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03天以前》 1 今天是我出生以来的第8403天,一个礼拜以前,我刚过了自己23岁的生日。我不觉得生日是件值得庆祝的事也没收过生日礼物,但确实曾经想要过一些东西。我想要的东西都是大部分人有的东西。大部分人有的东西,我通常都没有。这很难描述,不过我还是想到了比喻:1张被断水原子笔画过十字线的a5白纸。这不是祈祷,只是生活的简单分类。想要、不想要,必要、不必要。我想说说其他人的故事,可能里面也有一种想要证明自己存在的意图。我愈想谈到我自己,就愈容易被莫名的绝望垄罩,请允许我用一个接近当事人角度的旁观者叙述他们的故事。 * 故事是从我高三毕业的那个暑假开始。我与高中时代认识的朋友大狗和他的妹妹小菁的故事。 * 我与小菁的见面是个偶然的结果,没有任何戏剧性,我们在同一个时间搭上了同一班次的莒光号。大狗与我和她在找座位的途中擦肩,然后大狗一直望着走过这节车厢的她的背影。与确实起伏的火车地板相比,大狗的眼神像是凝滞了在某个瞬间。 「她是我的双胞胎妹妹。」他边走边说。 「原来你有妹妹?」 「她叫小菁。我们是异卵双胞胎兄妹。」 我查了一下手机里的google,何为异卵双胞胎。 「你怎么知道你是哥哥?」他表情奇怪地看着我。 「你是白痴吗?」我忍不住噗哧地笑了出来,我认为这是个好笑话,不过通常只有我这么认为。 车窗外的细长白云缓缓流过眼角。莒光号上不规则的轻微震动让我整个车程都不能好好得闔上眼睛睡觉,我想着这个高中的最后一个暑假一定不能浪费,但其实我不知道怎样才算浪费。我好像只能这样想,有点遗憾得这样想。然后我就睡着了。再睁开眼睛时,我们已经来到了台东车站。 台东车站的月台上人流不多,一下车,大狗便与妹妹小菁的眼神对上了。小菁是个身材微肉的女孩子,皮肤很白,头发短短地像是小丸子。她穿着浅棕色的西装宽裤和一袭靛青色的连帽t-shirt,感觉有种奇异性的可爱。她身旁一位看起来年纪长我们几岁的姐姐,留着及肩的微卷长发,上半身是纯白的一字肩短版t-shirt,下半身是深蓝色的低腰牛仔喇叭裤,她大方露出的肚脐和紧实的腹直肌有一种夏天的魔力……比阳光更炙热。 我以为这是要发生个对话的场景,但也只是我以为。 我与大狗合租了一台摩托车,往台东市的「铁花村」而去。百馀年前,胡传(胡铁花)代理台东直隶州知州。他所撰写的「台东州採访册」,便是第一本由官方所记载的台东风俗民情文献。台东旧火车站前的道路为了纪念胡铁花,被命名为「铁花路」。位在「铁花路」前的一块地像是买一送一般,后来自然得成为了铁花村。台东车站到铁花村的路途虽然长六公里左右,但沿着马亨亨大道骑,转两个弯便在眼前了。 「你为甚么不跟你妹妹说话?」我在路上这么问了大狗。 「我不知道说什么,我们很久没见了。」 「多久?」 「七年。」 七年……我用手指比划了一下,国小六年级到高中毕业的距离。如果女大十八变是真的,那他们变成陌生人,好像很合理。 深蓝色的暮色渐渐包覆住街道,马路上的车辆徐徐地交错延伸,摩托车愈往市中心骑去,人声愈杂。 铁花村这里比我想像中还热闹,很多贩售民俗手工艺品的小店舖林立。老闆们笑脸迎接每一个经过面前的人,像是自动门一样的脸部肌肉,看到眼前有人就会自动得拉开。在其中一个摊贩前,大狗拿起一张画着太阳图腾的卡片,将它来回翻面。说是卡片,倒更像是尺寸90*54mm的织布,各种顏色衔接在一起,从中心往外依序的黄-红-绿-黄-红-黑,线条密密麻麻地层层包裹,好像非把整张卡片的空间佔领的压力透过光线的反射清楚地传进了我的大脑,你能直觉地感受到创作者的某种偏执。我对于大狗正在从卡片里寻找什么,不感兴趣,于是悄悄离开。回头,他仍以同样的姿势看着同样的一张卡片。 热闹市集的外围,有以前台铁运作过,现在已经废弃的一条条铁轨。发光的彩绘热气球灯笼排排佇立在铁轨边沿,像是与黑暗分庭抗礼的卫兵。陆陆续续走到此处的人们,一致安静得在这里看着对面陌生的树林,每个人看起来都在想些什么。小菁盘腿坐在我前方不远处的甲板,呆呆地望着前方的铁轨。可能是某种恶作剧的心态作祟,我想要赶在大狗之前先认识她。 「你好,我是大狗的朋友。」 「……我想我不认识你。」 「嗯。但我想我应该跟你打招呼。」 「大狗跟你讲起我了?」 「简单说了一下。」 小菁盯着远方的黑暗,没再回话。我看着躺在前方的铁轨,试着摇了摇大脑里的字汇袋,从袋子里搬出书桌,再拉开书桌的抽屉,将抽屉里的抽屉一层接一层地拉开。抽屉里的字卡不乏「我在干嘛」、「好尷尬」、「我是不是该走了?」…。总之没有一张适合对话的卡片。我这才意识过来原来我是在跟一个基本不认识的人搭訕,而且是极为差劲的那种搭訕。不过现在后悔也太迟了。 「我觉得你的头发很可爱,像是卡通的小丸子。」 「你实在很不会跟女孩子说话。」 「你如果愿意让我练习,我会很高兴。」 「你脸皮真厚。」 小菁转过头来正面看着我。她的脸庞瞬间让我想起了林布兰(rembrandtharmenszoonvanrijn)lt;夜巡gt;里那个腰间掛着鸡爪的小女孩。明明强烈发着光却朦胧地像是背景里的一小块风景,就像不是真的存在于那幅画一样。她会不会只是夏天月光的某种折射现像?我没来由得胡乱想到。 「大狗还在画画吗?」她突然得开口。 一隻大象在对面的黑暗里摇起他长长的鼻子。 2 我与小菁的对话比我预想得长了很多很多,她像是被拔掉筛子的气泡饮料般,对话汩汩而出。看来之前”摇摇晃晃”的搭訕多少做对了,我想。顺着对话,我想到或者说印证了对大狗的某种印象-那种对绘画狂热的来源。 小菁与大狗的父母于七年前(或者说更早以前)各自另结新欢,离婚后又各自组成了继亲家庭。离婚时,兄妹俩就如同其它夫妻共同财產一样被刚刚好得切了两半-儿子跟着爸爸,女儿跟着妈妈。然后她与大狗就再没见过了。她对大狗的印象停留在一个寡言、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男孩样子。小时候的他每天疯狂画画,像是把不能说的话,全都撒在白纸上。他特别喜欢画造型奇怪的动物,小菁说。我并不知道大狗是如何画画,不过倒是听说过他在绘画的领域上有获得过一些奖项。 「他当时画得真好,很有自己的特色。」 小菁脸上的光开始消瘦,使她接近丰满的两颊被黑暗消去了原本和谐的圆弧。她好像在想着什么似得安静看着眼前的黑暗。我的好奇心开始杜撰167种她此刻沉默的理由,各种电视里连续剧的画面闪过。我思考了两秒,决定放弃问:quot;为什么很有自己特色”这样的无趣问题quot;。 「你要不要跟大狗聊聊?他就在附近。」 「没有什么可聊。双方这么久没见都是因为觉得没必要,就像孟加拉虎和阿穆尔虎因为栖地不同,基本上碰不到头而且也不会想到对方的地盘去。」 「你的比喻我听不懂。只是讲话而已,我想没那么复杂。」 「你真豁达。」 「事实正好相反。」 小菁露出皓白的上排牙齿,轻轻地笑了出来。虽然我并不觉得自己在自嘲,不过也忍不住有种快感。我想她的幽默感至少比大狗好得多。 「好啦,我也差不多该去找我姐姐了。」 「谁?」 「那个月台上与我站在一起的人阿。」 「噢,你们长得真不像。」 「废话。」 我在心里默默想着那漩涡状的肚脐。最后我与小菁分开时,约好了明天在鹿野高台再见。我们来台东的目的一样,都是为了一年一度的台东热气球嘉年华。 3 鹿野高台位于台东县鹿野乡永安村,是龙田北侧的一处高地,近年来最知名的活动莫过于夏天的台东热气球嘉年华活动。从鹿野高台往下望,可以看见整片的花东纵谷平原,卑南溪的后面隐隐还有山峦起伏的海岸山脉。房屋和农田排列在平原上的画面莫名得让我想到解构型体再把主体抽象组合的立体画派(cubism),但若加上阳光的变化和云雾的移动,看起来似乎又像英国画家康斯塔博(johnconstable)的风景画。我切换着认知的透镜,瞇起眼观察它。 当天的天气晴朗少云,阳光洒在薄薄的氤氳表层,有点像罩着花东平原上空的淡金水母。茵绿的高低草皮到处挤满了来参加节庆的人们。小孩将高低落差的草皮当作溜滑梯,不停跑上跑下。我自己也试着从高处的草皮上滑下,只是每次都卡在半途中。后来,我乾脆就坐在那里,张望底下的人。风很凉快得一直滑过我的耳鬓,一点都没有燠热的感觉。前方,我看见了小菁和她的姐姐慢慢地走过来。 小菁的姐姐穿着与昨天风格截然不同的服装。亮粉色的衬衫上衣搭配墨绿色的窄短裙。从锁骨-手腕-腰线到臀部呈乾净的俐落曲线,像一气呵成的毛笔画。小菁的衣着换成细肩的卡其色牛仔吊带裤,上衣是印满snoopy卡通图案的t-shirt,我第一眼就想到了阿尔卑斯山上的牧羊童。为什么是阿尔卑斯山而不是玉山或阳明山呢?可能是因为那里没有羊吧。 「你好。」小菁的姐姐大方得伸出她的手。洁白又结实的手臂,细长的手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你好。」我伸手握住她的手。 「她是?」 「叫我羊姐就行了。你是小菁的哥哥吧?」她主动握起大狗的手,大狗尷尬得将脸低下。 「嗯。」 「我是小菁的义姐,我们还算有点关係吧?」 「是。」 「羊姐,不要这样。」 「小菁,你怎么这么说。」 「不要这样。」 「……好吧,我可能有点热情了。」 「我不介意你对我热情喔。」 我硬是挤出了我所能想到的”最俏皮”的话,羊姐对我微笑。我心脏怦怦怦得弹跳。美丽又性感,像是电视广告里的模特儿,虽然喜欢,但偶而我会感到恐惧。她面具一般的笑脸,对我来说,是太过神秘的符号,无法解释。 「你真可爱。」她说。 我们一行四人登上了奇异鸟造型的热气球。老实说,在汽球冉冉升空以前,我还真不相信它能飞,儘管眼前漫天的热气球画面都是强烈的证据,我还是很没”真实感”,我似乎非要摸到白云或吹到来自接近太阳的穹顶的风,才能真正明白:阿,原来我正坐在热气球上。大狗似乎有些许的惧高倾向,他的头从气球升空后就没再放下过,像是望远镜般直直地看向一望无际的蓝色天空或是附近的热气球,揉合了恐惧和满足的表情,让他的侧脸此时很特别,我的大脑印下了此刻,但无法理解。气球愈飞愈高,底下的景物开始模糊成点再晕开成蓝色、绿色、黄色、灰色…等等失去固定型状的顏色。我想起了席涅克(paulsignac)的lt;早餐gt;,然后又想起了梵谷(vincentvangogh)的lt;向日葵gt;,记忆胡乱抓了一把印象来比对,我无法解释,只能感觉。风声愈来愈大,云雾在我眼前像鱼一般游过,冷冽的空气不停得灌进鼻孔。我羡慕正在冉冉上升的热气球,它感觉相当自由,但或许我是错的,它只是平稳得、重复得往返鹿野、池上两地。浩瀚无垠的山水风景慢慢地又从顏色恢復成型体。马路、农田、屋舍开始回到认知里熟悉的印象。 「快看,我们要到终点了!」小菁指着一处停满热气球的草皮,兴奋地说。 我看着眼前地上几个洩了气的热气球,然后再往上瞧了瞧,天空果然愈离愈远。风仍呼呼地吹着,像是做梦,我觉得自己从空中快速得往下坠落。 4 我长愈大愈发现陪伴我的只有堆在卧室墙边角落的书籍。我几乎什么书都看,大部分是漫画和小说。屠格涅夫(nвa?hcepгe?eвnчtypгe?heв)的lt;猎人日记gt;、戈马克(cormacmccarthy)的<长路>还有沙林杰(j.d.salinger)的<麦田捕手>……,书籍的选择没有偏好,就是看到什么读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我会读”这些书”。”它们”总是自动得来到我的面前,我翻开”它们”,然后”它们”找到了我。我从来没有记得完整的内容过,”它们”都被湮没在每天不断塞进的新鲜记忆里。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看那么多书呢?」我被我的班导笑着问过这个问题。「为什么要完整记得呢?」我的回答很可笑,因为这两个问题我都不知道答案,就像我们为什么要吃东西、为什么男人想和女人睡觉,为什么要活着这些理所当然的滑稽问题。我羡慕大狗,因为他的绘画得到比赛肯定,所以他不用被问「你为什么要画画的鬼问题?」我思考着这些连自己都觉得无用的问题,然后模仿老师想着:「你如果把看这些书的时间拿去多读教科书,考试成绩一定会提高。」,现实是我的成绩依然吊在那个马马虎虎、不上不下、不知道在哪里的位置。 * 我喜欢漫画lt;链锯人gt;主角电次的梦想,因为他没有”梦想”,”这样的梦想”狡猾地令我羡慕。 * 眼前的马路往前延伸,路的尽头可以看见缩成扁平型状的房子,我想那大概是个村落。池上乡有两个活着的广告,金城武树和天堂路。实际走过后,我无法不对此感到失望。 「你是不是不喜欢这里?」大狗问。 「可能不喜欢多一点,你呢?」 「我觉得有点奇怪。」 「因为小菁?」 「和羊姐。」 「你介意与她们一起走?」 「我不知道。只有我一个人的话或许会好一点。」 「你不喜欢人多?」 「你不也是?」 「老实说,若没有其他人,我会发疯。」 「……可是人一旦变多,各种讨厌的事就会莫名其妙发生。」 「真希望现在有啤酒。」 「和炸薯条。」 「真不健康。」 「还有很不方便,哪里都看不到垃圾桶。」 「你想得真远。」 「我可是守规矩的人。」 马路旁的绿色稻穗像鐘锤,跟着徐徐的风左右摇摆。太阳的光又暗沉了一些,天空依旧明亮。我们看着前方的小菁和羊姐回头也跟着回头。远远的,我看到一隻大象蜷着鼻子躺在地上。后来,我发现它原来只是一座鞦韆。我的心情稍微变好了一些。 「过来拍照阿。」羊姐喊着。手机的屏幕上印上了四个明晰的脸,背景是灰色的一小段马路。 「无法拍到远方欸。」羊姐抱怨得说着。小菁建议羊姐使用手机的录影功能。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天堂路被连续的动态画面解构,每个部分都变得”清清楚楚”。影片里,我们反而变得最不重要。羊姐开心得笑了、小菁笑了,所以我与大狗也笑了。 「我们接下来去拍金城武树吧。」小菁提议。 「好啊!」 「你们呢?」小菁看向我与大狗。 「我们在伯朗大道入口等你们。」大狗表情有点古怪得说道,我跟着点了点头。 「是吗?」小菁像是在对自己确认什么得说,然后她与羊姐往与我们相反的方向走去。 「是那个方向吗?」我问大狗。 「她们总会走到,不用担心。」 「为什么?」 「为什么?」,大狗的喃喃与刚才的小菁一模一样,同样的表情、同样的语气。「不知道。反正跟着人走总会到吧?」 「说得也是。」 「其实我觉得跟着她们一起走也无所谓。」大狗伸伸腰,看着前方她们逐渐变小的背影,「可是我实在不懂为什么要走那么远去拍照。」 「我有同感,只是在入口等待也没什么意义。」 「那里有卖冰淇淋。」 「……。」 「而且有室外的座位,应该是更好吧,比起走路的话。」 「你真务实。」 「我只是比较理性罢了。」 大狗对我咧嘴一笑。 5 我们坐着火车绕过台湾最南端,窗外的海景被行进缓慢的莒光号逐渐拋落后方,灌木树丛开始反覆出现在铁轨边沿,山坡、山洞、山峦接力出现,光被吸进山洞,又被山洞吐出,我进行了几次的深呼吸,还是无法冷静下来。我栓开塑胶水瓶,啜饮几口,偷偷望着我们这节车厢的人,一个浓密黑色捲发的欧巴桑正在与她身旁座位的戴眼镜青年聊天,声音”刚好”得可以让隔了两排座位的我听到。她不停介绍着她的家人给身旁的陌生人认识,她的两个女儿都是高中教师,女婿一个是大学教授、一个是医生,孙子是念药学系,家庭生活幸福美满。乍听之下似乎是炫耀的牢骚,不过口吻很平淡,好像无话可说的聊天内容。青年时不时地点头,鲜少回话,偶而面带微笑,眼神一直钉在前方的椅背上。羊姐拍了拍我的肩膀微笑。 「你很像那个人。」 「我没有那么好。」 「没有那么好的地方很像。」,我怀疑我们眼中的”他”根本完全不一样。 * 确实是巧合,我们与小菁她们又在火车上碰到。在热气球之旅结束后,大家笑着再见。然后,隔天就真的再见了。除了羊姐外大家都有点不自在的感觉。大狗整个途中都看着火车窗外不发一语。我只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得假装睡觉。到达高雄左营车站的时候,我被大狗摇醒。出了火车的门,从地下一楼月台乘坐电扶梯来到二楼大厅,往上的电扶梯上不少穿军服的青年人,大都是白色的水手海军服搭白色的水兵帽,然后肩上掛着深绿色的大束口袋,经过验票闸门后,三三两两穿过车站大厅往外走去。车站大厅进驻了肯德基、摩斯汉堡、coco壹番屋等…外国连锁速食品牌,大厅外缘也有一些贩售台式食物的店家,诸如:牛肉麵、锅贴、牛排、担仔麵、滷肉饭。整个大厅其实有少许食物的油烟味,因为摊贩很集中,大厅也并不真的那么大。我们一起想着要吃什么当作午餐,当然其中还有小菁和羊姐。巧合在某种观测的角度下或许等同一定会发生的事。我们最后选择摩斯汉堡当作午餐。 「我要去找scarlett老师。你们呢?」吃午餐的同时,小菁对着大家正式宣布她来高雄的目的。 「你为什么要去找她?」大狗的表情稍微变得不满。我有点意外scarlett这个名字会让大狗有这样的反应。 「我与她关係很好,不然呢?」小菁也以有点生气的态度回应。 「她没有你想像的好,是个虚偽又势利的人。」 「那是你的偏见,你也应该长大了。她对你也很用心。」 「你比你自己想得还要愚蠢。」 「你凭什么乱骂我!」 「因为你像个一厢情愿的笨蛋。」 气氛有些紧张,我觉得自己像躲在防空洞里,听着外面的军队使用口径290mm的迫击砲,地面不规则得震动,头顶的电灯一闪一灭。我讨厌看到任何的争吵。 「我想我们本来就没有一定会走到一起。没必要为了这个吵架。」我说。 「又不是我开始的。」小菁回应。 「那我们吃完午餐就各走各的,有机会在高雄碰到再一起玩吧。」我做了一个quot;固定台词quot;的总结。我不喜欢这样的总结,但它在大部分情况确实很有用。 「不,如果小菁要去找scarlett,我也要去。」 「有必要吗?」我问。 「有。」大狗表情认真得说道。 「好吧。」 结论是除了我之外的人都会去探视大狗和小菁过去的绘画老师scarlett。我不知道大狗在想什么,原本可以悠间在高雄观光的时间被挪去看一个他讨厌的人。不过我认识的他确实会这么做,就算这是如此荒谬。 我与他们一起搭上捷运,然后在盐埕埔捷运站分开。 6 离开前,小菁再一次得确认我的心意,我耸耸肩,然后各走各的路。捷运站出口前方的马路上不乏两三肩上掛着背包,头上戴鸭舌帽的年轻人,他们的头微微低垂,脚步近乎无声。他们大概与我一样,都是走在人群中的幽灵。 下午的阳光刺眼,街道一片金黄,掛在头顶上的巨大招牌,每个都模糊得让人看不清楚上面写了什么。我继续往前,一排排行道树遮掩的天空视野里突出了小小稜角,那里有一栋小小的建筑物单独地佇立在后方,街市的路开始变得愈来愈窄,茂密的行道树叶筛进了阳光和微风,像是绿色铃鐺窸窣作响,隔壁的盐埕国民中学传来少年、少女嬉闹跑跳的喧哗,我想他们大概正在上体育课吧?人行道慢慢地扩开成一排连亙的左右河景。河流在阳光的照射下一闪一闪地跳动他慵懒的脉搏,河边的甲板通道没有行人。我的额头渗出了不少汗珠,瀏海就像沾湿的海苔片一样紧黏其上 我进入这个座落在河畔的独栋建筑,建筑物的正面高高掛着高雄市电影馆的几个大字。馆内一楼大厅中间是轻食休憩区,左右分别是馆藏期刊、书籍展示区以及电影海报展示区,然后入口两侧还有放映机的模型。放眼望去这层楼大概五六个人。我拣了休憩区角落的位置坐下,盘算我接下来的行动计划,我不觉得自己能翻阅场馆的期刊书籍就打发了整个下午的时间。说到底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呢?其实也只是想来这里。我完全没有接下来该做什么事的打算。大象的尾巴在我眼前像是电风扇般旋转。我重新回到太阳底下,看看布告栏上的今日放映里有没有什么有趣的电影,……全部都是我没看过的法国电影。我的记忆跳出lt;the400blowsgt;的视窗,一个男孩嘴里含着一支菸、他的爸妈在吵架、他离开队伍、他在海滩上跑。单枪投影机不甚清楚的流明打在教室黑板上方垂掛下来的投影布上,窗帘缝隙射进的阳光似乎与今天同样刺眼。嗯,法国电影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我想。我买了将在五分鐘后开演的lt;regularloversgt;的票,走到三楼的放映厅,找了放映厅第三排靠中间走道的位置坐下。目前有人的座位大致上只有三成,一位戴潮红色贝雷帽的女孩子特别醒目,我不时将目光瞥向第七排角落的她的座位。我直觉她是个美女,就算不是,我也想这么相信。一个留着小鬍子的中年男子走到她旁边的座位坐下,开始小声交谈。我的心脏一紧,电影正式开始。 * 放映室的人们开始陆续往外走出,我似乎还感觉不到电影的结束,记忆的回廊拖着35mm的胶捲,一格一格倒带,参加学运…躲避警察……做爱……男人独自躺在床上…闔上的眼睛。头顶的强烈灯光一再提醒我电影已经结束的事实,但我觉得自己好像坐在电影馆一楼的休憩区发呆了整个下午。我又朝已经没有画面的巨大屏幕发楞了几秒鐘,有些遗憾得走出放映室。回头,整间放映室已经没有半个人。 「没想到你会看这种电影欸。」一张脸突然出现在我身侧,羊姐笑嘻嘻得看着我。我奇怪得没有任何惊讶的感觉。 * 「小菁他们呢?」 「应该还在scarlett老师的画室吧。」 「我蛮意外你没陪她。」 「我觉得小菁跟她老师的叙旧应该是不希望我在场吧,虽然我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我以为她的事你什么都知道。」 「就算是姐姐也有很多不应该知道的事喔,特别是小菁不愿透露的事。我喜欢她,所以我知道。」 「是吗?」 我还是不太了解羊姐的话。我与她坐在高雄电影馆前的横木椅上看一颗夕阳浮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刚才的电影像鬼魅般縈绕在我心里。我彷彿灵魂出窍,正看着自己和羊姐对话。 「阿,还有大狗时不时偷瞄我,让我有点不自在。」扑哧,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嗯……,你就当作讚美吧。这是男生的自然反应。」 「是喔……那你什么时候要”讚美”我?」 「我现在就在”讚美”你啊。」 我看着她顽皮的双眼又想起了潮红色的贝雷帽。羊姐是个美女,我无法一直盯着她。我的视线重新回到河面上的夕阳,几隻鸭子划水经过,观光船慢吞吞地靠向岸边。 「你为什么都不说话?」 「我不知道说什么。」 「其实我与小菁最开始的时候其实相处的不是很好喔……,我总觉得她和她妈妈会抢走我爸爸,然后我就会变成孤单一人。」 「嗯。」 「不过我现在反而怕爸爸和阿姨会抢走小菁。小菁真是个好孩子,虽然不会说好听话,但我需要人陪的时候她都会在。有一次我被爸爸气得离家出走两天,她竟然一直跟着我,真是好笑……。不过说不定她也想走喔。」 「嗯。」 「你会不会觉得话题突然跳很远啊?」 「还好,大概就是这里到对岸的距离。」 她亲了一下我的脸颊。 「你也是个不会说话的人哪。」 迎面的河风还留有下午炎热的馀温,我的大脑开始有点晕炫。 7 我从没像此刻觉得自己巨大,眼前的河流像是随处可见的小水沟般迟缓地流过我的脚边。我觉得每个在我面前走的行人都停下了脚步,抬头仰望突然变大的我,表情古怪,嘴角显露要笑不笑的嘲弄。我的身体如被加热的棉花糖般膨胀再膨胀……,在橘红色的天空中愈浮愈高,几乎能感觉自己溶进了破碎的、拉长的云雾里。 「你为什么会在高雄市立电影馆呢?」 「因为想找个地方吹冷气吧。今天下午很热,不是吗?」 「是吗?」 「是阿。」 我低头抠着自己的掌心,慢慢地从热烈的情绪里冷却下来,眼前河道的行人开始回復成走路路过的状态。 「我觉得你这样不好。」 「为什么?」 「说谎。」 「我没有说谎阿。」 「这句话我也常说。」 「你这样会不受女生欢迎喔,一直追问无关紧要的事的话。」羊姐的两眼瞇成一条线,嘴角的肌肉微微地漾开,像是说着某种玩笑。确实是美过头了,我想。 「反正原本就不受欢迎。」 「你真可爱,对你,我好像什么都能讲。」又一个感觉不到亲切的美丽微笑在她脸上展开。 「你对多少人讲过这种话呢?」 「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我。」 「但你其实不在乎。」 「当然不是。只是我没办法一一回应每个人。」 「你真是务实。」 「确实。你想改变我吗?」 「我想看你坠入爱河。」 「那会有王子救我吗?」 「我不知道,我想看你挣扎的样子。」 「你真坏欸,你肯定不会是王子。」 我笑了,现实往往比理想来得更为幽默,它就像一根针不起眼但有能力确实刺痛人们潜伏在心底的感觉。我正在拆一个精美包装的礼物,我想礼物给人的惊喜大于礼物本身。 「我们去找小菁吧。」 「好啊。」羊姐牵起我的手,往河道的甲板走去。我的手没握紧也没挣脱,就像被姐姐牵着的弟弟一样。美丽就是美丽,不管它以什么方式存在。 * 「下午真是一团糟。」 「你真的这么讨厌scarlett。」 「当然,她还是那么自以为是。」 「怎么个自以为是?」 「她的所有。」 「你这个否定真够彻底。」 「我想你看过她就会明白了。」 我与大狗沿着爱河的人行步道走,前方是羊姐和小菁。对比大狗,小菁开心得多,她与羊姐有说有笑。晚上的河风很凉,我们在一间泰式餐馆用餐完毕后,就在附近散步。scarlett为我们准备了房间过夜,大狗正为此不满,不满小菁连同我们的份接受了scarlett的好意。 「至少我们不用找住宿,还是挺方便。」我说。 「我寧愿睡在这里随便一张椅子上。」 「这里的风景不错。」 「就算是水沟边都比scarlett家好。」 「但你一定不会睡在这里。」 「为甚么不?」 「因为是我就不会。」 「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你也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会知道你不会。」 「……你真像个小丑,诡辩有什么意义?」 「事实怎样,重要吗?」 「重要。」,大狗捡起地上的一片树叶,然后张开手掌,任由风吹走它。他盯着那片树叶飞走的方向一会。 「我决定了,我还是不去scarlett那里。」 「当真?」 「对。」 「为什么?」 「我厌烦了事后后悔。」 「我觉得你这个决定才会事后后悔。」 「那就到时候再说。」 「我可不会陪你喔。」 「你不觉得在没有屋顶的地方睡觉是件美丽的事吗?」 「不觉得。这里的蚊子绝对比你想像得多。」 「但有月亮、星星、微风。」 「你真的喜欢这些东西?」 「当然。」 「不,你当然不喜欢。」 「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会改变决定。」 「你想怎么做都自便。」 「你有时候感觉真欠揍,不过还是比scarlett好多了。」他叹了口气说。 「你愈讲我愈好奇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了。」 「你看到她就会知道了。」 