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节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作者:秋风外 简介: 李泠琅同江琮琴瑟和鸣,至少她自己这么觉得。 二人成婚几个月,虽不说如胶似漆,也算平淡温馨。她处处细致体贴,小意呵护,给足了作为新婚妻子该给的体面。 江琮虽身有沉疴、体虚孱弱,但生得颇为清俊,待她也温柔有礼。泠琅以为就能这么安逸地过着。 直到某个月黑风高夜,禁地之外—— 她亲眼撞见,那个平日里走两三步喘五六下的新婚丈夫,穿着夜行衣,手里提着剑,剑尖淌着血。 他立于高墙,背对着月色回首,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凛冽杀气。 泠琅轻捂胸口,娇弱呼唤:“夫君,这是怎么回事?我好害怕……” 对面却温声道:“夫人不妨先藏好身后刀,再来说这些。” 泠琅惯用刀,刀是阿爹留给她的。阿爹曾是天下第一刀客,却死在了归隐后的第十三年。 为了调查真相,她潜入侯府,后来又阴差阳错,同病弱世子成了表面夫妻。有了这层身份,再也不用成日飞檐来,走壁去,遮掩躲藏。 真相水落石出,泠琅收刀转身,正欲离去,不料被人死死拉住手腕。 江琮眼底沉沉,面上仍笑得温雅: “同我缠斗七十六次,打伤我二十七次,轻薄我十五次,说喜欢我三次——” 他在她耳边咬牙:“夫人这就想走?” 史密斯夫妇梗 相杀相爱,一边打架一边xx的故事 两个都是演技派,女主白切疯,男主白切黑。 weibo:我亦羡秋风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泠琅 ┃ 配角:江琮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白天假装恩爱,晚上提刀互砍 立意:自强不息,乐观向上 作品简评:来冲喜的世子夫人其实是个背负家仇的刀客,病弱的世子私底下是个夜探禁地的剑客。二人都认为对方柔弱不能自理,假象揭开时,会有什么样的火花? 古代版史密斯夫妇,文笔细腻,感情真挚,是刀光剑影,也是琴瑟和鸣。 第1章 碧云宫 三月,杨花落尽,春意阑珊。 西京城外翠屏山,碧波如涛,鸟鸣阵阵,一道古旧石梯蜿蜒而上,于葱茏山林之中时隐时现。 石梯尽头有古观一座,站在山脚仰首眺望,只能瞧得翠枝掩映中,露出的青灰色屋脊。古观名唤碧云宫,当朝女帝厌佛喜道,是以皇都内外多有道观修筑,却少见寺院。 碧云宫坐落在西京北郊翠屏山山顶,是历史最为久远的道观之一。山中风景秀美,更有溪流飞瀑点缀。观内供奉着东极青华大帝及八仙,平日出入的善士不乏富贵之流。 譬如今日,观内就来了个贵客。 身着素纱的女子跪坐于蒲团,双手拱着太极印,垂首敛目,乌发下露出的一截脖颈修长细白。 紫烟袅袅,绕缠过女子云一般散开的裙角,又缓缓飘向九色莲花宝座之上的太乙天尊像。 太乙救苦天尊,妙道真身,紫金瑞相,是掌管人间苦厄的神灵。身骑九头狮,手持杨柳洒琼浆,以救苦度亡。 殿堂内静寂悄然,除了祈福女子,便是门口把守等候的侍女。一时间,只有炉上紫烟在不紧不慢地飘,观外黄雀长声短声地叫。 四下无人,侍女绿袖倚靠在殿门木柱旁,偷偷打了个呵欠。她揉了揉眼角泛出的泪,偏头望向神像前跪坐着的少夫人—— 距进殿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时辰。 这一个时辰里,绿袖不知暗中换了多少种姿势偷懒。而少夫人仍是恭敬垂首,虔诚念祷,双手置于额上,太极印做得细致端正,连肩背都未曾晃动过一分。 有此诚心,哪方仙尊会不动容?若是太乙天尊能感念,必然也是会闻声救苦的罢。 思及此,绿袖望向主人的视线中,又多了两分叹惋。 说实话,她有那么一点点—— 心疼少夫人。 按理说,绿袖身为婢女,父母也是侯府中当差的下人,哪里轮得到她心疼这锦衣玉食的富贵主子。这种念头只敢在心里想想,若是说出来,能把同屋伙伴笑死。 但绿袖还是暗自为少夫人可惜。一个正值大好年纪的美丽女子,却嫁给了成日昏在榻上、宛若僵尸的郎君,这难道不是十分可怜可叹之事吗? 即使这郎君贵为侯府世子,但…… 纵有泼天富贵命、龙章凤姿身,若是无福消受,又有什么用呢。 多年缠绵病榻,成日大门不迈,咳嗽犯病起来整片熹园都能听到,洗涤过布巾的血水一盆盆往外送,看得人心惊胆战。 绿袖见过世子几次,他精神头好的时候,也是十足的“行动好似风扶柳”,孱弱苍白,连只猫都能扑倒。这几年病得愈发重,几乎不会踏出熹园半步,府中人更难见其真容。 神医早早断言,世子难以活过二十,于是他年及弱冠那天,全府上下都很是欢喜,侯夫人还张罗着庆贺了一番。 不料生辰刚过,他身体便迅速衰弱下去,陷入昏迷,至今未醒。 举国名医请了一遍,皆束手无策,眼看着人越发单薄,就剩若有似无的一口气吊着—— 少夫人因冲喜进府。 那日清早,绿袖和数个府中丫鬟并排站在廊下,等待新过门的少夫人挑选。 刚刚开春,院中还有残雪未化,黑黢黢的桃枝上已冒出嫩脆芽点。绿袖候在料峭寒风中,心里有点紧张,脑子有点昏沉。 她前一晚肠胃不适,睡得不好,现下精神很差。平日里做事就有些笨,如今这三分笨能成了七分。 偏偏又撞上新过门的少夫人挑选贴身侍女,待会儿可不要出洋相才好…… 可惜事与愿违。 进门时,绿袖不甚磕到了门槛。让端茶,她手中杯盏洒了一半。问名姓,她颠三倒四,把自己的生辰、喜好、家中几口人几条狗都说了个干净。 晕乎乎地,她看见孙嬷嬷的眼神简直像要吃人,耳边有同伴无可奈何的低叹。惶恐昏沉间,却有女子轻笑出声。 纤浓适宜的一张芙蓉面,绛色衣裙衬得肤白胜雪,少夫人笑意盈盈地看着她,丝毫没觉得被粗心笨拙的婢女所冒犯。 女子开口,柔柔润润的声嗓。 “就她吧。” 她?竟然被选中了? 待众人散去,屋内只剩欲言又止的孙嬷嬷和晕头转向的绿袖,少夫人忽地靠近,抬手抚上绿袖额头。 软而凉的掌心,霎时让女孩失了神。 对方收回手,面上带了关切与了然:“果真滚烫,可是身体不适?” 那天后来发生了什么,绿袖不太记得清了,只有残存的模糊印象。她被批准休息不用干活,得了好些药物医治,痛痛快快地躺了三四天。 期间,少夫人还来看望过她几次,拉着她的手,叮嘱好生歇息养病。 多么温柔,多么亲切,绿袖傻乎乎地想,以后就跟着这样的人做事了,实在是一份幸运啊。 事实证明,她想得不错。少夫人虽寒门出身,还是父母双亡的孤女,但行止款款,气质清雅,同见过的大家小姐没什么区别。 更重要的是,待下人十分好,错误从不责备,也不要求周围有人时时刻刻守候着,偶尔愣神被发现,也未曾追究。 绿袖很喜欢少夫人,喜欢她清清淡淡的笑颜,不紧不慢的声调,以及偶尔体恤给自己的碎银铜钱。 “你今年才十三,不过是个小丫头,哪有这么多事让做,”她微微笑着说,“拿着钱,去买些喜欢的小东西罢。” 绿袖在这样温柔的笑意中愣神片刻,她想起少夫人的名字,李泠琅。 她没看过几本书,却识得一些字,为此特意去书肆查阅,知晓了那是清凉与洁白的意思。 真是人如其名。 从书肆回来,她蹑手蹑脚来到少夫人身边,哼哧半天。对方瞧出她的扭捏,笑着问有什么事。 犹豫再三,绿袖从身后拿出个纸包,双手奉上。 “这,这是西街尾卖的烧饼,是奴婢从前最喜欢的,今天特意买来给您尝尝……” 绿袖有些忐忑,街头巷口的粗劣小食,毕竟拿不出手,若是少夫人不悦—— 结果她不仅没有不悦,还夸这烧饼香气滋味都很足。 绿袖是真的很喜欢少夫人。 上上次进山祈福,少夫人孤身在殿中,自己把守在门外,竟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天色已暗,殿堂内空无一人,她当场就慌张地哭了。 所幸少夫人很快就出现,还反过来安抚她。 “何必惊慌?我不过是去透了透气,见你睡熟便没有叫醒……这两天事多,劳累了你,是该好好歇息。” 这般善良和煦,绿袖还有什么追求呢。她本就笨手笨脚,只能在灶房做事。脑子也不算机灵,同伴总取笑自己憨直,爹娘也叹息女儿不够伶俐。 现在得了少夫人青眼,能做一等贴身丫鬟,日子过得松快又舒服,她只有感激二字了。 少夫人日常生活十分简单,世子那边有专人,不必亲自伺候,只需每天定时在榻边祈福念经即可。以及每逢三日,要专程上道观烧香,头一天去第二天回,并不烦琐。 应酬聚会之类统统没有,世子病重以来,侯夫人便回绝了所有往来走动。少夫人只用当个乖巧的福星,烧烧香拜拜神,若能让世子醒转,就是最大的功劳。 少夫人过门前,绿袖对世子的印象很浅淡,不过是大家着急的时候她跟着着急,大家低落时她也露出点沮丧神色。 若说对这个没见过几次的主子有多上心、多忠诚,那必定是假的。 她向来迟钝,觉得失了熹园那个总不见身影的世子也没什么大不了,日子还是一样过——但如今不同。 少夫人的后半生系在那处病榻之上,若是世子安然醒转,夫妻二人和和美美,就是再好不过。若是世子凶险—— 绿袖见过少夫人眼中的愁绪,望向自家郎君苍白失血的面容时,她总是叹息沉默,神情悲戚。每次参拜祈福,她永远虔诚认真,一丝不苟。 日子一天天过着,春日将尽。本来气若游丝,一只脚悬在黄泉路的世子,竟然奇迹般慢慢平缓下来。 医者仔细看过,也是惊异非常:“世子此前危垂,脉象凌乱微弱,如今倒是平稳了好些。若能继续保持,不日便可苏醒。”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2节 侯夫人喜极而泣,直握着少夫人的手,口中念叨福星。少夫人亦眼睫沾泪,十分动容。 世子一定要好起来呀,绿袖在心中默默祝祷,夫妻二人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就是她最大的心愿了。 这也一定是少夫人的心愿吧。 思绪飞转,绿袖恍然回神,看着殿堂中央跪着的女子身影。 已经又过了半个时辰,那脊背仍是挺直,肩膀仍是沉稳。太乙天尊的塑像居高临下,俯视着下首恭敬垂首的信徒。 无量天尊。绿袖默默地想,世子已在好转,苏醒指日可待,少夫人这般虔诚用心,那九天之上的神灵,一定要保佑她愿望顺遂啊—— 泠琅此时的愿望是什么呢? 她没有任何愿望。 她只在疑惑,这个平日里守候了一刻钟便开始打盹的婢女,今儿个精神怎么这么好? 第2章 梁上君 事情,要从两个月前说起。 那日,泠琅匍匐于房梁之上,屏气凝神,只露出一只眼,去观察屋内情形。 梁木乌黑粗壮,很好地隐蔽了身形,是以整整十个时辰,无一人察觉她的所在。 这并不是一件易事,十个时辰的纹丝不动,未进粒米,她连将呼吸起伏都压到最低,几乎与身下木料融为一体。恍然间,竟隐隐参悟了阿爹所说“物我合一”之境界。 但她到底不是块木头,屋中相对而谈的两人的身形,一点不差地落到她眼中。 一位女道,广袖宽袍,清瘦倜傥,举动之间颇有些道骨仙风。 一位贵妇,锦貂披肩,雍容华贵,此刻正眉头紧锁,面露焦急之色。 泠琅知道她们此时在讨论何事。 话题关于那已经昏迷数十日泾川侯世子,江琮。 江琮素来体虚孱弱,平日里为了清净养病,几乎闭门不出。名医断言他极难活过二十,是以去岁腊月间世子的及冠礼,侯夫人操办得极为尽心尽力,全府上下都得了赏赐。 泠琅之所以晓得得那么详细,是因为那日她初来西京,从侯府后门经过。恰逢两个府中小厮站在门外兴奋交谈,赞美侯夫人出手大方阔绰,感叹世子清姿举世无双。 声音之巨大,措辞之直白热辣,再加上张牙舞爪的肢体动作,引得匆匆赶路的泠琅硬是为这二人驻足,侧耳偷听了片刻。 西京高门大户,竟养着行事如此粗鲁的小厮。泠琅在心中盘算,还以为京城处处龙潭虎穴,半步行差踏错不得,也不过如此嘛。 话说回来,在全府上下短暂的欢欣鼓舞过后,世子的精神却是极速衰弱下来,昏睡不醒,药石罔效,府中又是一片愁云惨雾。 府主人泾川侯过完年便迫不及待去岭南游历,音讯全无,大小事宜只能由侯夫人一手打理,在这火烧眉毛之际—— 府上来了个云游女道。 这女道是有些传说在身上的,不仅多与贵族名门结交,更能自由出入王廷,同女帝相谈甚欢。传言说她出身于百年前便湮灭了的须节宗,又有人说她师承昆仑。 众说纷纭,唯一可确信的是,这位道号素灵真人的女道,必定本领高超,仙术过人。她一于西京现身,便有消息灵通的贵族翘首以盼,千方百计要请来府上叙话。 侯夫人原本不信这些,奈何病榻上的世子已经病入膏肓,同徘徊鬼门关的人无异了。此番听闻素灵真人进京,便动用浑身解数,将仙师请到侯府。 素灵真人一上门,不看脉象,不观面色,问过生辰八字,便为昏睡不醒的世子卜了一卦。 这一卦没卜多久,用侯夫人事后对泠琅的话来形容,是“刚得了八字,当即便道出子璋以往病情、发作周期,连昏睡了多久都晓得!无量天尊,真真神了!” 不等泾川侯夫人追问请教,真人摆摆手,竹筒倒豆子般洋洋洒洒道: “世子为乙木命,城墙土,涧下水……纵使名为琮,仍是缺金。此番是命中应有之劫,凶险万分,但若平安化解,可保一生顺遂。” “若贫道早一个月来,还可设坛作法,念经祈福。但事已至此,寻常法事已无多大用处,如今唯有一解……” 梁上君子泠琅听见她接下来的话,几乎要嗤笑出声。 这盼天盼地盼来的良计,竟然是冲喜。 这并不是第一回 有人提冲喜,世子病重的头几日,有亲故来府探望,曾委婉提过此事。 侯夫人性情爽直,向来不信鬼神,又正是焦头烂额之际,当着花园中一众下人,劈头便骂了那客人一顿。 “婚姻大事,岂能儿戏。若是无用,便是白白多了个年轻寡妇;若是顺遂,这强凑的一对又岂能舒心?与其费力钻研这些,不如想办法把岭南神医找来,别耽搁了正经工夫。” 这番话掷地有声,堂堂皇皇,震得隐在假山暗处的泠琅感慨万千。 冲喜之事自然无人再提。世子一病一月,终于又有人开了这个口,堂皇道出冲喜二字。 侯夫人这回该如何应对?拂袖而去,还是客气请离? 泠琅细细打量着她的神色,忽然暗觉不对。 夫人若有所思,竟是被说动了。 也难怪如此。一来,江琮的病情已到最凶险之时,若是两个月前,夫人还不屑这些旁门左道,如今的确别无他法了。 二来,这可是素灵真人……且不说这位真人是如何得女帝青眼,名声如何斐然,方才露的那一手,实在是厉害。 许是瞧出了侯夫人的犹豫迟疑,真人拂尘一甩,坦然微笑道:“夫人不必神伤,世子自有福运在身——” 她伸出食指,指了指天:“光明晦暗,终有交替变化之时,您且候着罢。” 这连番动作是潇洒至极,泠琅却心惊胆战,因为真人那指尖不偏不倚,正好指向了正龟缩在梁木之上的自己。 她差点以为是行踪被发现。 还未定心,真人接下来的话语让泠琅几乎要从空中跌下来。 “须得找一个戊申月,甲戌日生,名中含水带金之人。杨柳木润水,双土亦能互相滋养,同世子的八字是再合契不过。” 这不就是她的生辰吗?连名字含水带金都对得上! 泠琅毛骨悚然,几欲飞身溜走。 万不能如此邪门,她从不信什么运势八卦,现下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这劳什子仙师知道自己藏在这里,是故意来戏耍的! 可说完这句,真人起身拱手,行礼后便利落告辞。来去匆匆,身影转瞬便消失在雕花窗棂之后。 侯夫人送贵客去了,只剩李泠琅一人,仍惊疑未定,反复回味。 若,若这世间,真有这么玄妙的事呢? 这也算瞌睡送枕头。因为鬼鬼祟祟、东躲西藏的日子,她实在是受够了。 过去这半个月,简直不堪回首。 侯府几道墙,哪道最宽最薄,哪道最利于攀爬行走,她信手拈来。大小园子中有几处假山,哪处最嶙峋奇异,哪处阴沟暗洞最多,她能说得头头是道。 就连哪个屋子的房梁最干净,也颇有心得。 事情本不该如此棘手,泠琅不是没干过飞檐走壁、暗中探听的勾当,一身轻功更出神入化。但这泾川侯府,也太过奇怪了些—— 侯府下人,竟有不少练家子。 初闯侯府那日,因掉以轻心,差点被守门房的小厮发现。彼时她隐于树后,那小厮吸了吸鼻子,疑惑地自问了句: “我怎么觉得附近有生人?” 仅这一句,便叫李泠琅警铃大作,待她潜入府中,更是吃了一大惊。 左一个烧火阿嬷,下盘稳健,以手作刀劈干柴;右一个扫地老头,力度诡谲,能让院中落叶飘飞不能。 这都是什么妖魔鬼怪? 论交手,泠琅没在怕,但她此行是做暗中偷窥之事,只要被发现,便是满盘皆输。 她已经走到这里,怎肯甘心。 于是咬牙硬上,徘徊于灰尘遍布之地,流连在犄角旮旯之所,成日提心吊胆,动辄水米断绝。 如此一来半月,府上八卦秘辛装了一肚子,人憔悴不少,事情却一点进度都无。 真是岂有此理! 而如今,那装神弄鬼的素灵真人,如同把过墙梯送到了她跟前……她不能不心动。 思及这些时日的心酸苦楚,李泠琅把心一横。 不就是进府?反正她生辰名姓样样符合,也不算坑蒙拐骗,万一她自带气运,真把那病世子渡醒了,也算功德一件。 若是他没醒,甚至归西,更正正好,反正她事了之后,自然要拂衣而去,到时候还少些牵扯。 阿爹常叹她胆大包天,若他泉下有知,晓得了女儿如今冲动嫁人,怕是能叹上三天三夜。 少女缩在房梁上冷笑,一个计划已悄然成型。 五日后。 有人找上侯府所经营的药铺,求一份记账筹算之差事。 那是个年轻少女,聪颖而敏捷。老账房试了好几题,皆被轻松化解,他十分满意,当下便商议起工钱等事宜来。 正好碰上侯夫人亲自前来过问世子药材,老账房顺势禀告此事,侯夫人本来无心理会这些杂琐,草草看了眼签订好的工契—— 却是愣在当场。 契上写着:李泠琅,滁州人士,年十八,九月初三生。 素灵真人的话仿佛还在耳畔:“须得找一个戊申月,甲戌日生,名中含水带金之人。杨柳木润水,双土亦能互相滋养,同世子的八字是再合契不过。” 而她当时怎么回应的来着?“虽说普天之大,总有女子符合,但子璋哪里等得……” 结果才几日便等得了。 若不是真人名声在外,若不是自己今日的确是碰巧前来,她几乎要断定这是个费心忽悠人的局。 那人此刻正站在她面前。 细眉亮眸,面容素净,穿着粗布麻衣,梳着寻常发髻。无半点珠玉装饰,却拾掇得干净清爽。 侯夫人不动声色地问询,对方恭敬地垂首,虽应对从容,但不住摩挲袖口的手指仍是泄露了局促。侯夫人看在眼里,只在心中微微叹息。 自幼丧母,被身为私塾先生的父亲抚养,十五岁失怙,在滁州守完三年孝,来西京投奔远房亲族……未寻到,便想凭着自身学识本事,来挣口饭吃。 倒是个自立自强的可怜孩子。 侯夫人又问起滁州风物,关怀了一番上京路途之疾苦。状似闲谈,暗中却不住揣摩思索,直至确信她所言非虚,是实实在在,恰巧来了药铺寻差事。 思及病榻上奄奄一息的长子,话头在喉间千回百转,侯夫人犹豫再三,终是开了口。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3节 名唤泠琅的少女错愕抬头,眼中的惊讶浑然不似伪。 “双亲已去,婚嫁之事自然由小女自个儿定夺……夫人且容我思量两天……” 听完来龙去脉后,她犹疑着,给出这般答复。 第3章 惊闻讯 没有纳采问名,没有纳徵迎亲,仅一纸聘书,一抬小轿,李泠琅三个字便刻在了沉甸甸的族谱之上。 就连所谓拜堂,也是在世子病榻边完成的,见证者不过两三人。虽无繁文缛节,但名分实实在在,她从此便是泾川侯世子明媒正娶的夫人了。 这夫人倒做得十分舒坦。 既无妯娌你来我往,也无公婆日夜侍奉,晨昏定省一概不用做。侯夫人只要求她每日去世子房中念经祈福一刻钟,每隔十日去碧云宫烧香——这些都是素灵真人当初定下的。 这位行踪莫测的真人在来过侯府后便彻底失了踪迹,侯夫人想再请,却是毫无头绪了。 真人溜之大吉,只能沿其旧制,该念经念经,该烧香烧香。李泠琅做出了十二万分的恭顺,把一个虽出身寒门,但仍识大体的柔弱孤女形象演绎得入木三分。 骗过了侯夫人,骗过了府中身怀功夫的众人,更骗过了贴身伺候、形影不离的侍女绿袖。 想到她,泠琅是又想笑,又歉疚。 根本无需费心哄骗,这个傻姑娘什么都信,什么都听,每天只巴巴地看着自己,眼中流露出的关爱,几乎令泠琅不敢直视。 说实话,良心多少过不去。 绿袖真的把她当成了没爹没娘的孤女(虽然事实如此),还觉得她温柔可亲善解人意(其实也有真情流露),衷心祝愿她能和世子和和美美(还是不必了)。 说来残忍,当初泠琅看上她,就图这一点。 那日挑选贴身侍女,绿袖被门槛绊倒一次,洒落茶水半盏,摔碎碗碟两只。周围其他侍女的不忍直视,身边孙嬷嬷的无奈长叹,泠琅全看在眼中。 旁人都以为绿袖不会中选。但无人知道,泠琅内心之喜悦激动,犹如久旱之后逢上甘霖雨露,只差拉住绿袖的手直呼恩人。 绿袖的的确确,就是她的恩人。 半夜翻身而起出门查探时,绿袖往往睡得呼噜震天,泠琅得以大摇大摆出入,如无人之境。 世子病榻前念经祈福时,泠琅因早起犯困,打哈欠眼角含泪,绿袖以为那是她因病重夫君黯然神伤,还在一旁真心实意地劝解安慰。 她来碧云宫,在天尊塑像面前假装参拜,实则吐息纳气。绿袖就把她的专注理解为诚恳恭敬,绝不来相扰。 更别说有好几次,这个傻丫头打瞌睡,泠琅干脆堂皇起身,出门踩点,把这座山头转了个遍。 在泠琅看来,这位小侍女的迷糊迟钝全是大写的顺眼,她巴不得多来一点。 本来按照规格,她作为世子夫人,怎么样也该五六个随从傍身。但她有意无意向侯夫人透露,自己不习惯太多人围着伺候,对方便欣然应允了。 于是即使前往京郊翠屏山,她也不过带着小厮两位,侍女一名。能近身的,只有绿袖一人。 可惜的是,在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下,泠琅本想做的事却依旧没什么进展…… 想到这里,她垂下头,颇有些烦躁地长叹一声。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绿袖来了。 “少夫人,怎么了?”女孩怯怯地问。 泠琅深吸一口气,再转头时,已经是秀眉轻蹙,一脸怅惘。 “无事,我只是担心夫君,”她轻叹,“眼看着春天过完,夏日将近了,可他……” 剩下的话,她懒得再说,只举起绢帕按了按眼角并不存在的泪珠。 绿袖忙劝慰道:“您且放心,上回大夫不是说了吗?世子已经有所好转,不日便能苏醒。” 泠琅在心中想,我愁的就是这个,本来事情就没个起色,要是他醒了,麻烦更多,还不如躺着。 当然,这些话是万万不会说出口的,在她沉默的时间里,绿袖又絮絮叨叨起来。 “少夫人,您别看世子如今那样,他从前其实很俊的。去岁冠礼那日,世子爷穿了一身云山色衣袍,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男子……” 炉中紫烟绷成一条线,直直往上,一直穿梭在殿堂中的风不知何时停了。 侍女仍在唠叨,泠琅一边听,一边望着烟,默默地想。 如今那样,那样又是哪样?说来好笑,她这个所谓少夫人,连自家郎君的面都没见过。 世子所睡的床榻,是用了纱帘布幔层层掩着的,纵使她日日榻边念经祝祷,也难窥其容。极个别的一次,她拨开帘子,却见榻上人面上还覆了一层薄纱。 至于成婚那日,也是隔着床幔行的礼,前后不过半盏茶,很快便结束了。 许是怕她心中介怀,侯夫人倒是耐心解释了一通,说是世子受不得风冷,平日里都是层层裹着的,如今病重,就必须更小心。 泠琅面上温顺,心里也不甚在意,见没见到又如何?反正她不过是个福星吉兆,就算人苏醒,又哪能真的同世子做夫妻。 他若醒得早,对她来说是桩麻烦。他要是就这么去了,到时候一大堆仪式更是耽搁时间。只盼,世子能醒得不早不迟,刚好够她办完事,了无牵挂,便能功成身退。到时候即使无人提,她也会主动走人的。 那厢绿袖还在喋喋不休:“……从那时起,世子便有了这样的别号……” 泠琅心念一动,这个故事她倒是知晓。 世子其人是出了名的体虚,养在府上最清净宜人的熹园,平日里深居简出,近身服侍的下人都是精心挑选过,府内寻常人难以见其面。 至于为何躲起来养个病也能出名,就不得不提到如今最负盛名的丹青手,画鬼沈七。 沈七以画鬼自号,其人更是行事不羁,潇洒狂浪。泾川侯当初还乐意乖乖呆在府中时,引其为忘年交。 侯府遍植花草,假山凉亭无一不精秀,有好几处别致庭景。沈七来逛过一次,深以为美,请求在府中取景作画,泾川侯自然豪爽应允。 那日沈七在竹林前挥毫泼墨,好巧不巧,望见出来透气的世子江琮。 隔了一面疏疏竹丛,隔了半片凌凌池水,少年一身白衣,墨发垂肩,神色郁郁,身形萧萧,孤身立于池畔,正低头看着水面。 微风轻起,雪袍翻飞,沈七这才发现那衣摆袖口有丝丝血迹沾染,如寒梅落雪。与此同时,少年此刻正好抬起眼,眉心一点红痣鲜焕无比,同衣摆血痕有着诡异绮丽的呼应。 墨一般乌润的眉眼,丹朱似的眉心红痣,以及翩飞翻涌着的胜雪白衣。 他孤零零立在水岸,像一只离群索居的病鹤。 挥的什么毫,泼的那般墨,沈七是一概不在意了,他满眼都是这惊鸿一瞥的病少年。 天地背景虚幻空旷,唯有黑与红与白。这极致而浓烈的三种色彩,在少年身上分庭抗礼,相得益彰,颓丧而浓烈。 画者几乎要醉死在这副画面中,竹林不画了,当即另起一副,调好颜料,一气呵成。 那副作品后来受尽赞誉,沈七画鬼声名更上一层楼的同时,观者亦不免好奇那画中人是谁。 沈七毫不避讳:“便是那泾川侯长子,年十五,他平日里养病是不会出府的,你不认得也是正常。” 于是,泾川侯长子江琮便得了个“病鹤公子”的美名。 五年过去,这名气不减反增,西京人人都知画鬼平生最为得意的作品主角是泾川侯膝下长子。费尽心思想见上一面者亦不缺,但皆被侯夫人拒了回去。 “子璋身有沉疴,实在不宜走动,还望见谅。” 比起贪玩爱酒的丈夫,侯夫人更像一家之主,她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气派也是人人皆知的。于是那位病鹤公子,只能活在众人幻想之中,更加神秘莫测起来。 在潜入侯府之前,泠琅早就打听过这些大街小巷都在流传的故事。本来对这病鹤公子还有两分好奇,但在见识过侯府的卧龙藏虎之后,步履薄冰的她也失了兴趣。 管他病鹤公子还是病猫公子,同她这位心怀鬼胎之人有何相干? 泠琅跪坐于蒲团,微仰着头,注视九色莲花座上的天尊之像。光影斑驳,尊者的面容半明半暗,正淡淡垂视于她。 太乙天尊,手持琼浆,以救苦亡。 泠琅不信道也不信佛,很早以前就有人告诉过她,皈依来皈依去,不如皈依自己。 真人神仙高高在上,哪儿能一一感怀苦厄。神灵虚无缥缈,手中刀却是实实在在,有求必应的。 日光从门洞投射进来,空中浮着细小尘埃,殿外风拂枝叶声依稀可闻。 女子的面容也似镀了层金光,她忽地抬起手,握了个太极印,而后倾身,对着尊者塑像深深顿首。 无量天尊,泠琅闭着眼,漫不经心地想,如今信女有三愿—— 一愿前路顺遂,所想皆有回应,所遇皆能破解,真相水落石出。 二愿仇人康健,无论是何人,定要平安活到被我亲自取下首级那日。 三愿……病鹤公子能安然醒转,好歹互相利用一场,可别成了死鹤公子。 若最后没把人家渡醒,还算她欠个人情。 李泠琅直起身,理了理衣袖裙摆,慢慢行到殿门口日光之中。 她不喜欢欠人情,尤其是死人的人情。阿爹也说过,死人的情难还,将来下到阴曹地府,是免不了要被追账的。 行出大殿,凭栏而望,此时申时刚过,日头不亮不淡,翠屏山山如其名,如一道翠绿青幽的屏障,将京城的热闹繁华远远隔在了数里之外。 眺望着连绵起伏的树影山脊,泠琅眯起眼,心中久违地有一丝舒畅。或许因为是山中景致太好,山腰翠林太葳蕤美丽,山上行人…… 行人? 她死死盯着那个于山道上匆匆赶路的身影,粗布衣衫,矮小瘦削…… 正是当初,她第一次潜入府中险些发现她的小厮。 对于这人,泠琅印象太深,他仅凭嗅闻便能察觉到生人气息,不得不防,名列她心中“能躲开就一定躲开躲不开就可劲演戏”排行前茅。 小厮叫九夏,平日里负责守门房看马厩,因腿脚快,有时还承担送信之类的差事。 他怎么会来这里?他不该来这里! 一个念头在心中缓慢升起,直至九夏飞一般窜上山道,穿过观门,问过道人,来到她跟前,才终于得以证实。 “少夫人!喜事,天大的喜事!世子爷醒了,就在今中午!夫人命我来告知您,要您速速回府,不必再烧香了……” 泠琅从未想过,生平第一次正儿八经祝祷,竟换来如此迅捷的应验。 无量天尊,她现在脱离红尘,持戒修道还来得及吗? 第4章 费思量 名为九夏的小厮站在她面前,还在等待回应。 泠琅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嘴唇微张,露出困惑茫然的神色。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4节 “你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午时刚过,世子就醒转了,虽行动吃力,但神智已然恢复,可正常说话交谈……” 小厮满面红光,喜悦非常。泠琅踉跄了一步,抓住身侧石栏,失声道:“那,那大夫可有看过?” “大夫还没到,侯夫人就急急打发我来寻您,晚点回去就能知晓结果。” 泠琅闭上眼,两行清泪无声而落,口中直念天尊名号,绿袖在一旁也跟着抹起眼泪,九夏见状,忙又说话安慰。 这太乙天尊怎的这般灵验!早知道先前就许他三百六十个愿,泠琅一边拭泪,一边于心中哀叹,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大大打乱了她的计划,可怎生是好? 三个人就这么站了一会儿,泠琅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泪也实在下不来了,便受起绢帕,做如梦初醒状。 “快,快回府,我要好好照顾夫君……”她颤巍巍道,接着转身跌跌撞撞往观门跑去,身后二人连忙跟上。 转身的一瞬间,泠琅立刻收起“既愁且喜又惊”的面部表情,满脸郁色。 这九夏如此耳聪目明,万不能在他面前失了状态。方才语言、情感、动作她拿出了全身功力来拿捏,应该十分完美,毫无破绽罢! 她跑得东倒西歪,娇娇弱弱,速度却不慢,只想快些回到马车,好好思索接下来的打算。 未曾想才奔出几尺远,一拐弯,差点撞到一人身上。 这人青袍高髻,颀长高大,手持一柄拂尘,飘然出尘,正是碧云宫的主持青灯道长。 “无上天尊,”他从容后退一步,避开险些挨上来的李泠琅,“夫人何故惊慌?” 泠琅面上浮现尴尬,忙行礼道:“道长,方才得知消息,我家夫君午时醒转,是大好了……” 女子眼睫犹有泪痕,发丝微乱,双颊透出红晕,手指也因突如其来的喜讯而无措地揉绞,处处透露出惊喜无措之情态。 泠琅简直想为自己的细节处理评个特级甲等。 青灯道长听闻,讶异之际,亦十分感慨:“夫人诚心,贫道也有目共睹,此番定是东极青华大帝感怀,才救世子于苦难之中。” 泠琅于是又对众天尊表达了一番感激,兼赞叹碧云宫香火旺盛,玄妙灵验。 二人这么客客气气地说了几句,绿袖和九夏早已在旁边候着了。 “如此,便不打扰夫人返程。”青灯道人微笑道。 双方又叙了几句,泾川侯世子夫人终于带着两三仆人下山,回去见她那可怜夫君了。 一炷香后,停在山脚的马车被驱使着,离开了这座绿意盎然的小山。 摇摇晃晃的车厢之中,泠琅盘坐于软垫,闭眼整理思绪。返程还需要个把时辰,这段时间,她得好好想想,接下来如何办。 其实并不难。 表面上,她是无父无母势单力薄的孤女,因冲喜才侥幸进侯府,去留只在泾川侯一家一念之间。看似毫无回旋余地,但实际上…… 她第二次同侯夫人见面,对方便开诚布公地道了一番话。 “在滁州独身守孝三年,可见重礼义;敢单个上路来京,亦是不缺胆识;虽无依无靠,仍想凭自身本事过活,是个有主意的好姑娘。” “我深知对于女子来说婚姻之意义重大,本十分不愿相信所谓冲喜之谈,此番实乃无奈之举。你若嫁与子璋,在府中一日,便是一日的正经主人,绝没有谁敢轻视慢待。” “倘若我儿平安醒转,那便是姑娘的功劳,到时候是去是留,皆由你自身定夺。想留下,我侯府必定真心相待。想离开,那就是子璋没这个福气,届时我赠姑娘黄金百两,权作路资。” “倘若他没挺过来……也无需姑娘守孝,服丧百日后便可自定去留,无论是何选择,侯府皆鼎力相助。” 侯夫人面容沉稳,语气淡淡,但话语中的诚意与分量却是十足的。 当时泠琅一边听,一边就忍不住想,世人所传果然不错。 泾川侯夫妻二人军旅出身,戎马半生,是当初伴着女帝打天下的耿耿之臣。人说狡兔死,走狗烹,女帝在位近二十年,曾经的马前卒已几乎全作了刀下亡魂。 唯有泾川侯一家,虽早被剥了实权,但还好端端住在西京观云坊,时常进宫面圣,君臣相谈甚欢。 泠琅如今,隐约懂得了这一家依然能得女帝青睐的原因—— 泾川侯江远波寄情山水,好寻访名川古迹,常年不在京中,明显无意于权势。而侯夫人黄皖为人之磊落光明、坦荡正直,在这番话中可谓展现得淋漓尽致。 是以纵使黄皖性格急躁率直,但京中谈起,都是赞誉有加,人人钦佩的。 泠琅虽然年轻,但自认不缺识人本事,当下便断定,侯夫人绝非歹毒傲慢的上位者。自己同江琮成婚,的的确确,是此时再好不过的选择。 而今进府近两月,她同这位传说中的贵妇诸多相处,更是好好印证了先前所想。 所以眼下—— 去,还是留? 已经做到这一步,若得了黄金便离开,岂不是前功尽弃。 留,又该如何留?泠琅绝不怀疑,凭侯夫人的秉性,若自己提出和离后留在府中讨份差事,她也不会不答应。 但那样并不会更好,一个下人能接触到的东西,远远不及作为世子夫人可接触到的多。 泠琅陷入沉思。 身下轮声辚辚,马车于林荫道中穿梭,两面树影投在绣了兰草的淡色布帘上,随着行驶而不断变幻跳跃着,说不出的灵动盎然。 身侧绿袖毫不意外地睡着了,正靠在车壁上,头一摇一晃,好几次差点栽倒,却又如不倒翁般慢悠悠回定到原来位置。 女孩睡容平和安闲,嘴角还挂了点晶莹。泠琅无意瞥见,忍不住失笑,怎么一天到晚这么渴睡?平日里也没累着她啊。 只有这般没心没肺的年纪,才有如此安然舒适的睡意罢。泠琅认真想了想,自己在如她一样大的时候,也是一沾枕头便能睡得天昏地暗的,阿爹为此常常取笑。 那时阿爹尚在,玩伴亦有,常年刮着黄沙大风的塞外小镇,却是她心目中独一无二的桃花仙境。 如今那仙境再难返回,而她,在风雨中跋涉几年,也早就失了那点无忧无虑的睡意,它对她来说太过奢侈。 泠琅微叹一口气,抬起手,用绢帕轻轻按在身侧女孩嘴唇上。 让她意外的是,绿袖居然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她看看面前的泠琅,视线转向对方正举着的手臂,最后才落到绢帕上。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少夫人又做了什么,绿袖脸颊登时红了:“少夫人!对不起,奴婢不是有意……” 泠琅指了指帕子上的湿痕,笑道:“这也用不着有意罢。” 绿袖简直要把头埋到自个儿胸前了,嗫喏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泠琅不逗她了,轻巧转开话题:“绿袖,世子是个怎么样的人?” 绿袖显然被问住了,她犹豫再三,道:“世子常住熹园,奴婢没见过几次,但性格当同侯爷一般温和罢?长年静养,也应该是喜静的……” 她绞尽脑汁,也只能想出这么多了,许是怕泠琅失望,忙又添上两句:“但奴婢觉得,少夫人定能同世子相处得极好,举、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泠琅哑然:“你是从何处学来的这两个词儿?再说,我与他还未见过面,又如何能看出和睦?” 这下绿袖答得极快:“因为您和世子一样,都生得好看极了,像画中走出的仙人!” 说着,她瞥了眼泠琅的脸,又肯定似的点点头。 泠琅是彻底没话说了,她笑着摇摇头,伸手弹了下绿袖额头。 “说什么呢。”她轻声嗔她。 绿袖捂着额头傻笑起来,她就是很喜欢少夫人温柔又耐心的样子,怎么瞧都不够。 泠琅闭起眼,倚在织锦软垫上,似是要休息了。 绿袖见状,乖乖收了声,不再开口。 泠琅忽然又睁眼,定定地瞧着她:“不是说了,四下无人时,不必以奴婢自称?你方才说了几个?” 绿袖缩了缩脖子:“奴……我晓得了。” 泠琅叹一声,接着假寐起来。 她反复品咂那两个评语,温和、喜静…… 这个静,是不喜也得喜吧…… 一个年少染病,多年闭门不出人,能有多少见识本领。虽说长时间的疾病痛苦极易使人性格扭曲,但她觉得,侯夫人绝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变成那样,他顶多沾点孤僻古怪。 侯府人口极为简单,除了做主子的一家三口,余下便全是帮工侍从。侯夫人在免去她晨昏定省之礼是这么说的: “规矩是给人看的,我们家就这么点数,侯爷也不在,做给谁看?天没亮就跑来作甚,我还要睡觉。” 侯夫人说话,向来理不直气也十分壮,老实说,泠琅很欣赏这种气魄。 主人尚且洒脱随意,底下众人自然不会成日压抑,侯府气氛一直很轻松。在这样的环境中,那世子,应该不至于过分阴郁难相处吧…… 吱嘎一声,马车停了,车外传来小厮兴奋的呼喊:“少夫人,到地方了!” 泠琅心中一凛,该来的终于来了。 第5章 初相见 李泠琅深吸一口气。 倘若这是一出剧,当下便到了毫无疑问的戏肉部分。她如同那台上青衣,要一字一句,将接下来的桥段好生唱了。 她掀开布帘,迈下马车,穿过绘了彩瓣的垂花门,行在幽深长廊中。 一众仆役簇拥着她,脚步匆匆,绕过一处处假山曲水,往东边熹园走去。 世子住在熹园,那是一处被幽竹清池围绕着的清净所在,同其他院落远远搁开,夏凉冬暖,最是养人。 李泠琅也住在那儿,二人所居的屋室隔了几道山石水流,平日里,除了每日既定的念经,她几乎不会往那边去。 暮春时节,园中芳蕊已残,唯有层层竹叶更深更浓,显现出夏日时候的幽碧来。她走尽这条竹荫道,只见半片水池对面,露出了小楼精巧漂亮的飞檐一角。 檐下已经站了几个人。 负责诊治疗养的大夫,侯夫人身边的丫鬟采薇、红桃,以及平日里专门在世子房中伺候的几个下人。此时正压低了声音说话,彼此神情都十足的轻松愉悦。 这地方似乎从来没这么热闹过,往常大部分时间中,连脚步声都要压到最轻微的。哪儿会像如今一般,你一言我一语,屋内外充满快活空气。 一位圆脸小厮,谈笑间一瞥,便瞧见了水对面正往这边赶来的一行人。 为首的女子,身着青碧色素纱,水般的裙摆在身后漾开,如一团盈盈青雾。她步子急而乱,跌跌撞撞似的,不过转眼之间,就到了眼前。 “世子,世子他……”语调颤颤,眉眼楚楚,素白指尖紧扣住袖口。一双眼含水带雾,往门中轻瞥一眼,却很快收回视线。 似乎是想问当下如何,却难以置信,想往里进,却羞怯犹豫。 仅这期期艾艾的半句,便叫众人心生感叹怜意。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5节 如今可算是峰回路转,云破日出了。 “少夫人!世子爷是大好了,”圆脸小厮欢喜道,“侯夫人不许我等围在里面,您快进去看看罢!” “无量天尊,真的大好了……” 喃喃重复了声,她抬脚往里走了两步,行到门边,却又生生停住。理了理耳边碎发,抚顺微乱的袖口裙摆,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朝身边人看了一眼,才轻轻推开门。 屋内很静,并且还算亮,叫泠琅一时间没习惯。 以往她来这里,门窗皆是紧闭着的,除了一盏油灯,无任何光源。哪儿像现在,窗儿支着,日光斜斜洒落进来,将内里形容照得一清二楚。 一身绛色衣裙的妇人,脸孔方正,发髻梳得极高,平日里一双不怒自威的凤眼此刻正充满欣喜,瞧着匆匆进门的泠琅。 “方才才说着,这不就来了?”榻边站着的侯夫人转过眼,朝帐内笑着说了句。 泠琅红着眼圈,朝侯夫人行了一礼,刚屈了下膝,双臂便被对方扶住。 侯夫人欣慰道:“不必多礼,好孩子……这还多亏了你啊。” 泠琅紧抿着唇,嗯了一声,抱歉似的笑道:“夫人莫怪,我实在有些激动……” 侯夫人笑着点点头,朝帐内示意了一眼。 泠琅忙拭泪,接着跌撞行到榻边,颤巍巍唤了句。 “夫君?” 一只手从里伸出,慢慢掀开布帘。 骨节分明,修长细白,像上好乳白玉石制成的箫管。 这一动作在泠琅眼中被放得很长,她的心怦怦跳着,恍然有一种见到石雕木偶活过来的奇妙荒谬感。 那个成日昏睡在榻上的人,真的醒了。 她的视线从这只手上移开,还未开口,下一刻,便瞧见了双漂亮至极的眼。 眼尾似乎随了侯夫人,窄而微挑,显现出锋利意味。偏偏瞳孔乌润明亮,好似外边粼粼池水,藏着些许易碎春光。 那双眼的主人此时正把她瞧着。 “夫人?”他轻声道,声音带着久病初愈的沙哑。 泠琅有片刻的愣神,她的认知中,在榻上半死不活数月的人不该这么,这么…… 这么好看吧? 起码该是面黄肌瘦,双目无神,怎么能这么清清淡淡地靠着,从容不迫地将她瞧着,好像只是睡了个午觉。 见她呆呆的,帐中人轻咳一声。 “这副病容可是把夫人吓着了?”他带着歉意道。 一口一个夫人的,倒是十分上道啊—— 泠琅愣了半晌,眼中复又聚起泪,竟是哽咽起来。 “夫,夫君,”她唤完这一声,眼泪便簌簌而落,端的是玉珠坠盘,杏花带雨。 “没有吓着的,我是太开心了,”她一边拭泪,一边笑,“见夫君如今恢复康健,我心里说不尽的欢喜……” “这些日子,夫君实是受苦了,好在如今好转,以后定会更加明朗……” 对方闻言,微微一笑。 他缓声道:“还未谢过夫人日夜操劳,夙兴夜寐念祝祈福,母亲都同我说了,我如今能这般,实在是夫人之劳。” 这一笑,如冻湖化水,料峭寒风中生出春意。眉心那颗痣,真如鹤顶那抹朱红一般夺人眼目。 泠琅却无暇欣赏,她慌忙道:“那些本就是我分内事,何劳之有?不过念经烧香罢了,若能换得夫君平安康健,是再应该不过。” 这俩人左一个夫人右一个夫君,此间脉脉温情,如同那心心相印的伉俪一般,谁能想到这才是他们见的第一面。 他们你来我往,侯夫人倒闲坐在一旁饮起茶来。 她吹了吹茶汤面上的浮叶,无不欣慰地想,旁的人因病多年闭门不出,怕是早就生出些怪异性子,但她儿子便不然。 早年间她和泾川侯伴于君侧,四处征战,并没什么功夫照料这唯一的孩子。好在江琮从小便懂事,从未为此哭闹抗议过。 再长大些,便更显现出温和知礼来,和同年岁的孩童完全不同,欢喜玩闹的年纪,他已经十足的沉静稳重。可后来圣上封了侯,赐了观云坊的宅院,就在那时,江琮才染上病。 思及病后的辛酸苦楚,侯夫人放下茶盏,微微一叹。 不过是稍微一提点,说为了能脱险,为娘为你寻了门亲事,那姑娘是个实心实意的,娘都看在眼里。如今你平安醒转,她…… 话仅仅到此,他便了然。 “有恩必报的道理,儿子知晓,还请母亲放心。” 思绪被一阵咳嗽声打断。 侯夫人抬眼去看,只见江琮弓着背,十分难耐的样子。而泠琅坐在他身侧,正帮他拍抚顺气。 她忽地就生出莫名想法来。 这二人仅仅看着,倒是男才女貌,十分般配—— 同样的想法,不仅侯夫人有,房中伺候的医者也有,门外窥伺的众人更是有。 身为主角的泠琅却恍然不觉。 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事情到如今,发展得实在是太顺利了。 江琮果真不是个孤僻古怪的,甚至还过分的温和英俊。先前在房中,无论她说什么,他都耐心听着,面上含了温润笑意,应对彬彬有礼,周全至极。 那双桃花眼将她看着,竟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盈盈脉脉。 好似真的把她当妻子看待一般。 生得好看就是占便宜,泠琅十分确信他就算是看一坨牛粪,也会是这种眼神,有的人天生便是多情眼。 并且更妙的是,他虽有所好转,但到底不能行动自如,下个地都堪称勉强,走两步路更要人搀着,这就说明…… 侯府还需要她这个福星,无论如何,在他彻底如常人之前,她都能心安理得、名正言顺地以世子夫人的身份呆在此处。 至于再久远的事,她懒得去想。因为大夫说了,江琮体虚孱弱,身内空乏,起码还要休养个一年。 一年的时间,若她李泠琅还不能查出点什么,那刀也不必耍了,直接自裁了事。 怀揣着对前路的憧憬,泠琅蒙上被子,在自个儿房中美美入睡,一觉睡到—— 三更。 鸡鸣刚过,她便睁开眼来。 黑洞洞的屋顶,有皎洁月色透过窗落进来,榻边的绿袖是一如既往的酣睡,整个侯府静悄悄。 实在是个偷鸡摸狗的好时候。 半盏茶后,泠琅出现在侯府后门深巷之中。 万物静默,唯有头上孤冷月色,和脚下寂寂长街。她翻过一道又一道高墙,于狭窄屋脊上疾掠而去,足尖点在瓦片上,发出的声响连猫都无法被惊动。 出了观云坊,直奔长乐街,躲过往来巡逻的金吾卫,泠琅闪身进入一道高门之内。 总是整个西京都陷入沉眠,总有一处地方是彻夜热闹的。 白鹭楼。 欢饮达旦,歌舞通宵的销金窟,商人一掷千金,王侯流连不去。数不尽的奇珍异宝在此拍卖转手,世间难觅的美酒珍肴亦任君享用。 泠琅当然不是图这个。 一名小童迎上前来,正要问询,瞧见她从袖中亮出一块玉牌,便躬身行礼退却。 退却的同时,手指却暗暗一比,是个数字。 泠琅看着,淡淡移开视线,转身便往楼上去。 穿过闹哄哄的厅堂,躲开不知第几个醉汉,一道华美精秀的雕花门隐于暗处,终于被她寻得。 进门的时候,里面似有话声,听到又有人至,皆一同住了口。 “你要的东西有线索了。”屋里有人对她笑着说。 那人接着话锋一转:“可惜还有人想要这个,出价高了一倍,让我很为难。” 这等地方的谈话,从来无需寒暄周旋,泠琅开口便道:“谁?” “这当然不能说,但可以告知的是,那人原本比你先问,但年后音讯全无,今日才又找上门来。” 第6章 白鹭楼 一间精巧小室,四周挂了绘着锦绣山水的壁障,一道漆嵌百宝屏风将室内横作两面,说话的人便坐在屏风外的桌案边。 那是个白净青年,穿了长袍,头戴幞头,文文弱弱。看上去像个满口四书五经的书生,而不是混迹在酒楼的线人。 方才与他交谈的人似乎已经离开,屋内只有他手握一杯茶,含笑望着来人。 不知何处燃了香,馥郁香气氤氲开来,于静室之中浮沉。 甘佛手,加了茉莉与茶芽,能使人清心静气。 可惜清不了泠琅的心,更静不了她的气。 她笑了一声:“苍耳子,你找死?” 她慢慢走到桌前:“你要紫玉壶,我便二话不说给你寻来。你说暂时没有消息,我便耐心等待,仅是隔十日来催促罢了……” “你现在告诉我,那东西找到了,而且要给别人?”她在笑,但看上去又不是像在笑。 苍耳子忙放下杯盏,高举双手,以示诚意:“我也不想,可规矩便是规矩,这先来后到的道理,你初次问我的时候我便讲明。” “但我如今费了钱财,更费了心力,难道这三个月的时间就这么打水漂了?” “我也无法,那人比你先问,如今又找上门来,于情于理都该是他的……” “我不认。” “姑娘,”苍耳子试探道,“……不如你愿赌服输?” 泠琅不再废话,她一掌拍在他面前的栎木圆桌上。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6节 砰的一声响,苍耳子立即噤声,战战兢兢地把她看着。 泠琅却不看他,也不说话,布巾覆盖了她的面容,只露出一双星子般的眼,来淡淡注视着桌面。 木桌纹丝不动,毫发未损。 当然不会这么简单。 下一刻,桌上爆发出一点脆响,有温热液体慢慢流淌开来,漫过光滑深色木面,滴落到铺在地上的锦纹绒毯中,没有一丝声。 桌上只余一小堆碎瓷片,片刻前,它还是一只完整的杯子,被苍耳子握在手中。 泠琅指了指那堆碎片:“你不想像它一样。” 苍耳子点点头:“不想。” 泠琅说:“那就少耍点无聊把戏,别以为我不知道,紫玉壶早就被你转手。” 她一屁股坐在另一条椅子上,面对面道:“想把我挤出局?可以,紫玉壶还我——还得了吗?” 苍耳子只有苦笑了。 泠琅最后补上一句:“看来我从前太好说话,给你留下了些错误印象,以为我很容易打发?” 苍耳子的笑容便更苦涩了些。 “姑娘,不是我不愿,更不是我特意刁难,但规矩便是规矩。我只是楼中一区区算账的,哪儿能做的了这些主……” 见对方又有抬掌的架势,他脖子一缩,忙又找补道:“但是!但是也并非绝无回转余地!” 他清了清嗓子,飞快地说:“这个消息给你,也不是不可以。” “哦?”泠琅挑了挑眉,“给我?那你说的另一人呢?” 苍耳子讨好道:“也给他。” 泠琅简直要被气笑:“你在说什么胡话?” 苍耳子摇头叹息:“要怪只怪,姑娘你要找的东西实在是稀奇,我们查来查去,最后竟是绕不开……” 他咳嗽一声,伸出手指了指天,才继续道:“如此一来,更是困难重重,我们将线索推到不可再推,现下已经是极限了。” 泠琅听出他话中深意:“意思是,你现下打探的消息也不算特别明朗?” 苍耳子坦然点头,一副你今天就是打死我也只能这样的意味。 泠琅却没有恼火,她皱着眉,望着桌上狼藉茶水,陷入了沉思。 她并不怀疑苍耳子有所夸张,因为她为了寻那东西花了多少力气,撞过多少南墙,是最清楚不过的。 那的确是一个谜题,这个谜题抛给世上任何一人,他都会冥思苦想,不得其解。 