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尽天下风流债(古言NP)》 第一章:故人 仇红在明乐湖中宿了一夜。 萧胥前来见她时,她正在那扁舟里端坐着束发。 昨夜更深露重,她睡在船上,乌发被水汽湿润,今日醒来,颇有些凌乱。 萧胥步子极轻,自长廊走近湖岸,身上浅淡的墨香浓重些许。叁年前梁帝亲自任命,由他主持领崇文馆众人修史,他就像是在凌云轩扎了根,终日与笔墨相伴。 萧胥平日里便手不释卷,这史书一修,崇文馆那造价不菲的万年墨香更给他身上添了几分岁月滋味,十尺之外,仇红都能嗅出来者何人。 她头也未偏,正想说话,指间青丝却被人接管了去。 萧胥停在离她小舟叁步远的地方,人站得笔直,只是微微收住下颚,抬手,极自然地从她手里将乱发轻握进掌心,五指擦过她手背,一瞬温热。 “......却不知道为何要宿在这船中。” 语气极淡,却含了恼她的意味。 似不够一般,萧胥接着又评:“睡船上也罢,好歹也挑只看得过去的。” “方才听寺中僧者说,早上几个年纪较小的僧徒正要将寺中清算出的弃物一并收齐,拖到后山一并处理,却发现这只名在单上的竹舟不知去了何处……” 他边说边用五指梳开她发尾,动作很轻,语气却很揶揄,“没想到就几年不入朝堂,仇大将军就堕落到拾人'破烂'的地步了。” 仇红:…… 她才醒,被劈头盖脸打趣了一遭,意识还是懵的,接不上话。听萧胥这般一说,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一般,自己的处境有多狼狈。 记忆回笼,想起昨日宴席上被几位朝中“旧友”争抢着攀谈的画面,她脖子一紧,想到什么,极为痛苦地开口:“是王长安...” “王大人,兵部那位?”萧胥顿了顿,看她肯定的眼神,脸色微变。 仇红不问朝堂数年,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哪怕在此之前,她在朝中身居要职那几年,也因为武将身份,不多涉文政,常年驻守云疆,游离于京城官场之外。正常来讲,这些文士是不会轻易与她打交道的。 但架不住如今朝堂风云变幻,两派矛盾之时,所有人都等着试探她的意向。 这些场合,往常有萧胥这个徒弟在一旁,替她对答如流,滴水不漏,她从不操心这些。 昨日她是不得不赴宴,萧胥又早已不是她徒弟,为了掩人耳目,她甚至未从正门进入,还是被王长安之流抓了个正着,将军短将军长的,她被逼得烦了,提前离席,又怕他们到她府上去堵,为图清静,才出此下策,半夜偷进明乐湖。 仇红不愿多提,只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方才还舌灿如莲的人一下却如哑了一般,萧胥不答她的话,只催促她快些从小舟里出来。 这小舟空间极窄,装她一个都是勉勉强强,绝无可能再多。 萧胥人高马大,自是进不来的,他嫌仇红此时的位置令他施展不开,动了动指骨朝外:“出来。” 仇红眨了眨眼,考虑到对方已经拿捏她要害,乖乖地从舟中起身,又借着萧胥伸出的手稳住身子,一步轻巧地跳上岸沿。 萧胥做事利落,绾发这类小事几乎不需费什么时间。 待他替仇红系好发带,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拉开两人的距离,伸了伸腿脚,舒展筋骨。 萧胥却并不满意她的头发,皱着眉去寻珠钗之类的饰物,让她的头发看上去更加妥帖。 仇红却不想再折腾,连忙打断:“找我何事?” 萧胥平日甚忙,一般不会轻易来找她,除非有要紧之事。 萧胥顿了顿,吐出两字:“东宫。” 仇红眼前忽地闪过一瞬宋允之苍白的脸。 “可是太子......” 萧胥察觉她语气,眸中微暗,浅淡道:“并非。” 接着又说:“太子一切都好,是.....” 没来得及说完,廊外传进一阵玉环清脆。 两人齐齐看过去,只见连廊拐角,一人身着鸦色官服,正朝他们二人所在疾步走来,腰上玉环相撞,不甚悦耳。 虽未看清容貌,但全天下只有一个人敢在来见她时,步伐这样张扬。 当朝丞相,寒赋。 下意识的,仇红走近萧胥身边,把萧胥往自己身后扯了扯。 萧胥却纹丝不动,摁住她的手,坦言:“你知他厌恶的从来都是你,并非我。” 仇红:“......” 见她主动靠近,萧胥顺势从衣袋中抽出一支木簪,顺手就要往她发间去,还未来得及动,寒赋已经停在他们二人不远处,那双乌色的眼眸扫过萧胥触碰她发丝的手,眼光尽是冰凉。 寒赋微微颔首,勾起一个极轻蔑的笑,开口,用他足以杀人的语气讽道—— “我竟不知仇将军已病到如此地步,竟连手腕也无法抬,绾发入钗之事也要劳烦萧大人这双修史镌刻金贵的手。” 果然。 寒赋。人如其名。 有时仇红这个被萧胥痛骂毫无感情、无知无觉的人,都深觉此人冷漠得可怕,心冷如寒。 仇红与他相识数十载,朝中无人不知,他们二人之间,确有血海深仇。 一个武将,一个文官。 倒不是历朝历代文武互相轻视那般的不对付。 仇红就从未把什么人放在眼里过,她我行我素惯了,数十年军旅生涯,舞刀弄枪,人心之间那些博弈纠葛,她不关心,也不在乎。 这也算是“目中无人”,但她也知分寸,尽量并不结仇,她实在对于人为敌毫无兴趣。 可是寒赋这人...... 嗯。他根本就不算人。 萧胥是从不与人起冲突的,而寒赋心肠之毒,萧胥在朝中以仇红之徒的身份为官的那几年,不晓得受了多少寒赋的漠视冷眼,冷嘲热讽。 他一向能忍,风轻云淡的性子,几乎从未与寒赋正面起过冲突。 按他以前的话说:“为了你和丞相起冲突,不值。” 仇红便指望不上他,但今日萧胥却不知中了哪门子怪病,还不等仇红反唇相讥,他先一步开口,声音不大,却落地清清楚楚。 “阿红是我叩礼拜请,名正言顺的师父,即使如今没有这层身份,往日情分也不减分好,萧胥自认,仍是分内之事。” 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仇红倒不知道萧胥这小子竟有这般良心,当即目瞪口呆,被萧胥拍住后背,低声提醒—— 下巴收回去。 好在对面的寒赋似乎并未注意她。 寒赋的五官丝毫不动,脸色却已差到极点。 半晌,仇萧两人才听见他一声—— “阿、红。” 寒赋把这两个字咬得极轻蔑,那双墨色的瞳仁里极快地闪过一刃白光。 仇红只觉得浑身一颤。 时空仿佛凝滞,直到寒赋再度开口—— “却不知哪里的师徒道德,是互称其名?” 不等他们回答,寒赋又说:“你们二人有没有这样的情分,我不知道。” 他冷笑一声,“但有些人的确狼子野心.....我是清清楚楚的。如今少了一层身份遮掩,就连装装样子,都懒得了?” 寒赋这人的脾气是不是越来越差了。 仇红听得云里雾里,一旁萧胥却已面色涨红,仇红几乎能感受到他呼吸的颤抖。 寒赋仍一脸云淡风轻,双眸安稳,一丝不乱。 半晌,像欣赏够了萧胥哑口无言的样子,他才大发慈悲地略过此事,发话道:“你,跟我过来。” 话虽指的是仇红,但他甚至没给她一个眼神。 ? 仇红当然不...... 她不敢不去。 萧胥反应过来,说:“我同她一起。” 寒赋稳站如山:“林无隅林尚书的婚宴,萧大人也要旁听么?” 林无隅的名字一出,萧胥和仇红几乎都瞬间失了言语。 寒赋:“我倒是并无意见,只是萧大人虽在朝中数年,却与林尚书关系实在陌生,我倒不知萧大人何时变得如此热切心肠,竟也开始关心同僚婚配......哦,想来也是从仇将军那儿习来的优良品德吧?毕竟你们师徒情分,天地可鉴。” 这番话说得萧胥忍无可忍,仇红当机立断,拉住萧胥,劝他:“萧胥,去外面等我。” 萧胥顿了顿,看了他们二人一眼,权衡数秒,不再多话,忍着情绪走了。 萧胥一走,仇红只觉这湖边气温顿降十分,几乎是硬着头皮才问出口:“…林杨二人婚配,寒相来找我商讨什么?” 寒赋却没立即回答她。他仍是没看她,目光落在明乐湖中央波纹,神情是一贯的冷淡。 “仇红。” 他总算不装了,直呼她名,语气不善。 “林无隅娶的是杨知微。” “所以?” “所以,这不是林杨两家的事,也不是你和林无隅之间的事。” 这句话听上去更咬牙切齿。 仇红眨了眨眼,寒赋在这时终于看向她,双眼薄凉,道:“ 你心知肚明,这是谁的一步棋。也是万万不能出错的一步棋。” “所以,丞相今日亲自前来,是来警告我,别毁了这场婚宴?” 仇红几乎要笑,反问他:“试问丞相为何会觉得,我不愿他们二人婚配?” 寒赋却像被她这一句话刺痛神经,语气里竟有叁分哑然:“是啊......” 她向来如此铁石心肠。 怎会因任何人动容。 半晌,寒赋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说:“我怎会疑你。” 他低头望进她的双眼,仍是平静,一丝波澜也无。 说完这句话,寒赋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仇红以为他仍然不信,想了想,继续说:“至于林大人。寒大人,您也大可放心。他不是不会有半点差错。” 寒赋却像将与她对话的兴趣耗尽了一般,不再愿与她消磨半个字的时光,头也不回地走了。 寒赋前脚刚走,萧胥便立马回到她面前。 萧胥没有立即搭话,他今日来不也全为了东宫之事,林无隅的婚宴,也是他必须要来找仇红的原因。 他看着仇红,沉默半晌,只道:“林无隅,他分得清轻重的。” 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不过他并不在意,他真正在乎的...还是她会不会去。 “你…是要去的?” 仇红没能立即回答。 寒赋走了,她才有气力去回想他方才说了什么。 她忽然觉得林无隅的样子在记忆里模糊了,一别半年,如今听到他的消息,竟觉得陌生许多。 林无隅的书信还躺在将军府的书阁,字字句句,她好像从未读完过,又从未真正记得他写了什么。 只记得那年他自入京,走马上任要职。 皇城外重逢,旁人艳羡他春风得意,前途无量,他只追着她离席的方向,喊她姓名,剖白道: “我是为你来的。” 第二章:入局 萧胥将她送回了京郊兰石小筑。 自从她对外称病,不问朝堂之后,她便一直在将军府住着,闭门锁窗,鲜少见外人。 这兰石小筑本是某次梁帝赏赐的生辰礼物,其奢华铺张,金碧辉煌,尽显帝王专宠。 但,心意仇红领了,真要她住进去,还是恕难从命。 她是养病,修身养性,强身健体,往这兰石小筑一住,却总觉得自己离死期不远,随时要一命呜呼,死在这锦缎丝绸之上了。 要不是害怕王长安等人还在将军府纠缠,她才不会来这儿歇脚。 刚到地方,仇红便让萧胥先行回皇城,他不像她清闲,正儿八经身有重任,要是平白旷工叫人落了口舌才不好。 萧胥只沉默着,没有再问别的事,只叫她好好照顾自己,便拜别告辞。 跨过大门,仇红步伐沉重地往内堂去。 兰石小筑修筑极为不讲究,一是梁帝厌倦凡事工整,二是他私认为仇红亦不喜死板,便叫主持修建的大臣们随心所欲,用心即可。 这小筑内便修出不少九曲回廊,奇石怪树之景。但仇红无心欣赏,她只想快些松松筋骨,一夜宿舟真叫她有些吃不消,人还未跨过门槛,便发现主堂内已经有人等候她多时了。 在圈椅里安坐着的人一身玄色官服,衣襟绣有孔雀暗纹,面容光鲜,正低头饮水,听见脚步声,盈盈一笑。 “仇大人。” 仇红却笑不出来。 她什么时候又与大理寺扯上关系了。 还偏偏是其中的狠角色。 仇红只觉得最近见过的朝廷命官太多了。 这不是什么好事。 傅晚晴,大理寺卿,京城有名的蛇蝎美人,其行事泼辣直接,对于枉法者的处理手段更是令人闻之胆寒。 照例来讲,依照仇红目中无人的程度,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卿,是入不了她眼的,但傅晚晴不同。原因无他,傅晚晴是林无隅曾经的书院同窗,又因志同道合,便互引为友。 但仇红并未真正与傅晚晴相识过。自她与林无隅减少往来后,更是没了这种可能。 想到这,仇红一阵头痛,才解决了一个寒赋,又来一个傅晚晴,莫非都是来威胁她规矩自我,别毁了林无隅的喜事? 仇红暗做决定,若傅晚晴开口也是为了林无隅之事,她一定会直接将她扫地出门。 内堂里端坐的傅晚晴却动也未动,安坐如山,一双眼睛将仇红从上到下扫了个遍,只道:“看来大人的确是病了。” 傅晚晴本以为,仇红只是单纯厌倦官场,被逼无奈,才称病告假,没想到今日一见,仇红如今的样子的确潦草,薄衣在身,又发冠凌乱,面目苍白,看上去的确像久病难医。 倒与她从前见过的仇红,分外不同。 仇红仇将军,后梁第一不可惹的人物,十五年前绥云关一战,把濒临亡国的后梁从生死线上拉了回来,此后数年,接连在后梁国境往东、西延伸扩张。 边境周边诸国,但凡提到仇红威名,皆是闻风丧胆,不敢来犯。 那年傅晚晴还在为了不被嫁入皇家,一心一意扑进年末女官科考,仇将军收复云疆,率军凯旋的消息便已传进了京城。 百姓锣鼓喧天,朱雀大街上人满为患,傅晚晴抛下书卷,跟随家中长辈闯入人流,也只为亲眼一睹武神将军的风姿。等了半个时辰,终于瞧见了仇红和她的万夜营。 傅晚晴从前只知兵器冷血,取人性命。 却不知道美色也可杀人。 仇红实在是耀眼过人,她甚至未着军服,一身简装,纵马于队前,身后是陪她出生入死的万夜营,角声连天里,昂扬之姿,傅晚晴当即忘了她纠缠几月有余的之乎者也,只剩下入眼天人之姿,仇红一瞬而过漂亮的侧脸。 那一面之后,她再没机会见过仇红。 今日前来,她却未想到,仇红真如传闻所说,染病养疾,不复从前。 傅晚晴顿了顿,压住心头情绪,只说:“下官原本以为,依照大人从前的作风,不请自来者,军法伺候,不掉一层皮,我是走不出这间屋子的。” 这话不是说笑,仇红性情残酷,触怒过她的人,下场可比傅晚晴大牢里关押着的囚犯还惨。 但仇红只把她的话理解了半秒,道:“所以你是来找打的?” 傅晚晴没料到她会这样回,顿了顿,“大人说笑,下官不敢。” 仇红耐着性子,“那你今日来做什么?” 傅晚晴清了清嗓子,正要将话引入正题,“下官今日前来,是为......” “我不关心。” 仇红几乎立刻打断了她。 “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不关心。” “现在能离开了吗?” 意料之中。傅晚晴虽没受过这种冷遇,但对方是仇红,她可以一笑置之。仇红性格古怪,极难亲近,她对任何人都不客气,更别说素未谋面的自己。 但或许是年少的仰慕仍在作祟,反应过来时她才发现自己已经站起身,走到了仇红面前。 一走近她,傅晚晴才后知后觉,美人病中,依旧不减半分灵动。 这可是仇红。 五官如工笔镌刻,又浑然天成,眉眼挺阔,一双上挑明眸,端的是盛气傲人。常年习武,身姿修长挺拔,更是有着寻常女子不曾有的冷冽之感。 只是站在那儿,便让人心生不敢言的倾慕流连之情。 离得近了,傅晚晴能看见仇红眼中分明的波流。 似是大梦初醒,傅晚晴找回思绪,皮笑肉不笑道: “大人的性格倒是变了很多。不过这事不关己的态度,倒还是半分未变。下官还未曾说是什么事,就急着赶人。” “可惜,如今世道变了......” 仇红叹息,这世道是真的变了。 换做以前, 谁敢在她赶人的时候,说一个不字。 也罢。 就听听她要说些什么废话。 傅晚晴见仇红没赶人的意思,明白有戏,轻轻一笑,接着说下去。 “想必大人昨日已见过王侍郎。” 提起王长安,仇红又是一阵头痛。王长安这人,典型的官场人物,八面玲珑、面面俱到,极会做人。 仇红远在云疆的那些年,都能收到千里迢迢自长安寄来的茶点锦缎,逢年过节更是夸张,一整个军营都能收到来自王侍郎的慰问补给,收买人心之工夫,简直令人咋舌。 仇红本不喜欢这样的人际往来,可偏偏王长安这种人软硬不吃,不论她是明面拒绝还是漠视不管,都影响不了他半分。 这些年他单方面对仇红累积起来的交情,足以在朝堂之中树立他与仇红交好的假象。回京这些年,仇红已经尽量避开与他的见面,却还是能被他抓到机会“叙旧”。即使她称病离朝,王长安却仍像个狗皮膏药一般阴魂不散。 王长安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他的目的也很简单,他是漳州派的重要人物,为漳州派尽心尽力,图谋后梁未来,是他政治蓝图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点。 漳州派势力盘根错节,其中大部分都是世家门阀、皇亲贵族之辈。 本来仇红多年来的立场表明过,她从不参与党派斗争,也无心为哪一派效力。 王长安本来的算盘也只是尽量与仇红保持陌生以上的关系,但年初的一件大事刺激了他紧绷着的神经,元都派的新领导者,是仇红曾经的军营同僚,如今代替她驻守云疆的骠骑将军,裴照川。 裴照川的确是不容小觑的力量,不仅是裴照川本人,还有他身后滔天之势的裴家。裴照川的选择杀了漳州派一个措手不及,王长安恨得牙痒,却也不得不改变对仇红的拉拢政策。 从前的表面友好已经不足以让他安心。他如今一定要将仇红拉入漳州派,否则绝不罢休。 傅晚晴的声音打断了仇红的思绪。 “晚晴今日唐突前来,并非是想惹大人不快。而是如今迫在眉睫,不得不要您出面。” “大人从前想要置身事外,有梁帝默许,太子回护。” 傅晚晴语速飞快:“而今时不同往日,朝中政局已变,梁帝病重,太子明面掌权,而朝廷内部已是暗浪汹涌,如今两党相争,已到水深火热地步,如果不是有寒相在朝坐镇维稳,恐怕早已控制不了局面。” 仇红愣了愣。 的确。 她虽然烦,却也没真正觉得这事棘手。 毕竟后梁国内,政务军事,桩桩件件,都还有一个寒赋做主。漳州、元都两派虽闹得你死我活,却也不敢真的在寒赋眼皮子底下大动干戈。 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傅晚晴接着说道:“但这天下又不姓寒,寒相再有通天的本领,也没办法凭一己之力平定局面。政局非沙场,不是兵刃相见就能解决问题的事。这个道理,大人比我清楚,不然也不会宁可戍边云疆,也不愿回京加官进爵。” “但曾经和您有相同想法的裴将军,如今也一改从前不理朝政的态度,大张旗鼓地加入了元都派,这就是一个信号。” “如今两党之争已经不局限于京城,更不局限于主陆十二州。连远在西北的云疆,也被拉入博弈。” “大人虽久不闻世事,但如今政局云谲风诡,大人今日不入局,不代表其他蠢蠢欲动的势力请君入瓮。今日不是王长安,不是我,也会是别人。” 一番话说得循循善诱,仿佛此刻正置身于她大理寺问罪堂,仇红听得仔细,待她话毕,只问了她一个问题。 “你要我入元都派?” 傅晚晴却避而不答。 “我只希望大人不要做错误的决定。” 沉默半晌,仇红才问她。 “你为谁卖命?” “待仇大人入局之后,自有知道的机会。” 仇红下意识觉得,傅晚晴这个人没那么简单。 “您不会后悔的。”傅晚晴笑着说:“本月十六,丑时,城郊断石崖。” “什么?” “是主子的诚意。” 想了想,傅晚晴又补充道:“邀人入局,定是要展现我等的诚意,才能打动大人。” “我家主子知道,本月十四您要出席林尚书的婚宴,所以特定将日子推后,给您足够的时间。” 傅晚晴笑得更灿烂,“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那么,就静候大人佳音,下官告辞。” 第三章:喜柬 傅晚晴走后四个时辰,萧胥便再度拜访兰石小筑。 彼时仇红正将武库里的长枪短匕、宝剑弯弓等物,按个头在院内一字排开,自己则端坐在中央,怀里抱着那把十五年前梁帝亲赐的揽月剑,借着还算清朗的月色,细细端详着着剑身纹路。 自从她卸任云疆,入京疗养以后,她便许久没有碰一碰这些东西的机会了。 不知为何,今日觉得十分孤独,迫切地想和这些老朋友说说话,见见面。 跑去后院武库将它们拿出来以后,却相顾无言,只觉陌生。 好在萧胥的到来让她减少了些无措感。 他仍穿着早晨那身官服,乌衣白冠,只是神色多了些疲惫,立在廊下,身影颀长。 仇红抬起头,示意萧胥跟着她到屋内说话。 萧胥抬了脚步,跟在她身后,问道:“...不用收起来?” 仇红摇摇头,“放在武库里也是吃灰生锈,倒不如出来晒晒月光,听听风声。” 两人相对而坐,萧胥点亮一柄红烛,替仇红倒上茶水之前,摸了摸壶身,果然触到一片冰凉,不由得叹气。 兰石小筑是没有下人的,仇红要静养,又不喜外人在身边,在兰石小筑生活,便要全靠她自食其力。 因此,你就不能指望仇红能自己给自己喝上一口热茶。 萧胥微皱了眉,收回要倒茶的手,发话:“明日便回将军府。” 仇红云里雾里,“为何?王长安已经放弃了?” 又见萧胥迟迟不给她倒茶,纳闷,起身准备自给自足,手刚伸出去,又被萧胥打了回来。 仇红手背一痛:“你要渴死我?” 萧胥没好气:“你要缺这一口水,早死在绥云关了。” 仇红:? 到底是谁在京城散播萧胥是后梁难得一见温文尔雅的翩翩君子?不知多少无知少女被这弥天大谎骗得团团转,还真以为萧胥是什么温润如玉的良家公子呢……那些人应该因为散布谣言,违反后梁律而去蹲大牢。 仇红无语凝噎,只想赶他走:“那你又来做什么?一天竟然来见我两次,受了谁指使啊?” 本是无心一说,没想到话音刚落,萧胥脸色一变,看向仇红的眼神有些闪躲。 他顿了顿,自知无法避免,从怀里拿出一方锦盒,放在仇红面前。 仇红几乎是立刻便知道了那是什么东西。 楠木为函,以彰吉庆。柬帖亲书,以表诚意。 这句话,还是林无隅在修改《后梁婚律疏议》的时候,常在仇红耳畔翻来覆去念叨的。 锦盒之中便是楠木函,林无隅亲笔题写的柬帖就在其中。 见仇红沉默,萧胥有些艰难地开口:“...今日我顺路去将军府,叫管家提防王长安等人派来的家奴。之后管家便提起了这件事,我..我看了一眼,便一并带过来了。” 他刚说完,仇红才像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一般,回他道:“多谢。” 萧胥无法忍受这样的氛围,仇红安静得出奇,却也不去看那张柬帖,他又无法自作主张替她扔弃或打开,只能闷闷地等着她的动作,又像是等待着一个最终的答案。 红烛燃过一半,仇红仍然没有要动作的意思,萧胥终于忍不住开了口:“若你不想......” 话音未落,仇红已经伸手打开了柬帖。她将柬帖摊开,铺面而来的清香让她一时恍惚,红烛昏暗,她叫萧胥再点上一盏新的,放在她眼前,明光之下,她看见林无隅标致的小楷落在纸卷。 “礼同掌判,合二姓以嘉姻,诗咏宜家,敦百年之静好。赤绳系定,珠联璧合。静候佳客,光辉庭筵。” 落款:林无隅,携家妻杨知微,敬上。 烛火微颤,字字分明。 仇红看得有些出神,林无隅的字迹让她毫无防备地忆起了往昔。 他们曾经的确有过一段连她自己都艳羡的过去。 林无隅好像生来就是来包容、接纳她一切的人。 不必费神,不必猜测。 他们相识于云疆。 那时绥云关一战刚刚告捷,仇红打赢了一场几乎不可能胜利的仗。 在那之前,仇红只是投军参战的一个小小兵士。绥云关一战,梁军已行至穷途末路。对面是泯、武两国来势汹汹的骑兵,而后梁粮草紧缺,兵士伤残,几乎毫无战胜的可能,如今再战,只是为了死得其所,不做亡国之徒。 仇红上阵前,手里甚至没有一件像样的武器,战至后来,才从死人手里借过长剑,继续奋战。 在上阵前,她便得知,此一战,她所在的偃月营只为慷慨赴死,死士百人,皆不改其志。他们彼此帮忙在衣襟处绣上姓名家乡,到了仇红这里,她只摇摇头,拒绝了递来的针线。 “我并不觉得我们一定会死。” 她语气淡然,披甲上阵,甚至没留给他们反应的机会。 而事实也印证了她的话。 开战不过一刻,仇红便察觉到敌军懒散、轻敌之态,即使是军中尖锐之部,也毫无防备、预警之心。 一支打仗的队伍,如果像这般军心涣散,缺乏士气,当她们面对一支决心坚定、再无退路的军队时,胜负没有那么绝对。 仇红明白,只需一点意料之外的慌乱,足以让他们阵脚自乱,暴露弱点。 她找来一匹失去主人的军马,飞快疾驰,召集了就近的偃月营将士数十人,他们中有的已身负重伤,有的已失去武器,赤手空拳与敌军搏斗,仇红并未犹豫,说出自己内心想法,邀他们与她一起,朝西疾驰,共同突破敌军的尖锐之部。 “反正一死,不如与我多杀几人,黄泉路上,多个手下败将。” 残阳如血,暗草惊风,仇红一路纵马,朝着眼前乌色最深处而去。 旌旗猎猎,烈马嘶鸣,她所向披靡,挑枪断戟,跟随而来的偃月营众人,受她鼓舞,皆是热血难抑,提枪走马,与她里应外合,冲破敌阵,挥刃挽弓。 这一战,他们赢了。 仇红深入敌阵,以一敌千,斩贼首级无数,致使敌军全线溃败,被迫退至叁百里之外。 书写仇红战绩的邸报飞速传进宫城,本要悬梁自戕,以己殉国的梁帝,扔弃了白绫叁尺,双膝叩地,携领百臣,在含元殿双龙藻井之下,提笔写下对仇红的颂词。 天不亡后梁,赐仇红于云疆。 为仇红加官进爵的圣旨,一路上受到无数后梁百姓长跪相送。仇红一时间风头无两,名声大噪,后梁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那时的林无隅,是云疆卑门县的县令,给仇红的嘉奖之宴,就在卑门举行。 仇红从前不识得此人,但当她领着偃月营入卑门休整后,她便再忘不了林无隅这个名字了。 入眼所见炊烟袅袅,人家安居,在满目疮痍的云疆大地上,林无隅管辖的卑门,竟维持着秩序和稳定。 后梁如今形势,在职为官中不战而降者,弃官逃命者,借职搜刮者,数不胜数。 林无隅,却真正担起了县令之责。 可惜直到庆功宴最后,林无隅才姗姗来迟,而他一来,就直接掀袍下跪,叩谢仇红。 仇红自觉担不起这一跪,却没想到,之后林无隅的情,更让她担不起。 一年后京城重逢,林无隅摇身一变,横踏青云,入主六部,身旁多的是热切万分、急于与之结交的名流贵族。 而他却跟着她一并离席,追着她的马绕出叁条长街,只为对她吐露心声—— “我是为你而来的。” 那句话分量不小,仇红愣在当场,沉默半晌,只说了一句:“林大人客气。” 她自认对七情六欲一窍不通,也不打算了解,林无隅却比她想象得还要执着。 他的执着却没能走向最好的结局。 仇红知他心意,又无法真心割舍掉与他的友谊,心中对他的愧大于一切,更让她无法做出施舍可怜他的更多举动。 仿佛命中注定,他们二人只能止步于朋友,无法求得更多。 七年前,仇红便对林无隅剖白过,他们之间绝无更多可能,这对林无隅并不公平,她只希望他想开,不必再执着于自己。 她这句话说得极为艰难,伤害林无隅的事她做不来,但偏偏又无可避免。 又一个七年过去,他们二人虽仍互称为友,林无隅却不再像从前那般执着固执。半年以前,他写来最后一封信,托人交给她。 信中内容,仇红到现在都还不曾读过,但在那之后,林无隅便再没有给她写过一封信。 仇红还没来得及生出更多的情绪,一旁的萧胥已经忍不住要将她拉出回忆。 “阿红,阿红......” 仇红没有应声。她的沉默落在萧胥眼里却成了说不出口的在乎。 见她不答,萧胥的嗓音染上了毫不掩饰的急切,“阿红,如今木已成舟,你不必再因此介怀......” 见她神色恍惚,似乎仍沉湎于过去种种,萧胥更为不忍,伸手拉住仇红衣袖,恳切道,“林无隅若真心待你,如今又怎么会明媒正娶他人......” “萧胥。” 仇红如梦初醒,实在不解萧胥突如其来的情绪,她将柬帖合拢,放回函盒,再开口时,语气有着不怒自威的冷漠。 “你最好清楚你在说什么。” 萧胥深知自己口不择言,但他没办法在这件事上保持理智,很显然,他认为仇红也无法在关于林无隅的事情上对他抱有包容。 这让他更觉痛苦,并且难以忍受。 萧胥清楚地知道,横跨在他和仇红之间的鸿沟,不是曾经的师徒辈分,身份之规,而是林无隅,一个早就放弃了她的林无隅。 萧胥却无法张口为自己辩解。 因为林无隅同她有十五年。 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十五年。 而那是自己永远无法企及的过去。 萧胥哑口无言。 从他拜入将军府,称仇红为师的那一天起,他就从未逃出过与林无隅有关的阴影。 从未。 仇红见他不愿低头,似也失去了耐心,叹息一声后,对他道:“你走吧。” “我只当你没说过这句话。” 她眉心紧蹙,换做从前,萧胥是看不得她皱眉,一定要将她烦心揉散才好。 但今日,他不再舍不得了。 “不。”萧胥站起身,高大的身子投下一道化不开的阴影。 “你一定要记得,我今日说了什么。” 他一字一顿,带着不容拒绝的笃定。 “你必须记得。” 第四章:古怪 自萧胥那日与她不欢而散后,又过了四日,仇红才从兰石小筑离开,挑着夜半时分,四下无人,回了皇城之中的将军府。 老管家姓李,是从前偃月营的马夫,家中叁子无一幸免,全都牺牲在战场,云疆安定后,仇红便安排他入京接管将军府,虽不能缓解丧子之苦,但至少能忙于琐碎,不必终日沉于苦痛。 仇红到时,李管家正在侧门提灯等候。 皇城素有宵禁,但她一向有些为所欲为的权利,几年前尚未病重之时,她还经常半夜出城练马挽弓,披星戴月奔于群山之间。 没想到今日这特权只能拿来大材小用,掩人耳目,以便她躲开王长安之流的“友好交际”。 仇红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李管家,将军府里寂静冷清,除开李管家手里那盏八角宝灯隐隐透出的光外,再无其他可见之色。 仇红先行进了叁堂内宅,李管家安顿好马匹后,才从后厨将煮好的药汤端至寝卧。 她的疗养药方,梁帝有令,交至太医署全权安排,由太常寺进贡新鲜草药,药石按剂成方,再由例巡皇城的千牛卫统领亲自送至将军府。 仇红自认由千牛卫统领替自己送药一举,实属小题大做,本来由太医署为自己诊病已是皇恩浩荡,实在犯不着再让堂堂正四品武官,千牛卫中郎将跑动跑西,只为了给自己送药。 又怕梁帝驳回,头几个月她只能亲自拜访太医署,梁帝松口以后,便由李管家负责取药。 但萧胥不知道又是哪门子良心作祟,从李管家那儿揽了这活,亲自登门送药,一日不差,差点把仇红吓得半死。 看着眼前乌黑汤药,仇红脸色微变,顺势问道:“这药,萧胥送来的?” 李管家动作一顿,摇摇头,答:“不是。” 他惯会察言观色,听仇红这样一问,便知道他们二人定是出了什么矛盾,但又不好干预,只叫她快些喝了药,趁着夜深好些歇息。 仇红嗯了一声,颇觉得有些疲惫。 往常她也常有与萧胥意见不合,嘴上冲突的时候,但都不算什么要紧之事,没有谁会真正放在心上。萧胥虽在她这里任性,却也知道分寸,从没有这次如此莫名其妙过。 叫她喝个药也不安生。 算了,也罢。 她自认并不亏欠萧胥,也就无需因他情绪而反省自己。 更何况,她面前还有一个坎要过。 寒赋之言犹在耳侧。 “林无隅娶的是杨知微。” “这不是林杨两家的事,也不是你和林无隅之间的事。” “ 你心知肚明,这是谁的一步棋。也是万万不能出错的一步棋。” 仇红心中叹息。 她哪儿来的心知肚明。她甚至不知这位杨小姐什么来头,知微二字如何写。她能心知肚明些什么? 可惜寒赋面前由不得她吐真,即使她一无所知,也绝不能露半分胆怯。 寒赋倒给她提了一个醒。 林无隅与杨知微缔结婚姻一事,很可能是对她的一次试探,一次逼迫。 有人容不得她一退再退,以弱示外。 傅晚晴有句话说对了,仇红一日不入局,便一日有人设瓮相待。今日是林无隅,明日便可能是萧胥。 思绪间,李管家递上碗蜜茶替她解苦,仇红趁热饮下半碗,压去喉头苦涩,方才那一剂汤药见效极快,她已有了几分睡意。 夜已浓重,李管家收拾桌上碗盏,仇红瞧他动作,心想,太医署取药一事,还是她亲自去比较妥当。李管家每日操心将军府事务,已经足够,反正她清闲无事,多走动走动也不算坏事。 “李叔,今后你便不必替我取药,我自己前去就是了。” 话音刚落,李管家手上动作一顿,“大人要自己去取?” 仇红点头,“有何不可吗?” 李管家如实回答:“今日大人的药,是丞相府的人送来的。他还说,今后太医署的药都由他送来,大人不必再操心。” 仇红一口茶差点呛进喉口。 “丞相府?” 哪个丞相府? 仇红刚来之不易的睡意顿时跑了个干净。 李管家瞧她面色古怪,想了想,疑惑道:“京城里还有第二个丞相府吗?” 仇红回答得有些艰难:“万一呢......” 她现在开始怀疑刚才那根本不是睡意,而是剧毒袭身的前兆。 李管家却不懂她为何突然面露痛苦之色,只道:“那人还带话来,太医署的医官说了,如今已过一个疗程,接下来的药方要依大人如今身体情形做修改,还请大人找个方便的时间,他们好派人过来问诊。” 仇红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觉得喉咙烧得慌,见李管家等着她回话,仓促间嗯了一声,糊弄道:“你安排就是了。” 李管家得了话,收拾好东西便告退, 仇红却百思不得其解,寒赋这是什么意思? 已经到了明目张胆从她所服汤药下手,取她性命了吗?但这手段未免太没水准,她要是真因汤药出事,他不也难辞其咎? 或许是他丞相府里多得是下人仆役,赏给她一个而已?想让她欠他人情? 可高傲如寒赋,要她的人情做什么?她敢说,她的项上人头和她的人情,一定要寒赋选一个,寒赋肯定想也不想,定选前者。 仇红想不明白。 于是在心里把萧胥从头到脚骂了一遍。 若不是萧胥耍些小孩脾气,她现在费得着大半夜无心睡眠,猜寒大丞相的心思? 算了。 还是等五日之后,她早些时间,亲自去太医署取药,一定要先丞相府的人一步。本来就是她自己的事,自己负责,寒赋总不能批评她什么吧。 想到寒赋阴恻恻的脸,仇红恨不能明日一睁眼就是五日后。 这般打定主意,仇红解决心头大患,如释重负,又有了些睡意。 灭灯入榻,躺进她久违的柔软床褥,不到一刻,她便沉沉入睡。 *** 同时,后梁极北之地,殊柏城,嵬木林。 正值时令暑中,此地却雪屑飘零,彻夜极寒,整座城池静谧幽深,独立寒雪。 嵬木林内,古松遍布,枝叶萧索,头顶浅淡星辉,林中阴影深处,同古松一并沉默静立着的,还有数十个收敛声息的黑衣轻卫。 远处城池通明,隐约灯火可见,城门半开,薄雪之中,行出一队离城的人马。 藏在嵬木林中的黑衣轻卫屏息以待,此路人马自羲和关入后梁,一路往南,马不停蹄行过叁百里至殊柏城,未做半刻停留,立即动身出城,往嵬木林的方向而来。 半柱香之后,御道之中响起一阵沉而重的铜铃声,随之而来的,还有几道正在争吵的声音。 “裴照川?”领头纵马的人不屑一顾,“匹夫蛮力罢了,真要指望他出征西凉,不如提前给万夜营收尸。” 话音刚落,有一人立即附和道:“裴照川几斤几两,你我几人不知,宫里头做主的人还不知么?若裴照川真有本事,怎么不见他受命领兵,与西凉一战?” 此语一出,队伍里皆是赞同之声。 “裴照川之流,大家心知肚明,无非是靠着祖上荫庇,才走到今日之位。要说换我们其中任何一人,谁要上有他那样的家族做持,估计早就在他的位置之上了!” “不错,你我不缺能力,缺的只是好命罢了......” 突然,在队伍前头的一人拉马停驻,横挡下后头的马队,这人面色不虞,像是忍无可忍才出声反驳。 “...若裴照川靠得是家族荫庇,自己没半点真材实料,当年仇红又怎会亲自将她的万夜营交给他?你们不信朝廷,难道能不信仇将军?” 他话音刚落,领头之人几乎要立刻讽刺,还未来得及出声,周围密林之中忽地凌空射出一道冷箭,击中他身下马匹。 马鸣凄怆,浓烈的血腥气瞬间密布整片松林。 “什么人?” “谁?谁在那!” 接连几发暗箭,为首几匹马上的人应声倒下,还未来得及反应,惨白雪地之中,瞬间染上赤红血光。 剩下的马队几乎立刻反应过来,调转马头,抽出兵器,仓皇奔向队伍中央的一处巨型车架。林中疾风呼啸,所有人乱了阵脚,只看见几道黑影逼近,却抓不出一点实体。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许多人嘴上来不及呼喊,就被不知何处捅出的长刀刺穿喉骨,鲜血淋漓。 惨叫声不绝于耳,刀风扬起雪尘,扑灭血液滚烫。 不过一炷香燃尽,马队百人,无一幸免,接连惨死。 待一切寂静,为首的黑衣轻卫召集手下,在众人面前,取下车架上火把,借着火光靠近马队中央的巨型车架。 裹布之下,映照出一个方正囚笼的影子,黑衣轻卫举起火把,拉下裹布,火光昏暗之中,照出一条粗重的铁链,铁链之末,栓着一个人。 那人好像感受到了火光靠近,乌发之中,睁开一只银色瞳仁。 妖冶的火光落在他的眼眸,如业火自地狱燃烧,覆灭人间。 第五章:无隅 淮安林氏,自十叁朝起始便是家族荣繁,文人墨客辈出。却因铮骨敢言,一直未能受圣人青眼相加,受赏高官厚禄,多数人官场沉浮,几经波折,也无法当立潮头,只能抱憾终身。 百年来,也不过只有林无隅一人,一路扶摇直上,稳坐一部尚书之职,光耀门楣,显祖荣宗。 不仅如此,林无隅也备受梁帝信赖,修缮后梁律,主考科举等等,都可以略去不表。 真要谈起梁帝对他的宠爱,不得不提当年林无隅入京为官,因太过仓促,还未分得居所,梁帝听闻以后,亲赐永兴坊潜邸作为他安身京城之所,又赠亲书匾额,以彰盛宠。 上一个如此独得皇帝青睐的,还是为后梁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的仇红。如今盛宠易主,京中不少人以为,仇红失了这独一份的尊贵,和林无隅定是要水火不容,势不两立一番的。 却没想到,二人竟出奇和睦,无论殿上朝后,找不出半分两看相厌的样子。 两虎相争的戏码既然看不成,看点儿八卦轶事也是好的。 林无隅又生了一副女子青睐的好相貌,举手投足间皆是风雅二字,如此人物,更是逃不了百姓评头论足,津津乐道。 入京十四年,林无隅的婚配之事,一直在京城名门闺秀闲时谈天话题中久居不下。 如今终于尘埃落定,少女们心碎难抑,从此人生少了一大份乐趣,京城的天也应景地接连阴沉了半月,直到林无隅大婚当天,仍是半点阳光也无。 唯有仇红很满意这样的天气。 她睡足了精神,上街为林无隅的婚宴做准备。西市一向热闹,过了市门沿远池而行,一路往西,多得是高门华屋,商贩云集。 仇红一路闲逛,没想到随礼还没买到,耳边就已经听了不少热闹。这些热闹无一例外,都是关于林无隅的。 她此刻正停在玉石摊前挑挑拣拣,正巧听见摊主人在与客人交谈些林家秘辛,她到时那几人说得正热烈,摊主更是表情认真,高声插话道: “......他们知道些什么呀,那根本就不是林大人真正的母亲。” 此语一出,场面冷了几秒,摊主人趁几人安静下来,继续说下去。一旁的仇红也很难克制住好奇,微微侧耳。 “如今林家的正夫人,早些年是个无名无姓的流民之女,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十四岁的时候,被卖进一户山庄,给庄老爷做小,只是她命不好,还未行过正礼就被正室赶出家门。 “之后流浪各处,在淮安弘福寺遇上林无隅的生母吴氏。吴氏念其身世悲苦,将她带回林府照顾。 “此女心怀感恩,对林家上下肝脑涂地,更待林无隅如亲子。吴氏过世前,便亲自将她抬为正夫人,从此掌管林家......” 还未说完,交谈的其中一人发现了摊前的仇红,脸色突变,拿手肘捅了捅侃侃而谈的摊主,示意他收声,摊主说到兴头上,哪儿那么容易停,张了嘴要继续说,还未出声,被人摁着脖子回头,视线里,出现仇红面无表情的脸。 摊主怔愣几秒,“仇......仇将军。” “仇将军好。”接二连叁,几个人都跟着作揖问候。 “仇将军日安。” 仇红微怔,回过神来,见他们几人面色难看,仿佛大难临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来宽慰他们,只能举了举手上几枚玉料,问摊主价。 摊主哆哆嗦嗦地回她,因声音太小,她也没怎么听清。 半晌,只是哦了一声,便把手上的玉料放了回去。 “我不买。” 她的确没有要买的意思,而且现在故事听够了,该走人了。 她走得潇洒,玉石摊后的几人面面相觑,半柱香后才登时像活了过来一般,喘着粗气异口同声道: “那真是...仇将军啊?” 问完,视线又争先恐后往仇红的背影追去。 方才没有胆子细看,现在走远了反而肆无忌惮起来,个个擦亮眼瞳,追着仇红背影,丝毫没有松动。 长街之上,大片大片桐杨的浓荫之下,仇红的身影落在远处,她长发高束,一身简服,行走在高屋敞丽,楼阁艳绝的长街之中,却叫周遭转瞬黯然,失色无光。 仇红身量极高,又是一身女子轻骨,双足触地宛如蛟龙戏水,步伐之间皆是游刃轻巧。 “不愧是仇将军......走个路也跟画儿似的,怎么瞧怎么舒心。”只是背影,几人便看得分外入神,出声感叹到。 “是啊,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仇将军,真是圆我毕生梦想。” “得了,收敛些吧,也就是看看背影罢了,不知是谁方才与仇将军正面相视,大气也不敢出。”有一人突兀打破氛围。 “此言差矣,这反而才是正常之举,哪有人敢和神仙面对面的,还是活生生的武神!”很快遭到极快反驳。 这话极为夸张,却得到了几人一致赞同,正要继续感叹,不知是谁突然幽幽道: “看来我从前听闻仇将军与林大人私交甚好的传言,是假的呀,他们的确并无深交,不然怎么会连林大人家中如何都不知道。” 摊主则是一脸高深莫测,摇摇头,道:“只道是落花无意啊......” 仇红一路闷头走出一条街,才放缓步调,喘息一口气。 她大抵是不适合上街采买的,但好歹她和林无隅朋友一场,若是婚宴之礼都交由他人操办,她良心有愧。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挑选,这次她学会收敛声息,尽量不引起人注意,没想到误打误撞,到了全京城的饮酒宝地——镜村酒肆。 仇红仍记得林无隅也是爱酒之人,从前时光,她每每自云疆回京,都不忘带上些好酒招待林无隅。 更巧的是,镜村酒肆有专售云疆特产的货架,仇红在店外一眼便瞧见了那壶青雁沙,二话不说便入门买下。 刚一入店,店老板便认出她来,见她如临大敌,立马收声。 “将军可是有想买的酒?”店老板作揖问道。 仇红指了指他面前的青雁沙,惜字如金道:“两壶,替我包好。一共几两?” 店主摇头,笑眯眯地回她:“将军赏脸我这小铺,哪儿还能管将军要钱呢,您只管喜欢,拿了便是。” 仇红自然不会答应,好在她有应对的准备,先一步拿了银两出来,两指一捻,便将银两掷向了店铺悬梁上供奉财神的烛台。 店老板一时愣在当场,没了办法,收了钱像做了亏心事一般,面有难色,琢磨半天,才一拍脑袋,说道:“那,我就收下了,改日就叫人将这银两打磨成平安符......” 仇红不解:“......平安符?” 店老板连忙解释道:“我家夫人刚生过一场大病,身子不见得好,庙里的僧人都说,她实在缺极纯之气,我还不知道上哪去补这极纯之气呢!不过将军今天来了就好了,您用过的银子,肯定是世上最具纯气之物,自然也能驱病除秽。” 仇红只笑:“有你的诚心,相信夫人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店老板连连称是,替她将酒包好,又接连问了几声好,才目送仇红离去。 仇红心满意足,正要速速离开这耳目众多之地,前方一队燕人打扮的人马吸引了她的注意。 西市多外商,胡姬异客,外族打扮的商人数不胜数,本来不足为奇。 仇红眼前的这队人马却实在太过浩浩荡荡,不像普通商队,倒像王族出巡。 尤其是头尾驾马的几人,服饰上虽做过简化,做普通商人打扮,头缠汗巾,腰挂,手中绕着朱丝缰绳,但他们胯下的那几匹马,就足够让她警惕了。 各个都是一等一的品相,蹄阔腿健,战马中的翘楚,就她所知,这样的汗马宝驹,无非也就梁帝生贺,万国来朝,才能得几匹外域进贡。 这商队到底是什么来头,她倒不知何时京城里来了贵客。 还正巧是林无隅大婚这天。 想到这,她紧了紧怀中酒,心下不安。 林无隅是个不会向她吐露半分困境的性子,宁愿自己身陷囹圄,也绝不会开口向她道一声苦。他的婚事对她来说,是喜是危尚不得知,但近日种种看来,此事一定是危字更多。 事到如今,仇红已经避无可避,不得不小心提防了。 正兀自想着,仇红的视线仍停在商队前方,领头那人却突然反应,在人群之中捉住她打量的眼神,下意识地摸住腰间佩刀,仇红瞳仁一缩,迅速偏过脸,躲进暗处。 那人却像触电一般,迅速放松表情,眼神放缓,故意忽视仇红一般,不再往她的方向看。 此地不宜久留,仇红隐去身形,择了一条小道,飞速往永兴坊方向而去。 第六章:冤家路窄 永兴坊内一向把守甚严,更不要提林府左右,光是京城巡军一日便要来回十趟,只是无论如何安防,总拦不住她仇红的。 更何况上林府的墙,她是轻车熟路。 永兴坊林府,前身是梁帝挚友已故秦国公潜邸,秦国公生时好喜文弄墨,潜邸中家居陈设亦有情趣,亭台林立,迭山理水,移一步换一景。 仇红一向随心所欲,拜访林府,从来不正儿八经递上拜帖,自报家门,由正门被恭恭敬敬请进府中,她习惯走不寻常之路,林府的亭台楼阁又修得极有格调,不亲自爬一爬,岂不浪费这风景大好。 林无隅纵有无奈,只能将她常登上的一处斗拱改得平了些 ,硬生生坏了这飞檐统一之景。 改了斗拱做平,林无隅心细如发,还给她设了放糕点盘子的小几。仇红不来时,偶尔会有几只野猫在此饱腹。 仇红到时,她已有许久未来,却并未清晰的陌生之感,林府内外,放眼所及之处皆是毫无变化,仿佛时间凝滞,未有半分之变。 仇红沉吟片刻,将自己准备的酒礼放到一旁,她专挑尚早的时辰前来,是有目的的。擒贼先擒王,林府婚事肯定是从林府打听来得方便,她不过多犹豫,快速地将长发束紧,腰肢一展,足尖轻点,便无声落地。 她来的是林府内院,一墙之隔的宴席外厅正紧锣密鼓地筹备夜晚婚宴。此时内院鲜少人影,仇红入室如闲逛,异常自在。 她目的明确,要去林夫人所居之地,印象中此人的卧房在内院之北,仇红还未跨过那斗拱门,便听得一阵啜泣之声徐徐而出。 仇红贴墙而行,靠近卧房窗棂之处便纵身一跃,停在屋上房梁,只听得屋内两道声线,一主一仆,一道泣音哽咽,一道不停宽慰。 “...夫人,别哭了,今日大喜,怎好这样哭得凶呀?” “你又叫我怎能不哭呢,我盼了大半辈子,如今终于盼到无隅得以成家,人生又一圆满,我心愿得以了全,实在是不得不欢喜......” 说罢,又哭啼起来,比之前更凶。 丫鬟只能替她擦着眼泪,嘴上仍一刻不停劝着,说干了口舌,林夫人仍是一点没收住泪水。丫鬟没了办法,正苦恼着,又突然瞥见窗外紫薇花,嬉笑道: “夫人欢喜就足够了,可再不要哭,晚上新娘子到了,见着您脸上泪痕,要叫人家姑娘难过的呀。知微小姐关心爱护您,要是见了您这样子,可不是心疼百倍,若是跟您一同掉了泪,那才是出了大事!” 一提到杨知微,方才还低声啜泣的林夫人忽然止了泣音,丫鬟的话戳中了她心中担忧,连忙清嗓拭泪。 “这倒是我想得不周全了,的确不能叫知微瞧见我这样子,她这姑娘心慈念善,又是难得地孝敬我,我这一哭,她指不定又要多为我伤怀...这可不行。” 林夫人说着,总算平静下来,又对丫鬟续道:“老天保佑,无隅能与知微这样好的女子相识相知,又情定终生,结了这辈子的缘,姐姐黄泉之下有眼,也定会祝福他们这一对眷侣,长长久久,恩爱不疑。” 仇红正听到这里,房外突然来了几个下人,脚步匆匆,听他们高声喜言,是前院布设已毕,林无隅来请林夫人亲自过目。 仇红没有多留,未等林夫人一行人先行离去,她先一步纵身翻过内院高墙,一路返回,重新到了她放酒的斗拱之上。 即使是在这里,她也已经能瞧见宴厅陈设,红绒锦缎,玉屏高座。 林府上下都在为了这大喜之事忙碌,仇红端坐下来,听得耳边人声嘈杂,却都无一例外,皆是欣喜奋然之声。她来过林府许多次,从没有一次见过所有人喜上眉梢,满面春风的模样。 或许这就是一场普通无过的婚宴而已,珠帘绣幕,合卺嘉盟。 仇红紧绷的身子松软下来。她微微垂目,看着那小几面上尘埃,忽觉脚下松弛,明明是平地,却也难站立轻松。 她只好稳坐下来,脊背后靠,才发觉触到梁木平滑,并不硌得她生硬,她心下一软,这些天难得能睡好觉的疲惫之感忽地涌上。 多年行军打仗落下的坏毛病,太过安静之时总是睡不安稳,反而人声鼎沸,一片闹声之中,仇红才能放心入眠。 将军府中就她和李管家两个活物,她不爱说话,李管家也是个沉闷性子,两个人凑一起甚至不能对话超过十句,别说人声了,就连鸟雀都不爱光临她府中林木,也无怪外国之间传她凶神恶煞,地鬼之气难近活物。 总而言之,她一向歇息得不大好,今日躺在此处,听着底下人声,竟觉得分外舒适,不知何时双眼一闭,睡了过去。 这一觉,竟直接睡过了吉时。 仇红是被一阵极冷的风吹醒的。她四下茫然,醒来时林府灯火通明,张灯结彩,看得她头脑混沌,不知魂在何处。 她刚站起身,精神还未清醒,就听得屋檐之下一道极冷的声。 “下来。” 简短两字,极冷的声调。分明是寒赋。 仇红循声望去,果然见到寒赋立在树下,周身是绕不开的肃杀之感,纵使眼前映着烛火融辉,也丝毫冲其不淡。 寒赋虽是仰头看她,仇红却没生出半分居高临下之感。 寒赋见她毫无行动,也不急,只是盯着她双眼,喊她姓名。 “仇红。” 仇红本不想下,奈何被这一声喊掉了魂,茫然之中动作一大,放在脚边的随礼就这么遭受一击,滑出斗拱,掉下檐台。 仇红眼睁睁看着它下坠,怕它摔个粉碎之余,又恐它砸到寒赋。 而寒赋早就预料到了,却是动也未动,任那礼盒自他肩旁擦过。 仇红:“……” 到底该是喜是悲。 仇红只得跳下斗拱,看也不看寒赋,就要折腰去捡,寒赋动作更快,先一步止住她动作,见她蹙眉,只又道两字。 “碎了。” 仇红不是不信,只是她习惯了与寒赋作对,他说如何她就偏不如何,只当他是哑巴。可还不及她伸手去捞,那礼盒尾端已经濡湿一片,晕成深色。 正如寒赋所言,碎得干净,酒液已经淌了满地,熏醉了林府地砖。 仇红不知该做何表情。 更让她难解的还在后头。许是这一声动静太大,府门外传来一道凌厉女声由远及近。 “是何人......” 推门而开,那声音主人见到寒赋,迅速话音一转,喜上眉梢。 “原是寒相到了!” 仇红站在寒赋身侧,垂目打量面前的妇人,眼眉贵气,打扮十分华丽,又一副主人姿态,仇红立刻警铃大作,猜出这人一定就是林无隅的泰水大人,杨知微的生母。 仇红顿觉不自在,往后一退,寒赋却更眼疾手快,扼住她腕骨,将她定在身边,动弹不得。 “我两手空空,这样去有失礼节......” 她理由正当,寒赋怎么能不同意,而寒赋到底是寒赋,不等她说完,寒赋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两只锦盒,堵住了她的话头。 在仇红惊讶的眼神注视下,寒赋面不改色,不紧不慢地陈词。 “一点薄礼,聊表心意,恭祝新喜。” 那两只锦盒由寒赋亲手交出,杨夫人立刻乐不可支,如蒙大恩,吩咐身后几个做事麻利的家奴带他们二人入府引座。 第七章:喜宴 仇红一路上魂不守舍,寒赋走在她前面,早松掉了对她的桎梏,依旧是素日里目下无尘的样子,只当她是个陌生人。 仇红想着办法脱身,生怕妇人不开眼,要将他们二人安排同坐,好在她刚入中庭,便瞥见了席上一个熟悉人影,傅晚晴。 傅晚晴正巧注视着他们的方向,接到仇红眼神,速将旁边清出一席,她很给面子,也许太给面子了,起身便拜向仇红。 “仇大人。” 一声仇大人,四下鸦雀无声。 仇红僵在当场,已经不敢去看杨夫人的表情了,只能硬作面不改色,告辞道:“那么,我先入席。” 出乎意料,寒赋竟然对她嗯了一声,允她逃。 不等前头杨夫人作何反应,寒赋平声,“有劳夫人引我入座。” 顺便还替她带走了眼前棘手之人。 仇红一路走得如芒在背,傅晚晴但笑而不语。 待她入座,周遭仍是安静如死水,仇红见惯这样场面,分外从容,为自己斟满一杯酒,举杯自罚。 “今日来得晚了,还请诸位谅解我病中身乏,这杯酒我自罚便是,诸位尽兴。” 酒喝完,席下众人立刻活络起来,捧仇红的场,接二连叁也跟着举杯对饮。 傅晚晴笑得花枝乱颤,被仇红一个眼刀冷视。 好不容易整顿下来,仇红后知后觉,今夜的林府实在是高朋满座,勋贵封爵,朝中重臣无一不列席其中,梁帝尚病,仍派内侍总管送来贺礼,太子代临观礼,中庭贵气生辉,场面隆重。 仇红到得太晚,太子才想起那日萧胥带话说东宫有事,还没来得及说清到底是何事。不过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否则这么多天她毫无反应,宋允之应该早派人请她入宫才对。 这样想着,仇红放心下来。 身旁的傅晚晴却一刻都不得安生,她是个酒量深不见底的,今日褪去平日严肃打扮,罗裙在身,端得是美人模样,引得不少达官显贵近她席位,相邀共饮,无论是谁,她都照收不误,且没有半分要醉的意思。 仇红见她如此如鱼得水,只能自己闷头吃席,她惯没什么口腹之欲,硬着头皮尝了几个菜就不再动筷,正无聊着,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走到她身边,向她行礼。 仇红并不知面前何人,瞥见他腰间的云涛纹,辨出老者身份。前朝帝师,如今的松山书院之主,朝中几位重臣,就出自他的门下。 “却受不起您这一拜。”仇红起身回礼。 老者闻言,展眉微笑,他已活了太久,眉目间尽是岁月沧桑的纹路,轻轻一笑都像是要废掉全身的力气,不知为何,表情又十分悲苦,看着仇红的双眸尽是惆怅。 “不知大人为何忧虑?” 仇红直白,既然他都站到自己面前来,那就没有不问的道理。那老者听她一问,登时悲从中来,再一开口,竟带了泣音。 “后梁百年,老朽何其有幸,与后梁生,并后梁行,其中或经暴政,或遇外敌,但无论如何,后梁都挺过来了,十五年前至今,繁荣盛世,前后不曾有。 “但这些年,亦不太平。先是陛下染疾,退朝静养,又是您因病离云疆,主心失骨,老朽夜不能寐,心中忧虑,已是数年未能消愁。” 仇红听懂了他话中之音。 居安思危,忧盛危明。 她见多了利益相争,私欲滔天的人,面前这一颗赤诚为公的拳拳之心,她定不能叫它蒙尘。 无论如何,她也要出言宽慰。 “梁帝虽病,而太子监国,上下秩序井然,国运恒昌。我虽离疆,而边关素有良将勇者之辈,边土安宁。更不要提朝中您的学生,各个鞠躬尽瘁,为后梁尽忠,为百姓图谋。” 仇红边说,边为老者斟茶,“更不要提,后梁之中,还有千千万万个同您一样,碧血丹心,披肝沥胆之人。后梁之明路,您大可放心。” 举茶共饮,那老者终于面露欣慰,哽咽着道:“将军所言甚是...将军所言甚是啊。今日看将军气色甚好,吾心甚慰,将军一定要保重身体......” 转身拜别离去,失神般喃喃道明帝忠臣,后梁之幸云云。 老者刚走,傅晚晴便带着一身酒气回到她身边,仇红还纳闷,怎么王长安的爪牙还未找上门,她身边今晚过分安宁,只出现一个傅晚晴,还有方才意料之外的老者。 傅晚晴听了她的疑惑,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来,再度斟满杯中酒, “今日阎王坐镇,谁敢动你分毫啊?” 她话中有话,仇红不懂装懂。 “那我谢谢阎王。” 傅晚晴被她打败,转移话题道:“方才那人是谁?” “松山书院之主。” “啊,那老家伙。” 聊到书院,仇红突然想起,林无隅与她曾经在羽江书院共读,也不知他们二人的老师今日在席没有,顺口便问: “你们老师今日也来吗?” 傅晚晴表情一顿:“谁的老师?” 仇红:“你不是与林无隅少时同窗?” 傅晚晴脸色一变,“你如何知道?” “这是什么...绝密吗?” 傅晚晴半天不说话,独独笑得渗人,仇红面露不解,半晌,才听傅晚晴幽幽道:“除了你,没人知道我是他的同窗。” 仇红啊一声,“原来如此。”接着面不改色饮茶。 傅晚晴无话可说。 沉默弥漫,正当仇红兴致缺缺起身要寻个借口离去之时,傅晚晴冷不丁开口问她道。 “说真的,你真的舍得?” 仇红知道她言下之意,只微微一笑,回她一句:“若我要他,就是天王老子在世,也没法从我手上抢走。但若我不要,那就没什么舍不舍得的事。” 傅晚晴沉默须臾,只道:“你倒是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血。” 仇红不置可否。 “倒与那人绝配......” 傅晚晴话没说完,后头半句声量实在太小,仇红没听清,下意识问:“你说什么?” 傅晚晴却不再答了,借着酒意转移话题,伸手揽住仇红左肩,示意她往厅外桥下几个打扮的少女看去。 “仇将军,您耳朵好,您听听,她们在那儿嘀咕了半天,都说些什么呢?” 仇红顺势看去,那处石桥旁的确站着几个娇小的少女身影,穿着打扮不俗,应都是些名门闺秀,脸上明媚表情,颊边泛着活络红晕。 仇红费了全力,只听到寒相...卓尔不凡...俊朗...羞几个断断续续字眼。 不过她们面上表情实在是太过直白,即使不听她们谈话,仇红也能猜到个七八分,只是她万没想到,这些名门少女思春的对象竟然是寒赋。 仇红的脸色瞬间变得古怪。 一旁的傅晚晴看她脸色,只笑:“你不同意?” “同意什么?”仇红装傻充愣。 傅晚晴不说破:“心瞎了,眼怎么也瞎了?” “你敢说寒大人不是席上最俊朗,最卓尔群群,最......” 仇红拿一杯烈酒堵了傅晚晴的嘴,叫她说不出下半句。 另一头,寒赋早已离了本来的席位,杨夫人本以为他要提前离府,却不想他只是择了一处无人的亭台,屏退众人,自斟自饮。 那些少女自他喝下第一杯的时候就在了,几个人躲在桥下暗处,以为他瞧不见,肆无忌惮地以团扇遮面,叽叽喳喳地谈论着他的衣饰发冠,指骨尾戒。 几人互说狎语,毫无半分分寸之感。 果然是初生牛犊,骄纵成性。 寒赋酒过几巡,精神却还清醒,那几人失礼之语,落在他耳边实在聒噪。可惜今日林府喜事,冒昧扫兴之举,他不会做。寒赋微微蹙眉,抬目远望,瞥见某人偷偷摸摸探过来的视线。 寒赋心下平宁几分,再抬手饮酒时,微一挥手,将那桥下中的一人喊了进来。 仇红这边,她观这事态发展,万没料到寒赋会召那桥下少女进亭。而那少女面颊羞涩,涉世未深,还不知寒赋所在是怎样的龙潭虎穴,欢天喜地地进去了。 仇红心下挣扎,傅晚晴瞧见那边状况,煽风点火般道: “也不知这姑娘如此年纪就受了寒相之罚,是喜还是忧啊。” 仇红:? 傅晚晴仍是一脸云淡风轻:“仇大将军,再不去,出来的可能就是具骨头了。” 责任心驱使仇红最终起了身。 她往那处亭台去了,走到阶上,心中又打退堂鼓,直觉自己不该靠近,纠结之中,那姑娘竟已掩面从亭里逃也似地奔了出来。 仇红差点被她撞入怀中,好不容易侧身躲过,见那姑娘完好无损,自觉没了再去的必要,身体已先做了反应,抢先转身,而步子还未迈出,亭里的人头也未抬,只说两字。 “站着。” 第八章:寒赋 (本章上传时格式出了问题,但无法修改,带来阅读不便敬请谅解。) “站着。” 此二字简短,她品不出其中情绪。 寒赋也没有给她更多的时间去理。 “过来,坐下。” 他语调平宁地威胁,“否则叫杨夫人来此与你对坐。” 见仇红动也不动,寒赋也不着急,压壶自饮,颇为闲适,嘴上却没松动毫分。 “我向来言出必行,你又不是没领教过。” 仇红一窒,回身看向亭中的人,寒赋侧身而坐,挺拔肩骨撑起一道仪容卓绝的影,他的面目被头顶极高的月光折成分明两边。 是了,她的确领教过。那也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她初次见寒赋,却像从一具棺里看一个死人。 那一日,京城急雨,仇红宿在府中,还缠绵睡意之时,被宫中派来的内侍急匆匆请到了京城刑场。她到时才发现,除她以外,京城所有她叫得出名号的高官重臣皆已悉数到场观刑,却不知今日是何人受刑。 仇红转念一想,也罢人之将死,知道他姓甚名谁,也毫无意义。 让她没想到的是,今日行刑,梁帝竟然亲自监斩。 但他看上去十分疲乏,要靠内侍搀扶才能勉力撑住身子,他双眸不明,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刑场上跪下的一众人影,一个字也没有说。 直到时辰已到,那柄高悬的刽刀应声而下,寒光一闪,头颅掉落,鲜血迸裂,尸首分离。场面之惨,纵使是见惯生死场面的仇红,也没能忍住微微侧开了脸。 战争的残酷与刑罚的残忍到底是不一样的,她自认受得了战场上的手起刀落,血肉横飞,却无法从容面对刑场之上,剥人夺命的刽刀。 再度抬头,观刑台上已经没了梁帝的身影。 底下的人还未能立刻散去。仇红收回探寻的视线,目光随意一扫,落在一众观刑人员里。她一眼就瞧见了寒赋。众人观刑时面色各异,但大都有着事不关己的麻木,或是恐惧引火上身,遭受牵连的胆怯。 唯独寒赋,衣冠齐楚,面容肃穆,旁人不忍直视,他却自始至终未偏移半分视线。 倒不像是来观罚,而是来送行。 仇红来了兴趣,盯着寒赋的方向,身旁众人散去,脚步凌乱,刑场再度空寂,只剩头顶这一片下不干净的雨。 寒赋却没走。 他就像是要融进这场雨一般,动也未动,平白地受这瓢泼冷意的刑。 他双目平视,望着的方向是刑台上的尸首。雨势太大,这些尸首暂无人来收,他们要等雨过天晴,行事方便的时候,才会来将尸体撤下,拉去乱葬岗草草掩埋。 仇红看着寒赋的脸,似乎明白了他要做什么。 他要为他们收骨。 像是要印证她的念头一般,寒赋倏地趋步上前,迎着瓢泼大雨,从容地走到刑台一侧,不失分毫稳重。 风中全是漫天的血腥气,仇红不必抽刀,就能于舌尖舔血。 寒赋就这样,他折腰弯膝,跪在那几具死状惨烈的尸体之旁,挽袖正冠,伸手将一颗摔得分裂的头颅捧起,搬回他的尸旁。 仇红一直沉默地看着他。 直到雨幕中走出另一人,仇红只瞧见那身影走近,看不清他相貌五官。 那人停在寒赋身侧,为他执伞挡雨,寒赋并未停下动作,只轻声道谢,身上那沾了血腥的袍子形状可怖,而那人也只是未发一言,丝毫没有胆怯。 “这些...是你家人朋友?” “不。” “那为何要替他们收骨下葬?” 寒赋眼前微颤,停了动作,望向雨幕中的深处,答道:“我今日所葬,并非这些受刑之人。” “那你所葬何人?” “我今日,借他们的骨,葬我自己。” “...什么?” 仇红耳边轰鸣,她猜错了,寒赋不是来为他们送行的,他是来赴死的。 雨中水雾交错,寒赋的嗓音被风揉碎,听不真切。 他将怀中尸身一一裹布,尽量遮去他们狼狈,俄尔抬头接雨,声线平宁地开口—— “既要拜天子,入朝为仕,从此便无清白,即是有罪。” “罪从何来?” “要么为天子杀人,要么被他所杀。杀人者犯戒,罪孽深重;被杀者则怯懦无用,既入此道,无为亦是有罪。” 寒赋人在仇红的眼前,却像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亡魂。 她被这一身死气煞住,直觉言语攻心,那雨打在身上总算有了痛感,她呼吸困难,目光落在雨中两人身上,再无松动。 那人听完寒赋的话,哽住几秒,又问道:“你既已清楚自己将来下场,为何仍执意入此道?” 寒赋答得坦荡:“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是为有意。” “既生我,这世间其余的路,都是死路。唯独通天之道,值得我所赴。” 那人听完他的话,只问:“若你所愿不成呢?” 寒赋头也未抬,“通天不成,我便以身殉道。” 好一个通天不成,以身殉道。 “那若成功了呢?” 寒赋眉眼微动,眸中几分流光转瞬即逝,启唇,字字珠玑,“那我今日所葬,皆是我明日所杀。” 一句话,让人遍体生寒。 那人撑伞的手微顿,沉默须臾,回他道:“那便也将我葬了。” 说完此句,留下手中纸伞,起身离去。 后来,仇红才知,那日梁帝亲自监斩,刑场所杀的,是他在这世上最后的血亲,从前同父异母的胞弟,齐王宋拓。 齐王府一家上下,共十七口人,皆被剥名除姓,无一赦免。 一朝王侯,一朝白骨。 唯余叹息。 但寒赋令她领教的言出必行,却不是这一次。 那日之后,仇红不久便又回了云疆,她以为此生不会再与寒赋有什么交集,毕竟他是要以身殉道之人,而她只想为广阔天地而死,道与不道,于她而言不如一次原野纵马来得畅快。 他们并不是一路人。 却不想,寒赋其人之绝,不过两年光阴,那万人之上的相位就成了他囊中之物。 京城再见,他已是群臣跪拥,众星捧月。 就是身上衣冠,也透着股盛气凌人的傲。 他今日所葬,皆是他明日所杀。 仇红在万人之中遥遥望向他,想起这句未被大雨冲散的话。 他的衣袍翩跹,不见一点污浊,她却明白,他血迹斑斑,身上的皮肉和白骨,都已经死过一万次。 仇红从不轻易回京,她自认与京城互尊互敬,但毫无感情。只有梁帝圣旨才能引她回京,但凡事轻一级,她万不会主动入城。 而那日,却是她主动入京,找上他丞相府的门,囚了他的人,锁了他的骨。 那时寒赋权势滔天,坊间传闻,如今天下过的不是宋氏百年,而是他寒赋的千生万岁。 她远在云疆,也把这些流言听得清清楚楚。她并不为谁卖命,也不是为谁杀伐,但今日谁要将这天下颠覆,她便杀谁。 仇红只身入京,一路摸进丞相府,正是夜半星重之时,寒赋仍为寝歇,他独自于雅居伏案,仇红入室之时,他正翻阅奏疏,五指压低,正要启页,被仇红凌空一鞭锁住腕骨,动弹不得。 仇红的力道未留分寸,只是一鞭,他就皮开肉绽,血流如注,几乎瞥得见森森白骨。 “在此处对我用刑,将军也不怕走不出我相府的门。” 仇红知道自己那一鞭打得有多重,她等着寒赋痛呼,却见寒赋像毫无痛感一般,甚至未去看一眼腕上伤口,只是缓缓转身,与她四目相对,唇角竟还噙着几分清淡的笑意。 “就凭你府上那些人?”仇红冷笑。 “不。” 寒赋否得极快,他站起身来,高大的身骨立刻遮住陶案上明灭的烛光,仇红心神一滞,只听他道: “凭我。” 