大狗与我们再见,独自走上小桥,越过爱河,往对面的街道走去。其他的人没有反对也没有赞成,只是约定明天再见。小菁时不时回头看着大狗的方向,直到他完全融进尽头的路灯光下。 8 门口,眼熟的小鬍子掛在两片厚重的嘴唇之上,绿色的眼睛亲切地注视着。 「你们是scarlett的客人吧?欢迎光临。」他说。我很确定眼前这位陌生男人就是今天在高雄市立电影馆看到的那位中年男子。在黑暗的放映室里,他的模样比谁都清晰地印在我脑海里,该不会?我紧张地想着,接下来或许我就能在这男子身后看到红色贝雷帽的主人。「他们来啦?」声音从男子背后传出,男子微微侧身,一位模样清秀的妇人出现。尖尖的頦,方方的顎,一双眼眸是淡蓝色的,眼角微微上翘。不是她,我想,然后不知道是失望还是侥倖得松了一口气。 这是一间位于第十二层楼,有着四个房间的大楼公寓,客厅宽敞明亮,摆放的家具很少,落地窗外的阳台,种植了一些花草,往外瞧可以清楚看见城市的灯光密密麻麻地在黑暗中闪烁。在门口接待我们的是scarlett夫妇,他们两个人都是从国外移居至高雄的外国画家。中年男人有着相当粗旷的外貌,皮肤晒得黝黑,厚唇上的小鬍子浓密杂乱,像外国警匪片里会出现的地痞,不过动作优雅,他招呼、倒水彷彿是被设定好的机械,动作都照着既定程序进行。scarlett热情地对我们做简单的自我介绍,动作大,声音宏亮,像是高中生般有着青春的活力,不过眼神沉静,好像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看到她瞳孔深处的心思被动摇。那是一双强力掌控自己命运的眼睛,我想。 「我是小菁和大狗以前的绘画老师scarlett,你们好。他是我先生zack,是个爱画肖像画的怪胎。你们如果有兴趣,可以找他。」 羊姐兴致勃勃,「像是照片那种的?」 「如果你想要的话,不过那有什么意思呢?可爱的小姐。与现实保持距离,才能接近真实的样貌阿。」zack先生微笑且不失礼得解释。”与现实保持距离吗?”真像是从事艺术工作的人会说的话。 「但我就是喜欢现实,不行吗?」 「当然可以,你愿意的话,我现在就能立刻帮你画一张。」 「你不要这么急,人家只是问问。」 「不会啦,我是真的有兴趣。我还没给人画过肖像画呢,以前只有在街头看过而已。」 「原来如此。zack会很愿意帮这个忙的,有美女当模特,他最开心了。」 zack先生的笑容堆满了脸,他立刻起身走到屋内靠近刚才迎接我们的门口旁的房间。他拿着一本棕色封面的笔记本和一支绿色的铅笔从房间走出。 他突然眨了眨眼,对小菁说,「我们下午是不是见过?」 「下午?没有吧。」小菁摇了摇头。 「她下午与我和大狗在一起。疑,大狗呢?」 「他今晚想要自己一个人晃晃。不用担心他。」我说。 「喔,他大概又在对我生闷气了吧。我实在搞不懂他。」scarlett自言自语道。 「真是怪,长得也太像了。」 「你是不是热到脑袋昏了?zack。」 「不,不过我有可能搞错了。算了,来画画吧。」 zack一连画了三张素描,连我和小菁也是对象……,我想scarlett夫妇都有一些脱线的地方。羊姐的肖像和现实的她几乎一样,鹅蛋脸、浓眉毛、灵活的双眼,她的嘴角有一种神气,好像知道自己的美丽永远不会改变。小菁的肖像除了脸颊比较没那么圆润外,头顶还加了一顶贝雷帽,这大概是zack先生的个人意见。我呢?嗯,不好说。 「zack你也太偏心了。」 「我没有。女孩子的表情本来就比较丰富。」 「抱歉喔。」 「没关係,我不在意。」 「其实蛮有特色。」小菁小声说。 「……应该吧。」 「你真的别在意。zack跟雷诺瓦(pierre-augusterenoir)一样特别喜欢画女人。」 「其实看久就顺眼了。」羊姐补充。 她们的安慰真是一场灾难,我寧愿她们什么都不要说。我是个怎样的人?无论画里或现实都不重要。 * 窗外闃黑,房间内空无一物的檜木地板上有淡淡的香气,我躺在舖好的棉被上,盖着被单。我看着天花板,寂静中,它好像在旋转。大狗现在在哪呢?我想着,天花板上的深沉蓝色糊成珊瑚的样子。我大多时候都希望有一个自己的安静时间,不过它一旦来到,内心又会有一些想做什么的衝动,我受不了这种”狂热”,我希望自己能常保冷静面对生活。但老实说,没有这种”狂热”,人是活不下去的,至少我就是。我有预感自己今晚一定又睡不着了。 9 看到大狗仰面躺在石椅上,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他不再会呼吸。他旁边坐着一个抽着菸的男人,眼神一直盯着前面一条蓝色鲸鱼的雕塑。 「你朋友好像喝了一整个游泳池的啤酒。」 「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我只是应跟他一起喝酒的小姐要求,看着他一下。」 「还是感谢你。」 「你真客气。我叫杰,是附近老鼠酒吧的酒保,有空可以来坐坐。」 「一定。」 杰挥了挥手,沿着爱河的步道慢慢走远。天空现在是温润的橘色,这是即将天亮的前奏。凌晨六点,我整夜没睡,接到一通电话。凌晨六点,大狗喝了整夜的啤酒,被搬到了已经没有星星的天空下。 * 大狗的表情扭曲,不晓得是受不了宿醉还是阳光。他摇摇晃晃得站起,然后坐下。 「现在几点?」 「早上11:26。」 「该死。」 「怎么了?」 「我好像没付酒钱。」 「送你来的酒保没有提到这个。你昨天怎么喝那么多?」 「因为跟我喝酒的人一直在喝。」 「谁?」 「一个戴红色贝雷帽的女孩……或许是女人。」 「……我昨天也有遇到这样一个人。」 「你觉得是同一个人?」 「不太可能吧。」 「我想也是,她的人和说的话都很有趣。我想你会对她有好感。」 「你对我的预测常常错误。」 「是吗?」 「是阿。」 「她说她是未来人喔。」 「她说了你的未来?」 大狗摇了摇头,「我不想知道我的未来。」 「知不知道会改变什么吗?」 「谁知道呢?但我就是不想知道。她倒是跟我说了其他未来会发生的事。」 「喔?」 「她说:『未来你有个朋友会持续写没有意义、故事杂乱、主题稚拙的小说。』」 「还有呢?」 「她说:『未来会有更多的b级恐怖片在第四台的白天时段拨放。』」 「听起来......感觉有说等于没说。」 「谁知道呢。不过未来不就是这种模糊又乱七八糟的东西吗?」 大狗的表情变得愈来愈难看,走到旁边的灌木丛把他昨天喝的啤酒干脆全倒了出来。大太阳下,路过的人们不时地侧目看着我们,像是看着动物园跑出来的猴子。眼前蓝色鲸鱼的鰭上坐着一隻戴着墨镜的大像。 * 寿山动物园有两隻白老虎,一公一母。很久以前,我期待看到他们,但无论我怎么移动角度都只能看到一隻。我持续观察直到太阳下山,最后我放弃了。 * 我与大狗走进老鼠酒吧,这里的天花板上吊着21个的可口可乐玻璃瓶、瓶内系着21个发着黄光的小灯泡。四周的墙壁都刷上粉红色的油漆,其中一面是电视,另一面掛着剩一隻眼睛的鹿头。吧台前除了一排高脚椅还有一把木吉他靠在角落。中央,有三组四张中小学生的课桌椅拼在一起的桌位,每个桌上都放了不同科目的国小课本。杰在吧檯里擦着手上的玻璃高脚杯。 「欢迎光临。」 大狗有些不好意思得走近吧檯,「昨晚我付钱了吗?」 「噢,那位与你一起喝酒的小姐已经把帐结清了。」 「是吗?......你知道她的联络方式吗?」 「不知道,我还以为她跟你是一伙的。」 「是吗?」 大狗开始点起啤酒,一杯又一杯。 「要不要试试其他的酒?」杰问。 「不了,其他的酒我一喝就醉。啤酒我可以多喝几杯。」 「你呢?」 墙壁上的电视正拨放着棒球比赛。统一狮对上兄弟象,兄弟象一出局,二三垒有人,现在正是紧张的时刻。 「……有没有推荐?」 「有,lt;世界gt;。」 「它有什么特别?」,现在是二出局,刚才一个往投手丘方向击出的平飞球被投手接杀。 「嗯……愈喝口味愈不一样吧。」 「好,就它吧。」兄弟象的投手目前两好三坏。 「你觉得会出局吗?」大狗问。 「会吧。三振或传一垒出局。」 投手将球藏在了背后,看了看三垒方向又看了看捕手,他点了点头。手臂挥出,一声清脆的声响,那是球棒击中球芯的声音。 「好了。」杰将lt;世界gt;推至我眼前,用高脚玻璃杯装着。混浊的黑色在光线的反射下回旋。我喝了一口……几秒之后,又甜又酸的味道像是炸药般衝出我的喉咙,我几乎要将昨晚的晚餐呕出,那个味道像我曾经闻过的外婆家那条用了十多年的咖啡色抹布。 「第一口,有些客人会称为”去你妈的世界”,你可以再喝一口。」杰微笑着说,我怀疑这是某个整人节目,是不是等会就会有人跳出来说几句风凉话?我喝了第二口,电视里又传来一声清脆的击球声音。 「这之后是”美丽新世界”……。」 出界……出界,电视里的主播激动得吼着。我的头开始晕眩,眼前的杰开始忽大忽小得变换他的身型,大狗好奇的表情,莫名得让我想笑,然后我也真的笑了。我似乎看到我的影子在摆动身体,旋转…摇晃…立正、躺平。又一个清脆的声音,一颗小白球愈飞愈高……消失在球场灯柱的光芒中。 ……真是可惜……刚才那颗滑球…………竟然被捞了出去……是阿…可惜……连续两个打席的全垒打…他一定不好受………他其实投得不错…况且他还年轻……值得期待阿………是阿…他还年轻…值得期待。 10 什么东西是必要,什么东西是不必要,我老是分不清楚。随处可见的人,想法也是随处可见。偷偷在意着别人,形成仓促的印象,然后因为自己这个独一无二的发现而沾沾自喜。我明明只想挖着自己的洞,偶而期待有陌生人或朋友造访,却从来都没人经过,我的脚边只有枯败的树枝一层又一层得环绕,天空的光从早晨开始就很黯淡,夜晚降临得比我挖的洞更深、更黑、更快。头顶的星星闪耀,今天又是美好的一天。我已经可以接受今天又是美好的一天。 * 没有窗帘的窗户透着冷淡的光线,阴影在房间的角落蹲踞,我盘腿环视,房间里只有我、被单还有我屁股下的棉被。我想这里是scarlett的家。我打开房间的门,客厅空无一人。客厅的茶几摆着那本棕色的笔记本和那支绿色的铅笔。我打开翻阅,再一次仔细地看了看自己的肖像,一双无神的小眼睛……,我似乎不好意思承认这就是我,不过”我确实就是他”。我往浴室方向走去,我想要先洗把脸,再来搞清楚我为什么会在这里。阳台的纱门被打开,scarlett穿着一件黑色吊嘎和深蓝的牛仔短裤,头顶的巴拿马草帽被阳光直射,整个染成白金色,她奇怪得看了我一会,彷彿我从没存在这里,我想说声:「早安」,却突然想到现在可能一点都不早的笑话,我们的沉默相隔了一分鐘的距离。她咧嘴一笑,阳光下整个人白得朦胧透明。 *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吃着沙拉,虽然是沙拉,但没有千岛酱或者和风酱油之类搭配沙拉的酱料。scarlette把圆白菜、大番茄、小黄瓜、青椒、洋葱分别洗净,将白菜、番茄切片,青椒、洋葱切环片,小黄瓜切成厚厚的一块一块,然后将切好的原料搅拌均匀,番茄还是番茄,青椒还是青椒。一目了然的沙拉。天气很热,盘里的食物冷冷地看着我,我试着不要看着对面的眼睛,低头一口一口得吃着,午餐过程没有对话,scarlett晚上的热情在白天不復见,不过或许现在这样才正常。冷沙拉的口感经过酷热的天气调味后,变得相当清爽,我一口接一口感受着蔬果青菜在牙齿间断裂的声音,富有韵律而且相当疗育,像是街头艺人吹奏的萨克斯风,徐徐地跟着冷清的街风飘进耳里。很快,茶几上就多了两个空盘。 「如何,好吃吗?」 「很不错,谢谢。」 「没什么。我只能弄些简单的东西,能合你胃口真是太好了。」 她露出满意的微笑。我心里的愧疚像是从山顶落下的雪球般愈滚愈大。 「我是不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什么麻烦?」 「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我喝醉了,然后被抬来这里之类……。」 「这倒没有。你是跟大狗一起走过来这里。zack将你扶到房间后,你好像就睡着了。」 「大狗呢?」 她再度露出笑容。 「我与他稍微聊了一下,他就有点生气得往外走了。小菁有追上去看他的状况,我想应该没事吧?」 我能清楚得想像那画面,我到现在还是不能明瞭他那么讨厌scarlett的原因,或许他永远不会告诉我,也或许每个人都会有无来由讨厌起一个人的时候。 「你对于厌恶自己的人好像很豁达?」 「也不完全是这样。大狗这样很可爱啊,很少有人会这么讨厌我。」 「大狗若听到,一定会爆炸吧。」 「他可爱的地方就在于他就算再讨厌我,最后还是会来找我。以前我教他画画时就是这样,他不能认同我,但还是会来请教我怎么画。」 「他现在仍在画画,而且得过不少奖。」 「是吗?小菁呢?」 「小菁?我不知道。」 「以前我当他们家教时,小菁与大狗相反,她几乎不会来找我。」 「为什么?」 「没必要吧,可能觉得我教的东西太无聊了。」 「你的意思是她很优秀?」 「不只优秀,她是天才。」 「这个评价真浮夸。」 「我也这么觉得,但天才就是这样啊。你看过米雷(johneverettmillais)的画吗?我想你看过就懂了。与其说她的创意出类拔萃,更准确的是她如何能做到这样?」 「不就是一笔一笔得慢慢画吗?」 「我喜欢你这个浪漫的答案。你也有在画画吗?」 「没有。我想我什么都画不出来。」 「为什么?」 「我没有任何想画的东西。」 「听起来有点悲伤欸。」 她将两个白瓷盘拿进厨房,从冰箱再次拿出番茄、洋葱、圆白菜,我想像着这些蔬果印在纸面上的样子,黑色的线条密密麻麻得爬满整张白纸……。最终我还是不清楚这团黑线到底是什么东西。所以我什么也画不出来。 11 谈自己是件很难的事,所以我喜欢听别人讲话。多数人都喜欢讲话,只要听他们讲话,我就不必谈到自己。我希望有可能的话,我能自然得与多数人一样生活。有个平凡但略为吵闹的家庭、有个普通的环游世界的梦想、牵过几个女孩子的手、正常得从大学毕业、在社会的某个角落默默工作、然后再拥有一个平凡但略为吵闹的家庭、担心着各式各样的事情、最后身边的人愈来愈少……我”完整得死去”。 结果,我只有担心各式各样的事,在”什么也没发生”的现实里慢慢死去。 * 下午,我走进老鼠酒吧,吧檯里只有杰擦着手上的高脚玻璃杯。他重复擦拭杯子的模样像是雕刻手上的木头玩具。窄小的酒吧里,目前只有两组客人各自沉闷地喝着酒。电视上的新闻正播报昨天在菲律宾肆虐的颱风动线。 「嗨,今天过得如何?」杰说。 「我以后再也不喝你推荐的东西了。」 「是吗?我觉得这是一个体验。」 「你该不会觉得体验愈多愈多好吧?」 「比起无聊的话。」 「大狗有来吗?」 「今天还没看到。」 「好。」 「不坐一下?」 「下次吧。」 「等一下。」,杰从吧台后面的冰箱拿出一罐小的可口可乐丢给我,「当作赔礼。」,他微笑着说。 * 大狗曾经在课堂上问数学老师:要模仿塞尚(paulcézanne)画一颗苹果,学习三角函数有没有意义。两秒的沉默之后,是一串爆炸的笑声。 「以原点o为圆心的单位圆来定义。给定一个角度θ,设a(1,0)为起始点,如果θgt;0则将oa逆时针转动,如果θlt;0则顺时针移动,直到转过的角度等于θ为止。设最终点a转到的位置为p(x,y),那么:sinθ=y,cosθ=x,tanθ=y/x,cotθ=x/y,secθ=1/x,cscθ=1/y。」数学老师边说边将公式和图画在黑板上。两条箭头组成的座标图、一个圆、给定的a点、六条公式。 「大自然里的圆形都是这样吗?」 「高中教科书的圆是这样。」 「我画好一个这样的圆需要什么?」 「一个刻度精准的圆规。」 「我想我要画的苹果不是长这样。」 「我希望你多用点心在数学上。」 大狗的数学成绩其实意外不错,只是好像没什么人注意到,包括他自己。 * 我打了第33通电话,电话的另一头终于被接通。 「你在哪里?」 「老实说,我也不大清楚,这里有一片小沙滩。」大狗回答。 「要我去找你吗?」 「不用,我会自己回去。」 「你能回去哪?」 「好问题,我现在好像真的不知道要去哪。」 「听说你和小菁吵架了?」 「意见不合而已。」 「偶而听听其他人的话,其实不错。」 「这是经验谈?」 「……我也没什么经验。」 「嘿,你觉得女生是吃什么活的?」 「鞋底。」 「说得跟真的似。」 我掛上电话,一个人走在爱河的步道上,这几天我一直重复地往返这附近。我还记得自己高中毕业时,有多么高兴。现在看来,那时候的高兴实在没什么道理。现在还是有很多我不想要的不请自来的事发生,完全没有一点我已经自由的感觉。原来期待的环岛之旅慢慢萎缩成掉落地上的乾枯树叶,只是等待着风轻轻将它们带走。我没来由得想抱怨,却不知道抱怨什么。或许……我可以抱怨在我面前边走边跳舞的大象,他看起来实在太开心了。 12 ……今年的第六号颱风”卫星”的路径正从菲律宾的东北方移动,很可能会直接直接穿过台湾。当然对于我们的影响恐怕会变大。颱风的最新动态,我们要联系于人在气象局的记者–喵喵小姐报导。喵喵小姐:好,今年第六号颱风”卫星”正从菲律宾慢慢往台湾移动。气象局预估最快明天下午1点发出海上颱风警报、最快在明天晚上会发出陆上颱风警报。我们今天从卫星云图带您来看,目前”卫星”颱风即将离开菲律宾的东北方,目前以每小时走13公里的速度往西边移动。它的近中心最大风速为每秒18公尺。目前的暴风半径则是150公里。接下来的颱风路径会怎么移动。大家也相当关心。我们就从气象局发布的颱风前视路径预测图带您来看,目前…………开始逐渐往北边偏,不过整体的移动角度还是要看整体低压带以及太平洋高压的强度的强弱来决定,……受到外围环流影响,到时候花东和高屏地区会有一些降雨了。到底降雨会怎样来影响台湾呢?我们就从地面的天气图带您来看……。 * 在下午接近晚上的时分,我走到了西子湾。人群聚集之外的空旷沙地上,大狗正拿着一支枯木在空中乱挥。灰色的细云下,沉着一颗冷淡的橘色夕阳,风带着咸腻的味道伴随浪潮一波一波被捲到岸边。我走近沙滩后,发现小菁和羊姐也在这里,她们正拉着黑色的大塑胶袋蒐集着海滩上的垃圾。远方突出的堤防上,zack似乎正在写生。 「需要帮忙吗?」 「终于起床了?」小菁斜眼看着我。 「抱歉,昨晚我好像添麻烦了。」我避开小菁的视线,看着她手上的垃圾袋。 「没事啦,但喝酒还是要有节制。」羊姐笑嘻嘻得说。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zack带我们来净滩,顺便转换心情。」羊姐开心得说,踢了几下脚下的砂土。 「你还好吗?」我指了指不远处的大狗。 「还可以吧,他都肯跟我们一起来了。」小菁回答。 「那就好,你们有需要帮忙在找我吧。」 「不了,我们即将结束。」小菁弯腰将前方的两个保特瓶丢进黑色塑胶袋,然后继续往前。 远方的灰红云雾在遥远的大海水平线上翻腾,像是瓦斯炉上正在燃烧的小小焰火。海面上几支军舰安静地驶离西子湾的近隅,沙滩悄无人声,人们或坐或立像是静止的影子。深蓝色的黑像飘落的叶慢慢得轻轻覆盖住最后滚动的馀火,橘红色的光已经完全隐没,只剩看起来不太明显的月亮和几颗愈来愈亮的星星。 「嗨,海好看吗?」 「现在已经没什么好看了。」 「我能帮忙什么吗?」 「捡海滩上的垃圾。」 「你跟zack到底是来干嘛的?」 「这是个好问题。」,大狗紧绷的脸终于裂开一个小缝,然后我们都笑了,「我今晚想去台南喝个牛肉汤。」 「这么急?」 「你还想继续留在这里?」 「也不是,就是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其实我有时候也不想讨厌scarlett或是和人争执。只是每次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就是会忍不住。我大概只适合自己一个人住在北极,在冰原上寻找与我一样不喜欢团体生活的北极熊。这样对大家都好。」 「是吗?」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或许他说得没错,有时候我对自己也有同样的感觉。可是我说不出认同的话。 「但是,我又不允许自己逃跑,所以事情才会变得愈来愈麻烦。」 「......我想不论我们现在说了什么、理解了什么甚至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大概都没什么意义。」 「我也不是想改变什么。」 「没必要改变阿。」我捡起一个小石头往漆黑的大海丢去,然后再拿了一块石头给大狗。他助跑了几步,用力往上掷去,拋物线漂亮得消失在空中。我们就这样轮流开始丢起石头、枯树枝、宝特瓶、香蕉皮、药罐、泳裤、领带、袜子、黄色小鸭、蓝色比基尼……,直到脚边除了细碎的砂粒外再无任何东西。它们无一例外,跟着风声消失在对面的黑暗里。喘气声、那时的说话、无意义的吼叫全都被淹没在从背后而来的冷风,我隐约感受到了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得被吸进了前方的大海。我想这一些”什么”乘着风旅行世界一圈后会再一次来到我们面前,我想。 * 我回想起高中时代,我有个喜欢的女生。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成熟的样子令我对她有种特别的印象(明明每个高中女生似乎都尽力让自己看起来成熟)。我觉得她也喜欢我,但是到毕业为止,我们都没有谈过相关的事。儘管不相关的事聊了很多。我最后一次用电话联络她是我得知她将要去与我不同的大学念书,而且两间学校隔了237公里这么长。 「会不会遗憾要离开这里?」我说。 「没办法,有时候就是这样」她回答。 我想她会过得不错,容易接受改变的人一向是如此。我打开收音机,听到了电台正在拨放史特拉文斯基(nгopьФeдopoвnчctpaвnhcknn)的lt;春之祭gt;,这首首演时引起观眾暴动的曲子。我开始跟着节奏摇晃起自己的脑袋。我想我会慢慢接受这些事实。 13 台南的牛肉汤是我环岛之旅吃到的最后一餐。我最后能品尝到它,真是太好了,我到现在都这认为。没有目的的旅行,最后以快速前进的高铁速度结束。后面的风景或人转瞬而去,新的画面和陌生的气味不断来到眼前。暴雨和强风追赶我们从南到北。窗外,一阵阵的闪电撕裂远野上的云。我像个战败逃亡的士兵,心里忐忑但庆幸。 暑假过后,我就是大学生了。 * 开学的第一週,我几乎没去学校。第二週的星期一,我还是不想去学校。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望着天花板10分鐘左右,想着61个我不去上学的理由,然后到浴室冲澡,用热水仔细把鬍子刮过,穿上熨好的印有椰子树的衬衫和灰色短裤。至少要试试看,我这么告诉自己。教授讲着这学期的课纲和提醒我们加退选的期限、同学热烈得和隔壁的同学打招呼、空着的座位比佔着的多。我走到校园,走进教室再走出教室,离开校园,回到家。彷彿我从我家到我就读大的学折返跑。我觉得时间过得好慢。我将书包随意得甩在地上,从里面拿出小说lt;大裂gt;。我想,上大学唯一好的地方就是我比以前有了更多时间看小说。 * 开学第三週,我在大学的图书馆里遇到小菁。她的手上抱着一本动物图鑑和一本格林童话的新译本正往柜台走去。我走近之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原路走了回去。 「你是这里的学生?」我当然不会放过她。 「是又怎么样。」 「没怎么样阿。你为什么要把书拿回去呢?」 「不甘你的事。」 「你不借的话就让给我。」 「不要」然后她又往柜台走去了。 「等下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我喜欢一个人吃。」她摇摇头。 「我也一样。」她有点嫌弃得看着我。 「那你为什么邀我?」 「有时候想改变一下习惯。」 「你自己一个人改变好了。」,她把书交给柜檯的服务生刷过条码,「别再来烦我。」 我点点头,往图书馆外走去。我的心情莫名得好,我在大学校园里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你们为什么后来自己走了?」她小跑步追了上来。 「没有为什么阿。」 「连再见都不会吗?」 「可是我们又不一定会再见。」 「……我真蠢。」 「要不要一起吃饭,我可以听你抱怨喔。」 「不要,我对你们无话可说。」 她终于转身离去。我本来想跟过去,但想想还是算了。这又不是在玩鬼抓人,非得互相追赶对方。我再次进入图书馆,去借了动物图鑑和格林童话新译本。 14 我羡慕因为突然的心肌梗塞在18岁那年去世的小舅舅。唯一一张老旧的泛黄照片上他的脸笑得很开心的感觉。妈妈的脸有几分相似小舅舅,每次我都会把他们的身影重叠。或许她也曾经笑得很开心,但记忆中她从没停止抱怨。我希望我所有的缺点都来自于她。这样我才能说服自己生活没有那么糟糕。只是生活到底哪里糟糕,我却说不清楚。没错,我只是想抱怨而已,我只能这么说服自己。 * 大学里,我最喜欢食堂和图书馆。不管是人多或人少的食堂我都喜欢,看着人吃东西是件幸福的事,尤其是看着很多人一起吃。人在吃饱时,总会露出满足的表情,这骗不了人。或许人会因为各式各样理由不想吃太多东西,但绝对不会有人不喜欢”吃饱的感觉”。看着大家都幸福,不可思议能让我心情平静。至于为什么我也喜欢人少的食堂,我想大抵是因为我还是比较喜欢自己一个人吃东西,没有为什么。吃完饭后,去图书馆看书,然后看看时间,打算着要不要去下一堂课,便是我所有的大学生活。就算被人说成无聊透顶,我也不会想反驳。不过这样的生活也不是毫无希望,起码我在图书馆有时候可以遇见小菁。 大学的图书馆共有五层楼。除了一楼外,二到五楼的中间部分被挖空,从一楼抬头可以直接看到五楼的栏杆还有屋顶。五楼是一间放映室、一间影音贮藏室和两间视听教室。偶而书看得烦腻了,我会去影音贮藏室借一两部电影的dvd到视听教室转换一下心情。偶而,会有一些製作独立电影的导演在视听教室办座谈会,我去过一次,年轻导演疲惫的眼睛比他创作的电影还生动,至今我没有勇气再去一次这样的活动。四楼到二楼是书本馆藏的主要地区,空荡荡的中心两旁布置了两排单独的座位。这些位置大多时候都空着,不管我何时来,总能找到座位。我在这里趴着午睡、看小说、练习高中数学课本上的习题(没有考试目的,就只是想弄清楚为什么我当时弄不清楚)还有看看人。我总会下意识去寻找小菁,从一楼到五楼得扫视,一遍又一遍。有时候我在二楼、她在四楼;有时候我在三楼、她在二楼,也有时候我们都在同一层楼。她只会出现在我的对面,或许应该是我只会站在她的对面。我们之间隔着的图书馆的巨大空心是完美的距离,这个距离她不会注意到我。 * 早上刚冲过一场大雨,校园各处都是小水漥。一些漂亮的女大学生手上撑着雨伞(是遮阳还是避雨呢?)漫步,头上树叶的缝隙射进一缕缕的阳光,潮湿的空气里带着一种清爽的温暖。整座校园好像洗完了澡,正开心哼歌。我打算用书包里的lt;群魔gt;(Бecы)消磨我即将到来的午后时光。图书馆的门口前,小菁正与两位外国男学生开心交谈,他们自成一方的从容令我有种失望的感觉。