离开我,我想追,但我没办法,伤口很疼。」然后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苏哲简直想替扶苏鼓掌,演技精湛啊。 不一会儿,假装昏迷的扶苏醒了,吵着出院回家,吵着吵着又晕了过去。眾人只得送他回藏拙园的广亮大门前。 看见由夏瑾题字的藏拙园牌匾高悬,夏荷华眼眶微红,明白了为什么扶苏吵着要回家,她也想回家。 她也曾想过买回这座园子,但是她没有钱,只能孤伶伶地站在外头看着新屋主带着孩子们在庭院中玩耍。 014 情丝低伏鸳鸯被 (4) 而后,她便过着充满屈辱的痛苦生活,成为西桑后,她心里自卑,从不曾想过要再回到此处,只能默默地将往日美好的记忆湮灭在岁月中。不曾想扶苏却将宅邸买下了。 苏哲安置好扶苏指定的厢房后,对她说:「扶苏让人清理过屋子了,只是还没有招聘僕佣,看看你要不要帮他打理一下,明天我就送来名单。如果不愿意,我请求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照顾他一阵子,不论你是不是真的不喜欢他。」 「另外,医师和护士住的院落就安排在对面宅邸,要是有急事可以打电话过去。我已经派兵在外头民宅乔装镇守,所以这里很安全,你可以放心住,就是别留他一个人单独待着。你也知道他很固执,硬要出院我也没法子。」 至于其他事情苏哲不便多说,说完就离开藏拙园。 荷华站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看着躺在厢房中的扶苏,五味杂陈。 她在园中游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在那座图书馆。图书馆的摆设和当年一模一样,她忽然想哭。藏拙园的细节她都不记得了,但扶苏可能都记得。 就连住在哪,他都选择住在她的闺房旁的厢房。她的闺房也和原来的一样,连夏瑾的主卧也是,书房也是。 她不得不正视扶苏对她的心思一直没变,就想守着她。 如果她没回来或者她死了,是不是他就守着空荡的闺房一辈子? 她不敢自作多情,方才苏哲和扶苏的对话她在浴室隐约听见了,她不敢踏出浴室,无顏面对扶苏,直到扶苏说要出院找连自珍。 原来他们可能都和她悲惨的命运有关,她趴在图书馆的桌上不敢想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能嚎啕大哭。 苏哲才要上车就想起荷华心如死灰和扶苏慌乱想留人的神情,他长叹口气,转头往回走,紧张地找了老半天才看见扶苏满头是汗,神情痛苦地倚墙站在图书馆门口,而荷华在里头泣不成声。 扶苏看了他一眼,苏哲摇摇头,将他扶回房间,并肩坐在桌边。 「乔松是谁?」 「……如果真的是我认为的那个乔松,那就是我以前的结拜兄弟。」扶苏沉吟一会儿才开口。 「我操!你以前的兄弟就这样对你的?」 「他认为我对不起他。」对于长春苑大火一事,扶苏多年来心怀愧疚,得知少风还活着应该是好消息,但现在他不确定了,只希望两人同名同姓。 「慕烽呢?两个人掛勾?」苏哲不可置信,「我就说为什么菁帮这么难扫荡,原来是出了内贼!」 「大概吧。我不确定,帮我找到他和慕烽,我要亲自审问。」 「好,审完要杀。」苏哲眼神转冷,「通讯士官叛变会害死整支军队。」 「嗯,我知道事情严重性。」扶苏皱眉,缓缓闭上眼,「慕烽本就不能留。」 「荷华那边你要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她都知道了,你说我该怎么办。」扶苏神情苦涩,垂眸塌肩,仿若将死之人。 「脑子清醒点!害她的人是她二娘!是她二娘莫名其妙勾结你那个混帐兄弟,关你屁事?」 「问题出在于他们是衝着我来的。」扶苏将脸埋进掌心,痛苦说道:「他们折磨荷华是因为我,就算我死了,他们也会继续折磨荷华。」 「那就杀了吧。」苏哲不懂扶苏藏在心里的心事,冷冷说道,「于法不容者杀,于情于理不合者,亦杀,我替你杀。」 扶苏没应声,苏哲拍了拍他的肩,「这是我欠你的,也是慕烽欠我们的。」 西南战役对外看似无胜负,但他们都清楚当年这件事问题出在通讯部,必须追究。 「你回去躺着吧,我去帮你跟荷华说,你放心,我再猪脑袋也是心战官。」苏哲站起身,往外走去。 「还有一件事。」扶苏蒙着脸,闷声开口。 「嗯?」 「床太硬了,睡得我背痛,可以帮我买一张软一点的法兰西床过来吗?」扶苏脸热羞耻道。 苏哲忍俊不禁,朗笑答:「好。」 图书馆中,荷华哭累了,趴着不说话。 