倒是一味嚣张。 仇红无心与他逞口舌之快,一鞭施力,扯住他腕部血肉,要将人制服,寒赋却丝毫不为所动,反着她的力道,张开五指握住她的长鞭,更无分寸地施力,直逼得他腕处鲜血淋漓,青筋爆裂。 寒赋毫不顾忌腕处那即将断开的筋骨,用反力制绳,将她拉近。 仇红是要杀人,却不想施虐,见寒赋腕处惨状,心下一怒,松下力道,斥他道: “你是没有痛觉吗?!想废自己的手随意,别在我面前脏了我的鞭子。” “我受伤,将军急什么?”寒赋却笑,见她松了力道,也不再施力与她相争。 血迹蜿蜒,滴在他脚下,他却视而不见。 仇红看不下去,收了鞭子盘回腰际,单刀直入。 “你要反?” 寒赋瞥她一眼,仍是没去理腕骨伤口,答非所问:“将军既然是来杀我,那不就已经有答案了?” “我只是不信你。” “无论你反或不反,我不信你。” 仇红把话说得明白,“你要通天,就要杀人,人是杀不完的,你只能夺权。” 寒赋反问:“即使我已经是丞相?” “我不认为你受得了一人之下。” 仇红不敢说她熟悉寒赋此人,但她绝对熟悉寒赋皮囊之下的野心。 “所以,你为何不反?九五尊位对你而言不过手到擒来,只要你想。”仇红看着眼前人毫无情绪的双眼,接着说,“但你算错一事。” “你杀不了我,动不了我分毫。” 寒赋听完她的陈词,不置可否。 他面容平静,看着她的眼神甚至带着几分轻松笑意,回她的话道: “我当然杀不了将军......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杀不了将军。但将军却不是不死的,悬在将军头上,要取将军性命的刀,将军比我清楚。” 轻飘飘一句话,却如泰山压顶。 仇红冷声回他:“我死或不死,与我杀不杀你,无关。” “是无关。”寒赋点头,“我也自知,我杀不了将军,将军想要杀我,却是轻而易举。” “所以?” “但寒赋不怕死。所以将军杀不杀我,也与我无关。” 仇红只想刀剑出鞘了结此人,但想到他的话,仇红又觉得分外无力,毫无招架之感。 求生之人容易奴役,而求死之人,她却无可奈何。 仇红不愿再与他多说,转身欲走,只放话道:“那你便等着一败涂地。” 乱影袭窗,京城倏地起风,仇红还未离开,就感受到一阵入骨的寒意。 步还未迈出,身后的人却突然开口,止住她脚步。 ——“我答应你。” 仇红心下一顿,只听寒赋的声音自身后徐徐而来。 “将军所在一日,我忠心为后梁一天。鞠躬尽瘁,绝无反念。” 仇红被这句话夺去了浑身的血液。 她停在原地,指尖体温已倏地冰凉。 “若你做不到呢?”她并未转过身,只是问他。 寒赋垂目,看着她的背影,道:“若做不到,寒赋引颈受戮,这条性命,将军随时来取。” 此言一出,到如今,整整十二年。 宋氏江山,在他寒赋手下,横开太平,独享盛世。 十二年,言出必行,她每一日都在切身领教。 第九章:不欢而散 (不太懂为什么放文上来格式就变了没法调,有明白的友友能支招一下,感谢) 思绪回笼,仇红抬眼看向亭中自斟自饮的人,面前权倾朝野的寒相,和那日雨中收骨的寒赋,如此天差地别的,分明是两个人。 她心神混乱,却又迅速开解。 他自始至终是寒赋,她无非无意之中闯入过他淋的一场雨,仅此而已,如今他每日都是晴日风和,无需她费心。 这样想着,仇红仍拒了寒赋先前的邀,她不打算与他单独相处,他们二人,实在没有相处的必要。 “你我终归是两路人,还是少见为妙。” 仇红转身欲走,刚背过身去,身后便传来寒赋似笑非笑的声音。 “你走一步,方才那女子明日醒来,身上就会多一刀。” 简直无耻。 仇红牙关紧咬,简直想啐他一口,“你也下得去手。” “我不喜无礼之人,既然她家中无双亲相教,我代为管教,让她尝点皮肉之苦,不是刚好?” “那你便去!” 仇红愤然,转身转得更为决绝。 寒赋好整以暇,“我倒是并无意见,只可惜明日新妇醒来,便要为她胞妹哭悲了。” 见仇红身影不动,寒赋给她拾阶,道:“坐吧,我只有几句话想说。” 仇红最终还是留在亭中。 她倒要看看,寒赋到底有什么话想说。 坐下才发现,寒赋面前酒杯凌乱,已经喝下不少。 林无隅大婚,寒赋却在此地买醉?仇红解不出此景,抬眼却正对上寒赋一双清明的眼。 “......” “你倒喝得怡然。”她吐出一句念白,“也不怕喝多了失态。” 寒赋面无表情,“纵使我失态,今日有谁敢说出去半字?” 仇红:“......” “你到底想说什么?” 与寒赋嘴上交锋,她讨不到半点便宜,只能开门见山,让他速速把话说完了事。她实在不适应与寒赋相对而处。 寒赋却不急不缓,反而问她:“为何睡在檐上?” 哪壶不开提哪壶。 仇红面上一热,刚要脱口而出一句“关你何事。”又想到对面是寒赋,与他较劲不如直接坦白,少受点精神折磨。 但全说实话也不可能。 正措辞间,寒赋却问她: “你余情未了?” 五个字,掷地有声。 仇红真希望寒赋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她越是不想听的话,他越直白脱口得来劲。 总是这样,他们永远无法平宁相处,即使往来不过几句话,彼此之间的锋利也会毫不留情地伤到对方。 仇红眼前寒光一闪,压下怒气,反而从喉咙中发出一声笑,将问题抛还给他,“丞相以为,我与林尚书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寒赋看也不看她,把回答说得轻蔑,“我不屑启齿的关系。” “不屑启齿。”仇红把这四个字嚼了一番,“却又偏偏要问。” 她笑得明媚,唇角却噙着令人惊心动魄的寒意,“寒相何必如此犯贱。” 她存心要折辱他,却没想到寒赋冷静自持,未被她的话激起一分一毫的情绪。 “这句话,你只该对今日大喜之人说。” 寒赋盯着她双眼,目光平和,一字一句。 他话里有话,仇红却听不懂,她微蹙了眉,想要他说个明白。 “什么意思。” 寒赋冷笑一声,“你既有嘴,为何不自己去问?” “在这一点上,林无隅比你,胜之又余。” 仇红以同样冷漠的态度回敬寒赋,道:“我倒不知我需要胜过林无隅什么?” 哪知寒赋目光比之前还冷上几分,启唇,讥道: “你不敢认自己有情。” 仇红怔在当场。 你不敢认自己有情。 一句话说完,像是大仇得报,寒赋心中竟有前所未有的畅快,他看着眼前人,发自内心地扬起一个残忍的笑来。 仇红喉咙梗塞,被这句话当头一棒,心海翻涌,竟找不出任何话语回击。 一时之间,他们二人所在如同硝烟燃尽,只余寂静寥落,谁也没有话讲,谁也掏不出更多的温度。 *** 林无隅头一回被天子赐婚,是十一年前。 那是贞徽二十年的冬天,宁王府的嫡女,梁帝当亲生女儿疼惜、抚养的玉竹郡主刚过了二八年纪,为其择觅良夫,便成了朝内外头等大事。 本该细琢慢磨的驸马人选,梁帝心中却早已有了答案。 圣旨初降林府,天子为媒,亲自赐婚,莫大的荣耀再度光临林氏门楣,更何况许配之人还是身份尊贵的郡主大人,林无隅所受天子宠爱,有眼之人都看得清。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一向顺天子意的林无隅,竟然抗旨了。 他不仅抗旨,还抗得毫不留情面。林无隅堂而皇之地在紫宸殿前跪着,梁帝一日不收回成命,他就一日不起。 郡主颜面、天子之恩被他丢了个干净,梁帝降怒,而林无隅却毫不在乎,一心只求圣上更改心意,为郡主重觅良人。 梁帝又怎可能轻易回转心意。林无隅跪了叁天叁夜,连梁帝一面都未曾见得,内侍总管反而捎来口信,他再多跪一日,婚约便提前一日。 京中沸腾。 寒赋本不关心这事,旁人婚嫁丧娶与他无关,只是没想到,一个小小郡主竟被堂堂尚书视作洪水猛兽,避如蛇蝎。更让他没想到的是,林无隅慌不择路,竟亲自登门丞相府,求上了自己。 “寒相。”林无隅从未如此低声下气,平日里谪仙似的风雅人物,到他面前,竟是连尊严也无。 他牙关轻颤,拱手作揖,若不是旁人扶着,他早已站不住身子。 “还请帮无隅,劝梁帝收回成命。” 寒赋却动也未动,只道:“你求错人了。” 一句话,便像是抽了林无隅的魂。 寒赋眼瞧着林无隅倏地双肩坍塌,一身皮肉被博金抽骨,眼目无神,竟是失了心气。 赶人之前,寒赋问他:“你为何抗旨?” 林无隅笑中带泪,坦诚道:“我此生只钟情一人,若无法与她相守,也宁死不娶他人。” 倒是个痴人。 “很好。” 寒赋目不斜视,“那你便去死。” 林无隅到底是没死成。 梁帝金口一开竟也真的收回成命,旁人无从知晓到底何事扭转了此局。但寒赋明白,从此林无隅除了做梁帝的走狗剑刃这一条路外,其余的路,都是死路。 寒赋不懂情,从他明白自己此生所逐天命的那一刻起,他就将七情六欲从身体全部勾除。 林无隅这样为情所困的人,他只觉得蠢。身在局中,还明目张胆地爱人,将自己软肋暴露,落了个任人拿捏的下场。 他对林无隅的人,对林无隅的情,都是轻蔑而视,不屑一顾。 可事到如今,他有些可怜林无隅。 可怜他爱而不得,可怜他事与愿违,可怜他一颗真心只遭辜负。 可怜他爱的人是仇红。 *** “你说完了?” 亭中冷风拂面,仇红总算找回了些思绪,她打破沉默,当即要走。 寒赋却不许,他站起身来,比从前更果决地,止住她离开的动作,五指张开,毫不费力紧扼住她的手腕。 仇红反手去挣,动作间右手指腹却触到他腕上一条狰狞疤痕,她一时恍神,眼底略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 两人对峙间,她听见寒赋沉声问她:“你真心祝他么?” “...什么?” 寒赋身上的冷意直逼她眉心,仇红只觉得她脑中轰鸣,又听寒赋唇齿逼紧,一字一顿问她道—— “你,仇红,你真心祝他林无隅,百年好合,琴瑟和鸣?” 寒赋可怜林无隅,这番问脱出口,他却心知肚明,自己不是为了林无隅。 他等着仇红的回答,又像是等着一场意料之中的凌迟。 仇红的沉默足以杀人。 寒赋垂目,去找仇红的目光。 她实在有一双太过漂亮的眼睛。 就连并无情绪也是好看的。 月色破碎,落在她长睫轻颤。 他见过这双眼睛悲哀,见过这双眼睛雀跃,更多时候,见过这双眼睛愤怒......本以为看过它千百种样子,应该了却所愿。 心底有个声音却在说,这远远不够。 “若他只想爱你,愿和你共度这望得尽头的一生,为你放下所有,只求与你所念不移呢?” 沉默之间,这一句几乎是寒赋逼迫着自己问出来的。 而仇红听了,只觉得他今晚疯得太过彻底,口不择言,不知道中了哪门子邪。 她双眉紧蹙,听了他的疯话反而松动了挣扎力道,任他箍住她腕处,她不挣不扎,仰头对上他视线,只冷声道: “丞相倒是替别人思虑得周全,但独独忘了一事——若我不想呢?” 若她不想呢。 是啊。 寒赋如梦初醒。 他几乎是立马松开了箍住她腕骨的手,那短短五个字振聋发聩,他躲之不及,清醒看清了眼前人。 沉默之中,他们相对而立。 亭内大红喜字高挂,也衬得寒赋千疮百孔,一身鲜血淋漓。 仇红就这样背他而去。 良久,亭内狂风掠顶,寒赋森然冷笑,启唇,近乎低喃自语般开口。 “但你也不是什么都不在乎。” 第十章:不速之客 仇红自凉亭离去以后,也顾不上傅晚晴还在等她,只想快点离开这恼人之地,脚下生风,沿着回廊一路闷走,却不想直接走到了中庭。 舞姬奏乐,歌舞升平。 席位之上,有一人的身影格外熟悉。 那人端坐在兵部尚书上首,相比旁人衣冠齐楚,动作矜持,此人却格外放浪形骸,长发乱肩,仅着一身禅衣入宴,衣着极简,几乎能看见胸前肌理分明。 脖颈前挂着几串大小不一的符珠,动作间几次震荡,那符珠贴着他胸口肌肤,像一团燃着的火。 不知为何,他好似能感受到暗处仇红的视线,斟酒的手微微一顿,转过头来,竟万分准确地与她遥遥对上视线。 那人浅色的眸子映着月色清辉,远隔众人相望,仇红却能清楚看清他眼底分明狂烈的火光。 她只觉得浑身的血气都在往下腹涌去。 不对。 仇红抬头望月,虽不成溢满形状,却已有逐渐圆满之相。 今日十四,明日......便是十五。 她暗叫不好,五脏六腑却在此时发起痛来,膝下一软,双腿脱力,本要倒下,却被身后一人牢牢接住。 天旋地转,她再抬眼,看见裴照川含笑的脸。 她起身要从他臂膀里挣出,开口要问,却被裴照川扼住下唇噤声。 裴照川安抚她道:“这儿不好说话,我带你去个地方。” 话毕,脚步飞速,裴照川架着她东拐西拐,一路走向了林府花园。 “你不会真如传言所说,命不久矣了吧?” 待四下无人,裴照川将她倚在假山旁,幸灾乐祸问道。 “我倒不知哪里的传言?” 裴照川脸皮厚如城墙,“我自己传的。” 仇红一拳打在他腹部,裴照川毫无防备,本以为仇红尚在病中,人亦柔弱,根本没想着躲,站在原地,完全吃了她十分的力,腹部当下狂痛不止,又不能大呼,差点在地上打起滚来。 仇红面无表情地看他无声上蹿下跳,靠在假山石上缓了缓,半晌,单刀直入。 “你何时入的京?” 裴照川面目扭曲,但总算收起吊儿郎当的模样,正色道:“半月之前。” 半月之前。 那时京中并无大事发生。 仇红微微蹙眉。云疆军务繁多,虽不是战时,但素日练兵军演也足够裴照川抽不开身,更不要提他还领着她的万夜营,怎么有空偷偷回京,不走漏一点风声的? 想了想,她问道:“梁帝急诏?” “非也。” “你家中出事?” “非也。” 仇红不猜了,起身要走,被裴照川拉了回去。 “咳咳。”他装模作样咳几声,“你也知道,小爷最近有了新身份......” 仇红“哦”了一声,想起那日傅晚晴言语,“元都派?” 裴照川点点头,似乎很满意仇红知道他的近况,咧嘴一笑,“没想到你还是惦记着我的,真叫人感动,旁人说什么你先别往心里去,只待我来细细跟你说......” 被仇红中途打断,“我不感兴趣。” 裴照川一哽,“不是,你不感兴趣,那你问个什么?” 仇红上下扫他一眼,“你若因琐事抛了万夜营四处乱跑,我会亲自给你上上一课。” 裴照川当即表忠心,对天发誓,“我是真有正事,这事还与你有关!” 仇红睨他一眼,“你终于发现自己胜任不了万夜营营主一职了?” 裴照川闻言,作西施捧心状,痛心疾首道:“我哪儿有那么弱!区区一个万夜......” 受仇红眼刀一瞥,话音一转,“万夜营,的确.....还在磨合,但问题不大。我今日真是身负重任而来的,否则十个尚书婚宴也请不动我啊。” “你回京是专门为了参加婚宴?” 仇红问得飞快,一边问一边心下着急,只希望裴照川这个杀千刀的能快些把话讲完。 她没那么多时间跟他耗,她必须要走了。 但裴照川就是要跟她作对一般,说了几句,又卖起关来。 “一半一半吧。” 裴照川耸肩,总结道:“主要还是因为你。” 仇红咬牙,“把话说清。” 裴照川一脸无辜,双手摊开,“是真的,不是关于你的,怎么请得动我。” 他刚说完,假山石丛外起了风,风中捎带着一声干脆的打更清响。仇红脊背处倏地一痛,旋即五脏六腑之间漫出灼烧之感,被她咬着牙强压下去。 叁更已过,她没有多少时间了。 “有话快说。”她吐字都有些不清。 裴照川却突然收了音。 仇红的脸色几乎是一瞬间煞白,她痛得厉害,额上甚至闷出了虚汗,而裴照川默然看着她面上表情,此时不知起了什么心思,面色不明地朝她走近。 仇红能逐渐嗅到他身上寡淡的铁锈味,下意识地撇过头去。 裴照川停在她面前一尺之地,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他身后天空中一片月晕。 像是要证明什么,裴照川又稍稍地移开了身子,侧开一边肩膀,叫月色照在仇红微微颤抖的脸上,果不其然,一旦她被那点亮堂的月光笼着,整个人就好似溺水一般,尽出苦相。 仇红紧咬牙关,逃也似的想要躲开那片月光下的地方,她痛得难以自忍,大脑还保持着清醒——他知道了。 他知道了。 裴照川的表情却让她猜不透。他只是抬起手,撩起她颊边一缕乱发,替她别至耳后。 “你现在...是因为什么难受?” 她从未觉得裴照川的声音这样切肤入骨过。 “是从前四处征战,练兵打仗留下的旧疾作祟......还是,旁的?” 仇红登时心脏攥紧,掌心逼出冷汗,她几乎想立刻杀了裴照川,他若胆敢对她说半个不敬之词,她就算是一个死,也要拉他同归于尽。 而裴照川仍盯着她因为颤动而凌乱的头发,慢悠悠地问道。 “今日初几来着?” 仇红没力气说话,闭上眼缓着呼吸,裴照川摸着下巴自问自答,“啊,我记起了,那姓林的狗东西请柬上写了,今日是八月十四。” 他看着仇红,掀起一抹笑来。 “难怪。” “贼心不死啊。” 说完,裴照川收起了方才那副表情,又恢复那吊儿郎当嬉皮笑脸的模样,退开距离,拍了拍仇红肩膀,安抚似的,将她带进就近的一处回廊。 一避开月光,仇红恢复了一点气力,便立马出拳挥向裴照川。 拳未到,被裴照川一臂挡之,轻巧化解。 “不错,还能动手。”裴照川笑了笑,“说明我可以放心跟他做这笔交易。” 仇红咬牙切齿,一脚踢向他腿弯,嘴里骂道,“裴照川,你最好能解释。” “我当然能解释。” 仇红边打,裴照川边躲,他们二人都发现了,仇红如今被身体拖累得不止一星半点,放在从前军营互练,裴照川纵有十条命都不够他死的,但今日,仇红实在是太弱了。 “我错了姑奶奶,你悠着点儿啊。” 但即使仇红使不出一半功力,她也是个难缠的对手,裴照川不想再生事端,只能一个劲缩头道歉。 “我错了姑奶奶,真错了......方才那不是关心你身体嘛,你看我也没干什么,这不就把你拉到安全地带了吗......您就别打了放过我......” “我们能不能说正事!” 见仇红还是不放过他,裴照川也没法子了,只能突然大吼一声,将追赶他的人定在原地。 “你最好有。” 仇红也没力气再去追,懒得理睬他,转身就要走,被裴照川从身后揽住肩膀。 “哎呀很快的,你听我说——”裴照川趁着仇红无力,将人掰正与他对视。 “有人想见你。” 仇红读出他话里的意思,“你卖我?” 裴照川不置可否。 “没办法。”裴照川撇撇嘴,“他开的价码实在是太让人没法拒绝,你就见他一面,又不会缺胳膊短腿。而且我看那个家伙,长得就一副绣花枕头的样子,你使叁分力就绝对能把打趴下。” 裴照川竟敢说别人绣花枕头,仇红大开眼界。 “更何况......这个人,有大来头。” 见仇红沉默,裴照川乘胜追击,道:“你就再等等,等等......” “到底是谁?” 仇红问完,裴照川忽然默不作声,揽着仇红肩头的手紧了紧,而后松开。 廊外有人朝他们走近。 仇红循声望去,只见裴照川收敛表情,一张脸冷得像寒赋附身,他紧紧盯着那逐渐靠近的人影,目光如炬。 一阵深重的异香缓缓入鼻,仇红蹙眉,身体的疼痛却不知为何有所缓解,她顺着裴照川的视线向回廊深处看去,只见花影重迭之处,步出一个身形单薄的影子。 来者,竟然是他。 第十一章:旧情人 是她在席上见到的那个人。 那个眼底烧着火,快要将她灼伤的人。 仇红不知为何,视线就这样被那人夺了去,她试图遮蔽,也怎么都使不上力气。 而对方的目的一直都很明确,他甚至看也未看一旁的裴照川一眼,视若无人,步伐稳健,直往仇红面前而去。 “擅自离席,这可不是我们商量好的。”裴照川上前一步,打断那人还想靠近的脚步,将仇红挡在他身后。 可那人身量实在是太高,即使裴照川将仇红挡在身后,以他的高度,也能轻而易举将仇红笼在他视线里,分毫不差。 “你晚了。” 那人毫不客气地略过裴照川,上下将仇红扫视了一眼后,方对着裴照川兴师问罪,语气不善道。 “毕竟我也不知道你要乘人之危啊。” 裴照川耸了耸肩,一副我有正当理由的样子。 他们二人你来我往,仇红却像被人抽了魂一般怔在原地,听见裴照川一句“乘人之危”,她才反应过来,瞳孔一缩,小小的变化被那视线紧盯着他的人尽数掌握,只听一声浅笑—— 那人薄唇轻启,唇齿间不紧不慢地落出一个“不”字。 他视线分明,落在仇红身上,“她需要我。” 仇红半个字也说不出。 裴照川听了这话,缓缓转过头来,盯着仇红的眼神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情绪,“......是吗?” 见仇红眼底有乱,裴照川脸色一变,又倏地藏好,扬起一个笑来,转开话题道: “这不是会说汉话么,平日里怎么装得那么一窍不通,半个字也舍不得回?” 那人却不再搭理他,像是耐心耗尽,直直越过裴照川,对着仇红的方向伸出一只手,五指摊开。 “哎,哪儿那么容易。” 裴照川眼疾手快,挡掉他的动作,挑眉,“答应我的条件呢?” 那人只盯着仇红,视线一刻也不曾放松,像生怕她下一秒就从眼前消失了一般,听了裴照川的话,也只是飞速从腕上取下一枚银镯,扔进他怀中。 仇红被他毫不掩饰的目光注视着,方才压下的紊乱气息现在又开始作祟,她眼见着裴照川收了东西,心情大好,以为裴照川这就要离开,心下混乱。 而对面那人也跟她一样,本以为这下裴照川就能让开,却不想裴照川嬉皮笑脸,东西收得稳当,又眼疾手快将仇红一拉,两人瞬间退出去几尺远,背过身去,只留背影给他。 “再等等,还有句话。” 裴照川将仇红拉到自己身边,摸出一把短匕首送进她衣袖,末了,冲她眨眨眼,道:“姑奶奶,小的告退,还有力气吧?玩儿得开心。” 见仇红一言不发,裴照川拿肩膀怼了怼她,笑道:“拿出刚刚你揍我时候的劲头啊,这小子脸皮忒厚,姑奶奶千万给他点教训。” “我还有事,真走了。” 不等仇红回答,裴照川回过身来,正见着那人阴沉着脸向他们二人逼近。 “不是吧狼主大人,就这么一句话时间,急什么呢?” 裴照川面露嫌弃,却从对面那人的表情能看出,他是竭力克制住了自己,才没把裴照川放在仇红肩上的手废了。 见那人脸臭,裴照川面上却更加雀跃,但时间太紧,他没空再逗留,躬身纵跃上梁,几次翻跳,人便不见了踪影。 *** 裴照川走了,廊下只余两道影。 没有人说话,沉默半晌,仇红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声线喑哑地问:“......狼主?” 她分明是,认得出这人的。即使方才宴上匆匆一眼她不足以认出此人,方才他一靠近,那张脸,他身上熟悉的气息,仇红纵使死过千万回,也绝不会忘记此人。 但他何时,成了狼主? 仇红来不及细想,只听对面那人轻声一笑,答非所问: “一别经年,将军第一句话,就对我说这个?” 一句话,叫仇红心脏一痛,她太久、太久没有这般兵荒马乱过了。 “我......” “你最好还记得我。” 那人走近她身侧,极高的身量投下一道躲不开的阴影,微压下肩,伸出两指,挑起她的下巴,一字一顿道:“最好......还记得我的名字。” 仇红喉咙梗塞,认命似的闭上眼,良久,唇齿交错,喊出一个她没齿难忘的名字。 “逐野......” *** 世人皆传,后梁的镇国将军,仇红,乃是天上武神降世,因梁帝心诚而蹉跎凡间,天赋神力,仙身不破,凡其之战,没有不胜。 也正因为是神,自然没有凡人所困所苦的七情六欲,于是并无人性,无惧战场,也从不手软。 这类传言在坊间,在仇红四处征战的头几年,尤为盛行。 本是听来荒唐的谬言,却被众人传得有鼻有眼,即使是仇红营中的身边人,与她出生入死的偃月营一众,也觉这传言至少有八分可信,尤其是无情无欲这一部分。 仇红在偃月营内,整日只晓得练武、出征,不知疲倦,无知无觉。 旁人叁两并行,结伴入城消遣之时,仇红在独自锻造顺手刀具。旁人告假回乡,拜亲访友之时,仇红在草原纵马武剑,练新的招式。旁人吹角连营,大快朵颐之时,仇红在帐中焚香打坐。 裴映山与她相处的第五个年头,总算忍也不住,直白问她道:“传言当真是真的么?” 见仇红怔住,裴映山问出口就悔了,忙低头阅书,道:“当我没说。” 哪知仇红反问:“什么传言?” 她是半点不知,眉眼间都是疑惑,裴映山见她,叹一口气,让仇红坐他对面,将坊间这些年的传言,各式各样,各类版本,都同她说了。 起初仇红还微蹙着眉,结果边听边入神,双眉也不知道何时抚平了,越听裴映山讲,越是来趣,有些裴映山自己也不甚清楚的,仇红还心有遗憾。 “你以为在这儿听话本呢?” 裴映山眼见仇红跑偏,顿住话口,只道:“你倒是说点什么?” 仇红见他不再说下去,顿时兴趣,起身要走,“你信?” 哪知裴映山犹豫几秒,忽然伸手将她拉过,认认真真看起她的双手来,将掌心纹路盯了个仔仔细细。 仇红:“......” 要不是偃月营不能没有裴映山这个营主,仇红一定将他乱动的手撕个稀烂。 裴映山却全然没感受到仇红的杀气,他仔仔细细将仇红掌心每一寸肌理都考究一番,包括仇红指腹处的薄茧,全都观察了遍,甚至还顺势摸上仇红腕处,要去摸她的脉搏。 仇红才不会让他得寸进尺,在裴映山靠近之时便毫不客气地抽刀入桌,劈进裴映山面前的桌案,仅差毫厘便要威胁到他的手臂。 裴映山识时务,立马规矩动作,坐回椅中。 仇红收刀入鞘,满意地看向桌案上那一处难以补全的痕迹,微笑转身。 裴映山贼心不死,在仇红掀帘离帐之前,扯着嗓子问她:“那你......可有什么牵挂之人啊?你有没有什么情感所系啊?” 仇红答也未答,转身离去。 *** 裴映山本以为仇红并不会纠结于他的问题,却没想到,叁日之后,仇红亲自来请假出营,要独自前往庆安城中。 裴映山不敢不同意,盖章落款,便放她出营。 一路上,众人整齐划一的好奇目光随着仇红上马,又随着马蹄扬尘而去,直至再瞧不见仇红身影。 庆安城,偃月营驻扎之地最近的一座城,也是云疆境内最为繁华的城市之一。 仇红守着这座城几年,却也从未真正来此消遣过,也并不知眼前这些华屋楼阁之间有什么异处,却不想,随意一去,便到了此城最为繁华的烟花之地——平康里。 铺天盖地的脂粉味几乎瞬间扼杀了仇红的五感,她直觉不对,转身要走,又被一声哭喊留住了脚步。 “大人你便放了我吧,奴实在不想......求您不要逼迫我。” 仇红寻声看去,只见阶梯之上,一女子遍体鳞伤极为骇人,仇红微微蹙眉,拨开围观的人群,只见那女子之上,站着一个衣衫凌乱,满脸横肉的男子,他正勃然大怒,嘴上骂些什么,周围人谁都不敢上前阻拦,那男子嚣张至极,甚至拔出了腰间的佩刀,向那女子刺去。 仇红眸色一暗,还未出手,眼前闪过一个道飞快的影,一个少年模样的人将阶梯上的女子护在了身后。 “...平日里高价买你你也不出面,今日倒是肯出来了?也好,今日我便放过她,但你,要跟我走。” 那男子口中一笑,伸手要将那少年提起来,仇红默不作声,双指微曲,刺出一枚暗箭,直中那人咽喉,霎时血液如注,却不致死。 众人一骇,仇红不紧不慢,又掷出一枚金锭往那男子脚下,朗声道:“若你现在带着我赏你的钱去求医,还能活下来,若你晚个半秒,我不保证你还能有命再踏进平康里。” 一句话说完,那男子仓皇失措,捂着脖子捡起金锭便跑了。 真真懦夫,欺软怕硬。 看戏的众人散去,那女子被几个人搀扶着下了楼就医,仇红却没有走,她仰头看着那身影单薄的少年人,出声叫住他。 “别走。” “赏个脸吧。” *** 出乎意料,那少年态度很是顺从。 她一路跟着那少年进了天字一号房,一进屋便低头去解腰间的钱袋,放在桌案,却不想再抬头,对面的少年已经褪去了外衫,他指尖翻动,正在解最后一件贴身之物。 “你......” 仇红登时无措,而对方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让她登时心中一痛。 “穿上吧。” 仇红出声劝阻,而那少年动也不动,眼神麻木得叫她心生不忍。 “穿上吧。” 仇红终究叹出一口气,走到他面前,替他一件一件,将地上的衣物拾起,她目不斜视,盯着少年瘦削的脸颊. 在对方情绪不明的眼神里,替他穿齐了衣裳。 那一日,仇红没有想过,她为他穿上的一件件衣物,在日后不久,又会被她亲手一件件脱 下。 写在最后:看到这里的朋友,祝愿你中秋愉快,记得吃月饼! 第十二章:往事 仇红这几月出营出得太勤了。 事实上,相比起营中他人,仇红还算是出营出得少的,但比起她从前红尘不问,外处不去的“苦行”日子,如今她半月就要出营一趟,实在令裴映山摸不着头脑。 裴映山并不知道她有何去处,问也不敢问,打听也不敢打听,只知道仇红每日练完武,一身戾气黑着脸出营,回来时倒是柔和不少,就连对着他也多了几分耐性。 奇也怪哉。 终有一日他忍也不住,替她签字放行的时候脱口一问:“你这整日......都是往哪里去了?” 仇红也不知怎么形容,愣住半晌,只道两字,“有事。” “什么事?” 裴照川揪住不放,“不说清楚不让走,你这几日都消极怠工了......” 仇红额上还有刚练完武未来得及擦的汗,见裴照川如此纠缠,懒得与他周旋,一抽他掌心出营条契,也自觉没什么好隐瞒的,直白道: “平康里。” 不顾裴映山大惊失色,转身离帐。 *** 那日偶然救下那少年,仇红将钱袋留下之后便离去了,刚一出门,又被方才阶上所困的女子拦下,说什么也要跪谢她的恩情。 那女子自称“阿珑”,粉雕玉琢的一张脸,哭得梨花带雨,仇红没法冷脸相拒,只能先把人扶起稳定情绪,再听她娓娓道谢,半柱香后,总算是不再落泪,方觉自己唐突,耽误了仇红的时间。 仇红看着眼前女子的脸,对方眉眼深邃,有着明显的胡人血统,本想以此辨别她与那少年是否有亲缘关系,结果脑海霎时空白,那少年是何模样,她竟想不起来。 仇红心中叹息,方才她怕自己行为越矩,轻薄了那少年,竟然连对方眉眼如何都没有细瞧,现在一出门,更是脑袋空空,什么都不记得了。 唯有鼻尖还残留了些那少年身上浅淡的药香。 仇红只得向阿珑顺势打听了那少年的身世,却见她眸有神伤,眼角泛红,半晌,才道:“来历不清,无亲无故。” 竟与仇红一样。 是个可怜人。 不过仇红已摆脱了从前卑微,而他还挣扎在宿命旋涡,仇红心中一丝少得可怜的怜悯之心作祟,终究还是问了,那少年的姓名。 逐野。 倒是个好名字。 后来再见,仇红留心观察,只见逐野生得一副极标致的眉眼,凛冽之中又带着柔和,额骨挺阔,鼻梁隆正,定有胡人血统,却也不知到底是哪个异国。 她也无从知道这答案,因为逐野从未开口向仇红说过一句话。 仇红本以为他是个哑巴,阿珑却解释道,他幼时生过一场大病,伤了喉咙,出声极难,从此话也讲得少。 仇红心中那点怜悯之心燃得更旺,从此这平康里,她是不得不来了。 *** 仇红闲时便来看逐野,有时带些书籍话本,有时又不知哪里淘来的稀奇玩意儿,总之都是哄小孩儿用的,她没有什么经验,只是营里有几个家中添子的同僚,她照猫画虎,应该能学得八九不离十。 但逐野显然不是一般孩子,他对这些无甚兴趣,甚至在仇红最开始来的那几天,仍然衣着轻薄来见她。 仇红花了几天,才将他此举纠正过来。 渐渐地,逐野也适应了这样古怪的迎客生活。仇红从不要求他做任何事,每日到他房间,也只是安坐在圈椅之中,她有时看书,有时小憩,甚至连饮茶都要亲自动手,不让他出半分力气。 一张小小的圈椅,一本书,一笔墨,她能沉浸其中许久。 逐野明白,她其实并不需要他,也不需要这间屋子,她只是心肠柔软,施舍他一些善心罢了。 她来此地也极有规律,半月一次,一次半天,半分不会多,也绝不会少。 今日也是如此。 她在太阳刚爬过平康里角楼以西时准时拜访,却未从正门,而是从梁下飞檐突然现身,从窗框跳进房中。 逐野什么都没问,一路看着她到了老位置上去,后背一靠,整个人却不似往常那样从容,肌理紧绷,放松不下。 她双眉不平,眼眸低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逐野也并不发问,只是与她相隔着软玉屏风而坐。 逐野能感受得到,她心中积虑,足以伤神,方才匆匆一眼,他瞧清了她眼下乌黑深重,眼眸混沌,应该是许久未曾睡过好觉。 她用过这里的墨,看过这里的书,却从未动手触碰过这里的丝竹乐器。 逐野不知道自己能回报她些什么,好在他能拿手管弦之乐,就算不能让她安眠,至少也希望能将她眉头扶平。 乐声奏起,圈椅里的人微微侧过脸,什么也没说,逐野却知道,这是她的默许。 他俯身吹笛,一曲悲歌被他婉转吹奏,少了些苦调,多了些平缓柔和,阳律阴吕,玉振金声。 一曲吹毕,屏风上的影子不动,逐野侧身去看,她竟不知何时闭目,如今已安睡了。 逐野心下一动,轻放下手中竹笛,起身振袖,朝她走近。 窗外夕阳醉红,融进她朱颜玉面。 逐野屏气敛息,一步步走近那如画中的人,在她腿边伏低双膝,仰头,目光望向她眉眼深处。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他往日毫无感触的诗词,今日却大彻大悟。 她究竟是谁呢?逐野并不知道她的姓名,只知道自从她来,并且只做他的客,平康里的其他人便分外眼红,妒忌如狂,几次叁番找他麻烦,更有甚者直接威胁他性命,最后还是老板娘出手干预,他才拣回半条命。 逐野不明白,究竟她是何身份,如何会引得那些人如此妒火滔天,甚至不惜对他痛下杀手。 老板娘却笑而不答,只道,她是城中屈指可数的贵人,一旦得她垂青,他就是麻雀变凤凰,从此高枕无忧,纵向富贵荣华,安乐一世。 逐野心里却明白,不该对这么一个云端之人妄存幻想。 然而一瞬情动如何以理智相控? 他参不透,也悟不出。 只明白今日她的施舍也罢,善心也好,他得此沐恩,便不会浅尝辄止。 却不想,那日一曲笛乐之后,再见到她,竟是叁月已过。 *** 仇红那日自平康里刚回营中,战报急至。 裴映山召她入帐相商,仇红来不及多想,拿过战报细读。 庆安以北六百里,阳城山贼勾结甫族遗部,纠集万人霸占山头,为祸一方。 仇红单手成拳,牙关紧咬,她近日所忧之事终成了真。 一年以前,她领兵在阳城以西乱壤之地与甫族部落一战,主帅是从前后梁第一大将莫问愁,他们军见并无什么不同,那一仗也打得顺利,雷霆之战,兵贵神速,不出半月就将甫族所占云疆之地尽数收回。 甫族五万军队,剿灭半数,俘虏一万,剩余的散兵四处窜逃,莫问愁主张穷寇不追,但仇红心有后虑。 一年时间,足够他们休养生息,卷土重来,却没想到他们竟与当地山贼相互勾结。 此事偃月营责无旁贷,仇红身为领袖,更要不辱使命。裴映山作为西北军军中主将,要留下坐镇,仇红便单独领兵,往阳城而去,与当地军兵汇合作战。 这一战打得极为漫长,山贼狡猾,买通村民,一为拦路,二作掩护。 军令如山,不得伤害无辜百姓,军中一时一筹莫展,战线停滞。 仇红却将计就计,既然对方买通村民,那不简单,她褪去铠甲,化作良家妇女入村,对方果不其然上当,趁月黑风高掳她上山。 仇红一路刻下标记,方便偃月营追踪前来。 还未被押入简牢,仇红便无声将扣押她的小卒解决,她与偃月营里应外合,她只身捉拿山头首领,其余兵卒由偃月营伏击。 不出一个时辰,此仗顺利拿下,仇红在军中威望更盛,阳城首领请她留下赐教练兵,仇红出于此仗情谊,不好推辞,便留下来替他们排练阵势。 没想到再回庆安,竟然是叁个月过后。 她自觉忘了些什么事,却又想不起,裴映山早早等她凯旋,在伯乐楼设宴,仇红盔甲还未来得及换,就被裴映山一拖二拽拉入了席。 还未尽兴饮过几回,热闹的众人突然哑然无声,仇红正听裴映山滔滔不绝,见周围人屏声收气,微微皱眉。 众人面面相觑,视线都看往一个方向。 裴映山和仇红一并看过去,只见她身侧站着一人,面色阴沉,目有火光。 正是逐野。 仇红登时回魂,眼前人一袭银领青袍,云卷织边覆袖,十五六岁的少年人,竟已有颓山玉醉之姿。 “你......” 仇红正要说些什么,逐野的眼眸却停在裴映山攀着她腕处的手,一动不动。 “这小子,什么来头?” 裴映山察觉到来者不善,伸手要将仇红拉至身侧,却听仇红微压声线,唤那人道: “逐野。” 竟是熟人。 裴映山正要放手,忽想起前些日子,仇红坦言她拜访之地是“平康里”,又见面前此人一副妖孽皮相,登时大惊失色。 而仇红却满腹疑虑。 她看向逐野,那人从前澄澈眼眸之中,分明有了毫不掩饰的邪气。 不过叁月而已,他遭遇了什么? 一丢丢预告:肉在路上...... 第十三章:情债 “你怎会在此?” 逐野目不斜视,紧盯着裴映山的手,对于仇红的问,毫无表示。 他无声地站在那里,不走也不动,仇红才后知后觉,短短叁月,逐野身量长得极快,竟要与自己同高了。 裴映山实在看不懂这阵仗,自觉有责任出来打圆场。 “这...是阿仇的...朋友吧,不如一道坐下喝几杯,正好庆阿仇打了场胜......” 话还没说完,逐野一声不吭,迈出了伯乐楼的门。 仇红怎么看怎么觉得这是在同她闹别扭,却不知道这别扭从何处来。 裴映山还是头一回吃闭门羹,黑着脸要问仇红要个解释。 仇红让他别急。她往逐野离开的方向看去,阿珑正面有踌躇,不知是去追逐野,还是到仇红跟前来。 两相权衡半晌,她只能缓步上前来,替逐野解释道:“姑娘...哦不,两位大人还请息怒...小野他并不是有意要冒犯诸位的...还请诸位切莫怪罪在他头上...他只是......” 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 裴映山被这忽如其来的尊称和敬意搞懵了,想他入伍为军数年,还是头一回被自己的百姓捧起官架子。 再去看仇红,她脸色也不太好,裴映山不好当着外人面直白,只能压低嗓子问她道: “......这什么情况?” 仇红没答,自逐野走了后,她便一直皱着眉头,听了阿珑的话,她脸色更加阴沉,直把桌上众人看得胆战心惊,阿珑见她面色,心中忐忑更甚,话更说不清。 “...把话说完。” 沉默半晌,仇红先行开口,她看不得阿珑欲言又止,不如让她将想说的都说了。 阿珑闻言,如蒙大赦,竟朝她一福,道:“奴斗胆一言,若将军对阿野有半分情谊,无论如何都不应不告而别。” 此话一出,偃月营众人皆是面面相觑,唯有裴映山一脸“果然如此”。 仇红微微一怔,当下不知作何反应。 叁月不见,那又如何? 她行兵打仗,是正务,难道有什么事情比歼敌平乱更重要? 见仇红一脸莫名其妙,裴映山插嘴道:“我是搞不懂你...既然要买人家,又把人家当空气,你怎么想的?” 仇红想为自己辩白,又听阿珑道: “旁的话,不应由我来说了。但将军,阿野是有心之人,并非无情之辈。若将军无意,还请,勿要给予他妄念。” 说完,阿珑盈盈一福,行完礼便走了。 剩下偃月营众人鸦雀无声,生怕一时无心掺和进去,军法伺候。 只有裴映山敢揪着仇红不放。 这突如其来的一出戏码叫众人摸不着头脑,一时也没了举宴的兴致,仇红更是没了胃口,一句话不说提前离席,裴映山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偃月营众人推着去追。 “老大,多少帮帮将军,好不容易铁树开花,红尘开悟,得有个人为她指点迷津。” “是啊是啊,你就快去吧!别管我们,哦对,记得把帐结了。” 众人态度热切,裴映山不好推辞,追仇红追得有理有据。 伯乐楼外,仇红方一上马,便见裴映山气喘吁吁追出,她没空问他想干什么,只警告他:“别跟着我。” 裴映山才不听,纵身上马跟在她身后,边打马边问:“你要去找那小子?” 哪想仇红摇头,“回营。” 裴映山:“啊?你不去找那小子?” 仇红莫名其妙:“我为何要去。” 裴映山将马骑得更快,“你们不是......不是,你们到底是不是?” 仇红皱眉,“是什么?” 裴映山无语凝噎:“你把那小子当什么?” 仇红想也不想:“当人。” 裴映山只想把仇红踹下马去。 他没敢那么做,但他一把拽住了仇红的马缰,逼停了马蹄,在仇红发怒之前,先发制人:“我说木头,你懂情吗?” 仇红脸色一变,裴映山嘿嘿一笑,极为欠揍地将马缰收到自己手里,道:“不懂是吧,不懂没关系。” “但,欠债你总懂吧?” 仇红看他一眼,缓缓点头。 裴映山接着讲,“这就好办啊,情这个东西呢,就跟欠债差不多。” “一般来讲,有这么两种情况。最皆大欢喜的,就是两情相悦。两情相悦,也就是互不相欠,谁都不欠谁,这是一种。” “还有一种呢,就是一厢情愿。一厢情愿你懂吧,单相思,一方苦情,一方却毫无感受。用情至深的那个人一味付出,却得不到任何回应,一直亏损。而被爱的那方,感情只进不出,可不就是欠了人家一屁股债嘛。” 这番话通俗易懂,裴映山自觉自己颇有为人师的天赋,哪想仇红听完,先发问道:“人的感情是可以这样比拟的吗?” “你管它呢!”裴映山气得魂颤,“你一个无情无心的人还好意思发表对感情的见解?哪儿来的自信!把我的话听进去准没错,知不知道?” 仇红不作声。 裴映山只好单刀直入,问:“你想欠那小子情债吗?” 仇红一怔,阿珑的话又响在耳边。 有心之人,无情之辈。 仇红只觉眉心疼痛。 她是全然不知,逐野何时对她有这样情愫的。 裴映山还在滔滔不绝:“......再说了,你堂堂一个镇国将军,好死不死去欠了人家平康里伶人的风流债,这要是传出去,那多影响我们偃月营形象啊。” 仇红:“......” 裴映山见她不反驳,当即拍定,发话道:“就这样吧,你现在就去找那小子,把话说清,怎么说清随便你,反正就,别留后患。不解决好不让回营啊。” 裴映山将马缰掷回她怀里,“对了,朝廷那批赏赐,我挑几样送回去给我弟,小照川也到了吴钩揽功的年纪了......” 说着,兀自离去。 *** 再度造访平康里,仇红依旧是走的梁下飞檐。 上一次这样走,是因为时间紧急,走正门她就要迟了,便干脆从窗口进来。 今日这次却不同。方才裴映山一言叫她忽然醒悟,她可以不顾及自己,但不能不顾及旁人。 “名声”两个字是虚的,她从不在意,外面如何传闻,她从来不屑一顾。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一样。 阿珑今日称她为将军、大人,强调他们身份隔阂,其实就点醒了仇红。 她并不觉得自己不告而别是什么大事,也并不觉得逐野会因为她不告而别就暗自神伤。 真正出问题的,是她的身份。 自绥云关一战到如今,已是五年有余。她一直在摒弃“镇国将军”这个身份给自己带来的不同,但无论她怎么努力,总有些事是注定要被改变的。 逐野房内,博山炉徐徐焚香,乳白烟雾袅娜。 仇红极为轻巧地落地,房内寂静,她掀开眼前珠帘,隔着软玉屏风,见到逐野单薄而高瘦的影子。 陶案飘烟,奉着一杯热茶。 他在等她。 仇红微微垂目,五指不由得发紧,四下皆空,竟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若这事真想裴映山说那般简单就好了。 欠债便还钱,如此两清,哪还有什么旁的纠葛。 她当下是真心实意地怨怼起自己,如何就参不透“情”这一字,怎么就突如其来欠了债,还不得不去还。 若是换做别人,她肯定管也不会管,但偏偏逐野是她自己惹上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她必须得面对。 仇红喘息几口,逼迫自己静下心来,去和逐野好好谈谈,至少,把话说开。 却不想倏地脚下一软,接着四肢如抽空,体内燃起一把无名的火。 她几乎瞬间看向那屏风旁的博山炉。 香有问题。 肉在赶来的路上...... 第十四章:真心(擦边) 她向来警觉,今日却心神混乱忘了设防,如此雕虫小技,竟然都没识破。 那博山炉明目张胆熏着软骨香,她竟是半点未曾留意。 仇红狠狠咬牙,四肢发软,五指松弛,连紧握成拳都做不到。几乎是毫不可控的,她缓缓软下双膝,整个人将坠欲坠之际,屏风后凝滞的身影终于动了。 逐野一步步向她走近,手上还端着那盏茶。 下意识地,仇红阻止了他的靠近,用尽全力挥臂,茶水震荡四溅,泼了他满身滚烫。 “你要做什么......” 逐野却不说话,也不去管自己满身滚烫,他蹲下身来,伸臂将她打横抱起,靠近的一瞬,仇红嗅到他脖颈处的药香。 他双臂纤长,薄薄的一层肌理包裹着骨,却不知哪儿来的怪力,将她抱起也轻而易举,气息丝毫不乱。 青灰色的帷帐破出一道轻柔的缝,逐野将她放在床榻之上,此间昏暗,他点起一柄红烛取光,影影绰绰,仇红浑身乏力,只能在眼前混沌之景中,依稀瞥见他深灰色的眸子。 “你想做什么......” 她深陷柔软,心上却丝毫没有松弛,本能的反应让她不断告诫自己绷紧神经,奈何那软骨香过于猖狂,仇红力所不敌,败下阵来是迟早的事。 但她绝不可能轻易认输。 “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的怒火却只换来无边沉默。 一室清冷寂静,只有她忍痛时偶尔发出的细喘。 孤烛照着帷幔,屏风,满室丝竹弦器.......还有逐野无声起伏,高瘦单薄的影。 逐野就这样看着她,眸中晦暗不明,任她怒火燃烧,在所有的情绪爆发之前,伏身下倾,五指扼住她的后颈,一手揽腰,将人拉入怀中。 天旋地转,仇红眼前霎时只余逐野那张漂亮得惊心动魄的脸。 熟悉的药香萦绕,像一张铺天盖地的网,仇红无力反抗。 她的视线被那双深灰色的眸全部锁了去,咫尺相隔,她才发现,逐野眼尾之下,竟生着一颗小痣。 来不及细看,再下一秒,他扣住她后颈的五指滑过脸颊,她的下颚被他温热的指腹捧起,那双深灰色的眼眸离她更近,而其中深邃,她却读不懂里面万分之一情绪。 逐野也没有再给她读懂的机会。 他一手遮灭她双眼,伏低身子,浓烈的气息打在她唇上,半晌,竟落下一个喘息紊乱的吻。 他吻了她。 带着全部的气息,突然涌进她的五感六识。 带着滔天的情和不可说。 仇红愣在当场。 逐野吻她吻得认真,唇齿发颤,指腹厮磨。 仇红甚至能听见他衣衫之下心如擂鼓。 她毫无力气,平白与他纠缠这漫长若隔世的一吻,烛火燃过一半,她唇齿已近发麻,逐野才放了她。 再抬眼,却不知何时落了满目苍凉。 逐野揽着她腰肢的手并无松动,他将她拥在怀里,垂眸去看她发红的唇角,眼中有万般缱绻,仇红却逐渐反应过来,哑声道: “你最好能解释......” 她牙关紧咬,他是听得出的,但神色没有半分松动,反而五指收拢,拥她拥得更紧。 他垂眸看她,微微启唇,竟真的答了她的话。 “我认为没什么需要解释的。” 仇红第一次听见逐野的声音,没有想象之中的古怪可怖,竟是真切的少年音,清朗明脆,还带着生长中的微哑。 “我对你有情。” 他兀自剖白,“想这样做,便做了。” “你......” 仇红微微一怔,对这忽如其来的表白始料未及,一时无话可说,又见逐野前胸绸袍凌乱,仇红下意识侧过头去,被他摁住下颚,再度吻住眼尾。 他吻过那处肌肤,又极轻柔地离开,喉间却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可我不该对你有情。” 这是...什么意思? 仇红心下一动,还不及反应,只见逐野从枕下摸出一柄短刀,寒光闪过,仇红当即警铃大作,咬牙质问—— “你要杀我?” 她眼中血光霎现,方才面上犹疑之色登时不见,声线也不自觉狠戾。 逐野却置若罔闻,他抽刀擦刃,动作轻缓地如同翠鸟梳羽。 “你到底是谁?!” 逐野不答,捏住她下颚,迫使她看着自己,那把匕首握在他掌心,五指却发着颤。 “仇红。” “你是仇红。” 他又似自嘲,又似恍惚地低喃,滚烫的身躯忽然再度压下,仇红瞬间便感受到他的吐息落在耳侧。 逐野摁着她膝头,一边发狠般摩挲方才他热切吻过的双唇。 “我怎么没想到呢,庆安城的大人物,人们为得你的青睐可以不惜相互残杀...我怎么会没猜出你是谁呢。” “毕竟你是如此,大名鼎鼎,无人不晓。” “我怎会认不出你——当年亲率六军,淮川一战中,大败燕军,一路领兵讨伐至燕国境内,大破陪都舜叶城,于鹤浮山刻石记功的盖世之将,仇红。” “我怎会认不出你......” 他喉有泣音,身体颤动,几乎要呕血般痛苦,握刀的左手高举,直直往自己胸前划去—— 他扼住仇红的下巴,整个过程,令她直视着自己。 刀锋飞快,将他胸前衣物破了个干净,仇红避无可避,又听逐野压抑的声音在耳边落下。 “你睁眼看看——” 一瞬空白,仇红的瞳孔倏地睁大,只见逐野腰腹肌肤之上,刻有一片蜿蜒的银色痕迹,烛火之下,正闪着妖冶而诡谲的光。 仇红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纵使她眼前发昏,逐野身上的纹路,她也绝对不会认错。 那是烛蛇纹。 逐野是燕人。 仇红瞬间便明白了,逐野那句“不该”,是什么意思。 贞徽二十年,后梁与燕一战,为了叁座城池的纠纷,国境一线的争夺。 朝廷对她给予厚望,出征之时,梁帝亲自慰问,边境百姓夹道相送,一时之间,仇红又成了万众瞩目,众望所归的天赐上将。 如同四年前绥云关一战一样,此战关乎后梁国威,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输。 四个月。 燕地正是苦寒时候,条件苛刻,熬死了不少军中病残,又因地势复杂,行军之路皆为天堑。 但好在仇红挺下来了。最后军临淮川,石破天惊一战,她亲手血刃千人,一路过关斩将,几乎快杀入了魔。 后来燕人形容那一战,只用了八个字——杀神临世,万鬼夜哭。 燕人死伤无数,横尸遍野,目之所及,皆是枯骨。 后梁举国欢庆,对仇红的崇拜更为热烈。 仇红却明白名声虚无,她披甲是为了一方安宁,为了目之所见,百姓安居。 也从来深知——她的功勋,也是他人的苦难。 她曾午夜梦回,梦见那些死在她刀下的燕人尸体,他们腹部的银蛇秘纹相互纠缠,头尾相衔,相互吞噬,直至万千条汇集,化作一条鳞片巨张的银皮巨蟒,对她吐出獠牙森森,要让她还数万燕人血债。 仇红觉得自己被这个梦境分成了两半。 一半,是提起刀,在万鬼凄厉哭嚎中,斩下那巨蟒蛇头的她。 一半,是对着那巨蟒尸身双膝下跪,连磕叁响的她。 “我不该对你有情。” 逐野那把匕首近在咫尺,明晃晃的,仇红心神一动,忽然生出一股邪念——若那把刀刺进自己的胸膛,会是什么滋味? 如果说前一秒她会杀光每一个想要取她性命的人,但现在,她或许能让逐野下这一刀。 就当是还了债。 仇红抬起头,逐野凝视着她,无声悲泣,眼眸是凉的,泪水落在她手背,很痛。 她叹息一声,又似认命般妥协,微微抬眼,柔道:“...你可以刺我。” 一句话,让逐野瞬间乱了呼吸。 “但我的命不能给你。” 她颇为无奈地笑了笑,“若你不满,也只能如此, 毕竟如今我的命也不是我的命了,我还得......” 话未说完,逐野便带着颊边冰凉的泪痕吻了下来。 他堵着她的齿关,竟比上一次还要发狠地去吮她的舌,边吻边扼住她的脖颈,仇红一时呼吸急促,面色也跟着涨红,完全摸不清逐野这突如其来的情绪。 逐野呼吸极乱,额上汗珠分明,仇红被吻得浑身酥软,迷乱之间,却嗅到一丝血腥气。 视线往下,逐野竟用掌心握住刀刃,他是用了狠劲,又像是花了全力在克制自己,仇红霎时脑海空白,只能看见逐野淌血的掌心。 “你为何......” “我总该惩罚自己。” 他竟然甘愿自困,也不愿对她动手? 仇红失言,她是真的不懂情这一字,但今日,也是真心为之动容。 “...你又何苦。” 仇红从不怕血,而逐野掌心的血迹,真切地刺痛了她。 “我不会伤你。” 逐野的呼吸仍有不平,但声线清朗,落在她耳廓,极为干脆。 “你也不用对我感到愧疚。” 他视线清明,深灰色的瞳仁包裹住仇红,一字一顿,“我认了。” 他无比坦然,又无比脆弱。 “我认了。” 室外皓月当空,少年声线如铃,皆让仇红心悸。 “我爱慕将军,纵使云泥之别,纵使身份之殊,纵使...我仍有不甘,仍有余恨。我都认了。” 第十五章:情毒 仇红回到将军府的时候,已是深更露重。 她已痛得麻木了,月光破开云层照在她身上,有如切肤。 一路上,她强迫自己走得勉强,到将军府门下时,已经像丢了半条命般的野鬼。 李管家开门迎人,见她不人不鬼地趴在门前石阶,像被抽了骨,当即俯下身来,极快地将她送进府中。 四下死寂,不见半点烛火。 仇红已经神志全无,只觉皮肉之下五内俱焚,一阵急促的颠簸之后,竹帘掀起,冰寒之气扑面而来,钻她骨缝。 她勉力睁开一缝眼,只能微弱视物,周遭寒气凛冽,白烟绕梁,竹鹤屏风之后,李管家正为内室中央的冷泉添水。 四周门户紧闭,不透一丝月光,李管家安置好冷泉,又将琉璃熏炉内点香,做好这些,他回身疾步而来,见她有了意识,忙退到一侧,垂首等她吩咐。 “无妨。” 仇红的声音已经哑得不成人声。 “我自己来,你出去便是。” 李管家应声离去。 仇红从软椅上爬起来,她脚步虚浮,掌心发汗,浑身燥热与这周遭冰寒之气互为排斥,打得不可开交,直叫她头皮炸沸。 冷泉四周皆是玉石为阶,坚冰覆面。 仇红为自己宽衣解带,她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破坏的欲望,没有将身上的衣物毁坏。 赤脚踩上冰凉地面,缓她一刻疼痛。 仇红再等不了,纵身坠入冷泉。 刹那间天寒地冻,砭人肌骨,五内之痛稍有缓解,她恢复了些气力,半个时辰之前,从逐野那离开的场景,再度浮现至眼前。 七年。 一别七年,故人重逢。 要问仇红什么情绪,她只是没想到,他们二人,竟都还能活着再相见。 但显而易见,逐野不是来与她“叙旧”的。 当年她离开得太仓促,太不体面,太伤人。 把他们二人本就岌岌可危的关系推向了不可知的深渊,但她一身疲惫不愿再管,只想快些抽身离去,甚至不惜伤害他。 仇红自认是个薄情薄性的人,旁人如何究竟还是牵动不了她分毫动容,她所系所念皆是空无,无所惧,也无所求。 如今的逐野,却叫她生出了几分压不下的骇意。 仇红明白他为何偏偏要选今日,回到她面前。 他从来都是知道的。 每月十五,就像一个逃不掉的噩梦。 她为鱼肉,人为刀俎。 仇红却不明白,逐野还想要什么。 林府月下,她记得裴照川那一声“狼主”,记得他们二人的交易,记得逐野已经陌生的脸。 她痛得神志不清,拼了全力才将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她强迫自己保持清醒,面前的逐野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毫无威胁的少年。 现在这个人,充满了未知的危险,她得逃。 但逐野怎会放她走。 任凭她怎么费尽口舌。 “让我走吧。”仇红强忍着疼痛,“我不知道你和裴照川做了什么交易,但那与我无关” “让我走。” 她尽量吐字清晰,但体内的火烧得她骨缝都痛,几句话下来,几乎无法清楚地撑到末尾。 而逐野就那样居高临下,看着她狼狈的模样,他深灰色的瞳仁里毫无情绪,甚至半点波澜也无。 仇红再说不出更多的话,她默默垂眸,背手摸住方才裴照川递来的短刀,刀柄纹路紧紧硌住她掌心皮肉,迫使她保持警觉。 沉默如海,仇红连自己的呼吸都快感受不到之时,逐野终于开了口。 “我当然可以放你走。” 他的面目从未如此清晰又陌生过。 逐野垂眸看着仇红,一只手不紧不慢探至她身后,五指捏腕,迫使她掌心一松,那柄被她握得发热的短刀便掉入了他的掌中。 “但你的将军府,拦不住我。” ——前胸又是忽地一痛,仇红从回忆抽身,咬牙去摁胸前那处,耳边却突然响起一阵鸡鸣破空。 仇红呼吸一窒。 十五已到。 她下腹倏地一软,腿心之间不可控地,晕出一片湿泞。 *** 一个身着轻甲的暗卫从阴影中现身,他动作极轻,甚至未扬起半点尘埃,伏身下跪,垂首行礼。 此地光线极暗,旁处还能敞在月光之下,足以视物,唯独这墙内楼阁古怪独立,一点月色也找不到。 逐野便立在这无边阴影之中,却未看那暗卫一眼,他垂眸深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风平月哑。 不知沉默多久,等逐野微微颔首示意他说话时,那人双膝已近发麻,强撑着禀道:“狼主,交易已成。” “知道了。” 短短叁字,毫无情绪。 那人心有余悸,行礼告退,很快在黑暗中隐去了身形,待他走后,逐野微抬起头,月光已近微弱,只露半面隐于云中。 “十五已至。” 他侧身看向眼前这座陷入死寂的华屋,周遭零星灯火,唯独此处暗色汹涌,不见一点光色。 就像他曾经与她偷欢的每一个夜晚。 *** 将军府内,清居。 逐野踏入这冷泉的第一刻,仇红便感受到了他的存在。 逐野身上的药香一出现,便即刻缓了她身体疼痛,然而那效果极为短暂,不过须臾,她五脏六腑之间又极快地燃烧起来,腿心酸胀,脑海之中有一个迫切的念头在叫嚣着,疯狂着—— 逐野就在那竹鹤屏风之后,仇红能瞥见一道青灰色的影子向自己靠近,她的每一寸肌理也能感受到,逐野的气息是如何缓慢而轻柔地浸入她骨缝之中的。 她费力地呼吸着,挫骨的冰寒和体内的乱火折磨得她心神俱疲,她长发皆湿,眼眸无神,嘴唇赤红如吞血,皮肤青白之色,真真如厉鬼形状。 逐野绕开那屏风所见的,就是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仇红。 “没有我的时候,你就这样为自己止痛吗?” 他衣冠齐楚,面目从容,仇红甚至能从他言语平淡之中,听出他是如何好整以暇,闲庭信步。 她半个字也说不出。 她浑身赤裸地泡在这冷泉之中,毫无遮掩,毫无退处,而下身的凌乱更让她羞耻得半个字也不敢说。 “就这样,靠这寒冰之泉?” 逐野把她的狼狈尽收眼底。 他当然知道步入这清居会见到怎样的画面。 方才他踩着仇红一地凌乱的衣物,缓步入室,就明白仇红已经陷入那铺天盖地的情热之痛。 光是想到仇红赤身裸体,眼眸湿润的模样,逐野的心脏就痛得发紧。 他费了很大的气力说服自己,慢慢来,慢慢来,他有很多的时间让她想起自己,让她离不开自己。 但真正见到那冰泉之中,仇红竭力忍痛的模样,逐野又难以抑制心中愤怒,极为轻蔑地一笑,开口讽她到:“就凭这寒冰,凭这泉水?” 宁肯折磨自己,也不愿向他低头。 逐野几乎要笑。 他停在仇红面前,视线如刀,刮过她水线之上赤裸肌肤,那处春色随着水浪而动,他微微展眉,又见仇红双眸失神地看着自己,逐野几乎立刻便丢了防备。 但他清楚地记得自己该做什么。 “哗啦——” 他带着满目的温柔,只身下水,刺骨的冰寒袭来,他却毫无所感。 他没有立刻靠近她,只是满怀柔意地注视她,说出的话却如毒蛇吐信。 “以我旧日所见……泡在这冷泉之中缓解你体内情毒,怎么能敌得过,亲手杀几个人来得痛快?” 话音一落,犹如一道惊雷炸开。 仇红掌握成拳,越捏越紧,被他说得脊背发软,几乎是退到了池边,才勉力撑住身子。 逐野却紧跟而来。 他衣着整齐,甚至连发丝都根根不乱,浑身的药香裹着滚烫的气息扑面而来,迫使仇红咬住下唇,侧开脸,才能让自己保持理智。 但逐野比她动作更快,他毫不费力地将人圈禁在双臂之间,伏低身子,把话音落在她耳边。 “哦,可惜,将军人在京城,早不在云疆了,杀人,哪有那么简单。京城那么多双眼睛,你能杀谁?” 仇红几乎立刻软在他臂弯之中,呼吸紊乱。 她仰头看向面前的人,眸中映出水光波澜,几分悲凉情绪未有掩藏,单单一眼,压了逐野全部的怒气。 逐野霎时沉默,被她眼里的悲刺痛,唇齿之间颤过几回,才终于问道:“痛吗?” 仇红捏成拳的手松了,垂在身侧。 她微微一怔,点头,答他:“痛。” “但我愿忍。” 在逐野目光注视之下,仇红阖眼,似叹息般剖白道—— “或许,能抵你当年之痛。” 话音未落,来不及反应,逐野的手扣住了她的肩膀。 她肌肤滚烫,他禅衣冰凉。 唇齿却都热烈,如此靠近,竟也相得映彰。 逐野的吻几乎是用咬的,他几乎是发狠地扣住了仇红的肩膀,将人牢牢地锁入怀中,吮着她的犬齿。 仇红避之不及,只能微微侧开头,问他道;“你选今日来,就是为了这个?” 逐野却笑,吻落在她脖颈,道: “不然?” “难道你希望今日陪着你的,是昨日大婚之夜的新郎?” 第十六章:引诱 逐野伏身吻住仇红耳垂软肉,张嘴,犬齿摩挲,手也不闲,轻车熟路滑向她腰腹,边好整以暇地享受那处柔软肌肤,边在她耳畔吐息—— “林、无隅。” 他脖颈处冰凉的符珠坚硬,激得她浑身一颤。 “是叫这个名字吧。” 他摸着她腰腹的手不安分,趁她战栗,顺势钻进双腿之间的凹陷,霎时叫仇红软了双膝,她呼吸急促,被人抚弄的快感钻进骨头缝里,叫她舌尖都发痒。 逐野还在续说着—— “裴照川递给我请柬,要我好好认清这个人的名字。” 他的指节蹭着她的腿心,那处软肉毫不设防,被他温热的指节一碰,像是酷叶逢火,霎时燎原。 “别——” 她情不自禁,唇齿里泄出一丝喘息,旋即耳边沉来一丝哼笑,极轻的。 “别什么?” 惩罚似的,他的指节蹭过她下身最敏感处,仅如蜻蜓点水,但让仇红霎时软了腰肢。 “他说他把你抢走了,我却不信。” 逐野抬起手,举在她面前,那温热的水液放浪地勾着那双如玉般的手,画面狎昵而香艳,仇红几乎要逼自己别过眼。 逐野却不肯,捏着她的下巴,迫她看着自己,炫耀似的,唇贴在她颊边说话—— “毕竟能叫你快活成这样的...只有我。” 在她急切的喘息里,他伸出舌,舔去裹着他指尖的蜜痕,津液囫囵,炸在她耳侧。 “七年。” 逐野将她箍在怀里,隔着一层衣料的滚热身体压在她身躯之上,皮肉相贴,犹如榫卯契合,毫无一丝缝隙。 耳边呢喃,话音切齿。 “......你想我吗?” 仇红全身的血都烧了起来。 “想过我吗?” 迷乱、狂热的吻落下来,他的手游走在她腿间,或是捏,或是蹭,勾得她心神皆乱,不自觉夹紧了腿根—— “我日日夜夜,都在想你。” 逐野的手向上,掌心兜住她浑圆雪白的臀,指缝间轻轻一挤,便是放浪的柔软。 “想你如何弃我。” 他指腹粗粝,带着一丝怜惜,又带着满腔的怨,剐蹭着她的肌肤,激得她痒,激得她脖颈高扬。 “——又想如何把你夺回。” 他是真切咬着牙将这话说完,又是真切地留恋她臀肉的触感,一手撑池壁,一手掌握她的股肉,游刃有余。 “仇将军。” 逐野压抑着体内乱窜的火,眸色晦暗,扣着身下人的后颈,在这一池冰泉之中,在她耳侧,呵出一团滚烫的潮气—— “你我之间,真得能如你当日所说,恩怨两清,一笔勾销吗?” 满室春乱,欲火撩人。 “哗啦——” 又是一阵破水之声,他将她打横抱起,带出了泉水之中。 仇红下意识地去寻平衡,腿根一颤,缠住了逐野的腰。 下身几乎是立刻撞在了一起。 她未着寸缕,他身上只一层单薄禅衣,避无可避的,她能感受到,那难以启齿的地方,逐野滚烫而昂扬的硬物隔着那层单薄得可怜的衣料,戳着她身下湿泞的穴口。 岌岌可危。 几乎是瞬间,天旋地转,她被人摁在冷泉旁的竹席之上,动作间激起珠帘凌乱,户外那惨而淡的月光霎时透进。 逐野毫不客气,捏住她的下颚,逼迫她看向那已近微弱的月色。 膝盖破开她的腿心,不紧不慢地,一步步接近那处幽闭的艳色,俯下身来,又似爱怜又似残忍地问道—— “京城的月亮,和云疆的月亮,哪一个更叫你心慌意乱?” 她被刺激得说不出话,舌尖抵着齿列,忍不住颤抖。 “不,别——” 她仅剩的理智迫使她抗拒,而身上人的气息如此浓烈霸道,她甚至能感受,因逐野迫近她下体,而那处生出的一股热意。 “不什么?” 逐野轻声笑了,“我汉话不好,听不懂。” 仇红耻得咬住了下唇。 他向来都是这样,明目张胆,故意招惹,而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现在,想要你。” 逐野的胯骨贴着她的小腹沉下来,她呼吸一滞,那熟悉的药香沁入肺叶,又似甘霖,叫人渴得钻心扒肺。 “我不希望我们重归于好的第一次,有个不愉快的开始。” 逐野俯下身吻了吻她的发,“你想在哪里?我都听你的。” 仇红气息混乱,除了叫他的名字,什么也说不出。 “逐野......” 被喊了姓名,逐野的脸上总算有了几分笑意,他不语,垂眸看着她,耐心等着她说话。 这般安静缱绻的模样,就如他们初尝男女之欢那日一般。 月上大漠,吹角连营。 他们二人纠缠着身体,背着满营的兵士,在帐后案前,如墨泼开的作战图上,偷尝鱼水之欢。 逐野忧极,也兴奋极,仇红软在他怀里,口腔中还有他方才激吻交换给她的齿液,她浑身燥热滚烫,衣袍凌乱,一双腿纵情地攀着他的腰,逐野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但这不是梦。 仇红主动带着他逃到了这里,避开了雀跃的人群,她急切得很,明明自己的营帐就在不远处,但她等不及,扯着逐野的衣领便将人推进了商议战事的军帐。 双唇交缠,迫切而狂热。 逐野仿佛天生便是她的解药。 燕人善毒,自出生到死亡,他们的一生要与千万种草药作伴。 逐野便是在万药浸泡下涤荡了魂体,得满身的药香,只是嗅着他的气味都能叫她心神俱荡。 修长而白皙的手指,扣着她脆弱的脖颈,她却只觉得安全。 终于,终于。 她不用再克制自己体内的冲动,不用每一月的十五都要承受这非人之痛。 剥皮抽筋,断骨焚心。 她死了又活,活了又死,月复一月,毫无出路。 但如今终于有逐野了。 他的身体,他身上的气息,他能满足她的,全部的入骨之欲。 “将军......” 他那样唤她,察觉她身体的渴,眉目却还是溢满了化不开的柔。 “你想在这儿吗?” 收敛自己全部的欲望,克制自己全部的渴,他乖乖地,温顺地垂下脖颈,像头被驯服的野兽,只等着主人一声令下,才肯亮出森森獠牙。 仇红就陷在那无边的温驯之中,忘乎所以。 逐野带给她的欢乐,太无法比拟,但今日与他欢好,还是从前那般入骨滋味吗? 仇红回过神来,跨过七年又看向眼前的人,目光竟有一瞬停滞。 逐野仍在凝视着她。 坦荡,直白,几乎要用目光将她就地正法—— 良久,仇红败下阵来。 “就在这里......” 她抬起一只软如无骨的手,攀住逐野的肩膀。 “就在这里。” 支起一只腿,莹白玉润的脚抬起,搁在他的肩头。 彼此呼吸一窒。 她的脚腕处挂着一只翡翠环镯。 抬高,搁在他肩膀,一阵金玉之声。 她打开自己的身体,在月光下,暴露出下身糟糕而潮湿的软穴。 视线相撞,她快被逐野眼底压抑的火光点着,珠帘轻晃,他们彼此心照不宣—— 谁都等不了了。 下章继续。 第十七章:春潮 逐野拥有一副完美的躯体。 一身匀而称的骨架,均匀的肌肉漂亮得附着其上,微微一动,线条随之舒展,如同观画。 