我脑中自动想像着自己从他们眼前经过的模样,我不敢看他们的眼睛,所以我可能会闭着眼睛走过,然后我可能会撞上迎面而来的人,甚至是撞到小菁,画面在此中断……。我开始忍不住觉得若是撞到小菁也不错,带着一种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心态。只是他们早就离开图书馆门口,愈走愈远了。一种比刚才更浓烈的失望涌上心头。 「这样的天气待在室内看书,真是可惜,对吧?」,一位经过我身旁的男学生如此说。他高高的额头梳着两半整齐的中分瀏海,戴着细框的金丝眼镜。他是谁呢?我一时想不起来。 「我是蓝鹊,你不会忘了我吧?同学。」学校-教室-同学-教室的角落。明明是个坐在教室角落,却老爱发问的人,那个有点奇怪的人。我从没与他说过话,实在不知道该不该打招呼,最后我只能客套得朝他傻笑。 15 蓝鹊这个人的传闻很多:他唸过4个大学、他家很有钱、他姐姐是明星、他混过黑帮、他曾经因杀人待过少年监狱……等等,大概还有一些我已经忘记。他的到课率与我同样都是全班倒数,但只要他有来上课,态度都很积极,有时候提的问题甚至会得到教授的称讚,就像是一个用功的学生一样。蓝鹊常去图书馆,借了书就走,从不逗留。他的午餐时间通常不超过10分鐘,就匆匆地赶往下一个地方(没人知道他去哪里)。他看起来总有做完不完的事和赶不完的时间。所以,那一天他会停下来与我搭话,实在令我意外。后来,我们就变成好像朋友了。他是大学里第一个令我感到亲切的人,我说不上来为什么。至于对他的流言,他从没正面回答过我。确实是很意思的说法,他总是这样说。 * 第一个学期的期中考,我记得自己考得很差。还有我那对从未停止争吵的爸妈终于离婚了。这真是解脱,不管对他们或对我。他们问我想跟着谁一起生活时,我只说了随便。事实上,我想大声对他们说:我只要一个人生活。就像许多幻想的美好时刻,这些话只存在想像里。为什么我都是大学生了,还要玩这种二择一的蠢游戏?我直到这一刻才意识到自己的心被圈在了一亩小天地,就算身体长大了,出了外围的栅栏,我什么都做不到。而且我的这一亩小天地早就变得荒芜一片,再没其他人了。 * 大象愉快得跟在我身后,从早上开始,它就弄得我心烦。它不时得用鼻子挠着我的头发、碰碰我的脸颊,彷彿它发生了什么好事,我完全没兴趣,我只想着下午的期中考补考和晚上的打工时间,我能不能顺利撑过。我边想边吃着自己面前的牛肉麵,不断从筷子上滑下的麵条,彷彿正在嘲讽我对事情的漫不经心。远远得我看到小菁也在食堂吃饭,儘管现在是人潮汹涌的午餐时段,她仍很显眼。我走过去坐在了她的对面。 「干嘛?」她的语气仍带着一贯的不悦。 「想与你聊聊。」 「你不是觉得我们没必要再见吗?」 「我的意思不是那样。」 「你想解释什么?」 「我解释不清楚。我只能说如果你不高兴了,我道歉。」 「你这说法就像是我在无理取闹。」 「我没有解释事情的天分。我向来只会把事情搞得混乱。我想的是一回事,现实是另一回事,两者之间的距离总是无法缩短。但,我想跟你聊聊。」 「……你想聊什么?」 「你现在过得如何?」 「你真的很不会聊天欸」,她忍不住对我笑了一下,「你好像都不会进步。」 「这句话起码不会错。」 「我吗?」她歪着头,想了一下。「参加了学校的扶轮社,偶而去邻近的社区帮忙。然后学了爵士鼓,剩下就是一天一天得倒数日子吧。」 「为什么要倒数日子?」 「今年网路上不是都在传12月21日会世界末日吗?」 「这都只是没有根据的网路谣言,不是吗?」 「我知道阿,但心里总是会有期待。」 「一边服务人群,一边期望世界末日。你可真是疯子。」 「所谓优越的知性,就是一方面抱有两种相互对立的概念,一方面又能充分发挥两者的机能。这样你懂吗?」 「你是从哪里听来这句话的?」 「不告诉你。」,我其实想告诉她,我知道这句话出自哪里。不过看她笑得那么得意,我想还是算了。就像在图书馆里偷偷看着她一样,我从来不想错过每一个她在瞬间露出的美好表情。 16 我必须一直提醒自己,因为我很健忘。便利贴、手机上的记事本、附年历的笔记本……,我使用所有可以让我将记忆纪录其上的媒介。能记的东西很少,我常常这么觉得。但必须记得的事情却很多。 * 上午,蓝鹊搬着一个有他半身高的大箱子在校园走着,他看起来好小。我第一次发现他长得并不是很高。我走过去,扶着箱子的一角。他似乎被箱子突然的倾斜吓了一下。 「这里面是什么?」 「尸体。」 「是谁?」 「那个自以为是的中年女教授。」 「我觉得她人没有那么差。」 「我也这么觉得。」 「那为什么要杀她?」 「因为她想杀我啊。」,我将箱子的上方掀开,里面坐着一个安妮(cpr教学用的人偶),还有几隻迪士尼人物的娃娃,布鲁托、唐老鸭、米妮、米奇。 「这是你的兴趣?」 「这是我要用来教学的东西。」 「教怎么处置尸体吗?」 「你怎么这么喜欢这话题。」 「谁知道呢?可能比起活人,我比较喜欢死人。」 「这是真心话?」蓝鹊认真盯着我看了一下,我有点不好意思,然后将箱子抢了过来抱着,假装专心看着眼前。 「你要搬箱子去哪里?我跟你一起去吧。」 「我劝你不要,你会后悔。」 「我今天踏进学校门口时,早就后悔过了。」 「……,那就走吧。」 我们走到了学校的机车停车棚,蓝鹊一排一排得找着他的机车。太阳很大,一些同学陆陆续续骑着机车出了校园,后来蓝鹊也戴着安全帽将车骑了出来,是一台深蓝色的gt-125机车,机车前面的踏板空间根本不足以放下我手中的箱子。 「你直接抱着箱子上来吧。」蓝鹊说。 「你原本是打算如何带着这箱子呢?」 「原本不打算骑车阿。」 「你有开车吗?」 「我这样子,看起来像在开车吗?」 「好吧。」,我抱着箱子,跨上了机车。我发现我总把事情想得简单,就其源头,大概是我肤浅得觉得自己能够俐落解决所有来到的困难,所以我容易马上就后悔了。我特别讨厌自己这一点。 * 没有目的的终点令我难受,蓝蓝的台2线滨海公路,一直蜿蜒得往前延伸。迎面的风像是吸饱了太阳热量的水,温温地一直滑过脖子。灰色的道路栏杆在马路的边缘闪耀,海岸线的白色浪花一波又一波,重复得出现在每一个我们路过的风景,像是不停被重播回放的电影场景片段。前方骑着车的蓝鹊,胸背从头到尾都挺得很直,彷彿高速公路上会出现的巨大出口预告标志。偶尔会出现的长长重机引擎声拖着风的尖啸经过我们身旁然后离开,每次回头都已不见踪影。摩托车一路向北,经过潜水湾海滨公园、白沙湾游客中心然后来到富贵角灯塔。我们将摩托车随意得停在了灯塔下的小平台,平台上有一个刻着”台湾极北富贵角灯塔”的圆木标志,我将大箱子放在了那个圆木上。我们就这样手插腰、站着看被前方灯塔遮住一角的海,光很亮也很热,烦腻的汗无聊得黏在衣服和肌肤上,石头和海和丛生的蔓藤懨懨躺在它们被安排的位置上,这种贫瘠的真实,应该可以用卸了妆的漂亮女孩子来比喻,两者之间不是戏謔的讽刺,只是感伤。虽然感伤却又厌恶。所幸厌恶大抵还只是不耐烦的程度。 「好热啊。」蓝鹊说。 「是阿,我开始觉得自己有点问题。」 「没什么问题啊,你只是不想上课。」 「我也不想晒太阳。」 「你好像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从第一次看到你时,就这么觉得了。」 「是阿,但不想要的东西一直随着年纪愈堆愈多。每个人都有意见。家人有意见、朋友有意见、老师有意见,电视、网路、报纸上更是一推意见,意见堆得愈来愈大。结果我的意见是什么呢?我还能有什么意见?」 「就我的经验,想那么多不好。」蓝鹊顿了一下,然后摆了摆手。「你知道吗?我有一次心血来潮,想要朝着一条路一直走下去,我走了多久呢?我已经不记得了。我的印象里只有出发时,天空掛着半圆的上弦月,当我走到路的尽头时,月亮已经完全消失,眼前是长得比一个成人还高的一整片白茫,没路了。我当时没有恐惧,只是想着这样也不错,在那里待了两个晚上。然后我的肚子变得好饿好饿,印象中我没有这么得渴望吃东西过,我开始后悔自己做过的种种事情及梦想还想做的事情。当我认真觉得自己会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死去时,一隻大象出现在了我眼前。他用鼻子将我捲起,放在他的背上,带我下了山。再次醒来时,我已经躺在有点潮湿的青草上,眼前的石砌楼梯通往一座灯火通明的城市,然后正上方是半轮的上弦月,与我出发的那个晚上一模一样。我无法说服自己是在作梦,因为我的喉咙乾得连声音都发不出,身上还黏着几颗蒲公英的种子。好吧,就这样吧,我想着,然后我往下走入城市。」他又往前走近了海几步,张开双手。迎面扑来的热烈海风简直能把我们身上的汗水都蒸发了似,蒸完又流出更多的汗水。 「城市里有太多能做的事和其实做不到的事情,结果就是什么也不想做。当我感到什么都不想做时,我就会去晒晒太阳。太阳下,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会感受到些什么,痛苦、烦躁、温暖、舒适……,每一种时刻的太阳都有它独特的感觉,但我还是最喜欢中午的太阳,它给你的最直接也最强烈。」 「这是你生活的哲学吗?」我好奇得问。 「我希望是,不过老实说,我从没真正搞清楚任何一种哲学。柏拉图(pláton)、康德(immanuelkant)、黑格尔(georgwilhelmfriedrichhegel)、沙特(jean-paulsartre)、齐克果(s?renaabyekierkegaard)、卡谬(albertcamus)的书我都看过,我可能懂书里每一句话的意义,但当它们组合起来,我就瞬间什么都不懂了。我大脑的尺寸大概与麻雀差不多吧。」 「我想,我最佩服你的一点是现在明明很热,你却能讲话讲得那么长。」 「你可以当这是一种练习。」 「练习什么?」 「生活。」 * 我们跨上了摩托车,带着那一箱玩偶,再一次驰骋在蓝蓝的台2线滨海公路。海风的馀热一次又一次刷过我的耳鬓。 17 这是一间建在半山腰的育幼院,从入口进去,依序会经过一座篮球场、一座游乐场、两个鞦韆,最后是三面毗邻的ㄇ型三层楼建筑,被三面建筑包围的腹地上,几个儿童在那里玩着跳格子的游戏。空地的角落有着一隻虎斑猫和一隻三花猫,三花猫慵懒得用舌头舔着自己的手,舔完左手换右手,虎斑猫则伏在地上,张着他黑色的大眼珠一直看着我们。蓝鹊将机车停在了游乐场外围的机车格里。除了猫之外,没有人注意到我们。 * 我们走进了一楼的一间开放教室。布置了环境后,依据蓝鹊的指示,我要对着安妮示范『叫叫c-a-b』的整个流程。这是一个用于紧急状况的民眾急救手段。在一个桌椅被移开的空旷空间,我们被30名左右的小朋友团团围住,一双双好奇闪烁的眼睛令我想到了电影院里观眾的模样。我现在是电影明星。 『第一个叫。拍打患者的肩部,检查他的意识。』 『第二个叫。找人帮忙连络救护车。』 『c=compression:胸部按压。』 『a=airway:打开呼吸道。』 『b=breathing:检查呼吸。没有呼吸,一律吹2口气,每一口气吹1秒。有呼吸,继续胸部按压,直到急救人员来到。』 我大脑重复着刚才的预演步骤,周遭静得可怕。我告诉自己不要多想,然后蹲下,拍了拍安妮的肩膀。 「患者没有意识。」我回报假设的现场状况,蓝鹊又大声得重复了一次。观眾中其中一个小朋友应我的要求去做了拨119电话的样子。现场开始出现声音,或许是讨论、或许是讥笑,连同我的心变得愈来愈巨大。安妮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糊成一片混沌的蓝色,他可能是任何一个我认识可是我一点都不觉得我会去救他的人,一滴冷汗从我背脊留下。没有意义,它如是说。我深呼吸一口气后,定睛寻找安妮乳头连线的中心点位置。手臂打直,双手交叠、掌跟对准中心点,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三十下按压后,我口对口吹了两个气,再重复两次这样的循环(三十下按压接吹两口气为一个循环)。 「畅通呼吸道。」蓝鹊大声指示。我左手放在安妮的额部轻轻向后扳,再用右手的两根手指抵住她的下巴,将嘴打开。 「嘴里没有异物」我大声回报。然后继续对安妮做三十个胸部按压和吹两口气的循环,直到蓝鹊喊出救护车来到为止。整个示范过程,我一共做了五个循环。什么都不想,只有身体自动在动作,直到最后。 * 示范教学结束后,紧接的是练习实践。小朋友们一个一个排队轮流练习,由蓝鹊负责监督急救动作的正确与否。我发现一个留着西瓜皮的小妹妹沉默得站在教室黑暗的角落。她偷偷将箱子里的米奇玩偶藏在自己的衣服里,手紧紧放在衣服那明显凸起的形状上,好像想让全世界的人都忽略她,执着、不动得站在原地。我朝她走过去,而她似乎没看到我。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终于有了反应,身体自然得倒退了一步,眼神幽暗模糊。 「怎么啦,为什么不去练习?」 「为什么要去练习?」她微微口吃得说。 「你可以因此帮助有紧急状况的人啊。」我讲了一个我根本不相信的答案。 「我不想帮助任何人,他们也没帮过我什么。」 「只是你不知道而已。在这个世界活着的人们,大家都是互相帮助,才能维持生活。」 「……这里的志工阿姨说蓝鹊哥哥以前很坏,因为他住在这里时,都不肯乖乖听话。他曾经把人从楼梯推下去,没有任何理由。大家都觉得他怪怪的,但我反而觉得他那样才正常。」她深呼吸一口气后继据说。「他说过我们什么时候时候死掉都不奇怪。既然死掉是如此正常,我们还要特别去救谁呢?又为什么不让其他人或自己死掉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从没思考过这些问题,或许有一点刻意不去思考的倾向。「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不知道。问题就是自动从脑袋冒出来,每次都只有问题,没有答案。」 「我觉得你可以不用想这么多,好好得学、好好得吃、好好得睡。有一天问题就会飞走了。」我直觉说出了我觉得可靠的烂答案,可靠的是我没有做出任何具体的个人性回答。「再说,蓝鹊哥哥将这套急救方法教给你们,一定是觉得有其意义和必要。我看得出来你很相信他,不是吗?」 「嗯,可是他说的事和他做的事有时候对不上来。他对大家都很友善,但他又会跟我们说:不要与他一样作个无情的人。我实在搞不懂。」 「大家都是这样。说的和做的事总会有一点点无法配合起来的毛病。」 「大家都是这样?」 「对,大家都是这样。」蓝鹊到底是怎样,其实我不知道。凭经验,我知道的只有人都会有一些人无法了解的毛病。缺陷或者优点,从哪个方向评价都没错但都不准确。这种无法轻易解释的复杂性可能就是人类特别的地方吧。她继续抱着藏在衣服里的米奇玩偶,一副听不大懂我说的自己也不懂的话。 「可以不要练习吗?我讨厌和大家待在一起。」 「当然可以。」我微笑,有一种松口气的感觉。 她脸有点泛红,低下头小声得说「你喜欢米老鼠吗?」 「老实说,……没错!你可别跟别人讲喔。」 「我就知道!」 她的笑容比我想的还要可爱。我希望所有的小孩都能这样得笑。 * 「听说你喜欢米老鼠?」蓝鹊问,在教室只剩下我们的时候。 「不行吗?」 「我有点意外。」 「没有不喜欢的理由阿。」 「所以只好喜欢?」 「大家快乐的约定语。mic.key.mouse。」 「什么鬼。电视看太多吗?你。」 「你果然也知道嘛。」 那天夜里,我第一次睡在由35个课桌椅拼成的”大床”上。这个心血来潮的找麻烦方式无疑是个有趣的经验。 18 我与小菁最近的假日都会单独出去走走。上次在大学食堂一起吃过饭后,我们的交流变得频繁。我不晓得与小菁并肩走着,算不算与女孩子的约会。台北的街头有很多可以容纳只有两个人的空间,一男一女、两女、两男……,只要两个人走在一起便能成为意义,路人想的、我想的、小菁想的,大概彼此间虽然有差异,但大抵而言仍包含在常识范围。我当然想与小菁变得要好,只是我心中总有芥蒂。她是大狗的异卵双胞胎妹妹,我的大脑无时无刻提醒着我这一点。她变得与我们暑假初次相见时还要瘦了一些,整个人像被一种来自横向的水平力量压缩了一个尺寸,她从前微肉的脸颊现在颧骨若隐若现,脖子下的锁骨也明显得露了出来。她身上的肉都去了哪里呢?我偶尔会这么想到。不可否认,她是愈来愈漂亮了。我跟着她在台北各处看看,台北每个地方都有人行道、都有便利商店、都有人,我们只是一直走着,有时候甚至没说什么话。我觉得她需要我,在某些时刻,但我对于自己在那个时刻代表着什么,完全没有头绪。我那时大概觉得身旁有个美丽的女孩子陪伴就够了。 「我的生日快到了喔。」有一天,我们经过一面女装展示橱窗时,她这么对我说。 「你想要什么?」 「这时候应该要先问你生日是什么时候吧?」 「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你是军人吗?怎么老是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小菁略为不满得说,然后看向我的眼睛,一、二、三、四……至少五秒以上的时间,我好像被绳子轻轻慢慢地勒住脖子,一种呼吸道逐渐被缩紧的感觉。然后,她露出微笑。 「你真的想知道?」 「真的想知道。这比端午节、清明节、中秋节、国际童玩节之类的节日对我有意义多了。」我急急忙忙得说。 「真的?看来你偶而还是会说好话嘛。但是为什么你要说这些节日对你没有意义呢?」 「大概……,我只是照着传统去过节日,没有特别的感觉也不会想在那些日子特别去做些什么吧。如果有人说:『清明节去扫墓吧。』,我会说好,可是如果没人提起,我也不会特别去做。中秋节吃月饼、烤肉和端午节吃粽子对我来说也是同样的型式,我只是照着过日子而已。」 「我的生日以后也会变成你所谓”照着过的日子”吗?」 「不会。我认识你也想去记住你的生日,这样就產生意义啦。」其实我不太肯定。就经验来说,意义会流于无意义,就像水往低处流、时间是从过去到未来一般,对现在的我的意义对未来的我是否同样,我无法明确肯定。但,我知道、小菁知道,这时候我只能说:不会。我能说出的只有我现在的感觉。 「我的生日是1994年12月24日23点59分。不要忘记囉,是12月24日23点59分。因为离圣诞节很近,所以常常被搞混。」 「生日需要强调到几点几分吗?」 「当然要,这可是我诞生的日子欸。全世界只有一个我诞生的独一无二的日子的时间。」 「太长了。而且同一时间全世界应该也有其他许许多多的人诞生吧。」 「对阿,其他人都是一群讨厌鬼,为什么要跟我挑同样的时间来到世界呢?」她的眼珠顽皮得转了一下。她接着说。 「你的生日呢?公平起见,我也应该知道。」 「1994年9月21日。」 「喔,你是中秋节后一天来到这个世界。」 「我不知道,我没什么在过生日。」 「你想要什么礼物呢?」 「你的生日愿望清单。」 「这种事应该自己想才对,别想抄答案。不过你有这个心我蛮高兴的,偷偷告诉你,其实我已经有两个愿望实现了。」 「是吗?」我看着眼前橱窗里的假人模特儿,突然有种超现实的感觉,就像看到孟克(edvardmunch)的画。假人身上那件淡紫色的碎花洋装单独站在一片稀疏的针叶林里,后面有一座擎天的黄色灯塔和一艘静静停在湖面上的模糊小船。画面一闪即过,一顶鲜艳的红色贝雷帽像是突然破坏歌曲旋律的强力和弦飘落在了假人的头上。它可能原来就在,就与许多我没意识到但总出现在我面前的事物一样,我终究会看到它。我打了个冷颤,现在是10月中旬,风确实变得有点寒冷了起来。 * 我每週会去麦当劳打三天的工,都是凌晨到早上的时段,一开始是因为这个时段缺人,后来我也习惯了,因为我晚上不知道为什么变得难以入眠,总想做什么的巨大衝动慢慢磨着夜晚流过的时间,最后变成一面平滑的工整空虚,随着太阳上升、月亮下降变得愈来愈完美。我觉得我应该改变,像是蝌蚪变成青蛙、毛毛虫变成蝴蝶、蚕宝宝变成蛾,变态(metamorphosis)的希望在我心底淤积,同时我对一切迎面而来的义务、责任和人感到无所适从。某种厚实、强大的来自成长记忆里的声音老是说着『你应该要……』的充满远见的话题。我无法成为他们口中的那种人,从很早以前我就知道。我一再尝试、一再失败,彷彿是想用头上的角把比萨斜塔撞倒的公牛,始终无法令那具体存在的歪斜有一点点倒塌的跡象。我愈意识到我不喜欢大家认为的理所当然未来模样,我就愈觉得这些是”我的梦想”。我想挣脱”我的梦想”。 19 我昨晚梦到我从101大楼跃下,下坠的时间好长好长,简直都可以再睡一次觉了。许多东西与我一起下坠,我的雨伞、我想像中养过的猫、我的手錶、我的太空衣、杂志上写真女星的照片、马格利特(renéfran?oisghislainmagritte)的画。等我意识过来时,我已经像奥运的体操选手一样摆出了一个完美的落地姿势。 * 「大狗想要见你。」我用半直述半疑问的语气向小菁说道。这件事的起源确实有些奇怪。大狗昨天半夜跑到我家,迷迷糊糊地倒在客厅的地板上睡觉,次日清晨除了地上的一摊呕吐物外,他在茶几上留下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你能帮我连络小菁吗?笔跡整齐方正,像是用尽了力气刻字的老师傅在石板上留下的凿痕。我拿着这张纸条思考了一下,然后决定打电话连络小菁。我知道他们感情并不好,小菁也可能还在生大狗的气,不过我是大狗的朋友,只要我能我就应该要尽一点力。所以我从手机的联络人里找到小菁的名字并且按下电话的图示。嘟…嘟……嘟,第一通电话没有接通,于是我又打了第二通,嘟……嘟…,还是没有接通。我决定先清理一下客厅地板上的呕吐物,清完之后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了半小时的lt;大亨小传gt;(thegreatgatsby)。我拨了第三通电话。电话终于被接通,但一开始并不是小菁的声音。 「喂~,请问你哪里找?」接电话的人刻意拉长了尾音,她的声音听起来儘管虚假,但彷彿银铃般清脆,令人有种酥酥麻麻的感觉。 「羊姐,别闹了。」我说。 「没想到你还记得我,我好感动喔~。」 「小菁在吗?」 「你好无情喔~,都只想找小菁。不过那孩子最近确实愈来愈漂亮了,你可得好好保握。」 「你也很漂亮,还有我们大概不是你想的那种关係。」 「愈来愈会说话了嘛。你这样会让我不小心喜欢上你喔~~。」 「你不会喜欢我。这种事,我还是知道的。」 「是吗?因为我喜欢小菁,所以我觉得我也会喜欢你。你如果需要与女孩子练习约会,我可以当对象喔。」 「不了。小菁不在的话,我之后再找她。谢谢。」 「等等!不要那么急着掛电话嘛,我又没说她不在。她刚洗完澡,你稍等一下。」我听见了羊姐朝远处喊小菁的声音,即使用喊的方式,声音也好像在耳边说悄悄话那般柔滑。大概有不少男士会折服在这样的声音下吧,我浑身打了个冷颤。大概一分鐘后,电话被接起。 「喂?」 「那个……,我有事找你。」 「什么事?」小菁的声音遥远又乾净,彷彿黑夜远方山谷里流下的潺潺泉水声。我不自觉得想到小菁包着浴巾坐在我面前的模样。她朝我靠近,她的声音、她的气味、她肌肤的触感。我有那么一个瞬间似乎忘了自己要讲什么。 「你怎么都不讲话?」 「大狗想要见你。」我反射性得将脑中的话弹出。或许有点不安,但说完后,我就冷却下来了。 「……为什么?」 「我不知道。他昨晚喝得烂醉来我家找我,然后早上只留下一张『你能帮我联络小菁吗?』的纸条。我觉得你如果可以,就去了解一下他的状况。」 「好,我知道了。你还有什么话吗?」 「你会去看他吧?」 「这对你很重要吗?」 「你生气了?」 「没有。」 「对我来说,你和大狗都很重要。我希望你们能够把一些话讲开。我虽然没有兄弟姊妹,不过有误解而不去化解,留着一个结在心里,就算彼此没有交集,那样的感觉一定也很不好。」 「我知道了。」 「抱歉,我可能有点多管间事了。」 「不会。拜拜。」她掛上了电话。我觉得我好像做错了什么。我将手机丢在茶几上,跟着整个人倒在沙发的椅背。看着前方刚才被我清理过的呕吐区域,我直觉得想到了侦探片里受害者在现场地上被画下的白线痕跡,我的心自动得其固定,一个滑稽却令人笑不出来的形状。客厅的灯光亮得令我烦躁,就算闭上眼,它仍像天空中的麻雀一圈又一圈得在我头顶盘旋飞行。我从沙发上起来,走出客厅,来到走廊。户外的光简直像要将世界染白似得强烈亮着,这似乎是入秋以来,最热的一天中午,比夏天的太阳更炽热。如果现在躺在柏油路上,大概只要半小时就会被煎熟吧,我想。我拨了一通电话给大狗,然后将lt;大亨小传gt;收进我只有几个空资料夹和一个铅笔盒的空荡荡书包,准备出发去学校。 20 下午的第一、二节课是连着的【电影发展史】,这是我们系上的必修课。课程内容颇为无聊,但讲师的教学很生动。从卢米埃兄弟发明电影开始,这段至今的时间出现了什么样的电影,各时期的电影又是因什么產生变化而改变了拍摄的叙事方式,还有最后最重要的天才的创作者们。如果以我偏狭的标准而定,我觉得电影从lt;火车进站gt;(l'arrivéed'untrainàlaciotat,1896)之后就已经结束。没错,我认为它从一开始就结束了,时间长度就是火车进站那几秒而已。若是问我选择电影相关科系的理由?我想我只能说因为我想要拍一部电影这样天真的话,但我既不喜欢与人过多交流,与人合作也因为自己的害羞而显得困难。我意识到与其说我想拍电影,不如说我喜欢作梦罢了,儘管如此,【电影发展史】的课对我仍相当有趣,歷史里那些已经死掉的奇怪傢伙,譬如:季嘉·维尔托夫(Д3nгaВeptoв)常常在我的梦里出现,他拿着一个摄影机在我每一个经过的地方走来走去,我从未看过他的脸,他的脸前面总有一台摄影机挡住,并且他从不肯开口讲话。嘿,你到底在做甚么呢?每次遇见他,我总会这么问,然后他会将镜头左右横移,停在正面朝向我的脸的方向,一动不动,只要我没动的话。这是我们彼此打招呼的方式。 上【电影发展史】的课感觉就跟作梦一样(我当然不是指我上课的时间在睡觉),这是我能与那些已故的电影人们见面握手的机会,大概有一半是客客气气我觉得只会见一次面的人们,和另一半就算我不想要仍会持续出现在我梦里的不请自来的人,不论是哪一种,他们终究比现实里的人更可爱一些。我从没在【电影发展史】的课程里看过蓝鹊,他对这些看书就能知道的歷史没有兴趣。所以当他在这个时刻出现在这里,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今天的课程是介绍德国新浪潮时期(neuerdeutscherfilm)的生成和影响,课程上到一半,便有几个不请自来的学长姐来宣传学生的社会运动,讲师熟练得将讲台让给他们并在台下喝着那杯他没吸几口的珍珠奶茶。他们宣传这个礼拜日即将举行的反核游行活动。带头的那个戴着渔夫帽脸型像一颗鸡蛋的男大生对着台下的我们热情呼吁,他在黑板上大略画出核能发电歷史上发生的一些”重大”事件,还有我国现在各能源发电的比例状况,太阳能和风力发电照样垫底而火力发电依然最高,核能的比例节节上升中。与其使用高风险的核能发电,我们应该更专注于自然能源的发电技术,他说。他的表情相当陶醉,我想到了一群西瓜正听着农夫说着『赶快长大吧,西瓜们』的奇怪画面,难道我们真的是西瓜?