究竟有没有一把武器,或是一种手法,可以将一个已立在世间巅峰的人无声无息地杀死,而不留下一丝一毫的挣扎痕迹? 泠琅思考这个问题思考了太久,也回顾了太多遍,多到时至今日,她都还记得那个黄昏是怎样美丽,晚风又是怎样吹拂。 十三岁的她是怎样地告别了伙伴,一蹦一跳地回到家中,推开那道吱呀作响的木门,满心想着给阿爹看今天采的石榴。 然后—— 鲜红饱满的果实洒落一地,在夕阳余晖的晕染下,如红玛瑙一般晶莹璀璨。 有颗滚到一只手边上。 那只手大而宽厚,曾经笨拙地为她梳发扎辫,也能从锅中舀出鲜辣热汤,更教导她如何握住刀柄,如何挥砍地精准而不费力气。 但如今,它只能躺在地面上,连同着它的主人一起。五指微微张着,像是想抓住什么,却只有空乏。 她颤抖着,视线朝上,看到那张熟悉温厚的容颜,也看到插在他胸口上的那柄匕首。 大约四寸,柄上嵌着白玉,雕了连绵花纹,像云朵,又像水波。 她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下一刻,这柄匕首便缓慢消失了。 后来她花了无数个日夜去回想,去揣摩关于那个黄昏的所有细节,尤其是这把诡异的匕首。 如碎冰溶解,泥块入水,这柄精巧的、插在人身体之中的、或许还十分锋利的匕首,就这么一点点消失了。 咬牙不顾从前受到过的告诫,她迟疑了半瞬,终于扑上去的时候,只触到了属于玉石的一点冰凉。 这柄杀器,她从前没见过,如今也就这么凭空不见了。 好似它从未来过。 但它留下的伤口还在,深而致命,精准到好似练习过千百次,狠厉地夺走了伤者的呼吸与脉搏,让他变成一具冰凉的尸体。 女孩跌坐在满地石榴子中,橙黄色的夕阳热烈而温柔地将她包裹,但她从来没感觉这么冷过。 阿爹死了,未留下只言片语,早上还给她煮了最爱的汤饼,叮嘱她不要太贪玩,而晚上回来,便是这个样子。 他双眼紧闭,甚至不需要她帮他合上。 是的,他说过世事凶险,如果有那么一天,她无需为他做任何事。 “有时候,你若特意避开水流,它反而会自己找上你,”那时他微笑着说,“所以阿琅,无需躲避。只要刀还在,尽可以迎着它向上走。” “那个时候,不必管我,我教给过你很多东西,你也晓得世上有层出不穷的手段……不必为我装殓收尸,更无需立碑立坟,阿琅只需看一眼,便可离开,什么都别碰,什么也不用做。” 她却不满地反驳:“可是阿爹才说,只要刀还在便无需躲避,我为什么要走?” 对方笑着抚上她的头:“因为这是我的水流,不是你的。” 他的话最终还是应验了。 天下第一刀者淹没在自己的洪流中,而他唯一的女儿强忍着呜咽,转身离开,她没有触碰他早已冰凉的身体。 刀者李如海,死在塞上某不知名小镇,那是他隐居后的第十三年。 在他生前,世上能称得上“刀者”二字的,仅他一人而已,其他刀客充其量只能叫用刀的。 在他死后,世上少了刀者,却多了个刀一般锋锐寒凉的灵魂。 他那把绝世名刀最终下落不明,再也没人听说过。 从十三到十八,当初那个踉跄奔出院落的女孩,已经不再只会哽咽流泪。 她费了很多心思,去寻求关于那柄匕首的消息。大约四寸,柄上嵌着白玉,雕了连绵花纹,像云朵,又像水波。 十分诡谲奇特,会自我消失不见。 去年夏天,某个暴雨如注的夜晚,她找到了一个人。 一个奄奄一息的人,伤口多到将全身衣衫都浸透,喉咙被破开,说话只有呵呵的气声。 她用那把曾经扬名天下的刀,指着地上勉强称之为人的人形。 “把你知道的都说了,我会给你一个痛快。” 那人说了,他说,是光。 光照耀在房间里,所以匕首消失了。 她又问,那是什么东西? 对方脖颈中的伤口喷出血沫,但他还没有死,所以他仍旧在尽力回答她。 正好一声惊雷,连天地都为之撼动的巨响,巨响之中,她没听清他的话音。 春秋……最后一个字是什么?弹、潭、还是坛? 但已经无法追问,因为那人看上去要死了。 她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是在何处见到?” 在风雨飘摇声中,她听见他说,泾川侯府。 这就是她此刻在这里的原因。 这就是她穿梭在风雨中,不断结识又别离,最终来到一处华美精致的宅院,日夜扮演另一个角色的原因。 它曾出现在泾川侯府,它有可能属于府上任何一人,所以她步履薄冰,绝不允许自己懈怠一瞬。 无论是憨傻单纯的小丫鬟,还是威严尊贵的侯夫人,甚至是守马厩扫门厅的小厮、与侯府联系颇为密切的道观住持。 一张面具戴得密不透风,连她自己都快以为从来没有什么血海深仇,她不过是个来西京讨生活,恰巧嫁入侯府的寒门孤女罢了。 但无论如何,这条路已经走到这里,即使疲惫,也绝无回头余地。 只需尽数斩断,笔直向前。 这是她的信条。 “好,”泠琅听见自己说,“告诉我,它现在在哪里?” 苍耳子讶异道:“这么快就决定了?先说好,同样的消息我也会告知那人,届时……” “届时,他不会有任何机会。”泠琅接过这句话。 这一夜不算长,但当她再次站到侯府后门落着杏花的巷子里时,却觉得好像过了很久很久。 因为今夜她久违地回忆到了一些事,人在沉浸过去的时候,总会觉得现世的时光太过漫长,漫长到难以熬到天亮。 天的确还未亮,空气被晨露气息润透,草丛中已经有虫声依稀可闻。泠琅于夜色中慢慢走着,走过长廊,走出竹林,肩膀被露水打湿了一点。 听着沙沙竹叶声,她看见竹丛背后,漂浮着淡淡雾气的池面。 以及雾气中,隐隐约约的人影。 那人站在池边,萧条孤寂的样子,她隔着雾气凝望他的同时,他也看到了她。 似乎迟疑了一瞬,那人试探地道:“夫人?” 第7章 月夜逢 泠琅打死也没想到,三更半夜还能碰见这个便宜丈夫。 此时月亮也出来了,清亮皎洁的光晕淡淡地洒,让她更清楚瞧见了水对岸的人。 长发随意散着,里衣外披了件长袍,像是刚从榻上起来一般。 她看了看自己身上,巧得很,二人现在的装束竟是一模一样。 夜行衣被藏在外墙与杏花树的夹缝里,她从来不会穿着一身一看就是作奸犯科的衣服在府中乱晃,便是深夜也不行,防的就是当下这一刻。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7节 江琮唤完那一声之后便不再说话,泠琅决定先发制人。 “……夫君?”她疑惑地说,“更深露重,你为何在此处?” 江琮轻咳了一声,身形摇晃些许,才道:“今夜睡不着。” 他自嘲道:“躺了这么些时日,实在是睡够了,夫人莫笑。” 泠琅怎么会笑他,她还要好好关心他:“夜里寒凉,还是快些进屋吧。” 意思是,别杵在这问东问西,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她一面说着,一面迈步走向江琮,裙角扫过池畔种着的胭脂龙葵,沙沙地响。 江琮站在廊下望着她走近,他原本就清瘦,如今衣服疏松随意地披着,更显得清朗逸然。 靠近了,泠琅才发现,他生得还挺高,自己只到人肩膀,白天在屋内对话时还未发现。 此地清净空荡,只有江琮孤零零站着,泠琅左看右看,终于后知后觉道:“只夫君一人在此处?” 江琮叹道:“毕竟昏睡几个月,他们便劳碌照顾了几个月,还是让人睡个安稳觉罢。” 泠琅了然颔首,这世子何止没有世子架子,简直可称平易近人了,她当下便又生出些好感来。 想到了什么,她又讶然道:“大夫不是说还要调养,不能下地走动么?怎么……” 江琮顿了顿,视线不自然地转到一边,泠琅这才看到他身侧的柱子上还靠着根木拐。 嚯,还真是身残志坚。 泠琅真心劝解道:“再如何也该叫个人搀扶着,池边毕竟湿滑。” 江琮便乖顺地点头:“好的。” 泠琅忍不住笑了一下,她觉得世子这样很像贪玩被抓包的孩童。 江琮也跟着微笑:“……还请夫人勿将此事告知母亲。” 泠琅索性笑出了声,这句话说出来更像了。 她故意道:“自然不会主动告知,但若是夫人问起,我也不能说假话。” 江琮装模作样地拱了拱手:“谢过夫人成全。” 廊中未点灯,此时唯一光源便是天边悬挂着的银月,清辉与阴影的交错之间,白日里清晰可见的池水假山都变得影影绰绰。 眼前人也是一样,眉目都隐在暗色之下,只能瞧着其身形轮廓,听着低润声嗓,颇有些暧昧氛围。 恍然间,竟如话本上说的夜间私会之情人。 这情人问了句她当下最不想听到的:“又不知夫人为何此时出来走动?” 他的视线落在她肩:“夏日将近,竹林晚间多蛇虫,要小心防范才是。” 泠琅看向自己右肩,那里颜色微深,是之前在竹下行走,沾染了露水所致,上边还黏着一小片竹叶。 她伸手捻下那片软叶,心中却想,这人观察力竟如此细致。 江琮还在等她回话。 “我……” 泠琅迟疑着,吞吞吐吐,似乎很难开口。 “嗯?”江琮低着头看她,目光中满是耐心。 他面前的女子显然有些欲言又止……或者说少女会更贴切一些,母亲说她今年才十八岁,并且还未满。 她还如此年轻,看上去也没什么城府,随便问两句,眼睛便看向别处,脸上的犹豫挣扎便根本藏不住。 不想说便罢了,他刚想开口,却见她忽地看过来,那双清凌凌的水波眼在夜色中,竟也能有晶亮色泽。 “我,我有点想阿爹,”她艰难地说,“今天原本该是他生辰。” 竟是如此。 江琮想起母亲所说,她年幼丧母,是由父亲抚养长大,父亲亡故后她守满了三年孝才上京。 他们之间感情定是十分深厚的。 她轻声道:“以往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为他做一碟糕,没什么特别,就是红枣糯米之类,这些东西在侯府不过平常,但对百姓来说,已经是逢年过节才能尝到的佳肴。” “阿爹嗜甜,于是每逢生辰,不用吃长寿面之类,只要这么一碟糕,再配上一壶醉雕,便能同我聊上一整晚。” “世子不晓得醉雕罢?不过一文钱便能买一杯,又烧又烈极难入口,在冬天卖得最好,因为可以暖身。穷地方,多得是借热酒才能在忍受寒冬天气出门做活的人。” “阿爹连醉雕,也不过是这个时候才喝一壶罢了,每年此夜我都习惯了通宵陪着,如今他走了这么久,还是会在这夜失眠……或许是冥冥之中,他还想让我同他说说话罢……” 她微低着头,轻言细语地说着这些,手指先是捉着衣角,似乎又觉得冷,又改换抬起来抱着双臂。 江琮便在心里叹气,他有点后悔问她了,原本是想打住她询问自己的话头,没想到弄得人这般不开心。 偏偏那张脸又抬起来,好让他瞧见月光下莹亮的眼,长睫上沾染的,不知是露水还是泪。 江琮真的后悔了,他最看不得女孩家流眼泪—— 他只能温言道:“令尊若是在天有灵,见你如今平安,定然也欢喜。” 对方嗯了一声,才慌张地擦了擦眼角,赧然道:“让世子见笑,其实我并不太伤心难过,只是从未同人说起这些,今日世子问着,说出来——倒舒坦许多。” 叫他世子,不肯叫夫君了,果然还是恼了么? 真见她后退一步,行了个礼,客客气气道:“时候不早,就不扰世子清净,泠琅先行告退。”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独留江琮站在原地,看着那抹身影消失在走廊回转处。 他觉得自己有点笨,再怎么,人家嘴上说不伤心,但也该好好再安抚两句罢?奈何实在缺少这般经验,才想好怎么回话,人都跑没影了。 “不仅是明媒正娶的妻子,更是救你小命的恩人,要是慢待了人家,小心我饶不了你!” 慈母的威言还在耳边回响,江琮颇有些懊恼地拾起地上拐杖,负着手慢慢回屋了。 她应该,不会记恨吧? 泠琅当然不会记恨,她睡了个回笼觉醒来,只觉得神清气爽,昨夜风波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绿袖已经备好热水,就等着她起身洗漱了。这丫头唯有早上是最勤快精神的,午饭一过便会恹恹打瞌睡,到了晚上,更是站着都能睡着。 对此,泠琅唯有羡慕二字而已,同一觉能囫囵睡到天亮的小侍女比起来,她这个动辄夜晚飞檐走壁的少夫人要辛劳得多。 净了面,漱了口,她坐在凳上,开始为自己梳头。 身后的绿袖欲言又止,似是有话想说,泠琅从镜儿里瞧见,笑着问:“怎么了?” 绿袖期期艾艾道:“少夫人,说好每隔五天让我梳一次头的。” 泠琅笑容不变,手却慢慢放了下来:“哦?那你今天想梳个什么?” 绿袖立刻接过她手中牛角梳,踌躇满志道:“近香髻!您放心,我专门找了夫人房中最厉害的红桃教我,最后她直夸我进步神速,赶紧出师。” 泠琅心说,人家真是在夸你吗?但到底没打趣出口,任凭绿袖在她头顶钻研起来。 绿袖认真做活时,话反而特别多,一会儿夸她头发黑亮,像乌鸡尾巴上的羽翎,一会儿说她身上香,闻着让人想睡觉。 泠琅便说,你夸人的方式倒是很别致,绿袖羞涩道,大家也这么说。 不一会儿,浩大的工程便结束了,绿袖说完工的时候,泠琅还有些始料未及。 果真是有进步,一套下来头皮还未感觉疼痛,发丝也没扯断多少,就结束了。 她抬眼看向镜中的自己,更是吃了一惊。 一个发髻是挽得松而不散,似玉堆云绕一般,生动而慵懒。一柄银钗横于其间,钗头缀着的东珠温润,又添几分娇婉。 泠琅真心实意地赞道:“红桃说得真不错,她定是教无可教了,才催促你赶紧出师。” 绿袖喜上眉梢道:“少夫人喜欢就好,对了——” 她示意泠琅起身:“今一大早,红桃还送了一身新衣服来,说是夫人给您的。” 泠琅闻言看过去,只见柜上摊开着一件裙装,浅浅的紫,颜色极妙,似烟似雾,又似雨中远山。裙边缀了缠枝纹路,还配了同色披帛。 此前江琮病重,侯府中气氛低迷,即使侯夫人不提,她作为世子夫人也从不穿红戴绿,连配饰都无,每日素面朝天,寡淡极了。 如今他醒转,侯夫人不声不响,鲜艳漂亮的新衣服倒送上门来,这是在鼓励她想打扮便打扮,无需再顾虑其他。 泠琅低着头,用手指慢慢摩挲衣料,软而滑的质地,像在触摸一片云。 她想起侯夫人不止一次说过,如果有女儿,定是像她这般的。 她很喜欢自己,这一点府中上下都知道,泠琅自然也能瞧得出,但她为此并没有多少自得,反而很内疚。 自己根本不若表面上那么温柔恭顺,侯夫人被营造出来的表象欺骗了。从前她觉得无所谓,侯府同杀父凶手有关,根本无需自责自愧,但如今—— 已经确信,侯夫人与此事并无关系,所以从前的种种欺瞒,换来的真心相待,变得如此叫人难以忍受。 泠琅其实很厌烦不得不这样做,她宁愿同那凶手战上个三天三夜,也好过在此辜负他人真情。 她轻叹一口气,如今这般,只能且走且看了。 来到偏堂时,不早还不晚。 不晚是因为侯夫人还未至,总不会让做一家之主的等她,至于这个不早—— 堂内已经坐了一个人。 墨发用玉冠束着,一身月白色袍子,春末的温暖天气也穿得严严实实,脖子都没露出几分。一双粼粼桃花眼将她望着,长眉中间的红痕真如寒梅一点。 江琮微笑道:“夫人今日光彩照人。” 泠琅亦浅笑着回敬:“夫君亦英俊倜傥。” 她怎么差点忘了,自己已经多了个能说会动的丈夫。 虽然动起来不利索,但说话是相当的好听,并且很难应付啊。 第8章 炒芦笋 她没有说假话,江琮确实是“十分英俊”。 第一次见面,他坐在帐中,光线亦不算明朗,而她忙着演戏落泪,无暇好好端详对方面容。 第二次见面,黑灯瞎火,虽有月亮高照着,但廊下阴影之中还是看不太分明,并且她依然忙着演戏落泪,没有功夫细看。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8节 如今青天白日,江琮在椅子上好端端坐着,含笑望于她。她也终于没什么泪好落,于是毫不客气,笑眯眯地把他好生看了几个来回。 得出结论:好看,确实好看。 或许是因为病弱,常年不见天日,他很白,显得发色更乌,眉眼更深,那颗红痣尤其是鲜焕如丹朱。 刚过二十,身上还沾着精致的少年气,声音亦介于清润与低沉之间,显现出冰泉般的剔透质感来。气质清朗温润的同时,也未脱去少年青涩,这着实是男子最妙的一段年龄。 多年病痛并未使得他恹恹疲惫,反而有种琉璃易碎的脆弱美感,加上人也温和从容,这份脆弱便更成了雅致,叫人赏心悦目。 赏的是泠琅的心,悦的是泠琅的目,纵使她走南闯北多年,高门大户也去过不少,但这般叫她顺眼的青年,还是头一回碰见。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更是其中集大成者,平日里望着这样一张脸扮作贤妻,就是五分演力也能发挥成十分来。 不由心中感叹,画鬼用“病鹤”二字形容,真乃妙绝。 那厢,江琮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神色还几度变换,不由轻咳一声:“夫人这是在看什么?” 泠琅掏出绢帕,轻掩红唇,做出女儿羞态,说的话却十分直白:“在看夫君呀。” 江琮于是又咳一声,手放在口边,视线移到一旁,不再看她。 泠琅走上前,坐到他旁边:“夫君可是身体不适?一大早便费力咳喘,我看着好生心疼。” 江琮并不觉得自己方才假装咳的那两下有什么费力,但他还是客气道:“不碍事,只是有些痒,老毛病罢了。” 泠琅又关切道:“大夫才说最好静养,今儿个怎么特意来偏堂用早膳?” 江琮叹道:“缠绵病榻许久,独留母亲一人三餐,毕竟是做儿子的不是。如今我能下地,头一顿饭还是该来好好伺候,尽尽孝道。” 泠琅心想,就你这副模样,是谁伺候谁啊?但她嘴上却说:“夫君一片孝诚,实乃可贵。” 话刚说完,门外传来一声冷哼。 “就你这副模样,该是谁伺候谁?” 二人齐齐看过去,只见侯夫人一身湖水绿软缎裙,外面披着同色光锦深衣,一头炫目珠翠,昂首阔步,目不斜视地行了进来。 一时间,连厅堂都亮了几分。 泠琅忙起身行礼,而江琮坐在原处,只能苦笑。 侯夫人并不放过他:“母亲我好得很,在府中每餐都有泠琅陪着,你没尽的孝道,自有人家帮你尽了。” 江琮便抬手朝泠琅行了一礼,正色道:“有劳夫人替我应对,这老妇颇为泼辣难缠,定是叫夫人吃过些苦头。” 泠琅虽心知他在说笑,仍是避过了这一礼,笑道:“夫君此言差矣,这位夫人明明是最和善慈祥不过,同她用饭,只有叫人胃口大开的份,何来苦头之有?” 侯夫人抚掌道:“还是媳妇儿说话中听!泠琅速来就座,今日厨房做了你爱吃的清炒芦笋。” 泠琅心中一动,这是第一次听到侯夫人以媳妇二字叫自己,从前二人交谈,她往往直称泠琅。 她不晓得这其中有没有深意,当下也无法细究,只笑着上前,搀扶侯夫人落座。 食不言,寝不语。上了席后,各人便不再开口,只专心用饭。 虽说侯府规矩粗疏,侯夫人更是不屑条条框框,但这一点倒是落实得很好。据说是从前在军中生活,用饭时间短暂急迫,根本没有闲工夫交谈,才养成的习惯。 清炒芦笋确实不错,摆在盘中时便青翠可人,置于口中还未咬,先尝到满口鲜味。至于那轻脆爽咸的口感,配上绵软白粥,更叫人举箸不停。 泠琅吃相一直很斯文,但速度却快得凶残,可惜后者在侯府中从未显过山露过水。 就如此时,皓腕虽起起落落,脖颈也微垂着,但肩背始终挺直,碗筷接触更是毫无声响。一举一动,如一副娴而静的仕女图。 怪不得府中上下都感叹,这位出身偏远寒门的少夫人,行止之间,是不落任何一位京中贵女的。 泠琅不晓得众人对她的看法,若是有人当面夸,最多也只得低头浅笑不语,或是连番推辞客气。但若能问出心里话,便是一声长叹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优雅。 优雅地干完了两碗米粥,这顿饭算是到了头,从容雅致的同时,更是完美地证明了“同侯夫人用饭胃口大开”的豪言壮语。 泠琅作势擦拭唇角,眼风却扫过对面坐着的侯夫人,对方眼含笑意,显然十分满意。 啧!何谓面面俱到、滴水不漏地讨人欢心,若她李泠琅以此问鼎天下,谁人又敢试她锋芒? 可惜这锋芒闪过了头,侯夫人瞪了眼江琮,竟发起难来。 “怎的半碗就不吃了?跟只猫儿似的,不中用!” 江琮叫苦道:“儿子早先在房中饮了药粥,为了陪母亲才特意过来的。” 侯夫人仍是不满:“区区药粥才多少斤两,瞧瞧你媳妇儿,连用两碗也不带喘,能不能学着点?” 江琮闻言,转过头往泠琅碗中看了眼,面上竟带了点笑:“是我自愧不如了。” 侯夫人教训过人,舒爽起身,道:“今日我忙得很,西市有两间药铺得需巡查,东边书肆开张事宜也要出面,晚上还约了几位夫人一同看夜戏。” 说着,她看向泠琅,柔声道:“这身衣服果然衬你,往后多穿些鲜亮颜色,你这个年纪的女儿,哪儿能成天素淡着。” 待泠琅谢过衣裙,她又补上几句:“想吃什么,尽管同厨房说,不必等我一起。若要出去逛逛也成,记得多带几个人,银钱之类找孙嬷嬷——上次给你的用完没有?” 泠琅老老实实道:“还没有。” 侯夫人挑起眉毛:“那点钱,怎得还没花完?若不是我今早问起孙嬷嬷,还不知你从未主动支取过。” 她话锋一转,意有所指道:“横竖那老东西三年两月都不在府中,什么事都指望不上,钱还不可劲花他的,那么委屈作甚!做男人、做人夫君,可万不能像如此这般……” 江琮无奈道:“儿子记着了。” 侯夫人好像这才注意到他来,随□□待道:“你这阵子还是好生歇着,没什么事也不必特意跑老远来陪用饭。安心养病,争取能早日陪着泠琅出门,就是最大的孝道了。” 说罢,就要离席扬长而去。 江琮讨好道:“儿子遵命,安心养病,也争取早日陪同母亲出门看夜戏。” 侯夫人回头轻嗤一声:“我同好友聚会,带个儿子作甚?想得倒美。” 扔下笑容苦涩的江琮,侯夫人披帛一甩,再次昂首挺胸地去了。 泠琅在一旁瞅着,只觉得十分有趣,单从表面上看,这对母子拌起嘴来毫无母慈子孝可言—— 但她却知道,在江琮陷入昏迷的日夜里,侯夫人是如何强撑着经营整个侯府,纵使心力交瘁,也依然雷厉风行,绝不怨天尤人。 只是很偶尔的时候,对方拉着她说话,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疲惫脆弱,才被泠琅看个分明。 对于此,她不能说是不羡慕的。 她羡慕江琮,因为即使是这份深而不露的母爱,她也从未尝到过。 年幼丧母,这个年幼并不是指晓事的两三岁,而是尚在襁褓之中的年月。她几乎从未见过母亲,这个名词对她来说像个带着温暖色彩,却远在云雾之外的淡淡虚影。 她也缠着父亲问过,母亲是什么样的人?每每问起,他便会沉默,眼中流露出很多她看不懂的东西——后来长大了她才知道,那种情绪叫爱别离。 与所爱之人别离,所获得的无尽痛楚,即使在过去后的上千个日日夜夜,也不会有丝毫消退。 后来她再也没问过他这个,所以到最后也不知道,母亲到底是什么样的。她更不知道,天底下母亲和孩子的相处应该是怎么一回事。 如今她看着江琮同侯夫人拌嘴,双方都乐在其中,而她浅笑着端坐于一旁,像个瞅稀奇的看客。 的确是稀奇,时至今日她才晓得,原来这多么可贵,多么叫人羡慕不已。 一声轻咳打断了她的思绪。 江琮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不知夫人今日有何打算?” 泠琅抿了抿唇,道:“夫君身体还未痊愈,自然是留在府中照顾夫君。” 江琮叹道:“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是清楚,如今的确是大好了,只是毕竟躺了那么久,身体空乏失力,还需休养一段时日。这点小事,哪儿能劳烦夫人为我忙前忙后?” 泠琅还想坚持:“可这本来就是我分内之事……” 江琮忽然温声道:“夫人今日极美。” “就如母亲说的那般,这颜色十分衬你,发髻亦别致好看……这是近香髻?” 他轻笑起来,那双桃花眼此刻真如一池柔柔春水:“这么漂亮,怎好浪费在我这个病秧子身上呢?” 泠琅愣忡了片刻,才慌忙行礼道:“如此便如夫君所言,出门逛逛罢,只是——” 她话锋一转:“夫君虽安然醒转,但每日的念经祈福依旧不可或缺。” 江琮顿了顿,道:“也好,那便祈完福再出行。” 说着,示意身边的圆脸小厮上前搀扶。 厅堂外日头渐起,天空呈现出通透碧蓝,庭院中的花草在微风中摇曳着,偶尔能嗅闻到迎春的芬芳。 泠琅走在前,江琮由圆脸小厮扶着,慢慢行在她后面。 从他的方向,正好可以看见她乌黑的发顶,软滑发丝缠绕交叠,如一堆松软可爱的云,下面露着修长纤细的脖颈,又似一小段初晨的雪。 行动起来,有将倾不倾颤巍巍的纤弱美态。 他夸她发髻别致,并不是客套话。 此时天气极佳,暖风微醺,这个春天是深得不能更深了。 泠琅走在前面,也将这一院春光看了个满眼。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有的在看花,有的在看人。 她一面欣赏着春日好景,一面在心里不咸不淡地想。 近香髻不算是多平常的发式罢?世子却能一口道出,看来并不是多年老实养病的模样呢。 早早听说某些高门大院里,贵公子在成婚之前,会同屋里伺候的丫鬟初试云雨。虽说她到这以来没见过世子身边有丫鬟之类,但过去的事,谁又晓得。 想着想着,泠琅又怀疑自己的推测,就他那副在和煦春风中都要倒不倒的身子骨,真的是能行的吗? 第9章 茶之味 罢了,行如何,不行又如何?横竖她也无福消受,想这些作甚。 二人便这么默然地行在石路上,任凭竹桠轻摇,柔枝相蹭,在满园软和春意中,各自想的全是同这春天无关的事。 走尽竹道,便能见到江琮平日所居的屋室,在晴朗天色下矗立于池畔,十二分的风雅。 侯府内的景观设计是出了名的好,引了沟渠作溪作池,养得一院花草盎然翠绿。更别说曲水小径,精致凉亭,四时处处都有好景。 熹园更是其中精华,夫人自己都说,泾川侯府若有十分,七分尽在熹园了。 水头藏于熹园,水尾藏于北后院,这一处巧思使得熹园之水是府中最清亮透彻的,天气晴好时,可以轻易望见池底柔软招摇的水草。 有水便有风,风自池面而来,又被池畔种植着的草木熏染,吹拂到居所时,已经带上了清新凉爽的花草味。春天有丁香,夏天是栀子与茉莉,秋天是海棠。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9节 于是池畔的这几栋建筑,既能有和风日夜轻拂,又能听到竹声雨声,夏季凉爽,冬天更是温暖宜人。 无须耗费过多人力财力,熹园的妙处全在设计之初便有,这一点倒与其他动辄铺张浪费的大户截然不同。 对此,泠琅只有感恩,她的屋子就在江琮的对面,二人仅隔了半丛花木、一个拐角,他能享受的好处,她也一分不差地享受到了。 暮春,向来是文人墨客哀叹感怀的时分,泠琅却十分喜欢。此时料峭寒风早已去了,夏日燥热还远远未至,雷雨天气更是没有。 和风从早到晚都淡淡的吹,若是穿得轻薄,能感觉到风从袖口钻进来的凉意。 就如此时,她跪坐在一张宽大低矮的几案旁,案上放着摊开的经书,册页上挤挤挨挨,写的全是清静清凉清自在。 的确是清凉又自在,这间茶室临水,外面有个连通水面的小露台,青色纱帘摇晃着,在屋内对坐着的人侧脸上投下阴影。 二人对坐着,泠琅在念经,江琮在煮茶。 泠琅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刚从鬼门关钻出来的人,第二天不尝尝肉味,舒活筋骨,却要忙着煮茶喝。 “生离死别、爱恨情仇、悲恐惊憎,如是等故,皆相伴左右,如影随形,挣之不脱,恼之更恼,苦也。” 她一面低眉敛目地念,一面偷偷用余光去瞧对面的江琮。 茶汤在炉上已然沸腾,有着金石相激般的尖锐声响,他用银匙拨动盏边浮沫,动作不急不缓,风流又从容。 “其根乃七情所定,六欲所生,若非洞破迷障,何获清静清凉清自在。狂躁魔窟火烧天也。” 一时间,室内只有低缓轻柔的祷祝声,瓷与金属的碰撞声,茶水煎沸翻滚声。这些声响交杂在泠琅耳中,竟让她恍然生出些岁月静好之感。 “念的是什么?”案对面的人问她。 她回答:“太上洞玄灵宝升玄消灾护命妙经。” 江琮斟茶的手顿了顿:“这名字挺长。” 泠琅诚恳地说:“还好,远不若正文内容长。” 江琮笑了笑,窗外花影稀稀疏疏落在他侧脸,衬得眉骨高挺,双目幽深。 “夫人每日都需这般念祷吗?我的茶已经换了三四道,你却才念完一遍。” 泠琅也笑,不过是做作的笑:“不过嘴皮功夫罢了,比起夫君日日榻上煎熬的苦楚,这算得了什么?” 江琮自嘲道:“我这几个月全无半点贡献建树,倒是好生麻烦了身边人。” 泠琅心想,你如果不老实回去躺着,还要走来走去尽孝道搞风雅,恐怕远不止这几个月。 这样的话自然不能出口,她只能温柔地安抚,说了些立足当下展望未来之类的话。 江琮又问:“下午打算去何处?” 泠琅说:“尚未想好,我对京城了解不深,也不晓得有什么好去处。” 江琮听了,又是一叹:“原是我的不是,缠绵病榻许久,既不能陪同出府,更要耽搁夫人日日在府上。” 泠琅有点受不了,他太客气了,开口闭口尽是自责愧疚,弄得她心里发虚,也难以应对起来。 她只能微笑着,含羞带怯,用满怀期待的温和嗓音道:“只愿夫君能早日好转,届时携手同游。” 江琮完全没想到她会突然说什么携手不携手的,他别过眼,轻咳了一声,才道:“平常小娘子出门,大多都去西市景和街,那里多成衣店金银楼之类。” 看了眼她手边经书,他又补上一句:“……书肆亦不缺,记得多带几个人。” 泠琅于是谢过这番建议,临走之前,也饮了杯江琮煮的茶。 煮的是明前龙井,甘醇微厚,一点点的涩,无穷回甘。 她不怎么喜欢喝茶,但也喝过不少好茶,因为李如海好茶道,尤其是龙井。 “茶如人生,沸则转腾,冷则沉底,”他那时一边分斟,一边笑着说,“阿琅,如今我们过的便是冷茶的日子,虽静涩凉苦,但亦有无穷滋味。” “你早早尝过苦茶的好,才不会太轻易沉迷于暖热甘甜,以后你会知道,到底什么才是纯粹。” 泠琅如父亲所言,果真没有沉迷所谓暖热甘甜,这不是因为他的教导,而是因为她后来去了太多地方,尝过太多味道。 见了太多,所以无论甜或苦,对她来说都是疾掠而过的浮云、片刻即逝的慰藉。 离开时,江琮问她这茶如何。她说香而不浓,淡而不散,好。 对方似乎没想到她能夸得如此上道,当下笑得十分开怀,温声说夫人喜欢就好。 泠琅亦笑着应下他下次一起品茶的邀约,心里却在想,果真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子。 于清净雅致的茶室,煮着郊外青山中汲取的清泉水,茶叶上乘、金贵、一两值万钱。这便是像他这样的贵公子对于好茶的定义,风雅极了。 她尝过最好的茶,是在山谷中对峙一夜,凌晨终于让刀锋见了血,然后在太阳升起之前,带着颤动不已的心跳与尚未冷却的杀意,在山下茶摊边上花上一文钱喝到的粗碗劣茶。 就着林间晨雾与劫后余生的喜悦,一口下去,滚烫熨帖,五脏六腑的灼意都被冲刷了一遍,是四肢百骸,从里到外的痛快。 足够粗劣,足够潦草,和她认为的人生如出一辙,或许这便是李如海口中的纯粹罢。 她倒是真心诚意想请江琮饮上一杯,但就不晓得,这位世子喝不喝得来了。 马车吱嘎一声停下。 泠琅抬起眼,掀开布帘,往外轻瞥。 只见一栋三层小楼矗立在繁华热闹之中,锦屏画檐,处处精致,门匾上三个大字龙飞凤舞。 醉春楼。 名字起得不三不四,经营的却是十分正经的生意。美酒佳肴者有,良茶甜糕者更有,这是西市最有名气的一家食肆。 更是打探消息,耳听八方之场所。 泠琅今天穿得很像那么一回事,身边被一众小厮丫鬟簇拥着就更像那么一回事,她一踏入大门,立即有小二点头哈腰上前招呼,脸笑得比春风灿烂。 她要了二楼靠窗的位置,可以看见街景,更能听到大堂内众人交谈之声。 要点菜了,小二弓着腰作倾听状,泠琅微笑着,念出那句最最经典的豪气之语。 “有什么拿手的,统统都上一份。” 嚯,感谢侯夫人,感谢世子,没想到她李泠琅也有从容道出这句话的时候。 一众仆役环伺于身侧,料谁也是难以下咽的,菜还未上,泠琅先对绿袖发起难。 “绿袖,你来坐我旁边。” 绿袖慌忙摆手推辞。 泠琅耐心催促了一遍:“就我一人望着张大桌子,换成你能吃得下?” 她又加上一句:“待会儿有你爱吃的蒸鲈鱼。” 绿袖天人交战了片刻,接着一屁股坐在了泠琅右手边。 剩下的人,泠琅劝了几句,也嬉笑着纷纷入席了。两个侍女,一个叫晚照,一个叫晴空,是跟着泠琅的,负责的事大多在外间,不若绿袖同她亲近。 还有三个小厮,其中一个是九夏,那个鼻子灵通无比的少年。 那日他来碧云宫送信,泠琅在回程的车马上同他聊了几句,得知了他才十六,怪不得生得这般矮小。 另一方面,她又觉得悚然,区区十六岁便有了这种功夫,莫不是天生的罢?假以时日,那还得了。 她一面饮着席上温水,一面瞧他,只见他左顾右盼,抓耳挠腮,似是十分难受的样子,不由问了句:“九夏,怎么了?” 九夏苦着脸道:“回少夫人的话,小的,小的想……” 晚照捂着嘴,吃吃地笑起来:“想什么?你若敢把那话说出来脏了少夫人的耳,我定要好好在夫人面前告状。” 泠琅摆摆手,无奈道:“这有何脏不脏,想去便去罢。” 九夏连声应诺,起身一溜烟地跑走了。 剩下众人便说起话来,晚照是个机灵促狭的,当场便开始编排九夏做过的糗事笨事,献宝一样讲给泠琅听,一时间气氛十分快活。 不一会儿,菜也陆续上了,便是且吃且谈,主仆皆欢。 可九夏迟迟都没有回来。 泠琅正疑惑着,堂下忽地爆出一声怒喝。 “你这小子不长眼啊?” 没有人不爱看热闹,绿袖当即窜出去,趴在栏杆上一瞧,回首惊慌道:“是九夏!他惹麻烦了。” 泠琅心中一紧,快步走上前,也往堂下看去—— 一位髭髯大汉,紫面阔肩,身高足有九尺,九夏被他拎在手里,就像老鹰提着一只鸡。 “我就在这站着,你硬是没瞧见?直愣愣撞上来,撒了我新买的酒——说罢,这事儿到底怎么办!” 泠琅在心中一叹,好老套,为何她如今是世子夫人,也逃不过这种戏码? 九夏瑟缩着,一副知错的鹌鹑样:“多,多少钱,我赔你便是……” 那大汉恶狠狠道:“钱?说得倒简单,这酒有价无市,你打算出多少?” 九夏抻着脖子道:“什么有价无市……我分明看到这是店里最寻常的竹叶青,不过一两一坛!” 大汉朗声笑道:“竹叶青?” 他将九夏往地上狠狠一掼,偏过头望向同桌同伴——那几位和他一样,也是个个威风无比,衣衫下遒劲肌肉清晰可见。 “我喝的是竹叶青吗?” 那几位齐齐摇头:“不是!” 大汉又转向一旁笑容苦涩的小二:“我刚刚点的是竹叶青吗?” 小二两股战战,强笑道:“回客官的话,您方才点的正是……” 大汉打断他未尽之语,声如洪钟道:“方才的确点了!但我杯中倒的却不是!” 九夏从地上爬起来,大叫道:“哪有你这般的?照你这么说,你方才喝的是王母宴上的琼浆玉露,也有可能了!” 大汉大笑道:“我喝的就是琼浆玉露!小子,你今天不赔个底儿,就别想走!” 九夏咬牙道:“你莫要欺人太甚,可晓得我是谁?” 大汉似乎很受不得这句话,当即便扯开胸前衣襟,怒喝道:“那你可又晓得爷爷我是谁?” 只见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有人在低呼,有人在拼命后退,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从泠琅的角度,看不到此大汉胸前到底是什么,从众人反应来说,应该不只有大块肌肉那么简单。 果然,她听到九夏惊呼了一声:“青云会!”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0节 青云会? 绿袖眼一花,还未反应过来,泠琅便出现在堂中。 “九夏,”她冷声问询,“怎么回事?” 第10章 青云会 众人齐齐往楼梯看去。 只见一年轻女子立于阶前,身上是远山雨雾般的轻紫软缎,鬓如墨云,细眉白肤,一双剪水妙目此刻正冷冷注视着堂内对峙的二人。 九夏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少,少夫人!” 众人当下了然,仅凭这女子的穿着与气度,定非寻常人家。 一块砖砸在西京街道,十个至少有六个是穿朱着紫的,这话虽过于夸张,也不是全无道理。 就不知,先前那几个找事的是否还能嘚瑟起来了…… 紫脸大汉粗声道:“你就是这小兔崽子的主人?来得正好,此事该如何处理!” 看来,这位老兄属于不见黄河心不死的。既如此,那按照惯例,势必会发展到女子亮明身份,大汉们惊慌失措环节…… 女子问道:“既是兄台的东西,如何处理自该由兄台说,我们照办便是。” 嘶——先礼后兵,欲扬先抑,此时多番礼让,稍后才能痛打落水狗,定是这般的吧! 紫脸大汉一愣,似乎没想到对方如此客气,他想了想,右手往空中一比划:“起码这个数!” 十两?真是狮子开大口,是可忍孰不可忍,那女子为何还不厉声斥责…… 众人却见紫衣女子利落道:“可以。” 大汉一听,脸上又惊又喜,更是快步走上前,可惜被对方的几个小厮拦住了。 “钱呢?”他催促道。 女子摸了摸袖子,面露难色:“方才答应得痛快,这才发现银钱都付了食资,现下已经不足十两了。” 说着,她一拱手,客气诚恳道:“不如兄台随我回鄙舍一趟,届时该多少就多少,必定如数奉上。” 此话一出,大汉立马不干了,大声嚷嚷:“瞧你这小娘子穿金戴银的,出门身上会不足十两?” 女子十分坦然:“倘若兄台不敢随行,那在此稍待片刻,我专程回去取来。” 大汉一听,又要怒目而视:“谁不敢!走就走……” 话还没说完,几个同伴七手八脚地将他拉回位子上,他口鼻被死命捂着,无论如何也做不得声了。 其中一名身着粗麻短衫的方脸汉子站起,冲着女子抱了抱拳,道:“我这兄弟多喝了几两,现下是昏了头,还望小娘子莫要计较。” 说着,几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强行将那紫脸大汉拖离了醉春楼。 一场好戏才将将鸣锣,便突兀地到了终局。前后不过半盏茶的时间,众人想看的精彩戏码一个没见着,皆意兴阑珊,纷纷散了去。 只有店小二擦着汗上前,不住地赔礼道歉:“客官,这等刁人……” 泠琅摆了摆手,示意无事,吩咐绿袖付账后,她转过头,上下打量着九夏。 九夏苦着脸道:“少夫人,都是小的不是,早晓得从那人后头过,竟会被平白无故差点被讹上一笔,连累着扫了您的兴,便是爬窗也不走那边。” 泠琅摇摇头:“扫兴不扫兴的有甚打紧?你身上可有伤着?” 九夏闻言,抬起手尝试活动筋骨,嘶了一声,龇牙咧嘴道:“摔了一下……还好!不碍事。” “真的不碍事?” “您就放心吧!小的皮糙肉厚,不就翻了一跟头么,就当提前同那人拜坟了……” 一旁的晚照噗地一声笑出来:“谁会像你这般鼻青脸肿地拜坟?” 九夏立即同她争辩起来,二人叽叽喳喳,泠琅已经无心再听。 她在回想先前那紫脸大汉的胸膛—— 上的纹身。 青色的痕迹,曲折弯绕,烙印在深色皮肤之上,深刻而醒目。明明图案是祥云状,却因线条的诡异缠绕而没有半点祥瑞可言。 多看两眼,甚至能感受到其中森森阴寒之气。 这是青云会的标志。 青云会,三派十二舵,势力遍布整个大阙,是江湖人人皆知,却不敢多加妄言的神秘组织。 它崛起于女帝征战平乱之时,那几年世事动荡,民不聊生,青云会应势而起,待女帝登基,已经拥有了数万徒众,积累大量了财富。 青云,意为平步青云,加入其中的,没有谁不肖想青云之上的光景。以这二字作为组织之名,其狼子野心,可见一斑。 如今内乱已除,大阙境内一片安然,女帝执政已有十年。青云会却好似一夜之间失了踪迹,行事变得低调无比,如同从未存在过。 但没有人会怀疑它的能量,金碧辉煌的钱庄赌场,送往迎来的客栈酒楼,甚至是街头巷尾平平无奇的小食肆,青云会仍旧在暗中延存着。 数不尽的暗哨线人打探消息,更有各个据点隐没在市井之中。如蛛网上的窥伺者,隐忍不发,却不容小觑。 问题就来了,向来低调的青云会,怎么会有光天化日自报家门的傻子? 泠琅知道有问题,但偏偏不能表现出来,她如今扮的是寒门孤女,虽识大体,到底没见过什么世面。 更没什么胆子和气派。 面对恶徒,不敢据理力争,更不敢亮出身份直接赶人。 今天带的随从虽多,但没几个经得打的,万一大汉们闹将起来,免不了添点彩。她没摆明身份,本想将那紫脸汉子诓骗到侯府,再叫人捉起来等侯夫人定夺,如今算是泡汤了。 回去的马车上,泠琅一直闭着双眼,也没同身边人交谈。 绿袖便有些惴惴的,心想是先前醉春楼风波扰了少夫人兴致,也一声不吭,生怕弄得她更不开心。 事实上,泠琅没有不开心,她甚至直接在马车上睡着了。 也不怪她,论谁飞檐走壁大半夜,第二天也会困得神不守舍。她能状若正常地说说笑笑,已经是素质体力过人。 摇摇晃晃的车厢之中,泠琅做了一个梦。 梦见的是从前的事,她十岁还是九岁,和镇上的孩童打架,被打掉了一颗牙。 她本就是换牙期,那颗牙早就松松垮垮了,但它在打架之时掉落,意义便很不同。 梦里,她不断地从地上爬起来,去推搡那个比自己高了大半个头的壮实男孩。对方轻而易举就捏住她的手腕,她动弹不得,就大张着满是鲜血的嘴,去咬他的肩。 纵使浑身疼痛,但从头到尾都不服一句软,不掉一滴泪。 那时的她觉得掉泪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哪儿像现在,眼泪说落就落,沥沥淅淅地落,倾盆大雨地落,落上个把时辰,都不在话下。 过去的她要强极了,中原来的女孩儿,比其他当地孩子娇小了一圈儿。生怕被看不起,于是格外卖力,格外不要命,常常带着一身伤回家,能把李如海气到厥过去。 后来她知道,有倚仗与退路的人才会看重这些,如今没人帮她上药,也不再会有温和的责备,更没有谁会提着她去找人要说法。伤口就算烂掉化脓,也得自己来舔,于是她现在比谁都惜命。 那种冲冠一怒为尊严,三十年河东河西的戏码,她早就不想再做。 所以当天晚上,侯夫人看戏归来得知了白天之事,搂着泠琅掉眼泪的时候,她真的非常无措。 她浑身僵硬,手臂不知该抬还是该放,口中更不晓得该说什么,像个十足的傻子。 她想过侯夫人的反应,或许是大怒,觉得有损侯门尊严,下令彻查此事;或许会失望,这个儿媳果然上不了台面,身板一点都不够硬,面对着刁民唯唯诺诺,丢了泾川侯的脸。 但什么都不是,侯夫人只是在自责,说早知道就让带上几个强壮小厮,又说要是她今天不去书肆,陪着泠琅,也不会受这种委屈。 到了最后,侯夫人也责备她,何必受这个气?既然对方蛮不讲理,横竖叫人去打便是,打死了也有侯府兜着。 泠琅真的没觉得受委屈,她甚至想说,这才哪到哪。 这才哪到哪,可是看着对方眼里的心疼,她也要掉下泪来,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能得到这样的爱护。胸口一片酸涩与胀痛,这种情感太过陌生遥远,又好像十分熟悉。 熟悉得像在刚刚的梦里才出现过。 她明明是个满口谎言的骗子,怎么配获得如此真挚的爱护,在那个当下,她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但终究是没有。 侯夫人又叮嘱关怀了一通,说此事交给她,定会有个说法。 “醉春楼开张二十余年,竟拿不出几个有胆的伙计么?”她冷笑着,“我倒明天倒要好好教教他们,这生意到底该如何做。” 时候已晚,二人又说了几句,侯夫人见泠琅一直低落,神色也木木的,便要她早些回熹园歇息。 泠琅出门的时候,仍旧是无措。 要快些解决了,她对自己说,何必这样煎熬辜负下去,待事毕之日,定要向夫人坦白。 绕过那方水池,泠琅远远地望见江琮的房中还有光。 温暖微黄,淡淡地投在暗色之中,窗边没有影子,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为何半夜都还没睡。 她放轻了步子,小心地转过廊角,那扇窗却吱嘎一声开了。 白衣墨发的青年站在窗边,身上镀了层暖黄光晕,让他在暗色中的面容比白日里更为柔和。 “夫人,”他微笑着说,“回来得有些晚。” 泠琅看着他,他知不知道,这句话很像苦等丈夫归家的妻子在娇声嗔怪。 她只能说:“……同母亲说话,耽搁了时候。” “今日事我已知晓,”江琮的声音很轻,像此时萦绕在廊下的晚风,“罚了九夏半个月银钱,权作惩戒。” 泠琅惊讶道:“那几人存心找事,岂能怪罪于他?” 江琮淡淡道:“我特意让他跟着你,结果事情办成这样,半个月已是仁慈。” 泠琅没有说话,她今天真的是累极了,已经无力再思考如何应对。 江琮叹了一口气:“夫人。” 泠琅茫然道:“嗯?” “站过来些。”他低声说。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1节 第11章 杏花簪 眼前的女子显然有些怔忡。 白日里被他赞过的近香髻此时有点乱了,几缕碎发柔软地垂落下来,随着她慢慢走过来,颇有些不安分地在夜风中轻晃。 那双乌润的眼,在茫然注视他的时候,显得困惑又怯生生。 有点像只不敢靠近生人的猫。 江琮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柔弱的、孤苦无依的小姑娘,见到几个彪形大汉凶神恶煞地这么杵着,没被吓哭,都算是好的。 她才来多久,举止行事处处都小心谨慎,哪儿对付得了那等不讲道理的人。怕是从小到大,都未在大庭广众之下遭受过这些。 “夫君?” 他听见她在小声唤他,迟疑不安的样子。 确实是吓坏了吧。 江琮伸出手,将一样东西递到她面前。 一支簪,金丝繁复地缠绕,簪头用粉绿玉石堆攒成杏花模样,在暗色中有莹莹的光。 他轻咳一声:“……这个赠与你。” 对方似乎很意外,没有第一时间接过来,而是呆呆地说:“真好看……可是为什么突然送我这个?” 他耐心解释道:“本该当做见面礼,我醒来时吩咐人去找,他们笨手笨脚没有寻到,才耽搁到现在。” 她这才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住。 他捏着尾,她握着头,二人的指尖隔了冰凉精致的一截簪身,谁也没触碰到谁。 她垂着头,细细端详这支美好的发簪,像在端详一支真正属于春天的杏花。 而他也在端详她。 他发现,她右眼皮上有颗小痣,即使在如此夜色中,也有鲜焕明艳的红,和他眉心那颗如出一辙。 这倒有些特别,许是她那颗痣平时藏在眼皮褶皱中,或笑或哭都不会显现,所以他才没发觉。 只有像如今这般淡垂着眼,二人又隔得如此近,才会忽然惊觉,原来她眼上还藏了个这么可爱的小玩意。 江琮顿了顿,他才意识到,他们隔得真的有点近了,虽然中间还有一扇窗,但他已经能闻到夜风中来自女孩的发香。 太晚了,他想,该睡了。 于是便作别,对方始终都迷瞪瞪的,称谢的话道了又道,到最后他都忍不住笑了。 “这不算什么,何必如此,”他温声说,“若是夫人喜欢,以后还会有许多。” 这话说出来才发现过分轻佻暧昧了些,但既已说了,他也不能改口。 接着他看到……她脸红了,光线太暗,他希望自己没有看错。 泠琅确实是脸红了。 不仅红,还有些烫,心也跳得快,她转身走回去,感受到窗边人落在自己背影上的视线,于是步子也乱了起来。 这不对劲,她敏锐地察觉,但到底是什么原因,她又说不上来。 直到回了屋,点上灯,绿袖沉默隐忍了一夜,终于得以发出一声低呼。 “少夫人!您同世子,真是相配!” 小丫头胡言乱语道:“就刚才,我连大气都不敢喘,你们站在窗边上,好像那偷会的山伯英台,梦梅丽娘……” 泠琅将手放在额头上,疲惫道:“我们是夫妻,何来偷会?难道夜黑风高就一定是偷会。” 绿袖仍沉浸在自己思绪中:“您好比那上天入地的女侠,途径此处,撩拨了一个养在深院的贵公子……” 泠琅已经无力再反驳这个满脑子奇思妙想的女孩子,她懒懒地想,这话倒是说对了一半。 下一刻,绿袖却惊呼道:“少夫人!你的脸好红。” 泠琅警觉地捂住自己双颊:“真的吗?我没什么感觉。” 嗯?她怎么有点心虚。 绿袖接下来的话却让她松了口气:“莫不是吹了太久夜风,凉着了吧!” “可能是吧,”泠琅敷衍道,“既然如此,更要早些歇息才是。” 于是又是一番折腾,直到躺在被褥之中的时候,泠琅的心绪还乱糟糟的。 闭上眼,眼前就是那只手,手指修长,细白,骨节精致得像是雕刻而成。其实她没怎么看那支漂亮发簪,而是在看他的手。 真是个贵公子,她翻了身,忿忿地想,这只手能沏茶写字,怕是连块砖都搬不动。 明明人家为了防止伤着她,还自己握簪尾,把簪头留给她。对方关怀细致到了这一步,她也不晓得这莫名的忿忿从何而来。 一定是仇富,而不是对“为何府中藏着一看就是年轻女子式样的簪子”如鲠在喉。 想什么呢,这才是见面的第二天! 今夜,泠琅在自我唾弃之中睡着了。 一个时辰后,她又醒了。 倒不是别的原因,只是例行的偷鸡摸狗时间到,她深呼吸几个来回,悄然翻身爬起,熟门熟路地绕过屏风外呼呼大睡的绿袖,往夜色中走去。 刚刚出门走几步,被寒凉的夜风一吹,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真的着凉了。 脸是不正常的烫,头是值得警惕的昏沉,她听见自己的脚步落在青石路上的声音,即使它微不可闻,但仍能感觉出异于以往的沉重。 泠琅站在萧萧竹叶之旁,认真考虑了片刻。 想到此前被侯夫人拥抱之时,那种煎熬而苦涩的心酸,她抿了抿唇,终究又迈开脚步。 要快点解决的,她对自己说,再这么拖沓下去,难道真要心安理得做一辈子的世子夫人了? 该清的账不能任它成烂账,该寻的仇更不能放下。