苏哲提了食盒过来,搁在桌前。 荷华抬头看他,苏哲无奈笑道,「你都猜得差不多了吧?」 荷华点点头。 「生扶苏的气吗?」苏哲淡声问,打开了食盒,「喏,扶苏交代的,说是你喜欢吃的菜。」 荷华苦笑,「他就是这样,细腻贴心,让人怪不了他。」 「怪他什么呢?怪他爱你,还是怪你爱他,所以让人有机可趁?」苏晢摆好碗筷,语气平静却是字字在理。 荷华一窒。 「扶苏确实要我调查谁害了你,我们也查到了蛛丝马跡,给我们一点时间查清楚来龙去脉,诞别怪他。他爱你爱到什么程度你自己心里有数。」苏哲拿起另一双筷子嚐了一口菜,「哎唷!浙江菜果然好吃!你快吃!」 「扶苏呢?」 014 情丝低伏鸳鸯被 (5) 「管他的,饿他一顿不会死。」 「你没帮他准备?」 「有,白粥,他有手,自己吃。你以为他早上在干嘛?撒娇呢!军营里的他可不是这样的娘娘腔。」 「可是……」荷华担心地站起身,「我去看看他。」 「看吧,还要赌气说想离开他,明明放心不下。坐下来吃吧,我有事要跟你说。」苏哲抬眸看着她,「当年西南战役他为何没回来的原因。」 月华如霜,扶苏辗转反侧,无法平躺,门扉被人推了开来,他低喝:「谁?」伸手握住枕边的枪。 「是我。」荷华轻声答道,轻巧地爬上床,摸了摸他的背,低声问:「伤口疼不疼?」 「嗯,你在就不疼。」扶苏低笑,想翻过身。 「别转身,让我这样抱你就好。」 她由后环住他的腰,细细感受他的体温,片刻后才开口,「苏哲说了西南战役和慕烽的关係,为什么他从那时候就在害你?」 西南战事除了剿匪外,也是和川西军的战争。 然而,开战没多久袁世凯就死了,北方政府无主帅,各自想称王,吴芙便要两人儘快回防,准备前往北京固权。但通讯兵却未能将讯息传达,让他们一路深入川西,苏哲中伏,扶苏驰援,火砲轰了两人的军队,几乎全灭,扶苏伤重被俘,苏哲侥倖逃回北京。 扶苏在川军内待了一年有馀,无法对外通讯,直到云南滇军和川军在边境起了衝突,扶苏趁隙炸了川军的火药库,顺利进入滇军,受到重用,才能对外发出电报。但是能力越大的人不是遭人忌惮就是被人覬覦。滇军的唐将军爱才,需要将材,不让他走。 荷华那时已经去了伦敦,她不断拍电报回来,两人的电报交错,彼此却从未接到。 但这么频繁的电报,都是指明给扶苏,随着扶苏战功彪炳,声名鹊起,有人注意到了。 那人便是慕烽。 苏哲和扶苏都推测,当初慕烽就已经故意不把讯息传给他们,准备让他们死在西南战线。 蜀地的地形险峻,易守难攻,「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并非虚名。但扶苏却没有死,一路扶摇直上,成为滇军的代理督理。 扶苏人在滇军,自然没有收到荷华的电报,所有电报被慕烽拦截。 或许拍电报叫她回国的人就是慕烽,但目前还没查到证据。 只是荷华倒楣遇上德西,后续命运悲惨,怎能怪扶苏? 怪他出于爱所以疯狂找寻她?还是怪她爱扶苏,所以自投罗网? 「我没见过乔风,只见过慕烽。他是二娘带来的人,比你年纪大一些,看起来很沧桑,满头白发,手脚有烧烫伤的痕跡。」荷华低声说道。 「那天我在沪光戏院遇见他,他对我笑说,『别来无恙,见过闕扶苏没有?他那么爱你,应该找到你了吧?帮我问声好,问他记不记得乔松。』我听了怎么想呢?」 扶苏闻言轻颤,低应了声,痛苦地闭上眼。 荷华悠悠叹了口气,「所有人都认为他是我的入幕之宾吧?我要怎么面对你呢?」 荷华咬紧银牙,深吸口气,话锋一转,「扶苏,我很抱歉,这便是我不敢和你在一起的原因。」 「我不在意你遇过谁。真的不在意,我只怕是我自己对不起你。」 扶苏哑声说道,嗓音里已有哽咽,「对我来说,那些人都不重要。但我尊重你的决定,只是求你,别说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事,求你你能不能听过我的故事,再决定?」 荷华沉默片刻,扶苏已开始说起过往的点点滴滴,「记得我们初相逢的那年冬天吗?」 他的语速不快,只是为了让她明白自己的过去,不要她总认为自己配不上他,或者心怀芥蒂。他们之间不该存在那些隔阂。 他说了许久,咳了几次,直到荷华不再让他说下去。 「其实,我来找你不是想说要离开你。」荷华轻轻地揽住了他的腰,靠在他的背上,「而是要说我不想离开你了。」 扶苏眼泪流了下来,浑身轻颤,不敢相信,「真的?不骗我?」 「嗯,不骗你。」 她轻蹭着扶苏的背脊,又怕弄疼他,便去舔吮他的颈项,像隻小猫似的,惹得扶苏闷哼呻吟,难耐地低喃:「你别舔啊──」 荷华咕噥着:「不问我为什么?」 