尤其他腹处那条巧夺天工银蛇,盘在他肌肉纹理,一呼一吸之间竟也随之生动,张嘴吐信,却同于她梦中的巨蟒,而是条魅人的淫蛇。 他俯下身来捉她的唇去吻,两人鼻梁相撞,仇红微微眨眼,被逐野的目光烫到,脚心忽地一痒,下意识收回腿—— 脚腕又被人轻巧握住,环镯翠色欲滴,衬得他掌背青筋凸显,逐野顺势抬高她的膝弯,直到她呼痛才停止调整,将她的腿重新架在自己的肩膀上。 仇红只觉得自己的腿被打开得太过了,逐野稍稍一动,便牵着她腿根神经,叫她吃痛。 而偏偏是这样极不体面的姿势,逐野挑定了便不再动,就着满室的月光,把自己嵌进了她的身体。 “啊......” 她脚掌一缩,环镯随之一动,却是爽得发颤,并未退却。 彼此都从喉间吐出一声喟然叹息,仇红的眼尾晕出鲜红,下身被填满的鲜活快感炸裂,喉咙里毫不受控地漏出一声呻吟,一旦失桎,便再也绷不住任何的矜持,她眼眶一热,抿紧了嘴唇。 “怎么了。” 逐野温声问她,手上却绕着她胸前双乳打转。 仇红的身体,一如既往得敏感。 也一如既往得勾人。 很早之前逐野就知道了,藏在那具藏青铠甲之下的,是一副如何销魂,如何撩动人欲的胴体。 一对双乳生得翘而软,随着他挺身的动作摇晃,腰肢纤薄又极为有力,欢愉时弓起线条,像一道虹。 逐野脊背发汗。 传闻的确是真,仇红的美足以摄人魂魄,杀人吐息。 他的指节挑逗着她的乳,腰胯的动作极为放肆地控着她的呼吸,身下挺动得缓,她便喘得缓,一旦快了频率,那喘息就变了调,成了挠在心口的呻吟。 “慢、慢......” 她不成语调地求,逐野闻声,温柔地将这一副赤裸的身子嵌入怀中,下身却毫不放松,将性器如琢如磨地贴着她肉壁撞。 汁水泛滥。 “你...逐野......” 她五指攥紧,扣着他肩头。 “......舒服吗?” 那硬挺还贴着她软穴磨。 他的唇贴着她双乳而动,鼻梁刮过乳晕,犬齿舔过乳头,下身凿得更凶,就连自己都乱了呼吸。 仇红受不住这样的挑弄,几次舔舐便叫她失了控制,两股之间流出一阵粘腻温暖的春流,浇在逐野龟头。 “啊——” “这便到了......” 她的舌头打了一个颤,被逐野更深地吻了进去。 下身已经舒服得发麻,逐野却忽然退开身体,突如其来的松弛令仇红一下子喘了出来。 “你......” 来不及问,下身水穴便迎来了一处温热。 是逐野的舌。 游走在她阴户,又是舔,又是吸。 仇红哪受得住这般,下意识地便蹬着腿要逃,被逐野锁了脚腕拉回身下,环镯撞骨,清脆一响,他唇齿间还残留她的春液,透明晶亮。 “不许......不许逃。” 他说着,将她拽回自己怀抱,摁着她腿根,朝着那吐水的阴唇落下一个吻。 然后将她抱起,掀开那晃得不成样子的珠帘,一步步,迈入这幕天席地之下。 月色孱弱,但也勾人。 逐野将她拥到清居外一处书案前,从背后搂着仇红的小腹,抱着她慢慢地跪下来,而后轻轻分开她的双腿。 霎时间阴处被彻底暴露,凉意陡然传遍全身,仇红不禁仰起脖颈,又被人掐着喉咙深吻。 “唔,,,,,,” 屏风上纠缠出一团乱影。 仇红压低了喘息,将军府静谧,光是听到自己呼吸颤乱,就足以让她面红耳赤。 但逐野毫不在意。 她悄悄撑起上半身,要将自己的身体舒展出他怀里,还未成功,逐野滚热的掌心一按,她的腰部便塌了下来,臀部高抬。 浑圆顶翘的两团,叫逐野头皮炸沸。 逐野呼吸一乱,被这艳景夺取理智,仇红等他半晌毫无动静,回过头看向他,眼睛还是红的。 “你......怎么了。” 逐野不答,手从她腿间穿过,往胸前摸去,捉住一只乳,揉捏。 另一只手牵过她的五指,朝自己身下探去。 他真是硬得发疼了,但再度入她穴内之前,他想再尝尝她掌心滋味。 仇红的掌心带着一层薄茧,那是她十几年习武所得,那只骨节纤长的手,握过剑如寒霜,握过红缨长枪,掌心血脉交缠,只消碰一碰他下身,便叫他神魂皆沸。 这是仇红用来杀人的手,如今却用来取悦他。 这个认知足以让逐野濒临失控。 她的五指紧握住他的阴茎,掌心贴敷之时,那处不受控制地一跳,马眼晶亮,吐了些水液,缠在她指节之上。 逐野带着她的手替自己撸动,又是忍又是迫地享受着。 却不想仇红回过身来,视线落在逐野正兴奋的阳具之上,微微一怔,忽然道: “你怎的...长得这般大了?” 若说方才逐野还能忍着不立即插进她穴口,现在他是一点不想再忍了。 一把将人拎起,摁在书案之上,压低她的腰,抬高她的臀肉,先是一掌送到臀上,得了两团晃动,又是一掌打在软穴,也不管那处已经湿得一塌糊涂。 仇红却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方才她受情毒所控,只晓得自己被肏弄,却感觉不出来那阳物具体尺寸,只知道欲望难耐,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 直到逐野带着她让她手淫,真切地握住了那物,她才惊觉逐野是真的长大了,又心生后怕,她下身是如何将此物吞纳的? 但想也无需再想,因为逐野已经渴得不可收拾,从身后分开她的腿,两指并拢搓开她的湿穴,阳物贴着她臀沟往里,直而狠地挺入。 “呜——” 这下仇红是真的再说不出话了。 下身剧烈摇晃,她睁眼去看沉溺与她交合的逐野,因欢愉而扬高单薄的下颌,深灰色的眸。 “小野......” 或许是情难自禁,又或许是毒物作祟,总之她叫出了那个久违的爱怜的称呼,而这一唤,又让逐野恨不得将自己全部嵌入她的身体。 “怎么,终于知道我是谁了?” 他气息迷乱,话却是清醒的,仇红听出他的醋意,只是轻笑,五指攀上他腹处绷起的青络,道: “不,我不知道,只是你肏我的时候,好生熟悉,叫我想起了他。” 她是故意的。 逐野牙关紧咬。 故意在此时恼他,故意让他平白无故呷自己的醋。 无妨。 逐野捏住她的臀将下身贴得更紧,私处的毛发已经湿漉成几簇,互相纠缠在一起。 他有的是时间叫她适应一个新的自己。 这场情事到最后,仇红几乎呻吟得喘不过气来。 逐野一刻不松,将她锁在怀中,被重新压在身下进入时,她的双腿都还在颤抖。 彼此意浓,连情这种无形之物也似有了骨。 就在对方的唇齿,就在对方的胸廓。 *** 他们从黑夜做到了白天。 又把日光熬成夜色。 仇红实在疲累,嚷嚷着要睡床,逐野边吻她锁骨边顺她心意,重新将硬得发烫的阴茎插入她穴里,就着这个下体交合的姿势将她带出了清居,又迫迷迷糊糊的人为他指路,一路颤动着下身,步入了她的寝房。 一室糜乱。 仇红发渴,逐野无奈下了榻为她取水,却不轻易叫她喝,而是以口为盏,让她自己来饮。 于是唇舌追逐,又成了调情。 他扣住她的腿,牢牢地缠住自己的腰,挺动地比前几回还要狠。 仇红只觉得自己的小腹都要被戳破了,却又不喊停,双腿也从未停止过与他纠缠。 她能看见自己脚腕处的翡翠环镯时时刻刻晃动不停,晕成一片青绿色的影。 体内的情毒在被压制,人欲带来的快感让她五感清明,她太久未曾这样痛畅过。 不知疲惫的交合最后是如何停下的,她也没了印象,只晓得后半夜自己又被逐野吻醒。 她好不容易才睡下,但时辰一到,体内翻涌的欲望又再度涌上来,睡得极不安稳,逐野感受到她的不适,撑着身子起来。 剥了她腿间夹紧的薄被,仇红侧着身子,一条腿被他抬高,那湿漉漉的性器便滑进来,硬得发烫,堵了她满穴的湿润。 他动得极小心,又照顾着她的睡意,又安抚着她的躁动。 最后,他嗅着她的发,她枕着他的肩,彼此都睡得安稳。 第十八章:毒蛊 天还未亮,只见几颗孤星寥落。 仇红醒来的时候,神清气爽,浑身轻松,四肢百骸毫无半点痛感。 身旁无人,窗被推开一半,照进半边星光。 仇红撑起身子,乌发绕肩,她发着呆望天,身后一阵风过,无需回头,便感受到了身后人的气息。 药香纯粹,那人从身后走近她,她的身体还在情热之余,轻微的靠近便叫她身下湿软。 “...你如今是谁?” 她动了动膝盖遮腿心,仍有些酸软,见逐野盯着自己薄被下的动作,脊背一僵,干脆就这般蜷着不动,一出声,没想嗓子也是哑的。 果真纵欲过度。 “你以为我死了?” 逐野轻笑一声,并未对她的欲盖弥彰发表意见,也没到她跟前来,而是先倒了一杯茶,递向她。 仇红面色一红。 想起昨夜颠鸾倒凤,两人互换唾液,她连一杯水都喝得辛苦,仇红心有余悸,耳廓发热,抬头,又见逐野眸色清朗,没有半分轻薄意思,登时更觉自己污浊。 “......” 她闷声喝水,茶是热的,灌进喉咙里,刚好。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的踪迹。” “你不是不知道,你是不关心。” 逐野坐在她身旁,接过她喝完的浅杯,放置一旁。 他说得毫无起伏波澜,但仇红听得心下一惊。 “我并没有......我问过裴......我问过他们,有关你的事情。” 仇红叹了口气,“我并不是不关心。” 她本以为自己的话说得足够诚恳,却见逐野毫无反应,他面对着窗外,抬头望天,对于她说的话,也不知道听进去几分。 这般沉默,仇红又觉得喉舌干渴,又不好越过逐野去拿那杯茶,只能吞咽自己的口水,压着渴望。 逐野看也没看她,薄唇紧抿,神色之冷,叫她心慌。 他不肯正面瞧她,也不答她的话,这放在以前,是从未有过。 场面之凝滞,仇红一瞬心软。 终究是她欠他的。 她眨了眨眼,长睫在眼下落出一道深色的痕,思绪半久,梗着喉咙道:“我知道自己有错,从前不该那般对你......我......你别生气。” 逐野的手却不知何时钻进了她身下薄被。 “你问他们,却从没想过亲自问我。” 逐野嗓音压抑。 仇红心脏巨跳。 他五指温热,爬过她膝弯凹陷,骨节亲热腿心,轻车熟路如回自家门户。 仇红紧张得下意识夹紧了腿。 这一行为却叫逐野哼笑出声。 “这叫什么?”逐野终于转过来看她,“留我,讨好我?” 仇红本想摇头,又见那深灰色的眸子总算有了光热,一时意动,也不去否认,沉默着眨了眨眼,被衾下双腿缓缓送了桎梏,她打开了腿,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他。 视线相触,却没有那该死的火光四溅。 哪想,逐野只是微微一动,五指并拢,抬高,轻轻拍了拍她有些湿润的阴唇,叫她颤动两下,便毫不留情地撤出手来。 仇红:“......” 她连喘都未来得及。 四目相对,逐野视线含笑,仇红羞愤欲死。 撇过头去,只想拿薄被遮面,被一只手止住。 “肿了。” 逐野只道,语气有些热,“忍着。” 他的手重新回到她腿间,却不去挑弄那有些红肿的那处,只是安分地替她揉着酸软的腿心。 仇红舒服了些,换了个姿势看他,想到方才他那句“你问他们,却从没想过亲自问我”,心下又是一乱。 什么叫亲自问他。 她...不太明白。 明明她让裴映山安排他重回燕国,以彻底断情,两不相见。 她又如何跨越国境去打听一个燕人的消息呢? 在仇红之前,后梁处境,是中陆十叁朝乱世,八姓十叁君割据一方,战乱纷繁。 在仇红之后,罕见的太平盛世自此揭幕,后梁国力渐雄,周边各国陆续臣服于后梁国威,愿以藩属自居,边境安宁。 七年前,她逼迫逐野离开的时候,只想着永不再见,一断则断。 也从未考虑过,他一个在云疆身负奴籍的燕人,又是一个与敌军将领深切纠缠的燕人,再回到那片土地的时候,该如何自处。 如今清醒,仇红倒是真心实意有些后悔。 她闭了闭眼,觉得有必要解释。 “逐野,我当年考虑确实不周全......” “不重要了。” 逐野打断她,捏着她腿心的五指撤开。 仇红却喉咙发涩。 当真不重要吗。 可他看起来那么像需要她解释,需要她安慰的样子。 但仇红也是真的不会说话,也自知言语弥补不了伤害,她只能裹着被子往床榻里缩去,留出一个空位给眼前人。 也罢,往日之日不可追,也由不得她悔。 如今待他好一些,总归是不会错的。 “时辰还早。” 仇红伸出一只手,拍了拍身旁空位。 “歇息吧。” 好在,逐野没拒绝。 *** 仇红一觉睡得天昏地暗,再一睁眼,竟是日上叁竿,太阳晒屁股。 她猛地被日光照醒,腾地起身,见身边无人,只希望逐野未从正门大摇大摆离去,叫人落了口舌。却没想到微微侧头,逐野正端坐在月牙凳上,饶有兴味地看着什么。 她微微转过身子,只见逐野正点着案上的几味草药,神情很专注。 那药实在眼熟,仇红凑近了看,眼见那药物形状,登时五雷轰顶。 今日是十六,她本该赶在丞相府的人之前,去太医署替自己取药,断了寒赋拿捏她的路。 却没想到,终究是一败涂地。 “这药...谁送来的?” 逐野挑眉,“你以为是谁?你很在乎?” 当然在乎。 她头疼得要命。 早知道不留逐野睡下了,叫她睡得一塌糊涂,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抛在了脑海。 她一时不知道该气谁。 仇红闭上眼,气若游丝,“你没跟送药那人碰上面吧。” 逐野想了想,回她道:“没有。” 仇红心吞回嗓子眼。 那就好。 还没算死透。 下次还有机会。 逐野却来了兴趣,刨根问底道:“什么人叫你如此心慌?” 他面色不好,仇红眼睛眨也不眨,吐出两字:“仇人。” 逐野顺时不吭声了,转过身去,继续点她的药。 仇红见他如此专心,顺嘴一问道:“这药,有什么不妥吗?” 逐野摇头,食指点了点几根长相怪异的植株,道:“并不。” “这两样草药,珍稀罕见,相辅相成,药汤拿来治你气血瘀滞,神经之痛,绰绰有余,假以时日,就会见好。” 仇红并不识得那两味药,也并不关心,礼貌性地“哦”了一声,便四处去找自己的衣物。 才想起,昨日放肆之前,她的衣物都放在了清居冷泉处,逐野抱着她回寝房时,她是赤身裸体,全靠逐野臂膀遮挡。 ...... 现下她只能裹着被子去衣匣里拿东西了。 好在逐野极为专心地研究这她的药,根本没工夫管她,多年行军的素养又叫她动作飞速,不消几刻,她便将自己收拾齐整。 紫袍玉带,发冠简约。 刚拾掇干净,那边逐野出声,问她道: “京城暑热多雨,将军府又低洼潮湿,你身子不好,为何不离京避暑?” 仇红想也不想;“还能因为什么,懒。” “不想动。” 逐野一个字也未信。 他将案上的草药收好,起身,往她面前来。 他还穿着昨日那一身禅衣,想来今日晨时他醒来的那一遭,就是去了清居收拾狼藉,顺便把两人的衣物清理了干净,只是很明显他只顾着自己有衣服穿,忘了她。 逐野停在她跟前,两人视线对上,仇红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眼见着他蹲下身去,头挨着她膝下。 “你要干什么......” 逐野不答,专心埋头在她裤脚处,她长靴裹腿,一只却紧一只却松,逐野看不惯,伸手替她整理。 仇红没那么心安理得,却又不好叫停,没想到他整理完,末了,忽然伸手握住她脚腕处,隔着靴皮,握住那处的翡翠腕环。 “与这有关?” 仇红根本没想到逐野会如此洞察一切。 她本想敷衍,话到嘴边,只说出几个字。 “你别管。” 逐野当即放手,毫无犹豫,回她:“当然。” 一时间谁也无话,仇红心虚,往后一退,脚下生风便跑出了寝房。 *** 她一路走得飞快,也不管下身还有些酸肿,闷头往大门而去,却不想推门所见,裴照川倚着她府前石狮,正昏昏欲睡。 “你......” 彼此都是一惊。 裴照川先反应过来,见她要出府,忙拉住她手腕,口中飞快道:“今日不要离城。” 仇红微微皱眉,躲开他桎梏,“为何?” “你就别问。” 裴照川心急,凑上来要劝,又忽地嗅到仇红身上气味,霎时一愣。 仇红没注意他的表情,不耐烦道:“让我别离城,行啊,先告诉我你为何要入元都派?” 哪想裴照川不似前夜坦率,闭了闭眼,只说:“我自有我的考虑。” “那就别拦我。” 仇红闪身,吐出两字。 “让开。” 她今日还得非就出城。 断石崖。 她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本来并不觉得有什么,但裴照川偏偏今日守在她门口,不让她离城,事有古怪。 她预感不好,把裴照川甩在身后,往大理寺方向而去。 下一章喜闻乐见争风吃醋,懂的家人扣1 第十九章:挑衅 日上叁竿,大理寺人员应当用过廊食,正是休息时候,她来打扰,也不算突兀。 却没想,到处瞅了一圈,没有半点傅晚晴的影。 帮她找人的大理寺少卿语速飞快,手头正点着几份案卷。 “将军,您来得不巧,傅大人昨日刚休沐,今日是无值的。” 休沐。 什么意思。 仇红摸不清思绪。 本想再打听,眼前的少卿明显分外专注于手头事务,已入无人之境,一双眼睛快跌到卷案上。 她不好再多问,收了表情离去。 傅晚晴偏生挑着这个时间点休沐。 奇也怪哉。 仇红心中不好的预感愈发浓烈,裴照川之言犹在耳侧,不要离城。 这城外有什么狼豺虎豹,值得她主动避开? 她直觉,傅晚晴送的诚意,和裴照川要她回避的,是同一件事。 但有什么东西能既是诚意,又是洪水猛兽? 在这之前,逐野与裴照川的交易又是什么?肯定也与断石崖一事脱不开关系。 仇红一路闷头行走,脑子乱得像一团麻。 一时间,所有的事情来得这般巧,汇在这一个时间点,彼此千丝万缕,织成一张天罗地网,缚得她措手不及。 请君入瓮。 她从前是真小看了这眼前宦海,竟能把她逼到这等地步。 也罢。 就当她是从前血债,不得不还。 她倒要看看,这天罗地网,困得住她几何。 日光正盛,仇红急速趋步,眼前被晒得出了虚影。 脑海中只有一个方向。 约定的时间已过,再去断石崖的风险是不去的数倍,她求稳妥,与其再去断石崖,不如直截了当去找傅晚晴。 *** 此刻, 将军府内。 裴照川与逐野两相对峙。 裴照川本想追仇红而去,脚刚迈出一步,只听身后有人靠近。 是逐野,仍穿着那身极不得体,薄如蝉翼的禅衣,脖上符珠却不在了,胸前更无遮挡,明晃晃晾着胸口肌肤。 裴照川看得鄙夷。 巴不得将那人衣领处黏在一起,规规矩矩,别冒犯自己的眼睛。 但他又没法动手,他不得不去确认逐野的胸口有没有什么旁的痕迹。 裴照川忍着情绪,飞快地往那处瞥了一眼,没瞧见什么红痕,登时松气,而后又心虚自己太明显,咳了几声以示清白。 逐野却全然不觉。 他一脸心事,似乎没察觉到裴照川的小动作,又像早知此人会在这里守着一般,毫无惊讶,发问道: “她去了哪?” 裴照川气不打一处来,反问他:“你一直待在这里?” 逐野的表情就像在骂他白痴。 他懒得与裴照川多费口舌,微微蹙着眉往仇红消失的方向看去,却也没追,而是想了想,转身重新往将军府里进。 裴照川忙闪身挡在他之前。 “你干什么?这儿可不是你的狼窝。” 逐野理都不理,将军府门阔纵深,又岂是裴照川那身板能拦得住的,侧开身子,目不斜视地往府里进。 裴照川咬牙切齿:“你不要欺人太甚!” 逐野置若罔闻,脚下走得自若。 裴照川口齿一凛,视线里一个人影急急慌慌地从廊尾跑来,裴照川认出是将军府管家李叔,刚要大喊,李叔快来帮我将这人赶出去,却不想那人直直略过他,对着面无表情的逐野熟络道: “逐公子,早膳做好了,您现在用吗?” 什么早膳? 什么逐公子? 裴照川不敢置信。 “李叔,你叫他什么......” 他一出声,李管家才发现他,转过头来,上下扫他一眼,怎么看怎么觉得潦草。 不知去哪儿鬼混了一夜,眼下乌青深重,眸中血丝密布,身上衣物又脏乱,关节处都是灰痕,实在叫他不忍细看,黑了脸色。 再对比一旁的逐公子。 李管家不自觉带笑。 实在是翩翩公子,仙人下凡。 “照川,怎么这样没礼,不打一声招呼就从云疆来了,这一身又是什么情况,你又惹祸了......” 裴照川咬着牙自辩:“什么啊,李叔你先别管我了,这人,你怎么跟他......” 话没说完,被人打断。 “现在用便好了,还劳烦您带路。” 逐野说着,那张万年死人脸上,竟然还露出一个春风和煦的笑来。 裴照川看得目瞪口呆。 “你他妈什么时候汉话那么好了?!” 他咬着牙忍怒,逐野却没那个兴趣答他,仍旧对李管家笑得热切。 裴照川真想当即把逐野那张假脸掀烂,面前气氛和谐的两人却都将他视若无物。 李管家并未察觉这两人间的刀光剑影,先行去了客堂准备,一时之间,廊下只留他们两人。 裴照川气得牙痒,右手已经不受控制地去握腰间的剑柄。 逐野察觉到他的动作,不急不缓,微微偏头,一只手抬起,往上,拨开了他腰间束着腹部的绸带,五指一张,从绸带里捻出一柄裴照川不能再眼熟的短刀。 那晚,他离开前,递给仇红防身用的短刀。 裴照川登时如雷击。 逐野的目光带着笑,“她都没对我下手,你着急什么?” 裴照川一个字也说不出。 仇红,竟然没对他动手。 他毫发无伤。 还如此明目张胆地宿在将军府?! 若说他之前是抱着看乐子的态度将逐野引到仇红面前的,现下那点乐子只成了滔天的妒火,烧得他五内俱焚。 “你他妈到底是谁?!” 逐野对他的愤怒毫无感觉,甚至呼吸都没有起伏,他仍不急不缓,动手将那把短刀重新收好,绸带系紧,做完这些,才如恩赐般对裴照川开口道: “既然来了,那便一起坐下,毕竟是客。” 一副主人姿态,他游刃有余。 “不过这饭,没你的份,她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将军府待客,但不留饭。” 一句话,说得流利工整,音节准确。 裴照川那点理智被烧得灰飞烟灭,刀剑出鞘,寒光一闪,他想也未想,对着逐野胸前就是一剑。 逐野察觉到他的动作,却压根没躲,他站在原地,完全收了裴照川这一剑,刀锋破肤,胸前登时绽开一道血口,腥味缓渗。 裴照川的瞳仁微微放大,逐野的血顺着他手中剑身挥动之轨溅落,滴答几声,跌在他脚下石板。 那清晰的血迹让裴照川收回了剑。 却不是因为怕了。 他不得不收手。 仇红的将军府见不得血。 他不能在她家里伤人。 裴照川将剑收回剑鞘,眼中的杀意却未消。 “我不管你是谁,你休想对动她半点心思,你最好清楚,仇红是我的人,不是你能随意觊觎的。” “你的人?” 逐野的前胸还渗着血,那道长而狭的伤口刻在他霜雪似的肌理,分明异常。 他却完全不顾,听了裴照川的话,只从喉咙中挤出一丝嘲弄的笑。 “仇红若真是你的人,早死过千百回了。” 裴照川闻言,面上闪过一丝痛色,嘴上却毫不退让,只道:“从前我不够格,但今日以后,我会护着她。” “护着她,就凭你?” 逐野森然一笑。 他几乎想问问裴照川如今有几斤几两,敢夸下如此海口,大言不惭地说自己要护着她。 讥讽之语已到嘴边,他却真正愤怒不起来,说不出口。 逐野心脏骤痛。 他又有几斤几两去护着仇红呢? 裴照川至少敢认自己不够格,至少即使不够格,仍有个名正言顺的身份站在她身边。 他却什么都没有。 连重新站在她身边,都要借一层皮。 他不再去反驳裴照川了,双肩陡然一松,阖眼,几乎是逼着自己说出那句话。 “那你便护好她。” 他心中清楚,仇红需要人站在她身边,哪怕不能护着她,至少能让那些躲在暗处的人清楚,总有人愿意为了她赴汤蹈火,她不是孤身一人。 回想起仇红今晨敷衍他的话,逐野心中一阵绞痛。 为何不离京。 怎会是因为不想,不愿。 她哪是不想离京,她是不敢离京。 她多年征战,落了一身的顽疾,每逢暑热潮雨,就是骨痛身疲,苦不堪言。 京城多雨,将军府又在低洼之处,夏季雨势连绵,她不知要疼过多少次,才能把一整个夏天熬完。 她为什么不走呢。 逐野眼前一痛,闪过那翠青色的影。 那翡翠环镯箍在她腕骨,即是情色,也是圣洁。 在逐野眼里,却是永远的桎梏。 若他没猜错,仇红脚腕上的,不是什么简单无害的饰物,而是江湖之中失传已久,罕见异常的玉烟蛊。 在燕国境内,毒不胜蛊,毒要人命,蛊却控人心。 玉烟蛊,便是那毒中之圣,万蛊之王,此蛊如其名,有着异常美丽的外表,却也有实在令人胆寒的狠毒。 逐野善毒,却自始至终没碰过蛊,他自知能力不够,养蛊只会遭反噬,死无葬身之地,他对蛊敬而远之,哪怕是在燕国境内,真正有那个能力养蛊控蛊,甚至用它害人的人,也不过屈指可数。 仇红是什么时候被下蛊的? 又为什么偏偏是玉烟蛊。 逐野颓然,从未如此无能为力过。 玉烟蛊,他至多也只是听过这个名字,知道它蛊如其名,以人养玉,再以玉养蛊。 其余的,他一概不知。 不知它如何被驱使,不知它能作用到什么地步,更不知,如何将它解除。 第二十章:试探 逐野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 裴照川一脸莫名,耳畔还停留着逐野那句情绪不明的话。 什么叫那你便护好她。 逐野有什么资格说这话? “我认为这话无论如何都不该由你说。” 裴照川冷笑一声,“少在这儿发号施令。这是后梁境内,不是你那刁寒敝破的狼窝,认清自己的身份。” 出乎意料,他话说完,逐野竟没有第一时间开口与他对讽,他神态凝滞,下颚紧绷,嘴唇被抿成一条线,像是在忍,又像是在避。 裴照川才不想猜这人到底是什么毛病,他耐心耗尽,仇红不知道去了哪里,他得快马加鞭把人找着,好好守着,没工夫在和这毫不检点的燕蛮耗费时间。 “还有,既然会说汉话,那就别再装样子了。” 裴照川扬起下巴,“公主那边儿,还等着你觐见呢。” 他把话说完,也不去管逐野什么反应,一身轻松地跳下了石阶,往日光下头一站。 欲走,又想起什么,侧过脸,不屑道: “哦对了,记得换身体面点的衣裳。我们后梁,讲礼仪规矩,把你们的野蛮粗俗给我收好了,少穿得暴露在仇红面前晃。” 裴照川说完,一副大仇得报的样子,一甩发尾,腾云似地走了。 青砖上血迹已干,日光正盛。 逐野听着裴照川的脚步声远去,才慢慢地缓过意识。 公主。 呵。 若不是裴照川提起,他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 与仇红的重逢,实在让他对其余事情都顿失了兴趣。 七年过去,分毫未改。 他垂头看向自己胸前已经凝血的伤口,抬手,指腹毫不留力地擦过,激起一阵密集的刺痛。 裴照川是收了力,却也带着十足的狠。 收力是顾忌仇红,发狠是的确妒忌。 逐野几乎想笑。 裴映山怎会有这样的兄弟,实在是家门不幸。 逞一时之快,莽夫蛮力,丝毫不动脑子。 逐野微微阖眼。 怪不得这么些年,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在仇红心里占据一席之地。 相较之下,那个林无隅,才算得上是棘手之难。 逐野未和林无隅打过照面,也不知这人底细,更不晓得他和仇红到底有没有他不知道的旧情。 昨日欢好,他趁着机会套仇红的话,故意以林无隅激她,仇红的表现并未透露几分对那人的喜欢。 但女人在床上的心不可信,更何况那个人还是仇红。 林无隅,不得不防。 至于裴照川...... 逐野看了看食指上凝成暗红的血痕,唇角微抬。 护不护得住仇红另说,他倒是给了自己更多机会,留在她身边。 逐野从腰间再度抽出那把短刀。 抬头望天,日色浓得焦灼,人躲在廊下,也能感到浮尘之中的滚烫。 阳光刺眼,他微微蹙眉,手里的短刀凛冽,逐野抬起手,目视着廊外园内的一处茉莉花枝,毫不犹豫地刺向了自己的胸口。 血色弥漫。 *** 此时,崇仁坊。 仇红双手叉腰,被眼前富丽堂皇的府邸迷了眼。 傅晚晴的府邸修得极为...张扬。 仇红并不知道大理寺卿俸禄如何,但光看傅晚晴府门口两座浮夸金狮,她大概能猜到几分。 她刚到地方没多久,就被这华屋锦楼吓得收住了脚。 她呆在门口不知如何是好,本想直接报上姓名叫人通报,又觉自己空手而来,实在不好意思进这敞亮尊贵的宅院。 纠结间,有一人迎过来,仇红转身去看,是个身材结实的护院,一张不苟言笑的脸,似乎是早知她会来,朝她行礼后,便麻利地掏出一张名帖,双手呈上。 刚拿到手里,仇红就被这张名帖散发的香味熏出了胃海翻涌。 “这是何物?” 她被迫伸长手臂拿远了点,问护院这是何物,那人嘴却像缝了针,丝毫不答,立在她面前,尽职尽责当根木头。 仇红没有撬人嘴的习惯,只好收回手臂,屏住呼吸去看那名帖上的字。 龙飞凤舞,行笔张扬,写着叁字——迎月楼。 仇红看见月字就犯晕,直觉这不是什么好地方,又察觉到名帖材质十分粗糙,细看下去,迎月楼叁字之下,似乎别有重影。 她微微抬高手,借着日光将名帖透过,只见迎月楼之下,竟刻有傅晚晴姓名的暗纹。 这是一张名帖形式的门契。 她却没听过这迎月楼名号,抬头,眼前护院一动不动,仇红上下扫他几眼,道: “这迎月楼,怎么去?” 话说完,护院这才动了,转身朝着他们身后吹出一哨,仇红跟着他的方向看去,只见长街之上忽地行出一辆马车,一路疾驰而来,停在她跟前。 那马车同样的雍容华贵,布设敞亮,跟仇红眼前的宅院相得映彰。 马车一到,那护院就像任务完成般不见了影,徒留仇红与车夫四目相对。 仇红:“......” 许是沉默得太久,拉车的马忽然打了个响鼻,仇红反应过来,叹息一声,将那名帖收进怀中,纵身上车。 “有劳。” *** 仇红对迎月楼没有半分好感,她与月亮八字不合,不宜相交,但今日又不得不去,也不知会出什么乱子。 马车一路上四平八稳,仇红一次也没有掀帘看过街上,只闭目养神,注意耳边人声逐渐嘈杂喧闹,鼻尖萦绕气味渐多。 她正数着耳边有多少种声音时,马车停了步,车夫掀帘请她下车,仇红微睁开眼,只见眼前楼阁娟秀,坊面开阔,一只仙鹤石像塑在楼前,惟妙惟肖。 仇红步下车来。 没听见什么丝竹绕耳,更没有什么淫词艳语。 这竟然是个正经地方。 仇红微微放下心来。 少了顾虑,她脚下便走得飞快,推门而入,一股浓香铺面,仇红躲闪不及,呛了满喉,咳嗽间手边突然凑来一杯淡茶。 解她燃眉之急,没有不喝的道理,仇红接过茶水便饮,不忘道谢。 “谢了。” “一杯茶水,不足挂齿,将军言重。” 递茶的人声线之柔,仇红循声望去,是个身材娇小,花容月貌的年轻女子,冲她笑得十分温婉,眼神却无端让仇红想起傅晚晴。 仇红下意识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那女子没察觉仇红的动作,仍旧笑得和煦,问她道: “敢问将军可有名帖?” 仇红掏出那张名帖,递与她。 女子双手接过,来回翻转,又借光一验,确认无误,脸上笑容更浓,对她盈盈一福,道:“将军请随我上楼,傅大人已等候多时了。” 仇红应了声好,便由她带路,走上那金栏玉柱的梯。 方才光顾着咳没注意,仇红这才发现迎月楼之宽大,陈设之精巧。 双梯姿态玲珑,似蛟盘旋,贯穿上下。主堂天顶镂空,内种有一棵参天巨树,叶翠欲滴,迎着日光明朗。 每一层即是一室,室名各不相同,外头装饰用的浮雕、玉柱也形状各异。 仇红一路走,一路看,心下疑惑,这迎月楼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正思索间,带路的女子忽然停了脚步,侧过身来,请她道:“将军,请进。” 仇红并无犹豫,走上最后一阶,推门而入,眼还未来得及看,耳边先响起了一阵放浪乐声。 再一看,室内竟人头攒动,气氛鼎沸。 仇红愣在当场。 她微微退开点身子,却被身后女子占去了地盘,动弹不得。 只能硬着头皮往里去,还未完全进入,眼前迎上来个粉雕玉琢的妙龄少年。 “将军大人来了!” 说罢,红着脸挽住仇红的手,将她完全拉入了房内。 仇红面容凝滞,来不及反应,视线往下,眼前人衣着清凉,胸前更是毫无遮蔽,比逐野更过分,交领散开,甚至直接一路直下,开到了腹沟。 看得仇红眼睛一痛。 喉咙也跟着失了声。 此景眼熟。 迎月楼。 怎么还是个风月馆。 不等她叹息,那边人群聚集处听见这边动静,皆是噤声,齐刷刷回头而看。 也亏得他们整齐划一的动作,仇红带着一脸不耐,总算看见了人群中央,被众人簇拥包围的女人,傅晚晴。 她此刻正眉眼带笑,身姿放松,倚在一男子臂膀之中,看戏般地盯住仇红。 “稀客,稀客。” 稀你个头。 仇红想杀人的心都有。 第二十一章:作怪 “月儿,怎得如此没有规矩,仇将军也是你能碰的?” 傅晚晴嘴上这么说,眼中却兴味十足地盯着被少年牵住手臂的仇红。 她在旁人搀弄下支起上身,将仇红眼中的愠怒视而不见,嘴上慢悠悠道: “冲撞了将军大人,还不快些道歉,如此失礼,叫仇将军第一次来迎月楼就没了好感,往后都绕道远行,这个罪过你担得起吗?” 闻声,那少年忙松开手臂,双手抬起挡在额前,垂身,冲仇红礼道: “是月儿唐突,只因心中对将军心有崇仰,今日难得一见,失了规矩,还望将军不要怪罪。” 这话尾音是带着颤的,听来竟是真的害怕,仇红只得先行安抚,扶起那少年的手腕,开口,话却是对着傅晚晴说的。 “你何必阴阳怪气。” 仇红面无表情,“我并没有保证过我一定会去断石崖。” “啊,原来将军今日来,是为了与我谈这事的?” 傅晚晴一脸恍然大悟,同身边几个身段窈窕的男子对视几眼,那厢乐声不知何时又奏起,缓了这屋中氛围,傅晚晴的骨又松散了些,躺回身后人怀中,懒洋洋道: “我还以为将军只是来给我解释,那晚林无隅婚宴后,怎么突然离席消失的呢。” 声线调侃。 “那晚,我可是在席上等了大人好久呢,便消失了踪影,可真叫人好奇。” 她边说边偏开视线,目光看向那台上表演正酣的胡舞。 仇红都快忘了还有这回事。 她就知道傅晚晴是个难缠的人物,现下也不会轻易与她相谈,只能先行放下满腹疑惑,顺着她视线回头。 台上所演舞蹈并不尽然是胡舞,夹杂了些后梁传统民舞的改编,刚柔并济,张弛有度。 仇红来了兴趣,定睛一看。 只见那台上甩袖弄腰,眼波流转的舞姬,竟也是个男人。 穿着与平日舞姬无异,腰腹镂空,流苏裹胸,实在是...... 想不到,实在想不到。 傅晚晴竟是个寻欢作乐的豪放派。 仇红一时说不上话。 傅晚晴看得津津有味,脸上带笑。 仇红便不出声打扰,好在这舞蹈接近尾声,看过精彩的一段之后,傅晚晴的兴致便淡了下去,一挥手,便叫那舞姬带着乐师离去。 她身旁侍奉着的几个男子也纷纷起身,跟着出了此室。 经过仇红身边,皆是朝她浅笑告别,仇红梗着脖子目不斜视,还是被那一阵阵涌起的香风搞得浑身疙瘩渐起。 傅晚晴对她这样的反应分外不满,一手搭着膝盖,一手举起酒盏,摇头道: “我听闻,将军从前在云疆之时也找过这样的乐子解闷,怎么回京后反而变得束手束脚,拘谨起来了?” 仇红倒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找过这般的乐子,转念一想,这坊间何时传过关于她的风月传闻? 傅晚晴还在续说:“莫非,是云疆那处的乐子,后劲太大,仇将军也无福消受了?” 一句话说得仇红心头火起,“你喝了多少?” 傅晚晴举杯自证,“这是茶,不是酒。大理寺有规矩,白日禁酒,我可一向谨遵。” 仇红:“休沐也算?” 傅晚晴笑了笑,“将军抱病休养至今也有四年,都还保留着从前从军习惯,我区区休沐几天,怎么能轻易忘规啊?” 仇红不置可否。 “不过嘛,凡事有例外。” 傅晚晴放下茶盏,起身,走到一处博古架前,轻车熟路地取下一樽银壶,冲仇红道: “难得仇将军亲自拜访,我不拿些好酒招待,心里过意不去。” 仇红赏她这个脸。 坐于傅晚晴对面,等着她布酒。 傅晚晴手上斟得极快,嘴上也跟着不停,瞄了一眼仇红,又把话转到方才话题上: “方才那舞,与将军从前云疆所看,哪个更胜一筹啊?” 仇红不答,傅晚晴更好奇,换了个问题道:“还是说...以将军的性子,更偏好听曲儿,而非赏舞呢?” “不该问的别问。” 仇红自认与傅晚晴的关系,没到这种可以随意聊天的地步。 见她抵触,傅晚晴笑得更为欠扁,一拍膝处,爽朗道: “无妨,那云疆的野花到底是不入流的,脏了将军的眼,坏了将军的兴致,是他们的罪过。” “日后将军常来迎月楼,我傅晚晴打包票,绝对会让你乐不思蜀,尽情开怀。” 仇红却不知道傅晚晴本职是个老鸨。 “你还记着自己是个朝廷命官吗?” “为何不记得,这冲突么?”傅晚晴眨眨眼,“你我二人皆是未婚女子,事业有成,大把大把的银钱,大把大把的好时光,春色莫空负,及时行乐,有什么不好?” 仇红不说话,举杯闷酒,一口入喉,只觉得胃里都在烧。 她从晨起到现在滴水未进,突然喝下烈酒,五脏六腑仿佛都被揉挤在了一起。 她却眉也不皱,为自己满上第二杯,喝下之前,冲还在等着她回答的傅晚晴道: “不好。” 傅晚晴喉头一噎,又听仇红道慢条斯理道: “试问,一个被你们迫着入局的残将,不得不卷入你们这些纷争,为你们驱使,那她还算得上拥有什么好时光呢?” 在傅晚晴无言的注视下,仇红饮净第二杯。 “所以,就别再拐弯抹角了。” 她嘴唇辛辣,“告诉我,断石崖的事,还有转机吗?你们到底有什么诚意?” 仇红说完,对面傅晚晴的脸色终于舒展开来,一双美目微眯,唇角掀起,道: “看来将军是真想通了。” 仇红补充:“还是那句话,不得不。” 傅晚晴眉眼含笑,不去纠结仇红那叁番五次强调的“被迫”,为她添酒,道: “既如此,我也不好再拐弯抹角。” “断石崖之事,的确有变。这是我们意料之外的,那不速之客十分难缠,惹了不少乱子......本来我也头疼得紧,不过好在丑时已过,您也没有出现在断石崖附近,少了不少麻烦。” 见仇红脸色微变,傅晚晴的笑意更浓,“这方面,我还着实要感谢那‘困’住将军的人。” 仇红微微凝眸,开口,把话重新转到正事上。 “所以,断石崖之事,现在做如何打算?” 傅晚晴的话被纠过来,也不急,自斟自饮,颇为闲适,“一切都已经解决好了,不用担心。既然将军今日出面,那就代表今日一定有空。” “今晚,断石崖,一切准备就绪,定不会叫将军失望的。” 仇红把话听完,笑也不笑,吐出四字,“你最好是。” 她得了答案,也就没有再留下的理由,撑膝起身,面前的酒杯已经空荡。 傅晚晴没拦,也并未同她道别。 仇红刚迈出步子,就听身后人慢悠悠对着她身影,发出一问: “那晚,林无隅婚宴上,带走将军的人,是裴照川吧?” 仇红脚步一滞,回身警觉地看向她,“你跟踪我?” 话音刚落,只听楼下堂内嘈杂,瓷器破碎之声。 仇红心下一紧。 傅晚晴对着她的视线,笑得毫不心虚。 “非也,只是猜测。” “但很明显,有人等不及送上门来,验证我的猜测了。” *** 迎月楼主堂内。 数十个伶人七倒八歪地滚落在地衣之上,抱臂痛呼,各个都面目扭曲,五官皱缩。 他们身侧,主堂内到处凌乱散落着瓷器碎片,狼藉一片,分明是打斗过的痕迹。 仇红心生疑虑,下楼查看情况,人刚到,还未来得及去看那些伶人身上的伤,只见那棵通天巨树之上,坐着一个张扬跋扈的影。 不是裴照川又是谁。 虽以面盔覆面,但在仇红面前毫无作用。 仇红面露愠色,上前一步,正要降怒,却没想到裴照川迎上来,开口第一句话,竟然是问她有没有按时喝药。 仇红霎时愣在当场,话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忍着怒气道:“你这是干什么?” 裴照川看了一眼四周东倒西歪的人,简洁道:“我想进来,他们拦我。” “所以你就硬闯?” “我担心你......你一个人在外,我怕你出什么事情,我......” “你担心我?” 仇红不敢置信,“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 裴照川简直昏头了。 他如何说得出这种话。 裴照川却一脸坦然,回她道:“我当然知道我自己在说什么。” “你是不是被人下药了?” “我没......”裴照川面上一白,百口莫辩道,“我说的是实话,我真的担心你,我不该拿你做那个交易,我一开始不知道逐野他......” 仇红没工夫听他解释,逐野的名字一出现,她的额就疼得不行,她连忙打断裴照川,压低声音,稳住声线道: “我没兴趣听这些,你不用解释......但你的确得好好解决一下现在的情况。” 她指了指身旁这些被裴照川收拾得四肢散架的伶人,“要是让谁传出去,你偷偷入京,还明目张胆伤人,别说万夜营了,你再想回云疆都得先被御史台那群人扒一层皮。” 仇红说完,管也不管裴照川的反应,起身便走。 裴照川见状,下意识地要跟着她而去,又听身后一道高昂的女声。 “且慢。” 有人叫住了他。 第二十二章:桓涛 傅晚晴站在裴照川身后几尺远,目光在地上一圈哀呼痛叫的伶人身上扫了一圈,触到众人关节处明显淤血,眼眸微凉。 “也不知我这些伶人是何处惹到了大人,下手竟如此之狠,不惜重伤?” 裴照川闻声微蹙了眉,因仇红方才的警告,克制住了转头的冲动,只从衣袋里摸出几锭银两,抛掷在地。 “不够再来找我。” 丢下话,便要去追已经走掉的仇红。 身后人却不急不缓,也不弯腰捡拾,对着他匆忙背影,只笑,“裴小将军何至于如此迁怒。” 话音一出,裴照川眼眸微凛。 傅晚晴朝地上一个伶人的位置迈了几步,微微俯下身来,一双洁白如玉的手自袖中抽出,眼中带着怜惜,去探那人腹处的伤。 “人各有不同,不过是同一份职当罢了,何至于这样指桑打槐?” 她话中所指,裴照川再清楚不过,心中疑窦顿生。 她是谁? 一副对自己了如指掌的样子。 裴照川却没有轻举妄动,按捺心思,侧过身子,尽量平和开口: “你认得我?” 傅晚晴面色从容,头也不抬,细细查看着眼下的伤势。 裴照川出手还是这么狠戾。 她心头一跳,这些伶人无一例外都被伤透了筋骨,裴照川没有使任何武器,只赤手空拳,次次到肉,几乎要把伶人的骨头都卸了。 偏生面上却不见一点血红。 这不是泄愤,傅晚晴想不出第二个答案。 她真想当即给裴照川点教训,躺在地上的这些人,十有八九,都再无法再度起舞弄琴了。 她简直想扒了裴照川的皮。 裴家的人,除了裴映山,其余人是真不知道“轻重”二字如何写。 尤其是这个裴照川。 她胸口隐隐作痛,面上却还要不动声色,忍着情绪,道: “裴小将军,一别数年,别来无恙啊。” 裴照川却不知她是哪位故人。 京城势力人物繁杂,他远在云疆,不觉得自己在此地,有哪位值得别来无恙的旧相识。 再不去追仇红就来不及了,他心下权衡,直觉这女子难缠,不宜久留,嘴上抛下一句话,便要转身离开。 “我却不识得你是谁。” “你不必记得。” 傅晚晴看出他想走,也不着急,拍了拍地上人的胸口以示安抚,再起身,慢悠悠道:“我无足轻重,不足挂齿。” 哪想裴照川已迈过堂前碎玉屏风,身影只剩半截。 傅晚晴终于说出那句她压了许久的话: “若小将军入那元都派,是为了仇红,我劝小将军叁思。” 一句话,踩中裴照川雷池。 她颊边几乎迅速地撩过一阵寒风,刮过皮肉,强烈的痛感生起,却也未伤她分毫。 傅晚晴身后衔瓶含盏的叁彩架却遭了殃。 是一枚自裴照川指尖掷出的飞镰爪,十成十的力,入木叁分,登时四分五裂。 傅晚晴被这一下彻底激怒,也彻底放心。 裴照川,还是如此容易拿捏。 “说话之前最好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 他隔着一层面具看她,目光却如暴雷将至。 傅晚晴只想笑。 “我字字句句发自肺腑,身份之别,也无法挡我吐露真言。” 傅晚晴眸中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周遭静默一瞬,裴照川的身影还停在那碎玉屏风之侧,与旁的影子混在一起,视线之窄,有些看不真切。 “裴小将军,领元都派不似领万夜营,后者你或许还能试着摸索,前者,则是你无论如何都把握不住的。” 世人皆以为,裴照川得圣令接替仇红领万夜营,从此以后便活在仇红的阴影之下,四年以来,他们二人从未停止过被比较,从功绩到能力,营员、百姓之间,桩桩件件,都是被拿来鄙薄阔谈的话题。 傅晚晴呼吸微微一缓。 裴照川虽出身武将世家,颇有天赋,于常人而言更胜一筹无可厚非,但偏偏遇上的是仇红。 武神之身,天纵奇才。 裴照川无论如何都比不上。 四年前仇红因病引辞,自云疆返回京城养病,梁帝亲临城门迎接,随之而来的还有圣旨一道,即刻起,由裴照川接任万夜营营主一职,官至一品,散官连升叁级。 一时间,裴照川被推向了风口浪尖。 敢与仇红相提并论,在仇红病重之时全盘接下她旧时心血。 这一举,掀了滔天巨浪。 旁人只觉得裴照川少年狂妄,野心十足,权欲星火撩人,他裴照川也是个凡夫俗子,怎么不想大权在握,沽名霸王? 傅晚晴却明白裴照川的别有用心。 他从来就没有活在仇红的阴影之下,困住裴照川的,一直以来,其实是裴映山的影子。 傅晚晴心尖顿痛。 很多年前,先帝与裴家离心,自古帝王疑将,裴家也难逃被背弃的命运。 好在先帝崩逝,新皇继任,急需笼络朝中旧部势力,才将已经式微的裴家从生死线上拉回。 裴映山就是在这个时候,请缨投身行伍,既是报恩新皇,也是放手一搏。 他要重拾裴家门楣,重振百年风光。 天不负他。 裴照川用兵灵活,注重方略,任用贤能,门下归麾之人,皆是有胆有识之辈,仇红入军抗敌之时,便是义无反顾地入了他的部下。 不仅如此,裴映山还凭一己之力起了偃月营。 之后数年政局变幻,势力划分,偃月营沦为了权力动荡的牺牲品,被迫瓦解。 在那之后,仇红花费了无数心力才将部分偃月营旧部重聚,又改制增规,成了万夜营。 裴照川从来不在乎什么名声。 他不够强,不够格。 他得保住万夜营。 偃月营已经没了,他不想万夜营一并败在他手里。 他要借元都派的力,在京城立足。 裴映山、仇红,两个人前车之鉴,足以让裴照川警醒,此番宦海深不可测,他也要放手一试。 一腔孤勇,当傅晚晴只觉薄凉。 “你无需同桓涛比较。” 她出声道,眼眶竟有些凉意,说完,才发现裴照川眼神凛冽,直直盯着自己。 “你如何知道我兄长的字?” 傅晚晴微顿,她方才竟不小心说出了裴映山的字,本想解释,又听裴照川“兄长”二字,眉头一皱。 “兄...长?” 裴照川到如今,竟然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傅晚晴只觉可笑,也不逃避,正对上裴照川质问眼神,坦然道: “为何不识得?他若还活着,说不定还没有什么胆量敢站在我面前,与我正立而对。” 语气之狂,反倒让裴照川无所适从。 “...你到底是谁?” “你只需知道,我对你并无恶意,所劝之言,也是发自肺腑。” 裴照川冷笑,“我并不觉得,对于一个连身份都不愿摆明的人,她的话有什么好听的。” 倒是固执。 裴照川说完便转身离去,未留给傅晚晴半点转圜余地。 她的视线落在那处碎玉屏风,含了些易碎的落寞。 裴照川走后,身后的寂静被打破,自玉梯缓缓步下一人,正是方才为仇红引路的妙龄女子。 她神色有些焦急,目光追向裴照川离去的方向,见傅晚晴魂不守舍,犹豫着开口道: “裴...映山,是父亲的名字吗?刚才那人,是我的亲......” 话未说完,被傅晚晴厉声打断。 ——“你没有父亲,也没有亲人。” 字字沉声。 女子知道自己失言,眸中闪过一丝受伤情绪,但又很快藏好,扫过地上受伤的众人,微微一惊。 “这...这是方才那个人干的?” 傅晚晴也回过神来,视线下落,对她吩咐道:“将他们带回去诊治,今日发生之事,一点风声也不可走漏,明白吗?” 女子闻言,“明白。” 当即着手去叫人。 傅晚晴叹息一声,又道:“他们的伤,纵是华佗在世,也难复原了。”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皮下可怖的淤血,微微一顿。 “尽量医治便好,重要的保住性命,其余的,就别求了。” 一句话,说得女子胆战心惊。 “竟...竟有如此严重?” “多给些银两安抚吧,能有些安慰也是好的,这次,是我欠他们的。” “却不知,那人为何要下这么重的手?” 傅晚晴不知该如何作答。 有些事情,她也只了解两叁分的事实,其余的,全靠猜测。 仇红于她而言,是个谜,裴照川,也无非是解密过程中的一环。 她还有很多必须要知道的。 比如仇红云疆的旧人,比如断石崖献给仇红的诚意到底是什么,比如......裴照川对仇红到底是什么心思。 她有些吃力地闭上眼,脑海浮现出一双与裴照川有七八分相似的眼睛。 裴照川活在裴映山的阴影之下,试问他对仇红的心思,是恨多一点,还是......贪多一点? “你且去办吧,迎月楼闭馆几日,风头过了,再开门迎客。” 她声线疲惫,轻唤面前的人,“月儿。” 傅晚晴看着眼前人的双眸,还是有些不忍地开口: “你无需抱有期待。” “裴映山不是你的父亲,裴家与你毫无干系。” “我们的存在只为了一件事。” 她抬眸,望向头顶日色—— “仇红。” 走两章剧情 第二十三章:起浪 仇红回府喝药时,并不见逐野。 说不清到底什么情绪,她既庆幸他走了,又想起早晨他们二人不欢而散,心中仍有些不平的情绪。 过了垂花门入后厨,本想着再寻些吃食填肚子,围着灶火煎药的却不是李叔,而是个身形窈窕的女子。 仇红步子微微一顿,那女子听见响动,侧过身来,露出一张因烟熏火热而湿漉的脸。 ......竟然是玲珑。 两个人都没想到能在这儿见到彼此,皆是一愣。 仇红差点忘了,既已见了逐野,那避无可避的,定会再见玲珑。 她一时有些无措。 当年她背弃逐野,不惜伤他,论最对她心有芥蒂的,必然就是玲珑。 玲珑待逐野如亲弟,一向回护疼惜,当年之事,她不可能不与仇红计较。 她今日,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吧。 仇红眨了眨眼,只见玲珑微微起身,敛了敛衣裙,朝她一福,竟面色柔和,并没有半分情绪外露。 仇红不知作何反应。 玲珑还是那般貌美,只是衣着发饰皆随了梁风,不似从前平康里那般混杂打扮,一眼看去,倒有模有样像个京城名闺。 “你......” “是小野叫我来的。” 玲珑知道她的疑惑,解释道。 她手头还攥着控火的蒲扇,不时掀动着风,一边照看着这边的砂罐,一边转过来伏在案上碾药。 “李管家去为将军跑马,又怕没人提醒将军吃药,小野便叫我来了。” 仇红:“哦......” 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不好让气氛冷着,见玲珑碾药的手法熟稔,不免问道:“你如今是医者?” 玲珑摇摇头,“只粗略地学过一些,并不是很熟练。” 又想起什么,眼中泛了些光彩,“裴将军说过,希望我有些技艺傍身,但奴...玲珑实在愚笨,复杂些的,总学不会。但好在我还能熬好药。” 那句“奴”的自称,竟还是没改掉。 仇红微微垂眸。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她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太多交集,唯一的关联也只是逐野。 显然,她们并不能将逐野当作一个话题。 还是不说话得好。 好在药很快便煎好,喝过药,仇红又简单地吃了一餐饭。 她向来没有什么口腹之欲,吃饭也只是为了不挨饿,食物好坏之分,她品尝不出,一直以来颇觉得浪费了李叔的手艺。 今日正好玲珑拜访,她又替自己煎药,于情于理,总该要留她一起用饭的。 玲珑一直吃得很安静。 仇红也不是个多话的。 两个人沉默地吃着,竟也不觉得尴尬。 用过饭,玲珑便起身告辞,仇红送她到府门,两个人告别,十分利落。 玲珑走后,仇红满腹心绪,李管家半个时辰后回到府中,跑在前头的,是她从前战马烈风。 烈风已经是匹十一岁的老小子,腿脚不便,同她一样,也落了一身伤病。 但这伤病丝毫不影响它纵情奔跑的乐趣,每半月一次的惯例,李叔都会带它到沙苑松松腿脚。 烈风一身黑亮的皮毛在日色下熠熠生辉,仇红靠近它时,它亲昵地蹭了蹭仇红的腰腹,仰起脖子,打了个响鼻。 “这就跑开心了?” 仇红见它心情愉悦,脑中的思绪跟着一扫而空,抱了抱烈风的脖子,便让李管家带着它去护理马蹄了。 烈风却始终没动,站在原地来回甩蹄,怎么都不肯跟李管家走。 “是还没过够瘾么?” 仇红牵过它缰绳,安抚性地抚了抚马鬃,烈风性子随她,执拗非常,若是没跑尽兴,是不愿意乖乖回马厩休息的。 仇红正好有空,便打算亲自带着它再去跑一跑。 刚一上马,烈风便迫不及待地扬蹄嘶鸣,管也不管准备叮嘱的李管家,倏地回转身子,冲府门方向而去。 一般来讲,烈风跑得并不快,它上了年纪也开始注重休养生息,尤其是腿上关节的地方。 今日却撒了欢儿似的跑。 而且目的明确,直往一个方向而去。 将军府本来不在皇城之中,是四年前仇红卸甲归京之时,梁帝金口玉言,特给她的恩典,将将军府挪移至鸿胪寺以南,特纳入皇城警戒范围之内。 既是方便她入宫,又是方便她跑马。 沙苑在皇城以北,出将军府门直行即可,梁帝有令,特许一路畅通无阻。 而烈风却未向北而去,反倒是一路向南,奔皇城外而走。 仇红微生疑虑,这并不是去往沙苑的路,而是往外郭城。 仇红心下一动。 外郭城一百零九坊,一百五十五座寺观,烈风一路驰骋,循着佛香而去,路无婉转,一直领着她到了凌霄寺。 茉莉芬芳,树下有一人徘徊。 竟是,很久未见的萧胥。 *** 十六日朝堂之上,十分热闹。 林尚书大婚一事,那日婚宴上多数官勋贵爵都悉数到场,场面之大,几年所未有。 按照后梁风俗,凡大婚者可免去当值叁日,免于政务,这是难得的福泽,林无隅却并未遵循,未休婚假,十六日卯时晨起,按时上朝。 诸官免不了一番寒暄,既夸赞林无隅勤于政务,又调侃他疏于儿女情长,如何与妻室交代。 林无隅毫无半点被调侃的不适,回得滴水不漏,字字平和。 “然西凉之事未平,无隅不能有半分松懈,家妻虽处内室,同样记挂边防大事,今日只是例行上朝而已,实在担不起诸位夸赞。” 此语一出,众人的思绪又回到了如今近在眼前的西凉内乱。 西凉地处后梁以北,地广人稀,内划叁部,分为喀峰、启昭、祝叁族。喀峰、启昭皆为西凉本土所有,祝氏则是战乱之时,后梁一支北上逃难,与二族通婚繁衍而来。 在贞徽二十五年以前,叁部一统,为喀峰一族所领。 与后梁互尊互敬,通商通教,本是睦邻友好之势,却不料启昭一族始终不满与后梁平起平坐的局面,多次派人扰境,抢掠平民,制造骚乱。 后梁却无法讨要说法。 西凉土地瘠薄难以耕种,每逢严寒酷暑,常有牧民因饥饿困苦越境抢粮。 后梁只能派军镇压,却无法根治难民骚扰。 这在外交上算不得什么值得大动干戈的大事,可年年如此,再有启昭一族别有用心借题发挥,后梁也无法一忍再忍。 贞徽二十九年,赵敏领命镇守羲和关。 赵敏是有名的好战分子,面对启昭骚扰,赵敏无所畏惧,领兵直指西凉都城,以雷霆之势速攻,迟则生变。 他本意并不是攻城,只想彰显国威,解决启昭后患,令他们不敢越境,却不知此一招正中启昭下怀,喀峰见后梁起兵,也不顾往日情面,下令迎战。 西凉骑兵之雄,又颇具地势之优,命中注定,这是一番苦战。 两年过去,各有损伤,却仍未出胜负。 直到前些日子,西凉陡然内乱,才让事情出现转机。 此日,朝堂之上。 王长安身边几个兵部大臣,眉间紧蹙,相谈道: “殊柏城如今困难,兵报来禀,情况不容乐观。” “赵将军独守羲和关已有两年,孤军奋战,如今西凉内乱,才有了喘息的余地,也不知依太子之见,应当拍谁前去增援,将西凉一举拿下。” “增援?如今这朝中还有谁能担此重任,哦,倒有个裴照川,万夜营在他手里,倒是不容小觑,或许值得一试。” “裴照川...呵,简直有辱裴家门楣,看看他在前线打的仗,次次险胜,伤敌一千,也要自损八百......” 话音之外,皆是鄙夷。 “不算裴照川,那命谁去,仇红么?” 仇红的名字一出口,几人纷纷哑然,互看几眼后,才有一浅色官服的人说道: “仇红?诸位,如今时过境迁,谁还能寄希望于仇红?才过而立之年,正是当打之时,天天推脱,连朝都不上,说养病,一养就养了四年,这是什么道理?奈何梁帝宽厚,太子也敬她颜面,这可就苦了北境老百姓......” 说话的人名程超,昔年进士,今日尚书右丞,模样中规中矩,话却处处带刺。 众人面面相觑,只觉这话情绪过盛,不知如何接上。 可他的话确实在挑不出什么明显的错处来。 仇红赋闲避政,不问朝堂,这是众人皆知的事,仇红自七年前回京,那是众望所归,京城百官都期待着那久负盛名的战场杀神,能回京中做出一番事业,要不是整顿禁军,要不就是替各藩王练兵,壮大后备。 却没想到,仇红只是在朝堂领了叁年闲职,除了监考两年武举以外,几乎没有什么建树,兵部、御林军请她前去教学,她也总是一再推脱,称病不见。 一晃七年,她就这么游手好闲,凭着旧日的功勋和荣耀消极怠工,偏偏梁帝仁厚,对她一向宽容,他们在朝官员,是一点不敢明说。 有一人思索半晌,斟酌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怎么说,那可是仇红仇将军,若她愿意领兵,那必然还是......” 话被打断,仍是方才义正言辞的程超,“仇红,她隐退之心根本不藏,看看她回京以后悠闲懒散,还有几分从前沙场点兵的样子?终究还是一介女流,受不了战场严酷。” 末了,想起什么,压低声音补充道:“诸位有所不知,当年赵将军出京赴羲和关之前,是专程来请过仇红的。”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 “竟有这事?” 赵敏出军之前,京中已有风声,黎民百姓本来就对西凉蛮夷之举怨声载道,奈何却无法真的对他们反制,因此赵将军出军一举,是顺应了民心,也备受朝廷关注的。 可西凉骑兵势力雄厚,赵将军又年纪尚高,不免有怀疑、犹豫之声,当时部分人还反对过由赵敏带军,觉得他太过鲁莽,可若赵敏实际上是邀了仇红一道出征,那就能说得通了。 “当然,我朝虽有文士,但实在缺武将,仇红到底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赵将军启程之前,是专门请过她出山的。” “这样,那她不明摆着不去的么。” 程超眼中鄙夷更盛,“那是自然,她不仅拒了,拒得还相当干脆,甚至还劝赵将军。” 众人皆是目瞪口呆。 这仇红究竟是怎么了?她可是百战百胜的天纵之才,从前力挽狂澜都不再话下,怎么还未与西凉开打,就如此消极? “如何劝的,劝了什么?” 只听程超字字泣血道:“仇红劝赵将军,原话只有十叁字,她面无表情,拒赵将军道;‘何必与西凉大动干戈,得不偿失’”。 话音一落,众人皆是心头雷震。 仇红的心思,他们是万万没想到的。 “...此话当真?” “当然是真。” 程超微微收了表情,目光回转,拨开众人身影,望向不远处面色苍白的一人。 “我所言非虚,林无隅大人当日就在现场,自然可为我作证。” (好久不见的林·弃妇·无隅向大家say hi) 第二十四章:规矩 程超的目光似有千钧之重,隔着众人抛向林无隅所在,搅得他气息混乱。 “我说的是吗?林大人?” 他唇角含笑,等着林无隅的反应。 林无隅被那眼神一压,微微垂头,竟是一语不发。 众人皆当他默认,心中哗然,几人霎时变了脸色,方才还犹豫斟酌的人倏地情绪上涌,脱口而出:“不愿大动干戈?!得不偿失?她仇红怎就知道后梁一定会输?这是什么话!” 话音极重,登时惹了四周官员的目光,一时间鸦雀无声,皆注视着这方热谈。 那人浑然不觉,还在情绪中,双目圆瞪,面上血气翻涌。 “我是没想到,这仇红竟有如此怠惰心思,她是怕了谁?惧了谁?” “这话也不能这么说......仇将军在前线冲锋陷阵那么些年,诸位有目共睹,许是的确病得重了,十分厌战,以和为贵嘛......”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完,立刻点燃了众人不满气焰,接二连叁,都对仇红之举不吐不快。 “以和为贵?刀都架在边境脖子上了,你要我们以和为贵,实在荒谬!若无家国,哪儿来的她居功伟业?若无百姓,哪儿来的她名声浩荡?实在是见识短浅,妇孺之心!” “前些日子还有先帝在时的老将自请披甲,要去驰援羲和,老将投路无门,竟在我府前相跪,看得我眼热难抑.....哪想她仇红竟连旁人半点赤诚之心都无,难道我泱泱大梁,到最后只能请老将出山吗?可悲,可悲啊。” 叁言两语,各自气焰。 谁都没想到,被奉之为天纵上将,受百姓爱戴,皇帝敬佩的一国之将,竟生出了这样懈怠懦弱、渎国之心! 一时之间,怨声四起。 “诸位,恕我直言,且看她在朝中这些年,于国于家,除了打仗练兵以外,还有些什么贡献.....” 说话的人是程超,他趁着众人情绪甚躁,压了压唇角,将话题引到仇红入朝之后,朗声道:“众所周知,仇将军无心朝政,拜官入朝后所做的第一件,也是唯一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便是将那萧胥自九品校书郎,破格提拔至四品卫尉少卿,美名其曰,师徒情谊。” 萧胥的名字一出,众人皆回忆起那道数年前仇红亲自向梁帝请的恩典,七嘴八舌起来。 若说方才他们还对仇红心有忌惮,不敢高声语,但提到萧胥,诸人的胆子立马壮出十倍,口无遮拦,毫不留情地批驳。 从前,碍于仇红极高的身份,和梁帝的庇护,他们一再退让,本就对仇红女流之辈的身份诟病,奈何不敢言,但一提到萧胥,就如同鬣狗嗅腥,立马一扑而上。 女人嘛,成也男人,败也男人。 仇红也逃不过。 若其他的事情评判不了,那萧胥这事,是无论如何她也洗不干净的错。 其中,有一人不满最甚,声量之大,百官噤声。 “也不知萧胥算个什么徒弟......无非就是明目张胆的男宠罢了,她仇红最会的弄刀武枪之事,萧胥一点没学到,这算什么师徒,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还非要安个合理的名头,我所不齿。” 程超闻言,只淡笑劝道:“话也不能这么说,谁都知道萧胥出身不好,将军一贯是有仁心的,多加照看也无可厚非,诸位切莫会错意,我只是觉得,仇将军对于朝政,是否是太过轻浮,心有不尊了呢?” 在他们之中,林无隅出奇得沉默着,任周遭言语毒辣,他只字不言。 此刻,百官班于殿庭左右,巡使二人分位于钟鼓楼下,林无隅就这样将耳边尖锐之语熬着,从未觉得等朝之时如此漫长。 直到一声怒喝乍破,将他从无人之境拉出。 ——来人竟是萧胥。 “林无隅,无非完婚娶妻,你就成哑巴了?任他们对仇将军轻贱口舌?!” 他是气极了,怒发冲冠,横眉冷对,一向齐楚的衣冠竟落了凌乱。 林无隅从未见过他如此失礼的模样。 林无隅不动也不恼,任萧胥走近,也任旁人续嚼口舌,他发现自己也可以做到无知无觉,只要内心够狠。 “林无隅,你聋了?听不见他们怎么污蔑将军的?” 怒斥间,萧胥已走到他跟前,两人身量相当,双目交接如同刀锋卷刃,互相刺探。 “...萧大人奉命修史,免去朝务,今日怎么有空问政?” 林无隅无心与他争执,朝前按品级分班列,萧胥擅自跨班已是犯错,他再多说句话的工夫,巡使便会前来将他押下,拉去领罚。 “林无隅,你不要故作姿态,最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萧胥气极,也瞥见了正朝这处而来的巡使,面色一滞,嘴上却仍不松口。 “祸从口出,诸位大人满嘴胡言之前,最好先想想自己怕不怕丢掉身上这件官服。” 这话惹了众怒,几乎是立刻便有人反驳道: “普天之下,谁敢轻贱仇将军......说她一句不是啊......萧大人慎言,这罪名我们可担不起,那是要遭口诛笔伐,唇枪砍头的。” “你——” 话未出口,听得一声玉环相撞,十步之外一人长身挺立,前呼后拥而来。 诸人登时收敛气焰,低眉行礼,皆毕恭毕敬道:“寒相。” 寒赋抬眼,轻飘飘地扫了众人一圈,脸上是素来不变的冷漠。 “何事喧哗?” 四个字,平白叫人魂飞魄散。 寒赋的到来如同冷水泼面,方才还高声批驳的众人登时清醒,对于之前所言不免后怕,皆是面面相觑,不敢回话。 无人应答,寒赋的脸色愈发阴沉,指节的白玉扳指转过半圈,抬眸,身后忽然有一道声音响起。 “估摸着又是殿前小谈罢了,许是羲和关的战事吃紧,叫诸位大人乱了分寸,一时情急,高了声量。” 说话的人是王长安,他是跟着寒赋来的,亦步亦趋,不敢怠慢,到了殿前,先在众人之间找到了程超,与之对上视线,明白事情顺利,于是放下心来,清了清嗓,替众人解释起来。 “是吗?”寒赋冷笑,“区区一个西凉内乱,竟然叫诸位乱了分寸?” 王长安脸上发汗,“那毕竟是边防大事,诸位也是关心则乱嘛......” 寒赋毫不买账,唇边的寒意更盛,“关心则乱,怎么不见你们披甲上阵?” 众人脊背一寒,无人敢应。 寒赋并无耐性,指了指众人之中的萧胥,道:“萧少卿,你来说。” 众人皆是惊心动魄,又松了口气。 无人不知,寒相的忌讳便是仇红,因为厌恶,顺带着连萧胥也跟着被打压,萧胥若识相,便不会在寒赋面前将事情闹大,他肯定知道如何管住嘴巴。 却不料,萧胥只是定了定神,整了整衣冠,而后朗朗开口,将方才听到的言论只字不漏,原原本本地说给寒赋。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四下皆噤如寒蝉。 谁都不知道寒赋会作何反应。 寒相的性情,就是是个大罗神仙在世,也把握不住。 他们没这个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王长安,他唇舌还算利落,先一步解释道:“萧少卿毕竟是仇将军的徒弟,这话不免有偏私,诸位大人怎么可能不分青红皂白乱嚼口舌,一定有......” “王侍郎。” 寒赋发话了,“我且问你,萧少卿如今在朝内担什么职?” 王长安喉口一颤,自知失言,垂头道:“萧少卿......” 寒赋并没有耐性听他犹豫,指了指萧胥,道:“萧少卿,你自己说。” 萧胥闻言,抬眸道:“梁帝亲令,命我主持崇文馆学士,为后梁修史。” 寒赋问王长安:“修史讲究几字?” 王长安头也不敢抬,咬牙答道:“...一曰简,一曰真。” 其中最重要的,是真。 寒赋扫过殿前众人,厉声道:“太子仁慈宽厚,替父理政上朝,念及诸位德高望重,从未肃清规矩,却不知道你们上朝这些年,恐怕连‘约束’二字都不会写了。” 寒赋今日是动了真怒,众人屏息不敢言,生怕自己触了霉头,横死当场。 “林尚书。”