泠琅想起李如海曾说的苦茶之论,现在只想苦笑。 爹,原本不是我不贪恋甜暖,只是从来未尝过那有多好。 仅仅是被那样温暖的怀抱抚慰着,就让她有一瞬间的“不如就这样扮一辈子,哪儿能叫她失望”的心思来。 月亮出来了,挂在天上盈盈一片。离三十还有几个日子,它如今不算圆润,但也够亮。 足够她顺利穿过严防死守的北城门,并且让城门上来回巡逻的士兵一无所觉。 目的地在城外北郊。 昨天晚上,苍耳子是这么说的。 “姑娘一来便问,世上有没有能凭空消失的武器,这问题太玄乎,我们替你查了几天,都一无所获。” “后来您才说,这东西或许叫春秋潭,我们这才找着了线索,但找来找去,总离不开那些难以打探的区域,如今告知您这个,已经是尽力。” “那人在北坡密林,是夜间巡守的卫士,负责倒数第二道关卡。” “他叫高深,生得却很矮,背还有些驼,同其他守卫格格不入,应当相当好认。” “您问我如何能去北坡密林,啧,凭姑娘能夜闯王府盗走紫砂玉壶的本事,咱哪儿配指导您这个……” “别打!别打!有话好好说!买卖一场,也算有点交情,开个玩笑不至于动手吧……诺,这是一张地图,您不能带走,但可以在此处瞧明白了。” “毕竟是北坡密林,那等地方的地形图,除了我手里这份,其他的应该都在……哼哼,您看好了没?” “这,给您自然也会给他,您本事这么大,再来几个对手也不足为虑吧……” 不足为虑?她确实没什么忧愁顾虑,即使此番要闯的是密林禁地,她晚上也睡得很香,甚至破天荒想了会儿男人。 男人,想想也就罢了,能观赏点美色就更赚,至于更多的,她真的没心思也没精力。 泠琅在林间穿梭。 月色在枝叶中漏出,破碎成块状落在草丛或是灌木上,这里的林还不算密,地也不算难走。 林中有湿漉漉的雾气在浮沉,春末的虫鸣已经一声大过一声,把她弄出的响动很好地遮盖了过去。 又行了一刻,很明显能看到树木越发高,大有参天之势,月光被牢牢挡在外面,林中可称漆黑一片。 直到远处隐隐透出微黄火光,泠琅才放缓脚步。 她跃上一株最粗大繁茂的树,身躯紧紧贴于树干之后,如一尾游动着的蝮蛇。冷静地观察,揣测,于夜色中无声无息。 北坡密林是禁地,平常人稍微靠近,甚至途径此处半里开外,都会遭受到驱赶。 这里面藏的是什么,无人可知,但苍耳子痛快地说了。 “还能是什么?自然是女帝的宝贝!” 泠琅当时有点惊讶:“男宠?” 对方的表情好像吃了苍蝇:“您的眼界能不能大一些?是武器!顶顶厉害的武器!” 藏匿在繁华烟花处,却是书生模样的线人此刻露出类似于敬畏的神情。他用泠琅从未听他用过的严肃语调,极为缓慢地说: “那已经不是简单的军械库,传闻中,女帝当初就是凭用了这个,才顺利夺下至高之位。那等地方的森严可怖,以及万一被抓住会有什么后果,您可要想清楚了。” 泠琅沉默了很久,叹了一口气。 “听起来,藏着男宠反倒要简单许多。”她喃喃地说。 那张地图已经烂熟于胸,哪处有机关,哪处有密道,甚至是换岗的时间都有详细标注。 她沿着早就计划好的路线往前,身影擦掠过草地,声响惊动卫士,待他们慌忙举起长矛围拢察看,她已经在出口的另一边。 哪有什么难的,泠琅身上出了点汗,颇有些扫兴地想,这里的卫士迟钝如呆瓜,还顶不上在侯府看马厩的九夏。 嗯,听说他被江琮扣了月钱,得找机会补贴一些,反正她也没处花—— 一边思索着同眼下毫无关联的事,一边藏匿于守望台之下屏气凝神,泠琅甚至能听见守卫在自己头顶跺脚取暖的声音,他根本不知道隔着两层木板的咫尺之下,有个不速之客在悄然等待。 等待换岗的那一刻到来。 脚步声渐起,听起来有些杂乱散漫,并不是严阵以待的样子。没有甲胄缝隙之间的撞击声,那说明他们没有穿厚甲,虽然行动很快,但挨不得几刀。 可惜双方没有交流,只有沉默的步声来来去去,不然她还能趁机—— “是谁在那里!”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2节 一声利喝陡然响起,泠琅浑身一震,脊背瞬间弓起,右手往肩上一摸,已经触到冰凉熟悉的柄。 “快追!甲六五分队,集合!” “往那处去了,快跟上!” 纷乱人声往远处去了,泠琅放松下来,原来被发现的不是她。 那又会是谁?不会是那个神龙不见尾的对手吧,真是有够蠢的。她不屑地抽了抽嘴角,连这等笨兵都躲不过,还来密林作什么奸犯科。 趁着余波未平,她攀附上瞭望塔粗大的木柱,隐蔽着身形快速滑下,落地轻巧得没有一丝声音。 足尖一点,躬身一跃,又是十尺开外,风声与火光都在远去,她眼中只有那道漆黑的高墙,只要越过它,便是倒数第二道关卡所在—— 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腰舒展成不可思议的弧度,泠琅平地而起,往墙上借了点力,转瞬之间便翻过高墙,迅疾无声地落在墙后。 连稍大的喘息都不曾有,病中的李泠琅,还是相当完美的嘛! 覆着面的女子利落转身,随即像看到什么不得了的事物一般,顿在了当场。 一个人,一个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的人,同她一样一身黑衣,口鼻用布巾遮住,头上还戴了兜帽,让眼睛也藏在黑暗之中。 他站在墙根的阴影中,身形高大瘦削,像个沉默的影子。 她看着他,并且毫不怀疑,他也在注视着她。 对峙不过一瞬,这等时刻的相逢向来不需要太多寒暄。 刀已悍然出手。 第12章 云水刀 一个人若是在某方面做出名堂,甚至借此有了点名声,那有关他的一切,都会被谈论。 若他很会作诗,那人们会知道他作诗之前都喝什么酒;若他在战场上很会杀敌,那他□□骏马的品种名号也会为众人所津津乐道。 刀者也是这般,因为他很会用刀,所以全天下都知道他的独创四十九式入海刀法有多么妙绝。他那把云水刀在斩下对手头颅之时,又是如何涌动着淡青色的光晕。 但刀者之所以成为刀者,并不止是因为他的刀有多快,相反,四十九式入海刀缥缈温吞,毫无寻常刀法的狠绝凌厉、大开大合可言。 传说中,这套刀法是刀者年轻时在海边所创,他寻了个断崖,朝看云雾,晚观落霞,日夜与潮水鸥鸟为伴。他面对海坐了两年,终于悟出了这四十九式刀法。 它像极了大海,无穷虚无,包容一切。更像极了刀者本人,温和从容,悲悯广博。没有人见过刀者动怒,他就算在对待十恶不赦的亡命之徒时,仍旧是微笑和蔼的。 但温和之物也能杀人,刀法不快,刀者用它杀人时却很快。他救助过无数深陷绝望之人,抹杀过无数罪恶滔天的灵魂,他的名声同其他身怀绝技之人比起来,可以说是好得不能再好。 人们说他一生从未错杀一条命,所以他是真正的侠客,是唯一的刀者,而别人只配被称为用刀的。 那把云水刀,现在虽早已失传不知所终,但人们仍旧在怀念它和它的主人。 可惜今晚,这把绝世名刀无法绽放它独特的、青幽的光彩。 它的柄,被一只手握着,这只手比刀者的手要小上一圈,皮肤也白了些,骨节纤细,似乎并没有挥砍的能力。 但刀者拥有的茧,她一分不差。刀者所会的刀法,她也烂熟于心。 刀者所没有的凛冽杀气,此刻全部充盈在她眼中。 出刀! 一道新雪般的亮泽陡然闪过,如同凝聚了千万年远古雪意,比此时月色更凉,瞬间照亮了这处阴暗墙角。 更照亮了对手眼里的惊骇。 他往后一仰,险险避开这一刀,还未站定,左侧已有新的刀风呼啸而至。 一切只发生在转瞬,第二招已是躲闪不及。 铮然一声响。 是金属撞击的声音,在寂夜中突兀响起。 泠琅往后一翻,稳稳落在五尺以外,她持刀的虎口微微发麻,胸口起伏着,整个身躯如同一张紧绷的弓。 一柄剑出现在对方手中,方才他拔剑格挡住了那一招。 月色下,二人没有对峙很久。 下一刻,泠琅纵身跃起,云水刀在空中翻涌出的刀光如波如浪,织就一张杀意绵绵的网。 刀气铺天盖地而来,牢牢封锁住所有对方可能后撤躲避的途径,只要沾染上一分,便是绽开一处血口。 入海四十九式,定清流,定的便是水中游移不定的暗流。 水流尚能定,更何况人。泠琅这一招十分漂亮,利用了墙角处不开阔的特性,将这招威力发挥到了十二分,若是李如海见了都会赞叹。 那黑衣人立于连绵刀网中,已经是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他后撤半步,举剑便刺。 泠琅微微睁大了眼,她清楚看见在漫天刀光与皎洁夜色中,对方剑锋上的一点寒芒,像破晓时分的长庚星。 这颗星破开层层刀网,不过一瞬,已经映亮了她眉心。 有意思。 泠琅低喝一声,在空中硬生生翻转了方向,避开这朴实无华的一刺。 她的网没捕捞到任何,而他的剑并不打算放过她。在泠琅落地的下一刻,剑光如电,裹挟着腾腾杀意,已经激射而来。 泠琅反手格住这一击,刀面与剑身相摩擦,又是哗啦一声响。 有意思,一边拆招,她一边想,这人的剑很特别,每一招都十分简单质朴,几乎毫无花里胡哨的剑法加持。 但这并不会叫她轻敌,反而让她兴致盎然。 正如顶尖的山菌鱼脍无需太多佐料调味,剑的挥刺有时愈简单干净,愈有无穷威力。这份简单并不是来自于笨拙,相反,是得悟之后的返璞归真。 至少眼前这人的剑,绝无笨拙可言。 她追赶,他便躲闪;她狠厉,他便柔和;她后撤,他的剑锋却立即杀气森森,直取她命门而来。 是个聪明对手,泠琅再次躬身躲过了一记挥砍,剑气扫过她后背,有一点刺痛和布帛破裂的声响。 他看出了她的难缠,当然,她有这个自信在一出招便能让对方警觉。所以他始终保留,始终克制,绝不冒险贪追任何一招。 因为一旦贪,便容易露怯,而露怯的时候,就是她的刀见血的时候。 他真的算聪明了。 泠琅感觉自己兴奋了起来,他们已经拆了不下三十招,在月色中,在墙根下,他们互相追逐,颇有些缠绵不休的意味,但一招一式,都是要对方命的架势。 杀意滚烫,心跳如雷,弄出的响动却是微乎其微,因为巡逻的人就在一墙以外,而密林深处,有数不尽的刀剑长矛在恭候。 他们无声无息地纠缠试探,用刀锋与剑尖,挥刺回旋之间,交换着彼此的热度和杀机。 后背有些凉,泠琅猜想那里被划破了一道小口,而对方的衣角也被她斩得七零八落。她感觉自己血在烧灼,每一分一毫,都在叫嚣着对敌人鲜血的渴望。 但若真的能一刀砍死他,她反倒会觉得惋惜,毕竟已经相当长的时间没有这么痛快过,此番快意实属世间少有。 月已高升,远山密林中传来夜鸦鸣叫,凄厉而诡谲。泠琅在这凶兆般的鸣声中借着墙面飞身而上,在黑衣人抬头的一瞬,凌空劈下。 刀锋足有万钧之力,即使是巨石在其面前也不堪一击。 黑衣人没有任何犹豫,他就地往旁边一倒,翻滚而出,堪堪避过了这雷霆般的一攻。 泠琅要的就是这个瞬间。 下一刻,云水刀生生变幻出新的招式,锋锐转为连绵,刀光如晨间薄雾,缥缈沉静,缓缓而来。 入海四十九式,朝时雾。 早晨的大海看上去往往是宁静祥和,但淡薄海雾内,却藏有数之不尽的杀机。这招看似温吞恬淡,但藏匿着无穷变幻,任凭对方或迎或避,它都能从容应对绞杀。 黑衣人已在雾里。 他显然意识到这一招的玄妙,当下持剑而立,严阵相待,却并没有做出其余动作。 泠琅简直要叫一声好,因为假如他抬手,那断的就是那只手,假如他后撤,那先动的那只脚就会离开他的身体。 但他什么也没做,就提着剑站着。所以手和脚还长在他身上,如果他不是个聪明人,那就是十足的幸运儿。 可惜,并没有太多余地留给他这份小聪明,因为雾会围拢,不会消散。 泠琅在面罩之下的唇角已经勾起。 三个呼吸之内,如果他还没有反应,那她会干脆利落地斩向他胸口,这冗长的一战,便会落下漂亮句点。 一—— 夜鸦仍旧唤,月色仍旧亮,对方仍旧岿然不动。 二—— 泠琅感觉自己全身的血脉都在沸腾,毫无疑问,他将是她十分难忘的手下败将。 三—— 雾已经深浓到极处,杀意已经紧绷到极处。 她看见黑衣人抬起了手,然后—— 放在口边,打了个呼哨。 尖利的鸣声突兀划破静夜,惊得远处夜鸦纷纷飞起。 泠琅心中警铃大作,他在呼唤帮手?在这里还能有帮手?难道是先前引开守卫的那人? 等等! 弄出这种声音,怕先引来的不是别人,而是—— “谁在哪里!” “在南墙,快去看看!” 纷乱的脚步声,兵甲的撞击声,枪与矛的摩擦声,由远到近,正在层层暗色中围拢靠近。 泠琅简直要气笑了,好,好得很。 同归于尽,借刀杀人是吧,你不让我活我也不叫你好过是吧! 她咬牙切齿地看着黑衣人翻身上墙,在离开之前,还居高临下回首瞥了她一眼。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3节 好像在说,我要跑了,你还不跑? 好极了!今天不叫这厮吃上亏,她就不叫李泠琅! 火光隐约,在卫兵来到之前,她利落地两步上墙,在他惊愕的眼神中,疾冲上前,手腕一翻,将云水刀狠命挥砍而出。 这一刀狠厉直接,已经毫无入海刀法的绵绵韵致,它裹挟着滔天杀意破空而至。 连月光都为之黯然失色。 他一定觉得她疯了,大敌当前,竟然还有心思来不依不饶地追上一刀。 疯狂的人往往难以招架,下一瞬,刀锋成功划破了对方胸口,血雾绽开,又如一朵极凄艳极美丽的花。 是她最钟爱的色彩。 这把声名赫赫的刀,酣战一夜过后总算见了血。 泠琅气喘吁吁,持刀的手微微颤抖,她此刻被一种类似于力竭后的快意抚慰着,想笑,却是连笑意都没力气做出。 明月高悬着,对方于高墙之上踉跄后退,墙下已有火光人声逐渐围拢,在看不见的暗处,或许无数□□已经对准了他们。 她想,应该会很难忘记这一战,很难忘记此时的血味有多甜美。 她转身,足尖轻点,疾掠而去。 但下一刻,她感觉到了耳后风声,有什么东西在靠近! 什么?他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还不跑?是不是疯了! 泠琅全然忘记刚刚到底是谁先发疯,她当机立断,想矮身匍匐于墙端,躲过后脑利风—— 然后,她脚崴了。 神行九式出神入化的李泠琅,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李泠琅,发了点烧,竟然在墙上崴了脚。 来不及慌乱,身体已经不受控地往下跌去,与此同时,她感觉有什么东西狠狠撞在了—— 她屁股上。 泠琅,被恼羞成怒后的对手一脚踹下了墙,踹的还是屁股。 在坠下去之前,她在呼呼风声中默然地想,这笔账,必然追到天涯海角也要讨回来的。 第13章 本一体 泠琅睁眼,便唤了声:“绿袖!” 声音一出,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嘶哑干涩极了,喉咙有撕裂般的痛楚,好似三天滴水未沾后又同邻居嬷嬷唇枪舌剑两个时辰一般。 不止如此,她的太阳穴还突突地跳,随着每个呼吸来回,脑中仿佛有一根筋在拉扯弹动,痛得她喘不过气。 更别提酸软四肢与沉痛的肩颈,泠琅深呼吸一口气,想起身掀开帐帘,稍微一挺腰,却是立即重重栽回了床褥之中。 屁股……好痛! 那一脚的力度不是盖的,又准又狠,她昨夜坠下去之后还又是屁股着地,又大大造成了二次伤害。 为了摆脱追兵,她不顾伤势,周旋躲藏了半个时辰之久,于幽深密林上蹿下跳,没有及时休息处理。 才至于现在整个人好似被重创过,头脑昏沉,带着风寒后的燥热,四体更是劳累疲惫。她如今别说舞刀弄枪,怕是熹园都出不去了。 这可如何是好! 哗啦一声,淡青色床帐被拉开,随即是绿袖的惊呼。 “少夫人!你表情好奇怪。” 泠琅从未觉得晨光如此刺眼过,她费力地抬手,用手背盖住眼皮。 她喃喃道:“我好难受。” 绿袖立即扑上来,小心翼翼地抚上她额头,沉痛道:“少夫人,你的额头真烫。” 泠琅气若游丝:“绿袖,你真的很敏锐。” 绿袖泫然欲泣:“怎会如此,不会是昨夜世子将病气传给了你?我听三冬说世子爷又犯病了,昨晚吐了好多血……” 泠琅晕头转向地想,居然又犯病了?也难怪,醒来的第二天不好生在榻上躺着,非要陪吃饭请喝茶,大半夜还搁窗台边说半晌话,他不反复,谁反复? 她费力扯出一点笑:“那我们也算患难夫妻了罢?” 猛然间,她又想起昨夜在北坡密林无功而返,一时间急火攻心,竟挣扎着要掀被而起:“扶我,扶我起来……” 才刚刚抬起手,她便干脆地晕了过去。 睡梦中也不太踏实,或许昨夜太过于惊心动魄,她脑子里全是和那黑衣人在围墙上打架过招的场面。 明月高悬,万籁俱寂,只有他们二人立在高墙之上。他仍是用剑,剑身不厚不薄,不沉不轻。正如他的剑招,毫无特色,干净得好似事先计算过千万遍,不带一点儿水分。 但有时候,没有特色反倒是最大的特色。一个人出招的方式能看出很多东西,泠琅同形形色色的人交过手,她觉得自己已经看出这黑衣人的一些特性。 他性情应当相当十分内敛,话不会很多,因为话多的人心思往往活跃外露,剑是容易玩出风雅潇洒的武器,而他剑招利落干脆,几乎不会有太多变幻,所以他定是活得无趣。 他反应很快,应对也十分从容,用一点芒破了她的定清流,毫不慌乱,更没露出马脚,以前必不缺昨夜那种交手。 至于面对铺天盖地的朝时雾的时候,他竟想出了吹哨子引来守卫,自己趁机而逃的坏招,宁愿损己也要损人,此人心机之深沉歹毒,可见一斑! 还有围墙上那一脚,真是小气至极,睚眦必报,阴险毒辣! 综上所述,他极有可能出身于某些被豢养着的杀手组织,没什么生活情趣可言,只晓得杀人越货之手段,心肠更与光明磊落毫不沾边。 是个叫人头疼的对手,但昨晚她重创了他,想必应该消停些时日,以后无缘再会了吧。 若是有缘,她定要好好把他的屁股也伺候回去。 想起自己也不得不休养一段时日,那边或许会派其他人捷足先登,泠琅又是一阵胸闷气短。 身体需要一段时间调养……但她体质向来好,或许过两天便能下地走动,重新偷偷起夜也说不定…… 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趋于暗淡了。 帐外有隐隐的交谈声,她费力去听,好像是绿袖在说话。 小丫头带着哭腔:“少夫人晕过去之前,还在关心世子身体,哭着道共度患难才是真夫妻,勉强着要起来去见世子……” 侯夫人的声音也响起,她似是叹了一口气:“都是苦命孩子,此番好好调养罢,你原本不适合呆在世子夫人房中,是她喜欢你,我才准你跟着,这一点你可明白?” 绿袖抽抽搭搭道:“奴婢明白,这是奴婢的福气。” 侯夫人又叹一口气:“但如今她生病,你一个人毕竟忙不过来,今后晚照和晴空也在内间伺候着。记住,日夜轮守,必不能有任何松懈,全力照顾少夫人痊愈。” 日夜轮守,不能松懈? 帐外传来众人的称诺声,帐内,泠琅双眼一翻,再次晕了。 如此,便在榻上灰心丧气了一整天,晚间时分,侯夫人又来看望她。 先是表示了关切,说大夫诊治过,此番风寒或与情绪波动后受凉有关,叮嘱她好生歇息,珍重身体。 接着又忿忿说了醉春楼那事,那几个大汉竟是逃之夭夭,找了一天都没找到人影,但侯夫人要她放心,他们绝出不了城,要讨回这个账只是时间问题。 最后,侯夫人拉着泠琅的手,居然有几分犹豫踌躇。 “好孩子,你同子璋竟如此情投意合,相见恨晚么?” 这句话险些让泠琅口中正吞咽的茶水喷出来,她咳了半晌,脸上一片涨红,惊疑道:“这,夫人,这从何说起?” 这病态嫣红在侯夫人眼中便成了羞涩,她了然微笑道:“绿袖都同我说了,子璋昨晚见你久久不归,特意去库房取了簪子来候着你,你们在窗边叙了半夜的话,才会双双生病。” 泠琅自然不能说自己的伤痛是打架所致,只有咬牙认下这句“叙了半夜的话”。 侯夫人见她不吭声,更是兴致盎然:“你在病中也心心念念去看望他,他醒来也一直在过问于你,这不是情投意合,又能是什么?” 泠琅更不能说自己昏了头的那声“扶我起来”是因为寻仇,她嘴巴张了又张,最终憋出一句。 “您,您别告诉他……” 侯夫人隐秘一笑:“竟是害羞了?好,不告诉便不告诉罢,可他对泠琅亦如此上心,这一层不是迟早要捅破的么?” “小年轻,感情就是来得快啊,想当年我在军中……” 她见泠琅头都快埋在被子里了,终于打算放过:“不说这些了,好好歇息罢,这些事顺其自然,水到渠成便好。” 说罢,带着孙嬷嬷与红桃,施施然去了。 好一个顺其自然,水到渠成,泠琅无言半晌,终又埋入被褥中,逃避般地躲起来了。 这样也好,她自暴自弃地想,横竖北坡密林那处线索十有八九也轮不到她了,用这个借口,还能在府中多混些时日。 于是第二天面对榻上的江琮时,她已经做足了准备。 对方仍是一如既往的俊,或许是这两天咯了不少血,他整个人更加苍白颓靡了一些,衬得眉心红痣鲜艳如残霞,宽袍大袖下的身形消瘦疏朗,真真像极了一只萧肃孤寒的病鹤。 泠琅见到他的下一刻,便飞身扑了上去,在江琮错愕的眼神中,俯身一头扎进他怀中。 “夫君,我好担心你……” 她鼻子撞到了他胸口,有点硬,有点硌得慌,但他身上的气味十分好闻,清幽淡雅,像极了沾了露水的晨草。 “你不来看我,是不是怕把病气传给我?我不怕的……” 想证明自己所言为真,她将脸埋在他胸前,还勉力蹭了蹭,感受到了对方身躯骤然僵硬了起来,还发出了一声闷哼。 泠琅不管不顾,胡言乱语道:“我只盼着夫君能早日好转,你如今这般,我一个人康健又有什么趣味,夫妻本为一体……” 下人见状早就全溜出去了,屋内一时只有榻上二人。 终于,江琮颤着手,抚上泠琅的头发。 他的声音也有些颤:“夫人,先起来罢,你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 泠琅乖乖坐直了,眼角通红,眼中如同盛了盈盈水光,正可怜兮兮地瞅着他。 江琮便在这样的眼神中败下阵来。 她晓得什么呢?他无奈地想,胸口的伤势已经痛到麻木,现下再赶人走,也是晚了。 横竖她也因自己才生病,不如先好好安抚几句再说。 他努力调整了气息,让自己不显得太过虚弱:“即便本为一体,病痛之类,还是不要共享得好。” 想了想,他又添上两句:“不是什么大问题,整顿几日便好,夫人无需担心。”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4节 对方显然没受到安抚,那双眼又聚起泪来:“可是你现在的样子好吓人。” 江琮一肚子的温言软语便哑在喉咙里,吓人?他虽从不以容貌自傲,但受了点伤,不至于吓人了吧? 难道她钟爱的是高大威猛的外形,稍微清瘦苍白些,便作为病痨鬼处理?他心里便生出几分委屈,她上次不是才当面夸他好看,小娘子的心变得都是这般快的么? 这话自然不能说出口,江琮僵硬地调开了话题:“那日送你的簪子呢?怎不见戴。” 变心的小娘子顿了顿,颇有些羞赧地说:“那个太漂亮了,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首饰,一时舍不得。” 他便笑了笑,温声道:“我挑的时候便在想,它一定很衬夫人……下次来的时候戴着,好吗?” 二人便又说了几句,临走前,她忽然问:“夫君,九夏一个月有多少银钱?” 他微笑道:“三两,夫人是想?” “没,没什么。”她欲盖弥彰地摆着手,匆忙去了。 看着那淡色裙袂消失在门边,江琮微笑着的神情,终究是慢慢冷了下来。 一个人行至他跟前,抬手行礼道:“主上。” 江琮仍是看着门外,今天是个晴朗日子,天空澄澈瓦蓝,明亮极了,同室内的阴暗迥然不同。 他问询:“如何了?” 来人矮小瘦弱,正是先前被关心过的九夏:“查探过北坡密林,昨夜高深已死,线索断掉了。” 江琮毫无意外的神色,他又问了一个问题:“那几人找着了?” 九夏的头埋得更低:“找着了其中三个……” 江琮轻声道:“你自作主张,将事情闹得这般大,竟还放走了一个?” 九夏嗫嚅道:“属下,属下知错!” 江琮不再多话,将手往他眼前一摊:“拿来。” 九夏惊讶抬头:“拿……什么?” “方才你进来没碰上什么人?” 九夏利落地从袖子中摸出一个银锭,小心放置在江琮手掌。 他讨好道:“主上神机妙算,有如天眼。” 江琮并未搭理这一句。 对方却不知死活地追问了一句:“可这钱是少夫人给的,要还,也该还与她……” 江琮冷笑道:“夫妻本为一体,你不懂么?” 第14章 甜豆羹 九夏离开后,江琮倚靠在榻上久久沉思。 日光融融,却半点落不到他身侧,一袭软青纱帐生生分出两个世界,外是无限春光,内是沉沉冷意,泾渭分明。 青年静坐于阴影之中,平日里惯常的温和笑意已是消弭得干干净净,双目微微阖着,视线落在地上随便哪处,眉眼间全是冷漠淡然。 他不笑的时候,其实看上去相当难以亲近。泾川侯曾经这么评价:像是赌钱连输七七四十九天。 他当时奇怪,问为何偏偏是四十九天,泾川侯回答说因为听起来比较惨。 他仍旧不服,那为什么不是九九八十一天? 对方笑得十分和蔼,傻孩子,家里怎么会给这么多钱让你赌?你母亲早就把你拉回来毒打,哪儿能赌上八十天。 江琮垂着眼,慢慢解开胸前衣襟,先是外衫,接着是里衣。每揭开一层,便有一阵清凉舒缓的兰草香气扑散而出,在帐中氤氲浮沉。 刚刚有个小娘子在他跟前赞叹这种香气:“好好闻哦,像沾了露水的晨草。” 她在说这话的时候,眼睫上还尚有泪痕,鼻尖也红通通的,望着他笑得有点傻。 是有点傻,江琮淡淡地想,这个比喻未免太过美好,若她晓得这味道是来自于某种极其恐怖恶心的毒虫,还会笑得这般天真甜美吗? 更不会用脸在自己胸口乱蹭,半天都放不开了。 他的手指忽然颤抖,因为布巾已被揭开,露出藏匿在层层衣衫之下的,血肉模糊的伤口。 一道刀伤,一寸左右,不长,但很深。 虽未触及心脉,但已经足够让他至少十天都无法再拿剑。 青年面无表情,抬手按动了床榻便一处浮雕,暗格弹出,他从里捞出一枚精巧瓷盒。 开盖,露出内里的乳白色滑腻固体,熟练地挖取涂抹,膏体覆盖在创口之上,冰凉而粘稠。 与此同时,兰草般的馥郁香气又沉沉铺来,于他鼻尖萦绕着。 他已经很久没受过这么重的伤,也很久没碰见过这么疯的人。 还是个女人。 江湖上从不缺有名有姓的女人,若是见对方身为女子便以为无能,从而看轻,那才是最无能的做法。这个道理,在持剑的第一天,便有人对他讲过。 雪白的布巾抖开,江琮为自己一层层缠绕包扎。他想起那个女人的刀,很灵,也够狠,在他们拆第二招的时候,她还发出过一声低喝。 凭那个声音判定,她应该还年轻,至少不算老。 这便有意思了,一个年轻的,拥有这般刀法与心性的女人,他居然在江湖上从来没听说过她的名声?这不应该。 更不应该的是,他在受伤之后过于惊愤,见追兵已至,想将她踢下墙了结隐患—— 她最终却没死,如果死了,九夏定会知道消息,而问题就在这里。 这个女子现身于北坡密林倒数第二道墙,十有八九就是苍耳子口中另一个主顾。她刀法绝妙,心性狠辣暴戾,最坏的是,她相当记仇,不然也不会追砍上最后一刀。 她大概率不是受人指使而来,如此极端冲动的性情,是很难听命与人的。若她还想得到那样东西,那他们免不了再见面。 被这样的人记恨上,怕是一桩很大很大的麻烦。 他不怕麻烦,也处理过很多麻烦,但若这麻烦是因自己而起,那便相当叫人懊恼了。 伤口已经处理好,在重重衣衫布帛的掩盖下,兰草香气不再浓烈,被冲淡得清幽爽洁。 江琮披衣起身,掀开在和风中漫飞的床帐,慢慢行到窗边木桌旁。 桌案上没什么东西,一插花瓷瓶,一碗甜羹,如是而已。 瓷瓶是这儿本来就有的,里面那支杏花是小娘子亲手折的,旁边的甜羹是小娘子亲手煮的。 她带来这些事物的时候,反复强调了亲手二字,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一直提醒说:一定要趁热喝哦!我放了红豆,又糯又甜,夫君喝了便会重回英俊了。 他不晓得自己是否英俊跟喝不喝汤有什么关系,而且他很讨厌甜,但被那样期盼真挚的双眼注视着,他只能笑得如沐春风,说记着了。 江琮低下头,用汤匙慢慢搅动那一小碗甜羹,丝丝热气氤氲蒸腾着,将他双眼模糊得昏暗不明。 母亲在他面前这么评价她:纯善知礼的苦命孩子,没受过什么疼爱,你要好好照顾她。 他听命照做了,十足的耐心温柔。连九夏三冬都赞叹,世子爷,您笑得累不累?我都替您累。 累吗?他扪心自问,其实还好,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觉得她比自己累多了。 不是三月二十三日床帐中的相见,不是她含着泪水踉跄扑上来,他第一次看到她,是三月十五。 三月十五,是个好日子,传说中财神爷的诞辰,而他正好在那天醒来。 是的,他比他们所知的,早醒了整整八天。 宛如做了个长梦,他在一片混沌中行走跋涉,没有方向,亦辨认不出时间的流逝。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昏蒙之中有声音传来。 “一在心中坐,来去来理,焉知造化机……” 一声又一声,如三清妙音淡淡垂落,像在呼唤,又像在祈祷。 他在这样的声响中苏醒,看见黑暗之中的帐顶,感受到咫尺之外有女子的身形,而她还在继续念。 “汝等众生,无极运化,三辰合统,乾坤定位,三才乃俱,诸天显现,育孕苍众……” 他一动不动地听她念了半个时辰,声音从清澈变为舒缓,又变作磕磕绊绊,她呵欠连天,最终一头倒在他榻边。 她睡熟了,鼻息浅淡而安然。 而他也再次陷入沉眠。 如此醒醒睡睡,帐外的人来来去去,有人压低了声音交谈,有人掀开帷帐为他诊脉,浓重药味挥之不散,在黑暗中,他睁着眼,静静地聆听判断。 判断他到底昏迷了多久,眼下又是如何的变化。 母亲放出了自己病重的消息,府上很清静,熟悉的部下仍旧环绕伺候在身侧,所有人都在等待他醒来,一切良好,没有变动—— 除了那个女子。 日日来他榻边念经祝祷,声音如清泉流淌,如晨雨于檐下滴落,总之都是些清凉舒缓的物事。她偶尔瞌睡,偶尔安静,但大多数时候,他都会在那一字一句中得到久违的安宁。 确实尽心,确实也无异心。一袭软帐的间隔,她专注念祷了八天,他便无声无息地观察了八天。 在这八天里,如果她有其他任何举动,她都不能轻易离开这个房间。万幸的是,一切都没有发生。 这个女子,真的只是因为巧合而得以来到他身边罢了,同阴谋诡计无关,同权术操弄也无关。 在二人正式见面后,他更加确认了这一点。那张脸素净纤巧,还带了些未完全脱去的稚气,藏不住任何东西。 事已至此,便这样罢。 即使这份乖巧单纯有些不合时宜,但他会尽力庇护她,因为恩情,也因为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 可惜……他没同什么小娘子打过交道,也不晓得如何做才是正确,这几天以来,好似干了些笨事。 九夏把事情弄砸了,连累她担惊受怕,他于心有愧,取了簪子想哄她开心,结果害她高烧不起。 脆弱而纤细的生命,仅仅是吹了夜风,便苍白孱弱得像要凋零一般。 女孩都是这般单薄易碎的吗?他有些迷惑,更多的是茫然,要呵护这样的造物,看来比他想的要难得多。 案上甜羹已然冷却,他搅动着粘稠芬芳的汁液,终究还是舀了一勺入口。 于是——这份茫然便更深了。 女孩做的食物,也会这般难以下咽吗? 泠琅不知道自己端过去的甜羹能不能下咽,因为根本不是她做的。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5节 她在屋子里闷了两三天,三个侍女轮番将她守着,一旦被发现有想出门透透气的念头,便声泪俱下地围拢住,好似自己要出去杀人放火。 洗漱有人服侍,吃饭都恨不得喂在口中,身体是好得很快,但泠琅的精神已经饱受折磨,奄奄一息。 于是便有了主意,说要亲手给世子煮点东西送去。借口过于正当,她堂皇说出的时候,三个女孩儿朝彼此交换了心照不宣的眼神,竟痛快地说了好。 于是泠琅便由绿袖扶着,慢慢往灶房行去,路上瞧着竹林漂亮,看着石凳也欢喜。半盏茶的路途,她蹒跚似老妪,恨不得走上半个时辰。 到最后绿袖忍不住说:“少夫人,您是不是想如厕?” 泠琅只能说不想。 这般磨磨蹭蹭地到了灶房,泠琅看着满屋子的锅碗瓢盆,诚恳道:“绿袖,我不会煮汤羹。” 绿袖大惊失色:“那这可如何是好?” 泠琅暗恨她迟钝,点明道:“哎!要是有人能替我煮就好了。” 绿袖也说:“哎!那人是谁呢?” 泠琅忍无可忍:“你父母原本不是在灶房做事,去年才去田庄的么?你之前没跟着学上两招?” 绿袖犹豫道:“我是学过,但是……” “如此便可!你尽管发挥,我在旁边等你。” 说罢,她便两手一抄,施施然转悠了起来,也不管绿袖如何在灶台前冥思苦想。 侯府有两处厨房,大些的烧众人的饭,小些的则是给屈指可数的几位主子用。此番知晓世子夫人要来洗手作羹汤,小厨房的下人早就带着暧昧笑意退出去了,留出十足的发挥空间。 泠琅慢慢打量眼前的陈设,大户人家的厨房就是不一般,处处透着精致,绝无半点积灰油点。 嚯,这竹笼色泽深紫,好似是金贵绛玉竹做成。那厢案台上搁着装油的碟子,如果没看错,那花纹式样也是京中有名的瓷窑烧制的。 她左看又看,憋了一阵瞧什么都稀奇,刚拿起一枚青花细瓷罐细细打量,就听到骨碌碌一声响,什么东西滚到她脚边。 那是一只陶罐,灰土的色泽,粗糙暗淡,是街边酒肆最寻常不过的容器。 同满屋子的精贵比起来,这个陶罐显得过于格格不入了。泠琅好奇去看,双手抱起罐身,摇了摇,空的。 她漫不经心地来回看了圈,却猛然间顿住,浑身僵硬。 耳边还有绿袖捣鼓出的乒乓声响,她似乎在声嘶力竭地问询要不要放红豆,但泠琅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罐身后面,有苍凉质朴的三个字,看上去有了年岁,已经模糊不清。 春秋谈。 第15章 池边雾 泠琅想过很多可能,关于铸师留下的那三个字。 春秋潭,或许是某处湖泊;春秋檀,便是某种她没听说过的香料;更或许是春秋坛,一只装了劳什子物事的坛子。 那个傍晚暴雨如注,乌云沉沉压在天边,她身上的蓑衣已经湿透,连刀锋都变得淋漓。 在一处荒郊破庙中,她寻到了铸师。他躺在地上,就在倒塌的佛像背后。 地上有深色痕迹,泠琅不知道那是雨水还是血。她走近,闻到潮湿土腥中掺杂的血腥气息,看清了地上的人已经很难再称之为人,便知晓了那是血迹,已几近干涸。 这个曾经亲手锻造出无数神兵利器的工匠,在此时已经没什么尊严可言,那双手微微颤动着,再也拿不起锤或钳。 他看着她,破碎的喉咙发出气声,连话语也无法说出。 泠琅垂目注视他,她知道眼前这个人已经很难活到雨停。 她说:“我知道你不认识我,但你应该认识这个——” 她抽出云水刀,刀身光滑如镜。一粒雨水顺着刀沿滑出,砸落到铸师的眼边,像一滴泪。 那双浑浊濒死的眼陡然有了光彩,甚至带着怀念与自满。泠琅静静地看着,她知道他认出了这把刀。 没有谁会忘记自己生平最得意的作品,尤其当这件作品归属于一个充满传奇的人,从此那个人的传奇便是刀的传奇,那个人的名声便也是刀的名声。 这不能不称作为一种骄傲。 他凝视着流畅的、完美到让人心碎的刀面。屋外骤雨未歇,来人神秘莫测,生命正在消散,但他只看着他的刀,像在看一位再也无法得见的恋人。 泠琅蹲下来,用刀背贴上铸师的脸,她想他应该不会拒绝这种亲近。 “刀的主人死了,”她在雨声中平静地说,“因为一把会消失的匕首。” “有人告诉我,它太过奇异诡谲,很有可能是出自于你之手,我应该来见你……我找了你很久,但或许还是晚了一步。” “那把匕首大约四寸,柄上嵌着白玉,雕了连绵花纹,像云朵或是水波……我分不清。总之,我推开门看到它,不出两息的时间……它凭空消失了。” “你现在看起来很不妙,如果能告诉我那是什么,我会助你解脱。” 铸师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闭上眼,用沾染了血的脸庞紧贴冰凉刀面。因为失血,他的面色有一种奇异的灰白。 良久,他终于开口:“这是一把只能在夜里使用的匕首,它在铸造之初,便不能见到光。” “不是出自于我,但我认得它……”他费力而嘶哑地说着,声音像灌满了风。 “它叫什么?” “春秋谈……” “它是谁的?在哪里?” 铸师开始止不住地抽搐,他用一种类似于恳求的眼神看向她,只回答了后一个问题:“泾川侯府。” 泠琅没有追问,她意识到他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再去刨根问底,未免太过残忍。 她起身,重新用刀尖指向他。 铸师一生中最钟爱的作品,终究还是沾上了他的血。 而带着刀的人,离开那个雨夜后踏上了寻找谜底的路途,兜兜转转,答案终于显现在她手里。 春秋谈三个字被随随便便地书写在陶罐背后,看上去可称潦草。它被随意放置在厨房角落,好像也完全不设防。 泠琅好像看到,一扇沉默的门立在她眼前,而她的手正扣着门锁,只需要轻轻一推—— “要放红豆。”她听见自己说,语气十分轻快。 将陶罐放回原处,她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 将甜羹送去房间,若无其事地关切攀谈,临走时还贴心地安抚了小厮银钱,她镇定自若一如往常,不会有任何异样。 只是从那天起,泠琅便多了一项贤妻之举——煮甜羹。 用着这个借口,她日日出入小厨房,很快便同小厨房忙活的下人们熟络起来。自然随意地闲聊,貌似关心地问询,一点一点试探关于陶罐的事。 她将写着字的纸条摘下收好,只留下罐身,假装疑惑地问这是哪儿来的。 竟是无人知晓。 好像它就是凭空出现在那里,没有谁能道出它是做什么的,又为何被遗忘在此处。 只有洒扫的老仆看了看,又闻了闻,肯定道:“这定是盛酒的。” 阿嬷不信:“我怎闻不到酒味?” 老仆自信道:“因为它早已被喝完。” “为何你能闻出?” “倘若你也同我一样有几十年的饮酒功力,便也能闻出了。” 眼看着二人要拌起嘴,泠琅适时打断道:“那你可能辨认出这是何酒?” 老仆眯着眼,嗅了又嗅,面上竟浮现出沉醉迷恋的意味。 “是我从未见过的酒,从未见过的那种……极好的酒。” 泠琅默然。 谜题更加扑朔了,真相被掩于层层迷雾之后,她站在山下,像个等不来青鸟的探秘者。 直到回了屋,诊完脉,大夫笑着恭喜:“夫人已经好转,无需再日日服药了。” 她也没有马上开心起来。 大夫走了,泠琅撑着下巴,望窗外来去的云。四月初,天气愈发明亮了。 她喃喃:“小厨房曾有谁离开过吗?” 绿袖说:“有呀,从前有个姓周的厨子,专门负责侯爷饮食。” 泠琅立即转头看她。 绿袖一顿,她觉得少夫人那一瞬间的眼神很可怕。 泠琅温柔一笑,道:“接着说。” 绿袖立即放下异样,脆声道:“后来他不在府上了。” “为何?” “嗯……好几年前,侯府办宴会,是他主厨……二公主尝了道鹿肉很喜欢,便将他讨走了。” “他现在在公主府?” “或许吧,我也不晓得,少夫人为何突然关心这个?” “……就是好奇,”泠琅依然微笑,“为何先前厨房那几人没想到他?” “因为周伯很难以亲近,性情古怪,并不受人欢迎……我那时候很小,他倒经常逗我玩,给我糖吃,现在府上记着他的人没几个了吧。”绿袖思索着回答。 泠琅陷入沉思。 又是北坡密林,又是二公主府邸…… 她算是晓得了白鹭楼苍耳子的难处,他说查来查去绕不开那堆难以打探之人,原来一点也不假。 夜色又临。 因为大夫拍案身体好转,晚照和晴空重新住到别间去了,泠琅再次穿上夜行衣,奔波在密林之中。 她心里放不下,还是去了北坡一趟,那个叫高深的不管如何,也要亲自确认才放心。 依旧是重重深林,道道哨卡,已经来过一次,她轻车熟路地绕过守卫,往第二道墙深入。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6节 一路顺利,越往里,心中却越疑惑,这也太平静了些,也不见加强警戒,难道上次闹出的动静还不够大? 她很快就知道了原因。 高深死了。 那个她见都没机会见的人,费尽心思从白鹭楼交换的线索,就这么死了,在她第一次潜入此地的后一天。 讣告明明白白地贴在布告板上,姓名日期,样样都有。她途径那里,想看不到都难。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泠琅在回去的路上反复琢磨,冥冥之中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纵推动着一切,而她已经深陷于网中。 更奇怪的是,换好衣服溜回熹园的时候,她又碰上了江琮。 他坐在池边石凳上,一身袍子随意披着,仍是没有点灯。身形消瘦孤寂,静静地望着泛着薄雾的池面,不知在想什么。 泠琅的脚步很轻,她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自己靠近,她只知道,原来他在四下无人的时候,露出的表情一点也不像白天那般温柔和煦。 第16章 醉中言 朝时念经,午后送羹,二人勉强也算朝夕而对了。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他们已经能十分自然熟稔地说话,不再仅限于最先的拘谨客气。 正如此刻,天上挂着一弯残月,薄薄清辉从暗云中透出,淡淡洒落于青年肩头。她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他,没有第一时间上前行礼招呼。 他的侧脸有种精致的漂亮,眉骨高深,鼻梁挺直,下颌锋利流畅。他眼睫淡垂着,嘴唇微抿,好似心绪不佳。 若是平常,她定要上前娇声关怀,问夫君如何了,或是佯装惊讶,劝诫他快些进屋。 但今晚她不愿如此,因为事态的急转直下,前路的茫茫未卜,她暂时没有力气扮作温柔娇妻。在暗色与水雾的掩盖下,她久违地想要松懈。 泠琅站在龙葵沾润了露水的枝叶旁,注视几步开外孤身而坐的青年,她猜他没有发现自己。 就在她打算转身离去的时候,江琮却忽地转过头来。 “夫人。”他咳嗽了两声,听上去有些疲惫。 泠琅顿了顿,随即迈步走上前,裙袂扫过岸边湿草,沙沙一阵响。 走近了,她才发现石桌上有一只竹杯,他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对着月亮喝茶?未免也太…… “夫君为何深夜在此处?”她坐到桌子另一头的石凳上。 从她走来开始,江琮一直看着她,他极为轻微地笑了一下:“无心入眠。” 意料之中的答复,泠琅没有追问为什么,她觉得一个天天闷在园中的病秧子理应有许多烦恼。他平日里已足够温和有礼,偶尔于深夜时落寞一下实在很正常。 于是她也跟着笑:“夏日到来,蟋蟀小虫夜夜鸣叫,也弄得我睡不着。” 江琮的视线便落到四周草木之上,熹园花啊草啊一直比别处要葳蕤繁茂些,其间藏匿着的草虫似乎也活泼些。 在长长短短,忽远忽近的鸣声中,他轻轻叹息。 “我倒是会羡慕这些蟋蟀小虫,一方小院便是全部天地,饥饮露水,困枕草叶,谁能自在得过它们。” 泠琅品出了话里的意思,她用手撑着下巴,望着树丛道:“可再自在潇洒,也不过一季的生命。” 江琮低声道:“若日夜困于囹圄牢笼,纵使活上千秋岁又有何意义?” 泠琅歪着头看他,没有说话,二人不声不响地对视了片刻,她忽得弯着眼笑起来。 “你等着啊。”她语气中有些狡黠。 江琮看着少女起身,她身上披了件淡色外袍,同此刻清浅月光融在一起,风儿一吹,衣摆便泛起柔柔波浪。 她提着裙袂,慢慢踩过湿滑池畔,往草木更深处行去,他出声制止,却换来对方的嘘声。 “马、上、就、好。”她转头,龇牙咧嘴地冲他用嘴型说。 虫声依旧未歇,月色依旧清亮,江琮默然地瞧着她在繁茂枝叶中找寻什么,时而躬身,时而张望。 他记得上次才提醒过,草深的地方也许会有蛇,她也倒不怕。 终于,泠琅直起身,小心地分开缠绕的枝干,窸窸窣窣的响声中,她带着满身露气回到他身边。 江琮微笑望于她。 她将右手递到他眼前——手指虚虚拢着,像是藏了什么东西。 “你不是说,羡慕人家的自由自在么,”泠琅抿着唇笑,看起来有些得意,“再自在,也不是被我一下就抓住了。” 她拉过江琮的手,然后像捧着什么珍宝似的,将右手覆到他手心。 江琮感受到了,她手里藏着一只蟋蟀小虫,它此刻正不安地扑腾挣扎,用单薄纤细的翅叶扫拂他们的手掌,留下一点无法名状的痒。 他同时也感受到了,同他的冰凉截然不同的柔软暖意,来自于女孩的指间。 “……夫人好身手,”他低声夸赞她,“这可不易捉。” 她坦然应下这句奉承:“是不易,我儿时捉过许多,早已得心应手。” 顿了顿,她又说:“夫君找个盒子之类的物事,把它装起来日夜困着听鸣,想必就不再艳羡这所谓自由了……” “这种极易摧折的自由,又有何意义?”她用他先前的喟叹反驳他。 她的手还在他掌心,中间隔着一只不安份的小虫,凉风轻轻拂过,小虫也轻挠在皮肤之上。 他不知道她是否也感受到了这种痒意,因为那双眼从始至终都晶亮透彻,好似没什么别的东西。 江琮这回真的笑了,他发现了这个小娘子不同的一面,她原来远不是看起来那般脆弱敏感,至少在怂恿他摧折一只蟋蟀时,是一点不手软,一点也不慈悲。 蟋蟀最终被放归了,二人的手也终于分开,但他心绪确实平定不少。 这一切的功臣恍然不知,她支着下巴,好奇去看石案上的竹杯。 “这装的是什么?”她拿起来轻晃,接着凑到鼻尖嗅闻。 “咦——”泠琅睁大了眼,“是酒?夫君不该喝酒吧——” 江琮轻咳一声:“是药酒,补血温脉,遵医嘱喝的。” 泠琅哦了一声,将杯子放回去,说起来,她还从来不晓得江琮到底生的什么病。大夫来来去去,口中总离不开体虚二字,这体虚是源于何,也没有人同她说起。 她突然有了兴趣:“夫君这病,究竟是什么原因?” 江琮默了一瞬,道:“十三岁时落过一次水,从那时起,便有了体虚之症。受不得寒凉,极易咳喘,还会——偶尔昏睡不醒。” 泠琅讶然道:“这么说来,夫君不是从小就一直困在熹园的?” 江琮抬起眼,对上她的视线,叹道:“不错,也算过过几天正常日子,到底知晓外边的街巷长得什么模样。” 泠琅一本正经道:“长得……也就这样,不及熹园十分之一好看吧。” 江琮轻笑道:“夫人何必安慰于我,这些年早已习惯了。” 泠琅抿了抿唇,看着对方在夜色中晦暗不明的眉眼,他在说这些的时候,语气远远不算风淡云轻。 “习惯是一码事,喜欢又是另一码事……”她诚恳道,“素灵真人说我是夫君命定的解灾之人,碧云宫的青灯道人也说我身上有福星。何必气馁,仙师都这么说了,恢复安康不过是早晚的区别。” 她说得很认真,像在保证,又像在许诺,江琮看着想笑,但还是忍住了。 他只能正色说:“劳夫人费心,借夫人吉言。” 泠琅手一挥,颇有些豪迈道:“不必客气!” 她说得口干舌燥,竟习惯性一伸手,端起旁边的杯盏便喝了起来。 江琮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看她喝了两口后放下,脸上露出困惑茫然。 “怎得有点甜?”她添了舔唇角,喃喃说,“哦——是药酒,药酒都这般好喝么?世子好福气。” 江琮于是决定不告诉她这酒成分是什么,他说:“这福气只得我独享,不能分给夫人了。” “小气,”泠琅笑着说,“说起来,我从前也喝过药酒,那里面泡着蛇和蜈蚣,十分吓人,味道更是难以下咽。” “哦?为何会喝这些?” “因为——”泠琅抱着竹杯,压低声音道,“因为我同别人打架,手差点断掉,所以必须喝。” 江琮眉毛一挑,他想象不出她打架是怎样的场面。 泠琅拉长了声音:“你那什么表情,是不是不信?那次我手差点断掉,但挨打的那个却是真的断掉了……我很厉害的。” 江琮确信她在吹牛了,同时确信的是,她好像有点醉了。 不过两口药酒,至于如此? 泠琅的话却多了起来:“你肯定没打过架,你们这种京中贵族子弟,就算同人起争端,也不会在地上打得翻来滚去罢。” “我们那小地方的孩子可不一样,你不欺负别人,别人就来欺负你。我没有母亲,父亲也不管这些争端,所以他们总喜欢欺负我——” 她又举着杯子,仰起下巴就要灌,这回江琮看见了,起身眼疾手快一把便夺了回来—— 却是晚了一步,原来酒之前就被喝干净了,江琮十分诧异,就那两口的工夫,竟是一滴不剩。 泠琅却指责他:“你小气!” 江琮叹了口气:“我小气。” 他想坐回去,对方却不依不饶地拉住了他手臂:“再拿一点来。” 江琮又叹气:“夫人……这可不能喝,以后也别想了。” 泠琅不说话了,她瞪圆了眼睛看着他,似乎要努力做出气势来。 江琮忍不住摸了摸她头顶:“没有了,而且时间太晚,该睡了。” 泠琅抓住那只手:“你摸我做什么?” 江琮低笑道:“见夫人可爱得紧,想摸便摸了。” 泠琅凑近他:“这不行,我要摸回来。” 江琮避开了对方的视线,她吐息之间尽是芬芳清冽的酒香,眼神又暖又烫,像是氤氲了池上雾气。 他怀疑那只蟋蟀并没有被放走,不然此刻怎会痒得如此不自在。 “夫人,”他无奈地说,“你明天醒来,会后悔吗?” 泠琅一下子放开他的手,腾地站起:“我李泠琅人生信条,便是笔直向前,绝无后悔二字——” 闹剧持续到大半夜才停。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7节 终于送走了喋喋不休的小娘子,江琮回到重归寂静的池边,望着空杯忍不住哑然失笑。 她这样,倒比平时恭敬温顺的样子要生动许多,或许这才是本来性格罢。十七八岁的女孩儿,又受了这么多苦楚,只有借着酒意才能稍微活泼些,也是可怜可叹。 