我莫名得对这个想像感到愉快。我们应该站出来争取我们想要的环境和未来,他最后说。语毕,台下响起了零星的鼓掌,然后渐渐变成大家都在鼓掌。完美的破窗效应,我想。我往蓝鹊的方向看去,他没有任何动作,就只是一直看着前方的讲台。 「你怎么了?」我隔壁的女同学如此说。她是个不错的人,借过我几次上课笔记。她略带困惑得看着我往后看的样子。 「我肚子痛,想去上厕所。」我指着教室后方的出口。 「学长讲得真棒,对吗?」 「嗯,对阿。」 「你星期日会去参加游行吗?」 「不会吧。」 「真可惜,我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活动。」 「是阿,但是我有事。」 「女朋友?」她狐疑得看了我一下。 「不是。」 「好吧,我还是不去了。」 「你想去参加?」 「当然想阿,但只有我一个人的话,我不敢。」 「我想班上的人应该很多与你有一样的想法。」 「所以大家都不会去吗?」 「大家都会去吧。」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我们社会的公民素养还真不赖。」 「我想是的。」其实我不知道。 「下次有这样的活动,我们一起去吧。」 「好。」一隻大象拿着摄影机对着我,他的鼻子上站着季嘉·维尔托夫。我不敢看他。 * 课程结束后,我走过去教室后方与蓝鹊打声招呼。他看起来有点疲倦。 「电影发展史有趣吗?」我问。 「大概。」 「你看起来很累。」 「是真的很累。」 「你刚才大可以趴下睡觉,这个讲师不会计较。」 「难得来上课还睡觉,太浪费了。」 「在家睡觉比较有效率的意思?」 「不同的事。不过我认同你说的话。」 「所以你为什么这么累?」 「我帮刚才上台的学长姐查一些资料和弄演讲稿,因此在网咖待了一夜。我想尽量弄得清楚和简洁点。」 「干嘛不在家弄?」 「我家可没电脑。」 「你家该不会只有四面墙壁?」 「还有一张床、一副桌椅、一个衣柜和两条棉被。」 「你是不是在帮学长姐打工?」 「是阿,我做一些事,他们给我一些钱。彼此是兑价关係。」 「我必须承认你做得不错,刚才很多人对反核游行跃跃欲试。」 「一群年轻人聚在一起就是会这样。你只要给他们最简单的提示,他们就会开始行动。尤其我觉得坐在这里的人都很有自己的想法。」 「你这种说法真讨厌。」 「我也讨厌阿,我希望这只是自己的偏见。但过去的歷史已经证明,而现在还在持续,未来大概也不会变。」 「怎么?你想当第二个古斯塔夫?勒庞(gustavelebon)?」 「我是desfoules。」他笑着说。 「是吗?你果然很奇怪。不过你对这议题的立场又是什么呢?」 「我支持发展自然能源阿,就只是这样。你呢?」 「我支持人类到外太空发展,别再压榨地球了。」 「很实际的想法,或许百年内就能实现了。」 「你真是疯了。」 宇宙就像个巨大的无底垃圾桶,人、社会、国家、星球都只是其中的芥尘。我喜欢这种现实,太过细緻和太过复杂的事在宇宙里面美丽得发生,然后不留痕跡得消失。他们曾在黑暗中也一直都会在黑暗中。如果能到达另一颗星球,我希望一切能重新开始,每个人都能在没有光的地方安稳作梦。 21 星期日的早晨,灰色的云层薄薄地涂在灰色的天空上,断断续续的雨断断续续得下着。我看着手上的电子手錶,然后抬头看左边马路的转角,一辆红色奥迪刚飞驰而过。公车站附近的人很少,大家不是低头看着手机萤幕就是盯着马路对面的巨大补习班招牌放空,据说这家登广告的补习班即将倒闭,这块招牌的位置不久后便会换上某个政治人物肖像的看板。我想起那千篇一律对人微笑的表情。友善得令人麻木。公车来了,我上了公车,然后坐在公车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其实坐哪里都可以,公车上除了司机外就只有五个人,两个年轻人、一个中年人、两个老人。我闭上眼睛,想着大概还有一个小时左右的路程。 * 大狗在前方的公车站朝我招手,我有点意外他在这么远的地方就已经看见我了。我下了车后,他立刻向我鞠躬。 「拍谢,我给你添麻烦了。」 「你指的是哪件事。」 「所有。」他表情诚恳得看着我说。说不上来的奇怪从我心底浮出。 「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找小菁来这里吗?」 「我可能......想要弄清楚一些事情。」 「什么事?」 「我也不清楚,从头到尾都很模糊。」他摇了摇头说。 老实说,我对他困惑的态度感到不安。 我们往公车站牌上方山坡上的巨大拱门走去,雨仍绵绵细细得下着,我们各自撑着一把伞。前方走着一群人,他们的雨伞彼此碰撞着,溅起的水花往上飞舞。笑声穿过雨声,由上往下流去,带走冷湿天气独有的阴鬱。愈往上走,愈能感受到某种乐趣。我们走到拱门前,那里站着小菁还有羊姐,她们也是各拿着一把伞。小菁今天穿着一件苹果绿的长袖t-shirt搭米黄色短裤,她的下巴看起来像顶着什么东西,微微地抬起,眼神不知道是盯着我们还是单纯放在虚空的雨里;羊姐上半身套着一件酒红色短袖衬衫,下半身是一条系有皮带的藏青色牛仔长裤。一贯地微笑,对着任何人。我们会合之后继续向前,穿过拱门后又望见一处向上的山坡,大狗指着由下往上数的第三个场馆。 「那里是我们系上展览的地方。」他说。 「你真厉害,一年级就有作品可以参加展览。」羊姐表情活泼得说。 「不是我。」大狗微微低下头,小声得回应。 「嗯……以后还有机会啦。现在先看看其他人的作品,好好学习就行了。对吗?」 「是阿。」我赶紧得微笑附和。每当我觉得情况变得尷尬时,就只会站在一旁傻笑。小菁还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像是根本没听到我们说了什么。大狗找我,我找小菁,小菁找羊姐,我们像是一串粽子,一个被一个拉着。我一点都不知道小菁和大狗在想什么。那天那个炎热的中午,我只是交代被交代的事,事情就理所当然得发展下去。结果就是我们来到大狗就读的美术系上的展览。我不太在乎展览里有什么,但知道了展览里没有大狗的作品就失去了表面的意义。有时候即使你知道”表面”一点都不重要,还是不可否认这种”无意义”正是我们所需要,作为与黑暗中模糊的真实的连结。真正的目的若没有”表面”的一层一层包裹反而会失去力量。我意外自己对”展览里没有大狗作品这件事”感到失望,而不是人心与生的彆扭天性。 我们走进场馆,进入一间大概是100坪左右的长方形展间。展间的墙壁上掛了三十幅左右的画作,一排又一排的灯具轨道井然得被安排在各个作品上方。看画的人零散得分布在这个空间的四边。多数人都是安安静静得看着,像是逛网页似,停留的时间都很短暂,转了一圈看完后,像是想起什么又转了一圈。一位大波浪捲的中年妇女一直站在一幅画前不断擤鼻涕的样子,不能不是个有趣的状况。我走过她身边,看了看她面前的画,只是一个坐在椅子上的少女正挽起头发的画。为了这幅画,她佇足了十分鐘之有。其他人各自看着自己有兴趣的画,虽然我不能清楚了解画的好与不好,也是尽量睁大眼睛去看。看着什么,感受什么,这个”什么”比远方传来的雨声还要模糊晦涩,我明明了解在这个完美的隔音空间里不可能听见展间之外的任何声音,我还是能听见雨滴滴答答落在屋顶上的碰撞声,就像我今早在自家阳台上听着的感觉。羊姐慎重得在每一幅画面前停留,黑色的有跟皮鞋每一步都是艰难得从光华的地板上拔起。我走近她,她忽然得转头对我微笑。看起来她早就注意到我的动向了。 「这些画画得真好。」她说。 「哪几幅画你觉得特别好?」羊姐指着她面前这幅画和从她面前的画往右数的第四个画作。她面前的画是一个衣服镶满宝石的女人,而另一幅画是一个穿黄衣的女人张开大腿的模样,大腿的曲线有些诡异得歪曲。 「你接下来是不是要问我为什么?」她笑嘻嘻得看着我。 「不了。反正你也不会说真话。」 「欸,我是真的挺喜欢这两幅画。」 「我相信。」 「是吗?我总觉得你把我想像得很邪恶,像是一个连续诈欺犯一样。」 「没那么夸张,我想我大概不敢跟诈欺犯说话。」 「没那么夸张,表示有一点齁。」 「有一点。」 「齁!你太诚实了,这么诚实的人肯定除了石头脑袋外什么都没有。就算是诈欺犯也是会挑目标的。」她嘟起嘴说。 「这是职业道德吗?」我笑了笑。 「这是理性思考。诈欺犯可是会考虑很多东西喔,比如:这个人的价值、成功率、风险、自己能力的极限等等……。等一下,你怎么愈笑愈夸张阿?」 「对不起,我觉得你配合得实在太好了。」 「那当然。」她微微得翘起了脸,神气得看着我。我突然觉得她是一个年纪比我小得多的女孩,就算如此,她仍比我聪明得多。 「小菁还好吗?」我问。 「我想她应该有一点感触吧,你应该知道她以前有学过画。」 「嗯。」 「可是我几乎没看过她画过任何东西。她房间有几张錶了框的画,老实说,不是我臭屁,真的不输这里的任何一幅画喔。我觉得她也喜欢那几幅画,只是她就是不肯再画了。」 「你知道原因吗?」 「不知道。我说过了,小菁不想说的话,我不会问。」 「我不知道你算不算个好人,但我确定你是一个不错的姐姐。」我开玩笑得对她说。 「前一句话是多馀的。」她朝我翻了一个白眼后,立刻又对我微笑。然后我离开她身边。她回头继续盯着她眼前那幅衣服遍佈宝石的女人。 * 展间外,有几张横椅。小菁正独自坐在其中一张横椅上,手撑住、脸往后仰望上方的天花板,像是在数星星似。如果那里有星星的话。我走过去坐在她的旁边。 「你觉得展览好看吗?」 「我不知道。」 「里面没有你有兴趣的作品。」 「有吧?」 「哪一幅?」 「有大狗名字那幅阿。」 「大狗原来有参展?」 「你都没有认真看?」小菁转头,嘲讽得看着我。我立刻回去展间,一张画一张画得找着,终于看到了其中一张图画下有大狗名字的标籤。画面中,过于鲜艳的花丛缠绕向上,一个被阳光拥抱的小庭院里,一个女孩正盯着地上的竹马。 「疑?这张画与小菁房间的画也太像了吧?」羊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身边。 我的脑袋开始晕眩,那一天中午的那摊呕吐物好像就在眼前。 22 雨停了,天空开始渗出阳光。除了大狗系上的展览外,场馆里还有一些小型放映会或小型演奏会之类的小型艺文活动。羊姐拉着小菁继续一一参加这些活动,小菁一副冷漠的表情,脚步跟着羊姐。她做甚么、她也做甚么,两个人互为对方影子一般紧紧相连在一起。大狗不知道甚么时候消失,非常自然得没有人问起。我独自走走,沿着1楼的楼梯上到7楼,再从7楼下到1楼,就是不想进入任何房间、参加任何活动。当我从每一个房间的门口经过时,都能清楚看到一些人是真的沉醉其中的表情。后来,我实在受不了建筑物里的氛围,走出了户外。对,从我意识到那一幅大狗的画开始,这一切的美丽事物开始变得奇怪,像是被粗鲁拨开的糖果纸不得不显露它什么都没有的内在。我走进场馆旁边的便利商店,买了一支打火机和一盒marlboro的香菸,其实我根本不知道我为什么会买marlboro的香菸,只是前一个结帐的人这么买了,所以我也这么买了。店员怀疑得看着我这张年轻又无神的脸,好像想说些什么。或许它觉得我未满18岁。 「我一起结帐吧,我有学生优惠。」我身后排队的一个绑着马尾的青年突然说。店员看了他和我一眼,默默得将结帐动作完成。香菸可以有学生优惠这项概念使我困惑。儘管如此,我还是让他帮我把帐结了。我和他一起走到便利商店前面不远的吸菸区。我把打火机和香菸的钱给他。他随意得塞进口袋后又随意拿出dunhill的香菸抽了起来。我也撕开marlboro的包装,手不大灵巧得点起菸来。我第一次抽菸是在国二的时候,因为同学的怂恿,那时烟味虽然呛,但感觉是新鲜的。第二次抽菸是10个月前,我从爸爸的luckystrike菸盒里偷偷得拿了两支菸,偷偷得在住家附近的公园偷偷抽着,为了什么,我已经忘了,我只是有一种这时候好像只能抽菸的感觉。第三次是今天,为了自己也说不清楚的绝望感,我想抽菸。刚下过雨的户外,没有除了我们之外的人站在熄菸桶附近。 「你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吧?」绑马尾的青年开口问我。 「不是。」 「来看展的?」 「嗯,我朋友的画有被展出。」 「喔,真厉害。叫什么名字?」 「抱歉,我不想说。」 「不用害羞吧?」 「不是,他画得跟屎一样。」 「……有时候作品换另外一种角度观看,会有另外一种乐趣。我想他的状况可能是这样。」 「这不是换个角度就能解决的这样美好的事。」 「你愈说我就愈好奇了。」 「他抄袭别人没发表的作品当作自己的作品。」 「……有点复杂阿。这个能算抄袭吗?毕竟被抄袭的作品没发表过,不是吗?」他将手上的香菸再吸了一口,然后摇一摇头。 「是阿,如果硬要站得住脚的话可以这样说。」 「世界比想像中还小阿,好像随时都会被撞到与自己一样的人,我总有这种感觉。所以长得一样的创意好像也说得通。」 「是吗?可是他就是想突破所谓的”一样”才开始画画,如今却用截然相反的方式来继续他的创作。」 「这是他亲口告诉你的吗?」 「我猜的。」 「那还是不要随便下结论吧。」 「不是结论,是结果。」 「结果总是不讲道理阿。」他将手上的香菸丢掉,重新再从菸盒拿了一支菸。 「所以它才是最强大的,任何可能性在它面前都只是笑话。」 「嘿,你这人真无聊。你一定看过戴立克.哈德费尔的小说。」 「没有。我要走了,谢谢你刚才帮我先付钱。」 「我叫石头,下次见面你可以这样叫我。我今天也有展出雕塑作品,有机会你可以去看看。」我朝他挥了挥手。想着我该去哪里,最后理所当然得往我走过的路倒着走了回去。 * 我拨了几通大狗的电话都是没有回应。我心情烦乱得走回展览的地方,然后又走出来,沿着往上的坡道慢慢爬了上去。坡道的两旁是两排大小不一的建筑物。大概因为是星期日,大部分建筑物的门口都没有开放。偶而有几个看起来学生模样的人走下山坡,带着一种怀疑的眼光看着我,或许是因为我的表情实在不太好看吧。我尽量避开他们的视线,只是盯着脚下的步伐。我最后来到一处操场,旁边是一座游泳馆和篮球场。只有两个人在操场上散步,跑道上淤积的小水漥一个又一个地均匀分布,简止像是雨的刻意为之。我搞不懂为什么有人非要在这种时候在操场步行。我无端得想大叫,而我也真的这么做了。那两个人一脸奇怪得看着我,慢慢地走离操场。我脸颊发烫,沉醉在一种莫名的陶醉里。冷风持续得吹着,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23 星期日之后,我发烧烧到39.2度。小菁来看了我两次,而我总是躺在床上跟她道歉。她捏捏我的手,表示没什么。那只是一幅画,她说。而我因为她的豁达,为大狗感到愤怒……。这场抄袭的闹剧就在什么都没发生的情况下,落下了帷幕。我从那天以后,就没再见过大狗,他彷彿刻意消失一般,怎样都连络不到。后来我听羊姐说展览后的隔天,他就休学了,看来这是他早就计画好的事。我不得不说整件事很有他彆扭的风格。没有意义又执拗。我一方面觉得是他心血来潮的恶作剧、一方面又觉得这是他自我惩罚的方式。他的行为愚蠢得可笑,最终除了自己以外,他谁也伤害不了。 * 我原本以为这学期除了参加期末考外,我在学校已经无事可做。想不到lt;电影导演基础gt;的课不考期末考,反而改採期末作业的形式。这项作业是五人的小组作业,一组合作拍一部15分鐘的短片。我不觉得自己可以找到任何一个愿意和我拍影片的人。我在这种时候才为平时没搞好人际关係感到伤脑筋。不需要的人等于不存在,对我或对其他人都成立。我本来打算一个人将影片完成,影片完成后,其他事有空再想。然后蓝鹊来找我。 「我已经找了其他三个人,你就加入我这一组吧。」 「我可不是个好帮手。」 「我知道。」 「为什么要帮我?」 「这不是帮你,我只是觉得有你在,作业过程会比较愉快。」 「你找人好像很容易?」 「很容易啊。」 「为什么你明明都不来上课,还能与人混得这么熟?真是奇怪。」 「你觉得与人混熟需要做什么?」 「嗯,多与他相处吧。」 「大错特错。你只需要让人们知道他们需要你,而你完全不需要他们。完全不需要可能夸张了点,不过基本上不需要。」 「你不需要我啊。」 「是阿,但你很有趣。」 「我自己还不知道有这回事。」 「你去哪里找来学校却整天躲在图书馆看lt;群魔gt;这样一点都不有趣的小说的人。」 「我这个人比lt;群魔gt;这部小说更无趣。」 「真正无趣的是那些想在大学过充实生活的人。认为自己的生活刺激又随心所欲的膨胀着自己什么都没有的脑袋。」 「谁不想过充实的生活呢?如果我可以,我也想过。」 「大学里所谓充实的生活,就只是把过剩的精力用在如何与人睡觉罢了。」 「不好吗?」 「很好啊。」 「我也好想跟女孩子睡觉喔。」 「下次我带你去啊。」蓝鹊朝我不怀好意得笑。我顺利得加入他的期末作业小组。 * 拍影片可以很简单,拿着一支手机按下摄影的按钮,然后原地走个一圈,走完再按一次按钮,影片完成。这是我认为电影完美或者说只能这么拍的方式,但无趣结果的风险远远大于这样无聊坚持的决心。lt;火车进站gt;在当时无疑是震撼人心的电影,但现在还拍火车进站的人无疑就是笑话,火车早就与那个时代一同远离我们了。我们只能从结束后开始。小组作业将影片製作的工作粗略分为编剧、导演、摄影(兼灯光)、录音、剪辑的职务。我选择了编剧的工作,原因很简单,我不想与人有太多交流。我觉得自己跟绝大部分的人都处得不是很好,明明说着同一种语言却无法沟通,而沟通失败常让我觉得自己尷尬,比”若是有洞好想就这样鑽进去”还深的洞我跳进去好几次,每次都不想再出来。我害怕沟通到头来只是浪费时间,谁也没听懂谁的话,只是朝着对面那张陌生的脸大喊。到头来,大家都浪费了时间,不过其实我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在意起时间。所以,我特别中意只有一个人的工作,儘管可能会无聊一些。 我心中有一个关于一隻大象的故事,他是一隻只有少数人能看见的大象。他存在,我看得见他,甚至我的手能清楚感受到他耳朵上的皱纹,但我无法向其他人介绍他。偶而我会看到有人对他挥手,就像许久不见的老朋友在某一个购物中心不期而遇的样子,双方都惊讶于原来你会来这里买东西。交换的眼神流过,彼此点头再见。然后大象的鼻子朝上哼出了彷彿是人呜咽声的巨鸣,短暂又激昂。他用后脚站立起来看着渐渐走远的过去熟人,每一次他都会在他们的背影后面谨慎地跳起一段舞,看起来就像是低头祷告的一段舞。舞跳完,席地而坐,茫然看着我。他就是这样的一隻大象。 24 我不晓得我要如何为这样一隻大象的故事起个头,将它改编成一个故事的主角实在太奇怪了,我想写却不知道如何写。最后,我写成一个少女去动物园看大象表演盘腿坐下的故事。故事大概是长这样……。 『从前有一座蒐集奇怪动物的动物园,比如说,园里的狐蒙老是在笑、猴子的屁股是绿色等……有族繁不及纪载的奇怪动物。动物园最有名的动物是一隻会盘腿坐在地上的大象。大象的展览区域被安排在动物园中央,那里有一圈铁製栅栏高高得围着一圈向下凹陷的土地。土地上只有一隻大象,这隻大象老是抬头往上看围观它的人们。它肚子饿的时候会哭,而哭的时候会盘腿坐在地上。记者从一位不愿具名的园方人员记录下动物园背地里的作为:坏心的饲育员们总是在白天园区开放的时间里不给大象任何东西吃。新闻拨出后,有些抗议随即產生,但大家都爱看他坐在地上的样子。怎么办呢?没有人认真要去解决这个问题,大家都假装伤脑筋的样子。哎呀,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一位动物园游客这样说。动物园没有改变作法,而大象仍老是坐在地上哭。有一天,一位少女跨过了栅栏,来到坐着的大象眼前,她在大象的耳朵边悄悄说了几句话。大象慢慢站起来,他不再哭了。观眾的热烈情绪转换成漫天骂声,少女马上被饲育员夹在腋下带走,像一个不小心落在地上的公事包似。大象在往后几天不吃不喝也不哭,只是安静得看着天空,有些游客开始骂他甚至神经错乱得拿香蕉丢他(当然过激的游客马上就会被动物园里的保安带走),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大家都在想他是不是生病了。动物园请了好几个有名的外国兽医来帮大象看病,但一群人我看你你看我毫无办法。大家都放弃治疗大象了。而少女某一天再度出现在大象面前。大象举起孱弱的腿,这一次少女的身体裂成了上下两半。大象再度盘腿坐下,他慢慢、轻轻得淡出现场每一双惊惶眼睛的视线里,像土地上一阵飞起的尘雾,高高地越过了动物园的栅栏。』 * 我将写好的故事大纲拿给我们小组的导演,一个身高很高、脖子很长、嘴唇上面有一层薄薄小鬍子的男同学。他表情为难得看着我,问我是不是想拍动画片,我摇头,他接着问我有没有意愿重写一个故事或换另一份工作试试,我又摇头,他无奈得叹了一声气。经过协调,我最后负责录音的工作。我没有不满,只是有点遗憾。 * 我去学校借了zoomh6的整组录音器套件和两根rode的ntg-3麦克风。我必须在我们的拍摄日前搞懂它们的使用方式。什么时候适合什么样的麦克风,这是导演一直跟我强调的学习方向,他希望我不要再次把事情弄得混乱。我小心得测试每支麦克风,我对着h6上的xy机头mic唱pharrellwilliams的lt;happygt;,声音比我想像中原本自己的声音还要好听,我在家里边走边唱、站在原地唱、躺着唱,接着拿rode的麦克风再做一次一模一样的事,我发现在同样靠近声音源的情况下,rode对人声的表现更加优秀,除此之外,其他好像都差不多。我将这个发现小心翼翼收好,然后继续把录音设备当成卡拉ok使用,有时候我根本不知道我在唱什么,我只是想要跟着音乐摇摆身体罢了。手机在这个时候响了,是小菁打来的电话。 「喂?」 「嗨!你好吗?」我将手机转成扩音,手里继续拿着麦克风。 「声音怎么那么大,你在做什么?」小菁有点不满得说。 「跳舞。」 「你脑袋终于烧坏了吗?」她酸溜溜得说。我唱了一句『clapalongifyoufeellikehappinessisthetruth』 「什么?」我听到她在电话另一头偷笑,我又唱了一句『clapalongifyouknowwhathappinessistoyou』 「欸,我说真的,你身体好一点了没?」 「clapalongifyoufeellikethat'swhatyouwannado.」她拍了拍手,把电话掛断。然后我像条狗叼着主人丢出去的骨头乖乖回拨电话。打了第四通电话才被接通。 「抱歉。」 「你唱歌唱得很开心嘛。」 「抱歉。」 「算了,或许是我打扰到你了。」 「没什么打不打扰,我这个人时间很多,不用客气。」 「真的?圣诞节那个礼拜你有空吗?」我想了想12月还一片空白的行事历。或许需要打几天工,不过那不算什么问题。我又看了看手上的麦克风……,算了,管他的。 「有阿。」 「那我们那个礼拜一起去旅行吧。」 「噢。」 「一言为定喔。」在我还想说什么的时候,她再次把电话掛断。我不太清楚我有没有答应什么,甚至没听懂她刚才的话。但都无所谓了,现在我只想继续摇摆。 25 墙上的时鐘滴答滴答的走,我计算着自己的下班时间还有几秒。将小时换算成分鐘再换算成秒数是种很好打发时间的方式。 我在麦当劳的排班几乎都固定在深夜10点到隔日的凌晨6点。这个时段的时薪比起其他时候高。偶而我会因此遇到一些有趣的人。我的手顶着腰压在背后的饮料吧檯上,头前后摇摆,内心为最后几秒的下班时间衝刺,3、2、1……。眼前的玻璃门被推开,一个穿着addidas红色拖鞋,头发齐眉的高挑青年朝我走来。 「麦香鱼套餐配薯条、零卡可乐。薯条去盐、麦香鱼不要麦香鱼酱,然后再给我一包番茄酱。」 「我要下班了。」 「你今天比较早?」 「算是。」 「要不要一起吃早餐?」 「不要。我现在只想回家睡觉。」 「我吃完早餐后也要上班阿。」 「你如果请我吃的话,我会考虑。」 「你明明就有员工餐优惠还敲我竹槓,不会觉得太过分吗?」 我把他的餐点输入post机,然后伸手。 「餐点总共99块。」 「1块钱不用找。」 我微笑着把1块放在餐盘上。眼前这个有点邋遢的青年据说是个写小说的人,虽然没什么钱但几乎每天都会光顾麦当劳,而且每次都只吃麦香鱼套餐。我对他的偏执感到佩服。 「我上次推荐你看的书,你看了没?」 「你说哪本?」 「『毕业万岁』」 「没有,图说馆借不到。」 「是吗?已经卖出2307本了喔。我还打算推出英译版呢,由我自己亲自翻译,到时候送你一本好了。」 「你打算如何翻译书名?」 「嘿,我从一开始写故事时就决定好了英文名称。你听了一定觉得屌爆了!」 「喔?」 「书名译作『theshirtschool!!!』。不错吧?」 我得承认这个”译名”真的有种屌爆了的浮夸感。 「你的书名很像我印象中的二流美剧副标题,或者是『性爱手枪(sexpistol)』这类乐团的名字……。」 我忽然想起了sexpistol的lt;nevermindthebollocks——here'sthesexpistolsgt;。或许这译名比我想像中好。 「好吧。你的故事内容是什么?」 「你怎么会要一个作者说明自己写的故事,这也太害羞了吧。」 你不是还要我去看吗?我把他的餐点放在餐盘上,然后递给他。 「你确定不跟我一起吃早餐?」 「对,我要回家睡觉。」 「你别再缠着他啦。」这时候又一位熟悉的客人进来店里,他是这附近大学的经济硕士生。我听说这两个人原本是大学的同系同学,但他们对彼此都颇不以为然。 「你是打电动打到现在来吃晚餐齁。」 「我是修论文修到现在啦,现在哪还有那么间。」 「你应该快毕业了吧?今年也是你念硕士第二年了。」 「就看老闆让不让我走囉。」 「我要下班了,两位再见。」 「我餐还没点阿。」 「我已经看到同事去换衣服了,他应该马上就会来了,稍等喔。」 「喔,我最讨厌等待了,”timeismoney”。」 「喂,你刚才还说我缠着他,你现在不也一样吗?」 「你的时间和我的时间价值不一样,还有我并没叫他不要走,我只是想抱怨而已。」 「我知道我时间很宝贵,不用提醒我。」 「你真是幽默阿。」 多亏他们,今早有个愉快的结尾。清晨的天空开始由深蓝色转为白色,几隻白头翁的叫声像是闹铃催促着偷懒的太阳赶快起床。我的疲倦固定在这个时刻袭捲而来。愉快的早晨,我一边哼着歌一边走出麦当劳。 * 时间继续前进,12月将至。我将打工的钱全拿去买了那天我和小菁一起逛街时留下印象深刻的红色贝雷帽。我将它放在我的书桌上,没事就拿起来看一下,感受一下它鲜艳的顏色。我觉得自己的生活好像一卷录音带,每天重播着同样的内容。夜晚收音机里偶而会听到的billevens的钢琴声轻快得带走我偶而沉重的心情,然后又将一切不可挽回的梦带来我眼前,我恨透了这些美丽的东西。 26 我现在还是会不时想起大狗的事。他是一个特别无聊的人,有着奇怪的执着,不喜欢与人相处。虽然并不是多坏的人,却无法让人有亲近感。他身上的孤独气息,曾经引来一些想要霸凌他的人,而这些想要在他身上quot;找趣味quot;的人在最开始就因为他的暴力反击尝到了苦头。这是我对他產生注意的契机。强悍的人不会被欺负,就算那种强悍是靠暴力实现。我觉得这种现实有着原始的美。