「不问,我不敢问。」 「傻子,」她轻笑,舔上他的耳朵,温热的气息在他的耳边起伏流盪,她温柔轻缓地说:「因为我捨不得你啊。人家布了这么久的局就是故意要害你,折磨你,为什么我要如他们的意?但你会介意慕烽的事吗?」 「不介意。」扶苏呜咽,「我痛恨的是我自己。痛恨我为什么不在你身边,痛恨我为什么和那些人有关係!痛恨自己为什么这么天真!」 014 情丝低伏鸳鸯被 (6) 「你不需要痛恨你自己,我和他之间也没有那么不堪,毕竟西桑卖艺不卖身,我没有那么下贱。但我觉得他是故意要让你这么想的。」 「而且,我喜欢天真的你啊,你不明白当年我见到你的心情。」荷华羞赧地低喃,「我才八岁就知道你多好啊,我知道要亲近你,要珍惜你,他们不珍惜,我来珍惜。你说你爱我十三年,那你数数我爱你几年?」 「况且,都已经过去了。你在我身边,你说要娶我,你说你会保护我,那我便信你。」 命运使然,即便再残酷也已然踏血走过。 苏哲走后,她一个人待在图书馆中,一轮明月高掛天空,映照得图书馆桌面银光一片。 外头飘起大雪,她彷彿见到漫长的岁月里,那名唤扶苏的少年垂眸红着脸,泪光闪闪在街头踽踽独行。 她也见过她心爱的少年在图书馆的灯下辛勤阅读,一字一句唸着艰难的外语,只为了听得懂她说的话。 她也曾在图书馆中偷偷地亲吻他,想着这一辈子只想和他在一起。 更曾经在火车站对这名少年哭喊着:「如果你去从军就再也不要回来。」 那句违心之论让她后悔了好多年,那些对他大呼小叫的信件全都是口是心非,都是因为喜欢他,喜欢到恐惧失去他。 年幼时不懂得爱一个人,年长之后,即便想赌气,也怕伤了他的心。 她怕自己配不上他,是怕他嫌弃自己骯脏。听了他的过往后,心中没有丝毫的释然,也不会因为对方也遭遇过惨烈的坏事就感觉同病相怜或者感受彼此身分已然对等,而是为对方心痛。 但倘若别人不珍惜不爱他或她,她知道自己会爱他,也知道他会爱自己。 她记起八岁的心情澎湃,记得十四岁的怦然心动,惦念着十六岁时想要和他共渡一声的念头,现在的她只想为自己也为所爱的扶苏而活。 「嗯。」扶苏哽咽,觉得自己像个孩子,不像个男人,但眼泪还是不停流淌在面颊。 他不敢问,那如果是故意伤害她呢? 她却已经回答,「而且,他们要记住,伤害我或者我的人也要付出惨痛代价的,就如贺子充他们一样,走着瞧。」 「那件事真的是你干的?」 「当然。我怎么可能看他这样欺负你却不反击?」 扶苏一时无言以对,只想说她差点害死他了。 但这一路走来,两个人的命运交缠,似乎说谁害了谁都说不清楚。就算被她害死,他想自己也会心甘情愿。 「那时我怕爹爹真的赶走你才跟他出去的,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你不会骑马又如何,我教你不就得了。后来你不也跟着马术师学会啦,不是吗?他们讲得骑马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值得他们这样炫耀?见识短浅的傢伙,我怎么会看得上?」 扶苏那些自卑她都看在眼底,所以,偷偷叫马术师教他。 「我啊,喜欢长得俊美,雌雄莫辨的男人,喜欢有着一头和丝绸一样滑腻长发的男人,喜欢他叫着我小姐,眼神总是在我身上流连,内心不知道多齷齪下流的男人。」 「我才没有齷齪下流,你自己胡思乱想的,别赖我。」扶苏手背掩住双眼,但泪水不止,他连齷齪下流都不敢,真的是把她放在手心里呵护啊。 「是吗?真可惜。原来你的胆子这么小?」 荷华瞧他抽噎,支起身子跨过他的腰,半骑在他的身上,俯身舔去他的眼泪,一如当年。 「还哭啊,闕扶苏?师尊疼你哄你啊。」她轻笑,将被子往两人身上搭。「盖起来,别让老天爷看到,为师不尊,天打雷劈。」 扶苏听了终于破涕为笑,「你还没忘啊。」 「忘不了的。」荷华轻吻他的唇,「你太难让人遗忘,滋味很甜。」 鸳鸯被里窸窸窣窣,她的吻其实很纯真乾净,但却让人疯狂。 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总是荷华主动,他总被调戏轻薄,但此刻他是真的无法化被动为主动。 「小姐,别折磨我,我的背很疼──」他终于忍不住粗喘出声,其实更想说的是下面涨得疼! 情慾最可怕的就在于球而不得,他的小蝴蝶根本不懂! 「那买张新床放我的闺房吧?软一点那种?」她的笑声中有着戏謔。 「我求你,嫁给我吧──」扶苏呻吟出声。 「还是坚持嫁给你以后才能这样做?那当年是谁对我干出不要脸的事?」 「那时我烧糊涂了啊。」