这么一闹腾,他原本心中的郁结也全数消弭了,现在四下俱寂,终于可以盘算接下来的计划。 高深死了,尸首当夜便被焚烧埋葬,讣告迫不及待地张贴出来,好像生怕人不知道似的。 醉春楼那四个大汉被找着了三个,严刑拷打后,昨天终于交代出所有——他们并不是青云会的人,只是借了文身装腔作势罢了。 他们言之凿凿,说逃跑的那一个,才是真正的青云会部下。 江琮已经派人暗中寻了数日,剩下的那人竟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唯一可确定的是他没有出京城,如今藏匿在某个地方。 某个不那么容易进出,消息相对严密,寻常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第17章 莫贪杯 绿袖说:“少夫人,昨夜我睡得正香,忽然被晚照摇醒了,说是您在池边上喝醉了,要我帮忙扶回来。” 绿袖又说:“我急忙奔出门去,却见您蹲在树丛之中不愿走,口中一直念叨什么捉蟋蟀……世子就站在旁边笑。” 绿袖继续说:“您是同世子半夜对月饮酒?也太有意趣了些,今早夫人晓得此事,要我转告您以后多穿点衣裳,池边寒凉。” 绿袖还想说什么,但泠琅制止了她。 “……我晓得了,你,你莫要再说。” 绿袖于是住嘴,乖乖在榻边站着。 泠琅拥着被子,颇有几分呆滞地凝望某处虚空,久久没有说话。 她喝不得酒,并且是沾杯就醉的程度,这一点她自己十分清楚。 更要命的是,这个醉不是不省人事的醉,而是生龙活虎的醉,她上头后话尤其多,举动尤其离奇,曾闹过好些洋相,甚至还出过事。 所以即使她挺喜欢杯中滋味,如非必要,也已经很久没有碰酒了。昨夜,昨夜实在是心绪不佳,见江琮又那般楚楚可怜,就生了些同是天涯苦命人的狗屁感慨—— 泠琅头皮发麻,她都说了什么?捉蟋蟀又是为何?要是说漏嘴,把秘密倒个一干二净可怎么办? 她打定主意,待会儿就找他试探一番,若是她昨夜真的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就一口咬定是醉后胡言乱语。 怀着一腔忐忑,泠琅如游魂一般起床洗漱,直到走出屋门,被日光一照,才有了点真实感。 江琮的屋子就在斜对面,走路只需十五步,路上会途径一丛半人高的美人蕉。 这十五步,泠琅走得十分漫长,路过美人蕉的时候干脆直接驻足不前了。 连绿袖都瞧出了她的踟蹰:“少夫人,您可是害羞了?” 泠琅强笑道:“害什么羞?我只是瞧着这花十分喜人,观赏片刻罢。” 绿袖指着美人蕉肥厚油亮的绿叶:“可是少夫人,现在连花骨朵都没打上呢。” 泠琅语重心长道:“赏花就只是赏一个花么?新叶翠碧之色泽,枝蔓亭亭之姿态,甚至此时穿廊而过的凉风,也是值得赏的,岂是仅限于区区花朵?” 绿袖赧然道:“少夫人好生风雅,原是绿袖过于浅薄了。” 泠琅淡淡一笑:“赏花,赏的是看花的心境,这花开或不开有何区别?你可记着了?” 绿袖肃然起敬道:“记着了。” 胡编乱造一通,泠琅终于积攒出直面过去的勇气,她深呼吸一个来回,昂首阔步朝前迈。 拐了个弯,上两级阶,门口守候的圆脸小厮三冬立即发现了她。 “少夫人来了。”他行着礼道,脸上笑眯眯的,十分讨喜。 泠琅矜持颔首,款款向茶室行去。 此地已经来过数次,她轻车熟路地掀开细竹篾制成的帘,扑鼻而来的,是熟悉的淡淡兰草香,满室清凉。 却没看见人。 泠琅环视一圈,还未诧异,便瞥见另一边飘飞帘帐中,若隐若现的清瘦人影。 那是一处直通水面的露台,周遭生了几丛香蒲,微风一拂便有窸窣声响。露台上铺了软垫,点了炉子,江琮正坐在其间,面对着清池煮茶。 她腹诽,论风雅,谁能比得过这位世子。 江琮微笑着看她走近,神色和煦极了:“夫人昨晚睡得可好?” 泠琅也微笑:“好极了,一觉醒来神清气爽,十分舒坦。” 江琮执起壶,往杯盏中注入滚烫茶水:“那杯药酒添了川芎当归,最是补血益气,夫人偶尔喝一些是有好处的。” 泠琅乍一听闻药酒二字,纵使喉咙发紧,面上也丝毫不显尴尬。 她十分坦然地笑道:“不仅有如此功效,更是十分适口,那清甜滋味我现在都还记得,日后定会想念,到时还来向夫君讨上几杯。” 江琮分茶的手微微一顿:“那酒能有甜味,仅凭川芎当归之物是不够的……” 他的话断在此处,泠琅候了片刻没有下文,不禁催促道:“不够的?” 江琮轻咳一声:“你真想知道?” 泠琅从容道:“这有何不能听闻的。” 江琮闻言,抬眸看了她一眼,泠琅注意到这个眼神有点似笑非笑的意味,同时还注意到—— 他眼睫很长。 “那请稍待片刻,待我为夫人分好这杯茶。” 泠琅心中疑窦丛生,看着那双精致修长的手忙碌不停,终于,一杯升腾着袅袅热气的翠碧茶水被送到眼前,闻着像金骏眉。 江琮缓声道:“西域有一种虫,体软带香,泡酒后有极大的补血功效——它的饲养方式十分独特,不吃露水草叶,只喜食人身上的血痂。” 泠琅的表情渐渐凝固。 江琮轻咳一声:“非新鲜血肉,只能是凝固后,还生在人皮肤上的血痂。此虫价贵,十金一只,当地人趋利,时常有人将身上割除数道伤口,等血液成痂后便将虫放置于上,用纱布包裹掩盖。” 泠琅的面色开始发白。 “虫自行于纱布内啃食血痂,若是人感受到痛楚,说明虫已经啃到血肉。此时将纱布解开,便能看到前几天还干瘪细瘦的虫身,已经肥壮了一圈。” 泠琅端起案上杯盏,仰头一饮而尽。 江琮终于住了口,那双桃花眼盛满笑意,望着她好像在望什么十分有趣的事物。 清香茶味于口舌中蔓延开,终于冲淡了萦绕不去的反胃之感,泠琅大着舌头道:“残,残忍!每喝一杯那劳什子药酒,便有人多了几道伤口……” 江琮柔声附和:“的确残忍,我本不愿告知这些,只是夫人太过贪杯,若再念着药酒滋味来找我讨要,可怎生是好?” 泠琅总算知道为什么江琮定要先煮完茶再说这个,还真是贴心细致啊! 江琮温柔问询道:“夫人,还喝吗?” 泠琅咬着牙笑:“君子不夺人所爱,这酒甚妙,夫君自个儿独享便好。” 江琮微笑:“无妨,夫妻本一体,我享便是夫人享。” 泠琅真是烦极了这句夫妻本一体,她刷地抽出袖中经书,啪一声按在案上。 “到点了,闲话少叙。”她埋头便念,再也不管对面的人还有什么话要说。 反正都是她不爱听的。 这破经书早就念了十万八千回,便是不看,也晓得下一句是什么。泠琅闭上双眼念祷,仍能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他就这么噙着抹淡笑,一动不动地将她瞧着。 又小气又坏! 泠琅决定不同这病秧子计较,因为她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要出门?”侯夫人眉毛一挑,“给我带足二十个人去!” 在泠琅的软磨硬泡好说歹说下,规模锐减至九个。 但这九口人簇拥在街上的时候,仍旧是十分的引人注目。泠琅站在其中,只恨今天戴着的幕离不够厚。 计划破产了,原本她只想带着两三人,在二公主府邸附近随便转转——那位居住在京城最大的宅院芳园,附近有好些珠宝楼金银楼,她边走边逛,由头十分顺当。 但如今这么多人,在街上乱走实在步履维艰,她只能寻了个离芳园最近的玉楼,让他们在楼下等着,自己带着绿袖上二楼挑选。 玉楼伙计见到大主顾,早就喜上眉梢,端来铺着细绒的托盘,将楼内珍宝一一拿来给她看。 她淡淡看了眼,手指于空中逡巡,却是一个也没捻起。 “就这些?这可是东市最大的玉楼。”她轻嗤一声。 伙计立马点头哈腰地退出去,说换一批最上乘的来,走之前奉了香茶一壶,精致点心若干,要泠琅稍作等待。 泠琅巴不得等上一天,她站在二楼一扇正对着芳园的窗户边,细细观察起来。 不愧是最受宠的小公主,芳园的占地和排场可不是侯府能比的,仅仅这么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一角,都能看见那假山流水,那雕梁画栋、那繁复幽深的回廊,那—— 那不是醉春楼偶遇的大汉之一吗? 泠琅陡然眯起眼,视线紧盯着那个在后门鬼鬼祟祟的人影。 方脸阔鼻,肤色微深,正是那天最后出来打圆场的男人,若不是他把人拖走,紫脸大汉就要被她诓骗走了。 他此时仍是穿着一身粗衣,但领口衣襟皆是规整,丝毫没有初见那日袒胸露乳的江湖气。只见他扒着后门,十分小心地四处张望,好像在警惕什么人。 泠琅想起侯夫人的答复,她说四个人找着三个,还有一个寻不到,看来就是眼前这位好汉罢。 她抿起唇,望着那个浑然不觉被发现的身影,缓缓露出一抹笑。 找人来捉?那点纠纷算什么,她没有寻仇的兴趣——但她对芳园里某个厨子很感兴趣。 取玉器的人还未归,绿袖坐在椅子上头又开始一点一点,泠琅拍拍她的肩:“我去如厕。” 绿袖猛然睁眼:“啊?哦,我陪……” 泠琅往她睡穴上一拂,女孩儿立即坐了回去。 一盏茶的时间便好,泠琅默默地想,她转到另一个屋子,这里的窗户对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她略微看过,便翻窗纵身一跃,稳稳落在地面。 转出巷口,便是芳园深灰色的围墙,她顺着墙疾走,不过片刻,便瞧见了先前望见的后门,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她脚步丝毫不停,直接往右拐去,在一处高大桐树下,再次看到那个灰色人影。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8节 他也看着她,眼神中的情绪用惊恐二字都不足以概括。 嚯,侯夫人手段这么可怕?瞧把人家吓成什么样了。 身着锦绣软缎的女子浅笑颔首,耳边缀着的流苏轻晃。 她柔声道:“我知道你想离开京城——” 第18章 诈与骗 邓大咬紧了牙关,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的年轻女子。 无论是鬓边点缀的珠玉还是葱玉般细白的指尖,都在彰显她不寻常的身份,旁人见过,定会认为这不是京中哪家贵女。 那双明亮的眼微微弯着,显现出温婉亲切,看上去十分友好。 十分友好,他一开始也这么想,在醉春楼那天,她站在楼梯上也是这般笑,让他以为一切都很好解决。 结果到现在,这个外表温和可亲的女人,让他过了如同炼狱般煎熬的十天。 第一天无事发生,他们带着酒后闹事的林三离开醉春楼,又寻了个地方喝得痛快,尽兴而散。林三脾气暴躁,从前在西北当过麻匪,身上还留了些坏习性,他们早已习惯。 噩梦,从第二天晚上开始,他再也联系不到一同喝酒的三人。他们凭空消失,在一夜之间共同失去所有踪迹。 如果只是突然失踪,那他不会慌乱成这样,要命的是从第三日起,有人在到处打探他的消息。形貌,口音,步伐动作说得事无巨细,他暗中得知这些,已是胆战心惊。 事已至此,绝对不是贵女小姐想寻酒楼那日的仇,能够无声无息地解决掉那几位同伙,只能是,只能是…… 他开始后悔不够谨慎,任由几人为非作歹招摇过市……明明怀揣了那等秘密,几年的相安无事让他忘乎所以,造成了如今局面,绝对不能…… 眼前人还在好整以暇地含笑望于他,他却好似看着那地狱而来的笑面修罗。 该死的女人!现在连侍从也不带了,是懒得再装了么? 女子慢悠悠道:“你好像很紧张,在躲什么人?” 邓大死死盯着她,没有做声。 她耐心道:“你那三个朋友如今过得不太好。” 邓大额上已经沁出汗珠。 她微叹一口气,好像十分自责似的:“本来不算多大的事,弄得无辜之人受牵连,也叫我过意不去。” 邓大暗暗咽了口唾沫,他不知道为什么她还在这装腔作势,难道以为他不知道对面有何酷烈手段? 女子缓声道:“东躲西藏的滋味毕竟不好受,是吧?我现在给你指条明路——” 邓大心中一紧,莫非—— “我问你一点事,你需要说实话,事成之后,这笔账便一笔勾销。” 果然如此!邓大于心中冷笑,真把他当猴子耍呢? “不必如此!”他嘶声道,“杀人不过头点地,要杀要剐痛快些,少来弯弯绕绕这套。” 泠琅顿住了。 不就询问一个厨子的下落,这一副要引颈就戮的姿态是什么意思? 她当即冷笑一声:“杀了你?杀了你我上哪儿打听,这段时日你可叫我好找。” 她望了望不远处芳园高耸着的围墙,脸上露出玩味:“没想到竟然藏身于此——公主府,嗯?” 男人脸上青白交加,却没有逃跑,唯一的落脚点被发现,再跑已是无济于事。 泠琅见他这副模样,心中更是疑窦丛生,她看着他身上的粗衣道:“你为何能藏身公主府?” 男人不吭声。 “谁助你进去的?你在府中是何身份?” 男人依旧一语不发。 泠琅微笑道:“敢打着青云会的幌子四处招摇,就没想到有这一天?” 男人咬牙道:“要杀要剐,随你的便,我一人做事一人担。” 泠琅更觉有趣味了,她如何问询此人他都坚如磐石,一提青云会却怒目圆睁,莫非…… 她决定再诈上那么一句。 “青云三派十二舵,黄泉一路百千人,”她轻声道,“知道惹了京城分舵是什么后果吗?” 男人面色一白,竟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主上饶命——” 泠琅悚然一惊,下意识朝四处看去,幸好此时无人经过,高大粗壮的树干也挡住了二人情形。 地上的男人还在磕头,已经是抖如筛糠:“小的自叛教七年以来,无不日夜煎熬困顿,如今自知无力挣扎,还请您给个痛快——” 泠琅这下真的意外了,打着青云会旗号为非作歹的无赖不知凡几,没想到误打误撞揪出个真的? 而且还是叛教而逃…… 青云会是朝廷的眼中刺,若有人胆敢叛逃,没死在官兵手中,就是倒在清除杂乱的青云会杀手刀下。这人能藏身公主府长达七年,实在是有两分能耐。 而她之所以能诈出他的话,是因为青云会作为隐藏于暗处的组织,方方面面都以保密为要。最底层的杀手只能负责卖命,除了偶尔传递来的消息,对于其他讯息通常一无所知。 就连十二个舵主,也是不知道彼此在明面上是何身份,纵在街上擦身而过,亦互不相识。把这一切牢牢掌控在手中的,唯青云会会主一人而已。 至于这个神龙不见首尾的会主,更是隐匿在层层阴影之后,无人知晓是谁了。 显然,面前这个不住磕头的男人在这段时日已经战战兢兢,自己陡然出现在他面前说些不阴不阳的话,直接叫他吓破了胆。 泠琅不介意装得更过火一些,她从来不晓得怕事两个字怎么写。 她露出一个坏蛋该有的笑,柔声道:“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公主府里还有个叛徒,如今藏在厨房里做事。” “不管用什么方式,打听他的消息——从前学的那些还在身上罢?” 她弯下腰,轻轻地说:“给你两天时间,把那人有关的一切找出来,不要打草惊蛇,更不要想着逃跑,那是白费力气。” “四月初六,二更,我就在此地等你。” 扔下这句话,也不管伏在地上的男人是何表情,泠琅足下运力,用了十成轻功,转身翩然而去。 待邓大抬起头,眼前已经空无一人,只留一点清冷芬芳散在空中。 毫无疑问,这是绝顶身手。一滴汗珠于额角滑落,他在如雷心跳中费力判断,如今看来,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那厢,泠琅窜回金玉楼二楼后,也是连喝三杯温茶才平定了心绪。 挑拣玉器的伙计还未归,被点了睡穴的绿袖仍酣然,泠琅靠着椅背,一边摩挲温润杯身,一边在心里慢慢思索。 她是不担心这人把事抖露出来,横竖到时候她不认便是,而且显然他比她更需要隐姓埋名。 问题是,看他吓成那样,难道只是因为侯夫人在派人找吗?记忆中,侯夫人对此事轻描淡写,说同京兆尹打了招呼,最后怎么处理,她一直没有问。 看来,晚点回去得旁敲侧击一下。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伙计满脸堆笑地步入,身后跟着两三人,皆是手持托盘,盘中珠玉琳琅,炫目极了。 泠琅亦起身,拍了正安眠的绿袖一把,也不管小丫头如何茫然失措,细细挑了几件便打道回府了。 晚膳是在侯府用的。 清蒸鲈鱼,醋汁葵菜,鲜炒香蘑,并一道当归鸡汤。侯府吃饭一向贵精不贵多,侯夫人更不喜铺张浪费,是以正餐亦不过三四道而已。 饭菜滋味一如既往地可口,不同往常的是,席上还多了个江琮。 这还是那天早膳以来,他们第二次同桌用饭。 侯夫人果然横眉竖眼了一番:“身体好全了?怎得就迫不及待来尽孝道?” 泠琅憋笑,她觉得侯夫人总能说出她心中所想。 江琮低眉顺眼道:“大好了,大好了,好几日不见母亲,儿心中思念得紧,食不下咽,这才来叨扰。” 侯夫人说:“因照顾你吃得淡,今晚都无甚辛辣滋味,日后没事还是少来。” 江琮叹道:“知母亲体恤,怕儿子奔波劳累才这般出言。您放心,日后我自备清淡饮食来,不扰母亲食辣之兴。” 侯夫人笑道:“美得你,泠琅天天同你煮甜羹还不够?” 泠琅端茶的手便微微一顿。 江琮转过眼看了她一眼,眸中笑意盈盈:“夫人的甜羹……自然是极好的。” 泠琅放下心,她也觉得绿袖虽笨,但一碗羹应该差不到哪里去。 饭毕,她从袖中摸出件物事,毕恭毕敬地呈到侯夫人眼前。 一只玉镯,水头通透,毫无瑕疵,在灯下泛着温润软光,显然不是寻常凡物。侯夫人拿起端详,赞了好几句才收入袖中。 “还是做媳妇儿的贴心!”她抚着泠琅的手温声道。 泠琅只能干笑,而后又摸出一件礼物,小心翼翼地递给江琮。 “这是……送给夫君的,我也挑不来这等男子用的物事,选了半天看中这个,还望夫君不要嫌弃……”她颇有些扭捏地说。 那是一只玉冠,雕了莲花图样,乳白中泛着隐约青碧,优雅而简洁。 江琮愣了一瞬,而后含笑道谢,抬手来接,二人手指有片刻的接触。 他的手倒比这玉还凉,泠琅暗自腹诽。 “很漂亮,夫人有心了。”他温声说。 侯夫人在一旁瞅着,好像在瞅什么难得的稀奇,十分津津有味,半晌才开口打破这郎情妾意的一幕。 “听三冬说,今天你没要人扶,是自个儿从熹园过来的?” 江琮颔首:“虽然费力,但已经不是不能了。” 侯夫人叹了口气,欣慰无比:“若是三个月前,哪儿能想到你还能好端端同我一起吃饭说话。” 江琮正色道:“儿子时常感激——” 侯夫人一抬手,打断了他未尽之言:“莫谈这些,既然能走动,那过几日二公主府上的赏兰会还是去一趟,你病重时,她帮了不少忙。” 她转头看着一旁乖巧沉默的泠琅,柔声道:“到时候泠琅也去——也该让众人看看我们侯府新妇了。”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9节 泠琅:…… 天底下竟有这么巧的事? 第19章 夜间逐 最终,泠琅还是状若无意地提起了醉春楼之事。 侯夫人略微思索,道:“那几个无赖只捉得了三个,敲打训诫了几天,前两天应当已经放走了。” 她怕泠琅担心,又补充道:“都是些平日里无事可做的闲汉,此番惩戒已经叫他们再也不敢惹是生非。” 泠琅点点头,也露出欣慰笑容,心里却打起了鼓。 已经放走了?看今日那男子的情形,明显不是会过面的样子,三人躲起来了没去找他,还是—— 越想越是迷惑,如一团乱麻,从北坡密林开始,事情就愈发错综复杂。那种深陷泥潭的感觉又涌了上来,泠琅隐约觉得,李如海的死亡不会太简单。 即便刀者一生未错杀一人,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仇敌,相反,他仇敌不仅多,还相当难缠。 他从前就对泠琅说,若是有那么一天来到,她不用替他收尸立坟,更不用报仇雪恨。他要她离开,越远越好,最好连云水刀都丢弃。 “我正是厌倦了恩仇,才带你来到这里。孩子,我不愿你背负这些,它们太过麻烦,会消耗本该属于你的人生。” 泠琅不知道什么是属于她的人生,只知道若是没有这个温和宽厚的男人,她连人生都无法体会。 所以她牢记他过去所有的教导训诫,关于刀术,关于江湖。唯独他最想让她做到的这点,她从未想过乖乖从命。 不问恩仇,何其难。 四十岁的李如海想通的道理,要十八岁的李泠琅接受,何其难。 纵使前路是沉沉泥淖,深深密林,她也能用手中刀,劈开一条通坦路途,没有任何事物可以阻拦。 尽数斩断,笔直向前。这是信条,更是对她自己的诺言。 泠琅一面想着这些,一面慢慢走在回熹园的路上。江琮行在她身侧,由三冬扶着,绿袖也在身后默默,一时间谁也没做声。 天边夕阳烈烈,粉色橙色乱糟糟融成一片,地面铺散着余晖。她从满地金橙中穿过,对周遭景色浑然不觉。 江琮看出了她的异样,他轻咳一声,低声道:“夫人可是紧张?” 泠琅愣了半晌,才意识到他指什么,他以为她在为二公主的赏兰会而忧愁。 那毕竟是皇亲国戚云集的大场面,她虽是世子夫人,但进府几个月来从未参加过这等聚会,更没正经拜见过什么长辈。如今一下子要出现在众人面前接受审视,有所忐忑,实在是正常。 虽然刚才根本没想这个,但泠琅还是蹙起秀眉,做出怯楚之态。 “我,我没关系的……”少女咬着嘴唇,小声地说。 江琮以为她在强装镇定,了然道:“二殿下她不是不好相与之人,至于旁的——” 他淡淡道:“更不必在意,应当是他们来在意你。” 泠琅面上仍惴惴,心中猛跳一下,这个世子平时谦虚温和的很,摆起架子来,还是很有那么回事嘛。 那双温温柔柔的含情眼正注视着她,漫天余晖中,青年的轮廓有种深刻的秀丽。 “夫人不必担忧,自在尽兴便可,”他微笑道,“一切有我。” 泠琅不得不承认,他在某些时刻真的非常,非常。 叫人咽口水。 这条路走到后面,三冬扯着绿袖走远了,江琮被泠琅扶着,二人如傍晚散步的蹒跚老夫妻一般,极其缓慢地行在园子中。 他们挨得很近,能轻易感受到彼此身上的气息,说话的声音也很轻很低。远远望去,就是一对有情人在执手絮语,倾诉喁喁情话。 但说的内容,却同情话毫无关联。 “二殿下长我五岁,我们儿时经常一起玩耍,”江琮缓声说,“她性促狭,好捉弄人,便拉着我一起……倒是做了许多坏事。” 泠琅抿着唇笑,她想象不出江琮捉弄人的样子,也是那般笑眯眯的么,同上次介绍泡药酒的软虫一样。 “我落水生病后极少出府,她一开始偶尔来看我,后面渐渐来得便少了……陛下一直未立皇储,她或许有心争一争。” 泠琅心头微动,他这么堂而皇之地议论这些,是不是不太好…… 江琮看穿了她心中所想,笑道:“都是人尽皆知的事,横竖不过讲与夫人听,无需介怀。” “去年皇太女已立,二殿下便轻松自在起来,像过两日的赏兰宴,她一年不知举办多少回。赏荷会,赏菊会,甚至后院长了丛狗尾草,或许也能当做由头呼唤众人来赏一赏。” 泠琅噗嗤一声笑出声,编排起帝女,江琮是委实一点不客气。 江琮停下脚步,叹道:“二殿下好热闹,只是想找些亲近之人玩乐一番罢了。所以届时夫人不必紧张,自在些便好。” 他抬起眼眸,于落晖中深深凝视她。 “夫人本就如此讨人喜欢,何必费心经营呢?”他轻笑着说。 在那一刻,泠琅几乎要吊儿郎当地反问,那讨不讨你喜欢?但她忍住了。 这个泾川侯世子,就亏在身体孱弱,出不得门。若不然,凭他这副漂亮样貌和信手拈来的甜言蜜语,不随随便便就勾得贵女小姐神魂颠倒。 泠琅颇有些忿忿,但她也想不清楚这忿忿从何而来。 转眼就到了四月初六,她同那人约定好的日子。前一天,侯夫人却告知了一个叫人意外的消息。 “殿下今日遣人来说,赏兰宴不在芳园举办,改成了京郊玉蟾山别馆。” 她无奈道:“说这回的兰草是极难寻得的宝贝,在夜间开放,并且只开一晚……京中太干热,唯有山中才开得好,届时我们得需在那处歇一晚。” “玉蟾山风景是极好的,泠琅未去过,若是喜欢,多停留些时日也无妨。” 泠琅自然乖巧应答了,心想这个二公主果然随性潇洒,前两日才临时改变地址的做派,恐怕只有天家子女才能如此了。 夜里,她悄悄起身,熟门熟路地躲过街上巡逻的士兵,溜到芳园后门。 那棵高大的桐树下,果然已经候着了一个人。 泠琅并没有贸然现身,而是悄悄观察了一盏茶的时间。见男人不断张望,神色似有焦急,而附近确实再无其他人后,才施施然从天而降。 落地轻而敏,没有一丝声音,男人陡然看见,竟是吓得一跳。 “如何了?”她冷声开口。 男人听出她的声音,忙行礼道:“小的,小的愚钝……” “嗯?” “厨房下人众多,小的查来查去,始终未看出哪位有异样。” 泠琅冷笑一声:“办事不力,还敢现身于此?” 男人慌张道:“但据观察,其中三人最有嫌疑——” “说。” “一个姓李的厨娘,负责打下手,刀工极为巧妙,一看便是练家子;一个姓王的年轻人,干些劈柴送菜的活计,身世似不同寻常;还有个姓周的老汉……” 泠琅听见了自己所想的那个人,但并未打断,任由邓大磕磕绊绊地讲述下去。 “他是主厨,手艺极好,颇得二殿下喜爱。但他为人沉默古怪,同厨房众人关系都不太好,还极好饮酒,每日喝得醉醺醺。” “这人有何异样?” “小的,小的听说,他从未脱过上衣,即使是在三伏天的灶台前,衣裳也穿得极为规整。您也知道,除非是——” 话断在此处,他眼巴巴看着自己,一副您都知道的样子。 她知道什么?她不知道啊,这个青云会的身份是装出来的,泠琅哦了一声,冷声道:“这的确很有问题。” “两日后,二殿下会在别馆举办宴会,”她干脆地说,“你说的这几人可否会去?” 邓大面露难色:“这,小的……” “想办法让他们去,我若能在玉蟾山看见他们,你此行便是成功,到时候去留随意,我放你一马。若是我没见着他们……” 她森然道:“那就想想你那几个同伴罢。” 扔下这句话,她再次飞身而走,潇洒离去了。 说实话,诓骗一个青云会叛徒,泠琅良心一点也不痛。这个组织当年发家之时,就是踩着无数无辜鲜血建立起来的,如今过了数十载,创下的恶果暴行更是不计其数。 人人恐惧,人人臣服,它宛若一个众所周知又不能宣之于口的咒文,时刻悬在头上,就怕哪一天一不留神被夺去性命。 风从耳边掠过,泠琅于屋脊檐角飞掠。此夜无星亦无月,处处漆黑暗沉,但她穿梭其间,只觉得如游鱼入水一般惬意自然。 无论如何,她已经知道掌握线索的人就在公主府上,不再是漫无目的地大海捞针,若是后日那姓周的不能去别馆,那她就自己去找他—— 侯府后门就在下一个转角,泠琅心中盘算,脚下速度愈发轻快,好像真相就近在眼前,触手可得—— 她猛然停住。 那株高大的,被她藏了无数次夜行衣的杏花树下,掠过一道身影。 肩宽腿长,瘦削有力,一身墨色比此时夜晚更黑,他停在树下片刻,而后翩然跃上另一道墙,向西疾掠而去。 他似乎没发现她,但她第一眼就认出了他,那个一脚把她踢下墙的男人,那个让她捂着屁股只能趴着睡的男人。 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还胆敢在这里徘徊?大胆小贼,是想对侯府不利? 泠琅当即便悄然跟上,浓稠夜色中,两道身影先后闪过街巷,未惊起任何一只晚虫。 血一点一点热起来,背后刀身的重量熟悉而熨帖,泠琅紧盯着前方身影,如鬼似魅一般保持在五丈外的距离。 侯夫人和世子,就由她来守护罢! 第20章 瓦上缠 在没有星与月的寂静长夜中,能真切感知的,只有渐热的血与压抑不住的心跳而已。 泠琅紧盯着前方那道人影,他动作轻快迅疾,似乎对这一带非常熟悉,连接着躲过来回巡逻的守卫,藏匿身体的檐角也十分巧妙。 惯犯,她在心里冷笑,一看就是个偷鸡摸狗惯了的,这般熟练,也不晓得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 她全然忽略自己与对方相差无几的行为,只一边义愤填膺,一边小心静默地尾随在那人身后。 他突然躲避,她也跟着躲起来;他警惕张望,她就躲得更深;他加快速度于暗巷中疾掠,她也脚底抹油,如泥鳅一般跟上。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20节 只是……这路怎么越看越熟悉? 泠琅慢慢觉出味来,这不是去白鹭楼的方向吗? 白鹭楼,表面上是一掷千两的销金窟,实际上是西京最大的暗中交易场所,不站黑也不站白,自创建以来,就一直定位于中间地带。不听命朝廷,更不依附与青龙会。 只要你有足够的诚意,便能在此交换一切想要的东西。 她初到西京,身上便带了块白鹭楼玉牌,凭借此物在楼内获得了一次机会。用王府偷来的紫玉壶,换来一个关于北坡密林高深的线索。 结果撞上那家伙,在围墙上打了一架不说,高深第二天还十分干脆地死了。 现在……虽然公主府那边已有转机,但她并不介意路能再多一条。 她很想知道,这个屡次狭路相逢的黑衣人,有没有什么新发现。 他在一扇雕花木门前站定。 四层高的锦绣小楼,窗户中透出暖黄灯火,隐隐有弦乐吟唱传来,这座日夜不休的销金窟正在等待它的客人。 他迈步进入,而泠琅在门外默数片刻,也悄然跟进。 进门处的大堂灯火通明,赌博声,劝饮声不绝于耳,人人忙于欢乐,没有谁有兴趣转过头来看这个一身黑衣的不速之客。 或者说,夜行黑衣才是此处最寻常的装扮,白鹭楼中人早已见怪不怪。 泠琅抬头,朝三楼一瞥,便看见一道高瘦轻敏的影子消失在重重花栏后。 她抬脚便跟上,有小童来问询,她摆了摆手,对方便识趣地退到一边。 顺着楼梯,泠琅紧贴着冰凉墙壁慢慢往上探寻,即使环境喧嚣,灯火摇曳,她也始终保持绝对的静默,连影子都没露出几分。 三楼是包厢雅室,比起一二楼要安静幽深太多,回廊曲折繁复,若是不熟悉此地的人,极易迷失在重重雕栏深处。 她如一尾在暗夜中伺机而动的游蛇,身躯紧绷着,感官在竭力搜寻周围线索,判断每一处气息,分析每一处痕迹。 他去哪儿了? 又绕过一处充盈着暗香的门,门内有隐约娇声燕语,她默然路过一处又一处转角,这里连廊道中摆放的花卉都几乎一模一样。 直到泠琅第三次看见某盆晚香玉,叶片深绿,开了五朵,其中一朵已半残。 她才咬牙确信,自己找不到他了。 真有意思,明明一直保持着距离,怎么忽然间就不见踪影。 停留思索了两息时间,泠琅十分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既然已经跟丢,她也不想再浪费时间。 下楼的时候便不再那么谨慎,她快步穿梭在杯盏酒筹中,还顺便拿了几颗案上散落的葡萄。 小童殷勤为她开门,她目不斜视,快步走入沉沉夜色中,冷风吹拂过覆着布巾的脸颊,也能感到微微的凉。 行了几步,她却停了下来。 粗大的廊柱背后,绕出一个人,黑衣覆面,身形高瘦,背后有把剑,还未出鞘。 他没有说话,双眼也隐在兜帽之下,但泠琅知道他在看她。 也知道他在等她。 一侧是传出隐隐喧闹的酒楼,另一侧是寂静深冷的长街,他们隔着夜色对视,警觉而探究的视线落在对方身上,谁也没开口。 泠琅没有思考他如何发现的自己,她意识到了另一件事,他的刀伤竟已好了? 那一刀狠而深,她绝不怀疑它破开血肉的力量,再怎么,也该休养个把月再出来乱窜吧,怎的才十来天就迫不及待来上工。 这杀手归属的组织,也颇残忍了些。 泠琅却想到更残忍的手段,如果她再往那上面来一刀,他怕是无力再回去了…… 人依旧静,风依旧凉,许是感受到了她骤起的杀意,黑衣人忽地反手拔剑,往胸前一格。 铮然一声响。 泠琅后撤两步,虎口被震得发麻,几乎让她握不住刀柄。 这么短的时间,他怎么反应过来的?他真的、真的很聪明啊—— 泠琅几乎带着惊叹地想着,自己的确很久没碰上如此适手的对手了,这个认知她全身的血瞬间沸腾起来。 适手的对手,可遇不可求的对手,能让她反复品咂意犹未尽的对手,她无比渴望想知晓,他的剑到底有多快。 下一刀已破空而至。 四十九式入海刀——试夜潮。 夜间生潮,天地暗沉,无人能试其深浅,只有静待日升再观察来时痕迹。李如海却说,潮落潮生,自有声音可听闻,有雾气可揣摩,无需等待日出一刻。 刀锋寒锐,震荡的气波划破了廊下悬挂的彩绸。她迫切地想用云水刀,来试他的潮。 他仰身,堪堪避过了这势不可挡的一击。气波划过他鼻尖那一刻,泠琅看见了它高挺笔直的弧度。 一招落空,而试探远未结束,她踩在廊柱上纵身飞跃,在离开的下一刻,方才借力的柱身陡然刻上几道剑气伤痕。 他追了上来。 熟悉的剑法,没有任何多余弯折,朴实简洁到了极处,也致命到了极处。剑气与刀风战在一起,刮掠过屋顶瓦片,惊起一屋尖叫。 泠琅恍然不顾,她眼中只有对方剑尖的一点寒芒,它比她所见过的任何一颗星子都来得冷而亮。 刀与剑的厮杀,炽热与寒凉的博弈,金属摩擦后弹开,转瞬又紧贴在一起,刺啦一声,迸射出点点火星。 泠琅渐渐觉出酣畅意味,他们已经过了不下五十招,拆了又接,解了又连。她已经摸出了他的路数,干净狠厉,到现在都没贪过任何一次。 而他也看穿了她的自负,她再陡然强攻的时候,他已经的化解已经愈来愈从容了。 这一架难道真的要打到日升吗? 泠琅眼神一凛,她看见他身后有一处极其幽深的天井,火光电石之间便做了决定。 斩,劈,他果然无法后撤,只能举剑来挡。她使出一招龙吸水,刀背一敲,将对方的剑勾缠而出。 剑脱力坠落,哐的一声响。 成了!泠琅心中狂喜,接下来—— 却见眼前人反应极快,他当下左手做掌,运气便朝她按来! 泠琅一惊,也用刀背来挡,未曾想对方以牙还牙,在临面时变按为劈,将她脉门扣了个死紧。 他也想让她弃刀! 一阵剧痛传来,她立即作出取舍,手一松,任凭武器啪地撞在石面上,跌落到夜色深处之中。 而她自己,在惊怒之下捏紧拳头,一拳朝他砸了过去。 对方没想到她能挥出这么潦草的一拳,竟躲闪不及,右肩狠狠吃了一记,他发出了一声低沉闷哼,显然是痛极。 她瞅了个准儿,趁他吃痛的间隙使劲一推,继而抬脚便朝他屁股踹去。 那一屁股之仇,此时不报,更待何时! 未曾想他刚好抬眼,下意识就抬臂来挡,泠琅一击不成正待后撤,他却顺势抓住她那只脚,往前面一拉—— 她一个踉跄,狠狠撞进了他怀里,二人失去重心,噼里啪啦地滚在瓦片上,彼此拉扯着,谁也不让谁起来。 场面一度非常滑稽,什么入海刀法,致命剑术,统统无影无踪。他们赤手空拳地扭打在一起,泠琅挣扎着想掐他脖子,他却试图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混乱间,她的脚踩在他胸口,手在拼了命去扯他面罩,而他死掐住她的腰,把她手腕几乎要捏碎。 还有什么刀者剑客风采可言,泠琅恼恨地想,他们同乡间摔跤的小儿有何区别,更叫人难受的是,她好像是打不赢的那个。 二人始终克制着,除了偶尔的闷哼低喘没有发出一丝声,他身上气味居然挺好闻,有种熟悉的清爽,手臂长而有力,正牢牢地锁住她,叫她动弹不得。 眼看着真的要落下风,泠琅憋足了劲,将腰身一挺,硬生生抬起了膝盖。 男人!怕的不就是这个! 这才是真正的致命一刻! 一切仿佛被无限放慢扩大,她面罩下的笑容残忍狰狞,而他想必,一定在惊恐中眼睁睁看着毁灭来临吧! 一击落到了实处,她来不及感受膝上有何物,就见对方痛哼一声,立刻放开了桎梏着她的双臂。 泠琅连滚带爬地起身,连忙去寻落入天井中的云水刀,再提着刀上来时,他已经不见了。 只留一屋顶的凌乱瓦片,证明这里曾有一场搏斗,且略有不堪。 她立在屋脊上环视四周,只有夜雾渐深渐浓,别的是一概看不到了。 这一晚,泠琅睡得十分之香甜,梦里都是痛打杀手的愉快场面。 乃至于第二天去见江琮时,脸上也是止不住的、发自内心的和善微笑。 但对方好像心情不怎么好,他脸色有点白,说话也极轻极虚弱,才呆了一会儿,就想打发她走了。 泠琅觉得疑惑,但没有多问,直到转出那间雅致茶室时,才慢慢觉得不对味。 昨夜杀手身上的味道,怎么同这可怜夫君的淡淡兰草气息这般相像呢? 第21章 玉蟾行 泠琅站在美人蕉旁边思索了片刻。 昨夜和黑衣人在房顶上翻云覆雨……不对,是翻来覆去之时,她的确闻到了那个味道,不止一次,十分真切。 她试图用头撞他胸口的时候,她抓握他的手臂想要压制的时候,还有他反剪住她双手,叫她僵在他肩上动不了的时候。 那阵清凉淡爽的兰香,好几次透过厚厚面巾,被她拼命呼吸着的口鼻捕捉。 因为隔了一层物事,又是正处于惊心动魄,她当时无暇细想。直到刚刚在茶室里同倒霉丈夫对坐,才恍然觉察这一点。 泠琅凝望美人蕉宽大油绿的叶片,陷入思量之中。 他们或许用了同一种东西。 她不晓得江琮那种香味从何而来,或许是屋内燃的,或许是衣服上熏的,或许是身上涂的什么药膏之类,总不能是什么自带的体香。 这味道虽然特别,但不至于世上仅此一份罢? 如此,有空倒可以问问这是什么味道,没准儿能透漏点关于那黑衣人的线索。 微风轻拂,日光摇晃,泠琅默然注视廊下跳动的光斑,冷不丁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21节 他方才那般有苦在心口难开的模样,说不定这二人其实…… 这怎么可能! 她摇了摇头,这个想法太荒谬了,江琮的体虚孱弱可是实实在在,并且被她亲自确认过的。 那是二月里,她进入侯府已经数十日,也在江琮榻边念了数十日的经。 每天眼观鼻鼻观心,恭敬念祷,眼光只落在手边经书,不会分给帷帐半分。 但她也会好奇,因为屋内实在太过安静,没有属于病人的沉重呼吸,更没有呓语痛哼。她时常会怀疑,这里面真的躺了个人吗? 隔着一层帐帘,不安分的念头在心中滋长发芽,如一只猫儿每天都在挠,于是—— 那一日,四下无人,一如既往的静寂,风和云都很轻。她终于按捺不住,抬手触到柔软光滑的布帘,而后慢慢拉开—— 她看到一个人一动不动地躺在被褥之中,脸上盖了一层薄绢,将面容挡了个严实。 说实话,这个画面是相当渗人的,脸上盖布不是死人的做派吗?纵然胆大包天如她,也是骇了一下,但下一瞬,她便看见被子下露出的一只手。 骨节精致,苍白清瘦,无力地垂着,连腕上青脉都看得一清二楚。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两指,轻轻按在了他脉上。 触感冰凉,如在冰水中浸泡过的玉石,又似没有生命的死体……她一面评判,一面从指间放出一小段真气,从他命门进入,小心地探寻揣摩。 这一探,直叫她咋舌。 这是什么经脉? 可称支离破碎,奄奄一息,不说不若常人,简直不若活人了。 她放出的那段强劲活泼的气,很快就湮灭在他空虚沉重的脉内,如泥沙如海,一点也找寻不见。 也不知这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的,无论如何,世子能拖着这副身躯能活到二十,已经算是老天开了眼。 泠琅再输送了几股进去,无一例外,它们一进入他体内,便被虚旷干枯的经脉席卷而尽。 同她生机勃勃,新鲜跃动的气不同,他的身体好像一处干涸了数年的枯萎遗忘之地。 她天资极其优越,又是被刀者亲自培养,气脉早已被锻炼得强劲无比。李如海说她的资质十万人里才能出一个,经过这些年的勤勉练习,这份天资一点也没被浪费掉。 天赋这东西,确实是没办法,泠琅十一岁就学会了李如海二十九岁所创的入海刀法,纵然他唉声叹气后生可畏,那也没办法。 她觉得,作为被上天眷顾之人,还是可以稍微照顾一下倒霉同类的,这几段真气用得十分之慷慨大方。 常年习武之人练成的气,对于常人都会有护体强身的作用,虽然放在世子这具四面漏风的身体上可能效果不大,但她还是给了。 就那么一次,后来她不敢再轻举妄动随便摸世子玉手。但从那日起,她便对这病榻上的倒霉人又多了几分可怜。 如此错乱脆弱的经脉,能好端端活着已是不易,更别提上房打架。 那黑衣人不声不响,但出手俱是狠厉果决,经验与剑术都可称佼佼,能同她李泠琅打得难分难舍之,在道上起码也有两分名号吧! 他把她按在瓦上牢牢钳住的时候,力量大得惊人,差点没让她当场断气。到现在,她衣领之下的皮肤还泛着青紫印痕。 这,岂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江琮能做到? 泠琅不禁为自己的异想天开叹了口气,事情扑朔迷离,这段时间太过劳累操心,什么不着边际的想法都冒出来了。 她现在更该想的,是如何在玉蟾山神不知鬼不觉地找到周厨子,又如何顺利得到想要的信息。 玉蟾山她没去过,公主出游的仪仗排场她也没见识过,夜间有多少防护守卫也是一无所知。想一切顺遂,还需好好准备才行。 当晚一起用饭时,泠琅便假装惴惴地道出心中所想。 “不知后日的赏兰宴,会见到哪些人物……”她咬着唇,怯生生道,“我,我未曾见过那般场合,万一差行错踏,说错了话,该如何是好……” 侯夫人闻言,立即柔声安抚道:“不必担忧,你平日如何,到时候也如何,只需陪在我身侧便好,有什么需要注意,都会同你说。” 泠琅垂着头道:“多谢母亲,儿小户出身,没见过世面,让您操心了。” 这句母亲叫得侯夫人眉开眼笑:“哪儿的话!你这孩子,这般客气作甚!我们侯府的人想怎么说话做事,还需看别人脸色?” “二殿下也是极随和亲切的,你只需好好注意她,旁的人一概不用管。” 泠琅面上温顺微笑,心里却微微一动。 除了公主,其他人不必理会。不愧是泾川侯府,同样的话从夫人世子口中说出,一个风轻云淡,一个理所当然,都是高傲矜贵的世家做派。 毕竟当初为女帝打下江山的功臣们,仅剩的也只有这一家了。戎马半生,封狼居胥,独一无二的信任与尊荣,至今仍刻在光明耀耀的府门上。 难怪世人皆道,西京七侯,泾川而已。 被这种门楣的主人称为“我们”,泠琅半点没有与有荣焉,反而充满了做贼心虚之感。 爹,女儿马上面见帝女,过两天同圣上喝茶也不是不可能,您若在天有灵,觉得我替您挣了面子,便保佑我一路顺遂,早日水落石出罢。 侯夫人又宽慰了她几句,又说那几日的装扮不用操心,会派红桃去帮忙,她只用安心呆着。 “正好子璋也松快了,若喜欢玉蟾山的景致,多游玩几日也无妨,就当散心。” 今晚江琮没来一同用饭,说是没休息好,面色不佳,就不来倒母亲胃口了。 饭前,三冬低眉顺眼地来复述了这番话,倒把侯夫人给气乐。 “倒我胃口不打紧,倒他媳妇儿胃口就不对了,不来是应该的。” 泠琅陪着笑,心里暗想,该怎么拐着弯同他打听身上香气之事? 想来想去,也没得好主意,再晚些回房间的时候,她远远望见那扇支摘窗后面透出的光晕,竟不自觉朝那处走了过去。 绿袖一声不吭地跟在后头,根本没有出言提醒走错了的意思。 等泠琅回过神来,她已经站在窗外了,窗内人影依稀,耳边晚风轻轻柔柔,她默了片刻,索性推开了门。 案边,青年抬起头,望着她的眼神有几分惊讶。 “夫人怎突然来了?”他温声问询。 泠琅细细打量他,他面色比白日里稍微和缓了一些,但仍能看出中气不足的模样,眉眼间倦倦恹恹,在灯前有种漂亮的颓然。 “夫君今日不适,我有些担心。”她小声说。 江琮疲惫地笑笑:“无事,休息两天便好。” 他柔声道:“夫人也要好好休息,赏兰宴在即,歇足了才能尽兴。” 泠琅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撑着手去瞧他的脸:“说起赏兰,我突然想起,夫君身上一直有种兰草般的香气呢?” 她作势嗅了嗅,赧然道:“极其清爽好闻,我好喜欢。” 江琮轻咳一声,有些不自然地别过眼:“喜欢这味道?” 当然也喜欢你啦,泠琅真想没皮没脸地逗他一句,但只能往肚子里咽。 “这是——”江琮叹气道,“说了也无妨,这是药膏的味道。所谓兰草香,是来自于制成药膏的某种毒蝎……” 泠琅呆了一瞬:“又是吃人血痂那种?” 江琮轻笑着说:“不吃人血痂,是吃兰草长大,所以晒干磨粉后自然也会有香味。” 泠琅恍然道:“这么说,这种药膏应该很难制成,并不寻常?” 江琮闻言,迟疑道:“算是难制,至于寻不寻常——都是送过来的,我亦不太知晓。” 果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贵公子。 泠琅看问不出什么,便又关心几句后,起身告辞。 转眼,赴宴之日便到了。 泠琅起了个大早,洗漱过后,红桃突然携着口木箱从天而降,大刀阔斧地帮她上妆梳头。 妆粉,眉黛,口脂,一样样往她脸上招呼。头上钗钿换了又换,耳珰项链也反复搭配,绿袖在一旁叹为观止:“红桃姐姐,你好厉害!” 红桃轻哼一声:“学着点!少夫人每日这般素淡,还不是你不中用。” 绿袖委屈道:“那是少夫人自己喜欢,哪儿能由我做主……” 红桃不满道:“若你有我这般手段,她兴许就不喜欢那样了!” 被当面议论着的泠琅只能苦笑,她头皮被扯得有点疼,僵坐着也十分无聊,只闭眼期盼能快些完工。 渐渐地,耳边侍女叽喳斗嘴的声音小了下去,她也困得不行,止不住地瞌睡。昨夜为了把云水刀人不知鬼不觉地藏在马车底下,费了她好一番功夫,现下还十分倦—— “少夫人,”红桃小声唤她,“弄好了,您看看罢。” 泠琅嘴上道了声辛苦,懒懒地掀开眼皮,看着镜中自己,一时也没吭声。 “红桃,你真的很不错。”半晌,她由衷赞道。 红桃羞涩地说:“是您天生丽质。” 绿袖也喃喃:“少夫人,您好像那画上的仙子……不行,我再去多收拾几件衣裳。” 泠琅笑道:“还要收拾?那几个箱子还不够的?” 绿袖却说:“它们是世子的,您的东西只装了两个。” 泠琅愣住:“他的箱子怎会放到我这里来?” “您不知道么?”绿袖傻傻地说,“玉蟾山别院,您同世子要住一间房呀。” 第22章 图已穷 泠琅的惊愕只维持了片刻。 她很快露出羞涩笑容, 将手放在唇边,轻轻啊了一声。 “是吗?”她把视线落在地面上,颇不好意思似的, “没人告诉我呢。” 两位侍女立即心领神会, 红桃抢先道:“原是玉蟾山别馆以精致小巧著称,屋室厅堂本来就不多,这次宴会请了不少人过夜, 所以您得需与世子同住了。” 泠琅微笑点头,一副温婉顺从、毫无异议的样子。 她的确没什么异议,甚至有两分自得。此番安排有许多漏洞可以钻,没准儿能助她成功避过众人去寻周厨子。 况且, 能做此安排,实在是说明她演技的高超之处了罢?全府上下,都相信她对世子情根深种, 二人琴瑟和鸣, 即使还无夫妻之实, 也是对神仙眷侣了。 夫妻之实—— 泠琅心中冷笑, 江琮目前应该没那个心思, 更没那个能力,若真有什么,大不了点个睡穴,助他好梦安眠便是。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22节 如此, 她根本没什么好担忧的, 当下便高高兴兴地起身,领着一众丫鬟仆役潇洒往大门去了。 掀开马车帘帐, 却见里面已经坐了一个人。 青年一身云白色衣袍, 衣摆袖口皆镶了淡金滚边, 平日里总是散着的发丝此刻束着,衬得面如冠玉,好似庭下芝兰,雪山玉树。 那双漂亮桃花眼正含笑望于她,他没有开口,却在用眼神邀请她来他身边。 泠琅笑容中的羞赧便又添了几分真实,她总算晓得什么叫秀色可餐,就着世子这张俊脸,真的可以干吃三碗白饭。 她扶着门框,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迈入车厢之中。 不愧是世子出行,这马车好似是定制的,行动起来极稳极轻,既无摇晃之忧,也无辘辘之扰。车厢内更是软和宽敞,驶在路途之上,同坐在自家厅堂中一般惬意。 惬意到江琮施施然掏出一副茶具,当着她的面沏起茶来。 泠琅叹为观止,世子,即便在路上也要勉力风雅一番吗? 这种话自然不能说,因为茶递到她手中,是芬芳宜人的美妙滋味。她轻抿一口,熟悉的龙井香气立即于口唇中满溢。 吃人嘴短,泠琅诚心诚意道:“今日这茶极妙,似与平时有些不同?” 江琮闻言,手微微一顿:“有所不同?” 泠琅思索道:“多了点清冽之气……像初雨,又像新泉,几乎没有涩滞尘土气息……” 江琮饮了一口,才温声道:“因为今日煮茶之水,是才从翠屏山泉眼收集而来,那口泉每年初夏才会冒出,只有头三天最纯粹干净。” 泠琅心里想,舟车劳顿就为一坛泉水,未免有些那个啊…… 江琮却好似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他轻笑:“能被夫人赞一句极妙,这番劳顿便是值得。” 泠琅只能干笑。 她忽然想到晚上之事,试探道:“晚上我们同住一间,夫君可晓得此事?” 江琮彼时正在饮茶,陡然听了这句话,这一口似乎下咽得极为困难。 他半晌才放下茶盏,视线转到一边:“……晓得。” 这是,害羞了? 怎么比她还不自在? 泠琅一下子觉得很有趣味,她将手撑在下巴上,去瞧他的眼睛:“我今早才得知,夫君什么时候知道的?” 江琮抬起眼看她,又立即看向另一处:“也是今早。” 泠琅哦了一声,弯着眼笑:“我睡相一向不太好,可能要吵到夫君哦。” 江琮默了半晌,才道:“……无妨。” 无妨,哈哈,瞧他这样子!泠琅心里的坏心思简直层出不穷,已经想到了十万句话去逗他,可惜不太好实施。 戏耍老实人,尤其是长得漂亮的老实人,可太有意思了。 她一路上便缠着江琮说话,问他玉蟾山景致如何,有什么好玩的,待会儿会见到哪些人。宛若初次出门游玩的小姑娘,什么都想晓得。 对方十分有耐心,什么问题都一一答来,唯有说到晚上同床共枕一事便绕开话题,或者闭口不言。 到了最后,他竟将手指放在额边,闭着眼无奈叹息。 “夫人别问了……我怎么会知道这个。”他叹气。 见他这副模样,泠琅心里更是痒痒,但终究作罢了。 马车在山林中穿行,隐约可闻路旁溪水小河潺潺之声,甚至还有蝉鸣传来,悠扬清越。 日光摇晃,穿过挂帘洒落在泠琅眼皮上,她肚子里装了不少茶水点心,加上昨夜未休息够,慢慢泛起了困意。 夏天来了,她朦朦胧胧地想,头慢慢垂了下去。