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千个晨昏》 六千个晨昏 第1节 《六千个晨昏》 作者:姑娘别哭 文案 十八岁生日那天早上,张晨星睁开眼,看到壶内的水开了,白色的水蒸气笼罩半个房屋。她喊了几声妈,却没人应她。一封信,三万块钱,不辞而别。 在成年的第一天,张晨星身披铠甲,将一颗心包裹的无坚不摧,她拼尽全力活着,只为在有生之年能再见到母亲,将那三万块钱摔到她脸上,而后转身离开。 染暮从未想到此生会遇到这样一个女孩,刚硬、寡言、遍体鳞伤,他小心翼翼靠近她,予她天光。 所有的苦难都会过去的,只要我们在一起。 我希望终有一天,当我们回望今日层出之痛苦,都不后悔曾与之激烈交手。命运并不完全公平,而怎么活着,却是个人选择。 祝我的张晨星热烈、赤诚地活着!一梁暮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励志人生 时代新风 搜索关键字:主角:张晨星,梁暮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跨越山海,为你而来 立意:自立自强,使命担当 第1章 2999天 这是古城稀松平常的一天。 天气闷热,夏虫参差鸣叫,老人坐在树荫下打蒲扇,偶尔招呼路人:“侬大阿里气(你到哪里去)啊?” 路人抹抹额头汗:“切崴(吃饭)。” 问话人点点头,目光看向街市。从热闹的街市穿行而过,沿古朴马路前行,拐进那条小巷,就能到那家“老书店”。店名就叫“老书店”。一面斑驳白墙、木棱玻璃窗,窗台上放着两盆不知名的花。此时店门锁着,一个老人扒窗内望,嘴里念叨一句:“八成又去派出所了。” 身后自行车车轱辘碾过不平的石板路发出声响,老人回头看到张晨星从车上下来。老城里骑自行车的人少,青石板路颠簸不平,一趟骑过去,屁股要开花;逢雨天路滑,一不小心摔个狼狈也常有的事。 “又去派出所了?还没有消息吗?”问话的老人是马爷爷,在巷子里住了一辈子,对这巷子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清清楚楚。 “没有。”张晨星把自行车靠在墙上,拿出钥匙开了那把铜锁。 “明天还去吗?” “还去。” 张晨星把前后门都打开,初夏的穿堂风把纱帘微微掀起,也把张晨星的t恤吹贴到细瘦的身上。她像刚抽穗的麦子,待开花灌浆。 马爷爷跟在她身后,走到工作台前拿起水壶,拐到屋后去接水烧上,又打开木柜拿出自己的老茶缸,丢进去几根绿茶。 马爷爷在张晨星的二手书店里办了卡,一个月一百块钱,书随便看,也兼职帮她看店。再过一会儿,另外几个老人也到了,彼此寒暄一声,各找了个地方坐下。与其说是书店,倒更像老人托管,在这家潦倒的书店度过百无聊赖彼此关照的一天。 张晨星的工作台上摆着一本破旧的书,是她昨天接的生意。书页发霉、边角起了毛,封面上依稀写着几个字:“赠友人:离别之时方知光阴苦短。”剩下的字模糊不清,主人仔细回忆仍旧想不起当时情景。 “那就这样吧!书能保住也挺好。”上了年纪的人似乎都擅长和解。 马爷爷给茶缸添水,凑过去看了眼那书:“这个可要费不少功夫。” “是。” 张晨星话少,简单答了就埋头伏案,继续翻着那本书。三言两语亦可洞见些许人心,每每此时,都像与别人的生活打了个照面。 二手书店和旧书修复是张晨星的生计。这生计仅能糊口,偶有结余。书店里大多数的书都是从前父母开书店留下的,算来也有几十年。日子过得兵荒马乱,只有翻开书时心里才有片刻安宁。张晨星一头扎进书里,任它外面细碎声响,她已然与世隔绝。 马爷爷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再摇摇头。 这样的日子如此反复,掐指一算,已过了八年。 老人心疼张晨星,在店里无人的时候终于走到她面前敲敲桌子。张晨星抬起头,戴着手套的手轻轻离开那本书,仰头看着马爷爷。 “你那个姆嬷,不找了行吗?”马爷爷对张晨星说:“你二十六了,这眼看着人生好时候,你天天去派出所、去寻亲会、守着这家不赚钱的书店,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张晨星低下头,继续检查书页。 “派出所说你不用天天去。” “今天是因为别的事。” 马爷爷深知张晨星倔强,摇摇头,走了。再过会儿端着一个铁饭盒放在她桌上,饭盒里装着十余个馅儿大皮薄的饺子:“今天馅儿大!” “谢谢马爷爷。” “后头吃去,我给你看着。” 张晨星点点头,拿着饭盒去屋后,倒了点醋,认真吃起来。张晨星吃百家饭长大的。 十二岁丧父,十八岁母亲离家出走,突然就剩孤零零一个人。饿得狠的时候,站在灶前不知从何下手。邻里觉得她可怜,家里做饭多带一口,装在饭盒里放在她窗台上,担心她脸皮薄,敲敲窗走人,连个照面都不打。少年张晨星透过窗缝看人离去的背影,时间久了就能吃出那一天的饭是哪家人做的。 这会儿一边吃饺子一边拿出手机,看到寻亲会的赵叔叔给她发消息:“晨星,你看看线索库,有人传了张照片,好像是你妈。” 张晨星打开电脑,进到线索平台,看到有人在她的帖子下发了一张背影照,并附言:“像楼主要找的人。”以及拍照的时间及地点。 张晨星看了两眼,关掉电脑。 她在帖子里附了多年前母亲的照片:正面、侧面、背影、坐姿、站姿、卧姿。张晨星的母亲有一双温柔的眼睛,哪怕是在泛黄旧照片里,仍能看到眼内的柔光。 拥有这么一双眼睛的母亲,留下一封不足百字的书信,走了。 那照片背影与记忆中的母亲到倒有几分相像,跟帖人留下时间、地点,并未留下联系方式。张晨星几口吞了剩下的饺子,把书店扔给马爷爷,准备出去一趟。 这么热的天,自行车座被太阳晒的烫屁股。接了瓢凉水倒上去,眼见着车座冒了热气。再泼几次,终于不烫。骑车朝巷口走,看到拎着大包小包满头是汗的周茉。 “去哪儿啊?”周茉对她喊。 张晨星捏车闸停下,腿支在地上:“去代售点。”看到周茉一条细白的胳膊被塑料袋勒出了红印,下了车接过她的东西放到自行车后座上,调转车头向里走。 周茉扶着东西跟在她旁边,对她喋喋不休:“我们单位发了排骨,待会儿我妈红烧了晚上给你送去。我还去市场买了一个大西瓜,到家就冰上。” 张晨星闻言看了眼她手腕上尚未消退的红印,又转过头去。 “你去代售点干什么?这次要去哪儿?” “买票去汉中。” “那么远呀!你要不等几天,我请假陪你去喽。”周茉讲话浓浓的尾音,黏黏糊糊,异常好听。 “不用。谢谢。” “汉中你还没去过,你一个人我不放心。”周茉把西瓜放到窗台上,回身拉着张晨星手:“我跟你去,我刚好想出去玩呢!” “你主任开了你。” 周茉在一家银行做行政,工作琐碎辛苦,收入也仅够糊口,跟张晨星一样。但她自己很喜欢,用她的话说:“行政好啊,每天跟人打交道,我非常喜欢跟人打交道。” 张晨星把周茉送回去,骑车去火车票代售点。 城市本就不大,从古街出去穿过一条马路就是另一个世界。就那么一下子,车水马龙的声音就灌进了耳朵。 代售点的人早就认识她,问她:“这次去哪?” “汉中。” “还是普通列车?” “是。” “希望这次不跑空。”售票阿姨把票递给她,眼从花镜下抬起来,又叨念一句:“跑空了就当去玩了。” 张晨星接过车票,说了声“谢谢。” 她早已习惯“跑空”,从南到北、从西到东,火车载着她去到一个个陌生的城市、乡村,不知与多少派出所、信息墙打过照面。她抱着一个相册,相册上是母亲刘明月的经年旧照。到了那里逢人就问:“请问您见过这个人吗?”大多数人避她不及,少数人站在那里仔细看一眼,摇摇头。 回家前张晨星去了一趟旧货市场,花了不到二十块钱淘到一个拉东西的小车。回到书店,从自行车架上拆下小车立在门口。 天擦黑的时候周茉来了,一手抱着半个西瓜、一手拎着一个保温饭盒。头发挽成丸子,笑起来眯着眼。 “张晨星我跟你说,今天我妈炖这排骨绝了。” 两个人坐在小院子里,一张小矮桌,两个小竹凳,面对面吃饭。 南方小城夏夜潮热,不出片刻衣服就贴在身上。周茉指尖捏起张晨星t恤:“看你瘦的。要不是胸前还有那点可怜肉,真以为你是男生呢!” “多吃点肉!”周茉把最后两块排骨夹到张晨星碗里,连带着肉汤倒进去:“我妈说了:肉汤拌饭,长肉快!” 张晨星低头吃饭,顺手将汗湿的齐耳短发捋到耳后,露出未被晒黑的那一小???块肌肤。 周茉恍惚以为自己对面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青葱少年,少年短发、寡言、一双黑曜石一样的眼睛,像是要跟这个世界激烈交手。 是在张晨星妈妈走后的某一天,消失了几天的张晨星终于出现,黝黑厚重的马尾不见了,一个透着青色的圆脑袋,她自己剃了光头,仿佛心灵经历一场圆寂。没人敢多看、亦没人敢多言,只背后偷偷议论:“怕是要出事了。”张晨星没出任何事,只是她的头发再也没长过。现在的长度已经是过去八年最长的一次。 “我明天一早走,书店托付给了马爷爷。”张晨星送周茉出门,把立在外面的二手车给她:“带走。” 周茉深知张晨星好意。她从来话不多,像跟所有人不熟,关心一个人也不太明显,甚至不会将好话说出来,比如:那么热的天你抱着西瓜和排骨,太累了,用这个方便很多。 她从来不说。 周茉假意拥抱她,果然人还没贴上,就被她的手拦住:“再见。” “再见就再见。”周茉嘟囔一句,拉着小车走了。 小车轱辘在石板路上发出声响,响动穿透悠长夏夜,张晨星一直站在那,直到周茉推开家门,才转身回去。 从门里上一把生锈的老锁,穿过书店,回到院中。 皓月当空,形单影只。 张晨星抬头看了会儿月亮,终于是回到书案前,拿起那本旧书,细细翻看。 她做旧书修复,先把每一页的内容通读。 尤其是扉页赠言,经她手的每一本都被她熟记于心。就像在读别人生命里暗喻的故事,每一本被修复的旧书,都有一个故事可以讲。 夜渐深,提笔在手边的日记里写道: “第2999天,无事发生。” 六千个晨昏 第2节 第2章 3003天 张晨星买的这趟车是普快,经停站多、乘客流动大。她坐靠窗边位置,把书包抱在怀里,有时低头看书,有时抬头看车窗外,又或者阂目靠在椅背上休憩,不发一言。 由南到北,风景更迭,车窗外的一切由熟悉变陌生。 身边人站起来指着窗外:“拍电视剧呢! ” “哪里?” “那里!站台上!” 有人探头到窗边,张晨星身子后仰,目光落到窗外。也不像拍电视剧的阵仗,只有一架移动的机器和两个笔挺阳光的青年,对着一个拎着行李的人。站在机器前的青年似乎察觉到有人看他,目光随身体侧动,一双深邃眼落在张晨星的车窗上。在看到张晨星之时愣了一愣,神情忽而有了一点温度。嘴角动了动,好像在说:张晨星? 梁暮。 繁星合唱团。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张晨星觉得它已经在她的记忆中退化成一个即将消失的黑点,如果没人提起,她永远不会再想起来了。 列车车门关闭,车身缓缓启动,张晨星依旧面无表情,对突然之间冒出的故人并不欣喜、也不意外,甚至没再回头看一眼。也没有去想,为什么世界这么大,而他们在一个站台打了个照面。 她心里只有汉中。她要去汉中,心里就只有汉中。直到这个地方被新的失望占据,在她的心里又多了一个麻木的地名。火车上跋涉二十余小时,当她背着书包站在汉中火车站的时候,周围熙攘忙碌。她快步走出火车站,拿出地图来看,最终找到火车站附近的青旅。 张晨星像很少一部分老人,对这个现代文明社会不太熟悉。她的手机功能很少,而大多数时候,她用地图、钢笔这样的工具。 “可以帮我煮一碗面吗?”张晨星长途奔波,只吃过一桶泡面,现在人有一点虚脱。身上又附着火车上的味道,泡面味、汗味、香水味,狼狈不堪。 “么麻达。”店主这样回她。 她去过很多地方,大概猜出这句方言的意思。就点点头:“谢谢。” 房间里四张上下铺,已经有人入住。张晨星抽出洗漱用品和毛巾把书包扔到空着的上铺上,转身走进卫生间冲澡。等她出来时,短发还滴着水,店主在门口敲门:“有面条,饿的来吃。” “我来。”一个姑娘从床上跳下来,笑着对张晨星点点头,跑到公共区的餐桌前坐下。 张晨星坐在她对面,沉默着为自己盛了碗面条。青旅老板好心,5块钱一个人管饱,还做了肉浇头。张晨星吃了一口,察觉到对面的姑娘在看她。 在张晨星的认知里,住在青旅的人总想交谈。他们迫切的需要从不同人的口中听到或看到不同的世界,从而丰富自己的想象力。又或者期待通过这种方式建立更多的情感链接,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热闹深刻。这些人中的大多数是热情、善良的。 “你自己来玩吗?”姑娘终于开口:“认识一下,我叫唐璐。” “张晨星。” “你好酷,刚刚你进门的时候我就看到了。”唐璐指指张晨星的头发:“比很多男生还要酷。” “谢谢。” 张晨星不擅长与人攀谈,对唐璐扯扯嘴唇算是笑了。三口吃掉碗里的面条,对唐璐点点头拿碗去洗,然后放进消毒柜里,又爬上上铺放下帘子,进入到与世隔绝的世界里。 疲惫的身体挨到柔软的被褥,顿时被抽空所有力气,闭眼就是光怪陆离的梦。旅人在这间房间出出进进,都没有太大声响,期间有人在小声交谈,只言片语也钻进张晨星梦中,一时之间分不清是睡着还是醒着。直到第二天睁眼,透过薄纱帘看到天边薄雾晨曦,才彻底回到现实世界。 张晨星拉开遮挡帘,下床动作很轻,洗漱回来以后看到唐璐坐在床头看着她。张晨星对她点点头,背上背包就走。身后有响动,看到同样背着背包的唐璐。 唐璐个子不高,巨大的登山包比她高出一个头。 “你要去哪儿?咱俩搭个伴吧?都是女生,互相照应。”唐璐小跑几步到张晨星身边,两个人并排站着,堵住狭窄的走廊过道。唐璐的笑容被昏暗的夜灯吞掉,只有那口白牙清清楚楚。 “对不起我不是去玩。”张晨星拒绝唐璐,转身走进汉中的清晨。她还要坐三个小时客车才能到目的地,那里没有景点也鲜少有旅人。客车一个小时一趟,背着大包小裹的返乡人挤上去,车厢里满是张晨星听不懂的乡音。拿出随身带的那本书、塞上耳机,却有人拍拍她肩膀。抬起头看到对她微笑的唐璐。 她还是选择跟上了。但她这次没有说话,坐在张晨星身边,也塞上耳机听歌。期间唐璐睡着了,将头靠在张晨星肩膀,没有隔阂,好像张晨星是她的老朋友。 三个小时的车程,两个人没有交流。直到下了车,张晨星爬进客车下方行李仓帮唐璐拿出她的登山包,唐璐才说:“结个伴吧!我知道你是来找人。” 张晨星背背包的动作顿了顿,终于认真看了一眼唐璐。她的眸子黝黑平静,看人的时候冷静专注。 “我也来找人。”唐璐将自己的背包掂了掂:“我找我好朋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张晨星无数次说过这样的话,她也知道这世界上有很多跟她有同样的执念。 “我好朋友说她出来写生,给我发最后一条消息的时候说她在汉中。然后人就消失了。她爸妈也找不到她。这是我第五次来汉中了,我对这很熟。咱们搭伴吧!”唐璐讲话像机关枪,根本不给人反应余地:“我之前见过一个来找人的,跟你一样。不愿意跟人讲话,性格很孤僻。但都不是坏人。” 张晨星收回目光,从背包里拿出打印好的寻人启事去信息墙上贴。唐璐也从包里拿出来去贴。 两个人沉默的张贴,刻意避开覆盖其他人的寻人消息。那信息墙上满满的纸张,有一半是寻人启事。唐璐那张启事上,年轻的姑娘背着画板,一条牛仔背带裤,笑容灿烂。 “我小时候以为大家都是一样幸福的,有爸爸妈妈好朋友,读书、工作,现在才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这世界上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唐璐贴完自己的,帮张晨星抚平她的。 “你妈妈真好看。”唐璐指了指张晨星的那张照片:“我都不需要问就知道是你妈妈。你们长得一模一样。” 所有故人都说张晨星像妈妈,可张晨星不觉得。她看着面前的寻人启事,那上面的人如今变成什么模样无人知晓。 这信息墙满满的消息,她们站在那半个小时,看到人来人往无人驻足。 “很正常,大家都不会看的。因为那跟他们真的没关系。各自的生活已经很难顾及。”唐璐说:“但我却还是要贴,或许哪一天,就被什么人看到了呢!大海捞针,没有希望,却还是要捞。” “你去过寻亲会吗?公益组织?都去登记过吗?”唐璐问张???晨星:“本地派出所要不要去?” “去。” “那我带你去,这里我来过很多次,熟。” “谢谢。” 两个人选择徒步去,手里各自捧着相册,逢人就问:请问见过这个人吗?路人皆摇头。就这样一路问到派出所。 都对这套流程很熟悉,派出所的同志在库里查消息,对她们说:“你们要找的人失踪人口库里已经备案了。如果有消息我们会联系你们。”接了两杯水给她们:“喝点水休息休息。”转身又去处理其他工作:拖欠工资的、打架斗殴的、女儿失踪的,都是人间疾苦。 “得,又是跑空的一天。”唐璐跟在张晨星身后,烈日当空,晃得人睁不开眼。唐璐掏出帽子戴上,路过小店时拉着张晨星进去,也买了一顶送给她。十块钱一顶帽子,不贵,但张晨星摇摇头:“谢谢你。我不需要。” “你怎么不需要啊!”唐璐跳起来将帽子丢到她头上:“你是找人又不是寻死!好多人寻死前还要画好看的妆呢!看你都晒红了!” 那顶帽子扣在张晨星头上,又为她增了几分冷峻。 “太酷了太酷了!”唐璐围着她转圈:“张晨星同学,是不是有很多女孩喜欢你啊?” 张晨星并没回答这个问题,她深刻接触的人少,也不太能看出别人是否喜欢她。只是对唐璐说了声“谢谢”,并请她吃了一份热米皮,喝了一瓶冰峰。 “张晨星,咱们待会儿去找旅馆,先把不值钱的行李放进去。然后再出来吧?” “好。” “你先陪我去一下这里的中学,有一个美术老师总组织学生写生,每次都会帮我看看。我待会儿买一副画笔送给人家。” “好。” “那你呢?你下午什么安排?” “去打印,然后发单子。” “行,我陪你。” 唐璐是真的对这里熟悉,美术老师收下她的画笔,把这几次去的地方告诉她:“一直没看到,会不会你的朋友去了其他地方?” “或许。没事,我有时间就会找她。” “那这位朋友呢?也是找人?” “是。”唐璐翻开张晨星的相册:“这个人老师有见过吗?” 美术老师仔细看了很久,摇摇头又猛然点头:“有一个!很像!”他有点激动,起身踱步回忆,终于记了起来:“这里!我写给你们!” 唐璐扭头看着张晨星,她坐在那里,并没因为这句话有别样的激动,只是拿过相册默默装进书包,而手指却微微颤抖。 第3章 3005天 张晨星和唐璐并行人烟罕至的路上。 “如果真是你妈,你会哭吗?”唐璐问她。 张晨星摇摇头:“我不知道。” “你恨她吗?” “我只是不懂。” 张晨星很困惑:那么爱我的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她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怕我阻拦她吗?她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吗?张晨星很困惑,甚至有很多时候,亲情已经在她心里弥散而去。而她只想要一个答案。 后面有三轮车发动机的声音,唐璐突然转身招手:“嘿!老乡!停一停!” 她们遇到了好心人,分文不要,载着她们去了目的地。 进了村口,张晨星拿出老师给的照片比照:那面土墙与照片上一模一样,上面写着:植树造林、造福后代。 唐璐探过头来看:“是这里了是这里了!我真替你高兴!张晨星!” 张晨星却停下脚步。 那种熟悉的恐惧感将她包围了,令她无法再前进。是生是死、是或不是,都是沉重的答案。 院内那扇破旧的门开了,张晨星看到一个女人走了出来。女人的头发在脑后挽成发髻,怀里抱着一个竹筐。细高条的身子,身后跟着一个八九岁的娃娃。一边走一边对那娃娃说着什么。 神情样貌,分明都是十年前的母亲。 真的很像。 但不是。 眼神相碰,女人满是遇到陌生人的困惑,身后的孩子指着她们认真说道:“不认识的陌生人,不能跟着走。”显然母亲教过这样的话。多好的母亲。 她转身就走,唐璐跟在她身后:“是吗?是吗?” “不是。”张晨星说不是,分明没用什么力气,却仍能听出顿挫来。 也不知道多少次了,数不清了。 来的时候不觉得辛苦,走的时候被抽干一身力气。 如此往复。 岁月流逝,人也会跟着流动,相貌、身材、神情,没人会永远停在年轻时候。 “张晨星你别难受,这本来就是一件难事。如果容易,就不会有那么多人一辈子见不到想见的人了。”唐璐跟在她身边安慰她,紧接着哎呦一声。 张晨星回过头看到她正蹲着捂自己的腿,被路边的铁丝划破了长长一道血口。唐璐眼里蓄着泪水,颤着声说:“太疼了。” 张晨星走上前蹲下身去,从背包里拿出紫药水和棉签,拉过唐璐的腿:“忍着点。” 唐璐点点头,当紫药水擦到伤口上之时,突然放声大哭。 “我再也不来汉中了。她一定不在这里了。如果她在,为什么我来了这么多次都找不到呢?”唐璐崩溃了:“她应该去了别的地方,去了她说的一年四季鲜花盛开的地方。” 六千个晨昏 第3节 “她一定很讨厌跟我们有关的世界,不然她不会不辞而别。” 唐璐的好朋友薇薇跟她一起长大。 那年暑假两个人说好要一起来汉中旅行写生,唐璐却因为家里有事临时改了行程要晚两天到。两天而已,薇薇消失了。 她们心里都赋予这件事美好愿景:她只是找到了自己喜欢的生活。而从不肯承认,她或许已经离开人世。 唐璐哭得非常厉害。 两个人坐在土道边,都被唐璐突如其来的悲伤情绪吓到了。张晨星不太会安慰人,她自己很少流泪,也因为与人相谈甚少。除了周茉,没人在她面前哭。 唐璐的哭泣令张晨星手足无措,终于还是别扭的把手搭在她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这不怪你。”她这样说了句。其实她是懂唐璐的心情的,她或许一直被愧疚所困,恨自己改期那两天。正如她偶尔怀疑自己是母亲的拖累,所以她离开的时候头也不回。 唐璐终于止住哭泣,抹了把眼泪,拉着张晨星的手站起来:“走吧,还搭那个叔叔的废料车回去。” “好。” 两个人爬上废料车,路上颠簸,她们在车上东倒西歪。一个坑洼,瘦小的唐璐差点被颠下去,张晨星顺手拉住她。 唐璐看了她一眼,笑了:“张晨星你知道吗?你这个人看着冷血,但其实很善良。” “依照你说的,讨厌我跟着你,可是你却总是会照顾我。” “你是个好人。” 唐璐的喋喋不休拯救了这段枯燥难过的旅程,当她们回到汉中县城以后,张晨星背着书包跟唐璐告别。 “别啊!”唐璐拉住张晨星的手:“这会儿没车了!你看看几点了!” “还有最后一班。” “没了没了!”唐璐拉着张晨星,自己则向地上坐去,死活不松开张晨星的手。直到最后一辆车开走,她才松开:“你看,我说的吧?没有了!” 张晨星并没跟她生气,只是站在那等她下一步安排。 唐璐主意多,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不如咱俩晚上逛逛小县城的夜市?”也不等张晨星回答她,就主动拉着她的手:“张晨星,人跟人之间相遇不容易。明天分开之后咱们俩大概率一辈子不会再见面了,不如就做一天的好朋友,向对方说点心里话好吗?” “我是这么想的,咱们俩去夜市买好吃的,买完回到旅馆。咱俩那个破房间别的不行,推开窗就能看到国道。” “咱们把心事说给国道听,没准儿,它就能把它捎给我们要找的人。” 唐璐想: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一个从儿时起就在一起的好朋友呢?是不是只有我的朋友从人间蒸发了呢?我们在少女时代彼此倾诉的秘密从此再没有机会说起,你喜欢过的少年也将结婚,岁月巨变,而你对此一无所知。我很遗憾,也非常难过。 深夜的国道有很多大车经过,巨大车灯像洞悉一切的双眼,偶有鸣笛声由近及远直至融进夜幕中。 她们并坐在窗前,看着一辆又一辆货车消失不见。 “我可以一辈子找不到她,但我希望她用她喜欢的方式活着。你呢?”唐璐问张晨星:“你有什么话想对你妈妈说吗?” “没有。” “一句都没有?” “没有。” 张晨星不是善于表达的人。她只有在童年时候最快乐,那时的她坐在简陋朴素的院子里听父亲给她读书,母亲往往会端来一盘西瓜。那些被西瓜清甜味道填满的夏夜,是她再也回不去的时光。这些年她过得很辛苦,但她身在其中,又不觉得有多痛苦。好像时间久了,她对“痛苦”这件事变得钝感。世人谁不痛苦? 第二天天不亮张晨星就起来了。唐璐抱???着枕头睡得很香,张晨星把紫药水和棉签放到桌上,什么都没有说,悄然出了旅馆。 她习惯了一个人上路,哪怕遇到了一个这么可爱的姑娘,她也不会多留恋。 于她而言,人生就是一场又一场旅程。有人向西,有人向东,有人终其一生不再相见。 她又用接近两天的时间折腾回家,走到书店门口的时候孩子们刚好放学。马爷爷正在招呼家长:“过来给孩子办张借书卡,不比图书馆近?” “办就办。” 没多少钱,一百一张。张晨星走这几天,马爷爷和周茉开了六张卡。看到张晨星的神色,马爷爷什么都没问,仍旧笑着招呼别的家长办卡。 等张晨星进门,他也跟进去,指指书桌:“这几天的钱和借阅表都在里面了。新会员资料也在里面。” “好的,辛苦马爷爷。” 张晨星把东西一一从书包里拿出来,拿到那本相册的时候动作慢了些。终于还是把相册放进抽屉里。又从包里掏出一罐蜂蜜放到马爷爷手里:“给奶奶通肠。” 马爷爷笑了,沉甸甸一罐蜂蜜,只有张晨星这个傻子才会从千里以外的汉中背回来。 张晨星关了店门很认真的冲了个大澡,当她从卫生间出来,周茉已经坐在院子里了。 她又爬梯子了。 “来来来,我妈今天心血来潮做的糖醋排骨。” “谢谢。” “这次有没有新鲜事啊?” “没有。” “那我有。”周茉对张晨星眨眨眼,凑到她面前小声说:“我们新来的那个主任,今天送我回家了。” 周茉像少女,藏不住心事。说给别人听,又担心别人大嘴巴。张晨星嘴严,又安静,她可以放心的把自己所有的秘密告诉她。从几岁到十几岁到二十几岁,如果没有张晨星,周茉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你呢,真的没什么事要告诉我吗?”周茉问她。 “在去汉中的路上,我看到了一个多年未见的人。” “哪个?没听你说过。” “不重要。” 她在火车里,他在站台上,匆匆一面。如果不是那双眼与从前无异,张晨星甚至认不出了。 所以时光是流逝的,流逝的时光带走很多东西,譬如天真、歌声、少年在夜色中奔跑;也会带来一些什么,譬如在某个不知名的站台重逢。 再分开。 “也对,你身边重要的人我都认识。我不知道的,那就当作——”周茉拉长声音:“陌生人论处!” 第4章 3014天 梁暮和萧子鹏从酒坊出来的时候已近黄昏,临河之处白墙灰瓦倒映水中,与天边赤色霞云一同铺在河面上。一辆自行车由远及近颠簸,是静谧河面上唯一的动态风景。 古河不宽,两人站在这边望河面,又欲抬头笑那骑车人。 梁暮话至嘴边猛然顿住,小声念出一个名字:“张晨星。” “谁?” “张晨星!”他在对岸伸手大喊:“张晨星!张晨星!” “疯了吧!站台看见那个?”萧子鹏斥他一句,也跟他跳着脚喊:“张晨星!” 对面人像没听见一样,拐进了小巷。 “得。没看见也没听见,或者装作看不见听不见,像在月台那次似的。人家真认识你?”萧子鹏在一边落井下石,梁暮却不做声,眼望着对面那条小巷说道:“你自己回去吧!晚上你自己给老胡打电话。” “导演是你!” “爱谁谁!”梁暮丢下一句狠话抬腿走了。一路沿河岸小跑,上了那座桥,一眨眼到了河对岸,消失在自行车拐进的小巷里。 巷子里散落店铺,从这头走过去,面馆、咖啡馆、水果店,倒也齐全。梁暮来这座城市一年有余,走街串巷,独独没进过这里。再向前走,看到一家牌匾破败的书店,一台自行车靠墙立着,梁暮停下脚步。 他走得急,这会儿略微气喘,双手叉腰站在窗前休憩,与窗内望天的张晨星眼眸对上。 重逢略显狼狈,在七月的南方古城里大汗淋漓。最气人的是张晨星,看见他跟没看似的,收回眼睛。梁暮向前一步,身子微微探进窗,看到她正低头摆弄手里的书,没有一点故人重逢的喜悦。 而张晨星坐在那里的姿态、书店里的光影、书本的味道,与2000年的古城重合在一起。一切都很好,除了不理人的张晨星。 梁暮的目光落在张晨星的短发上,跟她僵持很久,她都没抬头。 梁暮在张晨星的书店门口站了会儿,进门的时候要偏着头才不会撞到门框。书店里散坐着三两人,没有交谈、没有响动。 也没有张晨星热情的招呼。张晨星坐在书桌前,还在摆弄那本旧书,短发随风而动,像不羁的少年。 “好久不见啊,张晨星。”梁暮停在张晨星的书桌前,垂眸看她正在打磨的旧书。职业使然,目光迅速在张晨星周围找到很好的入境角度。张晨星很适合他的镜头语言:“我刚刚喊了你半天,你没听见?” “没听见。”张晨星小心收起那本书,仰头看着他:“有事吗?” “你还知道我是谁吗?”梁暮兀自拉了把椅子坐在她对面,身体自在的靠在椅背上,长腿伸出去,一只胳膊自在的搭在桌子上,看起来像来找茬。 “梁暮。” “你记得我啊?”梁暮满意点点头:“行,你还记得我。” 他有心给张晨星几句重话,比如你看看你办的什么事儿啊?玩失踪呢?卸磨杀驴呢?欺骗一个无知少年的感情呢?可喜悦又从心底冒出来,顺着他心脏过咽喉到颅顶,最终从他的眼底冒出来。 “我那天在站台看到你,非常惊讶。”梁暮指指张晨星:“你的头发,比分开时长了。” 张晨星起身走到巷子上,留给店内阅读之人一方安宁,细瘦单薄的身体浸在夕阳薄雾之中,将世俗摒弃在光晕之外。 梁暮跟过去站在她对面,在骑行车骑过的时候拉着她衣角后移一步,张晨星侧身躲掉他的手:“说话就行,别动手。” ......梁暮竟是不知一别八载,张晨星变成了一个不好惹的角色。谁好惹呢?梁暮也不好惹:“我问你,黄浦江边一别,是不是说好要给对方写信?你信呢?” “不想写。” “不想写你随便答应什么?” “逗你玩。” “真行。”梁暮微微笑了。他看起来不是十分随和的人,一张脸刀锋笔走,也有十分的性格:“那我直说了。” 张晨星透过玻璃窗向内看去,李奶奶正踮脚找书。书架很高,她伸直手臂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你等一下。”张晨星打断梁暮,快步走进去,微微踮脚,指着那本线装《桃花扇》:“是这本吗?” “对,晨星,你帮奶奶拿下来。” “好。” 张晨星把书递给李奶奶。这本书曾经有破角,她用做旧纸张翻新,现如今书还是那一本,却也完整干净。几个孩子跑进来,在靠窗的桌边摊开笔记本。张晨星把他们父母留下的便条各自转交,这才又走出去。 梁暮一直等在外面,他不看手机、也没有东张西望,只是透过窗看里面发生的一切。张晨星面无表情招待别人,好像跟任何人不熟,又好像有一点不甚明显的默契。 “说吧。”与人不熟的张晨星又回到梁暮面前:“说什么?” “说话不算话,气人。”梁暮原本准备放狠话,但话到嘴边偃旗息鼓,这句气人说完自己都觉得像在撒娇:“得了,我知道你在哪儿就行了。” 他犹记得最后一面,他们是在上海。黄浦江边晚风习习,她的光头和他的光头并排闪亮。现在想想或许在张晨星心里,少年时代的友情不过是尔尔,不值得回忆或者重叙。 张晨星的眸子在落日余晖下散着一层冷光,与梁暮对视的时候不带感情。终于留下一句:“不送。”绕开他,走进屋里,将店门关上,把梁暮隔绝在店外,下了一道态度鲜明的逐客令。 六千个晨昏 第4节 梁暮这次真生了气,身子探进窗:“张晨星你怎么回事!我招你了?” “你打扰我了。”张晨星对他说:“也打扰到别人看书了。” 梁暮被张晨星气得心梗。 他在书店外的巷子里走了一会儿。 城市变化很大,现如今规划清晰,一半是老城区、一半是新城区。新城区高楼林立、车水马龙;老城区破败古韵、人间烟火。梁暮少时因为合唱团比赛,来过这个城市几次。他们住老城区,但比赛和排练的地方在新老城区交界。合唱团的老师们组织他们坐大巴在城市里穿行。 从前梁暮觉得张晨星长大后会像她妈妈。 他对张晨星的母亲有依稀印象,比赛时候一些家长会来观看。张晨星的妈妈是一个典型的江南美人,总是穿一件合身的丝绸裙,用木簪挽发髻,戴珍珠耳饰。少年时代的张晨星彩排时穿宽松校服与他人无异,正???式演出时的服装却是她母亲亲手做的。梁暮犹记得众人围着张晨星欣赏她身上那件裙摆处绣着的“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风景,不破坏整体,又有克制的美。一次梁暮妈妈抽空跟合唱团一起来看比赛,还对梁暮说:“南方的妈妈手真巧。” 那些年梁暮随合唱团去过很多地方比赛、表演,印象最深的却是这座南方小城。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后来他去读书,国内国外,真依了母亲的想法,爱上了艺术。毕业后开工作室,父母希望他留在身边,梁暮却选择了这里。 巷子里的石板路政府修过一次,不比从前坑洼,墙角却仍然有薄薄一层青苔。正值梅雨季,连天细雨下个不停,难得雨后初霁,空气却潮湿憋闷。 张晨星成年后不像她妈,像个炮筒。 梁暮从巷头走到巷尾,气消了,最终又站在张晨星的书店门口。遇到出来关门的张晨星,对他视而不见,从门上开了那把旧锁。 “张晨星,等等。” “还有事?” “我办卡。” “100一个月。” “我办3个月。” “那你进来,我给你写档案。” “你先给我介绍介绍会员套餐。”梁暮跟在张晨星身后,顺手按开了灯。张晨星节省,店里没人的时候只开书桌上那盏阅读灯。日子就是这样,收入不丰厚,这里省一毛、那里省一块,也能磕磕绊绊过下去。 “每个月100,可以随时来看书。有免费的茶叶和开水。” “一天三块三,挺划算。”梁暮认真算账,又环顾店内,满满当当的书,没有一处额外装饰。真心爱书的人会没有任何杂念的喜欢这里,在这里,你只需要跟书交流就好了。这种感觉他多年前有过。 张晨星说了必要的话后就停止了交谈,拉开抽屉拿出一支钢笔和一个手册推给梁暮:“登记。” 梁暮很多年没用过钢笔,握笔姿势都显生硬,手一滑,指关节就被笔尖染了墨水。神情一顿,终于还是扯了张纸先擦手。梁暮有轻微洁癖,没法要求别人,只要求自己干净。擦了手又去写档案:姓名、电话、有效期,没了。没有身份证号,因为不重要;没有生日备注,因为店主肯定不会在生日这天给祝福。成年后的张晨星就是这个德行,虽然才交谈几句,但梁暮就是知道。 梁暮交了钱,等张晨星的收据,张晨星摇摇头:“没有,登记了就算。” “那□□呢?” “每个月统一开一次。” “行。” “关门,不送。” 没有任何一句多余的客套,将会员梁暮关在了门外。 第5章 3019天 张晨星需要赶工。因为前几天去汉中,导致手里这本书交工延迟。店里人不算多,但白天难免会有各种事耽搁,只有夜晚是安静的。 冲了澡坐在书桌前,戴上手套,轻轻翻开书。这本书一共要修复三个问题:水渍、书页破损、字迹模糊。张晨星从上百种纸张中进行比对,终于找到适配纸张进行复刻。 她一个人度过无数个这样的夜晚。 最初的时候,她彻夜难眠。手边放着剪刀、菜刀、锤子、一根包了铁的棍子,一点响动就能让她从床上弹坐起来。不敢闭眼,就那么睁眼,后来索性坐起来看书。家里唯一有价值的就是父亲留下的一屋子书,一本一本看。白天睡觉,晚上看书。只在家里米面油全空的时候出门。街坊邻里几乎见不到她人,就彼此揣测:晨星不会出事了吧?最终派周茉来。 周茉跟张晨星同年出生、同校同班上学,是张晨星最好的朋友。周茉翻墙进去用力敲窗,把蒙头大睡的张晨星敲起来,确认人活着,没寻短见,又翻墙出去通风报信。 非常奇怪的是,张晨星后来没想过死亡。 母亲的离开至少给了她一种信念,找到她、并把她留下那三万块钱摔到她脸上,自此跟她恩断义绝。就算要死,也要等到找到她以后。 而梁暮的出现在张晨星沉重的生活里,连插曲都算不上,她甚至没跟任何人提起。 梁暮是在第五天来的。 他出了一个短差,给上一个人物补了后续镜头。母亲程予秋有时也会自嘲:当初要改变理科基因,结果力气用大了,儿子入不敷出,就差敲盆沿街乞讨了。倒没有程予秋说得那么夸张,梁暮可以自己养活自己,左手赚钱右手花,好歹算是独立了。 梁暮读编导专业,成绩优异,毕业时也有制片人找他做小众电影导演,却被梁暮拒绝。理由是他要去做更小众的纪录片。 制片人就劝他:纪录片导演那么多,能养活自己的没几个。梁暮对此不以为然:那就饿死我吧。 梁暮脊梁硬、脾气臭、一条道跑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在这个社会是罕见的异类。人生百态,镜头记录真实故事,不赚钱也值得。但爱好也需要钱来养着,梁暮也不算太傻,搞了一个小工作室支撑着。刚刚兴起的旅拍、婚礼摄影、日常摄影,什么活都接。用客户的话说:高材生就是不一样,活好、价格高,就是服务态度差点意思。 梅雨季的雨下得缠绵,檐下扯着水晶碎珠子一样。书店没人,张晨星从案前抬头透窗仰望,缓缓酸涩的眼。看到梁暮朝这边走。他没有撑伞,大步流星,黝黑的短发上能看到水珠,推开店门的时候带着外面的潮湿。也不用张晨星说他,自己站在门口的地垫上搓掉鞋底的水,t恤湿了薄薄一层贴在身上。 “有水吗?”梁暮看到张晨星不抬头,主动跟她说话。 “自己烧。”张晨星抬起沾着墨水的手向身后指:“那里。” 梁暮也并不矫情,自助服务挺好。走到水龙头前洗水壶、接水、烧水。甚至从旁边的小盒子捏一撮绿茶丢到杯子里。转身去书架前找书。 从一定概念上来说,张晨星算是一个富有的人,因为她有一间书屋。这书屋不花哨,书墙、书架、巷子里随手摘的花。眼前这朵花被丢到白色搪瓷杯里,视觉对冲,也算好看。 梁暮找了本《沉默的大多数》,连同热茶一起放到窗边位上,找了张纸和一根铅笔,对着张晨星坐下。低头看了会儿书,过一会儿拿出笔在纸上乱画,偶尔抬头看张晨星一眼。梁暮好奇张晨星这几年的经历,是什么造就了现在的她。 萧子鹏劝他别跟张晨星较劲了,原话是:“你热脸贴冷屁股,大老远喊人家,就差跟人家抱头痛哭了,人家呢?搭理你吗?” “就算绝交我也得知道她为什么变得这么无情。” “饭馊了你还要观察怎么变质的吗?没用吧?时间,是时间!” “你话这么多,怎么交活那么慢?那个求婚的催你呢!” 萧子鹏无奈闭嘴,却还是对梁暮竖拇指:“你真牛逼,老师没说错。” 梁暮手里这本《沉默的大多数》是由青年出版社出版的首版,入眼就是岁月的沉淀感,读这样的书是一种精神享受。梁暮还真看进去了。 梁暮不说话、不打扰,这让张晨星觉得他尚算一个合格的读书人。张晨星手里的书修复完成,在进行最后的校验。戴着手套一页一页轻轻的翻,精神高度集中,目不转睛。全部完成后已经过了中午,她饥肠辘辘。 梁暮还在看书,张晨星奉行一贯的“有人就不用看着”的政策,把那本书包装完好,又裹了几层防水袋带着,出门去觅食,把梁暮一个人丢在书店里。巷子尽头有一家面馆,里头的素浇面吃十几年都不腻。 门关了,梁暮才从书里抬头,看到张晨星这个“甩手掌柜”走进细雨里。她也不撑伞,利落短发别在耳后,梁暮只来得及看一个侧脸。 被晾这了。 萧子朋还在巷子附近停车场等着,问他:“战况如何?” “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喝水自己烧。” 萧子朋发来一连串哈哈哈:“你们都修仙呢?不吃饭?” “她出门了,书店没人。” “…得,看店吧!” 梁暮也有点饿,让萧子朋送吃的他不来,说他年老体弱不能淋雨;张晨星又迟迟不回来。在茶叶罐旁边放着两袋干脆面,他视线扫过去移回来,终于去拿了一袋。多少年没吃的东西了,入口香脆,还挺好吃。 张晨星不知道去哪儿了,梁暮接连把两袋干脆面吃完,她还没回来。她不回来、他不能走。 索性站起身在书店里走。 梁暮在想:如果张晨星是我的故事,那我的镜头应该从巷子口开始。石板路、老青苔,一家开了很多年的二手书店。要一镜到底,速度慢一点,扫过书架上的书,最终落到那张书桌上。或许可以回到黄浦江畔,他们坐在江边,他对张晨星说:“你可以用一样东西代替你的生命。”??? 沉默的张晨星拿出一把小刀,从马尾上割掉一撮头发。 “那我今天跟你同生共死。”梁暮拿过那把小刀,扯住短头发,也割掉一撮。 这样的故事或许每天都在发生着。 书店后门连接小院子,里面是张晨星住的地方。梁暮没有擅自闯入,也没探头去望,这是一种职业习惯。拍纪录片要懂得克制、做人也一样。 张晨星两点左右才回来,衣服已然湿透了。她吃了面条又走路去邮局把书寄走,这才回来。她不喜欢打伞,绵绵细雨落在身上很舒服,有时走在雨里听到雨声落到堆着的破罐子上、野草上、花朵上的沙沙声响,会有回到十几岁的错觉。 看到梁暮还在就对他微微颔首,推开后门穿过院子,回到屋里换了一身衣服。还是t恤运动裤,像复制粘贴一样,一点变化没有。 回到店里打开电脑,去看上面的订单。张晨星也会卖一些二手书,她淘来损坏不严重的书,经过简单处理,留下一些,网上卖掉一些。 总之就是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小生意,赚不了大钱,仅够她养活自己。母亲留下的钱一分没动,甚至在这样艰难的时日里又存下近五万块钱。 衣食住行开销很小,衣服穿几年,坏了缝缝补补,穿出去不觉得丢人;住在这里,虽然不方便,但她行动范围小,自行车就能代步;吃的更是简单,吃百家饭,但她会买了肉蛋送过去,赚钱都不容易,不肯占便宜。她没有太多世俗的欲望,房子、车于她而言都是身外物,哪怕你一身高定高奢站在她面前,她未必能认出来。 梁暮对她换了一件一样的t恤是诧异的。 二十五六岁的姑娘,都是爱美的年纪。张晨星素净着脸,继承了她母亲柔和的眉眼,却用短发和衣着把柔和打破,像那白搪瓷杯里的花。 张晨星把包裹抱到桌上,几十本书,换成谁都会觉得沉,而她习惯了。食指上缠着创可贴,翻书页时不小心将手指划伤,手背略细腻、手心显粗糙,一双常年辛苦劳作的手。 “帮你?”梁暮问她。 “不用,谢谢。” 包装袋扯开,书香溢出来。张晨星买到一批外国名著书籍,准备好好修复。 “我可以看看吗?” 张晨星顺手给他一本,又低头给书分类。 她递给梁暮的是一本《堂吉柯德》,杨绛先生译版,这很珍贵。梁暮翻开来看,书页上似乎是前书主写的题字:别妄想世事永恒不变。书脊有一条深深划痕,内里又有读者的批注划线以及贴着的书签。这种感觉像是洞悉了别人的故事。 “别妄想世事永恒不变。”梁暮念出声:“这说的不是咱们吗?” 张晨星耳里尽是撕牛皮纸的沙沙声响,自动过滤掉梁暮这句问话。 “所以买旧书的人多吗?”梁暮对这个感兴趣,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喜欢用这种方式与一个可能永远不会相见的人进行交流呢? “不少。” “为什么呢?买新书岂不是更好?” “因为便宜。” 张晨星不会拐弯抹角,她买这些书是按斤来、卖的时候按单本,却仍旧比现在动辄几十上百的书便宜。有一些爱书的人只看里面的内容,并不会在意这本书是新是旧。 “旧书寄情。”梁暮总结了他的感受。 六千个晨昏 第5节 张晨星终于抬头看他一眼,似乎是在认同他说的话。 “这套我买了,多少钱?” “50。” “的确是便宜。” 梁暮付了钱,把书放在桌上,抬腕看时间,该走了。他和萧子朋晚上还有剪辑任务。好不容易正常说了几句话,该道别的时候却有两个孩子跑进来:“晨星姐姐好!” “晨星姐姐我干脆面呢?” 第6章 3020天 张晨星回头看了眼,上午还在的干脆面不见了。回头去看梁暮,后者不动声色,找了个塑料袋装上他的《唐吉柯德》,在张晨星开口问他前走了。 倒是逃得快,跟没事人似的。 再过一会儿巷口小店的阿福抱了一箱干脆面跑进来:“一个不认识的人买的,说还给你。” 孩子们围着干脆面转了两圈,犹豫要不要伸手拿。张晨星打开箱子哪里两包丢给他们:“每个人只能吃一袋解馋,你们妈妈说的。” 孩子拿到零食很开心,各自撕开坐在那吃。 周茉进门后看到那箱干脆面生了气:“张晨星你怎么回事啊?还嫌你那二两肉掉不利索吗?你吃这个干什么!” 张晨星还没开口,被孩子抢了先:“不是晨星姐姐买的,是有人偷吃我们的,买来还给我们。” “多大人啊偷吃干脆面,有谱没谱啊?”周茉过去看了眼,张晨星没吃,放心了。坐到椅子上,整个人有点蔫。有小朋友在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百无聊赖翻一本书。 南方姑娘小巧的眉眼里盛了好多话想跟好朋友倾诉,终于捱到小朋友们撤退了,小声对张晨星说:“你现在问问我怎么了。” “你怎么了?” “我们主任送别人回家了。” “挺好。” 周茉那个年轻有为的主任,号称是三街七巷有名的青年才俊,自视甚高。张晨星没见过,但从周茉的描述中也大概知道他的为人和品行,不一定靠得住。 “张晨星,我也知道他就是个混蛋。说实话我只是觉得搭他车挺省事儿的。”周茉托腮皱眉:“谁知道这位公子幺蛾子真是不少。” “我听小七她们管这样的男人叫渣男。” 周茉笑了:“你要是男人多好,你如果是男人,我一定想尽法子嫁给你。” “就我们银行那小姑娘还问我呢!说你喜不喜欢女生。” “不喜欢。” “那也没见你跟男生走得近,除了楚源哥。”周茉换了只手:“说到楚源哥,那天听我妈说今年过年会回来。” “嗯。” 巷子里一起长大的孩子,到后来只剩张晨星和周茉,其余人家慢慢搬走,只偶尔联系了解近况。又或者谁家升学、谁家喜宴去凑个热闹,但这些又距离张晨星很远。 周茉帮张晨星关门,又拉着她去逛夜市。老城区的夜市吃的用的都卖,两个人偶尔会去逛逛。下着细雨也不影响夜市老板们出摊儿,周茉死命挎着张晨星胳膊逛街:“就挎一会儿啊!” 周茉自己不缺衣服,但她想让张晨星买两件。她的t恤穿了好几年,虽然还干净,却被洗薄了、糟了,该换了。张晨星这个人,对此不甚在意。衣能弊体,足以。 “买条裙子吧?”周茉拿起一件裙子比划,歪着脖子夹伞:“多好看啊!” 张晨星拿过伞帮她撑着:“不方便。” “怎么就不方便了?又没让你穿它跑步!” “我要干活。” “开花店的阿姨也干活,你看人家,指甲镶钻、天天穿连衣裙。” 50一件,一点不贵,周茉转眼就交钱,怕张晨星抢过去退了,就另一只手紧紧攥着包装袋:“去吧!买两件t恤!” 张晨星的皮囊帮她省钱,这样瘦高的身材,随便套一件t恤就有时尚感,一点不土气。周茉头探进黑布帘子看了一眼,啧啧一声,又退出来。 “星星诶,多吃点吧。你太瘦了。”周茉拎起张晨星的衣服:“衣服都在晃。” “我吃很多了。” “那你少干点活,你没事儿多躺会儿。我怀疑你是累瘦的。” 张晨星罕见的笑了声。 “你笑了!你笑了!你等会儿,你嘴别动!我来给你拍一个!”周茉忙拿出手机,把张晨星所剩不多的笑意拍下:“笑起来多好看啊!” 张晨星不言语,两个人沿街而行,拐进巷子。都有点不想回家,就从巷子这头走到那头,转身再翻回来。这些年张晨星鲜少对人依赖,但这条巷子里的人却是她最后的稻草。在那些至暗的时光里,一直陪着她。 两个人在南方的细雨里走了很久,终于分开。张晨星开了门进去打扫书店,看到书桌杯子下压着一张纸,胡乱画着几笔:是张晨星伏案修书,却是一个无脸人,旁边龙飞凤舞提了三个字:无心怪。往来这么多人,却没人发现。 梁暮有一个有趣的灵魂。在孩子追问干脆面去哪儿了他拔腿就走的时候,是带一点少年心性的。合唱团比赛的时候,两个合唱团碰面,都没有竞争的感觉。反正赢的总是梁暮所在的合唱团。那时梁暮喜欢装酷,双手插在表演西装口袋里,再拿出来却能变出点什么来。排练大厅被他搞得乱哄哄的。 张晨星把那幅画丢进垃圾桶,上床睡去。 梁暮并不知自己随手画的画被张晨星顺手丢了,他和萧子朋聊完事情回到工作室。 工作室差不多一百五十平,五六台电脑以及各种设备。如果不拍纪录片,他也会过得不错,至少不必为钱财发愁;又或者他回到自己生活的大城市,资源、人脉都有,收入会更高。然而现在左???手倒右手,工作室赚的钱贴到爱好上去,把“败家子”三个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恭喜咱们今天没倒闭。”萧子朋哎呀一声靠在沙发椅上:“这个纪录片咱们对制片人有交代,别以后找不到钱。你也别再去张晨星那了,你在哪儿耗几个小时,咱们工作室没准损失俩单子。行吗?” “行。”梁暮正在看片子,顺口一答应,根本不走心。 “敷衍我是不是?”萧子朋切了一声:“兄弟我真是太懂你了。咱俩一起上了几年学你什么尿性我知道。你就是跟张晨星杠上了。” “我跟她有什么可杠的?” “你没碰到比你还拧的人,你不服气。凭什么我把你当朋友,你对我爱答不理?我这么有魅力还搞不定你个张晨星?” “幼稚。” “?” 梁暮终于从电脑前离开:“你明天自己看一眼张晨星。” “行,我自己去认识一下。我倒要看看什么人让你誓死跟她做朋友!”萧子鹏跟梁暮拌嘴,又恍然大悟一样:“不对吧,你火急火燎找她,真就为了重拾友情?” “你话真多。” “你在打坏主意,指定是张晨星给你灵感了对不对?”萧子朋指着梁暮的脸:“我就知道你小子理想大于一切!你想拉她下水!” 梁暮切了声,朝萧子朋丢了一支笔把他赶出去。 萧子朋真的去了。 他一副吊儿郎当公子哥像,把长柄伞合上放在门口,推开门走进书店。看到坐在那低头翻书的穿着一件破t恤带着一条斑驳围裙的短发张晨星。她置身其中,又好像一切都与她无关,只有她手里那本书是她的归路。 遗世独立。 萧子朋心里突然冒出这么个词儿来,等她抬起头看过来,那双不带温度的黑亮眸子抓住你,像要在你心头挖个坑。也不见得多美、多惊艳,但那距离感让她多了一点罕见的色彩。 果然如此。 朋友相处数年自然有默契,书店与张晨星这个人之间的巨大的戏剧冲突感,本身就是一个很难讲述但又极其精彩的故事。梁暮可能是奔着友情,也有可能奔着下一个片子。 梁暮这孙子一向刁钻,他看中的故事不会错。 萧子朋还等张晨星招呼他呢,结果张晨星又低下头,没有热情招呼顾客的习惯。萧子朋一向自来熟,两步到她面前:“我说掌柜的…”这年头用“掌柜的”显然是在玩笑,张晨星不喜欢跟陌生人开玩笑,就抬头看他,神情严肃:“可以免费借阅30分钟。” “30分钟后呢?” “送客。” “…”这没法拍,这脾气没法拍。萧子朋在心里揣度,又问:“怎么收费?” “一个小时2块钱,月卡100随便用。” “那还是办卡划算。”萧子朋点头敷衍,看到张晨星似乎是洞悉一切的眼神,不知搭错哪根筋:“给我办张卡。” “办卡自愿,但办了不能退。” “不退。” 张晨星从抽屉里拿出会员本:“可以先填资料。” “行。” 萧子朋觉得今天真是邪门了,他只是想来看一眼梁暮的“老朋友”,却莫名其妙办了张卡。他心里对张晨星有说不出的打怵,总觉得这姑娘万一不高兴可能会动手打他一顿。 男子汉大丈夫倒也不怕打不过,但跟姑娘动手总归是不好。 他一边填资料一边说:“掌柜的,我是个星探。你想做明星吗?我看你这骨相和皮囊很适合拍文艺片。” 张晨星对这无聊搭讪不感兴趣,扯过本子敲敲桌面:“交钱。” “你真不想做明星?你想想啊,明星多有钱啊…” “交钱,不然我赶人了。” “没你这么待客的啊,谁也不差这100块钱。” 张晨星点点头,抿唇不语,对萧子朋的无聊搭讪显然没了耐心,眼神却好似一切了然:不差钱,你倒是交钱啊? 僵持几秒,萧子朋败下阵来。他得出一个结论:跟张晨星不能开玩笑,她八成会当真。 出了书店松了一口气,梁暮打来电话:“怎么样?” “办了张卡。” 梁暮似乎不意外,却也忍不住笑了。张晨星这人,重逢后才见两次他就知道她了:你弱她强,你强她也强。想在她面前玩心眼,没用。她不接招。 到底是跟少女时代不一样了。 第7章 第一天 2000年夏天的南方依然很热。 12岁的梁暮随儿童合唱团去南方城市参加比赛,那年比赛的主题是“青春献给中国”。来自全国的十二支团队入围了决赛,梁暮所在的这支是著名交响乐团下的童声合唱团,团长及指挥是著名音乐家方红年老师。 梁暮五岁起进入儿童合唱团唱歌,随合唱团行遍天下。 决赛前一天合唱团安排了一场友谊演出,是跟当地的繁星合唱团一起。 六千个晨昏 第6节 孩子们来之前已经排练很久,对友谊演出很熟悉,穿上演出服等在演唱厅。钢琴老师在试琴调音,孩子们在小声玩闹。一群看起来更小的孩子走进来,走在最后一个女孩身上的那条演出服一眼看过去跟其他人的没有差异,却在后裙摆上绣着好看的图案。 “你看她的裙子,很好看。” 那女孩听到大家议论,似乎习以为常。微仰着脖子站在那,像一只骄傲的天鹅。 梁暮的队友被女孩的漂亮衣服吸引,跑到对面去,请求看看女孩的演出服。 女孩突然被围住,变得局促起来。手指捏着裙摆,像一个提线木偶跟着众人的指令:想看看后面!前面也很好看! “张晨星妈妈做衣服就是很好看。” “张晨星家里还有好多书。” 繁星合唱团的同学们自动做起了她的宣传喇叭,觉得她的裙子这么好看,在大城市合唱团前扳回了一局。 12岁的梁暮也偷偷看张晨星的裙子,真的好看,总觉得那图案应了哪首古诗的景,但他又拿不准。终于在演出结束后截住她。 “张晨星同学,你的礼服上是绣的古诗里的风景吧?”梁暮问她。 10岁的张晨星被人拦住有点紧张,后退一步。 “别怕,我在隔壁合唱团,我叫梁暮。” “我知道,你唱中声部。”张晨星去卫生间的时候听到梁暮自己试唱,那时就觉得这个小哥哥的声音很好听。 “所以你的演出服上...”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小张晨星身体微微蹲下,扯起自己的裙摆给梁暮讲解:“我妈妈说这是江海、这是明月、这是潮汐。” 彼时梁暮是父母口中的“逆子”,让他背书比登天还难,时不时拿小戒尺打他手心。这会儿听张晨星这么说,就又认真看了看:“还真是嘿!真是你妈自己绣的?” “那当然。” “真好看。很高兴认识你,比赛见!”梁暮转身跑了。 决赛那天,程予秋来看儿子表演,也看到了张晨星以及她特别的妈妈。结束的时候,张晨星的妈妈穿一件丝绸旗袍,挽简单发髻,像画中人。带着两瓶汽水奖励张晨星,母女两个站在演唱厅门口,张晨星妈妈打开瓶盖,一股凉气冒出来。张晨星踮脚伸手,迫不及待。听到梁暮叫她,笑着回头:“梁暮哥哥,喝汽水吗?” “可以喝。”程予秋同意梁暮喝一瓶张晨星的汽水,对张晨星友好地笑笑,看到她毫不犹豫把她自己那瓶汽水递给了梁暮。而自己这个没眼色的儿子仰头就喝了。就抱歉的对张晨星妈妈点点头,寒暄几句,算是合唱团家长之间的交流。 回去的飞机上程予秋还在对梁暮说:“很好看啊,那演出服。那小姑娘的妈妈真是心灵手巧啊!” 程予秋很少羡慕谁、也不太自省,那段日子破天荒思考起自己对儿子的态度,最终得出结论:“妈妈可能真的不太称职。你看那小姑娘的妈妈,多爱她,演出服都要自己绣图案。那可是刺绣啊!要花多少时间呢!你妈这辈子都赶不上人家了。” “但没关系,妈妈可以陪你。” “那我的童子军军训你能帮我取消吗?” “不能。” 梁暮从小就知道程予秋的话不能当真。在别人心里程予秋简直是不称职母亲典范,自己并不带孩子,她就负责指挥梁暮爸爸梁晓光。用她的话说:“咱们全家都听我的,劲儿往一处使就对了。” 梁暮对程予秋的话不当真,却对去过的这座南方小城喜欢起来。比赛期间每天坐大巴车穿古城而过,古旧的桥、檐下的雨、梁上的燕,都跟北方不一样。在小城那几天,梁暮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跟着方红年老师坐在小桥边纳凉。小马扎摆一排,孩子们坐上去,每人捧着一块常温西瓜,吃完了抹抹嘴,跟领队去玩。 梁暮喜欢在方老师身边。别的孩子去玩,他坐在那不动。方老师就带着他走街串巷,路过一家邮局,甚至走进去写了两张明信片。2000年的时候,梁暮生???活的北京已经是一座现代化城市,除了二环里已经几乎见不到这样的老邮局。 比邮局还老的,是巷子里一家书店。 那书店门窗斑驳,挂着一块写着“老书店”的脱漆牌匾,墙脚落一两块墙皮以及植物的绿叶,窗台上摆着一盆很常见的花,一辆老旧的二八自行车抵在墙上。窗台立着一块黑板,上面写着几个字:“今日书目:《中国文化要义》。” “《中国文化要义》。”方老师念了一句,问梁暮:“知道写什么的吗?” 少年梁暮摇摇头。 “没记错的话,1949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国学大师梁漱溟先生所著。知道梁漱溟吗?” 梁暮再摇头。 “小朋友,要学的东西多着呢!”方老师笑了:“这家书店深得我心。” 方老师背手向里走,梁暮跟在后头。一个清瘦的男人坐在书店里,正在修一本旧书。两个人都好奇,站在书桌前看了片刻。那店主随和,抬起头对他们腼腆一笑:“可以随便看看书。” “怎么收钱?” “前半小时免费。来者都是客。”男人戴一副金丝眼镜,看人之时眼神温和,一双细长的手,指尖上缠着创可贴。看到梁暮看他的手就解释:“被书页划伤了。”男人手边放着的,就是黑板上写的那本《中国文化要义》。应该是他即将修复完成,准备对外出售。 方老师作为音乐家走遍全世界,眼界甚宽,却对修书感兴趣起来。坐在桌前认真看店主修书,有时会提问:“所以这样的要用做旧纸张替上去?” “这里要勾笔画?” “如果整本损毁呢?” 男人修书心细如发,答人问题亦是娓娓道来。甚至偶尔停下手中活计,为方老师认真展示解说:“整本损毁也要看程度。如果字体全部模糊,看不出本来样子,基本算作废书。” 梁暮也感兴趣,认真的看和听。有时跟男人眼神交汇,看到他眼神微微带笑,有谦谦公子的模样。这也是梁暮一生中第一次对光影记录感兴趣,那时的他心想这样的手艺如果记录下来会多么值得传承。 那天方老师不肯走,坚持要等店主修复完,并付钱买下那本书。只有一个要求,希望店主提笔写一句赠言给他。店主有些腼腆:“可我不是大家,我只是一个修书人,我的赠言没有意义。” “不。”方老师摇头:“有意义。这是我不错眼看到你亲手修复的书,由你这个匠人写赠言在亲手修复的书上,非常珍贵。” 店主拗不过,提笔落字。正楷小字规整写下: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方老师感动万分,临行前要店主手写地址,并对他说:“我家中也有若干藏书,还请先生帮忙修复。我只有一个要求,回寄之时,请先生帮忙提字。” 店主应允,一直送他们至巷口。 直到后来许多年,梁暮对那家书店和店主都有深刻的印象。清瘦、白净,戴一副金丝眼镜,笑起来有两个酒窝、讲起话来慢条斯理,带着淡淡的当地口音。 也是梁暮对这座城市不可磨灭的好印象之一。 那次合唱比赛结束后,两个合唱团建立了联系,不时给对方写信、通电话,互送曲谱和礼物。孩子们对这种因为兴趣而达成的友谊十分珍惜,梁暮也一样。每当方老师征集卡片的时候,梁暮都会报名。 “你准备把卡片写给谁?” “张晨星。我就认识她一个。” 孩子们都要把卡片写给张晨星,因为她有一件好看的演出服,和一个好看的妈妈。 “也不能都写给张晨星啊。”方老师笑着说:“你们因为一件演出服记住了一个人,这是好事。但繁星合唱团还有很多小朋友呢,只写给张晨星他们会失落。” 最终的结果是写给“繁星合唱团”全体团员,中间夹带一句“我们想念张晨星等朋友们,期待再次见面!” 很多同学都知道梁暮有一个遥远的朋友,那朋友的妈妈很了不起,但梁暮没有这位朋友的联系方式,只能通过合唱团的信件问好。 那时12岁的梁暮只关心那两件事:一是平稳度过自己的变声期、另一个是明确自己的梦想。 他因为看到店主在修复旧书,突然对光影记录产生兴趣。那个暑假缠着爸爸给他买了一台摄影机,他从夏令营回来后就举着摄影机走街串巷。他开始观察人,性格迥异的人。 一头扎进光影天地,再也出不来。 第8章 3027天 梁暮在邮局门口碰到了张晨星。 说来也怪,城市不大,他来了一年多,像一个街溜子到处走,却从来没遇到过张晨星。现在却能偶遇了。 这家邮局他12岁那年跟方老师第一次经过,如今虽已翻修过,却还像老人换新衣,搭眼看是年轻人,走近能看出脸上沟壑脉络。 梁暮顶替员工架了个相机延时摄影拍素材,坐在一把斜靠椅上,吊儿郎当模样。张晨星目不斜视骑车经过,梁暮从椅子上站起来,看张晨星脚支在地上从车上下来,把一摞书从自行车后座拎下来。力气之大,换一桶桶装水应当也是眉头不皱一下。 “体格真好。”梁暮出声夸她,手插在短裤口袋里走到她面前,爵士帽帽檐挡住阳光,也将他的眼睛罩在阴影里。 张晨星抬头看他一眼,又弯身拎起那摞捆好的书。是她上次淘到的旧书,简单修复后放到网上卖了出去,今天统一邮寄。 “真巧,来寄书?”梁暮明知故问,也知道张晨星不愿说话,径直伸出手:“帮你啊。” “不用。谢谢。”张晨星转身向里走,手中力道锐减,侧过头看到梁暮半弯着身体握住捆书的绳结,再一用力,从张晨星手中接过。 “日行一善。”梁暮自嘲,转过头招呼站在那的张晨星:“走啊!” 张晨星由他去,跟在他身后,看他用力一提,再把那些书轻轻放到资料桌上。 走到柜台前跟负责邮寄的阿姨点点头,阿姨也不多说话,递给她一沓单子:“填写一下啊。” “好的,谢谢。”张晨星从斜挎帆布包里拿出一个本子,帆布包应该是背了有年头,针脚接连的地方有几根线头,跟t恤上沾着的墨水遥相呼应,明显的“张式风格”。梁暮只扫了一眼就迅速移开目光,猛然想起2000年,10岁的张晨星垂首看母亲缝制的演出服。 张晨星低头写邮寄单,一笔一划,落笔铿锵,像她的短发有遮不住的性格。写一张单子,就拿出最上面那本书,夹在书页里放在另一边。为了节省时间,提前在家里整理好,捆书的顺序和邮寄顺序一致,不用花太多心思在找书上。寄书的时候梁暮听到邮局的阿姨为张晨星算账,这才知道这便宜的二手书竟然还要包邮。 这么有良心的书店主人不多见了。 张晨星还行,至少她卖书包邮。 从邮局出来,外面的日头被云遮住一半,空气闷热,两个人都腻出一身汗来。梁暮从路边阿姨那里买了两瓶汽水,递到准备推车走的张晨星面前。 “还是这个味道吧?”他问张晨星。是第一次来这座城市,10岁的张晨星请他喝的那个牌子的汽水。年纪轻轻,一把好记性。 一冷一热,玻璃瓶身凝结出水珠,由小变大,最终滚落到地面。梁暮手又伸了伸,张晨星终于接过,牙齿咬住瓶盖,嘭一声,冷气冒出来。世界突然之间变得清凉。 她成年后不太喝汽水,总觉得太甜了。但这样的天气,冰凉的汽水一口灌进去,从口腔到肠胃,蜿蜒下去,透心凉。 两个人沉默着对着马路喝汽水,梁暮的相机架在那,拍尽了云卷云舒,老城温度。 “后来回过繁星合唱团吗?我前段时间去过一次。还看到你们的朱老师。”梁暮对张晨星说:“你们朱老师还记得我们团,还给我看当时的通信和纪念品。” “嗯。” 张晨星三口灌了一瓶汽水,把玻璃瓶放回阿姨脚下的汽水箱里,对梁暮倒了声谢就骑车走了。 梁暮手里的汽水还剩半瓶,看着张晨星风一样的背影,笑了。 卖汽水的阿姨笑了:“这要打嗝的。” 张晨星骑出三百米打了一个汽水嗝,接二连三,一直嗝到店里,喝了几口水才压下去。转头看到罕见没有跟她打招呼的马爷爷,坐在窗前神思恍惚。她走时书翻到哪页,此时还在哪页。 张晨星走过去,把书抽到面前,问马爷爷:“结果出来了?” 这几年马爷爷总是念叨膝盖疼,前几天拗不过儿子去医院检查,这几天应该会出结果。 “出了。” “怎么说?” “说我年纪大中用,得换零件了。”马爷爷说:“先换一个膝盖零件,下一年换另一个。你马爷爷七十多岁,能不能下了手术台都不一定。” “医学???那么发达,换个零件就像门换把锁,别担心。” 马爷爷点点头,叹了口气,背着手走了。 张晨星大概知道马爷爷难受什么。老人家坐不住,每天早晚在河边走一遭,这老城的街巷他比谁都熟悉。其余的时间泡在书店里招呼顾客,俨然一个是书店主人。这样的老人是不怕死在手术台的,用马爷爷的话说:“眼睛一闭过去了,也没时间后悔。最怕手术做不好,以后不能走了。” 梁暮进门的时候,张晨星正在跟周茉说这件事。二人看到进来不速之客都住了嘴。 六千个晨昏 第7节 梁暮在外面接电话的时候听个七七八八,就直接说:“给你马爷爷造个移动图书馆。” “你谁啊?”周茉想不起书店什么时候来过这么一号人,觉得梁暮多少有点自来熟的意思。 “张晨星的朋友。” “张晨星就我一个朋友,你哪冒出来的呢?”周茉嘴皮子利索,讲话像机关枪。看到有人自诩张晨星朋友有点来气,也有一点好奇。 梁暮耸耸肩不答她,去书架前找书。透过书架的缝隙看到周茉指着他对张晨星瞪眼,张晨星则来一句:“我跟他只见过几次。” “算起来咱们有十几年的交情。”梁暮不怕死似的补充一句,故意气周茉:“也没有你说得那么不熟。” 看到周茉跺脚,张晨星对她摇头,梁暮笑了。 周茉孩子气的哼一声,坐在张晨星对面气哼哼挖西瓜,梁暮找到书后就坐在窗边。他今天带了一个电脑,一边看书一边不时在电脑上上打字。周茉啃西瓜的时候偷偷回头看他,看了几次才想起来,这人不是前几天老在巷子里晃悠那“小偷”吗? 周茉妈妈发现的,说有个年轻人最近没事儿来这附近晃悠。周茉当时特地瞅了眼。 感情这“小偷”不是来踩点的,是来找张晨星的,找的还挺虔诚。孩子们周末放假,撒丫子出去玩,不到傍晚家长是找不回来的。马爷爷去河边找人下棋,四点多才来,看到屋子坐着互不干扰的三个人。 马爷爷对梁暮没什么印象,背着手问周茉:“新会员?” “对,新会员。” “新会员好,新会员好。”马爷爷背着手在书店溜达两圈,又到梁暮的桌前:“读书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你办的月卡还是年卡?” ...“季卡。” “续个年卡,养成读书习惯。趁年轻,多读书。”马爷爷说:“这样老了跟人吵架都能拽出几句诗词来。” 正在啃西瓜的周茉“噗”一声笑出来,回头看着梁暮。 梁暮也没想到马上要换膝盖的“马爷爷”居然还要怂恿别人办卡,张晨星的书店果然惨淡至此。 “别犹豫了小伙子,钱花在书上比花在酒上强。”马爷爷拉开抽屉拿出收据,有那么一点强买强卖的意思了。老人懂得看脸色,进门的时候觉得这仨人有一点奇怪,一时玩兴起,逗起了梁暮。 “办年卡没有优惠,店主也不会发生日消息送生日礼物,没用啊。”梁暮故意逗马爷爷,瞟了眼事不关己一样的张晨星:“而且我看店主不留人,担心生意做不久。” “这个你多虑了,这家书店开了几十年了。从前店主爸爸坐那修书,现在女承父业。” 梁暮突然明白对书店那种要命的“熟悉感”来自于哪里了。他曾来过这里,在他12岁那年,跟方老师一起在这家书店看那个店主修书。方老师称呼店主为先生,因为他说“耐得住寂寞的匠人”都是先生。 而那先生,是张晨星的爸爸。时空交错,张晨星的人影依稀变成那戴金丝眼镜、讲话温柔的修书“先生”,那位写“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的妙人。 “证明你和张晨星十几年友情的时候到了。”周茉朝梁暮眨眨眼。 梁暮被周茉逗笑了。这个姑娘真是一根筋,生怕别人伤害张晨星一样,要拦在她面前,对每一个靠近她的人加以为难。 “我看店主本人无所谓。”梁暮把皮球踢给张晨星,想让她主动跟自己说句话。 周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显然被梁暮气着了。这才说几句话,就发现张晨星这位“点头之交”脾气奇怪,阴阳怪气、气人至极。 马爷爷偶尔也有好奇心,坐在梁暮对面,问他:“小伙子,叫什么?” “梁暮。” “虽然你跟张晨星不是朋友,但名字却很像好朋友,一晨一昏。”周茉咂摸自己的话,又点点头:“是了,名字很像好朋友。这里你暂且赢了。” 一晨一昏。 梁暮也是第一次从他们的名字中听闻这样的解读,点点头,张晨星的好朋友多少带有一点浪漫主义在身上的,让“张晨星的故事”变得柔和。 “既然是好朋友,就办张卡。” “既然是好朋友,看书就免费。”梁暮不会轻易办卡,除非张晨星开口。可张晨星头浸在书上,没有抬起的意思。 “这个人奇怪哦!”周茉偷看梁暮两眼,眉头一皱:“怎么认识的?” “原来合唱团比赛认识的。” “没了?” “没了。” “我不信。”周茉撇撇嘴,端着自己的茶缸走到梁暮对面坐下,托腮看他,指尖在轮番在桌面上敲,一派审视模样。梁暮正在看米兰昆德拉的《笑忘录》,爱和玩笑在生活中都有其意义。 “我们晨星呐,只有我一个朋友。” “你的占有欲有点奇怪。”梁暮对她笑了笑,他本身也不太爱与人攀谈,身上颇有那么一点傲慢清高。只是在张晨星这里算是小小意外,因为如果他不说话,他们之间将无话可说。周茉一直在强调张晨星只有她一个朋友,而梁暮并不想抢她的朋友。 “你为什么自称是晨星的朋友?”周茉问他:“你好像对此很自信。” “因为张晨星没赶我走。” “你办卡了。” “也对。”梁暮点点头,并不准备多说。在他心里,他跟张晨星之间的相逢不过占据着六千个晨昏之中的几个,他们不算太熟悉、亦不算太陌生。只是人总是对少年时代的若干清澈记忆深刻,在后来的记忆中不断放大、加工,以至于那个人变得独特起来。 马爷爷当然看懂了年轻人之间的“唇枪舌战”,捏着白瓷缸的把手在一边看好戏。周茉满脸不服,梁暮怡然自得,张晨星觉得这一切跟她关系不大,正在缝手里的线装书。每当她的长针穿过一个针孔,就有沙沙的声响。 第9章 3028天 梁暮一直坐到傍晚。期间孩子们来书店拿试卷,有记性好的还记得梁暮。指指他:“这不是偷吃我们干脆面那个叔叔吗?” “谁看见我吃了了?”梁暮绷着脸吓唬孩子,颇有一点敢做不敢当的无赖样子。 一边的周茉噗一声,这下彻底明白了,这梁暮在这里守株待兔呢!感情干脆面也是他买的! “那天我们进来你就跑了,不是你是谁?”小孩子也厉害,准备跟梁暮较真一下。 梁暮顾左右而言他,若无其事的样子问小朋友:“考试成绩好吗?” 问到成绩,孩子们瞬间收声,忽闪着眼睛看着这个叔叔,不明白他怎么突然问到了成绩。 “班级里排第几?学年里排第几?”梁暮又问。 “暑假报什么补习班了?” 这几个问题非常讨人嫌,可以算杀人于有行,几个孩子撒腿跑了。 周茉对马爷爷说:“看到了吗马爷爷,这位梁暮连小孩子都欺负。”言外之意也会欺负张晨星。 马爷爷摆摆手:“年轻人的事我可不管。晨星又不傻。”背着手回家吃饭了。 一直到太阳落山,周茉被她妈妈喊回去吃饭,临走前丢下一句:“我马上就回来。”又对梁暮比比眼睛,大意是:我盯着你呢!你给我老实点! 张晨星准备起身关门送客,梁暮却像被钉在板凳上一动不动。两个人着实僵持了几秒,梁暮的眼睛落在张晨星缠着创可贴的指尖上,突然说:“张晨星我给你看看我拍的东西吧?” 曾经有那么一次,两个合唱团在深圳相遇,梁暮拿着一个小型摄像机,从身后追上张晨星:“张晨星!给你看看我拍的东西啊!” 那时梁暮刚刚开始自己的光影之旅,他拍了很多北京城的大街小巷。骑三轮车的老人带着孙子孙女在胡同里穿行、香山上层林尽染的红叶、地坛书市络绎不绝的人,还有合唱团排练前孩子们嬉笑打闹。 十三岁的梁暮和十一岁的张晨星坐在演出大厅外的台阶上,看这些看了很久。 “你觉得我拍得好吗?”小梁暮问小张晨星。 小张晨星鸡啄米似的点头:“真好!太好玩了!那个风车我也想要!” “那回头寄到你们团!”梁暮许诺,又跟张晨星说起自己的理想,而目光迥然有神:“我以后想做导演。” “导演?” “对。导演。”谈及理想之???时眼中隐有泪光,令人无比动容。 张晨星罕见地点头,拉了把椅子坐在他身边。 梁暮打开电脑按开机键,提示音大的要死,生生把幽静的黄昏划出一道喧闹的血口来。梁暮给张晨星看的是一个粗剪,他们拍的第一个人物,命名为“浮城一日”。主人公有一个只在深夜开门的烧烤摊。每天下午三点,老两口才起床。一个去市场取定好的肉菜,一个准备厨具灶具准备摆摊。夜幕降临,路边摆好了矮凳,烧烤炉开始冒起烟火。烧烤摊在午夜十二点以后生意最好,那是哭着、笑着、闹着的人间百态。 “就是一些平凡人的故事。有人经营一个小生意、有人永久放逐、有人在追求理想、有人在经历磨难。我暂且把这些定义为人生常态。”梁暮认真的看着张晨星:“不知你是不是还记得,我后来离开了儿童合唱团,去了少年合唱团。那年比赛的视频就是我拍的,方老师应该是给朱老师寄了一个光盘。” “看过一眼。”张晨星说。朱老师把那些光影资料都当做宝贝,后来截取一些好看的画面打印成照片,都做进繁星合唱团的团志里。前年张晨星去合唱团附近送书,偶遇了朱老师,被她拉进合唱团里,塞给她一本。 那种感觉很奇怪,张晨星在团志里看到少时的自己,穿着母亲绣制的新衣,年少轻狂。 “那是我第一个算得上作品的作品。” “拍得很好。” “谢谢。” 突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在梁暮面前坐着的这个人已经不是他从前的“远方朋友”了。现在的张晨星沉默、寡言,梁暮不知她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生活为什么在她身上裹上一层厚重的盔甲。 可张晨星不擅长闲聊,才说这么几句她就收了声,坐在那里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抿唇不语。 “下雨了。”梁暮说:“是不是该关门了?” “对。” “那我帮你。” “不用,谢谢。” 梁暮走的时候把他做的书签放在《笑忘录》下,转身走进雨里。周茉拎着饭盒看他离开的背影,把饭盒从窗户递进来:“你先吃啊,我去巷子口给我妈买冰糖,她要熬雪梨水。”说完顺手关上窗走了。 “梁暮。”她小跑着追上梁暮,跑到他面前已经是气喘吁吁。 梁暮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着周茉:“怎么了?礼拜天。”周茉等于周末,等于礼拜天,顺口就给她起个外号,表情却保持严肃。 太讨厌了这人。 周茉恨恨瞪他一眼:“你找张晨星到底什么事?” “张晨星没跟你说?”梁暮嘴角迅速扬了一下,皮笑肉不笑:“她没跟你说就代表不想让你知道,那我也不能告诉你。” “你别离间我们之间的感情。”周茉真生气了,要急了。 梁暮却笑了:“真没事,我们好多年没见,偶遇了。” “没别的?” “比如?” “比如你原来暗恋我们张晨星,现在...” “想多了。放心。”梁暮转身走了。他不太明白为什么很多人总是要把男女之间的相遇归结为“有点什么”,而人类的情感极其丰富,不仅仅是有情/爱。就算他过去真跟张晨星有点什么,这已经过去多少年了?还能剩什么? 周茉本应该放心,又觉得心里不舒服,什么叫想多了?我们张晨星怎么了?看你那德行!回到书店跟张晨星抱怨梁暮:“我跟你说哈张晨星,梁暮这个人肯定不是好人。不管他在你面前装的多么谦谦公子,给我起外号可是非常顺嘴。反正他肯定不像在书店里看着这么...正常。” “还有,他...”周茉想把梁暮说他对张晨星没想法的话复述一遍,又住了嘴,呸!张晨星还看不上你呢! “总之我不管你俩怎么认识的,见过几面,反正这个人不简单。他拍纪录片的,他能简单吗?那也算一只脚踏进娱乐圈了呢!” 张晨星安静吃饭,在周茉越说越生气的时候终于开口:“梁暮是狗屁,你别生气了。” 六千个晨昏 第8节 周茉闻言笑了:“我就爱听你骂人,你再骂几句!他叫我礼拜天,多烦人啊!” “他什么时候叫你礼拜天了?” 周茉收了声,总不能承认自己刚刚拦住人家斗气,结果被人斗败了吧? “我不管,你骂他几句别的我听听。” “不会了。”尽管张晨星看起来像是逞凶斗勇的人,但她真的不会骂人。她说的最狠的话无非就是狗屁。狗屁在她心里已经是很难听的骂人话了。如果爸爸听到她说狗屁,会罚她站的。 周茉知道张晨星是在哄她,在她心里梁暮不是狗屁,只有在她生不如死的日子又让她雪上加霜那些人才是狗屁。周茉拎着冰糖和饭盒走人,张晨星关门打扫书店。 拿起梁暮那本书,看到下面那张书签。 一张用叶子制成的书签,龙飞凤舞一行字:张晨星,周末愉快。 多少年过去了,梁暮还像从前一样,认定了谁就是谁,哪怕那个人远在天边,他排除万难也要到她身边,对她笑着道一声:朋友,你好啊。 但梁暮也带着一点心机。 理想之起和灵感迸发都是在这家书店,好似冥冥之中有什么牵引他,穿越时光隧道,最终把这一切接连在一起,让他不断产生求索的念头。 他真的想拍张晨星。 从书店出来,不想回工作室,就随便找了个街边坐着。手机频繁响着,是他绕也绕不开的工作,还有萧子朋发来一张照片,问他:“怎么样?漂亮吗?” “想认识一下吗?” “不想。” “在追求理想的路上偶尔也要追求爱情。” “剪完了吗?” “没有。” “那你这么闲?” 手里这个客户非常难缠,男士长相、性格堪忧,胜在有钱。手上戴一块钻表,讲话的时候用鼻孔看人。俨然一个暴发户。 第一版交稿,嫌自己上镜胖。梁暮淡淡一句:保持本来面目,不然以后儿孙看着不认识。言外之意你本来就胖。萧子朋心提到嗓子眼,好话说尽,客户才同意不跟梁暮计较。 第二版嫌自己背影过于拘谨,梁暮看了半天,看不出这个“拘谨”怎么看出来的。 女朋友在一边刷手机,听到他说这些,冲梁暮撇撇嘴,表示同情。梁暮也冲她撇嘴,意思是你也同情一下自己吧。 “明天你躲一下,我怕你跟客户打起来。”萧子朋恳请梁暮躲起来,别再添麻烦了。这么豪横的客户,钱给到位了,别说嫌弃自己背影“拘谨”了,就是嫌自己脸不好看,工作室都能给一点点换了。 萧子朋多少有点“人穷志短”的意思,不像梁暮,穷横穷横的。对待别人不客气态度的反应全看心情,有时像个人,有时像个瘟神。 “咱们开工作室赚钱不容易,该受的气就得受。”萧子朋总这么劝他。 梁暮哼一声,下一次还是看心情。 梁暮坐在长椅上,一直坐到深夜。 古城安静下来,偶尔几只野狗结伴行走,在路边翻腾一些吃食。再晚一点,看到巷子口走出一个人。 还是那件t恤,一条破旧的牛仔裤,短发被晚风吹起,耳朵里塞着耳机。 她沿街疾行,身体里像憋着一只困兽,只有通过这样的方式才能让它安静下来。 梁暮起身跟上去,开口叫了一声,她并没听到。索性跟在她身后走,看到她沿着狭窄的街道一直走、一直走。有那么几个瞬间,梁暮会担心她撞上路边偶尔经过的车,但是她停下了,发一会儿呆,继续走。 梁暮跟在她身后,一直跟着,目光落在她瘦削的肩膀上,企图从她的背影读懂她的故事,像读一本书一样,此头到尾、一字不差,甚至连标点都能熟读背诵。 古城的夜啊,水洗一样干净,人在其中行走,渐渐沾染了夜露。梁暮甚至觉得自己的头发和额前湿漉漉的,而张晨星孤独的背影又在人身上涂了一层霜。 梁暮一直跟着她,不知走了多久,张晨星突然掉头,梁暮躲闪不及,只得站在那里。 在那一瞬间,目光相遇。张晨星似乎是在困惑,又或者想开口说些什么。最终眉头一皱,拔腿向回走。 途经梁暮的时候话都没有说,可脚步慢了一些。 又或者没有慢,“慢”是梁暮自己那样认为。他安静的跟在她身边,听到她因为走路而略微急促的呼吸,而她的耳机里安静一片。 她什么歌都没听。 张晨星又依原路回去,这一路走得太久了,深夜归来,凌晨归去,披星戴月。这条路她太熟悉了,路边的一草一木都在她心里,甚至出来觅食的野狗都记得她,知道跟着她走回书店,她会拿出香肠来喂它们。 很神奇的画面,两个人身后跟着几只野狗,谁都没出声音,一直走回书店。张晨星打开门锁,铜锁打开的声音很好听。张???晨星从店里拿出两个塑料小盆,蹲在那给狗儿们掰火腿肠。 梁暮蹲在她身边跟她一起看狗吃东西,有时偏过头看她一眼,眼里满是担忧。 “你这么晚出去干什么?” “走路。” “这么晚走路?走大半夜?”梁暮有自己都察觉不到的不悦,这样的行为太危险了。 “晚上人少。” 张晨星拧开水壶给小盆里添水,狗儿们又低头痛饮。她终于看向梁暮:“你不回家跟着我干什么?” “怕你出事。”梁暮坦言:“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偶尔有一两个喝多的人,把你拉到小胡同里都没人能救你。以后别这样了,真的。”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张晨星抱着膝盖看着他,看了很久,目光里有梁暮说不清的东西。 “过去八年,我就是这么过的。”张晨星的声音像涓涓细流,很轻。 言外之意是:过去八年我没有出过事,现在就要出事了吗?你多少是在多管闲事。梁暮听懂了。 “你别担心,我不会有事。” “天亮了,早点回去。” 她走进书店反锁门,回过头看到梁暮站在雾霭里。 模糊又清晰。 第10章 3029天 张晨星起晚了。 书店已经开门了,周茉和马爷爷已经坐在里面,显然是周茉看她没起床翻墙进来帮她开门了。 周日的上午书店没有什么人,巷子里安安静静,也还没有游人。 “粥和小菜。”马爷爷把饭盒推给她:“你马奶奶熬的。” “哪天做手术啊?”周茉问马爷爷。 “明天就办住院手续。”马爷爷看起来比之前平静许多,却也担心自己老伴儿。马奶奶腿脚不好,走不太远。马爷爷就一个儿子在政府工作,儿媳在广州,家里常年请钟点工,但也只是打扫完房间就走。马奶奶吃不惯别人做的饭。 “马奶奶说跟我住。”张晨星砖头拦住书店后门,让过堂风穿过:“我给马奶奶收拾完了。” “对。”周茉指指后头:“单独一张床,地上铺了软垫子,吃的都依照奶奶的口味买,每天推着奶奶去河边晒太阳。” “那爷爷就把奶奶交给你们啦?” “那有什么不行呢!”周茉对马爷爷说:“反正有张晨星在,大可放心!吃饭的话,马奶奶要是愿意做,就让她自己做,不愿意做,就都去我家吃。我妈反正做饭也好吃。” 三个人说着话,赶上晴天,巷子的人开始多起来,甚至有一个小小的旅行团。 “我看旅行团的领队老能想起楚源哥。”周茉叹气:“楚源哥读书时候也会带旅行团,给国内的叔叔阿姨做向导。” “楚源不是过年回来?”马爷爷说问。 “您也知道了?” “楚源妈妈现在就开始通知了,说是过年要一起吃饭。” “那正常,楚源哥是阿姨的骄傲呢!” 张晨星没有插话,她上一次跟楚源说话是三年前,书店重新开业,楚源给她发消息,祝她生意兴隆。 她的生意始终没太兴隆,楚源从这条小巷走出去,走到外面的大世界里,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了。 楚源喜欢过张晨星。 在张晨星十六岁的冬天,大学放假归来的楚源爬上墙头朝院内叉腰练习的张晨星丢瓜子,又朝她摆手:“来!”张晨星从书店跑出去,看到楚源从怀里捧出一个小暖手宝放到她手里:“给你。”张晨星不懂,忽闪着一双眼看他。 反而是楚源,在张晨星的注视下红了脸,手挠了一下头:“咱们这不比北方,冬天阴冷。临河湿气又重,我看周茉长冻疮了。” “那这个应该送给周茉啊。” “别。”楚源摆手:“回头我再送周茉一个。” 那时的楚源总想拉张晨星出去玩,跨过那条街,到新城的商场里打电动。张晨星不太喜欢,问他为什么不在河边走走呢?楚源说:“老城区不好,看着像一个将死的老人,满身腐朽气。我以后要去大世界,你跟我一起去吧?” 张晨星是见过大世界的。她随合唱团演出,也算去过一些地方,新加坡、马来西亚、日本、英国,合唱团会在演出后安排两到三天游玩,那时张晨星觉得那些地方很好,可要问她哪里最好,她还是会说家乡最好,老城最好。 “楚源哥,我不觉得老城区像将死的老人。” 那像什么呢? 像一本古书,你得仔细地翻、慢慢地读,才能读懂其中的曲折离奇、独特风骨。 楚源不认同,却也不跟张晨星争辩,他觉得张晨星幼稚,却不妨碍他在情窦初开的年纪喜欢这个幼稚的姑娘。 周茉和马爷爷说起楚源都很高兴,张晨星不忍打扰他们,就把书店留给两个人,骑车去邮局提货。邮局门口排了长长一队准备买纪念币,张晨星把自行车停好,回身看到奶奶和婶婶也站在队伍中。张晨星向前一步想跟奶奶说句话,可奶奶眼神躲闪,最终别过脸去。婶婶面带敌意看了眼张晨星,扭头跟后面的人说话。 张晨星看了眼奶奶,转身进了邮局。她从一家破产书店里买了一批书。这几年越来越多书店破产,去书店的人越来越少。即便破产了,也不想随便把书卖出去。那店主不知从哪里听到了张晨星这个人,辗转联系到她,把700余册舍不得处理的书送给了她。唯一的要求就是有一天他来这座古城旅行,张晨星能做他的向导,请他吃饭,并痛快的把时间定在10月。 张晨星一生萍水相逢的人不多。 她的生活是一个个可以看到的点,书店、邮局、火车站、巷口的小店。当她背上行囊去外地的时候,那些途中见过的人她几乎不会再联系了。生活是一口阴森的井把她困在其中,每当她向上爬、爬出去,那井就会向上生长几寸。脚下是万丈悬崖,抬头暗无天日。 至少你还有健康的身体,还有马爷爷和我。周茉有时这样安慰她。 面前这700册图书不是小数目,堆在邮局小角落,那店主有心了,用一个个纸箱装好,并跟张晨星说他在里面单本包装,请张晨星爱护他的书,像爱护孩子一样。爱护孩子?店主可能不知道,有的人爱护孩子,是会抛弃孩子的。 数量很多、体积又大,张晨星想消磨时间,分几次拿回去。手刚伸出去,听到有人喊她:“掌柜的?” 张晨星回过头,看到那个男人站在服务窗口前,正在签单子的梁暮回过头。 这男人张晨星不记得了,但“掌柜的”几个字她记得,那人说他是星探,还办了卡,但再没来过。张晨星看他一眼,又看梁暮一眼,大概明白他们之间的“骗局”。又低下头去摆弄她的书。 萧子鹏胳膊肘碰了梁暮一下:“完了。” “你的好朋友生气了。” 六千个晨昏 第9节 “距离你“重拾友情”又远了一步。” 梁暮不搭理他,签完手续把资料丢给萧子鹏,走到张晨星面前。 “都是你的?” “嗯。” “你是不是准备分几次拿回去?放在你自行车后座上。”梁暮觉得这是张晨星能干出的事儿,她应该不会吝惜自己那一把子好力气,能省则省。 “对。”张晨星没听出他的揶揄,抱起一摞书在身前。梁暮叹了口气,从她手里夺过来,回头对看好戏的萧子鹏说:“还不帮忙?” “怎么帮?自行车后座放不下这么多吧?” “你车。” “啧啧。”萧子鹏啧啧一声,也走过来抱起一摞,几十本书并不轻,他甚至闪了一下腰,惊讶的抬头看着张晨星:“你劲儿这么大?” “谢谢。我自己几次就搞完。”张晨星忽然反应过来,并不想借用萧子鹏的车。但梁暮已经转身走了,张晨星快步追上去,可梁暮已经走到停车位,打开后备箱,把书放进去。 “巷口不能进车。”张晨星说。 “借个推车。” “我自己可以。” “你不想欠人人情。”梁暮指指那些书:“这是什么人情?一趟油钱的人情?那你请我吃个饭得了。” “一脚油黑人一顿饭?”萧子鹏抱着书过来:“心挺黑啊。” 他们拌嘴,张晨星就不说话。梁暮让她看车,她就真的没动。等书搬完,后备箱门关上,梁暮指着张晨星自行车:“老萧认路吗?” “?” “认路是吧?那你把自行车骑回去。” “诶?不是,我说...” “那你开车带张晨星?”梁暮戳到萧子鹏命门了。萧子鹏从张晨星书店回来后频频对梁暮摇头:这姑娘挺吓人,那书店我是不会再去了,我怕一言不合她揍我。多少有夸张的成分在,但他对张晨星,是有一点畏惧心理的。 “就这车是吧?”萧子鹏两步蹿到自行车旁,用手啪啪拍了两下车座,皮笑肉不笑:“自行车是吧?我骑!” 张晨星也不讲话,走过去帮他开了锁,萧子鹏跨上去,屁股刚挨着车座就跳下???车,哎呦了一声:“烫死我也!” “倒点凉水。”张晨星对他说:“三次。”回身看到奶奶在偷偷看她,看到张晨星回头,老人又迅速别过脸去。 梁暮拉开车门:“上车,快,太热。”把自己的好朋友丢在了邮局门口。从后视镜看到萧子鹏去阿姨那买水往车座上倒,忍不住笑了。 “听点音乐?”他问张晨星。 “随便。” 张晨星的随便单纯就是随便的意思,不是在跟你对着干,梁暮是这么理解的。于是顺手播放一曲,用合唱比赛主持人的口吻说:“请欣赏下个曲目:随便。”字正腔圆、抑扬顿挫、煞有介事。 张晨星轻轻笑了,在音乐响起后又安静下来。 梁暮放的是童声合唱版《乘着歌声的翅膀》,童年岁月瞬间涌入脑海。那些放学后背着书包去少年宫排练的日子、徜徉在音乐世界里的日子、那些因为爱着合唱,而随便把一首诗、一块牌匾哼唱成歌的日子,一去不返了。 “乘着歌声的翅膀 亲爱的请随我前往 ...... 我要和你平躺在 椰林的树荫下” 后来她再也没唱过歌,有时她一个人在深夜里修复旧书,碰到一些很美的、动人心弦的句子,那些音符从她心底一个一个跳出来,在即将冲破喉咙的时候,又瞬间消散。 路上走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和际遇,你从不知道他在经历怎样的痛苦,又或者拥有怎样的幸福。 张晨星并没想到,自己因为一首歌,哭了。 第11章 3030天 她的脸看向窗外,泪水汹涌而无声,悄悄伸手抹掉,仍有几滴落在黑色t恤上,氤氲一小块衣襟。 梁暮听到她的呼吸变得慢,偏过头去看到身子侧着看向窗外的张晨星,以及她被打湿一点的黑色t恤。鼻腔堵了,她吸了一下。张晨星在偷偷哭。 梁暮并未预见到这场哭泣,礼貌和慈悲令他转回头去,假装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他停下车,对她说:“稍等我一下,我去开个尿。”把独立空间留给她,不想戳破她坚硬的外壳,让她的惶恐和自尊无所遁形。也不准备问她为什么哭。 张晨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那首歌她很多年没有听过了,而她也很久没哭过了。情绪汹涌而来,用了很久才平复。 梁暮真的去找了个卫生间上,顺道买了两罐酸奶回来,上了车也不看张晨星,把酸奶给她:“开开胃。” 张晨星并不伸手拿,梁暮用吸管戳破纸盖,放到她交叠在膝盖上的手中。 “待会儿你请我吃什么?”梁暮启动车:“我看你们巷子里有家面条店,说是开了很多年,上次去就想吃。” “我没说请你吃饭。” “卸磨杀驴啊?不是你能干出来的事。就那家面馆吧!”梁暮看了眼张晨星,她还是微微侧着身子,并不想说太多话,就也安静下来。等他们到了巷子口,张晨星去杂货店借小推车,两个人又把书向书店折腾。而萧子鹏已先他们一步到了,正在书店里跟周茉大眼瞪小眼。 看那情形似乎是互看不顺眼,已经发生过一次碰撞。 “我琢磨着那汽车好歹是四个轮子吧?怎么就跑不过2轮自行车了?你俩干嘛去了?”萧子鹏追在梁暮身后问。 “我尿急,去卫生间了。” “年纪轻轻肾不好了?得看看。”又指着自己屁股:“我感觉我屁股被烫掉一块皮,你安慰安慰我。” 梁暮嘴角一提,当作笑了,又指指外面:“帮忙帮到底,不然晚上你就饿着吧!” “那可不行。我饿坏了我老婆会心疼。”萧子鹏英年早婚,怕老婆,跟梁暮出来创业拍着胸脯跟老婆保证过会好好吃饭。说完跑出去帮忙,边干活边问张晨星:“掌柜的,请吃什么啊?” “面条。”梁暮抢答:“你干这点活只能吃一碗素浇头。” 周茉坐在旁边笑了一声:“你也知道。” “别拌嘴了,到点给我老婆发吃饭照片了。”萧子鹏催促:“走走走。” 张晨星看出他真饿了,就放下手里的书带他们吃面条。她走在前面,梁暮和萧子鹏跟在她身后。萧子鹏对张晨星好奇,不免盯着她的背影多看。t恤短裤帆布鞋,简单随性。小声问梁暮:“你怕不怕她?” “?” “她看着脾气不好。” “又来。对你发火了吗?” “没有。” “那你是被害妄想?” 萧子鹏撇撇嘴,打开帘子,跟张晨星一起进了面馆。是一家破旧面馆,开了几十年。从张晨星记事起就开着。店主从原来的奶奶换成奶奶的儿子。木桌木椅木筷子,破了边儿的白瓷碗,浇头码成两排,上面悬着木牌菜名。素浇头六块钱、肉浇头八块钱到十块钱不等。还有南方清口小菜,今天是拌青笋。 “你们挑吧。” “没来过,你推荐吧?”梁暮问她。 张晨星点点头,对老板说:“一碗猪排面、一碗羊肉面、一碗素面、一盘小菜、单加两份肉浇头。” 面馆老板点点头,在盛肉浇头的时候手抖了抖:“哎呀,多了!算了!你别单加了!” 梁暮站在后面,看热气腾腾的面汤锅前的老板,心里突然一暖。 宇宙那么大,世界上那么多人,大多数人都知道归途是死亡,却仍旧愿意在有限的光阴里做一个好人。一个愿意体恤别人的好人。 张晨星只是点点头说谢谢,坐在椅子上。 面馆里人不多,喝酒的老人就着茴香豆闲聊,说的是当地方言,梁萧二人只能听词达意,有时仍旧猜不出来。萧子鹏忍不住问张晨星:“泡煞句什么意思?” “烫死鬼。”张晨星回头看了眼说话的老人:“那个奶奶的意思是让爷爷慢点喝汤。” “那咱们也慢点喝汤,别泡煞句了。”萧子鹏努力活跃气氛,但另两人非常有默契的沉默,面条上来了就埋头吃面,都不肯多说一句话。 老城的面条重酱油,深色面汤,喝一口下去不至于太咸,有别样的口感。 萧子鹏问张晨星:“你吃了很多年了吧?” “从小。” “吃不腻?” “不腻。” 张晨星终于抬头看他一眼,问他:“你能吃饱吗?” “我身强体壮...”萧子鹏话没说完,梁暮在桌底下踢他一脚,他止住话头:“但我饭量小。全靠光合作用长到今天这么伟岸。” 张晨星破天荒咧了咧嘴,回头对煮面的叔叔说:“叔叔,再加两碗。”她自己饭量不算太大,每天花销也不多,亦没有多余应酬。像今天这样勉强称得上“应酬”的请客,已经几年没有过。但张晨星秉承一个原则,既然请客,就要让对方吃饱。 就像十二岁的她坐在北京音乐厅的门口吃桂花香糕,被经过的梁暮抢了一块,索性把整个餐盒递过来:“你吃吧,我妈妈还会给我做,而且我们河边那家也很好吃。”总要让人吃饱。 梁暮还记得那浅褐黄色的桂花香糕,入口清甜的桂花香气,他倒是不客气,吃掉一整盒。 “你不是要减肥?”梁暮看萧子鹏真是不舍力气地吃,开口揶揄他。 萧子鹏终于意识到梁暮的意思,不许他甩开腮帮子吃,让他吃完这碗就拍拍肚皮作罢。难得不想跟梁暮拌嘴,几乎跟梁暮同时放下碗筷。 “吃饱了?”张晨星问他们。 “吃饱了,吃饱了。”萧子鹏邀功似的对梁暮笑笑。三个人出了面馆向回走,墙头跳着一只雀子,见到人“吱”了一声,惹人抬头看。 “是不是向后走就能到河边?”梁暮问张晨星。小城依河而建,巷子入口是层楼屋舍,出口是小桥流水人家。他其实知道,没话找话罢了,把说话当成饭后消化手段。 “对。” “那我们去后面走走。” “有桥。” “什么?”梁暮问张晨星,微微偏头到她跟前。西晒的光打到他脸上,睫毛很长,目光清冽专注。 “后面一座很好看的桥,你如果喜欢拍照,这个时间取景最好。”张晨星解释:“去吧。” 转身走了,连再见都没说。 “你的老朋友性格太古怪了。”萧子鹏看着张晨星背影若有所思:“总感觉受过什么大苦似的。” 梁暮说:“有的人,哪怕就这样普普通通活着,已经很辛苦了。”他有一双会观察的眼睛,书店从前修书的“先生”不见了,张晨星那个天仙一样的母亲没有出现过,见她几次,身上是那两件t恤轮换着穿。很多事情根本不必开口问,细枝末节早就写满了答案。 六千个晨昏 第10节 所以连吃她请客的面都舍不得吃饱。 “她很辛苦,而我们距离破产只有一步之遥,我们都在挣扎。” “破产吧!”梁暮丢下这一句,走进夕阳里。 母亲程予秋不止一次问他,这座小城哪里吸引你?他说是河边的夕阳。斑驳的白墙满是岁月的涂鸦,湿滑的青石板路上总有除???不净的青苔,无数条逼仄的巷子尽头,就是夕阳倒影水中,乌篷船摇橹而去,水墨画一样的、让人舍不得离开的人间。 梁暮跟萧子鹏在河边走,果然有张晨星用“好看”二字概括的桥。桥下有一个糕点铺子,梁暮经过的时候闻到桂花香。驻足望去,那糕点铺子最外面摆着的正是晶黄白糯的桂花香糕。萧子鹏嚷着要吃,还痛斥梁暮见色忘义不让他吃饱饭。梁暮买了几块,顺道问老板:“今天就卖完了?” “半个小时后还有最后一锅,新出的才好吃,但得排队。”老板应他。 梁暮点点头,把牛皮纸包着的桂花香糕递给萧子鹏,顺手捏了一块塞进嘴里,香甜软糯,好像回到年少时候,那一口从张晨星手里抢来的第一块桂花香糕。两个人走了会儿,萧子鹏喊累,梁暮看看表:“你先回去。” “你体力好,你接着走,我要回去补觉了。” 梁暮沿河小跑,赶回那家点心铺子,新出锅的桂花香糕,老板刚放到柜台上,软蓬蓬跳了一下,他站在几个老人身后,买走八块香糕,让老板装进透明食盒里,一根麻绳系了蝴蝶结,一只手牢牢提着,虽疾行而手稳,在依次亮起的河灯下穿行,最终消失在巷口。 书店已经关门,隔窗看到后院亮着灯,张晨星的身影从后门一闪而过,终于消失不见。 周茉从马爷爷家院子里拿一个梯子放到墙下,踩到第二格的时候看到站在书店窗前的梁暮,大喝一声:“你干嘛呢?” “你做贼呢?”梁暮走到梯子下面,作势要踢,周茉哎呦呦一声:“停停停。你坏心眼儿也太多了。”下了梯子问他:“有什么事啊?” 梁暮拎起食盒,周茉眼睛亮了:“桥下那家?” “嗯哼。” 周茉作势要抢,梁暮将手臂抬高:“你让张晨星出来。” 周茉为了一盒桂花糕折腰,翻墙进去把张晨星从书店正门推了出来,而她趴在门后。 梁暮把桂花香糕食盒放在窗台上:“你从前说过的,是这家吗?” “是。” “那送给你,祝你今天愉快。” 梁暮双手插兜走了,张晨星拿过那个食盒,看到里面软糯的桂花香糕。周茉脸凑上去,嘿嘿笑了一声。 桂花香糕很好吃,在妈妈离开的第3030个夜晚,张晨星破天荒梦回了童年。 第12章 3030天 第二天睁眼,张晨星通过了梁暮的好友请求,并回复:“谢谢。” “不客气。”随回复一起的,是昨晚河边的夕阳:“或许有机会能一起坐在河边,像从前三两次一样,聊聊天。” 张晨星没有回复,因为有人来到了书店。 女子自顾自拉了把椅子坐在门口,堵着门,身后跟着一个瘦弱的男人。是张晨星的婶娘朱兰和叔叔张路清。 “让让,别堵门。”张晨星不顾婶娘的吊眼审视,要求她把门口让开。 “我们来我们的书店,让什么让?”朱兰翘起二郎腿:“不仅不让,你还得给我让地儿呢。” 按照朱兰的话说,起初这家书店一半的书是爷爷留下的,他们也该得到一部分,此其一;朱兰说张晨星父亲当年抢救,母亲从他们家借债十万,出于信任没有欠条,此其二。 张晨星对朱兰的惯有说辞无比熟悉,她对朱兰也看心情,有时会跟她理论几句,有时直接拿起电话报警。附近的民警对这件事几乎都知道,几次三番教育朱兰,但她老实一段时间又会过来,总之就是要给人添堵。 “我说了,你拿出证据来。”张晨星无论如何不肯把书给他们,爷爷临走前有遗嘱,书全部给爸爸,叔叔也是认的。何况他们一家子不务正业,在河边的麻将桌上一坐就是一天。书店的书不乏孤本,却也不过是他们几局麻将的赌资。书可以赠予有缘人,但不能落入泥土里,它总该有它的去处。这件事不由人。 “什么证据?等你妈回来?你妈是死是活你知道吗?”朱兰气焰很旺,昨晚打牌输了点,还要请客吃饭,想起昨天看见张晨星又气不打一出来:“依我看,你妈就是找个情人脚底抹油...”张路清在一边碰朱兰胳膊:“你别说这个。” “我说这个怎么了?”朱兰推了张路清一把:“你有出息就把书给我要回来!他们家的事有什么不能说的?她妈欠钱脚底抹油,她霸占书店,都没好心肠!”朱兰骂人的时候眼皮翻着,抖着二郎腿,拿着刀子在别人心口上戳,一副她什么都清楚的样子。每每这时,张晨星都想豁开她的嘴巴和身体,看看她心脏的颜色到底是不是黑的。 “你就是因为当年的事记恨!”叔叔张路清指着朱兰:“你不要再来闹了!你把书店闹过来我哥也不会…”老实人生气手抖嘴抖,一张脸涨红。 “我撕烂你的嘴!你敢这么说我!”朱兰被张路清惹火了,起身拿书砸他。 一本本书落到张路清身上,他不还手,企图动手控制住朱兰,让她别再发疯。好好的线装书,经过一扯一扔一落,破了。 张晨星心疼了。在她书案的后面立着一根包铁的粗棍,伸手就能够到,但之前警察叔叔对她说要她冷静。颤抖着手拿出电话,直接打给派出所:“您好,我是上次报案的...”朱兰一步窜过来抢她手机:“你又想报警是吧?你报警你报警!”巴掌拍在张晨星后背上啪啪作响,再有一巴掌就要挥到她脸上,张晨星一把攥着朱兰的手:“你跟警察说!” 张晨星沉声怒喝,眼底渐有狠意,朱兰愣了一秒又发疯。 “警察才不管你破事!”朱兰伸腿踢张晨星,张晨星头脑里的血腥画面突然炸开,眼里最后那点理智消失了,手探到桌后去拎那铁棍子,棍子刚探头,就看到朱兰就被人拦腰抱起在地上旋了一圈。 朱兰愣住了,一时之间忘记了挣扎,等她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扔到书店外。梁暮满脸杀气,对朱兰怒喝:“法治社会!岂容你动手!” 朱兰终于反应过来,指着梁暮:“你哪个小畜生!尊老…”梁暮又一步上前将奋力起身的朱兰按到地上:“你他妈好好说话!听见了吗!” “呸!别人的家事要你管?你是哪根葱?”朱兰嚷嚷一声后躺回地上捂着自己的腰:“我骨折了,我要去医院。你踢我打我邻里们都看着的。”刚刚的盛气凌人突然不见,眼泪鼻涕齐齐下来:“太欺负人了,连老人家都打!” 朱兰哪里是老人家,不过47岁,加之保养得宜、又有老天赏的底子在,这一哭就有演戏的嫌疑。 渐有游客聚上来,来看这一出人间闹剧。 梁暮本就是个混不吝,看到朱兰在地上撒泼打滚,对拿着摄像机的萧子鹏说:“你来,你给我拍她。”转身走进去,走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张晨星身边弯腰扯出那根棍子小声问她:“这根是吧?用这根打死她?那你等着。” “帮你出了这口恶气。” 拎着棍子跑出去的梁暮是彻头彻尾的凶徒,棍子刚举起来朱兰就弹跳起来,指着张路清破口大骂:“你死了吗?站在那看你老婆挨打!” 梁暮掂着棍子:“我今天要是不打你,都枉你讹我这一通!” 作势挥出一棒,他心里气得要死,手里却还是有准,擦着朱兰衣服,连她皮肉都没碰到。后者已经被吓死了,躲在了张路清身后。 张路清也不知怎的,心里觉得有一点痛快,又觉得梁暮那一棒太轻,就该狠狠打在朱兰腰上,让她以后瘫在床上。 游客看到有人撒泼而有人面无所惧,孰是孰非清清楚楚,再看朱兰就有点轻蔑,甚至希望梁暮的棍子能狠狠落下去,替大家教育这碰瓷捣蛋的人! 萧子鹏更会烘托气氛,绕到张路清身后将镜头怼到朱兰脸上:“来,我们记录一下悍妇的嘴脸。” “我们采访呢,来,说一下你刚刚为什么在店里打一个年轻姑娘?”萧子鹏嬉笑怒骂:“年纪大了了不起,打别人别人不敢还手、骂别人别人不敢还口,张嘴就胡说,还别人的书店是你家的。” “让你拿证据呢!证据呢?有吗?” “我还说这位游客美女是我老婆呢!是吗?” “这条街都是我家的呢!我有那本事吗?” 路人哄笑出声,被这说单人惯口的小伙子逗笑了。 朱兰一张脸胀成猪肝色,恨恨看一眼窗内的张晨星,推搡着张路清走了。 梁暮又执棍追上去:“你下次再来试试!”看人狼狈窜逃,心里也并不觉得爽快。低头看那根铁棍,棍子被盘磨得圆润,大概可以窥见一个无助的姑娘不知多少黑夜抱着它入睡。他不说话,萧子鹏只能收场,对着围观人等鞠躬:“打扰大家游玩雅兴了!可以散了!” “这是???书店?好像是一家二手老书店,进去看看。”有人提议。 梁暮几步过去挡在门口:“抱歉,暂不营业。”无论如何不放人进去,里面地上是被打翻的书,还有一个坐在那不声不响的店主。 希望帮张晨星葆有体面。 梁暮目送游客离去,走进去,关上店门,收拾地上的书。这些书梁暮认识,是上一次张晨星批量买来的旧书,她着实打理了有一阵子,最后放在书架外面,别人一眼就能看到。有两本书的书皮被扯掉了,书页满是伤痕。 慢慢把书页尽量抚平,但破了就是破了。这么多好书真要交给那个人,转眼就变成废纸了。那人想拿这些书去变卖,还不如直接要了张晨星的命。 张晨星看窗外墙上站着两只跳着追逐的鸟,逐得高兴的时候,一只扑腾着翅膀蹭地飞起来,飞向广阔天地。张晨星也想像鸟儿一样,有一双翅膀,自在一点,悠闲一点。 梁暮把两本书放到书桌上,扯回她视线。张晨星看着那些书一阵心疼,可惜了。朱兰一年来两次,上半年一次,下半年一次,她明知道没有结果,却还是要闹。用她的话说,她只要想起来就闹。打牌的时候也要把大话说出去,我们在巷子里有房子、还有书店,那里面的书值钱着呢! “下次不用你帮忙。”张晨星看着梁暮:“你要是看见了,你就躲远点。跟她争不出道理,到头来别人还要说你没教养,欺负弱小。” “那你自己倒是动手啊,巴掌拍在你后背你一点反应没有。你是木头?萧子鹏说你天天端着一副随时要打人的架势,怎么了?碰到事怂了?”梁暮切了声:“我看你也不是随便被人欺负的人啊?” 低头看到张晨星脖子上被指甲挠出一道伤口,眸色一沉:“酒精有吗?” “没有了。” “你要是没事儿就挨打,那你最好备一点。”梁暮说完转身走了,再回来的时候拎着酒精和棉签,而张晨星已经埋首去处理那些书。 梁暮没见过哪个人像如今的张晨星一样处理情绪这么快,快到好像刚刚发生的事是错觉。把酒精和棉签放到桌上:“有事给我打电话。” “我去赚钱糊口了。” “怎么赚钱?”张晨星突然问,抬起脸来看他,眼睛里倒也不是兴趣,是感谢,梁暮接收到了。 “接了单婚庆生意,拍求婚视频。这个我非常专业。” 可以说是得心应手了。梁暮在心里自嘲。他没有那么多所谓的要求,比如什么样的工作有格调、什么样的工作值得,在他看来,这些都一样。 萧子朋推开窗,身子探进来,肩膀上架着机器,拍拍梁暮,再拍拍张晨星,两个人都敛着情绪,看起来像默片。玩够了终于开口:“走吧梁导,客户催了。” “你会给我打电话吧?”梁暮离开前问张晨星:“会吗?” “不会。” “也对,答应写信都不写呢!”梁暮跟张晨星拌嘴:“玩失踪可是一把好手。” 长腿迈出门槛,揪了朵墙脚野花,经过窗子的时候顺手丢到张晨星书桌上。 野花带着一点幽香,最配古城的晴好天气。 等张晨星反应过来,梁暮已经走到巷口,只留一个倔强背影。 第13章 3031天 张晨星没想到梁暮又折返回来,在她将手里书的书页抚平、准备找替换纸张的时候,他的手按在书上。 张晨星抬头看到梁暮眼里怒火中烧:“他们经常来吗?” “谁们?” “刚刚两个,你的亲戚。” “不常来。”张晨星渐渐掌握了规律,朱兰不会每天想起她,一般来的时候是手头紧又或者在哪里看到她。而闹的手段也单一,无非是辱骂、指责、空口无凭的索要,她只要不破坏书籍,张晨星就能忍她。朱兰知道闹是闹不来的,但不定哪一天张晨星挺不下去了,也消失在世界上,那她就赢了。朱兰对张晨星像是有什么杀父之仇,有莫名的恨意。 “还有别人吗?” “别人?” “别的欺负你的人。” “没了。”张晨星移开梁暮的手,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姿态倔强,摆明了不想多说,梁暮知道。也因此生气。 他甚至自己都想不通他为什么会气成这样。 “我问你呢!还有别人吗?” 六千个晨昏 第11节 “没有。跟你没关系。” “你就会跟我使横!”梁暮脸被气红,捏死张晨星的心都有了。一双眼冒着火,跟张晨星冷静的目光对峙。火焰一点点矮了下去,张晨星抽了抽书:“你不是着急?” 张晨星从小就知道梁暮正直,却也意外他对今天的事如此上心,毕竟他们之间八年未见。八年,再熟的人都会变得陌生,何况他们本就匆匆数面。 梁暮走的时候带着那么一点迟疑,站在窗外跟她说话:“你确定你一个人可以?” “我可以。” 张晨星察觉到梁暮的担心,对他笑笑:“真的。” “如果你想找人聊聊,随时找我。” 梁暮觉得张晨星的心里应该装了很多话,他不是救世主,他救不了任何人。但他愿意像一个真正的朋友一样,像当年一样,坐在她身边听她说话。 可那一定很难。就像此刻,一个坐在屋内,一个站在窗外,明明只是一扇窗,却是各自成长的悠长岁月。 梁暮那天心情很不好,撒泼胡闹的朱兰和沉默不言的张晨星在他心里豁出了一道口子。张晨星的人生充满着悲壮惨烈的情绪,但他不能把这些情绪搬到屏幕上,那太残忍了。他在结束拍摄后坐在河边给制片人老胡打了一个电话:“上次说的下一个纪录片,换题材。” “非常好,美食?”制片人老胡听起来挺高兴。梁暮看了萧子鹏一眼,应该是他大嘴巴跟老胡说了张晨星的事。 “换人。” “那就换,如期交付就行。把审片和宣发时间都留出来。”老胡长长吸了一口气,应该是猛吸了一口烟:“什么他妈理想不理想的,先吃饱饭再说吧!” 梁暮知道老胡的脾气,他是商人,他要赚钱,他不允许自己做的片子赔钱。 夕阳沉下去,世界变暗。 挂断电话后,梁暮和萧子鹏都不说话。炊烟渐起,老人推着装满鲜花的独轮车从他们身边经过,怎么看都像一部文艺片。 读书的时候谈理想,年少轻狂的梁暮说:“我要拍出能改变人意识形态的片子,比如纪录片。” “往大了说,我要改变一些现状。” “至于改变什么现状,我希望别人看到我的片子能感觉到希望和幸福。如果感觉不到幸福,那有顿悟也行。总之要深刻。” 到底是年轻人,老师闻言轻笑一声,对此并不做评价。所谓理想,总要放到现实里去碰撞一番。碰壁了,理想死了,人没准能活得更好。姑且称它为文艺界的“生存乱象”。 “所以你接近张晨星,真是为了下一部片子拍她?”萧子鹏恍然大悟一样:“我就说么,你不至于为了一段空洞的友情天天去她书店里遭白眼。” 萧子朋觉得奇怪,梁暮跟张晨星之间肯定是有点什么的,至于有什么,他说不清。那时梁暮说要创业,萧子朋兴高采烈在北京看了很多孵化器,结果梁暮消失几天后说他要来这座古城。 梁暮懒得搭理萧子鹏,心里被压了一块石头一样透不过气:“有烟吗?” “你不是说抽烟的都是傻逼?”萧子鹏从包里摸出一盒:“别跟我媳妇说啊,我一盒抽俩月,需要提神的时候才抽。” “嗯。”梁暮接过烟叼着,微微偏过头让萧子鹏帮他点烟。打火机光亮照着他的脸,夜幕之下刀锋轮廓。看起来不像有好心肠的人。 梁暮抽了口烟,辛辣入喉,咳了一声,当即拿出来摁灭:“这东西你也抽得下去,直接灌辣椒油得了!”把烟丢进垃圾桶,丢下萧子鹏走了。 梁暮不想回去。 他和萧子鹏租了一个四居室,两人各自住一间卧室,其余全是电脑和设备,夜深人静的时候能听到电流声。也不过是一个停留之所,梁暮甚至不愿意在装修上花信息,租来时候什么样,现在什么样,无非是多了两个人和若干设备。老胡跟一个大电影宣发来过一次,还嘲笑他们:“这就是你们说的极简工业风?这不就是穷吗?” 梁暮觉得自己有点不识好歹。那么大的屋子,房东求着他租,他却不爱回去。张晨星那家书店,被人觊觎闹事,她还要拼命守着。她坐在那张书桌前的姿态那么决绝,好像在说你想要这家书店?等我死了吧。 一家书店而已,张晨星却准备为它拼命。 张晨星不念过往、不谈未来、对当下也绝口不提。她好像程予秋养的昙花,几乎从不开花,开花也只是短暂一瞬。 梁暮走回书店,看到墙外立着一个梯子,估计又是那个缺心眼???的周茉翻墙了。翻墙留梯子,也不怕别人翻进去,这周茉真够蠢的。 里面只有周茉一个人在讲话,梁暮听她啐了一口:“杀千刀的朱兰,隔断时间就来闹一次,也不怕断子绝孙!” “哦,不对,已经断子绝孙了。”周茉讲完这句意识到自己骂得太狠了,朱兰再不是东西,她也不能逮着人短处骂,于是闭了嘴坐在那生气。 “朱兰肯定又在牌桌上吹牛了。我妈说前段时间在永利巷碰见她,人家揪着她衣服要钱。”周茉说:“她还来我们银行说要做抵押贷款,把书店抵押出去。” “书店是她的吗她就抵押!” “我让我同事把她赶走了。” “她就是自己过不好,也不想让别人好过。” “也就是你叔叔人老实,换个人早离了!” “马爷爷之前说朱兰这样,可能也是因为你爸…” 周茉骂着骂着,抬头看到墙头探出半个身子,月光下一张脸有点惨白。周茉“妈呀”叫了一声抱住了张晨星脖子。声儿都颤了:“有人!张晨星!” 张晨星抬头看到梁暮一条腿搭过来,跨坐在墙头,应该是被周茉的狼狈相逗笑了:“你翻墙留梯子的时候就该想到有人会翻进来,现在吓得鬼哭狼嚎的,有用吗?” 周茉听到梁暮的声音,站起来跑到墙下,跳起来打他:“你有毛病呀?你翻墙干什么?” “大半夜墙头坐个人,跟闹鬼一样!”周茉仰头叉腰跟梁暮吵架。 “你也知道大半夜,小点声。”梁暮说完看着张晨星:“你擦药了?” “擦了。” “行。” 费劲翻墙头,就为了问一句是不是擦药了,因为发消息张晨星不会回。梁暮顺着梯子下去,听到周茉说他坏话:“这人真怪!如果不是我在,他翻墙头指不定要干什么呢!你留点心眼,别回头让他欺负了。” 张晨星点头。 周茉走了,张晨星打开网站浏览,看到有人跟了一条回帖:一张正脸照,照片中的女子眼神温柔,眼角有细纹,鬓角有霜,手里捧着一本书,小指微微翘起。她好像是在一个景区里,身后挂着景区常见的纪念品,张晨星点开图片放大,但一切都很模糊。 而发帖人的地址,在西安。 西安、汉中。 汉中,西安。 张晨星觉得冥冥之中有一根线牵着她,不停奔向北方。 她坐在电脑前,夏末秋初,古城已渐渐褪去夜晚的潮热。虫子拼了命的叫,好似不甘心它们最爱的好光景就这样过去。而张晨星,说不出为什么,手心附着一层冷汗,她用纸擦了,却还是湿。擦不净一样。 起身想去买火车票,打开书店那把锁走出去,看到月亮被灰顶挡去一半,寂寂长街上空无一人。 关门了,售票点关门了。 她站在街心一动不动,夏末的夜风吹着她,格外温柔。回头看到梁暮,人靠在墙上,歪着头看她。 “又要夜游了?带我一个。”梁暮说:“你回去加件衣服。” 张晨星眼睛奇亮无比,好像在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会出来。梁暮懂了,笑道一句:“你什么尿性我不知道?” 梁暮北方男人,说话直接。怕张晨星不懂,又给她解释一句:“尿性的意思就是德性。” “你怎么还在这?”张晨星直接问他。 “我怕你想不开一头撞死。” “想死早死了。” 张晨星进去穿了件运动外套,有一段时间没剪头发,外套衣领把发尾盖住。锁门的时候眉眼低垂,拇指上缠着创可贴,细长的手指按在铜锁上,“咔哒”一声。 不知搅了谁的清净,总之说不清。 第14章 3035天 这寂静的夜啊,叶落声簌簌的,月亮也将圆满。 两个人在古城里并行,像在竞走。梁暮双手插在裤袋里,侧过头看张晨星。终于在走过第二个路口的时候开口:“准备干架去?” “什么?”张晨星不懂,停下来问他。 梁暮笑了:“气哼哼的,准备去揍谁?” “我在走路,就这速度。”张晨星又扭头走,梁暮笑了几声步履如飞赶超她几米,停下嘲笑她:“那你倒是再快点。” “我不跟你比赛。” 不管你说什么,张晨星不接招,梁暮跟她一直走,直至结束才打趣她:“回头咱俩双双猝死。” 一个不赚钱的书店老板,一个濒临破产的纪录片导演,双双猝死到下头那就是穷鬼。梁暮想。 喂流浪猫狗的张晨星头都没抬:“我喜欢一个人。”言外之意死也不跟你一起。 “行。”梁暮打着哈欠:“你一个人待几天,我要出差。回见。” 张晨星再抬头,梁暮已经走出很远,背影都看不清。 张晨星又看帖子里那张照片,亦在头脑中想象一个人的衰老速度究竟是怎样的,世界上究竟有没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 这一次她没有立即出发。 尽管照片上的女人与想象中迈入老年的母亲如出一辙,但她冷静了下来。 张晨星累了。 她很少感觉到这么强烈的疲惫感,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每天坐在书店里看书修书,不跟任何人接触。 傍晚她出门去巷口买吃的,终于见到周茉口中的“主任”。 那男子穿着一身银行工作服,斜靠在他的车上,笑着跟周茉说话,一派风流倜傥相。周茉的姿态却像是在挨训,仰着脖子听他说话,甚至不停点头,带着一点佯装的虔诚。 看到张晨星如遇救星,大声喊她:“张晨星!” 张晨星接收到周茉的求救信号,走出巷口,穿过马路,走到他们面前。 “唐主任,您说的我记住了,我明天好好写检讨。”周茉对唐光稷摆手:“我朋友来接我,我先走了。”拉着张晨星就跑。 两个人跑进巷子才停下来,周茉鲜少动作这么大,此时气喘吁吁。 “怎么了?”张晨星问她。 “说要提升窗口形象,让我订一批花。我听错了,订了几个花篮。刚才训我呢!”周茉嘿嘿一笑:“让我写检讨呢!” “一年一次。”张晨星总结。 周茉工作四年,平均每年一次检讨。 “他下命令的时候就一句话,我要跑断腿。随口跟我一说,也没个证据,我听错了不是很正常吗?”周茉撇嘴:“那位说:但凡你动一下脑,都该知道窗口摆的不是花篮。我就说花篮也挺好看,然后他就训我。” 张晨星听周茉抱怨,终于停下来看她:“你说过跟领导顶嘴等同于自刎。” “他算什么领导?”周茉切了声。 唐光稷刚来的时候大家都很兴奋。感觉行里已经很久没有过这么年轻有为、英俊潇洒的领导了。窗口的姑娘动员储户存款都比平常热情几分。时间长了发现这领导上班时候看着很好,下了班那就是一个“花蝴蝶”,俨然一副“吃得开”的姿态。 六千个晨昏 第12节 周茉对唐光稷带给她的落差十分不齿,她讨厌自以为是的男人。最令人讨厌的却是这男人你又躲不开,上班忙不过来,下班特意捎她一程只为训她一顿。 “检讨书不用写太长,也不用在晨会时候念,交给我就行。”唐光稷发来一条消息,周茉呸了声:“瞧见没?装好人!那你倒是别让我检讨啊!” 她吐了苦水后心情好一些,安静下来后注意到张晨星情绪不对。 “你…” “我想去庙里住几天。”张晨星知道周茉会担心,就主动说:“还是从前那个。我去呆几天。” 周茉点点头:“去吧,山里清净。书店交给我和马爷爷。” “我可以关门。” “别!就这点生意你就别关门了。”周茉打断她:“马爷爷现在最远每天到书店,你书店如果也关门,让他去哪儿啊?” “好的。” 张晨星天不亮就出发,骑着她那辆破自行车。 出了城拐上一条小路,路边树木参天蔽日,最后一点月影和几盏灯照着她孤独的影子。马上要到秋天,早晚有了凉意,微风吹起她的短发,有很久不曾感受到的自由。 那家寺庙她去过很多次,每年会有特定的时间接受女居士带发修行。张晨星没有居士证,但主持从来不拦她。只是有一次对张晨星说:“佛渡有缘人。” 周茉来看过她几次,起初她担心不定哪一天张晨星剃度出家,从此游走于红尘之外。至今这种念头还有,却依稀能接受在某一天看到剃度的张晨星。周茉练习过几次,她一定会控制住自己不哭,上前拥抱找到心灵出口的张晨星。 四十多公里,张晨星下午两点才到。 很久不这样长途骑行,下车的时候腿像灌了铅一样抬不起来,把车锁在山下的树上,艰难爬到半山。小沙弥把她带到房间里,修行之人住的通铺,推开窗就能看到远山近林,听到鸟啼虫鸣。山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一点点光从叶下透过来,打在墙上有浮光掠影。 大殿里很多人坐在蒲垫上闭目诵经,张晨星???找了角落地方盘腿而坐,闭上眼睛。 她不是因为信仰,是因为清净。 是在母亲走后的第二年,她暑假回到古城,拎着点心盒子去看奶奶,而老人家闭门不见。张晨星隔着门问她:“阿婆,你不想我吗?” “不想。你走!” 奶奶说了很多难听话,最令张晨星无法接受的那一句是:你妈妈去哪了你不知道?她背叛你爸爸!就连你!” 奶奶要说的话张晨星清清楚楚,她想说:就连你,也不是我们张家人。 最令人难以忍受的就是流言蜚语。 那流言蜚语有鼻子有眼,渐渐就变成了一个有轮廓的具像的人。在那个故事里,张晨星的妈妈一早就背叛了爸爸,最终与人私奔。 那时的她刚刚十九岁,好不容易在巨大变故中活过来,仅存的亲情亦是支撑她的动力之一。然而就连亲情,都这样无用。 那天的张晨星想过一了百了。一个人在那条小路上走,一心只想走到这家每年父母都带她的寺庙里,想向佛祖求一个答案。 此时的她坐在大殿里听到周围的诵经声,一颗躁动无比的心终于安静下来。睡前打开手机,看到梁暮发给她几条消息: “方老师来这里了,你们团在搞聚会,你去吗?” “我猜你八成不会去,没关系,回头我拍给你。” 张晨星回了“不去”两个字就关掉手机。 修行之人睡得早,房间里已经很安静,她也闭上眼睛,听深深浅浅的呼吸声。 梁暮忙完工作才看到张晨星的“不去”,眉头锁着,向有什么心事。一旁的萧子朋拿过他手机看了眼又丢还给他:“啧啧,你还真是不死心。你这么缺朋友啊?” 萧子朋举起手:“我帮你数数啊:电梯富二代梁小姐、青年画家付小姐、钢琴老师刘小姐,这些都等着跟你做朋友呢!怎么,你讨厌与别人平等交流?不是吧?我没发现你是小m啊…” 萧子朋口不择言,在他看来梁暮对张晨星这种没话找话的行为就是“受虐”。张晨星一句好话不跟他说,他却跟没事儿人似的。换个人梁公子可就不是这个态度了。梁公子管你是谁呢,敢跟他来劲分分钟弄死你。 萧子朋至今不懂梁暮图什么。他追着梁暮逼问:“你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过往吗?比如少男少女偷尝禁果?” 梁暮抿唇不语,走进自己的房间,顺便带上门。 第二天一大早就起床,把行李收拾好丢到车上,在出发前去了趟书店。 只有马爷爷在,手边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看到梁暮敲敲脑门:“梁暮?” “是的,马爷爷。张晨星呢?” “去寺庙修行。”马爷爷云淡风轻一句,梁暮却以为自己听错了:“去哪儿了?” “城外的寺庙。” “张晨星要出家?”梁暮的心骤然一沉,连带着语气都严肃几分。 “是有这个打算…”马爷爷喜欢逗人,说完这句看到面前的年轻人脸色沉下来:“在哪里?” “在城外。” “马爷爷。”梁暮非常认真:“请您告诉我她在哪里?” 马爷爷将地址写在便条上递给梁暮:“爷爷没骗你,晨星随时准备剃度。” “她敢!她话说明白了吗她就剃度!”梁暮说完转身跑出去,马爷爷身子从窗探出去,看到他风一样消失在巷口。 年轻人这不要命的姿态太逗了,马爷爷哧一声笑了。 梁暮上了车开导航,萧子朋在一边提醒他:“兄弟,你导错了,咱们要去杭州。” “你自己去,我把你放在火车站。” “?你让我自己去面对老胡这个糙汉?”萧子朋手捂在胸前,故作惊恐地睁大双眼:“你确定?” “你也该牺牲一下了。”梁暮扫他一眼:“我有事,你先去。我晚上到。” 说到做到,真把萧子朋扔到火车站,一个人开车出城。后视镜里萧子朋跳着脚骂他,他一脚油门走了。 路上风景真他妈好看,但梁暮心里一直在骂脏话。他决定见到张晨星先把她骂个狗血淋头,再把她从寺庙里拖出来。 出他妈什么家?滚滚红尘看完了吗就要出家! 第15章 3036天 车开到山下,没有路,树上锁着一辆破旧自行车,梁暮认识,张晨星的。他费了好大力气找地方停好车,徒步上山。这些年走南闯北,好像就剩下一把子力气和满腔理想,这山上的倒是轻松。也加之心里有怒火,助长他的气焰,令他更加健步如飞。 到了门口敲那古刹门,有僧人出来应门,对梁暮说:“今日修行,不开放烧香。” “我找人。”梁暮说了张晨星名字,僧人又摇头:“我们这里都以居士相称。”言外之意不知道您要找的这个人是谁。 梁暮又形容张晨星外貌:好看的年轻姑娘、细高身材、短头发、看起来脾气不好。 僧人点头:“我知道了。”转身关上寺门。 梁暮在等张晨星出来的时候看到一阵风过,树叶簌簌落下,仔细听,还有小溪潺潺,比山下清凉,亦比山下清净。 这风景并没让他火气消减,在看到推开古刹木门的张晨星瞬间到达顶点。还不等张晨星说话,他先劈头盖脸训人: “张晨星你怎么回事啊?你当年答应我给我的答复呢?你不声不响玩消失,见面装不熟,发消息不回!回就两个字!” “你想气死谁啊?” “我看那电推子到哪了?你要剃的比当年还干净吗?” 梁暮绕到张晨星身后,看她脑后到头发少没少,是不是跟狗啃的似的!没少,那也不行! “我告诉你啊,你别给我来那套!你出家一个试试!” “你还想怎么着?一消失好几年!说过的话跟放屁似的!你跟我装失忆呢?你前尘往事没了断,你别想出家!” 梁暮将憋在心里的话悉数吐出,因为激动原本一张好脸变得通红。梁暮也是个倔人,你爱怎么着怎么着,但你得把话说明白。 这世界上如果真有很多傻人,那梁暮也要算一个。他因为一个答案等了八年,他不傻谁傻? “谁跟你说我要出家?”张晨星一双清冷的眸子带有一点困惑,梁暮说的话她大多当耳旁风,独独问他谁说她要出家。 梁暮猛地想起马爷爷带一点深意的眼神,住了嘴。万万没想到慈祥的马爷爷是这种风格,不动声色给年轻人下套。梁暮突然觉得自己有点丢脸。 丢大脸了。 风很静,两个人面对面站着都不说话。张晨星低头看了会儿自己脚尖,终于抬起头看向梁暮:“我不出家。” “那你来这干什么?” “这里安静。” 张晨星不知如何表达,有一些时候她心里头脑里非常吵闹,无论做什么都没法安静下来。这里能让她安静,也能让她睡得安稳。她在这里,深夜不用出去走,躺在窗边的位置,听着那风穿林打叶,就能入眠。 “安静完了呢?” “回去。” “当真?” “当真。” 梁暮的心放下了。 在来的路上他心中有止不住的可惜,也有那么一个念头:就算出家也是张晨星的个人选择,理应被尊重。但他就是觉得可惜。至于可惜什么,他自己都说不清。 这会儿他摇摇头,笑了。梁暮的笑一如从前那样真诚,若微风拂面,天地通透。 “行吧。”他伸出手想揉揉张晨星头发,见她向后退一步就撤回手,颇有一点无奈:“好好修行吧。等我回来你跟我说说你体悟到什么了。” “我自行车还在山下吗?”张晨星问。 “绑在一棵树上。那破车…我琢磨着小偷懒得偷。”梁暮心情舒畅,开始揶揄张晨星:“你这几年真是没白长,骑这么远腿没折。得了,我先走了。” 梁暮转身离开,走几步又回头,而张晨星已经迈进门里,顺手关门。那破木门吱吱呀呀,两人目光相遇,顿了那么一顿,张晨星垂下眼去。 梁暮向山下走,林间秋风带有一丝清凉,突然间就理解为什么张晨星要来山上待几天。 人间太嘈杂了。 张晨星心里不定多少吵闹,这里能盛得下她所有的情绪,让她把那些天大的事放归在山里。 挺好的,张晨星懂得自洽。 梁暮开车前给张晨星发了条消息,将他这一上午的真实感受告诉她: 我其实很担心你。尽管如你所说,我们少年时只见过几次,甚至不能把我们之间的交流称之为友情。但那是你的想法,不是我的。在我心里,你是我特别的朋友。 还有,听说你要出家,我被吓坏了。总觉得活着也挺好,而你还没尽兴呢! 等我回来你跟我说说这修行的体悟,回头我也来待几天感受感受。患难亲兄弟,这事儿我不能让你自己来。 梁暮真是从来没这么温柔而有耐心过,如果被萧子朋知道他给张晨星发这样的消息,肯定又要笑他被鬼附体了。萧子朋不懂,他和张晨星寥寥几面???,每一面都很珍贵。 六千个晨昏 第13节 萧子朋没有经历过,他不懂。 梁暮驱车至杭州,到萧子朋和老胡入住的酒店。 推开窗能看到浣纱路,一直向前走就是夜西湖。 萧子朋和老胡正在抽烟喝酒,房间内烟气缭绕。梁暮进门的时候咳了一声,皱着眉将他们指尖的烟掐掉。 老胡嘿了一声:“我说小伙子,你不给财神爷上烟,还敢掐你财神爷烟。你这社交礼仪不行啊!” “吸烟有害健康。为你好。”梁暮搬了把椅子坐那,问萧子朋:“聊正事儿了吗?” “正事儿?正事儿不就是陪胡哥吗?”萧子朋指着他对老胡说:“他为了一个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女人抛弃我。” 老胡翘着二郎腿,敲敲他的烟嘴儿:“上次说那个吧?想拍人家那个。” “妙算。”萧子朋对老胡竖拇指。 “都不拍了还纠缠,那就是梁导凡心动了。”老胡扫了眼梁暮:“再不动,我就要以为你家伙事不好使了。” 萧子朋在一旁大笑出声,看热闹不怕事大似的轻踢梁暮一脚:“跟胡哥说说,好使吗?” 梁暮不说话,低头看手机,竟然看到张晨星回他消息,只有三个字:“知道了。” 再过一会儿,又来一条:“别担心。” 梁暮知道张晨星尽力了,依她现在的性格和沟通能力,能接连回复两条,已经是最大的诚意了。梁暮知足。想再跟她说几句话,又担心吓到她。 梁暮总结了与张晨星的处事哲学:少说话、别让她做决定、别开玩笑。 张晨星不禁逗。 他把手机丢到一边,老胡已经在打电话了,再过一会儿,负责宣发的人来了。 老胡想让梁暮的纪录片走院线,但系列故事走院线效果不好,最终决定在长视频网站分发。这已经是梁暮第二部 纪录片了,用老胡的话说:拍三五部竹篮打水有可能,拍一辈子名不见经传也有可能。但你小子非要一条道跑到黑,我也就奉陪吧!总之就是搂草打兔子的事。 梁暮听着宣发的刘淼诉苦:“现在呢,分成方案还没敲定。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网站没有好排期好位置给咱们用,都被其他片子占用了。” “没有好位置,也没有好活动?”老胡问。 “活动有。会组织联合见面会、也会在大排片里做两次重点推送。反正现在确定的方案是这样。” “不独家呢?”梁暮问。 “不独家更不行。” 梁暮一直坐在旁边不说话。 之前宣发的人出了一个方案,要包装梁暮。说现在年轻英俊的纪录片导演不多,倒是可以做文章。梁暮拒绝了。 这会儿刘淼又偷偷看了梁暮一眼,语气有一点心虚:“倒也…不是…” “嘿!直说行不行?”老胡是急性子,他觉得有话不痛快说就等于浪费生命,有那时间他去玩会儿行不行啊? “网站今年会推出一个综艺,他们倒是提了一嘴,说梁导…” “不去。”梁暮果断拒绝:“别再讨论类似的提案了,浪费时间。” “实现理想的路上总要做出一些努力和牺牲。”刘淼合作过不少片子,梁暮这个人性格太奇怪,也太清高了:“您想想,您本人的知名度跟片子的播放量是挂钩的。都在同一个平台上,平台的打包方案肯定更好。不然咱们拿什么谈呢?”刘淼也很直接:“名气?有吗?受众基础?有吗?大制作?有吗?” “一无所有,总得牺牲点什么。” “那就不上了。”梁暮对刘淼扯扯嘴唇当作笑了,但他的表情却是有点骇人的。 “哎哎哎!”老胡听到不上两个字急了:“上不上由不得你啊,我钱投进去了!都冷静冷静,这片子不错。” 梁暮不肯饶人:“什么年代了宣发还按照老套路?一定要跟这个平台合作吗?谁说不独家没出路?流量在哪儿呢?做过调研吗?” 萧子朋是认同梁暮的,好多时候工作图省事,就用老套路、老方案去谈,搞不出个新鲜东西来。老套路、老方案永远倾向于大制作、名导、名演员,小众纪录片还出个屁头。但他擅长打圆场,在一边嘿嘿笑:“看这气氛,咱们这片子肯定能行。至少都非常认真。” “认真吗?”梁暮突然转过头问他。萧子朋就差管梁暮叫祖宗了,心想大哥你不管不顾的,哥们天天给你擦人情屁股。 刘淼是老胡的御用宣发,这会儿你来劲那不是打老胡脸呢吗? “这不是…挺认真吗?”萧子朋踢了他一脚。 “好,那我要问问:最近的流量有什么变化?”梁暮问刘淼:“刘老师看过报告吗?” “梁导,我做宣发做了…”刘淼想说我做了宣发做了多少年了,多少电影经过我手都爆了,你这个片子我闭着眼睛做都能做好。 “看过吗?”梁暮问刘淼。 “重要吗?”刘淼觉得梁暮太难伺候了,看了眼老胡,希望他能开口。老胡却低头玩打火机,跟没听见一样。 “重要。因为我得知道我的观众都去哪儿了。”梁暮拿过手机转给刘淼几个报告:“是不是一定要独家?我看未必。是不是一定要这个平台?也未必。是不是一定要跟大公司合作?个人行不行?长视频平台和短视频平台到底怎么打包?这些咱们都得想想。” 梁暮说完后大家都安静下来,刘淼看向老胡。 老胡却罕见的撇撇嘴:“听导演的啊。我才投几个钱,这东西成不成对导演影响最大。谁也不能生了孩子就把孩子扔了是不是?” 这个例子举得不好。 梁暮神情不好看。 “梁导有话直说。”老胡人精一个,最擅长察言观色。 “这个例子…下次别举了。”梁暮说。 老胡笑了:“怎么了?戳你肺管子了?” “对。” 梁暮低头思考很久,又对刘淼说:“刘老师,我知道你接这个纪录片的宣发跟老胡一样,也属于搂草打兔子。但好歹咱们都为此付出时间了,既然付出时间了,都想听到点响动。哪怕是被骂呢,您说呢?” 刘淼嘴角扬了扬:“行,报告我看看,再研究研究。梁导有想法也告诉我,咱们一起努力。” “辛苦了。” 老胡的烟嘴儿指着梁暮:“你也不是混蛋到家了啊!这不是能说几句好听的吗?早跟我们刘老师这么说多好。得了得了,太晚了,睡觉!” 梁暮和萧子朋出了老胡房间,两个人决定去西湖边走走。 喝了点酒的萧子朋管不住好奇心,逮着梁暮问:“你去哪儿了?” “爬山。” “突然去爬山?” “对。” “胡说。”萧子朋委屈上了:“自从你遇见那个张晨星,你就不跟我说真话了!” 梁暮听到张晨星的名字,心里不知道哪里又被抽了一下,抽痛。他坐在西湖边的长椅上,破天荒喝了几罐啤酒。夜风吹得他一颗心心痒难耐,总觉得很多话就应该在今晚说清楚,不然活不到明天了似的。 于是又给张晨星发了这一天的第二次消息: 当年在黄浦江边,我问你要不要跟我谈恋爱,你说等你回去想好会单独写信到我们团,信里会有你的地址和答案。八年过去了,你想完了吗? 答案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答应我的事你得办了! 做人不能这样!你得守信用! 第16章 第三千天 2008年夏天。 古城的雨接连下了十天。 墙角下的青苔碧绿层叠漫溯而去, 张晨星趴在书店的窗台看雨,老猫把头枕在她臂弯上酣睡。 一切安静又了无生气。 她眼底有淡青色,长久不得好眠的人像被抽去一根骨头, 手指一触就能倒下一样。书桌上放着的录取通知书甚至没被打开, 书店却一尘不染。 张晨星不知该做什么,未来一片迷茫,而她没有能力把未来具像化。 叔叔张路清冒雨来了, 拎着一个西瓜、一个卤猪手,还有一盒他从无锡带回的桥头排骨。他敲了敲窗, 见张晨星没反应,就隔窗跟她说话。 “晨星, 叔叔把东西放门口。你婶婶说的话你别放心上, 你如果想去读书,叔叔还有一点钱。”张路清说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 张晨星推开窗,看着张路清:“叔叔,我不要。让婶婶知道又要来闹。而且…”张晨星想说,而且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们的圈套。 巨变让张晨星恐惧突如其来的好意,总觉得那好意背后藏着一把刀, 不定什么时候要剐了你。 “晨星, 你是不是怪…” “我什么都不怪。叔叔你别来了。东西也拿走。我过几天会去看奶奶。” “你奶奶…” 张路清还想说什么, 张晨星已经关上了窗, 隔绝了那个潮湿的世界。 父亲去世, 她第一次见识到亲情薄凉。 母亲出走, 她彻底了解了人心险恶。 张晨星像一只初生的小雀子,羽翼未丰就被丢到风雨交加的世界里, 飞不高、逃不掉, 蜷缩着身体受着。??? 日复一日的熬着, 不知何时才能天晴。 张晨星是在此时接到合唱团朱老师的电话的,朱老师在电话里问她:“晨星,我们在上海跟北京的合唱团有一场联合表演,你要去吗?” 彼时的张晨星已经把自己关在房间内六天。这六天,她只吃了四顿饭,整个人快速的瘦下去。 “方红年老师带队的那个合唱团,都是你认识的人。是少年团的告别演出,一起来吧?” 张晨星听到“方红年”三个字,猛然想起梁暮。少年梁暮一身晴朗,谈起理想眉飞色舞,号称要做她一辈子“远方朋友”,是梁暮啊。那一霎那,依稀有光。雀子的翅膀抖了抖,在风雨里走了一小步,想见见那个梁暮,却不敢问他是不是也来。 朱老师的邀请无比真诚,听到张晨星沉默以为她要经过家长同意,于是问道:“要不我问你妈妈?” 张晨星听到妈妈两个字,突然有一点慌张:“不用,朱老师,不用。我去。” 我能为我自己做主了,我妈走了。 她简单装了几件衣服就坐上大巴车随繁星合唱团一起奔赴上海。上海的八月末跟古城一样闷热,两个合唱团的团员在酒店门口相遇,都开心的跑上前去笑作一团。 张晨星下车的时候,梁暮的同伴推了他一把:“去呀!”北方的男孩在起哄,那声“去呀”带着怂恿,无遮无拦。 梁暮走到张晨星面前,拍拍她肩膀:“张晨星,又见面了。” 张晨星有点恍惚,抬头看着他。那一刻她无比委屈,想对他说很多话,终于还是在别人的起哄声里保持静默。 “这是我最后一次在合唱团唱歌。”梁暮以为张晨星困惑他为什么在这里,就对她解释。 六千个晨昏 第14节 “你呢?听方老师说你们这一批也有几个要退团去读大学了。”梁暮问她:“你是不是也不唱了?” “不唱了。” 一年多不见,张晨星变得话少。那时梁暮他们以为女孩总要经历这样一场青春期的改变,但也只是那么两年。 “今天晚上我们想去外滩听歌,你要一起去吗?” “不去了。”张晨星拒绝梁暮。她害怕身处热闹之中,那会显得她愈发孤独渺小。提着行李箱跟在领队老师身后排队办入住。两个合唱团各自一队,梁暮隔着三三两两人堆儿看着张晨星。 “别偷看了,直接上啊!”别人对梁暮的踯躅不满意:“至少要个电话号码和家庭住址,老搭着团里沟通写信,什么时候能单线联系啊?” 彼时梁暮还不太习惯开玩笑,被人洞见了心事后脸红了一片,小声告饶:“别闹!” 队友却找到乐趣,声音大了:“晚上就跟张晨星要电话!”同行人笑出声,繁星合唱团的人也转过头看他们,除了张晨星。 梁暮挂不住面子,走也不是,留也不对,站在那里难受得狠。 不知道是谁先发现了梁暮喜欢张晨星,又或者他的喜欢太过明显。每次两个团写信沟通,梁暮总会单独附上一封,说是给张晨星。 他给张晨星的信里从不写过分的话,只是分享一些日常所见锁思,又或者附上一张唱片、一个玩偶、一点吃的。信给出去,就比别人往团里跑的勤,逮着老师问是不是有回信。 在那年的最后一封信里,梁暮问张晨星是否可以把联系方式留给他,这样他可以去她的城市旅行,他们可以一起逛逛老城。然而张晨星没有回信。 到2008,细细算来两个合唱团已经认识了八年。 梁暮从十二岁到二十岁,张晨星从十岁到十八岁,“远方的朋友”伴随他们度过整个青春期。 相识三千天,是梁暮对张晨星的纪年法。 大学里也有女孩喜欢梁暮。 学艺术的女孩大多漂亮个性,又在盛年光景,途经梁暮会报以真诚微笑。梁暮呢,礼貌而疏离,对她们发来的消息只字不回。 那时大家聊起爱情,梁暮头脑里蹿出的是“远方”的张晨星。 二十岁的梁暮下台后等在门口,终于等到缓缓走出的张晨星。 “张晨星。”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叫她名字,跑到她面前,终于鼓起勇气:“晚上要一起去外滩走走吗?” “明天我们就回去了。”恰好经过的方红年老师看到梁暮的窘迫,说了这么一句。方老师对张晨星顽皮眨眼,来自一个长辈的关爱。 张晨星像被架到火上烤,所有人都看着她。而那时的她对一切失去兴趣,只想在这样的注视中缩回壳里。 于是撒腿跑出了音乐厅。 梁暮跟在她身后,看到张晨星的发圈随奔跑掉落,一头乌黑的长发在夜幕里跳动。他弯身捡起那根发圈,快步追上去。 “张晨星!”他叫她名字,外滩人来人往,有人驻足看着他们。张晨星回过头,夜色很暗,她眼里依稀有泪光。可又像错觉,泪光消失不见。 张晨星走到他面前对他说:“走走吧,外滩上走走,就咱们两个,好吗?” 梁暮点头,走在她身边,手心里攥着她的发圈,有那么几次想还给她,却在看到张晨星的神情后作罢。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张晨星,身上裹着一层悲伤的壳子,行走之间急于避开别人,像经历一场劫后重生。 两个穿着礼服的少年是外滩上的特别风景,他们在外滩走路,就真的是走路。梁暮攒了一肚子话突然不知从何开口,沉默着陪在张晨星身边,从东方明珠塔到半岛酒店。 一直沉默的张晨星忽然问他:“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为什么要死呢?” “我就是随便说说。” 张晨星的眼亮晶晶的,又有一层薄雾。梁暮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可他就是知道她不是随便说说。 “或许你可以用一样东西代替你的生命。” “什么呢?” “头发?” “好。” 张晨星从她的背包里拿出一把小剪刀,是合唱团的女孩用来剪礼服上的线头,几乎每个人都会随身携带一把。剪刀很钝,张晨星用了很大力气才剪下一缕头发。梁暮接过她的剪刀说:“那我要跟你同生共死。” “够不够?”二十岁的梁暮痛快的剪掉一缕头发,又看着十八岁的张晨星:“如果你觉得不够,我可以剃光头,你可以剪成齐肩短发。” “不够。” “那走。” 他们从外滩一直走到淮海中路,终于找到一家理发店。店面很小,店主叼着烟坐在门口,仰头看着面前那棵梧桐树。弯身拿手边啤酒的时候看到站在面前的两个人。在闷热的上海夏夜里,男孩穿西装、女孩穿礼服,男孩像要就义、女孩似乎想去赴死。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人。店主想。 是男孩先剃的头,用老式电推子贴在男孩脖颈上。店主怕他后悔:“剃喽?剃完了可就不英俊了。” “剃。”男孩表情坚定,从化妆镜里跟女孩视线交汇,而后闭上眼睛。 梁暮察觉到头顶一丝一缕凉意随掉落的头发而起,电推子的声音迟钝刺耳,一直响在他耳边。等他睁开眼,看到一颗饱满的蛋,梁暮笑了声,在镜子里看着张晨星:“还行吗?你现在后悔来得及。” “我不后悔。”张晨星坐在镜前,看着自己的如瀑长发,很像一种拖累。 “女孩怎么剪?”店主问。 “齐肩发吧。”梁暮在自己肩头比划:“这样就好。” “剃光。” 张晨星终于开口,在梁暮错愕的神态中与他对视:“剃光,像他一样。” 店主有点手抖,迟迟不敢动手。 张晨星抓起剪到把额前刘海剪短,好看的刘海变成狗啃屎,声音很轻而语气坚定:“剪吧。” 梁暮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张晨星,天真在她眼底褪去,一层一层的霜裹在她身上,当她的头上出现第一道青皮,梁暮转过脸去,像被谁扼住了喉咙,久久不能呼吸。 那天晚上的外滩,风很闷热,至深夜,周围人渐渐散去,他们并排坐在那,看着夜灯投射在江面上,一个斑斓世界。 “张晨星…你可以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 “如果我不说,请你永远别问。”张晨星看向外滩,头顶凉飕飕的,风一吹,她抖了抖。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张晨星轻声说,给梁暮讲了一只小鸟的故事。 在她家屋檐下,有两只小鸟在春天时候搭了一个鸟窝。那时张晨星总是爬上梯子,偷偷看那个鸟窝。等她跟爸爸妈妈从外婆家回来,鸟窝里多了几只小鸟。 那小鸟毛茸茸的,看到张晨星惶恐的叫。 鸟妈妈回来了,扑腾着翅膀绕着张晨星飞,希望这个不速之客离它的鸟宝宝远一点。 有一天古城下起暴雨,那小鸟不知怎么落到平地上,在暴风雨中瑟瑟发抖。 “鸟妈妈呢?”梁暮问她。 “鸟妈妈不知道去哪儿了,直到雨停都没回来。” “那只小鸟呢?” “被好心人???救下了。可它的翅膀断了,不能飞了,没几天就死了。” 张晨星突然有很多倾诉欲望,甚至不给梁暮讲话的机会。她说起她的童年、古城没完没了的梅雨季、跟随合唱团去过的地方…她好像快要把一辈子的话都要说完了。 而沉默,猝不及防地来了。 张晨星停止了倾诉,入神地看着黄浦江上倒映的灯火。 梁暮不知道那天是不是一个好时机,他总觉得有些话如果他不说,他可能永远没机会说了。终于在分别的时候,拉住她裙角,当目光相遇,梁暮眼里的情感呼之欲出。 是澎湃而真挚的情感,始于懵懂的年纪、横跨一整个青春期,终于在20岁这年得以表白:“或许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地址吗?我问过方老师,也问过你们朱老师。他们都没有你家的地址。” “我想给你写信,写很多信;想在放假的时候去看你;想跟你一起看电影。” “为什么呢?”张晨星问他。 “因为我喜欢你。”梁暮小心翼翼触碰她手背,又缩回手:“你呢?我以为你或许也…” 梁暮太真诚了。 表白又太过笨拙。 张晨星也曾被其他男同学表白,可梁暮跟他们不一样。他陪她剃光头,眼里闪着星星一样的光,触碰她手背的指尖冰冰凉凉。像她头脑中那只惶恐的雀子。 张晨星想起他在信里对她写他的理想、他的生活,偶尔会有苦恼,八年来,只要两个团有书信,总有他那一封。而她也曾捧着他的信夜不能寐,也在十八岁生日前一天想把自己的地址告诉他。 有生之年心动至此,那些可见的痛苦都在这个夜晚被稀释。因为面前站着的、热爱歌唱的少年。 他有蓬勃旺盛的生命力、他有勇往直前的果敢,他身上那被称作理想的烈焰在灼烧。而在这样一个夜晚,他没有多问一句,却选择与她“同生共死”。 张晨星觉得自己好像痊愈了一点。 在经历漫长的暗无天日的痛苦后,老天爷向她丢了一颗糖,她忍不住想尝一尝,甚至希望她从此能拥有一个蜜罐儿。 张晨星微微上前一步,仰头看着他。她觉得自己剃了光头一定很丑,可男孩还是在她的注视下红了脸。当她踮起脚,唇擦过他唇角,梁暮慌乱的别过头去。 呼吸都秉住了。 是那颗糖的味道,张晨星甚至想为此痛哭。 张晨星攥着他衣襟,光头贴在他脸颊上,嘴唇微微颤抖。她不知该说什么,她想说好,可她害怕。老天爷只给了她这一颗糖,此等美味她不敢多用,害怕从此都是苦,而她尝过甜的味道,会让她终其一生怀念。 明明只有十八岁,就好像看完了一生。 “张晨星,你不需要马上回答我,你可以写信给我,写到我家里。”梁暮说了一遍自己的地址,又觉得自己是个傻子,地址那么长,别人怎么记的住。他的手抚过自己的光头,笑了。 梁暮笑起来眼睛微微弯着,月光倾城一样的笑。 “我明天一早就要走,我会把地址放在前台,你去拿。”梁暮心怦怦跳,他很想亲吻张晨星,像她刚刚那样勇敢。可他又觉得,急什么呢!不急! “你会给我写信吗?告诉我你的地址和答案。” “会。” 梁暮带着满腔爱意离开上海,那个暑假罕见的没有出门到处拍摄,每天去看单元楼门口的信箱。日复一日,患了失心疯一样。程予秋看着这个性情大变的儿子很有趣,有时会逗他:“你不会在外面拈花惹草怕我和你爸知道吧?” 梁暮对此嗤之以鼻:“你就对你自己的教育这么没自信?” “那你干什么呢?” “我练习做收发室大爷呢!” 梁暮的光头起初是长出一层青茬儿,而后蓬勃生长。每当他照镜子,都能想起理发师在张晨星头上推掉第一缕头发的样子。 一个假期过去了,张晨星的信没有来。 张晨星的信始终没有来。 六千个晨昏 第15节 梁暮对此并不相信,他给繁星合唱团打去电话,但团里并没登记张晨星的地址。他在开学前不告而别,去古城待了三天。那三天他什么都没干,走街串巷,两条腿快要走断了。可古城说小亦不小,他走过的街巷里都没有张晨星。 梁暮觉得自己的青春期结束了。 结束于一场情感欺骗。 他甚至无数次怀疑张晨星是一个高端玩家,老天爷给了她欺骗他情感的技能,让他深刻怀疑自己是个傻子,大傻子。 此时的梁暮坐在西湖边,盯着手机。 萧子朋坐到他身边,递给他一罐啤酒:“来,再喝点儿,提前透透,明天估计要喝大的。” “你老看你手机干什么?你等谁给你打电话呢?” 梁暮没说话。 梁暮是一个非常执拗的人,当年的情感早已随时间淡去,他也不肯再相信“一生一世一双人”的鬼话。他只是觉得张晨星欠他一个答案就得还他一个答案。不然这件事总在他心里,偶尔想起来,自己都会嘲讽自己。 手机亮起,张晨星这一点比她十八岁强了一点,她回复了梁暮:“想完了,不行。” 操。 梁暮心里骂了一句,把手机丢到长椅上,砰一声,吓了萧子朋一跳。他酒刚入喉又咳了出来:“干嘛啊?不过了啊?” 梁暮胸口起伏得厉害,深呼吸好几次才把刚刚那口浊气吐出去。又捡回手机,就着那点微弱的光看看屏幕碎没碎。没碎,省钱了。 “你真是…谁惹你了?”萧子朋问他。 “谁敢惹我?” “没人惹你你扔手机?”萧子朋嘿嘿一笑:“张晨星吧?只有张晨星脾气臭。你俩臭到一起了。” “闭嘴。” 梁暮懒得跟萧子朋拌嘴,两个人在西湖边绕到大半夜才回到酒店。梁暮睡意全无,打开电脑看片子。萧子朋也不睡觉,跟他老婆煲电话粥。 两个人讲话腻腻歪歪,一点没把梁暮当人。 萧子朋甚至还要跟他老婆嘲讽梁暮:“梁导二十八了,再有两年奔三十了。你也知道他,恋爱没谈过,连家伙事好不好用都不知道呢!” “随便找一个?那不行吧,梁导可不是随便的人。” 梁暮拿起枕头砸萧子朋,后者伸手接住对他眨眼:“没事儿,不丢人。洁身自好。” 萧子朋开玩笑有度,在外人面前从不说这些。外人眼中的梁暮,名校毕业、有工作室、纪录片导演,光鲜着呢!这种人情史也单纯不到哪里去。 梁暮懒得搭理他,将电脑扣上用被子蒙住头。手机又闪了一下,竟然又是张晨星,还是那句话:“想完了,不行。” 一次不行,还得再说一次。 梁暮火气又上来了,问她:“你鞭尸呢?谁爱跟你怎么着似的,你发两次干什么?” “第一次没发出去。” “谁说没发出去!”梁暮给张晨星截图,顺道对她发火:“你就是故意的!你招猫逗狗呢?” “你这人忒不是东西!” 张晨星也给他发来一张截图,一个红叹号,真显示没发出去。 沉默来得很突然。 梁暮觉得自己挺委屈,就连手机网络都欺负他。一个迟到八年的拒绝让他颜面尽失,掀开被子把手机丢出去,力道掌握得好,砸到了临床萧子朋脚上。他哎呀一声惨叫,梁暮又把被子捂紧,睡去了。 第二天睁了眼,又是满怀理想的梁暮、号称要用自己的片子改变世界的梁暮。破天荒穿上定制黑衬衫、灰西裤、皮鞋光亮。十足的渣男模样。 会议上有人频频投来目光,刘淼在一边小声给他介绍:“那个是网站的总经理,这几年那个网站的s+自制剧都是她制片出品。” “那个是影协秘书,跟很多部门能说上话。” “那个是知名编剧,最近上的大电影她写的。” 梁暮偶尔嗯一声,却不上前主动社交。他不主动,老胡自然不会放过他。带着那些名人走马灯似的来他面前介绍,用老胡的话说:“我必须把你推出去,你这皮囊,不管男女都喜欢。你别误会啊,我不是让你搞交易,我的意思是说你挺赏心悦目的,是敲门砖。” “敲什么门?权/色之门?要不你杀了我吧!” 大家的眼睛都像摄像机,在彼此的身上找入境角度,到了梁暮这,就要上上下下打量,甚至还要窃窃私语:这个没见过的青年导演入错行了吧? 梁暮皱着眉站在那,连应付都不肯。 萧子朋在一边看好戏,有时会跟梁暮打趣:“要不你牺牲一下?没准明年就能实现理想。” 梁暮冷冷看他一眼:“我准备跟孙妮说,有女孩给你发暧昧短信。” 萧子朋举起手:“我没回啊!我没回!” “你也没拉黑。这就不对了。” 萧子朋最怕孙妮,拿出手机将那女孩删除,还不忘解释:“工作交集,客户这是,你损失一单生意。” 梁暮见他如此,笑了笑。 那个网站的总经理???跟老胡站在一起,不时看一眼梁暮。在会议结束后老胡揭秘:人家说看过你的片子,觉得你镜头语言适合他要做的新片子,想跟你谈谈做新片子摄影导演。去不去? “给多少钱?”梁暮问。 “这个是赚名气的事,别谈钱。” “我要名气干什么?”梁暮故意气老胡这个二道贩子,见老胡伸手指他,终于笑了:“回头面谈。” 出了一次差,见了很多人,终于是稍有收获。 回到古城第一件事就是停好车去书店,萧子朋带着看热闹的心态跟在他身后。 张晨星下山了,正在打扫空无一人的书店。看到梁暮和萧子朋二人进来,微微侧过身子让他们找书。 “我可不看书。”萧子朋瘫坐在椅子上,看好戏似的看着梁暮:“我看戏。” “你帮我推荐一本书。”梁暮拦住张晨星的扫把:“我不知道看什么。” 张晨星顺手从书架里抽出一本递给他,梁暮一看书名、笑了。 《局外人》。 张晨星八成是想气死他。 梁暮接过书,站在那没动。张晨星的扫把碰碰他脚:“让开。” 梁暮就不让。非要张晨星直起腰,冰冷的眼神到他身上,他才肯微微让一让。 张晨星侧过身,从他和书架狭小的空隙里挤过去,萧子朋看到梁暮的脸罕见地红了,而张晨星,没事人一样打扫最后一个过道。 图什么呢?萧子朋替梁暮不值,那么多人等着跟你交朋友呢,你非来这找不痛快。 张晨星的扫把在地上带起的一点点灰尘跳动在夕阳的光影里,她身上有淡淡的书香,不同于任何香水味道,这书香令人平静。 梁暮终于坐下看《局外人》,莫索尔的母亲去世还没看完,张晨星就敲桌子:“不好意思,关门了。” 萧子朋手支着下巴,哧一声笑了。 “我刚开始看。”梁暮指指书:“你看,我刚看开头。” “那我也要关门了。” “你关门这么早干什么?”梁暮说:“你也没有约会,也没有聚会,也没有业余消遣,你关门干什么?打坐吗?” 张晨星指指外面:“天气好,你坐外面看,看完放窗台上,我回来收。”破天荒征求梁暮意见:“行吗?” “我说掌柜的。”萧子朋终于开口:“你说我们梁导会不会不是奔着看书来的?” “那来干什么?”张晨星转向萧子朋:“来消遣吗?” “来看…”梁暮在桌下踢萧子朋一脚,希望他不要胡说八道。萧子朋哼了一声,指着梁暮:“你踢到被手机砸青那了!” 张晨星等了几秒钟,见梁暮没有走的意思,转身出了门,把书店留给他们。 她是真的有事。 楚源托朋友给周茉带了生日礼物,周茉今天没空,拜托张晨星去拿。张晨星不喜欢让别人久等,骑着自行车朝约定地点去。 这一天她穿了周茉陪她新买的那件t恤,一条泛白牛仔裤,从自行车跳下来的时候还微微喘着。拿了东西转身的时候听到那朋友应该是对楚源说话:“来的是个短头发的酷妞。” “是你说的那个吗?” 张晨星没再听,跨上自行车向回走。她不太感兴趣自己在楚源的口中是什么样,总之不会比他离开时更难堪。 萧子朋已经走了,梁暮坐在窗外的路灯下看书。 很高的一个人坐在小凳子上,膝头放着那本书,那姿态有点像过去凿壁偷光的读书人,有点可怜,又有一点欣赏价值。 梁暮听到自行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的声音,回过身看到张晨星。她自行车后座上绑着一个纸壳箱,里面不知装的什么东西。她好像总是在不停奔波,骑着那辆破自行车,从这里到那里,不得闲。 “吃饭了吗?”梁暮问她,又看看表:“来回很快,还没吃?” “嗯。”张晨星停好车去抱后座上的纸箱,梁暮准备伸手帮她,却见张晨星的手啪一声打在他手背上。 两个人都愣住了。 空气里只有虫鸣,这难捱的寂静令人难受。 “你没事吧张晨星?”梁暮问她。 “你没事吧?”张晨星把车靠在窗台上看着梁暮:“你到底干什么来了?” “你要答案,我给你了,你还想怎么样?” “是不是你喜欢别人别人就一定要喜欢你啊?你这样打扰到我正常生活了你知道吗?” 张晨星已经很久没说过这么多话了。梁暮令她困惑,她不明白梁暮为什么一趟又一趟的来,好像过了这么久他们之间的感情还在一样。他们都该知道,那个答案并不重要,即便那时相爱后来也会分开。 不肯跟梁暮对视,目光只是落在他胸口。可梁暮深深望着她的眼神让她羞愧。当她知道梁暮等一个答案等了八年的时候,她就没有停止过羞愧。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跟梁暮道个歉,因为他是无辜的。张晨星深吸一口气,话还未说就被萧子朋打断。 “误会了不是?”萧子朋拎着两罐啤酒往这边走,一直走到他们面前,嘿嘿一笑:“能为什么啊?” “梁导不好意思说,我替他说了吧!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梁导想拍你,你适合入镜!” “不…”梁暮要开口,萧子朋又笑着打断他:“看见没?搞艺术的人都这样!不好意思直说。非要拐弯抹角套近乎讲感情。” 张晨星看着梁暮,终于知道他来的原因。这滋味并不好受,也没太难受,反正大多数人都这样,为了利益弯腰,为了利益骗人。 “那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从前不喜欢你,以后也不会让你拍我。”张晨星抱起纸箱:“会员卡办了不会退,但你例外,我退给你。” 萧子朋气人一绝,嬉皮笑脸:“那你把我那个也退了。” “嗯。” 六千个晨昏 第16节 张晨星进去拉开抽屉拿出四张百元大钞,再出去的时候梁暮已经走出老远。萧子朋靠在墙上朝她伸手:“来,钱。” 张晨星把钱拍到萧子朋手心,听到他说:“你呀,应该说点更狠的。” “比如你说:就你这失败导演,配拍我吗?” “或者你干脆说:你怎么跟狗皮膏药似的,是不是没人爱你啊?” 张晨星抿着嘴不讲话,萧子朋切了声:“谁日子好过啊?你日子不好过就天天给人甩脸,别人就要天天哄着你?” “你扭头出去了,别人给你看店。怕浪费你电,在路灯下看书。” “懂不懂啊?” 萧子朋替兄弟出完头,拎着酒瓶子攥着钱向外走。走了几步想起梁暮那脾气如果知道他真拿了那钱,肯定要跟他绝交。又掉头回去,咳了一声,敲了敲窗小声说:“对不起啊,我胡说八道的。” 萧子朋把钱放到张晨星的窗台上,找了一块儿石头压上。透过窗看了张晨星一眼。 张晨星呢,好像刚刚那番话对她没有任何影响,拆书动作麻利,甚至接起一个电话。 萧子朋听到张晨星“喂”了一声就不说话,好像对面也没有讲话,就这么僵持一会儿,电话挂断了。 张晨星看着电话发呆。 萧子朋又敲敲窗,将张晨星的思绪拽回来,又说了一遍:“我刚刚胡说八道,你别计较啊。” 张晨星低下头继续拆书,又听到萧子朋说:“我就是替梁暮委屈。梁暮也不知怎么了,得空就往你这跑。就他那脾气,别说打他手了,就是瞪他一眼他都得揪人脖领子让人端正态度。” “就对你不一样,跟换了个人似的,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我没骂他。”张晨星终于停下动作,抬起头看着萧子朋:“我没骂他。” “行行行,你没骂,我错了。”萧子朋举手投降,这天怎么聊啊,他说他了那么多,张晨星就说一句这个。感情一点都没听进去! “你把会员费拿走,让梁暮别来了。”张晨星说:“我不会帮他实现理想,也不想跟他有过多牵扯。” “我没有时间应付他。” 萧子朋回头看到折返回来的梁暮,他脸色并不好看,有那么一瞬间,萧子朋甚至担心他会冲进去跟张晨星大吵一架从此恩断义绝。结果梁暮切了声,走了。 没有想象中的怒火中烧和激烈争吵。 可他步子迈得大,落地声音重,分明是在生很大的气。 梁暮太好欺负了!萧子朋追上去,拍他肩膀:“你听见了啊?人家烦你。” “以后别来了啊,或者再来的时候带个漂亮妞,你也让她知道知道你不缺女人。” “咱不能老让她牵着鼻子走!你也牵着她鼻子!”萧子朋说完叹了口气:“罢了,又不喜欢你,你牵不着人家鼻子。” “放手吧!” 第17章 3043天 梁暮的气很快消了。 萧子朋火上浇油的本领真是强, 在一边继续说风凉话:“人家说了,让你离开远点,懒得应付你。你以后别去了, 咱们就接受老胡的好意, 去西藏拍那个网红本子吧?” “不拍。” “为什么不拍????老胡说得对,咱们不能一条道跑到黑,咱们得懂得变通。以咱们的水平拍一部赚点钱…” “不拍。”梁暮站下来, 问萧子朋:“你跟她说什么了?” “我就替你抱不平。” “你如果不说重话,张晨星也不会说出那些话。她只是不爱说话, 不代表她不好好说话。”梁暮顿了顿:“这点我相信她。” “行行行!”萧子朋被梁暮气到了,手指指着他:“你为了张晨星跟我吵架!你…你偏心!” 说完这话, 手一收, 严肃不过三秒,笑出来了:“得了得了,你愿意受虐我不管,随你吧!这么多年了,你什么德行我知道。”萧子朋拿出手机打开网上银行给梁暮看:“你看啊,这是咱俩账上的钱, 现在这部片子如果赚不到钱, 这些钱, 省吃俭用够咱俩过半年。半年后, 咱俩抽签, 抽中的人去卖/身。” 梁暮仔细看了眼余额, 满意地点头:“比我想象的多点,不错, 继续努力。”用力拍拍萧子朋肩膀。 “光我努力不行啊, 我没有努力方向啊。” “咱们的相机也用用, 拍点写真吧。”梁暮大学时获得过摄影比赛大奖,在这件事上亦是拿得出手的。 “你只要肯屈尊,我就敢干!” “那就拍吧,多赚点钱。” 晚上跟萧子朋吃饭的时候,收到方老师的电话。方老师82岁,身体明显不如从前。如今已不再带着合唱团的孩子们满世界跑了,时常感到孤独。 有时会给几个他喜欢的合唱团的学生打电话,随便聊些什么。方老师问梁暮在哪儿?梁暮说古城。 方老师在电话那头想了想,说:“古城啊…老师在古城有一个萍水相逢的老友。” “那个老朋友是修书的,开了一家书店。”方老师年纪大了,不记得那年陪他一起去书店的是梁暮,但却记得这么个朋友:“这个朋友呢,帮我修了十二年书。我书柜里的那些孤本都是他帮忙修的。” “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匠人啊。”梁暮屏住呼吸又听方老师说道:“可惜了,那位朋友英年早逝。” 方老师无比尊敬那位修书先生,在后来的排练中,他甚至用“修书先生”来教育大家:“唱歌是为了什么呢?为了成就吗?那你们不应该参加合唱团,应该去学习独唱。” “在合唱团里唱歌,也像修书一样,要耐得住寂寞。” “修一本书,跟咱们磨一首歌,道理是一样的。一点点、用点心、慢慢磨,才能将一本书复原。” “那位修书先生我记得,方老师还记得他是哪一年去世吗?” “等我看看啊。” 方老师需要拿老花镜,去他书架上找书。“修书先生”修过的书被方老师放在一起,他一本一本翻,呼吸沉重,过了很久才答道:“2002年,他给我寄了最后一本修好的书。” “也在赠言里跟我告别。”方老师突然有点哽咽,他对此感到抱歉:“老师年纪大了,你别介意。” 梁暮心里很难过。 他依稀瞥见了当年一角。 2002年他是见过张晨星的,他记得清楚,那一年是在厦门,亚洲合唱交流,两个团作为一南一北的代表,共同参加了那次活动。 那次的张晨星看起来并不开心,梁暮曾在酒店外的公共电话亭看到她打电话。电话中的她不停点头,梁暮依稀听见她问:“爸爸好点了吗?” 聚餐时梁暮问张晨星:“你爸爸生病了吗?” 张晨星点点头:“是的,但我妈妈说爸爸好多了,应该快出院了。” “那真好。” 回到当下,梁暮觉得无形之中有那么一道绳索牵着他,把他从北京带来这里,让他去寻求真正的答案。张晨星执着于寻找母亲,梁暮执着于寻找答案,他们都是执拗的人。 梁暮真的没去打扰张晨星,因为他要先糊口。 刘淼不是个笨人,真想认真搞一个方案出来,也就几天的事。这几天拉着梁暮没日没夜的远程会议,把梁暮那几个报告吃透,又开始研究各平台的流量分布、用户画像,很快新方案有了雏形。 对应新的方案,梁暮和萧子朋要做更多后期安排:片子结构、叙事方式、预告小片儿,全都要重新准备。 刘淼担心梁暮犯浑不同意,跟老胡先报备,老胡却大手一挥:“你真是不了解梁暮,梁暮是那种只要能把事情做好,你让他全部推翻重做的人都行。” “你记住,有两种导演最好把控:只要钱的和只要理想的。只要钱的,你多给他本子,大烂本他也会拍,沟通成本低;只要理想的,你就跟他谈理想,他为了理想能死。” 老胡作为圈内有名的大制片,之所以愿意顺带着做“梁暮”,也是看重这点。梁暮这胚子差不了。他心里这样想,表现出来的却还是吊儿郎当不上心,怕梁暮跟他拿乔。 梁暮和萧子朋分工合作,萧子朋去处理接单客户,梁暮在工作室里跟后期重新磨剪辑。 这一磨就是一个多星期,人间蒸发了一样。 周茉往巷口看了很多次,终于忍不住问张晨星:“那个杀千刀的梁暮呢?他怎么好几天没来了?”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周茉睁大眼睛:“你怎么能不知道呢…依照他那死缠烂打的样子,消失了要跟你报备的吧?” 张晨星踩着三步梯打扫书架上面的灰尘,顺手抽出一本书坐在步梯上读。周茉站在她旁边戳戳她肩膀,张晨重抬头看她:“怎么了?” “你记得我那个主任吧?” “记得。花花公子那个。” “他…你说他这人怪不怪,昨天晚上突然问我要不要跟他结婚。他这样多少有点毛病吧?我问他为哪般啊?他说他懒得相亲。我说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他说他看我脑子不太灵光,嫁给别人也是被骗,不如嫁给他。他至少把话都说明面上。”周茉嘶了一声:“你说他,不会是…gay吧?” 张晨星对周茉那个主任的印象并不太好,看起来的确是不够认真:“你怎么想?” “我当然拒绝他了。