寒赋微抬下颚,“这朝堂之规是你修的,你来说,朝前妄议同僚,该当何罪。” 林无隅远在众人之外,他本想抽身而去,可不知为何动弹不得,他先看着萧胥不卑不亢的模样,心中嗤笑,而后怀疑起寒赋的态度,却也捉摸不清。 出神之间,感受到寒赋越过人群递来的视线,五指下意识相握,有些艰难地道:“...罚俸一月,杖责叁下。” “我却觉得太轻。” 寒赋听了林无隅的话,唇边竟显出点笑意,只见他漫不经心地转着扳指,不紧不慢地落话道:“今日妄议同僚之人,每人十五下廷杖,不见血的,不停。” 王长安登时哀叫。 众人皆是缩脖,心中痛呼。 寒赋回眸,“怎么,王侍郎有情要请?” “没有……” “那便利落些,赶在太子临驾之前做好。” 寒赋眼也不抬,几个内侍匆匆往殿上设黼、蹑席,再过半刻钟,便要鸣鞭,太子上朝。 “别脏了殿下的眼。” 如此收场,众人再不敢多言。 *** 辰时下朝,萧胥于宫门前叫住了寒赋。 “丞相请留步。” “我今日去太医署为将军领药,是丞相府的人......” 出乎意料,寒赋停了脚步,不过仍面无表情,听了他前半句,微蹙双眉,提步要走。 萧胥只好换了语气,坦明来意:“为何是丞相府的人替仇红代领?” 寒赋并不答,沉默之意便是,与你有何干系。 萧胥不折不挠,“丞相何时对将军的事如此上心?” 寒赋终于开了金口:“我若不管,等着她无药可吃,病死?” 萧胥一时无话。 以仇红的性子,推脱领药,忘了吃药,实在是意料之中。 他思索片刻,只能道:“丞相不希望将军死,这倒稀奇。” “她不能死。” 寒赋语无波澜,“至少现在不能。” 萧胥无话可说。 正当他打算就此放弃,告辞便罢之时,一向对他惜字如金的寒赋却突然开了口: “萧少卿若有心,与其在殿前与人争执冲突,不如去劝仇红。” 萧胥明白他意有所指,面上毫不显露,“劝她什么?” 寒赋再度面无表情,“回来上朝,自然无人敢嚼她口舌。” 萧胥当即否定,“朝堂之事只会惹她心烦,我不会......” “我不是在建议。”寒赋打断他,“只是在我逼她重入朝堂之前,先让你给她点提醒。” (仇红:我谢谢你,你没事吧?) 第二十五章:白月光 月黑风高。 断石崖在京城以西,往后十里一座连绵隆起的山脉,上有一座桓昌馆,那是皇家历年祈福拜祖之地。 仇红并不礼佛,也不信鬼神。 那地方,她此生只去过两次。 其中有一次,是为了给裴映山上香。 世人总觉得时间残忍,但仇红浑然不觉,她有着天生的顿感,对于人情,对于时间。裴映山死后,她才真切觉得,世事无常,时间有痕。 裴照川回来得太猝不及防,仇红本以为回京之后,她能逐渐地忘却云疆的人和事,包括守不住的万夜营,包括逐野,包括他们裴家人。 裴照川自小与她不对付,仇红也从来不知怎么与孩童相处,裴映山军务繁忙,带孩子的事抛给了偃月营众人,仇红又是主将,于情于理也得替裴映山分忧。 裴照川是个皮性子,她就耐心地追在他后头跑,云疆天高地阔,裴照川玩儿得不亦乐乎,仇红就在他后头守着,跟着,寸步不离。 裴照川烦她,问她要裴映山,仇红哑口无言,又说不来哄孩子的话,每回都吃裴照川的闭门羹。 几年过去,人长得大些了,裴照川一改往日脾性,愿意过来招惹她。时过境迁,仇红的性子一点未变,对于裴照川的亲近,却一反常态,选择退避叁舍,尽量不与之结交。 她心里清楚,与其说是避裴照川,实则是避开那张与裴映山有几分相似的脸。 她心中叹息,裴映山于她有知遇之恩,当年力排众议助她领军,又毫不犹豫将偃月营托付给她,若说战前是仇红为自己提刀,那人前,就是裴映山为她立足。 裴映山德行之好,世间找不出第二个。 今日再见玲珑,仇红本意料之中会吃她脸色,玲珑对她发难,理所应当,她该受。玲珑却不表露出一星半点的芥蒂,想来也是故人相见,在仇红这里,想起了裴映山。 仇红心头有涩。 裴映山死前,只交代了仇红为他做两件事。 一,无需为他埋骨,他愿意化在野上,云疆的风沙里。至于家中亲友,只需取下他的铠甲送回京城,为他修一座衣冠冢即可,若有人挂念,至少能来他坟前一哭。 二,去往平康里,为玲珑赎回自由身,告诉她,天地之阔,只需找到自己的归处,好好活。 这其中有情吗,仇红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与裴映山朋友一场,他的遗愿,自己无论如何必须完成。 玲珑走前,并不知道裴映山人之将死,只是雀跃垂泪,在仇红面前千恩万谢,感激裴映山大恩大德。仇红说不出话,面前玲珑大喜过望的容颜太过美好,她不忍打击。 于是送她出关,目送她如归燕般还巢。 玲珑走前向她许诺,自己会如裴映山所言,好好活下去,活出一个样子来,到那时再回云疆,与他们重聚。 仇红哑口无言。 玲珑走后过半月,裴映山的死讯传遍后梁。 仇红不知道玲珑会有何反应,她只知道裴照川此后一年未同自己讲过半句话,只知道她当时未对裴映山有过的想念,时至今日,终于全部蔓延至五内。 裴映山,如今是真有些想念你。 她有些疲惫,烈风在她身侧安静地衔草,鼻息温吞,马鞍暗错鎏金,在草地上映出点破碎的光来。 瞧见烈风,仇红又无法避免地想起今日凌霄寺内,萧胥所言。 凌霄寺不是个拐弯抹角的好地方,那里人多眼杂,口舌众多。萧胥挑在此处,目的明确,一是不想她动怒,二不想她逃得轻而易举。 小半月未见,他人又清瘦了些,本该合身官袍穿在身上,竟有些不胜衣重的脆弱。 仇红本打算先开口,至少关切他两句,再说其他。却不想萧胥并无与她寒暄之意,见烈风顺利带着她来,开门见山,要她择日回朝当值。 “你大费周章叫烈风带我来,就是说这个?” 仇红不知该作何表情。 她眼底有极浅的怒,萧胥当然知道,但他不想去顺,也不想委婉,朗声再道:“这是太子的意思。” 仇红一怔,宋允之的事情早被她抛到九霄云外,她自顾不暇,对于宋允之少了必要的来往,经萧胥一提醒,才想起东宫禁内,还有一个人需要她在左右。 萧胥见她表情瞬变,心中滋味翻涌,呛在他喉口,最多最浓的还是苦。 仇红总是如此,她想偏袒,想在乎的永远表现在外,不在意,不关心的也从来不屑一顾。 要她还朝一事,若是他萧胥来劝,她必然有怒,但如换了一个人,说是太子的意愿,她就会立马换一张脸色,那双眼睛里还会溢出些他平日都瞧不到的关切。 萧胥费了很大力气才没将五指成拳。 他们彼此沉默着结束了这一次见面。 仇红心烦意乱,出了城到现在,一颗心就没停止动乱。脑中有另一个声音劝自己:想的事情太多,干脆就不要想,眼下只有一件要紧事,除了断石崖,什么都别放心上。 如此理顺,仇红静下来。 她比约定时间来得还早,既然已经出城,那便干脆与烈风再悠悠地跑上几圈,累了便在树上歇息,城外寂静,歇足了,月色晒到眼帘才慢吞吞醒神。 眼缝未开,只听得耳侧马蹄哗然,火光渐近,林中有箭簇破空之声。 “咻——” 竟是起了乱子? 仇红登时回神,跳树上马,牵着烈风便躲入暗处。她潜藏身形,手中缰绳拉紧,从怀中摸出几片单薄铁刃,闭气凝神,悄无声息地探察前方景象。 箭簇声还在响烈,甚至在朝她藏身之处靠近,仇红并不妄动,脑中却活泛,断石崖今晚到底会出什么事?傅晚晴是不是在诓骗她?! 风声鹤唳,仇红绷紧神经,一个赤足散发的少年忽地撞进她的视线,随之而来的是紧跟不舍的一队人马。 仇红定睛一看,那十余人一缕着黑衣,披斗篷,戴纱帽头笠,满身肃杀之气,弯弓搭箭,已将那手无寸铁的少年团团围住。 仇红能听见那少年喘乱的吐息,他步伐已近跌撞,形似鬼魅,本还在奋力逃跑,脚下却一滑,骨头全碎了似的,轻飘飘扑在草间,登时膝处血流如注。 那少年衣物零碎,可以瞥见满身触目惊心伤痕。 仇红微蹙眉心,那队人马已经将少年所在围得水泄不通,其中领头人物居高临下,接过身边人递来的弓弩,调整准心,直直地指向少年咽喉。 这一箭,是直冲着他咽喉命脉而去的。 仇红下意识想到“诚意”二字,来不及反应,本能快过理智,两指一迸,铁刃登时出手破箭,将那催人性命的箭身折在半空。 “谁?” 众人齐齐看向仇红藏身之地,皆是亮刀搭箭,向她逼近。 仇红隐在树后,听见脚步声迫近,也不急,只是看清了这些人的阵仗,兀自想着,或许本没有什么诚意,傅晚晴只是想要她的命。 可她的性命要是真那么好取,某些人何必对她如此提防呢? 仇红躲也不躲,替自己蒙面,自阴影中现出身形,眯了眯眼,数清面前人数。 区区十叁个人头而已。 领头的人见仇红步出,虽着简装,但分明是个女子模样,笑有轻狂,毫无波澜地发话:“一并除之。” 话毕,众人围上前来,毫无犹豫,连放两箭,只听嗖嗖两声,却没有穿破肉体之响。 仇红毫发无损,不知何时已经攀上了树梢,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仇红根本没想过今日要动武,身上除了几片铁刃防身外再无其他,保她全身而退定然毫无问题,只是...... 来不及思考,又是一阵剑雨袭来,仇红几个腾身躲过,寻了空隙掷出铁刃反攻,几个人影应声倒下,仇红曲指吹哨,在场的马匹皆是忽然受惊,扬蹄乱拱。 场面混乱,有些来不及控马的人直接被甩下马身,腰背弯折。仇红从容地跳下树来,正打算速战速决,脚边却突然一响。 是一把弓箭,那奄奄一息的少年不知何时喘过了气,费尽气力才扔给她。仇红接过,背后突然一凉,那为首之人不知何时已绕到身后,一剑擦过她手臂,霎时见血。 仇红见血,瞬间燃起杀意,弯弓射箭,箭箭穿颅。剩下的几人身形陡然一滞,几近仓皇地想逃。 仇红没给他们这个机会。她杀人喜静,长剑穿胸,于己于彼都是解脱。 一切重归寂静,远处响起悠然的马蹄,是烈风回来寻她。方才仇红救人之前,就先松了它的缰绳,叫它先行离开,待她解决好,烈风便自会赶回。 仇红并不着急,走到那少年身旁,查看他的伤势。 他的确遭过非人的凌虐,肤色青白,四肢布满血痕。仇红撩开他颊边乱发,只见那少年以面纱遮脸,仇红指节微颤,下意识地去揭。 一张她铭心刻骨的熟悉面孔,暴露在月色之下。 仇红五雷轰顶。 她一定是在做梦。 不可能。 仇红一生只去过两次恒昌馆。 两次都是为了已逝之人。 一次是为了裴映山。 一次,是为了宋池砚。 第二十六章:圈套? 仇红不清楚她是怎么将人带到悟剑山庄的。 她只知道自己心急如焚,怀中人微弱的气息几乎快要了她的命,烈风一路狂奔,马上的颠簸让那奄奄一息的人更贴近她的身侧。 仇红从未如此惊慌失措,只觉得那人冰凉的体温如刀如剑,冲她体肤千刀万剐,只为让她尝尽锥心之痛。 已至深夜,山庄四周唯余几盏掌灯照路,听见马蹄疾驰响动,庄主张烨披衣起来开门,一见是仇红,喜出望外,又瞧见烈风驮着的一人满身血迹,立马大惊失色。 “仇...将军,这是发生什么了?” “救人...救人!” 仇红声线颤抖,尾音竟带着抑制不住的哭腔。 张烨不敢犹豫,从内室叫来了已经歇下的夫人黎源,两个人一起将满身鲜血的少年送进了医房,窗纱内点起烛火,只能看见模糊的影。 仇红并没有跟着去,她双手止不住地颤抖,指尖残留着那人几近冰凉的体温,她甚至不敢闭眼,害怕眼前浮现出那人千疮百孔的模样,只能竭力撑住身子守在门口。 屋内,黎源和张烨将人安置在榻,掀衣看伤,皆是一惊。 这少年模样的人伤势之惨,即便是行医多年的黎源也难免为之一震。 “这......” 夫妻俩面面相觑,都被这阵势吓了一跳,又联想起仇红张皇失措脸色,不免叹息。 黎源让张烨帮忙脱掉少年身上的衣物,自己则弯腰为他束发,烛台上火光一动,她视线往下,借着亮堂撩开那人紧成几节的长发,顺势清理起他面上的血污。 张烨将人剥了个干净,他手脚一向麻利,做好分内事却见妻子立在跟前,动也不动,黎源正双眉紧蹙,嘴唇微颤,不知看见了什么。 “怎么了?可是脸上也有伤?” 张烨循着妻子的视线看过去,只见烛火之下,一张分外熟悉的面庞映入眼帘。 张烨几乎立刻便知,仇红今日的反常是为了什么。 他与妻子对视一眼,都含着同样的苦涩。 “这人......”黎源欲言又止,又瞧见榻上那人面容稚嫩,叹息,“偏偏年纪也如此相仿。” 张烨并不回答,也许是天命弄人,也许是有人故意设计,总之都不是他能涉足参与的,将军既然叫他们救人,他们救了便是,其余的,他们管不了。 张烨吩咐了妻子尽快准备,自己则掀帘出屋,马不停蹄地去取热水,回来时瞧见树下仇红失魂落魄的模样,几欲开口,实在不忍她心力交瘁,又实在不知说些什么,只能再去了一趟后厨取酒,带给仇红。 “将军,你且放宽心吧,您来得及时,那伤只是皮肉,看着唬人罢了。阿源的医术你也是知道的,那孩子不会有什么事的。” 张烨是个会照顾人情绪的,他开悟剑山庄,整日同庄中的学子打交道,知道怎么安抚人心最为有效,更何况面前的人是仇红,哪怕是扯谎,只要能先让她放心,比什么都重要。 他把那壶酒搁在桌上,“将军莫急,人救得回来,你现在要考虑的是怎么好好养伤,这孩子遭了那样的罪,定是要好好休养的。” 他还得去给妻子帮把手,转过身来见仇红面色有所缓和,拍了拍她的肩,起身要走。 “你觉得他像吗?” 仇红叫住他,手里已经握住了酒壶。 张烨面有难色,“...这并非我能多嘴的事。” 仇红闭了闭眼,像是在忍住情绪,“你直言不讳,我不会怪你。” “并不是将军怪不怪我。将军从不会感情用事,我是知道的,只是将军所问之人,实在牵扯了太多,哪怕将军不计较,我自己也无法不计较。” 张烨说话滴水不漏,既回绝了她的问,还给她提了个醒。 是啊,何必将活人和死人牵扯到一起呢。 仇红暗骂自己糊涂。 她开酒开得极快,一杯烈酒入喉,烧得她眼眶发烫。 “你去吧。” 她让张烨走,脸色又恢复了煞白。 “将军,真的不必担心,人会好的。” 他这样说了,还是抚不平仇红心乱如麻。 她恨不得现在就杀到傅晚晴府上,问她讨要个说法,更想把她背后的主子揪出,一刀封喉,别再他妈的拿什么狗屁诚意逼自己入局。 她很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可那张脸就如同刻进她四肢百骸一般,只要想一想就叫她痛不欲生,仿佛七年前痛失所爱的噩梦再度重演,她还是那个回天乏术,无能为力的仇红。 月色寒凉。 仇红在室外守了一夜,烈风也跟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它与她心心相印,能体察到她的情绪起伏,自方才仇红入山庄起,它就一直用自己的脸蹭着她的身体。 但那一向奏效的亲昵却在此刻于事无补。 直到天光慢升,仇红冰冷的身体才终于停止了颤抖。 黎源一脸倦容地从医房走出,掀帘见到仇红,并不意外。 她心中为仇红苦涩,又不好明面表达,硬撑着支起一个笑来,主动宽慰道: “将军请放心......人已经睡下了,并无大碍,只是伤到筋骨的地方需要好生养养,旁的再无其他。” 仇红见她眼下乌青,双手发白,心中过意不去,对黎源拱手作揖,轻声道谢:“多谢。” 她嗓子是哑的,黎源听了心疼,又看见桌上那已经见底的酒壶,暗中将张烨骂了个遍,好在经过一夜不眠,仇红已经慢慢冷静下来,情绪也比之前好了很多。 她视线极为坦然,落在窗纱轻薄之处,问黎源道:“依你所见,他的脸,是真的的可信度有几分?” 黎源知道她肯定会纠结于此,不免还是叹息,不过不怪仇红,她昨夜为那少年疗伤之时,也下意识先去验了验他那张脸,是真还是假。 但她心有忐忑,无论验出任何结果,于仇红而言,都不算什么好事。 是假又如何,是真又如何。 只会暴露出一件事,时至今日,七年已过,仇红还是放不下一个已经连名字都不能再提的人。 黎源并不回答,只说自己要回屋歇息,仇红也不逼她,事实上她自己也能判断那人是否使用了易容之术,她自己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只是非要别人向自己开口而已。 她是怯懦的,但又不得不面对,她要去看看屋中的人,便拜托黎源顺路带着烈风去马厩。 它跟了她一夜,现下也是疲劳地不行。 黎源点头答应,走前收拾掉了桌上的酒壶。 仇红跨过门槛,掀帘之前,心有忐忑。她想了一整夜,明知屋中那人断然不是宋池砚,可看着那张与宋池砚几乎无差的脸,她如何也无法欺瞒自己,她在乎那人的安危,做不到置身事外。 她也明知这人的相貌是一个精心策划的局,可还是身不由己,清醒着步入。 珠帘晃动,室内细尘漂浮,光线温和而充足地照进。 少年人静躺着,呼吸很平缓,仇红能瞧见他胸口起伏,身上的伤处已被细麻绢布包扎,黎源手艺极好,向来他昨日受诊时,也没吃太多的苦头。 仇红控制着自己不要立即去看那人的脸,先检查他伤势最重的四肢和腹处,已经无碍之后,才允许自己向那张她魂牵梦萦的脸看去。 是极像的,眉骨、脸颊、嘴唇......如果不是知道宋池砚已经死了七年,仇红定会以为,面前人就是她的小十一。 可惜,他不是。 一个赝品冒牌货,怎么敢有小十一的脸。 她控制不住双手,紧握成拳,却发现那人的左眼眶有异,那里被一块陨铁打造的眼罩遮盖,银线穿铁而过,系在他耳后。 “...他的眼睛?” 张烨本伏在案上小憩,让妻子先行休息,自己在此处照看,也预料到仇红定然会来看人情况如何,一听响动便醒了个大半。 “送来时就这样,昨日小源验过了,应该是有眼疾。” 他抻了抻身子,对仇红解释道。 仇红并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只问:“他什么时候能醒?” 张烨明白她的意思,经过一夜,仇红现在恢复了理智,对于这张有着故人相似脸的人,以她的性子,就算是有情,也绝不会轻易放过。 “将军要审人?” 张烨试探,斟酌着语气劝道:“将军不要急,这人伤成这样,一时半会儿恢复不过来,既然人都已经在此处,想问什么,知道什么,都是手到擒来的事情,何必急于一时。” 仇红又如何能不急呢。 这些人算计她都算计到一个死人身上了,她难道还要一退再退,一忍再忍吗? 她必须搞清楚他的身份,并且让那些企图以此要挟她的腌臜明白,宋池砚的脸,不是他们可以拿来随意作弄的工具。 仇红闭了闭眼,稳定心神,问道:“你可知何处可制造这陨铁眼具?” 张烨一哽,没想到仇红情绪转变之快,已经要着手解决眼前这个人,于是飞速往肚子里搜刮一圈,可惜想不起任何能对上她问题的答案,面露难色起来。 仇红也不急,只道:“这眼具是个突破口。” 张烨顺势看去。 昨夜一是因为太过匆忙,二是因为那张脸实在叫他忌讳,他都没怎么专心去看,现在白日之下,倒是真切看清了那陨铁打造的眼具。 做工极为讲究精细,厚度极薄,且是量身打造,光是银线穿铁的工夫,就是多少铸铁匠一生所不能及的手艺。 张烨沉吟片刻,明白仇红的意思,这眼具的确是个突破口,查到它就能查到此人的身份,只是这东西虽稀奇,想查却也不是那么好查的,更何况他人还在这里,保不齐这精巧的东西能不能取,应该还是小心为上的好。 张烨将自己的想法一说,末了,问道:“...将军打算怎么做?” 仇红的眼神很冷静。 “你且先照看着他,我去寻一个人。” 看到评论区宝贝分析剧情,我的哈特大大的快乐,谢谢每一个喜欢这个故事的宝宝,勤奋码字争取本周都日更! 第二十七章:入宫 她要去见宋允之。 她先回了将军府换衣,又沐浴过一次,赤着身子从浴池里走出,正要从衣匣里选衣,突然想起端午过节的时候,宋允之差宫人送来几套新服,都是江南运来的丝绸锦缎,经尚衣局女官亲绣,直接送到府上的。 她还一次没有穿过,送来时就匆匆瞄了一眼,无甚兴趣,便叫那几个丫鬟替她收进屋中。 宋允之待她,如敬重功臣,以礼待之,关注她吃穿用度,日常起居。心思之细,白日里除了操劳国事,还要分神想着她。 仇红看着那几套被她塞在箱底的衣物,想了想,念及太久未曾拜会东宫,叹息一声,随意选了一套衣物穿上,再替自己绾髻。 如此准备后,她从马厩里挑了匹品相不错的马,启程入宫。 将军府距离皇宫不算远,宫道十分宽阔,不过一刻钟的工夫,宏伟开阔的宫门便近在眼前。仇红并不急,打马往西处去,抬头便远远望见骊山巍峨,宫阙华美。 很长一段时间,华清宫汤池寥落,殿宇萧疏,直到梁帝称病,带着几位妃子搬入骊山休养,这处地方终于活络起来,远看去朱墙碧瓦之间才又显出些活气。 想起梁帝,仇红心思又泛滥起来。 好在今日她入宫不必拜见梁帝,不然这一趟行程只会更加糟糕。 入宫前需核对门契,今日守门的是个面生的右司阶,仇红下马,见前方车辇随从甚多,场面十分热闹,顺口一问:“今日宫中有宴?” 那司阶满脸横肉,体格粗壮,本是凶神恶煞,见仇红孤身一人前来,心有防备,极不客气地拦人,核对身份。 走得近了,才看清仇红的脸,又怕自己认错,上下将人扫了一圈,确认是她,登时哑然失色,软了声线,结巴道:“...仇,仇将军?” 这实在怪不得他迟钝,仇红今日穿着打扮,与往日不同,卸去了英气,没有半分凶光,衣青碧撷,飞鬓柳眉,流露出难得的柔意。 美人如画。 那司阶只听闻仇红美名,之前从未有幸真正见过一面,今日不知撞了何运,不仅见到仇红,还见到着褪去甲胄,着丝绸裙裾的仇红。 一时舌桥不下,半天没能答她的话。 好在仇红并没有怪罪他的态度,耐心地等着他。 司阶反应过来,飞快地核验身份,开门放行,回她之前的话道: “是,将军。今日麟德殿有宴,前面那些官员大人,都是太后亲邀而来的。” 只看到前方轿辇远行,分不清身份,仇红暗道不好,“...太子现在不在显德殿中?” 若是她来得不巧,还要在宴会上,众目睽睽之下把宋允之借走,场面就显得十分不得体。 可一个小小的司阶如何知道太子身在何处,面露难色道:“这,下官属实不知,还得请将军亲自去看。” 仇红意识到自己无意间难为了他,心中暗恼,面上扬起一个笑来宽慰对方,“无妨,我自去看看便是。” 这一笑惊天动地,那司阶看得痴了,也顾不上什么礼仪,目光随着仇红而去,嘴上还喃喃: “将军慢走......” 仇红消失得太快,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也不知听没听见。 仇红脑子里装着事,驾马的工夫就更急,现下又担心着宋允之忙于宴会,分不出心神与她商议回朝一事。 宋允之不会贸然要她回朝,一定是事出从权,与心腹商议后的决定。 她第一反应,是寒赋那边出了什么事。 宋允之这个储君位置坐了许多年,真正能令他烦心的事并不多,唯一的可能便是,那权势滔天的宰相整出了什么幺蛾子。 可不知为何,仇红下意识觉得,或许并不是寒赋惹事。 如今两派之争水火不容,估计是光靠一个寒相也稳不住朝局,于是需要一个“德高望重”之人出面,与寒赋各司其职,各压各的火。 放眼整个朝堂,配得上德高望重一词的人不少,可真正能叫宋允之完全信任的,恐怕只有仇红。 他们是有些少年情分在的,仇红成功保卫绥云关,入京受封领赏的那一年,也正是宋允之临危授命,登上储君之位的那一年。 彼时他们都是少年模样,眉眼间尚未完全褪去稚嫩,但都已锋芒毕露,一个临阵沙场,一个运筹帷幄,各有各的坦途。 那时仇红因为女子的身份,朝堂内外多少有些排斥、议论之声,宋允之身为储君,却始终表明态度,一直倚重、尊敬她。 仇红进京免不了应酬,到他面前却绝无那些虚与蛇委的弯弯绕绕,他亲自布图与她商讨战事,交谈之时从不自视甚高,永远自谦聆听,在她面前乖巧地像个学生。 有时宋允之事务繁忙,仇红在殿外等到深夜,他们便只好秉烛夜谈,宋允之屏退旁人,在她跟前亲自举烛,两个人话语投机,一谈就要谈到天光大破。 仇红常常想,史书里的“明君”二字,或许便是眼前人这般模样。 相敬如宾的关系到如今也已有十多年,仇红经历了大起大落,如今卸甲赋闲,身边人来来去去,从军营到京师,不知换过几个春秋。 宋允之却始终是形单影只,虽然贵为储君,在这偌大的宫城之中从来踽踽独行。从前仇红只当那是帝王必经之痛,现在觉得,宋允之在那九天之上的位置,实在有些孤立无援。 仇红本不愿意与皇族血脉结交,毕竟她身为武将,该避的嫌分毫逃不过。 可宋允之这人实在有些过于得......好,仇红有时会可惜,他为何偏偏身在帝王家。 墙头马上,几株凌霄攀援,仇红驻足片刻,听见身前一阵少女娇笑,抬头,是一群宫人簇拥着几位年轻女子,正朝她所在的方向而来。 见她们穿着打扮,是宫中的后妃无疑,皆是云鬓玉容,红袖生香。 仇红等着她们经过,微微行礼,再去往东宫显德殿。 那几位妃子远远地便瞧见她,其中一个性格活泼的嫔妃先行出声,老远便问:“那是那位妹妹?不在马场纵马,在宫道上也骑?” 旁边一个妃子接话呛她:“你管那么多作甚,妹妹愿意就随她去,你何必多嘴。” 另一个模样俊俏的妃子一直未曾讲话,光听身旁二人互呛,眼神在仇红身上打了几转,落在她身下那匹马上,轻叹:“呀,这马可是非比寻常,极好的品相,真是稀奇。” 末了,又先几步到她跟前来,自来熟似的摸了摸马身,问她道:“这马可是陛下赏的?” 扬起脸方与仇红对视,霎时愣住,结舌道:“你可是,仇红仇将军?” 仇红见她面容,并不熟悉,只能回她道:“娘娘认得下官?” 那嫔妃红了耳垂,朝她一福道:“将军说笑,后梁境内有谁不识得将军呢?” 后头那两个妃子此刻也赶过来,许是走得急了气喘吁吁,接话道:“怎么聊上了,不是问马吗?” 被身旁人小声提醒:“这是仇红仇将军,你悠着点说话!” 那活泼之人登时哑然,忙冲她行礼,挽回道;“啊,原来是仇红仇将军,我鲁莽了,我莽撞了,我十分歉疚,对不起仇红将军......” 语无伦次,颇为紧张。 仇红笑笑,缓她情绪道:“是下官思虑不周,冲撞了各位娘娘,还请恕罪。” “将军言重。”最开始与她搭话的妃子再度出声,许是的确熟悉仇红,跟她说起话来毫无旁人那样的紧张,她扬起笑来,颇为自然地问起仇红为何进宫。 “有事去寻太子,娘娘可知现在殿下身在何处?” 仇红顺势便朝她打听。 没想到刚问出口,那几个妃子登时你看我我看你,目光交汇,都有掩不住的笑意。 仇红看不懂,目光迷茫,方才搭话的妃子捂嘴掩笑,解释道:“将军去东宫便是了,太子是在的,我们还要往麟德殿去,好不容易赶上梨园的乐队班子表演,断然不能错过。” 仇红云里雾里,谢过她们,便与她们分道扬镳。 那几位妃子走后,她身边再度安静下来,头顶的凌霄花仍饱满绽开,仇红想到方才与她面对面的那些年轻窈窕身影,情绪并轻松不起来。 梁帝病重,每年却还是仍不辍选秀,大批大批的良家子入宫,许多人的面孔她陌生非常,也不明白她们的母家与朝堂又有何关联。 一时头大,叹息,她的确离开朝堂太久,如果要再回去,前朝后宫之事,她一件也不能放心。 四年闲人时光,让她磨灭了不少对人心的算计,一方面的确是碍于身上病痛,无心分神。另一方面则是,她私心希望自己远离朝堂政事,这样就不必为谁养花,更不必亲手将花毁灭。 仇红收好情绪,牵着马走在这珠宫贝阙之间,她对外称病后不见外人,自然也鲜少入宫,可去往东宫显德殿的路,始终是刻在记忆里的,不多时,便到了东宫境内。 显德殿,宫阙雄浑,雕饰简洁。 海棠树叶繁枝茂,树下内侍守门,于朱墙边瞥见仇红,来不及以笑相迎,只听得院中一声娇哭,震天撼地。 “弃疚哥哥为何不愿娶我......” 第二十八章:看戏 弃疚,是宋允之的字。 宋允之为梁帝嫡子,文皇后唯一的儿子。文皇后拜后之前,便是王府正妃,与梁帝青梅竹马,感情甚笃。 可惜自幼病弱,病骨难除,梁帝为其求医多年,也难根治。母体的孱弱导致腹中胎儿也难逃同样命运,宋允之自出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饱受药石之苦,好在皇帝上心,太后偏爱,他的病也就在众医官妙手下慢慢好起来。 文皇后作为母亲,虽眼见着宋允之身体康健,内心还是始终放心不下,于是十五岁取字时,选了这二字,压他的命格。 这字仇红也许久未听人提起过了,突然从一个略显稚嫩的女声口中喊出,有些说不出的奇怪。 “那是......” 门下的内侍看了看殿前,迎上来,同她解释道:“那是太后母家裴氏的表小姐,小名隽柳,是太后老人家那一脉到如今唯一的女孩儿,所以格外疼爱,恰逢生辰便被太后恩典入了宫......” 仇红似懂非懂,“啊”了一声。 内侍接着说道:“本来人是该往兴庆宫送的,只是这表小姐说什么也要先见殿下,我们做下人的也拦不了,您看这......” 只见那表小姐不屈不挠,竟是已经爬上了殿前的柏树,一手抱树枝,一手放在唇边作扩音状,坚持不懈地替自己宣爱。 几个丫鬟围在树下阴影里束手无策,又不敢让她别喊,又不敢催她下来。 是很棘手。 仇红下意识想起,那些年追着裴照川臭小孩满云疆跑的日子。 不愧是裴家的。 小内侍倒是在显德殿待久了,什么人都见过,八风不动,丝毫没被那表小姐的阵仗唬住。 仇红也不打算参与进去,她与小孩子八字不合,还是避开为上。不过那表小姐的嗓子出奇好, 一句话说得圆腔滑亮,吐字清晰,还带着少女特有的活泼气。 倒是个替她练兵呼号的好料子。 仇红迈过门槛,忽然想起什么,面有犹豫道:“楚良媛,没听到这些吧?” 小内侍明白她担心什么,苦笑着摇摇头,“将军,您这话说的,良媛听见了又如何,殿下总归是要娶正妻的,东宫需要个女主人帮殿下分忧的呀。” 仇红又“哦”了一声,她不太理解嫁娶的礼仪,只知道宋允之是娶过人的,但娶进门的这个女子不能被称作妻子,而是妾,因着他太子的身份,又稍加尊称。号为太子良媛。 宋允之做太子的第五年,文皇后亲自为他指了这一门婚事,梁帝龙颜大悦,虽只是良媛,但给她的排场规格之高,就连公主出嫁都难比得上。 天下共贺,礼部特批一日假以供同庆,仇红远在云疆,裴映山是个喜欢凑热闹的,借这个由头直接在军营摆宴,一来二去,也算是吃了宋允之的喜酒。 只是那太子良媛嫁入东宫之后便没了什么声响,无所出也不得宠,倒叫人十分惋惜,不过又听说她人淡如菊,整日便诵佛念经,鲜少见外人。 仇红最频繁出入东宫的那些时间,也几乎没见过她几回。 唯一能记起的,就是她的名字。 楚翡。 “弃疚哥哥!你便娶我吧!我今日就满十六了!今晚就可以和你洞房......” 思绪被这实在狂放的一句哀嚎拉回,小内侍脸色一变,哀叫着“姑奶奶”便急跑到树下,仇红回身,终于眯起眼,正儿八经瞧起那表小姐的模样。 是极粉雕玉琢的一张脸,精巧的眉,黢黑的眼。 太后从前就是以美貌名冠京城的,裴氏一族也频出美人,这表小姐自然也不会差。 宫中的丫鬟太监都齐齐出动,围在那树下,搭梯的搭梯,劝阻的劝阻,场面一团乱麻,众人七嘴八舌,更加聒噪 仇红安静地走向树下,也不做什么,抱着双臂抬头,看着表小姐曲腿缩在两道树桠之间,一边躲开一个小太监的手,一边继续扯着嗓子喊。 她面色很焦急,不耐烦地冲底下的人喊:“别管我,你们别上来!滚开啊,我在和弃疚哥哥说话,你们安分点!” 边说边挥舞双手,视线烦躁地向下,在这些讨厌的阻挠她追求真爱的丫鬟奴才们脸上兜了一圈。 ——直到,她瞧见一张极有威胁性的脸。 极漂亮的一张脸,即使未施粉黛,也没有多余的装饰,可那张脸就是能夺走你所有的目光。 “你,你是谁?” 裴隽柳抵抗的动作微微一滞,脑中警铃大作,那个人就那么抬头看着她,与其他人不同,她是一脸的漠不关心,毫不着急,就像是顺路而过,抬头看戏。 也不回她的话,像是看够了乐子,收回视线,一副要走的模样。 裴隽柳立马反应,扯着嗓子喊:“你去哪!警告你不要在此处乱走动!” 话音极有敌意,仇红扬了扬唇,指了指面前的显德殿,道:“来拜见太子。” 裴隽柳登时身陷危机,手足无措,语无伦次道:“什么就拜见太子!他不见!通通不见!你不许去!” 仇红管也不管,转身就走,十分利落,她大步朝着显德殿门而去,身后突然哐当一响,估计是裴隽柳气急,直接叁步并两步下树,没掌握好平衡,摔了个底朝天。 一干丫鬟太监们迅速地将她围个水泄不通。 裴隽柳咬牙要站起来,去阻拦仇红,刚动了动腿,膝盖就痛得撕心裂肺。 她龇牙咧嘴,“啊——我摔疼了——好疼——” 仇红听见了,头也不回:“现在去太医院,你的膝盖还保得住。” 那是纯吓唬孩子的,别人上不上当她不清楚,但姓裴的会。 果然,不出片刻,那声势浩大的表小姐就被众人不由分说“押”离了东宫。 仇红待身后清净了,才回过头来。 方才那个小内侍立马迎到她面前,嬉皮笑脸,为解决了一个大麻烦而高兴。 “还是将军能拿人!这表小姐真能折腾,累死我了......” 仇红并不笑,想了想方才裴隽柳要死要活的模样,问:“这表小姐同你们殿下熟吗?” 小内侍“嘶”了一声,像是没想到仇红会主动问起这些,想了想,斟酌用词道:“说熟,勉强也算吧。您晓得的,我们殿下他就是兴不在此,文皇后也常说太子是否太过于不近女色了......楚良媛您也知道,这么多年来东宫就她一个,殿下他,就是没有要扩充内室的意思。” “这表小姐这阵仗您也瞧见了,那是不达目的不罢休,虽没来过宫里几次,按理来说也见不到我们殿下几次,可就是这么弥足深陷了,谁说得清......又是个难缠的主,不在宫里的时候就到处差人送信送东西,独独那么几回在宫里......您也瞧见了,殿下想不认识都难。” 裴家的表小姐不常入宫,这是情有可原的,裴氏被打压的那些年,他们这一脉被迫迁离京城,连皇宫的门都摸不到,裴家窘迫的境况,是靠裴映山投身军营,居功至伟后才彻底改变的。 不过他们并不着急着迁回京城,已经尝过一次伴君如伴虎的痛楚,不会上赶着感受第二次。 更何况太后与裴氏必然要避嫌,裴家人不受皇帝亲自召见就频繁进宫,只会适得其反。 仇红想了想,道:“那这表小姐要饱尝相思之苦啊......” “可不是......”小内侍知道不少内幕,“你要说喜欢旁人,凭太后的面子,皇帝是干脆就许婚的,可偏偏看中的是我们太子殿下,这不就更难成了么。就算,就算太后妥协,皇帝被说服,愿意让表小姐嫁入东宫作妾......” “我们殿下估计也难点头答应。” 仇红并不意外。 宋允之此人,的确是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性子。这不能怪他,从出生起便注定是天下江山的继承者,也就不可能过与常人无异的生活。 就是兄弟手足之间,也是充满了隔阂嫌隙,无甚真情可言。 凉薄的性子于他,反而是储君路上的助益。 有时仇红也想,如果她不是将军,资质平平,没有宋允之能赞赏、看重的地方,她也不知该如何在宋允之面前自处。 估计会自卑得主动保持距离,不愿以卑微之身在他面前,碍他的眼。 不过现在看来,宋允之身边,或许就是差了表小姐这样性格的人。 东宫一向是宫中最清净的地方,仇红一路走过来,见过后妃玩闹,听闻麟德殿欢庆举宴,唯独裴隽柳离开后的东宫,安静无波。 也许宋允之真该考虑考虑。 仇红不再多想,让小内侍先替他入殿通禀一声。 小内侍却面有犹豫,劝道:“将军...您还是先,再等等。” “...里头有事?” 那内侍面上一哂,犹犹豫豫道:“...您知道的,沉太医在。” 仇红立即收回脚步。 (节日快乐-v-) 第二十九章:分寸(女主绿帽预警) 半个时辰前,显德殿内。 台阶之上,是一地女人凌乱而艳美的衣裙。 从外到内,丢了个干净。 赤裸丰满的酮体毫不收敛地散发着诱态,腰肢上两朵浅窝耸动,浑圆顶翘的臀起伏着,因为迷离而乱颤双腿打乱了案几卷轴,下身湿漉,一地淫乱而动荡。 “殿下,殿下......呜......要到了......” 毫无顾忌地娇喘,女人无骨的身体柔软而滑腻,挑逗地隔着衣物蹭动敏感,娇声喘息之间眼波媚态,双腿交缠耸动着为自己私处抚慰,她一边取悦着自己,一边娇而诱地往高台之上的男人看去。 那是个极俊朗的男人。 五官极冷,眉宇之间皆是高不可攀,端坐于台上,衣冠齐整如供佛。 听见她放浪的呻吟,那人低低地看过来,审视般看向地上,沉溺于自慰,下身一片狼藉的她。 只是一眼落在她双腿之间,女人霎时浑身燥热,仿佛被这一个施舍来的眼神狠狠插入了穴内,登时咬唇呻吟,下身不受控地喷出些水液。 “呃...啊...殿下......” 说不清那人有没有被她取悦到,从她入殿后脱掉第一件外衣之时,他面上一直是气定神闲,即使被她撩出了一点欲望,却也并没有全心全意专注于这场活色生香的艳景。 宋允之面色平淡,看着台下大张着腿的女人,气息不乱,脑海中还在回想那日萧胥秉上来的话。 十六日朝堂之热闹,虽然这些人有意瞒他,并未走漏风声。只是他们没料到萧胥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向他缕清,顺带也提了,寒赋最后要仇红回朝当值一事。 “你也看清今日林无隅在朝所为。” “萧胥,你是聪明人。” “林无隅之妻,表面上是江南富商之女,实则与王长安漳州派脱不了干系,这是圣上的一次斡旋,也是一次维稳之举。” 寒赋话外之音,显而易见。 林无隅为保仇红,从前也坚定并无派别,但朝中势力不平,极易生祸,他自入京,备受盛宠以来,从此林无隅便变成一个符号,代表着圣人之心。 今日林无隅娶的不是什么正妻,而是漳州派。之后,圣心有变,为求稳定,还会再命他另娶他人。 成为棋子,就注定身不由己。 哪里还有他护着仇红的份呢? 一想到仇红,宋允之颊边的肌肉微微松动,他目光和缓了些——身下的女人不知何时已经自作主张爬向了他,双乳故意垂于地面,柔软的乳首被绒毯蹭着,激得她连连娇喘不已。 她自桌下的空隙爬上,赤裸着身体,讨好而引诱地将脸颊贴在他膝头,将他从思绪拉回。 宋允之眯了眯眼。 脚边的女人一副任君采撷的姿态,楚楚动人,眼波,抬起脸,露出脆弱而白皙的脖颈,圆润肩头泛着些水红。 宋允之慢慢将视线往上,伸出两指,抬起那人的下巴,有些迫切地望向那人的眼睛—— 登时呼吸一乱,下腹燃火。 女人几乎立即颤抖了一下,在他身下吐出一声绵软的喘息。 宋允之只盯着那双眼睛,林无隅怯懦窝囊,本就不是仇红的良配,如今难抗帝命另娶他人,仇红心中更不可能有他的位置,不足为惧。 宋允之唇边终于有了一点笑意,施舍些注意给自己脚边的女人。 “张嘴......” 像是讨来了赏赐,女人即刻迫切地弯下身子,解开他衣带,迫不及待地吻住他身下那物。 女人丰满的乳肉放浪地蹭着他膝头,乌发埋在他双腿之间,双唇张开,含住了那根她视为至宝的阳具。 皮肉相触,两人都是一叹。 只不过女人的被压在了唇舌之间,只能用力吮吸,而宋允之的,则是毫不顾忌,轻声从唇齿中泄出。 “阿红......” 水声清晰,宋允之被身下人登峰造极的唇舌工夫伺候得出神,激得他欲望翻涌,微微挺起身子,捏住女人的下巴,狠狠一抬,整张脸映入他泛着水潮的视线。 ——身下的人不是仇红,是楚翡。 这个认知让他立刻中止了情动,毫不留情地从她喉舌之间退出来,忍怒道: “...你的面纱呢?” 他寻欢过后的嗓音还带着哑,即便吐出的话语凉薄,女人身下也立即晕湿一片,水液模糊,弄脏了地毯。 “殿下,我...我不想......” 美人求饶,却丝毫没引起宋允之半分怜惜。 “你知道我为什么偏偏选中你吧?” 宋允之的指腹蹭过楚翡的眼角,如刀,“...不知道吗?” 楚翡终于落了泪,她早不知把面纱扔去了哪儿,以为今日已经足够令宋允之动情,可以不与她计较面纱之事,没想到还是惹他动了怒,一时之间慌乱失措,只能用双手遮面。 宋允之睥睨着女人手足无措的模样,心生厌烦,“...罢了。” 宋允之全然失了兴趣,起身,毫不怜惜地驱赶。 “滚吧。” 叶公公进来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副画面,太子良媛衣不蔽体,浑身上下都是暧昧痕迹,双手覆面正替自己遮掩的狼狈模样。 他见怪不怪,眼观鼻鼻观心,女人妖媚的曲线在他眼里无非是盆栽植物,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太子殿下这山雨欲来,阴郁难测的脸色,实在让他不敢轻易触霉头。 上一回殿下露出这样的表情,还是月初的时候。因为萧大人没能顺利将仇将军带回东宫,反而瞒着殿下,让将军参加了林尚书的婚宴。 萧大人一向是聪明的,在将军与殿下之间,从未做过错误的选择。没想到还是一朝头脑发昏,竟拿太子教令当耳旁风,一个文人的身子骨如何受得起宫里头的棍棒伺候,叶公公在旁观刑的时候都心生不忍,可那看上去文文弱弱的萧大人愣是一声不吭地受了这十杖,背上血肉模糊,也未曾开口呼痛一声。 却不知他这样的坚持,只会让殿下与他更为离心。 说不清这阴云在东宫顶上盘桓了多久,殿下虽然面上不显,但叶公公知道,那只是殿下习惯了这般收敛,可真要有不长眼的前来触怒,只怕此人终生不得好活。 他一边想着一边收敛情绪,等着殿下发话,好在宋允之听见响动,头也不回,“说话。” 叶公公方低眉顺眼,朗声禀道:“殿下,将军来了......” 果不其然,“将军”二字一出,那张酝酿风暴的脸上终于有了缓和的迹象。 他的主子,在这方面的心思可是半点儿藏也不藏。 宋允之自肺中吐出一口浊气,扬眉,“在路上?” 话音不自觉带了些雀跃。 末了又问:“沉太医呢?” 叶公公眉眼舒展,“殿下放心便是,宫门那边儿一传来仇将军入宫的消息,我便着手派人去请沉太医来了。” 他是知道宋允之所想的,一心一意替主子办事,每回那位人物来,沉太医都是必不可少的部分,所以一听见宫门那边儿的消息,着手便叫人去请了,得赶在那位人物之前,先到显德殿内。 宋允之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吩咐道:“先把香点上。” 他方才不觉,现在才发现鼻尖女人的脂粉气实在浓重,她向来不喜欢这些乱七八糟的气味,得在她来之前先处理掉。 叶公公着手去办,地上的楚翡已经飞快地收拾好自己,很是踉跄地爬起,从叶公公身边过的时候脚步虚浮,眼看要摔,叶公公瞧见了,但丝毫没扶,任她摔了个趔趄。 他察言观色,知道自己效忠的是主子,除了主子以外的,别来沾边儿。 宋允之向来不在乎楚翡,听见她彻底离开后才又睁开眼,想起什么,道:“裴隽柳是不是还没走?” 叶公公点好香,又拢袖蓄了阵风,回道:“在院儿中呢,将军来时她也该还在。” 他主子那点儿心思,叶公公自认是能拿捏全的,那位大人物要来,主子是想替自己挣点儿“印象”。什么印象不是印象呢,哪怕是记得点儿无伤大雅的旁人,也是印象。 算算日子,那位人物也已有许久不来了,也怪不得他主子这些天都没好脸色。 本就是个天边儿的人物了,日常又阴沉一张脸,更是叫人望而却步。 好在这张脸就快有笑意了,叶公公想着,肩上也不免轻松起来。 这厢殿内的气味驱得差不多了,那边沉太医便风尘仆仆地被迎进来,速度倒是极快,沉太医到时气息还喘不匀,擦了擦汗,方才焦急问道:“可是殿下身子不舒服?” 叶公公叫人为沉太医沏茶,和颜悦色道:“还请太医为殿下施针。” 一听要施针,沉太医本就发汗的脸上更渗出些冷意,犹豫地看向殿前的人,“殿下,这......” 宋允之已经换过一身衣裳,人显得更加清俊,却又更加脆弱了些,听出沉太医的犹豫,他只淡笑,道:“无妨,沉太医只管施针便是。” 屏风隔断之后,宋允之坐于椅中,任叶公公伏身替他掀衣,露出修长有力的小腿。 沉太医没辙,卸了身上医箱,蹲下身去挑拣工具。 殿内已驱赶了旁人,唯有香烟盘桓。 沉太医已年近花甲,满头白发,是看着宋允之长大的,他深知宋允之的身体,也深知这施针之苦,虽说已经劝阻不能,但还是话到嘴边,不得不说。 “殿下,您何苦次次如此,这银针入穴,扎进皮肉,每回都是锥心之痛啊。” 沉太医满头大汗,虽已不是第一次为太子施针,但每回都是小心翼翼,生怕出一点差错。 锥心之痛,常人经历一次已是脱去半条命如何能忍,太子千金之躯,又怎么能堪堪受这皮肉之苦呢?他是搞不明白的......更何况太子的腿早些年已经大好,本不需要再靠施针活络神经,只需服药休养,双腿就能恢复从前。 又何必...... 正叹息间,往宋允之膝处埋下了第一针。 那是极痛的,他自己都不忍去想,却见宋允之面无波澜,只凝神看着自己膝处的银针,嘴角上扬,竟是落出一个笑来。 “...没有所失,如何有所得呢?” 本文唯一非处男宋允之登场,请诸位用拳脚欢迎。 本周的日更结束啦,谢谢大家的捧场支持~风流债马上也要破百收了,期待搓手ing。 第三十章:假戏真情 仇红入显德殿的时候,沉太医正将宋允之膝处所施银针尽数拔出。 隔着几步之远,她能清晰瞧见宋允之颊边紧绷的肌肉抽动,他膝上一片瘀紫,凡银针所扎之处,皆是密密麻麻的血珠漫渗,从白皙的皮肉之下透出,格外骇人。 宋允之的腿要治根骨,施针就不能似寻常深度,而是要由内刺激经络。仇红曾经是受过这样苦的,由此格外明白那痛楚有多难忍,不是刀剑割肉般痛快,而是绵长入骨、挣扎不能。 宋允之像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酷刑,取针时一声不吭,只眉宇间淡淡发汗。 仇红十分不忍,偏过头去,下意识躲开这揪心的场面。 他腿上的伤,如今要受的苦,毕竟都是因为她。 仇红一想到宋允之本就病弱的身体,又因她落了个双腿残疾,多年以来始终是她的心病,每回拜见之时总心绪难平,下意识避开宋允之受诊的场面。 于是微微侧开身子,退回了屏风之后。 里头的叶公公眼尖,瞧见影子晃动,高声道:“是哪位大人求见?” 沉脸快步走出内间,见到仇红,面色和缓,轻声道:“原来是将军......” 肉眼可见,屏风里端坐的身影一动,宋允之微微抬眉,沉太医几乎立即加快了取针的动作,差随行医官取来药汁浸泡后的锦帕,为宋允之擦拭膝盖上的血迹。 处理完毕后,宋允之不紧不慢地撩下了衣袍,遮住已然瘀紫的腿,对着屏风外的仇红说话。 “怎的突然想起过来?” 叶公公并不多留,冲仇红一拜便出了殿,仇红本来进退维谷,但既然宋允之已经知道她在此处,再躲就不礼貌了,干脆从屏风后绕进。 沉太医仍在,仇红不方便直说,只是挪了挪身子,“...总归要来看看你。” 离得近了,才瞧见宋允之正脸,是比印象中消瘦了些,不过精神倒还足,因着刚刚施过针的缘故,面颊上几分红晕,眼睛也晕着水雾,竟有那么几分病弱美人的模样,像极了文皇后。 思绪飘得有些远了,再回神时,发现宋允之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一时无话。 仇红反应过来,她都快忘了自己身上这套衣服是面前人选的,本以为他不会想起,却发现这人比她想象得还要记忆超群。 宋允之坐着,仇红站着,他只需平视,便能将仇红今日的模样看个完全。 这身衣服...他在吩咐设计的时候便想过,应该会很衬她,然而亲眼见到了,又是另一回事。 青衣挽波,出水芙蓉。 尚衣局那些个女官,该赏。 在仇红看来,宋允之看她看得得实在有些久,不过见一旁的沉太医并没什么反应,又好像没那么久,但仇红受不了这般直白的视线注视,毕竟宋允之是她的正上级,任何一个人被自己的上级这样注视着,都很难,即便他长者一张漂亮脸也不行。 正当仇红以为他要发表什么意见时,宋允之收回眼神,并不拆穿她方才的漂亮话,只说:“也好,来得极巧,也让沉太医为你看看?” 仇红听见这话,面色十分抗拒。 “这倒不必......” 沉太医立在一旁,对这分外和谐的场面屡见不鲜,再看太子殿下和颜悦色,虽面上不显雀跃,但他是有些心知肚明的,但又不敢蓄意揣测几分真假。 好在仇红是好说话的人,他不能光站着不发挥作用,干脆接过两人话题。 知道仇红向来嫌麻烦,面上挤出一个不算虚假的笑,替她打圆场,“太医院开的药,将军可按时吃了?” 仇红点头:“自然。” 答得大言不惭。 沉太医也不戳穿,太医院那些人虽是个个守口如瓶,但实际上也少不了私下八卦,将军府领药这事,早传了十遍八遍,已经不新鲜了。 嘴上仍说:“那便没事了,那药按时吃着就只会见好,殿下不必多虑。” 什么叫殿下不必多虑。 仇红满腹疑惑,看向宋允之,那人没什么表情,看不出什么,不过她仔细想了想,便弄清了沉太医的意思。 应该也是知道了她要回朝的事情,所以更加要保证身体。 “等我一下。” 仇红没多犹豫,跟上沉太医离开的脚步,出了殿内。 沉太医原本以为她要问问自己身体情况,已经打好腹稿准备好好与她说上一说,没想刚迈出显德殿的门,仇红开口便问: “依沉太医之见,殿下的腿,还要多久才能好?” 两人并排行走着,沉太医避无可避地迎上仇红的目光,她的眼神是从沙场上磨出来的,鹰眼似的,叫人说不出谎话。 可......一想到方才殿下那句——没有所失,如何有所得。 无论如何,这个谎他也必须得撒。 沉太医顿了顿脚步,叹息一声,将编好的说辞一字不落地说给仇红听。 “这病,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还在常人身上,本是早就能好的,之所以殿下到如今还需按时施针以便行走,还是由本就病弱的身体所致,依臣之见,还需再接着治疗,至于多久么......” 沉太医盯着仇红渐渐冷下去的面色,硬着头皮违心道:“兴许还要过个几年。” 几年。 仇红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她下意识的沉默让沉太医不免紧张起来,但一想到自己这是在为储君撒谎,登时理直气壮,也不着急,等着仇红出声。 仇红没有沉吟太久,身体这种事本就不是人力可以完全控制的,她自己就能体会,又何必为难一个医官? 便拜别了沉太医,转身往显德殿走去。 再回殿内之时,宋允之已经服下一帖药,坐回了殿中央的位置,伏案批红,听见仇红的响动,头也不抬,“今日来,是问我回朝之事?” 仇红点点头,“那日萧胥......他没怎么详说,我便想着来问问。” 话中隐去了一些细节和情绪,宋允之面色不变,仍埋头看奏章,问她:“你是如何想的?” 仇红:难道她还能说一个不字? “殿下要我回朝,我自然愿意。” 她是真说不出不字的,她欠宋允之不止一双腿,他开口向她提要求,就算刀山火海她也会答应。 宋允之的话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你倒答应得爽快。” 仇红心说也不算,如果她有得选,定会离这些事情远远的。 更何况......她想到那个被她救回来的人,心下一顿。 但上级的面子还是要给,“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不是合情合理?” 宋允之把那句“合情合理”在口中嚼了千万遍,理字他倒听得懂,但合的哪门子情呢? 他压下情绪,并未回仇红这句话,仇红也并不在意,正要询问她之后在朝中应当什么职,叶公公入殿来请人,说是宴席将开,宋允之该启程了。 宋允之看了一眼仇红,“一道去吗?” 仇红下意识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嘴边,生生咽下。 “既要回朝,不是先认认人的好。” 这话的意思,宋允之压根不想给她回绝的机会。 仇红不得不从。 本以为是要去太后举办的宴席,却不想轿辇在太液池拐了个弯,一路往南,看起来是往金銮殿的方向而去。 之后便弄明白了,太后今日在麟德殿举宴,参与的多是家人亲友,每个人的姓氏都在后梁境内有响当当的名号。而太液池南岸,宋允之在金銮殿所举的宴会,则是召见文人墨客,几乎没什么身家显赫之人。 今年宣政殿殿试,太子宋允之亲自坐镇,万人参考,他亲自批阅,当堂宣布成绩,本以为能选出不少贤能才干,没想到经他赋分后的成绩,最后仅有叁人通过。 几乎是万里挑一的水准,而若依往年的数据来看,每年至少要录取数十人,才能满足后梁日益所需的人才数量。 宋允之双眉紧蹙,当场将这仅剩的叁人安排于京城辖内就任。 考官的说辞呈在奏章:“每年赴考基数之大,参与人数之大,其中不免有滥竽充数之辈......” 仇红明白宋允之忧虑所在,他为培养人才以供国务这事操心,所谓“长才靡入用,大厦失巨楹”,泱泱大梁如果连有才之人都培养不出,那何来国威国力,何以在诸国之间立足? 仇红想着,突然福至心灵,想到自己回朝后要做什么了。 第三十一章:金銮殿 金銮殿酒兴正酣,宋允之与仇红相继步入殿中之时,大堂之中已是舞热酣畅,丝竹悦耳。 宋允之的到来让本就融洽的氛围更为热烈。 自梁帝称病,他接过监国之权以后,亲临朝政,群臣上下,百姓之中,名声都是一等一的好。 他为人勤勉,又是真切圣明,储君做了十几年,一直都是众望所归,百姓咸仰。 金銮殿散着不少热切相谈的人,有的是声名显赫的诗人词者,有的则是清廉自衿的学者,都是些崭新年轻的面孔,他们无一例外,都对宋允之仰慕有加,迫不及待要与这位文韬武略的太子殿下洽谈方略,共商国是。 金銮殿辉煌,因着宴席之故,于池前立起灯阵。 金焰流火,缭绕着檐下银铎,脆鸣之音。 仇红已有许久没踏入过金銮殿了。 从前她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策马巡疆的仇将军的时候,每逢领命入京,梁帝必在此处设宴,亲自见她。 雕钩兰壁,玉鞍赤栋,象床绮席,端得是皇朝盛极之景。 梁帝曾说,金銮殿自设百年而来,她是其中最令殿中生辉的贵客。 那时她也年轻,用不完的精力,永不畏惧的自傲,金銮殿纵使再阔再深,高台上的皇帝再远再遥不可及,她仰面昂首,身姿挺阔,没有动过一分一毫退却之心。 如今,那样的场景,也早已在记忆中远去了。 仇红仰头,秋空瑞明,青龙阁近在眼前,桐花盛开,入耳是殿中高谈阔论,热切来回之声,人影相迭,一张张年轻而生动的面孔攒动,她眸心骤松竟真切有些恍若隔世之感。 那时裴映山还在,她身边总是有此人相伴,在京中即使无所依傍,与裴映山并肩而立之时,却不觉孤单。 那时偃月营也还在,他们互为兄弟姐妹,生死之交,行如莫逆,每每入京,她总记得,还有他们远在云疆,等着她快马加鞭,回到他们身边。 不过也是一眨眼的事。 什么都变了。 裴映山死后,偃月营就像要与他同去一般,多等不到一刻,就被打散。 她做了很多努力要保下偃月营,但都是徒劳无用的。她只会打仗,只会奔赴前线抛头颅洒热血,朝廷上龙争虎斗的事,她做不来,尔虞我诈算计人心的招数,她学不会。 万夜营是她最后能给裴映山的交代。 但她知道好景不长,万夜营建成,她自此在云疆便再过不长久,那人尸骨未寒,一道从天而降的圣旨便将她请进京中。 金銮殿中梁帝圣颜依旧,她长跪不起,双肩平直,接过那一道圣恩浩荡的旨意,从此命运掐断,竟是再也回不去了。 那一日,梁帝炯明的目光几乎是烙在了她的骨血之中。 这个于她有知遇之恩,重用之情,后梁史上最负盛名的皇帝,对于他的帝国,他的臣子,向来有着最果决的心肠,最雷霆的手段。 金銮殿成了仇红的噩梦。 如今,它的主人换成了身边的宋允之,仇红有些恍然,退后一步,躬身,与他距离一丈。 她后知后觉,身为臣子的规矩,竟也忘了。 往事不可追,她收好心绪,但仍旧有些忐忑。 倒不是因为从前种种。 而是,殿中那些人。 回京七年,她曾经力挽狂澜、救国于危难的名声虽还在,但已经被她近些年的“无所作为,消极怠慢”渐渐空蚀,虽在百姓之间仍有余威,但在这些年轻的学者身上,到底早不剩下些什么好话。 她曾战功显赫是不争的事实,但近些年消极避世,无所用心,也是板上钉钉,众人有目共睹的。 当年她满载功勋回京,后梁上下,哪个不曾对她寄予了滔天之期,哪个不曾盼她尽瘁鞠躬,护国安宁? 但她入京后,先是领闲职游离于外,不察民情不理朝政,再是称病推辞武举,甚至在朝不过叁年,就要病重乞骨,离京休养。 如此种种,让无数对她给予厚望的人大跌眼镜。 但她毕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而且从前为国尽忠,为民舍身的数年也不是假的,因此偶有流言,也终究是起不了浪。 仇红的心思从不遮掩,即使她身困京中,她也从来明确,无心将自己奉献给朝野、天家的,她的命是自己的,她好不容易保住的东西,不会这般轻易地让出去。 她一直在为逃离政场,逃离天家而努力,也不在乎什么流言,什么厚望,她的人是自己的,不需要被任何声音驱使着去做什么。 可惜,事与愿违,身不由己。 后梁虽大,人才也济济,但不知怎的,这么多年来除了仇红,愣是再没有出过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武将。可以镇守一方,使边疆安稳,百姓和乐。 这是国政大忌。 无人能领兵受命,护国于危难之间,那诸国之中,哪里还有后梁的生存之地。 仇红的退路仿佛被斩断了。 她记得自己四年前,向梁帝请命离朝之时,他对自己说的话。 叁年,她对他避而不见,如今受够了这般虚无的生活,终于以命相挟,请求他放自己走。 梁帝是个清瘦的人,穿一身簇新的玄袍,眉眼舒展,像个闲云野鹤的智者。 他听完仇红所求,并不急着给予回答,而是抬眼看着壁上的袅娜的仙女壁画,她们流袖舞动,展臂飞天。 再看向眼前的仇红,终于缓缓开口。 “朕,老了。” “这后梁的江山,朕想保住。” “不仅想保住,还想将它传下去,万世不可,只求百年安稳。” “今日放你离去,如同朕自断臂膀。” 他话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仇红屏气凝神,只觉面前的人遥远不可及,连带着他的话落在耳边,也毫无真切可言。 所以当他话锋一转,抬眸,应允今日放她离朝的时候,她一时发蒙,竟没反应过来。 “但你去心已决,朕再留你,于心不忍。” 他没说谎,当真就此放她归去。 但仇红知道,并不是真的因为于心不忍。 而是民意已至,她逃无可逃。 敬之深,怨之切。 已经得了从前那般安稳的庇护,如何能轻易放手,将自己置于为难之中? 就算他今日放她走了,她又能撑多久? 果不其然。 不过四年,她不是再度回到了此地? 回过神来,仇红已跟着宋允之入殿内。 因着自己的身份,她不好随意插话,但宋允之授意,让她坐于自己下首,与众人相谈之时,不忘偏过头来,问她想法。 太子亲问,仇红不得不答。 她是知道的,眼前这些文人学者,多少是心高气傲,自视高人一等的,尤其与她们这样只晓得舞刀弄枪的“莽夫”不对付,更何况她还“游手好闲”已久。 对于他们的轻视,仇红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所谓,文人都有这样的通病,她没必要去计较这些。 但就怕他们不满她一边无所事事,又一边在政事上高谈阔论,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叫人笑话。 奈何看宋允之的态度,是必须让她融入。 她也不好拒绝,只能硬着头皮,加入进来。 “将军便随意一说,今日不是正宴,无需拘谨,只是众人间随口一谈,说说便罢。” 这些人听她讲话,本是想各自喝酒,不甚在意,可一观主位上太子专注神态,谁还敢走神?于是放松情绪,听仇红说。 没想到仔细一听,仇红言之有物不说,甚至还很有文采,一番话讲完,竟是十足十说服人。 宋允之察觉到了氛围的变化,但笑不语,点了几个学者的名,要他们与仇红互谈。 他的心思很简单,为仇红回朝铺路。 自古文人笔墨不容小觑,她冒然回朝,那些老学究老匹夫少不了一阵风言风语,十六日朝堂之事就是个摆在眼前的威胁,他不得不防。 尽管寒赋处理得极好,用杖堵了他们的嘴,可那只是一时,并不能真得叫他们学会收敛。 更何况。 他垂眸看向与众人相谈甚欢的仇红。 那些个腌臜有句话说得极对。 他就是要天下人,不敢说她一句不好,不敢说她一句不是。 尒説+影視:ρ○①⑧.red「Рo1⒏red」 第三十二章:春梦(宋允之剧情) 金銮殿的宴席大半散去,人影迭乱,耳边唯一道平缓的吐息。 宋允之伏案,侧过身子问仇红,她没听清,视线不可控地,全落在宋允之丰润的唇上。 说话时轻巧地开合,隐约能看见齿列间滑动的舌尖。 宋允之一向是爱洁净的,即便喝了酒,身上也寻不到一点乱味,仇红凑得近了些,想听清他方才说了什么,发觉自己眼前雾蒙蒙的,微微眯了眯眼。 为什么,她从内心腾起一股燥热,极剧烈的,不是酒气上涌,而是一种羞于启齿的渴望,烧得她双腿轻颤。她一定是在发梦,她记得很清楚,明明之前宋允之见她不胜酒力,安排人将她送回府中歇息,她还感受到轿辇颠簸,想来是应该睡在府中卧房了。 再看眼前场景模糊,除了宋允之以外的,她都瞧不太清,大概是真的在梦中。 也许是梦的缘故,宋允之雍容明眸近在眼前,从未如此刻骨过,仇红喉头不自觉发渴,视线向下看去,去捉宋允之隐在华服下的腿。 仇红柔软了起来。 “将军?” 宋允之的嗓音像镀过一层水雾,不真切,但十分惑人,仇红抬眼看向宋允之,九重天上的人物,在她眼前几乎触手可及,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却不是去往他的脸颊,而是指心一软,握上他膝头。 宋允之眸色一暗。 她的手已经搭上了他的腿,那双手明明是带着怜惜的,可他心中有欲,经不起一点撩拨。 “将军,你......” 仇红的眼睛迷蒙着,她喝了酒,是真的偏醉,手下却知道分寸轻重,像片羽毛似的蹭着他的膝,可偏偏是这种若有似无的触碰,才更加撩拨压抑已久的渴望。 宋允之垂眸,心思全乱,手中的卷轴不知何时落了满地,眼前人专心致志地隔着衣料瞧他的腿,因着姿势,顺势地趴下身去,脊背舒展成一条柔线,后臀浑然不觉,已经将饱满曲线高高翘起。 宋允之不受控地硬了下身。 再低头,她的唇,朦胧的一点红润,微张开着,他膝处能感受到真切的吐息。 偏生仇红像对他的反应无知无觉似的,隔着一层衣物瞧他的腿已经不够,手指往上,几个翻动便将他玉带松懈,两指一拨,便脱了他的外衣。 她是心疼他这双腿的。 眼眸低垂,又是怜又是怨,唇边喝出的热气像云,宋允之如坠九天。 “将军...揉揉吧。” 替我揉揉。 只是不是膝盖,而是他已经剑拔弩张的阳物。 仇红是在梦中,许多知觉由不得她掌控,她只感觉到宋允之那双拿惯了杀伐性命的手,无甚温度地握住了自己的, 而后引着她,朝一个隐秘而滚烫的地方而去。 隔着亵裤,仇红懵懂地握住了那处硬挺,她眼有迷茫,抬起头看向宋允之。 宋允之哑着嗓子鼓励她,下身往她掌心里顶弄,低声道:“将军,为我揉揉吧。” 仇红下意识地听话,右手顺着那形状,上下撸动,她仍是跪趴的姿势,有些嫌累,干脆将脸搁在他双腿之间,嘴唇隔着已经浸润的湿痕,擦过宋允之已然涨得难受的龟头。 他忍得很辛苦,几乎要克制不住冲动,直接撬开她的嘴唇,将阴茎送进她的唇齿,狠狠肏弄。 可他不敢。 如今的亲近欢好是偷来的,他怕她被惹得急了突然醒来,怕她双眼恢复清明,看见这场面,会从此与他割袍断义。 他不敢赌,只能忍着欲望循序渐进,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 他在等,等仇红腕骨酸痛,她就会自觉松掉手,又怕自己没有将他揉舒服,在他叁言两语的撩拨指导之下,就会乖乖地趴下身子,撩开自己的衣物,双腿打开,主动地蹭到他下体,用已经湿润的别处,为他补偿。 她的嫩穴那么软,那么热,那么紧。他尝过许多回,犹觉不够,恨不能天天吮吸、插弄。 但不能急,慢慢来。 她已经自觉褪去了衣裳,那具漂亮到让他发慌的身子,暴露出了下身湿泞,衣物顺势滑落,遮盖到脚踝位置,半诱半遮。长而细的腿微微张开,仇红摸索着,用自己的穴凑到他身前,习惯性地浅浅地含住他暴起的阳具,并不直接吃下,而是用那张湿润的肉唇代替双手,在同样滑腻的柱身上来回地磨。 她现在只有一个意志——叫宋允之舒服。 她连淫荡也是勾人的,宋允之微微扬起头,抵御着濒临失控的危险感,露出深刻的喉结,下巴抬起,口中几乎抑制不住呻吟。 “将军...阿红......你怎么那么软。” 每一个字都带着滔天的欲望。 仇红被这声喘息熨平了心脏,她下意识地卖力讨好他过于粗大的阳物,两指往下,绕过阴处湿漉漉的毛发,蹭过敏感处时身体微微战栗,惹得她脚趾蜷缩。 那两根指头继续往下,抵达她湿润得一塌糊涂的小穴,双指将肉唇两瓣分得更开,从而将龟头咬得不剩半点空隙。 “嘶——” 宋允之爽得头皮发麻,仇红此刻的姿势背对着他,他只能看见她高耸的肩胛,和顺着起伏晃动的两瓣乳影。 他伸手去托那两处浑圆,下身凿得更狠,往她穴道里猛冲,却又不完全进去,故意在外处打圈,甚至故意去顶弄她穴口的手指,激得她身形不稳,唇角吐吟。 男女之间放肆的皮肉厮磨,快活得如登极乐。 宋允之玩弄着仇红的穴,又仰头去捉她胸前晃荡的乳,一只手架着她腋下,迫使她手臂高抬,方便他掰过她的身子,整张脸埋入她的圆乳。 仇红下身的水多得如同溪谷泛滥,浇在他性器上,像一场洗礼。 宋允之边拿鼻梁揉捏她的乳,唇舌含住乳晕,边握住她为自己打开血肉的两根手指,微微挺身,将自己全部送进去。 下身的契合挤压着每一处敏感,她爽得骨头缝都好像在被他进入,意识恍惚起来,胸前还一刻不停被人舔弄。 她被肏弄得有些头晕,眼前发昏,臀肉下的双腿结实而有力地顶弄着穴口。 这个姿势太深,她生出了些脱离梦境的实感,仇红如全身溺水,嘴唇不自觉地张开,为自己争来更多空气。 她低头,只能看到宋允之发冠全乱,乌发之下矜贵俊朗的脸,埋入她白而丰软的双乳。 他的舌尖递出温度,在她乳头打转,齿列带出唾液,磨得她乳晕又痒又麻。 真是个荒唐的梦。 仇红下身被顶弄地畅快,她能感受到彼此性器之间放肆的纠缠,那感觉太好,沉沦欲望的神经每一处都经过舒展,她一时不愿醒。 宋允之身体的每一处肌肉都在用力,他将仇红的臀部托起,双手打着圈抚捏她的臀肉,又顺势将人按倒,就着这个背面的姿势,从后面趴着干她红润的穴。 仇红软了的嗓子发出的呻吟叫他发狂,他一边将自己凿入她的肉壁,一边寻着她的唇去吻。 