鼻尖又嗅闻到熟悉的兰草香,十分好闻,她下意识地,就想更亲近一点。 纵使身边人呼吸陡然凝滞僵硬,她也没丝毫察觉。 夏天来了。 傅蕾也这般想,她最喜爱夏天,可以饮冰,可以纵马,可以戏水钓鱼,更可以邀请一众人来山中同欢共乐。 她提前两天来了玉蟾山,美酒山肴已经尽备,只等着受邀之人姗姗来到,共享山中好景,兰草芬芳。 自从长姐被立为皇太女,这种聚会她办了不知多少,横竖轮不到自己案牍劳形,那便纵情欢乐,也算不负母亲苦心,也不负盛日好景。 客人已经到得差不多了。 她坐在花厅上首,微笑着招呼陆续进入的来客,乐阳县主、北洛侯世子、常瑶郡主、罗太傅一家…… 花厅逐渐热闹起来,席上不是人中龙凤便是皇亲贵族,用高朋满座来形容一点不为过。男女分列两侧,大家各自谈论着京中趣事,诗文新篇,一时间充斥着笑语声。 傅蕾向来好热闹,当下却没有参与任何一个议论,只含笑饮茶,淡淡凝望着。 右手边的乐阳郡主忽地转过脸来,笑吟吟地问:“殿下,听说今日泾川侯一家会来此,可是真的?” 此语一出,原本语声纷纷的花厅竟静了一瞬。 傅蕾放下茶盏,淡笑着颔首。 气氛立即十分微妙地火热起来,乐阳郡主笑叹道:“上次得见侯夫人,已经是去年的事了,转眼已过了四月有余,心中想念得紧。” “这回岂止能得见侯夫人,”有人轻嗤一声,“你们竟不知,还有个大名鼎鼎之人也会来此地?” 说话的是北洛侯世子,远称不上热的天气,他摇着玉骨扇,好似十分需要清凉。 堂下众人便几番对视,立即想到了那人是谁。 “子璋的确会来。”傅蕾终于出声。 她顿了顿,又添上一句:“还有他新娶的夫人。” 最后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彻底让花厅热闹起来。 泾川侯世子今年初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后来侯夫人听从素灵真人的建议,找了个八字相符的民女进府冲喜,也有不少人知晓。 人人都以为,这桩婚事不过是权宜之计,待世子康复,那女子必定是会被打发走的,可是如今—— 她不仅没离开侯府,甚至还由侯夫人带着来赴公主之宴,这其中的意味,已经不言自明。 话题自然而然便转到了这里,好奇者有之,探询者有之,冷眼旁观者亦有之。 傅蕾又喝了一口茶,偏头去瞧外面的日头,暗忖侯府车马怎么还未至。 一位侍女匆匆步入,行至她身侧,附耳说了句什么。 傅蕾立即道:“请他们进来。” 这句话音量不小,众人立即会意,皆按下话头,齐刷刷往门口望去—— 一位身形高挑,面容冷肃的妇人身影出现在了门边。头戴珠翠,耳着龙眼大的东珠,身上是深碧色锦绣绸缎。 一双凤目不怒自威,气度绝非寻常京中贵妇可比。那便是泾川侯夫人黄皖了,这副冷傲风度,是军营中历练而来。 众人的目光,却在探寻着她身后,正缓慢行来的一双人—— 待二人出现在厅堂中,四下气息皆是一滞。 虽早已听过画鬼沈七口中的病鹤之名,但如今亲眼得见,才晓得形容得毫无夸张,这般既颓而美的风流态,实在是世间少有。 长眉入鬓,双目深俊,眉心一点红痕。眉眼间有些许病态,但同周身的矜贵从容有了奇异和谐,青年缓步走来,素白衣袍轻晃,如凡尘中落下一片轻云。 端的是个浊世翩翩佳公子。 而搀扶着他的那个女子—— 一双剪水妙目,眼尾微微上挑,显现出明媚来。一身绛色衣裙,显得肤色更白,青丝更乌,红唇似夏日樱桃般楚楚可人。 一个清俊卓然,一个明媚美丽,光是看着他们相携着走来,便恍然觉得神仙眷侣不过如此了。 女子行止款款,不见慌乱,头上朱钗未颤动过分毫。她目不斜视地行到正中,对着上首的二公主盈盈下拜。 “妾身拜见二殿下。”声嗓轻柔,如黄莺吟唱,是标准的官话。 若不是事先知晓,谁能看出这不过是个出身滁州的民女? 咳咳,其实京中还有传言,说世子夫人虽出身寒门,但相貌风度俱是极佳,世子方醒,就被迷得魂不守舍,铁了心要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此前以为传言荒谬,不足为信,如今看来倒是有两分真实,瞧他二人紧扣着的十指,各自落座后含情脉脉的对视,以及对视后的默契微笑—— 哼,新婚夫妻,难怪如此。 八卦探究之心,人人皆有,身居高位者其实更甚。众人纷纷瞧着,目光都舍不得移开。 见了礼,落了座,视线依旧时不时往这边落。 泠琅眼观鼻鼻观心,嘴角浅笑着的弧度就未改变过,铆足了劲不漏一丝怯。 身边的侯夫人倒是自然许多,一来就同公主郡主高声谈笑,妙语连珠,如鱼得水一般交际起来,俨然变成了自己的场。 那公主,确实是个好亲近的,说话温声细语,没有问些刁钻问题,望着她的眼神也只有好奇……咳,可能还有两分惊艳。 不像旁人,直勾勾地好似要把她盯出一个洞。 泠琅抬手,轻轻捏起玉杯,每个指尖都落得恰到好处,接着微微低头,啜饮一口,视线假装随意地扫过对面—— 那个摇着折扇的青年,有事没事就盯着她,目光十分不善。他是谁来着?北洛侯世子?如此凉快舒适的时候还摇扇,当世子的都喜欢这般惺惺作态么。 泠琅不晓得对方的恶意从何而来,更没有打入京中贵族交际圈的兴致,当下任务,不过乖巧地当个任人观看的摆件而已。 这个任务,还是比想象中劳累许多。 身躯紧绷着,心绪也不敢丝毫松懈,四面八方都是视线,连吃个肉丸都不敢把嘴张得太圆。 和这群人打交道,真不如和那黑衣杀手斗殴撕扯,后者虽然也累,但至少爽快。 在满座笑语,满案珍馐中,她竟然怀念起那个男人来。也不晓得那一击最后如何,若是他因此不举,还真是抱歉了—— 煎熬着,午席终于结束。 二公主起身,对下首朗声道:“各位回房休息,或是于山中赏玩,皆自在尽兴便好。莫忘了今夜子时,于此处观赏夜兰,这可是专程从西域寻来的宝贝,天上地下,仅此一株。” 泠琅随着众人起身拜谢,心中却微微一动。 午后可自行安排?那真是再好不过,据她所知,江琮饭后势必要睡觉歇息的,不正是她鬼鬼祟祟的好时候? 面上挂着柔婉笑意,心中却全是为非作歹的念头。宴散,她极其自然地靠到江琮身边,牵住了他的手。 是要扶他一同回房的意思。 俊美青年低头看她,目光中尽是柔和。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23节 “可觉劳累?”他在她耳边轻声。 泠琅觉得耳朵有些痒,她仰着脸同他对视,悄悄说:“还好。” 江琮低笑:“可夫人吃得很少。” 这都被发现了? 泠琅暗暗吃惊,在那等高压环境中,即使一桌佳肴,她也没什么胃口。 而他好像也是这般,落座之后便神色冷淡,除了同公主和颜悦色了几句,旁人几番试探搭讪都没怎么搭理。 于是她说:“夫君不也是么?” 江琮叹道:“不习惯这儿的东西,还不若夫人煮的甜羹味美。” 泠琅听了,心里喜滋滋的,虽然这甜羹跟她半点关系没有,但绿袖被肯定,她与有荣焉。 玉蟾山风景确实好,这处别馆修建得更是极妙。 一道素白飞瀑挂在山崖,崖边陡峭山势之上便是别馆。楼阁屋室之间排列得错落有致,与山林几乎融为一体,浑然天成,有瀑流相伴,更有山林相佐。 席上听人说,若是天气晴好,东侧的窗户还能看见水流之上的瑰丽虹桥。 巧得很,今日二人被分配的居室便是挨着东边的。 侯夫人同其他几位贵妇寻了个地方玩玉牌去了,曲折回廊之内,只有泠琅伴着江琮慢慢地走,时不时停下观看水涧,或者轻嗅山间草木气息。 恍然间,真的有种年轻夫妻出门游山玩水之感。 泠琅就想到,当初她曾说过什么“届时携手同游”来着。现在果真同游了,手也是携着的。 “待会儿想做什么?”冷不丁地,江琮问起。 泠琅立即说:“想在山上转转,之前在马车上睡足了,现下并不困。” 她觉得这个理由十分正当且自然,但对方听了,竟然抿了抿唇,颇有些不自在地别过了脸。 咦?她说错什么了吗? 泠琅无暇细想,因为他们已经走回客房,这是一间临着溪瀑的精巧小室,窗上挂了竹帘,榻边熏着淡香,十分雅致。 且如她所料,只得一张床榻。 二人将将站定,已经消失许久的三冬忽得现身发言:“小的伺候世子更衣。” 泠琅求之不得,立即让到一边,眼睛一瞥,看到绿袖也鬼鬼祟祟地冒出了头。这俩神出鬼没的原因,她一想便知,也懒得说破了。 待江琮睡下,她重新站在飘着水雾的廊道中,已经又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 是时候干点正事了。 泠琅顺着行廊,慢慢往回走,宴席上她已经观察过菜肴送来的方位,厨房,似乎是在整栋楼阁的最南边。 虽现在午膳已过,但众厨中必定还需忙碌晚上的宴席,她现在去那边寻找,是刚刚好。 一路上,泠琅没有特意躲避,途径了好几次巡逻的卫士,也碰见几个年轻贵女,对方邀请她一同去溪边钓鱼,她却抱歉地拒绝了。 “我想去厨房,为夫君煮甜羹……”她羞涩道,“午后都会这样,已成习惯。” 几个贵女露出了然神色,皆掩着嘴窃笑起来。 “夫人同世子感情真好,”常瑶郡主道,“方才我就觉得你们甚是般配。” 泠琅赧然微笑,心里却暗叹自己这个借口找得太妙。 耽误了一点时间,她终于打听到厨房位置,堂而皇之地站在其门口。 为首的厨娘听说来意,十分热情地将她领到一处炉灶前:“食材样样都有,您若需要帮忙,尽管唤人便是。” 泠琅自然需要帮忙,她目光在众人中巡视一圈,终于落在一个灰扑干瘦的身影之上。 说实话,从进门开始,她就在注意那个人。 并不是什么出众的样貌,也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技巧,她的本能让她一眼就注意到了他。 他站在一口大锅跟前,正在往里添加切碎的松茸,极其平凡普通的流程。但泠琅觉得,他的姿势好像不是在加食材,而是在往里投入矿物铁块。 他斩断牛骨的时候,手中高举的厨刀更似铁锤;他翻搅浓汤的时候,却像在熬制一锅铜汁。 泠琅看见过相似的场景,他的动作让她想到一个人。 一个死在她刀下,但不是死在她手中的人。 她噙着微笑,靠近那个灰衣厨子,请求对方帮忙,他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一声不吭地走到她指着的那个灶前。 他帮她放了些磨碎后的豆粒,又看了看火候。泠琅默默地观察,又同他主动攀谈,得知了他姓周。 这人就是她要找的人,她微笑着在一边观看,心却逐渐跳得快起来。姓周,脾气古怪,从前在侯府中做事,后来去了公主府,同一坛奇怪的酒有关联。 是他,绝对是他,可是眼下,该如何问出想得知的信息? 另一处清净雅室之中,江琮缓缓睁开了眼。 “你再说一遍。”他声音有些哑,带着刚醒时的低沉。 “小的今早在春华门外看到了那个潜逃之人,没费什么力气就捉住了他,他很激动,说明明已经放过,为何出尔反尔——” “接着说。” “他,他说京城分舵的人已经找过他,许诺放他离开,还说那人身份是,是——” 青年轻轻接过这句话:“是泾川侯世子夫人?” “他一口咬定,言之凿凿,说对方让他想办法使一个姓周的厨子来玉蟾山。” “他还说了多少,他们见过几次面?” “两次,分别是初四下午和初六二更。” 江琮听了这两个时间点,久久没有应声。 九夏道:“这人一派胡言,或许是因为醉春楼之事恼怒,想嫁祸少夫人。” 片刻后,江琮道:“事情已经知晓,把人看住了,待我回去亲自审问。” 顿了顿,他又说:“别的,就不必声张。” 九夏闻言,低着头退了出去,身影从窗边一闪而过,竟生生从悬崖上飞身而下,转瞬消失在别馆视野之中。 斥候密探,本该有如此身手。 榻上的青年淡淡收回视线,帐帘中阴影落在他侧脸,显现出阴郁冷意。 初四下午,她带着人去逛玉楼。初六二更,他被跟踪,而后同那黑衣人在白鹭楼上打了一架。 那一架的滋味,他现在都还在领受着,迟迟没有消退。 他一个众所周知的病人,暗中都能提得动剑,那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其实会飞檐走壁,也不是多离奇的事。 红尘离奇,世间莫测,他从来都是怀着十分的警惕在行走。 没有轻视自大的时刻,从前不会有,以后更不会有。 同一时刻,泠琅也在和他想同样的话。 她站在马车边,手中是刚从车底摸出来的云水刀,而那个颓丧古怪的厨子立在她对面。 他们谁也没说话,只有山风从脚边掠过。 从云水刀出现的第一刻开始,对方的视线就胶着在上面,他一动不动,宛若入定一般凝望这把刀。 泠琅也很熟悉这个眼神,痴迷的,自得的,又有些怀念的眼神。 “为什么找上我?”厨子的声音很嘶哑,好像也被火灼烧过。 泠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自说自话:“这把刀的主人死了。” 厨子冷笑:“它既然在你手里,自然说明它原先的主人死了。” 泠琅轻声说:“锻造它的人也死了,我亲眼看到的。” 这句话成功让厨子沉默了更久。 “你很会用火和铁,一个锻造惯了的人,在厨房中自然也能得心应手,”泠琅由衷道,“你很厉害。” 厨子没有接这句恭维,他问:“他是怎么死的?” 泠琅一直在等这句话:“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几乎断气——我用这把刀结果了他。” 厨子竟然露出了一丝笑容,虽然它稍纵即逝,但被泠琅看了个分明。 “这很好,”他说,“他会满足与这种死法,死在自己生平最得意的作品之下。” 泠琅柔声道:“他让我来找你,因为你知道我想打听的东西——你知不知道一把会消失的匕首?” 这是谎言,因为这些线索是她自己寻来,但她依旧不疾不徐地说:“刀柄用玉石做成,刻了花纹,像云朵或是水波。” 她一边细细观察对方的神色,一边说出了最关键的信息:“它是春秋谈,而春秋谈在你手里。” “是曾经在我手里,”厨子平静地说,“但现在已经没有了,最后一滴春秋谈都没有了。” 他望着连绵起伏的碧波绿涛:“很久以前,大概有二十多年了,有人问我一个问题,有没有一种武器,锋利无比,削铁如泥,且只能在夜间使用?” “我想了三年,终于有了办法,我寻到一种来自云南的夜间蛊虫,一公一母,晒干后磨成粉。公的加入铁矿中锻造,母的用来酿酒。” “这对虫子在活着的时候便会互相吞噬消耗,死后更是这般……把酒液涂到匕首上,可令其带有剧毒,但若一碰见日光,就会融化瓦解。” “这是一把致命的杀器,且只能在夜间出没。它在制造之初,便注定归属于穷凶极恶,没有后路之人。” 泠琅轻声问:“是谁委托你?” 厨子又笑了一下,他痛快地说:“不知道。” “不知道?” “有那么一个地方,让你杀人就必须杀人,让你逃离就必须立即逃离。你不知道谁在命令你,更不知道这些命令有什么意义,但唯一可确定的是,如果不照做,将会非常痛苦。” 泠琅看着她:“青云会。” 这是陈述的语气。 厨子没有说话,也没有否认。 这一切,真是过分奇诡了。 泠琅默然地想,跟之前那个青云会的最下等的喽啰不同,眼前这个人曾经是和铸师齐名的绝顶工匠。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24节 他们曾经是师兄弟,是好友知己,更是互相比拼相争的对手。后来,一个逍遥世外,醉心铸剑;一个隐姓埋名,不知所踪。 如今,逍遥世外的最终被仇敌找到并杀死,而隐姓埋名的竟然早就投身最恶最强大的组织,并且成功脱离而出,真正大隐于尘世烟火中。 她从未想过,李如海的死亡竟然和青云会有如此密不可分的联系。 “你这么干脆地说出秘密,就不怕我对你不利?”泠琅问。 厨子望着远处的天,风卷过他鬓边白发,他其实已经很老了。 “你既然是刀者的女儿,自然同其他人不同。” 这句话使泠琅微笑起来,刀者的名声真的很好,好到他死去这么多年,都有人愿意无条件地相信与他亲近之人。 “你说得对,”她轻声说,“我今晚还来寻你,有些话现在来不及说。” 厨子点点头,而后转身,从山道慢慢走回去。 泠琅看着他的背影,他如此利落地将后背留给一个拿着刀的人,她自然不能辜负这份信任。 他说得对,她是刀者的女儿,刀者该有的慈悲怜悯,她也应该要有。 即便是来自于伪装与模仿,也应该有。 泠琅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往回走,回去的路上没忘记从厨房带走昏睡的绿袖和熬得恰好的甜羹。 再推开那扇简朴木门时,里面的青年已经醒了。 “夫人,”他站在窗边,回头微笑,“去哪儿了?” “为夫君煮了羹汤,”泠琅说,“今日发挥得不错,味道极其好。” “是吗?”江琮轻笑,仍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模样。 泠琅端起那碗羹,送到他手边,对方接过的时候,手掌蹭到了她指尖。 她忽然觉得有点怪异。 碗递给他之后,她又回过头去寻巾帕,不料刚转身,就听到窗边一声清脆瓷响。 江琮一脸歉意地看着她,而他脚边,流淌了一地的粘稠汤液。 “手滑,”他颇有些难过地说,“夫人的好意,今日是无福消受了。” 于是,这份怪异之感便更浓重了。 泠琅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变化。正如丛林中的捕食者对危险有天然的直觉,她很依赖自己莫名而生的判断,并借此躲过数次杀机。 她上前察看他手指,见指尖有一道浅浅红痕,忙自责道:“都怪我,应该放于桌上的。” 江琮摇摇头,示意不必挂心:“柜子里有涂外伤的药膏,夫人能帮我拿一下吗?” 泠琅自然开柜去拿,她毫不费力地寻到那个精巧瓷瓶,正要起身关柜门的时候,却生生停住了动作。 她弯着腰,弓着背,保持着一个翻找的姿势,甚至手上还在弄出声音。但她的头,却悄悄地、极为缓慢地转了过去。 透过柜门夹缝,她看到窗边的青年正看着自己这边。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眼神,冷而淡,锋利极了,像剑刃,又像寒星。 在她无法看见的时刻,他用这种目光看着自己,这是什么意思? 在这种怪异之感攀至顶峰之时,她将瓷瓶递给他,他含笑接过。接着那只原本稳稳握在手中的瓷器,如游鱼一般于二人指间脱落。 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泠琅手腕一翻,瞬间便轻巧地捞住了它。 江琮再次拿过瓷瓶,他温声说:“多谢夫人。” 这句话几乎叫她毛骨悚然。 不安持续了很久,即使后来对方再没什么异状,她仍是如履薄冰。直到用完晚宴,众人聚在花厅中,开始等待这盆传说中的夜兰盛放。 这项活动江琮没有参与,他说身体抱恙,不宜熬夜,自行回去休息了。 不宜熬夜?以往在池边上撞见他,他不是很精神的吗? 夜兰迟迟未开,众人聊得却欢快,泠琅起身,以如厕为由,偷偷从这份愉快气氛中溜走。走尽长廊,穿过林道,云水刀背在身后,她去之前约定的地方等厨子。 却什么也没等来。 于是她去问白日里说过话的厨娘,厨娘也很纳闷:“下午出去了一趟,就再没回来了,晚宴少了个人,还真叫我们忙活了一顿……” 这是出事了。 难道青云会的人这么快就发现了?藏了这么多年,偏偏今天就发现他,捉回去灭口了? 不对啊,不对啊。 今夜月色惨淡,四处漆黑,掩盖了她的行踪。泠琅穿的还是白日里的绛色裙装,并不算好走动,但她当下无法,提着裙子便往南楼飞掠而去。 南楼是公主府众仆役的住处,如果能在那里寻到,一切便如往常—— 她停下脚步。 南楼围墙之上,她看见了一个人。 他站在高墙上,一身墨色融在寂夜里几乎难以分辨,宽肩长腿,腰身线条劲瘦而流畅。 泠琅想,她应该知道这是谁,他手中长剑的滋味她现在还经常怀念。 他听到脚步声,背对着月色,转过身来,低垂着头看她。 没有面罩和兜帽,那张脸静静地看着她,眼神中的凛冽杀气,比下午时更甚,更毫不遮掩。 泠琅踉跄了一步。 “夫君,”她捂着胸口,娇娇弱弱地唤,“这是怎么回事?我见你不在房中便四处寻,我好害怕……” 墙上的人笑了一下,他用她熟悉的温柔声调回应,但表情同温柔二字毫不沾边。 “夫人,不妨先藏好身后刀,再来说这些。” 第23章 匕乍见 泠琅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 她身后是深林树影,只需一点距离,就能将身体藏在阴影之中。 江琮在五步远的高墙上垂眸看她, 脸上没什么表情, 惊讶,愤怒,质问, 什么都没有。 他就那么淡淡地把她瞧着,手中剑也随便垂着,泠琅看见那上面有一点血。 墙里面就是公主府众仆役休息的屋室,如今一片静寂, 没有半丝声。楼宇在暗夜中的轮廓好似沉默的兽,她知道即便那在咫尺之外,已经很难再进入。 二人隔着色对视, 几步之距, 似乎连轻风都逐渐凝滞。 泠琅此刻只在想一个问题。 厨子还活着吗? 至于身份败露与否, 夫妻反目与否, 其实并不是太重要。她来到侯府, 为的只是打听匕首下落,如今目的几乎要达成,其他后果,她真的不太在乎。 完美收场当然最好, 倘若事情不得不闹得难看…… 那便难看罢。 她不是刀者, 没有慈悲心肠与温和态度,她狡诈善骗, 满口谎言。即使心中有恻隐与不忍, 在面对取舍抉择时, 也能毫不费力地抛开。 对于自己这点,她一直都有清晰的判断。 暗色中,泠琅缓慢地弓起了脊背,手摸到刀柄,冰凉得十分亲切。 “夫君,”她柔声说,“你在说什么?” 她用另一只手朝他勾了勾:“我好像听不大懂……不如过来这里聊?” 江琮的声音没什么温度:“夫人还要装到几时?” 夜风拂过他额前散落的发,那双温柔多情的桃花眼如染了霜冻,此时只剩寒凉。 “瞒了那么久,”他轻声说,“胆子真够大的。” 泠琅微笑道:“你胆子也不小,站这么高,是生怕别人看不见?” 江琮柔声道:“除了夫人,谁会在这个时候来这里。” 泠琅露出羞涩表情:“夫君专程来候着,是担忧我怕黑不识路?我好欢喜。” “此地天黑路滑,夫人还是少碰那等锋利之物,”江琮笑了一下,“免得伤了自个儿。” 泠琅做不解状:“什么锋利之物?” 她反手抽出云水刀,哗啦一声响,刀背映着稀薄月色,竟闪过比新雪还亮堂的色泽。 “是这个吗?”她握着刀柄晃荡,如小儿在笨拙地摆弄新玩具,“我不认识此物,也不怎么会用呢。” 江琮温声道:“是吗?那为夫帮忙拿着,免得划伤夫人手。” 泠琅眨眨眼,顺从地递出,刀面斜斜颤颤,映出墙上人晦暗不明的眉眼。 “好呀。”她娇滴滴地说。 江琮顿了顿,而后从围墙上跳了下来。 一步,两步,他背对着月色慢慢走来,剑尖仍垂在右手,好像没有提动它的兴致。 泠琅保持微笑凝望他,伸出的手亦停留在空中,刀背一摇一晃,好像快要拿不住似的。 他停下来,在她三尺之外。 夜里的山风轻而缓,夜里的山林深而静,他们在阴暗中相对而立,噙着笑意温柔对视,若忽略各自手中物,好似一对相约夜奔的有情人。 “是把好刀,”青年低声赞叹,“这滋味可叫我好受。” 他竟然好似毫不设防地伸出手指,缓缓往光滑刀背上按去。 泠琅一动不动,她看着他苍□□致的指尖,它属于一个病人,一个经脉寸断、气血空乏、本该呆在榻上奄奄一息的病人。 它应该同药石汤剂相伴,而不是在这里,挑衅她的耐心。 她看着他的手,而他却在看她双眼,在月色与晦暗之间,仿佛交锋前最后的对峙。 越来越近。 泠琅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25节 就在指尖触到刀面的一瞬,刀身猛弹起来,几乎震痛了她的手腕。 握着刀的手猛然一翻,锋锐划破最后一丝平静。铮然一声响,方才亲密相对的二人已经远远分开。 泠琅喘着气,她看见片刻前站立的地面上已经多了几道深深印痕。 真不错,挺会装,你那破烂经脉到底怎么回事? 有无数个问题想问,但当下任何一个都无暇出口,因为对方的剑尖终于指向她。 金属的嗡鸣,此时胜过万千语言。 刀与剑,彻底战在一起。 云水刀能被铸师念念不忘是有原因的,譬如此刻,刀影在翻涌,如云絮,如水波。能够缠绕,亦能绞杀,它是慈悲美丽的杀器,被冠以过于禅意的名。 刀光在少女的手中陡然绽开,照亮了这处人迹罕至的密林。 连绵刀意中,那柄剑如同洪波中的石柱,破开每一道流淌而来的水流,锐利而沉默。 树枝因为无法承受人的重量而摇晃,泠琅纵身而上,短暂停留后又高高跃起。下一刻,那根枝条被生生切下。 哗啦一阵响,叶片树枝摩擦着从空中坠落,隔着层层嫩叶,泠琅跃在空中,看见地面上那道饱含杀意的眼神。 挥斩! 刀锋挥出残影,致命的杀招藏匿在叶片后席卷而来,周围树影被翻卷着,沙沙作响。 青年没有躲避,那柄简洁干净到极致的剑轻轻一格,剑尖挑破这片刀气,如挑落灯上星火。 气波震动而开,绛色裙摆于风中漫飞。 泠琅落回地面,她轻喘着气,目光牢牢锁定几步开外的对手。 他的气息同样不平稳,耳边发丝被她削断了一截,此时垂落在眉边。他紧绷着,像一把渴血的弓。 熟悉的简洁狠厉,挑或切,不留任何余地或退路,同前两次交手一模一样,甚至更加果断无情。 毕竟已经有了经验,她摸清了他,他也早就知道她的手段。 很有趣味,但这样的纠缠试探注定需要很久,她迫切想知道厨子的下落,而不是在这里夜半切磋。 血脉已经被烧灼得滚烫,她能感受到每一次呼吸都在渴望,每一寸血的流动都充斥着战意,它们在催促与低语。 斩断他的手,让他提不动剑,让他跪在刀尖前说出所有话。 让他成为你最值得纪念的败者。 风和夜色中,她的杀意在蠢动。 她相信他也是一样。 泠琅缓缓将左手覆在了刀柄上,她看着树影中的青年,对方的眼睛冷静寒凉,但她能看透那下面正翻滚着的炽热。 他沉静冷漠地同她对视,像一尊不会消融的冰川。 双手持刀,聚气为掌,入海刀法四十九,灼岩波。 如果你曾见过海底火山震动喷发的景致,便会知道这一招有多么巧妙。 重重浪波之下,潜藏着的是令人难以想象的致命高温,滚烫与冰凉分庭抗礼,最终全部融化与流淌而出的赤红岩浆上。 将杀意燃烧至最炽烈,连刀柄都变得滚烫,气流在胸腔中鼓动,最后从鼻尖涌出时,都带上不可思议的热。 美妙的,致命的热浪,此时汇聚在她刀锋。 让它去斩破一切! 下一刻,绛色身影出现在青年面前,连同着那席天卷地的沸腾杀意,她于这片狂乱刀影中,给出了完美到令人叹息的一击。 锋锐无匹,它在斩过来的那瞬间,江琮仿佛看见呼啸着的热潮。 她还有多少惊喜是他不知道的。 这个狡猾的、虚伪的、叫人咬牙切齿的女人,还有多少层出不穷的手段,还有多少漂亮凶狠的杀招。 她挥刀的样子,跟平日里对他微笑的样子,二者之间的差异,怎会大到让他现在都还在回味。 他后撤一步,抬臂,用同样双手持剑的姿势,挥出一道亮白剑光。 如冰凝结,似雪降落,带着沉沉寒意,这道剑气利得像寒洞中塑成百年的冰棱。 他用这一道寒锐,去迎她漫天而来的炽烈。 气浪震荡,周边所有树影齐齐摇晃作响,夜鸦振翅飞出,草虫瑟瑟躲避。 冰与火的交锋,冷寂与火热的对抗,一个极致和另一个极致相遇,注定不会风平浪静。 一滴血从谁的唇角滴落。 泠琅慢慢地笑了,她的发髻已经散乱,钗和钿也不知道落入哪个草丛。 她的衣摆被划破了不止一处,每次呼吸都在引发胸口的灼痛,虎口因为刀柄的震荡在渗血,而后背有一处更大更深刻的伤口。 但这一切无关紧要,因为鲜血正在从对方嘴角蜿蜒而出,所以当下所有的伤痛不适都成了愉悦。 青年的脸色比此刻冷月还白,他低喘着,半跪在地上,用剑支撑着身体,才没有倒下。 他好像已经摇摇欲坠,至少在她走过去的时候,已经没有力气再提起剑反击。 泠琅走到他面前,慢慢弯下腰,伸出手。 她的指尖在颤抖,还残留着方才那一击未退的热度。她用力擦下他唇边血液,借着月色看了一眼。 而后,轻轻将它抹在他眉心红痣上。 “这样才对,”她轻笑着赞叹,“你已经很不错了。” “能让我做到这一步,已经算不错,这招我没用过几次,”她继续说,“但见过它的人全都死了,而你还能跪在这里听我说话。” “所以你很不错。” 她连说了三个不错,居高临下地赞美,宛若捕食者在褒奖猎物生前最后一次挣扎。 傲慢得过分了。 她看着青年的脸,他在喘息,那道暗色血迹显现出破败般的美丽,漂亮的眼似乎开始涣散。 其实她很喜欢这张脸,他长得很合她心意,可惜,可惜。 泠琅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保持清醒地看着自己。 “那个厨子在哪里?” “……” “说话。” “……在西侧楼最底下的暗室。” 他的声音很轻,是虚脱后的彻底无力。 “你没杀他?” “没有。” 这样就够了,泠琅默了一下,她要找的人还在,她现在只需要去问个清楚,然后彻底离开。 至于身后会发生什么,那完全不关她的事。 但她还是多问了一句。 “你到底是干嘛的?” 江琮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他眼睫很长,这样做有种迷茫脆弱的美感。 他好像没听懂。 泠琅又问了一遍:“你到底是谁?” 他半阖着眼,似乎在努力分辨她话中意味,片刻后,嘴唇微张,说了句什么。 泠琅没听清,这声音太轻,他貌似连说清楚话的力量都消散了。 于是她再次低下头,贴近他,十分耐心地等他重复一遍。 凑近江琮的时候,她又隐约闻到那个味道。浅淡、清冽,像沾染着晨露的兰草。 忽然地,她便想起自己曾经怀疑过这个味道,原来一切在冥冥之中早有预判,她的直觉果然一向准确。 耳边是青年沉重而费力的呼吸声,他说了几个字,破碎支离,依然难懂。 泠琅垂下眼,正要直起身结束这番无意义的交流,忽然,她僵住了。 一个东西抵在她背后。 与此同时,青年的声音冷冷响起。 “把刀扔了。” 字字清楚,毫无方才的艰难晦涩。 泠琅眨眨眼,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被他演了。 她被一个挨了记灼岩波、看上去半死不活的男人演了。 她明明知道他演技有多高超,扮病秧子有多惟妙惟肖,但还是因为自负和傲慢,以为他定会为灼岩波奄奄一息,她再次被他狠狠地骗了。 “扔刀。” 这声催促更加简洁利落,同时,背后那样事物再次抵进了一寸,已经刺破她的皮肤。 泠琅咬着牙,手一扬,云水刀被她扔在草丛中,划过叶片发出窸窣声响。 江琮仍然保持着这个姿势,右手放在她后腰,像一个亲密无间的温柔拥抱。 他的声音也很温柔,就贴在她耳边:“夫人,怎得这般天真?” 天真,泠琅无法忍受这个评价,但她一声不吭。 江琮低低道:“你方才那招凶得很,我这样这个样子,你半点没有怀疑,是很相信自己的手段罢?” “我很喜欢你的刀法,谁教你的?嗯?” 他的吐息洒落在她耳侧,好似情人间低低絮语。 青年温声催促:“不说话,是想让我更深一点吗?”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26节 在他这句话成真之前,泠琅终于撑不住,她张开嘴,惶然道:“是,是——” 江琮耐心极了:“是?” “是你姑奶奶!” 泠琅张开嘴,狠狠朝他耳朵咬去! 对方反应极快,当下侧过头,躲开了这毫无章法的一击。泠琅看准机会,反手夺下抵在自己身后的剑刃,手握着锋面,瞬间便流出血。 江琮立即翻身来抢,他那边是剑柄,而她只有尖利剑身,十分吃亏。泠琅咬着牙,在他伸手之前,忍着剧痛将剑抛向树丛,又是哗啦一阵响。 痛,太痛了。 背后的两处伤口,胸口因为过力而无法平复的撕裂感,以及正在汨汨流血的右手掌心。 泠琅几乎要将牙咬碎,她飞扑出去,抓住了正欲捡剑的江琮的脚腕,对方一个踉跄不支,直接翻滚在了草面上。 好,好得很,扯一下就倒了,明明自己都没力,还来诓骗她! 泠琅瞪着眼,厉鬼一般手脚并用,匍匐上前,而他也翻身过来压住她,二人重现当初在白鹭楼的不堪场景,在草丛中翻滚起来。 “骗子!骗子!”她伸出手,想掐他脖子,但被对方的长臂挡在两寸之外,只能把手中鲜血胡乱蹭在他胸口。 江琮低喘着,显然已经应付不了这种泼皮行径:“我是骗子,那你是什么?你把侯府骗了个转……” “我可没骗自己亲妈!”泠琅去咬他按在自己肩上的手,“你这个人,连亲妈都骗,侯夫人每天伤心流泪,以为自己儿子马上活不成,谁知道他多健康……” 江琮咬牙冷笑:“你就没骗她?什么教书先生,投奔亲人,可真像啊……” 泠琅也费力发出类似于冷笑的声音:“你好意思说我?什么半夜睡不着,亏心事做多了当然睡不着,也不晓得出去干了些什么腌臜事!” 江琮终于捉到泠琅的手,他用尽全身力气,将她双手困在她头顶。 “腌臜事?”他逼视她,“那你在外面又是为何?北坡密林是你能随便去的么?” 泠琅被迫着同他对视,她仰着头不屑地说:“我想去就去,怎么,怕我发现里面关着的女帝宝贝是你本人吗?” 江琮愣了一瞬,显然没听懂这句话:“你在胡言乱语些……” 下一刻,他眼疾手快地按住泠琅的腿。 “想干什么?”他用一只腿压住她下身,让她彻底动弹不得。 “同样的伎俩还想用几次?你只会这个?” 泠琅呸了一声:“你还不是只会踹人屁股!” 江琮闭了闭眼:“我几时踹过你屁股?” “装什么,哼,世子名字里有姜有葱,却偏偏只会装蒜呢。” “伶牙俐齿。”江琮将她双手按得更紧了些。 他顿了顿,视线移到她手腕上。 “你在摸什么?”他哑声说。 “摸你的脉,”泠琅咬着唇,不敢置信道,“还是这般破碎,你到底是如何——” “还是?”江琮垂下头,声音轻了下去。 “哼,告诉你也无妨,你躺床上半死不活的时候,我查探过你的气脉,还送了两段自己的真气,当然,你这般狠辣无情之人是不会回报好意的——” 无人回应。 身上压着的躯体渐渐沉重,泠琅意识到了什么,她挣扎着推他:“喂?” 月光下,青年的面色苍白到可怕,他费力地咳喘,已经再没有余力去压迫她。 泠琅简直喜上眉梢,她哆哆嗦嗦地爬起来,迈开酸软无力的腿,颤巍巍去林下找刀。 也不管身后人如何,她几乎趴伏在地上寻找,终于拿到了云水刀,待再次直起身时,又是一阵头晕目眩。 一手撑着树干,她艰难地吐息平复,眼皮一掀,看见青年也坐靠在某棵树下,一副快厥过去的样子。 这下真的谁也奈何不了谁了。 “哼,我,我网开一面,饶你一命,”泠琅说,“江湖漫漫,后会有期。” 说完,她蹒跚着步子,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试图离开这片树林。 离开了很久,也没完全离开,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她几乎要一头撞到树干上。 酷烈的杀招,是不能那么轻易使唤的,李如海一直告诫她尽量少用,但她从来不听。 闷喘着,晕眩着,泠琅听见身后有人在问。 “你要去哪里?” 她翻了个白眼:“你管我去哪里。” 江琮咳嗽了两声:“我知道你要去找周厨子,他并不在我此前说的地方,就算他在——” 他顿了顿,继续说:“凭你如今这样,能顺利寻到,又平安离开吗?” 他露出一个非常虚弱的笑:“你走不出去的,有人到处在找我。” 泠琅说:“那我现在就杀了你,总好过黄泉路上一个人。” “何必下黄泉呢,夫人,留着点力气罢,”江琮微笑道,“我有两全的法子,你想不想听?” “你说话就跟放屁一样,别以为我还会信——” “我知道你在找什么,”青年轻声说,“刀者的死,也同春秋谈有关,是吗?” 泠琅气喘吁吁,她转过头,恶狠狠地看他。 江琮假装没看到这道视线:“我们是可以合作的,因为你想知道的事,我也想知道。” 泠琅哦了一声:“我有什么好处?” “我能帮你,这不就是最大的好处?” “瞧瞧这口气,”泠琅讥笑着说,“你能帮我的,我自己难道完不成?” “可是我若不帮你,就会想尽办法杀掉你,”青年淡声道,“你以为我会放任一个知道秘密的人流落在外?” 泠琅忽然笑了一下。 “我知道你什么秘密?”她柔声说,“是你一直在装病,还是你修炼了某种奇诡的武功,让经脉错乱从而异于常人,还是——” “以精诚忠心著称的泾川侯府,竟出了个加入青云会的不肖子孙?还是十二分舵主之一那种角色?” “如果此事被侯夫人知道,她会作何表情?” 她倚着刀,艰难地走回他身边。 江琮仰头看她,阴影落在他脸上,眼睛中辨不清情绪。 泠琅一字一顿地说:“是你该威胁我,还是我该威胁你?” 远处有火光和人声隐隐,似乎有人在四下寻找,正逐渐朝这边围拢。 好像有绿袖的声音。 泠琅侧过头看了眼,默然片刻后,忽地莞尔。 她蹲下身,轻轻拉起江琮垂在身侧的手,手骨精致细白,青脉清晰可见。 “你说得对,我们是可以简单轻松一点,怀揣着彼此秘密的合作的确往往能长久。” “是想要这个吗?夫君,”她摩挲着他腕上肌肤,用气声说,“想要就求我。” 青年的眼神忽然就深了下去。 “他们要来了,”她倾身在他耳边低语,“我们该怎么做?” 第24章 在开解 夜已经很深了, 轻而湿的雾气逐渐在林间弥漫开来。月光却稍亮了一些,透过稀疏枝叶,在地上投下幽淡光影。 绿袖走在斑驳光影中, 心里很慌。 少夫人不见了, 她说花厅太闷想出去走走,又打发绿袖回房间取披帛,等绿袖好不容易寻到那条淡青色绣了莲枝纹的, 匆匆赶回原地,却发现那里已经没有人。 绿袖知道,少夫人喜静,爱独处, 并不乐意身边有很多人跟着,所以她以为她不过是心情不好,想自己在廊道里转转, 才独自一个人走了。 至于为什么心情不好—— 午后世子歇息, 少夫人带着自己去煮甜羹, 在那之前一切都好, 但将甜羹端回房间送给世子后, 他们二人的氛围就变得怪怪的。 极少有眼神交流,话也不再那么多,夫人看上去很不安,总是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 更别说, 更别说方才她回房间取东西的时候, 本该在房内歇息的世子不知所踪。之前,绿袖还隐隐听到房内有瓷器破裂的声响。 这是吵架之后, 双双负气失踪了! 绿袖悲哀地想, 大抵是世子觉得今日甜羹不合口味。也难怪, 换了个人来做,哪儿比得上从前喝惯了的呢? 少夫人觉得一片心意被辜负,心中委屈难过,在花厅的热闹中呆不住,又不愿贴身婢女瞧见这份脆弱,所以只能一个人找片树林子以泪洗面。 呜呜,多么善解人意,即使自己伤心,也不愿意影响身边人。 话本上说,她这样柔若无依的女子往往在经受刁难折磨后,才能换来夫君的幡然醒悟倒追不舍。这便是少夫人必经的磨难吗? 绿袖抽抽搭搭地在原地等了一会后,才迈开步子去寻人。 找了一圈,夫妻俩不见踪影,倒是碰上了三冬。 他看上去也有两分焦急,听说事情缘由,当即便告诫绿袖不要声张。 “夫妻之间不就是这样!”他十分肯定地说,“这定是二人的情趣,莫要惊动旁人,闹大了反而尴尬。” 绿袖信了,但到底也不能不寻,于是两个人提着灯笼,小心翼翼地在长廊下、树林中寻找起来。 越寻,心里越慌乱,三冬一直说不会有事,但她就是惴惴不安。 尤其是看到南楼外那片凌乱不堪、枝叶翻伏的草地时,她喉咙一紧,几乎就要大哭—— 三冬拉住了她。 “嘘,”他突然有些紧张,“莫做声,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27节 声音憋在喉头,绿袖睁大了眼。 阵阵虫鸣声中,似乎夹杂着来自于人的喘息和低语。 这是? 二人交换了一个惊异的眼神,接着不约而同地,拨开树枝高草,小心翼翼往前探去。 绿袖走在前面,三冬悄悄把灯笼给熄灭了,她无暇转身问询,因为在右手边六步远的某棵树下,她看到了一双人影。 是,是一男一女。 长发倾泻而下,堪堪遮住女子后背,外袍似乎已经散开,此时只松松挂在肩头,光裸的手臂撑着身体,她伏坐在另一人身上。 她身下的男人背靠树干,衣裳同样凌乱不堪,露出一大片胸膛。他双手把着对方的腰,头深埋在她脖颈,似嗅闻,又似亲吻。 单薄月色剥夺了所有色彩,只剩手臂的玉白与发丝的乌黑,绿袖看呆了眼,而身后的三冬也毫无动静。 二人的喘息在寂夜中尤为可闻,他们一定非常投入,以至于绿袖在惊恐之下踩断了一根树枝,都没有察觉。 果然,果然,夫妻之间不就是这样的,这是情趣。 绿袖一下子又羞又窘,慌忙转身,拉起三冬就往回跑,也不管弄出多大的动静,只想快些离开这处密林,为二人留下空间。 奔出树林,她抚着胸口大口喘气:“少夫人,世子,他们……” 三冬也上气不接下气:“我,我说得对吧。” 绿袖仍有些难以置信:“可是,怎么能在那里,世子竟如此色令智昏。” 三冬不满道:“你怎么总是乱用成语?世子明明是被压迫……” “谁被压迫?” 一道声音陡然响起,二人浑身一震,齐刷刷往回看去。 只见月色下,侯夫人冷然而立,面色不虞:“你们在说谁?” 绿袖一下失了言语,三冬结结巴巴道:“是,是——” 绿袖一个激灵,生怕他胡说些少夫人强迫之类的言语,立即道:“回夫人的话,今日午后世子同少夫人吵架,少夫人怄了气,独自跑往林中,二人刚刚在,在——” “在互相开解!”三冬抢先道。 “怄气?”侯夫人柳眉倒竖,“怎么回事?” 绿袖犹豫道:“或许是少夫人今日煮的甜羹没叫世子满意……” 侯夫人冷笑一声:“反了他!不知好歹。” 说着,就要迈步去林子里,绿袖慌忙张望,却想不出由头制止,只能一路小跑着跟在侯夫人身后。 夫人风风火火,在杂草遍生碎石散落的林下步履如飞,到了原处,却是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看就被重物压过的草丛,一地凌乱。 侯夫人凝望片刻,转身目视二仆,一语不发。 绿袖马上顶不住了,这位前女将的威压是常人难以面对的,尤其特意逼视于人时。她几乎就要瘫软,而身边的三冬也好不到哪儿去。 少夫人,对不住了,她在战战兢兢中想。 那厢,泠琅对一切毫无察觉,她不知道有个忠心耿耿的小婢女正试图强力隐瞒自己的行踪,只知道自己为了拖江琮回房间,几乎又去了半条命。 “你真重!”她咬牙切齿地说,“平日里吃这般少,都看不出来。” 江琮伏在她肩上,竟还有力气说废话:“多亏夫人甜羹太养人。” 泠琅铆足了劲将他拖到床榻上,自己想起身,却气力不支,也一头仰倒了下去,头磕碰到胸膛,江琮又是一声闷哼。 “甜羹,”泠琅喘息着,冷笑道,“实话告诉你,我就没煮过一次。” 江琮默了一瞬,任由她枕在自己身上:“……没有一次?” 泠琅哼了一声:“全是绿袖做的!” “是吗?很巧,”江琮柔声道,“我也没喝过一次。” 泠琅仰起脸瞪他。 江琮微笑道:“都是三冬喝的。” 他说话的时候,胸膛会闷闷地响,泠琅心中有气,又将脑袋往后面顶,如愿听到对方几声低喘。 一只手将她后脑勺扣住,带着冰凉覆盖在她发丝之间:“干什么?” “你伤怎好得这般快?”泠琅质问,“我那一刀,起码该叫你躺上个把月,怎么十天不到便活蹦乱跳了?” “想知道?” “快讲!” “许是夫人北坡那刀还是不够深。” “你说什么?” 泠琅挣扎着想翻身坐起,刚支起身体,又软倒了下去。 她伏在他身侧,正要给这出言不逊之人一点颜色看看,忽然想到什么,又闭口不言。 青年的脸色已经开始好转,此先白得吓人,现在终于稍微恢复了血色,他气息未定,发丝松散,额上还有她抹的那一道血痕,瞧上去真可怜得紧。 注意到她幽深的眼神,江琮抬起眼轻瞥:“怎么了?” “北坡林那刀不够深——”泠琅娇声道,“白鹭楼那一脚够不够深呢?” 她摇摇头,神色颇为惋惜:“不知那人是夫君,没收住力气,若是今后有什么三长两短,妾身也只能——” 江琮冷声道:“叫夫人失望了,我好得很。” 泠琅柔声道:“不必遮掩,我都晓得,你们男人在其他地方不行的时候,嘴才是全身上下最硬的。” 江琮气笑了:“我们男人?听起来夫人很有经验?” 泠琅来劲了,正要胡说八道,忽然听得廊下纷纷杂杂脚步声响,正直直冲这里来。 她心中一凛,同旁边的江琮交换了一个眼神,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 绿袖二人同侯夫人的对话他们都听见了,当时衣衫破碎,身上还有血迹,实在不能久留,才支撑着匆匆逃回房里,没想到这么快便追上来兴师问罪—— 步声匆忙,转眼间已经绕过长廊,快走近了。 泠琅二话不说,将江琮身上的外袍一扯,并着自己沾了血的外裳,揉作一团塞进床榻底下。 手一扬,床帐散落,发丝披散,她俯下身,再次坐上了江琮腰间。 对方抿了抿唇,将头侧到一边,她抬臂扯过锦被将自己裹住,一回头,便瞧见他这副任人采撷的模样。 那道血痕已经呈现出暗沉,衬得眉眼有种精致的脆弱,他眼睫淡垂着,似乎不想在这种时候直视她。 哪像方才,幽深昏暗的树林中,明明晓得有人在暗中偷窥,放在自己腰上的手带着反而热度灼灼,落在颈项中的呼吸亦急促滚烫。 抚摸着她背的时候,也没见多克制。 哼,现在回过神来了,倒做出这副被摧残的模样,真是装腔作势! 门吱呀一声,似乎有人在尝试推开,侯夫人的声音响起:“是不是这处——” 泠琅决心要好好教训一下这演惯了的虚伪之人,她勾起唇,伸手将他的脸别了过来。 在青年错愕的眼神中,她俯下身,慢慢贴近他。 熟悉的兰草香混着血味,竟有种别样的糜艳之感,她靠近,手指轻轻描摹他深俊的眉眼。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被她发现了。 泠琅满意地垂下头,轻轻舔去他眉间红色。 “这个留着可不行。”她低声。 第25章 第一晚 少女舔舐江琮眉心的时候, 有几缕发丝垂落到他眼边,乌黑柔软,发尾有一点点的卷。 她呼吸很不稳, 他的也是。两个人从回到屋里到现在, 身上热度就一直未退,心跳也没完全平静,他们都筋疲力尽, 其实并没有再折腾点什么的力气。 但十分明显,她还想再折腾他,那双眼眯着,猫儿一样的狡黠, 把做坏事的心思明摆着写。 而他好像没什么办法。 她压上来,他只能认命地闭眼,无论是对方的手臂还是眼波, 他都不想看到更多。 这样却反而让其他知觉更加清晰敏锐。 额上触感温暖又濡湿, 像一片过于轻柔的羽毛, 只不过是因着风才落在他身上, 一触一动, 皆是无意识。 他感受到她的气息,像来自于林中的露水与雾。她发丝垂落,扫拂过他脸侧和耳际,但她好像还觉得不够。 “夫君,”她用气声说, “好像弄不干净。” 他只能把眼睛闭得更紧一点。 “怎么办?”她用指尖轻蹭,吐息落在他眼皮上, “他们要进来了。” 最好早点进来, 江琮默然, 她的胆子真的大得过分了。 他向来冷静自持,却在得知真相之后静默了一个时辰,那一个时辰里,他坐在阴暗中除了她,什么都没想。 想她在夜风中含泪微笑道谢,她红着脸说他身上有好闻的香气,她手中刀锋斩破静寂月色,她眼中杀气比寒夜更冷。 种种模样,若不是亲眼所见,他不会相信世上能有人这般,他几乎陷入无限的茫然,直到那柄刀再次翻涌出光浪,旋起叶片草尖,显现在他眼前。 她站在他面前,将染血的手指抹在他额间。 胆子真大。 这样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安生,她知道他的秘密,他也想知道她的,他必须将她困牢了,并且必须用上十分巧妙的方式—— 粗暴的强迫或利诱只会适得其反。 一点臣服,一点不甘,把度维持在恰当的时机。任凭她占上风,让她觉得在他身边即使有危险的趣味,却又足够安全,那样自然不会离开。 他或许会看错人,但不会看错刀。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28节 她的刀光告诉他,她骄傲而炽烈,笔直而干净,其实并不算太过复杂,那不难懂。 若能借为所用,是再好不过。 只是某些时候还是会比较难熬,譬如此刻。 脖颈边是亲密无间的温度,胸口紧贴着的是温软身躯。他能想象到若是睁眼能看见什么,更能想象到她当下是用什么样的眼神在期待他做出反应。 他不打算给出反应,她说他虚伪擅装,那确实算是说对了。 门终于被推开。 身上的少女惊叫一声,有两分夸张做作地将被子提起来遮住胸口。 就好像她没穿衣服似的,他冷漠地想。 “是,是谁?”她隔着帐帘,朝外面颤着声音质问。 有点过了,他嗤笑。 “夫君,”她伸长手臂来摇他,“你怎么晕过去了,这才开始多久,呜呜……” 江琮忍无可忍地抬起眼,看见对方楚楚可怜的泪眼,哈,是真像,真委屈啊。 他直起身,咳嗽了两声,抬手将帘帐拉起一角,像是极费力虚弱似的朝外面望去。 却是空无一人。 声音在屋外响起,那是他亲爱的老母:“什么多久?绿袖说你们吵得厉害,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见势不对,已经又把门掩上出去了,他专注于帐中人的表演,竟忽略了外面。 他放下帘子,回头望向身边人,只见不过须臾时间,那泪眼又氤氲上了几分,连鼻尖耳垂都开始透上晕红。 他开始意识到,待会儿开门出去后,她也许会对气势汹汹而来的侯夫人说什么。 片刻后,果然。 “没有,没有这回事,夫君喜欢今天的汤,都喝完了的,那碎片是不小心失手……” “绿袖误会了,是她不知道……呜呜,母亲,都是我不好,我没让他满意才遭受这些,您别怪他。” “树林怎么了?