他算老几呀?他想结婚我就要嫁给他?” “那就好。” “你也不喜欢他对不对?”周茉戳张晨星肩膀:“我就知道!跟我不喜欢梁暮一样!” 周茉其实不讨厌梁暮。 梁暮总来的时候她担心梁暮欺骗张晨星,现在梁暮不来了,她又觉得缺点什么。算来也没几天,就觉得梁暮也算这书店不可或缺的会员之一了。 “他不会出事了吧?” “不会。” “那他…”周茉见张晨星眉头皱了,忙举手投降:“不问了不问了,你们俩奇奇怪怪,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事这么神秘。” “当年我们彼此喜欢。” 张晨星突如其来这一句让周茉住了嘴,她的眼睛眨了又眨,又用指关节敲脑门,想把梁暮这个人从记忆深处挖出来。看看当年他们之间可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然后呢?” “没有然后。” “现在呢?” “现在,就是你看到的样子。” “不是,我是说你现在还喜欢他吗?”周茉突然兴奋起来,抓着张晨星肩膀:“还喜欢他吗?快说!” “不喜欢。” 张晨星塞给周茉一块儿抹布:“你帮我擦一下窗台上的浮灰。然后…别再提梁暮了。是过去的事,不重要。” 外面乒乓作响,两个人探出头去,看到几个工人在敲管道。 “这是做什么呀?”周茉问。 “检测。” 六千个晨昏 第17节 “检测干什么?” “说要改酒店。” “改什么酒店?”周茉眼睛睁大:“都说不许乱改了,又谁出的馊主意?” 之前也有过一次,好多人来到巷子里,勘测的勘测、拍照的拍照,说是这里要造酒店。有的人家高兴,有的人家不高兴。高兴是因为这样的改造会有住房安置,还能拿到一大笔钱;不高兴在于住了很久的地方,不太舍得搬走。 周茉属于不高兴的。 指着那拿着棍子的人说:“轻点敲!你知道这多少年头了呀?敲烂了你赔不赔呀?你们来勘测都不贴公示的,谁让你们胡来的?” 张晨星没讲话,把周茉拉进书店,拿出手机打惠民热线。这种事跟干活的人是吵不出什么的,只有联系相关部门管用。上一次要造酒店的时候,有人专门来跟张晨星谈过,说要给她的书店一笔额外补贴,希望张晨星能在改建书上签字。 张晨星只是问他们:“那这里的书呢?” “书?”那些人面面相觑,并没想过这些书应该怎么办:“酒店大堂做书吧,你也可以把这些书卖给酒店。” 有一个人自诩脑子转得快,出了这么一个主意。 张晨星态度非常坚决:“我不同意。” 马爷爷缓步溜达到书店,也站那看了会儿,叹了口气。这阵仗他亦是见过很多次,对张晨星说:“古城改造的计划要冷静啊。” 大家住???了多少年的巷子了,风里雨里,一代人又一代人在这里长大、离开,也有人守在这。 张晨星的电话又响了,是她不认识的电话号码。 她接起,“你好”一声,对方不讲话,再过一会儿,电话挂断。张晨星一颗心跳得紧,等她再打过去,电话已经关机了。 ”谁呀?”周茉问她。 “我不知道。” “恶作剧吧?” “也许。”张晨星拿起车钥匙:“我出去一趟。” 她得买票去一趟西安。 骑着车出去,看到马路边男男女女站在那说话,那个侧脸她认出来了,梁暮。脚下的自行车骑得快了些,不太想跟他打照面,可对着马路方向的萧子朋眼睛却好使,朝张晨星方向吹了个口哨,梁暮回头看了眼又速速转回去。 “连看都不敢看了?”萧子朋嘲笑他。 梁暮一张脸憋得通红,来了一句:“我他妈没刮胡子!” 大家都笑出声,有人说:“梁导没刮胡子也很帅,糙帅糙帅。” 梁暮对这种夸奖不甚在意,问他们:“晚上想吃什么?”瞟了眼张晨星的背影又速速撤回来,小小动作被萧子朋抓了个正着,后者眉一挑,一副“我什么都知道”的欠揍模样。 萧子朋这种挑衅态度一直持续到饭局酣处,搂着梁暮肩膀说:“兄弟,放弃抵抗吧,我当年对孙妮也是你这种反应!” “换句话说,你丫又要被抛弃一次了。” “你这样不行,你得来硬的。” “孙妮刚开始对我也跟张晨星对你似的,结果怎么着?哥们硬起来了!” “你没谈过恋爱你不懂,你老顺着她她不珍惜呢。” 梁暮只喝了一小杯酒,却被萧子朋说得上头,实在听不下去的时候拿起酒杯灌萧子朋酒:“谬论!” “你敢说你不喜欢现在的张晨星?”萧子朋逼着梁暮给他一个答案。 “不确定。”梁暮说:“我只是想跟她聊会儿天,多跟她待会儿。”手指拨拉玻璃杯口,让它东倒西歪:“前两天打盹的时候,我梦到少年的她。” “我分不清我对她这样,是不是因为执念。”梁暮说着话掏出手机,问萧子朋:“那个钢琴老师姓什么来着?” “干嘛?” “谈恋爱。我今天晚上就要谈恋爱。” “那您请,要不你再多喝几杯?” “行!” 梁暮从来不喝大酒,这一天被萧子朋一杯又一杯灌酒。本来酒量不好的人,很快就意识模糊,再后来发生什么,他记不清了。 第二天他是被阳光晒醒的。 古城夏末阳光热烈,梁暮捂着眼睛,翻身的时候察觉到身下坚硬,显然不是床。缓慢睁眼,看到有三个人正神情古怪地看着他,像看一个怪物。 这三个人他认识:马爷爷、周茉、张晨星。梁暮眼睛动了动,视线可及的书架和那扇他每次站在那说话的窗,终于反应过来:他躺在书店的地上。 我怎么会在书店里? 腾地坐起来,手摸到自己脸上的连鬓须,心里骂了一句:我他妈没刮胡子! 第18章 3044天 周茉捏着鼻子:“酒气熏天!喝了多少啊这是?”又伸手指他:“马爷爷你看!他怎么像个野人一样!胡子那么长!” 梁暮听到“胡子”二字登时脸红, 瞥见张晨星:她抿着嘴,快笑出来了一样。 “我怎么在这?”梁暮问张晨星。 “一群人把你抬过来的。”周茉替张晨星回答:“醉成一滩烂泥!” “?” “为什么把我抬到这里?” “那你得问问萧子朋了。” “哦。” 梁暮觉得自己被扒光游行了,因为面前三个人看他的神情属实算不上正常。 “我…给我口水喝?”梁暮问张晨星。 “没有。”周茉继续嘲笑他:“大半夜一群人抬着一个大活人, 把整个清衣巷的人都吵醒了!这下好了, 没人不认识你了,梁导。还喝水呢!哪有脸喝水。” 周茉说的梁暮一点印象都没有,终于从地上站起来坐到窗边。马爷爷背着手在书店里踱步:“听说你无家可归了?” 梁暮头脑里又画问号, 快嘴周茉替马爷爷解释:“说你被房东赶出来了,没地方住了。一群人把你抬到这, 原因是你在这里就认识张晨星,其他人都是客户。” “混得挺惨啊小伙子。”马爷爷高度概括了梁暮的现状。 张晨星把水杯和水壶放到桌上, 转身出去了。梁暮看到她从窗前经过往巷子里面走, 有心想跟出去,却被周茉按在椅子上。 “你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梁暮心想:说我无家可归?我他妈也不知道我怎么就无家可归了。 “你要是实在没地方住,我家里倒是有一间空屋子,可以收留你几天。找到房子你再搬出去。”马爷爷说。老人心眼好,见过梁暮几次,都觉得这个年轻人不坏, 甚至有那么一股子正直。如今走投无路, 帮他一把也行。 梁暮心说我那工作室够我在里面撒泼打滚了, 怎么就没地方住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身子探出窗透气, 看到张晨星手里提着袋子, 脑子突然就转了那么一下。于是坐回椅子,面露难色:“不方便吧?马爷爷。” “有什么不方便的?就我和你马奶奶两个人。” “那我…就谢谢马爷爷了。” 说话间张晨星走回来, 把袋子放到桌上:“吃。吃完了赶紧走。” “行, 吃完了我就跟马爷爷走。”梁暮打开餐盒, 清汤面,张晨星买的。 “跟马爷爷走?”张晨星没懂梁暮的意思,看着马爷爷。 老人叹了口气:“马爷爷收留他几天,等他找到房子再说。谁这辈子都会遇到难事,互相帮帮忙。” “马爷爷的恩情我没齿难忘。”梁暮真诚地笑笑:“也谢谢张晨星和周茉。” 梁暮刚醒的时候在心里把萧子朋骂得狗血淋头,这会儿觉得他也不算一无是处。但那连鬓须着实惹人厌,起身走了。 周茉追了出去,她好奇梁暮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结果人家拐进了理发店。那理发店开了几十年,去的都是附近街巷的老人,梁暮冷不丁走进去,吓了理发爷爷一跳。 “刮胡子。”梁暮说。 “那你坐这。”理发爷爷让他仰躺在椅子上。 周茉快要笑死了。 她还是第一次见梁暮这么肤浅的人,又饿又穷无家可归,还要刮他那破胡子。理发爷爷见周茉笑,就用方言问她:“男朋友啊?” “不是不是,张晨星的狂蜂浪蝶。” 理发爷爷仔细打量,点点头:“倒是貌相好。” 随着理发爷爷动作下去,下颚线渐渐清晰,搭配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相当养眼。 “我算是知道梁暮为什么不吃饭也要刮胡子了。”周茉给张晨星发消息:“这个人沉迷自己的美色,自恋呢!” 等梁暮回来,酒气还在,脸却清爽了。坐下去安心享用张晨星亲自买的面条,脑子里打着各种幼稚的坏主意。待梁暮跟马爷爷去看住处的时候,周茉跟张晨星小声嘀咕:“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张晨星不傻。 梁暮怎么就没地方住了?萧子朋那人八百个心眼,不定趁梁暮喝醉动什么坏心思。梁暮索性装起了糊涂,想来他们俩真是半斤八两。 但张晨星不说。 手机响了,是一个新的陌生号。张晨星接起电话,这次她没有讲话,而是屏息倾听。对面很安静,没有一点声音,只有偶尔忍不住的呼吸声。 周茉开口要问,张晨星对她摇摇头。 这样持续了十几秒,对方挂断了电话。 “第几个了?”周茉问她。 “应该是第三个。” “什么第三个?”梁暮和马爷爷看房回来,路过窗口听到这句,身子探进来问。 “张晨星第三个追求者。”周茉张口胡诌,不肯跟梁暮说实话。张晨星叮嘱过她,不想跟梁暮牵扯太多。 “空气追求者?”梁暮打趣一句,跟马爷爷道了回见,回工作室收拾行李电脑去了。 梁暮喜欢马爷爷给他安排的住处。 南方古城的小院子,院里种满了花。梁暮的房间外墙上爬着绿植,郁郁葱葱。房间里是雕花床头的木床,一张实木书桌摆在窗前。马爷爷把儿子的房间借给他住了。 梁暮在这座古城第一次真正体会了安定感,虽然有那么一点愧疚,但很快愧疚又被顽劣驱走。 回到工作室,看到里面东倒西歪的睡着,他挨个把人提醒,嘴里不饶人:“干嘛呢?鸠占鹊巢?” 六千个晨昏 第18节 “是你家吗就在这睡?” 萧子朋揉着眼睛出来,看到梁暮慌忙举手投降:“你那屋没人睡啊!我跟他们说了!你有洁癖!不许进你房间!不许坐你床!” 言罢跟在梁暮身后看他收拾行李,知道自己的计谋得逞了。忍不住跟梁暮邀功:“看见没?就要这样,揣着明白装糊涂,慢慢混到人家身边去。” “住哪儿啊?”萧子朋问:“书店里打地铺?” “马爷爷家。” “真不错嘿!反正???咱们刚交了片子,距离去跑宣传还有个把月,你呢,就趁着这个把月好好圆梦。咱们最近的几个活也都在那附近,你每天溜达着都能过去。” “我算是把着张晨星脉了,她就是嘴狠,开门之后是一点没生气。我琢磨着没准儿走之后还能照顾你,至少给你盖个被子….” “没有。” 萧子朋听到”没有”两个字,哈哈大笑起来。这个张晨星是有点意思的,不知怎么,萧子朋突然觉得她挺可爱。毕竟是梁暮酒后拍桌子要跟人家理论的人。 梁暮哼了声,走的时候头也不回,十分绝情。 梁暮觉得这种体验很新奇。 他在院子里拍花花草草,马奶奶端给他一碗酒酿圆子。糯米粉搓成的圆子珍珠般大小,上面撒点桂花。白的圆子,黄的桂花,喝上一口生津暖胃,颇有那么一点神仙日子的样子。 “给晨星送去一碗,让她关门后来吃饭,今天你们马爷爷过生日。”马奶奶腿脚不太好,让梁暮帮她跑个腿。 梁暮端着搪瓷碗出了小院,右转走个五七步,就到了书店窗口。也不进去,身体探进去:“周茉呢?” “去取蛋糕。” 梁暮将搪瓷碗放到桌上:“马奶奶给你的酒酿圆子,你吃完我带走。” 张晨星拿过碗准备吃,看他堵在窗子那里不动,好好的书店被他挡去大半光线。就放下碗,看着他。 “怎么了?快吃,马奶奶等着刷碗呢!” 梁暮对自己的新角色很满意,突然觉得有马爷爷马奶奶傍身,跟张晨星说话都比从前有底气。 “别挡光。”张晨星低下头盛了一口塞进嘴里:“还有,我从不让马奶奶刷碗。”言外之意你别给自己加戏了。 梁暮跟没听见似的,走进书店,大剌剌坐在张晨星对面。 “马奶奶说待会儿让你去家里吃饭。” “知道。” 张晨星自己是不过生日的。 每年马爷爷过生日,她也只是准备好礼物,提前给马爷爷。可今年马爷爷孤单,因为在广州工作的儿媳生病了,儿子飞去照顾。 张晨星吃饭很安静,像害怕发出声音就会吵到谁似的。梁暮靠在椅背上看她,目光把她包围得缠密。 “你是不是不服输?”张晨星突然问他。 “什么?”梁暮从神游中被拉回来。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配拒绝你。”张晨星干脆放下汤匙:“你想报复我。” “我这么闲?”梁暮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在张晨星心里他就是这么龌/龊的人了? “你刚刚看我的眼神不干净。” “你都没看我!” “我感觉得到!” 张晨星因为音量提高,脸也腾一下红了,想再给梁暮几句狠的,又觉得跟他说那么多没用。起身去洗碗,被梁暮抢过。梁暮刚刚的确是没想什么正经的,又被人看透了,就觉得羞愧。 洗碗的时候为自己叫屈:“你不要冤枉好人。是你觉得我让你给我当年的答复,就还是喜欢你。然后你就想多了,觉得我对你动了什么歪脑筋。人绝对没那么复杂。” 两个人站在水池前,眼睛撞到一起。梁暮满脸的“正义”,读书时候学的东西算是派上用场了,气提起来、神情绷住,坚决不肯在跟张晨星的对视下显颓势。 张晨星看到梁暮的眼睛,是一双好看的眼睛,但那眼神奇奇怪怪,像他这个人一样。 “咱们得重新认识一下,我现在是清衣巷的新人、马爷爷的租客、你的邻居。你不能总戴着有色眼镜看人,懂吗?” 梁暮装得越正经,张晨星看他越幼稚,启唇吐出一句: “狗屁。” 第19章 3045天 梁暮没想到自己竟然成了一个“狗屁”, 一时之间愣住了,连反驳自己不是“狗屁”的理由都没想出来。 倒是周茉及时归来,人未到声先至:“秋老虎太毒了, 把我晒黑了!” “诶?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没什么。”梁暮颇为感激周茉这个时候回来, 提溜着搪瓷碗向外走,出门前威胁张晨星:“等我跟你算帐!” 周茉看他拐进马爷爷家,手指伸出去指着:“他, 我怎么觉得他尾巴翘起来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周茉在梁暮身后走了好几遭, 实在忍不住就戳梁暮脊梁骨:“也没有尾巴啊?我怎么觉得你抖起来了?” “懂个屁。”梁暮对“屁”这个字非常敏感,活学活用送给了周茉。马爷爷马奶奶在一旁笑年轻人拌嘴, 张晨星低头吃饭, 默不作声。 “我们为马爷爷唱生日歌!”周茉提议。 “等等。”梁暮讲求氛围,拿出音响,又用手机打出一束简光来:“来吧!”拿起筷子,跟着音乐打节拍,脖颈和肩膀微微跟随节拍摆动。先唱中文版《生日歌》,眼落在张晨星身上, 她并没唱歌, 却是在认真听的。 “没唱够。”换成英文版、法文版, 梁暮上了瘾。回到多年前, 在合唱团里, 每个月团里会给当月的团员组织生日会, 大家一起唱生日歌。那时他们唱生日歌,要唱七八遍, 各种语言, 随性而唱。只要有人起头, 大家都能迅速接下去。繁星合唱团也如此。 周茉认真看梁暮,突然觉得,他眉眼间的热忱像极了十几岁的张晨星。那时的张晨星,从清衣巷这头走到那头,不知惹多少少年心慌。 “祝马爷爷生日快乐!”大家齐齐为马爷爷举杯,马爷爷也举杯:“爷爷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多语言的生日歌,今年这生日过得值。” 梁暮笑了,杯沿轻磕在张晨星酒杯上:“下次你唱,我给你和声。” 大家都安静下来,看着张晨星,举着的酒杯亦没有放下,都在期待张晨星的答案。 “嗯。”张晨星嗯了声敷衍梁暮,后者也见好就收,不再逼她。 这个晚上平淡而温馨,年轻人托腮听马爷爷讲清衣巷的故事。几百年前,古城里每条巷子住的人分得清楚,隔壁巷住商贾、清衣巷住读书人。所以你看清衣巷还存的那几块石头上的字,是故人刻的。 “那块写着“汀花雨细、水树风闲”的,相传是晨星祖上刻的。” “咱们清衣巷自古住的就是闲散文人,不求腾达不慕虚荣,清茶一盏、旧书一卷足以。” “这样的日子,胜在悠哉,输在清贫。那些离开的年轻人,大概是不肯在这里熬光景。” “外面的世界多好。”马爷爷看着眼前三个年轻人:“可能过几年,你们也不在这里了。” “不可能。”周茉指着梁暮:“他过几天搬走就不在这里了。” 梁暮叹了口气:“听说房子不好找。”大有在这里长住的架势。 “不好找就住在这里,也不要你房租,得空帮我们老人家跑跑腿。”马奶奶说:“我们俩现在四条腿当两条用,一人只有一条好腿。” 本来是心酸事,可说出来又带着一点好笑,梁暮忍不住笑了。 马爷爷说起清衣巷满是感慨,马奶奶在一边拍他:“你是不是岁数大了?谁要听这些有的没的。孩子们要听风花雪月。” 大家笑了起来,周茉嚷嚷:“风花雪月也要听,有的没的也要听。” 梁暮的头脑里已经在构建一个故事。 从前他在古城里走街串巷,自认是最懂这座古城的他乡客。今天住进了清衣巷,又自觉是巷中人。他有一种说不清的宿命感。 这天晚上古城下了一场秋雨。 随着一场又一场雨,秋意渐浓,再过个把月,就是古城的秋天。 张晨星搬了把小凳坐在屋檐下看雨。 母亲离开那天也下着雨。张晨星睁开眼,看到壶内的水开了,白色的水蒸气笼罩半个房屋。她跳下床推开门,门脚擦过地面,推起地面的积水。大雨倾城,天昏地暗,雨滴落在她脸上。 “妈!”张晨星再喊一声,顺手撑开门边放着的那把直柄伞,悠闲穿过小院走进书店后门,书店空无一人,只有那只老猫窝在窗台上,看到张晨星的时候“喵”了一声。 “八成是出去切肉了。”张晨星嘟囔一声。 这一天是她的生日,每年生日这天,妈妈总会为她做一桌菜,也会为她买一个小蛋糕,办一个简单的生日宴。张晨星会邀请周茉和楚源来家里吃饭、庆祝生日。她哼着歌回到后院,将开水灌进热水壶,踢掉被水打湿的鞋子又回到床上,听外面的雨声。 一直等到十点多,书店里有人喊:“人呢?” 张晨星再跳下床,冒雨跑进书店:“马爷爷来啦?” “来了。”马爷爷把茶缸子放到桌面上:“你妈呢?” “切肉去了吧?今天我过生日呀!” “对对,小晨星今天成年了,变成大晨星了。”马爷爷笑了下,指着张晨星被雨淋湿的头发:“快去擦擦,换件衣服,别感冒了。” “行!” 张晨星又冒雨回到后院,关上屋门,走到毛巾架前,拿毛巾的时???候看到旁边的化妆桌上压着一张纸。张晨星好奇的拿起来,看到上面的字。她始终不肯相信这是母亲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不足100字,内容单薄,要她保重。 张晨星以为这是一个玩笑,母亲在她成年第一天跟她开的“成年”玩笑,把那张纸放到桌子上,打开抽屉,果然有三万块现金。三沓、每沓一万。 妈妈的电话关机了。 张晨星觉得这个玩笑开大了,她不喜欢,去书店气哼哼坐着。还跟马爷爷说:“我妈妈不知道从哪里学的这么没劲的玩笑,假装离家出走。” 马爷爷也觉得这是玩笑,直到那天的大雨在下午停了,灼热的太阳炙烤得人睁不开眼,空气潮热人在其中似困兽犹斗,“切肉”的妈妈并没回来。 张晨星坐在书店外,看着这条悠长小巷,偶有游客挎着相机走进来,穿着旗袍撑着油纸伞的姑娘故作愁思。来来往往那么多人,没一个人是她的妈妈。 张晨星是在傍晚崩溃的。 太阳最后一角消失在对面屋顶,巷子里那几盏门灯亮了起来,孩子们喧闹着归家,好朋友拎着蛋糕笑着跑过来,跑到张晨星面前:“你看!这蛋糕...” 在木凳上坐了一整天的张晨星终于收回望向巷子口的目光,扯着脖子喊了一声:“不过了!” 天崩地裂,泪水如洪水顷刻而至,淹没整个世界。 从此以后生日变成刺。 马爷爷的生日令张晨星想起很多她从前刻意逃避的事。或许是气氛足够温馨、马爷爷讲的故事太悠长,又或是梁暮的歌声太动人。 “张晨星。” 她转过头,看到梁暮爬梯子攀在墙头:“走啊?” “?” 六千个晨昏 第19节 “你今天不梦游了?”梁暮没有打伞,头发在细雨中湿漉漉的:“病好了?”他嘲笑张晨星,却不承认自己多少也有点病。 两个人穿过蒙蒙细雨,梁暮不知哪里搞来几片叶子拧成蓑笠状扣在张晨星头上,还将身子后仰眯眼看了看:“像个杀手。” 张晨星戴着那么个“叶帽子”,察觉到雨声落在头上格外清晰好听,就随他去。 “我记得你是五月生日。”梁暮问她:“对吗?” “我不过生日。” “我过生日。”梁暮说:“再过十天是我生日,你提前准备准备,礼物不用送太贵的,我看你送马爷爷的礼物就不错。” 梁暮像个泼皮无赖,硬生生挤到张晨星的“教室”里,还要坐第一排。伸手指着前方路口:“比赛吗?你赢了我消失三天,我赢了你明天早上请我吃面。” 还不等张晨星回应,梁暮“三二一”兀自窜了出去。身后没有声音,他放慢脚步回头看,却看到张晨星风一样经过他身边,率先到了路口,又折返到他面前:“三天。” 她跑得急,微微喘着气,“叶帽子”早被她不知跑到哪里,几根微湿的短发贴在脸颊,像一只迷路的兽,带着一点攻击性。 梁暮的心被搔了一下,又一下,在雨夜里缓缓红了脸。张晨星却转身而去,把他丢在原地。 第二天书店一开门,他还是扎进书店里。 张晨星对他伸出三根手指头,提醒他遵守诺言。梁暮却摊开手,假装不懂。 张晨星没对付过这样的无赖,有心想打走他,可他已经转身出去了。回来的时候拎着两份面条,推给她一碗,自己吃一碗。整个过程没有一句话,像在拍默片。 马爷爷讲的清衣巷故事让梁暮着迷,人站在步梯上问张晨星:“文史类在这一排?” “嗯。” 张晨星整理好账目给代理公司寄走,回头看到梁暮在步梯上坐着,膝上放了几本书,认真翻着,这个情景好看是好看,只是偶尔有人逛书店,到梯子前,又要掉头从另一个过道绕过去,挺碍事。 张晨星走过去,敲了敲书柜:“你,那边看去。” “这里舒服。” “这里碍事。” 梁暮回头看了眼游客,笑了,不情不愿从梯子上下来,人刚坐下就听见张晨星跟他约法三章:“第一,不许挡道;第二,不许胡说八道;第三,不许偷小朋友寄存在这里的吃的。能做到就在店里看书,做不到我退你钱,你再也别来。” “没了?” “我想起来再加。” “行,你的书店你说了算。”梁暮抱着书坐到窗边去,打开电脑一边看书一边记笔记,看起来非常忙活。他敲电脑的速度快,书店安静,没人的时候键盘声音格外大。 张晨星塞上耳机干活,偶尔一次抬眼,看到梁暮嘴角挂一抹坏笑,得逞了。 梁暮的乐趣就是逗张晨星说话,好话坏话均可以,哪怕说他是“狗屁”他都不会生气。 萧子鹏问他:“第一天当邻居感觉怎么样?” “非常不错。” “犯贱。” “关你屁事。”梁暮回他:“我要拍清衣巷了。” “没有人关心一条破巷子。” “我关心。” 梁暮想,清衣巷有很多故事呢,这也会是发生在每一个地方的故事。他灵感迸发,手在键盘上不停的敲,以至于张晨星站在他面前很久他才发现。 “怎么?”梁暮问她。 “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敲键盘轻点!” 张晨星快被梁暮的键盘声烦死了。 他年少时非常讨人喜欢,长大后却这样死皮赖脸。他的键盘声扰得她头疼,他本人也令她头疼。可无论你对他什么态度,他都不肯走。 他不走,那她走好了。 张晨星把书店丢给梁暮,坐到天黑才回去。梁暮已经帮她打扫好书店,黑着灯坐在窗前等她。 “我真的很烦人是不是?”梁暮问她:“打扰到你的生活,让你在外面待了这么晚。” 张晨星没有回答他,她知道那个“是”字很伤人。 她知道自己有性格缺陷,不讨喜、不想跟人说话,不想置身于热闹之中,想跟很多人和事撇清关系。 她甚至对梁暮表现出的亲近产生了惶恐。而她,不想有任何这样的情绪,她只希望梁暮能离她远点。 “行了,我知道了。”梁暮起身向外走:“我走了啊!” 第20章 3046天 第二天两个人在书店门口遇见的时候, 梁暮手插在裤袋里,目不斜视。 都是要奔杂货铺去,梁暮去买水, 张晨星去买胶带。两个人都不讲话, 也没因为遇到对方就改变自己步履节奏,一个在前,一个在后。 梁暮觉得自己后背发烫, 走了十数步突然停下脚步盯着张晨星:“你是不是偷看我?” 张晨星觉得他的搭讪无聊,并没理他。 杂货铺里满是东西, 通过仅够一人行,梁暮拿水动作慢吞吞, 张晨星等在那很久, 不见他选完。 “幼稚。”她轻声一句。 “你说谁幼稚?”梁暮故意瞪眼睛吓她。 “你。”张晨星捏着他t恤袖口向外拉:“挑完了让开。” “说点好听的。”梁暮对她咧咧嘴,又紧接着一句:“狗屁不算好听的。” 张晨星淡淡看梁暮一眼,转身走了,不买了。 梁暮顺手拿了胶带一起交钱,跟在她身后,经过书店的时候把胶带从窗子顺手扔进去, 没跟张晨星多说一句话。 回到马爷爷家, 看到马奶奶正在浇花, 就接过水壶浇花。量血压的马爷爷从窗口看到梁暮紧抿着唇浇花, 一张脸没有笑模样, 生气了。 马爷爷都不用想, 八成是在张晨星那里吃瘪了。年轻人不懂迂回,那点心思都写在脸上。吃饭的时候总是故意逗张晨星说话, 一双眼像长在她身上一样。他自己的心思他可能自己都没看懂, 但别人懂了。 周茉偷偷跟马爷爷说:“那梁暮八成是喜欢晨星。” “晨星知道吗?” “晨星当然知道, 晨星又不傻。但晨星不喜欢他。” 年轻人的事马爷爷管不了,但那花再浇可就要淹死了。就敲敲窗:“年轻人,那花可没招你。” 梁暮回过神来,抱歉的对马爷爷笑笑,拿了一台小机器出门了。 梁暮消解的方法就是拍素材,拍很多素材,待他回家后把这些素材重新拼接,能变成很多不同的故事。本质上他跟张晨星是一类人,他们都不太喜欢与自己不相干的热闹。 周茉下班路上看到坐在巷口的梁暮就凑过去跟他说话:“干嘛呢?” “拍素材。” “能养家糊口?”周茉故意气他:“没认识你之前我以为导演都挺有钱呢。” 梁暮没搭理嘴欠的周茉,依旧盯着机器。 “跟张晨星生气了?”周茉又问。 梁暮觉得太逗了,是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出他在张晨星那里受委屈,他长了一张被张晨星欺负的脸吗? 周茉蹲在一边笑,过会儿说:“张晨星不是生来就这个样子。你认识从前的她就应该知道。如果不经历那些事儿,她也不会是现在的她。” “你呢,多点耐心。等逮着一个好时机,我给你讲讲这些年张晨星经历过的事儿吧。绝对比你拍纪录片精???彩。”周茉摇摇头:“哦不,纪录片没这深刻。” “今天不是好时机?”梁暮指指自己:“我无所事事,你刚下班。”向一边看看:“显然也没人约你…可以聊一个小时。” “现在为时过早,又涉及张晨星隐私。”周茉觉得自己应该多观察观察梁暮,至少看明白他是不是跟别人不一样。戳戳梁暮手背:“你是不是喜欢张晨星?” “她那性格有人喜欢吗?”梁暮说:“她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喜欢她的人不遭罪吗?” “是挺遭罪。那你往前凑什么啊?”周茉故作神秘地问:“单纯对张晨星好奇?” “不好奇。”梁暮收拾设备向回走,周茉跟在他身后,到了书店梁暮并没停留,直接回了马爷爷家。 “他怎么了?”周茉指着梁暮消失的方向问张晨星。 “我不知道。” “你俩吵架了?” “没有。” 周茉坐在那歇会儿,手机一声接一声响,打开来看,同事的八卦群里传来一张照片:唐光稷跟一个女孩在餐厅里。 “唐主任相亲了。”发照片的人说。 周茉切了声把手机丢桌上,跟张晨星念叨:“唐光稷太有女人缘了。” “今天没捎你回家?” “捎了啊。”周茉掐着指头算了算:从她下车到这会儿,不过四十分钟,人家已经跟女孩坐在餐厅了,这一天像花蝴蝶一样,飞到西来飞到东。 张晨星抬眼看到周茉蹙眉,这可不是什么好表情,她显然上心了。终于把手里的活放下,坐到周茉面前:“说说吗?” “说什么啊?唐光稷吗?” “嗯。” “今天发现他人也挺好。”周茉说:“今天窗子被人砸烂了,秋老虎那么毒,清洁工阿姨去吃饭,他帮忙扫的。” 周茉有点困惑:“他看起来也不像表面那么惹人厌。” 张晨星认真倾听,她对唐光稷印象不深,没法断言,但周茉显然动摇了。依张晨星对周茉的了解,如果下次唐光稷再问她要不要结婚,她没准儿头脑一热就答应了。 “冷静。”张晨星劝她:“想想上次。” “放心。”周茉拍拍自己脑子:“我现在不好骗了。” “那就好。”张晨星把备用钥匙推给周茉:“我明天要去西安,钥匙你一把,马爷爷一把。” 六千个晨昏 第20节 “你给我不如给梁暮,你看他天天闲成什么样了,而且他也愿意帮你。” “我不用他帮。” “干嘛唯独要跟他撇清关系?”周茉觉得张晨星对梁暮不太一样:“他已经住在清衣巷了,是清衣巷的人。我刚刚看他在路口拍素材,他拍的清衣巷可真美。没有感情是拍不出这样的画面的。” “我知道。” 张晨星当然知道。 梁暮从小就这样,对喜欢的东西倾以无限热情。有那么一两次,张晨星会觉得自己当不起梁暮这样的热忱。 “张晨星,你有想过找到阿姨…找到你妈妈以后,你还想做什么吗?”周茉问她:“有其他的打算吗?” “没有。” “那远的不说,近的,梁暮,你准备拿他怎么办?一直冷着他吗?那要是无论你怎么对他,他都不走呢?” “梁暮让我头疼。” “那不如去面对。”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 直到梁暮站在窗外叫张晨星吃饭:“马奶奶叫你吃糖醋小排。” “我也去。” 马奶奶无锡人,糖醋小排做得超级好吃,周茉也跟在后面去蹭饭。她们进门了,梁暮却要出门了。 他罕见穿衬衫西裤皮鞋,人都比从前看着严肃几分。 “去哪啊?”周茉问他。 “约人了。” 穿成这样出门,说是“约人”分明就是“约会”,一直到出门都没看张晨星一眼。 “你们俩挺奇怪啊。”周茉说:“你们不会吵架了吧?” “没吵。” “那他怎么没跟你说话?” “他没礼貌。”张晨星胡诌了一个借口,低头吃饭。手机却响了,竟然是梁暮。 在他们翻一下就到头的对话框里,梁暮发来一个定位:“你来。” “什么?” “来。” 那个定位是古城边上的一个广场,平时张晨星几乎不去那里,印象中那个小广场已经荒芜了。 “我为什么去?”张晨星问他。 “我跟你告别。”梁暮说。 “?” “来。” 梁暮也学张晨星说话风格,就一个字“来”。这风格倒不难,他跟别人说话也这样。只是乍用在张晨星身上,倒是有那么一点新鲜。 张晨星穿上一件薄外套,那个广场有□□公里,她的车刚骑出小巷就被人拉住车把。 穿正装的梁暮一脸严肃:“下车。” 张晨星下了车,他长腿一迈,接管了张晨星的自行车,丢给她一句:“上来。” 张晨星那辆破车不一定能禁得住他们俩坐,她站在那不动,并用僵持的姿态请梁暮下来。 “你上不上?最后一次了,快。” 最后一次了。 这几个字有那么一点魔力,张晨星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还没坐稳,梁暮一脚蹬了出去,慌张之中她伸手一把攥住他衬衫衣摆,连带着捏了他皮肉一把。 骤然的疼让梁暮心里“我操”了一声,表面却忍着,脚蹬得勤,怕张晨星后悔一样。 初秋晚风吹着他们的衣裳,梁暮身上淡淡的皂香钻进张晨星的鼻孔里,手里紧攥着的是他的衬衫,但手指不受控感受着的却是他的温度。 张晨星抬头看到天上的星星,只有一两颗,隐隐约约,像跟着他们在走。 前面有路颠簸,车跳了跳,张晨星在后座歪了一下,梁暮已经迅速单脚停车,一条手臂探到她身后:“你坐稳,路不好。” 索性拉起她细细的手腕环到自己腰间,连带着将她人也向自己后背带:“让你占点便宜吧。” “男女有别。” “你当年亲我的时候怎么不说男女有别?” “当年的事不做数。” “那现在也不做数。”梁暮的手又探过去,一把将她手腕拉过。张晨星细细的手腕像常年饥饿的人,梁暮的拇指在她突出的血管处摩挲一下,心里有点疼,也有点痒。 “别松开了啊,摔坏了我可不管。”梁暮威胁一句,又载着她在夜晚疾驰。 梁暮是个怪人,比我还怪。张晨星心想。 那个小广场仍旧没有多少人,然而却有一处聚集着数十个人。一个大屏幕立在广场上,准备在初秋的夜晚来一场露天电影。 古城已经很多年没放过露天电影了。 张晨星猛然想起儿时,爸爸妈妈牵她手去戏台附近看露天电影或皖南皮影。 屏幕前有人在忙活,嚷嚷的最欢的那个人是也穿着衬衫西裤的萧子鹏。夜色中他对梁暮招手,视线一转看到张晨星,也笑着对他摆手。 “等我啊,干完今天的活,就跟你告别。”梁暮指着一把椅子:“你就坐这等我,如果你提前走,那我就不走了。天天去你书店烦你。” “自己权衡啊!”扔下一句狠话走了。 广场上的人渐渐多了,大屏幕上放起了《怦然心动》,梁暮带着一个耳返,捏着对讲器,手掌松松叉在腰上,一直在不停说话。随着他讲话,广场上的景象变了,棉花糖、爆米花、汽水摊、瓜子篮,人声攒动。 他们还原了90年代的古城夜晚。 张晨星坐在那竟有久违的感动。 随着影片播放至尾声,有光束打在一个姑娘身上,张晨星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场求婚。 男人和女人相识于少年时代,一直走到今天,广场上有很多他们的亲朋好友见证了这一场温馨的求婚仪式。 广场上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布置都有电影的质感,何等用心。 “怎么样?我们梁导降维谋生。”萧子鹏递给张晨星一瓶汽水,一包瓜子,还有一个用纸折成的三角纸篓用来装垃圾。 “谢谢。” “坐着啊!”萧子鹏风一样又跑了。 他们一直忙活到十点多,周围人群散去,工作人员开始撤场,梁暮才坐回张晨星身边。 两个人看着忙碌的众人很久,梁暮“哧”一声笑了。 “这就是我用来谋生的手段之一。好玩吗?”梁暮偏过头问张晨星。 “还行。” “就还行?这个程度是还行?”梁暮皱起眉:“你再说一遍。” 大有“你可以不喜欢我,但不能质疑我能力”之意。手扬起像要打她,最终轻轻落在她脑后,只那么一下,又收回去。 当然没有什么告别,不过是把她骗过来而已。 这世界上的夜晚也不一定全都是百无聊赖,也不一定全都是踽踽独行,总有那么许多地方有光亮、有人烟,你置身其中却不用努力融入。 你在这里就算融入了。 萧子鹏对他们挥手:“你们怎么来的?” “骑车。” “自行车?” “对。” 萧子鹏对他们抱拳:“在下佩服。张晨星姑娘的自行车我是没力气再骑一次了,二位请便吧!”撒丫子跑了。 “出息!”梁暮笑他一句,站起身:“走吧!” 两个人走???到车边,张晨星率先跨上去:“我这车支撑不了两个人一起。” “那还不简单。” 梁暮又横在她车前,攥着她车把:“一起走回去!反正你每天都要走。” “告别呢?”张晨星问他。 “告个屁别。”梁暮一副不同于工作时的无赖相:“我付了马爷爷房租,我名正言顺。我在你书店办了卡,我是合法会员。你当前不经我同意亲了我一下,我现在得讨回来。” 梁暮的脸作势前倾,张晨星的拳头已经挥了出来。 第21章 3050天 梁暮没想到在一个由他亲手制造浪漫的夜晚里, 又被张晨星打了一拳结束了浪漫。 张晨星这个女人瘦巴巴的,但力气真不小。握紧的拳头挥在他左脸上,让梁暮呆愣在原地。 过了很久才说:“我逗你你没看出来?我都没挨着你。” “开无聊玩笑, 挨揍算轻的。”张晨星用力将车拉出来:“打死你也正常。” “……” “你先别走。”梁暮捂着脸说:“你帮我在地上找找我牙?” “再装?”张晨星不信梁暮, 却还是把车放在那,到他面前手捏着他脸,左右各看一眼:“你别碰瓷, 我没使劲。” “那你也不能动手。” “就许你胡闹?” 张晨星有点急了,她生气的样子终于像个凡人。梁暮垂首笑了, 过去跨上她的车:“上来。” 六千个晨昏 第21节 “你下去,这是我的车。” “马爷爷说他不舒服, 让我带药回去。” “那你打车。” “这打不到车。” 梁暮最知道什么事情什么人能拿住张晨星, 果然,张晨星坐到后座上。归去和来时不同,马路上空无一人,他们的车影不断交叠树影,风将张晨星的短发吹起,一片黄叶飘飘忽忽落在她身上, 气氛至此, 梁暮却没再耍赖。果真去24小时药店买了降压药, 载着她回去了。 在张晨星开锁的时候问她:“明天去哪?” “西安。”张晨星说完把一把备用钥匙丢给他:“辛苦你, 不忙的时候帮我看一眼。” 梁暮攥紧这把钥匙, 嘴上还犯欠:“那季卡过期了我可就不能再续了。” “嗯。” “注意安全张晨星。你知道我的号码, 也有我的好友,如果有事你可以放心打给我。” “再见。”张晨星走进去锁上门, 听到梁暮的脚步声渐远。整理行李, 冲澡, 忙活了很久才回到床上,看到梁暮发给她一张照片:他被她打红的脸。照片里的梁暮微微仰着脸,露出好看的下颌线,也不知到底在展示什么。 “活该。下次再胡闹我还打。” 梁暮发来一大串哈哈,又对她说:“晚安,张晨星。” 这个夜晚张晨星睡得很好,梦里尽是秋夜晚风,还有落到她身上那片黄叶,第二天一早,她背着行囊出发。打开书店门,却看到梁暮站在晨曦之中。看到她开门就笑了:“果然是清早出发。” 他赌张晨星会在无人的清早出发,不跟任何人短暂告别。他五点就等在这里,等了将近一个小时。 张晨星看到梁暮的笑容,没由来心慌。梁暮将背包从她后背扯下来背在肩上:“送你去车站。我还没看过这座古城的黎明。” 古称的黎明真美。 他们并排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沐浴着晨光。街边有戴着蓑笠的老人在卖秋莲,手执一片带露珠的莲叶,那露珠随着动作在叶片上滚动。公交车驶过古城渐醒的街道,那站台像古凉亭,就连普通的街道都好像被着了秋色。 梁暮看外面的风景,偶尔看张晨星的侧脸。 如果她的眼睛不看向你,那这张脸看起来是那么温柔,就连参差不齐的短发都被黎明渲染得风情。 这一霎那的失神让梁暮想跟随张晨星去西安,可理智又把他拉回来。够了,再多,张晨星又要不自在了。当她背着大包消失在人潮的时候,梁暮被那种要命的孤独感撅住。而张晨星,察觉到梁暮的视线定格在她后背上,她没有回头,却突然明白了送别的意义。 她上了火车,开始了又一次跋涉。 这一次她要先去华山。 那张照片里的人,坐在景区的售货亭前,身后是连绵群山,周围是人头攒动。张晨星不知她选的地方对不对,她尝试着联系发帖人很多次,但都无果。 火车上她的电话响了一次,是一个新的号码。这一次她接起,深吸一口气说:“再打过来我就报警。” 对方挂断电话,她拨过去,再一次关机。 张晨星标记这个电话:陌生4。她总觉得这些电话是“她”打来的。她如今已经称呼妈妈为“她”了。她或许遇到了什么难事,或许良心苏醒,才会在消失八年后打来这些静默的电话。每当接一次这样的电话,张晨星都觉得自己距离真相更近几分。 当她到了华山脚下,拿出照片给商铺的商家看,并问人家:“请问见过这个人吗?” 那店主点点头又摇摇头。 “见过?” “说不准。”店主说:“看着眼熟,但这里往来人太多了。” 如果她真在山上卖东西,那这里总该有人认识她、见过她。可她在山脚问遍所有店主,都没人拿得准。 终于有人凑上来,那个人脸上一道道深沟皱纹,拿过她的照片仔细看,又认真思考:“这个人我好像见过。” “在哪里?” “在我家附近的山上,不在这。”那人肯定地复述道:“对,我见过。当时她也是捧着一本书,我还想这人挺漂亮。” “可以给我一个地址吗?” “可以。” 张晨星递过纸笔,一双常年劳作的手,指间都是皴裂。扭扭歪歪写了一行字,不会的用拼音代替。写完叮嘱张晨星:“那地方不好走,到了村子里你就提我,王老三,到时候就有人带你上山了。” “谢谢。”张晨星把纸笔装好,问王老三:“那要是别人不相信我呢?叔叔你跟我合个影吧?” “不用不用,提我名字就行。”王老三摆摆手走了。 张晨星在山下问遍了人,最终决定还是上华山。 她背着很重的行李爬山,走走停停、快快慢慢,竟又偶遇过王老三一次。 他对张晨星憨厚地笑,张晨星还他一个微笑,低头啃面包。王老三凑到她面前问她:“要找的是什么人?” “小姨。” “一个人来的?” “对。” 王老三叹了口气:“一个人出来找人可不安全,要注意啊,这世道坏人多!”他递给张晨星一瓶水:“别光吃面包,喝点水。” 张晨星把水推还给他:“谢谢,我带水了。” “带水好带水好。”王老三看着张晨星的行李:“你一个人背着这样的行李,能爬完?” “待会儿就存了。” “反正我爬不动了,要不我帮你看着?” “不用,谢谢。” 张晨星抬头认真看了王老三一眼,漫不经心问他:“你也一个人来玩?” “我也来找人。”王老三拿出一张照片,照片破旧,上面是一个小男孩:“自己来华山玩,走丢了。” 张晨星看了眼,没再继续问,把垃圾装进口袋跟王老三简单告别。 张晨星用了两天时间走华山路,没错过任何一个商铺,偶遇了那王老三四次。终于在第四次,他走上前来问张晨星:“下山就要去了吧?不行我带你去。” “爬山太累了,下山后我想找个地方休息两天。” “那山上的小商贩也不安稳,不定什么时候就走了。要找人就赶早啊。” “要么您给我留个电话,我去之前给您打电话。” 王老三想了想,终于点头:“行。” 张晨星拿了他的电话,一头扎进下山人堆里,消失不见。张晨星找了家青旅住下,看到周茉发给她书店照片。里面不同于往日,人很多,竟然有三个人在排队结账。她发去一个“?”,周茉得快:“梁暮、萧子鹏拉来一个旅行团。” “怎么拉的?” “要说这梁暮做导演啥也不是,拉生意还真的绝。”她又给张晨星发了几张照片:萧子鹏站在巷子口,身边是一行字-古镇最老书店,向里走。活生生一个移动招牌。 “不光这个,我昨天晚上听他打电话:你把人带过来就对了。天天带人逛商店你把古城底蕴都逛没了,我给你出路书!”周茉索性打来电话,张晨星小声接起,听她叽叽喳喳:“这还不算,人家问他带到书店有提成么?他说有一条老命,问人家要不要。” 周茉在电话里咯咯笑:“这个梁暮有点意思。” 张晨星嗯了一声,那天梁暮送她到车站,跟他说保证,还说了一句什么她没听清,现在想来应该是:书店交给我了。 他真把自己当作了书店的主人。 “怎么样啊?有眉目吗?”周茉问她。 张晨星拿起手边那张写着电话和地址的纸,眉头微微皱起:“没有。” “那就早点回来。”周茉说:“天气预报说那边要降温???了,你衣服带够了吗?” “我晚几天回去,我再去几个地方。” “那你注意安全。” “我知道。” 张晨星手边有一张地图,上面是她画的几个圆圈。她至少还要再去四座山,其中也包括王老三告诉她的那一座。 但那座山距离城市很远,只有山脚下和山腰有两个小村落,甚至没有一条修建好的完整上山路。 青旅房间里陆续住进了人。 张晨星从上铺下来去卫生间,看到几个姑娘坐在餐桌边聊天,看到她就对她招手:“hello。” “hello。” 张晨星回一句,进了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听到姑娘们在聊天:“那个地方一个人不能去,山路不好走、说是也有人在那里失踪。” “但我想去,这是我这次必须要打卡的地方,强度2.0,对我来说不难。” 张晨星看了眼说话的姑娘,虽然只穿一件t恤坐在那里,但身上肌肉线条很美。 “你自己吗?”其他人问。 “我在召集旅伴,四个人以上就去。”说完扭头问张晨星:“你去不去?” “我不去,谢谢。” 那姑娘举起一张纸:“是你的吗?” 是那张写着地址和电话的纸。 “我刚刚在地上捡的,你要去的这个地方在我想穿越的这条线路上。”姑娘笑了:“不如一起。” 这样的巧合不多见。 张晨星点点头,回到床上。有人掀开帘子,是那个姑娘:“你不会真想一个人去吧?然后打一个陌生电话?在群山峻岭里。” “我还没想好。” “你不像这么没脑子的人。”姑娘索性找根笔,牙齿咬着笔帽,在一张纸上写下自己的姓名和电话递给张晨星:“王笑笑。我这几天都在城里玩,如果你真决定去,刚好我在凑人穿越,不差捎上你。” “我没有经验,也没有装备。” 王笑笑笑了,敲敲她床沿:“你知道我们户外爱好者最信奉什么吗?” 张晨星摇头。 “相信队友、安全回家。” 王笑笑拍拍张晨星膝盖:“等人齐了你再决定也不迟。” “好,谢谢。” 张晨星从华山上下来,两条腿已经快废掉了,晚上躺在床上,翻身的时候只要碰到膝盖内侧,腿就很疼,根本无法入睡。 梁暮给她发了一张今日营业数据图,在他的努力下,今天书店卖掉72本书,收入1748元。 六千个晨昏 第22节 “谢谢。” “明天去哪?” “还在西安。” “好。早点睡。”梁暮说:“做个美梦,没准儿等你睁眼,就见到想见的人了。” 第22章 3054天 张晨星第二天睁眼的时候已经是中午。 青旅的窗对着的那棵树冠秃了一半。她的腿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下床的时候甚至在抖。青旅的人已经走光了,只有王笑笑坐在开放区里看书。 “起来了?”她主动招呼张晨星。 “是。”张晨星从自助柜里买了一份泡面和榨菜,坐在餐桌旁。 王笑笑起身从冰箱里拿出一个速食鸡腿放到她面前:“加点肉。” ”不了, 谢谢。” “别这么客气, 都在外面玩,多个照应。”王笑笑拿起鸡腿撕了一块肉塞进嘴里,以示没毒。 常年玩穿越的姑娘, 身上带有一股洒脱。她问张晨星来自于哪儿、来做什么,那张地址和电话是怎么回事。张晨星话不多, 但每一个问题都认真回答她。两个人一直聊到午后,王笑笑去接第一个队友, 张晨星出门去城墙。 有时会看到周茉的前方播报, 梁暮又在书店搞了哪些花样。经过一个周末的相处,周茉已经把梁暮当自己人了。她对张晨星说:“这么搞下去,老书店会成为古城一景了。” 傍晚的时候,书店没有人。周茉跟梁暮一起打扫,梁暮像张晨星一样,把每一个角落的灰都掸一遍, 这令周茉感动。她跟在梁暮旁边说:“你还挺有主人翁精神。但是不是换个人你就不这样了?” “那你可是不了解我们梁导。”萧子鹏拎着酒肉进来:“我们梁导, 把别人的事当自己的事办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然穷横穷横的, 也交不到这么多朋友。” “那也就是说张晨星不是例外?”周茉歪着脖子问梁暮。 萧子鹏嘴快:“那算例了大外了。至今唯一一个对梁导冷嘲热讽梁导不还嘴的。” “那…”周茉还想问, 萧子鹏手一挥:“别那那那了, 酒肉给你们马爷爷拎过去!马爷爷准我今天蹭饭!” 周茉切了声, 拎起东西就走。萧子鹏一屁股瘫在椅子上,揉着自己腰:“我说兄弟, 我算是出卖色相了吗?那旅行团甭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是不是多看我几眼?如果不是我, 也拉不进这么多人来。” “待会儿多吃点。马奶奶的饭也不是谁都能吃的。” “这就完了?” “不然?” “你给我放几天假, 我要回北京见我媳妇儿。” “三天。” “抠死你。”萧子鹏哼了声:“你宁愿帮张晨星看店也不回去看你爸妈,你这个不孝子。” “他们出去玩了。” “你们家真是…” 说话间周茉回来叫他们吃饭,几个人把书店关了去马爷爷那。这个晚上老老少少都喝了酒,张晨星在的时候不讲话,好像有她没她都一样。张晨星不在,却句句不离张晨星。 马爷爷聊张晨星小时候聪慧可爱,周茉说张晨星少女时代被男生追着放学就往家跑,梁暮说张晨星参加合唱团比赛总被安排站在第一排。 说着说着就都有点醉意。 周茉拉着梁暮衣袖对他说:“你要是没想好,就离张晨星远点。别有一天她把你当自己人了,你走了,那太伤人了。” 周茉说着说着就哭了:“张晨星太可怜了。” 梁暮第一次从周茉口中听到了一个完整的张晨星,是他曾窥见其表象,却无法想象内里伤痕遍布的张晨星。他拍纪录片,见过很多人,他以为他已经见到了生活无穷无尽的苦,可在这个晚上,张晨星的故事令他崩溃。 萧子鹏在倒下前鼓掌大喊:“去找她!去找她!”嚷嚷完一头倒在桌脚。 周茉被妈妈架走前拉着梁暮的手:“去找她,你会去找她吗?” 这个晚上像一部充分应用蒙太奇手法的电影,将光、人物、故事、记忆、场景进行排列组合,在梁暮头脑中构建了一个新的世界。 第二天当他睁开眼,感觉昨晚的一切像一场梦。他打开手机,看到自己竟然真的买了一张去西安的机票,与此同时让他焦虑的是周茉发来一条消息:你联系张晨星了吗?我联系不到她。 “联系不到是什么意思?”梁暮问她。 “就是电话不接,消息不回。” 梁暮打给张晨星,果然,她不接电话。上一次他们说话是在前天晚上,他对她说:“没准儿睁眼就能看到想见的人。” 张晨星没有接电话,因为她不想让别人担心。但还是给周茉回了一条消息:“有点忙,我没事。” 周茉告知梁暮的时候,他已经在去往杭州萧山机场的途中:“你把张晨星住的民宿告诉我。” “我去找你。”梁暮对张晨星说。 “你别来,我要去下一个地方了。” “那我就去下一个地方找你。” “不用。” 张晨星和王笑笑埋头在地图里,王笑笑将各个点标记清楚。到了傍晚,张晨星独自出发了。 第二天张晨星站在山脚,抬头是奇石险山,山间林叶殊色,是人间罕见的美景。 有一条游人可走的线路,但秋季山间气候变幻,来此山游玩的人并不多。 张晨星将背包留在青旅,只带了增减衣物和干粮,只身一人向上攀爬。偶尔遇到稀疏游人,会有人好奇问她:“一个人来这么荒凉的山?” “是的。”张晨星点头与之别过。 山路崎岖蜿蜒,走出几公里,路愈发难走,到了徒步人的天堂。张晨星走到一个凉亭处终于打了王老三的电话,对方接电话的声音似乎不耐烦。 “说话啊!” “王叔叔,我是在华山遇到你的姑娘,你给了我你的电话,说可以带我找人。” 对方安静两秒,口气好了起来:“你呀,你在哪里?” “我在你写的地址这座山腰里。现在天快黑了,周围没有人,叔叔你能来接我一下吗?” “你等着!我去接你,别乱走!有狼!” 张晨星挂断电话,日头已经西下,她找出薄羽绒服穿上身上,简单喝了一口水,然后在原地踱步。周围已经空无一人,山间气温骤降,紧接着下起了雪。 张晨星出生在南方古城,古城一年大概只飘一次雪,那雪薄薄一层覆在房顶,眨眼就化了。她鲜少见到这样的大雪。 起初是一片片雪花,不出几分钟就变成鹅毛大雪。随着降雪,气温不断下降。张晨星开始觉得寒冷。 她双手不停的搓在一起,脚在地上跺着,冷得受不了的时候又给王老三打电话:“叔叔,???下雪了,太冷了,要不我先下山好吗?” “不用下山,叔叔快到了。给你带着棉袄了!” “谢谢叔叔。” 张晨星挂断电话,不停的在地上小步快跑。 雪来得快,去得也快。顷刻间这山岭已经是另一副模样了。一切暗了下来,黑夜中刮起了大风。张晨星站在半面破旧的墙后躲风。 而恐惧藏得很深,不易看见。 无数母亲离开后的瞬间在她脑中走马灯一样的闪现。 十八岁的她,被朱兰关在门外,奶奶的拐棍儿敲在地上,对她说:“你走吧!你不要来看我!” 那一年她背上行囊去远方读书,火车站拉起横幅,家长拉着孩子的手走过去,而学长不可置信地问她:你一个人来的? 那一年她在寻人网站上发了第一条寻找母亲的帖子,从此踏上无尽的寻亲路。 这似乎都不算太苦,最苦的是张晨星慢慢看透了人心。在去往一个小城的火车上,一个陌生人说见过她的妈妈,单纯的她满含热泪跟着那人走。如果不是偶遇车祸,她可能终生窝在一个小山村里再也不能出来。 又或者英俊的学长在夜晚约她出去对她表白,在她严辞拒绝后散布的那些谣言。 又或者她试图修复仅剩的亲情,在十九岁、二十岁的年纪年纪里一次次拎着东西去看奶奶,又一次次被拒之门外。 从此她不敢与人深交、不敢托付。 张晨星看到了无数人性的薄凉和丑恶,渐渐的,她只肯相信书。 黑夜催生的恐惧将人淹没。 张晨星站在那里,看到远方有一点光亮,光亮由远及近,那人看似质朴的脸渐渐清楚。张晨星想:请你一定是个好人。 王老三走到她面前,四下看看,问她:“你一个人来的?” “是。” “一个人走这么远?” “对。” 王老三递给张晨星一个黄棉袄:“穿上,别冻坏。”张晨星穿上那个棉袄,身体瞬间裹上一层暖意。那黄棉袄上散发的不知是什么味道,牛粪或是什么,她穿起来却意外合身。 “走吧。”王老三说:“再不走狼来了。” “行。” 张晨星跟在王老三身后,他们在漆黑的夜里前行。脚下都是硬石子,有时拦路横出一块大石头,张晨星看不见,一脚绊倒在那里。 “当心脚下!”王老三说:“这地方爱收人,总有人在这走失。” “我们要去哪?”张晨星问。 “我带你翻过去。” “但后面是野山。” “你妈就在那边。” “你怎么知道那是我妈?”张晨星问他。她从来没跟他说过,她只说那是她小姨。 王老三没有回答她,手电压得黑了点。他们不知走了多久,夜越来越深,月亮却出奇的亮。他们行走在山脊之上,月光洒下来,连远山轮廓都能看到了。像一只只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试图吞没一切。 王老三关了手电,走到张晨星身边:“你累不累?” “累。” “再坚持坚持。” “我们走多久了!” 六千个晨昏 第23节 “五里路吧。” 张晨星拿出手机,手机上并没有信号,抬头时看到王老三也看了眼她手机。 “这里一直没信号吗?”张晨星问他。她好多了,至少没有牙齿打架,走了这么久,身上也渐渐有了汗意。只是腿软腿酸,没有任何跑的力气。 “这鬼地方有时候有信号,有时候没信号,看命。”王老三嘿嘿笑了声。张晨星看着月光之下啊他脸上的纵横沟壑,没有讲话。 再走半个多小时,张晨星看到前面有一个手电亮了几下,王老三的手电也亮了几下。 “有人来接?”张晨星问。 “嗯。不然咱俩待会儿喂狼了。”王老三带张晨星向前走了一段,大概还有几米的时候让张晨星停下:“你在这等着。” 好在这一天月光够亮。 张晨星看到对方三个人一直在盯着她看。其中一个人甚至走到她面前,绕着她走了一圈。 待价而沽。 张晨星突然想到这个词,此时的她是舢板上的鱼,任人宰割了。 “多大了?”那人问他,讲话的时候一股劣质香烟味和臭味钻进张晨星鼻孔里,她突然弯身吐了。 “吓的。”那人小声笑了,用脚踢张晨星腿:“问你呢,多大了?” “我要找我妈。” “还他妈找你妈,以后你妈找你吧!我再好好问你一遍,多大了?” 张晨星看到他眼里闪着凶狠的光,那光穿透她身体,好像要豁开她的五脏六腑。 “二十六。”张晨星从包里拿出水漱口,经历一天的长途跋涉,夜晚的寒冷,那水已经冻上了冰碴儿,喝一口,牙齿酸疼。 她听到那人说:“长得还行,但26大了点。少2000。” “别啊,她身体好,你看走这么远都没事。” “身体不好我们也不要。” “你看她也是个傻子,连跑的动作都没有。” 他们站在远方嘀咕,终于一个人从兜里拿出一沓现金,拍给王老三。然后那个人又到张晨星面前,扯着她衣领:“走吧!” “你放开我。”张晨星对他说:“我自己走。” 她眼睛看了眼四周,眼底的光一点点暗了下去。前面山脊旁就是一个陡坡,人滚下去头磕到石头上八成有去无回。 如果没人依靠,那滚下去是最好的选择。张晨星这一步迈得特别坚定。 后面一切发生的太快,眼前乱了起来,有人喊着冲了出来,有两个人被按倒在地,另外两个人拔腿窜逃,她看到有人在后面猛追,喊声穿透了黑夜。 直到看到王笑笑的脸,她开始剧烈的颤抖。王笑笑跑到她面前,一把抱住她,在她耳边说:“相信队友,安全回家。” 她的怀抱无比温暖,张晨星的牙齿磕在一起,头靠在她肩膀上,听到她一遍遍说:“相信队友,安全回家。” “你胜利了,张晨星。” “你胜利了。” 张晨星轻轻点头,再抬眼时,看到面前的梁暮。 他将剧烈挣扎到王老三按趴在地,配合警察为王老三铐手铐。但他一直看着张晨星,愤怒、心疼。他站起来的时候甚至踉跄一下,一步步走向张晨星,眼底渐有湿意。 他从古城到西安,张晨星早已离开青旅。梁暮几次打她电话她都不肯接,只告诉他她没事。梁暮问了很多青旅的人,直到有人把王笑笑的联系方式告诉他,而他联系王笑笑,知道了那个疯狂的计划。 梁暮无比后怕。他们在另一条小路上一直跟着张晨星,梁暮甚至不敢轻易眨眼,他怕张晨星不见了。 “你的队友不仅有我们,还有你的朋友。”王笑笑对张晨星说:“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她拍着张晨星肩膀:“张晨星,你不是一个人。” 那么多人在你的生命里往来,来的时候不通知你,走的时候告别潦草。但终究是有那么几个人,永远赶不走。张晨星所剩不多的珍贵的人,多了梁暮一个。 他走到张晨星面前,拉住她的手,张晨星下意识抽回,却被他紧紧握着。 她的手冰凉凉的,指腹粗糙。梁暮只是那么低头握着,握了很久。任交握的双手把自己的温度传递给她,希望能让她在这暗无天日的生活中再感受一丝暖。 他本来有千言万语,此刻却什么都没说。 他想说你不用做任何人的英雄,你只需要好好活着就很好;他想说你不必一个人走这么黑的无望的山路,你可以选择更容易的生活;他想说你可以有情绪,可以恐惧、痛哭,可以扑向别人怀里。 但他什么都没说。 影片赏析课上老师曾说:“你看,最深刻的情感往往是暗潮涌动,被克制的亦是无法磨灭的。” 他握着了很久,直到她的手不再冰冷,才缓缓松开。从冲锋衣兜里拿出一副手套戴在她手上。 “你怎么来了?”张晨星终于开口。她有很多问题想问梁暮,他出现在这里实在太令人意外。 “说来话长。”梁暮蹲下去检查张晨星的裤子和鞋,又扯下她的背包:“下山还要三个多小时,你可以吗?” “我可以。” “不可以也没关系。”王笑笑揽住张晨星肩膀:“这么多队友呢,扛也要把你放下山。警察叔叔也不会不管我们。” “谢谢。”张晨星为自己刚刚对王笑笑的怀疑羞愧,她以为她不会来了。 下山路越走越温暖,渐渐有微光照亮山脊。周围连绵险峻的群山竟是比昨天看起来温柔。就连枯草和山顶的惭色残雪都有了温度。 梁暮走在她身边,这么久了,他终于说了一句:“下山请你吃碗臊子面吧。” 臊子面。 在几个小时以前有那么一瞬间张晨星以为自己要么死要么一辈子住在栅栏里。 “我请大家吃一碗臊子面吧?”张晨星对王笑笑说。她不常跟人交往,不常与人建立深厚感情,却大胆的将过命的冒险交与她,而她,亦勇敢的接住了。 王笑笑那么勇敢。???她笑着点头:“行啊!你得给我来瓣蒜,再加个肉夹馍。” 那天分别时,王笑笑抱着张晨星,小声对她说: 天大地大,要去冒险。 但要相信队友,安全回家。 别做独行客。 张晨星回抱她,王笑笑颈肩感受到热意,她没有揭穿张晨星。过了很久与她分开,在夜幕中挥挥手,就此离去。 第23章 3056天 梁暮坚持要坐卧铺返回古城。 火车晃晃悠悠, 张晨星靠在窗棂上,眼睛快要睁不开,头一点一点。坐在她对面的梁暮看她这样, 笑了。 张晨星睁开眼看着梁暮。 “旅途这么长, 你就准备坐着吗?那卧铺白买了?” “我不同意买卧铺。” “但是已经买了。你不睡它也在那。” 张晨星想了想,的确是这个道理,躺下去睡了。 梁暮和衣在她对面, 看她睡得很沉。经历了长途跋涉和高压的人,睡觉的时候却意外平静, 没有想象中的皱眉苦恼。 他的心放下了,也在火车上补眠, 这一睡睡到傍晚, 车程睡去一半。窗外景色已十分柔和,睁眼时发现张晨星已经醒了。 卧铺车厢灯光昏暗,她开了照明灯,在啃一个苹果,一手按在书上。梁暮坐起来,很高的一个人, 快顶到上铺了。敲敲桌子吸引张晨星注意力:“饿吗?” “可以吃泡面。” “这趟车的餐车可以单点炒菜你知道吗?” “不知道。” “你的火车都白坐了, 张晨星。”梁暮嘲笑她一句, 带张晨星去餐车。梁暮和萧子鹏有一年实习坐过这辆车, 非常奇怪的是, 连接西北和南方的火车, 餐车上却炒的一手好川菜。 梁暮点了三个菜,破天荒要了一听冰啤酒, 跟张晨星坐在窗边吃饭。两个人一起吃饭的机会不多, 没想到第一顿单独吃的饭竟然是在火车上。火车不知驶过哪个城镇, 亮起夜晚的灯。 张晨星安静吃饭,梁暮安静喝酒,两个人都没端着,三个菜两份饭吃得干干净净。 “饭量不小啊。”梁暮笑她,又为她买了罐酸奶:“回去之后什么打算?还走吗?” “暂时不走。” “既然不走,你帮我个忙行吗?” “什么忙?” “我在筹备拍新的纪录片。”梁暮对张晨星说:“需要你帮我做幕后指导。” “我不懂拍纪录片。” “我拍清衣巷。”梁暮说:“以清衣巷为背景展开的故事,马爷爷说你爷爷、你爸爸当年都写过巷志。你可以找出来让我看看吗?” 张晨星看了梁暮半天,竟然叹了口气:“你每次选的题材,都是不会火的。” “你又知道什么会火?”梁暮欲敲她脑袋:“你开那书店都快倒闭了。” 张晨星偏着头躲开,认真喝酸奶。 梁暮喝酒过脸,一听啤酒脸就通红,像个关公。 “别人会以为你喝多了。”张晨星说。 “我又不耍酒疯。” 话是这样说,可当他们回到软卧车厢,两个上铺下车了,门一拉,就他们两个人,就显出了逼仄。 梁暮扯了扯衣领故意吓张晨星:“这酒后劲挺大。待会儿我如果犯混蛋,你怪酒就行。” 张晨星去把门打开,坐在过道里。 梁暮头靠在窗户那一侧,双手交叠在脑后,腿在床上搭在一起,看到张晨星些微窘迫,突然笑了。 “你坐一整夜吗?”梁暮问她。 张晨星不看他,微微侧向那一侧窗外。梁暮微微眯着眼看她,许是酒精作用,此时看张晨星比从前风情。头发长了一些,随她垂首遮住半边脸,细长手指捞起头发别在耳后,露出一张温柔侧脸。 梁暮想把唇印在她侧脸上。 终于是他不自在,坐起身来,扯过被子盖住腿。 六千个晨昏 第24节 “你冷了?”张晨星在窗上看到梁暮动作回头问他:“你如果冷,可以关上门。” 梁暮自觉自己的大红脸已经看不出脸红,但他却能觉出烫来。 “你进来咱们聊聊《清衣巷志》。” “这么聊吧。” “……张晨星你真…难缠。”梁暮摇摇头,扯过她的书来看,终于让自己冷静下来。 两个人经历了一场共患难,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但梁暮说不清。如果真的要找出点什么,大概是张晨星对他的态度比从前好了些。 过了十点,软卧车厢都关了门,张晨星也回到她的位置,将门拉上。梁暮的酒下头了,面色恢复如常,回来的时候脖子上挂着毛巾,手里拎着他的便携牙缸。 “你去,这会儿人少。” “好的。”张晨星从包里拿出自己的洗漱用具站起身,与梁暮擦身而过。张晨星第一次发现梁暮竟然这么高,而她的身形太过细瘦,被他身影牢牢罩着。 “你让让?”张晨星催梁暮让开,他磨磨蹭蹭,不知道在弄什么,堵住狭小的过道。 “你不会挤过去?” “我挤不过去。” 张晨星又要急了,梁暮忙举手:“行,你挤不过去。您请吧。”给她让出一条路来。 关了灯后车厢一片黑暗,车轮在铁轨上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透过沾枕的那一侧耳朵一直响到心里。 “张晨星。”梁暮在黑暗里叫她名字。 “嗯?” “还怕吗?” “怕。” 张晨星没有说谎,那种恐惧还停留在她心里,就像当年那次一样,过了那么久,她都不敢轻易和陌生人说话。 “你把手给我。”梁暮说。 张晨星不肯伸手,在她看来这样的动作太过暧昧,而她并没准备跟梁暮有些什么。 “什么思想!”梁暮哼了一声,支起身体,手探过去,沿着床边摸索到张晨星的手,轻轻勾住,拉过来。两个人的手在过道上悬着,张晨星的手被梁暮紧紧握着。 “睡吧。” 张晨星闭上眼睛,困意渐渐来袭,睡得安稳。 她才走了七天,古城就正式迎来了秋天。 有黄叶从树上翩然落下落到河面,又沿河飘向远方。两个人把行李放到书店,都有一点想念河边的桂花香糕。难得张晨星不抵触,跟梁暮一起去河边。 清衣巷里的人见惯了张晨星独来独往,顶多身边跟着周茉。这一次不一样,她走在清衣巷的“新人”身边。 清衣巷不大,东边有事西边三秒就知道。梁暮住进马爷爷家那刻起,就已经在清衣巷拥有了姓名。不同的是,在清衣巷人眼中,所谓搞艺术的文艺片导演,无非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流浪汉。 再看张晨星就有点同情。 面馆的中年老板、老板娘在门口休息,看到两个人走过去又拎着桂花香糕走回来,一前一后,像不相干的两个人,但又有莫名的关联。 “晨星诶。”老板叼着烟招呼张晨星:“新卤的鸭腿,你拿走两个。” “好的,谢谢。”张晨星给老板带了西北羊肉,老板很开心,非要还张晨星两个鸭腿。装袋的时候顺道盛了两碗面,淋上肉浇头让张晨星一起带走。只是在张晨星临走的时候说:“搞艺术的可不兴谈恋爱,吃不饱饭,男女关系理不清。回头日子闹腾着嘞!” 张晨星想了半晌才明白老板的意思,对他解释:“我们只是朋友。” “只是朋友?” “对。” “那行。嫁人要嫁楚源那样的,有能力赚钱、有眼界,心里有你,不挨饿。”老板娘看着他们长大,多少知道一点楚源和张晨星的事。 “梁暮是好人。也饿不死。”张晨星只是替梁暮辩驳,即使不想跟他怎么样,也不太希望别人误解他。她听萧子鹏念过一嘴梁暮的工作,虽然拍纪录片一直赔钱,但他接那些单子却是实打实赚钱的,只是左手到右手。总之他饿不死。但也做不到像楚源那样挥金如土。 “哦哦,那我们就放心了。新卤的鸭腿,快回去尝尝。” “谢谢叔叔。” 张晨星拎着鸭腿和面条向回走,周茉休假,正在那里捏桂花香糕吃。看到张晨星跑到她面前,就差跳到她身上了:“星星!” 周茉只字不提张晨星的遭遇,只是拉着她说个没完,张晨星面条快吃完的时候听到周茉说:“我明天去领证。” 张晨星的面汤差点喷出来:“领什么证?” “结婚证。” “跟谁?” “唐光稷。” 梁暮一副看好戏的姿态靠在椅子上,周茉真是激进,这一点可以跟张晨星中和一下。 “你爸妈知道吗?” “知道啊。”周茉说:“唐光稷前天来过我家了。我妈说他人模狗样的,挺好。” “唐光稷的狂蜂浪蝶?”张晨星想到周茉的脾气,她是无论如何不会忍受这些的。 “那我不管。我们协议结婚。” “协议结婚?” 一边的梁暮没忍住,噗一声。周茉瞪他一眼:“你看什么热闹啊?” 梁暮耸耸肩,无所谓一样。 “协议结婚就是,他爷爷说他如果今年结婚,年底就把名下的几个商铺给他。”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然后他到时候给我一个。” “你们合伙骗老人商铺?” “我没骗啊。”???周茉撇撇嘴:“唐光稷说老人着急让他结婚,商铺不重要,重要的是让老人开心。” 周茉答应的时候的确头脑一热。 与头脑一热一起的是那天喝了点小酒,跟唐光稷滚到一起。她对婚姻没有小女孩的期待,就觉得一套商铺呢,加上男人的工具也好用,长相也合心意,结就结呗。 张晨星不知该说什么,她只是觉得周茉肯定会因此受苦。只好再劝她:“你要不要再想想?” “不要不要。就这样!” “公正了?说给你的那套商铺?”梁暮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写了个说明。” “你法盲吧?”梁暮嘲笑她:“就你这脑子还契约婚姻呢!把自己卖了还要别人帮忙数钱。” “我就赌他有良心。” “你就赌你自己能留个全尸吧!”梁暮替张晨星把想说的话说完了。 周茉跟张晨星不太一样,她没亲历过什么难事,觉得人心大概都是善的。张晨星后来不再说话,周茉看出她的担忧,就给唐光稷打电话:“我明天不领证了。” “原因呢?” “我冷静下来了。” “……” 周茉挂断电话,看到张晨星微微舒了口气。她抱着张晨星脖子撒娇:“张晨星你别走了,你不在我就容易头脑发热。你在我就会清醒。” 梁暮切了声,拎起自己的行李走了。 待他走远,周茉对张晨星说:“梁暮是个好人。” “是。” “那我以后要对他好一点,再也不给他甩脸色了。虽然我从前对他甩脸色,他也没吃亏…”周茉说完自己笑了,小声说:“如果我身边有一个梁暮这样的人,我二话不说立马扯证。” 在周茉心里,梁暮对别人太好了,太义无反顾了,这样的人值得嫁。 梁暮回到房间,看到王笑笑发给他的消息:“张晨星怎么样?需要心理辅导。” “她没表现出来,但我知道。”梁暮回:“谢谢你。” “下个月去古城看她。”王笑笑说:“你要加油啊!” “加什么油?让铁树开花吗?” 梁暮具有自嘲精神,也仅仅是这样而已。这次去西安他想清楚一件事,他是一个贪心的人,他不想只做张晨星的朋友,那远远不够。他要做她的男朋友、爱人。 “慢慢来。”王笑笑说:“多好的姑娘、身体也好。队友们想拉张晨星进队呢,说她体力耐力都过关。” “打住。”梁暮叫停:“别折腾她了。” 梁暮想:瘦得跟竿似的,还要背那么大包、走那么远路,风吹日晒雨淋。遭的罪还少吗? 他破天荒一天没在张晨星眼前晃,反正有周茉在,就算人多也能忙过来。他去逛了个街。 古城有一条商业街,商品琳琅满目。有一家店铺很有趣,卖的东西是店主自己手作的,护手霜、胭脂,大多数人买来玩。 梁暮一个铮铮汉子站在那些瓶瓶罐罐前有几分惹眼,惹不少人侧目。他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最终买了个小罐子走了。 是在晚上,张晨星坐在院子里看书,梁暮扛着马爷爷家的梯子走了周茉的老路。他坐在墙头假装征求张晨星同意:“我下去了啊?” 张晨星还没说话,他人已经落地了。走几步就蹲在张晨星面前。 张晨星有点害怕,她害怕梁暮说过类似于表白的话。她觉得她的拒绝会伤害到那么善良的他。 可梁暮什么都没说,盘腿坐在地上,从兜里拿出一个小罐子,打开,拉过张晨星的手。 她当然会撤回,梁暮当然不允许。 他从罐子里抠出一小块霜乳涂在她手背上,轻轻晕染开,轻声说:“秋天了,记得爱护自己的手。” 张晨星抽回手藏在身后,垂眸看仰着头的梁暮。他像一个大男孩,眼睛干净单纯明亮,在秋日月色里氤氲出无边无际的暖来。 “你耍什么流氓?”张晨星小声斥责一句。 “帮你涂护手霜是耍流氓?”张晨星可真是破坏氛围高手。 “这次是护手霜,下次是唇膏,然后是身体乳。” 梁暮眼睛亮了,张晨星指了一条明路啊! 六千个晨昏 第25节 第24章 3057天 梁暮的目光分明是她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可张晨星的话也仅仅是字面意思而已。 对峙片刻,张晨星意识到梁暮那奇怪的目光来自于什么了,来自于男人奇怪的延展和想象。护手霜、唇膏、身体乳, 在梁暮的意识中已经变成了奇怪的东西。 “总之送给你, 记得抹。”梁暮站起来要走,才想起梯子在墙外,而书店门锁着。一时之间有点尴尬, 对张晨星说:“你帮我开门。我在这里多待一会儿,你就更危险一点。” “你不是有备用钥匙?”张晨星问他。 “哦对。”梁暮摸摸兜:“我没带。” 张晨星拿梁暮没有办法。他好像知道耍无赖管用一样, 频频如此。去门口给他开门,他又靠在门上不走, 问她:“你想不想吃点宵夜?” “?” “听说老城有个馆子做炒螺蛳好吃, 我想去尝尝。” “秋天的螺蛳不好吃。” “解个馋。走不走?” “不走。” “行。” 梁暮点点头自己走了。再过一会儿,他又爬了墙,对张晨星举举手里的袋子,着实没少买。自顾自翻下来,放在那张小桌上,又找了把椅子坐下。 餐盒打开是油爆螺蛳的香味, 还有糟鸡、油炸臭豆腐、茴香豆。 “你不过了?”张晨星看着这几个食盒, 从老店买来的, 着实不便宜。 “打个牙祭, 当过年了。”梁暮逗她, 又问她一句:“在你心里我是不是穷的揭不开锅了?” “比我强点, 有限。” 梁暮扬扬眉:“行吧,好歹比你强。”给自己倒一碗黄酒, 戴上一次性手套挖螺肉。 “不戴手套好吃。”张晨星说, 的确是, 那油爆的汤汁沾在指尖上,吮一口,最入味。 梁暮有点为难。他的轻微洁癖不允许他那么吃,要是那样,干脆别吃了。忽略张晨星这句话,也不过度勉强她吃,兀自吃起来。 “啄螺蛳过酒,强盗赶来勿肯走。”张晨星念了一句。古城人喜欢在清明前后食螺蛳,素有“清明螺、鲜过鹅”的说法。儿时清明前后,母亲会买来螺,做酱爆螺蛳,有时还会入汤。那时的他们会在院中摆一张小桌,父亲吃螺蛳就酒,常常念出这么一句来。 “既然谚语都说了,不如吃点。”梁暮推给她手套和牙签,逼她吃了一颗。 张晨星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好像这个院子又活了起来。深藏于记忆中的香气和笑声被这一道油爆螺蛳勾了起来。 将酒杯朝梁暮推了推:“给我一点黄酒。” 梁暮给她倒了少得可怜的一口。 “再来点。”张晨星说。 “我怕你不胜酒力,万一喝多了对我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去哪讲理啊!” 张晨星自己拿过那一小坛黄酒,给自己斟满一小碗,兀自喝了一口。 她几乎没有喝过酒。 少时在合唱团唱歌,最忌讳抽烟喝酒,因为伤嗓子。那时团里有男同学因为青春期叛逆,沾了烟酒,合唱时老师能听出瑕疵来。梁暮也如此,在合唱团的日子里对自己要求高,青春期的烟酒他缺席了,后面再也没补回来。酒,浅尝辄止;烟,一口不抽。 两个不太喝酒的人凑到一起也算新鲜。 就那么碰了碗喝了一口,都没法发出“斯哈”的好喝声。梁暮要面子,还能装一装,点点头:“黄酒不错。” 张晨星则面无表情。但她姿态刚硬,端起碗又来一口。然后把碗放在一边,学爸爸的样子,拿起一个方形环棱螺来,轻轻一挑,螺肉出来,牙齿咬住。螺肉而已,吃出了一点文人骚客的感觉来。 梁暮看呆了。 张晨星陷入模仿之中,无暇顾及梁暮。她脑海中是旧日欢声笑语,一个人演绎了一场“螺宴”。 这顿宵夜吃到最后都没什么交谈,张晨星站起来的时候酒意瞬间上涌。梁暮眼疾手快扶住她,温热的身体隔着薄薄衣料传递,梁暮握着她手腕的手不自主用力,差点做了畜生。 “喝多了?”他问张晨星。 “我没喝多。”张晨星推开他,又揪着他衣领将他拉到面前,恶狠狠地说:“你这个居心不良的狗屁。” “……” 梁暮的大脑飞速旋转,准备陈述一下自己没有居心不良也不是狗屁。话还未出口,心脏就爆炸了。 醉酒的张晨星女士轻轻亲了梁暮一下,薄薄凉凉的唇贴在他唇角,还来不及回应,她已经推开他。像一场轻飘飘的梦。 再看张晨星,晃进房间,侧卧在床上阂目睡去,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梁暮站在那看她半晌,企图找到她的破绽,然而张晨星根本没有破绽。 她已经睡着了。 酒后入睡的人,鼻息比从前重,微微红着一张脸。头发凌乱散在枕间,嫣红的嘴唇微张。此景此境,换谁都做不成那个柳下惠。 张晨星可???真放心他。梁暮扯了她的被子胡乱盖在她身上,转身快步走掉,可谓是落荒而逃。 张晨星第二天醒来看到书店已经开门,马爷爷坐在那看书。看到张晨星老花镜移到鼻尖:“喝酒了?” “喝了一点。” “喝多了?” “梁暮说的?” “你脸上写着呢。” “哦。” 张晨星回去照了眼镜子,里头的人短发蓬乱、眼底有红血丝、脸庞浮肿,果然是醉态。又洗了第二次脸,抹了水乳,感觉气色还是差,又涂了一层粉底液。这瓶粉底液是周茉送给她的,应该有两年了,还是全新的。 低头看到那个国风小罐,梁暮送她的护手霜。想了想涂了一层在手上,这才出门去。 梁暮睡到中午才来,带着他的电脑,看到张晨星扭过脸去,也不跟她讲话,拉过步梯去找资料。 “你找什么?”张晨星听他找书动静不小,终于问他。 “巷志。” “这里没有。”张晨星说:“我给你。” “谢谢。”梁暮不看张晨星,这让她觉得奇怪,问梁暮:“你躲我干什么?” “?” “你做亏心事了?”张晨星又问。 “我?”梁暮指指自己,想起张晨星那个若有似无的吻,到底谁做亏心事了?他好奇张晨星是不是真忘了,就把她堵在后门书架那里,避开马爷爷的视线,小声指责张晨星:“你昨天晚上轻薄我。” “狗屁。” “……”张晨星推开他:“别挡路。”板着一张脸去自己的房间拿书。 巷志不是商品,并不准备出售,如果有借阅,也要好好爱护。盯着梁暮洗了手,端坐在桌前,才从自己房间的书架里捧出一摞来。 梁暮以为所谓“巷志”只是类似于哪年命名、哪年改建,又在哪年出了大人物。但面前这些显然不是。 “从上至下,由近及远。”张晨星说:“小心翻阅。”说完把梁暮那杯水拿走,生怕他不小心弄洒。 张晨星回到书桌前,把手机静音,去检查她刚收的这批书。卖书的姑娘拖着两个行李箱来,看张晨星把这些书抱出来整齐摆放在桌上。她要去其他城市生活了,在这座城市的东西都已清理干净,只有这些书让她依依不舍。临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 张晨星随手翻开的这本,她在《昆虫记》旁抄了一首情诗,落款时间是2006年。2006年,应该是她十几岁情窦初开的年纪,在读一本与爱情完全无关的书时想起了她当时喜欢的男孩。 所以她舍不得。 所以她离开时频频回首。 张晨星看了很久,小心合上书,抬头看梁暮,他正对着第一本巷志皱眉。那本应该是四百年前由张晨星的祖辈所著,是竖版小楷粗绳版,用的是繁体字。后来几经周折,破损不堪,最终由张晨星的太爷爷修复。 马爷爷对着张晨星指指梁暮,走了。 “读起来困难?”张晨星问他。 “嗯。” 她搬了把椅子坐在他旁边,拿过那本巷志,给梁暮念了起来。 梁暮听到了一个动人的故事。 一条经历一千四百余年的小巷及住在巷子里人的故事。他好似看到一个个鲜活的渺小的个体站立在历史长河之中。 这种感觉太奇妙了。 “你要都看完吗?”张晨星读了十几页,停下问梁暮。 “都看完吧。”梁暮指指那些书:“全都是竖版繁体?” “都是。” 梁暮藏住窃喜,面有难色一样:“那你得多辛苦。” “付钱。” “什么?” “我给你读书的钱。” “行。” 什么钱不钱的,满身犟骨头的张晨星坐在他旁边乖巧读书,这体验多少钱都值。 “一本五百?”梁暮故意开个好价,谁成想张晨星说:“不用,一百就行。”一码归一码,不讹人。 “成交。”梁暮拍拍她肩膀:“喝口水,继续吧!” 他耳中听的是故事,眼前坐的是张晨星这个人,突然有点理解了“君王不早朝”。什么理想不理想,先把理想放一边。人趴在桌子上,脸对着张晨星,一动不动看她。头脑里已经拍了一部爱情电影,个别镜头应该过不了审。 这场面太过诡异,以至于周茉和唐光稷进门的时候都愣住了。 “你们在干什么?”周茉指着梁暮:“你离张晨星那么近干什么?” 两个人回过头看到周茉,以及她身后的唐光稷。 唐光稷生着一张南方男人的桃花面,含笑对他们点头。 “唐光稷,我未婚夫。”周茉指指唐光稷,又揽着张晨星胳膊:“你打过照面的,我唯一的好朋友张晨星。这位是书店的客人梁暮。” “书店客人?”梁暮眉头一皱,对周茉说:“我建议你重新介绍一下。” 六千个晨昏 第26节 “就不。”周茉歪着脖子气他。 “未婚夫?”张晨星重复一遍这个词,周茉点点头:“对,我们去婚前公正。然后领证。”一点没有对她和唐光稷的情况进行粉饰。 “领证之前想请你吃个饭。梁暮勉强带着吧。” 张晨星有点生周茉的气了。 “我不吃。”她生气的时候并不会藏起情绪、生气了就是生气了。她气周茉对自己的婚姻大事处理得太过潦草。但她又不会表达,只能通过这种方式。 周茉看到张晨星生气了,追着她去了后面。 剩梁暮跟唐光稷面面相觑。 梁暮这个人爱憎非常分明,当下的情况是:让张晨星生气的,那他也要讨厌她。周茉脑子真是进屎了。 唐光稷倒是厚脸皮,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自在的翻书,两个人谁都不搭理谁。 里面周茉坐在张晨星旁边,碰碰她胳膊,张晨星没反应。 “张晨星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儿戏啊?”周茉小声说:“可是现在的婚姻不就是那么回事吗?你看咱们初中同学,结婚前爱得要死要活的,不影响结婚后打破头、离婚后老死不相往来吧?” “那是别人,跟我无关。”张晨星说。 “胡说,你连陌生人都关心,不然你在陕西为什么冒那个险?我知道你爱我,但我是成年人了啊,反正婚姻就那样,我为什么不选一种我觉得不错的方式呢?”周茉头贴在张晨星肩膀上撒娇。 “这是不错的方式?” “对。不追求爱情,我就追求我高兴。” “你为什么高兴?” “因为我觉得好玩啊。” “你上一次觉得好玩,那人差点没命了。”张晨星说:“你自己又好到哪去?到时候再来一次头破血流吗?” “人,不会两次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哪怕我要倒,死也要换个地方。” 周茉也是个倔人,唐光稷的商铺看似有吸引力,但张晨星知道,她就是觉得日子过得平平无奇,给自己找点高难度的东西。 她不知道该怎么劝周茉,而她对唐光稷的确喜欢不起来:“我不想跟他吃饭。” “那就不吃。”周茉说:“这个狗人不配。” 张晨星偏过头看周茉说唐光稷名字的样子,又觉得哪里不一样。 “别管了。”周茉说:“不吃了。那你会给我做伴娘吗?” “做伴娘要穿裙子吗?” “要啊。” “高跟鞋?” “也要。” “我不太行。” 周茉手环住张晨星的腰:“你行,你可太行了。刚刚梁暮看你的时候,脑子里在演小电影呢!” “狗屁。胡说。” “你自己没感觉到?”周茉啧啧一声:“那眼神黏糊糊的,忒烦人了。不如你也别追求爱情了,单纯就嫁一个对你好的。你绝对能拿捏住梁暮。” “没有谁拿捏谁。” “对对,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周茉大笑出声:“你俩,早晚得有事儿!” 第25章 3061天 梁暮接连看了几天巷志。 这几天老胡和刘淼联系过他几次, 又改了两版纪录片的推广方案。 老胡问梁暮在做什么,梁暮说他在看古书。 