他也打了我,变成那些加害者最有力的藉口,明明是他们先跨过了道德的线,被反击时却又缩回线内寻求公平正义。霸凌的结果是大狗和欺负他的群体一起被学校记了小过。我想人类有时候实在进化得太过狡猾了点,但这或许就是达尔文所说的quot;物竞天择quot;结果吧?大狗默默得出名,只是仍然孤僻。有一天,我看到他一个人在学校的图书室看书时,找他搭上话。 「你看完这本书后,可以换我吗?」我问。 「你在对我讲话?」 「对阿。」 「抱歉,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如果要看这本西洋美术史的话就直接给你吧。」 「不用这么急,真的看完再给我。」 「没有。这本书我已经看好几遍了。」 「这么好看吗?」 「说不上好看吧,我只是想了解过去从事绘画的人都留下了什么。」 「他们留下什么?」 「只有画阿,不然还有什么。」 「这种事不用看书也知道吧。」 「你说得没错,可是我心里还是有期待。除了画之外,他们还留下什么。」quot;除了画之外,他们还留下什么。quot;真是一种奇怪的想法。 「你这个人不旦孤僻,人也很怪。」 「所以才会被欺负阿。」大狗边说边笑。那是有点无奈的笑容。 「真亏你能这么坦然得接受这件事。」我佩服得说道。 「只是习惯了。既然被打,打回去是理所当然的。该生气的时候就生气。」 「你就不怕他们继续找你麻烦?」 「那就一直没完没了吧,我不会是主动停手的人。」 quot;极端quot;,我再次确认了对他的印象。他拥有我所没有的特质。这点令我有点羡慕。 「对了。你最喜欢书里的哪个画家?」我指着他手上拿着的那本西洋美术史说道。 「berthemorisot。你呢?」 「马奈(édouardmanet)。」 「看来我们蛮像的阿。」 「差多了。」 然后我们成为了朋友。这确实是连我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事。 * 我躺在床上,思考着大狗的事,像是脚下的鞋子陷进泥淖般,每往前一步鞋子就沉得愈深。不动也是愈沉愈深。就经验来说,很多事愈想只会愈绝望。怎么做比较好不过是希望。希望是被包装过后的绝望。根本没有所谓的比较好的这回事。他现在在哪里做着甚么呢?我完全无法想像。我没有理由得希望他不要放弃画画。我感觉那是对他相当重要的东西。但就算放弃了,那又怎么样呢?好像也没关係,因为/大家都是这样/在某个时候/自然而然得放弃了/某个重要的东西/。我讨厌自己这个quot;因为大家都是这样quot;的想法,它是太过压倒性的真实。就像一坨跨不过去的狗屎。本来夜晚就很难睡着的我,现在是完全睡不着了。我起床,走去冰箱,拿了一罐冰过的啤酒开始喝起来。喝啤酒偶而能让我放松睡觉。这个葡萄口味的啤酒,甜腻得几乎没有酒精的味道,简直像在喝果汁似。我明明觉得口味不错却有点失望。喝完后,我又喝了一罐这个葡萄口味的啤酒。我一边喝一边不时与那罐喝乾的啤酒罐乾杯。厨房的餐桌、我、两罐啤酒和一张空的椅子。 27 我跟着影片作业的小组拍摄了两天。主要是在旁边监听演员说话的声音到底清不清楚。这是你最重要的工作,导演说。结果那两天拍的东西,导演在最后结束时说完全不能用。我看得出来其他人脸上失望的心情。最失望的大概是被找来的演员,因为他们卖力演出的无意义吵架桥段,很可能要重来一遍。我光是想,整个人都累了。当然是指我的耳朵。蓝鹊不愧是个精明的傢伙,老早就说要负责剪辑的工作,他拍摄第一天只来30分鐘就回去了。我还能记得他临走前脸上带着微笑对我摇头的样子。将我们拍摄的样子拍成影片应该会更有趣吧,他的表情这么说,我猜。任何事都有第一次,而第一次失败的经验比比皆是,我并不感到灰心,只是没有兴趣。我到底来这里干甚么阿?我不得不那么想。我看着眼前话讲不停的导演,觉得羡慕。他心里有某种熊熊燃烧的东西,而我没有。我只能尽可能得假装表现出职业精神,安静得将所有的噪音收入心中。 * 自从小菁约我一起去旅行后,已经过了一个礼拜。她没再打电话过来,我因为自己未明的犹豫也没找她把事情弄清楚。沉默的线在某个瞬间被拉断,我好像能清楚听到那清楚的断裂声。啵的小小一声。她与一位身材娇小绑着马尾的女生在食堂吃饭,她看到了我,我看到了她。很明显不说什么不行了的情况。我走过去与她打招呼。她朝我点头,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表示。绑着马尾女生的女生用『你是谁』的疑惑眼光看着我,我点头后,尷尬走开。算了,去看书吧,我书包里还有只看了几页的lt;魔山gt;(derzauberberg),小说比人好的地方是它不会说话但它好像在对你说话。我的心情有点沮丧又有点已经无所谓的感觉,自从来到大学后一直都是这样。我走进图书馆后,临时改变主意,沿着楼梯走到五楼的影音贮藏室去借了lt;毕业生gt;(thegraduate)的电影,然后又走到隔壁的影音教室拨放。安妮·班克罗夫特饰演的罗宾逊夫人非常性感却总是给我一种好笑的感觉。笑着笑着就笑出了眼泪。她和班杰明·布拉达克躺在床上不做爱却在聊天的场景特别令我感到悲伤。看完了电影,我走下楼梯的时候,再次看到了小菁,她正站在二楼的铁製书架前翻着一本书。这次我没有走过去,直接下到一楼后就走出图书馆。天空现在是深沉的蓝色,像一片已经乾掉的色块皱皱地包围在脏兮兮的灰云周围。我想说些什么,有什么情绪正在心里堆叠。像是刚开始下雨的天空,落下了两三点的水滴,不怎么明显得告诉底下的人”好像有什么就要来了”的感觉。我想到了自己的第六感一直以来不怎么准。这次或许也一样。我只是有点多愁善感罢了。 * 又是一个躺在床上,没有睡意的夜晚。我好像对谁都提不起兴趣。像一隻独自住在森林的熊,在这座漆黑的森林里只有我这么一隻熊。冬天来临,我只想睡觉。我想自己不能老是想睡觉,毕竟我不是真的熊。我最难过的就是每当我真的想睡觉时,思绪就会绕来绕去,提醒自己还在思考。我每天都必须在睡前经歷这些。像是跑操场过程的思考,一圈又一圈得不能休息,只是一直得跑。其实这些思考说穿了,只是一些破碎的印象,它们根本无法代表任何东西。我必须有更具体的行动,我提醒着自己。我决定去找小菁问清楚一些事,我想知道可是我不想问的事。我考虑了30分鐘后(或许其实我什么也没想,只是在拖延?),拨了一通电话给小菁。这次一次就接通了。 「我正想打电话给你呢。」 「所以我要掛掉电话吗?」 「还能开玩笑,表示心情很好嘛。」 「不好也不能怎样阿。」 「……中午你跟我打招呼的事我很抱歉。」 「没什么。」 「你愿意听我解释吗?」 「你要说的话,我当然会听。不过我希望你不要因此有内疚的感觉。」 「嗯。不过就我自己的感觉而言,我觉得对你抱歉。其实我遇到大狗了,我与他谈了一些事。然后,那些事让我的心情有点混乱。」我想了一下,头脑浮出一个一个问题,但好像没有一个重要。为什么连问什么对我都如此困难呢? 「……你在哪里遇到他?」 「基隆。」 「他还好吗?」 「不能说好。他目前正在等待兵役。大概不会再回去大学了。」 「是吗?」我看着窗外的云的移动。当兵好像是属于月球上的事,我搞不太懂,虽然我知道自己有一天会服兵役,不过感觉还是遥远又模糊。 「他跟我道歉。为了很久以前的一件事。」 「对他来说,大概不太容易。」 「嗯,他边哭边道歉。鼻涕都流到嘴角了。」 「真惨。」 「真的很惨。我后来也哭了。」 「你这么说,我也想哭了。」小菁在电话的另一头轻轻笑出了声。 「如果我不认识你的话,或许又会被你气哭喔。你讲话不知道是粗神经还是真的坏心眼。」 「我只是缺乏同理心罢了。」 「我觉得不会,你只是个住在地球的金星人。」金星?那里的大气层成分几乎都是二氧化碳,根本不可能会有人类存在吧? 「所以你们说了什么?」 「小时候的事。我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不在意了,可是真的讲起来还是会难过。」 「我会听你说的。」 「这有点长喔。」 「我不是说过吗?我有的是时间。」我又看了看窗外,现在美丽的半轮上弦月正在黑暗中发着温和的光。每当这种时候,我总觉得时间无穷无尽。 28 小菁和大狗的出生是在肯亚奈洛比的一家公立医院。她的父母亲皆是台籍。父亲是动物保育的学者、母亲是个艺术经纪人。因为父亲的工作关係,母亲也一起来到肯亚。他们在肯亚大约住了十年的时间。当时肯亚的每个產业,不管合法、不合法的都充满了美好的愿景,像是过去民国70年代的台湾。多元性的生物自然生态栖息地和潜在的发财机会在这里两者并行。小菁的母亲產后不久,就发现当地富人对于艺术品的需求,凭着以往经营艺廊的经验在奈洛比发展她的事业。不用说生意当然蒸蒸日上。小菁的爸爸时常去图尔卡纳湖国家公园之类的地方去观察动物,往往一去就是好几个月,所以兄妹俩大多时候都是与妈妈待在一起。两个人都很喜欢妈妈,对于妈妈从事的工作自然得產生兴趣。据小菁所说,她那时看过高更(eugènehenripaulgauguin)的作品lt;沙滩上的大溪地女人gt;(tahitianwomen,oronthebeach)出现在奈洛比艺术品的拍卖会上,我跟她说不可能。我记得那幅作品很早就被法国的奥赛美术馆收藏了,但她仍一直强调这是真的。好吧,那就当它是真的吧,我说。 「我们每天接触最多的就是一片白墙上一张一张被掛着的画。我们会拿起画笔,大概就是受当时的影响。 「我大概是6岁开始画画。当时喜欢画妇女带着小孩的样子或是一些比我年长的少女的表情。我想一定是这些画面会让我想起自己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虽然我们已经很常待在一起了,但我仍想要更多一点,甚至曾经想过如果能永远都在一起就好了。」小菁不知道为什么沉默了几秒鐘,然后继续说。 「我与妈妈相处得愈多,大狗就愈少。妈妈认为大狗的个性比较沉默独立,所以给了我几乎两个人份的爱,这是连当时是小孩子的我都能明显感受到的事,所以大狗不可能没有任何感觉,对吗?儘管如此,大狗还是很安静。他总是安静得在画画,他喜欢画动物。尤其喜欢用自己的方式去描摹爸爸在国家公园拍下的动物照片。他会把各个动物分门别类:狮子、河马、鱷鱼、长颈鹿、大象……。然后在大大的白纸上每次只画一种动物。他的画很有趣,动物的形体好像是用一个个色块拼贴而成,没有什么身体的曲线,像是只照着心里印象去画的只有他能看见的动物。老实说,我很喜欢他的画。如果他能一直这样画的话,该有多好。妈妈认为大狗没有绘画的才能,儘管不会阻止他画画却常常建议他学习其他的才艺。大狗仍是固执得画,对其他事物一点都不感兴趣的样子。这对一个小孩子来说,你不觉得太奇怪了吗?小孩子应该比较喜欢与朋友一起出去玩吧。」 「我可以想像。」 「对吧?我虽然喜欢画画,不过如果要我选,我一定会选择出去玩。奈洛比的天气一向很好,虽然治安有点差。是说我在那时候也没什么可以玩在一起的朋友啦。不过……大狗偏执的努力并没有让他获得正面的回应,大家都觉得他只是喜欢画画,把他的行为当成一种可爱的兴趣。准确得说,就是不当一回事。他大概随时都可能会放弃,妈妈以轻松的语气说道。好像她看过太多这种人似,我听了真是生气。相反我的画却获得太多的讚美了。印象中,只要我有参加的绘图比赛都是优胜。随着作品愈来愈多,我渐渐有了神童之类的称号。甚至有人与我妈妈商量要买我的画。你不觉得疯狂吗?竟然有人要买一个不满十岁女孩的画欸?我并不是觉得自己画得不好,只是觉得自己或许没有得到正确的评价。这点大狗也是一样。说到底,绘画不是竞技,不是吗?为什么要分什么高低呢?你喜欢我不喜欢又有什么关係呢?我仅仅是个得到太多人喜爱的幸运儿,因此一直顶着神童的皇冠。当然受到大家的讚美,我也很开心。这是自然反应,不是吗?我当时虽然有点疑惑,但就像住在奥林帕斯山上的神祇一样迷恋这样的自己。我与大狗一样画着画,却朝向不一样的方向失控得前进。简直就像资本主义社会中,你想像不到会赚那么多钱的人那样继续赚更多的钱和你无法想像的贫穷生活是如何愈来愈贫穷。即使他们已经窘困得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失去,他们仍然持续失去。 「大狗后来愈来愈少开口说话,就像空气一样不会让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他把自己关在房间画画。他还是会去上学,但学校的老师都说他在学校与人相处的情况相当糟糕,几乎不会与人说话,当然也没有任何朋友。妈妈带大狗去找了几次諮商师。諮商师说大狗几乎不愿意对他们说什么?他们没有办法。看着大狗那些动物的画,他们也无法真的明白什么。他们猜测大狗有亚斯的特质,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爸爸后来察觉到大狗不正常的沉默,为了这个与妈妈吵过几次架。他觉得这都是妈妈疏忽大狗心理状况导致。遇到-吵架-离开,每次都是这样的循环。大狗仍然喜欢爸爸从各个自然生态区带回来的动物照片,但只有照片。与爸爸的对话也非常得少。鸵鸟、大象,他渐渐变得只说一些自己喜欢的单词。他像是独自住进了一个没有其他人的空间,大家跟他说的话都被隐形的墙自动得挡在了外面。最后,连语言都渐渐消逝在这个空间里。他从某个时候起就不再开口说话。」小菁叹了口气,像是顏色太过深沉的夜晚冷风吹过光秃秃的甚么都没有的铁皮屋顶。我心情有些复杂了起来。我印象中的大狗就算话不多也绝对不是不会说话的状态。 「爸爸因此决心带大狗回到台湾治疗,而妈妈当时选择留在肯亚继续运营她的事业,因为她不想再因为爸爸的决定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跡。肯亚有着明晰可见的机会,妈妈觉得这次错过就不会再有了。我长愈大愈明白这里就只是理念选择的不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对错。他们中间隔了一块欧亚大陆在物理的位置和心的距离上,大概从某个时间点起就无法再用同一种语言交流了。他们在属于各自的土地上认识了另外一个人后,很乾脆得就捨去了海外的彼此。妈妈第一次带我回来台湾竟然是要去处理离婚手续,她那次连大狗的面都没见过。儘管我不能理解妈妈的作法,不过我多少能够知道她的挣扎。我一直在旁边看着阿,就算不想看还是只能一直看着,就像被人按住了头的方向。我不想要我们家变成这样,可是无法避免。 「我曾经画过全家福,可能小时候在这方面才比较有美好的天真。长大了就开始知道要做各种残忍的选择。意识到这一点后,我觉得我画画是种残忍的选择。如果我一开始就不画画的话,说不定大家就会多注意大狗一点。我们家或许也就不会走到啪得一声裂开的地步。我是这个结果的原因之一,就像一枚棋子(原因)首先会第一个咚地推倒旁边的棋子(原因),然后再咚地一声推倒旁边的棋子(原因)。就在这连锁地一直延续下去之间,到底本来哪个是最初的原因,大概已经搞不清楚了。或都无所谓了。只是我无法再接受自己这么做而已。就算已经什么都不会再改变了。」 「大狗想要道歉的就是你不再画画的这件事吗?」我吞了一口口水。 「我不知道。」小菁犹豫了一下。「我从没跟人讲过这件事。当时我们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得聊着,很多时候是沉默的状态。然后等我意识到我们竟然确实得在聊着天的时候,他已经在一边哭着、一边一直说对不起了。我想他应该感觉到什么了吧,不过那个是什么我不清楚。看到他哭后,我也哭了。我只是真的感到很悲伤。很多如果从脑海掠过,像闪光似一瞬间,还看不清楚是什么,眼泪就自然掉下来了。」小菁边说边擤着鼻子,就算在电话的另一头我也能清楚听到她努力忍住哽咽。 「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小菁用有点害怕的声音小心得问道。 「只是不知道说什么而已。我是个金星人啊,很难理解地球人的感受的。」 「是吗?真是为难你了。」她开始有点生气了,我想。 「不过我就像个广播电台主持人一样,会认真听听眾的故事喔。还会帮忙点播你想要的歌曲喔。」 「喔?那我要听披头四的lt;yesterdaygt;。」 「太强人所难了吧。」话虽这么说,我还是拿出了从学校借来的rode麦可风轻轻唱了起来。照着我印象中黑白影片里保罗?麦卡尼的样子。 yesterday,allmytroublesseemedsofaraway. nowitlooksasthoughthey'reheretostay. oh,ibelieveinyesterday. suddenly,i'mnothalfthemaniusedtobe. there'sashadowhangingoverme. oh,yesterdaycamesuddenly. …… 唱完之后,我才发现麦克风根本没接上电源。 「你唱得好奇怪,一点都不像嘛。」小菁笑着说。 是阿,一点都不像。我的声音还是我的声音。好像没接上电源从外太空传来的声音。虽然是不怎么样的声音,不过能让小菁开心,我也觉得开心。 「对了,你还记得我说要去旅行的事吗?」 「记得。」 「就是下礼拜喔,你不会反悔吧。」 「不会。」 「那这次是真的约好囉。」 「嗯。约好了。」 一样在我还想说什么的时候,小菁再次把电话掛断。像是整个人突然被抽出现实似得只留下电话里一串嘟…嘟……嘟的机械式声音。我到底在跟什么说话呢?有时候我会这样怀疑自己。 29 早上我起床后,首先去浴室照了镜子。恩,还是一样的脸,有些没精神的眼睛。没精神或许是当然的,我连自己有没有真的睡着都不知道。我把一杯漱口杯的水淋在自己的脸上后再确认了一遍,还是一样的脸。我放下心来,把刮鬍泡抹在自己的嘴唇上下和下巴,哼着歌刮起鬍子。我两天后将要与小菁去进行一个礼拜的旅行。必要的物品都已收拾妥当。一支牙刷、一条毛巾、三件衣服、三件裤子、一件厚的羽绒外套、一条围巾还有林林种种的东西全都被收进了登山用的大背包里了。这个背包是我从前出远门都会习惯带在身上的。我走出浴室,回到房间再一次清点行李。牙刷、牙膏、毛巾、衣服……还有一盒保险套?为什么保险套会出现在登山背包的内衬口袋里?我完全没有准备这个东西的记忆。我不是没想过与小菁睡觉的可能性,小菁可能愿意与我睡觉,我也想与小菁睡觉。可是”我不应该与小菁睡觉”,我心里一直有一道模糊的墙阻止自己这样的想法。算了,就先放着吧。我把它放回原处,小心翼翼得拉起内衬口袋的拉鍊。还有……,我看向书桌上那顶有着鲜艳红色的贝雷帽,可不能忘了送出去,我重复提醒自己。今天是12月21日9点37分,离12月24日23点59分还有86小时又22分鐘。真久,我想。我套上一件上面印有椰子树的衬衫和一件牛仔裤,准备去学校。 * 学校的一切事物仍可有可无得在我生活中运行。所幸必须要做的例行性事务现在只剩下一支影片的作业和之后来临的期末考。没什么需要担心的事,我只要做好就行了。我边想边走进今天即将要进行拍摄的学校教室。今天是两个学生在教室里谈着未来梦想的一场戏。我好像到现在都还不搞清楚我们在拍什么。我仔细得听进演员说的每句话却无法產生共鸣,我好像只能注意到他们有没有把话说清楚这点。这是最重要的一点,导演说。两个女演员正在教室的讲台练习。其中一个演员用力得将板擦往下砸,灰扑扑的粉尘从地上飘起,她激烈得说着什么,好像是否定之类的话语。另外一个人双手摊开,用力得说着叫她不要放弃之类的话语,然后两个人开始进行类似辩论的吵架。为什么她们要吵架呢?我开始猜想原因。她们是不是有着相同的梦想,其中一个却先放弃了?或者只是一个人单纯得安慰一个不想被安慰的人?我开始有点好奇故事的前因,早知道就该好好看剧本了。教室里又进来一个人,是蓝鹊。他用手向我做了个招呼的手势,走来我身边。 「嘿,拍电影好玩吗?」 「嗯,还不错。」 蓝鹊有点奇怪得看着我,好像我真的很奇怪。「你今天心情蛮好喔。」 「如果你这样感觉的话,应该是吧。」 「有什么好事吗?」 有什么好事吗?我想了想。目前没有。我摇了摇头。「你今天怎么会来拍摄现场?」 「你有看到那个短头发的女演员吗?这场戏结束后,我要跟她去约会。」我看向讲台。那是个个子不高、胸部却很大的女孩子,她正面对的是高子高却几乎没有胸部的女孩子。个子不高的女孩子是刚才砸板擦的女孩子,我将她在心里画上记号。 「你真厉害。」我佩服得说。 「你指哪方面?」 「各种方面阿。你好像想做什么就能完成什么。」 「我可没那么厉害。只是绝大部分事情都能做得比其他人顺手而已。」那个短头发的女演员偷偷对着蓝鹊微笑。蓝鹊也对她微笑。 「这样就足够厉害了,足以让你过着让人羡慕的人生之类。」 「阿,我还真遇过那种女生。梦想是过着让人羡慕人生的那种女生。她是个很有能力的女生呢。年纪轻轻就在外商公司担任主管。」 「你跟她在一起?」 「没有。只有一起睡觉。」 「感觉怎样?」 「嗯……,身体很僵硬,做爱像是在帮对方按摩的感觉。不知道她是不习惯还是已经习惯这样。我们会在她压力大的时候做爱。我就像帮她放松筋骨的师傅一样。」他一脸没什么好说的表情。 「好现实。」我说。然后傻笑。 「不只现实她也很努力。老闆交代的工作不论需要工作到多晚都会完成,而且还做得相当漂亮。她从学生时期就是这样。为了隔天的微积分考试,可以在去完啦啦队的练习后又继续唸书唸到早上五点,然后分数考到100分,简直是个励志的成功故事具体化成的人型啊。她本人也引以为傲。是个活力多到用不完、慾望也无穷无尽的女孩子。」 「真厉害。我想我没办法像她那样努力。」 「你羡慕她的努力?」 「有一点」我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害羞了起来。 「你有时候蛮迟钝欸。我以为这种事你早就看出来了。」蓝鹊表情好玩得看着我,或许有点嘲笑的意味。 「我想我不知道的事太多了。」 「能这么想绝对是好事,比什么都知道这样想好多了。她啊,是因为做什么都容易成功,所以才这么努力阿。她可以很轻易得到想要的结果,只要再努力一下。如果你是她的话,你会不努力吗?」 「不知道,我从没有过这种感觉。」 「是吗?」蓝鹊瞇细着眼睛看着我。「你真的很有趣,好像还没被世间的规则冲刷过的感觉,保持着相当完整的自我。像是小孩子一样?不,又不太一样。」 「我还只是个学生而已。根本也没什么经歷。」 「但你没发觉周遭的人都开始有样学样了吗?」蓝鹊的下巴往导演的方向抬了抬。这是最重要的一点,导演说。我想我能了解蓝鹊的意思。「你再这样下去要被永远落下囉。被时代落下。」 「那也没办法啊。」 我们沉默了几秒鐘。蓝鹊突然不说话了,我也像不知道怎么说话的处在一片空白中。如果我被时代落下的话,我想着。大狗的脸浮上意识表面,或许有点失礼,我觉得大狗会与我一起留在”这里”,早就什么都被时代带走而没剩下什么的”这里”。其他人呢?羊姐是个会随着时代一起进步的人,这点无庸置疑,我有种无论如何她都会生活很好的感觉。小菁就有点难想像,她像是根没有被固定的轴,根本不知道会被装在甚么样的未来框架里,我脑内的资料库找不出合适的类型去分类。未知,读取失败,这样。在每一天的未来里会发生甚么是容易想像的事情,就像:吃饭、睡觉、上班、上学,其它个人的规律。我可以很容易想像出我明天早上依然会赖床,然后疲累得起床。后天、大后天、一个礼拜后、一年后大概都不会变。我被装进了某种生活类型的容器,上面贴着标籤写上一个大学生,然后被保管在社会学的某个名词里。如果这些资讯有资格被转换为学术资料保存的话。若是更远一点的未来,我会有什么改变吗?我想像不到那个可能性。我想我还是会没有目的得看着各类的书、有时候感觉到空虚,然后想到各种不復存在的可能性、对着朝自己友善微笑的人感到一点点的愤怒。这算是忌妒吗?我想起妈妈的脸。她的眼神凌厉得看着谁的样子。你最好不要像”他”的样子,她咬着牙说。我的身体起了一阵冷颤。我害怕自己像她一样不由自主得憎恨别人。我已经开始想像那种可能的样子,那确实也是一种我的未来。 「你真豁达,我有时候蛮羡慕你这样。」 「我想只是我懂得少。」 「常识上是这样没错。不过懂得多是不是一件好事就不一定了。你这样很好,真的。」 「谢谢。」 导演从教室讲台的地方喊了我的名字,我跟蓝鹊点了点头,然后往那里走去。你这样很好吗?或许过去的大狗需要的也只是这么一句话吧。只要一句话,一切都会很好得过去。像是童话故事里让人变得幸福的咒语。 30 12月23日的早上,我在晒自己刚洗好的衣服时,接到一通奇怪的电话。电话来电显示是大狗,不过不是大狗,是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 「嘿,你好吗?」有点沙哑但听起来舒服的声音。 「请问你是?」 「我是……」她咳了一声,好像在思考她该是什么得沉默了几秒。「我应该算是大狗的阿姨吧。」她说。 我有点疑惑得在心里重复她的话,然后思考着要如何回答。当然回答之前,有许多疑问争先恐后得挤在开口的瞬间。原本适合的回应在突发状况里显得怪异,但我只能依照直觉。就像条训练良好的狗。 「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我有什么事吗?」她一字一字清楚得说。我对她的怀疑又加深了几分。「我想要请你来看看大狗。」最后她像想起什么得这样说。 「大狗怎么了吗?」 「大狗怎么了吗?」她又一次得重复我的问题。我怀疑自己正对着电话向山谷吶喊。她为什么非要重复我的话呢?我有点感到不耐烦。「他现在的状况不太好。一直发烧也不太吃东西。」 「为什么找我?这种情况应该要……」 「应该要找医生,但他不愿意去。」她的声音清楚肯定了许多,刚才像是答录机的声音突然有了类似生气,彷彿声音成为了一个真的人似。我的疑惑开始向上推叠,这不能不是个奇怪的状况。 「小菁说他或许会听你的话。」 「我想很难,大狗一向不太听人说话。」 「你愿意试试吗?我听说你与他们关係都很好。」 我想了一下。既然这位大狗的阿姨也认识小菁,那么她说的话多少存在一些真实的可能性。「你可以把电话交给大狗吗?我来说说看。」 「他现在不在,而且他可能不愿意听电话。我给你一个地址,你来找他吧。」 「好,我抄下来。」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到书桌拿起纸笔记下她所说的地址,地址是以基隆为首的一串文字。看来似乎有一些可以相信的根据。 「你过来的时候,如果找不到他,可以去大武崙沙滩找找看。他常常会去那附近走走。」 「好。」 「谢谢。」我以为她还会说些什么,电话却喀得一声被掛断了。这种掛断电话的方式不由得让我想起小菁。我看了看手錶,现在是早上10:21分,确实还有很多的时间。 * 我搭乘了公车到台电大楼,然后转搭基隆客运。基隆客运的大巴在台北市绕了一下,很快就转上了国道3号。我以为上了国道后,大巴的速度会变得更快,不过今天高速公路却莫名得堵塞着。车子一辆一辆缓慢向前,彷彿天上和平的云。车窗外的平面风景一直往前方延伸。