他说得心虚,天知道烧得糊涂后才是本性。 「那图书馆里头呢?」荷华不放弃追问。 「空虚寂寞觉得冷,嫉妒吃醋想杀人,那件衣服只能穿给夫婿看的!哪个丧心病狂设计的?道德沦丧──唔──小姐!」 「嘴里骂骂咧咧,但身体很诚实。」荷华低笑﹐「我不是只穿给你看吗?」 扶苏在被子里怔住,荷华笑道:「闕扶苏,难怪福伯一直说你是个蠢货,爹爹也总是说你是个傻子,老要考验你。」 「你们这些人弯弯绕绕的心思我不懂!就不能真诚点做人吗?!」 扶苏恼怒了,伸手揽住他的小花猫,狠狠地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然后,呻吟一声,整个人痛得趴在荷华身上。 「你怎么了?」荷华被撞疼了,但听他呻吟,连忙起身开灯查看,看见他背后绷带沁血,连忙衝去打了电话喊人。 医师和护士来得很快,处理伤口过后,穿着睡袍的医师僵着脸看着衣衫不整的两人,冷冷地说:「请再忍耐七天,拆线后再进行床上活动也不急。」 「我们没有!」扶苏连忙辩解,医师一个眼刀制止住他所有想说的话。 「未完成的活动也包括在内。」 荷华尷尬垂头,两人明明已成年却像是贪欢的少年似的。 015 世有扶苏伴荷华 (1) 七日后伤口拆线,扶苏背上的疤痕交错,新旧都有,荷华忍不住伸手去摸。 扶苏轻笑,「放心,不疼了。」 他一边穿上军服,垂眸问荷华:「今日要去宋宣文的老家,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荷华点头,父亲送走连自珍和夏铭的原因和宋宣文脱不了关係。 宋家老宅目前空无一人,不过两年已经倾圮,可以看出当年砲火的猛烈。 几名军官带兵先行踢开门扉,里头烟尘瀰漫,率先扫荡一圈,才让两人踏入宋家。 「去书房把照片找出来。」 不一会儿,一本本老相本堆叠在满是灰尘的茶几上。 扶苏翻开照片,照片上戴着金丝眼镜的宋宣文映入眼帘,他已经不再害怕眼前的手下败将,但仍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嫌弃的眼神。 荷华敏锐,低声问:「要不我来吧?」 「不用。手下败将何足惧矣?」 他们一张张阅览而过。不一会儿,荷华就找到了宋宣文年幼的照片,咬着唇,深吸口气说:「我们可以走了。」 扶苏看了一眼照片,心里有底。 荷华苦笑,「孩子真的不能偷生。」 两人坐在汽车后座,由司机开车,沉默无声。 当年夏瑾在宋家看到了这些照片,这才送走了连自珍和夏铭。疼爱了六年的儿子,说送走就送走,要多铁石心肠才能做到?无怪乎连自珍怨恨,恐怕夏铭也怨恨自己的父亲吧。 但又怎能怪夏瑾无情? 荷华记得宋宣文是夏瑾最好的朋友,两人中学认识,一起求学,一起留学,几乎时刻不分离,所以她和宋宣文也熟悉,总是叫他宋叔叔。 但是夏瑾带了儿子去好友办的洗尘宴,却在相簿中发现疼爱入骨的儿子和好友长得一模一样那刻,是多大的震惊和多难堪的羞辱? 他回来后第一时间就是找连自珍,要问出答案。连自珍自然否认到底,夏瑾肯定会去查连家,发现连家早已败亡,就会恨极连自珍当年的手段。或许夏铭也没勇气查到最后,直接将连自珍和夏铭送去名下一个别业,否则扶苏不可能还留在藏拙园。这些事都随着夏瑾入土已经不可考了。 到了熟悉的弄堂,里头住户个个紧张,近半个月整个弄堂被士兵包围,看到黑头汽车来心中忐忑,纷纷关门关窗,就怕殃及自己。 扶苏低声问:「等会儿审连自珍,你要上去,还是在车上等我?」 「上去吧。」荷华抬眸淡淡地说;「即便我大概能理解她的感受,我还是要亲耳听她说。」 大门一开,连自珍和夏铭正在吃饭,见到两人来了,连自珍也没有想逃的意思,反而笑道:「坐吧,想问什么,我都会回答。」 转头又对夏铭道:「叫人啊。别让人说你没爹教!」 这话说得讥讽万分,夏铭浑身颤抖,细细地唤了声,「姊姊。」 「还有呢?赶紧叫一叫,免得小命不保!」 夏铭咬唇含泪道:「姊夫。」 扶苏听了,五味杂陈,当年他不太搭理夏铭是因为夏家重男轻女,夏铭被当作嫡长孙宠上了天,夏瑾也诸多疼爱,甚至有时候会冷落了夏荷华,但他也知道夏铭无辜。 哪个孩子有选择父母的权利? 「你别怕,先出去吧。」扶苏哑声说道,他的嗓子还没復原,但已经尽量温和。 夏铭却忽地朝他跪下朝他和荷华拚命磕头说:「扶苏哥,姊夫,司令,姊姊,我求求你们饶了我娘一命吧!」 快十四岁的大男孩哭得涕泪横流,不断咳嗽,甚至抽搐晕厥,连自珍见状衝了过来,说:「我就说要软禁就关我一个,为什么你们要为难他!快送医啊!」 