在老胡心里梁暮是个怪胎,别说看古书了, 如果有一天他说他去看古墓他都信。只是叮嘱他, 资源方要来古城来,让他招待。 也不说男女、也不说什么情况,让他随时等通知。 梁暮对这种故作神秘的事提不起兴趣, 他的清衣巷志已经听到了第四本,张晨星带着一点南方口音的吴侬软语颇得梁暮心意, 甚至觉得自己的日子赛过活神仙。 这种好日子结束在萧子鹏从北京回来,号称一个人太孤独, 每天睁眼就往书店跑。梁暮觉得他不配听张晨星读巷志, 又多少有点碍事,就赶他走。 “你那几个客户处理完了?” “哪几个?” “拍孩子成年礼mv的和离婚纪念视频的。” “小董在跟。” 小董是工作室的员工,因为老板们总做甩手掌柜,可以说靠一己之力撑起了工作室的服务工作。 “小董在跟,你也得去现场看看。”梁暮说:“别老天天在书店混着,你又不看书。” “工作室你是大老板, 你都不管。” “我一个客户抵你仨。” 萧子鹏朝书店里看看, 对梁暮扬眉:“???你八成是对人家图谋不轨, 嫌我碍事。” “我是嫌你碍眼。” “这张晨星头发长了一点, 你别说嘿, 更好看了。” “五百。我消失三天。”萧子鹏出价, 梁暮痛快的拿出手机转账:“滚。” “行。三天后我再来。” “你等等。”梁暮突然想起什么,回到书店拿出指示牌:“再加一百, 去拉客。” “…”萧子鹏一咬牙:“行!我为你们夫妻俩拼了!” 梁暮挺喜欢“夫妻俩”这词儿, 爽朗一笑。 他又打起了别的算盘, 白天书店人多,张晨星没时间给他读巷志,那就只能晚上。周茉下班后被唐文稷扣着培养感情,书店后院只有梁暮和张晨星。这样一想,就觉得思路打开了。 萧子鹏还是管用。 他拿着指示牌往那一站,吊儿郎当的花花公子气质又惹人注目,不出一会儿就跟两个导游聊上了。聊着聊着就带人去书店。 “老书店”跟别的书店不一样,没有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一排一排高高的书架,还有那些书墙,进门就闻到书香。店主坐在那修复旧书,又让书店的质感更上一个台阶。 来古镇玩,除了江南烟雨,最吸引人的就是这样罕见的手艺。这在其他地方没有的。 游客觉得这书店的门脸真的不吸引人,进来又别有洞天。有一部分人能沉下心来,就留在书店里翻起了书。 梁暮觉得此情此景甚是满意,甘心充当店员。偶尔听到有游客说:“你看,小两口经营这么一家书店,也是一种幸福。”梁暮暗戳戳一股甜意留到心里,忍不住看了眼张晨星。幸好她正沉浸在修书里,对陌生人强配的姻缘听不见,不然她肯定要说出:我们不是小两口,只是普通朋友罢了的话来。 萧子鹏为了赚那一百块钱真是跑断了腿,这一天在他的努力下,书店的营业额首次突破了两千元。张晨星看到他瘫在椅子上连贫嘴的力气都没有了,有那么一点不忍心。 “要么,我请你们吃晚饭吧。”张晨星说。 “行啊!面条吗?”萧子鹏不挑嘴,那面条也很好吃。可张晨星摇摇头:“吃点别的?” 她不常请客吃饭,对老城区饭馆的印象还停留在儿时父母带她去的那几家。马爷爷马奶奶去老街坊家里拜访,周茉直接去集合。于是她一个人带着梁暮、萧子鹏步行前往。 从巷子后头出去、过桥、拐进另一条巷子。 那酒家还开着,进门就看到老店主在忙活,看到张晨星甚至愣了一下,然后敲着脑袋说:“你是清衣巷书店的?” “是。” “好多年不见了,出落得这么水灵。” 张晨星微微红了脸,问萧子鹏:“你想吃什么?” “我没吃过啊,听你的。” 张晨星也不再推脱,对店主说:“醉膏蟹、笃螺蛳、蒸三臭、三鲜汤、花雕鸡、青菜油渣、酥耶。”点的都是这里的名菜,想请辛苦的朋友吃好一点。 梁暮听到第一个菜,就觉得今天吃得太奢侈,已经心疼张晨星的钱包,这一顿饭吃掉她一半的盈利,让她的收入回归到每天的水平。但他坐在那没动也没多言,照顾张晨星的自尊心。心里却对她这骨子里带来的实在真诚感动。 萧子鹏也觉得张晨星点得狠了点,问店主:“是不是多了?就四个人。” “够吃,不会剩。”店主去后面报菜单,再来的时候端来四碗桂花藕粉:“你小时候爱吃的。送你们。” 开了多少年店,从前的老顾客爱吃什么心里还记得。 周茉进门看到桂花藕粉,像看到宝贝,坐下就往嘴里送了一口。等菜端上来,周茉忍不住了:“你们吃大户呢?” “我冤枉。”萧子鹏双手举起:“张晨星点的。我一个菜都没点。” “你疯了啊张晨星。”周茉一阵心疼,快赶上张晨星一个月伙食费了:“他们逼你请客了?” “不是。是我要请客。我自己想吃。”张晨星给周茉夹了一筷头蒸三臭:“你爱吃的。” 张晨星不是奢侈的人,但也不是抠门的人,她知恩图报。今天萧子鹏和梁暮在书店忙活一天,好多人让张晨星手写了名片带走。他们这么努力帮她,她心里感动。但她又不知道怎么表达。那就请客吃饭好了。 “赚了多少钱啊要吃这么贵!”周茉嘟囔一句,萧子鹏伸出两根手指:“两千。而且,我刚刚给张晨星接了一单生意。” 萧子鹏刚刚没来得及说,这会儿想起来了,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长期旧书修复,差不多一个月十本左右。破损程度么,就是轻微破损。那大姐大方,一本两百。” “用不了这么多。”张晨星说。 “你做的是生意,给你多少钱你就拿着,管他呢!”萧子鹏嘬了口螺:“大姐说家里藏书多,都要打理。她朋友也搞这些。你如果会打理字画,那就更贵了。你会吗?” “会一点。” 萧子鹏眼睛睁大:“牛逼啊张晨星!”拍拍梁暮:“看见没?这才是饿不死!这做的都是富人生意。” “不至于。”张晨星说:“我是小打小闹,有专门做文物修复和字画修复的人。术业有专攻。” “你别小打小闹了。我们梁导上顿不接下顿,要不让他给你打工吧!”萧子鹏开始动歪脑筋,梁暮那鬼性格到了张晨星这里大变活人一样,现在有点期待他们俩滚到一起。 张晨星没听出他的画外音,只是认真说道:“梁暮有自己的理想。” 萧子鹏听到这句,乐了。 梁暮一直没说话,用心品尝张晨星斥巨资请的地方菜。竟是比他从前吃的那些山珍海味不知好吃多少。 六千个晨昏 第27节 吃完之后周茉去单位学习,萧子鹏去看看那成年mv的夜场拍摄,梁暮和张晨星沿河边消食。 张晨星从前没问过梁暮的工作,这会儿却突然问起来:“你每天在书店里,那你的工作呢?你不用管你的工作吗?” “我应该没有几天清闲了。”梁暮给张晨星讲他接下来要做的事,上一部纪录片快要上映了,他要参加各种宣传活动;下一部纪录片已经在筹备,就是张晨星每天在读的巷志。见张晨星皱眉,猜她似乎没有听太明白。就认认真真给张晨星讲一部纪录片是如何诞生的,从选题策划到拍摄剪辑到后期宣发,无一遗漏。 这是张晨星第一次对他工作感兴趣,这让他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了巨大的进步。 他误会了。 张晨星不是对他的工作感兴趣,只是觉得他看起来过于游手好闲了。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表达的:“原来你不是干半年游手好闲半年。” “?”梁暮震惊地看着她:“在你心里,我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 张晨星看他一眼,那眼神分明是:你不是吗? 梁暮被张晨星气笑了:“你真看得起我。”他为了自证清白,拿出手机来,把之前保存的宣传日程给张晨星看:“你看!”马不停蹄,二十几个城市。高校演讲、沙龙分享、影视排片会、网站线上宣传视频,密密麻麻满满当当。 张晨星扫了一眼,点点头:“你倒也不必自证…我也不太关心。” 她今天说话太过气人,梁暮掐死她的心都有。忽然意识到不对。张晨星一般不这么说话,这么说话就是他惹到她了。 “你不对劲。我惹你了?”梁暮拉着她衣袖:“你停下,说清楚。” “别人说开个夫妻店也挺好的时候,你需要澄清;或者你干脆别来,那就不是夫妻店。”张晨星说:“造成这样的误会不好。” “我管的着别人的嘴吗?” “你能管的着我的名声。” “合着你今天下了血本请吃饭是为了跟我撇清关系?” “算是原因之一。” “行。” 梁暮要被张晨星气死了,转身就走,走了几步想起天黑了她一个人不安全,又冲她凶:“你快点跟上!” 张晨星这东西怎么这么气人呢?喝了酒揪着你脖领子亲你,不喝酒就要跟你撇清关系。梁暮一边走眼一边扫张晨星:那你不如天天喝多得了! 两个人走到书店,话也没有一句,梁暮径直拐进马爷爷家。 第二天梁暮没来书店,他出差了,是个急差。 是在第二天一早接到的电话,给张晨星看到的那对烧烤夫妻,丈夫在一个夜晚烤串时一头倒在地上,走了,连抢救都没来得及。 梁暮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觉得眼前蒙上了一层灰。他其实多少能够接受生老病死天命无常,但这次切切实实发生在他身边,发生在他的角色身上,这让梁暮难过。 他和萧子鹏赶到那的时候,人已经火化了。 妻子一个人坐在烧烤摊的位置上择菜,看到梁暮和萧子鹏的到来,说了一句:“你们来啦。” 梁暮蹲在她面前,看着她红肿的眼睛,知道她刚刚哭过。他不太会安???慰人,只是低头帮她干活。 起初他们是不同意拍他们的。 他们说:“小日子平平淡淡,赚的钱也够生活,还能攒下钱买套小房子、把儿女养大,够了。不需要出风头。” “导演啊,那个纪录片,把我们的那段剪掉吧?”妻子突然说:“我想起来就难受,我怕…” “好。” 梁暮拍拍她手:“好。” 他和萧子鹏在那座小城待了几天,大姐坚持要出摊,说她不能闲下来。那梁暮和萧子鹏就做她的帮手,在她的指导下干活。熟客夜晚来吃东西,看到有新人就会问,妻子会淡淡说:“走了。” 老胡不同意剪掉,对梁暮说:“剪掉你的纪录片就不完整,这是一个宣传的好契机,这个意外本身比任何宣传都管用!”老胡甚至说:“这是老天爷给你的机会,你的纪录片意义上升了一个台阶。” “不能这么做。要尊重别人的意愿。” “那你去说服她!” “现在吗?在她刚失去老公的时候?是人吗?” “谁他妈要做人啊?这是你的机会!” 梁暮率先挂断电话,嘴里骂了一句:“去他妈的!”谁他妈要在别人伤口上撒盐,谁他妈要赚那黑心钱! 梁暮心里很难过,萧子鹏也难过。帮妻子卖烧烤的时候就更加卖力。到第四个晚上,连熬了四个大夜后,梁暮觉得头晕了那么一下。 就那么一下,他突然感受到了丈夫临走前的感觉。 太辛苦了。 离开小城的时候他整个人像丢了魂一样,回到清衣巷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里,任谁叫门他都不开。老胡的电话来过几次,他都拒接了。 他给老胡发了条消息:“理想是我的,钱是你的。你要赚钱我知道,但大姐不同意我们上线这个故事,我们就不能上线。” “我们不能失去一个,再逼死另一个。” “给别人留条活路。” “随便你。”老胡说:“片子要重新剪,钱不光是我的,你违约你就要负责任。” “嗯,我负。” 负责任,无非就是要赔偿。合同里写的清清楚楚,如果因梁暮方导致无法如期上线,梁暮需要支付制作费用的30%作为违约金。 30%,260万。 梁暮的良心和底线值260万。 他看着这个数字,笑了。 第26章 3065天 不管是260万还是2600万, 在梁暮眼中都是一样的。他恪守自己的良心和道德底线,输得起。 “咱俩命不好。”萧子鹏跟他一起坐在深夜的街边,掏出一根烟来。 “你不是要备孕?” “备什么孕?不备了。”萧子鹏狠狠吸了一口烟, 孩子不能随便要, 那是要经过深思熟虑做好万全准备把她迎接到这个世界上的。如果他一事无成,那以后怎么面对孩子呢? “你去跟刘导吧。”梁暮说:“我知道他挖你很久了,给你开出的条件应该更好。” “去他妈的。”萧子鹏说:“我看不上那个人。” 梁暮笑了。 他们能玩到一起, 也能工作到一起,从本质上来讲, 他们俩是一路人。但推迟上线的决定是梁暮做的,萧子鹏不应该跟他一起承担这个后果。 “别的不说, 我出一百万。”萧子鹏说:“工作室是咱俩的, 这个片子的执行合同我虽然没签字,但你征求过我意见的。” “不必。” “滚蛋吧!别找我跟你绝交。”萧子鹏把烟屁股掐灭丢到垃圾箱里:“你去想160万的办法,我明天回趟北京。我这人一辈子吊儿郎当,唯一值得骄傲的就是我娶了一个好媳妇。”萧子鹏笑了:“刚刚电话里跟我说呢,做人要有良心也要有底线,她支持咱们。之前要换房留的一百万, 先借给我用, 让我以后还给她。” “不行。” “你屁话太多。一起扛。” 梁暮看着夜晚的落叶和微风, 还有街头匆匆行走的人, 第一次觉得迷茫。他从来都是意气风发, 遇事就上, 命运没让他功成名就,但也没一瞬间让他背上260万的赔偿。这是第一次, 他感觉到压力。 也是第一次觉得理想这个东西, 或许就是扯淡的。 “或许我们一辈子也就这样了。追逐理想、为理想买单, 一辈子一事无成。”萧子鹏说:“但我觉得挺有意思,至少守住了良心。” “嗯。”梁暮轻轻嗯了一声。 第二天在书店门口碰到要去邮局的张晨星,就对她点点头。他已经有几天没看到张晨星了,秋天温度降了一些,她在t恤外面套了一件过臀衬衫,那衬衫的袖口被磨掉了色,看起来像一件做旧风的衣服。 周茉从来都羡慕张晨星这一点,那衣服无论是十块还是一百块,或是上千块,穿在她身上都有属于她的风格。 张晨星隐约感觉到梁暮是遇到什么事的。前一天马爷爷还跟她说:“梁暮自闭了。出了个差回来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直不出来。” 张晨星没有多问。她去过一次其实,站在他窗外很久,听到他在里面讲电话:“260万我任赔,你别想让我出卖良心。” 张晨星不知道这是什么事,但260万显然不是小事。 张晨星没有260万,如果她有,她会毫不犹豫给梁暮。 这会儿两个人碰见了,梁暮看她推着车就问她:“去邮局?” “嗯。”张晨星指了指后座:“寄书。” “为什么不选□□?” “我习惯了。”张晨星习惯了在书店和邮局之间往来,她喜欢那个邮局,又老又破的邮局。那天听人说为了顺应时代发展,邮局要包装升级,张晨星就想趁着它还是老样子多去几次。 “我要去那附近走走,我带你?”梁暮问她。 “好。”这一次张晨星没拒绝,给260万一个面子。把书从后座上卸下来,梁暮跨坐上去,她抱着书坐在后座上。梁暮这一次没有使坏,自行车平稳穿行在古城的街道上。 张晨星察觉到梁暮有一点不一样,他话少了。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这不太像他。 张晨星不知道的是,梁暮一直都不算话多的人,他只是在她面前不一样而已。 停好车后接过张晨星怀里的书,帮她抱到邮局里。邮局的大姐看到张晨星就说:“我们下个月要停业,如果要寄东西,打电话给我们就行。会安排其他网点的人去取。” “为什么停业?”梁暮问。 “要装修啊。”大姐说:“这两年老邮局业务不好做,上头说要升级。喏,你看,我们要门脸升级。” 梁暮忽然觉得有点可惜。 这家坐落于街口的邮局,在南北向古路的尽头,身后就是古老的护城河。它的老旧跟风景融合在一起,是这座古城最具价值的城市名片。 门脸升级,意味着它要现代化,意味着又一个时代的终结。 “我这几天来拍点视频可以吗?”梁暮问大姐。 “你跟我们经理打个招呼,反正也要改造了,留点念想多好。” 张晨星抬头看了眼梁暮。 他好像没被260万压垮,还是那么个人,跟她一样,对老东西的消失感到遗憾的人。 都是年纪轻轻,但有一点怀旧的人。 那天从邮局出来,两个人都不太想回去,张晨星去买了两瓶汽水递给梁暮一瓶。 “你请我喝汽水?”梁暮问她。 六千个晨昏 第28节 “嗯。”张晨星嗯了一声。 “为什么?”梁暮又问。 答案说出来应该会伤人:因为觉得你可能揭不开锅了。张晨星没有说话,两个人坐下木质长椅上,喝了一口,把汽水放到一边。 “这个城市我快要不认识了。”张晨星突然说。她很少主动说起什么,梁暮觉得意外,偏过头看她。 “其实有时候我也会想不通,是不是要把一切都变成新的,才能代表它好。”张晨星表达能力有限,但梁暮听懂了。他没有说话,因为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了。 两个人坐了很久才向回走,梁暮推着自行车,张晨星跟在旁边。路遇下班的周茉,在路边让唐文稷对他们按喇叭。 张晨星走过去,看周茉对唐文稷摆手:“回见吧。” “明天九点民政局门口见。”唐文稷对张晨星笑笑,视线拉到周茉身上:“别迟到。” “行。” 周茉挎着张晨星胳膊,小跑到梁暮旁边:“好久不见啊梁导。片子不是快上线了?还有时间压马路?” 张晨星轻轻捏了周茉胳膊一把。 “暂时不上了。”梁暮对她们的小动作视而不见,径直回答。 “为什么?” “遇到点意外。” “那太可惜了。”周茉说。 “还行,比你随便嫁人强点。”梁暮对周茉的草率夸不出来,尽管他们都是年轻人,年轻人都喜欢冒险。但在婚姻这件事上,梁暮觉得自己的观念快要入土了。他想象不到跟不爱的人结婚是什么样的。至少他身边的人都为他做了表率,方老师和师母一辈子相濡以沫;他父母吵吵闹闹又离不开对???方到今天;萧子鹏更是。 又或者这样的人才算另类吗? “梁暮!”周茉用力跺脚:“你怎么回事!管那么多。” “我管你干什么,跟我有半毛钱关系吗?”他说完骑上自行车走了。秋风把他的衬衫吹鼓出一个包来。 “梁暮没事吧?”周茉问张晨星:“那次吃完晚饭你们发生什么了?” “我们没发生什么。” “那他怎么那么奇怪?” “我不知道。” 张晨星嘴严,不想说她听到梁暮电话的事。 “梁暮移情别恋了!”周茉突然笃定地说道:“他这种反应,分明就是对你的感情过去了。” “我们之间本来也没什么。” “那是你这么想,从前梁暮对你的心思那都写在脸上呢!” 周茉顿了顿,又来一句:“男人果然都善变。” 张晨星没接茬,只是安静地走着。晚上她坐在院子里看书,听到一墙之隔处,马爷爷在跟梁暮说话:“你要回北京?” “是。” “还回来吗?什么时候回来?” “看情况。” “你跟晨星说了吗?” “没说,她应该不会关心这个。”梁暮说:“我的钥匙先放在您这,房间里新养了一盆花,我明天一早搬出来,辛苦马奶奶帮忙照顾。” 马爷爷沉默很久,又问他:“什么时候决定的?” “刚刚。” 很多事情堆在一起,梁暮无暇顾及。老胡给他发消息,让他回北京当面谈。梁暮知道这一去不仅仅是260万的事,他还要解决很多人的情绪问题,以及这部纪录片的去留。 “你还是跟晨星说一声。”马爷爷叮嘱梁暮。 “好的。” 梁暮不知道该怎么跟张晨星说。 他想在张晨星面前保留一点颜面,至少不该是那个一无所成的纪录片导演。但他目前就是如此,不仅如此,很多事情急转而下,他快被逼进死胡同了。 再晚一点,梁暮做好心理建设,终于扛着梯子翻墙。张晨星耳朵里塞着耳机,正在认真看一本书。 梁暮在墙头拍拍头,张晨星仰头看他。 “我能进去吗?”梁暮问她。 “你之前没征求过我意见。”张晨星说。 梁暮从墙上跳下来,像之前几次一样蹲在张晨星面前,笑了:“我跟你告个别啊。”他的笑容一如从前一样干净清澈,带着一点温度。深邃的眼眸里像落了一片叶子,漾起一层涟漪。 “嗯。”张晨星嗯了一声,低下头去。 “我回北京办点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还回不回来。”梁暮看着张晨星,想到要离开她离开古城,真是钻心的疼。 “一切顺利。”张晨星说。 “行。”梁暮拍拍她的头,还想说点别的,但他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过矫情。 “书店生意怎么样?” “托你们的福,好起来了。”张晨星终于看向梁暮。 “那看来我们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拯救了一家濒临破产的书店。”梁暮自嘲道:“生意好点这很好,我希望你以后赚更多钱。” “买自己喜欢的东西,照顾好自己。”梁暮轻声说。 张晨星想起妈妈离开那封信,也让她照顾好自己。她并不理解,有些人出现的时候不征求你的同意,强行挤进你的生活,让你措手不及;离开的时候轻描淡写,好像他们的到来本来也就是一件普通的事。 “不用你管。”张晨星说:“管好你自己。” 张晨星面无表情说的这句话把梁暮逗笑了:“好,我会管好自己。” “那我走了,张晨星。”梁暮不想让自己的坏情绪影响张晨星,她已经很不容易了。张晨星什么都不再说,送他到书店门口,从里面打开门锁,又冲他伸出手。 “什么?” “备用钥匙。还给我。” “……” “你不是不回来了吗?你拿着我书店的备用钥匙,万一丢东西我第一个就找你。现在就还我。” 梁暮觉得张晨星说的有道理,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放在她掌心,心倏地空了一下。 “走吧!”张晨星推他一把,关上门。 外面没有脚步的响动,梁暮并没走。他站了很久,手贴在门上。秋天的古城夜晚万分静谧,叶子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梁暮那声叹息张晨星也能听到。 这一夜梁暮无法安睡,只要想到张晨星推他那一把,心就会很疼。第二天一早他走出清衣巷,先回了趟工作室用一上午的时间交代后面的客户和工作,然后跟萧子鹏直奔高铁站。 “要破产了,飞机都舍不得坐喽!”萧子鹏自嘲道。 梁暮却笑笑,站在高铁站门口,不到最后一刻都不肯进去。 “你又不是不回来。”萧子鹏说:“复杂的话从头开始,简单的话峰回路转。早晚还要杀回来的。” “我知道。” “那你怎么不进去?” 梁暮没有说话。 在最后最后的关头,萧子鹏开始催他:“快点,时间快到了。” 梁暮却看到张晨星出现在车行道对面。 她拿出手机,示意梁暮接电话。 梁暮接起,还来不及开口就听张晨星说:“我有十三万,这几年攒下的。我去周茉银行咨询了,书店能抵押贷款六十万。” “什么?”梁暮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地看着马路对面的她。明明只是一条车行道,却隔了很远一样。 “我一共有73万。你还差187万。” 梁暮眼睛腾地红了,张晨星这个大傻子。 “能用钱解决的问题永远都不是问题。”张晨星又说:“别好像快要活不下去了似的。” 她不太会说话,其实她想表达的是我知道你遇到了困难。因为你是我最珍贵的朋友,我愿意倾尽我所有帮你。 我希望你能好。 梁暮背过身去:“留着自己花吧你!”挂断了电话,通红着眼睛恶狠狠回头看了张晨星一眼,大步走了! 第27章 3067天 梁暮坐在窗边, 看着火车渐渐开离古城。 头脑里是刚刚在马路对面的张晨星,以及她说的那些话。张晨星知道他身负巨债,但一句都没问过他。没问他260万是做什么用, 也没问他遭遇了什么事。 她只是默默地盘算了自己的家产, 准备把身家性命交出来,帮他渡过难关。在她对一切还未知的情况下,她选择无条件相信他。 梁暮从没见过哪个人像张晨星这么傻, 傻到让人心疼。 因为有这样一个张晨星,让梁暮重新相信了生活。 真奇怪, 在他意志消沉这些天里,一度怀疑过自己和生活, 可张晨星只说那么几句话, 就把他从黑洞里拉了出来。 “别看了。”萧子鹏说:“再看你可能就要跳车了。” 做兄弟这么多年,第一次见梁暮舍不得离开一个地方。 “在想什么?”他又问。 “我只是在想,张晨星今天会不会好好吃饭。”梁暮说。没有任何惊天动地的念头,只是希望张晨星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忘记他带给她的烦恼。好好度过这美丽的秋天。 “张晨星?没准吃得比从前好一点。终于甩开了你这个橡皮糖。”萧子鹏开玩笑,拍拍梁暮肩膀:“但说真的, 从前我老是觉得你挑剔, 活该你孤独终老。今天的张晨星让我觉得, 如果不是跟她在一起, 那你就孤独终老吧。” “你等了这么多年, 值得。” “我终于相信了, 你一直单身,无非就是为了遇到一个她这样的人。” 六千个晨昏 第29节 遇到一个傻子。 萧子鹏心里想。两个傻子碰撞到了一起, 也算绝配了。 梁暮笑了:“那我可能要孤独终老了。因为她不爱我。她一颗赤诚的心是为朋友跳动的。”又或许在此刻, 爱与不爱并不那么重要了, 重要的是张晨星这个人。 “把你的钱留好,别被人骗走了。”梁暮给张晨星发消息:“我会自己解决,如果我倾家荡产了,就去你那里蹭饭。” “你养我。” 张晨星一直在忙,书店抵押的手续很复杂,各种资料都要准备,她在家里翻箱倒柜,周茉在一边看着她。 “张晨星你脑子不灵光哦!”周茉制止她:“你总共才见过梁暮几次,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家住在哪里啊?万一卷了你钱跑了,你上哪儿找他去?” 张晨星从抽屉下面抽出一张有那么一点年头的纸来,放到周茉手中,轻声说:“梁暮家的地址。” 周茉愣了,那纸上印着上海酒店的logo,黑色签字笔一笔一划写着他的地址。 那年在上海,离开酒店前,张晨星特地去前台拿了梁暮留给她的地址。她答应过要给他回信告诉他她的答案。尽管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事早已物是人非,但她欠梁暮一个答案。 “有他地址怎么样?他可能搬家,可能逃到国外去,或者干脆就耍臭无赖。”周茉劝张晨星冷静。 “我劝你不要跟唐文稷协议结婚,但你们今天还是去领证了。”张晨星说:“如果梁暮骗我,我失去的是几十万。唐文稷骗你,你失去???的是一部分人生。” 周茉被张晨星说得哑口无言,指着张晨星:“你!你现在嘴怎么这么厉害!唐光稷骗我我去他家里打死他,梁暮骗你你就只能吃哑巴亏!” “半斤八两。”张晨星把资料都装进口袋,认真地看着周茉说道:“我相信梁暮。无论从前还是现在,他都没变过。” “反正我不同意!这是你全部的家当!书店没了等于要了你的命。” 张晨星不再说话。 她这人就是这样,一旦打定了主意没人能改变,哪怕这个人是周茉。 周茉对此亦是十分清楚,抿着嘴坐在张晨星床上一言不发。 张晨星坐在她旁边,打开手机,看到梁暮发来的消息。梁暮竟然说让她养他,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劲。于是给他回了一条: “你又不是我儿子。” 周茉瞄到梁暮消息,微微放下心来:“你看,人家梁暮也不想让你帮他。人家自己有办法解决,你就别往前凑!” 张晨星“嗯”了一声,把手机丢到一边,躺在床上。周茉也躺到她身边。 “你走吧,晚上是没法抵押贷款的。银行关门了。”张晨星说。 “等唐光稷接我呢。” “今天要孩子吗?”张晨星问道。 周茉咯咯咯笑起来,床随着她的笑微微的颤,半晌后才说:“协议结婚要什么孩子!回头我大着肚子,他拈花惹草,还不够我生气的呢!我就糊弄几年,把商铺弄到手,以后跟你开“老书店”的分店!” 张晨星扭过头看了一眼周茉,她顺势将头靠过去:“唐光稷都没有你有安全感。你是会为了我不怕死的人,他,没准以后碰到事丢下我就跑。” “协议婚姻。”张晨星提醒她,协议婚姻,别有过多指望。 周茉撇撇嘴,听到有人在墙头喊:“周茉!” 她坐起来往外看,唐光稷也学会了,顺着梯子爬上了墙头。 这情形太搞笑了,她又咯咯笑了,跳下床:“我走了,你给我开门。” 张晨星送周茉出去,只是对唐光稷微微点点头。她对不喜欢的人不太会装出热情来,看他们向外走,就关上了门。 周茉和唐光稷一前一后走,想到下一天要去见唐光稷那一大家子人又有点发怵。但她想得开,做戏么,谁不会啊。 上车后系上安全带,没由来问他一句:“如果我现在跟你借80万,你借不借?” 唐光稷看她一眼:“干什么啊?缺钱?” “对啊。我急需80万。” “你是想看你这场婚姻值不值80万吧?”唐光稷笑了:“给你。” “我以后还你。” “不用。我虽然没有多少钱,但80万拿得出来。” “那260万呢?” “260万你就要等等了。瞬间能拿出260万的人少,我要卖商铺了。”唐文稷停下车看着周茉:“结婚第一天,就准备接管我财产了?” “嘿嘿。” 周茉咧嘴笑了笑,脑子里还是80万:“那你明天记得借我。我当牛做马还你。” “你需要告诉我你要80万干什么?” “投资书店。” 周茉顺口胡诌。她并不觉得唐光稷会借给她80万,但在第二天上班以后,周茉看到他在办公室里折腾电脑,找借口进去了一次,看到他在卖股票。 到了中午,分三笔三个银行到账了。 周茉看着手机里的数字非常激动,立刻打给张晨星,听到她周围有车水马龙的声音,就问她:“你要去哪?” “去银行。” “因为我不让你在我们银行抵押贷款,你准备换银行了是吗?”周茉笑了:“不用去银行了,我借你80万!” 三言两语把唐光稷的事说了,对张晨星说:“我脸皮厚,能开口。如果梁暮骗你,你就当你把书店卖给我了。以后你们都为我打工。” 梁暮不知道两个小城女孩正在为了80万争先冒险,他在老胡的工作室里,被一群人围攻。 所谓的围攻无非是让他吐口。 刘淼说:“从宣传的角度讲,把烧烤老板的故事当作先导片放出去,加一些情怀进去,一定能引起观众的关注和共鸣。咱们的纪录片成功一半了,名利双收很有可能。” “你把人当成商品?”梁暮问她。 “纪录片可以当成商品。” “我的不是。”梁暮说:“那是活生生的、有感情的人。” 老胡在一边点烟,跟其他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但他沉得住气,想看看梁暮是真准备破罐子破摔了,还是只是试探。 “你说,咱们多付点钱给烧烤大姐,她有可能同意吗?”老胡问。 “给多少钱她都不会同意。”萧子鹏说:“你没看到她当时的状态。” “现在呢?毕竟过了几天。情绪消解一点了,转眼一想,多拿点钱造福子孙,自己也早日退休。两全其美。”老胡说这些话的时候,看到梁暮的眉头皱了。 “不然你们怎么拿出260万违约金来?这倒是小钱,片子上线,赔了,我做了对赌呢。”老胡继续抽烟:“你胡哥不差这点钱,但你胡哥不服。平常干什么都要由着梁导,但这次不行。我手里没跑过任何一个机会。” “用人命换的机会!”梁暮打断他:“胡哥直接说你的想法吧!” “我的想法?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人已经到那边了,已经见到烧烤大姐了。我不信这世界上除了你们两个,还能有金钱摆弄不动的人。” 老胡是彻头彻尾的商人。 人猝然离开,别人看到的是悲痛的情绪和生活之重;他和他的团队看到的是可以做文章的机会,看到的是比预期回收还要高的前景。 梁暮从前对他是有一点感激的。 在一次次碰壁以后,老胡拿着他那简单得可怜的介绍说:“年轻人嘛,总要尝试。市场早晚要回归内容本身的,我要做这个。” 如今想想,老胡那时的意思应该是:做内容没准儿还能赚点钱。 “所以呢?”梁暮问。 “所以现在这件事我接手了,你不需要管了。总有一天你会感谢我。”老胡猛吸了一口烟:“这个世界不是按照你想象运行的。” 梁暮和萧子鹏互看一眼,站起来走了。 烧烤大姐发来消息,对梁暮说:“他们说多给我钱。如果不上,你要赔很多钱,是真的吗梁导?” “别理他们。”梁暮说:“按您自己的想法来。” “她会屈服于金钱吗?”萧子鹏问:“那可是不小一笔钱。” 梁暮没回答这个问题,他说:“我回趟家。” 梁暮满18岁以后,父母把名下的一套房子过户给了他。房子地段不错,虽然只有60平左右,但能卖上好价钱。刚刚老胡的话,让梁暮真正意识到一个问题:他得有自己的钱,自己管理自己的内容和公司,不然他永远没有话语权。 他觉得自己顿悟得太晚了。 顿悟的代价太高昂了。 他要他的纪录片独立。 梁暮到家的时候程予秋叫的餐已经到了,她不爱做饭,因为她认为油烟会伤害她吹弹可破的皮肤。但儿子终于舍得从古城回来,她多少要做做样子。 叫了烤鸭和鱼头泡饼,还有一些小菜。 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一顿所谓的团圆饭。见梁暮心不在焉,程予秋跟梁晓光交换一个眼神,敲敲桌子:“说吧,你老子老娘看出来了,你有事。” “我想卖房。” “你赌博了?吸东西了?搞出去一套房?”程予秋问。 “不是。”梁暮三言两语说了现状:“我需要卖房。” “不孝子诶!”程予秋敲他脑袋:“当初要你学艺术是指望你养我呢,结果你想折腾我棺材本?” 换成谁的父母都接受不了。 但梁暮父母不一样,程予秋就是心直口快,见梁暮低头不语,就叹口气:“依你自己。反正那套房子是留给你结婚用的,现在看来你这辈子八成是不会结婚了,那就随你处置。只是家里剩下的钱不许你再打主意了。我程予秋总不能露宿街头吧?” “你露宿街头?”梁晓光哼了声:“你少打点针就好了。” 父母开始拌嘴,梁暮在一边听着。一件大事三言两语就决定了,这倒是梁家风格。 梁暮从父母那里出来,先给萧子鹏发消息:“备孕吧,不需要你的100万。” 又给张晨星打去电话。 经历了那么多天的彷徨,而做决定只是一瞬间的事。 此时已经是深夜,张晨星接电话时身边有狗叫的声音,梁暮问她:“你出去走路了?” “嗯。” “又看到了你的流浪“天团”?” “嗯。” “你的书店抵押出去了吗?”梁暮问她,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笑了。 六千个晨昏 第30节 “约了明天交资料。” 张晨星是认真的,她不能用周茉的80万,因为那会让周茉在婚姻中处于弱势地位。张晨星只是不爱说话而已,但她是非分明。 梁暮无比感动,他觉得他面对的是一个巨大的世界,而他的后背面向???古城。如果有一天他真的一无所有露宿街头,古城里一定有那么一个人,她喝汤,把肉捞给他。 “我的问题解决了张晨星。尽管代价很大,但非常值得。用你的话说: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大事。” “我明天一早就让工作室的人去拍邮局,如果你愿意,可以带他一下吗?你比他更懂邮局的意义。” “还有,我处理完这边的事情就回去,短则十天半个月,长则三五个月,但我会回去的。” “等我回去,我请你吃个饭吧?或者看场电影。” 梁暮终于鼓起勇气正式约张晨星出去,尽管他现在焦头烂额,所谓的“问题解决”不过是刚刚开始。但他真的很想跟张晨星一起坐在古城的秋天里,开始一场漫长的约会。 第28章 3069天 “省省钱吧。”张晨星打断了梁暮不切实际的想象:“把这精力用在正事上。” 梁暮满腔浪漫主义被张晨星浇灭了。张晨星真是氛围破坏高手。 “那就在家里看。”梁暮说:“省钱。” 张晨星身边的猫叫了一句, 似乎不满她一直讲电话,盆里的牛奶空了她都没发现。 “挂了。”张晨星直接这么一句,认真照顾她的“深夜护卫”们。想到梁暮说他挺过了难关, 又觉得老天爷或许是慈悲的, 不会把人逼到绝路上。 猫还没喂完,就看到周茉气哼哼回来,身后跟着插兜的唐光稷。两个人看到张晨星就停下来, 周茉指着唐光稷:“不送!” “那就不送。”唐光稷转身走了。 张晨星看两个人的姿态挺奇怪,尤其唐光稷, 像做了什么坏事没得逞。周茉蹲在张晨星身边摸摸那只老猫,对她说:“唐光稷有病, 非要睡一张床。我说我们是协议结婚, 不用睡一张床。他说协议婚姻也要演真点。我说家里没别人,演什么演。他说只有培养良好的演戏习惯平时才不会露馅。” “他脑子坏掉了。”张晨星总结。 “对。睡一张床还想跟我动手,让我把他踹床下了。” “那是另外的协议。”张晨星又总结。 “对,得加钱。” 周茉说了一通,心情大好。太晚了不敢回家怕爸妈追着问,非要在张晨星床上挤一宿。 张晨星冲个澡出来, 看到周茉坐在床上瞪着大眼睛看她。 “怎么?” “你别剪头发了啊。”周茉说:“这样真好看。更好看了。” 张晨星有几个月没剪头, 头发已经及肩了。这会儿发梢滴着水, t恤湿了一小块贴在肩上。 “理发店的爷爷回乡探亲一直没回来。”张晨星说。这几年一直是那个爷爷帮张晨星剪头发。他不像别人会发出类似于真可惜、留点一点也好看的感叹。剪头发就是剪头发, 从来不多说。 “回来我也不许你剪了。” “多好看啊。” 张晨星对头发没有过多感觉, 她只是觉得短发方便。她甚至对自己的相貌、身材都不太关注, 素面朝天就素面朝天、瘦杆就瘦杆。 “最近还有陌生号码吗?”周茉问。 “没有了。” “警察怎么说?” “民警说可能是诈骗电话。也有可能是恶作剧。” “他不说话,也没有经常打。估计警察同志也不好界定。” “嗯。” 张晨星后来曾拨打过那些电话, 但都没有回音。寻亲网站上越来越多的人在发帖子, 她后来又重新发了一些, 有人安慰她、有人询问情况,但都不再有确切的线索。 网站后台疏于管理,开始有一些无关主题的灌水贴。大家希望管理员能删除,但管理员已经消失半个多月了。 寻亲会的赵叔叔管理这个论坛,十几年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有人知道张晨星和赵叔叔在同一个城市,就拜托她去看看。 张晨星是在第二天一早去的。 赵叔叔的家也在老城区,门口卧着一条老狗。木门上的对联已经脱了色,张晨星记得这副对联,是前年过年的时候赵叔叔亲手写的,也给了张晨星一副。 她在外面叩门叩了很久,里面终于有了一点响动。再过一会儿,有人开了门。 张晨星看到了一年多未见的赵叔叔,仅剩的可怜的花白头发不做打理,老花镜的度数好像更加大了。看见张晨星有些高兴,但嘴角提起又很快放下了,没有精气神了。 “赵叔叔。” “晨星啊。” “您怎么了?” “叔叔生了一场病。”赵叔叔请张晨星进门,他的妻子宋阿姨给张晨星泡了一杯枸杞水。 两个人看起来都很疲惫。 “其实去年就检查出来了,前列腺癌,不要命,就是行动不便,也辛苦。两个月前又查出了尿毒症,每周要去透析。”赵叔叔对张晨星笑笑:“是不是有人让你来找我?论坛没人管理了。” “是。大家不知道您生病了。” “不知道入土前能不能找到我女儿了。” 宋阿姨听到这句,在一边抹了把眼泪。张晨星不知道说什么能安慰到他们,坐在那里低头抠手指。 赵叔叔叹了口气。 他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而寻找是无望的。 那个论坛只有很少的人会上,越来越多的无用信息,他已经没有精力管理了。 “你帮叔叔管理吧,叔叔把权限给你。”赵叔叔说:“可是晨星,它应该作用不大了。如果我们还想帮助别人,我们应该换一种方式。” 张晨星没有讲话。 她其实是知道的。这两年她收到的线索越来越少,而她不知道是否还能有其他出口。 “我们可以拍视频发到网上去。”赵叔叔说:“可惜赵叔叔没有那么多钱。” 张晨星不知道怎么安慰赵叔叔。 赵叔叔一直在帮助别人,以缓解自己内心的罪恶感。可他年纪大了、生病了,他没力气坚持了。 张晨星从赵叔叔家里出来以后一直缓不过神来,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感觉,好像又有一个人要消失在岁月尽头了一样。她想她会永远记得每当赵叔叔看到有人提供妈妈的线索的时候,兴奋地打给她。这种兴奋好几年如一日。 他永远为别人服务。 可是属于他的时代快要结束了。 梁暮工作室的员工打给她,第一句就是:“晨星姐姐,梁导说让我找你。” 张晨星想起梁暮说要拍邮局的话,她以为他临时起意随便说说而已,不成想是认真的。 约好了在邮局集合。 大大小小的机器摆了一整张桌子,两个姑娘一个小伙子站在桌边等她。 他们自我介绍,短头发的姑娘叫小樱、长发的姑娘叫罗罗、小伙子叫阿强。 张晨星有点局促,她没想到是这么多人。 “梁导说让我们好好拍。”小樱说,她打开了电脑,拿出提前做的功课,一些拍摄方案。 张晨星不太懂他们的工作模式,别人问她她就说好,只是安静的跟在旁边。只是偶尔会讲几句这个邮局的历史。她的角度不太一样,刚好能弥补团队在这个方向的知识缺陷。 中间休息的时候,张晨星突然问小樱:“一般拍一段视频要花很多钱吗?” “什么样的视频?” “比如拍一些寻人的视频。” “如果是公益性质,那就是团队拍摄和剪辑和差旅费用,这个要看每一个单独的情况。” “如果节省着花呢?” “如果在咱们古城拍,拍摄剪辑一天不到1000就差不多。” 张晨星点点头,她记得赵叔叔的话。虽然他只提了一句,但在张晨星看来那似乎是一种托付。 张晨星没有远大的使命感,但她知道:受人所托、忠人之事。 拍摄结束后她回到家里,拿出自己的存折,上面有十三万四千两百块钱,是她这几年风里雨里一点点攒下的钱。张晨星从存第一分钱起就没想过用这些钱干什么。之前周茉要她拿出一两万出去旅行,或者给自己多买一些衣服。 可她没有这些欲/望。 今天再看这张存折,她突然找到了方向。 张晨星主动给梁暮打了一个电话。 梁暮那边有点吵,他好像是在一个片场,周围有音乐的声音。 “等一下,张晨星。”梁暮很诧异张晨星主动打给他,心里的愉悦快要漫溢出来,小跑着找了一个安静的地方,微微喘着。 “有事吗?”梁暮轻声问她。 “我想做你的客户。” “你想什么?”梁暮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想找你帮我拍视频,很多视频。” 梁暮被张晨星逗笑了:“预算多少啊?我很贵。” “十万。” “行,勉强能接。”梁暮逗她:“但我谈客户,可不是打电话就能行的事。你问问小樱他们,客户得上门请我才行。” “哦。” 张晨星挂断电话。 完了,张晨星又不识逗了。梁暮打回去,张晨星拒绝了。再打,她还是拒接。 “逗你呢。你的活,不用钱。” 六千个晨昏 第31节 张晨星没有回复他。 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因为那天晚上,她正式成为论坛的管理员。有很多无用的消息要处理或???者删除、要重新梳理寻亲会的通讯录,如果有新的可靠消息、而相关人未读,她要告诉别人。 张晨星不回复梁暮、也没跟他过多沟通,却在第二天下午背起行囊出发了。 她是在深夜下高铁的。 距离她上一次来北京,已经七年了。 八年前,她坐慢车耗时十几小时来过一次,一个人去了一些曾听到过名字的地方,吃了一碗卤煮,又悄然无声的离开。 而今交通那么发达,从古城到北京,不过六七个小时。 北京的夜晚跟古城并不相同。这里无论几点,哪怕是在深夜,街上都行人如织。她再次打给梁暮,而他并没睡。 梁暮在跟律师研究合同,找出有利条款,跟老胡和其他人谈判,把那部纪录片彻底买过来。 看到消失二十四小时的张晨星的电话,他有一点意外。 “消气了吗?昨天逗你的。”他走到外面,接通就对张晨星解释。 “我上门请你接单。” “什么?” “我在火车站。”张晨星说:“我需要跟你当面谈谈,我很有诚意。” 梁暮握着电话,很久没有言语。 他随口一说,认真的张晨星就千里迢迢来了。她总会让他震惊,总带给他新奇。她总是说很少话,却用行动证明一切。 “方便吗?”张晨星问他。 “我去接你。”梁暮挂断电话,回去拿外套。律师惊讶了:“不是说今天就研究完?” “明天吧。” 他飞奔到停车场,开上车去接张晨星。这种感觉很奇妙,他曾在二十岁那年的一整个夏天期待收到她的信或在这里见到她,而命运,终于在二十八岁这年,将张晨星推向了他。 才几天不见,他跑向她的脚步就如此急促而匆匆,好像慢了她就会消失了一样。 张晨星站在过街天桥下,穿一件休闲外套,那个旧背包在她脚边放着。看到梁暮向她冲过来,突然回忆起少年时代偶有的遐思。 伸出手将伸出手臂的梁暮挡在一臂以外,掌心贴在他胸口。梁暮的心跳得太快了,鼓动在张晨星掌心之下。 “你为什么来了?”梁暮问她,手握住她手腕,在将她拖进怀里或向她迈进之间抉择。 张晨星却抽出手:“我当面请你接活。” “诚意足够了。”梁暮终于还是拍拍她肩膀:“无论什么活我都接。” “我不会让你赔钱。”张晨星说:“我有存款。” “你反正今年一定要把你存款花完是吧?”梁暮笑了:“我虱子多了不痒,不差你这点钱。” “你还没问我是什么活。” “我说了,什么活我都接。”梁暮顿了顿:“但如果你跟我仔细说说,我能把活干得更漂亮。” “好的。” “那…今晚?” “嗯。” 梁暮转过身去,不想让张晨星看到他脸上得逞的表情。再转回来的时候面色如常,甚至皱着眉:“那去哪呢?二十四小时餐厅太吵,马路上夜晚太冷了。”他故作沉吟,把所有公共场所都否定了。 “开房。”张晨星说。她看到了梁暮孩子一样的顽劣,又坚信他人格高贵。与其去上述任何地方,不如坐在一个安静的地方把重要的事情说完。 她太过坦荡,反倒是梁暮局促起来:“孤男寡女,倒也…” “狗屁。”张晨星打断他,目光穿透他的皮囊,直直到他心底:“速战速决。” “我车里…也行。” “走吧。” 张晨星跟梁暮走到停车场,他的车不是在古城那一辆,这一辆很旧,两个人坐上去甚至会显得拥挤。梁暮从后座拿起一瓶矿泉水拧开让张晨星喝,听到她肚子咕噜一声,又下车跑向麦当劳。 再回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个袋子,把薯条汉堡鸡翅一一拿出来,摆在前方。 “刚好我也没吃。”梁暮说:“下顿我带你去吃好的,我从小吃到大的。” “我们只有几个小时时间。”张晨星说:“我的返程票是明天一早。” “?”梁暮扬眉:“你就是为了跟我过一夜?” “半夜。”张晨星纠正他。然后一边啃汉堡,一边对梁暮说了她的想法。 她想帮很多人拍寻亲视频放到网站上统一传播,让越来越多的人看到。她只是有这么一个念头,还来不及想以后的事情。 梁暮一直认真听张晨星说话,也没再说他不要钱的话。他了解张晨星,如果他不要钱,她会找别人的。 “这个活你接吗?” “接啊。” 梁暮靠近张晨星:“好了,说完正事了。接下来,花好月圆夜,干点什么呢?” 第29章 3070天 他看着张晨星, 终究是只敢过嘴瘾。一只手探过去找到按钮,另一只手按着椅背,破车上的破椅子吱吱呀呀向后展开。 “你睡会儿。”梁暮说:“没几个小时了。” 张晨星点点头, 真的放心睡了。 梁暮带给张晨星巨大的安稳感, 那种感觉像是她从高空中掉落,突然有一张巨大的网接住她。 车在平稳的行驶,张晨星睡得深沉, 不知过了多久,察觉到眼前有光影在闪, 车厢里有影片对白的声音。她睁开眼睛看到前方的巨大屏幕,转过头看到坐在驾驶座上聚精会神看电影的梁暮。淡淡光明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棱角分明的侧脸带着英俊和正气。 张晨星想起周茉说梁暮的话:“相貌真好。” 她就那么看了梁暮一会儿, 也说不清心底的感觉,只是有点庆幸,经过那么多年,梁暮没有变成那个泯然于人海的人。他仍然是那个他,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同的他。 梁暮察觉到微弱的声音, 转过头来, 视线对上张晨星的。他没有说话, 但他非常感激张晨星的到来。她让他觉得这世界上有那么一个人愿意为了你, 不管多远, 风尘仆仆而来, 这是何等幸运。 他甚至知道张晨星不是为了所谓的工作来找他,她单纯就是怕他被击垮, 想亲自来看看他, 陪他待一会儿。 哪怕她一句安慰的话都没说。 “我好了。我已经在战斗了, 你别担心。”梁暮说。手放在张晨星头上轻轻揉了揉,这一次张晨星没有闪躲,轻轻“嗯”了声。扭过头去看电影。 24小时汽车影院,在夜晚会亮起一些灯,周围停着一些汽车,梁暮选了一个安静的场次,影片里的背景音乐委婉而动听。有温暖的情愫在车厢里蔓延,让两个身处彷徨和困境的人得到短暂的休憩。 梁暮有点舍不得这个夜晚结束,然而天还是快亮了。驱车带张晨星去喝他从小就爱吃的清真早点。太早了张晨星吃不下,梁暮给她要了一碗甜豆浆,又打包了烧饼夹肉给她带走。 开车去火车站的路上,张晨星看着外面的街景,突然问:“你们合唱团在这附近?” “对。你怎么知道?” ”明信片里看到过那栋楼。” 梁暮顿觉百感交集。 “张晨星,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 “嗯。” “我见过你爸爸。”梁暮说:“十二岁那年去古城参加比赛,曾跟随方老师在古城里游荡,走进了一家书店,遇到了一个修书先生。” “那天我和方老师看他修书看了很久。” “是你爸爸修书的场景,唤起了我对光影的执着。” 想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有时梁暮想起会觉得唏嘘。 “后来,你爸爸帮方老师修了很多书,他们成了“君子之交”。 张晨星没想到会在这个早晨听到梁暮提起爸爸,她觉得自己心里筑起的大坝好像决堤了。 进站的时候只跟梁暮说了再见,就背着大包消失了,头也没回。 在火车上靠在椅背上睡了一觉,这一次她的耳机里播放了音乐。 “乘着歌声的翅膀, 亲爱的请随我前往。 …” 火车由北方驶向南方,仿佛带着她回到梦开始的地方。 火车在午后到达古城。 张晨星突发奇想走回去。路她很熟悉,只要顺着公交车线路走就好。古城又不大,从这里到那里,途经一条条老街。黄叶簌簌落下,青砖路曲折蜿蜒。偶尔碰到放学的高中生,骑着自行车过去,笑声能传很远。 周茉觉得张晨星出去一趟不太一样了。 具体哪里不一样她说不太清楚。 就绕着张晨星转圈:“梁暮没欺负你吧?” “什么?” “对你动手动脚?” “他敢吗?” 张晨星反问道。 周茉想了想梁暮只是嘴损而已,人倒真是不坏,就摇摇头:“他不敢。他怕你。” 张晨星笑了笑,指指书店外:“你老公。” 周茉抬眼看到窗外的唐光稷,竟然有点脸红:“谁老公!” 唐光稷走进来,对张晨星点点头。 “吃晚饭了吗?一起吃个饭?”唐光稷邀请张晨星。他当然知道张晨星讨厌他,他也没多喜欢张晨星,但做人得有礼貌。 “没吃。”周茉说,用力捏张晨星手,让她一起去痛宰唐文稷一顿。 六千个晨昏 第32节 张晨星并不想去,但看到周茉的神情,就点点头。 周茉真是不给???唐光稷省钱,她挑了一家人均七百的日料,古城唯一一家。张晨星还没进去就觉得心疼。 “这附近有一家淮扬菜,也不错。”她提议换一家。总觉得吃个饭而已,三个人花出去两千多,会让她肉疼。哪怕这钱不是她的。 两千多,能帮助两三个人。 她心里是这么想的。 “就吃他!”周茉也心疼,这家馆子开了两年,她都没吃过。她也不是奢侈的人,但她就是想花唐光稷的钱。 “这不是在吃饭,这是在割肉。”张晨星说。 “又没割你的肉。” 两个人站在那像两个小孩子犹豫不决,小声讨论去还是不去。这在唐光稷看来很新鲜,至少他没见过心疼别人花钱的姑娘。尽管周茉说得狠,但她的神情也不自在。好像就是为了较什么劲一样。 “走吧!”唐光稷手插在兜里,招呼她们走:“我都不心疼,看你们俩操心的。” “走。”周茉推着张晨星向里走,跟着唐光稷走到靠窗的位置。窗外就是江南庭院深深,种满了草树,一个昂贵的私家花园。吃过饭的客人可以去里面品茗散步。 “点菜?还是按套上?” “按套上,都吃一点,好吃了再叫。”唐光稷擅自作主,又叮嘱:“给女士们来一点酒。上次喝过的那款酸甜女士酒,热了喝。” “我不喝酒。”张晨星说。 “我也不喝酒。”周茉说:“来热茶。” 她才不会喝酒。唐光稷眼里冒着贼光,显然要把她灌醉。她才不上当。 唐光稷笑了:“那就不要酒。给我老婆来壶茶。”他故意的。上次来是家里安排的相亲,这才多久,有老婆了。服务生表情复杂的看了周茉一眼。 周茉倒是自在,大大方方地说:“等咱们离婚了再来庆祝一次。我这辈子就吃两次这家,一次结婚一次离婚。” 张晨星在一边看他们俩唇枪舌战,倒是有那么一点夫妻的样子。奇怪的般配感。 周茉懒得搭理他,美食上来就敞开了吃。 倒也不见得有多好吃,但食材是真的新鲜,做法也多,直接入口也不寡淡。 唐光稷在那里照顾她们,倒茶、加菜,倒也贴心。 “看见没?这都是久经沙场历练出来的。”周茉说:“据说我们唐主任相过六十多次亲。古城里有头有脸人家的姑娘都见过呢。” “倒也没那么夸张。但三十个有了。”唐光稷对周茉扬扬嘴。 “那又怎么样,最后还不是要协议结婚。” “主要是别人要的商铺更多。” 唐光稷不愿意在嘴上吃亏,直把周茉气的恨不得剐了他。这顿饭吃得精彩,散伙的时候周茉坚决不跟唐文稷走。 “那个破家我不回!” “我妈晚上要视频。”唐光稷说。老人可能也觉得这婚结得蹊跷,有事没事查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破绽。 周茉不跟钱计较,但坚持要先送张晨星回去。两个人都不想坐车,要走回去,号称减肥。唐光稷在身后跟着她们,听她们在说话。 说的是张晨星接下来要做的一件什么事,唐光稷听了个大概。舍不得花钱吃饭的人,要出钱帮助别人。这倒是稀奇。更稀奇的是周茉,唐光稷听她说:“等我拿到商铺就有租金了。租金我也要这么用。” ?拿我的钱做公益? 等两个人到了家,唐光稷靠在沙发上,拍拍沙发扶手:“来,坐这,谈谈。” 周茉坐在餐椅上,离他远远的:“谈什么谈啊?谈着谈着你又要动手。都说了,那是另一个协议。” “怎么?多拿一分钱做公益啊?” “你管我怎么花钱。”周茉说。 她对唐光稷眨眼,想气死他。 “那之前那次是什么?会员体验?” “之前那次是我一时糊涂。”周茉瘦瘦一个人,把腿盘上餐椅:“我现在头脑灵光着呢!” 唐光稷才不肯为了上床出钱,头靠在沙发上看周茉。 周茉才不理他,起身去洗澡。主卧的独立卫浴不出水,她又穿上衣服折腾出来洗。带着湿哒哒的头发出来,过着浴袍向卧室冲,关门的时候被唐光稷挤了进去。 “我不跟你睡!” “谁稀罕似的!”唐光稷把手机丢到床上:“我去冲澡,我妈打视频你帮我接一下。” “老规矩,五百。” “六百。那一百是我高兴。” 周茉后来都想不起那天晚上是怎么发生的。 明明就是接了个视频,挂断后她踢唐光稷下床,唐光稷抓住她脚踝,莫名其妙就纠缠到一起。 周茉非常懊恼。 “怎么就着了那老狐狸的道?”她在书店里自言自语。 张晨星正在修赵叔叔托付给她的日记。那本日记塞在牛皮信封里,打开之后看到字迹已经模糊了。但能看到当时的内容。 是赵叔叔女儿刚出生时夫妻一起写的日记。 第一次笑、第一次坐、第一次走、第一次长牙,那么详尽。 听到周茉这句话终于放下手里的活,看着她。 “怎么啦?你别看我。”周茉被张晨星看得心虚。 “你喜欢。”张晨星肯定地说。 “凑合吧。”周茉嘴犟不肯承认:“唐光稷有病。不肯跟我签另一个协议,今天下班的时候却把工资卡给我了。” “随便花?” “对,让我随便花。” “奇怪。”张晨星说。 “可不!” 周茉想了想,坐到张晨星对面,神秘地说:“梁暮没谈过恋爱,是不是某些方面有问题。” “我不知道他谈没谈过恋爱,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有问题。” “那…” “要不我去试试。” 张晨星一板一眼地说,根本看不出真假。 第30章 3084天 “试什么?”马爷爷拿着剑进来。 老人家最近结交了一个会舞剑的朋友, 每天带着马爷爷在河边缓慢“舞剑”。 周茉好整以暇看着张晨星,后者又低下头工作,忽略这个问题。 周茉撇撇嘴, 对马爷爷说:“梁暮没谈过恋爱。” 马爷爷显然有点震惊:“二十七八岁了吧?” “那可不。” “听谁说的?” “那个萧子鹏。” “不太可信吧。” 马爷爷想了想梁暮的相貌, 多端正一个小伙子,怎么会没谈过恋爱呢? 张晨星就那么一说,她正在纸上誊抄。日记上有个别地方因为着水模糊了, 她要把字摹下来、补上去。这个非常费功夫,却是张晨星最喜欢的部分。 “那到底试什么?”马爷爷不死心, 刨根问底上了。 “试试梁暮有没有问题。”周茉说。 马爷爷闻言呵呵一笑,背着手去泡水喝。 在书店里消磨一会儿, 就喊着两个孩子去家里吃饭。马奶奶今天做了醉鸡和霉千张, 还拌了小菜下酒。 张晨星去厨房帮马奶奶拌菜,马奶奶递给她酱油瓶,手微微抖,酱油瓶差点掉到地上。张晨星慌忙接住,问马奶奶:“奶奶怎么了?” “这几天手抖。” “别的呢?” “心慌。” “得去医院。我明天带您去。” “等你南风叔叔回来再说。” “叔叔还没回来?” “说是身体还需要调理,下周就能回来。” “别等下周了。不舒服就要马上去医院。明天一早我就带您去。” 张晨星拿过拌菜的小盆站在调料柜前:“奶奶告诉我放什么、放多少。”不想马奶奶再受累了。 马奶奶拍拍张晨星的头, 轻声说:“是谁说我们晨星没良心、性格差的呀?那些人要么心瞎、要么眼瞎。” 张晨星头朝马奶奶的方向歪了歪, 方便马奶奶摸她头。马奶奶年纪大了, 摸不到自己孙子, 就喜欢摸别的孩子。这几年愈发明显。 在马奶奶轻声细语的指导下, 拌了小菜, 又把另外的菜端到桌子上。去盛白饭的时候马奶奶对张晨星说:“别告诉你马爷爷。如果他要问起,你就说带我去街上走走。” “你马爷爷现在脾气不好, 一生气血压就上来。” “跟谁生气?” “还能是谁。”马奶奶摇头:“罢了, 不说了。” 六千个晨昏 第33节 张晨星知道了, 是跟马南风生气了,但这毕竟是别人的家事,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答应马奶奶不告诉马爷爷。 第二天起了大早去医院挂号,又回来接马奶奶。周茉昨天睡在家里刚好出门上班,看到张晨星搀着马奶奶往巷外走,就问了一嘴,得知她们要去医院,非让唐光稷送一趟。 唐光稷的车停在巷子口,正靠在车上晒太阳等周茉,看到她和张晨星搀着一个老人出来,以为她们做好人好事扶老太太过马路。结果看到她们一直把老人扶上了车。 “唐光稷,先去趟人民医院。”周茉推唐光稷上车:“快点,要么上班迟到了。”不给唐光稷讨价还价或拒绝的机会。唐光稷甚至觉得新鲜,开车的时候听到周茉说: “我们清衣巷的女婿都乐于助人。咱俩虽然协议结婚,但你也算半个。” 唐光稷回头冲马奶奶笑了笑,认真开车把马奶奶送到医院,甚至在临走前说了一句:“快看???完了打给我,我来接你们。” 张晨星跟周茉对视一眼,说:“谢谢。我们打车回去。” 神经内科的病人很多,张晨星带着马奶奶看门诊、交钱、做检查,一直到下午结果都出来才又回到医生办公室。医生认真看了片子,问张晨星:“你是病人什么人?” “邻居。” “家属呢?儿女呢?” “在外地,下周回来。” 医生点点头,笑着说:“没什么大事,让护士再带老人补测个血压。” 马奶奶跟护士出去,医生忽然严肃起来:“等儿女回来再带来一次医院。目前可以初步诊断为帕金森综合症。” “什么?”张晨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只是初步判断。我会约一个专家会诊,下周让家属来一趟。你也不用紧张。” 张晨星低低“哦”了声。 拿着各种单据和报告出去了。 出了医院看到周茉问她:“怎么样?” “初步判断是帕金森。但医生说要专家会诊,需要家属来。” “马爷爷知道这个血压还不得上来吗?我给南风叔叔打电话。你别管了。” 周茉心直口快,打给马南风的时候说话并不太客气: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我们知道南风叔叔也为难,但医生说了让家属去。这件事我们不能替。 您好歹露个面,不能让老人自生自灭。 周茉说完就挂了电话,对张晨星说:“南风叔叔现在怎么回事?” “南风叔叔为难。” “为什么难?人命关天的时候还为难,多少有点毛病哦?” 唐光稷路过库房,听到周茉打电话骂人,就斜倚在门框上看她。周茉脾气不好在银行里是人尽皆知的事。一口吴侬软语,说的都是狠话。两个人领证的时候唐文稷打报告,领导竟然很吃惊:“找来找去,找这么一个?” “哪么一个?”唐光稷问领导。 “跳高打人这么一个。” 唐光稷就笑笑作罢。 “你怎么偷听别人打电话?”周茉一回身看到唐文稷吓一跳,差点把手里的纪念公仔丢出去砸他。 “你打电话声音太大了。”唐光稷批评她:“另外,你怎么那么爱多管闲事。” “关你什么事。” 周茉用肩膀撞他一下,嫌他碍事,让他让路。只是她个子不高,这一下撞到胃偏上一点位置,把唐光稷撞的眼冒金星。他哼一声,揪着周茉衣领子把她拽出来:“粗鲁!” 周茉被他拽脖领子不舒服,手扑腾着去捶他,又够不到他人,一下子就玩不起,生气了。唐光稷看她的样子实在好玩,就大笑两声,走了。 穿着工服人模狗样的,欺负人的时候可不手软。 周茉因为出了丑,直到下班都不想搭理他,被唐光稷连抱带扛,她呢,连踢带踹,被迫上了他的车。 外面看热闹的人多,周茉指着唐光稷鼻子骂他:“你…” 唐光稷轻轻打她手:“你什么你。” 笑了。 知道周茉下了班要去“老书店”呆着,就向清衣巷开,然后跟在周茉后头去老书店。 “老书店”里刚走了一波客人,他们把书随手乱放,张晨星正在归位。从前书店客人少的时候,她顾得过来,加之熟客多,知道她爱护书,从哪里来就会放到哪里去。现在不了,游客们把这里当作景点打卡,进门了拍照,随便翻翻书,少部分人会买几本,多数人随便放下就走。 张晨星没有抱怨。 只是等人走了默默的打扫和归位。 周茉拿着书架摆放图帮张晨星归位,马爷爷负责翻看是不是有破损。 三个人安静的打扫,唐文稷觉得坐着实在是显多余,只得拿起扫把象征性扫扫。 “晨星你电话响。”马爷爷看了眼:“梁暮。” “哦。”张晨星接起电话。 周茉忽然站直身体,振臂高呼:“试试!试试!” 梁暮在电话那边问:“什么试试?试试什么?” 张晨星自动屏蔽这个问题,问梁暮:“什么事?” “人我给你安排好了,明天一早就去找你。” “怎么收费?” “季付。在古城的话,400。” “好的,谢谢。” 张晨星知道梁暮是象征性收钱,周茉又喊了一次“试试”,梁暮又问:“你们在搞什么活动?试什么?” 张晨星不给他继续追问的机会,挂断了电话。 梁暮困惑地看着手机,对张晨星挂断电话显然有点意外,她还没回答他的问题。 “看看您的表情,好像被人甩了似的!”萧子鹏在一边笑他,两个人正在等老胡,他们今天要跟老胡谈谈买片子的事。 烧烤大姐仍旧不同意上线,不想以此牟利,老胡他们也不敢强行上,怕有麻烦。这件事就这么僵持下来。所有的上线计划都被迫推迟。好在片子本来就没有什么影响力,悄无声息推迟也没被发现。 老胡显然情绪不高。他的商业片因为新出的政策被毙了,要大量调整,一大笔钱压住了。 “梁导,想好解决方案了?”老胡问梁暮。 “对。我要买回这个纪录片。”梁暮直奔主题,看到老胡撇撇嘴,就把资料袋推到他面前。 “第一份资料,是所有已构成的费用明细。” “第二份,是合同条款中跟回收权限有关的。” “第三份,是我们列出的两个回收方案,胡哥选。” 老胡没看费用明细,花多少钱他自己心里清楚,直接看了方案。方案一,梁暮方全资回收,盈亏自负,老胡等人不会有损失,也不会有收益;方案二,梁暮各付30%给老胡和其他资方。相当于其他资方全部买断撇清,老胡出40%左右,未来因为这部片子产生的全部利润,老胡除收回成本外,还能额外有30%的分成。 “没这么玩过啊。”老胡点了根烟,靠向椅背。 “第一个,所有人不赔钱,我自己承担后果;第二个,除了胡哥和我,都不赔钱。胡哥跟我一起承担风险,但不排除有收获。” “你想让我选几?”老胡问他。梁暮这么有魄力是出乎他意料的,他对这个特立独行的导演的兴趣比从前还要浓厚。 “我只是列出两个合理方案。” 老胡笑了:“得了,你这两个方案都挺仗义。” “胡哥不看看法律条款?” “你既然拿给我看了肯定就是研究完的,方案也有诚意,我就不多此一举了。”老胡猛吸了一口烟:“哪来的钱?” “我有一套房子,挂出去了。因为有不错的学区,看房人多,这几天应该就成交了。” 按照梁暮最初的想法,没有方案二、只有方案一,生死由命。但张晨星来了一趟,她想做那么有意义的事,梁暮想或许他应该留一点点钱。 以梁暮对老胡的了解,他或许会选择第二个方案,因为他是商人。 “不错。”老胡拍他肩膀:“等确定了告诉你。这事不能再拖了。” “好。” 梁暮和萧子鹏出了老胡办公室,彼此看一眼,笑了。 “接下来做什么?”萧子鹏问他。 “回古城接活。” “烧烤大姐那呢?” “别打扰大姐了。” 梁暮让罗罗他们把烧烤夫妇的故事重新剪辑,加片头片尾,并决定把成片和母带一起送给她。让她拥有处理权。梁暮想,要对别人温柔一点。 “就这样吧。”梁暮说:“还好是28岁,不是88岁。还好有房子可以卖。” “操。”萧子鹏骂了一句。 他们是在一天傍晚回到的古城。 一别半月余,古城秋意更深,黄叶盖满整条街,萧瑟的南方水乡。他们推着行李箱走在街上,不像他乡旅人,倒像游子归家。 那种致命的归属感又充斥梁暮心间。 等他走进清衣巷,行李箱轱辘压在石板路上的声响一直传到很远。 张晨星等人正在书店门前坐着休息,这一天书店的客人很多,她早上五点就起来为赵叔叔录像,九点多回到书店开业,期间修了一本损坏不严重的书,这一天真的很累。 周茉指着巷口方向:“那是不是梁暮?” 其余人都转过头去,看到梁暮背光而来,步履匆匆而坚定。透过最后的暮色看向张晨星,目光相遇,是文字在书中碰撞,会有一个美妙的故事流传很久。 马爷爷最高兴,梁暮回来了,有人陪他下棋了。 老人站起身迎接梁暮,满是皱纹的脸上笑意绽开,眼里甚至有泪光,朝梁暮伸出手:“小伙子!欢迎回家!” 梁暮笑着跟马爷爷握手,这奇怪的欢迎仪式。 周茉按捺不住兴奋,要跳起来,被唐光稷一把按在椅子上。她转身踢他一脚,又拼命打他手,逃出他的禁锢。举起双臂,大声喊: “试试!试试!” 六千个晨昏 第34节 第31章 3085天 “试试什么?”这个“试试”真是让梁暮好奇。 “对, 试试什么?”萧子鹏也问。 “试试…”不待周茉说完,唐光稷已经从身后堵住了周茉的嘴。他单纯不想让周茉痛快,不让她把话说完。 周茉要气死了, 在唐???光稷手掌下想张嘴咬他, 无奈徒劳无功。马爷爷非常开心梁暮回来,拉着他回家里吃饭。 “我们订饭吧?”张晨星突然说。 马奶奶确诊了帕金森,会有静止性震颤。所有人都瞒着马爷爷, 前几天借口马奶奶感冒,一直不让她做饭。最近吃的都是张晨星做的蹩脚饭。 “爷爷定。” “不行, 我定。”张晨星说。 “退休金留着干什么。”马爷爷笑道,拿出手机。 “岁数大了请保姆!”周茉说, 对唐光稷说:“他还欠一顿婚宴呢, 让他请。” 他们争执之间梁暮已经拿出手机点开了软件,唐光稷按住他手:“我的确欠一顿。我请。” 梁暮也不客气,颇有一点人穷志短的模样。拉着箱子向里走,拐进马爷爷家。他的花开得很好,叶子上还有晶莹的水珠,显然刚刚浇过水。打开门, 房间一尘不染, 有人为他换了床单被罩, 还在床下铺上一个漂亮的脚垫。 梁暮坐在床上, 一颗飘着的心忽然就有了归处。 外头萧子鹏问周茉:“试什么?” 周茉神秘地说:“你说梁暮没谈过恋爱, 我说这么大岁数没谈过恋爱, 不知道身体行不行。张晨星开玩笑说要不她去试试。” 萧子鹏笑的快要岔气了,指着早已进到书店开始打扫的张晨星:“光会动嘴!” 所有人都知道“试试”这件事, 除了梁暮。 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像要看热闹一样, 坏笑着看着梁暮。 “有话说。”梁暮对萧子鹏说。 后者一笑:“我没什么可说的, 看看张晨星有没有。” “我也没有。” 张晨星淡然喝汤,对他们的反应视而不见。 是在傍晚人散了,梁暮无聊翻墙找张晨星玩,见她正在房间里摆弄什么。就敲敲窗。 张晨星打开门走出来,对他说:“翻墙的毛病能不能改改。” “周茉改我就改。” “你跟周茉比?”言外之意你凭什么跟周茉比,梁暮懂了。但对于这种攀比输了就输了,毕竟对方是周茉。输了不冤。 想起晚饭时大家的奇怪反应,就问张晨星:“周茉老喊试试,试什么?” “试试你,行不行。”张晨星唇角动了动,当作对梁暮的安慰。她没有藏着掖着,她也不会藏着掖着。直接惯了。 “什么行不行?”梁暮没太明白,人格行不行还是什么行不行。 “萧子鹏说你快三十了没谈过恋爱,不知道你身体行不行。” 张晨星多坦然,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扫了眼梁暮的身体。她觉得大家的好奇很正常,她自己的好奇也正常。 ? 我不行? 他们说我不行? 就连事不关己的张晨星,也要同情他? “派你来试试我行不行?”梁暮又问张晨星。 “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我自告奋勇。” 自告奋勇? 那可很好了,正中我下怀。 梁暮对张晨星笑了笑,那笑容怎么说呢,总归是不太正经。见张晨星并没因为刚刚的对话有什么拘谨,就从身前挤进房间,手握在门把手上,对她说:“你进来。” “那你出去。” “我出去你怎么试。” 梁暮好歹是个大好青年,可不能被扣以“不行”的帽子,他必须自证。解衬衫扣子的动作十分迅敏,在张晨星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的时候已经将衬衫丢到椅背上、拉过张晨星手腕:“来,你试试。” 梁暮感激张晨星房间灯光暗,遮掉他的红脸,也给了他耍混蛋的勇气。察觉到张晨星的手要退缩,就一把将她扯过来,掌心贴在他皮肤上。 身体滚烫,心跳如擂鼓。 绷紧的肌肉在掌心之下有线条感,稍微用力,就能察觉到力量的对抗。 梁暮开口说话,声音有点哑了:“我也不是不尊重你,也不是跟你耍流氓。”顿了顿,演了起来,语调竟带有一点委屈:“我为了自证。” “男人可不能被人说不行。” 张晨星发间好闻的栀子花香钻进他鼻孔,微微向前一步靠近她,手按在她手背上,轻声问她:“你觉得我…行吗?不行我可以再证明一下。” 怎么证明呢?的确是经验寥寥。只是花香好闻,俯身过去,鼻翼微微一动,唇若有似无贴在她耳骨上,像用羽毛搔她痒。 张晨星没讲话,微微缩了一下脖子,以避开那种该死的痒感。 她本来就不爱讲话,甚至觉得梁暮也不该讲话。 微微踮脚侧过脸去,亲了亲梁暮唇角。 今天她没喝酒,她很清醒,当微凉的唇触碰到梁暮发烫的脸颊,张晨星的心瞬间融化了。 原来梁暮真的喜欢着她啊。 像从前一样。 梁暮眼神定在张晨星身上,印象中的每一次亲吻,都是她在逗他。 “你又要逗我。”他说。 “嘘。”张晨星制止他:“少说话,多做事。” 又轻轻一下,终于落在他唇上。 又那么一下,微微启唇,蹙眉屏息,像在做一门重要的功课。 再一次,梁暮轻轻接住她的唇,含住。鼻尖碰到一起,又转向同一方向,场面略微好笑,但都竭力忍住。 双手捧着张晨星脸,不许她动,终于找到合适的角度,轻咬她嘴唇。 是十几岁时青涩的吻,又带着二十几岁的进取。哪怕只是嘴唇相贴,他就会易燃易爆炸。才象征性亲她一下,呼吸就不顺畅。在他手放在张晨星肩膀上,将她拉到怀里时,动作却顿住。 不可置信的低头看着张晨星迅速抽回的手,又听到她说:“试过了,行。” “张晨星!”梁暮弄死张晨星的心都有了,她却几步走到院子中,别过脸去:“穿好衣服,成何体统。” 梁暮要被张晨星气死了。 偏偏墙那边马爷爷在喊他:“梁暮!” 梁暮胡乱套上衬衫,一边向书店门口走一边系纽扣,张晨星跟在他身后为他开锁,又是“咔哒”一声,让梁暮的心乱得不成样子。 “你刚刚摸哪儿呢?”梁暮说:“我真没想到…” “你想不到的事情多了。” “你要对我负责。”梁暮说:“不能摸了就算了。” “住口。” 张晨星推开门,也顺带着把梁暮推出去,想起马奶奶的身体,就跟在梁暮身后一起回去。 目光落在梁暮僵直的脊背上,无声地笑了。 马爷爷房间都是水,一个盆子倒扣在地上。马爷爷正用扫帚扫水。他年纪大不能弯腰,那水扫了半天不见好。不得已请梁暮帮忙。 马奶奶低着头坐在一边,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没事没事。”马爷爷安慰她:“水洒了而已。装太多了,我也拿不动。我看你刚刚吃力手都抖了。” 张晨星没说话,出去找拖把,跟梁暮一起扫水。 “以后还是我帮你打洗脚水。”马爷爷说:“我换了膝盖了,现在能屈膝接水了。” 马奶奶抬头看看他,再看看张晨星,终于还是低下头去。 老人难过,张晨星知道。 这些天马奶奶吃不好睡不好,一直在问张晨星:“这个病到后来会怎么样?” 张晨星不能骗她。老人不傻,医生给开的药上对症清楚,她自己能看得到。只能安慰她:“控制好了会发展很忙。十几年二十几年才发作也是有的。” 马奶奶不肯相信,却也不再问了。只是有时候看着马爷爷会难过,心想终究是难逃一劫。 屋内过分安静让梁暮察觉到或许发生了些什么,但他没有问。破天荒只是站在门口目送张晨星开书店门锁,进门,又在院子里听到开门进屋的声音,这才回到自己房间。他没有关门,也不敢离开,怕老人们再遇到什么事。 乐观的程予秋曾跟梁暮讨论过老年,彼时拍拍梁暮肩膀:“你终于能派上用场了。说是在养老院,有儿女的老人高人一等呢!” 这都是玩笑话,这会儿梁暮看到马爷爷和马奶奶,突然觉得:人,最不会期待的就是晚年。 “有事你叫我。”张晨星给梁暮发来消息,顺道说一句:“辛苦了。” “马奶奶神情不对。” “马奶奶生病了,马爷爷不知道。” 张晨星发来报告照片给梁暮看。 “先治疗一段时间,医生说没准好转,也没准能控制。” “儿女呢?” “南风叔叔在想办法。” 两个老人的安顿不是小事,根本没法在一天内解决。 梁暮坐起来听外面的动静,直到马爷爷房间的灯关了,一切安静下来,这才躺回去。 六千个晨昏 第35节 这略微沉重的意外冲淡了旖旎,梁暮知道张晨星一定心情不好,他也再说不出什么玩笑的话来。 直到第二天见面,记忆先在嘴唇苏醒,看张晨星的时候会不自觉看向她薄薄的唇。 两个人之间气氛不对,被别人理解为“高压震慑”。罗罗小声对萧子鹏说:“昨天梁导来工作室时候心情挺好的。怎么现在看着不太对?” 萧子鹏看看他,又看看张晨星,也觉得两个人不太对劲。 今天他们要帮张晨星拍一个“寻人故事”,因为是在古城,梁???暮说要去看看。 他总觉得这活不能粗糙地干,得打磨出来,内容不对,即便放出去也不会有火花。他不想做无用功。 这会儿两个人谁也不理谁、实在离奇。 萧子鹏悄悄问张晨星:“你们俩吵架了?怎么不对劲。” “我试了,他行。” “什么?”萧子鹏以为自己听错了,开玩笑的时候可没觉得张晨星有这个胆量。也没觉得她做了就敢光明正大说出来,于是又问一句:“你真试了?” 张晨星站定,看着萧子鹏的目光像在说:你那双狗眼看不起谁?谁会因为这点破事跟你吹牛。这一眼,竟然让萧子鹏虚心。 “真试了,行。” “以后别拿人身体开玩笑。”张晨星认真地说,顺带着指责了萧子鹏。 第32章 3086天 “怎么试的?”萧子鹏刨根问底。 “这就涉及隐私了。你不礼貌。”张晨星说他。 萧子鹏莫名被指责, 总觉得哪里不对。 再观察片刻,得出一个结论:这个张晨星,蔫坏。 等人的时候小声对梁暮说:“张晨星说你行。” 梁暮脸腾地红了, 萧子鹏接着问道:“你干什么了?怎么就行了?” “滚蛋。” 梁暮总觉得自己吃了个哑巴亏, 又说不出亏吃在哪里。大概就是张晨星以“试试”的名义占他便宜,但又不准备负责。张晨星…真是坏。 梁暮扫了张晨星一眼。 她随便穿了一件衬衫,衬衫外面是一件鸡心领背心, 一条磨得泛白牛仔裤,一双深色帆布鞋。头发长了一点, 发梢已过肩,她嫌碍事, 随便扎在脑后, 露出一张莹白的脸。手跟脸,像长在两个人身上,互不干涉。 她好像跟这个世界也没多大关系,她清贫她的,外面热闹外面的。她没羡慕过。 “别看了。拔不出来了!”萧子鹏拍梁暮一下:“都让人家给你办了,还这么放不开。” “什么办了?” “不办了怎么知道你行的?” 我被她摸了一把?梁暮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这个亏吃得真冤。 一行人扛着设备在公园里等人, 梁暮给大家布置任务:拍拍外景。他们这样的专业团队在古城是头一份, 机器一架、各种设备挂在身上, 就显出高大上了。 游人路过误以为赶上了剧组拍片, 看到并坐在长椅上的梁暮和张晨星, 就议论:“是新演员吗?这两位骨相真好。” 古城人不喜欢说长相,他们喜欢说“骨相”、“相貌”, “貌”的尾音微微内收, 像江南四月的雨, 黏糊糊的。 张晨星不喜欢被围观。 这让她不自在。 梁暮看到她扣在一起的手,轻轻拍一下:“别抠手。”又对萧子鹏说:“你们能不能散开,就这地方有景啊?”大家都是觉得导演和客户配,刚刚过了好几组镜头。这会儿被赶走就有点不情愿,但的确围观的人多,就解释一句:“不是拍电视剧啊!散了吧!” 等了好久,人才来。 这个人张晨星之前没有见过,只在“寻亲会”的论坛里看过她的帖子。赵叔叔把资料给张晨星的时候只是说:“她行动不太方便。” 张晨星看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裤腿里空荡荡的。轮椅也不是好用的电动轮椅,而是纯手动的,停在张晨星面前时,虎口处有深深的茧。相貌却出奇的好,一双眼不见浑浊,目光慈爱温柔。 “是晨星吧?”老人问道。 “是。” “我是郭儒森。”老人的名字很特别。 张晨星不太会寒暄,只是指指梁暮和萧子鹏:“让他们拍吧?” “好啊。谢谢。”老人从轮椅侧兜里拿出一个本子,翻到一页:“我就照着念?” “稍等。”梁暮说,蹲到郭老面前,轻声说:“奶奶,您把稿子给我看看可以吗?” “好啊。” “谢谢奶奶。” 梁暮拿过老人的手稿,认真看了一遍,又蹲下去对她笑笑:“您的字真漂亮。” “谢谢。” “奶奶,我想改变一下拍摄形式,您看行吗?”梁暮认真说道:“您的手稿很动人,我想用更丰富的表现形式来拍。我想根据您的手稿,用三段式结构表现,同时配合采访的方式,您看好吗?”说完他认真演示了一段。 梁暮对采编播也精通,他认真对待每一个到手的工作,不想因为张晨星要求不高就随便拍。 郭儒森老人没想到会遇到这么当回事的人,很是感动。拍了拍梁暮手背以示感谢。梁暮把她推到树荫下,又找了件衣服盖在她腿上:“那您稍等片刻,我去重新安排一下。” 罗罗用一次性杯子从保温壶里倒了一杯温水,放到郭儒森手中。 张晨星上一次看梁暮工作是在那个公园,那天他带着耳返穿着西服去搞一个求婚仪式,场内场外的人让他训了个遍。这一次的梁暮,没有一点脾气,尤其对郭奶奶讲话,声音极致温柔。 是不自觉就要去呵护弱者的那种温柔。 她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郭奶奶旁边陪着她。老人也听闻过张晨星的故事,此时两个人坐在一起,不用说话,就已经懂得。 拍拍张晨星的肩膀,对她说:“晨星啊,如果真的找不到,就别找了吧。” “那您呢?后悔过吗?” 郭儒森没有说话。 她的取景就是在这棵树下。 五十年前,也是在这棵树下,郭儒森送别了少年好友。彼时的她已嫁作人妇,膝下有一个女儿。丈夫因公瘫痪在床,一家人揭不开锅。是在城北的粮店偶遇回乡安葬父母的他,两人再见,难免唏嘘。 临行前,好友将手里的现金和粮票留给她,再往后十年,每年都有那么几次,在郭儒森不堪重负之时,远方的他像神仙会算一样,送来他的关照。 再后来,他杳无音信。而郭儒森记得这么一个人,找了很多年,都找不到。 “如果找到了,您会做什么?”梁暮最后问。 “我也不知道。” 郭儒森后来生活凄苦,丈夫在四十岁时离世,唯一的女儿也在50岁时患癌病逝,而她的腿,在那之后的一次车祸中没能保住。 “或许,我可以说声谢谢,也想把那些亏欠的东西还给他。” 梁暮没问郭儒森是不是爱着那个人。 他钦佩这样的人,尽管生活凄苦,出门时却穿得干干净净。在耄耋之年仍有一双清澈的眼睛和干净的灵魂。 这会儿都安静下来,只有风的声音。萧子鹏举了举手又放下,就这么结束了这场临时编导的拍摄。 “谢谢晨星。”郭儒森对她说:“真不容易。” 张晨星对她笑笑,帮她把头上的落叶摘掉。 “送您回去吧。”梁暮说。 “那刚好,去家里休息。” 郭儒森讲古城话,怕梁暮他们听不懂,就讲得很慢。是一个很体贴的老人。 他们送老人回去,这才发现老人住在清衣巷旁边的蓑衣巷。梁暮学习过巷志,猜到早在千百年前,蓑衣巷或许住船夫。因为那时古城连年阴雨,撑船之人常年身披蓑衣,风雨里来去,因此得名。 老人家里很拥挤,却难得干净。拿出老相册来给他们看,萧子鹏让罗罗他们开始无干扰拍摄。 梁暮听老人讲照片里的故事,而脑海里构画出了一个完整的轮廓。清衣巷、蓑衣巷,还有更多的街巷,是这古城里的人间烟火,也是人间百态里的浓缩剪影。 “你确定要拍这个?”萧子鹏苦笑:“咱们距离赚钱越来越远了。做点商业纪录片不行吗?” “不行。” 两个人还没从一个困境里走出来,又要跳进下一个困境。既然如此,只好更加努力赚钱。 萧子鹏指指罗罗电脑:“张晨星这活,四百,没接一个,至少赔两千。” “我出。”梁暮说:“你别跟张晨星说。” “那我多不仗义,从工作室里扣,反正虱子多了不痒。” 梁暮打开机器看一眼今天的内容,不经意间看到最开始那几组镜头:他和张晨星坐在长椅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却有该死的氛围感。 梁暮为这样的氛围狠狠心动。 “你说,张晨星会不会有那么一点…喜欢我?”他问萧子鹏。 “没看出来。”萧子鹏觉得纳闷:“我说哥们,一个女人喜不喜欢你你分辨不出来?那你俩怎么试的?” … “可算到你擅长的领域了。”梁暮损他一句,又去看片子。 他们在等老胡的消息。 老胡说出国前解决那部纪录片的归属问题,明天一早他就要走了。 “催一下,别晚上又喝大了,什么都耽误了。”萧子鹏说:“我给他打电话。” 电话没打,老胡的消息就过来了:“选第二套。