银色的toyota、黄色的benz、蓝色的我认不出来的跑车,不管马达的性能多好或多差,他们都只能在这里乖乖排着队。这样想了想后,好像就能接受大巴慢吞吞得前进了?不过很显然,这不公平。在某种公平的平衡上很不公平得平衡着。公不公平的话题很愚蠢,我一般都不会去想。不过这种无聊到能听见时间沙沙流过的时候是例外,它会自动得跑进我的脑袋。我想有必要再为跑车建一条高速公路,这样跑车才能完整得发挥它的性能。当然小货车、大卡车、轿车也需要一条各自的高速公路,这样分门别类后,大家都能比较自在得在自己的道路上奔驰。如果不考虑物理上的、制度上的、各种各样的限制后,像交通堵塞这种事也能变得简单,就像我现在所想。完美无缺却永远无法到达。所以现实会是人无可奈何得乘着大巴,无可奈何得,一步一步前进。我讨厌自己这么认分得去想一件事,好像我懂了什么之后,採取了一个比较聪明的作法。这种将行动优化的过程,除了比较好的结果外,其他都是无聊得重复搬砖过程。可是我却不得不在这样的世界生活。结果和可能性,我选择了结果。大巴的广播在极为刚好的时候插进我好不容易连上的思考。大概很快我就又会忘了吧,一片一片不成思考的印象。广播仍然不断重复着:武圣街口到了……武圣街口到了的冰冷机械的声音。我有点恍惚得从座位站起来,然后走下车。 来到住址的所在地,一排在马路边连着的透天厝里的一栋透天厝。正面看起来没有像门口的地方,只有一道铁捲门。铁捲门是拉下来的状态。我在铁捲门旁边找到了门铃。按了两下,无人回应。等了三分鐘后再按两下门铃,仍然无人回应。我打了一通电话给大狗。响了很久,无人接通。我深深呼了一口气,在门口又站了三分鐘。死棋,我想。大武崙沙滩呢?脑中有个声音抡起拳头敲了我的太阳穴几下。虽然有点犹豫,我还是用手机查了一下大武崙沙滩。导航显示离这里有四十分鐘左右的步行距离。我已经开始预想到某种糟糕的可能性。跟着一个陌生的声音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再从这个陌生的地方往另一个陌生的地方而去。明明没有任何可以相信的理由,不是吗?我不得不质问起自己。那里有可能性喔,大象说。可能性的结果就是甚么都没有啊,我说。难道你现在要回头吗?大象问。我用手指挠了挠自己的太阳穴。就算我闭着眼睛都能感觉到大象正看着我。我知道他随时都在看着我阿,我不得不知道。好吧,我说。于是我跟着他的背影往某个陌生的地方走去。 31 我沿着平面道路走了四十分鐘后,看到了一处小沙滩。不大,与西子湾的沙滩一样不大。虽然沙滩不大却挤了很多人,汽车和机车在路边停得到处都是。穿香蕉图案泳裤的小男孩不知道在为什么事尖叫,看起来像妈妈的人正在安抚他。刚刚正在衝浪的金发外国人走到沙滩上。他坐在一处遮阳伞下看另外一个衝浪的人。放眼望去,这里大部分的人不是坐着、就是站着,只有少部分人仍在沙滩上走来走去。海风带着太阳剩下的馀温以不冷也不热的温度温吞地迎面而来。沙滩外的马路边缘上有几栋房子和一座庙、一些卖吃的摊贩在其前面聚集。如果现在沙滩上有个摇滚演唱会,尖叫的男孩不知道会不会叫得更大声? 我走下沙滩。慢慢地走过他们、留心看着。在那里喔,大象说。靠近沙滩左侧的防波堤边缘,有一个留着小平头的熟悉的脸坐在那里。黑色的花衬衫和黄色的海滩裤醒目得在风中飘着。我走到他旁边坐下,他转头看了看我。以你来这里做什么的脸又将头转回海的方向。我们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好一段时间,慢慢地看着太阳黯淡得往下沉。天空中有一朵像是猴子头盖骨的云倒是一直固定在它原来的位置上。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大狗慢慢得说,好像他正在适应与人说话的感觉。 「来找你啊。」 「为什么要找我?」 「你阿姨说你状况不太好。」 「谁说的?」 「你阿姨。」 「我没有阿姨。」沉默又再度降临在我们之间。理由大概不同。 「为什么要休学?」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然后休学。」 「对。」 「那另外一个问题。为什么都不接电话?」 「我把电话丢了。用力得往海里丢了。现在我也不知道它在哪里。」他边说边抬起左手指着面前的海。海浪平稳和缓,好像婴儿睡着时的鼻息一样。他的手过了许久之后才放下。四个年轻女孩从我们旁边走过,她们各穿着适合的比基尼。彼此大声得说话、互相推挤。晃来晃去的臀部遮住了她们的背影,以某种明显的独有语言彰显着它们本身。那是什么呢?可能是青春。我不知道。我站起来,往沙滩后道路边沿的7-11走去,进去里面买了两罐宝矿力水得。又在7-11旁边的香肠摊买了两隻烤香肠。酥酥脆脆的烤香肠。我走回原来的位置将手上的一隻香肠递给了大狗。他看了香肠三秒,面无表情得接受了。搞什么阿,我想。我站着,心情有点不愉快得咬掉香肠的一块肉。那四个女孩正踢着海水,溅起的水珠慢动作得反射橘色的阳光。夕阳、美少女、比基尼。真是耀眼。连我都有点想加入了。 「谢谢。」大狗说。他已经把香肠吃完了。正在转着手上的竹籤。与我一样,他也在看那四个女孩子。 「我喜欢从左边数来第二个女孩子。她微微捲起来的瀏海我觉得很好看。」 「是吗?我觉得她旁边那个戴眼镜的女孩子比较可爱。」 「原来你喜欢戴眼镜的女孩子阿。」我说。 「不行吗?」 「没有不行啊。想喜欢什么去就喜欢。」 「她们这三天都有在这里活动,好像是来度假的。」 「你来这里该不会就是为了看她们吧?」 「或许吧?我不知道。我觉得自己现在去哪里或做什么都没差。来这里可能更接近是一种习惯,维持现实感觉的习惯。」 「靠看女孩子维持现实的感觉吗?真亏你说得出口。」 「看女孩子也好、看肌肉衝浪男也好。只要变成了习惯就感觉不太出差别了。」 「你现在还喜欢画画吗?小菁跟我讲了一些你以前的事。」我将最后一块香肠的肉馅吞下喉咙后,又喝了一口宝矿力。我知道自己不该鸡婆,应该成熟得把秘密放在心中的深处。不过这样到达不了任何地方,大象提醒我说。我为什么非要往哪里去呢?大象没说。空气中飘散的光的粒子好像都是它的声音。不停地重复跟我说着什么,大部分都模糊得与沉默融为一体。 「喜欢阿。」 「可是你放弃了。」 「对,我放弃了。」他用竹籤在沙滩上画出一副眼镜,马上就被风吹走的一副眼镜。 「为什么?」 「因为没有才能。」 「这很重要吗?」 「以前重要,现在不重要。」 「那现在开始继续也可以吧。」 他摇了摇头。「我已经不想画了。已经没什么东西想说了,什么都感受不到。就算画了什么也只是没有意义的线条的组合。」 「因为你模仿小菁的画吗?」 「不,在那之前就已经画不出来了。」他也打开宝矿力,喝了一口。 「这不像你。」我停顿了一会,脑袋好像卡着什么。一种预感,没有型体却坚实地嵌进想法与想法的空隙。好像要想起什么又想不起来。「应该是有什么理由吧?」 他冷淡得看了我一眼,眼神的深处好像有什么正熊熊燃烧着却被什么盖住了的朦胧视线。「因为是小菁的拜託阿。」 因为是小菁的拜託阿。大象重复得说,声音曖昧得像渐渐黯淡的天空。猴子头盖骨型状的云仍然浮在相同的位置上,一动也不动。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的大脑混乱着,蒙太奇式的场景照片一张一张堆叠,意义在连结却没有逻辑。我无法理解,大象什么都没说。 大狗站了起来,拍拍屁股,将黏在裤子上的沙粒抖落。「肚子饿了。我们先吃饭吧。」说完,一个人逕自往沙滩外走去。我愣了一会,还是跟了上去。 32 大狗与我一起在沙滩附近的公车站牌等公车,他看起来在回想什么似,不再说话,直直地看着前方的车辆来往。我一口气喝乾了宝矿力,然后把空瓶子拿在手上把玩。为什么我要从市区走路来这个地方吗?明明有公车,却从来没有想到。只是觉得我必须来到这个地方,于是我就来了。用双脚一步一步走过来。愚蠢,脑中有声音自然浮现。开往基隆市区的公车来了,我跟大狗一前一后上车。公车后半部的座位几乎空着,那里唯一有坐人的位置上,坐了一个小孩,他正望着窗外的海景。我有一种身体和记忆都随着公车的前进轻微摇晃的感觉。以前自己也有和爸爸这样两个人一起搭公车的时刻,好像是清明扫墓的时候,我们握着各自的吊环,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得等待公车到达目的地。实在无话可说,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我总是这样。 我与大狗在基隆市区下车。他走进一家7-11,面对着生鲜食品的放置区,他要我随便挑一件微波食品。我很快拣了一个番茄肉酱口味的义大利麵。他想了一段时间,最后拿起奋起湖的鸡腿便当。他又拿了两瓶饮料,一样是宝矿力。然后他一起把帐结清。 「你好像是第一次请我?」 「是吗?」他说。 我把空的宝矿力丢进7-11的垃圾桶,然后拿到新的宝矿力,好像水的循环那般自然。我想自己对循环这件事的概念感到有点厌烦。它会让我想到很多事,尤其是自己的一成不变。我跟随大狗来到他目前的住处,一间3层楼的透天厝。一楼是车库和一些杂物堆放的地方。我想其中特别引人注意的是那只有一颗眼珠的鹿头蜡像。像是在俯视这个空间一样。不论我走到哪里,它都好像在盯着我。车库目前停着一辆银色的toyata,上面积着不少灰尘,看起来很久没有啟动了。我与大狗来到二楼,这里有一张茶几、一台看起来老旧的四方型电视、一组沙发、一台黄色的冰箱和一个放着少许书本的玻璃橱柜。我与大狗就坐在沙发上吃着各自的晚餐。这组沙发触感异常得软,好像要将人吸进它的里面一样。有一种坐不安稳的感觉。 「要不要看电视?」大狗问。 「都可以。」 大狗拿起桌上的遥控器对着电视,一瞬间的画面闪过后,电视呈现银灰的杂讯状态。 「抱歉,好像没办法看。这是类比的老电视,有时候会收不到讯号。」 「为什么现在还在看类比电视?」 「因为我叔叔早就没在看电视了吧?」 「这是你叔叔家?」 「对,只是他很少回来。」 「他做什么的?」 「写诗。」 「为什么要写诗?」 「谁知道呢?写诗的人在想什么与诗这种载体一样模稜两可。」 「为什么?」 「太自由了,没有限制得令人害怕。」 我吃了一口我的义大利麵,而大狗正啃着他的鸡腿。我们又陷入了一段沉默,各自吃完各自的晚餐,没再说话。 「要不要喝啤酒?」大狗问。 「好啊。」 大狗从黄色冰箱里拿出两罐18days的啤酒。几乎没喝几口的宝矿力和手上的啤酒,形成奇怪的对比,就像互补色一样引人在意。我尽量不看着桌上的宝矿力。盯着天花板喝啤酒。 「这里有你叔叔的作品吗?」 「有阿,但我不推荐。」 「没差,我想翻翻看。」 大狗从玻璃橱柜找了一下,拿出一本薄册。我翻到了书的最后面,看了看出版日期,是1999年的初版。再稍微翻了一翻里面的内容。诗的题目大多有种荒诞感,比如:lt;金星上的井gt;、lt;为了画而死的一条狗gt;、lt;蛋塔的太空漫游gt;,这种题材在当时会有人欣赏吗?我有点怀疑。看了看其中几首诗的内容,语言平白,诗里没有什么特别难的词汇。他最短的一首诗lt;金星上的井gt;只有两句话。 哇,他跳进了井里。从此金星上又少了一个好奇这座井的人。 而书的名字也叫lt;金星上的井gt;。 「你叔叔只有写诗吗?」 「还有跑船。」 「那你为什么说他是写诗的。」 「他说跑船是体力的娱乐,不是工作。」 「这与有钱人的娱乐是赚钱、工作是度假有点像。」 「我叔叔看起来可一点都没有钱。」 「你叔叔写这些诗的灵感从哪里来?」 「谁知道呢?宇宙中的黑洞吧。他好像说过他写的东西都是真实发生的事,不过没有人相信。」 「你叔叔会不会是什么神秘的魔法师之类的?」 「如果你指的是他到现在都是孑然一人的话。」 我一边想像着作者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一边翻着他的诗集喝啤酒。大狗将整个人陷进沙发里,手指搓着啤酒瓶表面,看向没有显示画面的方型电视。 「欸,你为什么会说是小菁拜託你呢,关于那幅画。」 「老实说,我也不太清楚。」 「为什么?」 「我不晓得什么才是真的。这件事有几个奇怪的地方,第一个奇怪的地方就是我遇到了两个小菁。」 「……你怎么确定她是另一个小菁?」 「体型、眼睛、鼻子、嘴巴,手腕、手指,就连说话的方式都一模一样。」 「那她就是小菁阿,不是吗?」 「是阿,但还是有一点不一样。不太一样的小菁。」大狗喝了一口手上的啤酒,他的脸看起来有点疲惫、眼神黯淡。好像在海上漂流着,想要往看起来是陆地的地方游去,不晓得游不游得过去也不晓得陆地到底存不存在。他在脑内持续模拟着事实和想像间的界线,让两者一起浮在海面上。他观察着,只是观察着,然后继续漂流。他或许不希望被人发现。可是他也惧怕着自己永远静止在蓝色的思考里。 大狗慢慢从包围他的沙发起身站起。 「来吧,我给你看一些东西。」他说。我跟着他从二楼往三楼走去。三楼是个没有任何房间的宽阔空间。月光穿过落地窗,留下阳台外盆栽淡淡的影子。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有什么留在那里。大狗打开电灯,然后将堆在角落里的东西放在地板上,慢慢地一张一张铺平。那是数量37张的油画布。油画布上的画都是一样的构图、一样的主题。37个在阳光照耀下的小女孩以同样的姿势微微低头,看着面前的竹马。有些看起来完成了,有些只有浅浅的素描痕跡。 「这些是我从暑假开始画的东西。每天每天都在画。」我吞了一口口水,像是喉咙塞了一颗棒球,想说什么却说不出什么。 「这些画全部都是在模仿小菁,包括你上次看到的那幅。」他慢慢得接着说。 「你还记得暑假我醉得一蹋糊涂的事吗?」 「嗯。」 「那天晚上我遇到的就是另外一个小菁。」 「好吧。」我点了点头。 如果诗在某些时候可以借代为现实发生的事,我想现实在某种观察的角度上或许就是诗的延续。总之,都是我贫脊的想像力无法到达的地方。 33 我心中有一种明显的执着,我无法接受显而易见的现实以外的结果。如果你问我说,拥有摄氏43度的浴缸热水和一样温度的温泉水有什么不一样的话,我会说:『感觉好像不太一样』,但我心里想的却是『去他妈的不一样』。我不相信人的感受能表示成任何现象的真实。因为我就是一直这样被否定过来,如果有什么能代表我已经成长的这一点,一定也只有这一件事了吧。 听着大狗讲着的那一天的事情,就像每天会经过我脑袋的讯息,我想一定不久后就会忘了吧。我只能心不在焉的听着,每听一句忘一句,我好像从一开始就是这样设想,而结果也这样发生了。在他说过的以前的事中,到底有什么确实得被留了下来?除了不知道真偽的记忆外。我看着地上那37幅排列整齐的画陷入神游的意识中,就像从落地窗外看着我与大狗正在说话。 「你是不是没在听?」大狗突然停住后说。 「嗯。」 「很无聊吗?」 「不是。」 「我以为你会做得更好一点,就算是假装认真听。」 「我在听阿,只是无法相信。」 「你不是为了听我讲这些事才过来的吗?」 「我原本以为是这样。」因为是一通神秘女人的电话,我想了想后,摇了摇头。 「你觉得我会相信你的话吗?」我问。 「不知道。我一开始也说了我根本无法确定这些事,或许我只是想说出来。」 「你真的不回去学校了吗?」 「不回去了。我已经尝试过了。最终,大家都会回去大家该回去的地方,而那个地方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 「不然你想做什么?」 「或许永远什么都不做,就这样变成一颗石头。」 「放弃得太早了。」 「我已经努力了很久很久,比你想像的努力还要努力过了。」 「『北风和太阳的战争会永远持续下去。』」我说。这是lt;毕业万岁gt;那本说不上好看的小说中其中一个人物说的话。到底是谁说的话,倒无论如何都无法回忆起来。 「是吗?」 「我觉得是,除此之外我们还能怎么想呢?」 「……这些画就给你吧,随便你怎么处理。」 「你该不会从一开始就这样打算的?」 「这是我和小菁讨论的结果。如果你来找我,我就把画给你。」 「是哪一个?」 「你不是不相信吗?」我想他是对的。我无法回答。 大狗与我一同走到我要搭车的客运站并在那里陪我等了一段时间。然后随着最后一班开往台北的客运慢慢啟动,我朝车窗外的他挥手。他最后还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怎么说的表情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印象里。 夜晚的高速公路上,大巴畅快的引擎声一路飆行。几颗星星黯淡地躲在厚云之后。我像是在想着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想得一直看着车窗外滑过的路灯。我能感觉到自己渐渐有些疲倦。于是我又陷入了回忆,在这种时候,什么东西是真的,确实已经是不重要的事。 「她能前往的只有过去。」我听到大狗清楚得说。 34 今天的早晨,我从张开眼睛开始就异常兴奋。麻雀在电线上嘰嘰喳喳的样子非常相似我现在的状态。我的心理也正嘰嘰喳喳得叫个不停。镜子里的自己正闪闪发着银色的光亮,像是被云层反射的皎洁月光。我清爽地用刮鬍刀仔细刮了鬍子、洗脸,然后一颗一颗牙齿慢慢地用牙刷刷着。今天是12/24,我与小菁约好要去旅行的一个全新的礼拜一。我们约好了中午的11:30见面。我光是想像就不由得脸颊发烫,这是我与她的第一次单独旅行,我实在不想搞砸任何事。我怀着忐忑,收拾着准备好的行李,套上亚麻黑的帽t和褪色的蓝牛仔裤,出门搭公车前往台北车站。 * 我与小菁约在了台北车站东边的某个出口,从下车的公车站走路不用两分鐘的距离。我调整着呼吸,开始想像见面后的第一句话该说什么。你好?有点俗滥。你今天的装扮很漂亮?油嘴滑舌。我从每一个开场白挑出缺点,用各个角度剖析,看起来完全是一个龟毛的拘谨男人会做的无聊的事。那是现在的我做的事。走到出口处,终于看到了小菁,她坐在了一只玫瑰金的行李箱上。略长及肩的发长、形状美好的鹅蛋脸型在阳光下自然耀眼。她今天穿着白色的针织v领毛衣,孔雀绿的棉质细褶裙、黑色converse帆布鞋。外面套着一件深蓝的牛仔外套。她微微晃动双脚,四处看着。 「你差点迟到了。」她对着走近的我说。 「可是我没有迟到吧。」我看着自己手上的电子手錶。11:28,确实没有迟到。 「哼,让女生等就是迟到。」 「我道歉。」 「还有呢?」 「你今天穿得很漂亮。」 她从行李箱上下来,小声得说了一声谢谢后,拉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得往车站大厅走去。我跟在她的背后。我刚才做得还好吗?从她的回应来看,实在不清楚。小菁去车站柜台买了两张南下要往屏东去的票,票据是下午一点出发的自强号火车。 「还有一点时间,我们先吃个饭吧。」她说。 我们搭着台北车站的电扶梯,来到地下街。台北车站地下街是个复杂的地方,我曾经在这里迷路过。在大量人潮的时段,这里的空气稠密而令人喘不过气。稍微闪神,就会跟着人潮走到自己不知道的位置上,我对此本能得感到恐惧。小菁和我选了一家卖手工披萨的餐厅内用。她点了7吋的乡村口味披萨,我点10吋的总匯口味。披萨的口感一般,价钱不贵,如果要快速解决午餐的话是个好选择。 「我以前吃过两次,味道还不错。你感觉呢?」 「感觉偏好吧。不过在这里吃饭有种很难消化的感觉。」 「我懂。人多的时候很恐怖。好像被大海吞没似的窒息感。」 「是阿,只要停下来,就好像会被什么怪物追上。」 「什么怪物呢?」她边咬着披萨边歪着头问。 「全身毛茸茸、黑漆漆的、胸前有个白色的v的怪物。」 「听起来有点可爱。这样停下来的话,好像就不用害怕了。」她小声得格格笑着。 「不用担心。你停下来的话,可以打电话给我。我会来这里与你一起迷路。」 「我才不会在这里迷路呢。」她哼了一声。 「但是我会,所以记得要来救我喔。」 「你真奇怪。这种话不应该是女生说吗?」她微笑着看我。 「现在就连迪士尼的公主都不需要靠王子来拯救了。我可不敢妄自尊大。」 「好吧,那我们就一起被黑漆漆的熊怪物抓走吧。」 「嗯,就像公事包一样,被他一手一个夹着走。」她笑着微微点了点头。 午餐用完后,我们搭上了火车。我们把行李放在上方座位的置物架上,调整座椅,然后以舒服的姿势往后靠。我们的肩膀不时得会碰在一起,就像一条摇晃的鐘摆以同样的弧度重复盪着的频率。小菁的侧脸看起来在想什么似得一直向着前方。我们在等待火车啟动的时间里,一句话也没说。极其自然得我的手自动得握住了她的手,她转过头来嘴角上扬,以同样的力道回握。火车慢慢地啟动了。 35 我对于旅行的目的地要去哪里并不在意。我只是答应了小菁,但答应了什么,就是现在坐在火车的此刻也不清楚。回想起来,自己好像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总是轻易得受当下环境的流势影响。我并不是觉得船到桥头就会自然直,而是觉得事情怎么样好像都无所谓。不管是好是坏,都把它当成一个客观的结果来观察(这可能是一种主观的惯性)。结果作为结果已经足够,不需要再加上有意义的顏色。 我与小菁大约傍晚七点在屏东车站下车,然后在车站附近的民宿登记入住,小菁预约的是两间单人房的房型。理所当然又有点失望的结果。这是一间有三个楼层的民宿,我和小菁分别住在三楼的302和303号房。她的房间在我的房间斜对面。我们把行李各自放下后,走到民宿对面的subway去用晚餐。我点了6吋的义大利经典套餐,套餐除了主食的麵包外还有柠檬红茶、巧克力饼乾。小菁则单单点了6吋的百味俱乐部。subway里没有除了我们之外的内用客人,这里安静也没拨音乐,是个如果正常讲话、声音会显得刺耳的环境。店员俐落得帮我们包好餐点结帐以后,拿起他放在收银台旁的书读了起来,这是一本可以放进口袋的袖珍书,感觉像是英文单字大全之类的书籍。我一边想着接下来会做什么呢?一边喝着柠檬红茶。 「你有想好接下来要做什么吗?」 「有需要吗?」小菁一边咬着麵包一边回答。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只是想来这里而已,并没有特别想做什么。」 「你完全没规划这个礼拜的行程?」 「嗯。」 「我真没想过有这状况。」我咬了一口饼乾,说出感想。 「只是陪我随便走走不行吗?」 「没有不行啊。散步的范围愈大愈好。」 「全台走透透喔。」 「反正时间多的是。」 「不重视时间的话,小心一转眼就变成老头子囉。」 「我想我应该活不到变成老头子的年纪。」 「为什么?」 「一种期许吧。」 「感觉有点悲伤欸。」 「活得太久才会觉得悲伤吧。」 「是吗?我觉得你一定会活得很久,还是早点习惯会比较好喔。」 「你真坏心眼。」 「这样才有人一直陪我啊。」 「我可以把这个当成爱的告白吗?」 「不行。」 如果能一直陪着小菁,感觉一定很好吧。可是我想像不到那样的未来,就像我想像不到猫咪会上天国或者蟋蟀会大叫(但蟋蟀可能会讲话)。 我们用完了晚餐后,在屏东车站周遭稍微间晃就各自回到各自的房间。进入房间后,我直接得躺在了自己的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了一会。天花板不会旋转也没有画面浮现。理所当然,我想。我打开自己的背包,拿出白色的礼盒,这是准备给小菁的生日礼物,我认为很适合她的红色贝雷帽就装在里面。我把它从盒子拿出戴在头上,照着房间内小梳妆台上的镜子。嗯,我戴上这顶帽子真的完全不好看。我把帽子收好,叹了一口气。每次看到自己的感觉都不是太好。我又躺回了床上,想着该什么时候送给小菁?依照她异常的对生日时间的执着,似乎只能在23:59分的时候送给她。那么在这段等待的时间我能做什么呢?又是一段完全没有任何想法的时间。大象从上而下得俯视我,我没办法不看见它。嘿,我全身上下没有任何有意思的地方喔,我这么说道。它仍只是看着我,没有回应,就好像盯着清晨叶尖上凝结的露水那般睁大眼睛。它从不直接与我对话,我们的交流总是互相的单方面传递。 「喂,你真的不说什么吗?你一直看我也看腻了吧。」 没有回应。 「我想与你说话啊。」 没有回应。 「我好无聊,陪我说话吧。」 没有回应。 沉默好像与房间融为一体,将声音禁錮在我自己本身。不管说什么都可以,不管说什么都不会影响到其他人的安静空间。却没有任何话要说。我想起了住家附近那颗站在十字路口中央的行道树。它半枯半荣得存在着一个夏天的时间,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为甚么树的身体会有这样的型态,一半没有树叶、一半开满白花。不知道它甚么时候消失,只有记得再也没看过的这件事。我觉得它也想说什么,对于自己和对于这个它身处的窄小的十字路口,可是直到最后它都是沉默着。什么都不想说的话就作梦吧,大象说。我点点头,闔上眼睛。耳边有小虫子在高速拍翅的感触。不远处传来门被打开的声音。 36 我往前走,向着某个村落的方向。大草原的夜晚寂静无声。松软的泥土每被踩过一次就又向下沉没一些。一群铺着稻草的屋顶已经逐渐出现在眼前。他们围着一个雕像向周围扩散。这是个有型体却没有明显轮廓的雕像(就像一颗体积比较大的石头身上有几道刻意的凿痕)。我走进村子的范围,一个黑皮肤的小女孩和一个留着厚杂长发的男子从入口处的房屋走出。男人牵着小女孩的手来到我面前。 「如何,有找到吗?」男人问。 「没有。」 「你还打算找多久呢?」 「不知道。到找到为止吧。」 「真有毅力。」 「你呢?还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到这边的工作完成为止。」他指着中央那座雕像说。 「我以为你已经完成了。」 「不,村里的人说虽然已经很接近了,但它还不是精灵大人。」 「石头刻着石头,最后石头成为精灵。像不像一首童谣?」 「不要拿别人的名字开玩笑。你应该饿了吧?屋子里还有一些玉米。」石头回答。 「不,我刚刚在subway吃过了。」 「subway?这里哪有什么subway。」subway?黑人小女孩好奇得模仿了一次发音。她的声音好像直直地往下坠落,穿过泥土、地层、恐龙的化石,咚得一声敲响了地心然后再传回了这里。不会错,我听到了回音。是令人怀念的声音。我从裤子口袋里拿出marlboro的菸盒。打开之后,才发现已经没有半支菸了。 「我这里还有。」石头递给我一支菸。 「谢谢。」我说。火光亮起,灰色的烟裊裊升起在深蓝的天空下。没有风也没有云的的晴朗夜晚。不管站在哪片土地上,风景总是惊人的相似。就跟那时候一样。 * 张开眼睛后,我看见小菁正双手交叉靠着墙壁看着我。正对着床对面的墙壁上掛着一幅日历。上面还停留在十一月的那一面。现在是?我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来,看了看自己的手錶。现在是12月24日23时14分,地点是屏东车站附近的民宿。我一边整理着脑中的讯息一边回望一直看着我的小菁。她为什么要这样看我呢? 「怎么了吗?」 「只是想看看你。」