扶苏和荷华没有预料到这场面,尤其是荷华,即使知道他不是亲弟弟,也有感情,看了也惊慌失措,急着想抱起夏铭往楼下走。扶苏拦住了她,将孩子抱了起来,疾步匆匆下了楼。 扶苏把夏铭送上车那刻,忽然听见身后一声枪响,砰! 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左肩,他整个人往前猛衝,荷华瞪大眼,却听耳边枪声大作,她愣在当场,扶苏已朝她扑了过来,大吼:「趴下!」 「保护司令!」护卫的叫嚷不绝,子弹飞驰,荷华让扶苏护在羽翼之下,却满脸热血。 医院的消毒水味扑鼻而来,他们一週之前才出院,如今再度入院。荷华站在病床旁不远处,医师开始切开伤口,动刀夹出子弹。 而连自珍在不远处身边哭喊,「夏铭!夏铭!我的儿啊──」 子弹打穿了扶苏的左肩,打偏了,没打中心脏,但却正中了夏铭的脑袋。 一条十三岁的生命就在她眼前流逝,那个人曾经是她的弟弟,但现在脑袋裂开,她认不出来。 他有着一双丹凤眼,曾经抱着她的大腿叫她姊姊,要她陪他玩。他被父亲送走那天她喝醉,被扶苏抵在了图书馆,听着扶苏说,不要管连自珍和他。 所以当她逃出德西的洋楼,有了稳定的翻译工作后,连自珍来找她哭诉,说连家败落夏瑾翻脸无情,去了筵席听说她在老家和人有私,怀疑夏铭的身世,将他们送去苦寒之地等死,夏铭才会得了肺病。 那时她不明白父亲为何这么凉薄,所以答应帮忙治病。但是今天她看见开枪的人,她连自珍每句话都不可信。 刚才的枪战,开了第一枪的人是慕烽,但是哪来那么多人? 015 世有扶苏伴荷华 (2) 口里喊的打打杀杀,是菁帮。慕烽是乔松,也是当年她曾见过的少年,更是扶苏结拜兄弟。 人性丑恶至此,她敢信谁? 她站起身,吩咐了医师,不久后,医师跟她低语说没有夏铭肺病的纪录。他一向都是在这个医院看病,因为离弄堂最近,怎么会没有纪录? 「去抽血验血。」荷华冷声说道。 连自珍低吼:「你怎么能对你弟弟这样?人都死了啊!」 荷华嘲讽一笑,拿出了宋宣文年幼的照片,递到连自珍的眼前,「正因为我当他是我弟弟,所以我要为他讨公道。」 连自珍住了嘴,荷华低喝:「来人,看住她!」 「是!司令夫人!」她和扶苏的婚约订在了年后三月上巳节,但军官与士兵都已改口。 两个小时后,抽血报告出来,只有阿芙蓉的毒素,没有肺癆的病毒。 荷华走到连自珍身边,抓住了她的头发,嗓音阴冷如幽魂,「连自珍,你怎么能对你的儿子这样?」 连自珍不说话,荷华更加愤怒,喝道:「他是你的亲生儿子!」 「他是我的耻辱!」连自珍眼神阴毒,「如果不是他,我和你爹哪里会变成这样的结局?」 「我的父亲只爱我母亲一人,早在当年就说过不想耽误你!」 「我和夏瑾自幼订亲,我才是元配,凭什么要让?只因她洋派?说穿了不过就是中西混血的杂种!你也是!凭什么?」 「没有凭什么,云月。」沙哑的嗓音由远处传来,扶苏已醒,他脸色苍白,冷眼看着她,一字一句道:「记不记得当年你和宋宣文春风一度那一日,临出门前,我问你,『你不是要去找你的未婚夫吗?这样做值得吗?』你是怎么回答我的?」 连自珍脸色忽变,扶苏残酷地说:「你对我说,当然值得。你也跟我说过,但凡有所求,就要付出代价。你该长大了,云月。」 这些话都是当年她对扶苏说的,如今扶苏原原本本说给她听。 「因与果,从来相生相伴,怪不得别人。」 「你们这些人都胡说八道,先抢夺别人的幸福,还说什么因果?闕扶苏,如果要说因果,那你记住,长春苑大火,你也该下地狱!」 扶苏低笑一声,「是啊,自从那一夜后,我一直都在地狱中。不过,今天这颗子弹,已让我所有的罪孽和恩怨债务还清了。」 他拾起手术钢盘上的子弹,握在手心,而后松开。那一瞬间,他彷彿听见自己身上的手銬脚镣全数落地的声响。 「荷华,过来吧,我又要住院了,先去病房休息吧。」扶苏轻声说,「其他的交给苏哲就好。」 连自珍浑身都抖了起来,连忙求道:「别把我交给苏哲!」 「来不及了。」 苏哲抱臂环胸倚墙而立,站直身形后往夏铭走去,看见孩子的惨况,他轻轻摇头,瞟了一眼连自珍,「我说过,只要你好好对待这个孩子,我就不会杀你。但孩子死了。」 连自珍拚命摇头尖嚷,「是慕烽杀的!不是我杀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真的不知道!」 「我知道啊。」苏哲淡淡一笑,歉然看向扶苏,「通讯部有问题,已经彻查,处死内鬼。只是没想到他恨你恨成这样。」 扶苏和荷华併肩坐在病床上,闻言十指交扣。苏哲随即让人准备了自白剂,打进了连自珍的血管中。 