不知道呀,兴许你们走错了,我们只在外边站了会儿,天色太暗,绿袖看错了,是吧?” “您别这么说他,都是我的错,呜呜呜,我以后会努力的……” 江琮面无表情地挨了一盏茶的训,直到月出于东山,侯夫人才放下杯盏,偃旗息鼓。 “天色不晚,今日就到这里,”她用怒其不争的语气道,“你这孩子平日和顺,怎得为了一碗汤便小气成这般?” 江琮无从反驳,也无法反驳,他不知道那位小婢女和他的妻子在何时达成了共识,竟将事情完美地推给了他。 现成的谎言,逻辑与动机皆无懈可击,他只要乖乖认罪,便能搪塞过这惊心动魄的一夜。 他面上恭敬,心里却暗忖,那婢女本来十分木讷,跟着她几个月,竟也开始胡编乱造信手拈来了,果然近朱者赤,近她者坏。 “还有——”侯夫人有些欲言又止。 江琮耐心等了片刻,也没听着后文,不禁抬眼去看。 只见老母亲一副有口难开,痛心隐忍的复杂表情。 他当时心中便一跳,果不其然,听着她说:“有些事,不宜操之过急——” “尤其是你现在这般,本就——亏空虚弱,若要强逞,反而以后——咳咳,会委屈人家。” 真是难为了向来有话直说的母亲,当下尽力斟酌词句,既要敲打训诫,又不能太伤人自尊。 江琮真的哑口无言了,他隐隐感觉到,这个罪名比起之前那个的严重程度,要深远得多。 “好了,她是真心待你,以后有什么事多交流沟通,夫妻俩不怕磕碰,就怕不开口,可晓得?” 真心待你……江琮想笑,但他听见自己说:“儿记住了。” 好不容易送走了母亲,他坐回椅子上,又喝了两盏冷茶才恢复平心静气。 夜已深,月逐渐亮,窗外瀑流之声在此时尤为清晰。闭上眼,甚至能想象飞激的清湍如何撞击在岩石上,又成股溅落,碎成珠玉般的水花。 茶味苦而涩,在他口齿之中千转百回,终究化成一声叹息,散了出去。 江琮起身走了两步,停在窗边。 步伐还有明显的迟钝,最后那一击真的很难接下,迅猛而刚烈,那一瞬间他仿佛幻视到烈阳在灼烧,从九天之上坠落下巨大的火星。 任何人见过这一招的美丽,都不会轻易忘记。 他曾想过北坡黑衣人或许很年轻,但没想到会这么年轻,世上有很多被称之为天才的人,有人这么评价过他,如今又被他碰上一个。 大概是金玉与金玉之间有特殊的共振,他迷恋她手中连绵不息的刀光,而他知道,她也渴望同他的剑交战。 这很有意思。两个满口谎言,处处伪装的人,在覆盖着墨色衣裳之时,反而能用冰冷杀器来互相试探交缠。 刀锋剑尖代替所有言语,他能回忆起这三个夜晚的每一次擦刮,每一次拆解。她如何用刀风缠绕上他身体,他又是如何挑落她布下的陷阱。 他不得不承认,那个时候,他们其实无比贴近。 在二人不知道的时候,其实已经对彼此有了相当多的了解,不是装出来的柔弱或温和,是真正的内心。 所以才会一拍即合,从谈判到落定,几乎没花什么力气。 这种反差让他心悸。 想到这里,江琮又叹了一口气。 他缓步走入里间,拨开垂荡的纱帘,内里有一团身影伏在被褥之中,对他的到来没什么动静,似是睡着了。 睡着了也应该,他无法相信她能毫发无损、轻松自主地挥出那一击。酷烈的手段往往伤人伤己,这一点他们都知道。 他垂下眼,接着床头昏黄摇晃的光影,去看她睡颜。 嘴唇微抿,睫毛垂着,头发洗过还不算干,此时软乎乎地贴在颊边,看上去乖巧极了。 江琮在心中冷笑,这个人,睡着了也能有装模作样的本事。 他弯腰倾身,掀开锦被,自己也躺了进去,在吹灭烛火的前一刻,他瞧见她眼皮上那颗小痣。 不安分又善隐藏,只有在这种时刻才肯完全显露,跟它主人一样。 这一夜也算曲折,从一开始的惊险凌乱,到后来的峰回路转,最后尘埃竟落定得如此悄然。 他原本以为她会在帐里等着再折腾一番,没想到居然干脆地睡了。 江琮闭上眼,决心不再想她。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她能这般酣然安眠,为什么他不能? 事实证明,他还真不能。 第二天,泠琅醒来的时候,觉得有点不对。 因为背后有伤,她这一觉是趴着睡的,并不算舒服。尤其是一直做怪梦,梦见自己赤身露体躺在寒天雪地当中,被冷风吹彻。她努力寻找热源,却处处冰雪,毫无温暖。 所以她醒来后,先小小地打了个喷嚏。 她发誓,声音真的不大,但身边立即有人睁开眼看她,那道目光中的寒意竟然比梦中雪地更甚。 泠琅转过头,看见江琮晦暗不明的眉眼。 她刚醒,脑子还不太清醒,不由愣愣地问:“你这般盯着我做什么?” 江琮笑了一下,竟十分温和:“睡得可好?” 泠琅老实道:“还行,就是有点冷。” “是吗?”江琮温声道,“夫人一整晚都如此,竟然会冷?” 泠琅觉出不对味,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服,又瞧了瞧他的。 眼看着对方的笑容愈发柔和,她更觉得奇怪:“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江琮忽然倾身,一把抓住她手腕。 在泠琅茫然迟钝的视线中,他将她的手,往自己身上引去。 他几乎在咬牙切齿:“夫人真的一点想不起来了? 第26章 帐中药 想起来什么? 泠琅的手腕被江琮紧捏着, 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她低下头去看,对方衣襟松散,露出大片胸膛, 在昏沉阴暗的帐中仍十分白皙, 而她指尖已经触到他的肌肤。 泠琅无意识张开了嘴,她想说,夫君, 大早上不必如此投怀送抱吧—— 话终究没说出口,在对方冰冷的眼神里,她硬着头皮,努力发现他身上到底哪里不对劲。 从紧致的下颌到脖颈, 到精致的喉结与锁骨,她终于看到,那上面有些若隐若现的……红痕? 泠琅大感惊奇, 她挣脱他的手, 贴近去看, 只见大大小小的淡红色痕迹遍布衣领之下的肌肤, 形状不一, 色泽倒是很新鲜。 像是才弄上去的。 她意识到什么,干笑两声:“夫君这是何意?” 江琮也笑,他慢条斯理地拢起衣襟:“夫人精力过人,即便在睡梦中也不忘练习拳脚, 着实令我钦佩。” 泠琅看着他脖子, 在衣领不能遮盖的地方,仍有一处小小的红痕露出, 瞧上去暧昧极了。 原来, 竟是她在梦中太冷, 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去贴着他乱抓乱拧…… 她咳了一声:“来玉蟾山的马车上就说过……我睡相很不好的。” 江琮支起上身,似乎要离开:“已经有所见识了。” 泠琅不满地说:“我还要问呢,昨晚上睡得十分冷,同你躺在一处怎么跟在冰窖里似的?” 江琮动作一顿,侧过头道:“夫人不妨想想自己的原因?” 泠琅眼珠乱转:“我能有什么原因?” 江琮柔声道:“万物守恒,有无相生,夫人最后那招如此酷热炽烈,晚上遭了反噬,失点热度,不是应该的么?”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29节 泠琅默然,这竟被他一语道破了。 她真的很好奇,一个成天表面上关在园子里的人,如何做到在剑术精进高超的同时,还能有这么多作战经验的? “夫君所说极是,”她温婉一笑,“想必也是我那一刀夺了夫君体力,夫君才会一整夜体如寒冰,相当无用,半点温暖也提供不了呢。” 江琮默然。 泠琅却忽然爬起来:“对了——。” “什么?” 晨光熹微,帐内昏昏暗暗,漂浮着清冽香气,青年侧着脸看他,眉骨在阴影中有种险峭的弧度。 “你的刀伤,”泠琅说,“我刚刚怎么没瞧见?” 江琮微笑道:“我不是说过吗?当时或许还是缺点力气。” “放屁,”泠琅对自己十分有自信,“给我看看。” 江琮怀疑自己听错:“看什么?” 泠琅也怀疑自己听错:“夫君方才不是很热情么?” 她不再废话,倾身上前,伸手试图扯他衣襟。 江琮一抬臂,挡开她的手,泠琅当即变幻方向,左手往他身后一探,想使出一招声东击西。 对方哼笑一声,也用左手去迎,同时右手腕翻转,招架住她往下攻来的企图。 “夫人精力可真够足的,”他一边拆招,一边冷嘲,“睡醒起来也要先操练一番。” 泠琅右手如游蛇一般贴过他后背,她喘着气笑道:“有如夫君这般勇猛的男子在侧,岂有不操练之理?” 江琮闻言,肩膀一沉,运气于掌,闪电般扣住她潜伏而来的右手。泠琅一惊,试图挣开,竟是纹丝不动。 他牢牢按着她命脉,俯身贴在她耳边低语:“这下算勇猛吗?夫人满意了?” 泠琅正想拿白鹭楼之事嘲他,话已到嘴边,忽地哎呀一声。 “好疼,”她可怜兮兮地叫道,“夫君,你把我弄疼了。” 江琮一顿,马上想起他现下紧扣住的这只手,在昨晚曾经紧握住剑锋,应该留下了不浅的伤口。 也不知她后来上药没有,就算处理过,这么折腾也该又裂开。 他立即松手,瞧见少女已经染上朦胧湿意的双眼。正要问询,却见那楚楚泪眼忽地显现狡黠之色。 她抬臂,火光电石之间连按他肩上两处大穴,他顿时半个身子一阵酸麻,无论如何也使不得劲了。 泠琅不去看江琮当下是什么表情,她羞赧一笑:“不知怎的,忽然又有劲儿了呢。” 江琮一语不发,他看着对方乌黑柔软的发顶,她起来也不顾梳理,就忙着同他比划,如今一片毛茸茸乱糟糟。 那双手小心翼翼往他腰间去,似是要扯他系带。 他忍无可忍:“你还想看哪处?” 泠琅一惊,才觉多此一举,嘴上仍逞强道:“看看那晚的伤势,不可以么?” 话虽如此,但她还是转变方向,改去掀他前襟。 江琮咬着牙,看那双手慢吞吞拉开他领口,纤细玉白的手指又用更慢的速度,从锁骨往下一一抚过。 他不明白自己大早上怎么就要遭这份罪。 她还贴上来,像研究什么珍宝似的,一寸一寸细细地看,还偶尔嗅闻。 “真是奇了,”少女惊叹,“一点痕迹都没有了呀!” 她说这话的时候,吐息洒落在上边,热而潮。 江琮闭上眼,他听见自己说:“看好了吗?” “没有,”她说,“我还有一个了不得的发现。” 江琮麻木道:“什么发现?” “就是——” 指尖从他胸口划过,正巧是十来日前受伤那处,那里格外敏感。 格外让他沉默。 “这里,”她轻轻戳弄了一下,“这里的香气格外清楚,我大概晓得,你那种兰草味道是从何而来了。” 江琮面无表情地睁开眼,手一抬,将衣服掩得严严实实。 泠琅意外道:“这么快就复原啦?” 江琮掀开帐帘,起身披衣,朝外面走去。 他的声音淡淡传来:“夫人点穴之术不怎么样。” 泠琅坦然道:“确实只学了皮毛……这东西太难练,胜算也不大,就这种时候拿来应付应付。” 她想了想,笑道:“这些日子时常练习,倒是精进了一些。我原本以为连你半刻钟都制不住呢。” 帐外传来柜门被打开,器物撞击的声音,他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是在你那个小婢女身上练习?” “夫君果然聪慧过人。” “夫人果然心狠手辣。” 泠琅不满道:“我又不点那等伤人之穴。” 说着低下头,开始找外裳,也想穿了衣服出去,却见凌乱松软的铺间投上一道阴影。 她讶然回头,看到江琮不知为何去而复返,他立于帐边,背对着光看不清表情。 泠琅眯了眯眼:“你手上拿着的是什么?” 江琮没说话,只抬起手,递来一只瓷盒。 泠琅好奇接过,它透□□致,十分小巧,盖子边上绘了淡金色花纹,闻上去有隐隐熟悉香气。 她反应过来:“这是——” 江琮颔首:“手摊开。” 泠琅犹豫片刻,依言将右手掌心向上,显露在二人眼前。 一道狰狞伤口横在右掌之上,并不长,但深红的色泽足见其深刻,更别提此时正在浸润出鲜红。 江琮拿过瓷盒,在她面前掀开,一阵清幽兰香顿时弥漫开来。 膏体呈现出温和的乳白,被挑了一点在指尖,触到伤口的时候,一阵冰凉刺痛猛然袭来。 泠琅的手指顿时蜷曲了一下,江琮没有忽略这点变化,他淡淡道:“点穴的时候不是挺厉害?” 泠琅却十分惴惴道:“这真是用死蝎子做的?” 江琮说:“是啊,还加了死蜈蚣,烂蜘蛛。” 泠琅看见对方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条干净布带,轻轻将手掌缠绕起来,伤口被细致绵密地包裹,好似覆上了一层软羽。 她抿了抿唇,说:“还有后面。” 江琮瞥了她一眼:“我知道。” 泠琅说:“昨晚沐浴时看不真切,应该不算深。” 江琮问:“那手上这道深不深?” 泠琅顿了顿:“也还好?” 江琮柔声道:“是很好,夫人半个月不必再提刀了。” 泠琅赧然道:“夫君呢?现在还拿得动剑吗?” 她仰起脸看他:“你帮我涂药,我度你真气,十分合算。” 江琮默了一瞬:“我昏睡的时候,你也曾为我度过气?” 泠琅点点头,而后转过身,慢慢解开自己胸前系扣,衣料滑下,裸露的背部顿时感受到山间凉意。 她满不在乎道:“是啊,不过就一次,心血来潮而已,不用太感激我……” 仿佛能感受到身后那道视线,她抬起左手,将散落在背后的头发拨到身前,发丝扫拂过肩头,第一次让她觉得有奇妙的痒。 很快,后腰那片一直隐隐作痛的肌肤也得到了缓解,清凉与滑腻再次覆盖了上去。她感受到他指尖的形状,不算柔软,指甲修剪得很浅。 这个过程不长不短,谁也没再开口说话。 嘲讽,威胁或是调笑的话都没有说,空气中安静极了,只有淡淡香气浮沉,晨光透进帐帘晃动。 直到衣料重新覆上身体,她理好衣襟,回过头,看到对方已经离开。 她撑起下巴,漫不经心地想,她身上如今也有他的味道了。 不过两句话,便能反应出来自己曾在他身上度过气,同聪明人说话办事,果然还是痛快许多。 泠琅翻看自己的掌心,那里被包裹得很好,柔软熨帖,她很少有对自己的伤势这么上心的时候。 从前因为不想让李如海知道,所以有什么都往肚子里咽,早已习惯了草草处理后独自熬过,后面也不再关心这些。 她对痛楚有很强的耐受能力,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 空手夺兵刃,总好过兵刃落在自己身上,这个道理很好懂。 她嗅闻着手中芬芳,慢慢地想,这潭水真的够深,她稀里糊涂一脚踏入,看起来已经很难抽身。 不能抽身,就把水搅得更浑一点。 他们互相挟持着对方的把柄,也有让各自觊觎的筹码,这种情况下的合作简直完美到世间难有。 她就是有自信,自己最后是占便宜的那个,就像能用几段睡一觉便能复生的真气,成功换来千金难寻的兰蝎药膏。 兰蝎,食兰草而生,有凝血舒缓功效,生于岭南山脉之中,极难寻得。 她从前就有点怀疑,现在终于确信,侯府中擅长伪装表演的远远不止她一个,有人藏得更深,更久,怀揣的秘密比她更耐人寻味。 这实在太有意思了,虽说危险仍隐蔽于暗处,但同他能带来的趣味比起来,完全不值一提。 泠琅从未对刀以外的东西焕发过如此强烈的探索欲,像一尾在深海中游荡了太久的鱼,终于在苍茫幽暗中觅见了同类。 它带来的是啃啮还是抚慰,统统不重要,它出现在这里,就已经是吸引的意义。目的地相仿,能纠缠着搭上一程,去往更未知浩渺的海域,便算值得。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30节 泠琅起身,走入外间,绿袖已经候着了,女孩儿慌忙迎上来,脸上是熟悉的关切。 她笑着,从容应答种种问题,又是那个娇婉温柔的侯府新妇,挑不出半点差错。 梳洗罢,又用上早膳,泠琅慢吞吞喝着碗中清粥,忽略绿袖欲言又止的表情。 对方还是开口了:“少夫人,世子他怎么不同您一起,是不是还在闹着气……” 泠琅叹了口气,道:“男子心,海底针,你问我我又该问谁呢?” 绿袖泫然道:“您的手昨天划破了,奴婢也没及时瞧见,如今吵架,奴婢又出不出什么主意,真没用,呜呜呜……” 泠琅忙安抚她:“横竖是我的不是,怎能怪到你身上?” 念着身边还有其他侍女,她又添了一句:“待会儿世子回来,我好生向他道歉赔罪,这一茬便过了罢,不必忧心。” 嘴上说着要道歉赔罪,做小伏低的世子夫人,在两刻钟后却将茶盏掼在了地上。 她指着心如海底针的世子,气得双颊通红。 “这么大一个人你都看不住?青云会都是吃白饭的?” 第27章 狭路遇 江琮的手停在空中。 片刻前, 还有一杯茶被他握着,可还没送到嘴边,便被一个怒火冲天的小娘子一把夺过, 摔碎在地上。 略作停顿后, 他从善如流地端起桌案上另一杯,施施然饮了起来。 小娘子瞪着他:“那是我的。” 江琮回应道:“嗯。” 她好像已经气急败坏:“我喝过了!” 他耐心道:“知道了。” “你知道个屁!”泠琅恼怒地说,“你好歹一个分舵舵主, 怎得连个老头子都看不住?” 江琮吹了口茶面上的热气:“我何时说过我是什么舵主?” 泠琅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你当我是傻子?事到如今,还想装什么。” 江琮啜了口茶汤:“夫人大早上就砸碗摔杯,还净说些我听不懂的话。” 泠琅冷笑一声。 下人早已远远避开,此时室内一片清净空旷, 只有潺潺流水声透窗而来。若不是眼前这个装模作样脸皮颇厚的男人,本该是个十分清爽惬意的早晨。 她一屁股坐在江琮对面的椅子上,伸出一根手指:“九夏——” “他感官敏锐非常, 身手极其灵便。他是你的人, 对吗?” 江琮放下杯盏:“他不过是一个看马厩的, 顶多跑得比平常人快些罢了。” “那可不只快一些,”泠琅说, “从翠屏山脚奔到山顶碧云宫,常人需要一个时辰,而他只花了半刻钟。” 江琮抬眼看她,并不答话。 泠琅自顾自道:“我曾探查过侯府——那是一个深夜, 极其寒冷, 地上还有新雪,他站在墙下, 能轻易嗅闻到我潜伏在屋脊后的气息。” “你说这只是个看马厩的, 我怎么那么不信呢?”泠琅继续道, “一开始以为,泾川侯夫妇当年戎马四方,如今虽无职,但依然保留了当年一些能人手下。但后来种种迹象表明,他其实只听命于你。” 江琮温声道:“夫人何以见得?” “夫君,”泠琅柔婉一笑,“九夏三冬,你给下人起名未免太没新意了些。” 江琮淡淡道:“这不能代表什么。” 泠琅将手撑在下巴下,直勾勾地盯着他:“我曾听闻,有一种培养斥候探子的独特手段。” “挑选耳聪目明的强壮孩童,从五岁开始蒙着他的双眼,垫高他的脚跟。让他像盲人一般生活,并且只能踮着足走路,从而锻炼感官与腿脚。” “如此到十五岁,解下巾条,已经可以听到二十步以外的叶片坠落声响;放开垫布,能轻松攀上十尺高的树木。” 少女摇了摇头,叹气道:“极少有孩童能活到十五,百人中至少折损九十九人,真是残忍。普天之下能做到这一点,同时也有所需求的,唯青云会而已。” “依照这种方式培养出来的密探,被称为——” “青、云、眼。”她凑近他,舌尖在上颚轻轻地点,一字一顿道。 泠琅弯起双眼笑,“青云十二舵,每个舵主都隐于暗处,无人知晓是谁。但各有一双眼替他们观察窥伺、查探世间,这双眼便是青云眼。” “我说对了吗?夫君。” 江琮也笑得柔和:“夫人见多识广,这等僻怪传说也能信手拈来。” 泠琅羞涩道:“哪里哪里,那日醉春楼,九夏聪敏灵活如此,竟然能撞到那桌闲汉身上,本就令我十分疑惑。” 她顿了顿,道:“更别说,那几人后来早就被侯夫人放走,却依然不知所踪,只能是别人插了手。” 江琮看着她:“这也不能判定同我有关。” 泠琅瞥了眼他身上的衣服,领口规整地扣到最高处,半点脖颈都露不出来。 回想着衣衫之下的景象,她翘起嘴角道:“兰蝎膏,不治风寒体虚,专治刀剑伤口,还未感谢夫君慷慨赠药。” 江琮长叹一声,竟有点折服的意味:“夫人甚聪敏。” 泠琅娇婉道:“夫君甚无用。” 她说了一大通,正是口干舌燥,端起一旁的杯盏仰头便灌。 江琮贴心提示道:“我喝过了。” 泠琅一口气喝完,啪一声放回:“无事,夫妻本一体。” “夫妻本一体,”江琮微笑,“夫人把我的底儿摸了个透,我却连夫人姓甚名何都不知。” 泠琅傲然道:“坐不改名行不改姓,李泠琅三个字绝不作假。” 江琮钦佩道:“好有气性,那不知夫人哪些话是作假的呢?” 他慢慢摩挲案上仅有的那只杯盏,指与瓷是相似的润白:“父亲生辰?一文一杯的醉雕?亲手熬制的甜羹?” 那双桃花眼含着的笑意透露出危险意味:“自幼打架,还打断过手——这话倒可能是真的。” 泠琅抬手掩唇,一双水凌凌的眼眨得十分做作:“夫君为何突然如此咄咄逼人?人家好怕。” 江琮斜睨着她:“胆敢夜闯侯府,一骗半年,夫人竟会害怕?” 泠琅纠正他:“还有两个月才满半年。” 江琮轻笑:“我盼着夫人早些交代,才好让此情长长久久,远不止半年。” 泠琅哼了一声:“你昨晚捉住周厨子的时候,竟没盘问出来?” 江琮耐心道:“问了——但毕竟时间紧迫,我得赶着去同夫人叙话呢。” “你管那叫叙话?罢了,他都说了什么?” “他只说,春秋谈同李如海之死有关,你是为了李如海找上来的。” “不错,”泠琅坦然道,“去年我找到了铸师,他告诉我春秋谈出现在侯府,于是我便依言上京打探。” 江琮缓声道:“见侯府不好潜入,便打上我的主意?” 泠琅扯了扯嘴角:“不管你信不信,这生辰八字我一点没弄虚作假,同那什么真人所说的恰好能吻合上。” 江琮笑了笑:“如此,我同夫人是天赐的良缘。” 泠琅含羞带嗔地看了他一眼:“那夫君找春秋谈是为了什么?” 江琮回答得十分简短:“这是青云会的重要之物,它还有别的用处,姓周的叛逃多年,春秋谈已经不知所踪了。” 泠琅回忆道:“他昨日同我说,世上已经没有了春秋谈,一滴都不会再有。” “捉回来再酿便是,这有何难。” “他看上去并不肯。” 江琮温和道:“那就让他肯。” 泠琅笑着说:“夫君动辄说我心狠手辣,也不瞧瞧自个儿说这话的时候是什么嘴脸。” “什么嘴脸?” “自然是很俊的嘴脸。”泠琅流利地答。 江琮的表情好似被食物噎住,泠琅正要开口,却瞥见帘后有人影匆匆而来,下一瞬,绿袖出现在外边。 “少夫人,世子,二殿下传唤二位去花厅一同用膳。” 竟这么快就午时了,泠琅腹诽,同这黑心眼儿的人打机锋真能消耗时间,可气的是除了让他坦然承认自己是青云会的,其他什么也没套出来。 而关于周厨子逃脱之事,更没个下文。不过看他气定神闲的模样,似乎是胸有成竹,晚些再好好盘问便是了。 她款款起身,理了理衣摆,今日穿的是一身鹅黄纱衣,虽说灵动娇俏十分漂亮,但极易褶皱,很需要费精力打理。 抬头,却见绿袖立于一旁,脸上又是一副震惊表情。 泠琅顿时头大,她顺着女孩儿的视线往下望,原来是方才被她怒摔一地的碎瓷片。 一旁的江琮也注意到绿袖异状,抢在他有所反应之前,泠琅率先握住绿袖的手。 一声轻叹,双眼染上哀婉无奈,泠琅低低地说:“无事,走罢……是我失手。” 绿袖咬紧了唇,扶着一看就忍着委屈强装风轻云淡的少夫人,往门外行去。 泠琅低垂着头,轻移莲步,双手端庄地交叠,却在转弯时有意无意往身后瞥。 正对上江琮似笑非笑的视线。 她飞快地转回眼,心中全是恶作剧般的快意。 三冬守在外边,见江琮出来,忙不迭地上前搀扶,一行人便这么默默无语地走在傍着瀑流的廊道上。 这条廊道位置十分巧妙,是整座别馆最精心的所在。既能观看飞瀑涧水的景致,亦能赏玩翠绿葱茏之山景。 在离水近的一段,还能感受到丝丝水雾扑面而来的清爽,故此廊被称为雾里道,人们多会于此观景闲谈。 正巧了,泠琅走在前面,拐了个弯,便遇上了一伙人。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31节 男子身形颀长,一身竹青色衣袍,正凭栏眺望,显然在享受山景。身后立了几个侍从,皆恭恭敬敬地候着。 泠琅凭他手中不断轻摇的折扇认出来,这人是北洛侯世子,那个在宴席上屡屡投来不善视线的奇怪男人。 她不晓得自己何时惹着了他,但狭路相逢,最起码的功夫是要做的。 “妾身见过公子。”她盈盈屈膝,一双妙目垂视地面,半点差错没有。 然而,却听得对方从鼻孔里冷哼一声,权作回应。 泠琅仍是端庄微笑,直起身,就要从容离开。 北洛侯世子却又哼一身,忽然开口道:“怎么有工夫来玉蟾山?身体好了?” 呵,这是? 泠琅收回正欲迈开的脚步,规规矩矩地立在墙边,等着江琮回应。 江琮今日也穿的青色,同北洛侯世子身上的有几分相像,他颇有些弱不禁风地咳嗽了两声,才开口道:“承蒙若朝关怀,的确有所好转。” 北洛侯世子哦了一声:“你竟还记得我的表字?还以为缩在府中这么多年,你把这些全忘了。” 江琮微微一笑:“何出此言?我一直念着若朝兄,只是身体所迫,实在难相邀叙话。” 对方显然不买他的账,傅若朝将折扇收于掌心,啪的一声脆响。 “相邀叙话?还是不必了,”他讥嘲道,“免得有什么三长两短,届时又成了我的不是。” 说罢,他衣袖一甩,转身大步去了。身后众仆役立即沉默着跟上,一行人转眼便消失在廊角。 江琮立于原处,眉眼中仍是温润,对刚刚那可称是冒犯的行径毫无动容。 泠琅却已经有上百个问题想问,她上前两步,十分不计前嫌地扶着他手臂,亲密道:“走罢,夫君。” 江琮垂眼瞥她,唇边勾出一点笑。 余下众仆见状,立即远远落在五步之外,只任他们搀扶着慢行。 用他们听不见的音量,泠琅贴近江琮,低声道:“那人是谁?” “北洛侯世子,傅彬,字若朝。” “我是问你这个?” “年少时有过交际,算是合得来,十三岁落水时他正好在场……听说圣上后来迁怒于他。” “他不对劲。” “是有些不对劲。” “我是说,他手中的折扇,似乎并不普通。” 江琮顿了顿,笑容中便多了深意。 “哦?”他慢条斯理地说,“夫人观察其他男子倒是细致。” 泠琅笑了:“装什么?难道你瞧不出来?” 她凑近他,以一个亲密无间的、类似于依偎的姿势,轻声道:“你现在先告诉我,周厨子是怎么不见的?” 江琮没有立即答话。 他发现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她眼皮上的那颗小痣,原来它藏的并不深。 是之前二人挨得不够近。 第28章 席上见 江琮移开视线。 那颗淡红的、小巧的痣像一枚印记, 他忽然觉得短短时间内,自己是不是注意到它太多遍了。 痣的主人浑然不觉,她见他迟迟不应答, 已经又开始不耐烦了。 手臂仍旧是搀扶的姿势, 然而在身后众人看不见的地方,她左手悄然探出,捏了个复杂式样, 斜斜朝他左臂袭来。 脾气怎么这般坏。 江琮不动声色,右臂一抬,一放,将这鬼鬼祟祟的一招流水般化解。 一击不成, 泠琅变指为掌,又朝他肩上拂去,她压低声音质问:“有工夫拆招?没工夫理我?” 江琮转动左手, 顺着她施力方向紧贴而上, 他也同样压低声音:“此事说来复杂, 现在不便讲。” 泠琅冷哼一声, 一招雨燕回首将江琮手腕扣住:“是不便讲还是不想讲?你这人心机深沉的很, 不是准备了满肚子谎话来骗我罢?” “怎么会?”江琮莞尔,被扣住的手腕轻巧一翻,手指同她的缠作一处,斗得难分难舍, “娘子过虑, 晚些用过午膳,我自然会带你去亲自察看。” 二人这厢针锋相对, 你来我往, 身后众人却只见得世子夫妻挨得很近, 连走个路都要手挽着手,许是心结消散,感情更甚与以往了吧。 无人知道那鹅黄与青碧之下的汹涌暗潮,他们只觉得,一个明媚娇俏,一个温润如玉,实在是般配极了。 明媚娇俏的李泠琅斜睨着名义上的丈夫,嘴上在放狠话:“我可晓得你的大秘密,别想着搞什么花里胡哨。” 温润如玉的江琮始终微笑:“我待夫人一片真心,日月可鉴。” 二人拉拉扯扯地行尽雾里道,眼看着下一个转角便是花厅,泠琅再次贴近他:“方才那人手里的扇子,绝不仅是引风所用,你事先知道的?” 江琮颔首:“若朝曾经在杭州拜玉扇公子为师,这不是什么秘密。” 泠琅哦了一声:“玉扇公子——” 她知道这个人,毕竟用折扇作武器的实在不多见,能有点名堂的更是少之又少。 折扇,无非是扇骨扇面,顶多往里面别出心裁地藏点暗器。 薄薄扇骨难抵金属,脆弱扇面在尖利兵刃面前更是不堪一击,至于暗器,早在手持折扇一摇三晃附庸风雅的时候就纷飞而出了,极少有能派上用场的时候。像北洛侯世子那种甩法,里面八成是藏不住东西的。 是以,用折扇的人往往并不依靠武器,他靠的是自己本身的内力真气。聚真气于扇骨,使其坚硬如钢铁,有开膛破肚之本领。 问题便来了,有这般雄浑内力的人,用一根破树枝烂木棍也能置人于死地,何必专用折扇? 泠琅知道原因,至少她知道玉扇公子专用折扇的原因。 玉扇公子四个字,比起什么泰山牛三刀,常州霹雳掌要来得高雅得多,在一众直白粗俗的江湖名号之中脱颖而出,就好像那白鹤立于鸡圈,阳春白雪般的傲然出尘。 但泠琅晓得,他原本姓邓,名唤如铁。 邓如铁,听上去像拳馆三流师傅,或者某沉默可靠老镖师,总之同他本人想成为的角色相去甚远。 父母赐名终究不好更改,于是他专攻折扇,这个除了潇洒雅致没有任何长处的武器。 他日复一日地苦苦操练,勤勤恳恳地四处挑战。直到世人一见到他,只会想起那是玉扇公子,而不是邓如铁。 泠琅知道,他已经实现了自己的梦想,这个故事不能不算激励人心,但她依然觉得有些许滑稽。 于是在席上,北洛侯世子傅彬又轻摇纸扇,不断投来敌意视线的时候,她笑得更加温和从容了。 哗的一声,是他又甩开扇面,侃侃而谈。 “殿下所说,正是在下心中所想,”傅彬潇洒一笑,“夜兰唯独在夜深人静时盛开,纵有万千姿态,也不会轻易展现于轻浮之徒。只有那诚心真挚的爱花之人,才配一睹其绝世芳姿。” 泠琅望着他,她发现那把纸扇上写了几行诗,还有落款题跋,可惜隔得太远,看不清是什么内容。 傅蕊含笑点头:“若朝所言极是,本宫耗神费力寻来这盆夜兰,又守到半夜才得以观赏。世间事大多如此,心诚方才灵验。” 傅彬折扇一合,遥遥拱手道:“倘若轻易得见,这览物之情,便又会有所不同。” 他微微一笑,很有些倜傥意味:“唯有千辛万苦得来的风景,才更能激动人心。” 泠琅默默看向上首的二公主。 此时的花厅远不若昨日热闹,清晨已经走了一批人,就连侯夫人也回去了,临行前问过江琮,得来对方“此地甚好,要同夫人多携手游玩几日”的答复。 现下留在这里用膳的,大多是年轻的贵女世子。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方才傅彬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傅蕊,那捻扇收扇的动作,好似练习了千万遍一样拿捏,做出了十二分的风流态。 泠琅觉得,这里面好像有点门道,但她没有证据。 想问旁边的江琮,但当下实在不方便,只能暂且按捺了。 他此时坐在泠琅左手边,正斟着案上清茶,淡青袖口下露出一截精致手腕,举手投足之间,一身清贵矜傲。 泠琅却看见他手腕上她弄出的新鲜指印,是刚才在雾里道上捏出来的,而那衣领边上露出来的半截红痕,是昨晚纠缠所致。 她心中一紧,这两样事物不会被别人发现吧? 正想着,有人开口了。 “子璋,”傅蕊指了指案上一碟鲜笋,“你向来爱食笋,此物是玉蟾山上新采来的,可还适口?” 江琮放下玉壶,不慌不忙拱手道:“鲜嫩微苦,处处皆好,无甚可指摘。” 傅蕊闻言,朗声笑道:“总算说了点正常话,这么久不见,昨日又那般端着,还以为你我之间已有生分。” “殿下何出此言,”江琮微笑,“在下沉疴多年,少有来这般场合,不过畏惧胆怯罢了。” 话虽这么说,但他眉目淡淡,一臂撑在膝边,十足的从容放松,何来胆怯之有。 花厅众人听出这是说笑,常瑶郡主笑道:“早听说泾川侯世子美名,昨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有人接话:“世子夫人亦气度不凡,二位实乃神仙眷侣——” 又有人适时打趣了几句,一时间席上你一言我一语,充满快活气氛。 唯有傅彬连喝三口闷酒,扇子不摇了,风流也不做了。 泠琅一面微笑着回旁人的话,一面好奇心简直要攀上顶峰。 她自认走南闯北多年,早已经练出一身察言观色识人本领,虽在江琮这虚伪小人身上折戟一次,但她仍有自信。 这个傅彬同二殿下之间,定是有些故事可以讲! 果然。 “生分?神仙眷侣?哼。” 嘟囔声不大也不小,恰好能让众人都听见。 厅内逐渐安静,人们都望向角落里的北洛侯世子,只见他俊脸染红,双目亦迟钝,显然是喝多了。 傅蕊眉头微皱:“若朝,你醉了。”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32节 “醉便醉罢,”傅彬摇摇头,“有些话不乘着酒兴,怎好说出口?” “殿下,这话虽然我从前也说过,但今日——” 一瞬间,泠琅仿佛看见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果然谁都喜欢这等场面。 傅蕊好似十分无奈:“有什么话醒了酒再讲,染霜——” 一名侍女沉默着上前,走到傅彬身后鞠躬,低声道了句:“世子,得罪了。” 而后,一记漂亮的锁青龙,将犹自挣扎的傅彬客客气气地请了出去。 泠琅咂舌,这位侍女看着单薄,倒是个擒拿好手。怪不得李如海常说,天下虽大,能人异士却大多都被宫廷收为所用了。 “有工钱可以拿,有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可遮蔽,的确强过风吹雨打四处漂泊。”刀者原话是这般。 她当时却问:“那父亲为何不去谋个差事做做?” “因为为父太厉害,他们反倒不敢收。” 泠琅想到儿时这两句对谈,心中不禁一片柔软,李如海的话状似玩笑,其实亦有几分真实在其中。 宫廷中的高手,莫过于女帝身侧七名暗卫。这七人男女老少各不相同,所用武器更不一样,出身草莽者有,名门正派者也有。 他们唯一的共同点,便是强到可怕。 若是连他们也无法百分百战胜的人,确实没有招徕归顺的必要,而刀者必然是其中之一。 有生之年,还真想见识见识呢。 收回思绪,泠琅看向高位上的二殿下,面容姣好的女子显然被搅了兴致,如今扶着额头,没有再加入众人的闲谈。 而身边的江琮,倒是在有意无意投来视线,泠琅一抬眼,同他撞了个正着。 她抿唇一笑,心里想,看什么看? 他也笑得温雅,手中茶盏向她举了举,而后递到唇边轻抿,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清朗逸然。 泠琅挑挑眉,她将双手置于案下,悄悄指了指自己的手腕,示意对方藏着点。 江琮垂眸,这才发现腕上指痕,不由轻咳一声。 泠琅想笑,但生生憋住了。 这番眉来眼去被旁人看了个正着,傅蕊悠然开口:“午后我欲在涧边垂钓,届时谁愿同往?” 一言既出,众人纷纷响应,只有江琮和玲珑默不作声。傅蕊勾唇一笑,朝他们的方位一点:“子璋务必携妻前来,多年未见,你我有好些话可叙。” 她朝泠琅眨眨眼:“也同夫人好生聊聊。” 泠琅自然淡笑着行礼,心中却在叹息,为本来计划好的查探周厨子失踪之事。 午席又过了会儿才散,待泠琅走出花厅,重新踏入雾里道的时候,天上日光已经相当盛了。 正是初夏时候,日头一天比一天高,但在翠树掩映的玉蟾山,一切都加了层阴凉柔和。站在水雾萦绕的廊中,只有清凉,全无半点燥热。 更清凉的事物此时在她旁边,泠琅想不通,江琮为什么无论何时都是一身冷意,纵使刚刚才吃过饭,手也凉得像数九寒天一般。 她问:“北洛侯世子是不是对二殿下有意?” 江琮目不斜视:“如你所见。” 她又问:“确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江琮微微颔首:“如你所见。” 她接着问:“但他痴心不改,颇有死缠烂打之势,甚至因为你从前和殿下交好,还把你视作眼中钉。” 江琮轻笑道:“夫人知晓得未免太多了些。” “痴男怨女,你追我逃,真是世间顶顶无聊之事。” 泠琅叹息。 “夫人以为,如何才算不无聊?” 江琮柔声道。 泠琅仰头,对上那双漂亮桃花眼:“自然是同夫君琴瑟和鸣,日夜操练,才算不无聊。” 江琮垂眸看她:“席上不断有人投来视线,我当是如何——原来是夫人留下了点纪念。” “若是夫君喜欢,妾身还能再赠一点。”泠琅靠近他,呵气如兰。 江琮轻咳一声,移开视线:“周厨子——” 泠琅立刻忘记调笑他,正色道:“周厨子?” “他被关在某处无人厢房,那里靠近水涧潮气太重,住不得人,是常年荒废着的。昨日我去南楼寻着他,接着把他关在了那处,但一夜过去,便不见了。” “他有同伙?” “不像,现场有打斗痕迹。” “他被人带走了。” “正是。” 泠琅望了望远处飞溅坠落的水流:“除了我和你,还有第三方在找寻他的下落?” 江琮默然片刻。 “说了合作互利,便莫要遮遮掩掩”,泠琅转过头,温声道,“别像个小男儿似的。” 江琮却忽然问:“为何要调查刀者死亡之事?” 泠琅答得很快:“天下用刀之人,谁不景仰刀者?我不过是想为崇拜之人讨个公道罢了。” “夫人那把刀,倒是有点眼熟,”江琮温柔地说,“刀法也玄妙得紧,你同刀者的关系,怕不是仅仅景仰二字可概括说明罢?” 泠琅停下脚步,仰头直视他。 青年亦淡笑着望于她。 二人就地隔着清凉山气对峙起来,谁也没转开视线,谁也没开口, 这一幕在旁人眼里,变成了含情对望,一切尽在不言中。 绿袖远远缀在后面,同晚照咬耳朵:“少夫人穿鹅黄色甚好看。”晚照点头,表示深以为然。 然而下一刻,便瞧见少夫人推得世子一个踉跄,抱着手臂气冲冲地走了。 两个婢女皆愣住,只有三冬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世子摇摇欲坠的虚弱身躯。 怎会如此?绿袖慌乱起来,晚照却出言安抚她:“急什么?你没瞧见,他们就喜欢吵一吵,再和好么?来玉蟾山两日,都来来回回多少遍了。” 绿袖不信,晚照却拍着胸脯保证,二人争执一番,互不相让,都认为自己是对的。 直到午后歇息时,室内又隐约传来床榻摇晃声,特意压低了的喘息声,绿袖才终于相信,原来还真是这一套。 帷帐之内,被褥凌乱,玉枕翻倒。泠琅骑在江琮身上,双臂死死压着他的肩。 她喘着气质问:“服不服?服不服!” 江琮闭着眼,显然同样气息未定:“你先下来。” “你先告诉我,到底还有谁在找春秋谈,你知道的,对不对?” “你下来,我就告诉你。” 泠琅瞪着眼看他,见江琮好像真的放弃抵抗,才收回手,趴在他身边逼视起来。 江琮平定半晌,才低低地道:“你调查刀者之事,现在明知和青云会有关,为何不怀疑是我所为?” 泠琅讶然:“你有那个能耐?” 江琮马上闭口不言。 泠琅斟酌着词句:“我知道青云会的运转方式,各个分舵之间完全独立自主,甚至连行事方法都大相径庭——” “冤有头,债有主,你一个京城分舵主都混成这样,我没有怀疑的必要。再说了,万一真有什么,到时候再同你决一死战也不迟。” 决一死战—— 这词从她嘴里说出来,像中午吃饭一般轻松自然。 过了半晌,江琮才说:“春秋谈关系到一件很重要的东西,需要春秋谈,它才能发挥效用。” “那位——只传递了这样的消息,找回春秋谈,不惜一切代价,至于其他,我一概不知。” 听起来是青云会的行事作风。 清淡兰香在帐内浮沉,泠琅轻声道:“但现在看来,此事竟然同朝廷那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看起来是这般,从高深之死到周厨子失踪,显然有另一个势力也在寻找此物。” “并且就像我们注意到他们一样,他们也在警惕着我们。”泠琅长叹一声。 江琮微笑起来:“他们发现了被关起来的周厨子,知道玉蟾山上有人,就绝不会轻易离开。” “所以你同母亲说要在这里多留几日,而他们想必也是如此。” “拖得越久,越能有显山露水的时候。” 泠琅懒洋洋接过这句话:“那我们什么也不做,就光等着,看谁最后舍不得走。” 这当然是玩笑话,因为在那之前,双方必有一方会见血。 泠琅忽然顿住,她忽然想到一件事。 “周厨子见过我,”她慢慢地说,“他知道我是谁。” 江琮勾起唇角:“哦?那他现在在别人手里,夫人很危险。” 泠琅抬起眼看他:“他既然能告诉你我在打听春秋谈,自然也能告诉别人。” 江琮笑意更深:“可怎么办呢?” 泠琅意识到这笑容有别的意味,她看着他,不再说话。 江琮注视着少女的表情,她的双眼又黑又亮,像泛着光的漆子。其中没有特别的情绪,紧张,恐惧,懊悔,什么都没有。 他早就发现,越是这种时候,她越是冷静。被当场撞破的时候是这样,后腰被剑锋抵住的时候也是这样,现在更是这样。 他很想知道,她到底因为什么才会真正的慌乱无助,不是佯装出来的,也不是为了掩人耳目的。 这么想着,他便开口了。 “夫人,刀者到底同你什么关系?” “你手中那把刀,我其实是知道过的,”他低声道,“关于它,有一个很有趣的故事,全天下大概只有我才晓得。”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33节 他慢慢支起身,垂眸注视着身下陷入茫然的少女:“接下来——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便告诉你。” 第29章 摇光涧 泠琅极慢地眨了眨眼。 她翻过身, 仰头注视上首的青年,他的面容一半隐在阴暗中,眼神沉静得像一口深潭, 她瞧不出里面有什么波澜。 他们静静地对视, 只有清淡兰香幽幽浮沉。 泠琅忽然发现,江琮并不算十分的桃花眼,至少在此时此刻, 那双眼垂睫望于她,柔和的形状尽数敛去,眼尾上挑的弧度可称锋利。 像一把尖巧的薄刃。 她同这把薄刃对抗:“你要我做什么?” 江琮没有说话。 他伸出手,缓缓靠近她置于枕边的、摊开的掌心, 冰凉与温热有一瞬间的触碰。 “给我,”他轻声说,“像昨晚在树林一样。” “……是什么?” 指尖开始摩挲她掌心, 泠琅感觉到那上面有一点粗糙。 持剑的手, 本该是这般。 他用那点粗糙轻轻剐蹭她掌心的温软, 说话的声音低到不可闻。 “夫人在故意折磨我吗?” 泠琅抿了抿唇, 她按住他游移的指尖, 像按住一段新积的雪。 她同那双幽深晦暗的眼眸对视:“想让我帮你啊——” “不像是求人的态度呢,”她轻笑,“还让我乖乖听话?” 江琮轻叹:“我若不说,夫人打算装到何时?” 泠琅抚上他手腕, 那上面的指印如今难以看清, 但她仍精准触到原处:“因为我想看看你能忍到几时。” “在那之前,夫君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一夜过去, 竟能同我在床帐里过上几招。” 她用指尖勾画他手腕上清晰可见的青脉:“很需要吧?我一直等着你开口。” “却没想到是这种方式——”少女懒声抱怨, 尾声拉长,好像在嗔她的情郎。 江琮低低地笑:“夫人渡我真气,我同夫人讲点趣事,这种方式有何不可?” 泠琅轻声问:“万一你那趣事并不算有趣呢?” “不可能,”江琮起身,任凭手被泠琅握着,“我可以先同夫人讲一半,关于那把刀,关于刀者的故事。” “听了这一半,若夫人还想听,便将真气度与我。” 泠琅眯着眼笑:“好啊。” “云水刀是铸师师兄弟二人一齐所造,是他们联手合作制成的最后一把武器,”青年不疾不徐地说,“而他们之所以愿意为刀者打造这样一把绝世名刀,是因为刀者的师父。” 泠琅仍在摩挲他手腕:“刀尊李虚极?你这些话并不新鲜。” “娘子耐心听完,”江琮柔声道:“新鲜的在后面……刀尊并非只有刀者一位弟子。” “世人只知刀者传承刀尊衣钵,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几乎无人知晓,当时同刀者一齐拜入门下的,还有一位弟子——” 他专注地凝视少女的面孔,一字一顿地道:“那是位女子。” 帐内一片静寂。 江琮慢慢地笑起来:“娘子为何忽然掐得这般重?” 泠琅也笑:“接着讲。” 江琮温柔道:“真气。” 泠琅一把扯过他的手:“要多少?” 江琮迟疑了一瞬:“这般慷慨?为夫甚是不惯。” 泠琅不再废话,她一翻身爬起来,将对方的手放在自己膝上。闭上眼,令气沉于丹田,一股新鲜活润的气息如同有实质,缓缓涌向四肢百骸,朝外推去。 练武多年,她早已对自己的身体了如指掌,此时能清楚感受要渡的那段气在体内游动。 它宛若一尾轻摇长尾的小鱼,正在经脉中款款游弋,一寸寸向指尖行进,而目的地却在另一人腕上。 手指开始发烫,泠琅咬着唇,一点又一点,将这尾跃动不止的鱼度入江琮身体。 青年发出一声难耐的喘息。 是该受不了,泠琅默默地想,他经脉干枯空虚,怎会轻易适应她千锤百炼后而成的强劲气息。 宛若干渴了千百年的绝境,从未同任何一场雨相遇。她甚至感受到真气进入他体内,即刻便被贪婪地包裹吮吸,在纠缠中瞬间消耗殆尽。 连那段冰冷手腕,都逐渐变得暖烫。 她收回手,睁开眼,对上一双微微湿润却更显幽深的眸,眼尾还泛了一点红。 她好像听到他难以平静的心跳,在寂静空间内并不难捕捉。 有这么舒服吗?泠琅几乎就要取笑,但江琮先于她开口了。 “下一次是什么时候?”他声音有些哑,视线落在她指尖,带着毫不掩饰的眷念。 泠琅说:“只要你乖乖听话。” 这话原封不动地送还给了他,江琮一怔,继而轻笑:“我一直很听夫人的话。” “你先说,刀尊的另一位弟子是谁?” “她姓李,与刀者名讳相对,叫做李若秋。” 泠琅沉默片刻,问道:“她年岁几何?” “不知。” “她在何方?” “不知。” “她是否还在世?” “未有定论。” “为何我从未听说过这号人物?” “为何夫人认为自己该听说过这号人物?” 泠琅一把揪住江琮的衣领,恶狠狠地说:“你什么都不知道,还来质问我?” 江琮任她扯着,耐心极了:“我知道有这个人,还知道她的名姓,更知道她很早就离开了刀尊门下不知所踪,似乎还闹了些不愉快——” “这已经相当不容易了。”他慢条斯理地收尾。 泠琅紧盯着他:“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编来骗我?你如何知晓这些往事?” “刀尊去世的时候,你还在玩泥巴吧!”她狐疑收回手,添上了一句。 江琮整理衣领的动作微微一滞:“我从来不玩泥巴。” “是,您三岁就会煮茶自娱,自然不用碰泥巴这等粗俗玩意。” “呵,夫人何必阴阳怪气,我煮的茶你喝得很少么?” “舍命陪君子罢了,少扯这些!你到底何处听来?” “天机不可泄露。” 泠琅恼了,当即朝他扑去:“真气还我!” 江琮猝不及防地被扑进被褥之中:“这怎么还?” “不管,不然我就把你揍回原来的样子!” “是吗?我如今有了夫人真气相助,怕不是那么容易被揍。” “好啊,你真是不要脸到底,敢用我的真气对付我?” 二人不知第多少次又在榻上打将起来,只见得被翻红浪,青帐涌动,听得床榻吱嘎摇晃一阵乱响。 最后竟是泠琅被按在枕上,动弹不得。 江琮从后面制住她,伏在她耳边气喘吁吁:“怎么总想着攻那处?夫人,可不能随便开这种玩笑。” 泠琅咬着牙乱骂:“你就得意吧!把我惹急了,再不会帮你,不知道竭泽而渔,杀鸡取卵,吃了上顿没下顿……” 江琮闷笑:“夫人放心,我怎舍得如此?自然会好好珍惜这宝藏,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看身下人实在气得不轻,他顿了顿,终究又解释了一句。 “教授我剑术的人,曾同刀尊有过交情,”他轻声地说,“如今他不问世事,刀尊更不在人世……是以世上大概只有我才知道这段过往了。” 这句话背后有许多潜藏着的深意,才说出来,江琮就有一点懊悔,万一她又刨根问底—— “谁要跟你子子孙孙无穷尽,想得倒美!” 他哑然。 好罢,这么折腾一番,收获了短时间内让他舒缓的真气,判定了她同那位神秘消失的刀尊女弟子没有关联。 现在只剩一个问题,她到底是谁? 云水刀从何而来?那虚无缥缈的刀法像极了传说中的入海四十九,并且她也姓李。 只能同刀者有关。 那位归隐了将近二十年的用刀之人,即使再消失上二十年,人们也不会忘记关于他的传说。 不会忘记他曾孤身扫荡臭名昭著的东海十二寨;他夜奔千里一刀斩下噶施族某大将的头颅;他走过烈火焚烧着的街道,刀光如水波一般翻涌,救下半个城的困顿平民。 人们崇敬他,怀念他,歌颂他“一生未杀错一人”的功绩,热切期盼他能带着那把充满禅意的刀,重新回到江湖中来。 虽然这些年,关于他身死的传言从未断绝。直到江琮亲眼看到夜色中青幽泛碧的刀光,才终于确信,刀者已不在人世。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34节 她究竟是谁?他隐隐有猜测,但问她,是注定没有答复的。 一个天才,并且是没有遭受埋没,而是已经锻造到极致的天才。她的人生目前虽尚短,但绝对不会缺少惊心动魄的过去。 那些过去,究竟由什么填满? 江琮终于承认,他对此十分感兴趣。 但正是因为足够感兴趣,才要更耐心,像潜伏在黑暗中的诡诈野兽,不会贪图任何状似完美的时机,只待某一刻到来之时,再悄然探出利爪。 他才跟她不一样,他有的是耐心。 泠琅的确没什么耐心。 或者说,她过去其实很能够沉得住气,尤其是必要的时候。但自从同江琮偶遇,到图穷匕见,互相拉扯这短短时日里—— 她破天荒地愤怒了四次,气急败坏六次,咬牙切齿无数次。 真是倒霉催的! 却又不得不同他周旋,因为如今愈发证实了她的猜测,江琮,一定知道很多她需要知道的东西。 无论是春秋谈,还是青云会,甚至是关于刀者的往事秘辛。 她知道他没说假话,因为她曾经在刀者某次酩酊大醉时,听到过这个名字。 那时,李如海望着她,却明显像是在看另外一个人,眼神中的悲怆、遗憾、或者是愤怒与懊悔交织缠绕,复杂到年仅七岁的她根本无从分辨。 