小菁脸上没有表情得说。 「你可以直接叫醒我。不用这样。」 她摇了摇头。「那顶帽子是你的吗?」 小菁看向被我随意放在床上的那顶红色贝雷帽。真是糟糕的时机。我点了点头。 「我想把它送给你。从盒子里拿出来看的时候,忘记放回去了,希望你不要在意。」 小菁从墙壁那端走过来,坐在我的旁边,拿起那顶贝雷帽。她好像刚洗过澡,全身正散发淡淡的香气。她将帽子翻弄,好像每个部分都仔细得看了一遍,最后将它戴上。 「合适吗?」 「非常好看。」我老实说。 「谢谢你。」她轻轻得将头靠在我的肩上。帽子柔软的感触清楚地贴在我的脸颊上。 「我并没有很喜欢红色,不过我会好好珍惜它的。」 「如果不喜欢的话,我再找找其他的东西。你不一定要收下。」 她抬起头来看着我。「生日礼物不一定要送别人会喜欢的东西喔。在意收到什么我觉得没意义。因为这是你用心准备的礼物,所以我会喜欢。」 「搞不好这不是生日礼物。真正的生日礼物你会更喜欢。」我看着这个房间仅有的唯一一扇窗户说。我不敢看她,这是个无聊的玩笑,但我确实希望我能准备小菁更喜欢的东西。 「我很早就知道是这个礼物。那天我们一起经过它的展示橱窗前面,你整个眼睛都在发亮。」 「真奇怪,你好像都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因为我一直看着你啊。」她又将头靠在我的肩上。我们彼此将头靠在一起,静静地看着窗户外。 窗户外面的时间好像结冻,一直维持着坚硬的浓厚黑暗。偶而传来的火车驶过铁轨的隆隆声是唯一能确定世界仍继续运转的线索,我们就这样看着没有形体的时间流过。滑过手背的冬天空气像是锚点,是我们现在仍持续存在现在的绝对定位。我感觉着小菁柔软的身体,就好像躺在森林的青草地上看着猫头鹰从树枝间掠过那样平静安心。不知道过了多久,小菁站了起来。她走到房间的灯开关前,将手指放在那上面。然后,喀擦。黑暗中只剩下窗外渗进的淡淡月光。衣服像踩着阶梯的鞋子般发出一件一件掉落的回音。白色的光从她的左肩斜切到右腰,下半身像是消失在黑暗里,只有轻微的脚步窸窣声。我也脱下了自己的衣物走向她。我们在黑暗中狂乱地感受彼此身上的感官,激烈得接吻。我慢慢地进入她的里面。阴道的内壁激烈收缩着,大腿上清楚地留有血和水延续的痕跡。她的手指甲紧紧地陷进我的背部,身体的肌肉僵硬得紧靠着我,儘管如此她仍激烈渴求。阴道里潮湿炎热,我每一次的进入,内腔都愈挤愈窄,它正不断地吸吮着我的龟头。我们激烈地交缠在一起,急促的喘息声与背部肌肤的疼痛成正比,快感急速得向上堆叠。都给我,她小小声得在我耳边呢喃。肉体的碰撞声像注入池面的雨滴一点一点得溢满这个空间里的无形黑暗。在某个瞬间,我终于激烈得射精。彷彿是经过了几个世纪的山中溪泉,精液一直持续着流出。我们在黑暗中无言拥抱,彼此亲吻。然后,我又听到了门被打开的声音。 37 我睁开眼睛,白色的天花板清楚地高高掛在天花板的位置上。led的灯管正稳定地得发着强光。我看看手錶,00:51分。我坐起身来,环视周遭。床上有那顶被我放在一旁的红色贝雷帽。墙壁上掛着一份11月还没过完的月历。现实仍然现实得持续着,我理所当然得想。我想我是错过小菁的生日了,想了很久的前一天的12月24号的23:59分已经永远过去。我打开手机屏幕,上面没有任何讯息,只有时间又往前走了1分鐘。00:52分。我把手机丢到床上,走进浴室,脱下衣服,打开莲蓬头,具刺激性的冷水强烈得喷在我的脸和身体上,四肢自然得发出颤动。果然很难受,冬天的凌晨冲着冷水。为什么我会错过呢?我一边看着莲蓬头喷出的绵密水柱一边得想着。我好像做了一个梦,在那里我quot;应该quot;确实得与小菁一起度过了12月24号的23:59分,然而梦里的时间在现实无法代表任何意义,不论我如何希望。梦里过的生日吗?以符合自己慾望呈现的梦是我最无法容忍受的地方。我庆幸它只是梦,但内心隐隐觉得遗憾。 洗完澡后,我换上一件深绿的长袖t-shirt、深蓝的针织外套和一件浅蓝的牛仔裤,把帽子装进礼盒。深吐了一口气,儘管迟到了,我还是想将礼物亲手交给小菁。我走到她的303号门前面,伸出手。我想敲门却想到现在的时间着实奇怪,小菁说不定已经睡了,凌晨一点去敲女孩子房间的门,好像有一点诡异?我在期望着什么吗?那一盒莫名其妙出现在我背包的保险套像是直直掉在我眼前般被想到。我摇了摇头。然后小小声得敲着门。没有回应,理所当然。我像是放下抱着的大石头般转身,至少这件事可以留到明天早上,好像到了早上,在被阳光照射的清净空气里任何事都充满希望的可能。 「你在干嘛?」背后传来清楚的声音。 「没有。」我僵硬得又转回身体,好像身体不是我的一样。小菁穿着印有无尾熊的白色长袖睡衣和一件灰色的格纹睡裤。头发有些吝乱,好像刚睡醒的样子。她用涣散的眼光浅浅地将我瞄了一遍,然后脸颊淡淡得红了起来。 「进来吧,外面很冷。」她说。 我跟在她身后,进入房间。房间有淡淡的柠檬润丝精香气,与小菁头发上的味道一样。几件衣服被随意得丢在床上。那只玫瑰金的行李箱靠在小梳妆台旁边的墙壁,梳妆台的桌上放着一本书和三瓶啤酒。床的旁边有一间卫浴。房间的格局与我那间一样,不过她的房间墙壁没有掛上月历。 「你要喝点什么吗?」她拿起一瓶酒说。 「不了,我来…」她用一隻手举着,打断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是我现在不想听。」 「好吧。这个送你。」我把礼盒放在书的旁边。 「谢谢。」她看向我的方向,不知道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还是礼物。我靠着墙壁看着天花板数羊,为什么现在会开始数羊,我也不知道?有时候我就是会莫名得想数羊。 「其实我不小心睡着了,躺在床上想着生日时间慢慢接近的时候。结果就这样突然得多了一岁,真是气人。」她说。 「如果我说,不要介意。会不会有点奇怪?」 「不会奇怪,这是我的事。」 「我想这也是我的事。明明一直记着,为什么还会忘呢?」 「阿,好希望今天是世界末日阿。不然昨天就再从来一遍吧。」她边说边一屁股得坐在床上。 「你可以把这个当成你的生日愿望。」 「不要,感觉好浪费。」 「为什么?」 「因为它们都不存在可能性。」 「可能性吗?」我重复说着。真是一个美好的词汇,可能性。 「总觉得房间里的空气好沉闷。我们出去走走吧。」小菁拿起床上的一件外套穿着,推着我走出她的房间。不知道小菁在想什么的事又多了一件。为什么要来屏东?为什么那么在意生日?为什么凌晨一点要拉我去散步?为什么她好像总是在想着什么?这些问题,我一个都不清楚。好像浮在海面上的漂流木,不知道总有一天会随着海浪到达哪里?漫无目的得走在屏东的街头,还在闪闪发亮的物体只有屏东车站的电子时鐘和几间24小时营业的便利商店,人行道上没有人也没有鸟叫声,好像整个屏东都沉沉睡着,连打呼都忘记了的样子。我们牵着手走着,经过车站附近的几个公园,像是横穿地面的峡谷河流般地没有迟疑得一直往前。我们虽然是往前,实际上却是绕着屏东车站转圈圈。我想起了自己正在参与的电影短片製作,不知道现在製作的进程到哪了?还需要我吗?或者我的部分已经结束了。现在蓝鹊与那个短头发大胸部的女生是否约会顺利?有关学校的事愈想愈模糊。总觉得好像渐渐无所谓了。街上的冷风有一阵没一阵得吹着。冬天的白色月亮在无云的夜晚如同中午的太阳般掛在天顶的正中央。温柔的银色的光轻轻摸着街道均匀的沉静呼吸。我们又走回了屏东车站,时鐘显示的时间是02:37。好像才过了三分鐘的体感。小菁的手温暖地覆盖着我的手。她像拉着我的影子般停住了我没有意识的往前脚步。我们停在了显示02:37的电子时鐘前,看着它往前。02:38,又经过了一分鐘。 「你有想过你以后会做什么吗?」小菁缓缓得开口。 「不知道,没有想法。你呢?」 「我会一直看着你喔。从未来到过去。」 「顺序有点奇怪。」我老实说。 「未来是在我们身后喔,我们能看到的只有在眼前的过去。」 「随着时间往前,看到愈来愈多过去,是吗?」 「是的。你难得头脑那么清楚。」 「那你要怎么从未来到过去看着我呢?」 「很简单啊,只要倒着走就行了。你站在这里,而我一直倒着走。」说完,小菁松开我的手,开始正面看着我,径直地往后走。愈走愈远。大概走了十步的距离。我的心脏像是在倒数般愈跳愈慢,真是奇怪的感觉。 「就像这样」她微笑着说。 我小跑步到她身边。她走近我。我们轻轻得接吻。小菁的嘴唇柔软而湿润,感觉真是美好。 「2012年的12月25日02:38。你要记得这个时间喔。」小菁看着大大的电子时鐘说。 「结果要记得的时间又多了一个。」 「是阿,这次一定不能再忘记。」 「不会的」我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那我们走吧」于是我们手牵着手,慢慢地走回了民宿。 * 那是我最后一次与小菁相处的记忆。她彷彿理所当然般得与过去一起远离了我。 38 小菁是在2012/12/25消失。没有留下任何痕跡,就像她这个人的存在本身被单独地从现实抽离。我询问柜檯人员,没有人看到她是怎么离开。就连路口的监视器画面,从我们回到民宿到早晨的这段时间也没有记录到任何人的出入,只有一隻黑狗在05:17时经过门口。我有些茫然得看着这间空荡荡的房间,手上握着已经不知道拨过多少次电话的手机,这是我12/25中午时的记忆。我还记得那天从303号房窗户外射进的阳光特别刺眼,简直要把整个房间都染成纯白的雪似地充满着。一个礼拜没有目的的旅行从开始就结束了。 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台北。在一直想着什么的同时,我已经走在台北的街头朝回家的路前进。为什么我身边的人总是会在突然的时刻突然得消失呢?他们都以我无法理解的理由远离我,现实就像宇宙大爆炸般的惊人速度积极扩张着。情况从难以理解变成意义不明。我经过当时那面我与小菁一起经过的橱窗。橱窗里面的假人现在已经换上又一顶全新的红色贝雷帽,高傲地插着腰面无表情俯视我。这到底算什么阿?我没有力气得想着。连挥出拳头打碎玻璃窗的衝动都没有。我感觉心里有某个东西已经安静得跟着小菁一起消失了,连着带走我的愤怒。我还有要做的事,我走过那面橱窗。现实里我还有清晰明白要做的事情,我不能被这些东西困住。我持续地向前走着。学校的课程还未结束、电影短片尚未完成、打工还在持续,还有各式各样的事我必须去完成。可是为什么我觉得这些事情已经没有一件重要呢?我无法回答自己的疑问。我持续得往前走着,我很想很想就这样一直得往前走着,无论有没有目的地。今天没有下雨,台北的空气仍然湿冷得令人难受。 * 2012年的最后一天,一整天都下着断断续续的雨。我早上去学校做现场的录音。下午便一个人走到学校附近的棒球场,随便坐在已经有点潮湿的石阶上看棒球场上方的飘雨。理所当然,没有人打棒球。青草地上一隻野狗懒洋洋得从我前面经过。我想着小菁,或许更正确得说是小菁一直重复得出现在我的思绪里,我不管做任何事,她都好像正看着我。我刚刚想着中午要吃什么的时候,就想到如果是她的话,她会吃什么?我与她一起吃过许多次饭,但从来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我应该要知道阿,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拿出luckystrike的香菸盒,抽出一根香菸。今天的第7根。手不太灵巧得点起火,把所有飘逸的团团思绪重新吸回鼻腔。我现在该做什么呢?我真希望有人可以告诉我。我看着走到远方草地上的大象正抬起头看着上空,它是否也与我有同样的感觉呢?我想到了大狗陷入思考的样子,好像永远在思考的样子。去找他吧,几乎是想到就瞬间有的直觉。或许他会知道小菁喜欢吃什么。 * 「你怎么这个时候来找我?」大狗开门的第一句话。比我的疑惑还疑惑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送你生日礼物阿。」我随口回了一句。 「我没有庆祝生日的习惯,况且我也没送过你甚么。」 「没差。」我把装在外套口袋的一颗棒球交给他。 「怎么脏兮兮的?」他边说边打开门让我进来。 「今天在球场捡到的。我还带了一手啤酒。」我举起左手的塑胶袋对他说。 「这还比较像生日礼物。」我们走上二楼。一样的方形类比电视和一样软得没有弹性的沙发。我将自己倒在那会把人吸进去的沙发里。 「我有炒了一些蛋炒饭,要吃吗?」 「你看起来不像会做菜。」 「自己一个人生活,自然就会了。」 「好。」 大狗往厨房的方向走去,没多久他就端了三盘的蛋炒饭出来。两个手掌托着两盘,一盘夹在臂弯,有点像在做忙不过来的杂耍表演。炒饭的香味跟着热气一起飘出,明明还没吃到却有一种肚子已经被温暖填满的感觉。 「我叔叔等下回来。」大狗说。 「我需要做什么吗?」 大狗看起来在思考的样子。「我想应该不用,不过可以先有个心理准备。」 我吃着蛋炒饭,开始想像大狗的叔叔是什么样的人。皮肤黝黑、杂乱的头发、留了几天没刮乾净的鬍子、手臂应该粗壮得像橡木桶般……。他会对我说什么呢?我该不该先亲切得打招呼?老样子,我应该这样做,我重复地告诉自己。我又好像看到了小菁,像在问号的森林里突然出现的女巫,电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叮铃叮铃得响,像是森林开始吹起了寒风。大狗慢吞吞得走到电话旁边。 「嗯……,好。我知道了。」大狗回应。 「……。还需要什么?嗯……,好。」大概讲了3分鐘后,大狗把电话掛断。 「我要出门了,你要一起走吗?」 「去哪里?」 「码头,我叔叔在那里等我。要去吗?」 「应该也只能去了吧。」 「好。那我们先把饭吃完,然后准备一下东西。」大狗像个在对部下达指令的士官长,很好地做了一个清楚的结论。我赶快把剩下的蛋炒饭扒进嘴哩,不再做任何徒然的思考。 39 我们抵达码头时,天空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大狗的叔叔站在一处路灯下。他双手叉腰看着我们。一个比我想像中还要消瘦的男人,脸的肤色有点黑里透红。大狗带了一组军用的照明灯设备、3件厚外套、1支钓竿、1台收音机和一副扑克牌。我和他各拿着一些东西,从他叔叔家附近叫了车,来到这里。 「20:40,你迟到了10分鐘。」大狗叔叔的第一句话。 「身为一个大人不要计较那么多。」大狗回答。 「不在意时间的话……。算了,我本来想说点有道理的话。」 「东西要拿到哪里?」 「再往前走一点,船停在那里。你是大狗的朋友?」 「你好。」 「这么客气?不要客气。我不是个客气的人。」他笑笑得对我说。是一个讲话有点奇怪的人。 「好。」 「我们要去做什么,你知道吗?」 「夜钓。」 「大狗,你没有说完整阿。」 「他这样认为也没错。」 「好吧。我们要搭船去钓鱼喔,你可以吗?」 「除了我没有钓过鱼也没有搭船的经验外,大概没问题。」 「第一次阿……希望不要留下一个太差的经验。」 「我已经有准备止晕药和塑胶袋。」大狗说。 「嗯,真贴心。」 「走吧。」 我们来到停了一排船的地方,然后走到其中一艘游艇前面。它看起来好像缩起脖子的小孩,不显眼得藏在比他身体大得多的同儕行列里。我想它的船身大概等于14个我身高的长度吧,大脑正在逼真地将那船的样子替换成14个躺在漆黑海面上的我。说不定那才是真实,我开始没来由得想到。我们都上船后,大狗叔叔操纵着游艇,慢慢地驶离港口。 「待会出去甲板要套救生圈喔,不然可能会被浪捲走。」大狗叔叔说。 「晚上浪很大吗?」我看着游艇外说,除了在船身附近的白色浪花,几乎什么都看不到。 「谁知道呢?没有人能完全理解晚上的大海到底是怎么回事。掉下去的话,没人能救你。」 「为什么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要钓鱼?」 「嗯,为什么呢?大概是寻找灵感?」大狗叔叔回答。 「叔叔有一些不太正常的地方,不要太在意。到时候,你可以待在船舱里不一定要出去。」我头晕的症状慢慢变得强烈,大狗的建议听起来合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天是今年的最后一天,这个合理的建议有一种沉闷的感觉。或许任何一个合理的建议都是这样。船舱内部的空间不大,坐在我对面的大狗好像与我只隔了一个餐桌的距离,好像我们彼此面对面吃饭一样的距离。他打开收音机,现在电台主持人正喋喋不休得讲他是如何度过倒楣的今年。 『我十月的时候掉了中1万元的发票。原来那天我可是要去吃王品牛排,真的是。我真想捶死自己,怎么自己老是干这种事呢?更之前的七月还掉了手机,那支iphone6s我当时买也超过1万元。还有昨天,昨天我的女朋友与我分手了。她说因为她无法再喜欢我了。到底为什么她无法再喜欢我了呢?搞不懂阿,真的不懂。应该还有一些……一些现在还想不起来的事。先喝口可乐好了。』 「我蛮喜欢这个电台主持人的,他整天都在抱怨。」大狗叔叔说。 「没有电台主持人像他那样讲话。」大狗罕见得露出微笑说。 「听人抱怨很难心情好吧?」我有点不耐烦,我不懂他们为什么能接受这位电台主持人的说话方式。内容、口条、声音,没有一样会让我產生愉快的感觉。 「嗯……,心情不好就不好,知道这个不是蛮好的吗?」大狗叔叔一边驾驶着游艇一边回答道。 『阿~我都忘了我的可乐已经喝完了。今年的最后一天的现在,为什么没有可乐可以喝呢?搞不懂,所有的事都搞不懂阿。』 收音机的声音开始变得沙哑,浪渐渐变得大起来。我往后看了看背后的港口,灯塔橘色的光愈来愈小。游艇的摇晃让我產生想吐的感觉,一股蛋炒饭的味道正从胃里冉冉上升。橘色的光消失后,我们在包围我们的一片黑暗移动着,为什么我知道还在移动着呢?因为我听到马达的引擎声仍在转动。我看着大狗的叔叔仍一动不动得坐在驾驶座位上。没有根据的根据。我只是希望我们正在移动。 『我有个高中朋友,他实在是个幸运到爆炸的男人。他保的保险无一例外都会有理赔。今年他保了不知道什么的健康险,得了个破伤风,立马拿了十几万。住院个几天好了,继续吃喝玩乐。重点是年轻,保额低,投资报酬率比股票还赚。他告诉我,他的生活不好过。我问为什么?他说他有志难伸。我问他的志向,他说他不知道。不过他说他知道自己确实有好运,所以他现在只要等待就好。我问等什么?他说等幸运女神。我问你还觉得自己不幸运阿?他说不,等幸运女神来,他会更幸运。我说光只有等待,幸运女神怎么会来?他说他不做多馀的事。他知道他事情做不长久,而且成果也没特别好,不如老实等待幸运女神。我很想反驳他,但就事实而言,他正确得不能再正确了。前几天他才捡到了中两亿的彩卷,现在正在考虑买房子呢。哈哈,幸运女神真的降临了,嗝……。只要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得走在路上,嗝……。该死,我为什么一点幸运都没有呢。嗝……。』 「这个电台主持人好像在编故事。」大狗说。 「说不定是真的呢?买到中两亿的彩券和捡到中两亿的彩券差不多吧,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钱。如果某个人能买到中两亿彩券的钱,有人能捡到也很合理。」大狗叔叔回答。 「说不定幸运这种东西本身就很荒谬?」 「说得也是。没有这种荒谬的话,不幸的人一定就活不下去吧。」 「我觉得他只是想抱怨。」我说。 『……不过我想我新年一定就不会再在意这种自己失去的、别人得到的这种鸟事了,因为在意这种事对生活一点帮助都没有啊。你们说是吧?一觉醒来,全新的阳光、全新的一天,我又可以拥有全新的希望。是阿,总不可能我连两年都会这么衰也不可能有人连两年都那么好运吧。』 * 后来过了几年,这个电台主持人从101的顶楼一跃而下,变成一摊像是草莓口味的可口可乐(如果可口可乐有草莓口味的话),一边冒着鲜红的泡泡一边缓缓流向经过的路人脚边。据说他到最后一次录节目时还在不停抱怨和打嗝。对于他的忠实听眾大狗来说,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是一件有些遗憾的事。 40 我们到底来到了哪里呢?我完全搞不清楚现在我在地球的哪个地方,甚至说我不敢肯定我还在地球。大狗叔叔的游艇慢慢得停了下来,游艇仍在颠簸得摇晃,但再也没朝向特定的方向。即使在黑暗中也能感觉到自己朝特定的方向前进真是一件神奇的事。大狗叔叔从驾驶座站起来,套上救生圈后,拿了钓鱼的工具往甲板移动。他拿军用手电筒往海面一照,光的尽头是黑暗的一条线,就好像越过了那条线就再也没有光的存在。不是梦是实实在在地摇晃着的黑暗。我吃下了大狗给我的两颗止晕药,不过晕眩的情况没有多大改变。大狗走到驾驶座上坐着,然后继续听着电台的广播。 「你不去钓鱼吗?」我问到。 「总得有人看着船。」 「你会开船?」 「以前叔叔有教过我。」 「老实说,你蛮多才多艺的。」 「听起来像是讽刺?」 「或许吧。感觉你好像把我甩得更远了。我比较希望你跟我一样什么都不会。」 「我没想过你会这样想,你看起来没有什么在乎的事。」 「我只是试着假装,就像猴子穿上衣服还是猴子。不过就算是猴子也知道在乎一点用也没有。」我闭着眼睛,试图减轻晕眩的感觉。只有持续晕眩的感觉是真的,其他都虚假得为了虚假而存在。没有意义的语言、没有意义的黑暗、没有意义的轻微悲伤。自私、无知、耽溺、湮没,想到什么就是什么,全部都是废话,我勉强要自己接受自己的”客观判断”,却觉得”客观判断”跟狗屎一样。不过是说服自己放弃什么。不用”客观判断”提醒,我早就已经牢牢记住我失去了什么。只要闭起眼睛就会想起。 「怎么突然讲这些话,发生了什么吗?」 「我不知道怎么说。我可能是对不知道小菁喜欢吃什么感到内疚。」 「她喜欢吃乌伽利,一种没什么味道的食物。」 「你呢?」 「我讨厌吃芹菜,除此之外都可以接受。」 「我是问你喜欢吃什么吧?」 「没有特别喜欢什么,只记得讨厌的。」 「你相信小菁已经消失了吗?」 「我知道。」 「不是相信,是知道?」 「对。你不是也知道了吗?」 「我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话,我一定不会让它发生。」 「没有人可以阻止一定会发生的事。」 「你讲的话我愈来愈听不懂了。」 「关于这件事,你可以去问叔叔。不过其实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在你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 我站了起来,扶着摇晃的椅子边缘慢慢往甲板走去。 「别忘记救生圈。」大狗提醒道。我套上了救生圈,试着保持身体的平衡走出船舱。浪比我想像大,偶而能感受到几滴从黑暗中来的雨水。风带着海的咸味,一拍一拍得稳定演奏着大海的古典乐,磅礡且宏大。我看到大狗叔叔坐在一张小的军用折叠椅,拿着钓竿对黑暗发呆。要说这是某种不可思议好像可以,但这是可以接受的现实。我走近他身边,站着看了他一会。头晕的感觉好像又浮了上来。 「怎么了吗?如果你对人生有疑惑,你可就问错人了。」 「你在开玩笑吗?」 「听不出来吗?......好吧,抱歉。我只是想要让气氛比较轻松。」大狗叔叔抓了抓他被海风吹得倒竖起来的头发。 「我想我是有一些疑问,但不知道怎么说。」 「你和大狗应该同样年纪。哪一方面,爱情?学业?工作?未来?」 「过去。」我说。大狗叔叔抖一抖钓竿,脖子转了一圈。 「……我不是心理諮商师阿,如果你想要治疗自己的话,我不那么合适。虽然我刚才提了一些方向性的问题,不过老实说,我其实对那些东西也不太清楚,我只能回答从我经验而来的东西。你明白吗?」 「大狗说你知道小菁为什么消失。」 「这样阿,她已经走了吗?」 「这是死掉的意思?」 「不。只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惊讶自己会联想到死亡这一回事。小菁的死亡意象彷彿风滑过黑色海浪的低吟,无法想像它究竟带来什么或者带走什么。我可以接受但无法想像。我知道人总有一天会死,仅此而已。那会不会像是几年前我车祸左手开刀那时,被麻醉轻轻带走意识的感觉。突然就什么都没有了的感觉。或许它才是存在意义上的安稳状态?虽然对于活着的人来说,死并不是一件这么美好的事,尤其当想起他人的死时,自身总会莫名哀痛。我从来没有对自己看见的死亡感到哀伤过,但我会害怕,小菁的死亡就是。 「所以她去了哪里?」 「嗯,我想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有必要讲个故事,从很久以前开始。」 「你是认真的?」 「我想你认为我在开玩笑是很正常的事,或许真的有那么一点吧。」大狗叔叔露出牙齿浅浅得笑了一下。他的门牙意外的白。 41 金星就像地球的镜子,镜子虽然能反映真实却无法成为真实。大狗叔叔在故事的开始这么说。 * 这是一个生活在金星上的男孩的故事。金星男孩有一个梦想,他希望自己有一天能来到地球。他不知道这个愿望是从哪里而来,但从他有意识起,这个想法就一直跟着他。金星上没有电影院、没有小说、没有电脑游戏、没有扑克牌,这里没有任何娱乐也没有任何必须要做的事。金星男孩每天蒐集着黄色天空落下的雨水,将雨水装在桶子洒在山谷的沙地上。他期待有一天沙地上会长出地球上看到的绿色植物,结果无论经过多久,沙地都没有改变。 所有金星人都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而来。他们的存在是突然出现,不论年纪多大,外貌一直是青少年的样子,然后在某一天突然得消失。金星人称这样的消失为”死亡”。金星人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往哪里去。他们将记忆转化为各种形式的创作,文字或图或声音,然后他们忘记。只留下附有记忆的书本。 金星上有一口井,据说掉进去的人从没回来过。传说流传着,愿意冒险的金星人被视为异类。就是没有必要做些什么才想去找井阿,那些冒险的金星人这样说。金星男孩被这样的想法所吸引。金星人创作的主题涵盖了什么都没有的荒凉土地、伟岸巨大的火山口、遥远的地球风景,还有金星上唯一一种除了金星人外的生物-大象。没有金星人知道大象从哪里而来,从什么时候开始存在。有关大象的创作很多,金星人从其中窥探其他金星人的记忆,所有人看到的似乎都是同一隻大象,就像一神教里的神灵。大象就是神秘本身。 金星男孩读了很多很多的书。他喜欢有关地球一切的书。那些书里描述的蔚蓝海洋、茂密的森林、山谷、河流,许多的景色都是金星上见不到的。本来应该见不到的事物,却在其他金星人的记忆里看见了。有人曾经去过地球,金星男孩心中这样假设。但是始终没有在书中找到直接的证据。 对于地球感兴趣的一群金星人渐渐组织起来。他们蒐集了目所能及的所有创作,他们旅行金星上的各个神祕古蹟,走过许多不曾被发现过的金星上的其他风景,蓝色的平原、紫色的沙滩、粉红色的湖泊……他们有些人甚至为此着迷,放弃了原本的目的,在这些奇妙的风景里定居。