她的眼神还是迷离的,乌发散乱,只有快活的喘息证明,至少此刻,她的身体是清醒的,因为他的肏弄而舒爽。 宋允之有片刻失神,他捧着仇红的脸,对上那人失神的双眸,心中暗自发问,如若她清醒,她会否自愿这样雌伏于自己身下,与自己不眠不休,放浪地交缠? 宋允之不敢想。 殿中空荡,烛火昏暗,只照出他们这一双苟合身影,淫乱香艳。 宋允之伸手扣住仇红的腰,肆意地在她已经吐水的穴内作乱。 他只要此刻,哪怕是机关算尽,哪怕是见不得光,他只要仇红。 不受控地,宋允之的手顺着腹处往上,绕过她因快感而挺立的乳首,滑过肩膀,掐住她高昂的脆弱的脖颈,仔细感受着那处跳动的脉搏,和仇红因为交欢而高热的皮肤。 他要她,全部的她,最好是......另一只手五指向下,爱不释手地抚摸仇红小腹处柔软的单薄皮肉,感受着自己的阴茎放肆将她腹处顶弄出的形状。 最好是她有了他们的孩子,这样一切都顺理成章,他得偿所愿。 宋允之只要一想到仇红为他孕育子嗣,他埋在她穴内的阴茎就更粗壮几分,激情高涨地在里头四处征伐。 他快要疯了,唇边皆是她的气息,耳边全是她的呻吟,快感和负罪感一并涌来,他被刺激得两眼发黑,又一刻不停地捅进她穴里,双手支撑起她瘫软的身体,狠狠挺腰—— 全部的精水一滴不剩,全部送进了她的穴里,犹嫌不够似的,在最后迸发的一刻,捉着她的腰将人往下送,让彼此交合得更紧。 高潮持续了几波,他射了好几回,才将积蓄已久的精水全部射光。 宋允之吐出一口浊气,眼前仍有快感泛滥后的晕眩。 身下的人已然疲累到无力,宋允之俯下身来,在她穴里又动了动,感受到里头精水晃荡,满足地扬起一个笑,捏住她的下巴,温存般地再深入一个吻。 这厢殿内安静下来,那厢配殿之后步出一道身影。 宋允之理了理身上衣物,将它们恢复齐整,末了,垂头,贪婪而迷恋地欣赏着仇红被玩弄后的艳色躯体。 屏风后的人还在等。 宋允之餍足后的神色十分松弛,也不在乎那人未得指令就入殿的失礼,他一只手仍陷在仇红泥泞的穴里,朗声道:“什么时辰了?” 屏风后的人影一动,半天,缓声道:“...已是戌时。” 宋允之闻声,并不意外已经过去了如此长的时间,只是怜惜仇红身子骨还不大好,于是垂头吻了吻仇红的发,起身,头也不回地步出殿外,对那屏风后面色难看的人吩咐:“把将军好生送回府中,其余的,照从前办。” 那人领了命,低头,朝他行礼。 第三十三章:卑微的爱 宋允之走后片刻,金銮殿重回寂静。 那安分立在屏风后的人终于动了脚步,他步出身子,垂眸看向地上蜷缩着身子,呼吸均匀的女人,面容隐在屏风阴影之下,看不清表情。 他什么也没说,沉默着将地上的仇红抱起,任她赤裸的躯体紧贴。 配殿之中,浴池氤氲,水汽伴随着浅淡的花香。 仇红闭着眼,只感受到梦中突然陷入温热的舒适,她下意识挣了挣腿脚,脚踝处的环镯泡进热水,脚腕处少了桎梏,又让她舒服了几分。 她模模糊糊地沉在漂浮不定的意识里,只感觉自己被温热包围,犹如婴儿般养在母体,四周安宁,没有什么事值得费神。 直到耳边有一道不算和缓的破水之声炸开。 她感受到自己的手臂被人握住,双手交叉放在胸前,那人用一只手握住她两只手腕,而后用胸膛抵住她身子,让她有所依靠。 那人身上的气味很熟悉,太过熟悉,可她意识昏沉,记不起来,却又下意识地靠近,身体后仰,臀浑然不觉地撞向那人下身—— “你......” 如若仇红现在睁开眼,她就能知道,现在面前面色阴沉,要为她擦拭身子的人,正是萧胥。 萧胥的脸色十分冷,他感受到仇红贴着他下身的臀,也感受到自己怀中温香软玉曼妙的躯体。 但怒火压制了欲望。 他一只手仍箍着她手腕,另一只手握着绢帕,从脖颈开始擦拭,为她洗去方才被宋允之玩弄过的痕迹。 他是咬着牙做的,手上捏着力道,生怕在她身上又添了更多红痕。 可越是给仇红擦身子,看到的越多,他体内的怒火就更盛。 宋允之手下惯没有轻重,仇红身上肉眼可见的地方几乎都有他施虐过的痕迹,更不要说——那些他不能去窥视的地方。 可“不能”两个字,就是有着引诱人的巨大魔力。越是不能,就越渴望,越渴望,就越压抑,越压抑......就越想要。 萧胥呼吸一重,勉力控制着自己的视线,不往轻薄她的方向而去,可胸腔内的妒火烧得剧烈,他盘桓在她肩颈处的五指几乎要将绢帕捏碎。 怀中的人察觉到了他的变动,本来正沉浸在他柔而缓的抚弄,忽然这种舒适停止,惹得她十分不快,微微动了动腰,后臀随之贴近。 萧胥下意识退开身子,可怀里的人呼吸紊乱,面色潮红,下意识地伸出双臂,竟像一个暧昧至极的挽留。 萧胥六神无主。 她是难受的,那药劲上来就烧得人遍体发慌,轻易压不下去,往常这个时候,萧胥总会为宋允之善后,他怀里存着那粒缓解她燥热的药丸,只要立刻吃下,她就能安静地沉入睡眠,安分地呆在他怀里,让他完成对她的清理。 可。 他的五指因为压抑的克制而颤抖,绢帕随之掉落,坠入水中,跟着波流打了几个转,瞧不见了。 萧胥垂眸看着怀中人,她的乌发顺着水流停在自己的肩旁,赤裸的手臂环在胸前,似遮非遮地虚掩那处诱人春光。 他喉结耸动,不可控地将视线看向她漫着潮红的脸。 他做不到。 他做不到坐怀不乱。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他捏住她的下颚,吻上她,虔诚而又热烈,几乎不费余力地用滚烫的舌尖撬开她的齿列,勾住她柔软而红润的舌,紧紧吮吸。 萧胥的心快跳到嗓眼,这个吻是他意料之外,他一向善于克制自己,可今日还是破戒,也来不及去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后果。 他只想吻她。 只想与她双唇交缠,呼吸融为一处。 他不敢真正对她做什么,只能窃来这一点亲近她的时光。 哪怕有几个吻也好。 他扣着她的后脑,深而柔地吻她,带着她的舌尖与自己的厮磨。 他能听见自己心跳如雷,能感受到自己胸膛战栗,然而更令他惊喜又发恨的是,他的身下,仇红一只腿已经缠住了他的,她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子,在水流温吞中,一下一下地蹭着他的衣物。 她没有意识,只是凭着本能去缓解自己身下的渴,全然不知这对清醒着的萧胥来说,是多大的诱惑。 萧胥再也忍不了了。 他松开仇红的后脑,结束那个令他恋恋不舍的吻。 他要缓解她的情热,不靠他怀里的药物,而靠他自己。 他于水下托起她的臀,抬高,埋下身子,用方才与她口齿热切交缠的舌尖吻了吻她的腿心。 突然暴露在温热之外的认知叫仇红下意识夹紧了腿,即使一个吻落在她腿肉,也没缓解这突如其来的凉意困扰。 萧胥是知道的,于是迁就,抱着她往池壁而去,将她放在池沿,自己蹲下身,握住她一条腿架在自己腰间。 他并不急着为她解决情热,而是亲昵地用鼻梁蹭了蹭那处花穴,讨好似的研磨。 他不是第一次瞧见她的私处,然而每一次都犹如第一次看那般充满好奇和渴望。 她的私穴长得如她的人般漂亮、美好,是真真的一朵艳极的花。 萧胥的口腔下意识地吞咽,嘴上低声哄着:“好师傅,把腿张开吧......” 仇红是听不真切他的话的,他也知道,可他就是想温柔地,哄着她,让着她,希望她心甘情愿,希望她也觉得欢愉。 “师傅,腿张开,让徒儿给你止止痒,好不好?” 他边说边试探性地用唇触碰那处湿泞,怕她又像方才那般吓着,先从唇齿间喝出一口热气,喷洒在花心,察觉到腰上的腿一紧,于是浅笑,她应该......是舒服的吧。 不再犹豫,他吻向那处花心,舌尖抵住穴肉的一瞬,他听到身上传来的一句轻柔的呻吟。 那一声呻吟极大地鼓励了萧胥,他放肆地将口舌与她的软穴相贴,水波荡漾,激得他喉口发痒,激得她穴肉轻颤。 她下身浸出来的水液颇多,打湿了他鼻梁,他吞咽不及,许多呛进了喉口,惹得他喉管巨痒。 可是好甜。 太甜,甘霖比之不及,他恨不得如饮水般源源不断。 他吮得极专心,五指抓着她大腿的软肉,留下几道掐痕。 他虽沉沦性欲,可到底人是清醒的,他不能在她身上留下印记,这样她清醒之后察觉不对,是要坏事的。 萧胥如梦初醒,慌张地睁开眼,松掉了舌尖对她的抚慰,退开身子,大口大口地喘息。 浴池中水波激烈地一荡。 他平复着情绪,舌尖在齿列舔过一圈,将最后残留在口腔内的爱液舔舐干净。 “...还要。” 仇红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眼尾红润,正低低地看着他,因着干渴,口齿不清地求。 这是,把他当做谁了? 林无隅、宋允之......还是旁的,他不知名号,来不及提防的人? 萧胥的眼睛烧红了,嫉妒和渴望在他体内放了一场火。 “......你知道我是谁吗?” 仇红不管不顾,她听不到他的声音,即使听到了,那些字音也会化作一连串不成语调的乱符,她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身下的空虚,需要人来缓解。 萧胥眼眶泛红,几乎是自嘲一笑,伸手抚摸仇红湿润而绯红的脸颊,眼眸闪过一道贪婪的光。 他重新埋下身去,打开她的腿,为了不在她身上留下痕迹,他双手撑着池壁用来保持平衡,将仇红的躯体锁在自己双臂之间。 再度与花穴相贴,他舌尖飞快地戳弄着已然湿润泛滥的软穴,又似泄愤又似埋怨,双唇紧紧吮着肉唇,如同交换一个长而湿的吻。 他克制着自己不去寻她,克制自己对她的渴望,而她呢?她身边从不缺自荐枕席、投怀送抱的男子,因此也从来就看不到自己的心意。 哪怕是当朝太子,万人之上的储君,都愿意用下药蛊惑这般下叁滥的手段,只为了得到她,与她窃香偷欢。 可萧胥怎么舍得怪她呢? 她那般好,那般迷人,受人痴迷,也是理所应当。 但他还是恨。 萧胥对宋允之做的那些肮脏事心知肚明,可他身如蝼蚁,自保尚且困难,又如何救她于水火之中? 他吮着花穴,下身因为高涨的欲望而硬挺,他不敢去碰,也不敢为自己抚慰,那是对她的侮辱,在得到她的允许之前,他不会做如此轻薄她的事。 就这般厮磨了片刻,仇红终于在他唇舌间攀上高峰,水液喷了他满嘴,包不住的顺着唇畔滑下,滴在浴池荡漾之中。 她是真得了趣,也是真满足了,气喘吁吁,趴在池壁上,什么也不管了。 萧胥不由自主地拥住她,在她颈间,贪婪而疯狂地嗅着她的气味。 “师傅...仇红...” 他低声呢喃着,后知后觉涌上满腔苦涩。 “等我,你一定等我。” 似许诺,又似钦定终生。 第三十四章:转折 悟剑山庄,马厩。 烈风在仇红前来拜访之前,就已经先感受到她的气息,在自己的马厩内来回踱步个不停,摇头晃脑,很是欢快。黎源喂它的马草也吃得干干净净,半分不挑。 张烨此刻正带着学生们在广场上练剑。 仇红一身赤色骑服自大门而入,广场上登时鸦雀无声,今日是个艳阳天,她眯着眼将这些小豆丁齐刷刷看过来的面孔扫了一遍,并没有那人的身影。 “将军来看我们啦!” “将军来了!” 正枯燥练剑的孩童见到仇红宛如见到救星,登时七嘴八舌,从紧绷的学习状态中松懈下来,正要欢天喜地地往仇红方向一涌而上,就被张烨横跨一步拦住。 张烨把这些心不在焉的学生们赶回自己的位置,便要求他们认真学习招数,边解答仇红的疑惑,“人在屋里。” “醒着么?” 张烨不好说,“总之比前些日子好些了,不过醒来的时间还是很少,今日我还未曾去看过,将军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剑庄不大不小,分内外两院,外院配有操练场和会客堂,内院则是学生和张烨夫妇休息的居所,马厩则在安在后门夹房之中。 她当日救下来的少年被安置在梅室,内院最里的那一排厢房之中,仇红找过去时耗费了些时间,不过并不紧要。 梅室的门是虚掩着的,仇红推门而入,内里空间并不算大,四下扫了几眼,发现根本没有人在的痕迹。 她微蹙着眉,并没有退出屋子去找人,而是微微俯下身子,判断这屋中何处有可藏人的地方。 果不其然,在墙壁与书案之间的空隙,瞥到了一处皱巴巴的衣角。 那衣角分毫不动,仇红下意识觉得不对,抬手挪开书案,还未将空间完全敞开,只见迎面一处寒光,扑面而来。 人还是那个人,不过手里分明握着一把刀,朝仇红刺去。 仇红根本不躲,那战战兢兢的动作实在可怜,面前的人紧缩着身骨,眼睛怒泛凶光,如同幼猫失去庇护,为自保不得不亮出稚嫩爪牙。 仇红知道,他吓坏了。 他一身衣服脏兮兮,脸也灰扑扑,想来是在这里躲了很久,忽然眼前亮堂,吓了个胆寒,见到身前人的影子,也许觉得熟悉,眼里那抹杀意转瞬即逝,可仍旧弥漫着浓烈的不安。 仇红说不清什么感受,一时也愣住,没有反应。 后入房内的张烨见到这剑拔弩张的场景,下意识往前一步,出手,直接打掉了少年手里的刀具。 “哐啷——” 应声落地。 “你想杀人?” 怒气冲冲。 那少年并不说话。 张烨更无奈,皱着眉头将那刀具踢远,“自保?” “觉得我们会害你?” 仇红无声地直起身子,在房间内转了个圈。 “若是想害你,何必当日插那么一脚,费尽心力把你救下呢?怎会如此不识好人心!平日里对我们有所提防也就罢了,对你的救命恩人也这样,真是狗咬吕洞宾” 张烨的话并没有让少年轻松多少。 他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甚至将自己蜷缩得更紧,那只泛着水色的眼睛微微垂下,像是明白自己犯错,又像是必须要维持着自己的尊严,长睫翕动着轻颤,仇红看得清楚,只觉心口如湿漉羽毛拂过,无比酥痒。 她察觉到自己心境变化,下意识攥紧了拳,恨不得唾骂自己。 怎么偏偏没法对这样一张脸保持原则? 甚至听不得张烨对他厉声呵斥。 她忍不住出声,“罢了你去上课便好,这里有我。” 仇红都这样说了,人是她救的,自然由她管,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只能无奈离去,想到自己是来送饭的,于是搁下食盘,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他一走,仇红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想到自己还必须探清他的身份,无奈在房中找来纸笔,在他跟前一放,道:“不会说话,写字总会吧。” 蜷缩在角落里的少年终于动了,不过只是轻飘飘的一眼,既不从他的据点起身,也不打算听她的话写字,像是打定主意不与她交流。 “你何必如此?”仇红想硬下心肠也无法,就算这人没有宋池砚的脸,这样小的年纪,又想到他满身所受非人的伤,也没办法对他厉声强硬。 “我不想害你,你那日被人追杀,我救了你,如今至少得知道你的身份,知道我救下的是个身份清白的无辜之人,这很合情理吧?” 她一口气说了长串,余光里那少年仍是一动未动,眼神却变得闪躲,可那闪躲并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浅淡的歉疚。 仇红登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霎时大悟,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你是不是,听不见?” 那少年终于动了,看懂她的手势,抿紧了唇,在仇红视线注视下极缓地摇了摇头,眼神很落寞。 仇红瞬间明白了今日为何会有这一出。 应该是他醒来以后,突然发现自己既出不了声,耳边又听不见,害怕得无以复加,所以才为自己寻了个“安全之处”躲起来。 这是仇红不曾料到的,一时之间,她也不知该如何反应。 她还是低估了这张脸对她的影响,若是换作别人这样无比碰巧的先失声、再失聪,她早就怀疑对方的动机和目的,不由分说将人送上刑床,军法伺候,直到真的让对方失声,失聪,再谈下一步。 可面对这个人。 她满身的戾气都化作了破碎的歉疚。 实在是,太像了。 尤其是醒来后,活生生地杵在她面前,仇红几乎控制不住眼前泛热。 她有些不敢想,若是当日她没去断石崖,这少年的命运又会如何?是横死京郊,还是被带回去饱受折磨? 仇红心中梗塞,蹲下身来,在纸页上写下两字,递到他跟前。 “名字?” 那少年沉默着,两人终于视线齐平,对上眼神,他茶色的瞳仁霎时映出她的脸,仇红竟下意识先侧开目光,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没有动,并未回答她的问题,仇红梗着脖子,假装不耐烦写下:“你不回答我就自己取了?” 少年瞥她一眼,终于动笔,洋洋洒洒写了一大段。 仇红接过来看时,呼吸一滞。 他是被家人卖出来,已经沦为贱籍,被剥去了姓名,所以不能回答她。 仇红想起那日他被追捕,任人宰割的模样,登时心口一痛,于是作罢,不再问询,又想起他到现在滴水未进,仇红便将饭菜端来,先挑了几个菜,自己吃下,然后示意他。 他仍然不为所动。 仇红没想到情况会变成这样,她无声地叹了口气,说这少年不可怜是假的,更别提还顶着宋池砚的脸,仇红只觉得他身上受过的伤,几乎是往自己心脏挨刀。 她把饭菜留下,自己先行离开,她是能感受到那少年对陌生人的抵触的,与其与他硬犟,不如顺其自然。好歹先让他一个人舒舒服服地把饭吃完。 她刚出梅室,便见黎源牵来了烈风,绕过影壁朝她走来,按照惯例,黎源以为她看完那少年便走,不想仇红沉吟片刻,摇摇头,道: “不,我这段时间就待在这儿。” 自与宋允之达成回朝共识之后,她在将军府待得寝食难安。 不仅是因为如今太过波云诡谲的朝堂,两派之争,群臣分裂,她已经陷入群狼环伺、虎视眈眈的险境。还因为断石崖那个不知来历的少年,他是什么人,为什么被追杀,又为什么和宋池砚长得那么相似。 以及,她进宫面见太子的消息一时间在京内传开了,王长安等人听到风声,马不停蹄打发家奴送东送西到她府上,又是寒暄又是问暖,搞得一贯清净的将军府登时门庭若市。 她一边疲于应付这些人,一边暗自担心逐野、裴照川这两个恣意妄为的人在这时找上门来。 除了这些诱因让她不得不换个地方呆着,还有一件事,是她至今没有忘得下的。 那场她羞于启齿的实在称得上诡异的梦。 她自认与宋允之多年来君臣相待,相敬如宾,未曾有半分逾矩失礼,越过男女大防之举。 那场梦又如何突如其来,肌肤之间太过真实的触感让她白日清醒之后,也难以快速忘怀。 她醒来后在冷泉度过了整一日,察觉到体内的情毒比起之前更胜一筹,想来是那日与逐野的荒唐使她破戒,这才导致情毒更加嚣张,迫使她心生渴望,连梦境都不放过。 这些年,她靠药物和内力压制体内作祟的毒物,往年她能披甲上阵,亲手杀人,以血腥暴力填补心中的空缺,入京之后她如修禅般自克,在府中修葺冷泉,再辅以药物,虽然过程极为痛苦,但至少能让她自控,不必犯错。 那日与逐野冷泉纠缠之时,她已经能感受到体内的情毒泛滥,一旦被人欲所控,她现在的身体,只会步步沦陷,要得更多。 她只能先躲一躲,至少离开将军府和兰石小筑,哪怕只是暂时。 好在她还能来悟剑山庄。 悟剑山庄的来历已有许久,本朝尚武,一反历朝以来重文轻武的官场传统,不仅朝堂之上武官地位与同等文官平起平坐,每年除科考以外,还加设了武举。 后梁境内,更是剑庄繁多,以大举培养武才。 认识张烨夫妇实属偶然,仇红称病回京的第一年,便得梁帝令坐镇监考武举,那年的武举状元,正是悟剑山庄出身,由此,与张烨夫妇打下交情。 仇红颇为赏识那状元,并且在后来推荐此人随赵敏大将军一道驻守羲和关。 可惜,自从那年出了一个状元之后,悟剑山庄便再无人出人头地,靠武举跻身官列。 张烨一直忧心忡忡,担心是否是自己能力不足,几次相邀仇红替他给学生上课,仇红从前称病,再叁推脱,不过既然打定主意回朝,那就没什么需要顾忌。 她堂堂镇国将军,万夜营她都掌过了,如今只是培养一个武举状元,手到擒来的事。 黎源对她选择留下并不意外,只是摸了摸烈风的头,对仇红道:“这样也好,你许久未来,孩子们也想念你,那我叫张烨替你将房间收拾出来?” “不用,我自己来就行。” 仇红下意识叫住她,“你还是去看看他吧” 她闭了闭眼,“他今日不知为何听不见了。” “听不见?” 黎源本还以为是那屋中人又使脾气闹出了什么事,惹得张烨怒气冲冲,没想到竟然是听不见。这可就太奇怪了,她对自己的医术十分有信心,再说他身上的伤根本未有一处伤及听觉,又怎会平白无故听不见。 仇红见她脸色不对劲,上前几步宽慰道:“也许是暂时的,看他那个样子,应该也就是今天一醒来才发生的事,你且再替他瞧瞧,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黎源僵着脸点头,心中却还是疑虑万分。 第三十五章:密谋 断石崖凶案过去了已近八日,大理寺仍未寻出那一口气残忍杀了十叁人的幕后真凶,顺利将其捉拿归案。 十叁具无名尸首曝日呈堂,皆是同样的无头、无臂,身形赤裸,因时间腐化,皮皱骨突,散发阵阵滔天瘴气,闻者胆寒。大理寺上下除验尸官和大理寺少卿严科之外,无人再敢接近。 一连八日,严科废寝忘食,整日将验尸官的呈报翻来覆去地看,一边愁眉苦脸,一边抓耳挠腮。 十七日早,这十叁具尸首突现大理寺门前,毫无遮蔽、掩饰,十叁具横陈阶上,因其无头无臂,状态可怖,当即吓走了前来当值的护卫几人。 严科到场时,这十叁具尸首被远远地围住,众人只敢远观叽叽喳喳,不敢上前一步,他只好维持起秩序,驱散人群,然后叫来验尸官当场验尸。 经验,这些人都死于同一人之手,但他们的死因并不是割头,而是在割头之前就被贯穿重要脏器而死。 根据观察,脏器贯穿伤和头部的割伤,时间上相距不远,所以无法确定是不是同一人或同一伙人所为。其次,从这些死者剩下的躯体可以看出,他们生前都是一等一的武功好手,体型健壮、肌肉拔群。 这样一只小队,即使是在京中,也足以和御林军的力量相媲美,就这样被人轻而易举一次性全灭,还落了个尸首异处的下场。 严科的眉毛越拧越紧。 不能大致确定行凶者......这些尸首又已经被刻意割头削臂掩盖身份,甚至还堂而皇之地亲自送到大理寺门口,不用想也知道,这是个棘手的烂摊子。不论最后的主事人是谁,都是京城滔天的势力,有这个胆量与大理寺叫嚣。 严科边听边摁着自己的眉骨,看着眼前的尸首,只觉头疼欲裂。 近些年朝堂政局不稳,他不是没感受到,但一想到东宫太子仍在掌权,最令人胆寒、只手遮天的寒相又一直顺于宋氏天下,漳州、元都两派再怎么打也总是不搬到台面上,平日里私下斗法也就算了,怎么现在连人命都明目张胆地夺?! 他不由得火大,不管造成这件凶案的幕后主使是谁,他还偏要查出来不可。这些人不知天高地厚,直接都欺负到大理寺门前了,他若还置之不理,荒谬判罚,倾向于任何一派势力,与他们同流合污,那这身官袍穿在身上有何用? 不如去他们府中穿奴服! “先去查查今日京城和附近县城的报失案,叫琳琅她们多带些人去查,动作要小,不要打草惊蛇,另外时间局限于近两年,近十年的都给我查,尽量对上这些人的身份......” 严科呼出一口浊气,忍着额角发痛,语速飞快地吩咐。 冷静下来,他让人将这十叁具尸首妥当地送进府衙,再差人去向休沐中的大理寺卿,他的顶头上司傅晚晴递口信,让她速归。 做完这些,严科又陪着验尸官去查验尸首,摆在眼前的,是明明白白十叁条人命,叫他如鲠在喉。 此等恶性事件过于骇人听闻,若传播出去,定是要在京城掀起无端风浪的,严科当场做决断,所有人收住风口,一点消息都不能走漏,此事只能上禀东宫之后,再做打算。 东宫那边的消息也来得极快,考虑到治安舆论,此事不能公然处理,再者案件情形之重,可找刑部、督察院,叁司合并处理,一定要速将凶手捉拿归案。 刑部与督察院也飞快表明态度,愿意配合协同调查。 可八日过去,仍是一点头绪没有,虽然已经查到了点蛛丝马迹,确认事发地是在京郊断石崖,也找到了那片十叁人被杀的密林,可那处已经什么都没留下,除了草中留下的大片血迹,再无其他。 派琳琅去查找的人口报失也毫无音讯,纵使把时间扩大到十年,还是没找到任何符合条件的人物。 严科焦头烂额,几乎快与这些无头尸首日夜相处,那边刑部的人和大理寺的人又在整日因鸡毛蒜皮的小事互相推诿扯皮,督察院的人更不要说了,自视甚高,个个都是大佛,请也请不动。 好在他终于等到了傅晚晴。 傅晚晴休沐连休一月,再回大理寺时优哉游哉,一脸的流光溢彩。 听见脚步声,严科用来偷眠遮光的案卷登时从面部滑下,脸色苍白,面有怨气道:“你还知道回来。” 傅晚晴皮笑肉不笑,“这不是想起来,自己还有职掌邦国折狱详刑之责么。” 严科不理她,将手中的案卷一抛,直接引着她去亲眼瞧瞧那十叁具尸首。一路上,守在外头的大半官员都被那扑人的血腥腐臭熏得面目扭曲,面上都覆着白绢以供净气。 唯独严科面不改色,因着前几日的亲力亲为,已经完全适应了这样的气味,跟在后头的傅晚晴则是强力克制呕吐的冲动,保持面无表情。 她边走边在心头腹诽,这才短短八日,怎么就腐烂成这样?陈尸堂明明是做了防腐处理,因着天热,还搬来了冰块降温,怎么会造出这么大的气味? 于是开口问严科,“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气味?” 严科摇摇头,唇色还是发白,“能做的我们都做了,但是他们腐烂得都非常快,查不出什么原因......” 傅晚晴也不打算马上弄明白,她跟在严科后头进了堂内,里头烛火集中,只亮在尸身之上,扑面而来的寒气夹杂着腐味扑鼻,十分难忍。 严科将遮鼻的绢布递给她,傅晚晴兀自戴上,毫不迟疑地往那十叁具尸首而去。 一走近,那骇人狰狞的伤口顿时扑面,饶是她见过不少奇形异状的尸体,也足以被眼前这些死状可怖的无头尸骇住心神。 她微怔片刻,而后俯下身细看造成这些人死因的贯穿伤,尸检结果表明,这些人少部分死于心脏贯穿,大部分则是肾脏、肝脏被穿而死。 足以看出凶手杀人时之从容,甚至能精心挑选他们的死法。 傅晚晴两眼一黑。 “...有什么发现么?” 她边看,严科边亦步亦趋跟在她后头,紧盯着她的脸,指望她破局。 然而傅晚晴总不能跟他说,死于心脏的,是因为对那俘虏太过嚣张、残忍的,死于肝脏、肾脏的,则是对那俘虏下手没那么严重的。 全凭仇红心情决定? 就算是严科想听,傅晚晴自己也说不出口。 她在迎月楼料理那些伶人已经够焦头烂额了,一回大理寺还要为仇红善后,实在是造孽。严科派人来请她时,本想撂挑子不干,但随之而来的便是主子的密信,要她着手解决此事,不得拖延。 本来这事不该由她来管,那日断石崖之事,她也料到了,以仇红的脾性肯定会对这些人下杀手,她都已经提前安排好了善后,没想到临门一脚被主子乱了计划,善后的小队并未被派出。 “那谁来解决那些尸体?” 怎么可能指望仇红。 只管杀人的主怎么会想过处理尸体。 然而轿辇中的主子一言不发,只是沉着眼看向远处飞速纵马的身影,那眼神叫傅晚晴不寒而栗,她在主子身边待了十年,自然知道那张脸上如今正是风雨欲来之势。 仇红带着那俘虏走了,这本来就是他们计划当中,设想的能发生的最好的结果,主子不应该高兴么?怎么这样一副死了人的表情,直叫她胆战心惊......虽然确实死人了。 傅晚晴半句话说不出,竭力保持着沉默以听指令。 不知过了多久,她身上的寒意都快攀上了脖颈,那轿辇中的金贵人物才终于开了口,叫她即刻回京,之后的事,再听吩咐。 主子的心思一向深不可测,她只有领命的份,想质疑?她掂量过自己,没有多出来的一条命可供驱使。 密信与严科的传话几乎前后脚赶到,傅晚晴先读了密信,便知道了严科所求何事。她下意识想避,但主子命令如山,她没有不从的份,虽然还是硬生生拖了几日再回大理寺,但心中已做权衡,查便查,能查到哪步算哪步,主子向来不做没准备的事。 这样想着,她尽量保持镇定地一一审视过这些尸首,边走边不忍细看,心中想着,还好她没真得惹急仇红,不然如今横尸陈野,被扔在这尸台之上的,可能就是她自己了。 严科见她一直没有说话,知道情况还是没能立刻好转,登时苦着一张脸,低声抱怨:“连你也看不出什么,那还怎么把案子查下去啊。” 傅晚晴不耐烦,“我看出什么非得和你说?你自己一点长进没有?好歹也是大理寺少卿,没了我难道你就做不成官,查不出案子了?那大理寺要你有何用?” 严科许久没被训,登时哑声,缩成鹌鹑,一溜烟回到自己工位去了。 傅晚晴没工夫和他闲扯,先唤来大理寺录事,要他与刑部做好沟通,录事受理并尽快分发案件情况,她心里对这桩案件已经大概有了个底,人是仇红杀的,但头却不是她割的,依主子的意思,并不是想让她真的查出割头元凶。 而是见风使舵,将这十叁具尸首捏在手里,哪派肆无忌惮、为所欲为,那这笔血账,就会归在哪派身上。 他们毁尸灭迹的时候,想着浑水摸鱼,泼敌人一身脏水,却料不到,这也方便了傅晚晴从中作梗。 傅晚晴动了动有些酸涩的脖颈,最后看了一眼那十叁具尸首,唇角扬起一个极为轻松的笑,撩袍离去。 第三十六章:他谋 同一刻,京师茶铺。 裴照川方才目送着傅晚晴入府衙,听见两旁众人迎接,纷纷称呼她为大理寺卿,这才知道了她的身份。 他并没有停留多久,眼见着傅晚晴身影消失,便后一步跟着离开,随意找了一家茶铺点单,吃着茶等人。 自十六日断石崖,他错过了从漳州派的人手里将那西凉俘虏劫走以后,他的脸色便再没有好过一分。 那十叁具尸首送进去,到现在整整八日,大理寺这群酒囊饭袋,竟是什么也查不出,什么都查不清。不知道是成事不足,还是不敢查清。 他都已经将尸首送到他们跟前来了,没被漳州派那些人毁尸灭迹,可这群人磨磨蹭蹭,一去八天,连个屁都没查出! 裴照川双眉紧蹙,心中隐隐不安,漳州派那群欺上瞒下的孬种,什么时候将手伸到大理寺来了? 宋允之这个太子是怎么当的?连司法叁司都保不住? 裴照川怒气汹汹,一脸的凶神恶煞,将茶摊四周的食客吓得魂飞魄散。茶铺的老板为他端来茶点时也被他的凶相吓住,战战兢兢,视线不经意瞥过他腰间凶器,艰难吞咽,本以为见此人着装打扮十分显贵,定是一份大单,却没想到这人一看就不好惹的人物,小小茶摊登时凶相环生,岌岌可危。 茶点端上来,裴照川并无食欲,他正焦急等着探子回禀。他已经等了大理寺八日,没等出分毫的所以然,耐心已经耗尽了,再等下去可不是他的作风。 若探子来报,大理寺还是准备一切照旧,按下这桩案子,那就怪不得他来帮他们一把。 他有十叁颗人头攥在手里,还怕拉不下漳州派几个人? 他们作威作福、欺上瞒下,真当朝廷就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了? 羲和关赵敏那群废物,在北线战场上节节败退,瞒而不报,硬生生将被压制的局面拖了两年。裴照川几度想自请出征,不是被他们先散播的舆论压下,就是被他们在万夜营使下的麻烦牵绊。 他往日不知官场险恶到如此地步,明明是他亲自带领的军队,怎么会一夕之间涌出那么多为他人效忠的狗腿,不仅专门与他意见相左,甚至想从内瓜分蚕食万夜营,各奔各的利益。 裴照川心系西凉战事,但无可奈何,他自身都难保,分身乏术。 万夜营他不能不管,西凉的战事只能寄希望于赵敏匹夫的良心,他从龙多年,即使是入了漳州派,也不是卖国通敌的那一类货色,最起码他能守住羲和关。 裴照川如此想着,待在云疆,静心整顿万夜营。万幸的是,万夜营毕竟是兄长偃月营的传承,经历了仇红的带领,纵使有与漳州派勾结之辈,那也实在是少数,清理起来也不算太困难。 他整顿好万夜营,便打算入京向太子请命,无论如何,西凉战事再也拖不得。 他此番入京目的明确,且不能打草惊蛇,北上途中北线的探子来报,眼下天赐良机,西凉内部正酝酿一场内乱,最好的坐收渔翁之利的机会。他快马加鞭要赶到京中,却突闻那赵敏却忽然按兵不动,主动休战了不说,甚至还自作主张,退兵至战线外百里。 不仅如此,漳州派除了唆使赵敏按兵不动以外,还胆大包天,竟安排驻守的后梁军夜中偷袭,从西凉人的牙帐内俘虏出了祝氏王的亲子,也是唯一一个儿子。 祝云破。 裴照川霎时明白了漳州派这群人打的算盘。 朝上那群匹夫天天商议,口上哭悲,西凉之事兜兜转转吵了两年,无非是他们互相遮掩,等待时局的把戏罢了! 如此勾心斗角、机关算尽,不就为了除掉那一个眼中钉仇红吗? 仇红因病退朝,是梁帝首肯。他们没有那本事,往华清宫请一道圣旨,将她赶到前线上去,妄自叨扰了圣躬,那可是杀头的大罪。 所以他们处心积虑,只为了等待一个时机。 西凉战事一旦出了转机,这就是天时地利,只差人和,为了让仇红入套,赵敏只需要阵前称病,而裴照川又被困在云疆,如此一来,朝中只有仇红可担此重任。 也无需担心她的“病”,西凉人内斗,自顾不暇,她就是带病上阵,凭她旧日威风,也足够将他们一举拿下。 这样好的一个陷阱。这样一个天衣无缝的陷阱。 裴照川恨不得将漳州派的人扒皮抽筋。 他们要洗牌,清洗朝中势力,信奉非我派类,其心必异那一套。王长安是只千年的老狐狸,对权欲有着病态的渴望,一切与他为敌,能威胁到他的人,他都会不遗余力地将其铲除。 裴照川记得,早在云疆之时,他便数次向仇红示好,以求亲近关系,但仇红是他能轻易攀上的高枝么?裴照川本以为王长安只是个趋炎附势、八面玲珑的鼠辈,却没想他心中城府如此之深,一面讨好仇红,一面暗地设计,要将她置于死地。 他小看了王长安。 他在朝堂之上恪守己分,又处事圆滑,他麾下的人也从不妄议政务,装模作样如此之乖顺,叫裴照川放松了警惕,可仔细探察才知,这两年,他养了不少弄文弄墨的文人,刊发书册,已经在京城之中养起了自己可控的舆论,随时可供驱使。 裴照川是知道那些人的嘴和笔,多能杀人于无形。 当年他领圣旨,接下万夜营,后梁境内文人学士的唾沫快要将他淹死,他能不知道其中厉害吗? 王长安的棋补补紧逼,先是坊间舆论,百姓热议,再是学士文人口诛笔伐,最后朝堂之上,不用他动动嘴皮,仇红就已经被架起来,怎么逃得过他的五指山? 他想要的,无非就是要逼仇红回朝,领命出征! 战场上刀剑无言,仇红病重,若是身死前线,也是意料之中。 纵使她不死祝氏王的嫡子捏在他手里,与之勾结,互通往来,轻而易举。仇红一日在前线,她的性命也就一日岌岌可危。 裴照川从没有如此想杀人的心。可他此番只身入京,这事情突如其来,打得他措手不及,只能向逐野借兵,说什么也要把那祝氏嫡子抢回自己手下,断了王长安的念想。 可他还是去晚了。 那俘虏不知所踪,留在原地凌乱血迹,和十叁具已被割头的尸体。 *** 日色焦灼,裴照川不知已等了多久,碗中的茶水已经凉透之时,探子终于从大理寺带出了消息。 “她打算怎么做?”裴照川接过大理寺等人梳理好的案情,并不急着打开。 探子斟酌语句,“回将军的话,依目前来看,大理寺这边,还是想将不声张地将事情压下。今日傅大人的意思,仍然是照旧之前的方法下官担心,若大理寺一直将案件拖延,迟早会被漳州派的人从中动了手脚,此事就被糊弄过去。” 果然。 裴照川五指一紧,捏紧了手中茶碗,茶水被激得一荡。 若这凶案被漳州派的人插手,别说是查清案件,那些尸体恐怕只会极快地被毁尸灭迹,哪他处心积虑将人送到大理寺门前还有什么用?! 裴照川不能坐以待毙。 他想也未想,是时候让他们“发现”那些人头了。 既然大理寺不闻不问,那就别怪他以假乱真。漳州派特意割掉这些人的头颅,就是怕暴露身份。 可惜,无非是十叁个人头罢了,又不是什么难以获取之物,既然漳州派的人想撇清关系,那就别怪他顺水推舟。 裴照川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吩咐下去,“将备好的人头按计划送出去,把风声透露出去,越快越好。” *** 悟剑山庄。又是一日天晴。 虽然立秋过后京郊的气温便降下来,但太阳始终挂在天上,一连数日都是晴朗,这极为方便了仇红替张烨带学生操练,每日鸡鸣而起,日落而息,与学生们共同习武,一切有模有样。 除了那始终不知姓名的一人。 悟剑山庄里的学生轮流为他送饭,与他交流,这成了每日习武后的必修课,并且不管梅室当中的人什么反应,他们每人都必须跟他说完十句话,待够一刻钟,才能从悟室中出来。 这法子是张烨想的,仇红没阻止。 毕竟练武以外,心态的锻炼同样不容小觑,那小子是根难啃的骨头,叫这些学生们提前碰碰硬钉子,对他们也有好处。 但这不代表她可以高枕无忧,眼具的事根本查不出个所以然,她在京中又没有什么可用的人脉,要查就得亲自去查,只会更惹人注意。她如今又是要回朝的人,无论如何低调些得好,少出乱子。 更何况,傅晚晴既然敢献上这个诚意,那就是对此人的身份知根知底,仇红若每天还提心吊胆,实在有些贻笑大方。 区区一个人而已,除了长了一张和宋池砚一模一样的脸以外,没有什么别的稀奇。 仇红在悟剑山庄的这些日子,她要求自己每日必须与他独处半个时辰,也不说话,只是为了适应他那张脸。 她每日去的时间不定,有些时候撞上他换药,有些时候是用饭,有些时候则是看着他睡觉。 从前,都是宋池砚守着她睡觉。现在角色颠倒,这感觉十分奇怪。 更奇怪的是,那人分明就不是宋池砚,可见他对自己一脸抵触,保持距离的模样,仇红心中不免一阵揪痛。 今日练武结束的时间尚早,仇红送一些学生下山回家,边走,路上边闲聊几句。 “将军,你又要出征去打仗了吗?” 问话的是个年纪极小的女童,长相十分水灵,练武也很刻苦,仇红心目中极好的学生。问一出口,本来闹腾叽喳的队伍登时静默,仇红弯下腰,摸了摸女孩的发顶,回她:“你听谁说的?” “都在说呀,就连我娘种地时都在说,现在西凉人忙着狗咬狗,正是我们后梁进攻的好时机呢!”女孩被摸了发顶,面上羞红,一双眼睛咕溜溜地转,模样很是可爱。 她一说完,周围七嘴八舌,都开始热切讨论,好像都对这传闻十分熟悉的模样。 仇红并不知道这是哪里来的传言,并不放在心上,但西凉内乱一事倒是给她提了个醒,想来赵将军应该快不辱使命,一举将西凉攻破,凯旋回京了吧。 这样想着,她回道:“羲和关有赵将军在守,哪用得着我?” “啊,这样啊可是赵将军不是已经” 女孩听了回答,不免有些失望,可又很快高兴起来,对仇红道:“可是将军很厉害,很想看将军威风的样子,不过将军不去也好,留在山庄教我们剑法!一样很威风!” 惹得众人频频点头。 这话题一过,一路上再无别的事端,仇红顺利将他们送回家中之后,折返山庄,却在门口撞见了一个不速之客。 第三十七章:因果 趴在山庄门口的,是只狗。 还是只十分漂亮的大狗,毛色纯净,四肢修长,听见她靠近的响动,本来百无聊赖地守在门口,突然来了精神,黝黑的鼻头耸动两下,晃着尾巴朝她奔来。 “汪!” 极欢快的一声,弄得仇红更莫名其妙,那狗体型很大,但并不健硕,身形十分优美,朝她本来也只是礼貌地停在近处,并不鲁莽地扑她怀抱。 仔细一看,那狗脖子上铜铁项圈之中,竟然还卷着一捆信笺。 大狗仰起脖子,在她身边来回转了几个圈,意思是让她将那信笺拿走。 仇红虽莫名,却还是照做,蹲下身来,将那信笺取出,“给我的?” “汪!” 大狗见她蹲下来,十分欢快地往她跟前凑,不依不饶地在她腿边蹭来蹭去,一边蹭一边拿湿漉漉的眼睛盯着她,用头顶着她的掌心,趴下身,嘴里嗷嗷叫着。 仇红会意,在它头顶轻抚两下,那大狗舒服地眯起眼睛,晃晃身体,从地上站起来,心满意足地离去。 仇红就这么状况外地拿着这信笺进了门,张烨正在院中清扫,见她手中信笺十分精致,出声打趣:“有信来,还不快快打开看看?” 仇红一脸莫名,“别人送信我就一定要看吗?” 有理有据。 张烨目瞪口呆,被黎源捂着笑拖走,去收拾内院的厢房。 她把那信笺揣进怀里,并不感兴趣,这东西一拿到手,她就闻到了某人身上绝无仅有的气息,激得她呼吸一颤。 她保不齐里面会写什么,总之与逐野相关的东西都十分危险,还是不看得好。 时间已不算太早,仇红掐指一算,今日还未曾去拜访过梅室,干脆就顺路去一趟。 梅室里安安静静。 把他带到山庄已有大半月,经过黎源的妙手回春,身上的伤好得大差不差,之前出现的耳疾也治得颇好,人看着也精神了许多,只是性格仍孤僻,不愿与人往来,平日里有个眼神接触已经是万幸,要他主动开口说话比登天还难。 张烨是没了辙,于是发动手下的学生们,一个个轮流对他展开攻势,不信撬不开他的嘴。 山庄里的孩子大都是随了张烨的教导,各个都是极热极好的心肠,并且有着打不倒,坚韧不拔的意志,上到十七岁少年,下到五岁幼童,轮番拜访梅室,虽然无一例外都吃了那人的冷脸,但他们没有放弃过。 甚至不在乎那人的冷漠,反而同情起那人的身世和病体,仇红有几回还撞见几个女学生围在一起偷偷抹泪。 也有极少部分人对他的态度有些不满,大都是与他同龄的,天天吃一个人的闭门羹,换做是谁都会难免生气,不过后来都被黎师娘哄好了,虽然嘴上抱怨,但每回去悟室的时候还是很积极。 仇红这边,她跟那人之间也毫无进展,他对旁人怎样,也就对自己怎样。 虽然这举动无可厚非,但仇红就是忍不了对方顶着一张宋池砚的脸,又态度冷漠,拒自己于千里之外。 可她还是舍不得走。 有些话她即使没说出口,旁人也比她看得清楚。 她过了七年没有宋池砚的日子,那样痛苦又麻木的生活看不到头,她过够了,几度想要结束这般行尸走肉的自己,可哪有那么容易。 她脚踝处的毒蛊吸着她的血气,贪婪而嚣张地霸占着她的精神,当她下意识反抗那个人的意志的时候,这些已经刻入她骨髓的蛊虫就会肆意作祟,让她痛不欲生,一遍又一遍回忆起那日宋池砚在她怀里咽气的画面。 她几欲寻死,可她的性命已经被蛊虫掌握,它们蚕食着她、控制着她,将她的一切,事无巨细地传递给那个人,一旦她有轻生的想法,这些蛊虫就会瞬间以剧痛将她拉扯出识海,完完全全掌管她的身体。 识海之中,她会被一遍又一遍地折磨,宋池砚死去的画面,裴映山死去的画面,偃月营被分解的画面......还有那个人如鬼魅般刻心入肺的嗓音响在耳边。 他折磨她,要她认错,要她愿意听话,要她好好活下去,她只能跪地求饶,点头答应,那毒蛊才终于听从主人的话,放过她,放过她的心神,安安分分地回到她脚踝处的环镯,让她重新像个普通人一般活着。 仇红是明白的,她除了听话,什么也做不了。 那个人知道自己最害怕什么,他拿宋池砚的死变着花样地折磨她,有些时候是真实的画面,有些时候则是他设计出的,其他的死法,交由幻境里的她去实施。 宋池砚就这样在她手下死过千百次。 她没有一次能成功逃开这样的噩梦。 只能认输,只能求饶。 七年来,卑躬求全。 仇红站在梅室门前,风中静默,她并不急着进门,而是停在树下,抬头望起了月亮。 她承认,留着屋中那人,既是自己的私欲作祟,更是她想要奋起反抗的一次尝试。 傅晚晴的主子送他来是出于什么目的,她不清楚,或许是知道她曾经对宋池砚动过心,想要以此牵制她,又或许是知道她因宋池砚在被人牵制,想要出手帮帮她。 无论哪种,都不重要了。 仇红只有一个想法。当年因为宋池砚成了她的软肋,她自此被人拿捏、设计,听命于人,可委曲求全的后果是不仅葬送了宋池砚的性命,而且让她受制于人直到如今。 她过够了这般苟且的生活。 她不会再任人拿捏玩弄。 宋池砚的确是她的心魔,但从今往后,不再是了。 她要亲手斩断这一切的因果,干干净净。而屋中的人,正是她迈出这一步的重要一棋。 梅室,烛火已歇。 床榻上的人已经睡下,窗纱外朦胧月色照出他轮廓,仇红入门的时候动作极轻,并没发出什么声响。 他睡眠很浅,仇红已经摸清了他的习惯,最开始有她在的时候,他根本不会入睡,也不理睬仇红,自顾自发呆,跟仇红耗着时间。一定要仇红离开了,他才会盖好被子睡下,十分固执。 仇红明白,这是对她的抵触,她也不急,有的是时间跟他耗,她专注力很强,往那儿一坐就是入定,最后肯定还是他先抵抗不住睡意,歪着脑袋在她面前睡着了。 有一回就有第二回,慢慢地他也不再跟她犟,有些时候仇红专挑他睡觉的时候来看他,他也不急,慢条斯理地安排自己睡觉,眼神瞥都没瞥过他,仇红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不是适应了她,而是根本没把她当回事了。 这样也好。 仇红也有些庆幸他是这样的态度。 但凡他示弱或者主动亲近,靠着那样一张脸,她很难说服自己不去心软。 今日大抵也是如此的相处,她打算照旧待半个时辰,往旧座一坐,垂眸想着事情,那床榻上的人却突然动了动,仇红下意识屏住呼吸,不发出任何声响,可床上的人似乎并不是因为外界的事物而动。 仇红下意识起身去查看,以为他身上不适,靠近了才发现,那人紧闭着眼,双眉紧蹙着,额上不知何时已经全是细密的汗。 嘴唇被咬得青白,不住地发颤,口中含糊不清地呢喃着什么。 仇红微微附身去听,本是细碎的含糊音节,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的靠近,那呢喃突然变得清晰,她可以听见他带着哭腔的呼唤。 “母亲...母亲,求求您......别不要阿云......” 仇红僵住了身体。 耳边的声音太哑,太脆弱,每一个字都带着极为的不安和崩溃,让人听了无比揪心。 “求您...求您...别不要我......” 他被魇住了,情绪陷在梦中,情急之下竟然动起了身子,两只手臂不自觉地抬起挥舞,那是个伸长挽留的动作,仇红来不及反应,就被人锁住腰肢,旋即贴上一片温热。 那人紧紧抱着她,脆弱不安,像是随时要碎在她怀里。 “别不要我...带我一起走......” 仇红能听见急促的心跳声。 这个拥抱太重,彼此都有些喘不过气来,那少年虽然消瘦,可发起力来当真凶悍,将她牢牢钉在他怀抱,分毫动弹不得。 可他们不能这样抱下去。 仇红几乎是瞬间就将拎着他的后脖子,将人从她腰上拉开,他还在睡梦中,意识混沌,睫毛上全是水雾,分不清现实和梦境,被这样狠狠地一拉,顿时清醒过来,看着眼前的仇红,霎时结舌。 “...对不起。” 他飞速地松开手,规矩地垂在身侧,心中懊恼不已。 他已有许久没梦见过父母,这些天来一直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连梦也不敢做,不想露出一分一毫的把柄,一直以来都克制地很好,今日却不知为什么如此松懈,先是睡得极熟,连她何时进入房中都不知道,甚至还在她靠近的时候下意识觉得安全,竟然主动伸了手......抱了她的腰。 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祝云破垂着眼,心思乱成一遭,也不敢抬头再去看她,将自己缩在一起,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仇红不知道他心里这些弯弯绕绕,她也被方才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闹了个心慌,现在虽然缓下来,可看那人的模样,似乎是不敢再入睡了,就这般直起上身靠住墙壁,也不看她,揪着被衾的十指还在颤抖。 仇红大抵是看不下去的,方才听他梦中呓语,大概能猜到几分困住他的梦境。 也是个可怜人。 仇红心中叹息,眼前人刚哭过的脸苍白而迷茫,她无论如何无法坐视不理。 于是抬手,松开了用来束发的绸带,将它理顺,然后将温热的一端递给他。 “握着吧。”她拿捏着分寸,“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真的很喜欢写小男生哭TAT 第三十八章:撩动 眼前人的轮廓隐在暗处,手中的发带像一团燃着的火。 祝云破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平缓而有力,因为眼下这一团太旺的火,竟不受控地加速起来。 刚哭过的喉咙不免有些干涩,喉结滚动,扯动着酸痛的肌肉,迫使他吞咽。 她为什么对自己那么好? 祝云破不敢接那端赤红色,他在世界上最亲的两个人,父亲和母亲,都不要他了,她一个陌生人,为何对自己如此好?无非是做了噩梦罢了,她何至于这样体贴关心自己? 祝云破下意识觉得,她对自己是有所图的。 可图他什么呢? 他无非是个利益权衡之下的弃子,有什么好被图谋的呢? 他记得那画面,外头浓云密布,寻不到一丝风,漠上的寒酷沉闷如见血封喉,这样的气候持续了整整半月,母亲记挂着前去喀峰境内商谈的父王,先一步带着人马赶往伏寺城,他则带着家眷,依照原先的进程后一步跟来。 漠上的天气变化莫测,军师夜观天象,嘱咐他最好在暴雨将至前带着祝氏家眷赶到伏寺城,大漠中的暴雨会带来不可测的异象,这是他们担不起的,只能快马加鞭赶往城中,与父王母亲汇合。 牙帐中点了几盏油灯,焰苗忽明忽暗,本是该停马歇息的时候,祝云破揉了揉眉心,望着阴沉的天色,吩咐下去即刻启程。 待一切妥当准备出发之时,探子来报,十里之外有一队精锐人马,已经封锁了漠上独路,呈包抄之势,来势汹汹,已将他们团团包围。 他下意识让人带走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弟,却被部下瑟缩着告知,接父王的命令,他的弟弟已经提前被转移出了大漠。 他当时尚不知这是一个无比危险的信号,只以为是父母始终放心不下弟弟的安危,所以提前如此安排,却不想,这只是父亲同后梁人所做的交易。 一命换一命。 很公平。 祝云破起初以为,围住他们的,是启昭那群好战的疯子。他们在边境大肆骚扰后梁,又在内与喀峰争执不断,几个月来不知打了多少场出师无名的仗,现在竟又把矛头对准祝氏,是恨不得西凉大乱,叫人有可乘之机吗? 祝云破恨得牙痒,心里痛骂启昭人匹夫鲁莽,于是放松警惕,倒要看看他们敢对自己耍什么花招。 却见乌压压朝牙帐而来的一行人面孔陌生,虽然穿着西凉服饰,可他们的眉眼平阔,分明就是后梁人的长相。 后梁人怎么会到漠中来?! 是不要命了,还是他们本就是西凉人的细作? 祝云破预感不妙,无论是哪种情况,都对他们是不利的,他这一队人都是祝氏家眷,手无缚鸡之力,无论是被谁围困,能反击突围的几率都不大,他们是瓮中之鳖。 祝云破手中的弓弩紧了紧,终究还是没能抬起。 远处一声雷霆之势的吼叫传来,那队乌泱泱的人马已近牙帐。帐中的家眷都被吩咐,在祝云破允许之前,任何人不得迈出帐中一步。 祝云破虽未亲自上过战场,但他知道迟早会有兵刃相见的这么一天,可惜他没法反抗,若是他一人他大可以拼个鱼死网破,可他身后还有祝氏家眷一百余人,他们的性命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断送的。 他是怕的,可再怕不能退,独立站在牙帐之外,屏气候着那队迫近的人马。 “小子!你就是那祝氏王的亲子,祝云破?” 为首的大汉身量粗犷,长相凶恶,腰间一柄虎头宝刀,自马上跃下,每一步都有地崩山摧之撼,祝云破站在他面前,像只尚在卵壳中的鹌鹑。 “我是。” 他并没有犹豫,回那彪形大汉。 “我瞧也是。” 那汉子朗声,抽刀在掌中玩儿了个刀花,看得人冷气倒吸,人人自危。 “...你父亲说了,你天生异瞳,想来也是换不了人假扮你的。” 汉子边说,边不紧不慢将举起刀,嫌累似的将重量架在他脖子上,那弯刀分外锋利,只需轻轻一碰,就能要了他的命。 他上下扫视着祝云破,盯着他右眼的银色瞳仁,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儿,颇为专注地盯着那处天然的银色,那色泽妖冶又透亮,看得人心头发慌。 “...什么意思?” 祝云破下意识撇过头,又被大汉扼住了头转回来。 “你很快会知道。” 大汉朝身后的一人示意,那人很快地从包袱里取出一封密信,祝云破看见了那上面的祝氏铜徽,分明是父亲的王印! 那大汉见他认出此物,拿过密信在他眼前晃动,“你可瞧好,这是你父亲亲自送给我们将军的密信。怕你小子看不懂,里头汉话西凉话各写了一封,你仔细看看吧。” 什么叫父亲送给他们将军的密信? 这难道不是通敌之罪?父亲怎么可能私下与敌军将领联系?这不可能!定是他们栽赃陷害,他父亲不可能做这样的事,不可能。 天边一声惊雷,祝云破几乎是吼出声:“你究竟想要什么?!” “只是一场和平交易罢了,我们后梁人可不像你们西凉人那边野蛮不讲理,既然是交易,那就是有来有往,按照规矩一样一样的来。” 那大汉知道眼前的小子肯定固执己见,祝氏虽然是后梁西凉混血,可毕竟国境有别,这么多年的分居生活,祝氏骨子里淌着的后梁血是一天比一天少了。不仅脑子转不过来弯,还生出这样的异色双瞳,实在是怪物。 不过不急,那祝氏王已经答应了交易,把儿子送到他们手里,这已经是莫大的耻辱了,祝氏再怎么自视甚高,还不是得向他们俯首称臣? 大汉面上多了几分笑意,将手中的密信“啪”一声拍到祝云破的脸上,“拿去,好好看看。” 祝云破没敢看。 他已经能猜到几分了,可那大汉不放过他,将他牙帐中的军师揪出,让他大声地诵读出他们奉之为王的人,是如何怯懦、恭顺地写下这封丧权辱份,抛弃亲子的密信的。 祝云破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他父亲选择牺牲他,他不应该有怨言的,可那密信中的言语实在分外凄凉,惹得那架住他脖子的后梁人破口大笑,一边抹着泪沫一边嗤道: “什么祝氏王...自贱身份跟西凉蛮夷配了种,以为可以呼风唤雨,独据一方称霸王,结果还不是孬种,连亲子都保不住......” 那一天,祝云破成了后梁人的俘虏,从此就不再是一个“人”,他被关押在囚车上,每日受尽折磨,有不同的后梁人如观猴似的来看他,嘲笑、轻蔑他异色的双瞳,用鞭子、棍棒折磨他的身体,又要他拖着身躯自己给自己医治,伤好后再暴力地打破他的血痂。 每日皆是如此。 他以为自己就这样了。 成王败寇,他既已被抛弃,那世间还有什么值得他为之惦念、珍重的呢? 可偏偏这个人。 他不明白。 为什么救他?为什么治他?为什么将他安顿,甚至无限容忍他? 祝云破不明白。 那个人的脸,他在马背颠簸上奄奄一息之时,并没有被获救后的轻松,而是陷入了更加深不可测的恐惧。 她是谁。 以及之后,他被带到这里的第一天起,他在恐惧,在猜测,这些人的身份和意图,他们想要什么?他们受谁驱使? 可她偏偏没有恶意的,祝云破知道,她从未逼迫他做任何一件事,甚至她身边的人,为他诊治换药的那对夫妇,还有每日变着花样与他搭话,试图让他融入进此地的那些孩童。 他们都没有恶意。 被人在意、保护的感觉太好,好得过了头。 让他惶恐,让他不安,让他午夜梦回,都在一遍遍重复被抛弃、折磨的画面。 只有一点是明确的,他们是不知道自己的底细的,不知道他的身份,所以愿意对他好。 可若有朝一日,他们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又当如何呢?他不想欺骗任何人,可偏偏命运到此处要他抉择,他不停地在跟自己对抗,又在不停诘问自己。 说不被打动是假的。他无法否认,每一回梅室的门被推开被敲响的时候,他脑中那些不安、恐惧的情绪都会顷刻灰飞烟灭。 尤其是,当她来看自己的时候。 她的眉眼是那么陌生,可她的亲近和温柔做不得假。 祝云破既下意识抗拒这样无条件的好,那滋味如同饮鸩止渴,一定会害了自己,又偏偏无法抵抗,在心底贪婪而渴望地祈求—— 能不能,再多关心我一点? 今夜,他心底一直被压抑的声音好像被听见了。 那人愿意留下来,怕他再度坠入噩梦,于是陪伴他入睡。 近在咫尺的温暖让他无法拒绝,他太需要这样一个支撑了。 他颤抖地伸出手去,寂静之中,他听见自己如雷心跳,五指小心翼翼地探出,将那发带紧攥。 像是紧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指尖已经有了她的发香。 祝云破再顾不得其他。 第三十九章:关我什么事 今日山庄课间之余,仇红混在学生中间,缩起身子竖起耳朵,听他们谈天说地,吵吵嚷嚷。 她有些困顿,昨日在梅室待到太晚,那个人且就叫他阿云吧,阿云做了噩梦后很是缓了一会儿,估摸着辗转反侧能有叁刻钟,才沉沉睡去。 仇红是守信诺的,真的等他睡着了才起身离去。 不过等她试图把那发带拿走的时候,却见阿云的五指已经把她的发带攥得死紧,小小一根发带可怜兮兮皱成一团。 这还让她怎么拿? 于是早上只能麻烦黎源替自己绾髻,去找人的时候发现张烨不在,一问才知道,他去马厩牵马,今天要给孩子们上马术课。 “马术课?谁教?” 这山庄统共就他们叁个大人,仇红和张烨教的是实战,黎源教的是必要医术,现在又多出来个马术,谁来接? 黎源的眼神不言而喻。 “你指望张烨那把老骨头教孩子们御马?未免对他太残忍了些。” 仇红:我也没年轻到哪里去。 但又不能真的让张烨去教,只能认命揽过课程。 早上刚上完一节防御课,现在正是休息,等着张烨从马厩牵马过来的时候。孩子们一听说要骑马,各有各的兴奋,平日聊天都有气无力,今天聊天的时候都个顶个声如洪钟,吵得本来昏昏欲睡的仇红丝毫不敢再有睡意。 她没加入他们的谈话,但人被他们围在中间,自然而然,他们聊什么她都听得见。 “什么什么,你们是不是也在聊那十叁尸身案?!”说话的小子名叫赵叁,今年十六,山庄里的刺头,最大的梦想就是领军当老大,不过他心比天高,仇红最看中的还是他的好嗓子,隔着百里都能清晰听见他的悄悄话。 “啊呀!赵叁真烦,我好不容易忘了这件事,他怎么又提起来!能不能有人捂住他的嘴让他不要说了啊!” 仇红身边的女孩儿游艺捂着耳朵尖叫起来,她身边几个女生也跟着凑过来,频频点头,七嘴八舌朝赵叁的方向吼:“赵叁你别说了!没人想知道!你们要聊离远点儿聊,我们没兴趣!” “就是就是,没兴趣!” 赵叁听见了,面上很不屑,冲女孩子们做鬼脸,耀武扬威道:“我不!我偏不!就你们这胆子,将来还怎么做大帅!我就还偏要说,锻炼锻炼你们!” “啊——不要!” 女孩子们聚在一起,要把赵叁从休息的地方赶出去。 眼看着要吵起来,仇红皱了皱眉,适时插话:“什么十叁尸身案?” 游艺没跟她们去赶人,端坐在仇红身边,“老师您不知道?” “我,应该知道?” 游艺摇摇头,“还是不知道的好,知道的话会做噩梦的!” 她言之凿凿,又想起什么,吐舌道:“啊呀说错了,老师是武神!神仙是不会怕这些东西的,怎么可能做噩梦?” 仇红哭笑不得,“怎么又扯到这些了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啊呀总之不是什么好事情!” 游艺心有余悸似的,她平常是个极大胆的姑娘,仇红还从没见过她这么小心翼翼的时候,心中好奇更盛,偏要问出个所以然。 “所以到底是什么事情?你真的害怕?” 游艺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也不是害怕就是邪门。” “邪门?” 那边胜利的女孩子们已经凯旋,她们成功地把赵叁这个讨厌鬼赶出休息区,架着他让他去帮张烨牵马,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回来,分别回到仇红身边的位置上。 本是喜气洋洋的,结果刚坐回来,竟听到她们心爱的仇红老师也在哪壶不开提哪壶,问起那桩让她们毛骨悚然的悬案。 “哎呀游艺,怎么你也开始说了,不要说了,真的很可怕!” “不是我要说的!”被指责后的游艺耳朵都红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解释道,“是老师不知道,问我我才说的!” 仇红速速将罪过揽到自己身上,点头,“是,是我问游艺的,所以到底是什么事?” 见是仇红在问这事,女孩子们顿时哑了嗓,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开口,又怕不开口伤了仇红的心。 毕竟老师竟然连十叁尸身案都不知道,恐怕全京城的人,除了又聋又瞎的人不知道这案子以外,再找不到谁了吧。 想不到老师竟然这么可怜,众人在心头达成一致,就算再怕,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老师被时代淘汰,身为一个京城人怎么能不知道十叁尸身案呢! 于是纷纷七嘴八舌,开始给仇红讲起了这个事情。 好嘛,不说的时候都不说,打算说的时候又全都开口,仇红看着眼前一张张声情并茂的嘴,实在不知道该听那个。 还是游艺救了她。 “老师,这案子其实就是,前些日子,大理寺那儿凭空出现了十叁具无头尸体,本来太子殿下令他们速速查清凶手身份,快些结案的,但是不晓得为什么,他们不仅没能找出什么线索,还硬是把这件事情压下来,不许走漏风声。” “这奇怪吧,大理寺一向是雷厉风行,他们的头,那个傅晚晴!很厉害的女人!”游艺话锋一转,还贴心地问仇红,知不知道傅晚晴,仇红点了点头以示参与感,游艺才继续把话说出去。 “她一直嫉恶如仇,与罪恶不共戴天!大理寺在她手下,这些年破了多少奇案悬案,可偏偏这十叁尸身案,她竟然也没辙!你说这其中没有猫腻,反正我这个十六岁少女是不信的!还有还有,这事情本来以为会不了了之,毕竟大理寺那边能压下风声,只要不传出来,我们不知道这事,他们想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可偏偏就是这时候” 话说到紧张处,仇红也不自觉跟着吞了吞口水,正急着听下文,那边一声凄厉的马啸乍破,随之而来的是赵叁凄厉的喊叫。 “别!你别跑了!救命啊!” “啊!”女孩子们被这喊声吓了一跳,沉浸在恐怖氛围的情绪也没有了,怨声载道地往喊声的方向看去。 只见赵叁被捆在马背上,人被甩得摇晃不已,仇红正要去帮忙,张烨随之步入院内,冲她递来一个没事的眼神,方才坐回去。 “刚刚说到哪儿了?” 游艺心有余悸,呼出一口气,稳了稳情绪道:“哦,刚才说到,正是大理寺要掩人耳目把事情草草覆盖过去的时候,一夜之间,京城内各处竟然出现了那十叁个丢失的人头!不敢相信吧!好像就是料到了他们会掩盖这事情一样。” 旁边人插话;“对!而且这些人头不是被官兵发现的,都是百姓发现的,前前后后一起报了案,最后数清一共十叁件,才知道这就是那十叁个消失的人头!” 仇红微微皱眉,这可太古怪了。 她还想问些什么,身边的人都已经被马背上痛哭流涕哀嚎的赵叁吸引了注意,散了个干净。 无奈间起身,肩膀却被人按住,是不知何时走来的黎源,面色严肃地看着她。 “你就没什么想法?” “啊?” 仇红不解。 黎源叹气,“你连你杀了多少人都不清楚?” 仇红哽住,“什么意思?” 黎源在她身边坐下,“那十叁个人,如果我没猜错,就是你杀的。” “那个孩子,是你从那十叁个人手里救下的吧。” 话说到这份上,仇红终于懂了,她的确没算过她那晚杀了多少人,毕竟那太变态了,她又不是为了杀人而杀人,而是不得不杀。 黎源看她表情,知道她想起来了,心情复杂,“那十叁个人头又是怎么回事。” “不是我干的。” 她从没有这样的癖好。不过这话倒提醒了她,那晚在她之后,的确还有第叁波人。 不过不可能是傅晚晴。如果是她,她应该一早就处理干净这些尸体,后面这些事情也不可能发生。那这第叁波人会是谁?他们故意让大理寺插手,应该是想让凶手被发现,可惜傅晚晴要保仇红,所以不得不拖延,他们没有办法,才留了人头这个后手。 仇红想通这些关节,心情却不轻松,倒不是因为大理寺或许会查到是自己杀了人,而是这些割头的第叁波人,他们的目的是针对自己,还是想顺势找出阿云所在呢? 问题又回到最初,也是仇红自己最纠结的一点。 阿云,到底是何人? 第四十章:被马驯 “你想什么呢?” 仇红思考的时候很专注,黎源在她耳边说了一堆话她都没听见,只好一拍她的脑袋让她回神,听自己说话。 仇红摇摇头,“想了点事。” 黎源:“不能和我说?” 仇红反问:“你怕我会入狱?” 黎源的表情很难看,“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应该不会。” 仇红耸了耸肩。如果不能杀,傅晚晴献上诚意的方式,就不是让她目睹阿云被追杀了。所以,只要傅晚晴还在大理寺卿的位置上,仇红就不需要去蹲大牢。当然这些话不能对黎源说,她操心得够多了,没必要把她卷进来。 仇红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宽慰,“别担心,不会的。” 说完,起身加入了闹作一团的院中。 赵三已经被张烨从马背上解救了下来,但因着他方才挣扎过大,又是拳打脚踢,又是失声大喊,被救下来以后又是气不过,竟然一怒之下拿了剑来冲马儿挥舞,报复性地往马腿打。 这几下惊天动地,敌意暴露地明显,马儿胡乱受了惊,一失了束缚便在院中撂着马蹄乱奔,一连带倒了好几排兵器架。 那马是枣红马,虽然算不上什么名贵的马,但性子是出了名的坏,一旦惹它生气,想要再制服就是难事,且它攻击性也极强,马蹄下没个轻重,什么都要踩个稀巴烂。 张烨已经有些手足无措,方才挤过去看热闹的女孩子们被疯狂的马蹄冲散,各自蹲着趴着,都是惊魂未定的模样。 “大家都别动,小心!” 内院的空间是极大的,当年张烨不惜砸锅卖铁也要盘下此处,就是看中了这极为宽敞的内院,不仅训练方便,就是让学生们在里面玩儿马球也绰绰有余。 不过现下他估计只有后悔的份,因为太宽敞,所以枣红马毫无阻拦,能在院中随意地上蹿下跳,惹是生非,他还不好去把它制服。 只能先安抚好最近的几个学生,将她们拉到一块儿,找了个能躲的地方躲着,猫着腰探出身,等待一个好的时机,再一把扑出去将马缰狠狠拽住。 