他张开嘴,在一头栽下去之前,唤了那个名字。 三个字,李开头,后面的难以认清。酒醒后她问过一次,却换来对方风淡云轻的敷衍。 “阿琅听错了罢?”刀者微笑,“不知道那是何人。” 泠琅就再也没有问过,但她知道他在说谎,因为刀者那晚的眼神生平仅见,太让她难忘。她清晰长久地记住了那个夜晚,很久都没有忘。 以至于在多年以后,静寂昏暗的帐中,青年轻声吐出那三个字,让她瞬间穿越十年光阴,重新站在那个简陋逼仄的小室中,杯盘狼藉的桌案旁。 重新看到一个英雄宿醉的双眼,他的语气像在怀念,又像在挽留。 仿佛又有那道声音在说,不要为我装殓,阿琅,尽可能地离开,连云水刀都不要带走。这是我的水流,你不必承受。 泠琅一句也不会听。她带走了他的刀,并且发誓要找到真相,不介意承受不属于自己的风浪。 十七岁的她经历得算多,足够让她有一往无前的自傲;十七岁的她同样也经历得太少,让她绝不肯思考什么时候能停歇。 兜兜转转,事情终于有了明显的脉络,现成的过墙梯摆在这里,即使它精致的表面下摇摇欲坠,但也想踩上一踩,试上一试。 哼,江琮。 出发去钓鱼前,他到底向她说了实情。 “娘子不必担忧,”青年微微笑着,“青云会想叫徒众闭嘴,有的是手段。” “所有叛教而出的徒众都会害怕的一种手段——他们当初入会时,经脉中被种了一根针,普天之下除了各个分舵主,没人操纵它,更别提取出。” “平日里不会显现作用,唯有想封口时,内力覆在体肤之外一激,人便会丧失三日内所有记忆。除非再次引发,否则将永远记不起来。” 他优雅饮尽杯中茶水,俨然又是那个翩翩世子:“我捉到他简单审问后,第一时间便封了针。是以就算他落入别人手里,也不会说出夫人秘密了。” 和煦日光融在他微笑着的眼中,惊心动魄的手段被清淡好听的声嗓徐徐诉说,泠琅冷眼瞧着,心里不禁打了个寒战。 这个整天笑眯眯,却心机深沉歹毒到极点的男人。她自认除了报喜不报忧,没骗过李如海,而江琮却欺瞒了亲娘这么多年,真是好狠的心! 那身古怪经脉究竟从何而来,为何他仍行动自若,甚至能舞刀弄枪?她不得而知,但现在已经确定的是,他很需要她的真气。 昨晚树林里,绿袖三冬鬼祟偷窥之时,她渡了他一点。 当时对方扣在她腰上的手骤然紧缩,隐忍而不发的喘息反而更能证明,这口真气对他而言有多宝贵。 更别提,刚刚帐中那个渴慕又克制的眼神,啧啧,吸了五石散的瘾君子也不过如此罢! 青云会的京城分舵主,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人物,还不是得在榻上低声求着她给予满足。 思及此,泠琅将手中钓竿狠狠一甩,渔线带出水花,末端却空无一物。 “哎呀,”她轻掩红唇,娇声笑道,“我太笨了,一只都钓不上来呢。” 说着,偏过头去看身旁的江琮,却见他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一道晶莹水痕蜿蜒流淌过他下颌,又隐没至衣领中。 “这是怎么了?”泠琅作惊异状,“是我刚刚弄的吗?” 说着,她慌忙掏出袖中手帕,凑上去贴心擦拭了数个来回:“夫君,真对不住,我太笨了。” 江琮含笑享受着这份光天化日下的温存:“无妨,娘子尽兴便可,不必顾忌我。” 泠琅毫不收敛的力度已经让他下颌泛起红痕来,终于擦无可擦,她才留念着罢手。 “听说这摇光涧生长的鱼儿极为鲜嫩补人,妾身定会勉力钓上几尾,为夫君补补空乏。” 江琮颔首,目中仿佛有无限柔情:“如此,便多谢娘子。” 一边的傅蕊观摩良久,终于笑道:“二位伉俪情深,着实叫我等插不进话。” 泠琅羞涩一笑:“妾身从前极少垂钓,经验不足,让殿下见笑了。” 傅蕊潇洒地摆摆手:“此地就我们几位,不必称什么妾身,夫人尽可以自在些。” 她指了指边上的江琮:“子璋那时还直呼我名,有一次被泾川侯夫人撞见,倒是一顿好打。” 江琮无奈道:“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殿下倒还记得拿出来取笑。” 傅蕊吊杆一提,一尾银鱼破水而出,落入钓桶中,激起哗啦水响。这套动作行云流水,不可谓不熟练。 待钓钩再次沉入水下,她才继续刚刚的话题:“说起来,若朝闹出来的笑话还要多些。他性格向来直率,不善掩藏,那时我同你时常捉弄于他……” “有一次,你捉了条青虫,想用来吓唬太傅,却不想自己出手。于是怂恿若朝,说这是太傅需要的钓饵,要他帮忙放在书册上。” “事发之后,若朝却咬牙一人承担了,只因为你骗他说,这是我的主意,哈哈——” 谈起往事,这位向来潇洒从容的帝女,面上还是浮现了几分怀念与怅然。 泠琅默默地听着他们闲谈,如江琮当初所说,他们三人儿时的确玩在一处,闯下的祸不计其数,受到的惩戒更计算不过来。 江琮果然是个从小就面上和善,心肠阴沉的。而二殿下贵为帝女,即使闯祸惹事,也无人敢指责。唯有那个愣头青傅彬,成了唯一的替罪羊。 怪不得这么多年,即使江琮都娶妇了,他还耿耿于怀。 午时傅彬喝了酒狼狈离席,二殿下没邀请他垂钓,看来,暂时无缘得见这三人共同长谈的场面了。 就这么叙着话,直至太阳偏西,水涧边透出凉意,傅蕊才悠然起身,收了谈兴。 侍从拎着满当当的钓桶跟在她后面,临走前,她还打趣了几句:“我今日所得颇丰,晚间煮了汤,好生请子璋喝上两碗,莫负了夫人苦心。” 江琮同她作完别,一回头,望着立于原处的李泠琅,神色莫辨。 “夫人开心了,嗯?”他扯了扯嘴角,“替我传出这等美名,有什么好处?” 泠琅弯腰收起钓竿:“不用我替你传,这也是众人皆知的罢,至于好处——” 她赧然笑道:“若有年轻强壮且貌美的公子听说此事,愿替夫君排忧解难,承担劳累,那自然再好不过。” 瀑流水声不小,众仆又远远地在另一头,这番话只被江琮一个人听了去。 他笑容极淡:“我竟不知成婚几个月,竟如此委屈了夫人?” 泠琅忽然觉得不适宜再深入这个话题,她抚平袖口,小心踩过湿滑山石,来到江琮身边。 “那就请夫君晚上多喝几口鱼汤罢。”她扶着他手臂,娇声道。 搀扶着走上熟悉的雾里道,将将行了几步,泠琅忽然停下。 她抚上左边耳垂,果然一片空荡:“我说少了什么,耳环怎么不见了?” 江琮温声道:“让身边人去寻。” 绿袖不中用,晚照又不认得,泠琅犹豫片刻:“我同她们一起,夫君先回去罢。” 说着,她带着几个侍女,转身迈下台阶,重新往摇光涧走去。 摇光涧之所以得名,是因为天气晴好时,灿烂日光会破碎成金片般的实物,在水花之上洋洋洒洒,十分美丽。 此时日渐西沉,只有烧得通红的晚霞,见不着那等绝妙景致。山林多少有些冷沉,风也转凉了,泠琅抱着手臂,忽然后悔没带灯来。 那耳环是侯夫人所赠,丢失了未免可惜。 绕过一处茂盛水草,山石渐渐显露,泠琅却再次停下了脚步。 她看见,那里有一个人。 那个人站在她此先垂钓的地方,分毫不差,那似乎是个女人,她背对着她,面向池涧,一动不动。 即使只有一个背影,仍叫泠琅心中一紧,她不知道这种直觉从何而来,但她下意识觉得,这个女人不会普通。 天地转为昏暗,她站在夕阳与瀑流之下,身侧没有一个人。 第30章 暗室探 风吹起轻薄裙衫, 裙摆扫拂在小腿上,柔顺冰凉。 泠琅凝望女人的背影,她很高, 头发简单地盘着, 肩背挺直瘦削,衣裙的颜色类似于麻灰或土褐,浅淡暗沉。 没有金玉作为装饰, 发间无任何钗钿,身边甚至没有侍立着什么人。她面朝水面,一动不动,像在沉默着思索, 又像短暂地驻足停留。 泠琅默默地注视,她从这个女人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极为特别的气度。 如同此时阴影中的山瀑,和逐渐隐没形状的深林, 她想到了一个词, 渊渟岳峙。 她犹豫着, 拨开茂盛葳蕤的枝叶, 朝水边行去, 刚走了几步路,女人听到了声音,终于回过头来。 那是一张素淡到极点的面孔,未施任何粉黛, 眉不算黑浓, 唇色亦黯淡,眼角皱纹已经很明显, 她已经不再年轻。 但那双眼陡然望过来时, 泠琅觉得像被一柄剑指着眉心。 这种感觉稍纵即逝, 因为对方一怔,很快微笑了起来。 她负着手,逆着滚滚烧灼的残霞缓声问:“这是哪家的小娘子?” 泠琅屈膝行礼,低声道:“妾身乃泾川侯世子新妇。” 女人淡声道:“原是子璋新娶的夫人。” 泠琅心中一紧,她忽然前所未有地木讷起来:“不知阁下——”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35节 女人没有回答,她摊开手:“你去而复返,是为了这个?” 一枚小巧嫣红的玛瑙耳饰,躺在她掌心。 泠琅忙点头:“此物正是被我此前遗落在水边。” 说着,她下意识拨开右边鬓发,露出还挂着另一只玛瑙的耳垂,展示给对方看。 女人笑意深了些:“如此,便正好物归原主。” 泠琅一边道谢,一边直愣愣地上前,从她手中取走了那枚玛瑙。 女人始终淡笑着,她比泠琅高一些,注视泠琅走近的时候,双目微微垂着,使得内里情绪更加难辨。 直到握着耳饰离开,泠琅都不晓得她到底是何人。 如果她胆子大一点,脸皮更厚一点,是定要攀谈一二句的,但那人给她的感觉太奇怪了,逐渐暗淡的山林也让心里很不安。 于是讨回了玛瑙,她就忙不迭告辞,带着几个丫鬟脚底抹油地离开了。 只不过途径那处山石时,泠琅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女人仍旧站在原处,负手眺望天边残霞,山体投下巨大的阴影,让泠琅看不清那阴影之中究竟有什么。 真是个古怪的人。 更古怪的在后头。 回到住处,江琮告知了一件让她有些意外的事,晚膳将由侍从送往各处房中,不必再去花厅了。 “可是之前,二殿下不是还说要一同在花厅喝汤饮酒么?” “这是刚刚送来的消息。” “为什么突然这般?” “许是殿下身体不适。” 泠琅愣了片刻:“说起来,我方才在摇光涧边上碰到了一个没见过的人。” 江琮坐在棋案边,抬手落下一子,声音清脆。 他有些心不在焉:“没见过的人?” “一个高瘦的女人,穿得很平常,身边也没带侍从,是我们离开后才出现的,她还唤你表字。” 江琮抬眼看她:“接着说。” 泠琅上前坐在他对面,一股脑将见闻全说了,本来并不是什么复杂的事,只是格外让她在意。 语毕,江琮沉默了很久。 青年垂着眼,手指慢慢摩挲棋案光滑冰凉的边缘,泠琅趁他思索,偷偷将他已经摆好的黑子拣走两枚。 “夫人说,她身边没其他人?”半晌,他终于开口。 泠琅迟疑道:“没有,可是我觉得——” 江琮叹了口气:“觉得似乎有。” 泠琅点点头。 “能够感觉出来,已经相当不易。”江琮拿过茶盏,微抿一口。 泠琅张了张嘴。 “夫人自个儿上前,从她手里拿走的东西?” 泠琅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江琮柔声道:“若是平常,不会有人能走近那位六尺之内。” 泠琅颓然后靠,手拍在膝盖上,啪一声响。 “居然是……”她喃喃道,“我竟有幸直面天颜,还不用下两次跪,磕几个头。” 江琮也喃喃:“看来她并不想让旁人知晓这次出行。” “怪不得殿下紧急告知不必来花厅,”泠琅作出后怕的模样,“我才说了几句话,没什么大逆不道的可指摘吧!” 江琮微笑道:“夫人这是怕了?” 泠琅痛快地点头:“你不晓得,在这之前,我以为那不过是位穿得稍微华丽点,说话稍微有用点的女人罢了。直到刚刚在池边,她看上去明明如此平常,我却觉得十分之可怕……”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帝王之气?”她悚然一惊。 江琮第一次看她这个样子,觉得十分有趣味:“会个面而已,竟能叫夫人担惊受怕至此?” 他一动不动地瞧着她:“过些时日,你我需得进宫谢恩,届时夫人莫不是提前几日都睡不着罢。” 少女闻言,双眼却陡然闪亮起来,她凑近他,语气居然十分雀跃:“当真?何时?” 江琮轻咳一声,垂眸又落下一子:“或许就在本月。” 泠琅欢欢喜喜道:“那我可有机会瞧见那传说中的七名暗卫?” “暗卫既然叫暗卫,自然不能轻易叫夫人瞧见,”江琮耐心道,“不过我有一计。” 泠琅作倾听状。 江琮轻笑道:“夫人届时拿着刀在圣上面前多比划两下,或许会快些。” 泠琅顿住,随即笑容温婉:“夫君好计谋,来得好不如来得巧,干脆我现在就去观摩。” “知道你喜欢这些——”江琮无奈摇头,“但那岂是轻易得见的?见是能见,不过得死罢了。” 泠琅哼了一声:“我今日要是再用心一点,没准儿就见着了。” 她伸出三根手指:“瀑流里面,深林之中,以及此前垂钓之地的那块巨石之后。现在回忆起来,至少这三处定是藏着有人,只不过当时无法细看。” “何以见得?” “直觉。” 江琮哦了一声:“夫人敏锐至此,怎会被我诓骗这么久?” 泠琅微笑着伸手将他面前的棋盘全部拂乱,黑与白的厮杀顿时连绵作一处,彻底偃旗息鼓。 “彼此彼此。”她扔下这句,就要起身离开。 刚起身,又停住脚步,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原处的青年:“今夜我定要去西楼看看。” “看原先关押周厨子的地方?” “是的。” “那里没什么好看的。” “未必,或许只是你看不出。” “夫人这话未免太伤我心。” “子时动身,我的家伙被你放在哪儿了?” “自然好生收着的,不过——”江琮目光落在她缠绕着着布条的右手,“现在能使得动刀么?” 泠琅看了看自己掌心:“可以忍受。” 江琮温声道:“我同夫人一起。” 泠琅也温声:“你使得动剑么?” 江琮微笑饮尽茶水:“可以忍受。” 一个行动不便的人,拖上另一个行动不便的人,难道战斗力就会所增长了吗? 直到站在夜风徐徐的密林之中,泠琅都还在思考这个问题。 同她狼狈为奸的另一人立在她身侧,二人身上的夜行衣如出一辙,面罩也同样严严实实。一个背着刀,一个提着剑,像极了传说中的雌雄大盗。 真有意思,昨夜这个时候还在你死我活,此刻就俨然共同战线了。 泠琅作出最后的警告:“圣上的车马虽然离开,但我们仍要警惕,弄出的动静必须放到最低。” “知晓了。” “你混得真惨,难道这里没有能替你跑这一趟的吗?” “玉蟾山山脚布防极为严密,只是别馆周围稍微松懈罢了,九夏能自由进出,已经不易。” “还是很惨。” “……待会儿或许会碰上另一伙人守株待兔,夫人可有准备?” 泠琅紧了紧腰上系带,她紧盯着暗夜中楼栋的轮廓,低声道:“该准备的是他们。” 西楼,别馆最偏远的所在。 离水涧最近,潮气最重,除了水流干涸的冬日几乎住不得人,尤其是最底下那一层,可称人迹罕至。 而关押着周厨子的那一间尤其偏僻潮湿,二人一前一后穿梭在无人廊道,木质的地面没发出任何一丝声。 泠琅跟在后头,她默默注意着前方江琮的身形,他使的轻功隐约有点眼熟,但又想不起具体什么路数。 天边月亮已经逐渐充盈,光亮皎皎,目的地已至,那扇门洞开着,黑黢黢一片,像一只沉默潜伏的兽类的眼。 江琮驻足,回头望了她一眼,随即毫不犹豫地踏入,身影瞬间被黑暗吞没。 泠琅紧跟其后,一迈进这处狭小屋室,她便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这里太过湿冷,即使窗户紧闭,但仍有潮湿水汽不断扑来,周厨子年岁已高,在这种地方呆一晚上绝不会太好受。 屋内陈设简单,只有光秃秃的一张榻,一张椅。江琮立在榻前,沉默着示意,就是此处。 泠琅上前,从怀中掏出火折子俶地点亮,贴近床榻查看起来。 薄薄的一层灰,显然有人挣扎过的痕迹,支柱上挂着被割断的绳索,她拿在指尖细看,不禁哑然。 切口粗糙,无半点利落可言,若是前来劫走周厨子的他人,怎会连绳子都割得这般费力。 除此之外,便是榻边几处凹陷的刮痕,像极了刀剑所创,看起来比割绳子的手段不知高超多少。 这到底怎么回事? 泠琅不动声色地直起身,忽得,她眼角瞥见一样事物。 在木板之间的夹缝处,有一根小小的线状物。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36节 她抿着唇,轻轻捻起那根东西,它质地柔软,短短一截,在昏黄幽微的光照下,呈现出朱红色泽。 似乎是什么穗之类的装饰,脱落了一点在此处。 泠琅握着这段线,想到了一个人。 来的第一天,傅彬手中折扇上是坠了一个穗的,可是今天在雾里道上见面时,那个穗不见了。 但比起这个,有另一件事更让她在意,这个证据显而易见,难道江琮没发觉? 她于黑暗中缓缓回头,发现身后已经空无一人。 他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第31章 清明针 夜深, 风冷。 被人遗忘的屋室之内,只有灰尘在静静漂浮,少女缓慢回首, 看见仍旧洞开着的屋门外一轮缺月。 月亮而冷, 走廊空无一人。 一丝风悄然扑进,手中微弱火光闪烁,紧接着无声而灭, 屋内彻底陷入黑暗。 泠琅不动声色,右手抬起,触碰到肩上刀柄。 鲛皮温实,铜钉冰凉, 拿握过千万次的柄此刻温顺附在她掌心,即使隔着一层覆伤纱布,仍能感受到其熟悉的熨帖。 现在还使得动刀么? 可以忍受。 这不是玩笑话, 更同逞强二字毫无关联。不过掌心一道剑伤, 就算再深半寸, 血再多流一天, 这句话同样成立。 只要还能站起, 便可以忍受。 砰砰,砰砰,是心脏在鼓动着血液的声音,泠琅喉头缩紧, 她听见它在催促, 催促用一记漂亮的刀锋,来了结此刻不安。 感官已经放至最敏锐, 窗外隐隐传来的水声都化作雷霆巨响, 淡淡潮气仿佛能熏呛住鼻腔。 泠琅紧盯着门洞, 她嗅到了除了水潮与灰尘之外的另一种气息。 酸而涩,像极了沾了血的金属,代表着杀伐与危险。 寂静到极处,也喧哗到极处。终于,泠琅听见某点声响,比雨滴贴在窗棂蜿蜒而下更轻。 她瞳孔骤然紧缩。 随着这丝声,门外闪过一点亮,如夏夜微弱扑闪的流萤般不可查。 叮的一声,是金属与金属的撞击。 刀面如明镜,映出门外残月,云水刀终于出鞘,它刚刚挡下了从暗处激射而来的一根细针。 针跌落在地,尾端淬了幽蓝色泽。 下一瞬,少女提气跃起,刀风于空中席卷疾掠,幽暗夜色中宛如下了一场星雨,幽蓝或深紫,纷纷坠落四散。 腰身腾挪,回转之间,高高束起的马尾扫拂过她已然狂热的双眼。 是清明十二针! 泠琅来不及细想为何会在此地与这种武器相逢,她如今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这可是暗器之首,这般机遇可谓难求。 落地,转身,双手持刀,真气澎湃注入,一记卷狂潮呼啸而来! 刀风汹涌澎湃,如同风暴之中翻滚不休的怒涛,有着席卷万物,吞噬一切的力量。在大海数丈涛波之前,世间万物只能像蜉蝣般转瞬即逝,唯有被摧毁淹没的命运。 叮叮咚咚,仿佛细雨打击青檐的脆响。悦耳的表象下,是数十枚寒意迫人的凶器被生生格挡击落。 清明十二针,传说此物被创造之时,那年清明节过后连着下了十二天的雨。一天比一天连绵,一天比一天湿寒,好似春天逡巡徘徊,迟迟不肯来。 此针如春雨一般缠绵细致,无孔不入,好像永无止境。针尖淬的毒名唤三月,中针者在半个时辰内便会浑身阴寒,失温而亡,即使在暮春三月,也像冻毙于寒雪天。 举刀,全身真气缓缓聚于右手,衣袖下的手臂紧绷出漂亮至极的曲线。 清明阵,一件充满着诗情画意、绵绵韵致的杀器,却匹配着与之毫不相符的阴狠手段。天底下—— 少女疾冲上前,云水刀挥出,向着门狠狠斩去! 还有比战胜它这更美妙的事吗? 月色寒凉,暗夜静寂,无人的长廊之中,突兀地滴落一丝血。 杜春转身便逃。 来不及表露惊愕,更无任何缠斗对抗的必要,那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如果她第一时间选择用外物来遮挡,那椅子上埋藏的毒针会划破她脖颈;如果她矮身避过最初那一针,那会被更刁钻诡谲的另一针刺中。 如果她一直防守,用寻常人单挑暗器的手段来对付他,那先倒下的一定是她自己,因为清明针十二针如无尽寒雨,永远没有断绝穷尽的时候。 但一切都没有发生,从她踏入那间布下了重重陷阱的屋室开始,事情就往他始料未及的方向发展了。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人,漫天细密的杀机换不来她一次退却躲避,反而持着刀,硬迎着针雨,生生斩断了他藏身的横梁! 他明明看见她手掌上缠绕的绷带还带着血,这样的伤势下,无论如何也不该选择残烈突进的招数,但她偏偏就这么做了。 如果这不算疯子,天底下谁还能算?他以暗器见长,擅杀人于无形,绝不会和这种人照面。 风在耳边呼啸,杜春咬牙,在廊道中飞掠而过,满口的血腥味让他心惊胆战。 毫无疑问,他中了那摧枯拉朽的一击,这很令人不好受,他虽仍在尽力奔跑,但行动已经远远没有平时那么灵活。 而后脑隐约能感受的风声表明,她并不打算放过他。 两道身影依次闪过长廊,一侧是紧闭着的厢房,一侧是通了窗的青墙。 缠绕着布带的右手……他想起另一个白日里看着娇滴滴的小娘子,世上竟有如此善于伪装之人? 追与逃,都是无声而迅疾,出口已经近在眼前,杜春望见婆娑树影,仿佛看见幽穴尽头的天光—— 一个身影却立在那片树影中间。 颀长瘦削,墨色勾勒出流畅身形,他手上有一把更流畅的剑,剑尖正有血滴落。 杜春绝望地停下脚步,他已经感觉到身后穷追不舍的疯子,此时高举着那把刀,往他后颈砍来。 而他毫无办法。 泠琅偏过头去看躺在旁边的另外一人,那人一动不动,身上有几个窟窿,正在往外浸润出鲜血。 她问江琮:“你把他杀了?” 江琮却看着倒在地上的杜春:“差不多。” “他们以为引开你,再偷袭我,便能有机可乘,”泠琅笑了声,“天真。” 江琮柔声道:“夫人辛苦,手上的伤可有碍?” “无碍,只要把这个——”泠琅指着杜春腰上别的一块牛皮,“把这个给我,还能好得更快些。” 江琮捡起那块牛皮,翻过来,露出背面密密麻麻的细针。 他认出来:“清明十二针。” 泠琅点点头:“这玩意儿果然有意思。” 江琮握着那卷针,陷入了沉思,一时间没有开口。 泠琅微笑道:“人捉住了,接下来是严刑逼供那一套?” 江琮颔首:“看来这个夜晚还很长。” 泠琅贴心地说:“我就说你这个分舵主混得很惨——人要亲自抓也就罢了,还得自己审。” 江琮轻叹:“这年头,舵主也不是那么容易做的。” 泠琅踢了踢已经半死的黑衣人:“这个人快没气儿了,怎么处理。” “劳烦夫人把他送到此前那个房间。” “你想让他被人发现?” “既然他不是我们的人,被发现又有何不可?”江琮柔声道,“若是惊动了二殿下就再好不过,让她帮我们把对方找出来。” 泠琅赞许道:“歹毒。” 江琮温柔道:“承让。” 他顿了顿,望向地上昏迷不醒的杜春,指着旁边一间无人居室,说:“至于他,我在这里面好生问问,夫人那边处理好便过来罢。” 泠琅嗯了一声,心中却想,就算他不说,她也定要看一看的。说好了共上一艘贼船,可不能再任由他瞒骗了。 月已经高悬,此时大概是二更,泠琅弯下腰,将已经濒死的杀手扛在背上。此地灰尘密布,拖着走容易留下痕迹。 她掂了掂,确认稳妥后,才提起气,转身往回走去。 江琮目送那道背影消失,没费什么力气,便将杜春拖到了另一边的空屋之中。 动作不算细致,可称粗鲁随意,进门的时候,对方的头砰一声磕到门框,沉闷地响。 月色惨淡地照进来,江琮垂着眼,注视软瘫在地上的男子。 “不疼么?”他温声问,“要装到几时?” 没有回应。 江琮不再废话,刺啦一声,剑锋轻巧一划,杜春右手尾指应声而落。 在对方骤然张开嘴的一瞬间,江琮弯下腰,将一粒丹药迅速塞入他口中。 “白丸,无解,”他声音极轻,“若是不想受这份苦楚,乖乖回答,我能很快帮你结果性命。” 不理会那道骤然怨毒的视线,他继续道:“圣上今日为何来?” 地上那人猛然啐了一口:“乱臣贼子,人人得而……” 话音未落,右手剩下的四指齐根掉落,白丸麻痹了神经,但瞬间喷涌而出的鲜血仍叫人心惊。 “时间有限,我不想听这些,”江琮微笑道,“换个问法,北坡里面的东西,究竟还在不在?” 杜春猛然一震,接着咬紧牙关,再也没做声。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37节 江琮不以为忤,他伸出手,抚上对方耳朵,居然有十分亲昵的意味。 指尖触摸到凹凸不平,他面上笑意更深。 “我知道,你们右耳后面会有一个烙上的印记,”他微笑道,“象征着忠诚,服从?你有,高深也有,他死得那般快,你会害怕吗?” 青年缓声低语,犹如诱哄:“害怕被迅速地抛弃,丢下,就像一夜之间被迫自尽的高深一样。” “这就是你想效忠的对象?”他微叹,“愚蠢。” “现在告诉我,你们千辛万苦潜伏而来,是不是因为——北坡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那只是一具用于威慑的空壳。” 在最后一刻,江琮最终还是得到了答案。 剑起,剑收,鲜血迸出又溅落,逐渐失温,尘埃落定。 江琮望着地上尸体,漫不经心地想,目前还算顺利。 找到了人,得到消息,迅速灭口,干净利落到底,该瞒的人依然被蒙在鼓里,该用的刀却是出乎意料得锋利。 只不过,还是得费些脑筋,刀若是把玩不好,反而会弄伤自己。 怎么说呢?就说这人还藏着最后一手,为了自卫,只能把他杀掉,至于其他的,根本还来不及问出来。 他可是诚心邀请她,只不过突生变节,世事难料罢了。 从进门到现在,连半盏茶的时间都没有,一切可称完美,就像从前的每一次一样,滴水不漏。 江琮负着手,慢慢走出门,凉薄月色洒在他肩,树丛在阴影中摇曳着发出轻响。 他忽然觉得,此夜的确还很漫长。 因为一柄刀正稳稳地指着他,刀面反射出月光,是胜过万倍的亮。 “夫君,”刀的主人柔声道,“什么印记,什么北坡?我好像听不明白呢?” 刀锋前进一寸,已经触碰到他脖颈,他往她脚边一瞥,尸首还在,她原来根本没离开。 “不想让我太生气的话,就老实一点哦?” 第32章 水下言 泠琅的手臂很稳。 即使片刻前她还在同一名高手竭力交战, 一记卷狂潮几乎将整间屋室的潮尘席卷一空,即使她掌心的伤口依然在隐隐作痛。 但她仍将刀举得很稳,甚至再过一个时辰, 也能这般纹丝不动, 恰如其分地抵在对方脖颈上。 足以让他感受到寒凉,又恰巧止在将将破开皮肤之前。松一寸不足以威慑恐吓,进一寸就过于剑拔弩张。 少一点对力度的把控, 都不行。 她知道对方懂她的意思,所以废话不必讲,一道刀锋足矣。 江琮垂眸,他看到她微翘的眼尾, 有类似于刀背的弧度,瞳孔即使在如此昏暗中也能有流动的光泽。 她笑眯眯地看着他,像是脾气不错, 也很好说话。 但江琮知道事实全然不是这般, 他啊了一声, 接着勾起唇, 露出一点笑。 “夫人都听到了?”他温声。 “不算都听到了, 有些话不是很明白,”泠琅耐心道,“还需要请夫君指教一二。” 江琮从容道:“请讲。” 他神情语气都十分随意柔和,望过来的眼神中甚至带了几分柔情蜜意, 好似此刻脖颈上并没有横着一把利刃。 只是在月色稀薄的晚上, 和妻子一同漫步私语罢了。 泠琅简直要叹服这份厚颜无耻。 她想,他绝对准备了千万句谎话来解释俘虏的死亡, 他会带着歉意说出了点意外, 什么都没问出来—— 独自占有信息的同时, 还在明面上很对得起她。 在拆穿后,被一把杀器指着的当前,还能笑得这般理直气壮。若不是自己镇定一点,难道要被诓骗过去? “清明十二针,暗器之首,早在先皇在位时就已几乎不知所踪,”她言简意赅,“江湖上遍寻不见,再无出世,但很少有人知道,它其实还有相当一部分被保存在——” “皇宫之中,”她轻声,“为禁庭所用。” 江琮眼中笑意不改,他轻声赞许:“夫人见识广博。” 泠琅微笑:“这些事,难道夫君不知?明明晓得杀手或是归属于皇家,却要我把尸体搬回去,好让二殿下瞧见。” “我实在好奇得紧呐,这桩桩件件,到底是怎么回事。只好在外面等一等,听你们二位到底想说什么了。”她苦恼地叹息。 江琮也叹:“夫人始终对我心存顾虑,以至于去而复返,暗中窥听,实在叫我伤心。” 泠琅终于收起笑容,她翻了个白眼:“你的脸皮,比我想的还要厚上那么些许。” “过誉。” “哼。”泠琅手腕一翻,刀背往上一顶,迫使江琮仰起头。 “你是知道春秋谈的作用的,是不是?”她咬牙。 “夫人这样抵着我,实在难以叙话。”江琮低声道,喉结贴在刀面上,震震地颤。 泠琅笑了:“那你就别说了,正好一听你讲话,我心里就堵得慌。” “我现在问你话,你只需要点头或摇头,懂了吗?” 江琮嗯了一声,竟顺从闭眼,一副毫不设防的模样。 装模作样,泠琅冷笑:“今夜这两位老兄,是圣上的人?” 江琮颔首。 “他们来找周厨子,是为了春秋谈?”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之前白鹭楼给出的消息,北坡密林倒数第二层的高深,也是同他们一伙的?” 对方没有动。 泠琅微微使力,刀背在他喉结上刮过,青年当即闷哼一声。 “夫君若是想不起来,妾身帮你好好回忆回忆。”她娇声道。 江琮声音有些哑:“他们是一伙的。” 泠琅眉毛一挑:“让你说话了吗?” 江琮苦笑着闭口不言。 “最后一个问题,”泠琅悠然道,“也是我最在意的问题。” “你是知道春秋谈的作用的,是吗?什么只收到了任务,其他一概不知,全是假话,”她一字一顿道,“它同北坡重重关卡里面的宝贝有关。” “并且,那样宝贝不见了?” “你作为分舵主,得去和圣上争夺它?这里面似乎还有帝女皇子的角力?” 冰冷刀面与温软气息都附在江琮颈边,天差地别的两者,却是如出一辙地叫他心惊肉跳。 他第一次,真正生出了类似于懊悔的情绪,这毕竟是一个人,不是一把刀。刀未操弄好,顶多割伤手,人若是不顺心,那造成的麻烦要多得多。 二人之间的博弈与对抗,会比他想得更为漫长。 青年睁开眼,看见夜色中那双狡黠明亮的眸,刀背此时还顶在下巴上,但他仍旧一点点垂首,直到同她双眼对视。 他盯着她,沉沉地笑:“夫人,你实在过分聪明了。” 话音刚落,幽蓝光芒陡然激射而出,于这处黯淡廊道中迸发出星火。 叮叮咚咚,泉水激石般悦耳,一连串细密针尖触碰刀面,继而纷纷坠落于地,景致如梦似幻。 二人已经远远分开,刀与剑隔着五步距离对峙,中间是冷淡月色与寒凉夜风。 “真稀奇,”泠琅说,“夫君还会耍绣花针?” 江琮淡笑:“本来是说好了赠予夫人的礼物,被逼无奈,只好换了种方式奉上,望理解体谅。” 泠琅轻叹:“那一卷针还剩多少?” 江琮柔声:“夫人喜欢,要多少有多少。” “真的吗?” 下一瞬,刀风破空而至! 在交上手的那瞬间,泠琅听到自己心中一声喟叹。 就是这种感觉,对得不能再对。 剑尖弹动出寒气,刀面反射着月色,它们交错,碰撞,散开后再次无休止地紧贴缠绵。 她扭腰避过一次斜刺,在剑锋落下的瞬间就地一滚,刀气挥出,却只割破了对方的衣摆。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把剑? 笔直,锋利,毫无拖泥带水可言,没有凝滞迟疑,也绝不委顿退缩。她的挥砍被依数化解,他劈刺的力度与方向也让她兴奋无比,几乎沉湎。 彼此过了不下五十招,从廊下到暗室,再到激流之下的山岩。水花溅湿了她的头发,也浸透了他的衣衫。 她看见他被黑衣包裹着的身体,腰腹的线条像夜豹一般流畅有力。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 她暴烈,他便隐忍;她追赶,他便引诱;她后撤一步,他的剑气便迅疾而至,要把她留住。 招数出了又解,毫无疲惫倦意可言。他双眼晦暗漠然,但剑锋却缠绵,他其实也不想太快结束。 明明已经交过那么多次手,对彼此可算熟悉看透,但她仍期待于他每一次出剑,总能惊喜,总能有新的挑战,这实在是过于奇妙了。 过于奇妙,坚硬金属之间,竟然能碰撞出柔软的敏感。锋锐到极处的时候,连对上彼此的眼神都如同被灼伤。 杀意冷锐,而心跳的热度却是滔天。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38节 每一声嗡鸣,都来得动人心魄。每一次避让与追击,都如同暗夜中的暧昧游戏。 水花顺着刀沿甩落,砸上他手臂后破碎四散,她看见他双眼,冷淡之中,是被深深压抑的狂热。 狂热于这把绝世美丽的刀,以及同样美丽的刀的主人。 江琮觉得应该停止,但已经很难再停止。 最后,在水花纷飞的山涧边,布满湿滑苔痕的石面上,他们气喘吁吁,对方衣服都已湿透,发梢也在往下滴水。 天边有云雾在翻卷,一道光线隐隐破云而出,彼此都知道,紧接着日光便会显现。 时间不多了,这一夜果然漫长,漫长到什么都来不及了断。 泠琅看着江琮,他衣衫破碎了几处,那双像桃花又像凤的眼也如同沾湿了涧水,有湿润的渴。 她自己也差不多,头发早就散了,衣领也不知何时开了道口,二人都很狼狈,但又十分痛快。 如果这都不算痛快,那世上便不会出现棋逢对手四个字了。 泠琅抬起手,当着江琮的面,哐当一声,云水刀落在石面上。 随后,她走向他,带着未褪的热度和一身潮气一步步靠近。发丝黏在颊边和胸口,乌黑与雪白的对比鲜明无比。 江琮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走近,没有出招,也没有后退,他的目光顺着淌着水的发丝一路向下,而后骤然晦暗。 泠琅走到他面前,在对方深暗的眼神中,一根根掰开了他握住剑柄的手指,手一扬,长剑与刀躺在了一处。 “夫君,”她贴近他说话,语调因为激战劳累而有些慵懒,“可以说了吧?” 手指抵上他胸口,她仰头看他:“反正几乎都被我猜透,何必还这样遮遮掩掩呢?” 江琮低笑一声,他抬手将她湿发顺到耳后,指尖触到耳垂,冰且凉。 “夫人说得不错,”他哑声说,“我几乎被你猜透,实在是很心慌。” “所以说,北坡密林真的只是个幌子,里面其实空无一物,”泠琅摩挲着他胸口,漫不经心道,“圣上在找回里面的东西,而青云会也想得到。” 江琮喟叹:“是的,而其中的关键,便是春秋谈。” 他缓声道:“周厨子用母虫制成了春秋谈,又在造纸的过程中加入公虫,最后做出全天下只有一份的图纸——” “图纸空白一片,唯有浸泡过春秋谈的酒液方能显形。而图纸,便是北坡在守护的秘密,那里的东西已经消耗殆尽,必须要造出新的,才能守下这份基业。” 泠琅觉察出什么:“青云会的武器,为什么会落入圣上手里?” 她慢慢笑起来:“原来青云会最起初,竟是这般发家的么?只不过狡兔死走狗烹,反目成仇,不能得以善终了。” 江琮温声附和:“夫人聪慧……现在,说说你罢?” 他低下头,轻轻握住了她手腕,借着稀薄天光慢慢地看。 “入海四十九,竟能被这样的手使出,”他轻声赞叹,往不远处瞥了眼,“那是把好刀,不应该随便扔于石上。” 泠琅微笑着看他。 顿了顿,江琮试探道:“夫人没什么想说的?” “没有。” “果真是这般?” “如你所想。” “……” “怎么了?” “有些意外。” “为何?” “刀者其人淡泊温厚……怎会有这样的……嘶……” 泠琅慢条斯理地收回手,抬头望了望天。 “不能再逗留了,”她哼了一声,“我猜,天亮了还有一场好戏可看。” 第33章 花间蕊 泠琅居高临下地看着江琮。 青年正以一种类似于蜷缩的姿势半跪在石上, 发梢的水流淌到眼角,又从下颌滴落,砸到覆了青苔的石面, 开出一点水花。 他看上去像想要控诉些什么, 却又无力出口,只能用这种憋屈又不甘的眼神,一边忍痛, 一边咬牙闷声。 “夫人这一下,颇有泰山厚铁掌的意味。”他挤出这句不阴不阳的赞美。 泠琅低着头笑:“夫君,得亏我留了个心眼,不然这回还真被你骗了去。不好好伺候一回, 指不定以后再来一出呢?” 江琮面色苍白:“倘若我闪避不及时,日后夫人倒是想伺候也无法了。” 泠琅作恍然大悟状:“这是想一劳永逸?我愿为此效力。” 江琮强撑着站起,他身形有些摇晃, 还未站定, 见到泠琅抬手, 居然下意识避了一下。 泠琅微笑道:“我只是想搀扶夫君, 这般怕是做什么?” 江琮任她把住手臂, 不躲不挣,竟有些颓唐意味。 “夫人这般记仇小气,以后可怎生是好。” “夫君知道如此,今后便少耍把戏。” “我……” 二人鬼鬼祟祟, 趁着天未亮日未升时溜回房中, 各自擦干收拾后,又要来热水浸浴。 世子夫妇为何大早上就要这么多热水?三冬不知道, 也不敢问, 只老老实实按要求办了, 出门对绿袖使了几个你知我知的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泠琅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她奔走搏斗了一整夜,正是疲乏困倦的时候。如今将身体浸在水中,四肢百骸仿佛都被温柔地抚慰,不由惬意长叹一声。 四周氤氲升腾着水汽,她靠在浴桶边缘,翻看自己右掌心。 那道伤痕,竟然没有裂得太深,是浅浅的褐色,已经又有了重新愈合的迹象。 兰蝎膏真是好东西,她闭上眼,用手臂拨弄着水花,在心中慢慢盘算。这种专治跌打损伤刀剑血痕的膏药,怎么会被一个体虚孱弱的世子使用?关于他的伪装,其实早有蛛丝马迹。 只是她自己在侯府中都忙于演戏,所以无暇静心考虑这些罢了,而他想必也是这般,才未瞧出她的破绽。 刀者的死,是真的与青云会有密不可分的关联。 她原本以为,顺着那把匕首的线索顺藤摸瓜,总能沿波讨源,寻得答案。但—— 一开始,她是完完全全的无牵无挂,即使在侯府如履薄冰到了极点,心中始终有一份狂妄在,被发现又如何?打不过还跑不了吗,大不了从头来过。 就算前日和江琮撕破脸皮在林子里打作一处,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互相把持着把柄,你来我往而已。 直到黄昏时,她在水崖边看见了那个女人,才真正意识到这趟水,比她想象的深得多。 那是什么样的气度?一身布衣,未施钗环,简简单单地负手立在那里,就已足够让人心生畏惧迟疑。 更别说周边层层山影中,还藏匿着静默无声的剑或戟,尖锋或许从事始终都对准于她,而她却如羔羊一般茫然无知。 同女帝的偶遇促使泠琅发生转变,这两天发生了太多事,她深刻意识到春秋谈牵连如此之广,必须按捺本性,谨小慎微,才能博得机遇。 所以在江琮同俘虏轻言细语的时候,她将刀柄攥得都快碎了,也不过一句老实点。 要是从前的她,不可能这般轻巧放下。 没办法,泠琅知道他掌握的东西比自己多得多,知晓的信息更是天大地别,若想成功攀附拉扯住这条过墙梯,必须展现足够的价值与诚意。 他想瞒骗她,她就用刀锋告诉他这不可能;他想抛弃她,她却率先扔了武器,手无寸铁地一步步行到他身边。 她还是喜欢惊险,喜欢下赌注,并且从对方深暗的眼神中看出,她果然赢了。 要一个用剑的人顺从地放弃他的剑,并不容易,但她还是赢了。 从此前的虚与委蛇不同,这日的天明亮之后,他们的合作才刚刚开始。 即使彼此仍有诸多秘密,但这一夜过去,一切便有了新的意味,所有的试探和周旋可以更明目张胆。 忍耐,忍耐,这是李如海从前告诫过她千百遍,却难以习得的东西。如今必须镌刻在心底,时时警醒,刻刻谨记。 她愿意蛰伏那么一段时间,这不算什么委屈。 青云会。 众所周知,这个神秘的组织是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只是奈何它过于隐蔽强大,所以一直无法完全拔除。但如果当初它兴起之时,其实有女帝的暗中支持,那一切便迥然不同。 无非是些狡兔走狗,鸟尽弓藏的俗套故事,女帝从来不是什么仁爱慈厚的帝王,从如今仅存的开朝功臣泾川侯府便能看出。 春秋谈,关乎青云会当初为女帝铸造神秘武器。 武器被锁在北坡密林,这消息在坊间算是心照不宣,如一把悬在头顶,时时威慑的利剑。人们知晓它的威力,便会少了很多不该有的心思。 但是—— 倘若那里其实已经是一具空壳呢?重兵把守着的,不过是一个粉饰太平、维持表面的谎言。 谎言迟早被拆穿,而女帝绝不会想看到那一天。 这是从白鹭楼苍耳子说的话,以及同江琮交锋的只言片语中推断而出的。回来的路上,她又问了一遍,换来对方的默认。 这着实让她心底一寒。 “那件武器是什么?” “全天下大概只有圣上,以及当初春华门那一战的人知道。” “春华门那一战……不是几乎死伤完全么?” “夫人知道这个,便不必问我。” “……” “武器没有了,当初记载着铸造方式的图纸也空空如也,需要春秋谈来使其再次显形,”青年温声说着,“夫人想来已经知道,这会关乎什么?” “夫人想为父报仇,可这背后牵连的太多,已经不是一刀下去就能解决的事。” “你真的准备好了吗?那或许是无法想象的牺牲。” 他注视着她,神色平淡,语气轻描淡写。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39节 泠琅怎么回答的?她笑了一下,然后将右手递出来给他看。 骨节纤小,手指细长,肤色亦是白皙,好似从未沾染过什么。 然而在虎口与鱼际处,覆着一层茧,指间长长短短数道伤痕,因为年代久远而变得浅淡,要细认才能分辨。手腕被刀柄抵住的地方,也泛着红晕。 翻过来掌心朝上,一道狰狞深刻的疤,正好刻在使力摩擦之地,经过一夜鏖战后,边缘又有了微微翻卷。 “教会我用刀的人,造就了这只手,”她静静地说,“若它不能用于回报他,那留着也没什么意思。” 江琮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泠琅希望他最好也别说话,他们并不是可以畅聊这些隐秘心事的关系。那些插科打诨、虚假蜜语多来一百句也无妨,但若要正儿八经说这些执念夙愿…… 多少有点叫她浑身不适。 最后的最后,一切收拾妥当,二人衣冠楚楚地斟茶对坐,又是一副郎情妾意的模样。 谁也看不出,就在昨夜,他们各自杀了人,又从走廊打到瀑布,彻夜折腾未曾睡眠。 泠琅说:“我看见那间屋子里有一根丝线,像是北洛侯世子的东西。” 江琮并不意外:“那就是他的东西。” “他和此事有关?” “无关。” “难道是你?” 江琮微笑不语。 泠琅默然片刻,说:“那根线,被我收着带出来了。” 江琮的笑容凝结在脸上。 泠琅理直气壮道:“你行事这般鬼祟遮掩,还不准我防着一手?反正我已经拿出来,那里已经没了。” 江琮勉力道:“至少也该先问过我……” 泠琅反问:“你杀了那人的时候有问我?” 江琮喝了口茶:“过去的事,何必反复提。” 泠琅冷笑道:“过去了几个时辰也叫过去的事?罢了,现在该如何?” 该如何?江琮喝完足足一盏,才告诉了她关于那根线的始终。 北洛侯世子傅彬心悦二殿下傅蕊,这件事周所周知。 傅彬其人,头脑简单,心境其实不坏。他这份心思虽然昭然若揭,瞎子都能看出来,但他自己也就喝醉上头才敢稍微吐露。要说肖想公主的回应,那是万万不敢的。 傅蕊对他也是无奈,一来他并未有越轨之举,而来两人毕竟是多年好友,要是不提这一茬,还是能快活地在一处交际玩耍。她性情温和潇洒,又好交友,其实是女帝的三位子女里人脉最广,性情最佳的一位。 前几年为了争夺皇储,潇洒的二公主也不免操劳经营了一番,虽最终落败,她并未表现出什么沮丧失意,但—— 傅彬偏偏觉得,他的心上人明明比大公主果敢从容,更比小皇子温厚慈爱,怎会落得个竹篮打水的结果? 他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定要觉得谁都想害傅蕊,又认为她到底想争上那么一争。他甘愿做那无名无姓的马前卒,为她走向至高无上之位的道路添砖加瓦,纵使无人知晓,也绝不后悔。 如此一来,偷了傅彬身上的东西,再同那杀手尸身放于一处,自然会叫他百口莫辩。 泠琅想不通:“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 江琮忍耐道:“只不过是帮二殿下一个忙,送她一个把柄,好叫她清净。” “你心肠太坏了,万一殿下要追究,那傅彬……” “托夫人的福,这算是落空了。” “你又如何知道他这些心思?”泠琅狐疑道,“你这个分舵主平时半点不中用,全致力于探听这些八卦秘辛。” 江琮如今对于这些质疑已经不再恼火,他坦然应下:“兴趣使然。” “真无聊。” “见笑了。” 泠琅同他这么唇枪舌剑几回,心中却逐渐不安起来。 接下来的一整天,天气沉闷阴暗,乌云低低地压着,却迟迟没有雨落下,只叫人心中憋得慌。鸟雀胡乱地飞,草虫也乱糟糟地叫,一切都是很不安宁的模样。 一整天,二殿下都没有派人来邀请相聚,她好像遗忘了别馆里的客人好友,众人只有各自消遣。 泠琅连嘴皮子都懒得再斗,她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果然,在天彻底暗下去之前,一声惊叫划破了最后的平静。 傅彬死了。 他尸体被在树林边上发现,连着一起的,还有失踪了两天的周厨子。 他们的身体倒伏在草丛中,各自身上都有伤痕血迹,像是经历过一场搏斗。那把扇子已经破碎,还沾了血,摊在地面上,再也没有一摇一晃的风雅。 泠琅站在人群里,静静地凝望那副扇面,她之前就发现上面题了几句诗,只不过一直没机会看清。 借着这个机会,她细细地看,终于知道了写的是什么。 “初见花间蕊,再无叶里花。” 他真的很喜欢二殿下。 第34章 骤雨终 闷雷自天边滚过, 暴雨终于落下。 雨水擦刮过树梢叶片,又流淌砸落在土壤中,这是夏天以来第一场雨, 它不会平静。 草丛中的某些东西很快便被冲刷一空, 那些翻动的尘土、干涸的血液、未来得及被发现的刀剑痕迹,它们十分轻易就无影无踪,好似从未出现过。 傅彬的尸身被安置在一处屋室中, 二殿下已经派人快马加鞭下山送信,只是雨势太大,待送信人抵达北洛侯府,那边的人又过来, 不知需要多久。 玉蟾山别馆是用来消遣游玩的场所,谁也没想到会出这等凶恶事件,遭受意外的, 还是那个风流俊雅的北洛侯世子。 听北洛侯世子的近侍交待, 世子醉酒后昏睡了一个昼夜, 第二天才苏醒, 醒后头疼不适得厉害, 还打发他们去厨房弄点醒酒的药汤。 世子挑剔,从前在府中只饮用专门的方子熬的药汤,有此要求,众人不疑有他。后来房中只剩一人伺候着, 世子说想再休息一会儿, 也将其屏退了。 再后来——便是不知所踪,遍寻之后, 终于在树林中发现了尸身。 几名近侍伏在地上战战兢兢, 说世子从前便时常抛下侍卫单独走动, 他有武艺傍身,玉蟾山脚布防又严密,怎会想到问题出在别馆内部呢。 公主府的下人,竟也有如此胆大包天,丧心病狂之徒! 厨房众人都说,周厨子从赏兰会开始的第一天便不知所踪。他脾气向来古怪孤僻,明明一个月银钱也就那点数,却时常能打来好酒自酌自饮。早就怀疑那钱财的来路,没想到竟是来源于偷鸡摸狗。 从他的身上翻出金珠数粒,玉镯一对。东西被呈上,常瑶郡主瞧见,当即便失声:“那是我的东西!” 她自称第一天下午去钓鱼之前,为了方便行动,将玉镯留在了房间。后来回去如何也找不到了,没想到竟出现在此处。 这话好几个贵女都纷纷作证。 一位厨娘又嗫喏道,当天下午,有位夫人还来厨房中熬羹汤,正是让周厨子帮的忙,二人还一同过出门。 常瑶郡主闻言,也恍然道:“是有此事,当时我们在廊道中曾与世子夫人偶遇,她也是这般说的。” 此言一出,厅内众人齐刷刷望向角落。 泠琅的手正搭在江琮臂上,她知道迟早要问到自己身上,所以并没有慌乱。 她微蹙着眉,似是一边回忆,一边缓声叙述。 “的确如此,夫君向来习惯午睡后一碗甜羹,来了这里,妾身也想尽力操持……周厨子帮了忙,妾身品尝后,却觉得少了点侯府中的滋味。” “他说,若想增添清甜滋味,可加点新鲜榅叶,这物事在山上正好有。妾身唯恐味道不对,惹夫君不快,便同他一道去山中摘了些。” 众人听闻,皆是了然神色,目光便又往江琮身上落,只见他不住地低声安慰身侧娇妻,显然是怕她受了惊。 那位姓李的厨娘接着道,周厨子回来之后做了一会儿事,而后又离开灶房,再没人见过他。 这样一来,事情真相似乎已经明朗。 周厨子途径宾客房间,见四下无人,便起了心思入室行窃。窃得一大票金珠玉镯后,因山脚守卫太过严密,无法逃出,只能回别馆附近逡巡徘徊。 未曾想,遇上了出门散心的北洛侯世子。 世子为人刚正耿介,又自负武艺,见其鬼鬼祟祟,便要捉拿问话。如此相搏,最后却落得这样的结果。 世子的致命伤在后脑,是被推搡后磕碰所致,而周厨子身上大小伤痕皆是玉扇留下的,皆与此番判断吻合。 说这些的是二殿下身边的侍卫长,他从前在宫中当差,是后来被圣上派到二殿下身边去的。大雨来得快,他匆匆从山脚赶来,在雨水来临之前做了这番推测。虽不至于盖棺论定,也算给了众人一个交代。 傅蕊沉默许久,才慢慢开口。 “究竟如何,还需雨停之后大理寺来人再作定夺。但无论怎样,此事发生在此地,终究是本宫之过。” 她穿了身云水色的衣裙,整个人素淡得像一副旧掉的古画,说话的时候,语气平静,面上也没什么表情。 “若朝乃本宫至交好友,此事,本宫定会给他一个结果。” 没什么沉痛,好像也不算悲哀。 