最后只剩下一位金星女孩和金星男孩。金星男孩对着看不见的终点反覆失望和希望,他对着金星女孩哀痛得表达他的感受,而金星女孩无法同理他的感受。她对于前往地球抱持着坚定的态度,她相信不论用什么方法、要花多少时间,她都能抵达地球。金星男孩或许是受不了自己不是那个最后放弃的人,所以也不愿放弃。他将他的绝望纪录在永远不会写完的日记本里,这个日记本是一个曾经也寻找过地球的金星人所留下,前面的几页已被撕下,后面的全是一片空白。金星男孩与女孩互相讨论、跋涉险峻的地形、穿越恶劣的一成不变的气候。他们顺着推理环绕了金星一圈又一圈,找寻好像在那里又不在那里的线索,直到他们碰到了大象。大象就像图片里的大象,地球上的大象那样,金星男孩心里想着。 我可以摸你吗?金星女孩问道。大象没有回答。像是代替说话般,大象将鼻子指向远方。然后朝着那方向缓缓得移动。 金星男孩与金星女孩跟着大象不知道走了多久,好像忘了所有似得一直走着。过去、现在、未来被融进了一个脚步的距离,时间的界线愈来愈模糊。过去认识的人们已经不存在过去的地方。风景无时无刻都在快速变化着。金星男孩看到的一切都正在远离,什么都还没感觉到,什么就已经消失了。金星男孩抬头看着黄色的风却听不见风声。他们最后来到了金星的井前,大象停在这里。 「我想回家了。」金星女孩说。 「金星人没有家。」金星男孩回答。 「说得也是。为什么我会这么说呢?」 「……我不知道。」 「你还想去地球吗?」 「……。」 「呼…那我先走囉。你记得要来找我。」 「你要去哪?」 「不知道。或许是回家。」金星女孩说完后,跳入了井里,咻得一下消失了。井里没有回音,就好像连同声音的一切都被吸进了无尽的黑暗一样。 「你不一起走吗?」大象说。 「我不能确定……。」 「你为何不自己去看看呢?」大象回答。 「我害怕自己其实什么都没做到。」 「这只能你自己决定了。」大象说完后,又慢慢往前走了。它消失在金星男孩的视野里。 金星男孩叹了口气,看了最后一眼记忆里天空上一成不变的黄雾,然后他闭上了眼睛,将他的日记本丢进井里。 * 「故事结束。」大狗叔叔说。 「我还是听不懂。这与小菁失踪有什么关係吗?」 「小菁现在已经不在地球了。」 大狗叔叔手指指着着逐渐变得晴朗的灰色天空一隅。巨大的白色月亮旁边有着一颗特别闪耀的星星。 「她在金星上面喔。我们大家都是金星人。」 42 天空现在有点泛蓝的痕跡,它渐渐变亮。我想关于金星的故事,自己还有很多疑问,但老实说,我不觉得这些疑问有可能被任何人解答。 「你真的这样相信吗?自己说的一切?」 「这是我的经验。就算没人相信。」 「为什么我们都是金星人?」 「金星人的镜像是地球人,地球人的镜像是金星人。金星人存在于过去,而地球人存在于现在。本质上,我们是相同的人。」 「小菁为什么在金星上?」 「她把自己在quot;地球上的存在quot;丢掉了,所以只剩下在quot;金星上的她quot;。」 「我能去找她吗?」 「如果你能把quot;自己quot;丢掉的话,或许可以。」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我渐渐搞不懂我为什么要问这些的问题。像是伸出手,使劲地想要抓住流过身旁的夜风一样。没有意义。我大脑像是陀螺,在非现实的尖上旋转着。晕眩的感觉愈来愈巨大,彷彿要覆盖住此时此刻的现实。 「她会回来吗?」 「不知道。金星和地球有着时光的歪斜,就算回来了,可能也是以我们无法认知的方式存在。」 「......你就不能说这一切只是谎言吗?」 「大象不会说谎。」 「哈哈……。」我只能傻笑。每当我想试着接受什么的时候,结果都是这样,结果都只存在黑暗里,和没有结果一样的等式。好像再怎么思考都无法接近真相。我只能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是徒劳的绝望。那是浅薄的我无法用自己小的可怜的大脑想清楚的事。但我如何承认,一步一步学习而来的对世界的认知完全崩塌的可能?那是我汲汲营营所建立的丑陋城堡阿。我靠近船的栏杆,脚下和眼前全是黑暗,所有的一切都是黑暗。我转头看着身旁的大狗叔叔,他也正看着我,用一种特别小心的眼神。我的背脊打了一个冷颤,我正害怕着我自己。 「你是个乐观的人呢。」我说。 「……确实是这样没错。」他垂下头,看着自己手上的钓竿。 「我该相信什么呢?」 「我的经验是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谢谢。」说完,我将昨晚的蛋炒饭全部都吐在了海上。一边流着鼻涕眼泪、一边呕吐。我到底吐了多久呢?完全没有感受到时间流过的感觉。海面渐渐从漆黑转为深蓝,光开始照耀在船缘浅浅的浪花上。地平线的另一端开始燃起小小的深红炎暉。黑夜正在褪去,金星仍在闪耀。风开始有了顏色。一群鸟成人字型从我头顶上方掠过,往海的另一端飞去,像是不要命似得快速消失在远方。我已经渐渐再也吐不出什么东西,只剩下偶而的乾呕。 「这次还是一条鱼都没钓到。」大狗叔叔朝我笑着说。 「我无法理解。你看起来一点都没有想要让鱼上鉤的样子。」 「是吗?我可是很认真在做。我觉得学习怎样当个太空人或许还比钓鱼简单。」 「说出『我的一小步是人类的一大步』的阿姆斯壮一定会反对你吧。」我摇了摇头。 「他死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 「那你现在知道了。他曾经做过了不起的事,但他死了。我还活着,儘管比不上他的事蹟,生活过得不怎么样。可是我还活着。」 「不太懂你的意思。」 「只要我还活着,不论我是个怎样的人都会產生意义。而死了的人就是死了。」 「我想我无法像你这样思考。」 「这世界本来就有各种各样的人啊。你等下要一起吃早餐吗?」 「你的意思是不管什么的人都要吃饭吗?」 「不,我只是肚子饿了。」 就好像在呼应大狗叔叔的想法,游艇正往看得见的陆地前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船的方向就变了,我们已经朝向陆地航行了一阵子。看得见的大海比看不见的更温柔,只要有光,任何事都好像正朝好的方向前进。我不知道我这样的想法对不对,只是有这种感觉。橘红色的太阳像是要将夜晚焚尽般在天空中央发着强烈的光,向全世界昭示着一年新的开始。 43 我们在靠近港口的美而美用早餐。我没什么胃口得看着大狗和大狗叔叔津津有味得在我面前吃着。鮪鱼蛋饼、培根蛋饼、大冰奶、大冰红、萝卜糕、卡拉鸡腿堡、薯饼蛋吐司。桌上看得到的还没吃完,看不到的还在早餐店老闆的铁板上等待。淡淡的烧焦和油烟的味道。或许因为来得太早,只有我们一组人佔着店里的座位。我拿了摆在桌上的自由时报,漫无目的得看了起来。不管是政治、经济、娱乐,全都是一些我看了只想赶快翻过去的内容。我不想知道去年我们国家上升了多少gdp也不想知道有哪些艺人将要结婚。我翻到了电影时刻表的页面,看到了角落的篇幅里有lt;重庆森林gt;要重新上映的广告。它使我產生了一点兴趣。我曾经看过这部电影。 「lt;重庆森林gt;吗?蛮好看的一部电影。」大狗边咀嚼边看着我说。 「我也觉得好看。」 「是阿,它粗糙得很有意思。这是一件很难的事。」 「说不定对有些人来讲很简单?」 「你是说与天分有关吗?」 「不太对。电影是很多人一起做出来的作品。」 「可是他们都是依照导演或是製片的指示去完成不是吗?就像大脑和四肢的关係。只要领导的人有那种天分就容易做出那种电影。」 「嗯,可是还有预算和利益关係人的各种要求,不是想做就做得出来吧。」 「是吗?真麻烦阿,电影。」 「比说的还要麻烦一千万倍。」 「你好像很喜欢电影?」大狗用一支筷子戳着盘子上的一块萝卜糕转。 「或许吧。」我斟酌着,然后还是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喜欢电影。我无法坦率得说出喜欢,也不能明白得否定。我的心情在这两者交集之间,在不可能有交集的交集之间徘回。 大狗继续吃着早餐。大狗叔叔一直吃着早餐。我继续看着报纸。报纸上除了lt;重庆森林gt;的上映时刻,我再也记不得任何东西。我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去看这部重新上映的电影,就好像是为了以防万一而谨慎得记着。宣传图片上的第一行白字,1/17的14:45,我重复得在心里默念。 没多久,大狗的叔叔因为捕鱼的工作电话要先独自离开,他默默得将一张一千元的钞票放在桌上。离开前,他亲切得说,有机会我们再一起去钓鱼。我回答一定。然后他徐徐得往港口走去。奇怪的人,这是我对他始终如一的印象。我希望这是我的偏见。 「你叔叔看起来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能轻轻放下。」我对大狗说出感想。 「可能因为他比较奇怪吧,不过他确实是个很好的人。」 「你们感情好像不错?」 「以前有段时间受过他的照顾。你别看他现在这样,以前他曾经是身心科医生,帮助过不少人。」 「这倒是让我无法想像。」我摇了摇头。 「他也经歷过一些事吧,所以才会变成现在这样。不过就我的角度而言,叔叔大概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人,思想上有一根棍子通到底的感觉。不过在社会的框架下,他不得不成为另一种模样。我猜。」 「所以你觉得他现在又做回自己了吗?」 「不知道,这种事就连本人也很难清楚吧。」 我不得不承认大狗说的话。那可能是本人都无法掌握的事,关于quot;自己quot;。如果将它当成物件,放在某个环境的脉络下,说不定就能变得简单。比如说:quot;我是个极富热情的百科全书业务。兴趣是考察独角仙的生态quot;这样。但这到底算什么呢?一点都让人提不起劲的自我介绍。 「我想拜託你一件事。」大狗一边用吸管吸着大冰奶一边说。 「可以啊,只要我做得到的话。」 「把我给你的画销毁,留下一张你觉得最好的。」 「为什么?」 「我想把它送给小菁。」 「......就算是在她能收到的前提下,为什么要我选呢?这是你的画阿。」 「你知道的。我自己是不可能选得出来,不然就不会重复画了这么多张。而且还有一点,小菁会喜欢你送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 「她跟我说的。」大狗将最后一块鮪鱼蛋饼放进嘴里说。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话时,我异常得感动,几乎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到底是为什么呢?清晨的麻雀嘰嘰喳喳叫个不停。和平又吵闹的早晨。 44 今年第一次的上班与去年的最后一次上班没什么不同。麦当劳的m字招牌在深夜的时刻显眼得亮着黄色的光。很少有人会深夜在麦当劳内用。不过我倒是常常看到游民在深夜的时刻偷偷来到麦当劳休息。依规定我应该客气得请他们离开,但只要看到他们疲惫的眼睛,我似乎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们只是想要有个舒服休息的地方。襄理常常叫我去清理他们坐过的位置,可能有一点叫我负起责任的意思。从座位上浓烈的味道上能清楚感受刚才这里确实坐着一个人,一个大家都不希望他存在的人。我能理解襄理的交代在服务业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没钱消费又会留下麻烦的人不能算是顾客。 这次上班遇到的游民较以往多,他们今天的表情比往常柔和一些,可能跟新年的气氛有关。我像往常一样被襄理叫去清洁环境。首先整理垃圾、然后擦桌子和椅子。我注意到那个平常六点会准时来吃麦香鱼套餐的作家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与一位穿着白色t-shirt的男游民正在聊天。白色的t-shirt上印着一隻唐老鸭。 「我最近从二楼搬到一楼囉。」游民说。 「因为最近常下雨吗?」作家问。 「只是想换环境阿。在天桥上住久了,会有想要一个人躲起来的想法。」 「我以为你们早就不在意其他人的想法了。」 「有时候还是会意识到阿,就像作噩梦被吓醒一样。」 「哦,真有意思。」 「其实都无所谓啦,就算惊醒了。我们这种人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每天还是要计算便利商店里即将过期便当的日期和在哪里休息才不会有人赶。」 「有考虑找个工作吗?」 「有阿,我偶而会去举牌。不过那工作竞争很激烈阿。不是每次都能拿到。兄弟,你今年几岁?」 「23。你呢?」 「47。我在你那时候也是充满抱负呢。而且30岁的时候就有一间当铺、一台跑车、两间房子、还有老婆小孩,一切都顺遂得不能再顺遂。谁知道2008年的金融海啸后,我就变成这样了。」 「你的老婆和小孩呢?」 「不知道。我破產的时候,他们就消失了。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带走,只留下一张离婚协议书。我当时哭得可惨了,好歹把我收藏的模型留下吧。」 「你好像都不担心你的老婆和小孩呢。」 「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什么都做不了阿。况且我老婆是个聪明又顺应时势的人,那种人无论如何都会过得很好。就我多年的经验来说。」 或许是我站在旁边看得太久了,男游民不久就结束对话,往男厕所走去。这是他们应对我们工作人员的方式。双方都想在不讲明的状况下让对方退一步。我在他进入厕所后,朝作家打了个招呼。 「你今天太早了吧?」 「睡不着阿。新的一年好像连生理时鐘都变了。」 「哪有这么夸张。」 「真的。你知道那个经济硕士生要去美国念经济博士了吗?」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要走?」 「好像是1月底吧。你不觉得这世界很不公平吗?有家里有钱可以出国念书的人也有到处流浪、无家可归的人。」 「刚才那个人我看过几次。每次都穿着印着唐老鸭的白t-shirt。」 「白色都快变灰色啦。希望我中年的时候,不要变成那样爱抱怨的大叔。」 「不至于吧。你不是书卖得还不错吗?」 「对欸,编辑部上个月才告诉我lt;毕业万岁gt;已经卖出3899本了。再过不久,你应该就会来跟我要签名了。」 「你就算一个人还是能开玩笑嘛。」 「不这样的话就太寂寞了阿。」作家喝了一口可口可乐说道。我现在才注意到这次他并没有点麦香鱼套餐。他的桌上只有一杯饮料。 「要吃什么吗?我可以用员工餐请你和唐老鸭大哥。」 「喂,我可还没穷到要让你请阿。」作家微微一笑说。 我那天突然有了个灵感,或许有一天我与他都会像游民大哥一样被噩梦惊醒,然后知道原来自己与世界的关係是这么回事。至于是怎么回事,我现在还不想知道。 45 关于其他人的行动、关于自己的想法,想要得到解释的固执。这些东西在现实里永远是混乱和模糊不清的影像。我想自己曾经想要捕捉这些东西。可是我能明白的只有我愈想要抓住,那些东西离我愈远,那并不是尺能清楚丈量的距离,例如:你与有钱人还有1亿8000万的资產差额喔,这样。我最后了解到的只有这点。还没开始,大象说。我说,已经太迟了。 * 大概是2013年1月的某一天,我与大狗一起来到了一座森林。坐了两个小时摇摇晃晃的公车到达的地方,还只是看不到入口的双向道的一侧站牌,所谓的入口其实也只是我想像出来的类似森林的门的东西,眼前是延绵的山路和陡峭山壁上丛生的树木。顺着路走,大概又过了一小时来到尽头,前方没有水泥舖路,只有泥土和茂密的绿色植物。我们一边往前一边往上,看到了一些警示蛇或者蜜蜂的标志。那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大狗说,我点点头,然后我们继续向上攀爬。我们最后来到一个看起来是山顶的地方,那里有一间木屋。大狗用钥匙打开掛在木屋门把上的锁,我们一前一后进入。木屋里面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一张画架、画架上有一张画。墙壁上靠着一支铁铲。我和大狗把各自的背包放在地上,然后他从中拿出了画笔、调色盘和顏料。把架上的画移到桌上。我从书包拿出一幅看起来没有完成的画。画的背景是墨绿色,除了背景,其他顏色像是随机散乱得倒在上面,或许曾经有过人物的轮廓,不过早已被纷乱的色彩湮没。我把画拿给他,他专心得看了几眼后,笔慢慢得挥了起来。我从背包拿出被我捲成一綑的画。我把它们摊开来数清,总共36张,数量正确。走到木屋外头,挖出了一个深度大约70公分的坑,把所有的画丢进去。然后就这样拄着铁铲,看着它,像一个守墓的人一样。不知道过了多久,大狗从木屋里面出来,把手上拿着的那幅画也丢进坑里,那是当时大狗在学校展出也是一开始就摆在画架上的画,一个低头看着地上竹马的小女孩的画。他朝我点了点头。于是我又把土一铲一铲得埋回去。我们走进木屋,现在放在架上的画依然没有完成的感觉,人物表情和背景都还很模糊。不过我有种感觉,画中的男人好像正叉着腰凝视着即将离开的我们。离开木屋后,大狗重新把门把上的锁扣上,我们乘着夕暮往森林的入口走去。 「小菁的事这样就算结束了吗?」我问。 「恩。」 「最后你在画里表现的是什么?」 「自己。」 「表现自己有意义吗?」 「没意义。」 「那为什么所有人都这么在意呢?」 「一定是因为大家都害怕知道自己其实并不重要的这件事吧。」 「我觉得知道了也没什么。」 「有些人可以接受、有些人不能接受。」 「那你可以接受吗?」 「我不知道。不过这种事到头来也无所谓。」 「为什么?」 「只要完成每天必须要完成的各种事情就够你受的了。哪有时间想这些东西。」 「所以只有我这种时间多的人才会这么想吗?」 「我也在想阿,会作白日梦的人就是会作。」 「说得也是。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先来个太空漫步吧。反正以后的事不管想不想,都会到来。」 「真无聊。」 「所以我们才需要其他人。」 「为什么?」 「我们无法忍受无意义的自己继续独立存在于这个世界。」 「有点意外你会这么说。」 「我想自己有点被小菁影响了吧。」 我也希望自己被小菁影响了,作为一种间接得确认她的存在的方式。我的世界就像是一道长的没有尽头的走廊,走廊两侧数不清的门上掛着数不清的门牌。我只是一直得走,没有敲门。门后到底有没有其他人,随着时间的拉长变得愈来愈无所谓。我想要知道的,只要想像出来就好了。那就是现实逐渐变成现实的模样。所以我只能试着相信,其他人和我,我们都是一群只能靠想像活着的人。当想像力用尽那天,我们都会消失在曾经一起感受过的风里。 46 1月17日的上午10:00,我与蓝鹊坐在学校的小型放映厅里观看我们班级的短片製作,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我们这组的完整影片版本,我不由得有点紧张。坐在我旁边的蓝鹊正打着哈欠举手伸懒腰。据他所说,他是弄到今天的凌晨才将影片的最终版本剪辑完成。 「不管怎么调整画面都不太对劲。」他懒懒得说。 「怎么说?」 「无聊的事讲得太多了,让人看得烦躁。」 「或许是个人角度问题。」 「或许。反正我尽力了。」 「你约会的状况如何?」我好奇地问。 「你怎么会突然想聊这个?」他斜睨着我,好像我今天说了什么特别的话。 「不知道。有时候就会想到。」 「嗯,老实说,不太顺利。她是个有男朋友的女孩子。我前几天才被找去好好谈了一番话。讲好听点是谈话,讲难听点是威胁。我也是被蒙在鼓里的人啊,胡乱地就被找去告诫一番。原本打算不要招惹麻烦,现在倒想看看事情继续下去会怎么样。」 「真精彩。」 「因为还不知道结果嘛。」 「结果会怎么样呢?」 「三个人各自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吧?」蓝鹊又伸了一次懒腰。连说谎都毫不掩饰的样子。这应该也能算是另一种诚实了吧,我想。 放映厅的灯光完全暗了下来。开始依序拨放学生的影片製作。我看着眼前的巨大屏幕发呆,或许也有有意思的影片,不过我实在提不起精神,直到轮到我们这组的製作。我记得影片的主题是探讨性成癮的女学生如何与自己的欲望相处(据导演所说)。这是两个过着压抑高中生活的女学生,来到同一所大学认识并且一起沉溺于肉体关係的故事,里面不少隐喻的做爱场景,女女、男女、男男都有,所有人不知道为什么得看见了新认识的人都有想要做爱的欲望,并且真的就这样做爱了。没有什么裸露或刺激的场景但能清楚知道他们正在做爱,声音、影子、旁白,尽可能得去表现画面里不存在的动作。确实是有点过分的擦边球表现方式,我想。剧情的高潮发生在其中一个女主角要随着家庭移民到国外去念书的时候,另一个女主角因此和她激烈争吵。最后影片结束在她们身体互相缠绵的画面。 「如何?」蓝鹊问。 「意义不明。」我老实说。 「你不觉得影片有一些弦外之音?」 「如果真的有什么弦外之音,那它就没任何优点了。」 「为什么?」 「因为不够诚实。」 「嗯,这观点我倒没想过。」 「不管结果是好是坏,反正这学期都结束了。」 「是阿,都结束了。」 我看着黑色的片尾画面滑过自己的名字,头上的灯光渐渐亮起。有一种原来如此的感觉。与人合作、共同完成一件事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像是祭典里在空中爆炸的烟火。在瞬间强烈得吸引着心、在瞬间消逝无踪。这种事想必以后还要经歷好几次吧,我茫然地看着前方。没有任何想法、没有任何感觉,连想要替自己感到悲伤都没办法。 * 这是最重要的一点,导演说。 47 时间前进的速度比我想像中快很多。我已临近大学毕业。每天做着差不多的事,没有特别辛苦也没有特别轻松。四年彷彿一张白纸上画过的一条笔直黑线,咻的一下就到了尽头。我不确定自己是否错过了什么,好像有印象的事一件都没有。我还是会羡慕那些有着明显热情的同学,不管他们做得好不好,他们的表情总是看起来很开心。我希望能被他们的情绪感染,不过没办法。我和他们眼中的世界以截然不同的形象竖立着延伸至天空的墙壁。我好像知道墙的对面有什么,仅此而已。蓝鹊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写小说,去年他在德国当交换学生时,寄给我一份他的小说手写稿,小说名称是lt;德勒斯登的萨柯斯风乐手gt;,我摆在书桌的抽屉,还没看。我想在他回来之前,我应该会找时间看完。大狗成为了海军的志愿役,时不时就要跟着所属单位的军舰出航。据他所说,有时候白天在船上可以看到抹香鲸浮出海面呼吸的样子,抹香鲸特殊的外型和朝左斜方的喷气方式相当好认,他喜欢看着成群的抹香鲸发呆,什么都不想得过完一天。不过船上的生活繁忙,很难有这样的机会。羊姐除了因为小菁失踪的事与我联络过几次外,之后便没有接触,简直就像曾经的国小同班同学那样自然得消失在生活中。她精緻的五官和铃鐺般的清脆声音像记号般留在记忆的某处。曾经有个这样美丽的女人,大概这样。每个人理所当然得过着自己的生活。无论好或者坏,独自成为了现在的自己。大学毕业典礼的前天,彷彿某种预感成真,我买了一张往奈洛比的单程机票,没带什么行李就这样搭上飞机。 在那某个时刻之前,我只是依着习惯去活着。将生活分门别类,筛选出其中的优先顺序,依照适合的合理选项尽量得去努力。为了将来的生活,好像有数不清的细节要去注意。记了忘,忘了记,只有重复失望的感觉扎实厚重得留了下来。每件自己觉得不重要的事在生活中膨大它们的身躯,像是巨大的怪物般占满我狭隘的视野。我还想看看什么,我却无法想像那些什么。世界像是不断延伸的扁平的面,我被固定在其中一角维持着眺望的姿势。理所当然,除了包围前后左右的现实外,我什么都看不到。两天后的大学毕业典礼,不管参不参加都没有差别,不如说不想与别人一起庆祝。在这个时候,我收到了一张从奈洛比寄来的明信片,上面只有短短几行字。 嗨,好久不见。你好吗?有没有好好吃饭和好好睡觉呢。我啊,之前去了一趟很长很长的旅行。现在人在肯亚的奈洛比,我打算在肯亚这里观察大象的迁徙路线,有空的话就一起来吧。我在奈洛比的希尔顿大公国饭店会待上一段时间。期待再见。 小菁 2016/5/7 明信片的下方空白还画了一隻坐在黑色圆顶硬礼帽上的大象。这到底算什么呢?比现实更意义不明的明信片。事到如今,为什么你又回来了?没有任何理由的消失,现在又再度出现。我早就已经不再期待的可能性,像飞出去的回力镖就这样飞了回来。我一遍又一遍看着明信片,大脑确实读懂其中的每一个字,却无法将它实现成为可以理解的句子。我不知道该如何看待这张明信片。就好像自己是15世纪末哥伦布船上的航海士,不晓得自己最终到达的是世界的尽头还是传说中的丰饶亚洲。那就走吧,大象说。是吗?但我没有任何合理的理由可以说服自己。毫无疑问,我想见小菁。我好想好想看看她现在的样子(她的头发是否还留有淡淡的柠檬香气呢?),好好感受她就在我面前的唯一事实。这可能是唯一重要的事,而且足以让我拋弃自己之所以成为自己的拘谨理由。我的理性像溃堤的水坝,激烈地併发曾经我以为已经消失的激烈期待。我还想失望吗?当然不。只是我已无法再维持合理性。我不由自主得想纵身往悬崖下一跃,尽早到达她存在的那个世界。我上网查询飞往肯亚的航班,选了时间最短的转机路线。在隔几天的清晨四点搭上几乎没其他乘客的飞机。第一次离开了我所生长的这片土地。从飞机的窗户看着在黑暗中渐渐变小的航厦的光,我突然有种从来没有在这里生活过的想像。或许我并不属于这里,只是碰巧存在这里。不过,都无所谓了。 塞优娜拉,小小的岛。还有小小岛上的我。 48 迎面的黑色的风持续吹着,独自站在没有边界的空旷草原上,我抽着今天的第47根菸,一切好像变了也没变。头顶上的金星在东方的天空和西方的天空都是一个样子,都是夜空中最亮的星。今天我仍偷偷跟着大象的迁徙路线。我不晓得他们会去哪里,当然也不晓得自己会持续跟踪到甚么时候。有时候我甚至会忘了自己是个拥有社会性的人类,觉得自己只是象群里的一隻大象。我想我大概心里是这么希望的。我想对这片无垠的前方黑暗大喊什么,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试了几次全都是这样。没有任何想法。激烈的感情好像是自己幻想出来的空气,被风吹向遥远的过去。如果过去真的是真的。我踩熄了丢在地上的今天的第47根菸,看看月亮。一边想着什么、一边什么也没想得走进更幽微隐密的草原深处。跟着大象留下的脚印。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