还不等他动作,仇红已经先一步看准了时机,她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院角落的香樟,蹲着身子双手下撑,看着那马儿在一排盔甲架旁横冲直撞,正要往庑廊方向冲去,她一只手抬高,食指弯曲作哨,一鼓作气,嘴边发出嘹亮的一声。 “吁——” 祝云破就是这时候走出梅室的。 他这一觉睡得太好,醒来时竟然已经过了辰时,日色照过珠帘,晒得他脸上红烫,他下意识惊醒过来,梅室空无一人,外头的院子也是安安静静。 他额头被晒出了些汗,抬臂去擦,发现手里还紧紧攥住了什么东西。 是昨晚她递给自己的发带。 已经被他揉得不成样子,紧紧地缠绕着右手五个指节,有着和他体温一样的热度。 竟然不是梦。 祝云破垂眸看着掌心那一抹鲜红,微微收掌。 他起身穿衣,将发带抽出掌心,整齐地留在屋内,洗漱后推开半扇窗,望着院内叶绿花重,微风翻滚,心下平宁,竟头一回有想要迈出梅室的冲动。 他被俘虏之后极少走动,后梁人视他为奴,不允许他直立,更不要说行走了,他一双腿也是伤痕累累,若不是被黎医师救治,估计也是要废的。 这些天他待在梅室,每日仅在这方寸空间里简单地活动手脚,他对外面的世界是有恐惧的,也对自己的身体有恐惧。 但今日,说不定可以试试看。他心境是坦然的,既然自己命不该绝,那就应该试着去扭转乾坤,呆在梅室自困自哀,不如痛快地死在被俘虏那日的大漠之上。 前院并不远,他虽不识得路,但后梁人的院府建筑十分规整,看过一次就能比之类推。 他堪堪迈过了拱门,人到了西北角廊下,便听得前院吵嚷混乱之声,眼下狼藉一片,学生四处逃窜,黎医师面色焦急,双臂之下护着几个年纪尚小的幼童,再往外,张院长躲在一处假山之后,猫腰缩头,抬着头,瞠目张嘴地望着什么。 祝云破视线往上。 那一声呼哨之后,发疯的马儿忽然被定在了原地,仇红抓住时机,迅速从树梢上跳出身体,衣角倏地腾飞,她在空中连续翻转过两回,而后舒展双腿,精准地落在了马背之上。 这一落,被定住的马儿又开始暴躁起来,前滚后跃,使出了比之前还狠的力气,誓要将身上的人甩出,喉咙嘶吼,发出凄厉的叫声。 被张烨护在身后的游艺已经吓破了胆,一边不敢看,一边颤着嗓子道:“仇老师小心!” 马背上的仇红要冷静得多,她试着去摸缰绳,却发现这烈马靠着横冲直撞,竟误打误撞把缰绳都磨破了,她没法拉绳,又因着发狂,狠狠地将她身下已经松垮的马鞍直直甩出。 她现在仅能靠自身的力气扒在马身上,才不会被扔出去。 “仇老师当心啊!” “仇红你小心!” 仇红咬着牙,从马身上艰难地移动着身子,她被带得浑身颠簸,力气没处使,马儿已经完全癫狂,若她再不能驯服它,估计张烨要拿出家伙伤它了。 仇红有怜马之心,不到万不得已不愿意做伤害马儿的事情,只能靠着自己慢慢地抚摸马儿的皮肤,好好安抚,在被它甩下去之前,让它信任、接受自己。 她费力爬到了马儿的前半身,竭力伸出一只手圈住马儿的脖子,整个人前倾,保持着放松的姿态地和马儿贴在一起。 “没事了,没事了。” 她的脸贴着马儿的鬃毛,控制着自己夹住马肚的力道,手上顺着鬃毛抚摸。 底下的人看得大气不敢出,生怕弄出什么声音,让马儿更加疯狂。他们的眼神充满了担忧和不确定,有几个胆小的孩子已经掉下了眼泪。 而祝云破。 他没有因为面前的场景产生恐惧或者担忧的情绪,也并没关注着枣马发狂的动向。 他只是失神地望向仇红伸出去环住马身的手。 那双手。 他情不自禁地抬起右臂,伸出五指,抚上了自己的脖颈。冰凉的触觉让他战栗,回忆起昨晚,仇红的双手穿过他的脊背,贴着他的身体。 那么真实。 他的耳垂开始泛红,又见那马儿没有要冷静下来的趋势,仇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快要失力被甩下去,他从廊下走出,拦在枣马跟前。 他什么都没做,但那冲撞的马儿突然看见他,竟是四蹄一滞,马身停驻,奇迹般地停在了他跟前。 仇红从天旋地转中找回了一点意识。 她差点以为自己要人仰马翻了。 她在驯马这一方面的确手艺不佳,方才是冒险一试,骨子里天生的莽性总是趋势她去做一些没有十足把握的事情,刚刚在马背上被甩得翻江倒海、小命不保的时候,她都怕自己最后人仰马翻,怎么和张烨交代。 好在这折磨终于到头了,虽然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仇红从马背上下来,人还是晕的,但必须站稳,正要看看发生了什么,只见阿云面色坦然,一身衣袍纤尘不染,抬眸看向满身狼狈头发凌乱的她。 ? 什么情况。 有点丢脸。 也由不得她再想什么情况不情况,丢脸不丢脸的了。马儿一被控制住,那边张烨就带着黎源赶了过来,马不停蹄地把这马牵制住,往马厩里送。 孩子们惊魂未定,但都被黎源赶回了屋内休息,本来还闹闹嚷嚷的前院登时只剩下仇红和祝云破两个人面面相觑。 奇也怪哉。 祝云破不打算先说话,也不打算走,就这么看着仇红。 本以为她要问自己怎么出来了,或者方才他是怎么做到的之类的话,他都已经准备好了腹稿,只等她问,却没想到仇红皱了皱眉,上前一步,问他道: “你能告诉我,那天追杀你的人,是什么身份吗?” 这个问太始料未及,不过她有理由问。 祝云破神态平静,语声温和,回道:“如果我说不知道呢?” 仇红不买账,“我觉得这话不可信。” 祝云破不喜欢仇红脸上那带着寒意的表情。 即使是自己在撒谎,但他就是不喜欢仇红用这样的表情看自己。身份、身份,他厌恶死这个词了,他本来就被身份害死,难道又会因为身份被救吗?不可能。她没法知道自己的身份,就打算从那天追杀他的人那里下手,是这样的。 可他能阻止她弄清真相吗? 不能。 他只能以另一个交易,保全自己。 “那你要先回答我。”祝云破苍白的唇色像一片散开的云,“那一日,为什么救我?” 日常求珠珠求留言~ 第四十一章:旋涡 京城,王长安府邸。 正是换季时候,气候变得无测,一会儿的艳阳天就能换作狂风骤虐,冷意来得猝不及防,泼天的寒气直叫人哆嗦。 十六日就是个教训。 王长安被寒赋点名,留下观刑。 先前在殿前因口无遮拦,妄议同僚的十来个官员都被清算出列,依照内侍的引导,俯身趴地,再一个个,由衙役举棒挥打。 廷杖之刑,由于人体五脏近脊,所以遭此刑罚之人,不是惨死便是重伤。 哪儿能轻易用在朝廷命官之上。 可偏偏寒赋说一他就不能提二。 十五杖,可真是下了狠手。 王长安端坐着主位上,旁有内侍奉茶,耳边凄厉嚎叫,他一口都喝不下,微皱着眉,满眼疼惜地看着眼皮子底下躺着的这十来个人。 他本是有些气恼的,没想到寒赋竟有为仇红出头说话的一天,甚至不惜对这些手足同僚用上了廷杖之刑。寒赋的态度让他一时警铃大作,一向视仇红为死敌的人,如何朝夕之间态度转变,竟愿意为了她责罚群臣? 王长安想不通,莫非不知何时,这两人已经沆瀣一气,珠胎暗结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两人为敌时,他大可步步为营,一个一个分开解决,但若这两人联合起来互相照应,那哪里还有他能兴风作浪的份?这是万不能发生的事,他清楚明白,自己必须做些什么,让他们保持从前的敌对,才能为漳州派进一步兴盛扫清障碍。 不过,他转念一想,看向了眼下这些受罚的人。一一扫过他们的面孔,有他漳州派的,比如那个咬着牙不与他对视一眼的程超;也有中立的,几个吏部的熟面孔;自然也有寒相的人,和裴照川那小子的心腹。 尽管在挨这十五杖之前,他们都各自奉主,政见不一,但挨过这要人命的十五杖之后,无论他们从前奉谁为主,在将来都会有一个统一的敌人。 仇红。 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了,本来他只想着,让程超在朝中为边缘仇红而造势,却不想凭空落下一场杖责,表面上堵了风言风语,实际上这些皮肉之苦,只会让这群心有不忿的官场人物,更加心怀不满。 寒相还是太狂妄自大了,也是,他一向视人命如草芥,又怎么会低下身份去算计在他眼里分文不值的人心呢? 王长安想到此处,面上盈盈露出些笑意。 他那日亲自陪着最后一个受完刑的官员出宫,已经是寒气初降,他不紧不慢地让出轿辇,先将人妥当送回府中,自己则在寒风中冻着,果不其然第二日便染了风寒,一病不起。 第二日还未醒来,已经下朝的朝中百官,有前往拜访的,有送礼问安的。 王长安十分满意,觉得自己往寒赋送来的廷杖之刑上,又成功添了一把苦肉计的火。 就是染了这场风寒,那也是物超所值了。 本想拖着病体见一见这些来拜访的官员,外头的探子突然来报,说本来该今日入京带进王府的人,竟然凭空消失,不知所踪了。 王长安将来见的官员都婉拒了,以病容唐突,恕不见客为由。 本就脆弱的身体受了这一击,竟真的如他传出的那般,一病不起,缠绵病榻。 到今日,已有半月未出过府中。 王长安在榻上想了半月,那个人竟这么平白无故丢了,丢得出乎意料,猝不及防,将他本来的计划打得全乱,他要如何交代?而偏偏又不是随意丢了个人那么简单。 他费了大力气才叫赵敏松口,愿意冒险去俘虏那祝氏王的亲子,祝云破。 本想着以此做要挟陷害仇红的后手,派了大队人马,从羲和关入关开始,就密切地关注探察着,不能出一点差池。可偏偏眼看着要到了京城,他等待已久的杀手锏就要安稳地到他掌心,为他所用,结果这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竟然把人弄丢了! “大人...属下不知,那明明是我们的人,也与我们对上了暗语,可偏偏他们并没将人带给我们,我们反应过来不对时,那里已经人去楼空,找不到一点踪迹了。” 借口,通通都是借口。 他听不下任何解释,祝云破的失踪让他辗转反侧,若他死了还好办,若他还活着,落到了仇红或者她爪牙的手里,那他千辛万苦将他俘虏还有什么用! 他气不过,从榻上起来,身子仍不大爽利,口干舌燥,想寻些水喝,杨知微缓着步子从外头进来,手里奉茶,一身浅粉襦衫,人活泼又精神,眉眼带笑地冲他一礼。 王长安敛了怒意,杨知微目不斜视,直直往他走来。 “干爹可觉得身体好些了?” 赶过来扶着他起身,顺道送茶,替他揉着肩膀。 “恐怕是还需再休养几天。一把老骨头了,病不得。” “哪儿的话,干爹不老,如何能这样说,知微才不听呢。” 杨知微是娇养大的,讲话行事颇有一番惹人怜爱的娇气,即使是刻意说讨好话也并不唐突,简简单单就把王长安的怒容哄得眉眼带笑。他这个干女儿,终究是体贴的,他自病了就主动从林府过来侍奉着他,任何事都亲力亲为,不让下人插手。就连为他守夜,也不假手他人。 正事上的不顺,王长安是不会牵代到家人身上的,更何况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干女儿,又如何能在她面前动怒。 被杨知微纤手捏着肩膀,那点怒气更烟消云散了。 正闭目养神,外头一道通报的声音传来。 “老爷,程大人求见。” 捏他肩膀的手听了,杨知微懂规矩,打算离开,让出空间给他们谈事。 “无妨,你留下。” 王长安叫住了欲走的人,她也不忸怩,寻了个位置坐下,等着程超进来。 程超步入室内,一身的药气浓重,但人看着精神了些,那日杖责为了掩人耳目,他安排了衙役,让程超伤得最重,导致他也一并在府上休养到今日。 “如何?身子不打紧?” “劳大人挂念,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程超面有血色,不像说假,话锋一转,关心起王长安的身体来,“大人身体如何了?可有好些?” 王长安微微点了点头,“倒也算不上好,至少能活。” 语气并不好,听得杨知微、程超心头都是一惊。 王长安想起什么,突然开口道:“我这缠绵病榻多日,也不见林尚书挂念,看来这成了婚以后,也终究是没把我放在眼里.......也是,他官高一截,应当是我们尊敬他。” 杨知微无言,她就知道这一茬是翻不过去的,只能硬着头皮回:“无隅他并未对干爹不敬……他只是......” 解释是半天说不出的,林无隅那态度,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不过十六日朝堂那事,他也出了力帮了大忙,王长安心眼虽小,但也知道让步。 “无妨,何事有你替他操心着,想来他也是个甩手掌柜,就是不来看我又能怎么?干女儿都亲自来照顾我了,我还能说他一句不是?” 杨知微松出一口气,干爹的脾性他是清楚的,愿意这样说话,意思就算翻篇了。 那边程超却不安了起来,他今早本来还在家中服药,是突然被请过来的,来人是王府的家奴,却是只字未言,叫他心头发慌,还未离去,不过片刻,那头自己的管家便闹哄哄急冲冲地进来,提起了京中凭空出现的十三个人头。 王长安叫他来, 应该就是为的这事。 “我这一病,头昏脑花,竟疏漏了要事。” 王长安的嗓子惯是尖细的,发起怒来捏住嗓子,显得那道声音更利,直刮着人的耳廓。 他心头雷动,情不自禁地弯下背脊,等着王长安的训。 “区区一个被重伤的俘虏,底下的人都看不住。凭空消失了不说,一向被你们吹捧为武功盖世的虎贲军竟也被人弄得全军覆没,一个不剩。” 果不其然,先前的温和假象霎时破败,王长安怒容顿显,大发雷霆。 “人死了也就死了,生死有命,我难道还要怪罪几个死人不成?!可偏偏你们这些活着的竟也猪狗不如,连怎么将事情处理干净都做不好,做不对!……这身腥我今日若不管,我看明日大理寺那群杂碎,就要直接往我身上泼了!” 程超被说得抬不起头,浑身战栗,“...大人,这...的确是我们的疏忽,下官立刻着手,安排人去解决。” “解决,凭你们?我还能信你们么?”王长安横眉倒竖,“拿人头逼大理寺查案,哪儿来的人头......早被我剁成肉泥喂狗了!裴照川这小子当真以为我好欺负,领了个元都派就能在我头上兴风作浪,为所欲为了?!” 程超埋头,王长安盛怒之下,他是说不得一个字的,只能由他发完火,舒畅了,才能出声。不过,他是了解王长安的,这并非他动了真怒的状态,他现如今还肯见自己,冲自己发火,那就证明他已想好了解决之法。 果不其然,骂够人的王长安吐出长气,眉眼也变得舒展,“也罢,他既愿意与我斗,那就不要怪我,以其人知道还治其人之身,以牙还牙。他能凭空变出十三个脑袋来,我也能将这祸水东引……” 他微眯着眼,唇角扬起一抹残忍的笑。 41、42是反派们的剧情,到42章结束后续剧情就都会设置付费了,明日更新完42章后将一次性更新3章,喜欢的朋友们可以多多支持,感谢大家。 付费统一设置为清水剧情章3K字-30Po币。 预计本书250章以内完结,每一位主要男主剧情尽量端水,结局是分线式剧情。 再次感谢大家对风流债的喜欢~不会有人还不愿意赏我珠珠和留言吧! 第四十二章:旋涡(2) 程超汗如雨下,“大人的意思是......” 王长安没理战战兢兢的程超,而是眼色一转,看向了一直沉默的杨知微。 “那些传言散播得如何了?” 杨知微起身顿首,“回干爹的话,都散出去了。” 传言?什么传言? 程超迷惑不解。 也无人回答。 榻上的王长安续说着:“那十三个人的身份,就看着捏吧,依我看,读书人最好,共同点么......做得深些,就都对仇红有过或多或少的不满,有明目张胆的,也有小心翼翼的......放出钩子,不要打草惊蛇,叫大理寺的人慢慢查。” 王长安不紧不慢地吩咐,“再找几个附近的走失过儿子的村民,年迈的妇人最好,耳聋目瞎的不要...领着人去大理寺哭闹,认尸。” 若说方才程超还听不懂什么传言,现下他是全明白了。 谣言成立的标准,就是人与人之间必需的纽带。若说仇红先前与此事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可等这些被编造得有模有样的谣言发出,再经口口相传,添油加醋,假的说成真的,她就算真是清白,在别人口中,也与这桩案子脱不了干系。 当年她杀神在时,嗜血如狂的传闻,不也是这么来的吗? 还一并传到了诸国之间,而且到如今仍然有人相信。 程超咽了口唾沫,为王长安操控人心的能耐折服。 一旁的杨知微本安安静静,听完王长安的吩咐,想起什么,突然出声,补充道:“还有一个村民...之前我们的人跟丢了仇红,于是私下悬赏征集消息,他就主动向我们提供了线索。” 漳州派的探子遍布整个后梁,凡是王长安要求的重点监视对象,一般都会有三到五个探子轮流监视,随时随地报告动态。 仇红这种人是重中之重,但她警惕性很高,而且神出鬼没,跟着她的探子既不能暴露身份,又不能打草惊蛇,所以时常会有跟丢的情况发生。 但眼下这个节骨眼,找不到仇红人在哪里,王长安是寝食难安,食不下咽。 前些日子她进宫面见太子,回朝的事,看来是板上钉钉了。他们两派打得激烈,太子再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太难,也想着是时候请仇红出山,稳定局面了。 不然以她和梁帝之间的岌岌可危的关系,仇红那般说一不二的人物,这后梁皇宫她恐怕是死也真的不想再踏进一步。 也是,七年平白遭了那么一场罪,皇帝金口一开就除了她万夜营将领的身份,也不许她再度踏入云疆,说得好听将她接入京中疗养身体,安乐享福,其实就是架空她的兵权,软禁在京中。 这般的冷血无情,换做是谁都不能接受。 但,圣令难违啊,仇红就是再怎么神通广大,在皇帝面前,也终究是个要言听计从的臣子罢了。 王长安嗤笑一声,说不清是感叹谁,回起杨知微的话来,“什么线索。” “他说近日仇红都待在悟剑山庄,他的孩子就在山庄中学习,亲眼所见。” “她好好的不待在将军府中,东跑西跑,那就别怪我顺势栽赃陷害了。”王长安的话转了个弯儿来,“悟剑山庄,呵,看来是为自己回朝铺路了。” 仇红是不会算计人心那套的,军营里出来的兵疙瘩,哪里会他们朝堂上的弯弯绕绕,人心似海呢?只有这般笨拙的方法,亲力亲为,才能为她自己本就日渐衰弱的名声笼络点人气儿。 王长安轻笑一声,“也好,就让此人来做这事。不过不要急,做得稳当些,冒冒失失不像话。” 他是不管这事最后能不能算到仇红身上的,他只有一个目的,搅乱这场局。 裴照川既有意拉他下水,那他就不介意再拉更多的人。总之是一滩烂泥,当然要人多才能玩儿得尽兴。 如此,解决了一桩心头大患,王长安顿觉舒坦,方才的不适一扫而空,直起身来品茶。 上好的龙井,茶香扑鼻,除了他方才忧虑。 “对了,宫里头那位,最近有什么动静?” 话问的是程超,突然被点名,顿了顿,“...卑职无能,没能成功将吴公公拉拢,还请大人责罚。” 程超说得心惊胆战。 要拉拢宫里头那位老人物,是何等的难事啊,先不说人都已经不他们眼皮子底下,随着圣驾一并去了华清宫,想要接近就非易事,更何况吴公公此人御前服侍皇帝多年,早就与常人不一般了,凡人喜欢的金银珠宝,娇妻美妾,他只嫌俗气,万瞧不上眼的。 可事到如今,若他们不先从皇帝身边的亲信,先下手为强,这先机落到别人手里,他们不就成瓮中之鳖了吗? 你在朝上、城中怎么呼风唤雨,那只是一时的事,怎么要拿权,还不得看圣人偏心如何。 自梁帝移驾华清宫已有四年多,这四年建国之权交由太子宋允之,辅政大权交由丞相寒赋,他们底下两派,虽是分占了地方,但终究是小打小闹,无法触动后梁的根本。 要想正儿八经地控制国家,还不得将手伸向宫里头去? “吴公公一心护主,那是无可厚非的。”听了程超的禀告,王长安的表情辨不出喜怒,“...只是他若一直当个难啃的木头,我王长安还是真容不下这颗眼中钉。” 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 “...大人的意思是?” 王长安的眼风扫过了一旁的杨知微。 他的这个干女儿,是他捧在心头的宝贝,模样水灵,仪态端庄,就是他自己的亲生女儿都没有的风度和仪表,还生得一副玲珑心肠,一个女子,也能像他手底下那些人一样替他排忧解难。 王长安是满意的,但这满意还远远不够,他要的是满足。 “吴公公养在江南的干女儿,如今什么岁数?” 程超即答:“已过及笄。” 王长安“嗯”了一声,一旁的杨知微像是突然反应出什么,浑身一颤,不敢置信地看向榻上的人。 她不是没想过会有这样一天。 从她自漳州被接入京中,再见到王长安的那一天起,她的父亲就告诉她,杨家的命运,全都握在她手里了。 她那时就明白,没有王长安的庇护,杨家做不到今日的富甲一方,她也不会再有安逸妥帖的生活。她被送到京城来,是来知恩图报,结草衔环的。 王长安说什么,她就算没了性命,也不得不从。 “也大了,是要出嫁的年纪。”王长安并没对上她的视线,而是用一种事不关己的声线说道,“...倒不知吴公公眼中,林尚书可是良配吗?” 一语惊人,杨知微像是被抽出了魂灵,霎时没了气息。一旁的程超也不敢妄言。 果然。 她自知逃不过,但真正听到王长安毫无犹豫的安排,还是忍不住心痛。 若说从前受命嫁给林无隅,她是犹疑不定,并不情愿的,她与林无隅素不相识,这场婚姻只是一次交易,她是安插在他身边的细作,对他无需有情,只需有利用。 可被他明媒正娶之后,她才发现这个人太好,世间再找不到这样的良配了。 她昧着良心利用他,他却全然不知,仍然与她举案齐眉,处处尊她敬她。 她又不是铁石心肠,如何舍得去利用他呢? 更遑论,要将自己的夫君让出去,和别的女人共享? “...知微,你如何觉得?” 王长安的视线重如泰山,看得杨知微直不起身。 她心中天人交战,几乎是将所有的痛楚都尝了一遍,几近挣扎,最终说出的还是只有那一个回答。 “一切仅凭干爹吩咐。” 王长安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看得杨知微肩膀颤动。 “...我的好女儿,干爹总是没白疼你的。” 连更四章,求珠珠求收藏求留言 第四十三章:挑衅他一向可以的(裴逐修罗场 悟剑山庄。 十三尸首的事情已经闹到了满城风雨,黎源与张烨前几日外出采买之时,一路上都在听人大肆谈论猜测,黎源将那日与仇红的对话说给了张烨,问他有何看法,张烨说不出个实际,人是仇红的杀的,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但事情怎么会一夜之间闹成这样,他们都摸不着头脑。 胆战心惊,真是害怕查到仇红头上。 今日上街一路上遇到的贩子都在谈论此事,京中太久没出过这样惊世骇俗的命案,热度空前,张烨黎源走到哪儿都逃不开,每家摊子都硬拉着他们夫妇讲这无头尸身案,从事发说到如今的进展,说的是有鼻子有眼,言之凿凿。 张烨本阴着脸要走人,结果从身边一个小贩口中听到了仇红的名字。 “还不知道呢吧,这无头尸身案的幕后凶手,就是我们鼎鼎大名的仇将军......” 夫妇二人心头都是一惊,张烨开口便斥:“胡扯!” 那贩子见他们不走了,还与自己争执起来,得意一笑,“两位客,这可是正儿八经的事!给我十个胆子也不敢随意揣测仇将军呀,但这回是真的,板上钉钉了,听说大理寺都已准备齐全,要去将军府拿人了。” “怎么可能.....” “我骗您做什么呀,我有银子拿?嗐,要说这也没多大的事儿,她堂堂一个镇国将军,就算杀了几个人又怎么样,她在边关杀的人还少吗?估计也就是散点金银罢了,哪能真怪到她头上是不是。” 张烨心头一沉。 这话说完,街道两旁就近的摊贩,都是七嘴八舌,各说各去。 夫妇二人再待不下去,心急如焚,但仇红那头却瞧不出一星半点的在意,每日照常作息,眼瞧着甚至气色还比刚来山庄的时候好了。 看上去好像事不关己,如此处变不惊。 张烨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愁。 连带着看祝云破的脸色也跟着带了怨气。 仇红是知道他们在关心什么的,可她现在没法儿和他们说明事情到底是如何,每日张烨和黎源拿狐疑的眼神扫她,看得她坐立不安,他们见撬不开她的嘴,山庄又是个人多嘴杂的地方,干脆停课几日,等风头过去了再说。 仇红自然是不理解的,但也没法反对,只能眼巴巴等着宋允之那边的消息,候着一道教令唤她回朝,名正言顺地重回将军府。 不过太子教令没等到,倒先等来了逐野。 他是半夜敲她的房门的,礼貌过了三响,自觉地开门进来。 仇红本衣衫不整地坐在床边看书,明明天气渐凉,可她身体的情毒燥热日益旺盛,叫她受不住热,独自一人呆着的时候便习惯了乱穿衣裳,肌肤裸露,不成体统。 听见靠近的动静,忙不迭整理衣衫,本以为是黎源或者张烨什么人来找他问话,视线一转,却看见 逐野那张美得叫人心慌的脸凑上前来。 她心跳一乱。 那人穿着一身后梁人正经的衣冠,同那张异域风情的面孔极为反差,但偏生他人生得气度不凡,如此一穿,像个多情风流的世家公子。 他耳垂上还挂着一只孔雀蓝耳坠,脖颈处照例是敞开的,锁骨上搭着赤红天珠链,衬得他整个人更足风情。 如此招蜂引蝶,十分......秀色可餐。 仇红强迫自己稳住心神,他怎么找上来的? “你?” 逐野将她的眼神变化看得一清二楚,暗自失笑,俯下身用直白的目光将她衣襟凌乱处扒了个干净,唇瓣吐出的气息直往她耳垂敏感之处去,“...你如今清醒着么?” 什么意思? 今日又不是十五,当然是清醒着的,何必明知故问。 “...你怎么突然来?” 这话不大中听。 逐野压了压眼神,故意说荤话勾她,“...你是我的恩客,我来找你,不是天经地义?” 说罢,也不等,垂头与她耳鬓厮磨,唇瓣轻车熟路地往她唇上贴,舌头一撬,钻进她香甜的口腔。他是惯会拿捏她的,从接吻到欢好,一向是能捉住她命脉的。 仇红被这突然而来的一吻吻得迷迷糊糊,但克制不住心神荡漾,下意识侧过脸回应,伸出软舌与之交缠。下一刻便被人托着腿压在了床榻之上,下身顿时失守。 “怎么突然......” “我可不是突然的。”逐野倾身,孔雀蓝的耳坠摇晃出一道光,一只手托住她的臀肉,不怀好意地捏了捏,“...我递过情信了。” “情信?”仇红被捏得浑身一颤,疑惑,而后又想起什么,“...你说那只狗?” “它有名字......”逐野忘情地吻着她肩骨,“下次记得叫它,它会很开心的。” “它为什么会开心?” 逐野并不打算告诉她,他独自在燕国的那些年,只有小福陪着他,他用带着仇红气息的衣物驯养它,它长大了自然会认她做主。 “你没看是不是?”逐野察觉到身下人的茫然,也不急,这也是他意料之中的事,但该罚的还是要罚,于是一只手精准地捉住她的胸乳,隔着衣物揉。 “啊......” 仇红怎么也没料到这样就被人制服了,偏偏嘴上还扯不开谎,一时无措。 但身上的人倒是没动太大的怒。 “无妨。”逐野专注于手上柔软的触感,连着呼吸也重了几分,低下身子来,引着仇红的腿往自己的腰探去,“...这种事,还是亲口说得好。” 他染了情欲的嗓音低而慢,带着无限的诱和惑,听得仇红神志飞天,身下潮热。 “将军,我想在你清醒的时候,同你欢好......” 仇红语无伦次,脑海中仅存的清醒让她反应过来,他们不能在这儿......于是伸出手去,推他胸口。 “嘶——” 换来逐野一声忍痛。她并无故意用力,于是察觉出不对,直起身来查看他胸口,发现那处光滑的皮肤不知何时突兀地落了极长极深的一道疤。 “怎么回事?” 逐野不语。 在后梁境内,他一个身份尊贵的燕人受伤,这是要闹出事情的。 仇红的神色立马显出些焦急,“到底发生什么了?” 她的焦急落在逐野眼里,成了万般柔情的抚慰,逐野情不自禁,抚上仇红的脸,哑着嗓子道:“...你心疼我么?” 仇红失语,答不上来。眼前的人轻笑一声,辨不出喜怒,微微垂头,咬住她的脖颈。 “——你他妈占便宜占够了没?” 本来虚掩着的房门忽地被人一脚踹开,仇红下意识要推开身上的人,却被摁着小腹压倒,身体被牢牢箍在那人双臂之间,逐野慵懒地撑着身子,在她脖颈处的牙印上舔了舔,而后分外轻佻地看向闯入室内的人。 裴照川一脸愠色,眼珠嵌死,颊边肌肉抽动,从齿缝磨出这几个字来。 “从、她、身、上、起、来。” “你怎么......” 眼看逐野一副早有预料的模样,便知道,她是被设计了,他们二人是一道来的。她顿觉被戏耍,双手去推逐野的胸膛,再度误触了那道伤口。 “嘶——将军,饶是再生气,也不好真叫我痛吧?你当真舍得?” 她没心情听这些俏皮话,只想快些从他的桎梏里脱身,不知为何,裴照川带着怒气的眼神竟让她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这感觉太奇怪,她竟一时有些受不住。 逐野哪肯轻易放她走,面上却假意顺着她的力道,让她顺利起身,实则是等她直起上身的那一刻,双手一托环住她的腰,上下颠倒,让她稳坐在了自己的腿上。 这般姿势,裴照川应该能看清,仇红凌乱的胸口和身下的衣袍,脸上润泽的红晕,还有......她脖子上自己舔咬过的痕迹。 如他所愿,裴照川的确瞧见了,清清楚楚。 他方才在门外等着的时候,听见里头的动静,就已经要气得将逐野千刀万剐,如今亲眼见到这一幕更是被刺激得气冲天灵。 逐野他怎么敢?! 还是让仇红趴坐在他身上?! 两人亲密紧贴的画面让他几乎克制不住自己体内的杀心。 他忍不了,几步走来,一只手摁住仇红的肩,要将她从逐野的怀中拖出。 “看来狼主阁下真是不怕死,那日给你的教训还不够是不是!看来我这一刀还是太留情了。” 仇红被这不知轻重的一下捏得肩骨酸痛,又听裴照川咬牙切齿的威胁,霎时反应过来逐野胸口上的伤是哪里来的了。 “...你干的?你平白无故发什么疯?” 出乎意料,裴照川对她的问话理都不理,他气得发狂,现下除了要将仇红带走,远离这个该死的燕人以外,没有别的想法。 “逐野,我再警告你一次,离她远一点!” 仇红受不了这样的场景。 一个逐野一个裴照川,是存心与她过不去么?吵得她头大,也不管身下的人还受着伤,两手一推,用了力道,将自己挣出了逐野的桎梏。 她刚站起来,人还没稳,那边裴照川手下毫不客气,押住她一只手腕,扣着她小臂往自己怀中带。 逐野料到他的动作,同样站起身,伸出一只手轻车熟路揽住仇红的腰,垂目,平视着裴照川目露凶光的脸。 唇角竟还好死不死噙着挑衅的笑。 日常求三连 第四十四章:他们的打算 “你们闹够了没?” 仇红一只手还空着,凌空握拳,威胁似的沉声:“我数到三,再不松手,你们两个人都通通给我滚蛋。” 逐野和裴照川互换了一个眼神,像是妥协,一个不情不愿,一个面上不显,但都达成共识,同时松开了手。 对于仇红说一不二的脾性,他们还都是清楚的,好不容易到此地把人见着,哪儿能说走就走。 在这件事上无需多费口舌便能达成默契。 “说吧,平白无故,到这里来找我干什么?如果只是想在这里做没有意义的争吵,那还是请你们滚。” 被两人同时松开的瞬间,仇红得以喘息,迅速地背过身去,替自己飞速整理衣袍,她的速度是在军营里练出来的,不到片刻就好。 期间裴照川目不斜视,瞪着眼睛警告逐野:不许乱看。 逐野唇边挂着浅笑,回击:该看的不该看的我都看了,裴小将军能奈我何? 裴照川:你! 两人眼神交锋,本又是腥风血雨,好在仇红极快地理好礼服,回过身,问他们道:“所以,到底什么事,请动了你们两尊大佛?” 裴照川被仇红的敬称搞得有些飘飘然,顺势往椅上一坐,张口就要措辞委婉问询。 还不等开口,那头逐野已经先一步抢了先机:“告诉我,十六日断石崖杀人的,是你吗?” 裴照川气了:“哪儿有你这么说话的?什么叫杀人的是你吗?你这燕人登徒子,懂不懂什么叫礼......” “是我。” 仇红面无表情地打断裴照川的话。 裴照川被这利落的一声弄得一时无言,逐野倒是意料之中,为自己沏了杯茶,轻抿一口。 仇红料到了,能把他们两个凑一块儿的事情不多,眼下也就这一件满城风雨的事。 傅晚晴还是能力不够,这么久了还没将事情处理妥当,怎么叫裴照川逐野两人都卷了进来。无语。 明明是来问事的,但眼前这两个人竟然都没有谁对这个答案感到惊奇,即使是刚刚嚷嚷着逐野失礼的裴照川,也像是早有预料到一般,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这让仇红有点不安。 难道那夜她在断石崖救人的时候,暗处竟还有她不知道的人在窥伺? 她心下一沉,如果真是如此,那她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了,她的感知力在逐渐衰退,竟然连埋伏在暗处中的人都察觉不到。 “...所以,你们想做什么?” 她勉强将不好的情绪压下去,眼看着面前方才还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的两人竟在此时同时沉默,她一时无措,难道事情真到了什么无法挽回的地步了吗? “不说话?”仇红蹙眉,“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裴照川听出她话里的催促,一时欲言又止,往逐野那边看去。 逐野的脸色并不算太好,但也称不上差,从方才得到仇红的肯定回答的时候,他便一直垂眸,心里想着事情,感受到裴照川递来的视线,他才缓缓回过神,对仇红道: “将军,若我们没想错的话...你在断石崖上做的事情,恐怕已遭人利用了。” 他和逐野本不会凑在一起。 自将军府那日不欢而散,逐野和裴照川各自在京中做着自己的事,他们在这之前本就只有一场交易的关系,现在交易结束,两人自然而然没了关系。 他此番入京,实际上,承的是当朝富阳公主的情。 燕国自贞徽二十年,一举被后梁国将仇红攻破国境,火葬舜叶城、占领鹤浮山之后,便被迫归顺后梁,俯首称臣。但燕地诡谲,山川灵异,并不是后梁靠打仗就能征服的土地,也不是他们想控就能轻易控制的,于是十一年来,只能挂上藩属国之名,却无藩属国之实。 燕人自傲,本就是被迫屈服于后梁,再加之近几年,最令他们闻风丧胆的杀神仇红早已卸甲,边境无人镇守,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蛰伏已久的一部分燕人早受够了这般辱没,已在暗中逐渐崛起,相互团结成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势要将燕人从后梁手里,夺回国权。 遥领燕地都护府的富阳公主听闻了燕地正在酝酿的动荡,虽未有实际性的动作,但她一向未雨绸缪,于是将算盘打在了燕国境内新任狼主,逐野的身上。 再过两月,便是梁帝圣诞。 后梁境内规格最高,礼仪最盛的节日,千秋节。宴请百官,举国同庆,共乐三日。也是诸国使臣来梁,御前叩见梁帝,进贡金银宝物,并于花萼楼与百官共献万寿酒的日子。 按照礼制,燕国本该派王子或公主之类身份的人物前来觐见,但富阳公主心思颇深,先在千秋节之前,点名要见实际上手握燕国兵权的狼主,逐野。 两人在京郊听风阁相见,富阳公主并不客套,直言与逐野互惠互利,开出条件,只待协商。 逐野并不急着与她达成共识,富阳公主也十足耐心,两人听曲看戏,言语间虽平常,却也已经是刀剑交锋,不得不防。 席间有下人禀报,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十三尸身案,近日出现了新的说法。 “胡说,这事如何又与仇将军扯上关系了?” 下人耳语,逐野目不斜视,但听富阳公主蹙眉厉声,还提到了仇红的名字,敛眸侧耳。 “...荒唐,仇将军是什么身份,怎么会平白无故,堂而皇之在京郊杀人?百姓无知也就罢了,大理寺这群人也信?” “回殿下的话,这事并不是空穴来风......那些个尸首已经有亲属前去认领了,大理寺顺藤摸瓜,发现这些死者生前都是些身份普通的读书人,他们的家属也没有什么异处,唯一的问题就出在,他们生前或多或少,都对仇将军有过不满。” “简直荒谬!”富阳公主拍案怒斥,“这是什么话,就凭这个就能怪到将军头上?难道说将军还要将他们从各处汇集,一并拉到京郊处死不成?” “大理寺已经查清了,那十三个人里,并不全是与将军有过节的读书人,还有武艺高强的暗卫......” 逐野听到此处,暗道不好。 “小的本来也是不信的,但...现在冒出来个目击者,说是亲眼见到十六日晚上将军人在断石崖,还瞧见一个被绑着的人被一队人马驱赶着。他就是断石崖附近的居民,而且言之凿凿,通过了大理寺的测谎,想来是半分没做假的。” 逐野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他是何等聪明的人,从最开始裴照川向他借人的时候,他便密切关注了裴照川的一举一动。他只身入京,身边没有可供驱使的人马,还是同自己交易才借走了自己的狼队,而时间如此恰好,正是十三尸身案发生前后。 他本以为是裴照川要去杀人,不过回禀消息的狼队主力却说,他们到时人已经死了,想来裴照川计划已败,是完全扑了个空。 逐野对裴照川要做什么并不感兴趣,并未多问,却没想到这事情几天之后竟闹到了满城风雨,如今竟跟仇红惹上了关系。 方才富阳公主同属下来回的几句话,逐野就大概猜清楚了事情脉络,那日在断石崖杀人的的确是仇红,但割头绝不是她做的。想来她杀了人之后便离去了,还有人在后守着。 这后面的人,却不是裴照川。逐野自然猜测,十六日晚,在裴照川这只黄雀之前,还有便是一只蹲在暗处,在断石崖割人头颅的螳螂。 他们二人之间达成过共识,非必要不会联络对方。但他知道,裴照川为了掩人耳目,一直歇在驿站,于是辞别富阳公主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寻人。 本来,裴照川没有任何理由要同逐野表明当日发生的事。但当逐野怒气冲冲地斥责他自作聪明,已经有人要把矛头对准仇红的时候,裴照川顾不上逐野的身份,将十六日之后他所做的安排,隐去了那被俘虏的西凉人之后,和盘托出。 逐野听完,不得不想出一个算不上好,但见效极快的方法。他要裴照川的线人把化骨香送进大理寺,不出两日,在化骨香作用下,尸骨无存死无对证,虽然堵不住悠悠众口,但证据无了,他们还能翻出什么花儿来? 裴照川答应了,派人着手去做,却仍一脸郁色。 他并不知道,那日在断石崖杀人的,竟是仇红。 也就是她劫走了祝氏王的亲子? 她为何要这么做? 他百思不得其解,于是说什么也要同逐野一并去见仇红,要将事情弄个清楚。 第四十五章:修罗场之2 “所以你是如何牵扯到这事中来的?” 裴照川等不及便问,他大概猜到,仇红不仅劫走了那祝氏王的儿子,应该还顺势就将他藏到了此处。 他不太了解京中这些培育武才的学院,但方才已经四处探过,此地远离人烟,靠山傍水,占地开阔,的确算得上极佳的习武之地。也是很好的藏人之处。 而且看仇红这模样,那俘虏的处境应该还算好。 他暂时能放心,所以眼下必须弄清仇红是什么时候被牵扯到此事之中的。 “我先问问你。” 仇红不喜欢上来就被人盘问,尤其问她的还是裴照川这小子。 没大没小。 “你如何离了云疆到京城?” 她自然而然端起长辈架子。 林府两人再见那夜,裴照川想说,她却不感兴趣,但如今情况骤变,她不得不打探清楚。 “还有你。”她转过头看向事不关己的逐野,“你一个燕人,如何隐藏身份大摇大摆地入京,你又有什么目的?” “你们二人的交易是什么,之后又打算做什么,不回答的话,那也别想从我口中知道任何事情。” 说完,她悠闲抱臂,走到房门前,脚尖踢了踢门槛。 哐哐两声。 裴照川对于能在仇红面前挣表现这回事非常积极,听仇红这么一说,耳朵直竖,眼前一亮,上赶着回答:“我当然能告诉你,没有什么不好说的。” 话毕看了看逐野,轻哼,“但不能当着他一个外人的面说。” “他走了我马上全告诉你。” 裴照川一双大眼亮晶晶,扑闪扑闪像夏夜里蛰伏的狼,脸上就写着“赶紧把逐野赶出去”几个大字。 仇红没说话,略过他期待的眼神,看向一言不发的逐野。 他一向是寡言的,人也沉静,情绪在他身上几乎难以有任何的表现。 但今日却不同,他浑身散发着一种摄人心魄,毫不掩饰的柔意,哪怕是方才与裴照川争锋相对,他看着仇红的眼神,他的肢体,都是柔然得像片随时能承载她的云。 现下,他微微抬眼,长睫下深灰色双眸颤动,视线如波,无比平宁地开口。 “将军。” “我是为你来的。” 裴照川气得脸色铁青,一拍桌子就要起身。 “你好好说话会死是不是?还不如从前不说话呢!你一个燕人都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你别信他在这儿巧言令色,花言巧语,他能安什么好心” 仇红打断他,并未对逐野的话有任何表示,面上毫无变化,转过头来问作势要将逐野拎起来揍的裴照川。 “那你呢?” 裴照川被她眼神一扫,不情不愿地规矩自己,安安分分地坐回位置,拿后背骂那死不要脸的逐野。 “我说了,他走我就会告诉你。” 仇红无奈,敲了敲门框,示意逐野,“你先走。” 逐野很顺从,优雅起身,路过裴照川时身上带起一阵香风,裴照川当即面目扭曲,夸张捧腹直吐。 “快滚,快滚!” 逐野置若罔闻,走到仇红跟前,垂眸,耳垂上那一抹孔雀蓝迎着月光,分外璀璨。 “需要我的时候叫我。” 仇红不轻不重“嗯”一声,手被人轻轻牵住一刻,而后松开,逐野跨过门槛,离去了。 逐野一走,裴照川脸色好了许多,但他还是对方才的事气不过,沉着脸问仇红道:“你们到底什么关系?” 仇红哪儿会理他,将门一关,坐回方才逐野的位置,为自己沏茶。 “关你何事。” “不说我就不说。” “是你把他带来的。” “我那是形势所逼。” “我和他的关系。”仇红沉吟片刻,“也算是形势所逼。” “我不管,你不告诉我那小子什么来头,你别想从我这里套出一个字。” 裴照川人犟不是一天两天,从前仇红还年轻的时候就没能治住他,现在人老了,更没那个力气对付。 告诉他也无妨。 毕竟这事曾经在偃月营里也不是个秘密,她曾经有过一段醉生梦死,无比荒唐的时刻,与逐野的纠缠格外张扬,几乎没什么遮掩。 裴映山,偃月营她都没瞒,裴照川就更没有理由瞒了。 她垂眸灌水,迎着裴照川审视的目光,波澜不惊道:“我是他恩客。” 裴照川脸色一黑。 仇红无谓耸肩。 “是你要我说的。” 裴照川咬牙切齿:“我以为那些风言风语是假的。” 万夜营里头,有不少从前偃月营的旧人。 如今都已不再是什么小兵小卒,而是有头有脸,带着官衔的人物。本早应该有了沉着稳重的形象他们却不然,一个个却还是收不住从前偃月营养下的活泼性子,插科打诨,动不动就是不务正业,在营中吆五喝六,不是凑牌就是划拳,再就是一堆人扎聚酣饮。 裴照川是他们眼看着长大的,自然大多数情况下没什么威信,于是这些娱乐场面,哪里都少不了裴照川被迫加入的影子。 酒喝多了,气氛一足,嘴上便没个门把,什么都往外说。 裴映山早逝,自然是说不得的,于是唯一能留给他们谈论的,只有仇红。 “若说这仇将军,我当初真以为她是神仙下凡,没什么人欲的大家伙那时候都在,有目共睹的,仇将军没人不是练武,就是教人,最多最多,就是同裴将军一起跑跑马什么的。每天的作息,我都能摸得清那时候不都传么,多好看的一张脸,多冷的一颗心,就没见过她除了对打仗以外的事情感兴趣!” 裴照川是个喝不醉的,被灌了几壶烧刀子,喉咙除了有点泛辛之外,旁的一点没有影响。 他本是百无聊赖,一手扣酒,一手执剑,望着大漠广袤无垠的天,并未专心听身旁的人在说什么。 直到仇红的名字出现。 那是仇红进京度过的第一个初春,裴照川能想到,这样的时节下,关内应该是花鸟应阑,新绿次开。她看了那么多年大漠的风雪不歇,不知道头一回在京中赏春,能不能适应得好。 他正想着,身旁的几人突然热络起来,带着仇红名字的话语抛来抛去,这些人喝醉了说话颠三倒四,他撑起身子,废了大半力气才把他们的话理顺。 “谁不是这样想的呢,那时是多久来着!我记得,我们哥儿几个,入营得有”醉意正浓,脑子怎么也不够用,掰开手指一根一根用上,“得有第五年了!仇将军五年都是那么过来的,就没见过她有什么像常人的地方!” “嗨,这都是小事,关键是每回朝廷下来的赏赐,那叫一个空前绝后,好几次都是越了礼制的,裴将军当年都看得羡慕,结果我们仇将军愣是没给关注,看都没看一眼,要不就是给手底下的人分了,要不就是让营里处置。我当时后悔了好半年,没赶上去仇将军手底下” 说罢,掩面假哭起来。 裴照川无言,此人现如今已经腰缠万贯,钱几辈子都花不完,怎么还惦记着从前得失。 但他兴趣颇高,喜欢听他们讲跟仇红有关的事情,主动添酒,问道:“那之后呢?她不是一直都如此吗,你们不是说她‘没有物欲,也没有人欲,天上仙也’?” 这一段他是有印象的,他每年盛夏都要专门自京中到偃月营里去,和兄长待在一起生活,他们口中的这些,正是他童年有目共睹的。 没有物欲,也没有人欲,天上仙也。 这话还被营中传得经久不衰。 “哎呀,裴小将军,这你就不知道了” 众人见他好奇,皆是眉目一转,互相递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偷笑掩面。 “我不知道什么?” “那时候你还太小了,这事啊是营中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仇将军没想过瞒人哦,你当时也不待见我们将军,那就更怪不得你不知道了。” 裴照川耳根发热,“我那不是不待见算了,你接着说。” 喝醉的人哪会去抓这些细节,嗯嗯点头,大着舌头续说到;“当时啊,咱们不都以为将军是个无情无欲的神仙么,结果没成想,将军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瞒着我们,直接干了件惊世骇俗的大事。” 裴照川:“什么大事?” 众人嘿嘿一笑,异口同声道:“将军她啊,宠上了一个青楼男妓。” 裴照川五雷轰顶。 “什么?!” 那时他尚不知,这个青楼男妓,将来会成为燕国狼主,也尚不知自己在未来会再度引狼入室。 他只在心里暗骂。 小个屁。 他仔细算了算,那该死的男妓就比自己小了那么几个月。 他在给仇红甩脸色,到处惹是生非惹她生气的时候,这小子已经精通媚术,将仇红哄骗,拐到了床笫之间! 可恨,实在可恨! 他恨不得把此人挫骨扬灰。 但又听那些人饮酒后叹道:“唉,却也终究是昙花一现罢了。将军到底不是真的有心之人,回京之前,就与那人一刀两断了,那是毫不留情,一点余地无啊。不过也是,将军那样的人物,怎么看怎么不与凡人相配,要我说,将军还是独身的好” 最后一句话,竟引起围坐之人的共鸣。 是吗。 明知是酒后之言,裴照川却心中难平。 第四十六章:演的吧 ——仇将军这样的人,还是独身自守得好,凡人如何能与她相配? 关于仇红的流言蜚语诸多,诸国之间,后梁境内,上到追溯她真正仙躯,下到她日常生活琐碎。有的满纸荒唐,白纸黑字无一言可信,有的则颇为考据,口口相传,一直流传至今。这些流言,大多都能在坊间人言中博个颇多关注,但真真假假,总有争议热切。 唯有这一点,却几乎能得所有人的心照不宣。 贞徽十六年,久经沦陷、战火不歇的绥云关北,已是哀鸿遍野,冻骨作土。 后梁行至末路,百年根基即将毁于一旦,泯、武两国虎视眈眈,骑兵雄武,铁蹄踏碎云疆城池,入目皆是残垣断壁,败马哭天,军俘悲地。 那一年,裴照川八岁。 裴家的命运飘摇,如今也同后梁一并,到了最终湮灭的时刻。 府中死寂,素裹门梁,裴照川被母亲抱在怀中,父亲已与百臣入宫,御前随侍。 后梁颓势不可逆转,梁帝去意已决,以身殉国,方保全天家颜面。 裴照川那时已经懂了摇摇欲坠大厦将倾之痛,被母亲抱在怀中之时,只觉风雨飘摇,无比屈辱。亡国之徒,要如何以清白之身,挺拔之躯存活于世呢? 终究是人不如猪狗,从此贱身为奴罢了。 那一日深冬,素雪飘零,宛如悲歌。裴照川在佛堂之中枯等,香烛缭绕,却只觉浑身冰凉,人之将死。 却没等到天丧亡国之诏。 而是等来了长平之战,梁军大获全胜的消息。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仇红的名字。 开河一战,十三朝新启。自此诸国云立,纷争未止,战火不休。 后梁因地处中腹,战局颇优,又兼地广物丰,成了诸国之间虎视眈眈,争相夺取之地。 裴照川有记忆起,边境便从未停止过混乱。 他身为旧将的父亲从不展颜,家中向来氛围死寂,不闻人声。裴映山早早离家投身行伍,虽承亲父教导,足以力敌千钧,次次胜捷,但终究孤立无援,只能保住一隅,分身乏术,不能顾全全局。 裴照川很小的时候,便被父母教诲,裴家的人,终究是要为家国而死的。 亡国之日近在眼前,裴照川虽年幼,却也做好了与国赴难的准备。 但一切都改变了。 史书载:“贞徽十六年冬,天降杀神于后梁,一己之力,平滇北之乱,定西疆之祸,复地揽权,其功显赫,论赏赐勋,无人敢称其右。” 诸国之间传闻:“是有此者,乃梁帝拜求青天所得武神转世,青面獠牙,面目可憎,双目暴突,形似修罗。平日以青发缠腰蔽体,见者之人,皆是噩梦缠身,厄运当头。其性残暴,杀人如麻,嗜血无情。” 裴照川并未这些传闻流言里认识她。 仇红拜于偃月营,在裴映山手下为将。 在长平之战以前,没有人知道她的底细,她从哪里来,是何方人士,又如何有这般天赐武才? 没有人有答案。 裴照川入偃月营,裴映山将他扔给仇红照看,他是存了莫大的好奇,又有十分的敬畏之心。但他在家中严肃谨慎惯了,即便有如此的心思,也可以丝毫不表露。 他是不信那些流言的,也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但真正见到仇红本人,他还是真切心下波澜,一时无措。 他是愿意亲近她的,他那时不过是个孩子,对于敬仰之人是存了讨好之心的,但很快他就发现,无论他怎样千方百计与她相处,仇红自始至终避之不及,甚至待他、待任何人,都是永远的同一副模样。 面色如常,眼无流光。 裴照川纵使再有亲近的心思,在那人刀枪不入的防线下,也终究碎成了无法重融的齑粉。 裴照川幼时观画,金刚怒目,观音慈悲。 他们尚且心有所系,仇红却四大皆空,毫无半分心意所向。 裴照川是明白的。 本以为她会一直如此,多年来独身,绝不会与任何人,任何事有过超出常情的纠缠与交织。 却没想到,除了兄长和如今的万夜营以外,竟还能有一个燕人出身的逐野。 裴照川心乱难解。 再看向眼前人。 七年,仇红变了许多。 不变的仍是那张惊世出尘的脸,如玉如琢,眉眼挺阔。 只是比从前更多了几分萧索,融进她眉头,叫她更为远离尘世,远离喧嚣,端端坐于面前,却不像相见,而似他诚心仰望,才可窥见的一尊天云神像。 这样的人,竟还能生出一颗真心来,供他人享有吗? 裴照川心有不甘。 你若真是神像,为何不能普渡众生,而非要让情归属于一人呢? “我说完了,你该交代了。” 仇红等得太久,已经有些疲乏,面前裴照川的脸色有些复杂,她瞧不明白。 她出声问话,那人却如充耳不闻,心神沉浸于外,不知在飞天神游些什么。 仇红无言,微微歪头,启唇,不轻不重地落话:“西凉战事如何?” “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西凉”两个字一出,裴照川果然猛地回神,眉眼一凝,漏出点警惕的锋芒来。 “不然呢,你回京不是为了这事?” 她说得十分有底气。 裴照川不会无缘无故入京,更不可能是偷偷入京。 他本来因着万夜营将领的身份,在境内十分敏感,若有意隐瞒私自行事,稍不注意就会落人话柄。 他不是那种蠢货。 再放眼内外,如今真正能算得上时机恰好,又与裴照川挂上关系的,除了西凉战事,仇红想不出第二个。 她优哉游哉喝茶,心中已有定论。 那头裴照川还在解释:“为何是为了这事?西凉有赵大将军镇守,我在云疆待得好好的,何必平白插上一脚?” 裴照川自认巧言善辩,更何况仇红还是个笨嘴笨舌,自然是说不过自己的。 哪想仇红微微抬眼,启唇,用一种慢的磨人的声调,一字一顿地吐字:“是吗?若他真在镇守也就罢,那若他玩忽职守,不仅不战,还鸣金收兵,撤退战线呢?” 裴照川登时心口骤停。 仇红微微眯眼,瞥见裴照川颊边肌肉抽动,微微一笑。 方才这话纯是诈他的,她早不问朝政多少年,怎可能知道远在羲和关的西凉战事内幕? 全是靠半猜半演。 不过八九不离十。 羲和关战事,两年以来,对内都是统一的话术,梁军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定能将西凉妥善攻下,捷报大传。 仇红本不问朝政,只偶尔与萧胥闲谈时,会从他口中听到一些琐碎,西凉的邸报传到她耳朵里的时候,已经有些迟了。 她听完萧胥对西凉战事的转述,脑海里只有四个大字。 放你的屁。 先不说西凉,就是主将赵敏那个一点就着的暴性子,稳扎稳打这四个字就能要了他的命,更何况他一人独裁,怎么可能甘心慢慢同狡诈多变的西凉人耗? 再者, 打仗这事,劳民伤财。西凉的地界,兵马倒是不缺,但粮草却是紧俏,他们是打不起耗时战的,只要抓住一点机会,一定会和赵敏拼得你死我活。 如今这种战线拉到两年之长,只能说明一件事。 赵敏压根儿就没打算好好打。 裴照川听完她方才的话,心下无措,嘴上也松动,“你既知道,又何必问我?” 仇红好整以暇:“其实刚才是不知道的,现在多亏了你,确实知道了。” 裴照川才反应过来。 又中计了。 仇红:裴家人,永远年轻,永远被骗。 不过她倒没心思取笑裴照川。 既然猜测是真,那她就不得不面临一个新的问题。 仇红人虽在朝外,但到底对于朝中之事十分敏感,前段时间学生们随口一谈,问她会不会出战西凉的时候,联系今日裴照川的表现,再将十六日断石崖串起来。 大概就将事情在心中捋了捋,一个不好的猜测在心头涌现。 如今漳州派的算盘,可能是真朝着自己来的。 闹得沸沸扬扬的十三尸身案、羲和关按兵不动的赵敏......还有她救回来的阿云。 一个念头突然福至心灵。 如果没猜错,她应当是阴差阳错,救回来一个颇有身份的西凉人了。 留言——珠珠——收藏——打滚——滚回来——滚回去——感谢支持的读者们—— 第四十七章:你把我当什么?(逐野ANGRYSEX “你同逐野的交易,是什么?” 她还需一点点信息,来印证自己的猜测。 裴照川并不隐瞒,一五一十,将他和逐野的交易,全告诉她了。 他问逐野借人,逐野要他带自己见仇红。如此简单。 仇红不知道该有什么心情。 裴照川借人也要劫下来的人,不用想,身份也绝对足够晃动大局。 意思是,阿云的确是西凉人。 傅晚晴的诚意,究竟是指的阿云那张脸,还是他的身份? “你和逐野,是如何认识的?我记得七年前,他重新回到燕国了,你们应该不认识才对。” 裴照川也是一顿,“你也知道已经是七年了。” 他不太想聊跟逐野有关的事情,将话扯回来,“所以,你的确把那人救了?” 仇红扮猪吃老虎,“嗯,顺手救的。” 她十分入戏,毕竟自己最开始真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并没料到之后的发展。 “他怎么了吗?” 裴照川私心不想将仇红牵扯进来,口上撇清:“没什么,算不上太重要。” “他人呢?” 仇红面不改色:“找了个地方。” 裴照川点头。 人在仇红这里,他也放心,自然也就没什么好说的。 他说完了,人也该走了,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即使想留,这地方人多眼杂,他不想给仇红惹麻烦。 *** 裴照川一走,仇红在后院池塘边上,寻到了正低头观鱼的逐野。 还不等她靠近,那人平静无波的声线响起: “你的学生方才来寻过你。” “是谁?” “一个姑娘,叫游艺。”逐野认真复述,“说她父亲这几日上山捕猎,本应该于今日到家,却始终不见人影,她放心不下,想从你这儿告假回家。” 仇红微蹙双眉,为游艺的遭遇担心起来,逐野又说:“我已替你允了,方才她已经跟着她母亲走了。” 仇红遂点点头,放心下来。 逐野的声线却陡然泛出些凉意。 “为何平白杀人?” 若说仇红这段时间以来都毫无负罪之感,现下被逐野这般目光审视,这般声线审问,她竟也破天荒觉得微微难受,骨子里生出些紧张。 竟是无法开口,回答不了。 逐野并未朝她靠近,他的身形隐在池边的水雾中,有些朦胧,有些凉意。 “别骗我,可是情毒又犯了?” 竟只是,担心这个。 仇红提到嗓子眼的心咽下去,诚实作答,“有一点影响,但的确不是失手杀人。” 逐野应该能从她话里明白的,仇红不杀他们,他们自然就会杀仇红。 杀人,是迫不得已的选择。 并不是受本能驱使,也不是旁的什么。 逐野听了她的话,面色缓和下来。 “大理寺会派人来审问你。”他顿了顿,“或许是明天,或许是之后。” 仇红并不意外,只是想到要以嫌疑犯的身份,被傅晚晴审,实在不爽。 “你想好怎么脱身了吗?” 仇红一顿,她是个从不给自己留后路的人,脱身二字,与她沾不上边。 逐野也料到了,并不意外。 “明日我会帮你。” 仇红叹气,下意识对逐野的好意拒绝:“你无需把自己牵扯进来的。” 他身份不便,何必为了她卷进这朝堂的乌七八糟?于己于彼都是不好,还是少生是非为妙。 ——你无需把自己牵扯进来。 而在逐野眼里,这句她不痛不痒说出口的话,却像是一刀泾渭分明,要将他们二人隔绝。 她一向是这样,巴不得自己与世上所有人毫无关联, 多少年了? 逐野心脏一痛。 他如何将真心付出,如何视她如挚爱,还是换不来她一点点甘心主动的信任和依赖。 哪怕是一点。 逐野看着眼前的人,七年不见,她的冷漠和拒绝一如既往,从不动容分毫。 就像七年前,她一句轻飘飘的话,就要他离开,断情绝爱,此生再不复相见。 “将军” 逐野的呼吸有些困难,仿佛七年前那一幕重现,眼前这个人又要将他抛弃一般,他眼中水光透彻,像迎接了整整七年的雨。 “在你心中,与我算得上什么关系?” “我的确需要你。” 仇红的声音像是隔着万世而来,“但也止步于此。” 她向来是这样,是非分明,连假话也不愿说。 “逐野,如果你” 她的声音是有犹豫的,像是最后一点慈悲,可怜他。 如果什么呢? 逐野在等,但明显,仇红根本没想过接下去的说辞。 她把话停在如果,然后,再无下文。 没有如果。 逐野一直都是知道的。 “这样最好。”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自己说。 像是妥协,又像是,早已接受。 “不是需要我吗?” 逐野开口,看向仇红的目光少了最澄澈的情绪。 他看着眼前人,语气冷淡。 “既如此我需要你的时候,你也不能拒绝。” 言之凿凿。 不容拒绝。 *** 他们回了将军府。 在逐野失控前的最后一刻。 她从背后被顶在龙纹衔凤的影壁上,身下的衣物被剥了个干净,双腿赤条条地被分开,前胸触到冰凉砖石,影壁的突起卡进她柔软的乳峰,激得她浑身僵硬。 “别,我们进去” 请求的话被逐野捏住她脸颊迎上去的吻打断。 他的舌缠住她的,从齿间带出涎水,往下吻过她高扬的脖颈,再顺着她被扯开的衣服尝过后背。 他一只手控制着她雪白的肩胛,另一只手撩开小衣,从前头探下去,一路绕过湿漉的毛发,摸她已近泛滥的湿穴。 她的情毒被勾起来,在五内中翻腾,浑身滚烫,逐野的手控制着她的身体,往影壁上突起去,她燥热的身体贴上冰凉的转世,刺激得她神经发麻,坚硬而粗糙的凸起蹭过乳粒,又痛又痒。 逐野今晚格外发狠,丝毫没有怜惜。 他一边让仇红的身体与影壁紧紧相贴着摩擦,一边伸出两指送进穴心,又是搅动,又是深勾。 “咕啾——咕啾——” 水声作响,他伏身凑到仇红耳边,咬住她耳垂,含糊又清晰地吐字。 “将军很喜欢这样?这才多久,已经湿成这样了” 他两根手指在穴内作怪,力道很重,拇指蹭过水液,狠蹭过颤动的阴蒂,仇红一下痛得呼告,下意识求饶。 “疼,别这样” 逐野充耳不闻。 继续掌控着她的下身,这次是三根手指,并不收拢,而是大肆张开,在她穴肉中来回直撞。 仇红受不了,咬着唇忍痛,逐野的手抚过她皱紧的眉毛,又是嘲弄又是嗤笑地说:“这就不行了将军你有点太弱了。” 逐野是故意的。 他只是需要她痛。 他发觉了,这段关系里只有他一个人在意失控,是远远不够的。他要仇红和他一起堕入这痛苦,哪怕只是欢爱中带给她的,也足以让她记得一辈子。 他用手把仇红的穴玩儿得通红发麻才放过她,再将人掰正,身体正对着自己,沾了她水液的五指黏腻,拍在她后臀,激起一阵战栗。 “抬腿。” 他是不想自己动手的,要仇红自己抬起腿,方便他进入。 受情毒控制的仇红是很难保持清醒的,他一向知道,从前他怎么也不愿仇红完全沉沦于情毒作用下,与自己交欢。 但如今看来—— 他垂眸,望进仇红因渴望而失神的双眼,潮红双颊,无意识微张而吞咽的嘴。 和她乖乖听话,为自己而打开的双腿。 她就该沉沦进肉欲。 而不是整日像尊入定的女佛,那样清高,那样拒人千里之外。 逐野摁下心海泛滥,解掉衣带,放出早已硬得发烫的阳物,无需任何的爱抚,而是纵容自己怒张的头冠,直直往她闭合的肉穴而去。 破开那紧致穴道的一刻,他满足地叹息一声,而仇红则因突然的疼痛弓起身体,下意识推拒他的进入。 “不要,疼,不要——” 被他抓住一边跳动的乳,狠狠揉捏。 这般面对面进入,逐野皱着眉看向仇红,他没有伸手将她环抱,也没借给她足以依靠的力,她就这样一下一下被顶弄着穴眼,人被摇晃得颠三倒四,仅是站也站不稳。 逐野不想帮她,任她被自己肏弄得站不住,必须被迫抬高腿缠上他的腰,以求平衡。 他知道,无论他怎么对待她,这个时候,她只会是欢愉的。 但可笑的是,仇红受情毒控制的身体,无论是谁,她都会是欢愉的。 不会拒绝,不会反抗,甚至会讨好,讨要更多。 逐野眸中一暗。 他心海翻涌,耳边叮当作响,是仇红脚踝处的环镯,他微微垂眸,心中又是一沉。 七年前,仇红的情毒是如何被下的,他不知情。 七年后,她身上又如何莫名其妙出现的玉烟蛊,他也丝毫没有头绪。 他向来被她视作外人。 他手指拂过那环镯,心如刀绞,似真心又似随口一问:“你究竟招惹了什么人?” 被肏弄得意识漂浮的仇红,听见这一句轻飘飘的问,呼吸一滞,眼前不知为何,忽地浮现宋允之的眉眼。 他正神色专注地看着自己赤裸的身体,从来平和的眼睛里,一半闪着滔天的怒气,一半,却又显出无尽的欲望。 那太荒唐,太荒谬,仇红像是被吓到,慌忙伸出双臂,下意识将逐野的背抱紧,喘息道:“一个我杀不了的人。” 逐野被这一抱,顿住了身下的动作,静默片刻,又更加发狠地往她酸软的穴心里凿。 闻言,托着她胸乳的两指动了动,指缝朝那红透的茱萸一夹,“是杀不了,还是不想杀?” 仇红半个字都答不出,她的喉咙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 “我有些时候也想知道,你到底还要招惹多少人?” “你总是不满意的,不是吗?” 仇红不知道逐野到底想说什么,但那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他看上去很生气,她却不理解他在气些什么。 于是这场情事变成了仇红单方面的投入,逐野单方面的施虐。 他毫无感情地在她穴里抽插了百余下,而后拔出尚硬的阳具,一只手迫使仇红伏低身体,他五指握住滚烫的茎身,撸动几下。 精液顷刻喷出,尽数射在她脸上,眉骨、眼下、唇边既淫又洁。 仇红只觉得脸上凉意深刻,浅淡的腥气混着逐野的异香扑面而来。 她还没反应过来,下巴被人抬起。 “做得很好。” 黑暗中,逐野扬起一个笑,“将军,你让我很满意。” “我们就该这样,好好地利用彼此的身体,得到欢愉就足够了,不是吗?” 尒説+影視:ρ○①⑧.red「Рo1⒏red」 第四十八章:开门,吃药 仇红再醒来时,时辰尚早。 床榻上并无别人。 昨夜的混乱场景,她记得不太清了,只晓得现下动一动身体,身上各处就有不可忽视的痛。 她甚至没眼看自己身上被留下了哪些痕迹。 好在逐野是有良心的,昨夜荒唐过后,仍记得为她拭净身体。 说来奇怪,这并不算她第一次清醒之时与逐野行事,但对昨夜具体发生了什么,她真的记不太真切。这不是个好预兆,只能证明情毒的作用越来越不可忽视,即使不是十五,她的神志也要受其影响。 正出神间,听见李管家从外头禀报,说是贵客来访,请她到兰庭一叙。 贵客? 她将军府向来是不迎客的,哪儿来的客,又是哪儿来的贵客? 无论是谁,仇红都不好磨蹭,叹出一口气,急忙将自己收拾齐整,换衣时才发现逐野在自己脖颈留下了一处咬痕,只能换上足够遮掩的交领胡服。 她照例还是马尾束发,匆匆往兰庭而去,却不想见到的人,竟会是寒赋。 他来做什么? 仇红不太记得上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不过不重要,无论何时见寒赋,他面上始终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冷漠表情。 锦袍、云靴,十足的派头,世上无人可称其右的冷脸。 兰庭是种满了花草的,寒赋往那儿一坐,仇红只觉得满园生机都霎时凝成了坚冰寒蹉。 “寒相。” 官大一级压死人,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先叫人。 寒赋抬眸了,却是看也不看她,也不为所动。 仇红无言,寒赋这人的脾性就是莫名其妙,毫不避嫌地来她府上,见了她人又不说话,到底什么意思? 要换从前她倒也能和他犟上一犟,但是她昨晚荒唐,现在双腿发软,只想快些找个坐处舒展舒展腿脚。 于是自顾自往寒赋对面一坐,屁股还没沾地,那垂眸观棋的人启唇,用两字阻她。 “站着。” 竟是不许她坐。 “这是我家” “是吗?”寒赋动了,抬眼睨她,“我怎觉得,将军只当这里,是什么随随便便就能歇上一脚的驿站呢。” 什么意思? 怎么如此阴阳怪气。 仇红狐疑,难道是撞见了逐野? 不过那又怎样,她带谁回自己家,还得经过他同意?未免管的太宽。 “即使是驿站,那也是我仇红的地盘,我想坐就能坐。” 她毫不犹豫回呛,一屁股坐下,坐得有点狠,动了酸软处,忍住龇牙咧嘴的冲动,在寒赋面前,是千万不能出丑的。 好在寒赋专心自奕,并没兴趣与她互讽,也没兴趣看她面试表情。 他一直如此,连多看她两眼都觉得厌倦。 有时候仇红也佩服自己,天下大事纷扰,都没见寒赋分神恼怒,她却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轻而易举叫寒赋因自己面目有憎。 仇红受不了与他同处,耐着性子要问他来此为何,还没开口,便听不远处廊下,一声通禀。 “寒相,傅大人带着大理寺的人,已在将军府门前等候。” 仇红警铃大作。 大理寺效率如何变得这么高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选在现在,还非得在寒赋面前? 却见被她顾忌的那人八风不动,仍是闲情逸致布棋,面上一丝情绪也无,看来,他也是知道了。 仇红面上一哂。 这终究不是什么好事,传到寒赋耳朵里,他保不齐又要如何看不起自己。 作孽啊。 “呃那我只能先去见上一见了” 仇红硬着头皮,只能希望寒赋此程不是专门来看自己笑话的,正要起身告辞,却被那人一道声线绊住脚下。 “让他们等着。” 五个字,向来惜字如金,多一点也不肯说。 仇红垂眸去看寒赋,那人还是端着一张死人脸,不过眉宇间蹙了几分并不掩饰的戾气。 规矩二字对寒赋从来都只是摆设。 只有他颠覆规矩的份,没有规矩束缚他的理。 他这般开口,就算是仇红想出去,大理寺的人也不敢将她拿下。 气氛一时沉闷,好在不过须臾,寒赋再度开口,他声线平稳,与她内里的焦灼格格不入。 “你倒是真不想活了,是不是?” 什么意思? 她没听懂,又见廊下一人端着陶案进来拜见,案上玉盏药汤浓郁,已是不沸不凉,刚好下咽的程度。 “你这药既不想吃,又何必劳烦太医?” 她后知后觉。 算到今日,她竟已缺了好几回的药未喝。 她怎么就将这事抛之脑后了。 实在是哑口无言。 仇红硬撑着为自己辩解,要是她自己取药就好了,这样没人可以拿这事牵制她,“不过几回而已,下次不会忘了” 却听寒赋淡笑道:“区区一点旧疾,怎会要你的命。” 他直直看向仇红,“将军虽贵人多忘事,但也的确是惜命之人,若此药真举足轻重,将军又怎会轻而易举让我接手?” 这话有些危险,仇红下意识喉咙吞咽,“你怎么知” 寒赋怎么会知道,要她命的另有他物? 那人必不可能将此事透露给旁人,唯一的可能便是,她遮掩得不够好,叫他猜出了点蛛丝马迹。 还是太大意了。 又或许是,在那人给自己下蛊毒的第一刻,寒赋也就同时知道了。 无论哪种,都叫仇红不好受。 寒赋没让她说接下去的后半句,“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 仇红呵呵两声,极勉强的笑,“丞相竟然管我死活?” “你现在不能死。”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底竟闪过一丝真挚的光。 仇红不想试探他了,将玉盏里的药喝完,抬袖便擦,动作十分豪放,寒赋却破天荒没讽。 不等再开口,廊下又传来一声通禀。 “寒相,萧大人带着太子教令前来” 话未说完,被寒赋打断。 “我的话你听不明白?” 他的声线终于有了波澜。 “叫他们等。” 权臣做派,装都不装。 仇红唯恐这副做派牵连自己,好声好气开口—— “那可是东宫” 被寒赋撩起眼皮,轻轻一瞥的目光压下。 话锋一转,“所以你来,到底有什么事?” 寒赋抬眼看她,四目相接,仇红不禁打了个寒颤。 “西凉战事,打得并不算顺利。” 他用词还算委婉,不算顺利,囊括了赵敏在前线干的一堆子乌七八糟的事。 “所以?” 仇红大概明白寒赋前来是为何了。 想来这段时间,漳州派在羲和关应该是坏事做尽,压不住的风声,终于要传进京内了。 “西凉之事,我要你来管。” 他倒是不客气,实话实说。 仇红被这口吻气笑了,“我若说不呢?” 寒赋面无表情,“没这可能。” 哈。 她真心厌恶他这般胸有成竹,不容多话的语气。 “我已卸甲还官多年,武艺生疏,西凉战事兹事体大,实在无法担此大任。” 她是答应了宋允之要回朝没错,但不代表她就得全心全意奉献自己,提携玉龙为君死。 不值得。 “还请寒相另请高明。” 她话说得不绝,但态度分明,本以为寒赋会被惹怒,却见他眉目无变,手下的棋子不慌不忙布出,抬眼,“你觉得自己能躲到多久?” 仇红十分坦然,“能躲为何不躲。我又不是真的武神降世,百战百胜,真叫我出征,西凉人强大,打了败仗,那岂不是丢了寒相的脸?” 她是真的不想去,甚至不惜拿寒赋的颜面做后果,表明态度。 寒赋却始终处变不惊,对她明显带着情绪的话不为所动。 “七年前,你会说这样的话吗?” 他淡声开口,“怕是巴不得同你的万夜营,身死疆场,尽忠尽义吧。” “那又如何?”仇红面不改色,“寒相也说了,那是七年前。要换我来说,七年前的寒相,也定不会将守关重任,放心交由我来做吧。” 回应她的,是寒赋声平容静,万般坦然。 “你错了。” 仇红呼吸一滞。 “后梁之大,却真正只有一个仇红,能守住任何一道关。” 他声线明朗。 “我从来是这样想的。” 我从来是这样想的。 这声线笃定,怎么能从寒赋口中说出。 仇红一时发怔,只觉得这句话耳熟至此,且同样出自寒赋之口,但她无论如何捉不住那一闪而过的画面。 万分烦躁,没料到他如此难缠,竟是非要她出征不可。 她胸口郁闷,只觉气短,高领束着她脖颈十分不适,干脆拉开,让出些缝隙。 “我为何一定要答应你?我不认为寒相一句话,就能让我心甘情愿卖命。” 哪知寒赋向来胸有成竹,只答她道:“你会答应的。” “我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 什么意思。 她解不明白,又见寒赋的目光不知何时已落到她敞开的衣领—— 完了。 本是寂清的视线,陡然转寒。 那目光算不得好,却也看不出什么更为恶劣的情绪,却让仇红凭空,浑身起了寒意。 “仇红。” 寒赋垂眸。 他叫她全名的时候,唇齿间的气总是格外冷。 又来了。 一提她的本名,肯定没有什么好事。 “我很好奇。” “你既念此人的旧情我很好奇,为何不念林无隅的?” 果不其然。 第四十九章:影帝的诞生 傅晚晴带人在将军府门前等了有几刻钟,皇城之内戒严,大理寺也不能轻易拿人,但此番前来是奉了东宫的旨意,快马加鞭,不得不来。 但她还是极悠闲的,毕竟这东宫旨意看似来得迅疾,实际也只是表面做做工夫,并不是真要他们在将军府耍官威。 但面上仍要摆出一副焦灼等待的样子。 一旁的严科倒是很紧张,一会儿抬头看天看地,一会儿摸着将军府门前石兽絮絮叨叨。 还是太年轻,不知道在紧张个什么劲儿。 傅晚晴等得有些久,但她是有坐处的,并不劳累,更何况将军府里头还来了尊煞气十足的阎罗,她是能晚点儿进去就晚点儿进去,不愿意身先士卒,触寒赋的霉头。 寒相到此她并不意外,但没想到一向沉稳克己的太子殿下竟是坐立不住,听说寒赋到访,立马派人带着新的旨意到将军府,像是生怕寒相先大理寺一步,对将军府做什么一般。 本以为来的人会是太子殿下近侍叶公公。 却不想是萧胥。 他倒是张熟面孔,但傅晚晴见得不多。 人人都知萧胥萧少卿最是风光霁月,不食人间烟火,实乃月上仙君。 倒与仇红消极避世不同,他是生一副这样超凡脱俗的性子,即使人在朝中,也如位列仙班,干的是天上不染凡尘的活儿。 傅晚晴对仇红的情闻八卦了如指掌,自然知道这看似不沾红尘的仙君,并不是真正“超凡”、“脱俗”。 甚至还要因为心有所属,甘愿方下身段,为人东奔西走,甚至也要同她一样,被拦在这将军府大门外,等候发落。 傅晚晴看他一眼,那人的脸色并不算好,但仍维持着体面,两人对视,潦草点头,并不多话。 不知过了多久,将军府里的寒相像是终于处理好私事,大发慈悲,允他们进去了。 *** 傅晚晴入内的时候,还好没正面迎上寒赋,府中只有仇红一人。 她也并不多话,直接向仇红表明此番来意。 仇红人看上去没什么精神气,但人到底是挺拔的,堪堪站在那儿还是极有威严,两人打过照面,直入正题。 “不知将军可有耳闻,近日京郊发生的断石崖十三尸身一案?” 仇红并没看她,把她带来的人环视一圈后,视线停在一处,点点头,“有。” 傅晚晴晓得她在瞧什么。 萧胥默不作声跟着他们一行人走进来,此刻正站在门外,只露出半边身子。 她虽想看这两人见面场景,但实在不能如此大胆,只能按下兴奋,咳嗽两声,道:“既如此,下官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开门见山便是。” “就目前大理寺掌握的证据来看,此案与将军有密切关联,我们需要同您核实些信息。” 仇红“哦”一声,十分配合,“需要我同你们回大理寺?” 傅晚晴并没这个打算,本就是做戏的一审,带回大理寺还怎么掩人耳目。 于是道:“将军在此受审即可。” 她端起官架子毫不含糊,并不多言,切入正题。 仇红也不好多说什么。 “这无头尸身一案,实在棘手,物证极少,大理寺介入调查之时,一度陷入停滞,难以推进。”傅晚晴简短道,“直到五日前,有一人证主动向大理寺投案,提供了线索,我们才得以继续追查下去。” 仇红并不意外,“这线索,有关于我?” 傅晚晴点头,“正是。” “但人证......”傅晚晴顿了顿,“今日早时被发现横死在山郊。本应该与将军对簿公堂,但现在死无对证,所以下官只能快马加鞭,唐突拜访,要与将军核实此事。” 这是仇红万没料到的。 从傅晚晴有意递来的眼神,她瞬间明白,本来以傅晚晴的手段,是可以免去今日来审她的这一道程序的,但偏偏人证平白受害,给此案又添一条人命,就是傅晚晴再想一手遮天,也是在无法堵住悠悠众口。 仇红叹息。 漳州派,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一条人命在他们眼里,真是不如猪狗。 她暗暗握拳,眼底又热:“敢问此人是何身份?” 傅晚晴的脸色未变,“此人只是京郊二元村的猎户,十六日当晚,他正好在断石崖附近。” 仇红不太记得那晚的经过了,“他看见了什么?” 傅晚晴十分佩服仇红的坦荡,也不犹豫,道:“他的证词里说,十六日当晚他看见了你从断石崖方向离去,并且不是独自,而是带着一个人。” 仇红“啊”了一声,差点要道出“确实”二字。 好在被傅晚晴眼神警告,即时止住,正忖度着如何自辩,一道声音自厅外传出,打断了傅晚晴的审问。 “不必问了,当日将军出现在断石崖,是为了救我。” 逐野是从内院步出来的,突兀的一道声线,就是仇红也没料到。 厅内众人面面相觑,都被这突然出现的人高马大,长着异族面孔的男人吓了一跳。 而逐野十分招摇,对众人打量目光视而不见,一身过度隆重的燕人打扮,身上配饰琳琅满目,清脆作响,闲庭信步地朝正中央仇红的位置走来。 傅晚晴看了他一眼,眸中有隐隐的兴奋,末道:“你是何人?我倒觉得十分眼熟。” 仇红:却不知道是不是在你迎月楼里,有这模样的小倌。 她实在恨死傅晚晴这副装模作样公事公办,实则暗看好戏的模样了。 逐野却十分坦荡,站在仇红身侧,定住,接过她的话,顺势而道:“在下燕国使臣,逐野。” 话音刚落,众人皆是一默。 傅晚晴显然没料到,这将军府里藏龙卧虎,引来了东宫、丞相不说,还来了个身份尊贵的燕人首领。 “原来是燕国的使臣。” 她恍然大悟,眼神又变得极深,一时忘了自己的身份,直白往仇红那儿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 “又为何宿在将军府中?” 一语惊人,众人面色各异。 严科amp;大理寺众人:? 门外萧胥:...... 仇红:。 唯有逐野面色如常:“傅大人问得正好,这正是下官要解释的。” “下官此次入京,实际上是受了富阳公主的命。富阳公主遥领燕地,有监管总决之权,恰逢两月之后便是庆祝梁帝万岁的千秋节,经过商议,燕王允我先行,向富阳公主禀报国内事宜。” 他话说得清楚,富阳公主的名号一出,在场众人都是一惊,悄悄互望。 傅晚晴和仇红互换了一个眼神,前者纯粹看戏,投来好奇的眼神,后者则是一脸不关我事。 富阳公主是本朝唯一的一位公主,生母早逝,由文皇后抚养长大,颇受梁帝宠爱,自及笄后便入朝为官,在户部任职。 贞徽二十年,燕地归降后,梁帝便将遥领之权赐给了她。 富阳公主要见燕地使臣,合情合理。逐野的话,他们若想找出错处,只能去公主府叨问。 逐野话未说完:“但此番前来,毕竟不是正式拜会,又因我曾在后梁生活过多年,十分熟悉,所以选择独自入境,与一只商队同行。” “在入京前一切都很顺利,但为防不测,还是在入京拜会前寻人护送,却没想到仍是走漏风声,反遭设计,护送的队伍中混入了刺客,就在十六日当晚,我们一行人遭到袭击,寡不敌众,一与我同行的几人,皆是当场被害。” “本是寡不敌众,眼看我也要被奸人所害,好在将军及时赶到...”他微微侧过身,平淡的声线多了些柔,“将我救下,才让我幸免于难。” “若大人对我的证词存疑,大可一验我胸前伤口,正是那日遭到袭击后,为奸人所伤的。” 此番陈白,言之凿凿,听上去天衣无缝,千真万确。 一个外族人,何需拿此事作假? 把在场众人各异的脸色,全都唬成了一样的将信将疑。 傅晚晴呼出一口长气,“竟是如此?”目光看向仇红,她还是一脸的不关我事,但逐野身上的的确确有伤,昨晚她才瞧过。 明明说了不希望他卷进来,却没想到这回连富阳公主都被他拉下水了。 仇红只觉自己罪孽深重。 傅晚晴倒是乐坏了,这简直得来全不费工夫,都不需要她来糊弄人,没想到仇红还藏了这么一手,直接把漳州派的算盘打了个稀巴烂,仇红直接从平白杀人变成了救世英雄,简直不要太方便自己从中作梗,不费吹灰之力将风声扭转。 她越想越高兴,眉眼弯弯,“那使臣可知,伤你们的是何人?” “那些人的身份……”逐野顺势说下去,“我自然是不清楚的,我信任后梁人民如同信任燕国子民,完全没想到,会在京郊发生这种事。” 这话明摆着是道德绑架。 但偏偏在场几个后梁人,没有一个人敢说一句不是。 “兹事体大,将军本愿独揽,待我好转后再亲自禀报太子,却不想被有心人利用,我前些日子静休养伤,今日才知道,这事沸沸扬扬,竟传到此地步。” “仇将军出手相处实属大义,要将她怪罪为杀人凶手实在荒谬,还请大理寺彻查。” 字字恳切,伏身拜首。 仇红无言以对。 逐野字字凭空捏造,要大理寺上哪儿去查。 更何况坐镇的人是傅晚晴,她又怎么会真去查。 第五十章:选择 “既如此。” 傅晚晴像是终于解决了心头大患般轻松,连带着眉眼松散,看人的眼神都变得柔顺了许多。 “倒是我们大理寺办事不周,唐突至此了。还希望使臣切莫怪罪,至于京郊遇袭一事,还请您和富阳公主放心,大理寺定会早日查清真相,捉拿真凶——也早日还仇将军一个公道。” 看向仇红的目光饱含敬佩之意。 看得仇红只想揍人。 眼看尘埃落定,一旁闭口不言的严科却在此时突兀开口,道: “下官有一问不得不说。” 他从进门起就被傅晚晴交代了,半个字不能乱说,审人的过程,只能交由傅晚晴全权负责。 这并不合规矩,但傅晚晴的话很有说服力,要是仇红单独在,他们倒还可以掺一脚。可保不准寒相在不在场。 经过方才的审问,他确认寒相定然不在,不然肯定会露脸。既不在,他忍了许久的困惑终于能脱口而去。 “就使臣方才所言,您对选来的护送之人并不相熟,又称自己对此事缘何发生一概不知那么,停在我大理寺的十三具尸身,为何是被燕地所产的化骨香催化,尸骨无存了?” 严科此行,是带着一定要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的目的。 若说他从前还将这案子定性为凶案,一心一意捉拿真凶,平定民心的话,如今看来,他是大错特错。 先是无故出现在各处的头颅,引得他们各处东拼西凑,找出线索。 然后是莫名陆续冒出来认尸的家眷,半路哭嚎,好事人群在大理寺门前堵得水泄不通。 再是一夜之间尸骨无存,又到今早,人证暴毙荒郊 严科东奔西走已近疲累,也不得不承认,这场凶案,摆明就是党派相争下的荒谬产物。 大理寺无非是被迫推着,照幕后操纵之人所计划的那样,一步一步,往他们设计好的方向而去—— 最终将目标,引向了仇红。 这案子有多处扑朔迷离的地方。 以现有的证据来看,根本无法给任何一个人定罪。 更何况那个最大的嫌疑人是仇红。 他们的镇国将军。 一尊活生生的功碑,万人咸仰。 严科从前想,如果行凶杀人就能搅乱政局,影响民意的话,这世道被毁,早就要天下大乱,不成体统了。 但现在这些人已经猖狂至此,毫无尊畏,无视律法,竟能如此草菅人命,并借此发作,竟是能将罪祸,引向任意一个与他们为敌的人。 哪怕这个人是仇红。 严科不敢想,此事要是传进了华清宫,梁帝的耳朵里,天子一朝降怒,那又是何等的血雨腥风。 大理寺存世,又是何等的可笑。 所以他必须尽可能,把事情问个清楚。 众人皆有所隐瞒,又有所添油加醋,私自篡改。 这不是他能接受的。 所以有一点蛛丝马迹,他也要锱铢必较。 化骨香一物,虽为燕地之产,但极为珍贵,并不是随意能获。 更何况近年边境管控甚严,梁燕通商的马队,都要经过严格细致的筛查,防止偷带禁物,以生事变。 这化骨香之类的毒物,就是排查的重中之重,无论逐野知不知情,查出来,都是大案一件。 “还请使臣,为下官解惑。” 严科说出这句话,无视了傅晚晴向他投来的警告眼神,脊背挺得笔直。 仇红从未听说过大理寺尸首被毒物催化一事,听完严科的话,瞬间便知晓,肯定是逐野命人去做的。 她一时情绪复杂,按捺着,试图先一步开口,未来得及出声,只听身后一人朗声道—— “你们大理寺就只会问问题,从来不会自己查,是吗?” 寒赋信步而来,如在自家府上,十分自然。 跨进门厅前,瞥了萧胥一眼,不作停留,看向厅内,扫了一圈。 案前的傅晚晴抓住时机看向仇红,眼神多了些调侃,和钦佩。 仇红:滚。 傅晚晴面上毕恭毕敬:“寒相。” 大理寺一众人等:“寒相。” 唯有仇红面上无奈:“你还没走?” 这话本意只是单纯疑惑,明明她已给他指了后门的路,请他走,难道他寒赋如今金贵到只走正门了吗? 却在这场合下,不知为何带了些埋怨意味。 在场几人都是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寒赋却面色无改,唇角微动,“我认为,我们二人之间的事情,还未谈妥。” 仇红还没作出反应,一旁的逐野居高临下,先一步抱臂,看向了眼前的人。 “您就是,寒相?” 燕人天赋异禀,都长得身高肩宽,纵使逐野身上没长几两肉,但身量在那,看人都用俯视,哪怕是一向受人仰视惯了的寒相,见了他,也不得不抬眼。 但比起与人视线相触,寒赋显然更喜欢目中无人。 他甚至连眼睛都懒得抬,毫不在意,往主位上一坐,才慢慢悠悠道:“燕地使臣受富阳公主的命入我后梁。” “可是燕地出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出事就出事,还我不知道的事。 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权臣还是怎样。 仇红在寒赋坐了主位的那一刻就开始不断腹诽。 那是她的位置!那是她的椅子! 给钱! 坐了就要给钱! 当然只敢在心底呐喊。 一旁的逐野听了寒赋的问,并不,仇红疑心他又要开装不懂汉话,正想提醒他别在寒赋面前耍这把戏,否则就是她也保不住他。 结果逐野很是识相,微微垂眸,浅笑,字正腔圆道:“寒相多虑了。此番前来,只是为了两月后,梁帝千秋节一事罢了,燕地境内一切安好,后梁福泽深广,燕地受益颇多。” 这场面话,仇红自叹弗如。 “既如此,当然是最好的。” 寒赋的表情看上去毫无变化。 话锋一转,“燕地远在西南,尚能善治,你们堂堂大理寺身处京中,皇帝脚下,却是连个凶案都破不明白。” 一句话,说得人遍体生寒。 大理寺众人噤若寒蝉,严科被这话讽得当头一棒。 他平日里受惯了傅晚晴管教,本是对这般的呵责,但还是头一遭面对当朝丞相的怒气,霎时被寒意泼了个满面,哆哆嗦嗦,半个字说不出来。 “寒相教训得是,既如此,我们一众人等不好再叨扰将军,当立即速回大理寺酌清此案。” 傅晚晴打了圆场,“不知逐野使臣身体如何,能否随本官回大理寺中,细录陈案?顺道厘清这化骨香一事。” 如何厘清? 仇红并不想再要逐野为她圆谎,当即要拦下,身旁的人却先她一步,缓缓点头,道了一声好。 “化骨香确然是燕地所产,且为后梁禁物,兹事体大,逐野虽不知此物受何人所用,但身为燕国使臣,有义务与大理寺诸位共同查清,竭我所能,早日结案。” “” 她话梗在喉咙里,并说不出口。 寒赋在此,大理寺众人自然不敢多留。 傅晚晴朝仇红抛了个眼花儿,意思是她现在要快些跑路,仇红自己自求多福。 仇红无奈,又听傅晚晴道:“使臣且随我们来吧。” 逐野很配合,出乎意料的配合,他仿佛打定了主意要把这事情解决好。 且不经仇红的手。 仇红并不喜欢这样,她自认无需任何人为她做任何事,更妄论这个人还是被她伤过的逐野。 “你无需同他们去的。”她这样说,“我能自己解决,你没有必要把自己扯进来。” 逐野看都未曾看她。 略过她,直直往傅晚晴方向而去。 “逐野!” 仇红有些急,为他这般置若罔闻的样子,深感内疚。顾不得其他,追上逐野的步子,却是没有伸手,只能情急将他拦下。 “你听我的,这件事真的无需你” 话未说完,逐野微微垂眸,冰凉的眼风扫过她的脸。 “相信我。” “你不会有这个空闲再来管这案子的。” 他不紧不慢,压低声音。 仇红蓦地一顿,又听他说: “昨日在山庄。除了游艺以外,还有一人来寻你。” 仇红本来想开口劝他别去的话愣住了,心上一紧。 逐野垂眸时,能看见她眼前毫不遮掩,明晃晃闪过的一瞬犹豫。 她向来是果决的,从容的,很少见她这般欲言又止,吞吐梗塞的样子。 逐野心底猝然发笑,却是苦的。 果然。 从他昨晚见到那不速之客的第一眼起,他就该想明白的。 仇红。 她虽是天地无我,不生七情的人,但始终有泼天的慈悲作祟,驱使她拯救苍生,驱使她以己度人。 然而救下眼前这个人,只是纯然发自善意,怜悯为怀吗? 他觉不然。 仇红自以为她瞒自己瞒得很好。 却不知那只是自己一味的纵容,允许她欺骗,允许她隐瞒。 允许她借着自己,去掩藏对宋池砚的感情。 逐野站在池边,水雾分外冰凉。 “你为何不让我见她?” 他垂眸望着枯荷下安静的几尾鱼,眼前人孱弱的影子映在那枯荷之上,甚至无法撑起更多的阴影,供那瑟缩的几尾鱼躲藏。 “我想见她让我见她几句话就足够了。” 逐野有些想笑。 那人固执想见仇红一面的样子那么眼熟,恍若七年前被她一脚踢开的自己,那样卑微,委曲求全,甚至不惜双膝颜面,跪地叩求。 然而能换来什么呢? 逐野眯了眯双眼,眼前人掌心紧攥,但他能看见,微弱的月光之下,一条簇新鲜红的发带被他小心翼翼地攒在掌心之中,那样视若珍宝,那样摇摇欲坠。 那样可怜可悲。 逐野心中恶劣的情绪作祟,他终于侧身,撩起眼皮,似嘲弄又似怜悯地看向眼前人。 ——你可知,你今日所获的全部怜爱,并非她发自真心。 而是借了一个,死在七年前的亡魂的光? 第五十一章:局外 仇红只觉心脏突然被攥紧了。 还有一人来找她。 能在那时候前来,并且逐野刻意隐瞒不曾告诉她的。 只会是一个人。 “他出了什么事?” 她下意识问到,竟没发觉自己就真的将逐野的事情抛之脑后了。 阿云为何平白无故来找她? 仇红不知为何闪过一丝慌乱,那日在山庄里,她再度问了他身份以后,两个人再没对过话,阿云有所隐瞒,她又向来不是执意逼迫之人。 就这般彼此僵持,不言不语,竟是到今日。 “你为何昨晚不说。” 仇红万分无奈。 面前的人将她的表情看了个透彻,他目光沉沉,像是在思考,更多的,又是在猜测。 最终,吐出一句话:“他又不是你的学生,我何必告诉你。” 这话毫无人情味,仇红不可思议地发怔,逐野并不是个冷情之人,缘何这样对人抱有如此明确的敌意? 他还在生自己的气? 可他为什么生气,生哪门子气? 从昨晚起就莫名其妙,这般不近人情。 但她顾忌着寒赋在场,自然不能发作,只是轻轻抿唇,压低声音道:“...他可说了什么?” 没想到说完这句,逐野的面色更冷,说话吐字,带着分外无情的音。 “我说了,我不知道。” “将军既有嘴,为何不亲自去问?” 这话太过于计较,仇红不敢置信地看向逐野,“你这是什么话?” “难道将军认为我说的不对吗?你与旁人的私事,我如何能贸然越矩,随意掺和呢?” “你...这般阴阳怪气做什么?” 仇红耐着性子,无论如何要把话说清。 “就不能把事情讲清楚?” 逐野并不退步,“将军难道忘记了,从来不想将事情讲清楚的,从来都只有将军自己罢了。” “七年前是这样,七年后还是这样。” “你瞒了我多少,你自己心中清楚,我何时逼过你?” “只是没想到时过境迁,整整七年,你究竟是一点变化也没有,什么也不愿说,什么也不愿做。” 逐野想起昨晚那人的眉眼。 他饶是只见过无法提及名字的那人仅仅一次,却也能深刻记得他的音容相貌,记得他如何,记得仇红那颗,为了他跳入凡尘的心。 所以昨晚只是见到那人的第一眼,他就大彻大悟了。 明白了仇红如何不声不响被卷入这无妄之灾,明白她如何不惜一切也要将人藏好、救下,留在身边。 这七年,不是只有仇红一个人在痛。 逐野有些时候,同样痛之如狂,五内俱焚。 恨不得当年死的那个人是自己,也好过如今还要与他的替代品,去抢夺仇红的心。 他看着仇红的脸,从没有一刻痛得这般分明过。 但无论他如何,她始终是不在乎,无所谓的。 从不会分给他一点点多的在意。 “将军,还请为我让路。” 逐野开口,唇关止不住的颤,“此案定要有个了结的。” 说完这句,逐野好似耗尽了与她相谈的耐性,竟是头也不回,往等候中的大理寺众人而去。 逐野才发觉,原来不必处处迁就她的情绪,是这般痛快,即使心中酸涩更盛,但也总好过只有他一人独吞苦果。 这样最好。 那便一起,痛个畅快。 *** 大理寺的人走得快极,逐野不过是刚刚走出她身侧,那边马车已然备好,仇红怔愣的片刻,本想与逐野把话说清,已经来不及追上那人的身影。 一切发生得太快,仇红被留在原地,脑子发蒙。 逐野的心思,她是越来越拿捏不准了。 仇红却也不能生气。 七年前她都那般对待他了,今日也无非吃点脸色,她甚至连皮肉之苦都未曾受,怎么敢去评他个不是。 她一时无措,望着逐野离去的方向,不免在心底嗤笑自己。 都这个岁数了,对于人情关系,始终是没有办法的,也不知道这些年的岁数空长到哪里去了。 没了办法。 那就随他去吧。 ——毕竟,眼下还有个更棘手、更恼人的寒赋要处理,她只能暂且将旁的事缓一缓,解决寒赋为上。 寒赋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请神容易送神难的主,更又与她八字不合,论私,他们二人真真是没什么好说的。 偏偏这回真是要论公的时候。 仇红无语凝噎。 这碗公家粮她是一天都吃不下去了。 她硬着头皮走上前去,微微侧身,掩住庭门,仰头,半是催促半是无奈道:“寒相还有何贵干?” 眼前的人端坐在主位上,好整以暇,并不搭话,而是目视着两人之间稍远的距离,等着她主动上前一步,再把话说。 这官架子拿捏得恰当,仇红不好发作。 “寒相......” 她尽量缓着语气,不情不愿往前挪了一步。 那姿态太勉强,仇红能瞧见寒赋眼底冷意更盛,那神情并不好,仇红下意识再往前一步,低声道:“寒相,西凉之事我心意已决,您又何苦对我浪费口舌呢......” “还是快些回府去吧,您日理万机,耽误时辰可不好。” 她自认这话说得还算顺耳,为了彰显诚意,甚至还硬挤出点笑意。 虽然很难看就是了。 寒赋动也不动。 他像是打定主意跟她耗到底一般,安坐于上,目不斜视,一脸风轻云淡。 仇红看不得他这副欠揍的样子,没了耐性,收起笑意,直接道: “你不走我可赶人了?” 没用。 主座上的人甚至懒得动动手指。 仇红倒也不想再多费口舌,你不走是吧。 行。 你不走我走。 谁还没点办法了。 腿长在自己身上,这你还能管得着我? 她冷笑一声,转身就走,腿还没跨过门槛,背后传来一声寒凉。 “西凉之事,我今日暂且放过你。” 他这般开口,语气随意。 仇红肩脊一抖,不及回身,寒赋已经走到了她面前。 他个子高过她一头,又是惯常地垂眸看人,离得近了,那眼睛里的瞳纹似乎都带着漫不经心的冷意。 仇红下意识往后退一步,拉出距离,接上他的话道:“那你还不快走。” 管他什么暂且放过,她今日与寒赋见得已经够多了,再共处多一刻都是要了她的命。 “急什么?” 寒赋像是看穿她的心思,她越急他便越要不紧不慢,拿捏着她的脾性,一点点迫着她慢慢容忍自己。 “我只说西凉之事,今日暂且放过你。” 他缓声道,“别忘了,方才我那一问,你还没答。” 什么问? 仇红抬眸,有一刻失神。 寒赋那一向冰凉的眼里,竟然转瞬即逝几分似笑非笑的情绪。 她跟活见了鬼似的,哑在当场,然后忆起了,方才她从寒赋这里落荒而逃,急着去见大理寺的原因。 “你既念此人的旧情...我很好奇,为何不念林无隅的?” 寒赋说这话时看似漫不经心,可那双眼睛直直盯着她,像是锁住猎物,不给她任何一点喘息机会。 他真便是她的克星。 仇红有些时候也疑惑,他寒赋整日日理万机,应该是无暇他顾,怎么对她的这些七七八八私事,这么了如指掌。 甚至知道逐野与她有旧情。 还能好死不死将林无隅牵扯进来。 “寒相什么时候,对我的私事这么感兴趣了?” 仇红双手抱臂,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看向寒赋。 她本意是恶心此人,让他意识到他做了什么不合时宜的越矩之举。 却没想到,这话出口,那人的脸色变也不变,反而眼神一转,以一种嘲弄的情绪看向她。 “仇红。” 寒赋的语气甚至带了些嗤,“如果你脑子没坏的话,应该明白,我对你的私事,向来提不起半分兴趣。” 仇红脑子发蒙,又听寒赋道: “可惜,你都这般问了,证明你的确病得不轻,而且已经伤到了神智。” “那我不得不把话说明白。” 仇红听见这话,不知为何头皮一阵一阵发麻。 寒赋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一字一顿—— “你与林无隅,到底是有旧情...还是有不可告人的宿仇啊?” 身体不适,更新不易,还请读者朋友们多多支持。 第五十二章:宋悠(绿茶太子即将上线) “你什么意思?” 仇红微微一怔,寒赋这话来得猝不及防,让她一时无话,甚至连思绪都断了。 什么叫,与林无隅是旧情,还是宿仇? 她是真的不解,双眉微蹙,要论结仇的话,怎么说也只有面前这个人的份。 又与林无隅何干? 而寒赋笃定而深沉的眼神,却让她开始怀疑起了自己。 这是什么意思? 这仇,出自何处? “为什么我听不明白?”她实话实说。 许是她话中疑惑混乱的情绪太重,目光相接许久,寒赋也一时无话。 他面上仍是定的,但心思翻了无数转,最终目光落在仇红欲言又止的唇上,开口: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走。” 仇红下意识抬脚跟上去。 这一无所知的滋味并不好受,她还从来没料到过,有一日仇这个字,会落在她和林无隅之间。 到底发生了什么? 混乱间,她脚下生风,一道声线自背后传来。 “仇将军。” 身后有人叫住她。 声线很熟悉。 是萧胥。 “什么事?” 她脚步一顿,望着前头寒赋趋步的身影,有些犹豫地转过身来。 前头走出去的寒赋,脚步停都不停,像是无所谓她跟不跟上一般,只留给她背影。 ...真难伺候。 不过停都停了,也罢。 她与萧胥自上次凌霄寺一别,也是很久未见了。 萧胥一贯是忙的,不像她,闲人一个,一点话语权没有,甚至没法管这些人随意的进进出出。 长叹三声,仇红只能自认倒霉,转过身去,等萧胥的话。 “今早的懿旨,十三殿下从洛阳别宫送回了京师......” 十三殿下?宋悠? 仇红蓦地一惊。 “为什么这么突然?” 萧胥面不改色,续道:“将军莫急,并不是突然之间发生的事。” “十三殿下是皇后娘娘为了万岁的千秋节召回宫的。” 千秋节,皇帝圣诞,除了要与民同乐,百官相庆,宫中的皇家子嗣,也应当团聚朝会,共贺千秋。 宋悠作为皇帝的十三子,理应入宫为父祝寿。 若真这样也罢,但偏偏宋悠是个不受宠的儿子,处境一向不好。 明明是皇帝的亲子,却因家族旁系惹了圣怒,不受宠也便罢,梁帝锱铢必较,为了给他母家最为深刻的警告,竟一纸圣令将他送至洛阳行宫,交于内侍省抚养,整整七年,不曾过问过半分。 宋悠虽承皇姓,继龙血,但与街上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弃孤,并无什么区别。 这七年的千秋节,他的兄弟姐妹,都能在御前承欢膝下,而他只能从别宫送来寿礼,连圣颜都难得一见。 如今也只有皇后懿旨,才有这个权力将他解了禁制,召回宫中。 然而这算不上什么好消息。 仇红暗自攥拳,心头发闷。 七年。 宋悠离京七年,她离朝七年,这世道乱了七年......宋池砚走了七年。 如今,一切却又再向七年前的境况翻覆。 宋悠返京,她计划回朝......悟剑山庄,多出来一个与宋池砚模样几近一致的西凉人。 这一盘局,真真假假,确将她逼到了不得不一探究竟的地步。 萧胥的声音还在继续: “太子殿下派臣向将军通禀此事,奈何方才寒相不放人,没能及时送到消息。” 他说:“方才东宫来报,小殿下他......” 话有犹豫,瞥了一眼仇红的脸色,接着说:“总之,将军入宫一看便知了。” 这般欲言又止,让仇红一时心乱如麻。 急着脱口而出的问盘桓在喉头,仇红闭了闭眼,平复呼吸道:“他可是惹祸了?” 见她猜到几分,萧胥也不好再瞒,沉声道:“小殿下方入京,华清宫里陛下便亲自派吴公公带诏接人......” 仇红心提到嗓子眼。 梁帝一向疏远宋悠,此刻要亲自见他,是出于病中生出的父子情谊,还是旁的? 仇红宁愿是前者。 “小殿下落脚十王宅却不愿面圣,现下被皇后娘娘罚了禁闭......” 禁闭事小,不愿面圣才是问题所在。 她听不下去了,懊恼宋悠怎么如此胆大妄为,忤逆圣意? 她急着要见人,想也不想地问:“他人在哪?” “人在恒昌馆...面对柳婕妤的画像抄经思过呢。” 恒昌馆。 仇红再待不下去。 “我现在便出发。” 她走得急,也忘了同萧胥告辞,直直地将人甩在身后,让萧胥那句伴她同去都来不及脱口。 仇红心急如麻,宋悠离京七年,她恪守本分不过问半分,也怎么都没料到这小子竟长成了如此不服软的性子。 梁帝从没有亲自召见过宋悠。 但今日不论他出于什么原因要见宋悠,宋悠作为儿子,都没有半分拒绝的理。 可他偏偏要忤逆。 不见皇父,违抗圣命,这是天大的罪过,就是铁了意要与梁帝离心。 这是个极危险的信号。 仇红不管宋悠是如何想的,她只明白,宋悠本就是梁帝可有可无的儿子,自七年前他的母家妄图干涉国务,紊乱朝纲以后,宋悠自己的处境如何岌岌可危,他自己还不清楚吗? 如今再这般触怒梁帝,保不齐圣上病重气结,要落下如何的惩戒。 仇红是不敢想的。 梁帝的手段,她受过的,经历过的,还少吗? 无论如何,不愿宋悠重蹈覆辙。 好在今日有文皇后做主,她是整个后宫之内最有贤德仁慈声名的女人,对于宋悠,也有着如同亲母般的挂念关照。 罚他入恒昌馆禁闭,面对着已逝生母的画像思过,也无非是迂回手段,既让他免于皇帝盛怒,又让梁帝思及已故的柳婕妤,体恤亲子,对宋悠多一点包容。 仇红从心底感激文皇后,但怕只怕宋悠并不轻易妥协,又闹出什么事来。 仇红一路冲到将军府大门,远远便瞧见丞相府的车辇,寒赋正立在石阶之下。 竟真的在等她。 可惜她现在脑中分不出更多空余,只想着恒昌馆里的宋悠,于是看也没看他一眼,略过便走。 寒赋向来是一个仪态肃穆,不形于色的人。 此刻却因为她要走,那张向来冷淡的脸上,却意外生出些旁的情绪。 “你去哪?” 他脱口而出三个字,竟是自己也没料到的猝然语气。 “...我有要事。” 仇红并不忸怩,“就再说吧。” 就、再、说、吧。 这四个轻飘飘的字眼,也就只有她敢这么轻易地说出口,且不顾及寒赋的脸色了。 “你最好不要后悔。” 她有什么好后悔的。 她本来就没话再同他说。 仇红理都不理他语气中的警告,淡声道:“我有要事,寒相自便吧。” 第五十三章:罚 恒昌馆地处望山之南,两座山脉隆起交接之处,除去每年相定的朝礼拜会之期,通常并无人烟。 仇红一路赶马上山,快马加鞭,并未遭多阻拦。 恒昌馆设有八十八间佛堂,其中神龛灵位高悬于月柱之下,高僧佛子诵经之声供之。 柳婕妤叁年前因时疫病逝以后,她的灵位和画像便设在馆中后妃祭奠之所。 引路的小僧走得极快,仇红跟着他的步伐,不消片刻便到了供奉所在。 还未走近,已经瞥见一道单薄消瘦的身影。 洛阳别宫里头的人惯会见风使舵,见宋悠不受宠,自他被流放至别宫起,便从未将他视作主子侍奉。 他受了委屈也无处可说,七年一别,从前珠圆玉润的皇十叁子,如今竟瘦得只剩一把随时可拆倒的骨头。 但偏偏脊背挺得笔直,看不出半分仪态萧索。 身上的孝衣衬得他整个人更为惨淡,仇红一时无措,竟是不敢靠得更近。 堂外零星站着几个御林军打扮的守卫,堂中有两人站在宋悠身后,风过檐下,仇红逆着日色瞧见了两人的脸。 竟是叶公公...和吴公公。 吴公公在此,估计是替圣上监罚。 至于叶公公,他从前在悦颜宫主事的时候,也跟在柳婕妤后头伺候打点过。 对于那些子陈年往事,他也是极清楚的。 柳婕妤的母家势力极深,柳婕妤自己虽是个出水芙蓉,琴棋书画精通,又是极体贴人的可人儿,入宫多年受宠颇深,但皇帝念及君臣大防,权利之争,始终也只不过给了她一个婕妤的位份。 但即使位份不高,皇帝的偏私仍然高于一切,皇十叁子从前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叶公公也算是看着这个原本前途似锦的皇子长大,又看着如日中天的柳家在七年前突然陨落。 一切不过是皇帝一念之间,如今宋悠如此狼狈,叶公公怜幼之心动起来就收拾不住。 “十叁殿下,您就少说两句吧。” 他忙蹲下身子,好言相劝,“您何必跟皇上置气呢,那到底是您的皇父,您的生身父亲呀...今日好不容易要与您相见,您这样软硬不吃,叫皇父寒心,吃苦头的也只会是您自己啊。” 宋悠动也不动。 他闷声抄着经书,自被带到此处之后便保持着跪姿,埋头,从未抬起眼过,僧人找来了他母亲的画像,他也是看都未看,只顾提笔写字。 “他让我吃的苦头还少吗?” 叶公公的劝言在他听来只是徒劳。 他当皇帝的儿子当了这么多年,最坏的下场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苦头是不能尝的? 也并不顾及吴公公在场,这样直截了当得愤懑。 “小殿下慎言啊!”叶公公急得为他解释,“小殿下一时失言,吴公公千万莫计较......” 他话中带急,人却是并不失礼的,也不显得奴颜婢膝,极有分寸地替宋悠赔不是。 吴公公本是站得离宋悠稍远的那一个,他受的指令,只是替皇后娘娘观刑,人罚够了便够了,至于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他是聪明人,并不会过多计较。 听见叶公公这般情急,只是微微展颜,示意他放宽心。 毕竟今日不仅是皇后娘娘的面子,还是他正主子的面子。 他在御前伺候着,当然晓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 他伴着皇帝这么多年,随圣上久居华清宫,知道每天皇帝过的是什么日子。 皇帝不见外人,身边也并无后妃伺候,清心寡居,连最宠爱的太子殿下都少见,昨儿个却从皇后那儿听闻了十叁子从洛阳别宫回京,今日便命他将人带到跟前来瞧瞧,这是什么心意,他这个做奴才的,能不明白么? 柳家人当年虽然的确妄图越矩染政,祸乱朝纲,但后经御史台核验,拨乱反正,柳婕妤和十叁子却的确清清白白,柳家勾结谋逆之事,她们却未参与其中。 然而不罚如何足以平息天下人的怒气?如何足以维护天家的颜面? 皇帝是皇帝,先为后梁的皇帝,然后才是柳婕妤的夫君,皇十叁子的父亲。 如今时过境迁,七年前的罪过终也随着柳家上下伏诛,柳婕妤囚居冷宫病逝,画上了一个句点。 至于这备受牵连的皇十叁子。 长了一副与柳婕妤极像的脸,要是方才与他乖乖去了华清宫面圣,皇帝睹人思故,小殿下只消拿捏圣上心中的愧,他们二人之间究竟是父子情深,断不掉的。 莫说是从前所失的万般宠爱,就说是现在要了后梁最繁华的封地,梁帝也只会欣然应允,绝不迂回。 梁帝坐拥皇位叁十载,从前如何一统江山,大刀阔斧勤政戍边,到如今华年已过,最为记挂的,唯有膝下的子嗣。 这远在洛阳的十叁子,终究是皇帝久病不愈的一块儿心病。 吴公公察言观色,知晓如今宋悠如何作弄,只要仍在可控范围,都不算个事儿。 于是对他的大不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做没发生。 直到在馆外瞥见了一人的身影。 红衣长身,眉宇带寒。 分明是仇红。 这姑奶奶怎么突然到了此处! 吴公公心下一惊,并不急着动。 静观其变,脑子里却警铃大作。 先前若还说场面可控,但仇红出现了的话,这事情可就变了味儿了。 七年的教训,难道还不够她受的么!怎么这样白白撞上枪口,是等着被人抓住把柄弹劾一通么! 这祖宗,简直一天不叫人安生。 他琢磨着先去馆外将人好说歹说拦下,这十叁子已经是桀骜不驯、铁骨铮铮,真要让他瞧见了仇红这个救星靠山,指不定又要做什么大不敬的事! 这叫他怎么为他兜底通融? 吴公公见状,递了个眼神给叶公公,飞快地步出堂中,去迎仇红。 “将军,您何苦过来。” 他先行了礼,而后忙道:“您还是先走吧,您要见十叁殿下什么时候不是个见法,怎么偏偏现在过来?” 仇红就这样被硬生生拦住,吴公公本不是个人高马大的体态,但为了拦她硬是挺直了脊背横在她面前,像是生怕她要做什么伤天害理大逆不道的事情一般。 仇红哭笑不得,她本就不打算莽撞直冲,被这么平白拦了一遭,心中自有不快。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这头的动静已经引起了堂内人的注意。 “将军。” 宋悠先一步发现了她,方才还好好的人一下子红了眼睛,挣扎站起来,一旁的羽林郎静观已久,突然见到仇红,生怕要出事,竟是拿起刑棍,照着宋悠的膝弯处就是一棍。 宋悠未能从蒲团上站起,而是被迫受了这一击,再度跪下,双手撑地。 叶公公生怕羽林郎还要动手,忙上前去拦着,“大人留点情吧,这可是皇十叁子啊,打伤了以此惨容,如何去见圣上呢?” 这一打叫吴公公也失了措,顾不上仇红,忙回到堂内。 那头宋悠受了这一下,脸涨得通红,梗着脖子,哑着嗓子道:“打便打吧,我是不会改变心意的...” “至于吴公公,您便早些回去吧,实话实说,将我今日所言,一字不落传给皇帝听吧。” 话音一落,在场的人皆是屏住呼吸。 吴公公叹了口气,在场这么多人,他就是想装作无事发生,天子颜面大于一切,哪怕是皇子,也容不得开恩。 “放肆!”羽林军怒喝一声,“敢对圣上不敬!” 宋悠仍想迎上仇红,没来得及站起来,就又被打得跪了下去。 一声痛呼出口,喉咙里呛出血腥。 宋悠仍要站起来,他像是受够了跪着的委屈,绝不再以跪姿受刑,无论如何也要站起起来。 一旁的羽林郎面色不善,刑棍举起,竟是当着仇红的面,还要再直直落下一棍。 “住手!”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突然蹿出,挡在仇红面前。 那一棍直直落在那人的腿上,毫无偏移,骨头被击打后发出一种骇人的闷响。 为宋悠挡下那一棍的人,是宋允之。 所有人愣在当场。 堂堂储君,竟为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挡罚。 霎时,叶公公哭天抢地,“殿下...殿下,您的腿!” 吴公公高声呵斥:“放肆!没有我的命令怎么敢私自动刑!如今伤了太子殿下,你们该当何罪!” 仇红冲上前去,宋允之已牢牢地将宋悠护在怀里,方才遭受的那一下,像是浑然不觉痛楚一般,一声未出。 哦莫!风流债有200收了!完成一个小目标,感谢读者朋友的支持~马上加更! 第五十四章:他愿意当小 “宋允之你是不想要你这双腿了吗?” 仇红几步上前,蹲下身要替宋允之查看伤势,那一棍她亲眼所见,是直直往宋允之腿上招呼的。 宋允之的腿有多宝贵,她一清二楚,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当即要为宋允之验伤。 宋允之呼吸有些重,声音却还是柔的,回她那怒气冲冲的话时,不带一点旁的意味。 “难道要让他们伤了小十叁?” 这样温和平缓,不似为自己开解,倒像是安抚仇红心上那道无形的伤。 他的手缓慢地罩在仇红冰凉的手背上,皮肉相触的一刻,他微微掀起唇角,摇摇头,示意她自己无碍,无声无息挡了她要为自己验伤的动作。 堂内佛香清净,遭了方才血腥已是分外不敬,若她还要在此处掀了堂堂储君的伤处,并不合乎礼法,是要遭人口舌的。 仇红一顿。 都到这步田地了,宋允之仍全然没有为自己考虑过,仇红心中向来都是颜面礼法事小,宋允之安危事大。 他却不然。 反其道而行之,一定要顾全她的体面。 她也并不能拗过他。 仇红抬头,见宋允之面色苍白,唇齿微颤,那分明是在忍痛,还要替自己考虑,一时间禁不住眼眶发红,道:“那也不应该由你来挡!” “我知你心疼他”他额上疼得发汗,但仍浅笑着安抚仇红,“我又何尝不挂念小十叁?他是我的弟弟。 他甚至以玩笑的口吻道:“我就这么一个乖弟弟,你还不许我为他挨板子?” 宋允之软着嗓子,“别生气了。” 他道:“抱抱他吧?” 微微侧开身子,将怀里发着抖的宋悠送到她眼前。 “将军!” 见到仇红的那一刻,宋悠顾不得其他,方才受的那几下杖刑已经叫他狠狠吃痛,不过是为了颜面,只自己蓄着眼泪咬牙忍耐,现如今见到可以依靠的人,哪儿还管得了其他,直直往她怀中扑去。 仇红将他接了个满怀。 七年了。 宋悠忍不住眼底发酸,方才硬撑着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处温暖的怀抱里决堤。 仇红只觉得,这拥抱太重,她一时竟无力承受,要生生被宋悠拥去了全部气力。 怀中人瘦弱身体不似雏鸟,却像一把枷锁,扣在她双肩沉重,迫得她跪下身去。 宋悠将全部的重量压在了她身上,仇红虽痛,但并不吭一声,任他靠近自己,死死地蜷在自己怀中。 叶公公已将宋允之扶起,他张皇大乱,心惊胆战,从没这样忧形于色。 方才那一下,仿佛不是打在了宋允之腿上,而是落到他心尖儿,将那处娇嫩打了个体无完肤,疼得满面愁容,双眉紧蹙,并消不下来。 “殿下,您可还好啊?” 他们的太子爷,从生下来就是金枝玉叶,享的是穷尽后梁之力的盛宠,就是万岁爷也没做如此体罚!这下好了,平白无故遭此一打,他可不疼在心里,要死要活么! 那一下棍击,他的背霎时被顶得如同火棍,面上血色全无。 但也不敢轻举妄动。 吴公公怒发冲冠,余怒尚未平息,方才鲁莽行事的羽林郎已被他一声令下,五花大绑,拉去祭了祖宗。 此刻他领着其他的御林军一道跪下,自陈罪过,请宋允之的情。 宋允之并未看他一眼。 他静静地听吴公公说话,待他一句一句都说完了,这才将视线从仇红脸上移开,悠悠地转向地上战战兢兢的人,道:“那人如何了?” 一旁心急如焚的叶公公,察觉到了主子那毫不掩饰的眼神变化,面上一白,心下一松,又很快地掩了去。 “回殿下的话,按罪当斩,但奴才顾忌着恒昌馆清净地,便叫人拉下山处理了。” 对这样的处置,宋允之并未言语,他无法自控地再度将视线看向仇红。 他已太久没见到她了,忍着心底的狂热到了今日,好不容易见到人,如何叫他将视线轻易移开? 像是察觉到他的目光一般,仇红也在此时抬起了头。 宋允之闭口不言,他生怕仇红听了方才吴公公的禀告,对他们这样轻易草菅人命的罚有任何一点的不满。 他不安的情绪感染了喉咙,那处渐渐生出一些无法自控的痒来,逼得他眼下泛酸,还要竭力去忍。 四目相对,须臾,宋允之只觉得喉咙里涌上一口滚烫的辛辣之气。 而仇红却一个字都没说。 只是换了目光,望向他的腿。 “殿下,你的腿” 宋允之心中雀跃,喜不自胜,快满溢出来。 “不碍事。” 他轻声开口,又吩咐道:“吴公公起来吧,我无大碍,这罪也并算不到你头上,既已解决,不必再因此陈罪了。” 话说完,吴公公同身后跪着的御林军如蒙大赦,皆是齿关一松,飞快地从地上爬起来。 “殿下”吴公公却仍面有难色,“圣上还在宫内等着呢。” 闻言,仇红垂下眼来,怀里的宋悠伸出一只来捏住了她的衣袖。接着噌地一声从她的膝上弹起。 仇红扶住他的背道:“怎么了?” 他是想说,我不要去的,可眼见着仇红眼周泛红,生生将话咽了下去。 宋悠心中纠结如麻,半个字也说不顺。 他知道自己逃不过,但因仇红在场,骨子里那点儿本该早就磨碎的任性竟然重活过来,驱使他向仇红求情。 他是知道的,只要自己开口,哪怕是刀山火海,将军也会保全自己,在所不惜。 但他犹豫了。 万籁俱寂之时,眼前衣冠明洁、仪态出尘的太子殿下却先仇红一步,温声开了口。 “阿弟若愿意,兄长可陪你一同前去。” 对于这个太子哥哥,他是有好感的,他从前在宫中,虽因身份处处避讳着此人,与他并不亲近,但柳家失势,他被贬入洛阳别宫,再不得回京之后,他却深觉太子殿下心肠仁厚,竟真对自己保有手足之情。 堪比流放的七年,他的亲父都不曾过问过一句,而千里迢迢对他嘘寒问暖的人,竟是日理万机的宋允之。 方才,甚至还为他挡了一棍。 想到这,宋悠的神色松散下来。 “你可愿意?” 宋允之又说了一遍,宋悠心中已有了答案,抬起眼看了仇红。 见她并没有任何要阻拦的意思,宛如受了鼓舞,他点头应声,站起来,整衣理帽规规矩矩地跟去了宋允之身边。 仇红也跟着起身。 太子发过话,吴公公自然不敢多说什么,忙附和道:“两位殿下请” 他们已耽搁太多时辰了。 仇红并没追上去,她自知接下来的事由不得她插手,只能立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去。 宋允之却仍站在她身边。 “见完父皇之后,我会带着小十叁回东宫。” 宋允之垂头,声音淡淡的,每一个字都在照顾她的情绪。 “十王宅到底冷清,小十叁年纪尚小,也是需要人陪的,东宫虽算不上热闹,但好歹占一个人多的好处。” “你觉得呢?” 仇红并说不出话。 宋允之立在门前,青白色的身影立于穿门而过的秋风中。 “你想他了,便随时来见?” “殿下。” 仇红终于开口了,她抬起眼,与宋允之的眼神正对。 她并说不出话,他全然理解,人仍是柔的,“照顾好自己。” 说完便离去。 仇红看着那两道一高一矮的身影并肩而去。 秋色已深,丹枫如画,日暮穿过玲珑欲翠,那两道并走的身影融于其中。 这画面太好,太不真切,她艰难地收回视线,逼迫自己不再去看。 鲜有人知道。 宋悠是宋池砚养大的。 有时候仇红也会叹然,宋池砚自己都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如何能照顾宋悠,还将他养得这般好? 皇城礼官教养出的皇子皇女加起来,都比不上他养出来的宋悠一星半点。 这么多年,她不敢见宋悠,不仅是迫于那人要她安分守己的警告,也是怕再见宋悠,就会无法抑制地,忆起宋池砚。 如今见宋允之与宋悠相携,她忍不住眼眶发酸。 心中疼痛难言,她回身,看向堂内中央,香火燃烧中,那幅需她仰面而视的画像沉沉静默。 她驻地凝视了很久,画像上美人栩栩,眉眼含笑,一如昨日。 宋允之(试图成为宋悠小爸版):如果是将军的话,做小也是可以的。 第五十五章:游艺 严科并没能成功随大理寺同僚一道回寺,与这突然冒出来的燕国使臣逐野好好叙上一叙。 他自知方才将军府里那口开得太莽撞,若叫有心人从中作梗,惹了外臣事小,真叫寒相怪罪下来,就不只是饭碗不保,而是小命都堪忧了。 傅晚晴打发他避嫌,是为了他好,严科不得不从,只能领了命带着几个大理寺的人手,往京郊二元村去。 路上严科心不在焉,这案子事到如今,摆明了就是死胡同一条,查不清断不出,就是党争下双方拿人命互相试探的手笔。 这事傅晚晴比他看得清楚。所以从一开始,她就松了她拼命三娘的劲儿,对此案并不上心。先是告假置之不理,回职后又自然而然当起了甩手掌柜,对于严科的催促毫不着急,能拖则拖。 傅晚晴懂什么叫明哲保身,严科为官多年,自然也是懂的,只是从前,他未曾有需要用到这四个字的时候。 皇帝手里最不得受外人染指的大理寺,如今也一脚踏入了这党争的旋涡,后梁才太平了几年,这些人便赤头白脸,粉墨登场,势利使争,嗣自相戕。 严科只觉可笑。 而他身如浮萍,又能做些什么呢?这事如今还牵扯到了外臣,更远在他能力范围之外,不是他所能触及到的了。 叹息一声,严科打马带人,往京郊二元村,死者游十万所在而去。 二元村虽毗邻京城,但却是皇城脚下出了名的穷乡僻壤。 而这出事的游家,又是二元村最为穷困潦倒的落魄户。 但若放在三代以前,游家却也算是有名有姓的人家,可惜家业传到这一辈,死者游十万的手上,那点看上去还十分可观的财富,就尽数落进了赌场中其他人的钱袋子里去了。 严科了解过,死者游十万生前是家里的独苗,因此格外任性,自小便养成了个耽于玩乐的脾性,青年时期无恶不作,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好好的家业就这样轻易自毁,人过中年才后知后觉无法养家糊口,被家里的娘子以死相逼,学了点打猎的手艺,再靠着娘子日夜辛勤替人纺织,这么些年也能勉强填饱一家人的肚子。 严科对游十万的改头换面并不感兴趣,只在乎他呈上来的口供。 但没想到,就在他们拿到消息后的几日,游十万便死于非命。 先来大理寺闹事的,是游家的大儿子游大山,此人典型的刁民做派,哭天抢地,硬要严科一行人给个说法,张口闭口就是要钱。 严科对那人的撒泼打滚毫不在乎。 游十万的死几乎给了尚因此案脑热心急的严科当头一棒,泼天的凉意袭来,严科能感受到,一把无形的刀已经蓄势待发,架在他的脖子上了。 游大山还在吵吵嚷嚷,哭爹喊娘,严科沉默地拭掉额上的汗,五指紧握。 角落里,站着游家的小女儿。 她似乎注意到了严科的动作,面上却不显,与地上的兄长不同,她冷静自持,扶着她的母亲静静地立在一旁,并未做一分一毫过激的行为。 严科与她视线相对,方才胆寒的一瞬,顷刻被她坚定而的目光抚平了。 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气魄,实在难得。 但今日再见,她却全然没有那日的气度了。 女孩儿本就瘦弱,如今穿着并不合身的孝服更显弱小,跪在草席上的影子摇摇欲坠,像株已近枯死的草。 她面前属于游十万的棺材,是现在游家唯一值钱的东西。游家穷得付不起一具棺材,现在用的这只,还是傅晚晴自掏腰包,派了人从京城里拉出来的。 他们来得晚,丧事已进行到尾声,里头却忽地吵吵嚷嚷,冒出来一个酒鬼模样的男人,严科越过栅栏往里瞧去,正是那日在大理寺闹事的游大山。 他脚步虚浮,圆头胖肚,并未穿着孝服,一手捉着酒壶,一手凭空扬在天上,不知发哪门子的疯,突然要去扯地上跪着的女孩儿。 “你跪,跪了有什么用?老子都死了!你现在跪着有什么用?” “老子没了,谁来养你们,嗯?还不如早点听哥哥的话,学什么狗屁武艺!你这样的,就该去花春楼里卖笑!现在爹没了,你不去卖我们都得饿死,快和我走!” 游大山边吼边伸手去拽地上少女的胳膊,力气之大,直把地上瘦弱的身影拖出了草席,滚向地面。 “你放手!放开我!” 少女嘶哑的哭喊激得游大山变本加厉,他毫不犹豫地往她挣扎的双腿间踹上一脚,嘴上骂骂咧咧道:“跑什么!你现在不去,将来不还是也会去卖?哥哥都给你找好路子了,你就好好去享福,别在这儿不识相!” 其他村民都见惯游大山之前的气焰,谁都不敢上去拉,只好将二人围在中间。正在僵持,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众人回头,风大得迷人眼,暗红色的门怦怦作响。 严科立在门前,想也不曾想地吼出一声:“什么样的杂碎,敢在大理寺面前放肆?!” 游大山被紧跟而来的大理寺的人围住,被这仗势吓了一跳,赶紧缩头缩脑地退下去。冷不防后脖子里钻进檐上掉的一梭子纸钱灰沫儿,惊得他打了好几个摆子。 “如果我没听错,你方才要当着本朝廷命官的面,拐走你的亲妹妹,将其贩卖?” “官爷...不是的官爷...”游大山直打哆嗦,酒醒了个大半,“我就,随口一说,随口一说,我喝醉了,我发酒疯,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啊!官爷饶命,官爷饶命!” 他贴着石头狮子,一屁股滑坐在地上,又连忙连滚带爬地挣扎起来,还不等大理寺几人坐什么,便已经撒丫子跑没了影。 地上惊魂未定的少女才反应过来,一言不发,忍着泪重新回到草席上,恢复之前为游十万守棺的跪姿。 游十万死于非命,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严科心中有愧,面对这个小女儿,更是抬不起头,但该做的还是要做,他走到那草席旁,弯下腰,将手里头的银袋交递出去,地上的女孩儿纹丝不动,梗着脖子,看也未看他一眼,并不主动来接。 “收着吧。” 他劝道。 “...我不要你们的脏钱。” 细弱又尖锐的声音灌入他耳,让严科无话可说。 “游艺,不许对官老爷无礼......” 从内屋里走出来一个花白头发的妇人,她面容憔悴,脸上的纹路纵深,同样穿着丧服。 这是游十万的遗孀,女孩儿的母亲。像是怕极了女孩儿再做出什么任性的事来,妇人急匆匆上前,又是劝又是哑道:“还不快对官老爷答谢。” 那女孩儿充耳不闻,默然垂头。 眼看着那妇人急红了眼,严科摇摇头,示意她自己并不介意,“无妨,我们此番前来有所唐突,惹了小姑娘不快,是我们的失职。” 他将钱袋放在女孩儿膝边,站起身来。 “官爷既来了,那便留下来吃些素饭再走吧。” 严科本是想拒绝的,但他心尤不忍,面对境况如此之惨的母女二人,说不出一个不字。 他留在这里,至少那游大山不会再不识相地回来找麻烦。 但陪同而来的几人并没有这个兴趣,严科并不留人,允他们先走一步,自己则留下来,吃这一顿饭。 跟着妇人往屋里走,堂内空荡,只支出几张破烂的桌子招待来客,又勉强凑出些高矮不一的板凳供坐。 正对面的墙上供着香蜡,白烟被风吹得破碎,严科看了两眼,并不急着寻个位置坐下。 这房子并不大,只有两间里屋,朝东的那一户,门窗是紧闭的,但木门做工粗糙,与地面相距着极大的缝隙。 严科瞧见里头还有人,木门下映出一双绣鞋的影子,那鞋的做工极为精巧,像是富贵人家的千金才能使用,一时疑惑,这穷困潦倒的游家,怎会有如此的金贵人物? “...是家里的远房亲戚。”妇人注意到他的视线,回过身来,开口解释道,“年轻的姑娘家,很多年没见了......听着小艺她爹的死讯,赶回来看看,只是一直怕叫大山撞上,又闹出什么事情来,我便让她待在这里屋里,不见外人。” 严科视线一退,点点头,表示理解。 桌上粗茶淡饭,见不到一点肉沫儿,但已经是游家母女能准备出的,最体面的极限了。 严科自己为自己盛饭,他这一桌没什么人,他能安静地吃完这碗粥,然后就可以回大理寺复命。 这桩案子,无论他愿不愿意,都必须放下了。 那粥口感算不得好,甚至有些凉了,严科还是一口一口地咽下去。 粥咽下半碗,他却忽觉眼皮沉重,眼前一大片灰色的影挥之不去,他试图抬手去推,只听哐当一声,他上身一软,直直倒在了桌上。 这几章案子了结过后就到了小裴的剧情,小裴吃上肉以后将军准备收拾收拾回朝搞事业了!打滚求三连~ 第五十六章:反击 游艺是在大理寺狱中被杨知微带走的。 当时她手中的剑已出鞘,又被身旁突然出现的人强摁了回去。她虽然不甚明白为何会有人来阻止自己,也搞不太清楚那人的来历,但她清楚,面前这个人,一定是来救她的。 阿爹死了。 不明不白,不清不楚。 只留给她们母女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他明明已经要变好了。 他当了那么多年失职的父亲,终于在这几年里有所长进,听了阿娘的话,老老实实操持家中。游艺在山庄求学的那段日子,阿娘托张院长转达来的消息里,都是阿爹已经改过自新,勤勤恳恳,与阿娘一道忙碌活计,养家糊口。 他先前去大理寺报案,还得了一笔不小的赏银,也没拿去四处挥霍,而是存起来,为游艺将来参加武举,好好攒下。 那赏银游艺是见过的,足足十两银子,别说够她参加武举,甚至还有余裕叫她补齐在山庄求学的学费。 她那不成器的一直大哥对之虎视眈眈,想尽各种法子要偷去花天酒地,游艺本以为阿爹会纵容,并且也会死性不改,同他一道将其挥霍,却没想到阿爹竟将银钱直接交给了张院长,让他代为保存。 他是真的想从头来过。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 游艺感觉,自己好不容易就要有真正的父亲了。 可他怎么就忽然死了呢? 脑海中一阵钝痛一下子把她从回忆里拽到了眼前大门紧闭的山庄上。毫无准备。 她能听到自己的呼吸,沉重的,快要在五脏六腑中掀起滔天巨浪。 游艺艰难地昂起头,明月高挂,她能清晰地看见眼前匾额上书写的四字。 她脖颈上被枷锁摩擦出的伤口触目惊心,喉咙里一阵一阵发辛,前胸的闷痛伴随着喉口的腥气,她唇齿发寒,不得不摁住自己狂跳的心脏,才能缓和一点痛感。 从阿爹死了的那一天起,这钻心之痛就伴随着她的每一次呼吸,让她生不如死。 好在方才,这要人命的钻心之痛,终于伴随着游大山的死,缓和了毫分,让她得以喘息。 “人我已经绑好了。你想要他死,现在就可以动手。” 杨知微的声线毫无波澜。 她替游艺母女做好了一切事。 先是从大理寺狱中救下游艺。 她太小了,也太天真,堂而皇之便孤身去大理寺,要为父亲不明不白的死讨一个说法。 衙役的棍棒并不长眼,仅凭游艺只身闯入,他们便可以不分青红皂白,杖刑相加。 游艺以为自己会死在他们的棍棒之下。 奄奄一息之时,杨知微从天而降,救了她的性命。 但不至于此。 救了游艺还不够,杨知微跟着她回了二元村,然后着手为已是孤苦伶仃的母女二人,解决游大山这个心头大患。 游艺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多少次,自己的亲哥哥,说着要将自己转手卖出,换钱养家的话了。 也许是报应。 游大山完美地继承了阿爹顽劣的秉性。 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果不是阿娘四处求人,找上了张院长,再以命相逼,一定要送游艺入山庄求学,说不定她真的早就被兄长卖了出去,充作奴籍或是给人当妾,清白不保。 但这也只是权衡之计罢了。 游艺是知道的,她一个女子,能够参加武举,一举夺魁的可能少之又少。 但无论如何她都想搏一搏。 却万没料到家中会再遭这样的变故。 游艺是能承受的。 她没有什么好看不开的,她已经经历得够多了。 阿爹死了,也就罢了,大不了从前恩怨是非一笔勾销,她为他最后争上一争,有没有结果也便罢,再为他守孝,尽了一个女儿最后的责任,便当世上没有这个阿爹,好好与阿娘生活。 但还有一个游大山。 如同身体里的恶疮,除之不去的隐患,时不时让她作痛,不得安宁。 游艺不知道自己能如何逃。 杨知微给了她答案。 她的计划天衣无缝,甚至给了游艺选择的权利,是杀了游大山,还是只是将他五花大绑,像他威胁游艺那样,把他扔到千里之外的边疆自生自灭。 “朝廷命官在此,你和你母亲在他眼皮子底下,这个时候动手,你们不会有任何嫌疑。” “你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考虑,等药效过了,他就要醒过来了。” “杀了游大山,一劳永逸。你和你母亲,都不必再担惊受怕了。” “让他走,也可以,但我不保证,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他再回来找你们母女寻仇。” ...... 游艺怎么会听不懂。怎么会分不清其中利害。 她只是从未迈出过“害人”的那一道坎。 好在,杨知微并不急着问她要答案。 但是时候,谈回报了。 “我...我又该怎么回报你?我不会杀人,我...我杀不了人。” 一个全然陌生的女子为她做到这份上,游艺就是再傻也会懂得知恩图报,但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心中忐忑,命运从未如此深刻地摆在她眼前,让她神晕目眩。 