合同重新改,先把大佬们的钱摘出来。” “好。”梁暮回他:“不怕竹篮打水?” “你连房子都敢卖,我怕什么。”老胡说:“我要去喝酒了,你们做好合同让刘淼找人审。剩下的别管了。” 从零开始了。 不,倒退了。 六千个晨昏 第36节 “这次???感觉怎么样?”萧子鹏用肩膀撞他一下,笑了:“以后咱俩的简介可以改成连续“出片”失败者了。” “没什么感觉。就是不太敢接程女士电话。” 程予秋同意梁暮卖房,事后想起也会心疼。偶尔打电话训梁暮一通,让梁暮找准人生方向,不要“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梁暮指出程予秋用错,又被她骂第二顿。现在在程予秋口中,梁暮已经从“我的暮暮”变成了“那个败家子”。 “有一个办法能让程女士放过你。” “什么?” “给她弄个孙子。” “我给她弄条狗吧还是!”梁暮说完站起身:“走了。” “还回清衣巷?你不搬出来了?” “不。” 梁暮喜欢清衣巷。 他不准备搬出来,甚至做好了常住的打算。 回去的时候已经深夜,书店里还亮着灯。张晨星把门反锁了在工作。梁暮知道她这个晚上八成又要出去走路,就敲敲窗,让她开门。 “走,带你看萤火虫。” “现在没有了。” “我说有就有。” 梁暮拉住张晨星的细细手腕,一直走到巷子后面的河边。期间张晨星让他放手,他都当没听见。于是一个人向前走,一个人在后面僵持,就这么别扭到河边。 指着河面少得可怜的亮点给她看:“萤火虫。” 张晨星这才抬起头,看到这一天星星竟然很清楚。河面的灯暗下来,星光就能映到水中些许。 两个人站在河边看星光随水波一漾一漾,周围一片安静,只有秋虫的鸣叫。 梁暮的手顺着张晨星手腕慢慢向下滑,终于握住她的手。 “梁暮!”张晨星凶他。 梁暮却笑了:“别吓唬人了,我才不怕你。”捏了捏她的手,弯身偏头到她面前,与她齐眉对视。 “一会儿亲我,一会儿凶我。你把我命拿走得了!” “我不能让你白亲白摸,你得对我负责任。” “谈恋爱吗?你和我。” “谈很久那种。” 梁暮用嬉笑掩藏认真,握着张晨星的那只手却有细细一层汗。 “别闹。”张晨星抽回手:“谈恋爱干什么。直接结婚。” 第33章 3089天 “你说什么?”梁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再说一次!”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喜悦腾地冒出来, 钻到头顶。他甚至在一瞬间看到了两个人的老年。 “我说有本事直接结婚。恋爱恋爱恋爱的,腻歪。”张晨星一向独来独往、直来直去,梁暮总想试探她, 一点一点冒进, 好像她是个气球,一戳就破。又好像她是个什么易碎的东西,他得小心翼翼。 操。 张晨星真能掐他脖子, 梁暮想。她是练过什么绝门秘籍吗?怎么每次都能在他兴高采烈的时候给他一个大嘴巴。最气人的是她慢悠悠抽回手,像旁边移一步。大概意思应该是:你别挡我看风景。 “你说的啊。”梁暮突然捏住张晨星脸:“你给我等着!不结的是狗屁!” 张晨星看他一眼, 风景看够了,准备回去睡觉。 梁暮跟在她身后, 阴阳怪气问她:“你能自己做主吗?你户口本在吗?别到时说身份证丢了。” “管好你自己。” “得嘞!” 梁暮为了张晨星给他等着, 第二天就给程予秋打电话让她寄户口本过来。 “你要户口本干什么?”程予秋问。 “结婚。” “什么?你再说一遍?” “结婚。给你找一个美若天仙的儿媳妇,明年冬天让你当奶奶。”梁暮顺口胡诌,听到程予秋一口气差点没捣过来,他笑的要死。 “你都不带回家里?我也没见过人家父母。彩礼要不要?房子要不要?车子呢?以后在哪生活?这些你都没说清楚。”程予秋给梁暮传递经验:“这可不是儿戏。” “我结你结。” “你结。” “不寄我这辈子打光棍了啊,反正你做好心理准备了。” “你敢!我就是觉得你草率。” “我不像别人,我结婚就一点:这个人我打心眼里喜欢。” “行行行!你轴!” 程予秋觉得自己还没见过儿媳妇就要寄户口本, 这事太气人。好一顿训梁晓光:“你们父子俩没一个让我省心!是不是说家里只听我指挥?现在好了, 一个自己指挥自己, 一个不听指挥!气死我了!”说完还拍了梁晓光一巴掌, 这一巴掌听个响, 觉得心里舒服点, 又训了他好一通、拍了好几巴掌,才算把气顺过来。 生气归生气, 自己养的儿子心里总归是有谱, 知道他不会胡乱结婚。既然到了这一步了, 拦着也不是办法。就琢磨着去趟古城,但梁暮却拦着她:“别来,没时间招待你们。等我安顿好,把你们接过来度假。” “另外,用特快快递寄。” 梁暮第二天没去书店,第三天也没去。 张晨星琢磨着梁暮八成是冷静下来了,可低头间,有人把一个文件袋丢到桌子上了。 抬起头,看到抱着肩膀洋洋得意站在那的梁暮,气焰很嚣张:“结不结啊?” 张晨星对他笑了笑,从抽屉里拿出资料,站起身走:“快点,晚了关门了。”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啊?”梁暮问她。 “谁不结谁是狗屁。”张晨星说。 “你可想好,婚姻不是儿戏,结了可就别想离了。” “走不走?” “不走。” 梁暮一屁股坐到板凳上,张晨星切了声,把资料放回抽屉,低头继续干活,不搭理梁暮。 梁暮一直玩手机,过了半天说:“走吧。” “关门了。” “去照相!” “民政局里能拍。” “我就要自己拍。” 梁暮刚刚让萧子鹏去搞布景,说工作室新增一个拍征婚证照片的业务。萧子鹏说行,五分钟快活,二百一次,不着急,明天就去。梁暮说不行,今天就要。 “给谁拍啊?”萧子鹏问。 “我。” 都是吓死人不偿命的主。 连拉带拽把张晨星带到工作室,进门的时候张晨星觉得气氛不对,紧接着就听到“嘭”一声,几个人跳出来,大喊:“恭喜结婚!白头到老!” … 场面一度很尴尬,罪魁祸首萧子鹏笑趴在地上,过了半天站起来,擦擦眼角笑出来的泪水,对着呆若木鸡的两个人说:“怎么样?我们的新业务。” 梁暮仿佛看到了工作室倒闭的那一天,近在咫尺了。 “罗罗帮张晨星画个淡妆。” “不化。”张晨星拒绝。 “待会儿灯一打,不化妆一张大黑脸。你结婚证上真要放这样的照片吗?”萧子鹏吓唬张晨星:“当初我媳妇为了拍这张照片,半个月没吃饭!” “你还是老天爷赏饭吃,天天吃饭,还这么瘦。”萧子鹏把张晨星按在椅子上,让罗罗给她化妆。张晨星上一次化妆还是最后一次在上海演出,舞台妆要化很浓,不然在灯光下真的会黑。 化妆刷触在脸上,她下意识闭起眼睛,再睁眼时,看到一个不太一样的自己,还有看着妆镜的梁暮。 他的目光像在看一件心上的东西,满是流光皎洁。 又上前一步,接过罗罗手中的梳子,按下要起身的张晨星:“别动!” 梳子自上而下,亲手为她梳头。酥痒感从头顶一路爬到心底,张晨星看着镜中垂眸的梁暮,听到他说了一句:“青丝结发。” 别人都不太敢说话,甚至觉得连呼吸都会破坏这该死的旖旎。 张晨星像被摆弄的木偶,又被推进卫生间换上梁暮给她的白衬衫,出来的时候梁暮也已经换好,景也布好了。 就这么被动拍了一张结婚证照片。 当天分开的时候梁暮说:“明天早上八点,不见不散。” 这一夜梁暮根本无法入睡,在床上烙饼。因为怕张晨星丢三落四,把她的证件都要了过来,这会儿压在枕下。这么熬着,第二天却意外神清气爽,特地早起刮胡子换衣服,当他站在书店门口的时候,是那个鲜衣怒马少年郎。 张晨星呢,跟平常一样,只是在出发前要求去吃一碗面。 面馆里坐满了人。 两个人坐在角落里,一人一碗素浇头。 张晨星想起儿时父亲说过:他和妈妈去扯证那天早上,在面馆吃了一碗面。 她也想在这一天在这里吃上这么一碗面。 一口下去,竟隐隐能体会当年父母的心境。一口一口慢慢吃,梁暮也不急,倒了杯水给她。等她说出那句后悔的话。 如果此刻张晨星说她只是在逗他,那他也不会生气。话赶话说到这,看起来像两个人在较劲。只是看起来而已,梁暮不是。他心里欢喜着呢,又带着一点忐忑。 可张晨星什么都没说。 六千个晨昏 第37节 两个人一起回书店,张晨星打开自己的自行车,朝梁暮方向推了推:“距离不远,骑车去吧。” “行。”梁暮跨上车,察觉到张晨星坐了上来:“你给我指路。”他对张晨星说。 “好。” 张晨星抓着他衣服,微微仰起脸晒太阳。 一直到民政局门口,两个人都没讲话,彼此???看一眼,走了进去。 盖章那一下,声音不小,梁暮心里的石头突然落了地,有种尘埃落定之感。 是,尘埃落定。 张晨星也想到这个词。 她自始至终都是清醒的,从没有任何一个瞬间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看了眼梁暮,他也在看她,手伸过来,抓住了她的手。 直到出民政局两个人都没有讲话,只是梁暮的手握得紧,张晨星甚至觉得有一点点疼。 “轻点。”她说。 “哦。”梁暮微微松了手劲儿,看着一脸严肃的张晨星,突然笑了。 “你把我的证给我。” “做梦。”梁暮拍拍自己衣服口袋:“我保管。我不太相信你。” “我能拿它干什么?” “谁知道你拿它干什么。”梁暮敲她脑门儿:“蔫坏。” 张晨星看着梁暮,这是她自己选择的家人。 “你对我有什么要求吗?”梁暮问她:“你可以列出你的禁忌和底线,还有你对我的期望。” “没有。” “那我也是第一次结婚,没什么经验。请你多多指导。” “嗯。” “然后我是这么想的…” “住我那。”张晨星打断梁暮的话:“现在去买必备的东西。” “然后就…过咱们的小日子?” “要不还是维持现状?” “不!”梁暮觉得自己有点头晕。那种感觉就像接连吃了蛋糕、巧克力、糖果,血糖上来了,让他整个人都有点眩晕。 梁暮想,我媳妇真是一个爽快人,一句煽情的话都没说,就让我搬过去了?要跟我过日子了呢。 “婚礼呢?我想…” “不需要婚礼。”张晨星说:“千万别要,我不喜欢。” 张晨星讨厌热闹,每当她身处于热闹之中,都觉得自己是一座孤岛,哪怕这热闹跟她有关。 “好,那咱们看看家里缺什么,现在去买吧。”梁暮说。 又骑着车带张晨星回家。 秋日的阳光真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张晨星终于不再捏着梁暮衣服,而是局促地揽着他的腰。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好走进一段婚姻的准备,但在这么好的天气里,坐在梁暮的自行车后座上,被古城的阳光晒着,听着车轱辘压在青石板路上的声响。 这一切让她安心。 “多骑一会儿。”她说。 “好,当作婚车巡游。” 梁暮骑车带着她绕过古城。 真奇怪,2016年的秋天,电子产品那么发达,婚礼形式花样繁多,而他们,骑着破旧的自行车环游古城。 这感觉很奇妙,又好像发生在古城里根本不必稀奇。 反正身边的这个人,一无所有。 但是可以依靠。 结束了单车巡游,又开车去买东西。 梁暮买了新的厨具碗筷,斥巨资买了一对杯子,还有一些日用品,然后把他的行李搬到张晨星家里。 马奶奶坐在轮椅上,怀里抱着两盆花,一盆是梁暮的,另一盆是她和马爷爷养得最好看的。由马爷爷推着她,跟梁暮一起送到张晨星家里。 马爷爷环顾四周,猛然想起当年张晨星父母结婚的时候,似乎也是这么简单。但两个人的感情可真好。 周茉下了班赶来,看到这一切,被吓傻了。 张晨星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这么嫁人了。 梁暮招呼大家:“在晨星的要求下,我们不准备办婚礼了。所以今天晚上,请大家一起看一场露天电影吧。” 还是城边那个快要作废的公园,一块巨大的帷幕放露天电影。梁暮说要去开尿,起身走了。 周围灯光突然暗下来。 帷幕拉开,站着一整支合唱团。 梁暮站在最中间,只说了一句: “祝我们新婚快乐。” 没有人知道“我们”中的另一个人是谁,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面前的合唱团,歌声太美了。 “乘着歌声的翅膀 亲爱的请随我前往 ……..” 梁暮消失那两天,邀请了很多合唱团老友。有自己团的,也通过朱老师联系到繁星合唱团的一些人。打电话、买车票、订酒店、远程排练,花掉他身上所有的现金。梁暮没说新娘是谁,他知道,张晨星不喜欢。而他很庆幸,年少时一起歌唱的朋友们什么都没有问,一群人,来自十多个地方,奔赴一场特别的婚礼。 所以在这样一个夜晚,公园灯光昏暗,他们在别处候场,没有所谓的故人重逢。 只有这么一场演出,送给张晨星女士。 祝她新婚快乐。 第34章 3090天 这场合唱太动人了。 白色礼服黑色西装, 站成半圆。最令人意外的是方红年老师。 这几年他身体状况堪忧,已经逐渐淡出了大众视野。而今天他花白着头发站在那里,指挥一次在外人看来无足轻重的合唱表演。 好像多年前, 在国家音乐厅里, 他带着少年们去赴一场音乐盛宴。 大家都在安静听着。 张晨星看着梁暮,他一如从前模样,锋芒毕露。歌声结束, 梁暮拥抱方老师:“谢谢您能来。” 方老师笑了:“我来猜猜,这个城市、这场演出, 或许新娘是—”他在梁暮耳边小声说:“你的远方朋友。” 梁暮微微红了脸。 方老师用力拍他肩膀:“得偿所愿了年轻人!” 是在多年前,梁暮把自己的礼物夹在合唱团的邮包里, 礼物上写着:“送给好朋友张晨星。”钢琴老师总是笑梁暮会脸红, 而方老师觉得少年情窦初开最动人。 梁暮的目光跟人群里的张晨星相遇,像在浩瀚的银河里遇到最亮的那颗星。细细想来,实属不易。 当一切热闹散尽,两个人坐在公园一角,仿佛刚刚的一切并未发生,只是一场轻飘飘的梦。但那种感觉却还在心头, 能让人记很久。 “再坐就天亮了。”梁暮说, 看到张晨星的外套略微单薄, 就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罩在她身上。 “走。” “去哪儿?” “买计生用品。”张晨星用了这么一个官方的词, 让梁暮不敢笑出声。 “关门了吧?” “街口有24小时店。” “行。” 两个人骑着自行车向回走, 路过那家24小时便利店停了下来。彼此看一眼, 都没挪腾一步。梁暮咳了声:“要不我待会儿自己出来买?你站在这里感觉有点怪异。” 张晨星不太懂哪里怪异,直直看着梁暮。后者叹了口气, 手虚遮着她眼睛:“算了你别看了。” “大号。”张晨星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以为梁暮为难。见他吃惊地睁大眼睛又说:“正常情况下便利店只有中号, 你去试试运气。”她的神情好像在说一间在平常不过的事,而梁暮一动不动格外让她困惑和…不耐。 “快点。”张晨星催他,甚至想替他赶紧买了。 梁暮抬腿向便利店走,他是有一点好运气的,买到了大号,却也顺手揣了一盒中号。这太诡异了。当他载着张晨星回到他们共同的家,铺天盖地的紧张和局促把梁暮包围了。 他不知道别人的新婚之夜是不是也如此。 此刻的他甚至不知道家里的浴室在哪里,更别提遇到洗澡洗了一半水凉了这样的糗事。出来的时候穿着整套长袖睡衣,怕张晨星抵触。 他也想不到自己的新娘盘腿直直坐在床上,一边打坐一边等他洗澡出来。听到声音睁眼看着他,又轻轻拍了拍床,让梁暮坐在她身边。 “我问你一个问题。”张晨星说。 “你问。” “有过经验吗?” “…?” 张晨星女士可以动手杀了我了,梁暮竟然有羞愧难当之感,宁求一死以图痛快解脱。 “你为什么这么问。” “了解清楚,有利于开展相应活动,同时避免不必要的误会。”张晨星扫了一眼梁暮,罕见地解释了一句:“避免因为第一次不成功就判断为能力不行的误会。” 六千个晨昏 第38节 “?”我娶的到底是什么人呢?梁暮想。他的新娘在还没开始的时候就预判了第一次不成功。 “开始吧。”张晨星说道,并拉了灯绳。她卧室里有一盏灯,已经用了二十几年,是一盏古老的灯,要用灯绳遥控。坏了修,修了坏,再坏再修。 拉灯的时候会有“咔”一声类似于断电的声音,梁暮甚至觉得自己的呼吸连同那电灯一起,被断掉了。 黑暗中张晨星的唇贴在他唇上,潮湿的头发散发淡淡香气,手去到该去的地方,于梁暮而言像遭“五雷轰顶”。他握住张晨星的手腕,将她带到他怀里。 于暗夜中,轻轻抱着她。 张晨星太瘦了,梁暮的手臂环着她肩膀,碰到那块凸出的骨头,好一阵心疼。唇贴上去,才一下,就察觉到她肌肤上那层细密的鸡皮疙瘩,以及她瑟缩的肩膀。 关掉的灯一同关掉了张晨星的勇敢无畏,她像一个害怕失去家人的孩子,一边畏惧一边拥抱。 梁暮难受极了。 拉开窗帘让月光透进来,拉着张晨星躺下去。笑着说:“这一切来得太快了,为了避免第一次就失败而带来的误会,你容我学学。” “此刻,让我们“???晒”会儿月亮。” 他闭上眼睛,如水般皎洁的月光倾泻在他脸上,而他的手,紧紧握着张晨星的。 这个夜晚已经很美了。他想。已经足够了,再多一点,幸福就要溢出来了。他宁愿这幸福被装进每一个稀松平常的日子里,也不愿它在今晚被耗尽。 “梁暮。”张晨星叫他名字。 “嗯?” “你如果睡觉打鼾,我会把你踢下床去。”张晨星说。 梁暮笑出声,翻了个身侧躺着看里侧的张晨星:“你怎么知道尺寸的?”梁暮问她。 “我还知道入口、原理,以及操作方式。” “好家伙,真厉害!”梁暮笑了:“在哪学的?” “怒而不大者,肌不至也;大而不坚者…”张晨星停下来,脸转向梁暮,而身体仍平躺:“知道什么意思吗?” 梁暮摇摇头。 “勃而不大是气血流于表面;大而不坚…” 梁暮捂住张晨星嘴,他不想自己的新婚之夜是在新娘为他普及性知识中度过。可这场景太过滑稽,他终于大笑出声。床甚至随着他大笑而抖动,发出吱呀呀的声音。这声音又太过暧昧,梁暮收住笑声,笑也不是,不笑又憋得慌。 张晨星坐起来看着他,不知梁暮这么笑是为哪般。她的眼睛太亮了,亮的梁暮心慌,终于伸出手挡住她眼睛,把她拉回到床上,紧接着俯身亲吻她额头:“睡吧,张道士。” “我还没讲“如水沫淫、七损八益。”张晨星有点遗憾,她是真想把这些讲完。 “闭嘴,张晨星。”梁暮又捂住她的嘴:“睡觉!” 两个人都不再讲话,张晨星觉得自己像睡在一片飘于水面的叶子上,梦里飘飘浮浮,越睡越沉。有风来时,水面泛起涟漪,叶子动荡,但她的手抓住一根救生木,总不至于被水冲走。 第二天一早睁开眼,看到自己的手紧紧攥着梁暮的指头,想来那梦里的救生木就是梁暮的手。 这样的细微感动在看到平躺的梁暮被子上支起的那一块之时戛然而止。 张晨星看过的书太多了,甚至看到过横切面,但真的她没见过。旺盛的求知欲让她毫不犹豫地掀开被子,拉下梁暮的睡裤。 梁暮睁眼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新婚第一天的妻子,坐在那,手大大张开,要比对他的尺寸。 立刻裹紧被子,脸红到脖子根,人缩在床角:“张晨星,你不是为了嫁人对吗?你给自己找研究标本呢?” “这是一个学习的机会。” “还是找标本呢!”轻踢她一脚:“你起开!” 张晨星哦了声,下床去刷牙洗脸。 再过一会儿,梁暮也挤进狭窄的卫生间,两个人对着斑驳的镜子刷牙洗脸。目光在镜子里相遇,又迅速分开,都不太习惯这样亲密的情形。 “我可以帮你刮胡子。”张晨星说。她犹记得梁暮酒醒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地方刮胡子的肤浅举动,误以为他对自己那张英俊的脸十分在意。 “?你会?” “帮我爸刮过。” “那我就不客气了。” 梁暮找了一把椅子放在院子里,还在旁边的小凳上放了一盆温水,自己仰靠在椅背上,任古城秋日清晨的阳光晒着他,半眯着眼睛对张晨星说:“来吧!” 张晨星也不讲话,头脑里残存着给父亲刮胡子的印象,但那时是三下两下凑热闹,父亲会笑着说:“小星星在给爸爸挠痒痒呦!” 刮胡子大约是等同于修书,张晨星的指尖甫一触上来,梁暮就有被她修理之感。寡言刚硬的张晨星,指尖的力度却很轻柔,在梁暮粘连的目光下专注的盯着他的脸。梁暮甚至想变成她每天抱在手里的书,哪怕是《黄帝内经》都行。如果是《黄帝内经》就更好了,她把他从里到外读透,知道他的身体只遵从他的心灵。 她看见真心,就不会怕失去了。 “好了。”张晨星说,并进行认真的检查,就像她修完书,还要小心翼翼再翻一遍,生怕哪里有瑕疵。拇指食指轻捏着梁暮下巴,将他的脸向左转一次,再向右转一次,确定没有问题,松开手的时候却被梁暮抓住手腕,将指尖贴在他唇边,说了声谢谢。 “不客气。” “那我也帮你做一件事。”梁暮说。 “什么?” “我给你做早饭。” “好。” 梁暮态度诚恳,但厨艺不精。对着手机在小厨房里折腾。那厨房真小,他一个人站在里面都觉得转不开身,偏偏张晨星怕他烧了厨房,一定要站在那里监工。梁暮手忙脚乱的姿态尽数入了张晨星的眼。 梁暮心态好,不觉得羞愧。一板一眼做了顿饭,清粥小菜而已。 “继续努力。”他自我宽慰。 张晨星喝了口粥,肯定道:“熟了。” “那我有当厨子的潜力吗?”梁暮问她。 “没有。” 张晨星是一句恭维的话不会说,可她越这样梁暮越喜欢,听到“没有”两个字笑了:“咱们小两口饿不死就是第一天婚姻生活的胜利。” 吃过饭梁暮要去工作室,张晨星要去巷口买裁纸刀。两个人一前一后向书店外走,偶遇面馆的老板推着装了半扇排骨的小车回来。 张晨星跟他问了好就过去,面馆老板的目光一直目送他们到巷口。 “结婚了,合法。”马爷爷端着茶缸出来看到面馆老板若有所思,解释一句。 “什么?晨星结婚了?他还要住晨星家里?晨星嫁人不嫁有钱的楚源,嫁给这个一穷二白的导演?晨星没吃够苦吗?”面馆老板心疼张晨星,总觉得她应该跟楚源走,从此衣食无忧。 “吃苦?”马爷爷笑了:“有钱就不吃苦了?”老人摇摇头:“不一样的苦而已。” 梁暮不知道发生在他身后的议论。 他不为住进张晨星家里而羞愧,却在新婚的第一天心态发生了转变。从前的梁暮斗天斗地做事不计后果,这一天睁眼开始,他好像有了软肋。 他跟萧子鹏说:“刚刚在巷口看张晨星拐进杂货铺,我迈不开腿怎么回事?” “拴腰上。”萧子鹏逗他。 “张晨星是活生生的独立的人,不是我的钥匙、钱包、我不能把她拴腰上。”梁暮说:“这种说法不对。” “?那你?” “我不知道。”梁暮靠在椅背上:“咱们快点工作,我要早点回家。” “行,导演,我先跟你汇报一下咱们工作室惨淡的经营现状。” 萧子鹏打开电脑,打开一个《业务登记表》,给梁暮讲了讲最近他们手里的活。 “母带给大姐寄去了吗?”梁暮问。 “寄去了。” “那咱们每天留出两三个小时去拍清衣巷吧。还有,咱们做一套传播方案,然后把郭儒森奶奶的视频放出去。这是我老婆的活,得干好。” “四百块钱…” “我老婆给我刮胡子。” 说到刮胡子这里,手摸了摸自己下巴,想起张晨星专注的眼神,心里一阵舒畅。 萧子鹏从来没见过梁暮如此,就像一只猛犬此刻突然跟你亮了肚皮,这也太罕见。 “你老婆你老婆,一口一个你老婆,就你有老婆。”萧子鹏哼了声:“把你美的。” 梁暮当然美,他刚刚开始自己的小日子,这几天的一切如梦似幻并不真实,可就算是梦,也好歹是一场美梦。 这一天罗罗接待了几个网上咨询和上门咨询,无论什么活,梁暮都说行,能接,就一点,一口价。也因为前段日子在古城搞了一两次大阵仗,有了那么一点名气,这一天竟是签了四份合同。 想早回家的梁暮被工作拴住了,傍晚给张晨星发消息:“还没结束,晚点回家。” “好。” 梁暮想发一个想你,打了字又觉得肉麻,手指犹犹豫豫,一边的萧子鹏看不过去,眼疾手快帮他点了发送,还丢下一句:“不谢!想老婆不丢人。” 这一发就有了念想,每定一段脚本就看一眼手机,好奇张晨星会回什么。三五次之后,看到张晨星回了一个字:嗯。 张晨星不太擅长这样的沟通,梁暮的“想你”二字让她如坐针毡。她是万万不会回他“我也想你”的。说来惭愧,这一天她修了一本书、接待了两波旅行团、办了两张会员卡、邮寄了十五本书,一口饭没吃。真的没时间体会“想念”。 不。也有一个瞬间,回卧室取毛笔,看到床上并放的两个枕头,想起月光“晒”在梁暮脸上。 这会儿书店关了门,马奶奶说要教她炖排骨,骑上车就去了市场。肉食大厅里人声嘈杂,切肉刀在菜板上“当当”响,张晨星手机响,她看了一眼,接起。 电话那边很安静,张晨星依稀听到擦鼻子的声音。 她走到市场门口,看外面刮起一阵风,金黄的叶子落在地上,又被风吹起。 她终于说了一句话:“我结婚了。就在昨天。” 出生前我没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父母,到哪里就是哪里,被迫接受???团聚和分离;但我可以选择自己的朋友和爱人,是对是错,结果我都认了。 张晨星甚至不知电话对面的人究竟是谁,当她挂断电话的时候,好像听到一声哽咽。 她不确定。 这天晚上梁暮回到家,看到桌上做好了一桌饭菜,是他梦想中家的样子。马奶奶问他要不要跟马爷爷喝两口,梁暮摇头:“我对酒真的没感情。别人觉得好菜要配好酒才到位,对我来说,好菜就米饭,就足够了。” 梁暮不喜欢酒也不喜欢烟,如果他身上附着酒气烟味,会让他难受很久。 马爷爷赞赏地看着梁暮,他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年轻人。在他眼中,楚源腰缠万贯,外面天大地大他要去闯荡,这世上一定有一个姑娘跟他一样,要去最远的地方冒险;可梁暮不一样,他珍惜清衣巷的故事、深爱着清衣巷的姑娘,他们可能会一生清贫,可他们的精神也很富足。 “我也不喝。”马爷爷向酒杯里倒了温水:“我们以后都不喝酒,以水代酒。” “茶也行。”梁暮笑道。分别给另外三人夹了排骨,然后才是自己。 这一顿饭吃得缓慢,即便以水代酒,仍有很多话可以讲。梁暮讲自己今天遇到的工作,马爷爷讲他去河边舞剑被围观,马奶奶汇报自己吃药情况,到了张晨星,她总结了一句:“今天挺好。” 六千个晨昏 第39节 没了。 梁暮觉得这是张晨星对婚姻生活第一天的褒奖,代表这一天并没让她失望,这的确很好。 但最好的还是晚上。 梁暮搞了两个泡脚桶,烧了热水,放在院子里,把张晨星按到桶边坐下,又把她的脚从鞋袜里解放出来放进桶里:“不能亏待咱们的手和脚,明天还要劳动呢!”说完往桶里丢了一个药包:“泡它个天昏地暗!” “有利于阴阳调和。”张晨星来了这么一句。梁暮已经习惯自己的老婆头脑里的各路知识,也习惯她语出惊人。别人讲出来的话是经过修饰的,你要想理解透彻需动三分心眼;张晨星讲话是直来直去的,你不用费力去想她想表达什么,只是字面意思而已。 “那安排调和一下?”梁暮蹲在那,仰脸看着张晨星:“或者你把如水沫淫、七损八益讲完。” 张晨星摇摇头:“实践出真知。” 梁暮咧嘴笑了。 张晨星这奇奇怪怪的可爱让他心软,恨不能把她狠狠搂到怀里,却也只是捏了捏她脸:“好玩。” 两个年轻人对着泡脚,梁暮膝上放着电脑看工作室给郭儒森系列视频出的宣发方案;张晨星抬头看着黑夜的天空。 淡云有时遮月、有时散开,偶有鸟雀掠过的剪影,是古城秋夜好天气。 她常年堵着的心口有一小丝缝隙,深深一口浊气吐出去,天地明朗。 “梁暮。” “嗯?” “你过来。”张晨星对着倒完洗脚水的梁暮说。 “怎么?”梁暮走到她面前,被她抓着衣领拉到面前,踮起脚吻住了他。 这一次不似从前一般轻飘,而是咬住他嘴唇。月光之下她的目光澄澈,看进梁暮眼中,而后闭上眼睛。 心跳如擂鼓,让整个世界喧闹起来。梁暮身上干净的味道灌进张晨星鼻腔,带着凉爽秋意。还有他滚烫的嘴唇,碾过她的,终于凭借孤勇杀进她口中,碰到同样孤勇的她。 终于狠狠把张晨星抱进怀中,月光照透他的心,也将他不做不休的决心公之于众。 就今晚吧,月亮多好哇! 第35章 3095天 这一室月光太过透亮。 梁暮的吻由生涩至茅塞顿开, 大概只用了一秒钟。他想他生来就是要被张晨星探索的。他对她没有办法,他像她的信徒,寻找她、追随她、拥抱她。 梁暮不知如何告知张晨星他的满腔爱意, 只能在月光下一次次温柔的吻她。 他想对张晨星说:我的身体完全遵从我的灵魂, 对你的每一次亲吻热望都来自于我跳动的心脏。 他想说我们都是执拗的病人,一生只想要一个答案,而我一生只想爱这一个人。 梁暮什么都说不出来, 只有吻能把他的爱意传达。 他太温柔了。 额头相抵,看到张晨星蹙眉, 就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可张晨星抱紧他, 对他说:“谢谢你, 梁暮。” 在梁暮没出现之前,她以为自己是清衣巷的独行客,她知道总有一天这里会只剩她;在梁暮出现以后,她渐渐觉得,哪怕所有人都离开清衣巷,他会留在这里。梁暮是她自己选择的家人, 她把自己所剩不多的对人的信任交到他手中, 不准备撤退, 如果失去也不会怪罪。 他们甚至不太清楚所谓的房事圆满是哪般, 如果就像今夜这样, 那也堪称一桩美事。 梁暮为他们盖好被子, 手在被子下与她十指交握。张晨星永远比他勇敢、比他果断,梁暮永远为她惊叹。 “你…” “不太疼、体验尚可、明天可以继续。”张晨星在书上看到过, 男人在事后大概会关心这样的问题, 她一次性回答以免梁暮一次次问。 “我说张晨星…”梁暮手支着脑袋侧卧看着她:“你要不要把你看过的那些书分享给我?” 可张晨星太困了, 她转过身去背对着梁暮,睡了。 没有所谓的事后尴尬,好像一切就该这么发生,至少在此刻,张晨星以为他们探索到了夫妻生活的全貌。 可梁暮不一样,他对自己永远要求最高,终于给萧子鹏发去消息:“上次你说的那部经典电影,发给我看看。” 萧子鹏发来一连串哈哈哈哈:“首战告负?” “体验尚可。”原来是对尚可耿耿于怀。 萧子鹏甩过来一个链接,并赐给梁暮十二字箴言:“认真观看、虚心受教、勤学苦练。” “早日脱掉尚可的帽子。” 张晨星的卧室像有魔力,又或者这场婚姻本身就带有一点魔力。两个人都找回了丢失已久的好睡眠,在这个晚上酣睡。只是张晨星缩在角落里,手抓着梁暮的手指不肯放开。 第二天睁眼听到马爷爷似乎有吵架声。 张晨星披上衣服跑出去,梁暮跟在她身后,鞋都来不及穿好。 墙那侧有一个古城口音的男子说:“不然怎么办?我已经申请调动到广州了。” 是马南风。 “那你就不要管我们了。”马爷爷说:“我们自己照顾自己。” “别人要笑的呀!”马南风说:“会说我马南风不孝顺。” “我们不去敬老院。”马爷爷生气了,敲着桌子:“这么多年!麻烦过你几次!别人笑又能怎么样?你人在广州了!” “你们要理解我呀!”马南风说:“你们也不希望我离婚吧?” 张晨星听到这句生气了。 她知道这跟她没有关系,可那是马爷爷和马奶奶。他们两个老人本份善良做人,从不给人添麻烦哪怕是儿女。 她抬头向外冲,被梁暮拉住。马南风接下来说的话令人震惊:“你们再喜欢清衣巷,这里也要拆了,政府批文都在走流程了。” “清衣巷、蓑衣巷,住着多少古城人!不会说拆就拆!” “会安置的!不愿意去敬老院,拿着钱去新城不好吗?” 隔墙安静下来,这场争吵结束了。张晨星好像听到马奶奶流泪的声音,而张晨星的愤怒无处发泄。梁暮把她的头按在怀里,小声劝她:“马爷爷和马奶奶,是要颜面的人。” 张晨星想起他们,从来都是迫不得已才开口求人,可到头来却成了孩子的累赘。马南风走了,马爷爷家的木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这个早上有一点糟糕。 张晨星更加不爱说话,早饭只喝了几口粥就放下勺子,顺道把梁暮推出书店,让他去工作。 她一个人坐在那里,想起马南风说清衣巷要拆了,心里无比难过。马爷爷一直到中午才带着马奶奶出来晒太阳,两个人还像从前一样笑着跟人打招呼,好像早上的争吵从未发生。 周茉和唐光稷拌着嘴从外面走过来,看到马爷爷就跳到他身边:“马爷爷,你说好笑不好笑,唐光稷爸妈说咱们这里要拆了。怎么可能拆呢?” “已经有消息了,你就是不信。” “我为什么要信?清衣巷、蓑衣巷、良子巷,古城的魂儿在这里,怎么就要拆了?不要古城了?全是新城?凭什么!”周茉指着唐光稷鼻子说:“你们这些唯利是图的人什么都不懂!” 她真的生气了。 狠狠瞪唐光稷一眼走进书店,坐在张晨星对面。 “婚后生活怎么样?”周茉趴在桌子上:“这两天好想来找你,可唐光稷说我这个时候来就是碍事。” “挺好。” “那…”周茉眼睛转了转,神神秘秘。 “功能正常。”张晨星说。 “就仅仅正常?” “正常很容易?” “…也对。” 巷子口突然很吵闹,周茉探出头去看,一行人浩浩荡荡,各种拍摄器材,阵仗很大。 “张晨星你看,???打头的是你老公吗?他们干什么?来拍电视剧?” “应该是上次说的纪录片。” “记录清衣巷吗?”周茉想了想:“如果有一天清衣巷拆了,能留下这些东西,也算很好。” 梁暮远远对唐光稷点点头,走进书店拉起张晨星向外走。 “去哪?” “今天我们要去拍面馆,你帮我看看?” 萧子鹏在一边起哄:“来的路上说:没人比我老婆更了解清衣巷,其他人都靠边站。” 这下好了,走这一路,没人不知道张晨星是梁暮老婆了。巷口杂货铺的阿来听到甚至追出来问:“什么?张晨星结婚了?嫁给你?” “不然嫁给你?”梁暮撇撇嘴:“你太小了,长大再说。” 周茉啧啧一声:“梁暮恨不得全清衣巷的人都知道他是清衣巷的女婿。” 梁暮并不反驳,周茉说得对,他就是要张晨星给他一个名分。用萧子鹏的话说:这人呢,甭管多优秀,总有那么一面开悟晚。梁暮情场开悟晚,用的小心思幼稚至极。 这会儿拉着张晨星向外走,走在别人的目光里,像走进一段永不磨灭的光影故事里。 窄窄长长一条清衣巷,两个人牵手走着,斑驳白墙上的影子随他们一起移动,一直到路的尽头。 马奶奶远远看着,暗暗垂泪,被唐光稷看到,拿出一块手帕递给她。 清衣巷里多少人离开多少人老去,无论人怎么变,从来没人想过有一天清衣巷会不在了。 张晨星和梁暮是清衣巷里新一段故事,或许也是最后一段了。 “我舍不得离开这里。”马奶奶对马爷爷说:“我舍不得离开清衣巷。” 马爷爷的眼里也有泪光,最终低下头去。一边是孩子,一边是自己,就这样开始左右为难。 可当他抬头看向梁暮与张晨星的背影,以及那浩浩荡荡的拍摄队伍,又觉得热闹和散场,都是清衣巷。 面馆老板正在里面忙碌,看到他们进去就笑一笑:“你们自便。”本想拒绝梁暮,最后关头却是给了张晨星面子。 这家面馆开了近百年,古城独一份,且没有分店。多少游子远走他乡,午夜梦回念的就是那碗肉浇头。也有人欲斥巨资去买老板的配方,可老板大手一挥写下方子交出去,分文不取。他只说:“一个人漂泊在外,想家了,按照这个做碗面。吃了就不想家了。” 古城人心直口快、看起来不好相予,对人对事却要掏心窝子。 这面馆热气腾腾数十年,几代掌柜的经营传承,没想过关店。老板一边煮面一边对摄像机说:“关了面馆要死人的,一天不煮面,那感觉就是抽筋断骨。” 六千个晨昏 第40节 “孩子们放了学要来吃一碗,老人家早起要吃一碗,远行的人归家也要吃这么一碗。” “还有结婚那天,也要吃一碗。”张晨星突然说道。 梁暮听到这句回头看着她,突然明白为什么领证那天她突然要来吃一碗素浇头。是因为她爸爸妈妈是这样、清衣巷人是这样,这碗面,不一样。 梁暮无法表达内心的触动,张晨星总是不言不语,但她把一切都做了。她可以不告诉你答案,但她无愧于心。 “听说要拆了呀?”有食客说起。 大家彼此看看,摇摇头。 也有人说拆了好,把人安置到新城区,还能拿一笔钱,这里做酒店,做彻底的商业街,像很多地方一样。 “魂儿呢?”有人这样问。 “魂儿?”那食客嘿嘿一笑:“书里找去吧!” 笑声错落而起,又渐渐落下。 面馆老板看了眼梁暮,问他:“拍这个能赚钱吗?” “应该不能。” “不能赚钱怎么给晨星好日子过?”老板笑了笑:“还是要做赚钱的营生。” “还有啊,不赚钱拍这个为了什么?” “我可以养活自己。”张晨星说。 “可以养活自己啊?生场大病再试试?” 梁暮并没有被冒犯的感觉。 他从第一次走进这家面馆就知道,老板心疼张晨星,为了给她省钱,往他们的肉浇头里多抖出一份。这样的人是不会冒犯别人的,单纯是担心清衣巷的姑娘嫁错了人,一辈子清贫。 萧子鹏不愿意,他上前一步想跟老板说道说道,被梁暮推了出去。 “你脾气真好,他说你穷,说你没出息。”萧子鹏说。 “不是,他担心张晨星。”梁暮解释:“你还记得我们拍纪录片的初衷吗?我们首先是观察者、记录者,最后才是亲历者。” “刚刚就是亲历,我冲上去理论理论,增加故事结构。” “然后呢?” “然后…”萧子鹏挠挠头,又跺脚:“烦死了!清衣巷的人好像张晨星嫁给你是下嫁。” “也的确是下嫁,我住在她家里。她有满腹经纶和一屋子书,我有什么?我真是高攀了。”梁暮玩笑道。他喜欢张晨星,比张晨星喜欢他要多得多,这不是高攀是什么? “操!你还是那个不可一世的梁暮吗?你现在怎么这么低三下四?” “我没有。”梁暮说:“我只是在说别人看到的表象,这不重要,我们不能活在别人的口中。” “那活在哪啊?” 梁暮点点自己心口:“这。” “你有理,你进去受气吧!我拍不下去!” 梁暮捣了萧子鹏一拳,指了指河边:“帮忙买点桂花香糕。” “你又不爱吃甜的。” “张晨星早上只喝了几口粥。” “…我告你妈去!”萧子鹏憋屈着走了,一边走一边想:如果你妈知道你在清衣巷做上门女婿,还受气,看她不打断你的腿! 梁暮没有迎来程予秋打断腿,直接迎来了程予秋。 面馆的拍摄接近尾声的时候,接到程予秋的电话:“你在哪啊?我来看你。” “我爸呢?” “你爸没来。” 梁暮看了眼张晨星走出去接电话:“不是不让你来吗?” “你还不了解你妈?你越不让我干什么我偏要干什么,你不让我来就是你有猫腻。你来接我。” “我不接。” 电话里传来程予秋略带痛苦的声音:“我心口疼。” “你等着。” 梁暮拿程予秋没有办法,挂断电话把收尾工作交给萧子鹏,拉着张晨星出了面馆。 “你妈来了。”张晨星说,梁暮接电话的时候她听到了。 “嗯。我去接她,晚上回来晚一点。” “带回家里吧。”张晨星说:“她是来看我的,不是看你的。” “我妈的嘴…不太好。” “我见过你妈。” 那还是多年前的记忆。程予秋女士捏她的脸说:“这小姑娘怎么像瓷娃娃一样啊?” “我只是觉得太快了,我们刚刚结婚,还没稳定下来。” “早晚要见,结局一样。” 张晨星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她不懂也不太喜欢迂回。既然早晚要见,不如就现在。可梁暮站在那里不动,似乎有他的为难。 “你怕你妈不喜欢我是吗?”张晨星说:“没事,不喜欢我的人很多。” 程予秋的电话一催再催,梁暮捱不过去,终于还是去了。她站在高铁站门口,戴着墨镜,穿一身素色裙子,像模像样打一把伞,见到梁暮就敲他脑袋:“长本事了你!” 梁暮躲开程予秋的攻击,接过她的旅行箱:“住哪家酒店啊?先帮你送行李。” “住酒店?我不,我要住我儿子家。” “你儿子…倒插门,没有家。” “那我要住你倒插门的家。”程予秋墨镜挪到鼻梁,看到梁暮神色认真,心想我程予秋一辈子要强,到头来儿子倒插门了:“你去倒插门,想必对方是什么名门望族,行,我也屈膝去一下。” “妈你别闹了。” “我没闹。”程予秋严肃起来:“我要见见你娶的什么人,这要求不为过吧?” “不为过。但今天不行。” “为什么不行?” “她没做好心理准备。” “是你没做好心理准备吧?” 程予秋冷笑一声,翘着指头从包里拿出一张纸来,念到:“清衣巷,老书店。地址没错吧?” 她太懂怎么拿捏自己儿子了。 在梁暮说要寄户口本的时候,就给萧子鹏打电话问了个底朝天。这个干儿子不错,把梁暮的底儿都掀了。 程予秋看着梁暮面色铁青,生了大气,撇撇嘴:“还不走!” 梁暮一直不说话,直到下车前拉住程予秋:“妈,我把话说到前头。张晨星是我自己选的,我喜欢她,换别人我不行。你不要挑剔她、不要找她麻烦,她已经很可怜了。” “找她麻烦怎么样啊?挑剔儿媳妇那不是正常吗?”程予秋嘴厉害,哼了一声。 “那我会非常生气。” “怎么?再离家出走啊?你先把你卖房子的钱还给你爹!” 程予秋说完下了车,气哼哼拿下自己行李箱:“是往这走吗?” 梁暮走到她面前,接过行李箱:“如果她伤心,我不仅生气,我还会伤心。” “你吓死我得了!” 程予秋转身就走,高跟鞋踩在石板路上,倒是有气???势。杂货店的阿来又探出头,问梁暮:“回来了?” “嗯。” “张晨星刚来买墨水。” “谢谢。” “挺熟啊,倒插门很彻底。”程予秋笑梁暮,见后者不以为然,又说他:“你不是号称宁折不弯吗?你见哪个宁折不弯的倒插门?” “我爸是不是又晾着你了,所以你才来我这里。” “你别跟我提他。” 两个人拌嘴到书店门口,梁暮提着行李走进去,看到书店里没人,后面的小院子里摆了一张桌子。小厨房里有葱花爆锅的声音,抽油烟机不太好用,里面有很重的油烟味。程予秋捏着鼻子站在外面,又扫一眼里面小小的房间,鼻子一酸。 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儿子,来这古城里渡劫了。 梁暮关了火把张晨星从厨房拉出来推到程予秋面前:“张晨星。” 这一天的张晨星穿了一条泛白牛仔裤,一件宽大衬衫,头发及肩,没有经过精心造型。瘦瘦高高一个姑娘,表情严肃。 可那张脸生得好,程予秋有印象,也记得她妈妈,一个妥妥的江南美人。可惜了。 “你好。”张晨星说。 程予秋狠狠瞪了眼如临大敌的梁暮,对张晨星笑了:“长相跟小时候一样啊!真好看。” 张晨星有点局促,说了声:“谢谢。” “饭好了吗?我饿了。”程予秋想起老姐妹教她的婆婆架子,准备认真地端上一端。 张晨星点点头:“熟了。” 程予秋算是知道熟了的意思,真的就只是熟了而已。一口梅菜扣肉下去,眉头就皱起。刚要开口挑剔,就听梁暮说:“张晨星都不给我做饭,你面子真大。” 梁暮一句一句拦着不让程予秋说话,她挨个尝了菜、最好吃的就是那现成的白腐乳。 “你们…就这么过日子?”程予秋觉得自己已经是不会过日子的典范了,今天看到了更不会过日子的两个人。 “我们刚开始过日子。我爸说你刚开始连水都不会烧。”言外之意张晨星比你强:“还有,你都没恭喜我们结婚。”梁暮又说。 程予秋被梁暮气笑了。 这个儿媳妇也好玩,她跟梁暮一句一句夹枪带棒,她坐在那里安静吃饭,多一句话没有,好像这些跟她没什么关系;最厉害的是,那些不太可口的饭菜她眉头都不皱一下,认认真真地吃,好像吃不出那东西有多难吃一样。 六千个晨昏 第41节 感情我儿娶了一个滚刀肉。 “我吃不下,不好吃。”程予秋捂着肚子:“我肚子疼。” 张晨星听到肚子疼,立刻放下碗筷,倒了一杯热水给她,问她:“疼得厉害吗?需要去医院吗?” … “我…不需要。”程予秋说:“你帮我找点能入口的东西吃。” “面条可以吗?” “行。” 张晨星点点头,出去给程予秋买面条。 “别闹了啊,再闹我生气了。”梁暮说。 “她是不是看不出我肚子疼是开玩笑?”程予秋问。 “对。” “…你…喜欢这样的姑娘?” “什么样的姑娘?” “就…” 程予秋不知该怎么形容,说张晨星一根筋,还知道给她做饭;说她对人冷淡,听说她胃疼又立刻关心她;说她高高在上,她想吃面条她放下筷子就去买;看她脾气不太好,可她明显没把她那些婆婆架子放在心上。 让你不上不下,不前不后,没法接招。 程予秋吃到了好吃的面条,气顺了,打开行李箱拿出睡衣。梁暮有点急了:“去酒店睡不好么?家里地方不够。” “怎么不够啊?那么大的床。” “那我们睡哪?” “我跟她睡,你爱睡哪睡哪。“程予秋指着张晨星:“咱俩睡。” “张晨星不愿意跟别人一张床。” “哦,跟你个臭男人一张床就好了?” “妈!” “起开吧!” 程予秋拉着张晨星的手走进卧室,对她眨眨眼,顺手把梁暮锁在外面:“别嚷嚷了!烦!” 她爱挑剔的毛病不能改了,扯了扯床单:“买张好床单好不好啊?” 又指指张晨星:“你喜欢我儿子什么啊?” 张晨星没有讲话。程予秋明白了,果然像萧子鹏说的那样,人家姑娘不喜欢梁暮,是梁暮上赶着的。 突然替梁暮心酸,却也没说什么。 两个人躺在床上,关了灯,听到外面折腾桌椅的声音,梁暮在给自己搞临时床。 “睡觉,别管他,活该。”程予秋说。也不知为什么要吃这个苦,娶一个不爱他的姑娘,又寄住在人家里。 “嗯。”张晨星嗯了声盖上被子,听到程予秋叹了口气。 “晨星啊,你听阿姨说哈。”程予秋没让张晨星改口,她是过来人,知道剃头挑子一头热的婚姻是到不了头的,改口没必要。早晚有一天梁暮会不满足,分开的时候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您讲。” “算了。”程予秋想说要么你就跟我那傻儿子说实话,让他早点清醒;要么你就多骗骗他,让他多高兴几天。怎么建议都跟闹着玩似的。 是到半夜,程予秋察觉到床在动,睁开眼就着月光看到张晨星打开那个破衣柜,抱出一床被子出去。程予秋干脆坐起身来透过窗看着。看到张晨星走进书店,给睡着的梁暮盖上了被子。 程予秋想,虽然她不喜欢他,却是把他当做家人的。 第二天早上睁眼,程予秋听到外面有动静,推门出去,看到两个人正在厨房忙活。那个小厨房又小又破,梁暮的大高个子窝在里面,拿东西的时候要侧身经过张晨星。 两个人看起来很客气,不太像夫妻,倒像搭伙过日子的人。 程予秋沉默着吃了一顿早饭,又从行李箱里拿出三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放到桌上:“我来之前问过,古城人结婚重礼金,虽然你没要求,但我们要做到。” “这三十万呢,给你们两个过日子。” “把日子过好。” 程予秋心一酸,眼睛就红了,吸了吸鼻子。 张晨星把钱推回给她:“谢谢,我不要,我们有钱。” “你们能有什么钱?两个穷光蛋!”程予秋说:“先把那破抽油烟机换了!再给这里装上空调,古城这么热,夏天只吹风扇,回头热死了。买几件好看的衣服,买点喜欢的首饰,再存点钱,万一遇到点大事,你们俩不至于犯难。” “我的大事得卖房子。”梁暮逗程予秋。 “你闭嘴!”程予秋骂他,你苦日子在后头呢!但她什么都没说。 “妈,你的事情交代完了吗?我送你走?” “我不走,我再住几天。”程予秋拍了拍牛皮纸袋:“拿钱了,硬气。” 程予秋就是不肯走,把梁暮赶出去工作,她陪张晨星看书店。这书店生意就那样,张晨星待人也没有热乎气,不像别人,店里来人就上去招呼。她的态度是:随便。 程予秋也不管,大小姐似的坐在那喝茶。这样的日子不算有趣,除了眼前修书的姑娘。一头扎进去就没了别的念想,一点点磨那书页,又临摹书脊上的字,手稳气沉,是能静下心来的人。 程予秋在她身上看到了少年梁暮。那时他突然说喜欢光影,缠着他们买了一台录像机,一整个暑假都在走街串巷。回来就研究镜头,还要写笔记。 那姿态,跟眼前的姑娘一模一样。 到了中午,程予秋饿了,又开始哼哼唧唧,要求张晨星给她做饭。张晨星抬腿就去,煮了一锅素面。程予秋看着那一锅面条直皱眉:“没别的吃的?” “您不是爱吃面条吗?” “……” 程予秋哭笑不得,对张晨星竖拇指:“你是这个。” 她在这里耗了四天,白天混书店,傍晚拉着张晨星逛街,一点走的意思都没有。第四天晚上梁暮趁张晨星去杂货铺对她说:“快走吧您,我睡桌子睡得腰疼。” “我看你睡得挺好。” “我们刚结婚,你好意思让我们天天分开睡吗?” “我以为你们俩假结婚呢!” “我们也有夫妻生活。”张晨星拿着三根冰棍进来,递给程予秋一根:“有的。” 梁暮嘴抿了半天,终于破功了,大笑出声。 “我走!”程予秋咬了口冰棍儿:“老了讨人嫌了,碍人家事了!” 梁暮伸手捂住张晨星嘴,把她那句“是的”捂回去。她说“是的”没有恶意,单纯是就“碍事”二字,替梁暮说的。 送走程予秋的那个晚上,张晨星刚从浴室出来就被梁暮拦腰抱起。屋子不大,转身的时候张晨星脚差点踢到衣柜。她缩起身体到他怀里:“我自己走。” 梁暮不说话,把她放到床上,静静看着她。 “怎么了?” 梁暮笑了,轻轻啄她嘴唇,一下又一下。顺手将灯拉灭,眼睛无法适应突然到来的黑暗,突如其来的一把力气把张晨星推入被褥之间。 梁暮的吻在黑暗之中铺天盖地而来,烙在张晨星心头,烧着了一把火。 这一次黑夜里的缠磨不同于第一次,大汗淋漓,躯壳???爆炸,眼里是光芒涌来。 张晨星“嘤”了一声,天都亮了。 第36章 3142天 婚后生活就这么开始了。 每天早上一起吃饭, 然后各自忙碌,白天几乎不太发消息,但梁暮会把自己的行程告诉张晨星, 如果他不能回家吃晚饭, 也会第一时间告诉她。 到了晚上,两个人吃过饭一起去散步。回来后冲澡泡脚到床上去。 到床上去,是梁暮从离开家门就盼望着的。哪怕什么都不做, 把张晨星冰凉的脚丫搂在怀里热着,跟她说一些有的没的。梁暮说着, 张晨星听着。有时说着说着就会叠在一起,怎么都不够似的。 周茉跟唐光稷吵架回家住的时候翻墙来过一次, 听到屋里的响动捂着嘴笑, 坏心眼动了,敲窗吓唬人。两个绞在一起的人被吓到,气卸了大半,这个晚上是被周茉搅黄了。 第二天梁暮站在墙上琢磨着在墙上铺一层钉子。张晨星不许他装,怕扎到周茉,两个人着实僵持了几分钟, 最后梁暮输了。 “以后请你积德行善, 晚上别翻墙来别人家里。”梁暮给周茉发消息。 “呦, 硬气了呢!”周茉回他:“我就去!” “你说条件。” “你给我免费拍一组写真。” 梁暮在古城的写真收费, 3000元出8张片, 少了他不干。但周茉用晚上翻墙威胁他, 硬骨头梁暮服软了。 当天就腾出时间来,带着相机, 在周茉下班后给她拍写真。张晨星和唐光稷也在后头跟着, 几个人去了河边。 周茉这一天穿了一条阔腿裤, 一件斜襟盘扣中式衬衫,戴了珍珠耳饰,手执一把团扇。既不隆重,又能免俗。颇有一点“美人笑隔盈盈水”的意境。 平常周茉蛮横,用古城话吵架的时候更是一句一句厉害得狠,难得有这么一副温婉模样,连见过无数美人的唐光稷都移不开眼了。 梁暮拍写真并不要求摆动作,你爱干什么干什么,他想怎么拍就怎么拍。周茉斥责他不专业,他切了声:“我,得过几个世界摄影大赛奖。你用那个破手机,我随便拍拍都能得奖知道吗?你手机有一张系统壁纸,我拍的,知道吗?” “张晨星,你老公太狂妄!” 张晨星靠在桥栏站着,对她笑笑。她并不十分清楚梁暮说的事,他少年时爱好摄影她是知道的,但后面的事她知之甚少,而梁暮,从不在她面前说他获得的成就。 梁暮内敛,跟张晨星在一起的时候没有锋芒,就只是那么一个寻常的男子,跟她一起过琐碎的小日子。 “你拍不拍?”梁暮吓唬周茉,后者则双手叉腰:“你注意自己的态度!我最近都回家住。” “你回哪住?”唐光稷终于说话,走到周茉面前挡住另外两人视线:“你再说一遍,你回哪住?” “回家!”周茉瞪回去:“给你和你的青梅竹马腾地方!”抬起腿踢了唐光稷一脚:“走开,别碍事。” “你再胡说!” “急了急了,心虚了,急了。”周茉才不怕他:“谁没有青梅竹马,没事啊。我当年为了我前男友差点自杀。正常。” 张晨星听到这句跑上前去,对周茉说:“你冷静点。” 六千个晨昏 第42节 “你为了前男友自杀?”唐光稷脸色很难看了。 “怎么?你也为青梅竹马自杀过?这么巧吗?要么说咱俩是一路人呢。” 唐光稷转身走了,周茉切一声,指着梁暮:“快点拍!拍好看了今天晚上让你做全套。” 唐光稷将车门摔上,一脚油门走了。 周茉对张晨星眨眨眼:“唐光稷太把自己当回事了。”笑嘻嘻扶着栏杆,总算把这组照片拍完了。 但这一天不算过完。 周茉赖在张晨星家里不走,睡在了他们的床上。梁暮不愿意,要把她赶走,张晨星抱着被子站在门口:“那我跟她一起走。” 梁暮可怜巴巴拉着她胳膊:“我不能睡桌子,我得保护好我的腰。”见张晨星不为所动,神情更加可怜:“而且那桌子太短了,我伸不开腿。” 张晨星点点头:“你先将就一天。” 第二天张晨星去二手市场买了一个二手床垫,还有加长木板,周茉跟她一起去的。梁暮赶完当天的进度到家,看到铺好的桌子床,心里“我操”了一声,罕见地骂了脏话。 卧室里周茉抱着张晨星说话,梁暮沉默着刷牙洗脸,恨恨瞪了一眼周茉,出去了。接连几天周茉都不走,梁暮已经懒得跟她讲话了。 睡桌子没有一点好处,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书店里的书香味道,在黑夜里格外好闻。梁暮关了灯后在一片漆黑中深呼吸,好像这样书里的知识就会跑到他大脑里一样。 周茉睡在这里的第六个晚上,梁暮已经有点认命了,在书香味道里放空自己。书店后门吱呀一声开了,紧接着又吱呀一声关上。 梁暮在一片静谧之中屏住呼吸,察觉到张晨星冰凉凉的指尖探进被子中,一直向上,停在他的喉结上,感受梁暮吞咽时喉结的滚动。 “张…” 张晨星的指尖挡在他唇上,在黑暗中看着他,指尖撤走,唇跟上去,急切地咬住梁暮嘴唇。 张晨星没体会过这样急迫的思念,甚至希望梁暮现在就把她拆了卸了吞吃掉。梁暮的确这样做的,猛地将她抱上桌,被子裹住她,将她揉进怀里。 “桌子床”激烈一晃,梁暮堵住张晨星忍不住的那声轻呼,生怕发出声音惊扰到别人。张晨星觉得自己渐渐没有了形状,被梁暮搂坐在他怀中,桌子发出缓慢的涩响,每一声都能到人心头。 不敢发出声音,呼吸就愈发的急,滚烫的脸颊相贴,梁暮冒出的一点点青须刺痛张晨星的脸,埋首进他颈间,猛然闭上眼睛,在他肩膀狠狠咬了一口。 桌子停止晃动,一切归于寂静,只有拥抱还在。梁暮舍不得松开她,轻声说:“再抱一会儿,再抱一会儿。” “真好。”他说:“真好,张晨星。” 张晨星离开的时候有点狼狈,裹着梁暮的外套推开门,又被梁暮拉回去,她还要费一番力气推开梁暮,回到床上时脸颊还是烫的,人还微微喘着。 周茉睁开眼,发出一声轻笑,这让张晨星脸更加烫。 “我就问你,现在还仅仅是正常吗?”周茉指尖触了触张晨星脸,后者仍然像从前一样躲开:“不是。” “现在是什么?” “我会想。”张晨星说。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是热情的,在周茉睡觉以后,听到梁暮关门的声响,心倏地一下飘起来。 “嘿嘿。”周茉笑了声:“这就是得趣了。真好,我的张晨星终于体会到男欢女爱了。” 张晨星不再说话,闭上眼睛的时候想起梁暮在她耳边说:真好。 第二天周茉走的时候对梁暮坏笑:“过几天我还来。” “你自己没家是吧?”梁暮对周茉不满:“你那虚假的婚姻留不住你是吧?” “你说对了,只有张晨星能留住我。我以后住这不走了!”周茉完全掌握了拿捏梁暮的方法。只有张晨星能够让这个硬骨头低头。 梁暮哼了声,去马爷爷家送昨天买来的主人杯。 进门的时候看到马爷爷在收拾东西,屋里摆了一地,有书、古董、衣物,无处下脚。看到梁暮进门就起身招呼他:“你不是说今天着急出门吗?” “我昨天给您买了一个茶杯。”梁暮扶住马爷爷:“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马爷爷和马奶奶对望一眼,犹豫该不该说。 “马爷爷,您可以相信我。” “你先别告诉晨星。” “好。” “过段时间,我和你马奶奶要去养老院了。”马奶奶闻言转过头去,老人心里难过,又要哭了。 “不是说不去了?” “要去的,不然孩子为难。” “我和张晨星可以照顾你们,这有什么为难?” “道理不是这样的孩子。”马爷爷拍拍梁暮手背:“你和晨星都是好孩子,马爷爷知道。” 马南风逼得紧,昨天又打来电话,要求他们尽快去。说在养老院排到床位不容易,他们去了,他去广州也会放心。 “住多久呢?” “半年左右,等南风安顿好,会接我们去广州。” 梁暮看着一地狼藉,心中百感交集。那一次听到马爷爷父子争吵,张晨星有好几天吃不下饭。如果马爷爷和马奶奶要离开,她不定又要难受多久。 “如果不去呢?”梁暮又问。 “清衣巷要拆了,不去养老院,搬去新城,也是要分开的。” “不一定会拆。前几天有一个文旅局的人找我拍视频,我问了一句。说是现在还在规划中,方案还没报批下来。” 马爷爷摇摇头。 这些年古城一分为二,一半新城区一半旧城区,好的学校、医院、商场都建在新城区,旧城区改造,也是很快的事。他们都无法左右。 梁暮感觉到沉重。 从马爷爷家里出来又回到???书店,看到张晨星又在拆箱。她又淘到一批二手书,主人按斤卖给她,那三大箱子不过五十块钱。 梁暮接过她的裁纸刀帮她拆箱,顺道对她说:“咱们换个抽油烟机和灶台吧?还有热水器,我总是洗着洗着就没水了,再过一个多月冬天到了,要冻死人。” “好,我去买。” “咱们量好尺寸,一起去?” “你今天不是很忙?” “萧子鹏替我去了。他过几天要回北京,我们两个把时间错开了。”梁暮说:“现在就去吧?” “好。” 两个人都没提清衣巷要拆了,现在换这些东西显然是在瞎折腾。可梁暮觉得日子是给自己过的,如果清衣巷真的要拆,那就把东西带走好了。 骑着车带张晨星去电器城,让张晨星做主。而张晨星好像已经研究过,径直去了一个品牌店里,把是否安全以及耗电量的问题问得仔细。梁暮都听她的,在结账的时候把自己的卡递过去。 张晨星没有拦他,从电器城出来后对梁暮说:“以后这些东西我自己花钱。” “你自己?” “对。” 梁暮把自行车立在一边,看着她:“那你结婚的意义是什么?” “结婚不代表要一起花钱。” “那我是不是要付你房子和水电?” “不用。” “你真以为我倒插门呢?” 结婚一个月,迎来了第一次吵架。说是吵架,其实都没有过激的话,连音量都没提高,但就是心里不开心,堵着什么似的。 “倒插门这个词不好听,即使开玩笑也不要说。”张晨星说。 “那你给我解释解释现在的情况。”梁暮拦住张晨星去路:“说清楚,两个领了结婚证的人,我住在你家、更换电器不用我花钱、生活费用不用我花钱,吃你的住你的用你的,我什么都不用贡献,被你包养了?” “如果我要找人包养我,张晨星,我能找到特别有钱的。” “了不起。”张晨星丢下一句,骑车走了,骑了几百米又掉头回来,将车递给梁暮:“带我回去。” “什么身份?” “邻居。” 梁暮快被张晨星气心梗了,用力捏住她脸:“邻居是吗?嗯?” 尽管他气成这样,张晨星却面不改色。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手捏着他衣服,再过一会儿搂住他腰,头靠在他背上。 梁暮的心一下就软了,回头问她:“你是不是怕我钱不够用?” “嗯。” “那你直接告诉我。” “周茉说男人要面子。” 梁暮被逗笑了:“我跟你要什么面子?” 张晨星不要程予秋的30万,也不许梁暮要,让梁暮存起来,把银行卡给了程予秋。那天听萧子鹏说客户催款的事,他们现在账上没有什么钱,又快要给员工发工资了。梁暮没跟她说过,她也不准备提。 但热水器的确是她想换的。 梁暮每次洗到一半没有热水,出来的时候身上满是鸡皮疙瘩。张晨星没说过什么,自己已经在网上看过。 两个人回到店里,看到马爷爷正在往书店搬书,显然已经搬了很久,桌上堆满了。 “晨星啊,爷爷家里收拾房间,东西太多了、书送给你。”马爷爷说。 张晨星不傻,看到这里,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点了点头,又低下头。眼睛发酸,再抬头时已经没有异样。跟在马爷爷身后,帮他搬剩下的书。 正在折衣服的马奶奶看到张晨星招呼她过去,拿出一件衣服来。 那衣服是上等蚕丝面料,天青底色,荼白色扣子,袖口绣着云纹,无比好看。 “这是奶奶前些年自己做的,好看吗?”马奶奶问她。 “好看。” “那奶奶送给你好不好?奶奶穿不了了,扔又舍不得。” “好。” 张晨星小心翼翼捧着那件衣服回去,见到梁暮眼睛一红。她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境。好像上天一直在盯着她,每当她有一点甜,就会丢给她很多苦。 她以为自己早就看淡了离别,可马爷爷马奶奶不一样。这么多年他们一直在她身边,像爱护自己的后代一样爱护她。 他们都绝口不提老人要搬走的事,张晨星知道,此时提起这个,会徒增老人的伤心。 六千个晨昏 第43节 马爷爷搬走那天,古城已经到了最深的深秋。 前一夜下了一场秋雨,清早天气很凉,雾气迷迷蒙蒙。张晨星和梁暮搀扶着老人,把他们送到巷口。马南风的车等在那里,车门关上的时候,张晨星看到马爷爷的手贴在车窗上,眼睛一直看着她身后那已经看不清的清衣巷。 是老人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的清衣巷。 张晨星不喜欢送别,转过身去大踏步向回走,凉雾打在脸上有几分湿意,她也没有管。梁暮从身后追上她,把她拉进怀里,在细细长长的小巷中用力拥抱她。 再过几天,消失了一个星期的周茉回来了,把一沓文件和一个离婚证书放在张晨星桌上:“商铺到手了,我第一段婚姻结束了。” 她坐在书店窗前的老座位上,看着外面无边无际的秋意,打了个哆嗦。 “要散场了。”她说。 第37章 3160天 古城冬天不会下雪, 却格外阴冷潮湿。 张晨星穿着一件羽绒马甲坐在书店里,红肿的手背有微微皴裂,轻轻一触会有痒痛感。 她的面前摆着一摞书, 是前段时间古城图书馆送来的, 馆内有一些书籍上了年头出现不同程度的破损。馆长无意间打听到清衣巷有一个修书匠人,就联系到了张晨星。 刘馆长第一次踏进“老书店”,心中就有一种安定感, 而那坐在窗前修书的姑娘像一幅老画中的人物,不会讲话, 却有故事感。 他坐在那看张晨星修了半本书才说明来意,张晨星点头:“好。” “报酬呢?” “不要钱。” 张晨星对古城图书馆有感情, 家里没有的书那里都有。儿时父亲办了一张年卡, 得空会带张晨星去那里翻工具书。 “数量很多,要占你很多功夫。” “冬天我清闲。” 冬天没有游人,工作就清闲一点,张晨星在冬天基本做的是惨淡的线上生意,每天卖那么几本书勉强维持生计。 刘馆长很感动,每次派人送书来自己也会跟来, 有时跟张晨星聊聊天, 有时看会书。第四次来的时候他问过张晨星一句:“想去图书馆工作吗?做图书维护员。馆里工作环境好, 冬天不冷、也不潮湿, 比这里幸福一点。” “不了, 谢谢。” 张晨星不图报酬, 也不想去图书馆工作,她只想守在这里, 跟书在一起。无论是谁的书。 刘馆长见她脾气奇怪, 但人却很纯粹, 对待书籍甚至带着那么一点痴傻的劲头,因此又有几分说不出的震撼。 此刻的张晨星在修复的是一本繁体誊抄版《花间集》,纸张很厚、书页泛黄,书角有火烧的黑棕色痕迹,原收藏者应当是经历了大几代人,才得以保留。刘馆长是验收了张晨星修复的五本书以后,才把这本送来。想来一定很珍贵。 “这本呢,二十多年前找人修过。但前几年主人家里失火,差点烧掉。请一定帮忙修好。” 修这本书有难度,这样的纸张市面上很难找到。张晨星准备去一趟纸行。 穿上夹棉小袄出了门,在杂货店碰到在拍片子的梁暮。 清衣巷的纪录片即将收尾,梁暮和萧子鹏已经有一些天没有好好睡觉。这会儿两个人都疲惫不堪,看着镜头里的阿来在忙碌。 “你老婆。”萧子鹏拍拍梁暮肩膀,后者回头看到从自行车下来的张晨星。 “去哪儿?” “纸行。” “还是《花间集》?” “是。” “手套呢?”梁暮前几天给张晨星买了一副手套,让她出门的时候戴上。 “忘带了。” 梁暮叹了口气,把自己的手套摘下来,拉过张晨星的手帮她戴上。罗罗他们看到此情此景“嗷嗷嗷”的起哄,这让张晨星不自在。梁暮却是修炼出来了,捏了捏她的手:“这样就不凉了。我今天结束的早,待会儿去取蛋糕” “好。” 梁暮的手套有点大,内里热热的,带着他手的温度,这让张晨星感觉到安稳。 纸行里没有客人,老板坐在柜台后面抱着肩膀昏昏欲睡。听到有动静睁开眼,看到是张晨星就对她点点头,从座椅下面抽出一卷纸来:“你看看是不是这个?” 张晨星打开来看,摇摇头:“差一点点。” 她从斜挎包里拿出那本书给老板,只见他睁大眼睛:“你要修的是这本?” “是。” “你知道这本书修好了值多少钱吗?你修它开价多少?” “我没要钱。” “傻不傻啊小张掌柜!”老板摇摇头:“你呀,太痴傻了,你要个三五万,别人也是会给的。” “不需要。” “算了,我不劝你,你跟你爸一样。”老板戴上老花镜和手套,仔细翻了一下,又走到外面将书页对着太阳比了比:“行了,我知道???什么样了,我给你找纸。”老板把书还给张晨星:“你知道这书是谁家的吗?” “不知道,捐给图书馆了。什么时候能来取?” “找到我通知你。” “谢谢。” 张晨星出了纸行向回走,在巷子口看到下班的周茉,正站在那里跟梁暮说话。看到张晨星就跳到她自行车后座上,搂住她腰:“走,我们今天发了一只土鸡,晚上咱们炖了它。” “阿姨呢?” “我爸妈回乡下了,要月底回来。” 周茉自从离了婚,又变回那个自由身,除了被父母唠叨,其他都很好。后来只提过一次唐光稷,说他调到别的分行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一天发一只土鸡,但有总比没有强,尤其那土鸡是收拾干净的,入锅就能炖。两个人把鸡放回去又去菜市场买菜,周茉只拿了一把秋葵,张晨星却坚持杀鱼、切排骨,还捞了几只河蟹。 “你干嘛啊?”周茉问:“发财了啊?” “你生日。”张晨星说。 周茉愣了愣,咧嘴一笑:“我都忘了我过生日了。大概是今年发了一笔横财,把生日这种小事给忘了。” 抱着那一大堆菜坐在张晨星后座上,临走时给自己买了根烤肠,吃得很香。路边一辆黑车经过她们,特地踩了脚油门冲过去,张晨星看了眼,唐光稷的车。 到家后问周茉:“唐光稷调到哪去了?” “我不知道啊。离婚后我就删了他,在银行碰面也没说过话。”周茉动作麻利往外折腾东西:“我懒得搭理他,看见他就烦。” “刚刚从市场出来他开车经过。” “送他女朋友呢吧?” “谈恋爱了?” “我们行两个同事偷偷讨论,我听了两句。”周茉把排骨泡在水里,夸了一句张晨星的新厨房:“只是换了抽油烟机和灶台,就感觉这厨房像新的一样。你们俩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梁暮的工作要接触那么多美女,你怕不怕他变心出轨?” “不怕。” “你当然不怕,梁暮被你吃的死死的。他每次看你的眼神我看着都腻,我从来没见过哪个男人这么看我。如果有人对我像梁暮对你一样,那我真是积德行善有好报了。” 两个人说着话,周茉已经开始炖排骨了。梁暮、萧子鹏拎着水果和蛋糕进门被周茉看到,扭头问张晨星:“要给我惊喜啊?” “吃吧,你离婚有功。”梁暮在一边气周茉。两个人见面就吵架,互看不顺眼。萧子鹏在一边看热闹,顺道捏起一块儿糕点吃。 “待会儿吃完饭,给马爷爷、马奶奶送蛋糕去吧?”张晨星说。两个人老人喜欢吃蛋糕,又不敢多吃,每年在孩子们过生日的时候凑热闹吃一两口。 “好啊!”周茉跳起来:“还有糖醋小排,我这是马奶奶手把手教的,咱们带去让马奶奶尝尝看我手艺怎么样!” “那你不能喝酒。”张晨星说。 “不喝不喝。酒是王八蛋!”周茉咧嘴笑了。 说不喝,最终还是喝了一小杯黄酒。冬天阴冷,古城人喜欢喝几口黄酒,那黄酒入喉瞬间就能察觉到暖胃,是过冬最好的东西。萧子鹏也跟着喝一点,梁暮和张晨星喝热茶。 “我的生日愿望是希望明年清衣巷还在。”周茉说:“只要清衣巷在,“老书店”就会在,张晨星就会在。” “你的愿望不是再搞一套商铺吗?”萧子鹏问她。 “那是第二个愿望。” “第二个愿望不重要,外面有人喊你。”梁暮说:“你听听。” 竖起耳朵听,果然外面有人叫周茉的名字。那声音周茉熟,唐光稷的。 “跟他说我不在。”周茉指着梁暮:“你帮我打发走。” 梁暮站起来对着外面说了一句:“周茉说她不在!”有声乐功底的人,气息稳声音穿透力强,看起来没用力气,外面听得清清楚楚。 “张晨星!你管管梁暮!”周茉要气死了,抓起张晨星的手去打梁暮,张晨星却微微蜷起手掌,不肯动手。 闹了一通后周茉起身走出去,看到唐光稷站在墙下的阴影里。 “什么事儿啊唐主任?” “戒指呢?”唐光稷问她。 “卖了。”周茉对他说:“协议里又没写戒指怎么处理。” “那是钻戒。” “对,挺值钱的。”周茉说:“怎么?又要用?再买一个更大的。” 周茉说完扭过脸去,不再看唐光稷。这一扭脸,看到不远处站着的人,眼睛眯了眯,切了声:“狗男女。”抬腿要走,被唐光稷抓住胳膊拉了回去:“你把戒指还我。” “我卖了!”周茉在唐光稷手心里挣扎,可唐光稷力气大,她所有的挣扎都徒劳,只好扯着脖子喊:“张晨星!救我!” 张晨星听到喊声意识到不对,周茉跟唐光稷闹起来了,起身向外跑,看到唐光稷拦腰抱着剧烈挣扎的周茉:“把戒指还我!” “不还!”周茉突然低头咬住唐光稷手臂,他真该感谢冬天穿得多,不然这一口真要被她咬掉一口肉。但唐光稷就是不松手:“戒指给我!” “不给!” 张晨星上前掰唐光稷手:“你放开她!有话好好说!” 唐光稷不理张晨星,只一心禁锢着周茉,手探进她脖颈。他的手冰凉,激的周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耍流氓了!”周茉扯着脖子喊,唐光稷的另一只手甩开张晨星的手捂住周茉的嘴,终于从她脖子里抓出一条项链,项链的下端,串着一个钻石戒指。 六千个晨昏 第44节 这颗戒指出来,所有人都没有了声响。除了周茉和唐光稷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因此也就不能开口说话。 “找到了?高兴了?”周茉眼睛红了一下,伸手解那根项链,越生气越解不开,甚至企图用力扯下来,张晨星忙拦住她:“我帮你。” 唐光稷一言不发,看张晨星揭开项链放到周茉手心。周茉呢,不是败家子,项链是自己的,颇钻戒别人的,她才不跟自己的钱过不去。拿下戒指丢到唐光稷身上:“还你了唐主任。” 唐光稷并没伸手接,戒指掉到地上发出轻轻一声脆响。 “满意了?” “满意了。”唐光稷慢悠悠地说:“只要不戴在你身上,我就满意。”说完蹲下去捡起那个戒指用力丢了出去:“你不配!” 十万!张晨星头脑里突然冒出这个数字,抬腿蹿了出去。这十万不是她的,但她会心疼。梁暮跟在她身后跑出去,顺着唐光稷手的方向找戒指。 “啧。”周茉啧一声准备回去接着吃饭,但她心里还有火气没撒出去,又丢下一句:“你少碍我眼了!” 几步到书店门口,想起刚刚张晨星跑出去了,顿时也心疼那个钻戒,也跟着跑出去。经过那漂亮姑娘身边,看都没看一眼。 再几步到了张晨星那,蹲在她旁边跟她一起扒拉路边的杂草,一边找一边说:“唐光稷这种败家子,他那个家早晚让他败光。” “败光了他就老实了,可以去做小白脸了。” “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张晨星问她:“不是离了吗?” “离了,离透了。” “离透了?”梁暮拉着张晨星站起来:“别帮他们找了,他们两个的事情自己处理。” “十万。”张晨星说。 “别管。”梁暮对张晨星使眼色,拉着她回家:“放心,周茉不会吃亏。” “我也不找了,丢了活该。”周茉站起身,跟在张晨星、梁暮身后,径直回了书店,把唐光稷关在外面,然后对他们摊开手掌:戒指在她掌心。 周茉顽皮地眨眨眼,将戒指丢进口袋。 这一番闹剧结束,几个人去养老院看望马爷爷、马奶奶。老人非常高兴,把带去的糖醋排骨都吃干净,还每人吃了两口小蛋糕。 马奶奶的静止性颤抖似乎更加严重,张晨星心里难受,握着她的手不说话。马奶奶看了眼张晨星微微皴裂的手背,叹了口气:“冬天不好过,你修书伤手。多用热水泡一泡,抹一点凡士林。去年奶奶给的还有吗?” “有。” “要用啊。”马奶奶拍拍张晨星手背:“才二十多岁,正是爱美的时候。” “可不!”周茉说:“回去就抹上。” 梁暮在一边一直没有讲话,马奶奶把张晨星的手递到他手里,对他说:“要好好的。你们俩。” “你怎么跟要告别似的?”马爷爷笑了:“好像在说遗言。” 大家也齐齐笑了。 从养老院出来已经十一点多,清衣巷口有两个人打着手电不知在忙碌什么。几个人走过去,问:“干什么呢?” “贴公示。” “什么公示?” “古城改建公示。” 他们站在那,一时之间不知该去哪里。 这一次,冬天真的来了。 第38章 3161天 张晨星觉得自己好像进入了冬眠期。 “公示”抽去了她身上的那根骨头, 让她变得绵软无力。第二天睁眼的时候甚至觉得天都是灰的。 梁???暮看着闷头喝粥的她,笑着问她:“你要不要看看我们初剪的内容?” “最终叫什么?” “清衣巷志。”梁暮说:“工作室一起想了很多名字,但最终决定叫“清衣巷志”。” “你还拍了蓑衣巷、良子巷。” “都在故事里。”握住张晨星的手:“我傍晚来接你。” “好。” 白天修书的时候, 张晨星看到了很久不见的朱兰。她一个人来的, 抱着一个手炉,进门之后四下环顾,而后坐在张晨星对面。 那个手炉张晨星认识, 是祖上留下的,父亲去世前一直在用着。后来张晨星有找过, 却没有找到,不知怎么落到了朱兰手里。 “晨星啊。”朱兰竟然对她笑:“最近怎么样?” “挺好。” “挺好就好。”朱兰从包里拿出一包南瓜子来, 自顾自剥起来。她的态度很奇怪, 但张晨星并不意外,一边修书一边等她表明来意,无非就是书店、奶奶、你妈出轨私奔之类的话。 “你奶奶去养老院了。”朱兰说:“自己要求去的,你猜在养老院看见谁了?” “你隔壁那两位。” “这人呢,年轻时别管多风光,老了都要去养老院。”朱兰把手按在那本《花间集》上, 对她说:“别修了。咱们说说巷子改建的事吧。” “说。” “我同意改建, 可改建了书怎么办?婶婶找了个人, 帮你把书卖了。” 张晨星看了朱兰半晌, 突然问她:“你为什么抱着我爸爸的手炉?” 朱兰神色微变, 将那手炉移向自己身体:“你奶奶给我的。” “这个手炉能卖不少钱。”张晨星说。 “我卖它干什么?” “你什么都想卖, 唯独这个手炉不卖?”张晨星看着朱兰:“婶婶真奇怪。” “你别说这些怪话,我想怎么着怎么着。我好好跟你说, 这书店里的书, 你让我卖我要卖, 不让我卖我也要卖。在改建前我来挑。” “你算老几?”梁暮从外面进来,轻蔑地看了朱兰一眼:“这不是之前撒泼那个无赖吗?我说怎么要来做书店的主。” 朱兰是记得梁暮的无赖模样的,这会儿再见他扔心有余悸,于是收敛了坐姿对张晨星说:“咱们的家事就不需要别人管了吧?” “家事我才要管呢!”梁暮指指张晨星:“我老婆。” “你们结婚了?什么时候的事?” “结婚了要跟你这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汇报吗?”梁暮突然朝朱兰面前的桌子打了一拳,那桌上的白瓷缸都跟着跳了一跳,朱兰也慌忙跳起来,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莽夫。 梁暮收回手,他才见过朱兰一次就知道她是吃软怕硬的烂人,他生平最恨这种人,骨头软、嘴黑、心瞎。 “以后你再来书店,我不是今天这个态度。”又瞪眼举拳吓她,朱兰拔腿就跑。 梁暮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坐在张晨星对面,从怀里拿出一个戒指盒,打开来看,里面是一副对戒。梁暮挑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请人打一副。结婚时仓促赶不及,但在日后补回来也不会有遗憾。 戴上对戒,别人可以叫她梁夫人,也可以叫他张女婿,怎么叫都行,总之只要别人知道他们在一起就好。 那对戒是很好看的一对小钢圈,看起来清清冷冷,在内圈里刻着他们的名字。不同的地方是,张晨星那一只,有类似于纸张的的纹路。 拉过张晨星的手准备帮她戴上,她却缓缓抽回手。 “我不喜欢戒指,梁暮。” “为什么?” “因为戴起来累赘。” 梁暮从来没有强迫张晨星做过任何一件事,于是他收起了戒指,虽然他很想张晨星戴上。周茉许愿希望清衣巷永远都在,因为清衣巷在张晨星就在。梁暮心里的念头是清衣巷在,张晨星就会跟他在一起。 梁暮没有困惑过张晨星为什么突然要跟他结婚,因为答案呼之欲出,张晨星太孤独了,她需要一个亲人,陪她待在她最爱的清衣巷。 在张晨星眼中,梁暮是亲人,不是爱人。她对他没有那样无法言说的悸动,她甚至并不理解爱情。 “走吧,去看《清衣巷志》。”梁暮说:“看完了在工作室一起吃点东西,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好的。” 张晨星发现梁暮是一个具有高级审美的人。 《清衣巷志》的片头像一个时光走廊,流淌的河流、穿梭的巷子,还有他们请人制作的背景音乐,一下就把人拉到了江南的古镇中。 文人挥笔写下“清衣巷”,而画卷随着笔墨展开,张晨星仿佛在画面中看到她的童年时代、父亲的爷爷的童年时代,还有祖祖辈辈的过去。 “怎么样?”梁暮问她。 “还原了真实的清衣巷,也有温度。”张晨星说。 “感谢你为我读巷志。” 梁暮和萧子鹏,本来只是想记录清衣巷,却拍着拍着再一次决定孤注一掷。 “反正我们已经很穷了。”他们两个彼此安慰。 “我能再看一遍吗?”张晨星想再看一遍,也许再过几年,人们只能从这个片子里看到现在的清衣巷了。还没失去,就已经开始怀念。 “好。” 梁暮又点了播放,两个人坐在那里静静地看。 “如果没有清衣巷了,我们会去哪?”梁暮问她。 “我不知道。”张晨星答道:“我不知道。” “来吃饭!”萧子鹏招呼他们。今天后期要加班,他们煮了面条,一人一碗,连汤带面,热热乎乎。看起来艰苦,其实是他们的常态。 因为张晨星在,大家都有那么一点拘谨。 她自己也察觉到了,可她不知该怎么处理这种情况。只好加快了吃饭的速度,想离开工作区让他们自在一点。 梁暮的员工们只是知道导演的妻子是一个匠人,也接触过几次,但对她谈不上特别喜欢。总觉得这个人在的时候,气场就会很奇怪。私下讨论的时候也会说:“一直不知道梁导喜欢什么类型的姑娘,但总感觉不是这种。” 梁暮看张晨星回了房间,也迅速结束跟过去,问她:“是不是不自在?那咱们现在走。” “我自己走。”张晨星穿上外套:“你不用跟着我。” “天黑了,路远。”梁暮把她按在椅子上:“你等我一会儿,我看完今天的片子就走,好吗?” “好。” 六千个晨昏 第45节 外面的人隐约听到这段对话,又觉得梁导从来说一不二,对妻子却是这样的。更加想不通。 梁暮直到十点才结束工作,扯着张晨星的手一起走进夜色里。跟张晨星说起郭儒森那个系列的内容准备开始放出去了,问张晨星的想法。 “尽快吧。”张晨星没别的想法,郭儒森奶奶前几天因为感冒发展为肺炎,现在情况不太好。 “账号建好了,明天就上。” “嗯。” 梁暮察觉到张晨星的低落,握住她的手。另一手从路边的树上扯下一片叶子放到她头顶,小声说:“你发芽了。”拿出手机拍给她看,叶子埋在她头发里,露出小小一个尖儿,真的像发芽了。 “你不开心。因为昨天的公示吗?” “嗯。还有别的。” “朱兰?” “很多事。” 梁暮捧着张晨星的脸让她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张晨星,有我呢。” 张晨星看着梁暮明亮的眼睛,好像走进了一片光亮之中。 “梁暮,你后来喜欢过别人吗?”张晨星问他:“你后悔跟我结婚吗?” “为什么这么问?” “回答我。” “没有。” “这么无趣的婚姻、我这么沉闷的人,你从来没后悔过吗?你喜欢的是少年时无忧无虑的快乐的少女,但我后来不是那样了,你也还喜欢。你有什么执念吗?”张晨星对梁暮说:“你是不是爱上了你的想象?” “我分得清想象和现实。”梁暮蹙眉道,张晨星让他解释爱,而爱最难解释。 “你应该拒绝我的。” “你应该找一个更好的人,而不是任由我牵着你鼻子走。” 张晨星觉得自己太糟糕了。 她的情绪糟糕、性格糟糕、家世糟糕,一切都很糟糕。梁暮那满腔的才华与坦荡、热忱与浓烈,如果碰到另一个姑娘,一个“非张晨星式”的姑娘,那他一定会有一个不一样的二十多岁。 她不止一次在别人的眼睛里看到这样的疑惑,她从不活在别人的目光里,因为梁暮,她第一次有了这样的自我怀疑。 “你要休夫吗?”梁暮问她:“你是不是要休夫?” “我告诉你啊,没门。” 梁暮敲敲她脑门:“什么是更好的人?你要替我决定什么人更好吗?” “不是。” “嘘,别说话了。你想气死我。”梁暮倾身触了触张晨星的唇:“用它说点好听的话好不好?” “或者,做点有趣的事。” “比如在夜色中接吻。” 梁暮吻住张晨星微凉的嘴唇,头微微一侧,舌探进去。张晨星不喜欢在人前亲密,哪怕这条街上空无一人???。手掌拦在他们身体之间,用力推梁暮。却被梁暮扯过去禁锢在她身后。又用力把她拽进怀里。 迫她仰头承受他滚烫的亲吻,而挣扎变成了摩擦,每一次后退都造就再一次亲密。直到再无缝隙。 蜿蜒的街上偶有车辆驶过,看到路边拥在一起的人,误以为谁家的少男少女在进行难舍的深夜分别。 梁暮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猛兽,他告诉自己不能由着张晨星胡来。由着她她会亲手毁掉他们的婚姻,慢慢蚕食他的快乐。 张晨星耳后的肌肤无比细腻,舌舔上去滑过来、牙齿顺势咬住她耳垂,听到她急急的呼吸,就又把她搂得更紧了些。 “回家,梁暮。”张晨星在他耳边说道:“现在就回家。” 湿冷的冬夜里,张晨星觉得自己好像被丢进一个池塘里,到处都是湿的。水流声汩汩,还有飓风掀起的骇浪。梁暮跟从前不一样,他带着一些暴烈的情绪,将张晨星狠狠扣在那里,不许她再说一句傻话。 细瘦的张晨星像一个易碎品,从前梁暮怕她碎了,从不敢过于用力。他拘束自己,好像他生来就没有更大的力气。这一晚却好像要毁掉她。张晨星却意外喜欢,后仰的脖颈满是梁暮留下的吻痕,而他的脸颊贴上她修长的脖颈,闭上眼睛就是一片荒原。 一望无际的荒原。 第39章 3163天 郭儒森的故事计划在下一天发布。 梁暮和萧子鹏遵循了三段式原则, 并将视频进行了二次剪辑,在保留故事真实性的基础上,融入了“笨拙”的技巧。 账号以“寻亲会”的名义命名, 并进行了官方认证。