荷华听着苏哲一句句诱引问着连自珍的话,过往点点滴滴到和慕烽的联络,她越听越难过。 「她是真心喜欢爹爹的。」荷华哑声道。 「她爱的不是你爹,是对于婚姻的憧憬。她爱的是被爱被珍视的自己。」 「但是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每一个选择都会改变人生的道路,人会犯错,也会有机会改正,但犯错是有次数限制的,尤其是涉及人命时。」 扶苏顿了顿,想起这几年的杀戮。剿匪而后争权,直到总司令之位还是战战兢兢,随时都得面对东三省、川军的反扑,还有南方搞革命那一派的军阀崛起,步步进逼。 他有些累了。 他以为自己是为荷华和自己而战,后来发现他是为别人而战,但后来在洋楼里死生一瞬,他才发现生命多脆弱,又多可贵。 当他在思索时,连自珍嚎啕大哭,打断了他的思绪,她哭的是夏铭。 「他明明知道吞药丸会死,可是他还是吃。因为他知道我看他生病我就高兴。我也不想的,只是我看到他,我就想到夏瑾和宋宣文。夏瑾不要他,宋宣文也不要他!没有人要他!也没有人要我!」 荷华眼眶含泪,想到夏铭明知道自己会死却为了取悦母亲还是乖乖地吞着阿芙蓉药丸。她突然好想替夏铭杀了连自珍,但死亡不是最可怕的惩罚,痛苦地活着才是。 她咬牙道:「我去打个电话。」 015 世有扶苏伴荷华 (3) 扶苏不解,她已经跑出去,拨了通电话。电话转接又转接,才接通。 「请问是魏先生吗?」荷华客气问道。 接电话的魏子胥说:「我是,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夏瑾的女儿,夏荷华。」 魏子胥挑眉轻笑,「喔,那个和我家霙玥有婚约但还不履行的夏小姐啊!」 夏荷华听出他护短的意味,有些尷尬,但一名女子在旁碎念说:「干什么为难女孩子?你家儿子早就心有所属,你好意思逼人家嫁?」 「瑟瑟,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你知道那个兔崽子看上几岁的女孩子吗?他怎么就知道那就是岛主?」 「你管他!人家岛主守了他多少年,现在轮到他了!」 夏荷华很尷尬,再度「喂──喂──」喊了几声。 「咳,抱歉,家中长辈误接电话,夏小姐找我有什么事吗?」最后电话被魏霙玥亲自接走,夏荷华才松了口气。 「可以帮我打电话给东三省的宋宣文吗?我有个问题想问他,但我不方便打电话。就问他知道夏铭的事吗?」 最后魏霙玥回电,「宋宣文只说了,是他对不起夏瑾,所以他不能要。」 夏荷华深吸口气,说:「好,那请转告他,夏铭死了。慕烽杀的,又名乔松,在长春苑时叫少风。」 魏霙玥沉吟片刻,问:「你要借刀杀人?」 「不,我是真的要杀人。夏铭是我的弟弟。」 魏霙玥朗笑出声,不敢相信她如此坦诚,「你要杀人,要我做这个传话者?」 「是啊,因为你欠我一个人情。」夏荷华轻笑。 「什么人情?我怎么不记得?」 「你我的父亲订下的婚约还在,我有点担心你爹等等就会逼你娶我,所以你帮我传话,我就解除婚约。」 「夏小姐,」魏霙玥的嗓音一沉,「你知道威胁我没好处吧?你确定要与我为敌?」 「哪里是威胁,我是帮你啊!魏家财大势大,我得罪不起,但我非杀慕烽不可。」 「慕烽此人从军的纪录到处都是,不知道是谁的间谍,名为慕烽,顾名思义热爱挑唆战火,不能不杀。当然,如果晋军要用他也可以,吃亏的是老百姓。」 魏霙玥沉默片刻后说:「好,我通知宋宣文。另外,我帮你杀他。」 夏荷华有些意外,魏霙玥笑道:「对了,你和闕司令婚宴何时举办?我全家老小去参加,绝了我爹的心思,你说可好?」 夏荷华一时无语,魏家人果然不好唬弄,只能乾笑,「谢谢霙玥哥哥帮我这个大忙,日后必会报答您!」 「义妹不必客气,日后一家人,彼此照顾。」 「那就先谢谢哥哥了。」 才掛掉电话,扶苏阴沉问,「叫谁哥哥呢?」 荷华颤颤回头,苏哲推着扶苏的轮椅,右手在脖子上比了个喀擦的动作。 「一个义兄,邀请他们全家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谁?」 夏荷华硬着头皮说:「魏霙玥。」 扶苏回头看了苏哲一眼,苏哲点点头,表示明白。 夏荷华又像苏哲使眼色,苏哲又点点头表示了解。 三人眼神交换几圈后,苏哲没耐性了,怒道:「我事情已经够忙了,请不要将私人感情恩怨牵涉到我身上。你呢,有个义妹,名叫唐桐月,你呢,刚认了一个义兄,如果和军务及追捕慕烽无关,就不要跟我讲了。」 夏荷华这才细细地说了。扶苏没有反对,只是淡淡地跟苏哲说:「魏家这件事,你斟酌一下是否上报,别把他们拖下水了,否则战争越来越多。」 