她害怕,但必须做决定。 而面前女子冷冽又从容的脸如同一道劫,让游艺不得不逼迫着自己冷静。 “我不需要你杀谁。”杨知微的身形从日色下显了出来,她神情自然,毫无一分波澜。 “你只需要,带出一个人。” 游艺心提到嗓子眼。 “什么...什么人?” “你不清楚么?”杨知微看着她的眼神分毫不变。 “你的老师,已经为了这个人,先是杀了断石崖十三人,后又为了掩人耳目,害得你父亲死不瞑目。你说,我指的是哪个人?” “什么...什么意思?” 游艺一下子红了眼睛,挣扎着站起来,又被杨知微按住肩膀,动弹不得。 挣扎间,她身上粗制的丧服被撕扯开来,破开的缝隙处钻进几股凉风,贴着她的躯体,激得她蜷缩。 “你只需要将他带出来,交给我。”杨知微对她的挣扎视而不见,捏着她肩骨的手毫不留情,像是警告,又像是加以疼痛的安抚,“没有任何人会因此受伤。” “这是一桩好事,那个人消失了,有利无害。” 杨知微伸出一只手,将她额前被汗润湿的头发拂开。 “弥足深陷,如何能一错再错?” 这话难解,游艺却浑身剧烈的一颤。 “他...他是谁?” 杨知微却不答了。 游艺再不能有更多犹豫。 没有时间了。 她回想起那晚,阿娘匆匆赶到山庄,要接她回家的那晚。她得知消息后心绪不宁,直觉什么坏事发生,想要去寻仇老师。 却撞见了那个不速之客。 那人同她一样,是来找仇红的,却有万分犹豫,不似她那般脚步笃定。 游艺放缓步子,只见他手中紧攥一物,分明是仇老师平日,绾发所用的绸带。 游艺恍然懂了什么,却又捉不住。 她借着模糊的月色望着那人广袖之中修长干净的手指,他的指温停滞在带结上。也没有抬头,月光却烧在他的眼中。 他是惯常带着眼具的,只用一只眼拿来瞧人,大多数时候,他的神色淡到无处去捕捉。 山庄里的孩子,大多都是调皮好奇的年纪,曾经无数次私下讨论过,他那被眼具遮盖的眼睛,是天生半瞎,还是遭了什么重创。 游艺从不去谈这些,她恪守着做人的本分,旁人的事不多过问,于己于彼,留出恰到好处的距离。 但这个人,她却难免多加留意。 他太特别了,并不单单只是那精雕玉琢的长相。 而是他身上那沸腾而来,沉得让人无处可逃的冷冽气息。 十分危险。 而那晚,他不经意垂眸,望着手中绸带而流露出的神情,却颠覆了向来以清冷示人的假面。 游艺像撞破了什么,喉咙中一时失了节制,发出一声不小的惊呼。 那人终于发现了暗处的她,却并未有所忌惮,而是被这一声催促起了脚步,转身,往院内走去。 游艺不敢再窥伺了。 但那只烧着月色的眼睛仍然烙进她的视野。 月色还淡着,门推开的那一刹那,游艺眼中如同破开了一个光洞。 直到再度被杨知微一语道出。 游艺才懂了。 好一个天降祸水,害了仇老师不说,还连累了如此多的人,害得她平白丧父。 这样一个人,如果能消失。 的确是,最好不过了。 “游大山,我会替你杀。” “你只需要过,毫无后顾之忧的人生。” “而我只需要你...”杨知微循循善诱,“把那个人带出来,交给我,当做回报。” 励志把每一位美女写成狠角色(摘墨镜)同样打滚求三连~小裴太子逐野上线倒计时~小修罗场预警 第五十七章:骗局 祝云破做了个梦。 下人们点了十几盏灯过来,将原本暗沉的牙帐照得透亮,连最细小的尘埃,都在人脸上沉沉浮浮。 他的母亲坐在最高的位置上,头上是沉重的连垂,珊瑚玛瑙爬在她乌黑的发,金银铃铛悬在脖颈,轻嗽一声,都是连荡的响。 西凉人的婚俗,王的新娘要赤脚走过大荒龟裂的旱地,取月牙草的汁液烙上体纹,再以肉身淌过火烧的银泉,得到诸神的祝福,方可成为大地之母,子民的王后。 这是他的十四岁。 他的母亲,整个家族里最为珍贵的女人,在天姥的授意下,嫁给了祝氏王。他从此更名改姓,成了西凉祝氏王的儿子,祝氏领地的继承者,祝云破。 大婚那日,银泉的烈火烧得他瞳孔发麻,母亲最后吻了吻他的额头,冰凉的手抚过他银色的眼,抬起嫁衣的一角,头也不回地往大火中去。 很多、很多的人影接踵而来,他看不太清,只记得自己肩上一沉,呼吸就这样被凭空夺了去。 祝云破凝视着眼前漫天的火光,银泉落在地上,像一面去除波纹的镜子,他低头,能看见天姥就站在他的身侧,一只手慢而缓地托着他的掌心,眉目慈祥,却无端叫人发寒。 母亲的身影已经寻不到了。 祝云破已经快被强烈的火舌烧去了所有的感知,但他仍不愿离去,而心底又有一个可怕的声音在问询,一个时辰之后,再从火里走出来的那个人,还会是他的母亲吗? 他眼前发黑,觉得自己快被火影跌撞撞碎,画面又陡然一转,是他在铁牢颠簸之中,头一回瞥见羲和关的影子。 祝云破记得,羲和关名字的由来,不是源于对太阳之神的崇拜,而是频繁发生在此地的战争,致使千千万万条性命自入此关,便再也无法见到明天的太阳。 百年以前,后梁与西凉终于肯结束这望不到尽头的战争,元气大伤的统治者彼此划定,以此关为界,子孙百年,不得越过。 从此,羲和关内外,西凉的骑兵和后梁人的军队无声对峙,荒漠之中,风沙漫天。 直到很多很多年后,第一个祝家人带着后梁皇帝的节仗越过了此关,奔进了西凉无尽的草原和荒漠,以夸父之力,重新将后梁人的血脉延续至此,百年之约就此告破。 祝云破从囚笼里瞥见了它的影子,但他很快连眼前最后一点的风沙的色彩也失去了。 牢狱之中,是分不清白日还是黑日的,一柄染着黑油的油头布火把日夜不停的烧在他的眼前,暗了又被换掉,而后,又慢慢再一次黯淡下去。 月悬中天。 他被反锁着手臂推入大营的时候,中将正用一把匕首挑着青铜盏中的灯焰,焰影跳跃在人面上,致使其面目明明暗暗。 祝云破的影子落在他面前,与此同时,镣铐摩擦地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被迫仰起了头,多日以来的黑暗让他无法适应突如其来的火光,他下意识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喘息,以压下心悸。 那人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他站得极远,整个人是静的,唯独那道视线是活的,落在祝云破身上,像条吐着毒信的蛇。 祝云破直觉不好,但他已是任人宰割的鱼肉,身如浮萍,无处可逃。 而那中将的反应却更令人费解。 他不像旁的将领那般,急着要将他押解献宝,又或是对他的身份恨之入骨,要像对待其他西凉人那般,叫他受尽苦肉之刑,尝遍钻心之痛。 他什么也没做。 看着祝云破的目光却很沉,似乎不满于灯火之暗,他反手扣灭了烛台,几步向前,一手拽起祝云破的领子,将他拉到惨白的月色之下。 当祝云破的脸完全地暴露在月色之中,那道视线中全部的情绪,也毫无保留地,撞入祝云破眼前。 即使身陷混沌,祝云破也能从那人的眼神里,读出几分猝不及防的心慌。 而那一点自乱,却在触及到祝云破右眼那一抹无法忽视的银以后,彻底散去。 “可惜。” 他松开手,祝云破脱力倒在地上,还不等他听懂这句话,那人的目光陡然一凛,手中挑过灯火的匕首忽地转向他银色的眼,寒风乍起,在那刀尖要刺入他眼眶的一刻,画面再度一转,是那道断崖上,后梁人穷追不舍的追击,和他狼狈零落的奔逃。 他能听见自己胸腔之内的喘息如雷,也能察觉自己腹处鲜血淋漓,但他不能不逃,他必须要逃。 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了三年前被大火吞灭的银泉,族人早已散去,天姥在半刻钟之后便失去了耐性,唯独他等到了仪式的最后一刻,但从火光深处里走出的女人,却不是他的母亲。 她们有着一模一样的脸,同样的姓名,和身上受天姥祝福的嫁衣。 但她不是祝云破的母亲。 她是祝氏王的女人,领地的王后。 却不是他的母亲。 但好像只有他一人发觉了这偷天换日的一幕,之后的三年,那个女人一步一步鸠占鹊巢,真正地、完全地取代了他的母亲。 噩梦从那时候便开始了。 一直持续到三年后的现在,他即将葬身于后梁人之手。 祝云破不知道今晚,是不是属于他自己的死期。 他只能看见惨淡的月色,和鬼魅一般追逐而来的影。 直到很远很远的远方,突兀现出,那飘在长发之间,如血一般赤红滚烫的发带。 被月焰带出来的细风撩动了尾巴。 祝云破从梦中醒来。 细汗爬满了他的前额,他浑身如火烧,呼吸紊乱,下意识去寻一物。 他将它保存得极为妥善,存在铜匣之中,平日里规束着自己,绝不轻易触碰,此刻却像是拽着自己的性命一般,将它紧紧地攒在五指之间。 他梦魇时易会心悸发作,头疼欲裂,从前如何服药都无果,唯有捏着这发带时,才能好受一点。 祝云破垂眸,凝视着掌心里那道红,良久,直到发软的五指终于停止颤抖,肺叶里吐出一道浑浊的气,他才如梦初醒,找回了一点清醒的意识。 太久了。 没能见到她,已经太久了。 他五指间的发带被揉皱,他后知后觉地懊恼,去怪自己的手,为何头脑发热,就又将它毁成这样子。 祝云破无言,沉默着将已经沾了他体温的发带合入掌心。 也罢。 她既不回,这发带成什么样子,她又何曾关心。 祝云破已经习惯了频繁的发梦,每个夜晚同梦魇一道入眠,却还是没能习惯她的离开。 今夜,黎医师按时前来,为他施针。 他身上的伤好得七七八八,但仍需好好根治。 但祝云破知道这只是幌子。黎医师想治他的眼睛。 今日施针之后,屋中二人一坐一立,对峙般地沉默着。 黎医师是柔软的,她习惯让步,不愿逼任何人。 “你的眼睛。”她终究叹出一口气,妥协道,“你总得放在心上。” 祝云破并不做声。 他不清楚那日营中中将对他的右眼做了什么,但目前来看,这异色的眼,还是不要暴露得好。 黎源不好再劝,收拾好东西便离去了,他肩膀陡然一松,身子后仰,将自己陷入阴影之中。 本以为送走了她,今日可以不必再与人交道,却不想不过片刻,堂内便又迎来一人。 “...有,有人吗?” 那声音极怯,又透着微弱的颤。 他眼里的警惕淡下去。 “是谁?” “...是我。” 少女怯怯地从阴影里走出来,祝云破注意到来人,眸中明显地一顿,却又很快地恢复神情,“你有何事?” 这个女孩,他是眼熟的。 只是若他没记错,她此时应该在家中为父服丧,为何会突然回来? “...黎老师,不在么?” 那女孩并不是为他而来,她环视了堂内一圈,只见到祝云破,一时语调更弱,不费心听,是听不见的。 “她走了。”祝云破不愿多话,只希望她快些离去,却不想那女孩犹豫半晌,仍是未走,脸上纠结神色更浓,她无措地咬着唇齿,呆立在原地。 “是...”她眨了眨眼,极不自然地垂眸,忽而话锋一转,提起他心尖上记挂着的一人。 “是仇老师,她......” “她出了什么事?” 祝云破苍白到极致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却是急迫的。 见女孩不答,祝云破眸中急色更甚,吐出两字,“回答。” “我......”像是被逼到极致,她才抽抽噎噎,道:“你...随我来便知道了。” 光影之中,游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来之前是做好了死缠烂打的准备,为以防万一,杨知微甚至交给了她软骨香,作麻痹之用。 她隐在身后的手就没有一刻不在发着颤,既为她可能要下手害人而感到恐惧,又为自己下不了手而担心。 游艺心中清楚,此人是难以接近的,要他相信自己,并且跟着自己走出山庄,堪比登天之难。 她硬着头皮,浑身僵硬,那人暗中投来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恍如凌迟,她的咽喉好像被架了起来,直到嗓中激动,下意识交出仇红的名字,那人眼中最后一丝怀疑消耗殆尽,他竟真的就这样毫无防备,站起身来,跟着她走了。 “带我去找她。” 这五字落地,游艺隐隐松气,眼眸怔忪片刻。 怎会...怎么会这么容易。 如此不分青白,竟真让她轻而易举,毫不费工夫地骗了去。 她心底五味瓶打翻,但来不及细究,杨知微在山庄外等候多时,她没有时间犹豫。 第五十八章:圣旨 恒昌馆偃月堂,仇红结束了今日的抄经,正兀自洗衣,浆洗的木桶里泡着她冻得发红的手,主事的僧者亲自送饮食来,她忙擦干净五指,抬手去接。 “将军每日在偃月堂,既要抄经祈福,又要亲自洗衣,实在辛劳。” 说着,他看了一眼内室。见层门洞开,灵位清明,其上烛火照人,不由叹了的一声。“将军不在时,偃月堂诸位的香火,却无法被关照得如此之细” “职责所在。”仇红回话,边说边将手中的食盒放于一旁,“还得谢过您免我叨扰之过” 话未说完,却见一个小僧跌跌撞撞地扑进来,险些撞翻了仇红脚边的木桶。 “师傅!师傅!” 僧者转身道:“这是仇大人的地方,慢慢说。” 那小僧这才把声音压小下来,抹着额头的汗道:“回宫——陛下回宫了!对大人……对大人下了圣旨。” 一个“回宫”出口,一个“圣旨”作结。 庭中的僧人皆怔住,继而有人脚下一软,跌跪下来。 圣旨,这是帝王的最高权力。 无论庶人或大夫,妇孺或僧侣,迎圣旨如迎皇帝,皆要扑跪于地,行最高礼。 仇红头一回接圣旨的时候,裴映山彼时与她讲《周礼》,曾数次提起,圣旨即下,她该如何反应。 而真当仇红面对千里迢迢自京而来,为她加官进爵、大肆封赏的圣旨时,却只做了一个令裴映山心惊胆战的反应。 那时她正伏案练字,专注于笔墨之间力道运转,哪怕是礼官唱和完毕,她也未曾停笔。 直到裴映山唤了她一声,她才头也不抬地回了三字。 “我不接。” 并不十分狂妄,但底气十足。 裴映山不敢抬头,起手抹汗。 梁帝一直等在偃月营外。 他一身素袍,安坐于轿中,凝神静思。 直到礼官颤颤巍巍地传来仇红抗旨的消息,他才睁开眼。 “你怕什么。” 礼官如临大敌,跪得笔直,双膝伏地,等着他的罚。 梁帝无言,只是个传话的人,又非他抗旨不遵,这般如履薄冰,又是为了什么。 梁帝掀了珠帘而下,一路走得安静。 偃月营一众人等也跪得胆战心惊,他略去不看,只有尽头那个人专心致志,思居物外。 秋雨声细细,敲着头顶的青瓦。 梁帝独自撑着一把伞,推开庭门,踩着雨水走了进来。 仇红在临摹书帖。 好巧不巧,写的正是《周礼》。 她平心静气,写了半个时辰有余,但官纸上字迹并不如她的人那般舒展,反而纠结起乱,笔墨混沌。 梁帝走到她身旁,正瞧见她这一副乱作。 伏低身子,低头,亲自纠她的笔画。一面运笔一面道:“提刀枪、拒我的旨,你的手丝毫不软,怎么到了写字,就这般留情?” 他个子高,陶案又过于矮了,但是为了便于抓握仇红的手,他并没有坐下来,仇红也并没有为他让出分毫的位置。 这样的姿势,并不亲近,但彼此之间,都毫不放松。 雨声伶仃。 一个守着帝王的规矩,不准自己起心动念,一个陷在滔天的抗拒之中。 终究是无心之人占了上风。 仇红将手从他掌下退开。 “陛下。”她仰起头。 “陛下。”她又唤了一声,不带任何情绪,“赏臣字即可,臣无需任何的官爵。” 梁帝顿了顿笔杆。 “我何时逼过你。” 说着,他挥袖引着她的手臂肆意摆开,在官纸上大笔拖曳,力透纸背地,亲自再写了满页。 “这并非圣旨。” 梁帝没有动一分怒,冷静自持的语气。 “你我之间。”他坦然,低头看她,气息丝毫不乱,“便无需这君臣的远。” “只要这同心同力的近。” 仇红不曾答过一句。 直到寒风乍起,梁帝手中余温渐退,他才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望进仇红的眼睛。 “这是你应得的。” 随行的礼官应直而上,双膝伏地,跪在仇红面前。 “这是后梁百姓心之所向,并非朕的用臣之策。” “接或不接,这些荣华,都已刻录你仇红的名字。” 梁帝所言不假。 此后十五年,仇红所受恩赏,再无一次能成功被她所拒。 尽管那日她仍然执意不接圣旨,而是长跪叩首,将梁帝写下的那一张官纸铺于掌心,千恩万谢,还是没有逃掉这刻录她姓名的命运。 如今,圣旨再降,仇红不由看向庭中行跪的僧人,他们惶急匍匐,面相恳切而姿态麻木。 什么都没有变。 她喉中一哽,却见回廊通明处,步出一道熟悉的影。 今日执行此务的礼官,竟是林无隅。 *** 林无隅穿过正堂,转进阴长的甬道,走近灯火圈子里,隔着一道门,看见了安坐在地上的仇红。她背脊狰狞地弯曲着,顺着沉重的呼吸,肩膀一阵耸,一阵颤。 佛堂清净,法相庄严,她却形如弃孤,得不到一点垂怜。 这个场景,令林无隅恍惚想起,七年前在含元殿上,她跪在梁帝面前,不是为自己谢恩,也不是为自己陈罪。 含元殿上的漆瓦、金铛、银楹,穷极伎巧。 仇红从前,是这殿上明珠一般的存在。 那日却形如骷髅,红粉皮相被那道赐死的圣旨扎了个粉碎。 她声嘶力竭,语尽赤裸,为一个已经命丧黄泉的人喊冤。 高台之上皇帝阴沉的侧脸,犹如一场洪撞山倒的噩梦。 那是万伥之乱的最后一年,在帝京的一片杀戮之中结束。 京城血流成河。 很长一段时间里,史官噤如寒蝉,对皇帝治世的雷霆手段,和帝京几大世家发生的惨案闭口不言,甚至连这动荡都无法以名相称。 死了多少人,他们是否清白,已无需再考。 风凛冽地刮上石阶。 世事弄人。 林无隅无法免俗,激流之中迎风难行,唯有明哲保身。转眼七年已过,一切风平浪静,七年前的事情,才终于再度破土见光,史官定史,给七年前的动荡盖棺定论——万伥之乱。 林无隅代行检阅之权,对于史书上白纸黑字,他脑中激荡,仿佛七年前尸山血海再现眼前,腐臭熏天,又听闻皇十三子回宫,仇红只身前往恒昌馆,心下紧拧,以为她不改当年心性,竟然仍未忘掉故人。 却得知她终日宿在偃月堂,并没有一次去跪过那人的灵。 不闻不问,如同不识。 已经七年了。 她应该早忘了,真心已经耗尽,无需再为那个故去的人一跪了。 断爱欲,戒憎怨。 生逢乱世,活着毋庸一心慈悲,但凭两手杀孽。 这才是他认得的仇红。 偌大的偃月堂,草痕寂寞。 林无隅停在她的身侧,两相无言,却并不平宁。 他们已很久未见了。 林无隅却丝毫不觉得陌生。 他与仇红的关系一直是这样,十多年来,他不停地追逐,望她的背影,永远做她身后的人。 她有时会停下来与他并行,更多时候,她忙于自我,走在所有人前头,任谁都无法绊住她的脚步。 但即使如此,林无隅也毫无怨言,他已经习惯了望着她的背影,更习惯她偶然之间回过身来,望进他双眸时的眉眼。 “需我屏退旁人么?” 林无隅缓声,不等仇红答话,便轻挥衣袖,遣散堂内众人。 与她并肩而立时,他做什么决定,都是合她心意的,无需多言。 僧者散去,此间更为静谧。眼见已是深秋,堂前的一对铜鹤上结了一层薄霜,林无隅抬头望了望天上的阴云,开口道:“你近日如何?” 她却避而不答,回身问他,“圣旨呢?” 梁帝回宫,亲召仇红还朝的消息在帝京传的满城风雨,然而除了人言喧闹之外,朝内竟静得可怕。 林无隅领命携旨,朝中也未曾有一人敢说三道四。 天子毕竟是天子,天子之威,七年前万伥之乱足以警醒世人,只要宋氏江山稳坐一日,其余肖想者,都要掂量自身头颅,重余几分。 但林无隅并不觉得轻松。 天子之威,是由什么簇拥,由什么堆砌,他比谁都清楚。 也因此,手中的圣旨无比沉重,几乎要将他掌心纹路嵌进。 林无隅垂眸,此刻大片大片的云影落在仇红身上,她穿着一身绛色的云纹对襟,如同料峭的寒梅。 “给我吧。”她依然不跪,虽是安坐,矮人一截,气度上却仍压过他。 “你当真想好了?” “没什么不好。”她说,从他手里接过那玉轴,“辛苦你走这一趟。” 言语简洁,像是要赶人。 林无隅喉头发哽,只道:“你我之间”要生分到如此地步么? 却不敢问。 “无隅。”仇红温声,一语捅破他七层心思,“你我之间,什么都无需改。” “这样就足够了。” 第五十九章:万伥之乱 仇红是聪明人。 换句话讲,她怕麻烦得紧。 那日寒赋所言,她记得很清楚。 与林无隅是宿仇么? 若换做七年前,她定会断然否决,嗤寒赋心术不正,竟想着离间他们二人。林无隅为人如何,与她什么关系,旁人不知,她仇红自然是清楚明白。 可这七年。 仇红一顿。 受她牵连者,为她所累者,因她生恨者,多如鸿毛。 她看着眼前林无隅的脸,十多年了,林无隅还是当年的模样。甚至在前朝之中眉眼间的戾气都跟着时光一起消隐了。他是个很好看的的男人,早年间游历四方,在地方上实实在在地做过官,有了功名以后,才入了前朝,荣华加身,身上却丝毫没有士族子弟惯有的文弱气质。 仇红望着他,什么也没有说。 这么些年,她自己老了不少,可这人还是朱颜未改,让她一时恍惚。 或许何时真生了冤仇吧。 这七年她过得浑浑噩噩,自顾不暇,身边人如何,她早已无心去管。 只是,不要再树敌即可。 林无隅待她如何,她心知肚明,哪怕是他真的因她生了怨,那也是她的过错。如今他已为人夫,除了顾却自己,还有偌大的一个林家,他的妻子。 仇红万万不可再牵连他。 所以比起折腾,她宁愿明面上,先与林无隅说'清'。 该说的都说了,恭迎圣旨的礼节,她还是得做。 跪过一次,便要跪无数次。 仇红收回视线,将手中的圣旨捧呈上来,五指摊开,双臂抬高。 跪在林无隅面前,伏低身子,青衣素面。 三叩首,三称万岁,谢主隆恩。 “臣仇红,谢主隆恩。”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林无隅受了她这一礼,后背仿佛被人硬戳了一下,僵如顽石,动弹不得。 他下意识捏紧了衣袖。 论普天之下,有谁能心安理得受她这一跪呢? 林无隅无言。 梁帝尚且不能安心受此礼,他区区一个林无隅,被她这一跪,总是肝肠也要断的。 但这些不必开口。 于她而言只是礼,他开口说破,只会显得自己矫情不识大体。 还是不说的好。 他别过眼,不去看她匍匐的身体,喉结滚动。 他此行,本还有话要讲。 圣驾回銮,梁帝却并不急于回朝议政,只是从宫中递出了这圣旨一道,紧跟着便是亲驾史馆,酌评七年前,祸乱朝纲社稷的万伥之乱。 七年,逃的不只是仇红。 人与人之间,总要承担些什么。 在忠臣的空冢前,在破碎的江山前,梁帝,并不能因冷囚柳婕妤而自咎。然而,独自承受这份令他痛苦至深的自咎,却也是红尘为夫妻后,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担当。 柳婕妤嫁于梁帝,数十年夫妻,其心纯粹,其意真切。 后宫女子如海,而如柳婕妤,令帝魂牵梦绕、念念不忘者,数十年来,并无她人。 纵使为母家所累,身陷谋逆之乱,一朝沦为冷宫废妃,孤影难怜,自断性命。 梁帝也从未,真正恨过她一分。 七年。 是尊位之上的天人,能还她夫妻之恩的最高极限。 帝王终究是帝王。 一时自乱分寸,再经岁月更迭,也会重修完璧。 偌大的史馆东堂,千头万绪的祸乱自因起,到果灭。柳氏上下、旧日党羽,京中几大门阀世家,凡牵连者,皆是字字清明,一丝逃脱不得。 而关于柳婕妤的只言片语,已几经史官周折,斟字酌句,落在白纸黑字,在长达数年的万伥之乱间,显得渺小又微茫。 梁帝原本可以毫不在意,但事实上,当他看见史书上关于那个已经弃他而去的女人,她的姓名跃然纸上,后头紧跟着她短暂而仓促的一生,他便再瞧不进任何一个字。 林无隅伺候笔墨,侍奉在侧。 梁帝尚在病容,眼底却有一丝足够令林无隅胆寒的凄怆。 然而,也无非是万千种情绪中的夭夭一丝。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那段不容启齿的过往,该折进去的,该弃的,该忘的,都凝在这每一个思忖好的字里,由不得再温。 关于柳婕妤的一切,就随着这万伥之乱的盖棺定论,从此进了帝王的心坟。 仇红呢。 梁帝观此过往,找的是从前柳氏,也是从前自我,既是忆,也是忘。 而仇红呢? 她并不身陷这万伥之乱,在内政外战,她是完全的清白。 只因钟情的那人,身份之殊,锋芒过盛,沦于政乱之沼,最终下场惨烈,身死当涂。 当她听闻,她以身心护过的那人,最终被史官口诛笔伐,成了罪孽深重,为虎作伥的伥鬼,她真能如梁帝一般平宁自持,全然无怒吗? 林无隅不敢猜想。 十几年的朝夕相处。 他最清楚,仇红对宋池砚,付出了多少真心。 从前林无隅是不会想过,断情绝爱,大荒血月之中丢弃了腑脏的仇红,有朝一日,竟会对一个皇室之中的人,生出七情六欲。 皇家薄情,她却不知如何便义无反顾地,钟情于那素来无闻的皇十一子。 宋池砚。 彼时林无隅仍自困于他“好友”的身份,瞒情忍意,怕一时逾越分寸,伤了二人之间的关系。 但她却不知何时,破了情戒,奔赴了他人的怀抱。 仇红自认,后梁宫墙之中的天与地是最浑然天成的一道牢,困人于无形,杀人于无声。她厌弃这道牢,无时无刻不想逃离这道牢,皇帝、太子,与之有关的每个人,她避之不及,从不剖露真心。 可却偏偏又爱上这道牢笼里,命运最不可测的一个人。 七年。 林无隅并不知道她能否自愈,宋池砚于她而言是心口最后的一处柔软。 如今这处柔软再遭横生的伤,她又会如何受痛,如何自处? 无论如何,她迟早会知道这事。 林无隅想得明白。 但无论如何,不该由他来,首先开这个口,揭她的伤疤。 “既如此。”他眼见着仇红再度起身,捏在衣襟处的手仍然不肯松,“下官便告退了。” 他是懂体贴的,他们二人如今身份有别,又不再是从前的少年情谊,于情于理,再私下相会,拖延时间,都是不妥之举。 仇红回朝本就会闹得满城风雨,这些人现在装聋作哑,无非是圣驾回銮,彼此吊着一口紧气,不敢越矩。保不齐将来又会如何。 他是不愿再让仇红陷入口舌之争的。 但仇红却抓了他的称呼,疑惑道:“哪儿来的下官?” 林无隅一顿,不解,“不就是下官我么?” 仇红官复原职,循制而言,她是正二品镇国大将军,他是正三品礼部尚书,官高一级,礼数不能不全。 从前他们也如此,所以这般称呼,林无隅并不觉得奇怪。 “有何处不妥?” 仇红并不立即答他。 林无隅后知后觉,望向她手里头未曾启封过的圣旨。 今日他携旨而来,梁帝曾特意吩咐过,礼官不必唱和其内容。本是逾制之举,不合规定,但天子之意大于一切,林无隅虽不解,却也觉妥帖。 现在仔细想来,应该是这内容出了问题。 “你...并未官复原职?” 仇红并不迂回,点头答道:“是。” 那日宋允之携着宋悠面圣,左不过一个时辰,紧接着便是吴公公差人来请,倒不是请仇红去面圣,而是询问她,对于回朝一事,有何自见。 仇红只有一个条件。 回朝,可。官复原职,不可。 西凉战事风雨欲来,她这些年不问世事,虽然将自己的心思养得迟钝了些,但不至于蠢,官复原职,真要她拖着一把病骨头老骨头,上赶着为赵敏这帮子蠢货擦烂屁股? 做梦。 更何况朝中这些人虎视眈眈,不知道筹谋了多少法子等着害她。 她早不是当年那个只晓得四处打仗,与人斗个你死我活的毛头小兵了。 林无隅沉吟片刻,他自然知道她有自己的打算,他不好插手,但毕竟回朝是大事,不可儿戏,还是问清得好,他也好早做打算。 “所以,是何官职?” 仇红并不想提前声张,只道:“总之你在朝中,之后自会知道。” 林无隅无言以对。 “我便不送你了。” 如今圣旨已下,正是要她好忙的时候了。 好巧不巧,眼下就有一场排场十足的宴席,等着她去参加。 京中除了仇红还朝这件大事之外,便是裴家的掌上明珠,裴隽柳,年及十六的生辰之宴。 裴家男丁兴旺,女儿却不多,裴隽柳自小便是裴家的珍宝,又独得太后宠爱,她的生辰,自然是要大肆操办。 仇红不在朝中还好说,但圣旨已下,她是个‘炙手可热’的官场人物,若不卖裴家面子,只会引来更多议论。 京中已是深秋,再不多时便要入冬了,仇红才觉得有些冷,回府一趟添了件夹袄,又从库房内挑拣了一只玉笛作为贺礼。 每天免费的两个珠珠,还请大家多多打赏,感谢感谢 第六十章:反被多情误(太子、萧胥一点点修 裴隽柳生辰当日,裴府红绸高挂,高朋满座。 仇红独自前来,未带小厮奴役,人也格外简洁,作旧日马尾骑服打扮。 或许是因为在恒昌馆待的那些时日,人养回了些精神,看上去格外飒爽,又因久不露面,今日一现身,几里开外,便有人摩肩接踵,沿路而视。 仇红一路走得很辛苦。 倒不是因为这沿路的行人,而是因为今日要赴宴的地方是裴府。 说来惭愧。 她虽与裴映山交好,但与裴府的关系却是一塌糊涂。 仇红是个不会爱屋及乌的主,对待裴府与旁的世家大族一般一视同仁,能躲则躲,避之不及。 她也惯不会迁就,当年京中谁人不知,裴家主母三次相邀仇红入府举宴,皆次次遭拒,哪怕裴映山出面邀她回府,她也斩钉截铁,毫不松动。 这场面并不多见,裴家和仇红,都在后梁之中享有着鼎鼎大名,仇红贵为新秀,却毫不给面,眼见着裴家没能在仇红这儿讨要了一点儿好,有心之人风言风语,皆是嗤笑裴氏不自量力,真以为出了个裴映山,便能重保门楣。 但真正令仇红与裴家割席断义的,却不是这简单的三次相拒。 而是裴映山的死。 仇红与裴映山,她是新秀,裴映山是旧贵,她官于裴映山之下,本该为人下属,谦卑恭顺,却又偏偏被圣意和百姓的加持,名声远架在了裴映山之上。 很长一段时间,人们口口相言,裴映山弗如仇红,论迹论心,相去甚远。 裴府到底是百年的名门,少主裴映山平白遭此口舌,数十年功绩被贬得一无是处,无论如何也会心生芥蒂,从前裴府欲与仇红交好,看的无非是裴映山的面子。 但裴映山一死,偃月营一散,朝中无人与仇红分庭抗礼,圣旨一道接着一道,重任一关接着一关,仇红平步青云,荣华加身,名与誉,远在故去的裴映山之上。 于裴府而言,死了少主,已是大不幸,曾经的属下又将他的荣华一一掠去。仇红在他们眼里,本是个毫无礼数的兵匪,如今看来,更是个背信弃义的窃贼。 裴府上下,从此避仇红如蛇蝎。 仇红对此心知肚明。 拜帖送到恒昌馆偃月堂的时候,仇红狠吃了一惊。 圣旨没叫她心慌,这刻着裴家家徽的拜帖却让她手足无措。 她与裴家,这么些年,就剩了个裴照川,因着万夜营的关系在走动着,裴隽柳跟她也不过一面之缘,远不到要递拜帖相邀的程度。 匆匆翻了内页一看,落款竟是裴家的家主,裴庆。 这倒是真让她难拒。 硬着头皮也要去。 大理寺传过来的消息,断石崖一案已结。但因涉及毒物私贩,此事还要再经富阳公主的审,总之麻烦棘手,傅晚晴忙得脚不沾地,并未前来。 傅晚晴不来,仇红也松了口气,宴饮交际之事她本就不热衷,傅晚晴若在,不知道又要给她惹多少麻烦。却没料到还能在此处遇到熟面孔。 裴府人声鼎沸,仇红面不改色递了贺礼,待小厮唱和后步入府内,黎源却已不见了身影。 仇红只当自己没瞧见。 晃晃脑袋,要为自己寻个坐处。 她来的时辰不早,庭内百桌都已零零散散地坐了些人,她扫视一圈,竟找不到一张远离中心的空桌供她躲藏。 今日的生辰宴将裴家的家风贯彻得极致。 去陈规,循简洁,来者是客,平起平坐。 不会对专人有所安排,也不会因官阶位份而虚与委蛇。 这是军营里的那一套,仇红本该熟悉得很,但眼下这些人,有哪些敢与她平起平坐呢? 一直站着也不是个办法,她光是步入中庭,就惹了一众的目光,有些面熟的人打过招呼便没了下文,有些面生的早已埋头躲闪,生怕与她撞上视线。 他们不会自讨没趣,这些子人,大多都各自投身了朝中水火不容的两派,不好与她同坐,情理之中。 更何况。 仇红自认,自己是一趟浑水。 若想蹚这一回,得仔细掂量自己有几条性命可供挥霍。 仇红沉吟片刻。 这就不怪她了。 独坐一桌也非她本意嘛。 这也是民心所向。 于是挑了张靠得不远不近的桌,自顾自坐下,身旁的几人面面相觑后,同她打过招呼便一溜烟地各自散去,得来全不费工夫。 丫鬟赶紧递上热茶,仇红道了声谢,便将那茶盏留在手旁,方便自行取用。 宴席一般来讲都是无聊透顶的,但裴家的宴,倒还有一点吃头。 她盯着百桌中央筑起的戏台,又挑了些瓜果放在手边,等着开宴。 裴家的惯例,并不请戏班舞姬前来助兴,而是请裴家武院教导出的学员,展示剑舞、刀斗、拳法等剧目供人观赏。 裴家武院的名号在业内数一数二,能够一窥学员风姿,对于仇红来说,是难得的机会。 她总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够偷师学艺的机会,裴家又是武艺精湛的翘楚,她自然看得更为聚精会神,专心致志。 这头她正襟危坐,那头戏台上铜锣一响,数十个身着武服的少年横空跃出,手中剑法犀利,寒光四起,引得台下高声叫好。 仇红看得口齿生津,头却不回,只摸索着去寻自己的茶杯。 却猝不及防遭烫了一手。 她回头一看,萧胥不知何时坐在了她身旁,换了她手里的凉茶。 “萧胥?” “总是不长记性。”萧胥温声,“就看得这么认真?” 仇红没回,反问道:“为何坐此处?” 这是萧胥意料之中的问,但真当仇红如此问到,他还是不免觉得心上一痛。 他们二人关系不复从前,他又久未缠着她,她与他生分,这是自然而然的事,从他那日因林无隅大婚与她开口争执时,他便料到了。 但他不后悔。他心里清楚,他不甘心一辈子只当她的徒弟,守着为人徒的规矩,不可动念、不可肖想,不可正大光明亲近、贪慕她。 既不甘心,便要为自己争取。 可惜他才来得及为自己陈明心意,东宫里那尊玉面修罗,便早洞察出他那见不得光的心思。这数月,他被困在凌云轩,修史是假,限住他的人才是真。 前朝的史书,前人仿佛校对修改,少说已有百回,所需工作,也不过是誊抄新册,妥善保存。 但太子金口已开,指明要他萧胥亲自修史,百年光阴,国史皇家,斟字酌句,不得有重。 凌云轩众人不解,宋允之,堂堂太子,何其尊贵的一个人,何必将手伸向一个小小的校书郎? 只有萧胥明白。 再尊贵的人,面对情之所钟,眼里也丝毫容不下一粒薄沙。 萧胥想,宋允之应当是后悔的。 东宫主位上的人,一生都在算计。 连中意一个人,也要借着莫须有的名头,用尽百层周密的心思。 萧胥还记得。 他是如何凋敝身体,受尽折磨被送到仇红眼前。 萧炔在地方贪腐揽权,残杀官吏,暴虐猖狂,御史台桩桩件件破得清楚,刑部奉命锁拿萧胥的前一刻,他还在京中阅文馆的书堂里,与同窗们共读诗书。 萧氏满门下狱,三司衙门在给萧胥定刑的时候,却着实很为难。 其父的罪行罄竹难书,可萧胥身为外室之子,自出生起便遭宗室背弃。萧家风光时并未受其恩惠一分,如今受他牵连,却反而要因他丢了光明磊落的人生。 关于萧胥的发落始终没了定数,三司一再搁置,最终等来的是东宫一纸教令,将人要了去。 经过数日的刑讯,从前那个温润君子早已全无了体面的人样,被架着进了东宫时,半条命已经埋入黄土。 高台之上的太子,面目都是模糊的,萧胥跪在地上,只隐隐听得“将功折罪”这四字。 萧胥只觉荒诞。 他已是穷途末路,竟还有将功折罪的份么? 却没料到,数日后与仇红一面之缘,她竟真得伏下身子,伸出双手,要将他从鲜血淋漓的地上扶起。 一切都如宋允之所愿,他千方百计献这一场戏,赌对仇红恻隐之心,要将萧胥送到她身边,做好他的眼线。 他布好一切,千算万算,却没算准自己会如此妒忌发疯,恨不得当庭砍下,萧胥碰过仇红的那一双手。 也未曾算准,仇红留萧胥在身旁,认他为徒,朝堂之上与他同进同出,数年来,未曾更改。 利用和控制化作了滔天的杀心,这原本是一件斩草除根的事,留下萧胥这个人,无本来就异于给自己留下无穷的后患。 宋允之早就做好了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准备,原本不需要过多的思虑,将萧胥彻底交给廷尉。然而,令他犹疑不定,甚至最后被迫要留下萧胥的原因,却是一桩令他自己漏怯的心事——他怕伤了仇红。 伤了仇红。 凌云轩。 在那莲花纹雕的玉璧后面,殿门洞开,迎向萧胥铺开一张莞席。莞席旁架着漆红的刑具。宫人们屏息肃立,耳中连风扫寒枝梅的悉索声都清清楚楚。萧胥望着那根冷冰冰的刑具,抿紧了嘴唇。 这是宋允之,用来破他心防的东西。 他的手段并不高明。 但足够折磨。 萧胥忍下来了。 他受得了皮肉之苦,光阴蹉跎。 也受得了储君之怒,容他不得。 唯独受不住的,只有她的有意疏远罢了。 萧胥不得不发笑。 纵是太子又如何。 在仇红面前,他们是一样的卑微、渺小、不可言。 谁都胜不过谁。 他就算恨他,嫉他,还不是要等着他将仇红今日如何一一道完,才能赏他一顿皮肉之苦,才能找回属于储君的尊严? 没什么忍不了的。 第六十一章:生死信(前夫哥来咯) 所以,萧胥再忧愁,也胜不过东宫那位,哪怕当面吃了仇红的一点闭门羹,也兀自展颜,状似无意道:“扰了你清净了?” 又替她剥起手边的瓜果来。 他的手好得不全,终日上了药,快见好时又会被拉去凌云轩受刑,反反复复,终究还是落下了病根。 但若连为她做这些小事都要假手他人,萧胥是真不知自己还有什么值得她惦念的地方。 一边忍痛一边又道:“瓜果性凉,少吃为好。” 手被人轻抬了去。 仇红低着头,宽袖挽折压在膝上。手上轻重适宜,力道像是刻意拿捏过的。 “师傅”萧胥被她看得一晃,下意识去遮手上的伤处,又被仇红止了动作,动弹不得。 她偏过身子,看了他几眼,他一边心脏狂跳,一边面不改色等她的话。 仇红对他,终究是保有心软的。 “你的手。” “不妨事。”他缓声,“做木工的时候,不小心弄的。” 他自认仇红不会深究,也自然赌赢,仇红对他仍有恻隐之心。 半晌静默,仇红终究是什么都没说,视线扫过他的手,又飞快地落回那气氛正热的戏台。 默许了他坐于身旁。 却不许他再剥吃食给她。 萧胥按捺住心头激荡,乖顺地坐在她身旁,同她一道观赏。 然而仇红,却再看不下去那台上精湛的武艺之演。 萧胥惯不撒谎。 如今却什么时候,也学着面不改色,说假话来搪塞她? 他手上那伤,旁人看不出,她却再熟悉不过了。 十指连心,宫中刑罚与之相关者,只有一用,即为诛心。 身体发肤,四肢腰腹处重伤尚且可避之而养,而手一旦受了刑,却退无可退,无处可避。 仇红虽未受过此刑,却真切见过,宋池砚那双被刑罚糟践了的手。 *** 每逢入京,免不了太医院走过一遭,既是不负梁帝好意,也是让仇红自己放心,检查她身体各处,又顺走补药几方。 那日也不例外,她走过流程,并无大碍后取过药方便走,路过太医院后门,却见一只眼熟的玳瑁等在门口。 那猫的品相极好,眼眸明亮,四爪修长,端端是等在那里,都有不可轻易亵玩的风仪。 越是不可亵玩,仇红便越起了要与它过过招的兴致,于是转了脚步,往它跟头凑去,那猫并不搭理她的举动,仍然不动如山地等在后门。 仇红蹲在它前头,放下手头的方子,一边凑近,一边嘬出几声。 那猫并不理她,仇红好奇更盛,它越躲她越勇,一边直起身子,一边伸出脸去。 额头却撞到了一人冰冷的手指。 她忙抬头,面前的人仍然沉默地站着,伸向她的手正干干净净地向上摊开。 绝色美人啊。 日影一点一点往东边移去。黄昏降下来,仇红仰头只见,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全然地叫日色融了去。 有如神迹。 仇红出神地看了好一会儿,听那人咳出一声,才缓过神来,视线下移,才发现他玉袖之下,十指上新旧交错的红痕暴露了个完全。 那伤痕太突兀,本是汝瓷般青白纤细的十指,白白添了这横错的红痕,像是极好的画遭了刀割,突兀分裂,一下子刺痛了她的眼。 堂堂皇十一子,如何受了这耻辱之刑? 他生母早逝,后宫之中无所依仗,抚养他的庶母心术不正,数十年无所出,一面假意逢迎梁帝,一面暗自将气撒在他身上。 可她明明记得,那庶母早被宫人揭发,梁帝大怒,斥她毒妇,将她打入冷宫,从此不见天日。 那他如今的伤,又是从何而起的? 仇红径直站起身,一时有些六神无主,直到与他对上视线,在那道沉而温的目光下,终于勉强稳住了自己的心神。 但她来不及问。 他一向来去匆匆,太医那儿要过了治伤的药便要走。随行的玳瑁往他怀中一蹿,最后冲她轻喵了一声,一猫一人便就此离了她的视线。 那十指上的伤却烙进她心口,挥之不去。 直到很久很久,他们二人互通情意后,宋池砚才松口,终于对她剖白。那日的伤痕,并不是何人施加,而是他,自己对自己的惩戒。 那是贞徽二十三年。 极难熬的一年。 年初的那场雪下得极不逢时。秋夏相接时,长江之南发过一场蝗灾,杭州府呈报,江南的早稻几乎都被蝗虫啃了个精光。 当地百姓北上逃荒,洛阳城惧内乱,紧闭城门不肯让百姓入城。入冬后,大雪封道,一路尽是上冻死、饿死的人,一时之间尸横遍野,灾民没有活路,甚至割私人腐肉而食。 然而,朝廷根本顾不上这惨死的数万灾民。 内忧至此,外患也丝毫不平。 西南乱象乍破,本在两年前归顺后梁的吐谷浑卷土重来,在一夜之间纠结五万边沙骑兵,突破了关隘防线,不出半月,越州主城告急,血流成河。 腹背遭难,风雨飘摇。 偃月营死士八千无一人留驻云疆,皆披甲上场,驰援西南。 那是一场仅仅一月,却叫人苦不堪言的熬仗,吐谷浑与后梁积怨已久,见梁军如见死仇,招招是殊死一搏的猛攻,即使不伤及后梁的根本,也要凭自己蛰伏已久的獠牙,生生从这已经风平浪静多年的帝国之躯上,咬下一块血肉来。 西南关隘,顷刻间便成了吞噬人性命的修罗地狱,不见天与地,不分白与黑,深夜的寒风里翻滚着流矢的飞声,举目疮痍,火燎后落败的草灰卷尽风沙,哀嚎与恸哭都是血腥的滋味。 此时,京中正覆雪,苍苍茫茫的雪影中,传信之人手执邸报,快马加鞭,行于宫墙之中孤寂的甬道。 满朝文武提气以待,长颈相望。 等来的却不是战事告捷,战乱平定。 而是主将裴映山的死讯。 力量悬殊,偃月营寡不敌众,主将裴映山冲锋在前,以身殉国。 而副将仇红,于穿月关一战中,叫敌军首领长枪洞穿了肩骨,身受重伤,翻身坠马。 待休战后去寻时,竟是不见踪影,下落不明。 四个字,令满堂失色。 利落又无情。 令苦等她凯旋的宋池砚,失了最后一点可以枯守的念想,肝肠寸断。 高台之上的梁帝缓而沉地仰起头来,只道三字。 “一个月。”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但,一月后又是一月,转眼冬日已深,换过新年,仇红的下落仍是不明。 整整三个月,她生死未卜。 圣意不可催促,礼部却仍是早早备好了国丧。 她的遗物从云疆,经由沿路百姓长跪相送,遥遥而至帝京。 比起旁人足以纪念的颇多,她留下的东西,少得可怜。 空冢寂寞,碑前风雪乱逐。 宋池砚此生,再没有比那更难熬的一个冬了。 窗外的北风夹着雪,抨在漆门上。 除此之外,万籁俱寂,烛焰跃然。 又是一年的冬。 但今时与往日不同。 腊八佳节,宫中张灯结彩,欢庆隆日。 金銮殿歌舞升平,宫妃大臣位列其中,梁帝与人同乐,气氛融融,而殿外太液池则显得寥落许多,冬日已深,湖面上寒气深重,一眼望去是远不见边际的墨色,遥遥地望去,只见湖边零星地散着几盏花灯,与金銮殿中灯火辉煌相比,微弱得几乎要看不见。 没有人会晓得。 正在宴兴正酣的此时,被墨色吞噬的湖心中央,一只毫无所依的小舟之中,一对鸳鸯瞒天过海,逃了皇帝的席,心照不宣地相约这冷池舟中。 小舫四角的碎珠流苏震颤,珠帘相撞,灯影摇晃,紧扣的窗页被一只舒展到极致的手推出一道窄缝,一声柔到极致的娇呼随之泄出,滚烫的情意灼烧了晚风。 船顶悬着一盏绸纱灯,温柔的灯光笼着一双交颈缠绵的影。 一个时辰后。 夜静下来。 仇红安安宁宁地枕着宋池砚的臂膀,肩处披着他的狐氅,手边是一册书。 她看书,宋池砚看她。 她做完后便犯懒,但书是借来的,得掐着时间还,不能不看,于是他全然揽了累手的活儿,那双将才撩动她春心的手现在规规矩矩本本分分,一只替她举书,一只替她翻页。 时不时她看得慢了,他还能得空抽出那只翻页的手,伸进大氅里,捏一捏她交握着取暖的五指。 一切都很平宁,直到仇红兀得掀起眼皮,问他道:“为何那日太医院再见,你的手又添了新伤?” 前半夜闹得荒唐,仇红的思绪有些沉,直到平静下来,灯下映出那双匀称纤长手上的伤痕,她才反应过来,要问他原因。 话音刚落,宋池砚并不急着回答,而是低下头,在她唇角落了一个吻。 “去年与吐谷浑一战,你生死未卜之时。”他捏着她的指腹,声调平柔,“你的东西,所剩无几,都葬入了衣冠冢。” “但父亲执意要找到你赴西南战事前,留下的生死信。” 生死信。 仇红的目光清明起来, 这是军中习俗,将士出站前都会留下一封生死信,以告慰生者。 但她从未写过一次,也不打算写。 来去无牵挂,死了便死了,何苦再留这样一封生死信折磨生者。 “我写了。”宋池砚张开口来,几乎是用气音吐出了这句话。 烛焰将他额前的碎发染成微微发金的颜色,空气里清晰的游丝浮絮,明明暗暗地衬于人面上。 “若将军,无法平安归来。”他垂下头,将她的手纳入自己五指之间,“我欲与将军,共赴黄泉。” 透彻又伤情的一句话落在仇红耳边,令她唇齿发颤。 “但写完我便悔了。” 宋池砚紧攥着她的五指,与她掌心相贴,他低垂着头,眼睫微颤,那模样如同数罪一般,虔诚而认真。 “我不要与将军死别。” 他齿缝里抽了一气。 眼底的泪光晶莹。 “写完那封信,我便悔了。” 所以。 自罚十指。 以陈罪自省。 “从前我恨着养母,恨她轻贱、折辱我。” “可我如今真切谢她,若我那日不来太医院,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再遇上你?” 小十一(死了都要爱版):爱是一个字,我要说无数次。 第六十二章:“我将自己交付于你”(前夫哥 仇红忘不了与吐谷浑的那一战。 关隘上破碎的夜,连风里都荡着残血的气味。苟活下来的战马眠于厩中,偶有一两声呼痛的长嘶划破寂寂长夜。 仇红并未因这一仗之艰难,杀意肆虐已近癫狂的敌人而退缩半步,但当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和侥幸活下来的部将一起清理战场时,见到那些死去的将士,尸横遍野中净是偃月营的军旗。 仇红心乱如麻。 偃月营里同吃同住,朝夕相伴的战友死的死伤的伤,面目全非的士兵被拖上车架,她替他们裹布,却认不出他们究竟是哪一个。 到最后,她只能以生死有命四个字来宽慰自己。 穿月关的那一战,她恍惚以为自己要死了。 那长枪瞬间破开了她肩骨的血肉,她平平受了这一击,只觉得天旋地转,窒息濒死。 再醒来时,已不在梁军大帐。 她受困于吐谷浑,整三个月。 被俘后的生活并不适合回忆,她只记得三月之期一到,她死里逃生,历经千辛万苦,重回了后梁。 她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逃的,一路艰辛不必去说,她本就习惯了如此颠沛的生活,只是万想不到,千里之外的宫城之中,宋池砚记挂她,竟自乱到如此地步。 明明从前她交代过,生死之事自有天命,若她真不幸死于阵前,不要哭,也不要记挂,他的人生还长,为了一个死得那么早的人沉湎痛苦,不值当。 但爱一个人,是不会论值不值当的。 仇红静静地望着他,她眼眸一软,满腔的动容化作仰起头,不管不顾的一吻。 宋池砚闭???了???眼???承???受???着???,???睫???毛???颤???得???厉???害???。 那一吻缠绵,唇齿之间银线交缠,仇红吻着他,与他十指相扣,指腹贴着他的伤痕来回轻抚,却觉不够。 “若我真死了。”她浅浅地将舌头退出来,匀着呼吸,柔着嗓子道。 “十一。”她叹息一声,雪白的齿轻轻磕在一起,望进身下年轻恋人的双眼,“不必记得我。” 本意是宽慰宋池砚那颗因了她担惊受怕的心,却适得其反,戳中他心尖上受伤的一处,急促呼吸间肉身颠倒,她被人摁在身下,来不及说话,换来更加猛烈的一吻,他的唇舌直直堵上了她的呼吸。 他恼了,因她这随口便能将他抛下撇开,又轻飘飘的一句。 但只是一瞬。 他对眼前这个人,爱大于一切,除了爱,便只有心疼。 “朝廷将你交付与天下。” 宋池砚抬手,侧面将她耳旁的发向后挽去,他的手很暖,在耳后这样敏感的地方摩挲,引得她浑身颤栗不已。 “但我却明白,我是要把我自己交付与你的。” 仇红呼吸一滞。 只觉从前数十年被岁月蹉跎的残缺之身,被眼前这个人,这句话,轻而易举地填满了。 湖色潋滟。 明明是深冬,却在此时荡出了盛春的艳。 两个人都衣衫轻薄,几乎不需什么扯拽,就已然皮肉相挨。 仇红从未如此迫切地要去追他的气息,宋池砚高扬起头,直直吻住她的肩膀,那处长枪洞穿后的伤。 仇红本不在意这痕迹,她行军打仗,身上的伤林林总总,若每一条都要去顾上,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但唯独这一处。 宋池砚受伤的眼神总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仇红明白,这于她而言,或许只是简单的一处伤,但于宋池砚而言,这道伤却是他的天堑。 仇红不是个心细如发的人,能为他做的十分有限,唯独这里,她按时用药,妥帖护着,那处的伤疤,便渐渐在药物作用下,淡成花簇般的痕迹。 宋池砚连她上药也心疼,总觉得每每碰上一次,都会叫她痛, “???将军,我是你的。???” ????? ????????宋池砚舔???去她肩上的湿液???,???哑???着???嗓???子???说???道???。 耸动的发贴着她的下颚,她???的???脖???颈???扬???起???,???眼???睛???被???沉???进???暗???流???的???情???欲???中。 ????? ????? 脆弱的喘息从齿缝中泄出,又很快被温热的唇堵了去。 仇红几???乎???不???可???抗???拒???地???发???现???下???身???在???不???断???吐???出???灼???热???的???液???体???,???堆???积???在???穴???口???,???又???迅???速???地被他不知何时窜进的冰凉的手???冷???却???,???最???后???凝???成???一???片???冰???凉???,???与???身???体???里???尚???未???熄???灭???的???热???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 ??? ???熟悉又???汹???涌???的???失???控???,???刻???骨???刺???心???的???快???感???与情到深处的爱意一并迸发。 ?????????? ??????????? 那???刚???刚???对她吐露情意的???舌???头???,?????此刻脱了纯情的外衣,危???险???地???在???赤???裸???的???肌???肤???上???游???走???起???来???。 ????? ????????她???的???乳???尖???,隔着薄薄的衣料,已???经被磨得???硬出一点痕迹??????,衣衫下???浅???浅???隆???起???,如雪堆般的纯洁。 ????? ???????? 然???而???他???的???唇???舌???没???有???丝???毫???仁???慈。 就???这???样???情色又???贪???婪???地???从???细???腻???的???肌???肤???上???划???过???,???流???下???光???亮???的???水???痕???,???舌???头???划???过???乳???肉???边???缘???,???刻???意???避???开???了???奶???尖???,???顺???着???隆???起???的???痕???迹???,?????又张开嘴,将那整团含进。 ????? ???????? 他沿???着???白??嫩乳???下???缘???的???曲???线???舔???了???下???去???,???舌???根???用???力???,???将???那???可???怜???的???、???轻???浅???的???乳???团???在???舌???尖???上???玩???弄???,???荡???起???一???阵???阵???细???腻???又???醉???人???的???雪???浪???。 “别玩儿了......”仇红哑声,微喘着将腿弯蹭上他的腰,“十一,十一......” ???????? 痒???。 ????? 极???痒???。 ????? ???????? 又带着极为潮湿的水意???,?混着??滚烫的鼻息,烫???得???要???化???开???,???每???一???寸???都???是???窒???息???的???快??感???。 宋池砚从来对她只有应允和满足。 方才早已有过一次畅快淋漓的欢爱,现如今再进去,舒畅顺利得多。 甫一进入,小穴便已经撑???到???能容纳的极???限???,???只露???出??肉红色???的???一???条???缝???,???软???腴???的???穴???瓣???含???着???他???勃???发???的???阳???具???,???嫩???肉???舔???舐???着???性???器???上???盘???着???的???青???筋???,???毫无休止地淌着???水???,???将???他的柱身???都???染???湿???了???。 ????? ???????? 宋池砚天灵发烫,一边忍耐着下身狠凿的冲动,一边压下去,细???细???舔???过???她???的???唇???线???,???探???了???舌???尖???进???去???,???裹???住???她???的???舌???头???,???缠???绵???悱???恻???。 ?? ?? ???????? 身???下???含???得???越???发???紧???了???,???耻???骨???抵???着???耻???骨???,???最坚硬的两处撞在一起,焦灼地摩???擦???出???滚烫的???热???来???,???有???些???疼???,???有些麻,但???更???多???的是,???不???满???足???。 “将军......” 湿热的气息,潦草地浮在每一寸皮肤上。 仇红被这压在她肩骨的柔柔一声,喊得六神无主。 “别抛下我。” “别抛下我。” ?? ???????? ???然???后???下???身???动???了???起???来???,???全???插???了???进???去???。 ????? ???????? 到???底???。 ????? ???????? 仇红???足???尖???绷???紧???,??????身下的穴???也???绞???了???起???来???。 宋池砚???捕???捉???到???了???身下人已淋漓尽致???的???沉???溺,张开嘴,用湿润的口腔???忽地含???住???她贴着他面颊,发着颤的五指??,???极尽柔情???,???百???般???吸???吮???,???磨人至???极。 “我是你的,你不能不要我。”他身下发着浑,口上却老实委屈,一遍一遍,说着叫她怜惜的话。 ????? ???????? 仇红浑???身???哆???嗦???着???,???承???受???着???他???的???撞???击???,???滚???烫???的???肉???棍???贯???穿???着???她???的???敏感深处,???逃却也逃不掉,腰??????也???牢牢地被???他???的???掌???心???囚???住???,???只???能???无???助???地???承受,一边含糊地应着他柔声的求,一边扬起身子,紧紧贴着他腹处的???纹???路???。 ????? ????????穴???口???被???怒张的???头冠???不???断???撞???开???,???湿???烂???成???红???润???一???片???,???细???缝???被???碾???弄???得???泥???泞???,???黏???腻???在???两???人???的???性???器???间???牵???出???羞???耻???的???丝???液。 ????? ???????? “将军、将军......” 爱人柔软又渴望的呼唤将她骨缝中的渴全激了出来,仇红浑身发烫,腿心被撞得失去知觉,但双臂仍牢牢地拥住身上人宽阔的臂膀,片刻不松。 ????????????? ???? 仇红在他身上,总是毫无保留的纵情。 也毫无保留的依恋。 云雨过后,她借窗外月光看他那张残余泪痕的脸。 那双叫她心疼的手搭在她腰侧,指腹轻轻地挨着她的肌肤,月光下伤痕淡成一道仿佛快要愈合的枷。 仇红一夜未眠,盯着那伤痕,整夜。 叫她如何能忘得了? 关于宋池砚的回忆,都是令仇红伤情的,只是今时今日,她触景生情的缘由却全然不同。 这伤阴差阳错,有朝一日竟会落在了萧胥身上,一瞬的慌乱过后,仇红心乱如麻。 她强迫着自己不再去回忆和宋池砚有关的一切,靠戏台上锣鼓铮铮将自己硬扯出心境,勉强稳住了心绪之后,才缓了呼吸。 萧胥是个读书人。 清白、自持。 终日在史馆内,做的是最安分守己的活计,如何惹上,又受了这夹手之刑? 她心中有万般不解,但方才他宁愿撒谎也不愿直言,难道她还要逼他开口不成? 她一时心烦不宁,戏台上的演出看也不看不进去,又在席间瞥见一个熟悉的影子。 宋悠。 第六十三章:唯有牺牲,才能制衡。(200珠加 细看过去,宋悠那一桌身旁只坐着两人,仇红有些面熟,认出他们二人正是宋祈、宋念两兄弟,是如今已封王的皇七子、皇八子。 他们曾是秦王的儿子,因生父早逝,托孤于梁帝,梁帝才将这一对兄弟收入宫中,位列皇子,代为抚养。 皇室之中,这两人的德行、脾性算得上不错,想来是宋允之做了安排,让宋悠跟着他们前来,仇红瞧见了,也好放心。 他们三人来得算晚,庭内七七八八落座了些人,但离近戏台的地方,还空余几桌,这三人无需周折,便选了一桌入座,好巧不巧,与仇红所在离得不远。 宋悠今日看上去气色颇好,比恒昌馆那日再见,倒有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少年模样了,坐于案前,背脊平直。 身旁两位皇兄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说着话,他彬彬有礼,时不时开口应答,几人看上去融洽得很。 宋悠回京不久,仇红本以为,还要在梁帝跟前待些时日,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允许离宫参加裴家的宴席。 仇红收回视线,此地人多口杂,她不好与宋悠亲近,但想来梁帝如今真真是慈父作派,她也能少操点心。 见着宋悠,仇红后知后觉,今日哪里是这表小姐的生辰。 那日在东宫,她两只耳朵听得分明,这姑娘明明当时便吵吵嚷嚷,说当日就是她的生辰,要与宋允之洞房花烛,一刻缓等不得。 怎么到了裴府这里,生生推迟到了今日? 仇红一顿。 今日...是十一月十四。 她深呼出一口气,心底隐隐有个猜测,却不能明说。 这厢戏台上最后一场武艺散了,只消等铜锣一响便准时开宴。 仇红等着吃饭,一旁的萧胥见她方才视线,同样瞧见了宋悠等人,知她关心,便顺嘴提道:“宫中要选吉日设宴,晋封十三殿下为王。” 眼前交错的人影一下子沉寂下来。 仇红心思渐乱,顿时没了口腹之欲。 她抬眼,只见宋悠那桌,不知何时已拥了些举杯攀谈者。 人心难控,却是最好揣度的。 众人簇拥之间,仇红隐隐瞧见宋悠那张尚未褪去稚嫩的脸稍稍扬起,眼眸之中,竟有一丝坚毅之气。 册封他为王吗? 这才短短多少时日,梁帝竟如此心急,要做个爱惜儿子的好父亲。 宋悠无母家依仗,封王多少能改善他的处境,想来他年幼,梁帝也不会令他赴任藩地,而是留于京中,天子近侧。 京中趋炎附势之人不在少数,于他们而言,谄媚献颜是最无需成本,却又最简单易做的事,既不伤自我,又能讨得好巧,何乐而不为。 但于宋悠而言,这恩情来得太好太快了,他才刚被接回京中,这么快又要受封。 树大招风,他孤身一人,若有心之人图谋不轨,他能拿最不可测的圣意去敌吗? 仇红一时无言。 但这都不是她能为宋悠考虑的事。 梁帝既打算要给宋悠位份,意思是七年前因柳氏而起的祸乱,他终于要与天下臣子百姓,给出一个明而确的交代了。 仇红记得,当年民怨激愤,怨声载道,就是云疆偏远,也多有议论哀声,更慌乱京中朝臣口诛笔伐,弹劾奏疏、谏言多如飞雪,这些声音,进言的无非一事——要梁帝杀柳忆雪以肃清朝廷。 梁帝却迟迟不肯动她,哪怕柳氏罪责板上钉钉,三司清算确之凿凿,他也始终未动过柳婕妤一分一毫。 哪怕后来迫于无奈,当庭攫夺其封号,打入冷宫,也不过是为了众人面前,保全她的性命。 但他的偏袒,只换来更加来势汹汹、势不可挡的人心。 后梁波谲云诡的政坛之中,朝廷与地方,皇帝与臣子,相互猜忌和抗衡之间,阳谋阴谋行于日夜,亘古不变的道理是,唯有牺牲,才能制衡。 梁帝不愿杀他的女人,必然要将刀挥向,其余有罪者。 柳氏满门落斩,不够,与柳氏共谋叛反者株连九族,不够。 梁帝不眠不休,亲理案宗,三司长官皆陪侍身侧,整整七日七夜。 梁帝梳理出的名册,牵连者甚广,一些人的身份,甚至与在场三司长官脱不了干系,众臣惶恐,长跪请罪。 梁帝长捏着眉心,他已数日未曾阖眼,疲态尽显,坐于九龙宝座之中,威仪却不少一分。 “诸位爱卿,可满意了?” 声中不闻波澜,却似风雨欲来。 三司长官齐齐高呼:“臣等,不敢妄言。” “不敢妄言?”梁帝站起身来,他的影子铺在诸臣面前,挡住了地面上所有的光。 “你们哪里是不敢妄言。”梁帝鼻腔中笑了一声,他手指案上累如薄山的案牍,“这字字句句,有些人的笔怕是都要写秃了!” “你们觉得,是朕徇私枉法,要保柳婕妤,不是吗?” 梁帝深吸了一口气,阖目仰面。 “若要论罪,诸位爱卿锱铢必较,却未曾论过朕的。朕识人不清,用人不当,诸位爱卿,为何不弹劾朕昏庸无能?” 字字如刀催性命,跪着的人心中波澜迭起,如临大敌,身颤不止。 梁帝垂眸,将地上一个个跪着的影收入眼底。 这些人,是他江山的肱股之臣,他们身上深重的玄色朝服,本该凝着帝国最为闪耀的光辉,然而如今落在他视野之间,却像无数溃烂延展的血色创口。 “死一个女人,柳氏造的孽,后梁百姓受的苦,便就能赎清了吗?” 他说完这句话,手指猛地一握,此生第一次,他为一句话颤了喉咙。 “你们啊。”他低下身子,垂头看着地上跪着的,他的忠臣,他的左膀右臂,视线扫过这些人的脸面,“把自己的颜面看得比谁都重。若今日,你们真是为了黎民百姓喊冤,为了后梁社稷呕心,朕不会多言一句。” “但你们扪心自问,你们今日要逼她死,到底是为了你们口中的仁义道德,还是你们各自的利益?” “想清楚了,再上奏疏,亲手交于朕。” “否则。此事,不许再议。” 月偏西。 博山炉中烟尽,他的影子斑驳地绣在窗上。 “你们要朕做明君,朕兢兢业业,这数十年来,在功绩之上问心无愧。柳氏祸乱,毁我后梁,其心可诛,该罚的,该责的,事无巨细,朕一个都不会放过。” “朕有错,朕认了,朕愿意自罚,愿意弥补。但你们推脱责任的方式,就是把一个羸弱卑微的女人推到生杀予夺的政治刀山上?” 他说到此处,胸中郁结一口浊气,咽不得,吐不出。 “她入了冷宫,此生便也如此终了了。得饶人处且饶人,诸位,且多思量。” “朕,不会再去看她。” 最后那几个字,他脱口不易。 那一夜,京中无人安眠,窗外大抔大抔的枯蕊被秋风吹落了,拂扫过地,又飞向石壁,穿过殿前的金鹤,继而摇响了殿檐上的铃铛,如同他今日在含元殿上,对朝臣说的那些话一样,铿锵入耳,喧嚣了整整一夜。 悠悠众口终究被血流成河的帝京,和天子之怒堵了喉咙,无人再敢言。 仇红不苟同,但理解。 梁帝不过是想留一个人给自己罢了。 江河日月,斗转星移,黎民百姓将他奉为天命,却无人可抚慰他那颗尚且鲜活的人心。 他想留一个人给自己,这愿望朴质,是他抛却帝王身份后,作为凡人最虔诚的心愿,纵使难以实现,他也愿意为之一搏。 但终究事与愿违。 三年前柳婕妤病逝,香消玉殒,梁帝信守承诺,即使她死了,也未曾再见她一面。 彼时仇红不知在何处醉生梦死,与红楼里模样清俊的小倌花前月下,吴公公拖着夜雨来请时,她浑浑噩噩,对于那尖声细气又带着哀切的话音,听不真切。 “罪人柳氏,病逝了。” 直到那嗓子一颤,仇红清醒了半分,垂眸,借着杯中酒,为逝去之人念了三声阿弥陀佛。 她依稀记得,那个令梁帝念念不忘的女人,生有一双温柔的远山眉,她惯不梳髻,任一头鸦色流瀑一般地垂在肩头,身着苍青色的绸衣,像极了金銮殿中高悬的神女图。 那种美,极其的内敛深邃,像一把柔软而薄刃的刀。 柳婕妤死了,这刀便扎进梁帝的心脏,他受过此伤,想来此夜,血流不止,无药可医。 仇红不面圣,不愿跪在他跟前,陪他分担这永失所爱之痛。 她一夜未眠,等着梁帝苦够了,痛够了,坦然地接受柳氏的死,然后彻底将四年前的事尘埃落定,天光大亮,却等来梁帝称病避世,又三年。 偏偏拖到如今。 仇红咽茶,喉咙一热。 “七年前柳氏祸乱,朝中可有定议了?” “如何写的?” 她朝身边望去,萧胥的侧脸温和。 他是不知她从前龃龉的,因此她能格外平宁地开口,他也能极为自然地答她,毫无保留。 萧胥正为她布菜,他低垂着眉,听她一问,如她所料,平声回她道:“是兰台令几位长官,一同商议着定下的,我听闻,是取了四字,作——万伥之乱。” 仇红听完,淡淡应了一声:“嗯。” 眼前恍然有一团血红色的雾气腾起,仇红闭上眼睛,却怎么也拂不开。 “这个伥字选得好啊。” 她淡声道。 对于梁帝,她是毫无妄念的。 无妄念,所以,无所求。 他做什么,都再伤不到她了。 却忽觉脚腕处疼痛,那沉寂许久的蛊毒发作,痛扎在脚腕,如今却一血封喉。 本来今天工作太忙更不了,但是一爬起来发现已经两百珠了,速速安排上加更TT,鞠躬感谢读者宝宝们! 小照川的肉真的真的在路上了!读者宝宝们多多珠珠!下周也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