在发布以前, 梁暮和萧子鹏刷脸找到很多朋友,定制了一个传播方案。 “发吗?”罗罗的鼠标放在发送按钮上,等着梁暮和萧子鹏发话。 2016年年末, 没人能预测平台流量的走向,在这一年, 短视频还是“很新”的东西。大多数的噱头禁不起推敲,越来越多人研究起了“流量”。梁暮作为一个冷门纪录片导演, 就这么上路了。 “发吗?”梁暮问张晨星:“客户说的算。” “发。” 这种感觉像多年前张晨星在论坛上发布的第一条寻亲帖子, 从那之后的每一天,每一条留言都变成了她的救命稻草,或者致命一击。文字时代过去了,那个论坛几乎没有人再发布内容了。张晨星在论坛上发了一条公告,告知大家可以用新的方式寻找亲人,在那后她收到了无数的消息, 义务拍摄需要很多钱, 她的十万块很快会花完。 这条路, 一旦走上去, 就没有回头路了。 视频发布了。 大家站在那看着电脑, 罗罗不停地刷新, 看到视频的播放量呈个位数上涨。就那么站了很久,大家都被一种失望的情绪占据。 “别管了。”张晨星说:“别管它。” 梁暮和萧子鹏出去打电话, 他们找到的那些同学和朋友, 有一些有“粉丝会”, 梁暮恳请他们帮忙。十分钟后,播放量涨到了10000,一个小时后,播放量停在了6万、百余条转发、十几条评论。 “很好。”梁暮安慰大家:“至少被一些人看见了。下班吧,明天发第二条。”然后拉着张晨星出了工作室。 这一天梁暮话很少,他思考的时候不太喜欢讲话,而张晨星又很安静,于是两个人借着月光默默走了一路。只是中间过马路的时候,梁暮拉住张晨星的手塞进自己口袋里,指腹摩挲她的手背,微微痛痒的感觉一直钻到张晨星心里。抬头看梁暮,他嘴唇紧抿、眉心微皱,下巴上泛起青色,无比好看。 周茉下了出租车跑到他们面前,搀着张晨星另一条胳膊,身上带着微微酒气。 “你喝酒了?”张晨星问她。 “今天聚餐,喝了点黄酒。我跟你睡好不好?”周茉嘟嘴:“回家我妈又要唠叨我。” “好。” 周茉见梁暮竟然没有反对,探出头去看着他:“你今天没说那些屁话?” “他心情不好。”张晨星说。 “你能看出别人心情不好?”周茉有点惊讶:“你从前不管别人的。” “我不是别人。我是她老公。”梁暮终于说话:“就许她关心你?” “这才对嘛!”周茉笑了:“你不说话我以为你是哑巴。” 晚上在床上,周茉对张晨星说:“梁暮不说话的时候好看的要死。开口就那么烦人。” “还有,我今天发现,你们两个是有一点般配的。” “梁暮这个北方汉子走在你旁边,把你衬的更清瘦。你们的脸也很配,他刚毅,你呢,很江南。” “还有,我看到你们脑子里会有乱七八糟的画面。”周茉捂着嘴笑:“我担心梁暮把你拆了。” 般配。 周茉是第一个说她和梁暮“般配”的人,从前周茉说她和楚源般配,今天说她和梁暮般配。 “梁暮是值得喜欢的。”周茉说:“梁暮对你好,好到像个假人一样。” “唐光稷不一样,唐光稷对人很坏,尤其对我。”周茉说:“晚上聚餐,新主任把他也请来,他竟然来。大家都知道我们离婚了,你猜他怎么着,吃饭的时候给大家看他在最近约会的女人。” “你呢?你不会只是听着。”张晨星知道周茉不会受气的,她只是看起来瘦小,但她不是任人欺负的人。 “我什么都没说啊。”周茉嘿嘿一笑:“我找人来接我,顺道在大家面前搂搂抱抱。我管你是唐光稷还是唐光光,不给我留脸面你也别想好过。” 当时的情形很尴尬。 大家吃过饭从餐厅出来,男男女女都有一点微醺,周茉歪进一个男人的怀里,亲亲热热叫人家老公。所有人都看着唐光稷。唐光稷呢,叫车走了。 她们在卧室说话,梁暮在书店里失眠。 他自认是一个输得起的人,但郭儒森不一样。梁暮有一种天然的使命感,无形之中有一条鞭子在抽打他,让他跑快点、让他把事情做好,不要辜负张晨星的信任、也不要让一个老人一生的寻找无果。 此时已近深夜,梁暮辗转反侧。 听到张晨星卧室门开了,他也下了桌子,打开书店后门。 张晨星穿过小院走进来,跳到桌上坐着。 “周茉睡了?” “睡了。” “你怎么不睡?” “怕你有事。” 张晨星了解梁暮,今天他受到了打击。他本人是不在乎这些的,但这件事的意义不同,梁暮一定一边谴责自己一边寻找出路。 梁暮把被子搭在她身上:“回去吧,冷。” “我刚刚买了一些书。”张晨星说。 “什么书?” “一些工具书。” 张晨星不懂这些,但当她看到一整个工作室人的失落,她好像也开始跟着难过起来:“我学一学,我们别着急。” “有文档,发给你。” “不一样。”那种感觉像在吃别人嚼过的东西,张晨星不喜欢。裹着被子侧躺在床上,能看到外面薄凉的月亮,洒下一点薄光,映在斑驳的薄墙上。 “梁暮,来晒月亮。” 晒月亮,成为他们之间的暗语。每当他们遇到什么难事,又或者某一天并不太好过,就会招呼对方“晒月亮”。 梁暮躺在她身后,让她的头枕在自己手臂上,另一只手抱着她,一起“晒月亮”。 梁暮的胸膛贴着张晨星后背,热烘烘的,这让她觉得这个冬夜并不难熬。只看了一会儿月光,就翻过身去,在他怀里睡着了。 六千个晨昏 第46节 这次没有抓着他手指,而是手臂环着他的腰,脸埋进他胸膛。 第二天早上两个人是被电话吵醒的。 电话里罗罗的声音非常激动:“导演!爆了!” “什么爆了?” “你快看!昨天的视频!” 梁暮觉得有点恍惚,是张晨星先反应过来,抢过他的电话,打开软件,看到郭儒森奶奶的第一条视频下有六千余条评论。 绝大多数都在要求作者马上上传下一条,他们想把故事看完。 梁暮想起读书时老师问他:你拍纪录片,要追寻什么意义? 大概就是此刻,他觉得自己或许能帮助一个人。 梁暮紧紧拥抱张晨星,他太用力了,以至于他的手在微微抖着。周茉起来不见张晨星,来书店找她,推门就看到了这样一幕。 两个人热切而珍重的拥抱有那么一点动人。 周茉捂着眼睛笑他们:“别抱了!羞不羞!” “张晨星你说好要跟我睡,却跑来跟他睡,你真是一天都不开你老公了!” 梁暮微微红着脸把衣扣系好:“我先去工作室。如果有消息,我会告诉你。” “好。” “按时吃饭,记得涂护手霜。” “好。” 梁暮揉揉张晨星脑袋,转身走了,脸都没洗。 周茉突然有点羡慕:“你看他对你的爱多具体。” “什么?” “他在惦记你的手。怕再过一些时日肿起来。所以他让你涂护手霜。” 周茉为梁暮感动。 张晨星也为梁???暮感动。 她在涂护手霜的时候想起梁暮的指腹总是在她手背上摩挲,也总是怪她不肯好好爱自己。 周茉在她身后接电话,张晨星听到她叫:“楚源哥。”而后是一番客套。周茉挂断电话后对张晨星说:“楚源上周回国了。” “嗯。” “他先在外面转一圈,年前回古城。问我有没有时间一起吃饭。”周茉掐着指头算:“有五年没见了吧?” “不记得。” “之前他妈说他一把年纪还不结婚。”周茉说:“而且这几天,他妈打电话来显摆,说古城改建,请他所在的团队来做顾问。也不知真的假的。” “如果是他所在的团队做顾问,那古城好不了了。” 让一个不喜欢古城的人来做改建顾问,那古城只会面目全非。 “也没准他变了?” “他不会变。” 楚源的野心那么大。 他觉得所有的城市都应该在快速发展中焕发勃勃生机,凡老的都该被取代;凡跟不上时代的,都该消亡。 张晨星不认同他,也不屑与他争辩。 “如果当时楚源不是这样的,你们会在一起吗?”周茉问。 “不会。答案永远不变。” 张晨星讨厌楚源的尖锐,他永远把刀锋对准别人。他不是梁暮,梁暮也尖锐,但他更有温度。 张晨星不想讨论楚源,把书店丢给周茉,骑车去纸行。老板仍旧昏昏欲睡,看到张晨星把纸从柜台里抽出来,慢悠悠地说:“有缘分啊。” “什么?” “《花间集》的原主,想认识你。” “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 张晨星把纸卷好捆在后背上,对老板说:“让他来清衣巷找我。” “女的。” “什么?” “原主是个奶奶,七十多岁。” “哦。” 张晨星没再多问,骑车向回走。刚到书店就接到养老院的电话,工作人员在那头对张晨星说:“张小姐,你来一下吧?” “怎么了?” “出了点事。” 第40章 3164天 张晨星没想到所谓的出事, 是马奶奶和张晨星奶奶打起来了。这会儿两个人坐在养老院的院子里,一人守着一条长椅,都有那么一点狼狈。 张晨星已经有一段时间没看到奶奶了, 这会儿老人家坐在那里, 看到张晨星冷哼一声,扭过脸去。 “晨星。”马奶奶拉着张晨星的手,指着张晨星奶奶:“多少年了, 她还是那个样子。讲话阴阳怪气。” “怎么回事?”张晨星蹲在马奶奶旁边,帮她理了理头发。马奶奶抿着嘴不肯说, 但张晨星大概知道,说的无非是妈妈不守妇道私奔、她对老人不孝, 应该还会顺带嘲讽马奶奶儿子白养了。 自己的奶奶自己知道, 她始终不肯看张晨星。护工在一边拍她肩膀:“这是不是你孙女啊?” “不是!” 张晨星并不意外这句不是,把马奶奶送回房间,回到花园里。护工已经给奶奶加了衣服,她任性不肯进去。张晨星准备回去,走到门口听到奶奶说:“天冷了,加衣服。” 张晨星以为自己听错了, 回头看着她。她已经有很多年没听到奶奶这么对她说话了。可她这会儿又扭过头去, 好像刚刚那句是错觉。 张晨星在奶奶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儿, 问了她几个问题。她们之间的对话疏离克制冷静, 像两个不太熟的人。 张晨星问:“您为什么来养老院了?” “跟你没关系。” “那你什么时候回家?” “不知道。” “身体还好吗?” 奶奶没回答她。 “我走了。” “注意安全。” 张晨星回过头看着她, 老人年纪大了, 跟她记忆中的奶奶判若两人。儿时也是要混在奶奶的膝头耍赖、被奶奶抱在怀里过的。可后来的她脸上满是纵横交错的皱纹,看她的时候眼里有厌恶。 这一天没有, 真奇怪。 她出了养老院, 那天晚上做了一个梦, 竟然梦到爸爸和爷爷。他们带她去河边捞鱼,那应该是个夏日的清晨,河面上雾气缭绕,他们坐的那艘乌篷船在河上飘,奶奶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在喊他们回家吃饭。 睁眼时梦里那种真切的感觉还在,马爷爷给她发了条消息:“晨星,你奶奶去世了。睡梦中去世的,没受什么罪。” 人老了会开始研究死亡,睡梦中去世似乎是最体面的离开方式。张晨星看了手机很久都没抬头,耳边是奶奶那两句: “天冷了,加衣服。” “注意安全。” “怎么了?”梁暮问她。 “我奶奶去世了。”张晨星说。有一天邮储发行新纪念币,张晨星拉着梁暮去邮局。邮局在翻新,老人们排了长长一队。张晨星的奶奶也在队伍里,看到张晨星仍旧转过脸去。 “那个是我奶奶,就当见过了。” 梁暮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是握住她的手。张晨星把手机放到桌上,轻声一句:“我没事。” 兵荒马乱的那么多年,奶奶成了压倒她向往美好生活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恨过、疑惑过,可人走的时候轻飘飘的,连答案都来不及问。还好有那么两句尚算温暖的话,在最后的时刻将一切一笔勾销。 张晨星觉得自己很麻木,奶奶去世了,她的书店还是正常开业,好像这一切跟她没什么关系。而她,坐在冬日书店里,手里放着那本《花间集》。 是父亲修复过的《花间集》。 她一页一页的翻看,企图寻找父亲的痕迹,可她注定找不到。父亲曾说:“真正的修书人,是在还原书,而摒弃任何个人色彩。” “一个成功的修书人,只会被人看到作品,而永远不会被人记住名字。” “我们只是很普通的人,经历世间一切喜怒哀乐,但在修书的时候,我们没有感情。” 可张晨星却在这本书上,看到父亲留给她的痕迹。 朱兰的电话来得突然。 张晨星接起,听到她通知她奶奶去世的事,在最后问了一句:“你肯定知道了吧?毕竟你马爷爷也在这家养老院。” “你奶奶走了,咱们的帐也该算算了。” 张晨星径直挂断电话,她讨厌朱兰。老人总说恶人自有天收,可朱兰过得自在。她自己不开心,全世界就要陪葬;她开心,又见不得别人开心。 只是那个手炉,张晨星惦记着。她不想父亲的遗物落在朱兰手里。 梁暮回来的时候肩上夹带一片雪花,扯着张晨星手把她拉到门口:“下雪了。” 如果这也算得上雪的话。 从天上飘下来几片雪,落在墙上地上就不见了,世界湿漉漉的。 “你是北方人。”张晨星说。她有点好奇,一个见过北方大雪的人竟然会因为古城下这一场存不住的雪而兴奋。 六千个晨昏 第47节 梁暮听出张晨星的嘲讽,哈哈笑了两声。 “关门,走,去看雪。” “哪里?” 梁暮对张晨星眨眨眼,拉着她的手走出巷子,开车载她向城外开。 这条路张晨星很熟,一直向前开,开过那条窄仄的小路就到了山脚下。再往上爬,是她修行的寺庙。 两个人在夜晚的山间行走,梁暮打着手电照亮。亮光跳动中,想起张晨星和人贩子走在那条山脊上,无惧无畏。 “要爬到哪?”张晨星问他。 “到山顶。山顶有积雪,运气好的话。” “的确是有。” “累的话我背你。”梁暮说。 张晨星微微皱眉,觉得梁暮有那么小瞧她,脚步加快,将梁暮甩在身后。梁暮岂能服输,几步追上她。两个人开始较劲,在黑夜的山林里疾行。偶有动物的叫声,张晨星也不害怕,步频丝毫不变。 越向上,积雪越多,雪片越大。 经过的树枝被身体刮擦,落下一团雪在头顶,两个人都不太在意,当他们察觉到更深的寒意,抬起头来,发现竟已到达山顶。 极目望去,是山连着山,山顶的积雪像到了另一个人间。张晨星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在下雪的这一天,爬到山顶,成为这座古城里第一个看到积雪的人。 这一刻,让她觉得她不再是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那一个,她是有那么一点特别的。 “说点什么。”梁暮对她说。 雪下得愈发的大,张晨星抬起头,让雪花落到她脸上。她说:“希望奶奶走的时候,没有特别痛苦。” 张晨星想,她最恨奶奶的那一年是十九岁。那时她太年轻了,熬不过去的时候有那么一两个阴暗的瞬间,希望老人不得善终。每当她和奶奶在古城相遇,她总会别过脸去,不肯多看她一眼。 可今天,当她真的去世了,张晨星想到的竟都是她的好。是父亲健在时,她也把她捧在手心里过。后来那些痛苦的记忆消失了,不重要了。 死亡能让人原谅一切。 梁暮把张晨星抱进怀里,让她的脸贴在他衣服上,帮她挡住她的脆弱。哪怕是在黑夜里,那些脆弱不值一提。张晨星在颤抖,梁暮脱下大衣裹住她。 下山的时候已近???凌晨,梁暮要被冻透了。 常年温度高于张晨星的手冰凉凉。张晨星几次想把衣服还给他都被他拒绝,牙齿打颤地说:“我火力壮。” 到了车上开了空调,手冷的快没知觉,根本没法开车。 张晨星拉过他的手,学他每天的样子,将他的手塞进衣服里,贴着肌肤温暖他。梁暮怕她着凉,欲将手撤过去,被她死死按住。 肌肤接触梁暮冰凉的手,霎时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梁暮不敢乱动,姿势别扭的坐在那里。 他这样的姿态,带着一点青涩和可爱,让张晨星心软。唇迎上去,轻轻吻他,最终被梁暮抱在怀里,做他的暖炉。 没有欲/念的夜晚,拥抱能治愈一切。 张晨星看到车窗外的树枝上,融化的雪水落到地上,紧接着融在土地里,像人离世一样。 等到了家补觉起来,梁暮却赖在床上。 “张晨星,我生病了。” 张晨星手放上去,果然很烫,鼻息重、嗓音哑,火力壮的梁暮感冒了。张晨星给他烧水找药,要去买面条,折腾好一通。梁暮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享受自己老婆的贴身照顾。 他很开心自己生病了。 不去工作室甚至都不用找借口,给萧子鹏打个电话,再打两个喷嚏,对方自然就提出让他别管了。 梁暮这一天想做废物,因为他想和张晨星在一起。抱着一杯热水,裹着被子坐在书店里,故意时不时吸鼻子,吸引张晨星注意。 张晨星手里的《花间集》需要注意力高度集中,可梁暮这个幼稚鬼一直在打扰她,如果她不理他,他甚至还要哼唧出声。 按照他的话说:“我要死了。” 张晨星不喜欢他说“死”,起身打他,梁暮拉着她的手可怜巴巴:“今天别工作了。” “今天放假。” “咱们俩坐在一起,聊天。” “不行。” “我生病了,需要照顾。” 张晨星拿他没办法,只得坐在他身边,被逼着跟他聊天。梁暮诡计得逞,颇有那么一点得意。萧子鹏的电话打进来几次都被他摁掉:“别讨厌,陪我老婆呢!” 最终萧子鹏着急,打给了张晨星。 “有一个人给我们发消息,说他爷爷就是郭儒森奶奶要找的人。” “说爷爷曾说他在古城有一个很好的朋友。” “还有,说他爷爷领养了他爸爸。” 这些话听起来有点乱,张晨星对萧子鹏说:“你别着急,捋一捋,慢慢说。” “别捋了。”萧子鹏说:“人来了。” “哪个人?” “那个孙子,带着他爷爷的遗像,来了。” “从新疆来。” 张晨星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定定地看着梁暮。 第41章 3165天 “要先告诉郭儒森奶奶吗?”梁暮问张晨星:“可我也担心万一不是, 老人空欢喜一场。” “见面再说?” “嗯。” 梁暮觉得自己的感冒一瞬间好了大半,两个人坐在书店里,等萧子鹏的进一步消息。下过一场冬雪的古城愈发的阴冷。两个人都穿了很多衣服, 像两个企鹅。 到了傍晚, 萧子鹏的消息来了:“到了,飞到杭州,现在从杭州向古城赶。先约在工作室, 你们出发吧!” 张晨星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被梁暮一把拉住, 低头看她:“你在怕什么?” “怕不是,也怕是。” 那千里迢迢抱来的遗像, 如果是, 怕是对老人的致命一击。 “重要的是答案。” 梁暮握住张晨星的手。他们这样一群人,一直在寻求一个答案。所以他们时常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夜将深时,那个人到了。他带着一个四方手提箱,在他们面前蹲下去,打开它,最上面安好放着的, 是一张黑白框的遗像。 照片里的老人花白头发、面目清俊目光柔和, 没有人将死之疲态。 “这是我的爷爷申静言。”申乙说:“他几年前去世了。” 行李箱下面, 是几封署名郭儒森的信件, 还有一条细细的红绳, 绳端坠着一个布牌, 上面写着“儒森”。字迹已随岁月流逝斑驳,再过一些年, 将消失殆尽。 “是你们要找的人吗?”申乙说:“如果是, 我想见见郭儒森女士。” 大家都看着张晨星, 等她的决定。 “一起去吧。”张晨星说。 一行人驱车至蓑衣巷,巷口的那棵老树叶子落了一半,用它残败的枝桠讲述一个冬天。 郭儒森躺在护理床上,半昏半醒。 “年纪大了,重感冒也会要命。肺部感染严重,又不肯再去医院,就这么在家里挺着。”护工阿姨小声说:“人又爱干净,又面皮薄,每次大小解都要闹脾气。” 张晨星点点头。 护工是她和梁暮请的,起初郭儒森不同意,梁暮就骗她:“多活几天,答案快来了。” 如今答案来了。 张晨星握着郭儒森的手,老人在发热,手心却有很多汗水。似乎是察觉到有人来了,用力睁开眼看着张晨星,嘴唇动了动,叫她:“晨星。” 张晨星眼睛一红,回应她:“儒森奶奶。” “儒森奶奶,申静言爷爷,找到了。” 老人眼睛亮了一下,四下看看,像是在寻找。 “您想现在见他吗?”张晨星问。 老人点头。 申乙走进来,抱着申静言的遗像。 郭儒森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仿佛在拼凑申静言的少年、中年和老年,想把那些零碎的片段拼凑成一个完整的人。 是的,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人,和一个完整的人生。 郭儒森与申静言,少年时代是相爱的。 可少年隐忍,不懂表达,路上多看一眼,就要心跳很久。弯弯仄仄的小巷里,她把自己手腕上的红绳解下塞进他手中,并没有多余的话。姑娘的脸像天边的云霞,一直烫到人心里。 有时夜晚听到外面雨声,少女郭儒森在古旧的床上翻身,梦中呓语也是:“申静言。” 申静言仿佛感知到,撑伞穿过细雨,在少女窗前静静站那么一会儿,再悄然离去。 第二天再相遇,各自别过脸去,不肯泄露夜晚的心事。只当那是古城夏季的一场雨,寻常而已。 可申静言身体上偶有青紫,是郁郁不得志的父亲骂他不争气,顺手拿起手边的什么东西丢到他身上。他无比愤怒,穿过那座桥,跑进一条废弃的巷子里,一坐就是一天。 郭儒森知道他在哪,趁着月色好,揣一把剪刀为自己壮胆,终于找到坐在墙角的他。通常她什么都不会说,从提篮里拿出一个小碗,碗里是摆放整齐的“桂花香糕”,还有一个细细长长的茶壶,壶里装着碎茶末泡的茶。 就这么隔着几丈远坐一会儿,抬头看看残缺的月亮,听听夏虫的鸣叫,心就好过一点。 下次再相见,郭儒森明亮的眼睛打穿申静言的身体,让他无所遁形。 爱意深刻而绵延。 而对当下的恨意,亦是深刻而绵延。 六千个晨昏 第48节 申静言随大伯走的那天,古城仍在下雨。 他手中拎着一个四方箱子,撑着一把黑色直柄伞。雨落在伞上,声音凄凄切切,像极他从未出口的呜咽。郭儒森跑出来送他,她着急出门,家里唯一的伞被哥哥拿走,就这么冒雨跑来。 头发贴在脸颊上,狼狈至极。看向郭儒森的眼睛里有千言万语,却没说任何一句话。生怕自己说出的哪一句话会成为他的牵绊,从此把他拦在古城里,混沌了此余生。 申静言把伞递给她,她推回去:“路远,你带着。我回家近。” 申静言把伞撑在她头顶,对她说:“我不知道要去多久。” “去吧,走远点。”郭儒森说。她怕申静言被雨淋病,就跑到那棵古树下,树上浓密的枝叶挡住了雨和一世的喧嚣。 申静言站在她对面,仔细看她,仿佛要记住她每一个神情,蹙眉、微笑、眼含的热泪。 两个人就那么站了一会儿,申静言的大伯开口催他。 他不得不走,却不忍郭儒森淋雨。 一把直柄伞罩着两个人,隔着八丈远,申静言的大半身体露在雨里,大半个身体湿透了。他们就这样沉默着走在石板路上,走进悠长的巷子,一路无言。 又好像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了。 郭儒森记不清了。 申静言随大伯去了上海,读书、工作,又因工作去到更远的地方。来自江南古城的少年,变成挺拔的青年。无论他在哪儿,总像天上月明,坦坦荡荡。 而站在时光尽头的郭儒森,被命运裹挟,嫁人、生子,在日复一日的辛苦中,长出第一根白发、第一道皱纹。她绝口不提少年时爱过的那个人,不肯成为任何人的负累,她只希望那个躲在巷子里的少年,越飞越高,直上青云。只盼望他再不要回首那段痛苦不堪的岁月。 当他们再相遇,在热闹的米店门口,第一眼看到彼此。岁月已逝,他们不再是少年模样,岁月将他们推向相背的方向,自此越行越远。 郭儒森非常庆幸???,那天出门她换了一件衣服,让她看起来不太狼狈。眼睛里有盈盈泪光,她转过头去看那棵老树,再回身,已神色如常。 彼时的郭儒森想:感谢老天爷,申静言过得真好。 彼时的申静言想:我想带郭儒森走,哪怕背负骂名。 但他什么都没说,因为她是郭儒森,是善良正直的郭儒森。郭儒森一辈子光明磊落,不曾做过任何一件亏心事。哪怕生活待她不公,她仍笑着接受。 她从身上掏出一张黑白照片给申静言看:“你看,这是我的女儿。” 郭儒森的女儿,像极了少时的她。眼睛里盈盈一汪水,唇角是微微笑意。申静言一只手藏在身后,另一只手接过照片。藏在身后的那只手腕上,衣袖边缘微微露出的,是一根红绳。上面缀着一个名牌,名牌上是清晰的“儒森”二字。他把那个名牌攥在掌心里,深深隐藏了心事。 申静言将那张照片仔细看了,心里江海翻腾,马上抵达眼底,变成汹涌泪意。郭儒森却在此时笑道:“申静言,今天没有下雨。” 古城夏季连天阴雨,就连多年前他走的那一天,都没有晴天。却在这一天有大太阳,照在河面上,晃的人睁不开眼。 申静言抬起头看看太阳,又看看郭儒森,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拿出粮票油票:“在我父亲的抽屉里找出来的,没用了,你帮我送人。” 郭儒森点点头,伸手接过的时候指尖颤抖,碰到申静言的手指,又礼貌退回。 就这样,再一次别过。 申静言离开的时候,无数次回头看,想起上一次离别,那个冒雨赶来送别的少女。最后一次回头时,蓑衣巷口出现一个人,头发利落的盘在脑后,手中拿着一个提篮向他跑来。 郭儒森气喘吁吁到他面前,打开提篮盖子,将那碗桂花香糕推到他面前,笑着说:“我自己做的,你吃。” “借一个“糕”字,寓意远走高飞。” 申静言点点头,捏起一块放进口中,香香糯糯弹弹的桂花香糕,是他一辈子在做的美梦。那是他最后一次回古城。 申静言一生流浪,去过无数地方,他省吃俭用,积攒了一点钱财就寄回去。有时会有一封信,信中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只说:“祝顺遂。如遇困境,别怕。” 有一天下班路上,他听到路边有啼哭声,跑过去看,一个裹着被子的婴孩被扔在草丛中。申静言不忍,把孩子抱回家,发现那孩子腹部高高鼓着,一只手上有六根手指头。好歹是一条人命,就这么把孩子救下来,养大。 再后来孩子结婚生子,有了申乙。 五十八岁那年,申静言工作时遭遇自然灾害,砸断一只胳膊。医护人员从那只胳膊的手腕上剪下一根红细绳,问他:“还要吗?” 他突然泪如泉涌,忍痛说:“要。放在我身边。” 申静言终身未婚,无论迁徙到哪里,都轻飘飘来去,只有那四方手提箱里装着的东西,他一生没有放下过。 那箱子里装着的所有东西,都与郭儒森有关。 申静言一生坦荡,一生正直,一生牵挂郭儒森,却从没说出过任何一句“我爱你”。 此时的郭儒森,身上放着申静言的遗像。她想再看一眼,但她已经没有力气举起那相框。张晨星帮她拿着,看到老人颤抖的指尖抚在照片人的脸上,是他们一生最近的距离。 “谢谢你,晨星。”郭儒森说,然后闭上眼睛说:“我睡一会儿。” 郭儒森几十年寻找终于落幕,她和申静言相见了。 张晨星伏在郭儒森床头,紧紧握着她的手,此刻的她像被抽走了骨头,回头看梁暮时,满脸泪水。 梁暮在郭儒森采访的最后一个视频写道: “人世事 几完缺 唯愿珍重。” 山高路远,就此拜别。如若他生再遇,再写一段佳话。 第42章 3180天 郭儒森的离开, 像带走了什么似的。 张晨星心里空洞洞的。 她好像预见到了自己和母亲的未来。 饭吃得愈发的少,人也更加清瘦。梁暮心里难过,怕她出什么事, 干脆把工作带回书店做。张晨星守着她的书桌、梁暮守着窗前的那张桌子, 两个人时常一坐就是一整天。 再过一些时日,冬深了,古城进入最难熬的时节。张晨星终于修完了古城图书馆的书。那本《花间集》也在其中。 图书馆派人来取, 跟着一起来的,还有一个面目慈祥的老人。她进门后没说任何一句话, 只是在书店里慢慢踱步。偶尔抽出一本书来看,也看得仔细, 书脊、封面、注释, 都认真看了。 图书馆的人把书拿走,临走前问老人:“温阿姨,走吗?” 被叫做温阿姨的老人缓缓摇头,嘴角带着一抹笑意。 张晨星和梁暮都没有招呼温阿姨,梁暮正开着电脑跟萧子鹏对《清衣巷志》做最后的审校。画面太美了,临夏、正秋、初冬的江南古韵;一泡茶、一碗面、一家老书店的情致;一艘船、一柄伞、一声巷子深处的吆喝, 都是真切的人间烟火。 老人悄无声息地站在梁暮身后, 戴上老花镜看了会儿这部纪录片, 再过一会儿开口说:“这是给谁拍的?”这吓了沉浸式工作的梁暮一跳, 回头看着来人。 见是那位逛书店的老人, 就拉了一把椅子请她坐。 “给谁拍的?”温阿姨又问。 “给自己拍的。”梁暮说。 “不赚钱?” “不赚钱。” 温阿姨思考半晌, 笑了:“我在古城生活了一辈子,这是第一次, 我在视频里看到这么真实的古城。” “谢谢。古城要改建, 可以当作纪念。”梁暮说起古城改建, 眉眼间是毫不掩饰的反对。 温阿姨捕捉到这种情绪,笑问:“你不认同古城改建?” “江南不缺酒店。” “那缺什么?” 梁暮指指电脑:“缺这些,真实活着的可以传承的精神,和故事。” 温阿姨歪着头、好像在思考,过了半晌点点头,看向张晨星:“《花间集》你修的?” 张晨星手里的书还有一页没压平,她干活的时候太过专注,并没听到这句问话。 “是她修的。”梁暮替张晨星回答。 “那你们又是什么关系呢?” “阿姨您查户口呢?”梁暮反问道。 这逗笑了温阿姨,老人笑声爽朗,跟她温婉的外形不太搭,单看她笑,到像是个“女匪”一样的人物。 “我问你,我花钱买你片子行不行?” “不卖。” “你都不问我买来做什么?” “做什么都不卖。”梁暮说:“这不是商品。” “那它是什么?” “是文化。” “还挺有理想。” 温阿姨站起身,又看了眼张晨星,对梁暮说:“我知道,那个傻姑娘叫张晨星,你么,八成是她的跟班的。” “那您猜对了。” 温阿姨又被逗笑了,缓缓戴上围巾和手套,推门出去。梁暮担心外面湿滑,就起身跟出去送她。下了一场冬雨夹雪,路不好走。梁暮没想错,老人果然踉跄一下,被他眼疾手快扶住。 “年轻人,你心肠不错。”温阿姨说:“如果你不送出来,我现在应该会倒在那了。” “不客气。” “我刚刚看你的片子,突然想起前些日子看到蓑衣巷郭儒森的故事,也是你拍的吧?” 梁暮有点意外老人眼睛这么毒,但也点头:“是。” “后面还有很多?” “最近剪辑完了会陆续放出来。” “你做的事,很有意义。郭儒森的故事,把我这个钢铁心肠看哭了。”温阿姨拍拍梁暮扶着她的那只手都手背。两个人一路到巷口,对面马路停着的那辆普通商务车上下来一个姑娘,一路小跑过马路,搀住老人的手。 顺道瞄了气质不凡的梁暮一眼。 “奶奶这是谁?” “一个赔钱的导演。” 温阿姨说完随孙女走了,再见都没跟梁暮说。 这真是个怪人。 六千个晨昏 第49节 梁暮回到书店,发现张晨星出门了。他从巷口回来并没看到她,应该是从河边走了。电脑上贴着一张便条:“我和周茉去养老院。” 张晨星前一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到马爷爷在她书店门口挖了一个坑,里面填上枯枝,他用火点燃了,把一条用木棍串好的鱼架上去烤。 她问马爷爷在做什么。 马爷爷说他要烧点鱼去下面。 她心中惶恐,势必要在这一天见到老人。 两个老人在熬冬。 马爷爷有一点咳嗽,张晨星和周茉到的时候他正在给自己烧水喝。见到她们当然开心,但也责怪她们,不想让她们总是这样来回跑。 张晨星没跟马爷爷说她做的那个奇怪的梦,只是安静地坐在他身边,陪他说话。 “古城冬天不留老人。”马爷爷对张晨星说:“你看养老院,隔两天就有老人离世。” 张晨星点点头,把东西从背包里拿出来,都是马爷爷想吃的东西。养老院的老人统一吃饭,马爷爷马???奶奶很难吃到他们自己喜欢的吃食。周茉把马奶奶从房间里扶出来,找个有阳光的玻璃窗前晒太阳。 “你们俩别总来养老院,这又不是好地方。”马奶奶说,心疼孩子们那么忙,还要跑来跑去。 “这怎么不是好地方了?我先熟悉熟悉,等我老了也要来呢!”周茉嬉笑着,拿过梳子给马奶奶通头发。 “南风叔没说什么时候接你们去广州吗?”周茉问。 提起马南风,两个老人都不讲话,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像都没错。 “改建的事怎么样了?”马爷爷问。 “说是聘请了楚源所在的团队做改建顾问,还公示着呢,现在也没进展。”说到改建周茉意见很大:“那天听我妈说,好像是要把围墙都拆了,然后盖一个高级大酒店,像园林一样的。” “都不用过生活了,以后提到古镇,那就是知名酒店。” 周茉还想再骂几句什么,看到马爷爷的眼神,就收了口。 张晨星一直没有说话,坐在那帮马奶奶纫针。 老人平素喜欢做一点针线活,但眼神不好,穿针眼太难。张晨星每次来,都要穿十几个针眼,然后把穿好的针眼和线挂成一排,马奶奶想用的时候自取就好。 马奶奶指着张晨星,小声问周茉:“晨星怎么啦?” “张晨星受打击了。” 都说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态,但接连几天看到两个与自己有关的人去世,换成谁都会走不出来。周茉小声回答马奶奶:“张晨星话少,但她重感情。那个郭儒森奶奶的事,让她快要崩溃了。” “她可能觉得她妈妈可能也死了。” “梁暮呢?”马奶奶问。 “梁暮每天守着她。但没有用,根本问题没解决。” 马奶奶探了口气,叫张晨星:“晨星,你过来。” 张晨星放下手里的针线走到马奶奶面前,靠在她肩膀上。 “奶奶跟你说,无论谁离开,那都是命中注定的事。哪怕有一天我和你马爷爷走了,那也是我们不愿意在人间遭罪了。知道吗?别难过。”马奶奶拍拍张晨星的头:“日子总得过,何况你还有梁暮、周茉,你们年轻人总该有自己的生活。” “嗯…” “那是楚源吗?”周茉指指窗外的院子:“后面跟着楚源爸妈?” 几个人向外望去,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跟在两个老人身后。 “是楚源哥!”周茉说:“楚源哥变成这样了!这么…”周茉一时之间找不出形容词来,当年的楚源是标准的南方少年,干净温柔。现在他不温柔了,那一身价格不菲的行头和不可一世的骄傲劲头让他看起来高高在上。 “楚源爸妈说是来看我们,没想到把楚源带来了。”马爷爷说。 “我先走了,马爷爷。”张晨星不想跟楚源打照面,她不喜欢社交,尤其不喜欢所谓故人重逢而装出的惊喜。 “来不及了。”周茉说:“进来了。” 这跟他们所有人想象的重聚不太一样。 张晨星跟楚源爸妈打过招呼就低头收拾她的背包。这一天她穿着一件破旧而干净的薄羽绒服,因为担心修书损毁衣袖,在上面套了一副套袖。头发随意扎在脑后,粉黛未施。 别人在寒暄。 周茉这些年跟楚源偶有联系,每年过生日楚源还会送礼物给她,所以两个人见面并不疏离,叙旧也并不尴尬。 楚源偶尔看一眼张晨星,在她背好包要走的时候突然出声唤她:“张晨星。” 张晨星看都没看他,抬腿向外走。楚源看着她背影良久,拔腿跟了上午。周茉跟在他身后,也追了出去。 “张晨星!”楚源又叫了一声,加快脚步上前扯住她胳膊。周茉忙上前扯楚源胳膊:“楚源哥我跟你说啊,张晨星结婚了,你不能拉她胳膊。不礼貌!” 楚源听到结婚二字,愣了一愣:“你结婚了?为什么我不知道?” “我结婚要跟你汇报吗?”张晨星想用力甩开楚源的手,但他纹丝不动,掌心用力,抓的张晨星细细的胳膊生疼,像要被捏断了一样。 “冷静啊!都冷静!”周茉说:“楚源哥你放手先!” 张晨星看了楚源一眼,那只未被抓住的手准备伸进包里摸出一把剪刀扎他一顿,却听到院门有人喊了一句:“干什么呢!” 梁暮冲上来照着楚源的腿踢了一脚,楚源闪向一边,不得不放开张晨星。周茉看到梁暮眼里的怒火像要烧死人,心想:误会大了! 第43章 3181天 梁暮把张晨星拉到自己身后, 怒问楚源:“你他妈哪位啊?” 周茉的眼睛立马亮了。之前总是跟梁暮拌嘴,有时觉得他讨厌,但撒泼骂人倒是第一次见。她有点想看热闹, 往后退了一步。 “张晨星你嫁这么号人?”楚源不肯相信张晨星嫁给一个莽夫, 上来就要动手。张晨星却眉头一皱,终于准备说楚源几句。梁暮却没给她这个机会。 “你给我好好说话!你拉着我老婆干什么?”他气人的功力开始发挥作用:“你自己没有吗?” “嫁哪么号人管你屁事。” “结婚为什么要告诉你?你哪根葱?” “你那什么表情?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儿的!” 楚源被梁暮激怒了,把大衣脱了上前要跟梁暮干一架, 被闻声出来的老人们拉住。梁暮嘴还不闲着,一边拉着张晨星向外走一边说:“我也不稀罕跟你打架, 弱鸡子一样!” 一表人材的楚源在他口中成了弱鸡子,都走到门口了还要回头骂:“散德行!” 周茉强忍着不笑跟在他们身后, 梁暮有时挺幼稚的, 要说真打架他肯定不发怵,但他八成也猜到了楚源跟她们是旧相识,多少是收敛了脾气。又觉得生气,就要在嘴上找补。 一个挺可爱的幼稚鬼。平常也看不出他是这样的人,除了醉酒后起来刮胡子那次。 出了养老院上了车,梁暮坐在驾驶座上仰着下巴斜了张晨星一眼:“那孙子谁啊?” “楚源。” “楚源是谁?” “你们北京人是不是叫发小?”周茉从座椅中间探过头来:“是不是?” “不是发小。”张晨星说:“认识而已。” “认识而已他拉你胳膊?听说你结婚了那表情好像我娶了他媳妇儿。”梁暮想起这个就生气, 他一向讨厌不好好说话上来就跟女性拉扯的男人, 说到这更生气, 骂了一句:“看他那操行!” “什么意思?”周茉不懂这句脏话, 问他。 “自己查!” 梁暮看了不说话的张晨星一眼, 发动引擎, 不再提这件事。周茉在后面觉得遗憾,总以为梁暮该吃些惊天大醋, 好好闹一闹, 或者刨根问底一番, 但他却一句多余的没说。 有意思。 回到书店,趁张晨星去杂货店的功夫,逮着梁暮问他:“就过去了?你没跟张晨星生气?” “别人拉我媳妇我跟我媳妇生气?你脑子不好使还是我脑子不好使啊?” “那你也不问清楚?” “问什么?问张晨星跟那傻逼什么关系吗?不至于,张晨星是我老婆。我不干让我老婆不高兴的事。”梁暮哼了声:“就是这么拎得清!” “你这反应让我觉得你不爱张晨星。” “你偶像剧看多了吧?” 梁暮不太理解周茉的脑回路,指指外面:“天黑了,你不回家?” “我不回。晚上我要跟张晨星出去。” “去哪?” “你老婆没告诉你?”周茉总算把刚刚那句脑子不好使还给梁暮了,顿感心情愉悦,哼着歌走了。逗梁暮的,没准备晚上在张晨星家里混。 在杂货店门口碰到张晨星,对她说:“你老公真是个大傻子。” 张晨星点点头:“是。” 周茉觉得张晨星也傻,两个傻子碰到一起了。总觉得这两个傻子之间欠缺那么一点激烈的东西,她说不清。又或许这世上总有人是这样的,感情不浓烈、轻描淡写一样,但禁得起细水长流,或许梁暮和张晨星就是这样的。 周茉不一样,她喜欢“锋利”的感情,她喜欢一个人或者被人喜欢,要有很深刻的剐蹭感,最好在心口留下一道口子,时不时想起来还会觉得酸痛过瘾。就今天这样的场合,换做是周茉,她会觉得男朋友为了她痛扁楚源一顿,那才过瘾。可有时又会羡慕张晨星,拥有梁暮这样“恰到好处”的爱。 到了聚餐地点看到唐光稷竟然又来了。 这人倒挺逗,调到别的支行后时不时回来参与聚餐,好像他是不可或缺的一份子。周茉找了个离他最远的地方坐,跟张晨星抱怨道:“我前夫又来了。不是一个人来的,带着助理呢!官不大排场倒不小。” 周茉低头玩手机,看都不看唐光稷。 “钻戒呢?”唐光稷给她发消息。 “你忘了你把钻戒扔了是吧?你脑子不灵光就去看医生,别在我这没完没了地问。” “我去找了,没有。” “那关我屁事啊????” 周茉烦死唐光稷,起身到外面透气。听到里面的喧哗声,突然觉得烦躁。站在餐厅外用脚尖踢马路的边缘,一下一下,像一个顽皮的孩子。还没清净一会儿,又被人拉回去吃饭。 这样的聚餐难免喝酒,推杯换盏之间座位发生了变化,不知不觉间,唐光稷坐到周茉旁边。他今天洒了男士香水,带着秋日大地的气息,有那么一点好闻。人又一向干净儒雅,跟别人讲话的时候那张脸真是能拿得出手。 周茉知道他是什么德行,逮着空子就钻,无耻劲头在古城也是能排上一号的。心想唐光稷又来玩征服游戏了,他就是要把他身边的女性都征服了才罢休。新主任提杯的时候,周茉端酒杯,手背不小心擦到唐光稷的,看到他撇撇嘴,好像她故意的一样。 又或者,桌下空间小,移动之间腿不小心碰那么一下,唐光稷也不知道避让。 好不容易吃完饭,走出餐厅,同事顺路的三三两两走了,周茉一个人在路边等出租车。唐光稷的车经过,他从后座上下来,走到她面前:“钻戒呢?” “问空气去。” 六千个晨昏 第50节 “我就问你。” 周茉鬼使神差一句:“看你那操行!”说完自己噗一声笑了,当玩笑说的。 唐光稷没听懂,问她:“什么意思?” “自己查去!”周茉撒腿跑上自己叫的车,把唐光稷甩在后面。因为跟梁暮学了一句骂人话并且用在唐光稷身上,心情大好。下车的时候哼着歌,走进清衣巷。 快到书店的时候听到身后有匆忙脚步声,就向墙侧靠了靠,让人通行。来人却猛跑几步扯住她将她按到墙上,手拦在她的背和墙之间,气势骇人,在黑夜里恶狠狠说她:“你再骂我一句!” 周茉被唐光稷吓住了,忘记了挣扎。像一只受伤的小鸟,哆哆嗦嗦在他怀里。她头脑里冒出一个疑问:唐光稷不会打我一顿吧? 唐光稷终于找到周茉的软肋了,原来你怕这个,我以为你不怕地不怕呢!眉头一皱,神情更凶狠:“我钻戒呢!” “不还我我弄死你!” “钻戒我真不知道。” “那你跟我道歉!” “为什么啊?” 唐光稷的手握住她细细的脖子,大有你不道歉我掐死你的意思。周茉终于回魂了,大喊:“张晨——!” “星”字还未出口,唇齿间就被唐光稷微微的酒气和身上的大地味道灌满。手依然握着她脖子,迫她仰起头,跟她吻地更深。 院子里整理旧书的张晨星听到动静问梁暮:“有人叫我?” “对,周茉。” 梁暮现在有一点经验了,在墙内听到外面偶尔濡湿的吻声还有周茉间或小声的、不成句的骂声:“唐光稷..你个..”他当然知道怎么回事,不准备趟浑水,还来不及跟张晨星解释,她已经跑了出去。 梁暮在身后追上她,欲握住她开锁的手腕,张晨星动作之快让他瞠目结舌,人已经出去了。 推开门的张晨星抄起一根棍子跑过去打在唐光稷肩膀上,正在激吻的唐光稷闷哼一声,倒在周茉肩头。也不敢回头,怕来人再照他脑袋来那么一下。 周茉却抬起腿踢了他一脚,从他和墙之间跑出来,骂他一句:“活该!” 张晨星这才看清自己打的人是唐光稷,他正捂着命根子蹲在墙边,疼的出了汗。 “你真下手?”抬头看着周茉:“你不用了?” 周茉没想到他竟说这样的诨话,指着他的手指有点发抖:“你有毛病!我用你的干什么!” “你少用了?”唐光稷缓过来一点,终于直起身来:“卸磨杀驴是吧?” 周茉没想到这人一张白净脸,说的话可是吓人,跳上去捂他嘴,把他那句“你说这是你用过最好用的”捂回去。 这会儿有点冷,梁暮怕张晨星感冒,扯着她手回去,让她远离这场“用不用”的闹剧。锁门的时候看她一眼:“跟你说了不用管,你倒是动作快。” “你这身手很可以,我算不用担心我出差的时候有人能欺负你了。” “你要出差?”张晨星问他。 “嗯。我要回一趟北京,然后去一下上海。刚刚萧子鹏紧急跟我确定的行程。” “哦。” “我明天一早就走。” “哦。” “你别哦了。”梁暮拉住张晨星,额头与她的相抵:“我不喜欢楚源,他看你的眼神好像你们有过什么。” “什么都没有。” “你喜欢过他吗?”梁暮问张晨星。 周茉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张晨星去开门,周茉带着一身寒气走进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对张晨星说:“我歇会儿就走,外面太冷了。” 梁暮切了声,回到卧室,把书店留给她们。 “你跟梁暮说楚源的事了?”周茉问张晨星。 “什么事?” “你们俩,差点结婚的事。” “是楚源单方面要结。” “但你没拒绝。” “那时我需要有一根救命稻草。” 那时她二十一岁,生活一直对她痛下杀手,她多希望有个人能陪着她。楚源辜负了她的信任。说起来好像很复杂,张晨星也不想再提。但她是那时看清楚源的,他不是坏人,也绝对称不上好人。 “那你准备告诉梁暮吗?” “如果他想知道的话。” “你总是这么直接。”周茉想了想:“但我给你个建议啊,你得想好怎么表达,别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张晨星不太明白周茉的意思,她不知道坦然一段几乎可以说是不算过去的过去,为什么会造成误会。送走周茉回到房间,梁暮已经在收拾行李。刚刚的对话都没再提起,而张晨星看着梁暮装衣服,不知怎么,有点不安。 两个人结婚后还没分开过,这突如其来的出差让他们都有那么一点不太适应。躺回床上的时候梁暮开始叮嘱张晨星: “要么你别做饭了,去面馆吃面,我怕你忘记关火。” “我这里还有一千现金,放在抽屉里;银行卡在你的那本书里夹着,密码是结婚日期。” “泡脚的药包放在衣柜最下面的抽屉里,每天要坚持泡脚。” “记得涂护手霜、记得好好睡觉、记得…” 张晨星吻住梁暮。 那时楚源看起来痴心一片,对她说要娶她,要爱她一辈子,她从没一刻是真正相信的。楚源说很多漂亮话,但他唯一做的一件事就是不停逼迫她,让她跟他一起离开清衣巷。 而梁暮,他明明会说很多漂亮话,可在她面前却是朴实的。朴实地说话、真切地做事,从不说一句大话,而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实现。 “梁暮,你早点回来。”张晨星抱紧他:“太冷了。” 这么冷的冬天,两个人一起熬着。夜晚的梁暮像一个火炉,炙烤着张晨星身体,让她由内而外生出暖意。如果他白天不出门,也会在没人的时候抱着她,为她搓手。 他最心疼她的手,甚至希望她能在冬天放弃工作。可张晨星说:“书籍是人类的一片净土。” 第二天一早梁暮出门,张晨星跟在他身后,坚持要送他到巷口。天还没亮,人一出门就被湿冷的空气慢慢蚀透。梁暮向回推张晨星几次她都拒绝,最后找的借口是:“我去买块豆腐。” 萧子鹏看到薄雾晨曦里小两口一前一后出来,搭眼一看不是很熟的样子,仔细端详,又能察觉到两个人之间丝丝缕缕牵着,竟也有那么一点痴缠。 梁暮从后视镜里看到张晨星的身影越来越小,又回个大头去看。萧子鹏嘲笑他:“出息呢?” “没了。” “如果不是你使劲捂着,你的爱要溢出来了。”萧子鹏说。梁暮爱得克制,但你看他,人都消失了,还要回头看。 “祝我们出差顺利。” 这一趟差是因为《清衣巷志》,他们在视频平台上放了一个简单的先导片,精美的画面和深厚的文化底蕴吸引到一个大台的注意,主动约他们谈一谈。 谈一谈就谈一谈,梁暮和萧子鹏都没报什么希望,毕竟他们没有跟大台谈的筹码,又不想卖掉它,就真的只能当作“谈一谈”。 “所以梁暮出差了?”周茉帮张晨星打包二手书籍,顺道问她。 “嗯。” “想他吗?” “刚走不到五个小时。” 周茉笑了,把刚刚写好的小黑板放出去。今天没有特别书目推荐,今天的黑板上写着全场不打折。 “不打折你还要昭告天下,笑死我了。”周茉觉得张晨星太过憨直,她讨厌别人一直问她能不能打折,因为那需要她不停回答。二手书本来利润空间就小,还要给人解释为什么不打折。 干脆写到黑板上,提前回答问题。 清衣巷的冬天有点破败,周茉放好黑板回头看到一群西装革履的人从巷口进来,打头的人正在认真比划介绍,不是楚源是谁? “楚源来了。”周茉进去对张晨星说:“没想到动作这么???快。” “不快不是他了。” 张晨星继续低头干她的活,不准备参与进去。但那群人走到书店门口竟然停了下来。张晨星听到楚源说:“这家书店也算百年老店,到现在算是第四代。” “期间经历过几次关店,但都重开了。” “书店的几代传人都会修书,是修书匠人。他们也曾义务修复了一些馆藏书籍。” 周茉对张晨星撇撇嘴,对楚源这套话术不认同不反对。但后面人说的话挺讨厌:“可以当作酒店的一部分,当作酒店的卖点,也算有人文情怀。” “张晨星你闻到外面什么味了吗?”周茉大声问,不等张晨星回答自己先说:“铜臭味!” 楚源听到了走进来,问张晨星:“方便带人参观一下吗?” “不方便。” “但你今天没关门,我今天带着一些做文化研究的人,不排除会买你的书。”楚源仿佛忘记了昨天的插曲,表现出云淡风轻的模样。 “一个旅行团最低消费两千。”周茉伸出两根手指勒索楚源:“楚源哥,别为难我们。” “没问题。”楚源对周茉笑笑,转身招呼身后的人:“请进吧。” 张晨星坐在那里没动,依旧认真做她的事情。她老僧入定,周茉耳朵却立着。听到两个文化模样的人说:“书店会迎来更强烈的倒闭潮,这样的老书店因为缺乏实用价值,除了贩卖情怀再没有别的用处。” “这话我不认同。”周茉走到他们面前,拿起一本书:“有人喜欢电子书,也会有人永远喜欢纸质书;有人喜欢发短信,有人喜欢写明信片。不是新的就一定是好的,不是老的就一定要被淘汰。”把张晨星曾经说的话复述给他们:“如果设备没电了,你没法看电子书。但只要有光,你就能拿起它读。” “没光跟没电一个道理,没光你也不能读书。”那看着像学者的人故意逗周茉。 “但太阳总会升起。” 张晨星放下手里的书,抬头看着他们。她沐浴在光里,像游离在尘世以外的人。红肿的手背尤为惹眼,她却并未因此羞愧。 走到楚源面前对他说:“没有两千块钱最低消费,这家书店永远欢迎爱书的人,也接受任何批判。但它永远不会成为酒店的展览,去为别人“表演文化”。你说书店传到现在第四代,也屡次关店,但最后它还在这里。你看起来了解这里,那你知道为什么它还在这里吗?” “你这种人永远不会懂,书之于我们的意义。” “不送。” 张晨星走到门口,看着满屋子西装革履的人,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悲哀。多年前她随合唱团去到不同的地方表演,那时每一个地方都不一样,慢慢的,那些城市都变得一样。只有一两条所谓的“文化街”告诉你它曾经可能的样子。 她为自己感到悲哀。 她觉得她要被这个飞速发展的世界抛弃了。 此刻的她站在书店门口,真的变成一个跟世界没有关系的人了。 那些人走向巷子后面,准备去看那座好看的桥。楚源跟别人说了几句话又折返回来。 六千个晨昏 第51节 面前的张晨星一身风骨,无论二十六岁还是二十岁,她没变过。 “张晨星。”楚源对她说:“你知道你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 “你最大的缺点是狭隘。你从来都是不听别人把话说完就着急“送客”。无论是从前对我,还是今天对考察团。” “你知道你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张晨星抬头看着他,目光灼灼不卑不亢:“就是即使别人说了送客,你还要折返回来。无论从前,还是现在。” “自以为是。”周茉补充道:“楚源哥,咱们从小一起长大,这些年也一直联系。我说话你别生气,你们以为把清衣巷变成一个破酒店就是对的,这就是自以为是。” “世界就是被你们这些唯利是图的人毁了。” “我替张晨星说一句:送客!”周茉一张脸因为生气涨红了:“还有,我的好朋友,轮不到你来批判!” 第44章 3185天 眼前的情形像回到多年前, 少时的他们吵架的日子。 那时他们都是小孩子,楚源因为年长几岁,家长总是要他带着她们玩。 她们小时候爱哭, 五六岁的小女孩跟在楚源身后, 一遇到不顺心的事就哭鼻子。有时楚源也会恶作剧欺负她们,但小孩子不记仇,给两颗糖果就能好。 今天楚源没带糖果, 张晨星和周茉也再不是小孩子。他们终于光明正大撕破脸,这一次, 周茉仍旧站在了张晨星身边。 楚源见惯大场面,对这种小孩子过家家似的争吵仍旧不习惯。却还在妄图解释:“我是为了清衣巷好。你们看看现在清衣巷还剩几个年轻人?老人在这里等死罢了。贫穷、落后、将死。” “别说了。”周茉说:“拆了给一笔钱就好了?那笔钱能花几天?你问过巷子里的人吗?他们想不想去新城?” “大多数人希望拿到钱去新城。” “不希望的人呢?” “少数服从多数。这是历史的规律。” 周茉被楚源气得心梗, 脚一跺:“楚源哥!你怎么变成这样!你好歹在清衣巷长大的!” “就因为我在这里长大, 才知道什么糟粕不该要。” “出去。”一直没有讲话的张晨星突然开口,走到书店外,不肯再跟楚源待在一个房间里。 楚源定定看了张晨星半晌,终于走出去。途经她身边的时候停下:“你终于找到一个愿意跟你留在清衣巷的人了。但你爱他吗?无论从前还是现在,你都只想着你自己。我真替你爱人可惜。他看起来很爱你。”楚源看到张晨星面色不变,耸耸肩:“果然。” “跟你无关。” 楚源走了。 途经书店那扇窗前, 看到黑板上写着“今日不打折”, 就觉得清衣巷永远是清衣巷, 张晨星大概也永远是张晨星了。 心情很复杂, 回到考察团的时候仍旧面带笑意, 饭桌上仍在高谈阔论古城的未来。好像今天的插曲都没发生。 楚源带的这个考察团, 有非遗管理专家、城市发展战略专家、经济学家、建筑设计师、学者,对于一个城市的发展, 大家都有不同看法。但清衣巷这样的地方, 改建成酒店, 这是有极大的先天优势的。清衣巷有可能会成为世界最顶尖的酒店。 这对楚源的诱惑太大了。 张晨星从来都不在乎楚源的抱负。 那时的他跟张晨星聊理想,她沉默不语。如果他继续深问,她就会问他:“意义在哪?” 这一天她和周茉的心情都很糟糕。 她们之前见过另一个古城改建,流程也是这样:贴公示-考察团考察研究-民意征集,然后那座古城从此有了一条商业街,商业街上遍布民宿、餐厅、手工艺人,从前生活在那里的人变成了商人,统一接受景区的管理。 张晨星觉得自己的目光是短浅的,因为这样的变化会让人更有钱,生活更自如。她在这一天怀疑自己,或许她这样的人就该被历史的车轮碾进土里,她不应该阻碍社会的进步和发展。 “楚源怎么回事啊?”周茉对张晨星说:“他怎么变成了这样?” “别提他了。”张晨星对周茉说:“有一句话楚源说的对。我们代表不了别人的意见。但我们也不知道别人的意见是什么。” “然后呢?” “我不知道。” “嗨,不说这个了。”周茉提议张晨星下午关个门,反正冬天客人少,她们完全可以把该寄的书寄了,然后出去走走。 至于去哪儿,都没想好,最后周茉决定拉着张晨星去看电影。 老城区只有两个电影院,一个在城南、一个在城北,无论哪个,都有些破旧,也不会有特别新潮的排片。但其实很合张晨星的心意,她不太看得进去吵闹的电影。在观影这件事上,她能跟马爷爷保持一致。 城北的电影院里没有什么人,两个人买了张票就抱着爆米花坐在那等着。张晨星轻轻碰了周茉膝盖一下:“唐光稷。” 周茉抬头看去,可不是唐光稷吗?跟着一个酷女孩坐在那说话。女孩挑染了蓝色头发,细长的腿塞进长靴里,一件紧身t恤,黑色大衣搭在椅子上。 “唐光稷可真…”周茉嘿嘿一笑,对张晨星说:“不重要,这些对他来说都是过眼云烟,那个青梅竹马才叫正主。” “找钻戒那天那个吗?” “对。” “哦。” 张晨星不太懂,如果唐光稷喜欢那个姑娘,那面前这个呢?周茉呢? “跟唐光稷你就不能认真。”周茉嘿嘿一笑:“他这人,解决需要最好了。” “还有商铺。” “对,还有商铺,这个也不错。”周茉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他们家剩下的商铺够他挥霍多久。” 两个人在调侃,电影开场的时候站起来进场,终于被唐光稷看见。前???一晚张晨星给他当头一棒的痛感又回来了,加上周茉屡屡犯混蛋,这让他不太爱搭理她们。收回眼的时候竟然看到周茉冲他竖中指,然后撒腿跑了。 周茉心情大好,坐在座位上的时候还哼着歌。因为前一晚没太睡好,电影播放十分钟她就扭头睡去。 张晨星把手机调到静音,看到梁暮的消息,他说:“到了。待会儿回家。” “好的。” “我妈问我你为什么不来?” “你没邀请我。” “哈哈,我说我媳妇忙着创造奇迹。” 张晨星想再回复一条,抬头看到唐光稷走进这个厅,荧幕的灯在他的眼镜上一晃,紧接着就看到窝在那睡死的周茉。 这个场次几乎没人,他走过来一屁股坐到周茉旁边,隔着周茉对张晨星说:“周茉刚刚骂我你看到了吗?” “什么?”张晨星没听清,紧接着看到唐光稷伸出中指,然后指指周茉:“她刚刚对我这样。” 张晨星觉得这是周茉能做出的事,就点头:“骂就骂了。” 唐光稷本来也不太喜欢张晨星,听到这句骂就骂了就觉得这是她能说出的话。她跟周茉真是半斤八两,不然也不会从小玩到大。无意跟张晨星争辩,靠回椅背看电影,只是手不老实,趁张晨星不注意,伸到周茉腿内侧狠狠掐了一把。 睡梦中的周茉以为自己被什么猛兽咬了,一下子惊醒,从椅子上弹跳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唐光稷。 “你捏我?” “嗯哼。”唐光稷对她竖中指:“你先这么招我的。” “然后你就要报复回来?” “对啊。我又不是由着你捏的软柿子。” 唐光稷报了仇心情大好,起身走出去。周茉缓了半天还是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对张晨星说:“我马上回来啊。” “你别打架。” “我不打架,我找他算账!” 周茉气哼哼跑出去,看到抱着肩膀站在那的唐光稷。他当然不意外她会追出来,轻易算了就不是她了。 “人多,别闹啊。”唐光稷说:“影响不好。你要是想报仇就跟我走。” “做梦吧你!我才不跟你走。”周茉指着唐光稷:“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到没人的地方你就会对我动手动脚,你个坏胚!” “你真看得起自己。” 唐光稷也不多说,推开那扇对开门,走进影院昏暗的步梯间。周茉探头看一眼,里面空无一人,缩身回去的时候被唐光稷扯进去,捂住她嘴。 另一只手迅速向下,按住刚刚掐她的地方,周茉察觉到按压的疼痛。 两个人在黑暗里角逐,眼神撞到一起,谁也不肯服谁。 “别较劲了周茉。”唐光稷说:“你我都知道彼此怎么回事。晚上来我家,让我看看我下手重不重。” “轮不到你。”周茉在他掌心下含糊出声:“烦死了。” 唐光稷松开她,切了声。 两个人一前一后回了电影院,风平浪静。 可他们之间暧昧的感觉辐射到张晨星,让她很不自在,好不容易捱完一场电影,拔腿就走。 周茉小跑跟在她身后,并暗暗决定以后不管多烦唐光稷,都不跟他作对了。可不惹这麻烦了,绕着走就对了。 出了电影院,张晨星突然说:“去吧。” “什么?” “去找唐光稷。不丢人。” “我…” “刚刚在电影院,我甚至怕你们当着我的面脱衣服。”张晨星不笨,尽管周茉和唐光稷一直在针锋相对,但他们看到彼此的时候都不对劲。他们坐在一起的时候,哪怕不说话,别人也会觉得自己多余。 “张晨星!”周茉红着一张脸:“你现在怎么…” “不是吗?你敢说刚刚你的头脑里没想些乱七八糟的?”张晨星笑了:“走吧,你不是常说“诗酒趁年华”吗?这事也趁年华吧。” “你光说我,你呢?” “我趁了。”张晨星淡淡说道:“我还是主导。” 张晨星从没在梁暮面前端着过任何一次,她敢于面对自己的任何想法,并勇于实践。她不觉得这有多丢人,就像她觉得清贫也不是原罪一样。 站在那里看唐光稷把周茉拉扯上车,那四个车轱辘透着急迫,涩响一声扬长而去。 车上的两个人诡异地沉默片刻,还是周茉先开口:“你今天…” “不是相亲。我们行的大客户。” “那你…” “我保证不乱来,我就看看我给你掐成什么样了。” 六千个晨昏 第52节 我放屁。 唐光稷的手细细抚在那根本不算明显的青色上,唇贴上去,手让了位置。说不乱来,唇舌先行,还记着前一天的仇,咬着她脖子说:“来都来了,我试试还好用不好用。” “好用吗?” “好用。” “那你下次换个地方踢。” 周茉闭上眼睛的时候想起张晨星说她主导,这怎么可能呢?她有点失神,唐光稷狠狠来了那么一下把她撞回了神。 而张晨星,在这样的深夜里想念出差的梁暮。 梁暮是这样一个人,他在的时候不会压迫你,只会慢慢填满每一个空间;而一旦他不在,这空间瞬间就空了。明明只是少了一个人而已。 张晨星竟然不适应。 古城的冬天又冷,她裹着被子在床上,空调开着、热水袋在脚底,但还是会冷。真奇怪,梁暮明明才陪她过了小半个冬天,她就不适应冬天的寒冷了。 梁暮给她发来视频,她坐起来裹着被子接起,接通后梁暮还没说话,程予秋的脸就挤了进来:“我来看看我儿媳妇。” 张晨星一愣,还来不及问好,就听到程予秋开始挑剔。 “空调呢?开空调啊你倒是!省那两个钱干什么?” “你脸色怎么不好?面膜做起来,你才几岁就想当黄脸婆!” “你脖子怎么回事?怎么青了?”梁暮听到这句去抢电话,却听程予秋又说一句:“不会是我儿子咬的吧?” “妈!” 梁暮抢回电话跑回房间把门关上,坐在床上笑。 “你裹那么严实我妈怎么看见的?” “可能不小心。” “哦…” 程予秋在外面敲门:“没事啊?这有什么的,都是过来人。” 梁暮快被她搞疯了,索性带上耳机换一个清净。 “我明天完事之后要去看方红年老师。之前他说想看你现在的照片,我可以给他看吗?” “可以。”张晨星说,想起她跟梁暮结婚那天方老师千里迢迢赶来指挥,心中一暖,就说:“替我向方老师问好。” “那他一定很开心。他是你爸爸的朋友。” “你说过。” 两个人都不太适应这种视频的状态,沉默了片刻,梁暮问张晨星:“你今天…想过我吗?” “想过。” “什么时候?” “下午、傍晚,和现在。” 他们是早上分开的,张晨星这样说,好像她想了他一整天。 “那我比你多一点。”梁暮说:“我上午和中午,也很想你。” “张晨星,等我回去,咱们出去约会吧?”梁暮看到萧子鹏夫妻的相处,就觉得也很想跟张晨星一起约会。 “做什么呢?” “比如去听一场小小的音乐会?看一场电影?牵手去大学里散步?” “好。” “那你等我。” 梁暮的心里有牵挂,在外面待的第一天就很难熬。第二天去看方老师,与病榻上的他说起,还有一点害羞。 方老师看着梁暮,伸手与他握握,已经没有力气说什么话了。 梁暮很难过。 握着方老师的手久久不再言语,他手上覆着大片的老年斑,还因为输液而手背青紫。而他第一次见方老师是二十多年前,那时的他头发灰白,笑起来有一个酒窝,指着梁暮说:“这个吧,这个我选。” 他们一起走过世界上很多地方,让他们的歌声传得更远。 “没事。”方老师的长子说:“你们方老师总说:人总会老去的,还有你们年轻一代。” 梁暮走的时候方老师已经睡了,他在病房外站了一会儿,非常深刻的意识到:属于方老师的时代马上要结束了。 他感觉无比苍凉,给张晨星发消息到:“我给方老师看了你的照片,他说你还是跟从前一样。” “方老师没有力气说话了,我感觉到了生命在他身上的流逝。” “属于我们的少年时代彻底结束了。” 张晨星察觉到梁暮的难过。方红年老师陪伴他二十余年,是他在梁暮心底种下音乐的种子、带他见识更大的世界,也是他,影响着梁暮,要他做一个“不着急”的人。 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因为她不知道她的经验对他是否适用。只是对他说:“我去上海接你。” 她不是随便说说,而是在第二天一早,坐上第一班大巴车,去了上海。 他们的青春之歌也在上海唱起过。 他们最后一次告白和分别,也是在上海。 是那个夏夜,他们在去淮海中路的理发店剃光了头发,说以此代替生命。 黄浦江边微微咸湿的味道,张晨星至今记得。当她看到梁???暮站在那里等她,就想起那个夏夜,少年的他红着脸,又勇敢又赤诚。 多少年了,梁暮没变。 张晨星走到他面前拉起他的手: “梁暮,我对你说谎了。那个夏天,在这里,我答应写信给你的答案是—我也喜欢你。” “很抱歉我的答案迟了这么久。” 在张晨星书架最上面那本书里,夹着梁暮的地址。下一年的她,为了纪念逝去的青春,一个人背着行囊去到梁暮的城市。甚至在他家门口站了一会儿。 如果张晨星这辈子真的爱过一个人,那这个人只能是梁暮,只能是他。 楚源说的不对,她不是因为梁暮愿意留在清衣巷而嫁给他,她嫁给他,只是因为他是梁暮。这个道理,张晨星终于想通了。 两个人在那里默默站了很久,一直到天黑透,灯光亮起,游人如织。彼此的眼睛如星光一样。 “我只是希望,我们都别辜负这一路的辛苦。” “无论经历过什么或即将面临什么,都要好好活着。” “如果有一天你还是需要找一样东西替代你的生命,记得告诉我。” 梁暮拍过的纪录片,每一部都深刻,每一部都有藏于深处的浪漫。他不曾愧对过任何一个作品、没有荒废过任何一天,他的认真就是他最大的浪漫。 张晨星知道。 下一天,张晨星陪梁暮和萧子鹏去见那个大台的领导。 会议室里坐着的老人梁暮和张晨星都见过,是温阿姨。老人好像搞了一个恶作剧一样有点得意,坐在她身边的中年人介绍道:“温老师,这就是您说的那个先导片的团队。” “这位是我们台的艺术顾问,温老师。” “我再问你一句,你的片子卖不卖?”温阿姨说:“过了这村没这店。”她俨然是一个精明的生意人,像老胡一眼,只看一眼,就知道什么东西可能值钱,但需要时间的沉淀。 “如果是用于盈利,我不卖。” “那你想怎么样?”温阿姨又问。 “我要在黄金频道、黄金档播出,线上多平台分发推进。” “不为了赚钱?” “我想让更多人看到《清衣巷志》。” 这个世界何其大,清衣巷何其渺小,如果有一天它能有机会站在世界面前,让更多的人知道有一群人在一条风雨飘摇的南方老街上这样真切的活着,这比什么都珍贵。 真的。 第45章 3190天 “我大概该明白你的意思。”温阿姨笑了:“古城的几条老街巷面临改建, 清衣巷是改建的重头戏,据说要改建成世界领先的园林酒店。你的《清衣巷志》是一个纪念品,没猜错的话, 是送给你爱人的礼物。” “是, 也不是。”梁暮说。 温阿姨手一挥:“不重要!我看上的是这个作品,至于它会带来什么影响,随它去。这就跟养育子女一样, 得学会“送别”。” “不能跟垃圾在一起。”梁暮打断温阿姨:“咱们的育儿理念不一样。” 温阿姨大笑出声:“你才养几个孩子啊?”她笑的时候无比豪爽,与她本身的气质并不相符:“我既然找你, 就代表我想好了。不然我找你干什么?你的条件我知道了,我的条件让台里的人跟你谈。”温阿姨站起来指着张晨星:“你帮我个忙, 跟我来。” 张晨星跟在温阿姨身后, 听到她问:“《花间集》修好了?” “修好了。” “我这还有几本书,你帮我看看。” “好。” 温阿姨停下来打量张晨星许久,笑道:“你跟你爸爸一样、也不一样。” “您见过我父亲?” “上一次《花间集》坏了是他帮忙修的。”温阿姨仔细回忆了当时的情形:“我家里有很多藏书,为了致谢让他随便挑,他什么都没拿,跟你一样。”温阿姨顿了顿:“所以你们一家修书的, 都没世俗的欲望吗?” “比如?” “比如钱?”温阿姨指指会议室方向:“你自己不喜欢钱, 还嫁了一个也不喜欢的。你们都不喜欢钱, 也觉得其他人也不喜欢。你们准备清贫一辈子?” “我们不清贫。”张晨星说。 温阿姨笑了, 带着她走进她的独立办公室, 看她从桌下抽出一个木匣子, 木匣子里整齐摆放的,是一沓薄薄的书页。最上面几页有撕扯痕迹, 下面那些, 锯齿清楚, 破损程度不一,但几乎可以判定,这本书没有再修的必要了。 张晨星仔细翻看,最终摇了摇头:“抱歉,这本书…是废书。” “所以才找你。” 六千个晨昏 第53节 “相当于重做一本,没有意义了。” 温阿姨拿过那些书页,一页一页抚过。眉目间满是难过,这样的神情出现在这样一个老人身上十分罕见。 “你继承你父亲的衣钵,做一个修书匠人,你一定很爱你父亲吧?”温阿姨眼睛湿润了:“我也是。我也很爱我的父亲,他离世时没有给我留下任何东西,只有这些书。” 张晨星想:我父亲给我留下的全部东西,也是书。 “这本,不是藏书。是我父亲亲手写的《温豆儿趣事记》,温豆儿,是我。”是一个深爱女儿的父亲从她出生第一天起记下的她的趣事,是属于温豆儿自己的成长之书。 “我知道了。”张晨星点点头:“我可以试试。” “你开个价吧?” “不要钱。” 温阿姨擦掉眼角的泪水,拿起纸巾轻轻拭了拭鼻子:“你们小两口,他不卖、你不要钱,你们拿什么过生活?” “我们赚的钱够过生活。” 张晨星神情坦然,面对温阿姨质疑的目光亦没有退缩。温阿姨摇摇头:“你们两个,永远不会成为生意人。真正的生意人,在我刚刚说出那句话后,会开出天价。” 张晨星认同。 她和梁暮的确不是生意人,也永远不会是。 温阿姨把木匣子推给张晨星:“拜托了。”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小本装订好的手写纸:“只是我凭借记忆写下来的,如果有缺失,从这里找;如果找不全,就请你帮我编。” “好的。” “所以你为什么不考虑馆长的意见,去古城图书馆做修复?” “因为我在书店里也一样。” “如果书店没了呢?” “我没想过。” “他们应该还会谈一段时间,你陪我去喝杯咖啡。” 在电视台一楼的咖啡厅里,坐着很多人。张晨星几乎不太喝咖啡,被温阿姨逼着喝热美式。皱着眉刚喝一口,就看到一个很好看的姑娘走过来抱住温阿姨肩膀:“您今天怎么来了?” “我约人谈事。”温阿姨指着张晨星:“我的忘年交张晨星,这是我的孙女钱书林,在台里做制片。” “你好啊。”钱书林自然地坐在张晨星旁边,指着她的咖啡:“我奶奶逼你喝的吧?” 张晨星点头:“是。” “那你怎么不反抗?” “我没想到这么难喝。” 钱书林大笑起来,她笑的模样跟温阿姨很像。 “记得上次扶我过马路的赔钱导演吗?”温阿姨问钱书林:“这位,是那个导演的妻子。” 钱书林听到这句敛起笑意,点点头,身子微微后仰打量张晨星。她只看过梁暮一眼,却对他颇有印象,再看他的妻子,也是一个特别的人。 她眼神直白,令张晨星不自在,微微侧过脸去,避开她的锋芒。 “是不是难过了?”温阿姨笑起来:“那天你见到赔钱导演,可是问了好几句。动过一点邪念吧?” “嗯哼。”钱书林大方承认:“要是他没结婚,我肯定要扑上去了。是我喜欢的类型。” “晚了,人家有一个心尖儿尖儿上的人。” 张晨星红着脸听她们二人你来我往讨论梁暮,好像这件事本身跟她没什么关系一样,终于咳了一声,提醒她们她还在。 钱书林被张晨星的憨直吸引,手臂揽住她肩膀,她却直觉躲开:“抱歉,我不…” “我知道,你讨厌陌生人碰触。”钱书林并不觉得尴尬:“刚刚没开玩笑,我之前不知道梁暮结婚了,还多方打听过他。我挺喜欢你老公的。现在不喜欢了,名花有主了人家。” “我准备喜欢喜欢别人。”钱书林对张晨星眨眼:“我,游戏人间。” 钱书林的热情令张晨星想起王笑笑,她也像她一样对她眨眼:“陪你上刀山、下火海。” “可我们刚刚认识。” “不重要。” 就这几句话,王笑笑就跟她的队友一起,穿过山脊、高强度穿越、经历一日四季和一场凶险的追击,把她安全带回了家。 钱书林并不知道她令张晨星想起另一个朋友,只是以为自己的热情令她不适,于是跟她道歉:“我是不是吓到你了?如果我吓到你…” “不是。”张晨星说:“你让我想起一个朋友。” “你喜欢那个朋友吗?” “我们只相处了几天,但我很喜欢她。” “她知道吗?” 张晨星没有回答。她想王笑笑或许不知道,分开的时候她们都没有说太???多话。 回到古城,张晨星给王笑笑打了一个电话。电话接通,她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王笑笑却在电话那头打了个喷嚏,紧接着揉揉鼻子:“张晨星啊,我看到梁暮你们拍的郭儒森老人系列的内容了,真好。我也想请你帮一个忙。” “什么?” “我想把一个队友送回家。” 12年的时候,王笑笑跟一群队友穿越贡嘎,海拔7000米的高峰上遭遇一场突如其来的极限暴雪。当时的领队,也是顶尖的登山家为了其他队友,在这场暴雪中失踪,后来他们只找到他的水壶。 王笑笑说起来轻描淡写,好像这件事不重要。她对张晨星说:“在上贡嘎山前我们每个人写了一条遗愿留在客栈,他的那条是:希望把他葬在家门前的小河边。可我们问了很多人,没有人能说清他究竟来自于哪。” “你能帮我这个忙吗?”王笑笑问她。 “能。”张晨星说:“梁暮他们应该会去找你。” “不用,我们去古城找你们。等春暖花开的时候就去。” “为什么不现在?” “因为我在为爬珠峰做准备。这么说吧,如果我死了,就一起拍吧!” “别这么说。相信队友,安全回家。”张晨星把王笑笑的话说给她听:“谢谢你,王笑笑。” 王笑笑想起张晨星的样子,一定无比郑重,就对她说:“江湖儿女,不必挂怀。” 她们玩穿越的这群人,向来不拘小节,天为盖地为庐,一群人在一起,遭遇生死也共同向阳,都不太爱说感谢。只是有时候如果想念谁,一个电话打过去,也没有什么客套,像今天这样。 张晨星挂断电话对梁暮说:“王笑笑说明年春天,请我们帮她寻找一个人。她要送人回家。” “好。” 梁暮和萧子鹏正在研究合同。 大台的确不一样,合同很严谨,权益也讲得清楚。梁暮提的要求他们都在合同里标注了,非常有诚意。 “我怎么觉得咱们马上就要飞了似的!”萧子鹏有一点兴奋:“熬出头了?” “无心插柳。”梁暮回答。 张晨星在他们面前放了一壶热茶两个杯子,又不声不响去研究《温豆儿趣事记》。她甚至有一点沉迷,在这破旧的文稿里,她好像也看到了自己的童年。 那种感觉无法形容,即便这是别人的手稿,却又好像是天下的每一个父亲跟女儿的对话,那么有趣生动、那么温暖质朴。 张晨星最为遗憾的是,父亲离开的时候,几乎没有给她留下任何言语。而她如果不常回想,头脑里关于父亲的记忆会日渐迷糊,渐渐的,就会忘记他。 张晨星在别人的手稿里寻找自己的童年,又进入不眠不休的忘我状态。萧子鹏触触梁暮肩膀:“你老婆又痴了。” 梁暮满脸自豪:“不痴就不是我老婆了。” “你也是痴人。”萧子鹏说:“痴人说梦。” “滚。” 梁暮把萧子鹏赶走,把张晨星从书桌上拉起来,强迫她洗漱泡脚上床把他们两个裹在被子里。梁暮热烘烘的身体在这样的冬天是最好的奖赏,张晨星窝进去,脸贴在他胸前,自言自语:“不冷了。” “我怎么觉得还是冷呢?”梁暮说着话,手塞进张晨星睡衣里,贴在她细嫩的肌肤上,将她带向自己。梁暮觉得他们之间有一点不一样了,是在张晨星对他说她当年也喜欢他以后,他多了那么一点硬气。 这样的硬气也体现在这个时刻,他竟然在张晨星叫停以后又接连几十次,把她第二次送上去。也第一次听到了张晨星喑哑的尖叫声,而他咬住她脖颈,弓起的身体不知力竭,将她狠狠揉进身体里。 一波又一波的热浪席卷了他们,驱散了冬日的潮冷。 周茉下一天休假在书店,手挡在张晨星的书前,坏笑道:“很愉悦啊。” “什么?” “昨天晚上,唐光稷送我回来,路过你的书店,听到你们两个打架。我差点进来救你呢,可以啊张晨星。” 张晨星承认昨晚的失态,再也说不出她和梁暮之间是她主导的话来。 “你又去唐光稷那了?”张晨星问:“不是说电影那天最后一次。” “我倒是不想去,可唐光稷有杀手锏啊。” “什么?” 周茉学唐光稷伸出手:“看见了吗?这片商铺,我的。我想找人帮我打理一下,收收房租什么的。”又收回手:“这活我接了,赚钱我不会,收钱我在行。数钱比赛我第一,你记得吧?” “就这个?” “对啊。” 张晨星打量一眼周茉,看到她神采飞扬,知道她又有了鬼主意:“你当真不喜欢唐光稷?” “喜欢啊。他好用啊。” 周茉嘻嘻一笑,凑到张晨星耳边,这样那样地说,张晨星很快红了脸,末了周茉拍拍她肩膀:“这才是杀手锏,我一时半会有点沉迷。” “你…” 张晨星电话响起,她顺手接起,听到对方说:“张晨星女士吗?” “是。” “有一个自称认识你母亲的人在我们派出所,我们把资料传给你。” “什么?” “我们可能有你母亲的线索了,需要你确认。” 张晨星觉得自己的耳朵响起轰鸣声,定定地看着周茉。接下来说的话让她如堕梦中。 2011年,当地来了一个奇怪的女人。她衣着干净朴素,面目清秀,懂很多知识,尤其喜欢看书。但她不会说话,别人跟她讲话,她只会简单的比划。她租了一个房子住进去,几乎不太出门,没有人知道她在家里每天干什么。 去派出所的人是镇上一家面馆的老板,之所以对她有印象,是因为她偶尔会来面馆吃面。她吃面有一点要求,只吃清汤面,让老板淋两滴酱油。 六千个晨昏 第54节 这个女人来自于哪没人知道,她在镇上住了半年,半年后她走了。临走前她向学校捐赠了一百本书,其中有两本是她誊抄的。 “没了吗?”张晨星问。 “没了。” “她去哪了呢?” “这个还要继续搜集线索。你需要来这里确认一下吗?” 张晨星喉咙哽住了,过了很久才说:“好,我去一趟。” 这一次她不是一个人,梁暮执意跟她一起。 张晨星不想坐飞机,她想坐绿皮火车,像这些年来的每一次一样。两个人对坐在窗前,看车窗外的风景由南向北更迭。 张晨星靠在那里,抱着自己的书包。 梁暮在手机上处理《清衣巷志》接下来的工作。 车上人来人往,偶尔有人看他们一眼,觉得他们似乎有一点关联。直到男人收起手机,拧开水杯盖子递到女人面前,而女人喝了一口,这才知道他们是一路人。互不打扰,彼此关怀。 梁暮将张晨星的手包在自己掌心里,轻声说:“张晨星,我觉得这次是真的。” “没有照片,像每次一样。” “但形容很具体。”梁暮说。 张晨星目光垂下去,抬起时突如其来的泪意已经消失了。她对梁暮说:“梁暮,你拍我吧。” “什么?” “像拍郭儒森一样,拍我。”张晨星顿了顿:“我突然也想记录一下这一路的辛苦。如果我永远找不到她,而她又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希望她能看到。” 张晨星从前不想把自己的痛苦公之于众,可现在,她想直面自己的痛苦。 “别了。”梁暮说:“我…” 梁暮拍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客观,唯独张晨星不行。他对张晨星带有强烈的情绪和爱意,他怕这会让他的内容失真。又会怕那样的情绪过多地左右受众,引起强烈的情绪风暴。 “让萧子鹏和罗罗来。”张晨星说:“就像拍其他寻亲系列一样,不用害怕,我只是万千他们中的一个。” “好。” 梁暮给萧子鹏打电话,并把集合点告诉他们,让他们紧急出发。萧子鹏什么都没问,只说:“等着,哥们来了。” 当火车驶进汉中,张晨星觉得好像很多东西具体了起来。在一次次不停奔向的北方,终于要有了答案。又或者再一次回到原点。 生活一直在继续,而她泯然于人海。 但她知道,每一次无果的找寻都在她心里豁开一道伤口,到后来她甚至麻木到察觉不到疼。 妈妈,你在哪呢? 如果你后来再也不能开口说话,那当你想倾诉的时候,你该与谁诉说呢?如果你从此不穿漂亮的衣服,那盛年的古城阳光投在你身上的光亮,你还记得吗? 张晨星觉得她没有那么恨她了。 第46章 3192天 他们到了汉中一个不知名的小镇。 这个小镇距离张晨星上一次来的那个不到一百公里。那时她在青旅遇到了唐璐, 她来寻找自己的朋友。张晨星不知她后来怎么样了,是否找到了她的朋友。 派出所在小镇镇中心,里面的民警忙忙碌碌, 给张晨星打电话的那个从外面小跑回来, 身后跟着一个年近五十岁的西北汉子。??? “张晨星是吧?”民警问:“这是我们镇上一家面馆的老板,就是他说见过你妈妈。” “你好,叔叔。” “我着急回去煮面, 现在跟你说。”老板的普通话不太流利,尽力克制自己的方言:“她长得跟你很像, 个头这么高。”老板比划一下,指指张晨星:“也是很好看。不会说话, 有一次因为什么事来着, 她说了两个字,听着像南方人。” “住在我面馆对面,不太出门,出门一次买一丁点东西够吃一个星期。” “喜欢小孩,那时在这吃饭,有小孩背诗, 她听着不对, 就跟我要了一支笔, 给那孩子纠正。我们这才知道她有文化的。” “住了半年多吧, 有一天不知道从哪搞了很多书, 捐给学校了。其中有两本很厚, 是她自己抄的,自己很漂亮。当时学校搞活动, 还摆出来过。镇上的人都知道。” “走的也突然, 就那么消失了。” 老板说完对张晨星道歉:“对不起啊, 我还得回去煮面。我记得的就这么多了。还是那天有个来找人的,拿出一张照片问我见没见过这个,我才想起来。” “那个找人的,是一个个子不高、很可爱的姑娘吗?” “对对。”老板点头:“你亲人租的地方在我面馆对面,我认识房主。但房主一家搬去西安了,你只能打电话问。” “捐书的学校在哪?”梁暮问。 “镇中心小学。” “谢谢。” 老板挠挠头:“我得回去了。” “辛苦您。” “我们帮你打还是?”民警问张晨星,一般这种,家属更倾向于自己联系。 “我自己打,也辛苦你们了。”张晨星对民警鞠躬。 “为人民服务嘛。”年轻的小民警笑了。 “有一个叫唐璐的人来这里备案过吗?就是刚刚老板说的那个姑娘。” “备案过啊,来过两三次了,我记得她。” “我可以要一个她的电话吗?” 分开的时候她们彼此并没有留电话,觉得对方只是一次萍水相逢,不会再见了。但唐璐把张晨星妈妈的照片带在身上,在寻找她朋友的同时,也会帮她询问。 张晨星觉得愧对唐璐。 民警在跟唐璐本人确认后,把她的电话给了张晨星。 “打吧。”梁暮说。 张晨星点点头,走出派出所,主动拨出了唐璐的电话。电话那头有点吵,唐璐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友好:“谁啊?” “我是张晨星。” 唐璐安静两秒,兴奋起来:“张晨星!张晨星你问了吗?是你妈妈吗?” “我还不知道,需要进一步确认。但我想谢谢你,唐璐。” “谢什么!你还给我治跌打损伤了呢!你现在在那吗?” “是的。” “那你等我,我折返回去。到了给你打电话!” 唐璐的声音里有掩藏不住的兴奋,似乎不亚于她找到自己的朋友。 “唐璐,是我上一次来汉中的时候碰到的人。就是在站台上看到你那次。”张晨星对梁暮解释。 “猜出来了。”梁暮为张晨星系紧帽子,即便群山遮挡寒流,汉中盆地仍旧比南方冷的直观。 “咱们去吃口东西,然后找个地方住下,等萧子鹏和唐璐来集合,好吗?” “好。” “那你要不要去吃面条?刚刚那位老板开的那家。”梁暮小心翼翼地问。此时的张晨星像一个玻璃杯,不小心掉在地上就会碎了。 “好。” 张晨星坐在面馆里,想象着母亲曾坐在这里的情景。老板说她喜欢坐靠窗位置,等面的时候微微仰头晒外面的太阳。她来的时候是春天,走的时候是秋天。老板端上来一碗淋了两滴酱油的清汤面,她慢慢吃完。 关于母亲走后的时光一点点具体起来,张晨星也坐在这里,甚至在想,如果她还活着,现在应该满头白发了。老板说她12年的时候就已经花白了头发。 “我也想要一碗淋两滴酱油的清汤面。”张晨星对老板说。那老板点点头、又叹了口气。端上面条的时候对张晨星说:“好几年之前的事了,我怕我记错。” “谢谢您。” 挑起一根面条送进口中,喉咙一紧,就有一滴泪落进碗里,面汤发出轻响,漾起涟漪。张晨星很少哭,在她有限的几次崩溃里,几乎都与母亲有关。 这一天也是。 她甚至没有可怜自己,而且在不断的自问中,一点点去心疼母亲。她以为母亲的离开是为了寻找更好的生活,可当她知道她过得并不好,又觉得无法释怀。 梁暮送一张纸到她手中,碗里的面再也没法吃下去,可张晨星不喜欢将脆弱示人,哪怕他是梁暮。 “我去买瓶水。”梁暮说完起身出去,站在小镇的街头望着车流发呆。 只有真真切切陪张晨星走过这一次,才知道她是带着怎样的心情。那种被希望和绝望交替折磨的痛苦,一次次吞噬着她。梁暮终于知道张晨星是如何点点变成今时今日的她。 两个人沉默着吃过面条,找了镇上一家宾馆住下。到傍晚的时候,唐璐到了。她穿着一身厚厚的羽绒服,带着一顶毛绒绒的帽子,一张小脸被风吹红了。见到张晨星笑着跳到她面前,拉住她的手。 “张晨星,我以为这辈子见不到你了。”唐璐有点委屈:“我知道你不喜欢跟人亲近,我去那个网站上看到你发的公告,上面有你的电话,但我也不敢打给你,我怕打扰到你。” 唐璐摘下帽子,头发被压扁到头上她也不在乎,胡乱扒拉几下,这才看到站在那的梁暮:“这位是?” “我爱人梁暮。” “你结婚了?”唐璐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这么快?” 张晨星点点头。 唐璐奔波了一整天,一定有些辛苦,张晨星指指两张单人床:“你介意跟我睡一起吗?” “我不介意啊,你老公介意吗?” “他去另一个房间。” “那行。”唐璐笑着跟梁暮打招呼:“你好啊。” “你好。” 梁暮对唐璐伸出手,礼节性地握了一下:“你们坐会儿,我去前台点几个菜。外面太冷了,别出去了。” “好啊。” 梁暮走后唐璐脱掉羽绒服,像上一次一样侧靠在床上,顽皮一笑:“这次没白来。” 张晨星坐在她对面,指了指她的脚:“好了吗?” 六千个晨昏 第55节 “这都过多久了啊,再不好我人就可以嗝屁了。”唐璐费劲拉起几层裤子,给张晨星展示她的脚踝。上面有隐隐一道疤,好在不明显。 “找到她了吗?”张晨星问她。 唐璐摇摇头,又笑了:“好在你有了线索。” “唐璐,谢谢你。”张晨星说。从前她总是觉得人和人之间的缘分都浅薄,离开就离开、再见就再见,不必刻意留下联系方式。反正分开之后很难再见了。可即便这样,唐璐仍旧在她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顺便问一句:“这个人呢?这个人你见过吗?” “别客气。张晨星。”唐璐趴在枕上:“我累的衣服都不想脱。” “那就别脱。”张晨星为她倒了一杯热水放在两张床中间的床头柜上:“喝点水。” “嗯嗯!”唐璐手贴在杯子上又移走,如此往复借以取暖:“你老公可真好看。”唐璐说:“你们两个很般配。”说完这句指着张晨星头发:“现在这个发型好,如果是上一次那个发型,我会以为你们是兄弟。” 张晨星微微笑了。 “那个寻人的系列还在拍吗?” “在拍。” “那我也要拍。” “好。” 唐璐说着说着话睡着了,这样的辛苦张晨星能体会,于是不忍心再吵她,关了灯在床上坐着。也给梁暮发了一条消息:“唐璐睡了,饭拿到你房间,我不饿。” “猜到了。”梁暮回她:“我刚刚在你门口放了一点水果,还有两个肉夹馍,你们两个饿了可以吃。” “谢谢。” “张晨星,你不需要跟你老公说谢谢。” “哦。” 张晨星拉上窗帘,让自己身处一个漆黑的空间。偶尔听到外面有风的声音,如把人带入太虚之境。 第二天睁眼的时候,看到唐璐坐在那看着她。 “我怕你像上次一样跑了。”唐璐玩笑道。 “今天我要去一趟学校。那个老板说我母亲可能给镇中心小学捐了书,其中有两本是手抄的,我想去辨认一下字体。” “我陪你去。”唐璐说。 “好。你不着急回去?” “我辞职了,想给自己安排一个间隔年。”唐璐说:“最近总是觉得辛苦。我才几岁啊,就每天一睁眼就困。吃了饭也困。就想找个地方躺着。” “准备怎么度过你的间隔年?” “我想去打工旅行,不如去澳大利亚摘水果吧。” “那你要注意安全。” “好。” 当唐璐见识到那些设备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她有想过画面质量那么高的视频是用好设备拍出的,却没想过好到这种程度。 “你老公到底做什么的?”唐璐小声问张晨???星。 “他是纪录片导演。” “拍过什么?” “他拍的…都不太有名气。最近准备播出的是《清衣巷志》。” “《清衣巷志》?是那个吗?”唐璐摆出一个甩水袖的姿势:“有个先导片。” “是的。” “厉害!”唐璐说:“我和朋友们都看过,太绝了。” “谢谢。” 张晨星跟远处的梁暮对视一眼,又收回目光。 镇中心小学并不远,校长听说了张晨星的事,亲自出来接她。直接把张晨星带到图书室,依照捐赠记录找出那些书。 一百本书,在张晨星面前叠了五摞,最上面的,是两本极厚手抄版。 她手抄了《安徒生童话》以及《格林童话》。 张晨星翻到第一页目光就顿住,横平竖直一丝不苟,收笔总是用力,她用这样的字体给她写了一封简短的告别信,也用这样的字体在她童年的衣角上绣上名字。 八年了。 她像从世界上凭空消失了,任张晨星在多少个梦里呼唤她的名字,都徒劳无功。 张晨星的手剧烈地颤抖,她用一只手按在另一只手上,没有任何用。终于猛地撤回手,放到桌下。 周围很安静,所有人都看着她。 而她只是看着面前那两本书。 是在无数个夏夜,缠着父亲讲的那两本,是她儿时最爱的童话故事。 经年累月筑起的恨意轰然倒塌,绵绵不绝的痛开始渗到她身体每一个角落。就连呼吸都很困难。 却没有哭。 张晨星哭不出来。 梁暮红着眼将摄像机镜头盖上,率先走到外面去。其他人也默契地退出,把空间留给张晨星自己。 萧子鹏拍拍梁暮的肩膀,故作轻松地说:“我想起咱们大学时交作业,把人底裤都快拍没了。老师说咱们不体面。那时咱俩多骄傲,觉得咱俩拍的东西最真实最牛逼。” “我到现在都记得当时老师说了那番话后带给我的震撼。”萧子鹏对梁暮竖手指:“我们出来是对的。” 梁暮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图书室那扇门。他不知道张晨星什么时候能走出来,又或者她走出来了,但心留在了这里。 “那两本书你们带走吧?”一直没有说话的校长说。 梁暮摇摇头:“她不会带走的。” “哎,这事儿闹的。”校长叹了口气:“那时我问过她,要不要写捐赠者姓名,她在纸上写下“不用”。再问什么她都不回答了,走的时候也坚决。” “可能会去哪呢?”梁暮问校长:“她可留下什么其他线索?” “没了。”校长摇头。 梁暮点点头,或许这次寻找结束了。至少张晨星知道她的母亲四年前还活着。 他们一直在学校里等到孩子们放学,一群一群孩子向外跑,张晨星终于走出来。 “走吧。”她说。 他们一起回到宾馆,一起吃了晚饭,各自回到房间,都绝口不提今天的事。 唐璐坐到张晨星那侧去,两个人并排看着窗外的月亮。 “今天的风景比上次国道的好。”唐璐说:“那天有没有月亮我不记得了,就记得大车轰隆隆的。” “但今天有一样东西比那天好。”唐璐试探的握住张晨星的手:“今天,你妈妈给你留下了线索。” “有了线索,哪怕断掉,那也是第一个圆点,圆点多了就是线,她就在线的另一端,等着你。” “我就是这么安慰自己的,不知道是不是管用。” 唐璐鼻子一酸,先张晨星一步哭了。多少年了,别人说她傻。只要一有时间就来到这里,没头没脑不停寻找。唐璐觉得自己是亏欠的,她始终在怪自己那一次爽约。 “我要放过我自己。从下一次出发开始,我不要再来这里了。我要去别的地方了。”唐璐说:“我不能再惩罚自己了。再这么下去,我会死的。” “你也是,张晨星。” 她们一共见过两次面,说过的话屈指可数。可她们就是对彼此的痛苦感同身受。并且还像上一次一样,她们希望借一样东西捎走心意,风、月亮、叶子,随便什么都行,请把心意捎给线那头的人,告诉她们:我们在想你。 如果你能听到,请你快一点、快一点回到我身边。 我还想对你说一些话,我想对你说:妈妈,我爱上了一个人,像从前爱上歌唱一样,爱上了那个少年;我有了一个小家,我们的家虽然清贫,但每天都有饭菜香;爸爸最爱的书店还在开着,而我,每天泡在书里,像爸爸一样成为一个修书匠人。 奶奶去世了、马爷爷马奶奶住进了养老院、周茉结婚又离婚了,清衣巷可能要不在了。属于我们从前的记忆,从此就真的只剩记忆了。 张晨星闭上眼睛就是从前的夏夜,一家人在院子里读书。张晨星听《海的女儿》哭了,妈妈说:这个故事真好,但我不希望我的女儿做海的女儿。我不希望我的女儿为任何一个人失去生命或自由。 尽管这样的勇敢、奉献一直被歌颂。 在回程的火车上,梁暮仍旧坐在她对面。 两个人默默看着窗外的风景,由北向南,渐次更迭。当火车驶进古城,梁暮轻声说:“到家了,张晨星。” 张晨星点点头,背起书包,跟在梁暮身后,回家。 周茉等在巷口,看到她远远跑上来,把一个手炉塞进她手里,是她父亲的手炉。张晨星跟她说过一次,父亲的手炉在朱兰手里。 张晨星有点疑惑地看着周茉,后者嘿嘿一笑:“我跟你说张晨星,恶人自有天收。昨天我下班,路过邮局,看到朱兰。她不知在练习什么功夫,奇奇怪怪。一不小心,摔了一跤,从她的大衣口袋里把这个手炉摔出来了。” “别人围上去扶她,我趁乱捡起就跑。” “这么说吧,我读书时跑八百米都没这么认真。” “现在,物归原主了!” 周茉挎着张晨星胳膊:“经过这一次,我涨经验了。我以后每天都在邮局那停留,等朱兰腿脚好了再出来跳舞,很有可能摔出你家别的宝贝来!” 周茉的聒噪令张晨星安心,她久久捧着那个手炉,终于说了声:“谢谢。” “谢什么。”周茉小声说:“你记得你帮我把我手机从原来那个渣男手里抢回来吗?我今天还你这个人情!” “抢手机?”梁暮终于出声打断她们,周茉却摆摆手:“好多年前的事儿了,不说也罢!” “总之我的好朋友张晨星,值得拥有一切!” 周茉看起来兴高采烈,却偷偷看了一眼梁暮,眼底也有哀伤。 “我真希望张晨星的妈妈今天就出现在清衣巷。”周茉偷偷对梁暮说。 第47章 3232天 “人的行为多少会有一些规律。”梁暮对周茉说:“张晨星的妈妈捐了书给当地的镇中心小学, 这个行为应该不是偶发。” “什么意思?” “我之前拍过一个人,每年都会在固定地方爬当地最高的山,并从山上带下一根树枝。” 六千个晨昏 第56节 “你觉得张晨星的妈妈会给不同的学校捐书?” “我觉得可以试试。” 周茉觉得梁暮的切入点有点奇怪, 但又有那么一点道理。只是这件事会很难, 首先并不知道张晨星的妈妈去过哪里,她可能去到全国。 “我们先把陕西的小学摸排一下。”梁暮说。 “陕西的小学?”周茉睁大了眼睛:“你确定?” “我确定。” 张晨星从外面回来,两个人止住了交谈。 “这个手炉怎么用啊?”周茉拿起手炉仔细看:“朱兰那一下可是摔得不轻, 这手炉竟然没摔破也是命大。” “现在还不能用。”张晨星说:“朱兰不会用,她那个用法应该没少挨烫。” “那她活该。” “是活该。” 张晨星把手炉清理过, 放在一边。从前每到冬天,父亲总会找出这个手炉来放到母亲手中焐着。这个手炉不仅父亲喜欢、母亲也喜欢。 用手炉得有耐心, 还要会用。要提前购置好香碳团, 烧好香灰。每次点手炉前都着实要费一番功夫,把香灰拨弄蓬松、放置烧好的香碳团、用灰轻轻盖上,过十几分钟,热气就散出来,手抱着温热不烫。 这一套功夫,要用上个把小时, 没有耐心的人, 是烧不了好手炉的。 那时冬天母亲抱着这个手炉, 被父亲按在床边坐着, 再去打一盆热水泡脚。父亲总说:“手脚都热了, 人就不冷了。” 张晨星会在一边嚷:“那我呢?我也要!” “好好好, 爸爸也给你淘一个小手炉。” 张晨星没等到爸爸的小手炉。 “什么样的香碳团好?”梁暮问她:“我去买,买回来你教我点手炉。” “呦!当我不存在是吧?腻腻歪歪烦不烦啊!”周茉在一旁起哄:“那我也要手炉!” “让你前夫给你点。”梁暮说:“留着他干什么?” “我才不给他伺候我的机会呢!”周茉拿过那个手炉把玩, 看到下面竟是刻了三个小字:赠???吾妻。感叹出声:“妈呀, 张晨星,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我爸妈一吵架,马爷爷就说让他们学习书店的张家夫妻,恩恩爱爱。看到这三个字,我有点感慨。” “罢了,我爸妈学不会,我也学不会。我们家不管是谁,都注定要在婚姻中吵吵闹闹。”周茉自嘲道。 “你不反省?”梁暮搭着桌边坐下,准备跟周茉讨论下。 “我反省了。” “结论呢?” “结论是我得找一个像你一样好拿捏的。”周茉说完这句觉得心情舒畅,对梁暮挤挤眼。 “那你完了。”梁暮说:“大概是你碰到的每一个人都不够爱你,所以你拿捏不了任何人。” “梁暮!”周茉急了,跳起来跟梁暮吵架。 两个人故意营造出热闹氛围,想让张晨星不陷入难过中。作用是有一点的,张晨星起身把他们俩推出去:“你们去外面吵。” 下一天,张晨星带着梁暮去买香碳团。凭着记忆找到当年父亲带她去的那一家,进门后看到那个已经非常苍老的店主。 老人看了张晨星半晌,总觉得这姑娘哪里见过,又说不清,就问她:“哪家的女儿啊?是不是来过啊?” “清衣巷老书店张家,来过。”张晨星回答他。 听到这句,老人索性戴上眼镜,仔细打量张晨星。果然,像极了父母。 清衣巷张家的事老人略有耳闻。倒不是故意去打探,而是那每年都来买香碳团的人有一年忽然不来了,逮到清衣巷的熟人就问了一句。 “买什么啊?” 老人的店里有香碳团、香灰,还有一些二手手炉。 “我想买四个手炉。” 四个,梁暮在心里盘算能不能有自己一个,如果能有,可以算作张晨星送他的礼物了。 “买这么多?” “是。” 老板指着面前的实木柜子:“都在那,自己挑。” “好的。” 结账的时候梁暮心想:这大概是张晨星这一年最大的一笔开销了。2600元。 却听老板说:“给2000,600不要了。香碳团送你了。” 张晨星一时之间不知这钱该怎么给了,她挑的是纯铜手炉,不是作古,而是都有几十上百个年头了。这样的东西放在外面卖个天价的情况也时有发生。 “拿走。”老板的扇子骨敲敲柜台:“摆着也是摆着,你拿走。只有一点,以后每年的香碳团都要在我这里买。” “好的。谢谢。”张晨星不太会讲话,老板的善意她接收了,也在心里做了应承。 出了手炉店梁暮喜上眉梢,问她:“这手炉都送谁啊?” “马爷爷、马奶奶、周茉、婆婆。” “谁?”梁暮以为自己听错了,张晨星买了四个手炉他都没有上榜,心理落差是有一点的。 “婆婆。你妈妈。” “我有时候在外面工作,手很凉。”梁暮将手伸出去:“不信你摸摸,现在就很凉。” “揣兜。”张晨星说了一句,转身走了。 梁暮对此耿耿于怀郁郁寡欢,甚至觉得张晨星女士有点冷血了。给程予秋邮寄手炉的时候梁暮在电话里酸酸地说:“好好用,我都没有。” “你没有?” “对,我没有。” “你没有,证明你得继续努力。再说了,你跟你妈酸什么?你配吗?” “打住。” 梁暮快要被程予秋说心梗了,哼了一声,挂断电话。 给马爷爷、马奶奶送手炉的时候还要跟马爷爷告状:“张晨星买了四个手炉,没有我的。张晨星真是不把我当她亲老公。” 马爷爷笑了,假装把自己的递给他:“我这个给你?” “我不要。又不是张晨星给我买的。” “你就是要我也不给你。”马爷爷抱着点好的手炉,靠向椅背,学北京话来了一句:“舒坦!”故意气梁暮呢。 “奶奶,您的手炉不要用手抱着。”张晨星对马奶奶说,她的手抖不适合抱手炉,张晨星缝了一个小口袋:“您就这样,系在腰前,着热点在这里,肚子就暖了。” “下次别花钱了晨星。”马奶奶摸摸她脑袋:“奶奶心疼。赚钱多不容易呢,这手炉奶奶也大概知道价格的,你要修好多书才够买这两个手炉。” “没事,我喜欢。” “那奶奶也送你一个礼物。”马奶奶拉着张晨星回房间,从行李箱最下方掏出一个首饰盒来,里面有一副玛瑙耳坠子,成色极好:“这个,奶奶送你。” “奶奶我不要,这个太贵重了。” “贵重什么啊?奶奶戴不上了!” “我平常也不戴。” “那可不行,年纪轻轻的,就是要打扮。这一点,你要学你妈妈。”马奶奶拍拍张晨星手,把耳坠装进丝绒口袋,塞进张晨星口袋:“这个,配上奶奶送你那件衣服,会很好看。” 张晨星推脱不得,只得收着。 临走的时候听到护工进来喊:“马爷爷,测血压!” “我血压又不高。” “怎么不高啊?药吃了吗?” 两个人彼此看一眼,走出养老院。 梁暮把张晨星送回书店就去了工作室,一直忙到深夜才回。张晨星还没睡,伏案临摹《温豆儿趣事记》。这种临摹难度高,要考虑字体、字间距,碰到内容缺失的,还要遣词造句补上去。 去汉中那几天把这件事耽搁了,回来后要拼命赶工。 梁暮没有打扰她,去浴室里先冲澡。 冬天他们的洗澡顺序变了,梁暮会要求先洗,这样浴室里氤氲出热气来,会温暖许多。这时再把张晨星推进去,而他回到房间打开空调,在被子底下塞上热水袋。 张晨星总觉得是梁暮体热,能帮她驱散冬日寒冷。其实梁暮的心更热。 两个人躺在床上,张晨星突然说:“一个手炉、或者每天帮你刮胡子,你可以选择。” “因为你外出工作的时候手炉会成为累赘,所以没给你买。” 梁暮竟感到自豪:谁说我媳妇傻来着?谁说我媳妇心里没有我?我媳妇这不是把我放在心里吗? “我选刮胡子、帮你点手炉。”梁暮抓过张晨星的手,让她手心贴在他脸上冒出的胡茬上,用力蹭了一下:“以后你不帮我刮胡子,我就不刮。然后用这胡子扎你。” 硬胡茬扎在手心刺痒刺痒的,张晨星想抽回手,却被梁暮拉住。 暗夜里胡茬扎在腿内侧,刺痒更胜于掌心,张晨星躲了又躲,却被梁暮狠狠钳制。 “白天各自努力,晚上什么都得一起试试。”梁暮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闷声闷响,做大事。 渐入佳境。 张晨星想到这个词,他们的婚姻渐入佳境。 第二天梁暮一大早就出门工作,《清衣巷志》播出的相关手续已经提交,他们还需要再校一版;准备对寻亲系列视频进行包装,至少要有一个名字;还有拿到当地小学的列表,每天抽出一个半小时逐个电话。 工作室的人因为去过汉中,大概知道了老板娘的故事,都格外希望她能尽早找到亲人。 梁暮没日没夜地忙,张晨星也没日没夜地忙。 她想多赚点钱去支持寻亲系列的拍摄,让更多人有更多机会传播自己的故事。只有被更多人看见,才有更多机会找到。 这期间楚源来过一次。 那天书店里只有张晨星一个人在,楚源进门后坐在她对面。 两个人都没提上次争吵的事,张晨星依旧修她的书,并没跟楚源打招呼。 她垂首伏案的样子像一幅安静的油画,除了那双手,是一双劳动的手。楚源心里竟涌起酸楚,儿时的他们也曾畅想成年的生活,但那时似乎没有这一项,也没有红肿皴裂的手。 六千个晨昏 第57节 “为什么?”楚源问张晨星。 张晨星抬起头看他,不懂他在问什么。 “你明明可以选更好的生活。”楚源说:“这几年我偶尔会想起,那时我爬上墙头叫你出去玩。我们的童年、少年都很快乐,为什么到了今天,就隔得这么远了呢?” “道不同。” “不是的张晨星。”楚源摇摇头:“不是。世界上没有哪两个人一定要走相同的道路,但即便是分头扬镳,再见时也不是咱们这样。” “你是要我签字吗?”张晨星问他。 “什么?” “听说你们在搞民意调查,同意盖酒店的在上面签字。是不是已经有人签了?” “你这样看我?” “不然?” 张晨星指指楚源心口:“你从小就有远大理想,你很厉害,实现了。但你内心深处最不喜欢的是清衣巷,你回来了,要改变清衣巷了。” “我为什么不喜欢清衣巷?” “因为它不是你喜欢的大城市。” 楚源哑口无言。 他年少轻狂的时候别说清衣巷了,古城都放不下他。离开时唯一不舍的就是张晨星。那是他此生第一次爱恋。 他喜欢那个姑娘,哪怕去大城市读了大学,漂亮的姑娘数不胜数,他觉得世界上最美的那一个还是在清衣巷。那时他和她穿着薄雾走出小巷,他是奢望过他们能走???过一生的。 “这几年其实我曾经梦见过你几次。”楚源说:“听说书店重新开业,我鼓足勇气给你发了一条消息。我以为,我们一起长大,多少还会有一点情意在。但没想到咱们之间什么都不剩了。” “我结婚了楚源。”张晨星放下手中的活,认真说道:“你不应该跟一个已经结婚的女性讨论感情,这不道德。” “如果没有其他事,请你走吧。”张晨星走到门口送课:“我了解你楚源,如果我不赶你走,你会一直说。直到我松动了,然后你拿出那份民意调查请我签字。” “你把我看成小人?” 张晨星没有说话,径直走到面前,拉开他的公文包,拿出几份民意调查拍在桌子上:“书店、面馆、马爷爷家、周茉家,各一份,对吗?” “我不签。别人我不管。”张晨星说:“我不会阻止改建,我没有那个能力。但建成酒店是你的梦想,不是我的。” “请你离开。” 张晨星退回到门口,身上带着凛然正气。她其实是慢慢想通一些事的,像马爷爷这样的老人,他们需要更好的生活。但她无法接受这里建成酒店,从此抹去一座古城的生活记忆。这样太残忍了,无论是对城市、还是人。 楚源不懂这个道理吗?在江南这样的地方,买座山、买快地,造一些徽派的民居,做一个特别的酒店。这样可行吗?可行。但楚源不愿意。 他追求理想,他要原汁原味,他要把清衣巷变成他的造梦工厂。他要现成的文化和故事、要不费力气就被接受的理解成本。 楚源是理想主义者,但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商人。 张晨星不知道她跟楚源还有什么旧要叙,她想对楚源说的话多年前就说完了,那时她说的是:“你去追求你的理想,不用绑架我。” “如果再见面,就当大家是普通邻居。” 这个小插曲张晨星很快忘了,甚至没跟周茉提起。 再过一些时日,古城拥有一个很难得的好天气。 那天阳光温柔、风也和煦,张晨星坐在书店里被晒得无比温暖。甚至连电话的突然响起都不显突兀。 她接起电话,而对方没有讲话。 张晨星等了一会儿,缓缓说道: “妈妈,我知道是你。” “我知道你后来不能说话了,也知道你给一所学校捐了书。” “我知道你抄写了我最爱的《安徒生童话》和《格林童话》。” 张晨星好难过啊,以至于泪水落下、声音哽咽而不自知。她并不想在古城的好天气里哭得这样狼狈。她无数次想象母亲抄书的样子,一定很静美。 “我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如果你愿意,请你告诉我你的消息,不能说话那就发条消息给我;或者写给你身边的人,让他们读给我听。” “妈妈,不管你在哪里,我都过去接你,接你回家。” “妈妈,我不恨你了。” “一点也不。” 张晨星对着电话哭泣,她哭泣的声音很大,以至于并未听到电话那头压抑的啜泣声,也并没听到那边几不可闻的轻轻的“晨星”。 张晨星哭了很久,她辜负了古城的好天气,坐在书店里思念母亲。哭了很久又拿起电话打回去,但那个电话再没人接听了。 她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太过真实的梦,梦里的她穿着儿时唱歌的裙子,裙摆是母亲亲手绣的花,很多人围着她,夸赞她,也羡慕她的母亲心灵手巧。 在梦里,她和小伙伴们站在台上唱了一首歌,母亲在台下鼓掌。 梦里热闹,下台时她被人绊了一下差点摔倒,梁暮从后台两步冲过来一把扶住她,而她回头,看到观众席上的母亲慌乱站起,却慢慢消失。 自此再也不见。 像一场告别。 梁暮下午回来取东西,看到张晨星在伏案而睡,轻轻拍拍她:“张晨星。” 张晨星慢慢抬起头看着他,脸上还有未干的泪水:“我做梦了梁暮。” “我梦到我妈,死了。” 第48章 3247天 梁暮鲜少见到这样脆弱的张晨星, 一个因为一场梦而情绪崩溃的张晨星。 站到张晨星身边,把她拉靠到自己身上:“一场梦而已张晨星,梦都是假的。” “太真实了。像在跟我告别。” “不会的。” 梁暮蹲在张晨星身边, 帮她擦掉眼角的泪水:“你看, 这次你哭我没有躲开。”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我们应该一起面对各种情绪。快乐、悲伤、激动、愤怒,这些, 我们都要一起面对。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是真正的夫妻。” “你也不要觉得尴尬, 张晨星,我们在一起, 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好的事了。” “你腿麻吗?”张晨星拉住他衣袖:“你站起来。” “还真麻了。”梁暮笑了, 揉了揉张晨星头发:“你知道我为什么回来吗?” “为什么?” “今天晚上,《清衣巷志》将播第一集 ,我想邀请你跟我们一起看。” “你打个电话就好。” “不。”梁暮摇摇头:“电话不够有仪式感,我需要亲自邀请你,我的张晨星女士。” “你看,虽然好像我们的日子总是有不如意, 但今天还是有一件好事发生。而这件好事与你我都有关。” “走。”张晨星站起身, 又被梁暮按下去:“你等会儿。” “什么?” 梁暮去洗手, 然后拿过已经灭了的手炉, 认认真真为张晨星烧热, 放到她手心:“走。” 开车经过邮局, 在那个小广场上,梁暮看到坐在轮椅上的朱兰:“朱兰这一摔, 真是摔得不轻。周茉说得对, 恶人自有天收。” “朱兰…马爷爷说她年轻时候喜欢我父亲。” “什么?”梁暮对此有点震惊。 “说那时他们都还没有结婚, 朱兰在米店遇到我父亲,对他一见钟情。” 故事不长。 朱兰多方打听知道了去买米的小伙子是清衣巷老书店的大儿子,就择了个良日上门。那时书店刚从印刷局重新分出来私有,生意很差,所以张家人日子很是清贫。 但朱兰实在是爱慕那修书男子的脾性和美貌,日日来书店,可张晨星父亲不为所动,而是心系同巷那读了很多书的女子。 最后朱兰含恨嫁给了张家老二,也因此对张晨星父母怀恨在心。 “朱兰从前什么样我不知道,但现在的嘴脸,的确是配不上爸爸。”梁暮说道:“她太不知好歹。但我也理解了为什么她不喜欢你,还要偷爸爸的手炉。” “说是还有好多事,但我不清楚了。” “都是过去的事了。” 两个人驱车到了梁暮办公室,里面竟坐了十几号张晨星熟悉的人,都是清衣巷的街坊们。梁暮甚至费了好大力气把马爷爷、马奶奶接出了疗养院。 一向低调的梁暮搞了一场小型观影会。 周茉端坐在小马扎上挑剔道:“能看出租不起电影了。” 大家哄堂大笑。 梁暮有点抱歉地解释道:“这是送给大家的礼物,我本想租一个观影厅,但是询了一下价位,太贵了。请大家屈尊在此,看完了再请各位主演们吃个饭。” “什么标准?” “贵的。” “那不用,去我面馆,我请。”面馆老板主动提议看完了去他店里吃饭,大家欣然允诺。 晚上七点五十五分,温阿姨给梁暮发了条消息,问他:“紧张吗?” “紧张。” “别怕,今天收视率肯定不高,毕竟是夹了其他纪录片的塞。但未来怎么样,交给天命呗!” “好。谢谢。” 梁暮其实是激动的。 这种感觉不亚于考上百里挑一的儿童合唱团、不亚于获得摄影大奖、毕业作品被展览,在他有限的生命里,难得有这样的瞬间,看到自己的作品在大台播出。 这种感觉又像临刑,那铡刀还未落,也不知一刀能不能死透。 六千个晨昏 第58节 “快开始了。”马爷爷说:“不知道咱们清衣巷在镜头里什么样?” “那肯定很美啊!”周茉说:“梁暮虽然人一般,但他有才华啊!”这个时候不忘贬低梁暮一句,大家又笑了。 电视播出第一个画面,又齐齐安静下来。 是祖祖辈辈生活的清衣巷,镜头从古城的车流开始,在车水马龙中拐进了安静的清衣巷。 那是一个黄昏,夕阳铺在巷子里,石板路被染上金黄。跟随自行车一路向前,最终定格在老书店。 《清衣巷志》。 开篇是巷子里面馆的热气、老人在树下读书、阿姨抱着琵琶唱曲、孩子们跑进书店、杂货铺的小东家挥着扇子、姑娘说着吴侬软语。 在一千四百年前,因水灾逃难至古城的人,在高处盖了几处房子避难,文人呼朋引伴有了清衣巷、船人群出群入有了蓑衣巷,千百年来,没变过。 巷子里种的花、种的树、陈列也有讲究。清衣巷的老书店里满是藏书、古董铺子里尽是古人趁手的老物件、面馆里是古城人最爱的那碗浇头;蓑???衣巷里的鱼铺每天下午两点的鲜鱼最肥美、雨具店里的雨披和雨鞋外地很难找出仿版,那手作的油纸伞画着孤本的画;良子巷里藏着制衣铺子、小饭庄、酒窖。 镜头闪回、切换、远近得宜,那悠长的嗓音一出,就把人带到魂牵梦绕的江南,雾气氤氲、如诗如画。 大家看得很安静。 这样的风景每天都见,可当在屏幕上看到,又是不一样的观感。清衣巷的根儿在哪里、古城的魂在哪里,第一集 讲透了,他们看痴了。 当看到文化顾问“张晨星”的时候,大家鼓起了掌。署名的事梁暮没跟张晨星商量,《清衣巷志》是张晨星一字一句读给他的,很多文史内容勘误是张晨星做的,包括很多习俗和语言,也是她教练的。 也有其他人在看,此时在邻里群里表达喜欢: “从此以后别人问咱们家住哪里?清衣巷!” “清衣巷在哪?电视上看去!” “真好看,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形容。” 也有人觉得可惜:“要拆了呢!” 梁暮安静听着大家的议论,他头脑里想的是:那个落叶的镜头有点失真。别人在庆祝,他已经在反思。或许这就是梁暮。 但无论怎样,这一天大家都很开心,又浩浩荡荡去了清衣巷的面馆。 马爷爷和马奶奶已经很久没回来,刚一进巷子,老人竟激动地抹起了眼泪。周茉在一边也跟着难受,小声劝着:“我们跟南风叔叔说了,如果短时间内不接到广州去,那就跟养老院打好招呼,以后没事儿我们就接你们回巷子里来。” 马爷爷摇摇头:“别给大家添麻烦了。” 老人们想的是:别给孩子们添麻烦了。每一个孩子的生活都很烦乱,为了自己这点事来回折腾他们,不值得。 “我们喜欢。”张晨星说:“马爷爷帮我看店的时候,我出门办事也放心。” 等他们进了面馆,发现里面已经坐满了人。不仅坐满了人,每一张桌上还都摆着两坛黄酒。梁暮在招呼大家坐下,萧子鹏在张罗热酒。小小一家面馆热热闹闹,满是亲切的乡音,这种感觉像几十年前的除夕,老巷的人要聚在一起吃饭。 有人起哄让导演说两句,梁暮就大大方方站起来,先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给大家鞠了全躬,这才开始说话。此时的梁暮是一个感性的人,刚刚开口,眼眶就红了。他顿下来平复情绪,手抚过自己心口,是无比的真诚。 “很想感谢诸位,不计酬劳不辞辛苦,跟我们一起完成了《清衣巷志》。谢谢!”梁暮又深深一躬,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清衣巷和古城的未来,没人能说得清:“这是我作为清衣巷女婿,送给大家的礼物。希望大家能狗喜欢。” 梁暮身上没有一点矫揉之气,他的朴实和诚恳感染了大家。不管清衣巷未来如何,这一刻,大家接受了清衣巷这个好女婿。 那天面馆很热闹。是时隔多年后清衣巷的再一次聚会,大家高举酒杯唱起了歌,人和人靠在一起,手臂揽着肩膀,红扑扑的面庞和畅快的笑意。 梁暮的镜头再一次打开,记录这难得的欢畅。他心里激荡着一种类似于歌唱的情绪,那种情绪填满了他,让他觉得幸福。 “兄弟。”萧子鹏揽着他肩膀,对他说:“这些年,值了。你看看这些人,值了。” “感谢兄弟,不离不弃。”梁暮捣了萧子鹏一拳,两个人目光一碰,又不好意思地挪开,都不太习惯跟彼此深情。但这些年过的每一道坎,都很值得。 “未来别管怎样,哪怕《清衣巷志》也砸了,但我觉得,咱们没砸。”萧子鹏有点喝多了,说话语气也重了:“我觉得咱们,牛!逼!” 梁暮手捂着眼睛笑了,肩膀抖着,过了半天才放下:“出息!这才哪到哪!”又拍拍萧子鹏肩膀:“走,你得跟我一起敬我们顾问一杯。” “你特么喝茶还好意思敬人。” “所以拉着你。” 两个人拉了把椅子一左一右坐到张晨星身边,像两个门神。 “干嘛啊你们?”周茉拿马爷爷的拐棍儿拨拉萧子鹏:“离张晨星远点。” “敬酒呢!”萧子鹏酒杯一端:“辛苦张顾问。” “你们加我名字没跟我商量。”张晨星说。 “那你问你老公。”萧子鹏把球踢给梁暮。 “实事求是。”梁暮说:“我相信你也支持我实事求是。” 马爷爷笑了:“一起吧。” “您不能喝!” 马爷爷把杯子一亮:“水也不让喝啊?”梁暮不信,拿过杯子闻了闻,的确是水。大家一起碰了杯,梁暮其实还想跟张晨星说很多,比如他今天又想明白一个道理,夫妻之间不仅相互治愈,相互扶持,还要彼此成就。 梁暮觉得是张晨星成就了他。如果没有张晨星,就不会有《清衣巷志》。但他没说这些话,他知道张晨星不爱听。 那天大家热闹到很晚才散去,一行人高高兴兴,再过些日子,就要过年了。 《清衣巷志》放归市场,每周一集播出,是好是坏由观众去检验批评,梁暮已经尽力了。于是又一头扎进寻亲节目里,准备把它包装成真正的纪录片。 半个月后的一天,梁暮和萧子鹏在电脑前研究机位,罗罗突然站起来喊道:“老大!爆了!” “什么?” “《清衣巷志》爆了!”罗罗拿着手机到他们面前,给他们看。是一个博主对《清衣巷志》进行了二次创作,那条视频有几万条留言。再去搜其他平台,同样有不同程度的二创。 梁暮给温阿姨打去电话,她挂了,给他发了条消息:“在开会。台里预测《清衣巷志》会爆火,要请主创团队来台里分享,这是其一;其二,舆情监测和数据监测早就安排了,很快就给你数。” “谢谢。” 梁暮仔细看那些留言,呼声最高的观点是:听说这里要改建了,以后没有清衣巷了。老城改建,尤其是这样地方的改建,是不是要兼顾文化的保留和经济的发展? 梁暮认同这个观点,顺手点了赞同。 他突然希望《清衣巷志》能再火一点,火到被社会各方看到关注,或许清衣巷的命运,就此不同了。 那天回家,看到张晨星在灯下为《温豆儿趣事记》做最后的检查,她耗时很久终于搞定了这本书。梁暮从身后抱住她,问她:“今天过得愉快吗?” “愉快。” “我也是。”梁暮下巴搁在张晨星颈窝:“《清衣巷志》火了,我好像找到了创作的意义。” 张晨星认真听着,而后点点头:“恭喜你。” “同喜。” “我的张晨星,是我的大英雄。” 梁暮的手臂又紧了紧,两个人在冬夜长久拥抱。 这一年快要结束了,好像在即将结束的时候,很多事情渐渐变好了。 “我热烈期盼新年。”梁暮说:“像童年时一样。” 梁暮的情绪感染到了张晨星,她点点头:“那就祝我们,好好度过这个年。” “会的。” 会吗?张晨星不太肯定。 第49章 3280天 即将跟张晨星一起跨过第一个年头, 这让梁暮无比兴奋。他甚至偷偷打电话给程予秋,问她夫妻两个第一个年应该怎么过? 程予秋说:“回家过。” “回哪个家?我不是在家呢吗?”梁暮故意跟程予秋打马虎眼。 “你说呢?” “北京太远了。我们还有好多事。” “我就当我养大的儿子喂狗了!”程予秋“哼”一声挂断电话,假装生气。 程予秋倒是能理解年轻人的一些想法和做法, 毕竟她刚结婚的时候也不注意这个。不对, 到现在她也没注意,她依然我行我素。只是过年了儿子不在身边,让她有那么一点惦记, 也觉得日子无趣。 无趣了,看梁晓光就生气, 找了个借口跟他吵了一架,然后收拾行李离家出走去了古城。到了古城也没把自己当外人, 道儿她都熟了, 下了高铁就打车去清衣巷,又一个人拖着行李穿过小巷,凭高超的记忆摸进了老书店。 那书店还是那样,看着破烂干净,满鼻子书纸味。 张晨星正在扫灰。 书架最上层很少有人会碰,日子久了就会积灰, 她每个月要扫一次, 过年前大扫一次。 书店门被推开, 凉风吹进来, 一本书的书页被吹开。 张晨星从梯子向下看, 看到站在门口的程予秋。她把箱子推到一边, 人还没坐到椅子上,挑剔的神情已经在脸上:“这是过年?你们家里这像过年?” “我说你们年轻人不会过日子, 风俗不会学吗?” “看看外面, 连个喜庆的颜色都没有。那杂货铺都挂红了!” 连招呼都没好好打, 就进入正题了。 张晨星从梯子上下来,站到她面前,准备挨训。之前跟程予秋相处过几天,知道她的脾气,嘴坏心善。她训你你听着就得了。 “???你干嘛啊?我又不欺负你!真是!”程予秋站起来,拍拍张晨星套袖上的灰,看了眼她的手,有那么一点心疼:“好家伙!这灰!” 程予秋捏着鼻子转过身去咳了半天,这才转回来,指尖点了张晨星额头一下:“你算学不会心疼自己了,之前不是跟你说了?女人好时候就那几年,有重活男人干。”叹了口气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红包,掂了掂:“看见没?不少钱呢!年三十给你。这几天请两个人帮你收拾,辛苦一年了,还要遭罪。” “您要在这里过年?”张晨星终于反应过来了,老人要在这里过年。 “怎么?不行?” “那梁暮爸爸…” “梁暮爸爸,梁暮爸爸,叫爸!”程予秋故意瞪着眼吓唬张晨星,但张晨星并不怕,反而继续问:“你在这里过年,你老公呢?” “那糟老头子爱去哪去哪。” “这不好。” 张晨星皱着眉,十分正经地说道:“你自己在这过年,把他留在家里不好。你应该…” “把他也叫来?行。”程予秋拦住张晨星的话,替她做了决定。打电话的时候说:我跟你的气还没消呢,但儿媳妇邀请你来过年,就勉强带上你吧!不用谢我,谢你儿媳妇。 张晨星还想解释一下,他们并没准备好怎么过年,也没想过要邀请他们,因为怕过不好老人糟心。但程予秋不许她讲话,对她说:“忙你的!”哼着歌把行李拖到屋后。 六千个晨昏 第59节 张晨星跟过去,问她:“手炉呢?” “这里!”程予秋从行李箱拿出手炉给张晨星,看她拿回书店。于是跟在她身后看她点手炉。 “这么费功夫?” “你一次都没用?” “我不会啊。”程予秋说到这又骂了梁晓光一顿,说他偷懒不给她点手炉。 张晨星安静地听着,只是提醒程予秋别骂太大声,会把香灰吹起来。于是程予秋屏气凝神不敢动。 梁暮拎着两条鱼进门的时候就看到这一幕:程予秋憋着气看张晨星点手炉。 “你怎么来了?”梁暮问程予秋:“我爸呢?” “你爸明天上午到。” “你们来玩?” “孽子!我们来过年!” “过年?”梁暮把鱼放进厨房又跑过来:“你们来过年不提前打招呼,什么东西都没准备。” “指望你们准备?”程予秋指指书店的门:“瞧瞧什么样子!连个灯笼都没用。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家出什么事了呢!今年过年,都听我的。” 梁暮对张晨星抱歉地笑笑,程予秋突然来访让他很被动。 “定酒店了吗?”梁暮问。 “没有啊。” “河边有一家民宿,桂花香糕那里。”张晨星说:“我去定。” 那家民宿算是古城最老的民宿。 是老人在家闲的无聊,儿子女儿合伙装了出来,哄老人玩。谁是民宿,像是住自己家里。周茉之前帮大学同学定过,后来夸了几次。 “我也去。”程予秋跟上张晨星,挎着她胳膊:“我走走。” “外面冷。” “有手炉。”程予秋举一下另一手的手炉,后来索性揣进大衣兜里。对张晨星说:“你别嫌我没打招呼就来,你们年轻人婚后第一个年,我给你们打个样儿。你们要是觉得好,以后就这么热热闹闹地过,觉得不好,那就随你们以后自己过。” “我没嫌你烦。”张晨星说:“我甚至有点开心。” “?”程予秋看着她:“有点开心你倒是笑啊?” “没到笑的程度。” “……” 民宿真挺好,干干净净,推开窗就是小桥流水。就连程予秋,挑了半天,也只挑出了床太小的毛病。 晚上都忙完,只剩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梁暮问张晨星:“你嫌不嫌我妈吵?” “不嫌。” “我让他们回去吧?” “不用。”张晨星拿起笔和纸坐到梁暮身边:“咱们俩列一个过年待办事项。” “为什么?不是说听她的?” “不能听她的。”张晨星说:“咱们得过好,她才能放心。” “哦。” 张晨星依着儿时过年的印象,在纸上写下古城人过年的习俗以及要备的东西。怕自己记错了,还给马爷爷打电话求证。 她是第一次张罗过年。 也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算是年的年。 妈妈走后她没过过年。外面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的时候她一个人在房间蒙头大睡。任谁叫门都不开。 周茉一趟一趟翻墙进来看,又翻出去报信。 这么久违的“年”的感觉有点陌生,也令张晨星感到紧张。马奶奶在电话里安慰她:“没事的晨星,过年很好玩的。” “南风叔叔那天说接你们去广州过年,什么时候呢?” 马奶奶想了想说:“别管我们了,好好跟你公婆过年。他们第一次来。” 张晨星知道了,马南风又晃点老人了。他应该是有什么苦衷,不得已再牺牲一次老人。梁暮在一边听到几句,就拿过电话:“奶奶,你和马爷爷的家今天我们几个帮您收拾出来,过年回家过。我像上次一样跟养老院申请。” “别了,你们辛苦了一年…” “不辛苦。别见外。你们不回来张晨星也不会放心,她不放心,我们这年就没法过好。”梁暮把利害关系讲给老人听,放下电话就去了马爷爷家。 老人去养老院前把钥匙留给他们,他们偶尔回去打扫。但因为久未居住,此时角落结了蜘蛛网,手电照上去丝丝缕缕一片落败。 梁暮找了一把长扫帚,站在椅子上扫屋角的灰。 张晨星进来看到梁暮头巾遮住口鼻,正在辛苦劳作。梁暮最近很忙,有时早上六点就要出门,赶第一班车去上海,回来后又要在工作室忙碌。有一天晚上睡觉他翻了个身,念叨一句“疼”。张晨星问他哪里疼,梦里的他含糊道“脚疼”。那天他往返于两个城市,参加了两场发布会,又走了很多路,进门的时候是半夜两点。 张晨星当然知道梁暮不是超人,也会辛苦,但他不说,她就不问。只是下一天早早起床,赶在他出门前为他煮一份热粥,再烧上水,然后叫他起床帮他刮胡子。能分担的就默默分担,她的心疼说不出来,但都在行动里。 尽管他这么辛苦,却还是因为要接老人回来过年,片刻不耽误过来打扫。 “梁暮。” “嗯?” “你下来。我们明天请两个阿姨来打扫。”这是张晨星第一次主动要求请阿姨,因为梁暮不会让她干,而梁暮太辛苦了。 “你怕我累啊?”梁暮笑着问她:“是吗?” “是。我怕你累病了,这个年又过不好。” 张晨星想过一个好年。她已经对此有了憧憬,如果梁暮累病了她会难过。 “你下来。”张晨星拉着梁暮裤脚,让他下梯子。 梁暮看出她的想法,眯着眼笑了:“会过好的张晨星。这个年过不好的唯一原因大概就是因为程予秋女士除夕晚上会因为醉酒闹得鸡犬不宁,然后梁晓光先生离家出走。” “你们家,这么过年?” “差不多吧。”梁暮撇撇嘴:“程予秋女士不能喝酒,喝多了能把屋顶掀了。” 张晨星呵呵笑了一声。 梁暮看傻了,捏住她脸:“你再笑一个,快。” 张晨星被梁暮感染,竟真的又笑了声。 笑声轻轻的、温柔的,让人着迷的。 除夕那天,周茉父母去乡下,她不想去接受审判,找了个借口就钻进书店不出去,准备在张晨星家混过这个年。 马爷爷、马奶奶被接了回来,正坐在自己房间晒太阳。梁晓光、程予秋也在他们房间,跟他们学古城话。 这是八年来,过年这天,家里人最多的一次。也是张晨星过的唯一一个可以称得上年的年。 她一早就起来,跟梁暮一起在马爷爷家里里外外忙活。之前程予秋坚持要备年货,所以他们两天之内买的东西几乎能堆满一间屋子。张晨星有点发愁:“吃不完会浪费的。” “我给你出个主意,那扇排骨给面馆送去;那两条鱼,给阿来拎去;罗罗他们几个今年留在城里加班,我给他们拎去一部分。剩下的,咱们自己消化。” “哦。” 张晨星坚持让老人们都休息,年轻人们来干活。 所谓年轻人,不过只有周茉、梁暮、张晨星三人,刚开始洗菜,唐光稷来了。 “你怎么来了?你自己没有家?”周茉不想唐光稷参与进来,想着法子赶他走。 唐光稷却挽起衣袖像没听见一样,加入到梁暮的洗菜队伍里,一点都没把自己当外人。 周茉哼了声跑到张晨星身边跟她一起腌肉。 张晨星不太会做饭,除夕夜的餐单是马奶奶一道菜一道菜讲给她她记下来的,甚至提前练习了滚汤圆。 “外面有定年夜饭的,做好了送到家里,很省事。”周茉说:“但那样就没有年味了。你好多年没好好过年,今年这个年可要过好。” 张晨星嗯了一声:???“那你就别跟唐光稷吵架,让我把年过好。” “行!今天我让着他!” “这次又为了什么?” “因为他说他想安稳下来,找个老实人谈恋爱。谁要当那个老实人啊?” 张晨星笑了。唐光稷跟周茉,一个嘴硬、一个嘴坏,两个人每次见面都要吵架。无论怎样,都不肯承认自己已经认真了。 菜备好以后,张晨星回到书店。 她手机里记了9个未知号码,被她编上了号。她站在书店窗前,晒着晴好的阳光,逐一拨打电话。期间有一个通了,对面传来一个老汉的声音,说这是自己刚买的号码。 电话打完了,徒劳无功。 张晨星想,这个年到了这个时间,没有意外发生,已经算是圆满。她不能奢求有奇迹了。她不能太贪心。 除夕夜里,一群人有南有北。 北方人以程予秋为代表,煽动大家举起酒杯不醉不归,南方人派唐光稷出战,酒杯磕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伴有欢快的笑声。 程予秋在梁晓光的再三阻拦下终于成功站起身,要求讲两句。大家以为是寻常的祝酒辞,比如祝大家身体健康之类,可她第一句话问张晨星: “孩子,这个年,高兴吗?” 大家都安静下来,看着张晨星。从前避而不谈,不敢问她年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新的体会,更坚强还是更痛苦。程予秋不一样,她找借口来陪孩子们过年,就要知道孩子们是不是高兴。 张晨星点点头:“高兴。” “幸福吗?” “幸福。” “那以后每个年,妈都陪你过。” 张晨星没改过口,她没法叫程予秋妈妈,程予秋也不逼她改口。不逼她改口,却已经自诩是张晨星的妈妈。她才来这几天,清衣巷头至巷尾,都知道张晨星有个爱挑剔的“新妈妈”。 梁暮紧紧握住张晨星的手,坐直身体,准备让程予秋受点委屈,不能强行当别人妈妈。却听到身边人轻声一句: “好的,妈。” 梁暮没想到这一年除夕,程予秋的醉酒竟然发生在席未过半。听到张晨星这声“妈”,先是狂笑,紧接着大哭。还要求跟张晨星拥抱。 六千个晨昏 第60节 “张晨星不随便…”梁暮想制止,痛哭流涕的程予秋已经走过来抱住张晨星。后者僵直着身体,生疏地拍了拍程予秋的背。 马爷爷、马奶奶互看一眼,目光里满是欣慰和动容。 周茉凑热闹,举起杯:“干妈。”非要认程予秋做干妈。 酒桌上乱了套,大家各聊各的,内容都没什么关系,但奇怪的是,一旦一个人笑,其他人也要笑;程予秋又笑又哭,周茉就跟着她又笑又哭。 最热闹的时候,程予秋突然拿出两个大红包,拍给张晨星和周茉:“你们俩,我的两个女儿,一人一个。我怎么就生了儿子呢?我喜欢女儿的啊!” 马爷爷、马奶奶也要给小辈们红包,非常公允,一人一个,就连唐光稷都有。 守岁的时候,张晨星去找书,梁暮跟在她旁边。在热闹欢场之外问她:“张晨星,这是你喜欢的年吗?” 张晨星转向梁暮,仰头看着他。眼里有流光,唇角带笑:“是的,梁暮。谢谢你。” 张晨星一颗心放下了。 这几年,她越怕坏事发生,坏事越发生。她期待过一个好年,从有期待那天开始,就战战兢兢。她觉得她不是被命运青睐的那一个,她想得到一样东西,就必须要付出昂贵的代价。而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她十八岁、十九岁最痛苦的那两年从没想过,后来她有了一个家、家人都不太正经、过年吵吵闹闹,站在百米外都能听到。 “张晨星,我很满意这一年的收尾。你知道的,我不是一个很好的人,却有了好报。” 梁暮在胡说。 张晨星想,再也没有比梁暮更好的人了。他多么温柔,蹲在郭儒森奶奶面前轻声细语;他多么正直,倾家荡产要保全别人做人的尊严;他多么善良而没有功利心,把那些真实而痛苦的故事拍出来;他多么有才华,把清衣巷推到世人面前。 而这个人,恰好在爱她。 这让她觉得,她也是一个很好的人。 她本来就是很好的人。 第50章 3333天 过了年, 就冬末。 古城开始酝酿春天。 不知是谁在河里放养了很多锦鲤,大片大片的红色从这里到那里,有时停在绿色的水草下, 一团又一团。 周茉和张晨星站在河边, 看着那些锦鲤。 “这不会冻死吧?” “不知道。” “这得花多少钱?” “不知道。” 游人成群结队,一波一波地过。从河边拐进清衣巷。 张晨星听到导游说:“这个就是大家最想看的纪录片里的清衣巷了。” “那个纪录片我们每周都守着,还差最后两集了。”游客说。 “那大家可以自己看看, 跟纪录片里的是不是一样。” “我想去“老书店”看看。” 周茉推了张晨星一把:“快,开张了。” “梁暮在。” “哦对, 他今天没出去。” 梁暮一个人看书店,迎接一批又一批游客。他搞了一副无度数黑框眼镜戴上, 短发上系一条头巾, 看起来像另外一个人。有游客觉得他面熟,但都想不起这是那位参加访谈的独立纪录片导演。 大家进了老书店都自觉保持安静,站在过道里安静的翻书。在纪录片里的第三集 ,讲述了这个老书店的故事。用心翻看的时候,看到一些旧书被修复的痕迹,就觉得手里捧着的是一件很罕见的东西。 “纪录片里看到手和侧影, 店主是个姑娘。”有人问梁暮:“今天不在?” “她出去了。” “那你是?” “她爱人。” 梁暮并不避讳这个, 堂堂正正光明正大, 有人需要帮忙拿高处的书, 他就搬了步梯站上去。又有人要, 索性坐在那, 配合把这个区域的书拿完。 二月末的时候,古城的风已经和煦。张晨星每天要给书店开窗通风, 后门也开着, 于是有了清爽的过堂风。有人好奇, 从后门向小院里看,依稀看到里面住人的屋子干净整洁,窗口放着一盆花。屋里也有书架。 梁暮在《清衣巷志》里说,永远爱书,是读书人的风骨。这会儿大家看了,就觉得那纪录片说得对。于是纷纷拿出手机拍照纪念,也有人觉得这样的地方如果不在了,那太过可惜。 梁暮一直在招呼大家,忙到傍晚关门后才得以休息。张晨星和周茉去烧香回来,看到靠近门口那排书架的书空了大半都不免惊讶:“书呢!” “卖了。” 梁暮半瘫在椅子上,对张晨星说:“你该考虑请人了。” “我请好了。” “谁?” “唐璐。”张晨星说:“她要来古城住一段时间,在找工作,我就请她来书店帮忙。其实也不是帮忙,她会画画,想在店里写生。” “业务真多。”梁暮笑了:“也好,如果新请的人你不认识,恐怕你也不自在,唐璐好。” “那个帮张晨星找妈妈的唐璐吗?”周茉问。 “对。”梁暮说,接着又问:“唐璐住哪?” “她说想在河边租一个屋子,每天推开窗看到古桥,就会开心。” “很会选。” 梁暮难得的一天假期,在忙碌中结束。可他不甘心假期就此度过,拉着张晨星出门陪他看电影。 夜晚的马路终于少了一些人,古城变回那个安静的古城。 “张晨星,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 “昨天,我收到古城文旅局的邀请,想让我针对古城的人文和风景做一期分享。对象是古城改建项目团队相关人员。” “为什么?不是有各种专家学者在参与这个研究?不是说已经定了要做酒店,在夏天的时候就要挨家挨户谈了吗?” “现在看来,可能不是这样了。《清衣巷志》播出后被社会各界关注,越来越多的人呼吁古城改建能够理性。所以,建成酒店不是唯一方案了。”梁暮认真地说,他需要张晨星给予建议:“我在想,我可以在分享中加入我的思考,比如:这个改建顾问团,能不能请古城的一些百姓加入进来,倾听更多的声音?所谓的改建,能不能保留原有的文化又能改善大家的生活?” 张晨星站定,看着梁暮:“你已经想好了。” 梁暮说:“但我还想听你的建议。” “我的建议是支持你。”张晨星说:“不管别人说什么,我支持你。” “那我们就冲吧!”梁暮说:“去遇到更多好事。” “好事不用太多,一两件就够了。” 张晨星想,倒也不需要十足甜的人生,她无法消化、也会怀疑。 书店每天的客人愈发多了起来,随着《清衣巷志》最后一集的播出,古城变成了大家最想去的旅游城市。 面馆老板对此是有些苦恼的。 从前一心一意做一碗面,倒不觉得辛苦。现在好了,不仅要做面,还要接???受无数游客的采访。起初老板很耐心,认真回答各种问题,后来每天嗓子冒烟,索性耳朵一闭,装听不见。游客不满意,还要追着问,老板心一横,花了万把块钱,请梁暮给拍个宣传片放在店里循环播放。 如果有人提问,老板就指指电视,让人自己看。电视下面贴着一行小字:老板一心不能二用,回答问题就做不好面了。这倒是好玩,于是游客们认真地坐在那看电视,并经常举起手机拍电视上的浇头方子。 把古城汤面带回家,做古城的浇头,如果有一天想念古城,就自己做一碗。 这么一来,清衣巷就还是原汁原味的清衣巷。 有的爷爷奶奶闲来无事,在自家门口卖起了应季的花、水果、孩子的小玩意儿,就放在一个竹篮里,认人挑拣。他们呢,靠在一把藤椅上休憩,顺便赚点钱。最有趣的是能跟游人聊天,有会讲故事的老人,话头一起,游人就并过去,听那吴侬软语下的古城故事。 清衣巷也成了商业街,却也不是那样的商业街,更自在。人们还是一样生活,只是多了赚钱的消遣,怡然自得,一座慢城。 张晨星书店里的人络绎不绝。 在三月天里她就已经开始觉得热。理发店的爷爷终于从乡下回来,张晨星去剪头发。爷爷捞着那厚厚一把头发说:“剪了啊?” “剪吧。” 一剪子剪到齐肩,简单修一修,就摘掉围裙:“剪完了。” “不是从前的短发了。” “这个发型也好看。”爷爷说。 “好的。” 发梢刮擦在肩膀上,发出沙沙声响,影响张晨星干活。索性就在脑后扎一个小小的尾巴。 她穿一件就衬衫,戴一个旧围裙,坐在桌前整理新淘来的二手书。唐璐支个画架在后门那里给游客画人像。店里买书的人少,看书的人多,在窗前也放了一排椅子供休憩。只是喝的还是只有免费的热茶。 有游客结账时问张晨星:“为什么不卖咖啡哦?” “我不会做。而且浪费时间。” 张晨星不太会做咖啡,她知道很多大城市的书店变成了综合店,可以喝咖啡吃点心,但张晨星不愿意这样。她指指桌上的书说道:“我需要时间修书。” “哦!”游客点点头,探头看了看张晨星在修的书,觉得这件事似乎很有趣。有人希望能跟张晨星合影,她慌忙点头:“对不起,我不太喜欢。” “没关系。” 张晨星不擅长应对这样的社交,干脆请唐璐帮忙收钱,她插上耳机低下头去,安心修书。网上渐渐多了一些老书店老板的侧脸照,相传老板寡言、木讷、只喜欢书。 张晨星对此并不关心,听到周茉给她念那句“老板是个冷面江南美人”的时候,微微一笑。头发落下一缕,轻轻别至耳后。周茉又念:“是个不自知的江南美人”。 张晨星终于抬起头:“你准备把评论都念完?” “那不是。”周茉说:“我是来请你喝咖啡的。老邮局升级改造结束了,卖咖啡了。” “我不太习惯喝咖啡。” “爱你喝茶。听说出了一款叫“烟花三月”的茶,卖爆了。” 张晨星拗不过周茉,被她拉到邮局。 邮局扩建了,从前老旧的窗全拆了,做了两块巨大的落地窗,窗前散落着椅子。走进去,右边还做邮局业务,而左边,新增了纪念品形象店和茶饮。邮局的位置好,坐在窗前,恰巧能看到古城街道、沿河一角,仄窄的十字路交汇之处,有人在拍纪念照。 六千个晨昏 第61节 周茉点了一杯咖啡,给张晨星要了一杯“烟花三月”,两个人坐在窗边。 “诶?那是不是朱兰?”周茉手指着外面:“卖伞那个。她怎么卖上伞了?不打牌了?不装阔太太了?” “我不知道。” 朱兰站在摊位前,正在招呼别人买伞。她的伞倒是好看,市面上少有的手绘油纸伞,那上头的画都不雷同。 “是你叔叔画的吧?” “应该是。” 张晨星年前见过叔叔张路清一次,他偷偷给她送了年糕,怕她不会做,还借用她的小厨房给她做了青菜炒年糕。做完后就走了,没跟张晨星说多余的话。 朱兰看到了张晨星,恨恨瞪她一眼转过身去。 “她瞪你!”周茉一拍桌子要出去跟朱兰干架,张晨星拉住她:“别去,没必要。” “这个朱兰真的要把日子过坏了。我妈说朱兰年后在牌桌上输了十几万,人家追着屁股后头要。之前的没还清,又添了新债。你叔叔要跟她离婚,说这些年第一次动手打了她一巴掌,最后闹到了法院。但你叔叔坚持要离,现在还在调节。” “离了好。”张晨星说。张路清懦弱一辈子,如果能在老年清醒,倒也不算晚。 “我妈也说离了好。” 朱兰的伞卖得不错,如果能好好卖伞,少惹事,张路清倒也能省点心。 两个人回到书店,把咖啡给唐璐,递了两次她都没伸手接,眼神看着那画板呆愣愣的。 “怎么了?”周茉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才见她缓过神来。接过咖啡放在一边,对她们说:“我要去一趟汉中。” “人找到了。”她对张晨星说:“一具尸骨,有一条没有腐烂的项链,是失踪时戴的那一条。需要家属送东西去比对。”唐璐没有哭,只是收拾画板的动作很缓慢,像被什么牵住了线, 她对好朋友思思的印象停留在她们的少女时代,这一别,就天上人间了。思思的父母因为思念成疾,双双病倒在床,没有思念的力气了。 唐璐想放过自己,却又在这一刻责备自己。 “我当年按时赴约就好了。”她反复念叨这一句,背起自己的画板向外走。张晨星在后面跟着她,看她走到后面,从这边到对岸,再从对岸绕回来,一遍又一遍。 多少年在路上,风里雨里没有停息,一直在拼命赶路,这一刻却不敢去了。到了夜晚,唐璐坐在河边,河灯亮起的时候,天上星星也好看。她的啜泣声小小的,顺着河流流向天边。 唐璐走了。 不辞而别。 她开始了她真正的间隔年。 在四月的时候给张晨星发来一条消息,她坐在鲜花遍野的山坡上,周围牛羊成群,面前是她的画架。 “给你寄了我做的鲜花标本,夹在你的书里,卖给有缘人。” “好。” 唐璐走后张晨星没再找人。她不知道该找谁,她跟人相处有障碍。于是一个人辛劳工作,在下第一场雨那天,决定书店的营业时间提前到每天下午四点。 四点后,只参观,不售卖,她戴上降噪耳机与世隔绝。耳机是梁暮斥巨资购买的,说是适合她这种“爱好孤独”的人。 梁暮的礼物很实用,当整个世界安静下来,她又找到了独处的安宁。 到六点,下了班的周茉来找她,两个人会去养老院陪马爷爷、马奶奶说话。 生活平静有序,一切都像古城的河水,缓慢的流淌。而那连绵的阴雨下的天空,一层一层乌云向天边漫溯,宣告雨季的到来。 随着雨季到来的,还有周茉的新恋情。 她号称彻底断绝了跟唐光稷的往来,跟一个可爱的男孩开始往来,两个人共撑一把伞挽着手臂在巷子里说笑,一直到书店门口才松开手。 “张晨星,给你介绍我的男朋友,小鲁。” “唐光稷呢?”张晨星问周茉。一边的小鲁听到这句问周茉:“唐光稷是谁?” “我那个死鬼前夫。”周茉并没藏着掖着,却也指指张晨星:“你,你,哎…” 是在说张晨星永远学不会说话,想什么就要说什么。好在小鲁很宽容,对周茉前夫不感兴趣,年轻的男孩只想要痛快的恋爱。 送走小鲁,周茉向他消失的方向指:“怎么样?” “什么?” “小鲁怎么样?” “说不出来。可能是看唐光稷久了顺眼了。” “别提唐光稷。” 周茉哼了一声:“我真的跟他了断干净了。你看小鲁,多好啊,单纯的男孩。” “谁单纯?”梁暮从外面回来,在门口收伞。 “周茉新的男朋友。” “个子高、魁梧、皮肤黝黑?”梁暮问。 “你怎么知道?” “刚刚擦肩而过看了一眼。”梁暮说:“巷子口有几个人等他,应该是要去喝酒。” “年轻人嘛。”周茉说。 “你如果是为了跟唐光稷赌气,大可不必。”梁暮说:“赌到最后你们两个只会越走越远。” 梁暮不认同周茉和唐光稷这样的闹法,这么久了,还要在“你是不是不认真”、“你敢不敢把你手机里的异性都删掉”、“你怠慢我我就找别人”这样的问题上纠缠,反反复复,让人疲惫。 “我跟你说啊,我没跟唐光稷闹。”周茉嘿嘿一笑:“这次,彻底了断了。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唐光稷那个青梅竹马我看着真烦。” “你不是本来也没跟???他认真?”梁暮学周茉说话:“东西好用么,就用用,不好用,就找好用的喽!” “梁暮!”周茉要被梁暮气死了,踢了他一脚跑了。回到自己家里空荡荡的,父母惦记乡下的园子,几乎住在那边了。给小鲁打电话,那边吵吵闹闹,果然要喝酒,还对周茉说:“姐姐,来呀!” 周茉无聊,真的去了。 她还是上学的时候跟前男友一起参加过这样的酒局,吵吵闹闹,一群年轻的男生侃天侃地,好像世界都是他们的。 小鲁喝完酒倒是不粗鲁,但人比清醒时兴奋,捏着周茉的手问:“姐姐,我朋友们人好吗?” 周茉眯眼笑笑,不说话。 偷偷给张晨星发消息:“喝了酒的小鲁跟我那杀千刀的前男友真像。” “你在哪?” 周茉发来一个定位,梁暮拿起张晨星手机顺手转给唐光稷,对她说:“你别管。让他们俩自己闹去。” “周茉说他们彻底结束了。” “我信她个鬼。” 周茉没有等来张晨星,却等来满脸怒气的唐光稷。他站在伞下,脸被伞遮去大半,在饭馆门口指指她:“你给我出来。” “你跟我女朋友这么说话不礼貌吧?”小鲁靠在椅子上对唐光稷喊,声音很大,在别人看来是可爱,在唐光稷看来是厌恶。 他皱着眉对周茉说:“我再说一遍,你给我出来。” “注意你的态度!”小鲁含糊骂了一声腾地站起来,气势汹汹朝外走到唐光稷面前,醉酒的人出了一拳,唐光稷躲开,他自己站不稳,摔倒在湿地上,贱起泥点。 “什么烂泥。”唐光稷嘲笑一句,走了。 周茉快要被小鲁气死了。 小鲁的朋友们喝得东一个西一个,小鲁又这副鬼样子,她叹了口气走出去用力扶小鲁,另一只手撑着伞,力气也用不上,狼狈至极。却又听到折返回来的唐光稷说:“怎么着?在我这要求把你供起来,转头给别人当老妈子?” “关你什么事啊?我喜欢。”周茉嘴硬,心里也觉得丢脸。 “你也就配这样的了。” “你怎么说话呢?”周茉一生气甩开醉得一塌糊涂的小鲁,他又摔倒在地上。周茉踢他一脚:“你给我起来!别人说你不行!” 唐光稷看着衣服上沾着泥污的周茉,平常见到脏东西先捂眼睛的人这会儿倒不嫌别人脏了。心想果然像别人说的那样,周茉对自己是有所图的,她根本没有一点喜欢他。 唐光稷一下就觉得腻了。 两个人闹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觉得没劲。 “你知道我为什么就不删她联系方式吗?”唐光稷突然说,“她”指的是周茉介意的那个人:“她做任何事从来都有分寸,我没见过比她更有分寸的人了。我不会因为任何人的无理要求而放弃朋友,我问心无愧。你要求我那么做,你配吗?” 站在拐角的张晨星要向前去跟唐光稷理论,被梁暮一把拉住,他说: “不破不立。” 第51章 3335天 唐光稷的话的确伤人, 成功激起了周茉的战斗欲。她冷笑了一声,指着在地上瘫倒的小鲁说:“看见没?你在我心里连这样的都比不上。仗着自己有几个破钱了不起,好像谁都要哄着你。” “我不喜欢你哄着你干什么啊唐主任?” “你心里觉得谁好就跟谁好去, 在我这里夸不着, 我跟你什么关系啊?说破天了也就是一个协议婚姻加解决需要。你管得太宽!” “还有,谁上赶着你似的,还我不配, 谁愿意配你啊?你是品行端正呢还是才华横溢呢,远的不比, 你连梁暮手指甲都赶不上!” 周茉说完了痛快了,费了好大力气把小鲁弄走。伞不好打, 干脆就把伞扔了。却不知她这番话彻底伤到了唐光稷的自尊。 唐光稷看到她衣服头发都湿了, 就抿着嘴捡起她的伞给她撑上。周茉其实一直拿不准唐光稷的态度,但他这样其实很让她苦恼。他还不如转身就走,就这样剪不断理还乱什么时候到头呢? “唐光稷我跟你说啊,你我都知道咱俩不可能了。你看不上我我也看不上你,无非就是觉得关上灯合拍。多试几个,总能找到更合拍的。就这样吧!”周茉推开唐光稷为他撑的伞:“我喜欢淋雨。” 纤弱的身体扶着小鲁上了车, 走了。 唐光稷也转身走了。 梁暮站在那儿看了半天热闹, 来了一句:“挺惨烈。” “什么?”张晨星没懂梁暮的意思。 “周茉每次分手都这么惨烈?” “这不算惨烈。”张晨星说。 “还有更惨的?” 张晨星意识到自己说太多, 就闭紧嘴唇, 任梁暮怎么问她都不再开口。两个人回到书店, 知道周茉今天肯定会杀回来, 索性没有关门。 但周茉没回来。 张晨星等到半夜一点给她打电话,她接起, 鼻子有点堵:“我在家。” 六千个晨昏 第62节 “我没看到你过去。” “我从河边绕回来的。” “我去找你。” “不用。”周茉说:“千万别来。我今天心情不好, 我洗个热水澡睡了。明天一早还要去单位接收资料。” “你还好吗?” “我好到不能再好了。” 电话挂断后张晨星愣了一会儿, 梁暮拉过她手:“走吧,睡觉。” 深夜的雨落在院子里的陶瓷花盆上,淅淅沥沥,偶尔有大雨滴从檐上滚落,轻“咚”一声落在蓄水的大花盆里,节奏韵律都很好。 两个人在黑暗里睁着眼睛听雨,梁暮哼起了歌。 他的歌声是助眠曲,张晨星闭上眼睛睡了。 第二天睁眼雨还在下。 梁暮觉得身体痒,去挠,发现自己长了密密麻麻的小疹子。再摸一下自己的脸,也没好到哪去。 “完了。”梁暮叹了声。 “嗯?” “我不英俊了。”他起身拉开灯,捂着脸跑了。 张晨星跟在他身后:“你让我看看。” “不行,我毁容了。你不会要我了。”梁暮玩笑道:“毕竟你看上的是我这张惊为天人的脸。” 张晨星被他逗笑,拉下他挡着自己脸的手。脸颊接连下巴的地方,起了一小片红疹。再掀开他衣服,肚子上也有一片。 “湿疹。”张晨星为梁暮断了病。 “一定因为这雨…” “不是,内因外因都有,未必跟下雨有关。”她在抽屉里翻出药膏来帮梁暮抹,顺便叮嘱他:“出差的时候要忌口、少熬夜,记得涂药。” “我不出差了。”梁暮说。原本要去伊犁与王笑笑汇合,但后者改了时间:“王笑笑临时改时间了,其他不着急的拍摄我也往后推了。” “那你给自己放两天假,好好休息。” “好。” 梁暮真的就给自己放假了。 这样的天气游人鲜少,书店是难得的清净。张晨星忙活自己的,梁暮坐在窗前听雨写分镜。顺道看萧子鹏发来的纪录片大赛资料:“温阿姨发给我的,她想推荐咱们参加。” “我没意见。但我没时间准备资料。” “我就知道。”萧子鹏说:“我来。” “哈哈!” “别笑了,瘆人!你妈问我你跟张晨星有没有要孩子的打算,我怎么回?” “我妈为什么不问我问你?” “那你问你妈去啊。” 梁暮想了想,回道:“你就说,我诊断出了不孕不育。” “那是你亲妈,你自己去吓唬!” 梁暮笑了。 他并没和张晨星讨论过孩子的事,尽管他有想过,但又觉得这不算好时机。太过仓促。 梁暮从来都不是一个着急的人,张晨星也不是。他们的感情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缓慢推进,梁暮不想用这个问题打破平衡。 傍晚的时候张晨星接到马南风的电话,说是让她去养老院看一眼老人,他明天就要把人接走了。 这非常突然,张晨星确认了一次:“不是说要秋天才走吗?” “本来是,但我临时调配了时间,在那边排队的养老院突然有了空床。”马南风说。 “马爷爷、马奶奶去那边也要住养老院吗?”张晨星问。 “对,没办法的事,家里太小了。” 家里太小了是借口,张晨星知道,她知道马南风是有难处的。因为马爷爷、马奶奶说起他总会叹气,不肯多说。 有说不出的东西堵住她心口,让她觉得外面的雨都大了一些。 到养老院的时候老人正在收拾东西,马南风蹲在那帮忙。看到张晨星来了都停下动作,马奶奶对她伸出手:“晨星,你来。”把手边收拾好的一个小包裹递给她:“这里面是马奶奶找出的几件厚衣服,那边不大能穿上,送给你;还有奶奶年轻时买的几个手镯,你别嫌弃。” 张晨星没有打开包裹,安静地坐在马奶奶旁边。 “奶奶你是不是偏心啊?”周茉嘟着嘴:“为什么张晨星有我就没有?” “你也有。”马奶奶拿出另一个包裹给周茉:“奶奶不能厚此薄彼,都是奶奶看着长大的。” 周茉嘿嘿笑了一声,终于跟马南???风说话:“马叔叔,以后还带爷爷奶奶回来吗?” “很难了。争取一年一次,回来看看邻里。” “那爷爷奶奶不去行不行?” “我们都在那边。” “别说了。”张晨星对周茉说,再问下去爷爷奶奶又要伤心。 周茉对马南风憋了一肚子气,听到张晨星的制止就也坐在那里不说话。 “梁暮。”马爷爷叫了一声梁暮:“你上次说清衣巷选举民意代表的事,爷爷不能参加了。但爷爷把想法写了出来。” 马爷爷交给梁暮一本小册子,梁暮打开来看,上面每一页都是清衣巷的一个角落。马爷爷凭记忆画了出来,并在每一个地方写了自己的想法。他在清衣巷住了一辈子,巷子里的一花一木、一砖一瓦他都清清楚楚。 梁暮细细翻看,这本册子沉甸甸的,是马爷爷对清衣巷的全部感情。 马爷爷不希望盖酒店,也不希望变成商业街。他希望清衣巷就是清衣巷的样子,但是政府可以对清衣巷进行居住环境升级,水、电、排水等一些列的升级;他希望清衣巷里能吸引更多年轻人住进来,讨论诗歌、哲学、文化、传承,而不是年轻人走出去再不肯回来,所有的东西慢慢变老;他还希望政府通过补贴的方式鼓励住在这里的人,守护这条老巷子。一千年后它还能在烟雨江南,向世人讲述一个不朽的故事。 “谢谢马爷爷,我看懂了。”梁暮说:“太珍贵了。” “辛苦你了。”马爷爷说:“你是清衣巷第一个主动住进来的外乡人。” 梁暮很感动。 他在清衣巷的第一个住处是在马爷爷家里,那时马爷爷以为他无处可去,收留了他。马奶奶教他种花、马爷爷陪他喝茶,他们给他讲了很多南方故事。在马爷爷家的小院子里,梁暮曾迸发过无数灵感。 他不太会告别。 张晨星也不太会告别。 周茉只会哭。 她抱着马奶奶哭着说:“我会想你的马奶奶。” “傻孩子,人生没有不散的筵席。”马奶奶拍拍她的头:“你看多少老邻居都走啦?” “不一样。”周茉说。 哎。 老人叹了口气,看了眼儿子,再不肯表现出悲伤来。她悲伤了,孩子就为难了。 沉默来得很突然。 一直到他们走,都没再说几句话。 临行前张晨星扯了扯马奶奶衣摆:“那些菜我都会做了,只是不好吃。等我都做好了,去广州做给您吃。” “好啊。” 张晨星很难过。 她甚至不敢看老人的眼睛。 一直从养老院走出去,走了很远,才敢回头看。 “马爷爷搬走那天我就知道他们回不去了。”周茉幽幽地说:“他们老了,身不由己了。” “我们走走吧。”张晨星说。 她有一段时间没在深夜出走了,好像是从跟梁暮结婚后开始的。三个人在雨夜穿行,都不再开口说话。只有雨声伴着他们,如泣如诉。 第二天雨还是在下,载着马爷爷、马奶奶的车渐行渐远,终于离开了古城。他们自始至终都不愿离开的古城。 又是一场送别。 那时他们都以为这只是一次送别而已。 半个月后,马南风打来电话,电话中的他声音沙哑,轻声对张晨星说:“你马奶奶前晚去世了。” “什么?” “你马奶奶前晚去世了。” 张晨星听到了巨大的耳鸣声,血压直冲头顶令人眩晕,她晃了晃,扶着桌子,想起马奶奶说:“人生没有不散的筵席。” “河流流淌的方向,是前方。” “河流向前流淌。” 张晨星规劝自己,有人出生、有人离开,这就是人生。冬天时候老人们总是念叨:古城的冬天不留老人。马爷爷常笑着说:熬过这个冬天就算胜利。 熬过这个冬天了,死在了下个春天。 马爷爷给张晨星打了一个电话。 他去广州后还没给她打过电话,只是每天给她发一条消息,是外面的天气。有时有太阳,有时下雨。张晨星打过去他会挂掉,让她好好工作。 这一天他主动打了这个电话,问张晨星:“马奶奶的事听说了吗?” 张晨星从知道消息后就没说过一句话,她不肯相信这是真的。现在她想说话,但嘴唇颤抖,却没有声音。 “爷爷怕你有事,就打电话问问。”马爷爷说:“爷爷没事,不用担心。” “但是晨星,爷爷昨天晚上梦到你马奶奶了。” “她在我梦里不肯走。”马爷爷声音哽咽了。 梦中的马奶奶没什么表情,就是坐在清衣巷家中庭院的摇椅上,打着蒲扇看着花。梦里的马爷爷催了她很多次,说你该上路了,再不走,来不及了。她都坐在那里不肯走。 六千个晨昏 第63节 好不容易要走了,回头看着马爷爷,落了一滴泪。 她说:“走在你前头挺好。” “她在跟我告别呢,晨星。” “她走的急,到死都没跟我说上一句话。” “她在梦里跟我告别呢。” “我就对她说,那你就等等我吧,我也快了。” 张晨星听马爷爷说着,但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并没有十分明显的疼痛感,只是觉得透不过气。尽管她早已预料到结局,仍旧无法接受。 她想人总会变老的,不是每一个老人都像温豆儿阿姨一样,拥有完全自主的老年。 不管这个老人曾经身体多么强健、多么美丽、多么善良,她终究要离开的。 张晨星无法接受马奶奶的突然离世。 多少年了,从她有记忆起,马奶奶就在她身边。她就住隔壁,做一手好吃食。四五岁的张晨星没事就跑去马奶奶家,吃她做的饭和糕点。她难过时,马奶奶抱着她;她害怕时,她陪着她。 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张晨星在乎的人就那么几个,却无法阻止他们相继离开。她坐在书桌前,看外面淅淅沥沥的雨,自言自语一句:又是下雨天。 梁暮坐在那里,从她接电话起就没有说任何一句话。他想安慰张晨星,又知道安慰对她来说轻飘飘的。他化成无形的形状,陪她熬过这一天。 他懂得张晨星的难过,所以明白语言的苍白。 到了晚上,张晨星穿上雨衣向外走,梁暮跟出去,跟在她身后。古城的街道湿漉漉的,偶尔会有积水,张晨星也不躲避,一脚踩上去,激起小小的水花。 过年时候的欢声笑语还未尽数散去,人却已经离席了。 那时的快乐有多具体,现在的难过就有多深刻。 古城的雨,要在春天时候下那么久,那么久。 夜太深了,张晨星还不想回家,梁暮终于跑上前去拉住她。轻声祈求她:“张晨星,回家吧。我很冷,我想你也是。” 张晨星看着鞋裤湿了的梁暮,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一个爱人。 “对不起,梁暮。我们回家吧。” 梁暮从雨衣下找到她的手,攥住,将自己的热议源源不绝传递给她。他们牵着手穿过幽暗的街巷,回到他们两个的小家。 梁暮帮张晨星脱掉雨衣,把她按在椅子上,拿过毛巾擦她微湿的头发,动作轻轻的。 他脸上的疹子早就消退了,到底是年轻人,生病了就好很快。张晨星的手抚上他的下巴,仰头看着他。 梁暮停下动作,捧着她的脸。 视线缠在一起,什么都不用说,彼此都懂。 张晨星觉得自己残忍,梁暮什么都没做错,她却总是用他来消解她的痛苦。一次次把他从他阳光晴好的天气里拉到阴雨天来。 不停担心她、不停宽慰她、不停拉扯她走出去。 这对梁暮太不公平。 梁暮弯下身去吻她,起初是轻轻的,唇贴着唇,舌尖触一下就分开。直到张晨星咬住他嘴唇,突然动手扯他的皮带,起身把他推坐在椅子上。 外面的细雨敲打书店的窗户,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悠长小巷空无一人。 梁暮手掰过她下巴,仰起脸咬住,高低起伏之间呼吸杂乱,渐渐错落了雨声。 张晨星觉得自己好了那么一点,又好像没有好,但奔涌的热意让她感受到生活的好,只有在意识混沌那一刻,最接近圆满。她贪恋这种圆满,于是裹挟着梁暮一次又一次,喃喃地祈求他不要结束这个夜晚。 可天总还是要亮的。 天亮以后他们都变回白天那个人,梁暮出门工作,张晨星坐在雨季的江南老书店里,与书为伍。 他们都绝口不提马奶奶的事,都想把痛苦交给时间去治愈。 只是几天后,张晨星突然去打了一副耳洞。 梁暮回家的时候看到她的耳垂微微肿着,上面带了一副银耳钉。 就上前用指尖触了触:“疼吗?” “不疼。” “痒吗?” “有点。” 张晨星坐在灯下,手边放着一小瓶酒精。梁暮去洗手,坐在桌子上:“过来。” 张晨星微微向前,察觉到梁暮的动作很轻,拔下了耳钉,又用棉签蘸了酒精为她消毒。 “你怎么会这些?” “高中时班里突然兴起打耳洞???,女同学们结伴去打,回来就这么处理。我同桌最狠,一下打了三个,有两个分别在这个位置。”梁暮轻轻捏了两下张晨星耳廓。 “你同桌喜欢你吗?”张晨星问他。 “喜欢过。” “那时很多人喜欢你吗?” 梁暮轻轻嗯了声:“有几个。” “那你呢?喜欢过谁吗?” “喜欢过。” “那人怎么样?” “不太好。有时对我很凶。”梁暮说完笑了,张晨星也笑了:“我很糟糕是不是?” “胡说。” 梁暮捏着张晨星下巴让她微微转过脸去,为她清理另一只耳朵。 “这样你就可以戴上马奶奶送你的首饰了是吗?”梁暮在马奶奶去世后第一次主动提起她,他想,这或许是张晨星的纪念方式。 “嗯。” 梁暮双手捧着张晨星的脸,认真地说:“一定很好看。” 张晨星握着他的手,将脸贴在掌心上。也不知为什么,这一天她好像有很多话想跟梁暮说。 “梁暮,我今天在河边看到一个人,背影好像我妈妈。” “我在后面一直追她,但她走得太快了。” “我还喊她,她也不回头。” “我知道那肯定不是她,我出现幻觉了。” 梁暮没有说话。 他在工作室里,每天打几十个电话,今天,有一所乡村小学说的确有人捐过书,跟他形容的一样,但那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 梁暮想,张晨星的妈妈应该是陷入了某一种执念中,也或许她用一种方式在自救。 这是张晨星妈妈离开她的第九个年头,她说她在河边看到了妈妈。 梁暮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是对她说:“或许,我们可以找到她。只是这很辛苦,而你可能要经历很多次希望再失望。” “张晨星我什么都不怕,路再远,我都能陪你走下去。” “我只是怕你被一次次的失望吞噬。” “我害怕失去你。” “我希望你知道,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坚强。” 梁暮想,在他近三十年的人生里,他对一切都笃定,只有张晨星像天上的云彩,他怕一眨眼,她就飘向别处。张晨星是他唯一的患得患失。 “梁暮,我们去吧,用你的方法。九年了,该结束了。” “那我们就出发吧。”梁暮说。 第52章 3375天 梁暮和张晨星再一次出发了。 这一次仍旧奔向北方。 在火车上, 梁暮问她:“在你的记忆中,你父母曾谈论过那里吗?” “没有。” “或曾经计划过要去那里?” “没有。” 这一切都没有。但张晨星的妈妈执着于去往那里,在那里留下若干印记。那不太像偶然为之, 更像是一种有预谋、有计划、有目的的放逐。 “为了找她, 我去过新疆。火车硬座五十多个小时,下车的时候我的脚肿的鞋脱了再也穿不上了。” “我还去过最北的地方。那里太冷了,我一个人站在九月末的大雪里, 手被冻得没有知觉。” “我去过广西,听不懂那里的方言, 理解错了意思,白白走了十几公里。” “我去过很多地方, 却从没停下看看风景。” “我没有那样的心境。” 张晨星对梁暮说。 萧子鹏轻轻按了暂停键, 坐在隔过道的位置,去拍窗外的风景。这次他们没有带很多人来,其他人留下处理工作室的其他工作,萧子鹏和梁暮只带了简单的设备。 萧子鹏难得话少,在一边安静坐着,盯着镜头里的风景, 偶尔转头看一眼对坐在车窗边的他们。 一出悲剧。 不知道为什么, 萧子鹏头脑中冒出这四个字来, 让他真想狠狠抽自己一个嘴巴。 让梁暮陪他下车去站台抽烟的时候问他:“你们俩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 六千个晨昏 第64节 “什么是挺好?” “我说不清。”梁暮摊摊手:“马奶奶去世后, 张晨星好像哪里变了。她话比从前多了, 看起来比从前热情了, 又好像在拼命留住什么或者拒绝什么,我说不清。” 萧子鹏猛吸了一口烟, 风呛的他咳了一声, 却还是把刚刚“一出悲剧”的念头压下, 没跟梁暮讨论。 “刚刚路过一大片花田,真他妈好看啊!”萧子鹏说:“咱们以后做旅行纪录片吧?” “不行。”梁暮果断拒绝。 “为什么?你之前不也有过这个念头?” “做旅行纪录片,要一直在外面。我不放心张晨星。” “你对她的感情挺病态的你知道吧?” “认真是病态?” “认真不是。”萧子鹏指指梁暮心口:“但你这种是病态。我甚至觉得你们俩之前根本不是爱情,你失去自我了。” “你没事吧?”梁暮眉头皱起,问萧子鹏。 萧子鹏嘿嘿一笑:“我嫉妒你俩天天如胶似漆,离开一天能死似的。” “这次回去轮到你放假。” “行。” 这一次他们去了一个小村庄。 到了大城市之后换乘大客车到小县城,在小县城又换了一辆电动三轮车到村口,再从村口徒步进去。 算起来,他们从古城出发,折腾到这里,已经过去了两天。此时是中午,村里的小学正在午休。操上上有几个孩子在玩。 校长出来迎接他们,二话不说,带着他们去了图书室。这个学校是这几年新建的小二楼,周围几个村子的孩子加起来,一共有六个班级。图书室也是小小的,里面有三排书架。 “她在学校里住了一段时间,帮孩子们热午饭,有时会教他们一点知识。” “会讲话?” “会的,但不多,只说必要的几句。”校长细细回忆:“讲话呢有时我们听不懂,她就写下来。临走的时候,带着我去县城采购了一百本书,留下了两本她亲手抄的。这两本。” 校长把《安徒生童话》和《格林童话》递给张晨星:“她在上面画了画,孩子们最喜欢这两本。” “后来她去哪了?”梁暮又问。 “不知道啊。”校长叹口气:“修建这个校舍,她捐了一千块钱。” “她还有钱捐赠?”萧子鹏忍不住问了一句。 “有的。她会绣一点东西拿到集市上卖,那手艺我们这里很少见,卖得好。”校长说:“而且她不怎么花钱。” 梁暮觉得张晨星的妈妈又变成了一个跟上一次听说中不一样的人。这时的她听起来更具体,更像一个真实存在的人,而不是虚无缥缈的故事。 他回头看着张晨星,她低头看着手抄书籍上的画。那时月光皎洁,他们家的院子里拉了一根电线,点了一盏灯。