「那就别报吧。所有人都缺军火,山西魏家做军火起家,是个香餑餑,他们继续保持中立就好。」 没有人喜欢打仗,倘若为了百姓而战,为了保卫家园而战,他们在所不辞,若是为了争权夺利的高官而战,那便免了吧。 ◆ 一个月后,有线报说慕烽出现于法租界的德西洋楼,那栋洋楼现在连自珍住着,只是她经过苏哲的严刑逼供后,几乎脱了形。 「他去洋楼做什么?」夏荷华问道。「现在沪军、川军、滇军、晋军和东三省都在悬赏他的人头,他不躲?」 「故意要我去的,我去处理。」扶苏说完,率兵亲自追捕。 荷华忐忑不安,觉得不对,连忙打电话给苏哲说:「苏哲,你给我一些狙击手,我要去沪光戏院!」 「大小姐,你想做什么?戏院人很多,不可轻举妄动!」 「就是人很多才得去!慕烽可能会在那边放火,他一定会引扶苏和连自珍去!」荷华掛了电话,匆匆赶往沪光戏院。 洋楼中,慕烽绑了连自珍,笑道:「云月,你可真是好本事。」 「你还想要什么?」连自珍自从施打自白剂后,日夜看见的都是夏铭吞服药丸,最后被打穿头颅的画面,她已生不如死,也不想反抗。 「我听说你的自白了。」慕烽笑了笑,「原来放火的人是玉蕊啊。只是为了你想要抹消你的过去啊?你把我们这些人都当什么看了?我就想问你,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015 世有扶苏伴荷华 (4)(完) 「是你被宋宣文破瓜的日子啊,云月倌人!」 「你住口!住口!」连自珍忽地发狂,不停挣扎,但已经被塞进车厢。 「我带你去见见故人吧!」 「谁?宋宣文?我不要,我不见!要不是他,夏铭不会死!」 「要不是你,所有人都不会死!」慕烽厉喝。 慕烽一路奔驰,荷华也一路往沪光戏院奔驰。 沪光戏院人极多,慕烽将连自珍拖往后巷,吹起了口哨,那是送魂曲。 连自珍颤抖起来,哭叫道:「你要干什么?为什么吹这首曲子?」 「你不知道你破瓜的日子是长春苑所有人的断魂日吗?我吹吹送魂曲怎么了?」 送魂首先要招魂。连自珍抖着声说:「不要,拜託不要吹了。」 「你怕了?」慕烽轻笑,「放心好了,等等我会送你上路。」 走到后巷,他就看见有人站在灯下等着他们。 那人站得笔直挺拔,一如当年,从未折弯过腰。 慕烽轻嘲出声,「云月,遇到老熟人了呢!」 闕扶苏抬起眼,神情淡然地望着慕烽。 慕烽为笑道:「兄弟,别来无恙。」 闕扶苏没有回话。 「不理人啊,生气了?不过是知道你没死在西南战役,拍了电报叫你的女人回来迎接你,她遇到德西,你要怪我?好心没好报呢!」慕烽神情夸张,笑得开怀。 「放下连自珍,也放下你手上的手榴弹。」扶苏面无表情道。 「干什么那个表情?我最多不过是把你的女人扔进书寓而已啊。我可一根手指都没碰她喔!」 砰! 闕扶苏举枪打在慕烽脚边,「不要逼我杀你,小十一。」 慕烽一愣,忽然大笑起来,笑得比哭还难看,「我不是乔松了?」 闕扶苏不说话,慕烽却吼了出来,「你明明说要和我在一起的!可是你却帮着云月,让玉蕊点了火,烧死了长春苑的人!你没想过我在长春苑吗?」 「我并不知道点火的事。」闕扶苏双手微颤,「小十一,收手吧。」 「扶苏,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长春苑眾人的忌日。」 「不是!」慕烽几近疯狂,「是我的生日!你不记得了!」 扶苏微怔,想起了当年。 那日富贵人家作寿,送寿桃,慕烽很羡慕,扶苏笑着对他说:「不然,今天也是你生日吧?」把寿桃给了他。 「乔松,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将来出人头地,封王拜相。」那时他说得无比诚挚。 如今却是翻脸无情,相互敌对。 扶苏哑声开口,「好,小十一,祝你──」 「住口!叫我乔松!」慕烽怒火中烧,「你明明知道我在意什么,偏要这样折磨我!」 「所以,你就折磨荷华?」扶苏眼带泪光,「你也知道她对我有多重要的。」 「不对!我在你眼底才是最重要的!为什么当年要杀我?」他摀着心口,哭出声音。 「我没有,小十一,你明知道真相,放手吧,别逼我开枪。」扶苏举起手枪。 「放手?你让我放开谁的手?你的?是你先放开我的手的!」慕烽瞪大眼,恨意横生,咬牙说:「要我放手,不如我们一起死!」 他抬手拉开手榴弹安全栓,砰! 「小十一!」扶苏睁大眼,看着慕烽仰倒在血泊里,他回眸看向子弹击出处。 荷华站在沪光戏院顶楼,举着狙击枪,冷冷地看着一切,扶苏松了手,手枪掉落在地,摀住脸痛苦呜咽。 