在那些闷热闷热的夏夜,她抱着西瓜啃,爸爸妈妈在灯下聊天,又偶尔写字作画。 “校长,我想请教一下,咱们这里不同学校的老师们有没有什么交流群?”梁暮问。 “有的。”校长说:“你提醒我了,我帮你发到群里。县里、市里、省里都会组织学习,我帮你们!” “谢谢。” 他们临时决定在那所学校住几天。 校长是一个很好的人,在学校里给他们收拾了两个简陋的房间,那里的春天比古城晚,四月的天气里没有光照的地方仍旧很冷。校长担心张晨星冻到,把学校唯一一张电热毯铺到她的床上,甚至折了一支花插在汽水瓶子里。 他那么善良周到,一定也曾这样照顾过张晨星的妈妈,让她在这样荒凉的地方感受过善意。 在他出门的时候张晨星突然对他说:“谢谢。” “谢什么。”校长挠挠头,笑了。 “谢谢你善待她。”张晨星说。 “你妈妈很幸运。”校长站在门口,看了眼站在教室门口听课的梁暮和萧子鹏:“她很幸运。在她来之前,我们这里的公安刚抓走两个流氓。不然她一个人,难免不会被欺负。” “那时我们怕出事,我和另一个老师是不允许她一个人单独行动的。万一出事了,良心过不去。” “谢谢。” 张晨星想,她一个人上路,一定面临很多危险。她害怕过吗?被伤害过吗?后悔过吗?她日复一日抄写的童话故事是她心中的最后一丝安宁吗?那些一个人度过的岁月里,她会孤独吗?她有想过回到古城吗?回到古城,看看那个被她抛弃在人间踽踽独行的女儿,她想过吗? 张晨星有很多很多问题想问。 她甚至在深夜闭上眼睛后,看到她和妈妈在学校的操场上席地而坐。她的情绪没有很激动,只是抬头看着月亮说:终于跟妈妈一起看月亮了啊。 而妈妈呢,看着那轮明月久久不言。她没有说话,却轻轻拉住张晨星的手,指尖摩挲在她因为经年劳作而粗糙的手上,又用力捏着。 “妈妈,我知道人生是一场又一场漫长的告别,但我还没有长大,因为我还没有学会跟你告别。” 张晨星睡在这张硬板床上,想象母亲在此度过的被人关爱过的日子。时间把她所有的恨意都消磨了。 她感觉到寒冷,裹紧被子,昏昏沉沉,连第二天的太阳升起都没有感受到。直到梁???暮破门而入,把她从一片冰凉的海水里捞出来,放置到岸上。张晨星抓着他的手,对他说:“我累了。” “你生病了,张晨星。” 这一场病来得突然,粘粘连连,一直到他们回到古城还没有好利索。 梁暮把工作带回书店做,推了出差,每天在她身边盯着她吃药、吃饭、好好睡觉。张晨星很听话,她好像失去了思考能力,无论梁暮说什么她都照做。 她几乎不说话,比他们刚重逢时还要沉默。 梁暮从没这样害怕过。 他觉得自己快要被抛弃了,那种隐隐的痛感开始消磨他的快乐,只要张晨星对他笑笑,他就觉得那一天的天气很好。 是在不久后的一天,乡村学校的校长给梁暮打了一个电话,他说有一个老师说见过张晨星的妈妈,跟她描述的一模一样。并说了一个位置。 那个位置梁暮知道,在张晨星跟人贩子一起穿越的那道山脊背后,不到一百里的地方。一个真正与世隔绝的地方。然后他听到校长说:“你们应该有个心理准备,她去到那里的时候,已经非常不好了。她应该是生了病,很重的病。” 梁暮不敢告诉张晨星这些,他怕张晨星崩溃。 他一个人以出差的借口又去了一趟北方,遥远的北方。梁暮去了半个月。 他站在那道山脊上,觉得造化真是弄人,那或许是张晨星离她母亲最近的一次,他们只相隔一百里。一百里而已。 村民给梁暮指了一个新的村庄,他又一个人徒步去那里。那条崎岖的山路,好像一直通到天上。梁暮在那里独行,想象过去三千个多个日夜,张晨星一个人走过的那些地方。 梁暮心疼张晨星,也痛恨自己在那些岁月的缺席,虽然他不该为此负责。 张晨星的寻找终于要结束了。 梁暮站在那片树林里,听着风声穿林打叶,最终灌进人耳中,大滴大滴的泪水瞬间被风吹干。他终于打了一个电话,请萧子鹏和周茉一起,带张晨星来一趟。 “这是张晨星最后一次寻找,请你们照顾好她。” 梁暮曾想过要欺骗张晨星,假装这一切没有发生过,可他没有那样做。他想把答案告诉张晨星,这是她寻找了几千个日夜的答案。 当他看见张晨星的时候,握住她的手,将几样东西放到她手中。东西很少,一支钢笔、一条围巾、一本还没写完的童话书。 而他们身处的那片树林中,孤零零几座坟,其中一座,泥土新鲜,有人采了很多花插在周围。 风停了,鸟雀也无声,所有想说的话就此打住,所有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那日日夜夜的恨和爱从此无处安放。春天,停在了春天消逝的那一天。 张晨星站在那,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豁开她心脏上那块所剩不多的完好的地方,痛不是一下涌入的,而是一点点蔓延开来,直至将她整个人淹没。 她仍旧没有哭。 嘴无声地裂开两次,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终于颓然闭紧,连同她的心门。 火车离开北方,离开张晨星一次次奔向的北方。她坐在窗前,像从前任何一次一样,没有回头看。她不需要回头看了。 当她重新坐在老书店,戴上手套,翻开眼前的书页,手却开始颤抖。张晨星试了几次都不行。眼前书页上的破损,她无能为力了。 她的某一部分能力,随着妈妈那不曾与她告别的离逝,消失了。 最难过的事情是看到梁暮。 张晨星记得少年梁暮像灿烂的太阳,记得他们重逢时他鲜衣怒马,而那样的梁暮,因为栖居在她身边变得小心翼翼。 在一个深夜里,张晨星邀请梁暮跟她一起“晒月亮”。可那天是阴雨天,天上根本没有月亮。两个人躺在那里,看向窗外。 “梁暮,我们离婚吧。”张晨星缓慢地说:“我想了很久,我们离婚吧。” 梁暮心很疼,但他安慰自己这只是因为情绪在夜晚被催生出来,而他们现在都不太正常。他强行扯出一抹笑来:“然后呢?你再嫁给别人吗?不行。” “我想上山,再也不下来了。”张晨星说。 “等天亮再说好吗?” “天不会亮了。” 永远不会。 第53章 第六千天 雨下了一整夜, 整个世界都是潮湿的。 在这个夜晚,他们都没有再讲话。天快亮的时候张晨星翻了个身,看到睁着眼的梁暮。 “梁暮, 你累吗?”张晨星掌心贴在他脸上, 感受他新生的胡茬带来的粗粝的刺痛感。又微微用力,让他侧过身来看着自己。 梁暮明亮的眼睛被涂上一层悲色。张晨星无比自责,她不能自救、也不能装作若无其事待在梁暮身边, 那会毁了他们的。 “张晨星,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梁暮握着她的手, 他们的手都很凉,握在一起谁也无法温暖谁:“你为什么要跟我结婚?” “在结婚后的这些天里, 你爱过我吗?哪怕一秒钟。” “梁暮, 你看到了,我是一个很糟糕的人,也没有能力爱人。但跟你结婚的时候,我是想努力的。我说我爱过你你一定不会信,但我…” “别说了,我知道了。” 梁暮多了解张晨星呢, 当她难过的时候, 她想一个人轻装上阵, 而梁暮, 就是她卸下的无用的行李。他只是她平静生活的渡口而已。 “离婚的事, 我们冷静冷静好吗?”梁暮说:“我最近很忙, 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我…” “我帮你刮胡子。”张晨星穿衣下床去烧水。 她站在屋檐下面, 看院子的围墙都湿透了, 坑洼的地面有积水, 雨水落在小小的水坑上,有小小的涟漪。梁暮站在她身边,跟她一起看雨。明明站在一起,却有一点疏远。 “水开了。今天在这里刮。”张晨星把椅子搬到屋檐下,让梁暮坐上去。冰凉凉的手指触在他下巴上,眼对上他的。梁暮攥着她手腕,拿过剃须刀,语气故作轻松,像小孩发脾气:“不用你给我刮,都要离婚了,还刮什么!” 端着盆走进卫生间,看向镜子。 六千个晨昏 第65节 镜子里的人梁暮不太认识。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自己,因为连日失眠,眼底有一抹青色。这不重要,他从前也熬夜、也辛苦,也憔悴过,却从没这样患得患失过。 因为爱一个人而不停的怕她离开,这样的感觉他体会到了。刮胡刀贴在脸上,一失神就刮破了,渗出一点血来,梁暮不去管它,迅速刮完胡子,贴了一张创可贴,饭都没吃就冒雨出门。 期间他一句话都没跟张晨星说。 他知道,只要他们开口,张晨星就会问他什么时候去离婚。 步履很快,出了清衣巷长舒一口气,上了车才发现自己忘记拿伞,头发已经湿了。 “落汤鸡啊。”萧子鹏笑他:“你们家一把伞都买不起?” 梁暮没说话,抹了把头发上的水珠。 “怎么了?”萧子鹏见他竟然不还嘴,这倒是有点奇怪:“天塌了?我猜猜啊…” “走吧,今天活多。”梁暮对张晨星提出离婚的事绝口不提,只是看着窗外的雨,连句多余的话都不想开口说。 “为什么大半夜给我发消息要上班?不是说要陪着张晨星?” “别问了。”梁暮制止萧子鹏。 这一天他疯了似地工作,从早到晚,一口东西不吃。其他人工作完了下班走了,他还是窝在工作室里。萧子鹏已经困到睁不开眼,不得不赶他:“你该回家了。” “我工作没做完。” “这个片子你再审就是第五次,没必要吧我说!”萧子鹏转过梁暮椅背让他对着自己:“到底怎么了你说!” “张晨星要跟我离婚。她想出家修行。” 一出悲剧。 萧子鹏又想起这四个字,嘴角抽了抽,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来塞进嘴里,对梁暮冻冻下巴:“来,给哥们点上。” 打火机不知被谁调大了,火苗蹿起来,差点点到萧子鹏头发,他“我操”一声闪开,自己先笑了。 “我其实老早就想跟你谈谈。”萧子鹏收敛笑意:“既然今天你主动说了,那作为认识这么多年的好哥们,我想跟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这婚呢,我希望你听张晨星的,离了。当然,我知道你肯定不会离,你这人倔着呢!” “但兄弟希望你冷静想想,再这么下去,你还是你吗?如果一段婚姻把你变得你不是你,把你身上那点锐气磨光了,那这婚姻成什么东西了?” 梁暮认真听萧子鹏讲话,他听懂了,萧子鹏是想说他在跟张晨星的婚姻中太卑微了。萧子鹏是为他好。 道理梁暮都懂,但他就是不想离开张晨星。他从前有任何勇气去挑战任何困难,但让他离开张晨星,他一步都迈不出去。 别人嘲笑他偏执,萧子鹏曾半认真半玩笑问他爱张晨星什么,梁暮无法给出标准答案。这让别人觉得他对张晨???星的爱太过飘渺,更像一场怜悯和救赎。但他自己知道,不是这样的。 梁暮从工作室出来,一路走回去。他不想坐车也不想再回家,他想在深夜游荡,他变成了从前的张晨星。 梁暮想放一放、晾一晾,等张晨星痊愈那么一点,或许他就不会是她的负累。 可当他走进家里,家里空空荡荡,张晨星给他留了一张字条:“我上山了。等你想好了告诉我。对不起,梁暮。” 梁暮捏着纸条颓然坐在那里,他终于彻底理解了张晨星被抛弃的感觉。他像当年的她一样,不肯相信至亲之人会离她而去,所以今时今日她要把这种痛加注在他身上,让他离开,让他独自行走。 梁暮忽然觉得一切都想不通。 他想跟张晨星要答案,就像她想跟她母亲要答案一样。梁暮觉得自己快要疯魔了。 他连夜驱车出去,一个人走在深夜泥泞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期间一脚踩空,整个人摔下去,手掌按在石头上,手心热辣,开始流血。在这样的跋涉中,梁暮一步步明白张晨星的坚决。 梁暮憎恨张晨星对他所做的一切,憎恨她对他感情轻飘飘地玩弄,带着无比的恨意在山路上独行,终于满身狼狈站在寺院外。 他在深夜叩响寺门,伫立在寂静的雨夜等待张晨星。并在心里酝酿了无数恶毒的话想伤害张晨星,像她伤害他一样。 可当她站在他面前,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梁暮从不知道男人也可以那么哭,他自诩的顶天立地钢筋铁骨在这一刻变成了泥塑雕像,在雨夜里颓烂得不堪一击。脸庞混着雨水和泪水,掌心的血被雨水洗掉,又渗出一点来,丝丝渗进他心里。 他不知道爱一个人会让他这么痛苦,别人也是如此吗? “张晨星,我知道你从来都是说话算话。你说要离婚,就一定会离婚。我尊重你的决定。”梁暮哽咽一声,低下头去,因为拼命压抑哭泣而肩膀颤抖。 “我希望你明白,我们认识了六千天,在这六千天里,我不曾有一刻愧对过你。” “我没有对你说过任何一句恶言、没有任何一句承诺没有实现、没做过任何一件伤害你的事、在跟你结婚后的每一天,全心全意爱着你。我不后悔。” “我也希望你不后悔曾经嫁给过我。” 梁暮看着张晨星,她也站在雨夜里静静听他说话。他觉得自己是个傻子,哪怕在这样的时候,他也希望张晨星不要像他一样,万箭穿心。 他希望张晨星不爱他、不怜悯他,不因为离开他而难过。 他希望她不再去感受任何一种痛苦,她已经很痛苦了。 “明天我在民政局等你,我们去离婚吧。”梁暮对张晨星伸出那只没受伤的手:“握个手吧。” 张晨星的手永远那么凉,哪怕他用了那么长时间,都没有给她捂热。 “记一次伟大的握手。”梁暮说,然后放开了张晨星的手。 张晨星看着梁暮努力挺直脊背下山的背影,像一个倔强的少年。她知道她伤害了世界上最好的那颗心,可她只能如此了。她掉进了深渊之中,并预感自己再也没办法爬上去了。她不能再消耗梁暮了。 等天亮的那两个小时,张晨星坐在修行起居室的窗前,看着窗外漆黑一片的森林。想起梁暮临行前的痛苦不堪,低下头去,肩膀抖动,强忍着不哭出声来。 她想,从这一天开始,她没有什么牵挂了。 人生如此,赤条条地来又赤条条地去,本就不该带走什么东西。所有一切都是负累。 天刚微亮她就下山,在山下找到她车身沾着雨水的车,一路骑着它向古城去。她想早到一点,早点结束这场婚姻。可当她到的时候,梁暮已经站在那里。 手里是一份协议。 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可以分配的,梁暮说他要离开古城,什么都不需要带走。张晨星说她要出家,一切都不需要。 “既然这样,那就都无所谓了。”梁暮说:“就按照协议上的办。签字吧。” 就这么结束了一场婚姻。 像梦一样。 出民政局的时候,梁暮把伞递给张晨星:“别上山了。我离开,不会再打扰你,不需要逃避我。” 张晨星接过伞,放进斜挎帆布包里,弯身打开自行车锁的时候,听到梁暮关上车门的声音。 他走了,在后视镜里看到张晨星越来越小的身影,泪水模糊了双眼。明明还是那座古城,明明还是那条街道,却失去了色彩。到此时此刻,梁暮已经分不清是因为张晨星在这里,这里才美丽,还是因为张晨星离开他,这里才颓败。 他知道他该告别了。 来的时候那么意气风发,走的时候满身伤痕。年轻的梁暮觉得疲惫,到工作室卸下自己的行李,把自己关进从前的房间,蒙被睡去。 他没有做梦,不,他没有梦可以做了。不知睡了多久,翻身的时候觉得心口抽痛,他睁开眼,周围一片漆黑。那痛的感觉在深夜格外尖锐,令他无法忍受。 他从床上爬起来,走出去敲响萧子鹏的门,在萧子鹏满脸震惊中说:“我们回去吧。” “回哪?” “哪儿都行。去拍不同的地方,离开这里就行。” “你不是要在古城实现梦想?” “关于古城的梦,我做完了。”梁暮说。 心痛转醒的时候他明白了一切。 张晨星要放他一条生路,他留在这里,只会将她越推越远。张晨星要像从前一样,不依靠任何人,完成自我救赎。如果青灯古佛能够予她安宁,那么他愿亲自送她去修行,而不是强行把她拖回尘世。 这是他爱她最好的方式。 梁暮走的那天驱车去银行看了一眼周茉。 两个人拌嘴那么久,真要分别的时候百感交集。周茉抱着梁暮送她的毛绒玩具,泪眼婆娑:“这就走了?还回来吗?” “不回来了。”梁暮对她笑笑:“多去看看张晨星,她剃度后的照片记得发给我。我想看看没有头发的她和短发的她哪个更美。” “别折磨自己了。”周茉抹了把眼泪:“回去之后,谈恋爱、结婚、功成名就,把古城的一切忘了吧!” “好。再见。” “再见。” 梁暮走的那天,是晴天,是在古城最温柔的夏天。关于那流转四季发生的故事,被他留在了古城。车水马龙的北京城,夜晚霓虹璀璨,他跟朋友们站在街边谈笑,关于古城的一切再没提起。 而古城那家书店,紧闭门窗,书店主人不知去了哪里。很多人驻足观望,议论即将发生在清衣巷的故事,期盼一个更好的时代。 遥远的山上一声钟鸣,张晨星睁开眼,看到阳光喧闹。 而风轻柔。 第54章 4000天 2018年的冬天, 古城下了一场雪。 不是什么大雪,像从前一样,落在地上就化了。只有潮湿的路面还依稀有雪的痕迹。 寂静的清衣巷尽头传来车轱辘碾压石板路发出的涩响, 这响动很久没有过了。传统文化交流中心的万主任结束了一场活动, 正站在门口吐纳,看到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从薄雾里穿出来。 待近了才发现,那女子长发挽在脑后, 戴一对玛瑙耳饰,穿一件青色棉袍, 斜挎着一个陈旧的帆布包,嗖一下到了他眼前停下。 万主任戴着老花镜的眼跟过去, 看女子停在老书店前, 把车停靠在墙边,而她久久站在门前。 “关门了!关很久了!”万主任对那女子说:“进不去!” 女子却转头对他点点头,低头从帆布包里拿出一把钥匙开了锁。那开锁发出的“咔哒”一声,像清衣巷独有的音律,古旧而厚重。 “你…”这家老书店停业一年多,万主任的传统文化交流中心就在它旁边, 做一家空点的邻居, 时间久了, 就觉得有义务帮忙看店。 “是我的。”那女子说:“书店是我的。” “你得报个名给我, 我要去核实的。” “张晨星。” 万主任手伸出来指点一下:“你别动啊!我现在打电话核实。”他拿出电话, 张晨星听到他说:不是短头发, 是长头发,束起来。开了书店的门, 说书店是她的。对, 对, 叫张晨星。 万主任挂断电话,对张晨星笑笑:“没问题,是你的书店,怕它被盗了,日夜看着。”他戴着眼镜,因为讲话镜片上有白霜,就拿出手帕去擦,是一个可爱的老人。马爷爷应该是挑了很久,最后把院子租给了他。 “谢谢。”张晨星对他道谢,走进书店。因为长久关店,潮湿的味道和书籍的味道混在一起,像去到了一个旧时光。张晨星有点恍惚,站了很久才适应屋内的昏暗,走到书桌前,将帆布包拿下来放在桌上。 拉开抽屉,看到里面放着的手炉。看不清花色,这才想起开灯,又是“咔哒”一声,拉了灯绳,书店里有了???温和的光。 六千个晨昏 第66节 张晨星径直坐在盖了一层灰的椅子上,搓了搓手,去点手炉。这个过程漫长又细腻,当手炉热起来,她心里也热起来,抱着手炉在书店缓慢穿梭,去看她“沉默的老朋友”。 万主任不放心,又来了两次,站在窗外看了会儿,终于敲了门,站在门口说:“我们要开饭了,来吃一点?” “好的,谢谢。” 张晨星没有拒绝,这也让万主任惊讶。 “来吧。” 张晨星跟在万主任身后,走进那扇熟悉的门。院内的花都还在,比从前更多了些,即使是在冬天,也有不知名的花在盛放。檐廊阔出来,摆了几张方桌,上面放着一些当天讨论用的纸张。 走进原来马奶奶、马爷爷的卧室,看到里面是一张能容纳十几人坐的木质方桌,桌上摆着很多书,一边空着的地方摆了两菜一汤。 “我一个人吃没意思。”万主任问她:“你对这很熟吧?” “还好。”张晨星坐在桌边,回头看了眼院子:“您住在这里?” “对,那间屋子。”万主任指了指说道:“今年升级改造完成后这里很适合居住和养老了。”是梁暮从前住的那间。 “真好。” 张晨星认真道这一句,庆幸当时他们都在努力。而她回到清衣巷吃的第一顿饭竟然也是在马爷爷家,这种感觉很奇妙。 张晨星吃过饭向万主任道谢出了交流中心,看到周茉正在她自行车前站着,嘴里念叨着:“这是下山了?” “周茉。”张晨星唤她一声,看到周茉回过头,先是一愣,而后跑几步到她面前,抱紧她:“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张晨星!”周茉快要哭出来了:“你回来了!我要高兴死了!”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张晨星还是不太习惯这样热情的拥抱,却还是伸手回抱了她:“我回来了。” “还上山吗?”周茉从她怀里探出头,看着她:“还去吗?” “不去了。”张晨星看到藏不住心事的周茉听到这句眼睛里冒出一颗两颗星,脸上绽出一朵花,心就软了软:“明天周末,你要帮我打扫书店吗?” “当然要!我今天晚上要跟你睡!”周茉从张晨星怀里出来:“你等着啊,我去拿被子!我给咱俩做了新被子!我就知道能用上!” 良子巷里那家做被褥的老店,周茉突发奇想要去那里做被子,做一套不够,要做两套。做的时候就在想:如果有一天张晨星下山,我要给她换一套新的被褥,从头开始。 她做的被褥真舍得放棉花,两个人躺上去,身体还能陷下去一点。被子拉到下巴盖严,露出两颗脑袋,脸对着脸。 “张晨星你变了。” “什么?” “你原来才不会跟我脸对脸睡觉。”周茉说:“你是不是也很想我?” “是。” 周茉就从被子下拉住她的手:“你回来了,清衣巷又是清衣巷了。” “张晨星,你的头发真好,黑亮黑亮厚厚一把。” “但是张晨星,你怎么没长肉啊?山上吃的不好吗?” 张晨星挑拣着回答周茉的问题,再说几句,她睡着了。周茉听到身边人呼吸均匀,看了眼手机:才九点半。 夜才刚刚开始,而张晨星已经入睡。周茉看了她一会儿,指尖绕着她一缕头发,玩够了松开手,也翻身睡去。 第二天五点钟,听到身边有声响,周茉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张晨星已经端着脸盆出去,她也起身跟出去,看到她烧了水,人在院子里慢慢地走。 “你睡眠规律了张晨星。”周茉揉了揉眼睛:“就一个缺点,起太早…” “习惯了。你继续睡,别管我。” “那你呢?” “我去河边走走,然后去面馆买面。” “好啊!” 周茉又回到床上睡觉,而张晨星踩着晨露出门,而雾气很重。 这条熟悉的路很长时间没有走过,清晨的河边无比静谧,露水悄无声息打在她的棉袍上,桂花香糕店里已经亮起了灯,穿透薄雾映在河面上。 张晨星闻到淡淡桂花香,这让她不由止住脚步,等待老板开门,买了这一天第一盒香糕。那老板看她一眼,又看一眼,终于问她:“老书店的张晨星?” “是我。” “你去哪里了?书店关门了,经常有人来问。” “我出去呆了一段时间。” “回来就好。” 老板打开她的香糕盒,又单独撒了一层桂花:“今天第一盒,要香香的。” “谢谢老板。” 张晨星拎着香糕在河边走,天微微亮了,晨曦扑在水面上,她的影子是河面唯一一抹素色,是黎明之下最朴素的那个人。 张晨星突然停下,看着自己的影子。她歪头,影子也歪头,她伸手,影子也伸手。有风吹过,河面泛起涟漪,将她的影子吹皱,风过了,再等一会儿,影子又被抚平。 如果梁暮在这,他应该会打开手机,或蹲或坐或匍匐,去捕捉这个影子的故事。张晨星想。 梁暮是她心底的一个名字,难过的时候,会想起关于他的某个瞬间。很奇怪的是,每当她想起他,她的难过就会好一点。 河对面划过一艘船,两个青年歪在船帮上,其中一个踢了另外一个一脚,并骂了一句:“我操!我操!梁暮!我操!” 梁暮裹着黑色羊绒大衣从镜头上移开眼,顺着萧子鹏的目光望去,看到河边的那个模糊人影,站在清晨雾霭中,像从很远的地方走来。安静地望着河面的微波和这艘太早出行的乌篷船,看起来不像真的。 送别。不知为什么梁暮想到这两个字,竟有一点失神。 “太美了!”萧子鹏对船夫说:“爷爷,划,划到对岸去,让我看看是什么美人!” 梁暮不知为什么,心头发紧,有隐隐的痛意在心口蔓延,这种感觉他很久没有过,再抬头时,对岸的人影消失了,只余河面上的微波,和一个烟雾飘渺的清晨。 这是梁暮离开后第一次重回古城,受古城文旅局邀请,来参加古城发展论坛。而他的工作室,因为这一年多时间对手工匠人的探索,成为古城传统文化系列宣传片的合作伙伴。 梁暮拒绝了几次,他不太想来古城,但萧子鹏激他:“你都放下了还有什么不敢去?不敢去就代表自己没放下!”而后不给梁暮任何机会,替他报了名。 他们是昨天傍晚到,去工作室听罗罗的工作汇报,一群人又吃饭到半夜。萧子鹏故地重游睡不着,拉着他在河边溜达,最终上了清晨第一艘船。 “刚刚那影子真温柔。”萧子鹏说:“要是古城的姑娘都这样多好,就不会有那些杀人无形的刀了。” 梁暮低头收相机,不搭萧子鹏的言。 萧子鹏似乎也习惯了梁暮的沉默,耸了耸肩,看向岸边渐次亮起的灯。 “你准备去山上看看吗?”他问梁暮。 “不去了。”梁暮说:“过去的事了。” “你确定?” “我确定。”梁暮将相机单挎在肩膀上,船夫停好船后跳下船,一身层次分明的黑色装束,庄重、严肃,搭眼一看就有距离感。 萧子鹏撇撇嘴,问他:“去吃碗面?” “不去。” “交流中心你也不去?” “不去。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多?我参加完圆桌论坛就走。来之前说好了剩下的你跟。” “我跟我跟。”萧子鹏举起手:“我投降了,你别跟我急。” 梁暮回过头,看到雾气散了一点,桂花香糕铺子隐隐在对岸。想起他不知多少次拎着香糕盒子走在河边,就像一场倾情卖力的表演。 而张晨星突然很饿,还没走到面馆,就忍不住打开盒子捏起一块桂花香糕放进口中。清淡的香气在口中蔓延,还来不及回味就听有人叫她:“张晨星?” 是面馆老板,看到消失很久的张晨星一时之间忍不住,大声招呼出来:“晨星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张晨星把食盒向前推到老板面前:“刚做好的。” 老板没客气,捏起一块丢进嘴里,眼睛一直没离开张晨星的脸,囫囵几口咽下去问她:“不走了吧?” “不走了。” 老板嘿嘿笑了几声:“今天的面我请客。” “谢谢。” 张晨星坐在面馆里,有老人已经起来,面馆里坐了三三两两人,讲黏黏糊糊的古城话,中间夹杂两句骂人话。电视上播着从前拍的宣传片,影像里的热气跟身后的面汤融为一体,无论向前看还是向后看,都是热腾腾的生活。 张晨星捧着一碗面汤小口小口地啜,刚刚身体里渗入的冷气被一点点驱赶,冰冷的指尖还了魂。 拎着两碗面出了面馆,回到老书店。周茉已经洗漱好,接过面馆,一人一份,吃了一口:“今天的面比昨天的好吃。”周茉说:“大概因为你回来了。” “张晨星你别走了,你不在的时候我没有交到新朋友,我脾气不好嘴巴不???好,别人喜欢我。” “如果你不在,我什么都没有。” 张晨星在山上的时候,周茉有时会给她发消息,大多三言两语。有一天她说:“唐光稷离开我们体系了,听说为了一个姑娘去了上海。” 此刻张晨星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周茉:“我不走了周茉,我下山了。我要把书店好好打扫,重新开始过生活。” 周茉点点头:“好好过我们的新生活。” “是。” 新生活什么样张晨星没有想过,但她的书店还在、清衣巷还在,这就已经是很好的生活了。 “梁暮…”周茉小心翼翼看了眼张晨星:“你在山上上网吗?” “不太上。” “那你…” “不介意,梁暮怎么了?” “梁暮获奖了,功成名就了。听说有很多人请他拍商业纪录片,价格已经高上天了。”周茉又看了眼张晨星:“但梁暮还是那个梁暮,他赚了钱,跟温阿姨他们一起成立了一个“传统工艺”保护组织。还有,你从前交给他的事,他没有停下,一直在帮助别人拍摄寻亲视频。” “结婚、生子、功成名就。你希望梁暮有的生活,他应该都会有的。”周茉说。 “那很好,祝福他。面要凉了。”张晨星提醒周茉吃面。 打扫书店的时候,她站在步梯上,擦最上面那层书架。随便抽出一本翻开,看到上面夹着一张便签,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张晨星,新婚快乐。这是我写给你的第一封情书。 张晨星指尖抚上那些字,轻笑出声,而眼睛湿润。 是在山上的日子,梁暮并不在身边。但与他有关的每一个记忆,都在张晨星心里留下痕迹。她想起他,心里就有融融暖意。那些关于“爱”的美好记忆,一点点把张晨星拖出泥淖深渊,最终活着回到清衣巷。 张晨星又抽出旁边的《沉默的大多数》,里面也夹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张晨星,跟你一起看的雪,是我看过最好的雪。 张晨星在想象梁暮写这些字的样子,大概是带着恶作剧式的浪漫心情,好看的眉眼弯出笑意,并期待看到她发现这些的样子。 “张晨星!”周茉叫她:“你有一封古城图书馆的邀请函!” 六千个晨昏 第67节 第55章 4003天 “邀请你作为民间手工艺人参加古城发展论坛。” “以古城图书馆特别成员的身份。” 张晨星从步梯上下来, 拿起邀请函来看。是刘馆长亲手写的邀请函,字迹张晨星认识。她在山上的时候刘馆长曾给她打过电话,两个人聊过寥寥几句。那时刘馆长还说他跟寺院的主持是多年老友。 邀请函是前天寄的, 他知道张晨星要下山了。 “去吗?”周茉问:“这也太正式了。” “不去了吧?” “要去的。”周茉拿过邀请函:“开始新生活, 是不是要从参加集体活动开始?何况这跟你有关呢。” 张晨星想了想,给刘馆长发了一条消息:“我收到了您的邀请函,会如约参加。” “太好了晨星。会场见。” 周茉看着张晨星的手机, 已经破得不成样子,发条消息卡顿很久, 就对她说:“要不咱们的新生活从换个手机开始?” “我这个还能用。” “太耽误事了。”周茉想了想:“我家里有个旧的,比你这个好多了, 换我那个。” “好。” “那我去取。” 张晨星等周茉的时候看到少得可怜的好友列表和对话框, 跟梁暮的对话日期停在他们离婚那天,她说:“我在去民政局的路上。” 他回她:“我到了。” 再向前看,是梁暮经常给她发来他拍的照片、他觉得好玩好笑的事。这些消息张晨星倒背如流。 “喏,这个。”周茉拿着手机跑过来,监督她换了电话卡,又帮她安装各种程序, 两个人着实折腾了有那么一会儿:“试试, 是不是快一点?” 张晨星随便打开周茉发来的图片, 果然快很多:“谢谢。” “谢什么, 我留它也没用, 之前唐光稷给我买的。就用了几天, 分手后我不想用,就放那了。” “那我不能用。” “别!人家现在没准都结婚了, 一辈子见不到的人, 管他呢!”周茉戴上一次性塑料帽:“我去打扫你卧室, 灰太多,昨天晚上睡觉我感觉我睡在灰堆里。” 张晨星听到她这样,嘴角扯了扯:“去吧。” 两个人里里外外扫了一整天,书店才算恢复如初。张晨星拿过那块小黑板,认真写下:今日书目-《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这不过是一场噩梦,明天醒来,朋友们依然在身边。 “张晨星,你的今日书目比从前字数多。你以后还会不会写全店不讨价还价不打折?” “会的。讨价还价的人多的话。”张晨星认真回答,周茉则笑起来:“你还是那个你啊!” “你也还是那个你,对男人毫不留情。”张晨星说,又看看自己的手机,总觉得有点怪异。好像是她窃取了唐光稷送给周茉的礼物一样。 “使用总比丢掉有意义不是!你别再看这手机了。” “钻戒呢?”张晨星问:“之前那个钻戒。” “家里呢!” 周茉有几次想去卖掉,揣着出门又原样揣回来,终究是舍不得。最终跟其他首饰放在一起,锁在保险柜里,再也没拿出来看过。 下一天张晨星骑车去会场。 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多人了,排队入场的时候,密集的人群令她憋闷。她强行忍着不离开队伍,低头翻开手中的宣传册。 每天的日程都写在上面,第一天是启动仪式和展览,第二天上午是分会场研讨、下午是圆桌论坛。 在圆桌论坛嘉宾那一页,张晨星看到了久违了的梁暮。独立纪录片导演-梁暮,匠人匠心精神传递者。张晨星的目光在那一页停留很久,最终合上了宣传册。 她跟随队伍辗转于展览中,站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听别人讲述古城的故事。在声光影的变幻中,古城的故事缓缓流淌出来。 “艺术指导是谁呢?”当图书馆队伍与其他队伍碰到一起,走在最前面的人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是梁暮梁导。” 张晨星认出温阿姨的声音,看向最前面,看到高出别人一头的梁暮的背影。他被推到老领导面前,微微垂首谦逊地回答领导的问题。跟他蹲在郭儒森奶奶面前讲话的姿态一样,没有什么分别。 在发着耀眼的光的梁暮,告别了分开那天在雨中痛哭流涕的狼狈的他,真的踏上了一段属于他自己的精彩人生。 张晨星看着梁暮的背影,缓缓退出人群。 梁暮觉得脊背发烫、而身体不由紧绷,回过头去看到后面陌生的人流,又转过身去。老领导在问他们文化传播过程中遇到的问题、为政府做形象宣传有什么心得。 梁暮言简意赅地回答了,温阿姨在一边应和:“是不是后生可畏?” “温同志能从这么多优秀的年轻人发掘出这么优秀的人,也是独具慧眼。” 梁暮不理会这种吹捧,转场到下一个展厅的时候再次回头。温阿姨的孙女钱书林推他胳膊一下:“朋友,看什么呢?” “没什么。” “找熟人呢?”钱书林笑了:“专心点,待会儿午宴老领导问下一步计划,可要好好说。” “你说就行了。” “我说出花来,最后是不是你来?” “我说不出花来。” “你不是说不出花来,你是心情不好。”钱书林撇撇嘴,跟上了队伍。 梁暮将目光又投向那些作品,他用张晨星的方式进行讲述,冷静而克制,而那其中的绝大多数内容,是他们还在一起时,在很多“晒月亮”的夜晚,张晨星当作故事讲给他的。梁暮看着那些作品,想起了张晨星。 过去的五百天,他逼迫自己不去想起张晨星。在他内心坍塌的日子里,他把自己关在房间,拒绝跟这个世界对话。程予秋无数次想打给张晨星为梁暮讨回公道,但想起张晨星的样子,又不忍心。 梁暮想不通的事,程予秋觉得自己想通了。 她有时站在门口劝梁暮:“缘分尽了就尽了,晨星不喜欢你就不喜欢你。等你到你妈这个年纪就明白了,再谈几个恋爱,这个就什么都不是了。”她说完也会后悔,觉得自己劝解儿子的方向错了。但凡梁暮是这样不重感情的人,那时他不会放弃北京的一切一头扎到人生地不熟的古城去。 “梁暮,如果你出事了,张晨星也活不了了。你听妈妈话,出来吃饭。”程予秋趴在门上,听到梁暮的房间终于有了动静。她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嘴里念叨一句:“孽缘。” 等梁暮从房间出来,胡子已经半指长。猩红着一双眼睛,像一个刚下山的野人。程予秋把他按在椅子上,帮他刮胡子。她看着梁暮万念俱灰的模样更加难受:“你就好好活,结婚、生???子、功成名就,把这段忘了。那样张晨星不会有负累,她就算一辈子不下山,想起你不会觉得对不起你。” 梁暮呼出长长一口气来,拳头捏在一起,手臂上青筋暴起,因为用力脸憋得通红。过了很久说:“好。” “好嘞!这才是梁暮!我程予秋的儿子!” 程予秋把梁暮打扮得焕然一新,像一个纨绔子弟,带他参加老闺蜜聚会。老闺蜜很多在各部委工作,家境好,儿女也算体面。梁暮这么一副长相站出去,也讨阿姨喜欢,于是开始有人给他介绍女朋友。 梁暮去见过两个。 他心里憋着一股劲,他想结婚、生子、功成名就,把古城的一切都丢到一个角落里,一辈子都不想起。 他见的姑娘也很好,可当他们坐在一起聊天,他就会想起安静坐在灯下的张晨星,想起她,心里就会疼。这对那些姑娘不公平。梁暮不想那样做,那会让他的良心不够清白。他怕自己变成那样的人,他会唾弃自己。 他不再相亲,也不再提起张晨星。他没日没夜工作,把张晨星想做的每一件事都做好。他甚至开始模糊他对张晨星的感情,在他最新的感知里,他跟张晨星之间是没有爱情的,他们是因为志同道合走到一起。 当他这么想的时候,他终于不再难过了。 当他不再提起爱情的时候,他重生了。 眼前的古城,是他们过去无数次憧憬过的古城。在马爷爷那本古城规划手册里,每一页的赤子之心和无限热爱,如今都在一点点实现。古城,是每一个人的古城。 梁暮在休息室碰到了楚源。 他正在打电话,看到梁暮就挂断电话。他们在北京碰了两次面,楚源带着团队跟梁暮讨论过他作为古城发展的民意代表的想法。 那时梁暮问楚源:“是什么让你坚持不做酒店了?” 楚源玩笑道:“因为某人不肯在酒店开图书角。” 楚源朝梁暮走来,笑着对他伸出手:“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怎么样?那天听温老师说,传统手艺人的系列纪录片交给你的团队了。” “因为我出钱了。”梁暮说。 “听说了。”楚源说:“刮目相看。今天我们也请来了古城图书馆,里面有一些典藏书籍后面你可能会用得到。明天论坛结束后,安排一个小的研讨?联合古城本地的文化学者,为你的纪录片做文化顾问。” “好的,谢谢。” 楚源想对梁暮说张晨星下山了,但他最终没有开口。他不是多事的人,如今的梁暮风头正劲,已经在朝着光明的未来狂奔,他曾在古城的那些日子只是他的一段不值一提的经历而已。楚源觉得自己懂每一个理想主义者,大概都像他一样,不为儿女情长所累,只为体验人生,然后朝更高更远的地方去。 两个人结束了一场寒暄,各自舒了一口气。 梁暮在傍晚逃出酒局,一个人在古城游荡。 冬夜的古城,熟悉的湿冷味道,多站几分钟寒意就抵达肌肤。还有灯下那张皴裂的手。 梁暮毫无预期地想起那双手,那双他用力握在手中,惹他心疼的手。他拿出手机,翻到张晨星的号码,就这么看了很久又塞回口袋。 梁暮不想让自己好不容易建立的新秩序坍塌。 他不能在张晨星的声音里再坍塌一次。 而张晨星,和周茉走在河边,周茉指着对岸河灯下站着的人:“张晨星,那个人,是梁暮吗?” “是吗?”周茉揉揉眼睛:“怎么那么像?” 当然是梁暮。 他站在灯下,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张晨星深深看一眼,转身向巷子里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周茉跟在她身后又看一眼,嘟囔一句:“估计看错了。” 张晨星回到书店,坐在桌前,翻开一本新收的书,手套戴上又摘下,静心片刻又戴上,再摘下。坐在对面嗑瓜子的周茉鲜少看她这样,就问她:“怎么了?你情绪不对。” “没事。” 张晨星说不出她怎么了,她带着一颗波澜不惊的心下山,是期待就此开始一段平静的生活的。但她无法平静。 第二天她跟刘馆长请了白天的假,只参加晚上的业内人士非正式研讨会。周茉让她换掉棉袍,她拒绝了。 “马奶奶和你妈妈做的衣服,你想穿一辈子吗?” “够穿了。衣服而已,何况你看,这么好看。”她身上这件卡其色棉袍,袖口挽着露出墨绿色的里衬,配上马奶奶送她的玛瑙耳坠,朴素内敛的好看。 “那你去,别人会觉得你另类。” 六千个晨昏 第68节 “不活在别人的目光里。他们不知道这些衣服的来历。” “嗯嗯!快去!早去早回,你到家咱们就能啃猪蹄儿了!” “好。” 张晨星骑着自行车出门,到了会场从后门进去,直接拐进那间小会议室。刘馆长和其它人已经到了,看到张晨星就招呼她坐下:“人快齐了,咱们再等两个特别嘉宾,到了就开始。” 张晨星拿出本子放在桌上,手又收到桌底。这样的研讨会让她紧张,她在心里鼓励自己:与人交流也是新生活的意义。 门开了,众人安静下来,张晨星看向门口,看到了很久不见的梁暮。她刻意避开白天的安排,却还是在晚上碰到了梁暮。 两个人的目光碰到一起,那个崩溃雨夜的一切突然涌入脑海,张晨星低下头去,梁暮则看向楚源。楚源对他耸耸肩,假装对一切不知情。 梁暮坐在张晨星的对面,看到她戴了一副耳坠,一件黑色毛衣,长发被她随意挽在脑后。他只看张晨星一眼,过去五百天的努力在这一刻悉数作废,心里隐隐的恨意顷刻消逝,只看一眼而已。 别人在说什么他听不到,张晨星拘谨地坐在那里,像与这一切都没关系。她不发言,只记录,梁暮看到她的笔尖在纸上快速地走,一个个好看的字跳出来,跳进他心头。 张晨星的手心有一层一层的汗,放下笔在衣服上擦掉,却有新的汗水渗出来。 生平第一次,因为看到梁暮,紧张得无法呼吸。那不是因为亏欠带来的愧疚感,仅仅是因为在漫长的五百天里,她因为他曾给予她的爱意,重回了人间。 张晨星的笔头滑了一下,一个字写错了,紧接着下一个字也写错了。她抬起头,看到梁暮正看着她。 并从面前的纸巾盒里抽出两张来,起身放到张晨星面前。 他看到了她的笔误,正如他好像看透了她一样。 第56章 4004天 “张晨星张老师有什么建议吗?”坐在一旁的楚源突然开口。梁暮和张晨星之间的暗潮涌动, 他察觉到了。楚源从没想过有生之年会看到心不在焉的张晨星、像一个孩子一样紧张的张晨星。 “我没什么建议。挺好的。”张晨星不习惯在公共场合发言,她也的确觉得很好。 “其实张老师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因为传统文化交流中心就在清衣巷里。没记错的话, 在张老师的书店旁边。” “别叫我老师, 我不太适应。” “那叫你小张?”楚源笑了,大家也笑了。继续去讨论其他问题。一直没做声的梁暮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后拿起大衣跟大家告辞:“抱歉, 临时有点急事。感谢大家的建议,后面希望能逐一拜访学习。”眼扫过低着头的张晨星, 大步走出去。 大家都道梁导客气,刘馆长起身一直把梁暮送到会场外。他有一点抱歉地对梁暮说:“我依稀记得你和晨星…” “没事, 我突然受邀, 打乱了大家的节奏。抱歉。” 梁暮跟刘馆长握手,然后上了钱书林的车。 “怎么样?”钱书林问他。 “挺好。受益匪浅。” “学到什么了?” “学到不该问的不问。” 梁暮的回答令钱书林笑得前仰后合,笑够了才说:“你太逗了。你是不是把所有的好脾气都给了你前妻了?”说完又故意抿起嘴巴:“对不起,忘了不能提了。” 梁暮看向窗外,没有说话。 他有点想回到会场去,跟张晨星叙叙旧。但他不确定张晨星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心情, 她那么紧张, 好像自己做错了事。 事实上梁暮最怕的是当张晨星开口说话, 说的是对不起、我不该利用你、抛弃你, 你一定要幸福这样的狗屁话。 梁暮不想听这些, 这些没有任何意义。 “到了。”钱书林停下车:“待会儿你想说话就说话, 不想说话就不说。我搞定就行。” “好。” 钱书林是梁暮的新搭档。 她从台里出来后做了独立制片人,一个新人独立制片人加独立导演, 举步维艰。但钱书林喜欢挑战, 跟老胡谈判的时候她也不卑不亢。她从不逼梁暮做任何决定, 只是帮他解决问题。 萧子鹏曾经开玩笑:“你们两个干夫妻档得了!” 两个人都不接萧子鹏的茬。 钱书林想:可不敢在???梁导头上动土,好不容易挖到他这座金山。 “今天咱们的目标就是你那部搁浅了两年多的纪录片。”钱书林说:“你的想法我知道,我去搞定。”看梁暮心不在焉,干脆停下车:“去,该干什么干什么,你这种状态去了也是陪衬。” “张晨星下山了。”梁暮突然说:“我刚刚在会议室看到她。” “我懂了。”钱书林笑了:“去吧,这个非正式洽谈我出半张嘴就能搞定。” “谢谢。” 梁暮下车了向回走,他走了很远才觉得自己太傻了,他可以叫车。然而等他打开软件的时候,古城因为研讨会承接满了,已经很难叫到车。 总是很狼狈。 梁暮想:他走向张晨星的每一步,都要如此狼狈。 被张晨星抛弃过的梁暮没有了曾经一往无前的勇气,他想这或许是老天爷再一次提醒我,不要去找张晨星。 他坐在路边,一时之间不知该去哪里。 “钱书林说你没去?”萧子鹏发来消息:“那来工作室,罗罗过生日。” “好。” 梁暮走回工作室,蛋糕已经切完了,人也已散场。萧子鹏斜靠在沙发上等着他:“你不对劲。” “我看见张晨星了。” “然后呢?” “没有然后。” 萧子鹏看了梁暮半晌,递给他一罐啤酒:“喝点。” 梁暮喝了一口、再喝一口,将啤酒丢在一边:“不好喝。” “那什么好喝?张晨星的眼泪吗?差不多得了,别在一个地方跌倒两次。让你妈知道得哭死,好不容易把自己儿子从半死不活的状态拉出来,现在又要重蹈覆辙了?” “张晨星见我会紧张。” “因为她心虚。”萧子鹏敲了敲桌子:“醒醒吧!她自己高兴的时候把你拖进婚姻,难过的时候抛弃你,你指望她在做这样的事后对你不心虚吗?那她得是什么段位啊?” “别忘了你离婚后那几个月怎么过的,你愿意再受那种苦,你妈都不愿意再操那份心。这么说吧,你妈对你的择偶要求现在就一条:不是张晨星!最好连张都别姓!” “别说了。”梁暮仰头将一罐啤酒喝完:“我知道了。”走进房间把门关上。闭上眼睛就是低着头坐在那里的张晨星,局促的张晨星。 张晨星下山了,楚源知道、刘馆长知道,好像所有该知道的人都知道,只有他不知道。她就连下山,都不需要他知道。而他在会议室里竟然有那么一点张晨星对他动心的错觉。 别再受困于情爱了。 你跟张晨星只是志趣相投而已。 梁暮这样想,傍晚开始闹腾不已的心终于平静下去。 可张晨星无法平静,她对周茉说:“我见到梁暮了。” “所以昨晚那个人真是梁暮?” “是。” “你们说话了吗?” “没有。” 周茉摇摇头:“你连话都不敢跟他说?”说罢笑了声,脱掉一次性手套,拿起湿纸巾擦手:“你都下山了,怕什么?你就问他,谈恋爱了吗?没有。还爱我吗?爱。那你今天别走。”周茉耸耸肩:“对我来说就这么简单。” “如果不爱你了也没有关系,只要你想,他能爱上你第一次就能爱上你第二次。打给他,让他来。”周茉拍了一下张晨星脑袋:“好好学吧!知识多着呢!” 周茉走了,留给张晨星一桌酒菜。她并没打给梁暮,反而给自己倒了点黄酒,“晒”着外面的月亮浅酌一口,咳了一声。契而不舍喝了两小杯,上头了。 张晨星想出去走走。 穿上衣服出去,走到河边,碰到从前深夜的流浪大军,又掉转头回去,身后跟着她的队伍。 走回书店,拿了几根香肠出来,掰开来放到从前的食盆里,人抱着膝头蹲在那里,看它们吃饭。酒意缓缓到头顶,她偏过头去,想把这醉意在头脑里晃得均匀,看到一个模糊身影站在那。 是让她紧张的梁暮啊,是她想念的梁暮啊。 是在梦里出现的梁暮啊。 因为梦里有了梁暮,所以睡得很沉。第二天睁眼的时候却头痛欲裂。张晨星喝了两杯温水,又喝了一点粥,这才好了那么一点。 正式营业的第一天,店里人来人往。张晨星坐在那里,用心地修书。如果有人与她聊天,她也会回答。可仍旧像这个热闹世界的局外人。 梁暮出现的时候已经是热闹散去的黄昏,夕阳的光透进窗,洒在她的书桌上。书店里的一切还是从前模样,那时的梁暮只要走进这家书店,心里就安稳。 张晨星从书桌上抬起头,看到梁暮走进书店。他一脸严肃,打开手机放到桌上,让张晨星自己看。 “梁暮,见一面吧。”昨夜的张晨星在睡前发了这条消息,她以为是在梦里。而此刻梁暮站在她面前,垂眸看她。 张晨星一瞬间有很多话想说,可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看到你下山我很开心。”梁暮说:“我在临走前来看看你,确定你现在很好,我就放心了。”梁暮将手机放回口袋,拿出一份捐赠证书来:“这是温阿姨让我转交给你的。《温豆儿趣事记》出版了,一共有六十四万版税。因为这本书是你修订和补写的,所以温阿姨默认你是原作者之一,在书里署了你的名字。温阿姨知道你不在乎钱,所以擅自以你们共同的名义将版税捐给了寻亲会。” “谢谢。我没有异议。” “那就好。”梁暮继续说道:“还有你上山前我们共同做的事,我今天也想给你一个交代。”梁暮将一个u盘放在书桌上:“里面有过去500天拍摄的视频、寻亲的资料和档案,你可以看看。” “好的。” 张晨星看着梁暮,她觉得他们现在很远了。他们好像变成了合作伙伴,又不尽然是。她想对梁暮说的那些话最终都变成了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梁暮,那时我不该选择那样的方式伤害你。” “没事,过去了。”梁暮看了眼手表:“我该走了,晚上要从杭州飞北京。寻亲视频现在由罗罗负责,你有事直接找她就好。” “好的。” “再见。” “再见。” 梁暮转身向外走,张晨星跟在他身后,出了门梁暮停下:“回去吧,冷。” 张晨星把棉袍穿上:“我送你到巷口。” “不用。” 六千个晨昏 第69节 “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见面,我送送你。” 梁暮将目光投向有暮光的屋顶,直到张晨星系好衣扣才向外走。他因为收到张晨星的消息一夜没睡,在心里演练了无数次,才得以将那些话一口气说出。 他无法再说别的话。在离婚后那段最痛苦的日子里,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只有当两个人都有同样的想念,那他们的相拥才有意义。 梁暮不是那个不顾一切的梁暮了。 正如萧子鹏那时所说:他日的你会嘲笑今天的你是个傻子。 他们一直走到巷口,钱书林的车停在马路对面。 梁暮转向张晨星,指了指她的棉袍:“很好看,适合你。”他看到张晨星穿棉袍,已经在憧憬她夏天穿裙子的模样,一定很美。 张晨星低下头来看:“我妈的。” 她坦然提起母亲,并穿上她曾经的衣服,她与自己和解了。 梁暮心里涌起感动,为张晨星旺盛的生命力感动。 张晨星微微笑了:“梁暮,我想让你知道,我能完好下山,是因为曾经与你一起的那些日子。谢谢你,给过我那么好的爱。” “事实上。”梁暮打断张晨星:“在我们分开后,我仔细想过,我们之间到底是不是爱情。” “答案很模糊,或许只是少年心愿未偿,让我陷入执念。那时被迫抽身,未必是坏事。所以你也不用介怀。如果相处的日子让你感觉温暖,甚至能够帮助你走出泥潭,那是我的荣幸。”梁暮对张晨星笑笑:“我走了,再见。” 钱书林按下车窗跟张晨星打招呼:“张晨星!你还记得我吗?” 张晨星点点头。 “我明天带我奶奶来看你!” 张晨星又点头。 她一直看着梁暮走过马路,上了车。 又看到钱书林跟她摆手再见,一直看着车开走。 那车开了不足百米,缓缓向路边停靠。 张晨星看到车门开了,梁暮下了车,站在很远的地方,看她。 第57章 4014天 张晨星嘴角向下, 马上要哭出来了。 她向前迈了一步,但有车经过,她被迫退回去。 “张晨星!”梁暮喊她:“你站那别动!” 可张晨星想当面跟梁暮说的话很多, 她想赶紧到他面前。 “你给我站那!”梁暮小跑着到人行道, 站在她对面,对她伸出手掌,示意她别动, 危险。 30秒的红灯而已,他们隔着窄窄的车道相望, 好像把该说的话都说尽了。 张晨星看到梁暮跑到她面前站定,带着只属于他的晴朗天气。 “你是不是还有话跟我说?”梁暮问她。 张晨星点点头:“我…” “但我着急赶飞机???是真的, 我回去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会。你可以给我打电话, 或者,我改天再来。”梁暮的呼吸终于顺了:“你能等我几天吗?” “能。” “那你能答应我…”梁暮顿了顿:“别再说对不起了吗?我不想听对不起张晨星。我想听你说点别的,哪怕是你在山上每天做什么、认识了哪些人都行。别说对不起。你知道的,我不想让你对我有亏欠感。” “张晨星,你别着急跟我说任何话。想好要跟我说什么,我们再说好吗?” “我不能再经历一个雨天了。我自认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我只允许我的尊严落地一次。” 梁暮不知张晨星会跟他说什么, 如果不许她说亏欠, 她是不是还有话可以跟他说。他希望他们能把过去的事情放下, 就像张晨星穿上她妈妈的衣服一样, 向前看。 “好。你注意安全。”张晨星叮嘱梁暮。 梁暮笑了:“萧子鹏还在古城, 他最近每天都要去你旁边的传统文化交流中心,不管他说什么, 你不要过心。那不代表我的想法。” “还有, 你有事可以随时找我。” 梁暮不知道为什么他一见到张晨星就变成一个话多的人, 说完他自嘲地笑了。 直到他再次上了车,都还在想刚刚隔着马路的时候,张晨星泫然欲泣的表情。 “这下还愿意回古城吗?”钱书林嘲笑他:“你知道你自己刚刚什么样吗?还你给我站住!怎么,怕张晨星多走一步脚疼啊?” 梁暮回过头去,已经看不到张晨星的身影了。古城美丽的黄昏像在对他发起盛邀:欢迎你再到古城来。梁暮觉得自己好像好了一点,仅仅因为张晨星向他迈了一步。 “张晨星不一样了。”钱书林说:“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觉得她身上有浓重的悲剧色彩。那时我就跟奶奶说:你们俩,长不了。现在的她,好像有烟火气了。” “还有,她的衣服可真好看。我都想找人做一件了。但我觉得也只有她能穿出这样的感觉来,我穿,八成东施效颦了。”钱书林叹口气:“我奶奶知道张晨星下山了,非要来看她。” “张晨星又不喜欢你们,你们非要巴巴地喜欢她。”钱书林说完这些自己都笑了。 梁暮一直看着手机,页面停留在张晨星和他的对话框。醉酒的张晨星对他说:梁暮,见一面吧。 见一面吧,见到了。张晨星看着梁暮的车消失在古城的车流中,转身走进清衣巷。万主任看到她回去,就将手机对准她,口中说着:“你看,晨星回来了。” 张晨星在电话里看到马爷爷,就小跑着过去:“马爷爷!” 马爷爷在视频里看到张晨星,高兴得不成样子,对万主任说:“小万,你要照顾好晨星。” “那是当然。晨星要跟我们一起工作了。” “什么工作?” “为一个纪录片做文化顾问。” “梁暮的纪录片吗?”马爷爷问。 “对对。” 张晨星在一边听着,不太知道文化顾问这件事是什么时候定的,就安静等在一边,等他们结束了通话问万主任:“顾问?” “对。温阿姨点名要你,说明天她自己上门邀请你。” 张晨星终于知道为什么钱书林说下一天来看她。 “可我不懂。” “谦虚。”万主任背着手:“我昨天才知道,原来《清衣巷志》的张晨星就是你。那里面的知识很严谨,别说自己不懂了。” 张晨星想:她不过是前人栽树,读了那些巷志而已。这跟懂是不一样的。 “万主任说得对!”周茉从外面回来,拎了一只烧鸡:“走,吃饭。” 张晨星在山上学会做很多素菜,挽起衣袖做了一道烧豆腐、一道青菜炒年糕,两个人就准备混过这顿饭。坐下的时候想起梁暮说:你可以告诉我你每天做什么、认识了哪些人,别再说抱歉了。于是拿起手机拍了张照片。 周茉送她的手机比她的好用,至少像素好。发了一张图片给梁暮。 在候机的梁暮收到张晨星的图片,嘴角扬起。放大来看,那道炒年糕让他有了胃口:“你做的吗?” “是的。我学会了做一些菜。” “这道青菜炒年糕,下次见面做给我吃好吗?” “好。” “那也不能都用青菜糊弄我,好歹也要有两个肉菜。” “好的。” 梁暮可以想象张晨星回复他消息时的认真样子,甚至知道她已经开始思考做什么肉菜。她不会去管别人所说的“下次”是发生在下一天、下个月、下一年,或是下辈子,总之你说了,她就当真了。 梁暮永远为这样的张晨星倾心。 只是说了这么几句话而已,就好像为他插上了翅膀,让他想无论下一站在哪,最终都想飞回古城落一次脚。 周茉看到张晨星嘴角的笑意,拿过她手机,看到对话框的名字,又还给她:“所以你问了吗?梁暮恋爱了吗?结婚了吗?” “没有。” “你还是问问。”周茉说。 “为什么?” 周茉撇撇嘴。因为今天萧子鹏给她打电话,让她转告张晨星,梁暮现在很幸福,让她离梁暮远点。周茉在电话里跟萧子鹏吵了一架,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这件事她没说,只是跟张晨星说:“这人呢,各自有立场。别人立场不同,咱们不必怪罪。” 张晨星第二天才懂她的意思,因为萧子鹏路过书店拐了进来。给张晨星看了几张照片,是梁暮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段日子他偷拍的。 “看到了吧?走出来不容易。很多事不是一句对不起能解决的,包括梁暮他妈,对你不错吧?现在对梁暮找女朋友就一个要求:不是你就行。” 张晨星“嗯”了一声,又看了眼照片。 她心里难过。梁暮轻描淡写那些所谓不重要的过去,不许她对他说抱歉的过去,是这样熬过来的。她有想象过或许梁暮会痛苦,却不知他的痛苦是怎样的程度。 梁暮经历那样的痛苦,却还是跟她说:别说对不起,下次见面聊点别的。他经历那样的痛苦,却还是跑向她。 “想好了吗?”萧子鹏对她说:“没想好别招惹他。梁暮现在幸福着呢!”他故意说给张晨星听的,说完自己并没有多痛快,而张晨星又默不作声,这令他感觉自己多管闲事。 温阿姨和钱书林进门,看到这个情形,都知道或许发生了什么。钱书林把萧子鹏拉到一边小声说:“你信不信我告诉梁暮!你知道俩人昨天见面了吗?” “什么?他们见面了?” “对,见面了!你完了,梁暮都没告诉你他跟张晨星见面了。你不是他最好的朋友了。”钱书林故意气萧子鹏,觉得他如果真跟张晨星说什么,就是他不对。 “操。”萧子鹏骂了一句:“梁暮能不能有点出息?” “什么是出息?”钱书林反驳他:“认真爱一个人就是没出息了?少管闲事才是有出息。更何况张晨星是我们要请来做顾问的,她上一次给你们做顾问的结果是什么你记得吗?《清衣巷志》火了。寻亲视频火了。梁暮加张晨星,你根本没法想象他们之间的化学反应。” “我作为你们的制片人,巴不得他们俩今天晚上就给我滚到一张床上去。”钱书林手指点点萧子鹏:“别孩子气了!想多赚奶粉钱,不如赶紧想办法让他们俩别闹了、说开了、脱衣服睡觉!” “你可真是个商人。” “我谢谢你,叫我钱老师。” 萧子鹏被钱书林逗笑了,从门口探头进去,看到温阿姨捧着一本书在跟张晨星研究。 温阿姨喜欢张晨星。 她不浮躁,一辈子只做一件喜欢的事,这多难得。她捧着这本《古城风月》问张晨星:“这本书,也算孤本了吧?” 六千个晨昏 第70节 “是,据说有两百多年了,中间经过三四次修校。” “这里面很多情节,跟我们接下来要拍的故事有关。”温阿姨合上书,脸凑到张晨星面前,温和地问她:“晨星,你还愿意再跟梁暮合作一次吗?做他的文化顾问,再一起拍一部能流传下去的纪录片。” “我…” “别急着拒绝。想想梁暮。”温阿姨说:“或者问问梁暮的想法。” “好。” “不着急,先跟大家在一起。” 温阿姨说的大家,是这次聘请的文化顾问团队。她把张晨星介绍给大家,又随便跟大家聊一聊,就当作启动会。 钱书林对梁暮说:“你的神秘顾问就位了。” “谁?” 钱书林发了一张照片给梁暮。 张晨星坐在众人中间,认真听别人讲话,她跟屋内的古朴融为一体,就像画中走下来的人。 “谢谢。”梁暮回她。 “不客气,问题交给我。” 梁暮回到北京,参加了方红年老师去世一周年的纪念会。说是纪念会,其实只是方老师的家人和一群合唱团的朋友们坐在一起,聊天、唱歌。梁???暮找出了很多当年的影像剪辑出来,在他们包场的餐厅播放。 在一片热闹里,大家听到《乘着歌声的翅膀》都安静下来。转头看着幕布,看到少年时代的他们,都在心中感叹。那时小小的少年背着行囊,告别家人,跟随合唱团去到无数地方,带着他们的歌声。 “我带了东西给你。是我父亲去世前叮嘱的,最近才收拾出来。”方老师的女儿对梁暮说。 “什么?” “特别的礼物。” 方老师送给梁暮的特别礼物,是一箱书。最上面那本梁暮记得,是他跟方老师第一次踏进老书店买的那一本。上面有张晨星爸爸的赠言: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如今算起,已经有十八年。 经历漫长光阴的流逝,仍旧有东西留了下来。那上面,是两个匠人君子之交的绵绵情意。是张晨星父亲与这个世界的对话。 “我父亲说本来想当做新婚礼物给你,但从古城指挥完那场合唱回来后,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你们的婚礼是他最后一次指挥。” “他说你会非常喜欢这份礼物。” “谢谢。”梁暮看着那厚重的礼物,眼睛湿润了。他拉着这箱礼物回家,在程予秋的诧异中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本本翻开那些书。 梁暮看懂了,后来书上的题字已经不是赠言,而是一个父亲对妻儿无处寄托的爱,和他跟这个世界告别的感言。 在最后一本维修的书里,他写道: 今日头脑不好用,已想不起任何一句诗。唯愿珍重。 这就是为什么梁暮热爱这个世界。 因为这世界涌动着的深沉浓烈的情感。 程予秋在外面敲门:“你出来。快点。” 梁暮拉开门,看到程予秋脸色不好,就笑了:“怎么了程女士?” “我问你,你这次去古城,是不是见她了?” “她是谁?总得有名字吧?” “你别跟我打马虎眼!是不是!” “是。” “你…” “没事,你别担心,我有分寸。”梁暮安抚程予秋。 “你是不是又要去?” “对,我要拍新的纪录片。” “你!你!你活该!”程予秋想骂醒梁暮,手指了他两次,都觉得词穷。干脆不理他。 直到梁暮拖着行李箱去机场,她都没去送。 梁暮到了古城放好行李,给张晨星发了一条消息:“我回来了。” “那明天你要来吃青菜炒年糕吗?” “好。” 张晨星因为这个“好”字,心里有一点欢喜。甚至想喝那么一点小酒,让自己飞起来。她怕下一天的青菜炒年糕和糖醋排骨不好吃,又下厨去练习。做好后又给自己倒了点酒,周茉不在的日子,她一个人练习喝酒。 张晨星重新体会到这人间百般的好。 菜算得上可口,酒也不太难喝,张晨星自斟自饮,睡眠已经规律的人在这一天难以入睡。干脆穿上衣服,蹲在书店门口喂她的“猫狗大军”。 双臂抱膝,头枕上去,看它们吃得香甜。 听到有响动,就转过头去,恍惚之间看到梁暮,让她以为这又是一场梦。 “梁暮,已经到明天了吗?”张晨星问他。 “嗯。”梁暮看了眼时间:“0点01。”上前把张晨星从地上揪起来,看着她。 带着岁月痕迹的棉袍,罩在她细伶仃的身体上,随时要倒下一样。他的温度经由掌心到她手臂,慢慢四散到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张晨星仰头看着他很久,为上一次见面可能有的误会去解释:“我下山没有特意告诉刘馆长、也没有告诉楚源,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知道。” “好的,我知道了。”梁暮皱了皱眉:“你喝酒了?” 张晨星有点头晕,梁暮整个人散发着暖意,让她想去他怀里待一会儿。 “说吧。”梁暮把她扶靠到墙上,手攥着她胳膊避免她倒下去。 “什么?” “不是说见面要聊天吗?” 张晨星不知该从何说起,她有很多话想说。她本想在安静的书店里,跟梁暮说关于那个雨夜的一切,关于她的自我救赎以及在山上的每一天。 “我把马奶奶和妈妈留下的衣服都翻出来,穿上这些衣服的时候我觉得很幸福。”张晨星扯了扯自己的棉袍:“你看。” “很好看。”梁暮说。他很喜欢。 “我会做很多素菜,每天会去帮厨。” “我看到了,你不会挨饿了,你还能宴请我了。” “我又可以修书了,我的手不抖了。” 梁暮看着张晨星的眼睛,轻声说:“恭喜你,小张。”套用了那天会场的小插曲。 张晨星微微的笑意让这个冬夜不再难熬,她叫梁暮的名字:“梁暮。” “嗯?” “我想见你。” “我在这里了。”他们约定好明天见面,梁暮在明天的第一秒出现在张晨星面前。他甚至等不到天亮。 “我想拥抱你。” 张晨星看着梁暮,手勾住他手指。灯光很暗,街巷很长,空无一人,只有他们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可我想要的不仅是拥抱。”梁暮说:“我现在很贪心,你只要看我一眼,我就会得寸进尺。” 梁暮将张晨星带进怀中,用力拥抱她。潮湿寒冷的冬夜,终于不冷了。 当他们都有同样的心意,拥抱终于有了意义。 两个人退到书店里,张晨星在梁暮的注视下反锁了门。门锁“咔哒“一声,将他们带回到过往的时光。 那时梁暮最喜欢这个声音,因为在这个声音以后,他们就被关在一个空间里,一个只属于他们的空间。 张晨星想起周茉教她的话: “梁暮,你谈恋爱了吗?” “结婚了吗?” “没有。” 张晨星长舒一口气:“太好了梁暮。”她低下头去,憋回她眼底的泪:“太好了。这样我就可以爱你了。” 梁暮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不敢眨眼,也怕这是一场梦。 第58章 4015天 是美好的夜晚啊。 梁暮站在张晨星对面, 月光照亮他们半边脸。张晨星的眼睛无比明亮。 “张晨星,我想问你,为什么下山了?为什么是那一天?” “因为那天下了一场雪。” 山上的雪比山下大一些, 张晨星站在寝室的窗前, 看到后山白雪压枝,鸟雀在枝前站着看雪。通往山顶的那条小路被雪掩盖。张晨星仿佛看到两个人影在黄昏时候上山,那天他们看到真正的雪里人间。 走了那么远路是为了来人间好好生活的。 张晨星收拾东西, 背上帆布包去找师父。 她在山上修行五百天,前一百天, 每天都问师父什么时候给她剃度?师父总说等等,机缘未到。第一百天, 师父的剪刀刚贴到她头上, 又停下来,对她说:“你尘缘未了。”师父不肯为张晨星剃度,只说让她带发修行。每天天不亮让她供奉第一炷香、让她随着众人诵经。 她日日上香、日日诵经,难过的时候有关于梁暮的一切,让她撑过去。时间伤害她、时间又治愈她,那些经年的痛渐渐被抚平, 她原谅别人和自己。 她对师父说:“我想下山了。” 师父似乎松了口气, 眼皮都没抬:“去吧!别回来了。” “张晨星, 你未了的尘缘是什么?”梁暮问她。 “一个名字。” 六千个晨昏 第71节 我的尘缘是一个名字, 这个名字是我的渡, 是我一生情意的托付和起点。 “我的尘缘叫梁暮。”张晨星说完这句, 潸然泪下。梁暮也是。 他把张晨星拉进怀里,紧紧拥抱她。 当他知道他们一起的时光不是虚度、他终于成为张晨星心底的那个名字, 梁暮所有的痛苦都消失了。 “张晨星。” “我在, 梁暮。” “让过去的就此过去。我们还有光明的未来。”梁暮捧着张晨星的脸, 一直看到她心底:“我们一起,过漫长的生活。好吗?” 张晨星含泪点头:“好,梁暮。好。我再也不会推开你。对不起。” “没关系,张晨星。”梁暮突然问:“我今天睡哪里?” “周茉做了一床新棉被。很软。” “周茉总算做了一件好事。”梁暮笑了。 他的笑容永远好看,像古城的阳光一样温暖,又像此刻水洗的月光一样干净。 张晨星踮起脚,将唇贴在他含笑的唇边,想沾染他的笑意,从此变成一个爱笑的人。嘴唇冰凉凉的,带着一点桂花香气。梁暮偏过头轻轻含住她的唇。 分开的时候想念张晨星,有时会想,不管今生还是来世,倘若她再落在他手里,他一定要撕碎她,将她彻底吞掉。他对张晨星的想念带着残暴、色/欲又缠绵的情绪。可当她真的在他面前,瘦瘦一个人,他单手就能将她搂紧,又舍不得将她撕碎。 只是含着她嘴唇,舌尖描摹她唇形,与她的舌尖相遇。起初还很轻,直到张晨星的牙齿咬住他,所有的“怜香惜玉”土崩瓦解。 身体撞上去,翻身抱起她转身将她放在书桌上。 此刻语言无用,梁暮像一个野兽,滚烫的呼吸落在张晨???星耳后,牙齿咬住她仰起的脖子,虎口贴着她下巴,将她的脸掰向他,舌抵进去,勾过她的,吮吸、纠缠。 手爬过层层阻碍,最终到达,指尖捏一下,就像浸在水里。 眼看着她的,一手拦住她后仰的身体,呼吸交融。 张晨星皱着眉,一声又一声轻泣,双手攥着他的手腕,脸贴向他。口中唤着他的名字。 “嘘。”梁暮嘘了一声,抱起她,回到他们的房间。眼睛纠缠在一起像说尽情话,那种痒痛感令人着迷。 他们的床温暖柔软,梁暮一手拉开抽屉,摸到那个熟悉的盒子,松了口气。 两个人突然笑场。 梁暮捏住张晨星的嘴巴凶她:“不许笑。” 梁暮疯了。 五百天不相见,思念翻涌成巨浪,打翻她,也打翻他。在这个夜里,借着月光无休无止。 直到天亮。 梁暮新生的胡茬扎着张晨星肩膀,她躲开,他不许,捏着她肩膀用下巴蹭她,只一下就蹭红。张晨星捧着他的脸,轻轻亲一下:“我帮你刮胡子。” “好。” 梁暮喜欢张晨星帮他刮胡子。 他仰头靠在椅子上,看到张晨星的脸在他上方。干净的眉眼和白瓷一样的脸。脖颈上有一小块他留下的齿痕。指尖蘸着水,让泡沫裹满他下巴,她站在他□□,微微弯身。 剃须刀刮在硬胡须上有钝闷的声响,他的手移到她腰间,捏了一下,张晨星手不稳,刮破一小道,有血渗出来,梁暮“嘶”了声。 她拍了梁暮一巴掌:“破了!” “不疼。”梁暮笑着说。 “会毁容。” “哦。” 梁暮不在乎自己的脸,独独在张晨星面前变成一个肤浅的人,要做那个好看的男人。于是严肃起来,让张晨星帮他刮完胡子。 “去吃面吧?”梁暮问张晨星。他想念面馆的热气腾腾,还有入口即化的肉浇头,再来两块小排,一份应季蔬菜,是一天最好的开始。 最重要的是,面馆有那么清衣巷的邻居,当他牵着张晨星的手走进去,什么问题都不用回答,别人就知道:清衣巷的女儿和女婿双双回来了。 在这件事上,梁暮有小小的虚荣心。 “吃面前先去买桂花香糕。”张晨星说:“清晨出锅的,比下午还要好吃。” “好。” 梁暮觉得自己不是有一个有大理想的人。 在这条小巷里,用这样的方式开启寻常的一天,于他而言,就像拥有全世界。 张晨星也一样,她像旧时人,用旧时的方式爱一个人,不带任何花哨。 牵着手走过长长仄仄的清衣巷,拐到河边去,去买一份桂花香糕。老板看一眼张晨星、再看一眼梁暮,笑了:“都回来了?” “回来了。”张晨星笑着回答,接过老板多撒了桂花的香糕,拉着梁暮的手向回走。 冬天的河边湿冷湿冷的,梁暮把她的手拉到大衣口袋里攥着,念了一句:“吃过面给你点手炉。我手艺没丢,练过。” “好。” “今天晚上我住哪里?”梁暮问。 “家里。” “行,我下午工作完把行李搬过来。” “哦。” 面馆老板对这对小夫妻有优待,众目睽睽之下大声说:“不要钱!浇头要厚。” 有食客开玩笑:“那我们的也不能收钱。” “那你们也想法子别让清衣巷拆喽,当年要真拆喽,哪里还有我这个破面馆。” 两个人坐在那里听老板和食客拌嘴,梁暮捏了一块桂花香糕送到张晨星嘴里,又给自己送了一块儿,香糯糯的桂花香糕,让梁暮感叹:“我一辈子都吃不腻。” “反正近,想吃就去买。老板也喜欢你,今天的桂花比那天我去买还要多。” 梁暮好像跟大家都不太熟,但大家又都喜欢他、优待他。 “可能我这张脸也的确少见。”梁暮打趣道。 张晨星看他一眼,说:“的确好看。” “没你好看。”梁暮说:“这么想的话,我真的很肤浅,我少年时候喜欢你,就是因为你好看。” 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女孩。 穿着妈妈亲手缝制的演出服,像一只受惊的鸟雀,惹人怜惜。 张晨星学周茉“切”了声。她学得很像,像周茉附体。 “周茉怎么样?”梁暮问她。 “周茉啊,像从前一样。”张晨星吃了一口面,又喝了一口汤,跟梁暮说起周茉。还给梁暮展示自己的新“二手手机”,很是满足:“周茉送我的,很好用。” 梁暮点点头。 他能理解张晨星的感觉。 她穿旧衣服、用二手手机、骑破自行车、开一家老书店,她觉得这些很好,足够填满她的心灵,也能填满梁暮的。 吃过饭萧子鹏的电话来了,问他:“你去哪了?” “直接在交流中心见吧。” 萧子鹏安静两秒,大笑出声:“这下钱书林高兴了,她的两棵摇钱树滚到一张床上了。” “闭嘴。” “行吧!待会儿见!”萧子鹏挂断电话前对梁暮说:“回魂了是吧?” “嗯。” “那我恭喜你。只要张晨星不欺负你,我就还把她当哥们。” 萧子鹏做朋友没有立场,因为张晨星和梁暮离婚,着实烦了好长一段时间张晨星。 一伙人在交流中心见面的时候,都避而不谈梁暮和张晨星的事,两个人分坐在大方桌两端,跟着大家一起讨论纪录片结构和内容。 梁暮喜欢这种“纯文化”的工作氛围,单纯从文化角度出发,去讨论这个纪录片存在的可能性,这很纯粹,也很珍贵。 他们聊到古城的魂和古城的手艺人,张晨星终于开口,她说:“制香、核雕,也很有趣。” 大家都看向这个不太说话的人。张晨星从桌上的资料里翻出两本书来:“这里有记载。我也认识一两个。” 制香讲究工艺、核雕讲究手艺,属实是有传承的。又围绕这个展开讨论,就这样,一群人茶不思饭不想,在屋子里做了一整天。 罗罗帮张晨星看书店,一会儿发给她一条消息:“这个收吗?” “这个能修吗?” “这个多少钱?” 她玩摄影一把好手,到了经营书店就焦头烂额。之前还曾跟别人说:“看咱们梁导夫人开书店,倒是很清闲。一坐一天,这样的工作我也想要。” 真的轮到她干一天,才发现那只是看起来清闲,在应付这些的同时还要邮寄、修书。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张晨星的手不太一样。 这样的冬天过起来很快,快要过年的时候周茉拉着张晨星去逛街,她想给自己置办几身衣服。 两个人逛的平价商店,周茉扯起一件衣服比到身上,把玻璃窗当镜子照。马路边停下一辆很惹眼的车,周茉看了一眼,看到从车上下来的唐光稷。 他也看到了在商店里的周茉。于是对她点点头,周茉也对他点点头,转过身去继续看衣服。张晨星看到周茉的嘴角向下了一下,很快,如果不是一直看她,根本不会发现。 商店的门开了,唐光稷走进来,带来一阵凉气。 他走到她们面前,对张晨星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张晨星回了一句,就绕到另一边。 “周茉。”唐光稷跟她打招呼:“好久不见。” “能多久啊?” “五百六十四天。”唐光稷说,没有一刻迟疑。 周茉拿着衣服的手顿在那,抬起头看着唐光稷。他却耸耸肩:“钻戒呢?” 六千个晨昏 第72节 第59章 4050天和6000天 “说了几百次, 钻戒丢了!你自己扔的!用我帮你回忆吗?”周茉把衣服挂回衣架,转身走出去。 张晨星想跟出去,但唐光稷拉住她:“张晨星你等会儿。”转身大步追出去。 “哦。” 张晨星站在窗前, 看到唐光稷追到外面扯住周茉胳膊, 两个人站在那里又都不说话,只是彼此瞪眼对峙。 再过一会儿,周茉推了唐光稷一把, 转身走了。 清衣巷的姑娘才不会输。管你开什么车、有多少商铺、有什么华丽的背景,她都不在乎。 唐光稷跟上去, 弯腰扛起她,不顾周茉的剧烈挣扎, 把她塞进车里, 他也坐上去,锁死车门。 “你这是非法囚禁!”周茉身子探过去打坐在驾驶位的唐光稷:“你给我开门!” “不开。” “那我报警!” 周茉拿出手机,刚按了“1”手机就被唐光稷抢过去,丢进衣服口袋。她愣了愣,说:“唐光稷,你现在…怎么跟土匪似的?” “以其人之道, 还治其人之身。” “我抢你手机了?” “你抢我钻戒了。” “没完了是吧?” “对。” 周茉看了会儿窗外, 街上行人匆匆、大包小提, 都快过年了, 这一年一年过得多快啊:“五百多天没见…” “五百六十四天。”唐光稷打断她:“你严谨点。” “…你抱着日历数了还是怎么着?你说五百六十四就五百六十四?” “你自己算。” “我不算, 我没你闲。”周茉转向唐光稷, 对他挑眉:“我说唐光稷,你手机里是不是???有个备忘录啊?跟哪个女人最后一次见面, 自动计算天数。等见到人家就拿出来套近乎。是不是啊?你给我看看, 你标记了多少女人。是不是能从邮局排到老书店啊?” “真看?”唐光稷问。 “看啊, 有什么不敢看的。” 唐光稷点点头,把手机递给她:“看。密码没换。” “哦。” 周茉打开来看,她现在心态好了,反正跟唐光稷没关系了,看他手机也不心虚,先打开相册看一看,有没有什么亲密合照,唐光稷可真无聊,相册里都是一些风景,还拍得不怎么样;备忘录里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聊天记录里呢,倒是很热闹,不少客户。 “没劲。”周茉把手机丢还给他:“你回来干什么啊?” “过年。” “那你好好过年,我祝你新年行大运财运亨通。我要跟张晨星逛街了,回见啊!” 周茉见唐光稷没有给她开车门的打算,就问他:“怎么了?” “也不跟我叙叙旧。” “忙着呢。” “我看你把商铺挂出去了,准备卖了?” “对啊,我拿着钱享乐人生去。” “我有钱,要不你拿去享乐。” “跟别的女人平分吗?恶心人。” 唐光稷笑了:“周茉我问你,你总说我有别的女人,你见过吗?我胡来过吗?” “跟我有什么关系啊?”周茉说:“我笑死了,前一秒还急得要死,裤子都脱了,别人一个电话你走了。怎么着?你还想当着我面演一场吗?” “那天是有特殊情况,我跟你解释过。” “别解释,不重要。”周茉说:“我跟你说过,当我的面把她删了,以后不联系,这事儿就过去了。是你不让它过去的。不怪我。” “现在不是你不过去了,是我过不去。不对,我自己让它过去了。你开门,我不想跟你吵架,见一次吵一次烦死了。” 唐光稷终于放周茉下车,看到她走回商店,挎着张晨星胳膊走了。 “没事吧?”张晨星问周茉。 “没事,讨人厌罢了。”周茉眉头皱起:“咱们快点走,离他远点。” 周茉拉着张晨星小跑起来,像避瘟神一样避着唐光稷,这是很少见的。张晨星跟着她跑了一会儿,突然说:“你怕唐光稷?” “我怕他干什么。”周茉嘴硬,回头看了眼那辆车:“他老跟我要钻戒,烦。” “还他,一干二净。” “行。你陪我去。” “好。” 两个人回到周茉家,从她床柜最下面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裹里拿出一个小盒子,周茉打开来看一眼:“我还真舍不得,前段时间去问,十多万呢!” “嗯,是挺贵。够咱俩吃一辈子面馆了。”张晨星一本正经地说。她知道周茉舍不得什么,她如果真贪财,当初就会放下身段哄唐光稷,再哄一套商铺出来。反正唐光稷看起来很好骗。 “走。送去。”周茉拉着张晨星向外走。 “不用送了。”张晨星指了指:“人来了。” 张晨星趴在窗前看他们俩说话,给梁暮发了条消息:“周茉和唐光稷。” “在哪?” “周茉家。” “来了。” 梁暮把书店门一锁,小跑着过来看戏。他进院的时候两个人正站在那,看到他来齐声问他:“你来干什么?” “我老婆低血糖,我来看一眼。”梁暮面不改色走进去,站在张晨星旁边。他已经想好待会儿两个人再闹起来怎么办了,一人一棍子敲晕扔一起,大家都清净了。 “你这个钻戒呢,我不是想据为己有。我怕你转手送给别人恶心我。但我今天想通了,东西是你的,你送给谁都跟我没关系。”周茉把盒子递过去:“喏,给你。” “行。那我也算了了一桩心事。”唐光稷接过去攥在手里,四下看了看:“现在跟哪个弟弟谈恋爱呢?” “说了你也不认识。” “那个烂成一滩泥的弟弟呢?” “与你无关。”周茉脖子仰着,誓死不低头的姿态。唐光稷斜眼看她一眼,笑了。 “你笑什么?” “没事。”唐光稷把钻戒揣进大衣口袋:“我走了。回见。” “别,不见了。”周茉把他推出去,关上院门,对张晨星眨眨眼。 “周茉又出幺蛾子了。”梁暮说。 这事就算过去,没有人放在心上。 马上要过年,程予秋催梁暮回去,说七大姑八大姨过年事情多,要他回家帮忙。梁暮想找个机会跟程予秋谈一谈,但程予秋都强势拒绝:“我不谈,你给我回来过年。” 在小年那天,梁暮给程予秋发了条消息:“来古城过年吧?你之前不是说喜欢古城过年的气氛吗?” “我不去!”程予秋说:“我就问你回不回来?” “不回。”梁暮说。 “你是不是又跟张晨星在一起了?” “是。” 程予秋快要心梗了,想起上一次两个人闹成那样,梁暮快要死了一样,就觉得自己这个儿子太没出息。她跟老梁哭了一鼻子,说:“那张晨星有什么好啊?”想起张晨星对人那掏心掏肺的样子,又觉得自己这么说过分:“就算张晨星好,那她对他那样,他不长记性吗?气死我得了!” “你要是不放心,咱们就去古城过年。反正你喜欢,儿子也邀请你。现在是什么情形你都不知道,就会瞎操心!” “我不去!”程予秋哼了一声:“张晨星又没邀请我,那古城是她家,她不请我我不去!” 程予秋正在发脾气,梁暮打来的,她接起电话劈头盖脸地骂梁暮:“你自己愿意没皮没脸你就自己没皮没脸,别拉着你妈!你不回来过年让我去,人家愿意吗?还有,你怎么答应我的?这辈子离她远远的!” 程予秋骂了半天,听到电话那边没动静,就说:“你怎么不说话?你哑巴了?” “我是想邀请您来古城过年。” 电话那边是张晨星说话,程予秋登时红了脸,支吾一下:“你什么时候拿电话的?” “从你自己愿意没皮没脸那句开始。” “…”程予秋咳了声:“我不是冲你啊,我觉得梁暮没出息。” “我知道。”张晨星说:“我们应该去北京过年,但今年过年期间,梁暮那个纪录片要拍古城的年俗,所以…” “你现在说话挺利索。”程予秋说:“我知道了。” 梁暮拿过电话,故意逗程予秋:“说人坏话被抓到了吧?丢人不丢人。” “我算白养你了。”程予秋说。 尽管她不同意梁暮吃回头草,但梁暮现在又跟她拌嘴了,让她觉得或许梁暮又被张晨星治愈了。这世界上就是有这种说不清的事,大概就是一物降一物了。 那头梁暮笑着问张晨星:“今年过年你可以送我一份礼物吗?” “可以。” “我自己选?” “不可以。” “那你准备送我什么?”梁暮问。 “结婚证。” 梁暮明显感觉自己憋了一口大气不敢喘,直直看着张晨星,怕她紧接着说:逗你的。可张晨星却看向他:“你还敢不敢再跟我结一次婚?” “不离婚那种吗?”梁暮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