就在那一刻,连自珍衝了过来,抢了枪,夏荷华心惊,举起枪要瞄准连自珍已然来不及。 然而,另外一声枪响破空而来。 砰!连自珍也倒卧在血泊中。 夏荷华看向另一栋楼,宋宣文和她远远对视,夏荷华警惕地举枪,就怕他会射杀闕扶苏,但宋宣文只是苦笑,挥了挥手算是道别,背过身走下楼。 夏荷华连忙抱着枪匆忙下楼,打开后门,衝进了后巷,将闕扶苏拖进了沪光戏院。 戏院中乌漆嘛黑,电影正在拨放枪战,没有人发现后巷发生过什么事。 夏荷华抱着扶苏躲在黑暗处,一动也不敢动,她的心跳很快,手都在抖,方才差一点就要失去他。 还好她去学了如何开枪,去学了狙击。别人不能保护他,她自己来! 这是她头一次夺取别人的性命,她很怕,但她不能不为扶苏开枪,不能不为戏院里的人开枪。 扶苏察觉她的恐惧,双手抱紧了她,低声说:「荷华,谢谢。没事了,别担心。」 直到苏哲打开了所有灯光,撤离所有观眾,两人才相拥着站起身,走向苏哲。 ◆ 三月的婚礼办得很顺利,魏霙玥真的带了全家老小来参加。 八月桂花香,夏荷华却闻到花香就吐,害了喜。 闕扶苏决定向吴芙告假,陪荷华待產。吴芙不情不愿,说:「就快打仗啦,你还不准备练兵?」 「我的肩伤未癒,抬不起来。」闕扶苏无奈又无辜说道,「义父,你给我的护卫不太行啊。」 吴芙无言以对,大手一挥批了假。 然而,等吴芙发现时,两人已经远在伦敦,搬进了连栋洋房的其中一栋可爱的砖造洋房,还是魏霙玥帮忙安排的。 已经留长了头发的闕扶苏和夏荷华将行李放下时,隔壁邻居的房门突然打了开来,那邻居吹着口哨走出门,臂膀下夹着报纸,提着公事包,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见到隔壁搬来新住客,侧头看了一眼,然后惊声尖叫。 「闕扶苏!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嗓音充满压力与惊恐,闕扶苏侧眸看了他一眼,讶然笑道:「哎呀!孔夫子,好久不见啦!这么巧,我们是邻居啊!」 当年的孔夫子颤抖着身体,头也不回地跑了。 过没几星期,孔夫子发现他的课堂中出现了一名转学生,那名转学生有着俊美的面容,歪头支腮笑望着他。 「谁帮你写的推荐信?」孔夫子下课后气得颤抖质问。 闕扶苏递出那封推荐信,是魏霙玥所写,而魏家目前是学校的金主之一。 「孔夫子,之后也请多多指教啊。」 孔夫子哭丧着脸,安慰自己「吾已非吴下阿蒙,没问题的!」但是,他那个晚上还是备课到了凌晨三点。 正月,夏荷华诞下一名可爱的小女婴,闕扶苏抱着妻女,心里回想夏瑾问过他难道没有野心? 他现在于剑桥大学就读,怀中有妻有女,靠着夏瑾传授给他的商业知识打理着自己的產业,吃穿无虞,终于能够回答夏瑾一句:「吾,闕扶苏,此生至此,夫復何求。」 夏荷华看着自家夫婿抱着女儿笑得跟傻子一样,心里想着,「世有扶苏,已无所惧。」 番外:夏荷华、唐桐月和苏哲的三两事 唐桐月一听到扶苏出事的消息便赶来了医院,却看到一名艷丽的女人和趴在扶苏的床上,替扶苏擦澡,她看得脸红,上前便怒甩了那女人一巴掌。 夏荷华怔愣不过一瞬,也回甩了一巴掌。 唐桐月怒叫着:「如果不是你,扶苏哥不会受重伤!」 夏荷华冷冷地看着她说:「如果不是你,我不会身处炼狱,我的男人也会回到我身边!哪里来的就滚回哪里去!」 她气势汹汹竟让唐桐月气哭,刚好撞上了苏哲。后来,出院后,唐桐月也来站哨。 夏荷华气定神间地拿着扫帚在门口扫地,看着唐桐月,指了指藏拙园的招牌说:「看见没有,上面题字的人是我老爹,闕扶苏当年是我救的,十一岁就是我的长工,十六岁是我的司机,十七岁是我的马伕,三月三日之后,他会是我的丈夫,说不准还是入赘那种。建议你早点选个好男人,从小养大,免得向于只能站在这儿哭。」 唐桐月再次被气哭,苏哲刚好过来匯报军情,看了这一幕目瞪口呆,默默地跟她进屋,冷不防地问一句:「那个,打个商量。」 「嗯?」夏荷华回眸瞧一眼苏哲。 他靦腆地说:「帮我追唐桐月,行不行?」 「喔?可以,但是有交换条件。」夏荷华噙笑道:「我要让我家扶苏光荣退伍。」 苏哲说:「没问题。不过,得付出一点代价。譬如说断隻胳膊或腿的,无法再上战场,带伤退役。」 「你别骗我,没有总司令上前线的。」 「……好吧。那我知道了,买通军医就可以了。」 八月,闕扶苏没有光荣退役,逃兵才是真。 所以,苏哲没追到唐桐月……吧。夏荷华身在伦敦,耸了耸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