泠琅凝视着这位尊贵的帝女,她猜不出她此时在想什么。傅彬对公主而言,是儿时好友,纵然后来渐行渐远,甚至有了尴尬,但毕竟代表了那么一段真挚的年岁。 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但二殿下的友善亲切是出了名的,就算傅彬曾给她带来一些烦恼,人忽然就这么去了,再怎么说,也不会一点也没有动容。 但在她年轻的、姣好的容颜上,很难看出悲恸的影子。 泠琅默然,她同殿下并不算熟络,仅有的印象让她觉得,这是位少有的潇洒温和的上位者,再多的揣测,也是徒劳。 此事便算有了潦草的结尾,侍卫长此前盘问了一圈,各位宾客及他们带来的寥寥奴仆皆有不在现场的证明,等雨一停,他们就能离开玉蟾山。至于剩下的,便是二殿下和大理寺的事。 人群离开花厅的时候,泠琅走在最后面。 江琮的手仍然在她手中,二人十指紧扣,在众人眼里是十分亲密、互相安抚支撑的样子。只有泠琅知道,他的手从始至终都凉得像夜里的涧水。 即便肌肤相贴,也没有丝毫温度可言 她站在人群之后,默默地注视,那些锦葵色或是松碧色的衣摆依次离开,他们面上有的是惊吓后的茫然,有的是震悚之余的叹惋。 还有的在默默垂泪,眼圈通红,那似乎是哪家清官贵女。或许她心许北洛侯世子多年,如今是再也无需说出口。 再也无需说出口,就像那日席上的傅彬一样。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40节 他在酒席上的醉态仿佛还在眼前,年轻的男子,遥望高位上的心上人,眼神不可谓不真挚。那未能说尽的话,假如能道出,又该有多炽热。 没人能知道了。 鲜活的生命陡然被剥夺,世上从来不缺少这种遗憾。 回去的路上,雨势依旧很大。 漫天的雨丝,即使在暗沉乌黑的境地里仍有压迫的力量,树影在风中被撕扯,潮气一阵阵地扑飞而来。 此时的摇光涧,再没有剔透水流、浮光跃金的景致。可以想象天明之后,那秀美水瀑恐怕将同黄河壶口关肖似了罢。 雾里道上,绿袖掌着灯走在前,三冬安静地跟在后面。 暗影重重中,泠琅始终握着江琮的手,她侧过头去看青年的眉眼,他的神色始终却比傅蕊更淡,流露不出任何。 她想看出点什么,却是无功而返。 耳边似乎还有他此前对傅彬的评价:头脑简单,行为做作,心地却是不坏。说这些的时候,他语气是淡淡的调侃,眼神中却没有遮掩怀念。 昨日在溪涧边,他同傅蕊所谈的话题,到底也是当初三人的快活时光要多些。 事情发生的时候,他们一起去的现场,花厅里的盘问探寻也是一同面对。从看见傅彬尸身开始,江琮面上就是那副表情,眉眼微敛着,好似万事与他无关。 “只不过帮二殿下一个忙,送她一个把柄,好叫她清净。” 这句话,绝对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泠琅想问,但说出口的却是别的话。 他们于室内对坐,屋外是满世界的雨声,屋内是一盏昏黄摇曳的油灯。 “二殿下她,真的对北洛侯世子没有任何感情吗?” 她轻声问,却好似并不是想寻求一个答案,只是在喃喃自语。 江琮手边的茶已经凉透了很久,他听了这话,却拿起来饮了一口。 “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感情自然是有的,只是殿下身为帝女,众人面前不宜失态罢了。” 泠琅直视他在火光中深黑的双眸,她说:“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江琮极其浅淡地微笑起来。 “夫人,”他轻轻地说,“我有时候觉得,你实在过分敏锐了。” “因为我很熟悉那种眼神,”泠琅回答地很快,“我在父亲身上看到过很多次,只是那时无从分辨,现在回想了无数遍,印象反而更深。” 江琮没有接这句话,他侧过脸,去望黝黑一片的窗扉一角,即使在这样的暗夜里什么都看不见。 “这场雨会下多久呢?”他慢慢地说。 雨下了两天。 第三天的时候,终于稍稍停歇,天地重回亮堂,风比从前更温润凉爽。 北洛侯府的人来得很快,也走得很快,他们带走了傅彬的身体,车马从玉蟾山离开,甚至没有等大理寺的人正式定论。 泠琅和江琮一起,穿过长长的、洒落着新鲜日光的走廊,去向傅蕊辞行。 帝女端坐着,形容比前两日更素淡,她还是很客气,温声和泠琅叙了会儿话,对意外致了歉意,说请海涵招待不周。 泠琅知道傅蕊定同江琮有话要说,呆了一会儿后便退出了屋室,只留他们在原处。 傅蕊凝望着女子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她平静地说:“你们二位感情似乎不错。” 江琮垂下眼,说:“公主,请节哀。” 傅蕊仍然没什么表情:“他今年才二十四。” 江琮默然不语。 傅蕊低声说:“我从前经常想他会何时成婚,对象会是怎样的小娘子,应该是活泼些的才同他适配。等他大婚那日,我定要送上份厚礼,叫他在谁面前都有面子。” “我从他二十,等到二十四,他却说不会娶了,心中有人,无论同谁成婚,都会委屈人家。” “你看,他为人明明刚直死板,为了讨我欢喜,才偏去学了那副风流情态。学也只学了个皮毛,若真能洒脱一些,何至于此?” 她慢慢地笑起来:“子璋,你说说,他何至于此?” 江琮只低声重复:“殿下节哀。” 傅蕊摇了摇头:“如今,算是遂了她的愿。” “人人都赞我温和亲近,殊不知对真正想亲近的人,我却只能装聋作哑,最后竟还是多此一举了。” “这些年,都是多此一举,”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知道你想帮忙,但那也是多余。我早该明白,她无论如何也是容不下他的。” “是我害了他。” “她要我做那无心无情的掌权者,我天真,以为可以斡旋谈判,但她从来没有打算给我机会,这是我的自大,终究也成了我的愚蠢。” 她流了一点眼泪。 “我现在有些后悔,那天为什么没让他说完?” “我本该好好听一听。” 那滴泪终于落下。 “这世上不会再有人对我说。” 第35章 初夏风 江琮走出门, 穿过长廊的时候,天边最后一流乌云也消散了。 泠琅背对着他,站在栏杆边远眺山景。风不急不慢地吹, 新生的日光洒落在她发梢肩侧, 让其身形镀了一层柔暖光晕。 江琮来到她身后,没有说话,他发现她这样沉默的时候, 会有一点难得的、极其浅淡的愁。 听到他来,少女微微侧过头,青年看见她微翘的鼻头,鼻尖泛了些红。 “可是冷了?”他低声问。 泠琅摇摇头。 江琮行到她身侧, 顺着她的视线往远处眺望,青灰山脊、蓝紫天际、以透着淡淡金色的云霞。 廊上空荡,没有一个人, 水流声离这里很远, 他们可以说些话, 不需要特意压低声音。 “我同殿下说的话, 都听到了罢。”江琮凝望着山色。 泠琅嗯了一声, 张了张口,却又闭上。 江琮轻笑道:“夫人在我面前,竟会有吞吞吐吐的时候。” 泠琅抿了抿唇。 “圣上为何要杀周厨子?她明明需要春秋谈。”她问。 江琮说:“我想了两天,也找不出他死掉的理由。” 二人陷入短暂的沉默。 片刻后, 泠琅试探道:“没有任何一方想让他死, 除了……” 江琮颔首:“除了他自己。” 他说:“一个隐姓埋名,改头换面, 放弃了从前拥有的一切, 在庖厨之地苟生十余年之人, 却突然有了死志。” 泠琅轻声道:“那天我告诉他,铸师在去年离开了人世,是我亲眼看到的。” 江琮低叹:“便是如此。” “那个断案的侍卫长是圣上的人,因为得到了命令,所以将疑点全部略过不提,”泠琅说,“在场的全是贵女公子,大雨阻隔,谁也没那个断案的本事。” 她喃喃道:“北洛侯那边……也不是会追究不平的样子。” 江琮平静地说:“他们是当今被赐姓的唯一一户,荣辱生死,全仰仗圣上心意。” “你把丝线放在那处,二殿下见了,自会去找北洛侯世子。”泠琅抬头看他。 对方淡淡地答:“若朝他太过执拗,不把危险摊开来讲,是不会懂遮掩,更不会知晓何时该放弃的。用一点小小手段来恐吓威慑,总好过最后惨烈无比。” “可惜这一切在圣上铁腕面前,没有任何用处。” “谁说不是呢。” 于是又是一片沉寂。 一个高矜贵胄,一个默默无闻,一个风华正茂,一个垂垂老矣。一个还拥有还未来得及书写的人生,一个已经历尽可以触及的沧桑。 两条迥然不同的生命消逝了,竟是相同的结局,像石块投入水中,很快便不能闻、不能见。 不可说。 泠琅在属于初夏的、柔凉的山风中沉默下来。 风把身侧青年身上的味道轻送而至,熟悉的兰香,冷冽清透。她瞥见他同样静默的侧脸,仍旧是淡敛着的眼眸,唇角平直,一丝情绪也不会流露。 她又想起他说起童年好友的样子,每一分调侃和怀念都如此真实。 他们的友谊在他十三岁那年戛然而止。像一把匕首从中轻巧割裂,前半段是鲜明,后半段是无尽晦暗。 在暗处呆了太久的人,不会舍得将那些过往轻易遗忘。只是如今,他若再回忆起来,已经全然成了不同的滋味。 他们并肩立在空明山景中,隔着一道风的距离,没有说一句话。 这是满具力量的初夏,暴雨洗尽尘埃,天际空荡到透明,每一片树叶都闪闪发亮。 泠琅却隐约听到风中的哀鸣,像断了翅的什么鸟兽,挣扎着咽下每一口血。 纵使喉咙阻塞破碎,也不肯显露于人前。 她在心中叹气,西京的路真的很不好走,江琮先前有一句话倒是说对了。 “这不是一刀下去就能解决的事。” 李如海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能痛快解决的事,从来不是难事,而以后多的是叫人举步维艰的局面。 阿琅,那时候你会发现,无论你的刀有多快,也会有慢上一些的时候。 这一点差错,便称之为命运。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41节 泠琅这两日所见,不过是别人的刀慢了一些,别人差错成了命运,这些却已经足够叫她沉默。 即使是帝王的女儿,也只能为心爱的人,默默流一滴泪罢了,连呜咽都不曾有。 她不禁有些怀念从前的日子,初出江湖,三两好友,闲时弄刀,困时饮酒。幼稚而坦荡,踏上寻仇之路前短暂的无畏快活的时光。 西京的日子真的有点叫她难受了,生活在这里的人,是怎样忍受过来的。 这个表面温和病弱的世子,便是这样一年年浸淫其中,最后变得如此黑心黑肚的吗? 江琮全然不知妻子对他近乎刻薄的怜悯,他回熹园后,还有一大堆事等着。 赏兰宴上,泾川侯世子夫妇的闪亮登场,竟引起了不小的谈论。 京中人都说,那病鹤公子如何温雅俊美,举手投足之间的风度简直不似凡人,而世子夫人更是明媚美丽,如芙蓉带露含娇。 二人站在一处,琴瑟和鸣,伉俪情深,彼此眼波脉脉,就像那白鹤偎在莲池之畔随风晒翅…… 泠琅听说了这些形容,不免一阵恶寒。 这恶寒发于心,形于色,便成了一个欲翻又止的白眼。 江琮瞥见,斟茶的手臂微微停顿:“夫人可是双眼不适?” 泠琅回应道:“晒翅常疑白雪销,我只是被夫君赛雪的风采闪到眼睛罢了。” 江琮微笑道:“夫人娇若芙蕖,艳似芙蓉,也叫我不敢直视。” 泠琅指了指案上叠得整整齐齐的书信:“这些是请帖?” “正是。” “你都看过了?” “差不多。” “都是仰慕夫君风采,想要一睹芳容的罢。” “上面自然也少不了夫人的份。” “难道每一场都要去?” “自然不需要,”江琮耐心道,“这里面,除了太女殿下的诗会、户部尚书的寿宴非去不可,其他随心意便可。” 他顿了顿,又状若无事道:“若是夫人想去见见什么年轻力壮的郎君,这里面倒也有合适的帖子。” 泠琅笑了,这人居然还记得那日她在摇光涧的阴阳怪气,真是小气。 她作出十分感兴趣的样子:“还请夫君推介一二。” 江琮淡笑着伸手,双指夹着一封抽出:“刑部尚书的大公子,年二十一,姓陈,玉蟾山的时候也在。” 泠琅思索:“穿青色,长得特别白那个?” “正是。” “男儿就要白玉无瑕,甚好,就他吧。” 江琮又取出一张:“腾洎侯次子,年十九,也是个相貌堂堂的。” “年轻便是本钱,甚好,把他也加上。” “礼部侍郎杜安,年二十五,身高五尺半,还未娶妻。” “这般高大?正合我心意,也留下。” 江琮颔首,继而手一抬,衣袖翻动。薄薄几页纸张随风飘飞而出,跌入身侧水塘,随着水波漂浮。 泠琅看着那逐渐晕开的墨痕,大惊小怪道:“好好一池水便这么污了,煞风景。” 江琮笑了声:“夫人若怜惜池水,便少看上几个郎君。” 泠琅回过头,也撑着下巴笑:“你这些年也未曾参加过什么聚会,是怎么把这些如数家珍般道出的?连谁身长几尺、谁又是个单身汉都记得一清二楚。” “每天晚上偷溜出去,就趴在人家屋顶上偷窥记录这些秘辛?未免太下作,哈哈——” 虽然心里知道,要探听这些其实相当不易,掌握信息对于一个庞大的组织而言又有极大的重要性,但她嘴上仍要逗弄揶揄他。 江琮不以为忤,他拨弄着杯盏中沉浮的茶梗:“夫人莫急,过两日你也同我一起,去行这夜窥屋顶的下作事。” 泠琅立马收起笑容:“当真?何时?” 江琮不阴不阳道:“当然是你我屡次邂逅的老地方。” 泠琅当即了然。 白鹭楼。 其实就算他不说,她也会给出这个建议。原因很简单,周厨子已死,世上再没有人能知道春秋谈如何制作。 但他逃出来这么久,就连曾经暂时躲避的泾川侯府都留了个空坛子,说不定也曾酿造出那么两坛三坛的,并未饮尽,或是赠与他人呢? 他在泾川侯府待过一阵子的事,泠琅说出来后,又狠狠嘲笑了一番江琮。对此,青云会分舵主只有默然,人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待过,甚至留下了痕迹,但他自忖侯府密不透风,竟然毫无察觉。 虽然这也不怪他,那时候才多大。 周厨子在厨房众人面前或许孤僻古怪,但他作为铸剑之人,立于江湖之中的时候,未必如此。 白鹭楼不知道春秋谈是什么,但若向他打听铸谷当初最出色的两个弟子其一,它一定有许多东西可以提供。 泠琅瞥了江琮一眼,对方也抬眼看她。 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点感慨,谁晓得当初一见面就你追我砍的二人,竟然会携手重回旧地呢? 对于这个,白鹭楼的苍耳子更是感慨万千。 当他看见两个黑衣覆面的人依次进入,一个背着刀,一个负着剑,刀他很眼熟,剑也见过许多次。 而这两人在某种程度上,都被他坑过一把。 书生模样的线人立即窜到了椅上,再没有摇头晃脑的兴致,连说话都变得磕巴。 “你们,你们这是?” 第36章 七日约 泠琅先是冷笑一声。 她迈开腿, 一步步逼近蹲缩在椅上的苍耳子。对方随着她的靠近,眼神愈发慌乱了起来,紧靠着椅背, 却丝毫不敢动弹。 “还在这儿品茗呢?”泠琅在他面前站定, 往桌案上瞥了眼。 苍耳子战战兢兢道:“在下为二位奉上两盏?” 话音未落,怦然一声响,是泠琅已经把云水刀连刀带鞘地拍在案上, 杯中茶水都被震得溅出些许。 苍耳子的身躯也震了些许,他彻底噤声不敢说话了。 泠琅一把拽起他的衣襟,将其揪离椅面:“托您的福,我这段日子被折腾得水都没心思喝, 还喝什么茶?” 苍耳子欲哭无泪:“这位女侠,这些事我都是提前讲于您的……” 泠琅阴狠道:“讲于我?好得很,我后来才晓得一份消息卖俩人, 在白鹭楼根本行不通!你见我初来乍到, 是存心诓骗我的罢。” 纤细的手指紧攥着苍耳子衣襟, 她看上去没费什么力气, 但瘦弱男子看上去已几乎喘不过气。 “白鹭主就是这么规训手下的?”泠琅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 “你就不怕我抖露出去,嗯?” 苍耳子勉力求饶道:“女侠饶命,您且听我说!” “你说。” “我——” 第二个字还未出口,前一刻还抖如筛糠的苍耳子如泥鳅一般, 身躯顺着椅背, 柔弱无骨,灵巧滑出少女的桎梏。 转瞬之间, 他已经出现在桌案的另一旁。 泠琅手中还抓着他的外衫, 此刻空空荡荡, 一片轻飘。 她眉毛一挑:“软骨功?” 多年的职业素养使然,苍耳子几乎就要下意识奉承一声见多识广,但到底憋住了。他足下生风,一个扭身,便要朝窗口逃窜而去—— 砰一声,他一头撞到了斜伸出来的一柄剑上。剑还未出鞘,却聚了足足的内力,如石柱般不可撼动。 一只手伸过来,又揪起了他深衣的衣领,苍耳子再次被人提了起来,活像条被生擒的泥鳅。 青年垂视着他,一语不发,周身寒气却凛然,看似精致的手腕却如铁铸一般。 苍耳子再想故技重施,却无论如何也不得了,他内心叫苦不迭,一滴汗不由在额边滑落。 泠琅抚掌:“跑?能往哪里跑?” 苍耳子一脸苦相:“你们二位……前些天不是还在房顶上大动干戈,我们第二天修缮都花了好些钱,怎么如今反倒联袂而至了……” “听这话,我们两个中间没死一个,你遗憾得很?” “不敢,不敢,这,哪儿能呢?” “少废话。” 苍耳子被重新请回椅子上,屁股摔得生疼,刚刚坐定,只听哗啦一声,颈侧被横上一刀一剑,严丝合缝,毫无转圜境地。 软骨功再厉害,可不能软头骨。纵有一声逃脱本领,也无计可施了。 往左瞥,少女一双似笑非笑的清凌眼;往右看,青年目光淡漠,却寒气森森。 他真想一股劲装晕过去,但想必装的再像,这二人也有当场妙手回春的本事。 左边人柔声道,“我们可被你坑害得够惨,我白白奉上了紫砂玉壶,他也花了数两黄金,便宜却全被你占了去。” 苍耳子颤声:“二位,二位到底想如何?” “不如何,”刀的主人语气轻缓,“只是头一次打交道便这么不愉快,多少有些遗憾。” 苍耳子暗暗咽了口唾沫,只听对方说—— “我们再给彼此一个机会?若是这回皆大欢喜,便既往不咎。若你还想打什么主意——” 冰凉刀背猛然贴上他耳际,少女凉凉地说:“那我便把你身上的皮剐下来,保证比那夜贵楼屋顶上的瓦更干净。”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苍耳子心猛地一沉。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42节 他还记得那少女初来之时,自己是如何感受,她声音听上去最多二十,身手虽好,但双眼止不住地四处顾盼,显然没见识过白鹭楼这等繁华之地。 玉牌递来,的确是楼中凭信,但却是早二十多年的款式,那一批伪造仿制的极多。 苍耳子话语中诸多试探,几番便确定了她是初来西京,并且一问起这玉牌来处,她便遮掩不答。 如此,他就轻易地判断,这玉牌来路不正,极有可能是这身怀绝技的莽撞少女偷来的。后来她一夜盗取王府珍宝玉壶,更是印证他所想。 常年同江湖各色打交道,这种蟊贼实在见过不少……手段了得是真,但惯只会暗中行事,硬气不起来。 未曾想,事态从他说查不出线索开始,便有了微妙曲折。青涩客气的女孩,在听完他搪塞后,当即便抽刀划出一道刀风。 它未落在他身上,桌上杯盏倒是悄然分作两半,切面整齐,宛若天然。 她沉沉地说了一句:“京城人好生没意思,来了这么些时日,已经叫我不耐烦了。” 那时候,苍耳子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 后来,便是无尽的恐吓威胁,少女已经够难缠,另外那个话少的青年更叫他胆寒。他便想出个狠招,干脆将消息卖做二人,只盼着他们调转火力,拼到对方头上,好叫他脱身而出。 这最毒辣的一招,也算落了空,二位阎罗竟施施然结成一派,来讨他性命了! 咬紧了牙关,却见她忽地收刀,少女下一刻倾身而上,附在他耳边用气声说了句话。 “你以为那作凭证的玉牌是我偷的,才这般轻慢?”她语气带笑:“其实你猜得不错,它的确原本不是我的。” 她一字一顿:“是我杀了它的主人,然后抢来的。” 话毕,苍耳子颈侧的威胁陡然一松,刀与剑顷刻归鞘,两道墨色身影一闪即逝,屋中再没有那危险至极的不速之客。 只有淡香仍旧在浮沉,甘佛手,茉莉与茶芽。 苍耳子的心跳与呼吸又过了很久才平缓,他瘫在椅上,感受到后背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玉牌原本的主人—— 他事后的确依照那上面的编号查过,它原本属于的人,的确好一阵没听到什么消息了。 难道真的被这位所杀?不会吧,那般角色,怎么可能! 思绪混乱,头脑昏沉,苍耳子在内心第一万遍后悔自己的自作聪明,他习惯性伸手,想取茶来喝—— 手指刚触到杯盏,却浑身打了个冷战。 他缓缓侧过脸,只见那盏茶已成空杯,内里再无浅碧茶汤,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叠好的纸条。 是了,他们离开之前,并未交待交易内容是什么。 只是他明明记得,刀横在自己脖子上的时候,这里面还是茶啊?难道是她附耳过来那一下? 苍耳子凝视着那张小小的纸,迟迟没有伸手拆开。 他想起世上的确有一套掌法,缥缈无影,虚幻无踪。取人袖中香囊或是眶内眼珠,都如捡拾一粒石子般轻巧自然。 或许她最后那句话是真的。 不然,怎么会有如此虚无缥缈的身手? 此时此刻,白鹭楼顶。 两道身影迎风而立,一个高一些,一个矮一些,一个别着剑,一个背着刀。 毫不形似的二人,却用相同的姿势立于屋脊,明月在他们背后升起,大而亮。 “夫人最后那一手,”有人低声,“倒是相当漂亮。” “还行吧,”另一人语气淡淡,“真想拍在他脸上,而不是单单拿来放纸条。” “那手法,倒是有些熟悉。”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想是快到了一定程度,所有路数都如出一辙罢。” “给了他多长时间期限?” “七天。” “是不是短了点。” “我只恨还不够短。” 江琮笑了声,忽然道“夫人对那人最后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泠琅答地飞快:“乱编的,好叫他老实点,别净整些腌臜动作。” “是吗。”江琮温声。 “是呀。”泠琅微笑。 初夏的夜已经渐渐显现出潮热来,二人站在风中,一时间没有谁再开口。 离开之前,泠琅回头望了望月色,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不知下次来讨债时,这天上又会是什么光景。 今日四月十五,距离和苍耳子定好的日期,还有七天。 四月十六,下了小雨。无处可去,只有和夫君说话,其间多有摩擦,险些大打出手。 四月十七,雨还未歇。依旧同夫君说话,依旧多有摩擦,终于大打出手,将对方制服于榻上,好生摆弄了一番。 四月十八,雨还在下。李泠琅啊李泠琅,万不可再这么打将下去了,不是下定主意要暂且和睦一阵吗? 如今还在府中,就动不动急眼,今后去往其他地方可怎么办?收收性子吧! 四月十九,和夫君大打出手。 四月二十,和夫君大打出手。 四月二十一,和夫君相互约定不要再大打出手,达成一致后,心平气和共饮清茶,却因明前龙井和雨前龙井孰优孰劣而争执不下,最终还是大打出手。 最终结果:泠琅所钟爱的雨前龙井胜。 四月二十二,没有去白鹭楼,而是去了太澜池畔的观雪楼,应邀参与太女殿下的诗会。 太澜池,是京中最为风雅的名胜景致,池畔有一座精巧漂亮的山丘,名唤香雪丘,以其春天时漫山盛开的如雪杏花得名。 而观雪楼,顾名思义,是香雪山上可以观赏杏花雪海的亭台楼阁。太女殿下设宴于此处,虽然如今时节已无杏花可赏,但绿树葱茏,水波浩渺,仍有好景万千。 世子夫妻从绿荫尽头携手而来,衣袖轻抚,裙摆款款。矜贵清俊与娇美明媚,对视之间,情意流转,你嗔我笑,实在般配。 “久仰公子美名,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呐。” “夫人之美,竟叫这满池芙蕖都黯然三分!” 左一句神仙眷侣,右一句珠联璧合,饱受注目的二人并肩携手站着,脸上的微笑俱是从容优雅。 无人晓得,那相连的宽袖之下,指与指的角力从未停歇。在众人听不到的时候,看似温柔的絮语,其实是“再捏我一下试试”的阴狠威胁。 吃吃喝喝,候了半晌,主办人太女殿下终于姗姗来迟。 听到唱喏,泠琅寻声去看,只见飘飞纱帐后,一位女子缓步走来。 芙蓉面,柳叶眉,一双含雾带露眼,竟是位娇弱美丽的帝女。 声音也如三月黄莺般婉转轻柔:“本宫来迟,愿未耽搁众位诗兴。” 泠琅随着众人下拜,心中却想,太女竟同她的妹妹如此不同。 那眉眼唇,虽然能看出依稀相似,但风格气质实在大相径庭,完全看不出是一母所出。 而且—— 泠琅望着高位上,那截衣袖下伶仃细瘦,白到透明的手腕。 殿下她似乎,也是身体有疾的模样? 第37章 论诗情 是诗会, 自然免不了要赋诗。 不过这项活动和泠琅没什么关系。一来她没那个随口一吟三咏的本事,就算能做出一两句,给在座各位也是不够看的。 二来, 这可是太女殿下的诗会。一说要赋诗, 但凡以有两分墨水自傲的青年才俊,谁不想争先在殿下面前露两手?怎么轮得到她。 况且,和傅蕊在玉蟾山的私人赏兰宴不同, 这回才算泾川侯世子夫妻在京中的头一次正式亮相。他们二人入席到现在,已经承受了太多注目礼,实在没有必要再经营别的。 于是该喝茶喝茶,该吃糕吃糕, 该捧场的时候就露出叹服微笑。泠琅一面应付着,一面偷偷打量高位上端坐的太女。 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女子, 名唤傅蔻, 今年二十有五。 因之前和傅蕊过打交道, 又在摇光涧下同那位人物不期而遇, 泠琅先入为主地觉得, 被钦定的皇储定会更富气度,未曾想—— 竟是位玲珑婀娜的娇柔女子,眉与眼俱是精致秀丽,行动之间更有弱柳扶风之态。全然不似傅蕊的明朗大气, 更同她们母亲的深沉莫测毫不沾边。 泠琅绝没有以貌取人的意思, 她知道,能在重重宫闱中厮杀到最后的, 绝不是温顺羔羊。 傅蔻的名声, 其实从来都同娇弱二字无关。 她听说过一些坊间传闻, 女帝身怀傅蔻之时,正逢宫变。头胎在动乱奔波中生产,是以太女身体一直不佳。 身体不佳,但意志和心性却毫不逊色。 傅蔻十五岁那一年,在某次秋狩上,曾遇见过一只狼。帝女举箭,几番犹豫迟疑,最终只射向狼足,让其得以逃离。 旁人以为仁慈,却不料帝女随后策马离开,顺着狼消失的方向,觅到了一窝正瑟瑟发抖的狼崽。 于是那年秋狩,傅蔻当之无愧地拔得头筹,原来她早就从母狼胀大的双乳中看出,它还有几只嗷嗷待哺的后代需要抚养,受惊后,势必要回到巢中察看幼崽的。 女帝听说了经过,当即大笑,指着傅蔻对群臣道:“此女类朕。” 这四个字在傅蔻成为皇储的今天,依然叫众人胆寒。没有人会轻视这个看上去娇柔无害的女子,她的手段甚至被当年血洗春华门的圣上赞叹。 那天,泠琅在玉蟾山别馆走廊上听着内里二人的交谈,心中不是不震动的。 那句“她要我做无心无情的掌权者”,不管怎么品,都是耐人寻味。明明皇储已立,为何还要用傅彬的死来震赫傅蕊?难道—— 如今得见皇太女,泠琅倒有了些大胆的猜想。 习武之人对于旁人精气神的观察是十分毒辣的,哪些人外强中干,哪些人看似瘦弱其实极具力量,这些其实很容易便能分辨。 之前被江琮诓骗,也是因为他一身的奇诡经脉把她骗过去了。 而傅蔻,显然更是气虚内乏的模样。虽然她举手投足端庄无比,肩始终保持在一个弧度,背更未松懈半分。但泠琅看得出,她做这些并不算轻松。 只是习惯忍耐罢了。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43节 女帝当年弑父后弑兄,手刃旧臣、血洗朝廷,新朝建立后亲自平定西北叛乱,时局稳定后又毫不手软地杀尽所有功臣…… 能踏着至亲骨血走向至高的人,断不会叫这个位置有半分落入他人手中的可能。 而一个皇储,或者一个帝王身体有疾,将会潜伏着多大的隐患,这一点甚至不用细想。 泠琅也不敢再细想,这西京真的不是人呆的,皇宫更是其中最极处。 一道清丽声嗓打断了脑海中的天马行空,她闻声抬头,发现席上气氛有些微妙。 这是? “逸之兄此言差矣,此处用‘发’字,才能显现幼芽破土而出之态,突出春雨之生机活力。而‘生’字着实平常了些。” 说话的是一位女子,看上去不过双十年华,一声藕粉裙衫娇俏可人,双目炯炯,十分的灵动活泼。 泠琅知道这是谁,太傅次女,姓苏,单名一个蕤,是京中有名的才女。名如其人,端的是欣欣向荣,活力满满。 “苏娘子且听在下道来。春雨静默无声,皆是趁夜而来,天明便散。这一夜过后,才能见着满地嫩绿的景致,‘生’字才能凸显春雨浇灌,草芽一夜而生之惊喜。‘发’字便全无这点意蕴。” 一位青年不卑不亢,侃侃而谈,他生得高大,更极其白皙,可算是面若冠玉翩翩公子。 这人,泠琅就更熟了,正是刑部尚书长子,姓陈。 十日前,她在江琮面前夸了句“男儿就要白玉无瑕”,结果陈公子的请帖下一刻便投身熹园池子,与清流中辗转沉浮。 泠琅饶有兴致地望着他们交流。 二人左一句“逸之兄太过死板”,右一句“苏娘子莫要局限”,引经据典,妙句频出,实实在在地贯彻了推敲之精神。 她看得津津有味,众人也津津有味。诗会若光是写诗——拍马屁——再写——再拍,有什么意思?当下这种文斗戏码才是最精彩不过。 时不时有人出来“说句公道话”、“二位听我言”,字里行间也不过火上浇油罢了。 傅蔻亦未加阻拦,她始终含笑望于众人,唇角弧度都未变过几分。泠琅偷偷瞥见,心中只有敬佩。 在这人人都看戏的当下,有人却偷偷扯了扯她衣袖。 泠琅侧过脸,看见江琮正淡笑着望于她,他勾勾手指,示意靠过来些。 她好奇倾身,想知道这人葫芦里卖什么药,只感觉一道温热气息落于耳畔,青年熟悉的清冽声嗓响起。 “夫人盯得这般目不转睛,可是有什么高见?” 什么高见?泠琅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对方却微笑不语,一副要等她回答的模样。 这是要拿诗文来刁难她?真是幼稚! 泠琅来劲了,立马胡编乱造起来。 “依我看,无论是春芽伴雨生,春芽伴雨发,这二者都过于流俗了些,”她压低了声音道,“不若改成春雨伴芽生,最能彰显春芽之生机勃勃,春雨之润物无声、甘当辅佐。” 她说完,自觉还有两分道理,不由叹了声:“简直是另辟蹊径,别出心裁。” 江琮的笑意一僵,似是没想到她还真论起诗来了:“夫人竟有如此学问,实在叫我汗颜。” 泠琅自觉反将她一军,当下十分畅快:“夫君过奖,不过灵光偶至,算不得高深。” 江琮慢悠悠道:“如此。” 泠琅不再理他,她又饶有兴致地望向席上的陈公子,这位俊朗的陈公子始终含着笑意,望着同他据理力争的苏娘子,眼神中竟有丝耐人寻味的温柔…… 嘶,难道…… 怪不得众人如此兴致盎然,郎才女也才,实在是般配,般配。 心中想着这番,耳边却又有人凑过来轻声。 “夫人可瞧出来了?”江琮幽幽道,“陈公子显然心有所属,这二人志趣相投,定是能琴瑟和鸣的一对。” 泠琅再次偏过头,对上青年一双饱含深意的眼。 她柔声道:“是么?” “这么说来,我同夫君更是志趣相投……” 她笑着抚上他手背,在满座高客看不见的地方,轻轻摩挲她宴前在他手上留下的印痕。 深深浅浅,或戳或拧,指与指之间在重重衣衫下进行过的,不为人知的追逐游戏。 少女眼含秋波,呵气如兰:“琴瑟和鸣呢?” 她看到,他眼中便又暗了些许,像潭幽而静的水。 在二人无声对视的当下,论诗的那对终于偃旗息鼓了。 很快,诗会也到了尾声。傅蔻款款起身,点评了一番席上佳作,说届时会收录记载成册,最后又致谢一番,终于结束。 皇太女离场,众人自然要下拜的,泠琅伏在地上,偷觑着傅蔻离开的背影。仍是端庄美丽,但下盘很轻飘,脚步落地时,因为过于克制而显得吃力。 她身体真的很差,即使有着宫中独一无二的条件治理调养,也仅仅只是这般,可以想象原来是什么地步。 回去的车厢中,只有泠琅和她的便宜丈夫。 她终于不用装作优雅,当即松了身躯,懒懒倚靠在软垫上,抬起眼看一旁的江琮。 这人还是一副清贵从容的模样,丝毫不见颓态。 泠琅评价:“装模作样。” 江琮瞥了她一眼:“什么?” “我是说,”泠琅伸了个懒腰,“晚上还要去白鹭楼,你到时候不会累吗?” “为什么会累?” “从前你无须出门,白天自然可以在府中呼呼大睡,晚上再出去鬼混,但今天忙碌了这么久,夜里定然会精力不济的。” 江琮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夫人觉得我就这么不中用?” 泠琅痛快道:“是啊。” 江琮又冷笑一声:“夫人多虑了,我好得很。” 他顿了顿,又说:“从前——就是今年以前,我平日白天也会出府。” 泠琅疑惑道:“你不怕侯夫人发觉?” “母亲忙碌,况且熹园都是我的人,他们不敢乱传。” “都是?” “嗯。” “三冬也是?” “怎么了?” “瞧不出来,他看上去不像是会在青云会杀人越货的样子。” “夫人以为青云会人人都得杀人越货么?” “嗯,好罢……连分舵主都体虚孱弱足不出户,手下不会杀人越货也正常。” “呵。” “那他是负责什么的?传信?” “试毒。” “夫君这样子还需要再添点毒?” 江琮柔声道:“夫人送羹的那段,是三冬这些年最辛劳的时日。” 泠琅反应过来,当即扑上去恼怒道:“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这福气不要也罢——” 车厢外。 三冬挥鞭的手微微一顿。 他隐约感觉到身后厢内传来的震动摇晃,以及夹杂在其间的翻倒声响。 少年认真地思索起来,他向来是个很能识人眼色的侍从,现在需不需要,把马车赶得再慢一些呢? 第38章 无名剑 下车的时候, 泠琅鬓发乱了一小丝,江琮行在她身边,脖颈上隐隐也有些痕迹。 具体是什么痕迹, 三冬不晓得, 也不敢多看。他只敢拿眼睛偷觑少夫人鬓边那缕乱发,它软软地垂着,随着她的走动而轻飘慢摇。 世子也发现了这缕不安分的东西, 他极其随意地抬起手,慢慢将它抚平。白而精致的指尖与乌黑软腻勾缠,好似做过千万遍般自然。 三冬默默移开目光,却又忍不住再望回去。 少夫人抬头, 似是嗔怪地看了世子一眼,还说了句什么。世子低低一笑,凑近她, 也说了句什么。 说的什么啊?让我听听呗。三冬好想知道, 但他已经不敢再偷看了。 因为世子有意无意地朝他投来视线, 宛若云淡风轻的警告。 三冬只能假装东张西望四处看风景, 他特意放缓了步子, 和落在后面的绿袖说话。 “你说,”他小声说,“世子和少夫人,什么时候能……怎么说呢, 就是那个……” 绿袖没听懂, 她大声问:“你想问他们什么?” 三冬简直想捂住她这张破嘴,他赶紧望向走在前面的那对人, 只见世子正微微侧着脸, 嘴上似乎在和少夫人说话, 眼神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绿袖还再旁边不知死活地追问:“你是问,少夫人何时会搬去世子房中?” 三冬想死的心都有了。 江琮却觉得十分有趣,他低头问身边人:“夫人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了?” 泠琅听得很清楚,但她脸上却装得很茫然:“什么?” 江琮轻笑:“装得颇像。” 泠琅赧然:“都是从夫君身上学的。” 江琮咳了一声:“万一,过两天母亲也说起此事,你当如何?”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44节 泠琅想了想,说:“还能如何?” 青年别过脸,不再看她:“没什么。” 风穿过垂花长廊,带着凉意吹拂过袖摆,泠琅舒服得眯起了眼,她随口道:“那就看母亲的意思呗。” “夫人自己的意愿呢?” “我没什么意愿,如何最能掩人耳目便是我的意愿,至于其他的……” 江琮停下脚步:“其他的?” 泠琅抿了抿唇,犹豫道:“上次大夫来过,说你目前过于空乏,气血也是虚弱……其他的,我更没什么好在意的罢?” 江琮默然地看了她半晌,接着发出了声意味不明的哼笑,拂袖而去。 这是恼羞成怒了? 泠琅想挠挠后脑勺,刚抬起手,却想起身后还跟着一串奴仆,这个动作不该出现在世子夫人身上。 她硬生生停住了手,转身一看,发现各位眼观鼻鼻观心,皆是早已习惯二位突如其来的摩擦冲突。 连绿袖都是一副“又来了”的模样。 她只得假装无事发生,默默又迈开了步子。 让人意外的是,晚膳时,侯夫人果然提了此事。 彼时泠琅正在专心饮汤,熬得恰好的生姜与老鸭,辛辣又鲜香。侯夫人甫一开口,差点让她一口没咽下去。 还不等她回答,旁边的江琮倒是回应了。 “儿身体还未好全,”他淡淡道,“晚间会有诸多不便,先暂且维持原样罢。” 侯夫人闻言,只当他们又在怄气,便没再提。 泠琅却想笑,她觉得江琮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十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憋屈。 男人,真是脆弱啊。 夜至,又是月黑风高,杀人放火好时候。 泠琅一面为自己束发,一面往外走,转了两个弯,一池粼粼水呈现于眼前。 同时跃入眼帘的,还有池边背对着她的负剑青年。 宽肩窄腰,长腿长臂,背影孤峭而淡漠。她知道这墨色行装下覆盖着的力量,薄而流畅的肌肉又以如何的模样排列。 或许是暗夜能扰人心智罢,老实说,她觉得他这副模样比白天要顺眼很多。 她走近,对方侧头看了她一眼,说:“刀呢?” “在外边。” “外边?” “就是东墙那棵杏花树底下。” “竟然一直藏在那处。” “不然我要大半夜拎着它,大摇大摆穿过侯府么?” “以前不能,现在却是能的。” “为何?” “因为此时站在这里的,只会是你我。” 泠琅弯腰,一把拔出树与墙之间藏匿着的武器,她手掌往上面拂过,沾了满手的尘土。 江琮在旁边看着:“暴殄天物。” 泠琅将刀别在背后,翻身上了墙:“刀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供着的。” 江琮紧跟着她,也跃了上去:“这可是云水刀。” 月明星稀,空荡寂寥的长街上,打更人的脚步都变得困乏。两道身形如月亮投下的阴影,快到就算瞧见,也会认为是自己眼花。 在屋脊上飞掠的空隙,泠琅还能向身边人低声:“正因为那是云水刀——” 她疾冲向檐角,继而高高跃起,腰与腿的弧度如一笔最惊险的提钩。 “所以沾点灰,也丝毫不影响它的锋利。”少女喘着气,回头望着江琮抬了抬下巴。 她好像很得意。 是应该得意,刀者的女儿,拥有天下最负盛名的武器,入海刀法也耍得熟稔无比,从一开始,江琮就知道她以此自傲。 这并没有惹人讨厌,相反,他觉得这份骄傲在她身上十分的好。 他甚至能想象她在面罩下会露出怎样的笑,唇抿着,唇角微勾,显现出满不在乎的神气。 江琮落到她身边,却听见对方好奇发问:“那你的剑呢?” “我的剑?”他重复了一遍。 “就是——”少女耐心解释道,“它也不是什么平常易得的家伙罢?” “为什么?” “哼,你当我不识货?虽然它瞧起来平平无奇,但剑身很薄锐,同你出招的路数十分契合,就好像量身打造一般。” 二人已经又来到白鹭楼外,在推门之前,江琮到底说了点真话。 “这不是我的剑,”他淡声说,“我也不知道它叫什么。” 泠琅说:“别人的剑,的确不该由你取名。” “但我晓得,它同云水刀倒是有些渊源,”江琮的手放在铜扣上,垂首注视她,“它们皆出于铸师之手。” “它起初是一件废弃品,铸师想铸出一柄薄而轻的剑,它稍重了些,他并不满意,想将其毁掉……但周厨子拦下了他,加以反复锻造,最终成为了现在的模样。” “周厨子投身青云会,带来了这柄剑,后来几经辗转落到了我手里。” “它最初的名字早已无人知晓,我只叫它无名。” 直到进门,上楼,苍耳子满脸堆笑地奉上根本不会被人饮用的茶盏—— 泠琅都还在想这番话。 那把剑,出于名满天下的铸剑世家,锋锐与硬度皆是世间罕有,在对的人手里,剑气能如寒洞冰凌般凌厉凛冽。 然而到最后,却只能出没于暗暗长夜,以无名二字概括罢了。 她凝视着座椅上的青年,他的面容隐于遮罩之下,连双眼都覆盖在兜帽下的阴影里。他在听苍耳子侃侃而谈,自己静默得像座不会作声的山岩。 苍耳子说:“周洛其人,乃铸师谷当年最杰出的二名弟子其一,他的师兄周渭,后来成功继任,成为了下一代铸师。至于他自己——” “因为一些理念上的冲突,周洛离开铸谷,在江湖上闯荡一段时日后,加入了青云会。” 苍耳子说完,顿了片刻,似乎等着二位听者表露惊讶,可惜什么也没等着。 那位青年仍旧一动不动,岿然如山,而他旁边的姑娘,一双眼只盯着他瞧来瞧去。 苍耳子便有些尴尬,他清了清嗓子,飞快道:“十五年前,他叛会而出,自此不知所踪,生死难卜。” “据在下调查,他早年间在江湖上虽行事低调,不欲与人往来,但仍有几位至交,其中交游最多,互赠过不少礼物的,是——” 泠琅了然,她就知道,在众厨子面前话少孤僻的周洛,在面对江湖中人的时候未必这样。 只是左等右等,却等不来苍耳子的下一句,她皱起眉,就要行叱骂之事,却听对方吞吞吐吐地开口了: “七天时间,太过紧急,在下只查出了一位,”苍耳子勉强道,“这位的来头不小,同周洛的渊源也最深,能打探到这么多,已经相当不易。” 泠琅不耐道:“能不能一次性讲干净?” “是,是明净峰的现任掌门,顾长绮。” 泠琅一愣,虽然他说来头不小的时候,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这哪儿能是凭“不小”二字便能概括的? 天下剑宗明净峰,凡是学剑用剑之人,没有不知道这地方的。 它以一套明澈三十六路剑法傲然于世,每年想要拜入门下的弟子不计其数,然而明净峰行事孤高,多数人只能沮丧而归。 当今掌门顾长绮,更是一身绝妙剑法,年轻时曾单挑西域三侠,让那三位气势汹汹地来,衣衫褴褛地走,自此传成佳话。 泠琅狐疑道:“真的假的?” 苍耳子立马赌咒发誓:“虽然在下从前的确利欲熏心,行了错事,但保证消息可靠度是白鹭楼之根本,纵使给我十万个胆子,也不敢在这上面说谎啊!” 泠琅摸着下巴,瞧见他面红脖子粗的模样,终究还是没再说什么质疑的话。 她在想,难道这回要远赴江南,去拜见那遗世独立的明净峰了吗? 半个时辰后,这个疑问得到了解答。 “自然要去。”江琮站在房顶上目不斜视。 泠琅迟疑道:“是我,还是你?” “是我们。” “可是侯夫人那边用什么理由?你今天才说身体不好,明天就说要远游了,也太……” “没用理由,就制造理由,”江琮垂下眼,“夫人,这不就是该你表现了吗?” 第39章 新鲜感 江琮的想法很简单。 他脉象奇诡, 任凭哪个医者来诊治都会得出时日无多的结论,即使如今已经平安渡过年初那场风波,一切行动全然自如, 但若要请人来看, 依然会觉得他危在旦夕。 他需要借来一点手段,来营造出健康的表象,让侯夫人以为他的确好了许多, 从而顺利离开京城。 泠琅听出了什么,她重复一遍:“一点手段?” 江琮温声:“自然得劳烦夫人出手。” 泠琅笑了:“我把夫君从半死不活中点化,现在还得送佛送到西,要屡次进献真气了?” “互利互惠罢了, 难道你不想晓得周洛到底为谁铸造的匕首?他自称是得了青云会的命令,酿酒和造匕首都非他所愿,更不晓得是谁需要——” “这些话, 他这么说, 夫人便都信了吗?”江琮侧过头轻声问。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45节 泠琅平静地说:“没有全信, 当时想着晚上再问, 可惜这一切都被你搅黄了。” 江琮叹气:“我也未曾想到, 圣上的爪牙竟跟来了玉蟾山。” “你是京城分舵主,难道不能在青云会里面查一查,周洛到底哪些话是真的?” “京城分舵主,当然只管京城的事。更何况, 当年他还在青云会做事的时候, 我或许还在玩泥巴。” 泠琅默然:“你果然会玩泥巴。” 江琮微笑:“夫人应该知道青云会的特异之处,这样一个庞然大物之所以能在暗处窥藏, 同它的运转方式是分不开的。” 风忽得变大, 卷掠过夜空, 他头上兜帽被吹落,露出那双薄淡温柔的桃花眼。 “我从未亲眼见过主上,”他的声音被风裹挟着飘到泠琅耳中,“哪怕是任命之时,也是隔着数道帐帘参拜。后来若有任务,也是派青云眼来交接而已。” “这决定了只能由主上来找我,而我是无法轻易联络上他的。就算我知道有人明天就要放火,也没办法告诉他。” “付出一点效率,换来绝对的安稳,就是藏匿青云会的代价。” 泠琅的思维却很快:“这么说,你们十二个分舵主能掌控当地青云会设立的种种暗点,平日里又没有上司来严加管束。在某种程度上,简直可算作土皇帝、地头蛇了?” 江琮微笑:“没有谁有那个胆子,渭北分舵主前年在组织名下的酒楼里欺辱了女子,他的死讯传到其他舵主耳中时,才将将过了三天。” “你们这些人,只有谁死了,才会将真实身份暴露在内部?” “姑且算,尤其是这种可以杀鸡儆猴之辈。” 泠琅摇头:“奇怪了,你既然能掌管整个京城青云会的力量,怎么什么事都你自己亲力亲为?” “从前不会,但这次醒来后就尽量自己行事了,”江琮的额发被风吹得有些乱,“至于原因——夫人聪慧,不会想不出来吧?” 泠琅凝望他月色下乌黑的眼眸,想从那点温和笑意里找出点别的来。 她试探道:“你怀疑……有内鬼?” 江琮颔首。 “怪不得……你虽然经脉有异,但那根本不影响你的身体,反成你藏在府中装病的借口。” 江琮没有否认。 “所以,这次险些醒不来,其实是内鬼暗中做的事,完全在你计划之外?” 江琮抚了下掌:“便是如此,在查明之前,除了九夏三冬,我尽量不会再指使其他人。” 泠琅问:“青云主让你调查春秋谈之事,你如今有了眉目,想禀告也是没有门路的?” “没有,只能等他想问我的时候。” “那会是多久?” “或许半年,或许明天。” “他到时候怎么找你?” “可能一觉醒来,他的青云眼在床头站着。可能在池边煮茶,那人又从水里钻出来。” 泠琅好像被噎住:“你在开玩笑?” 江琮淡淡地说:“没有。” “为他做工,真够累的。” “是啊。” 泠琅不说话,只是不断拿眼睛瞥他。 江琮轻笑:“想知道我在青云会的原因?” 泠琅重重点头。 “就算说了,那会是真话吗?” 泠琅老实说:“不会,但万一呢?” 江琮柔声道:“的确可以说,只要夫人也坦诚一点,比如说——路引上写着夫人是滁州人士?那是真的吗?” 泠琅痛快地说:“假的,我根本没去过滁州。” 江琮接着问,声音低到有了诱哄的意味:“那夫人随着刀者一直归隐在哪儿?他已经故去这么些年,你今年才来的京城,那从前都是在哪里?和哪些人在一处?” 泠琅仰着头笑:“夫君,我就问了一个,你想问的也太多了罢?” “可我都想知道。”江琮十分无辜地反问。 泠琅哼了一声,不再回话,她转过身,轻轻行在高窄的屋脊之上,此处足有三丈高,但她的脚步如踏在地面上一般灵活自然。 夜风吹起她高高束起的马尾,送来一点清香,像新剥的橙或柚。 它清而淡,却穿过了他的面巾,让鼻尖得以灵敏地捕捉。 那把刀在少女背后,薄而纤长,每一分弧度都是恰好的美感,同它的主人如出一辙。 少女俯下身,几步助跑,在下一处檐角高高跃起。身形在月下闪过轮廓,像只振翅雨燕般轻巧。 回到熹园后,江琮到底把计划言简意赅地捋了一遍。 先按兵不动十来日,把明净峰的事情查得更清楚一些,准备得差不多妥帖了,再向侯夫人辞行。至于借口—— 泠琅的籍贯上写的滁州,侯夫人也以为她是滁州人,那就将计就计,以带着江琮去坟前拜老丈人为由,顺理成章离开京城。 泠琅觉得不可思议,虽然都是往南走,但滁州离明净峰所在的杭州怕差了十万八千里。 江琮却说,只要能顺利离开,到时候天高皇帝远,去哪儿还不是他们俩说了算,就算出东海、赴西域又如何? 泠琅反驳,说他前段日子还只能苟延残喘,就算渡了真气,显现出活力,侯夫人也不会轻易应允。 于是话题又回到他到底虚不虚上来。泠琅言语挑衅,说江琮必定因年初之事有了后遗症,最好不要兵行险招,还是让她一个人天高皇帝远,他老实在熹园就得了。 江琮就冷笑连连,说她没安好心,攀上他这棵大树,就想甩了他自己查探,到时有了眉目也要独吞,然后远走高飞。 少女的表情十分惊异:“你?大树?顶多是村口的歪脖子树,还是茁壮不起来那种。” 于是二人在池边动了点手,从石桌翻滚到水岸的胭脂花丛,气喘吁吁,语声凌乱,彼此的衣衫和肌肤都沾上胭脂色花汁,发间也夹了些脆嫩草片。 直到第二天,泠琅还总感觉鼻尖萦绕着若有若无的花汁气息,浓到熏人。 江琮倒是状若往常,他穿着身松垮的月白袍子,坐在那张昨夜才斗殴过的石桌边喝茶。 泠琅早上一出门,就瞧见这一幕。 青年侧脸淡漠俊美,握杯的腕与指骨节俱是精致,伴着身侧明丽清新的园景,简直漂亮地像副芝兰玉树图。 完美到,好似专门守在这儿摆给她看的一般。 泠琅驻足赏了片刻,终究还是走上前坐在他对面:“喝的什么?” 江琮眼也不抬:“雨前龙井。” “不是嫌它厚重吗?” “偶尔尝尝,还是另有滋味。” “哼,山猪难食细糠。” 江琮抬眸看她:“什么?” 泠琅笑笑:“夸夫君讲究。” 江琮便假装没听懂:“夫人今日可有空闲?” 这句话就是纯粹的明知故问了,泠琅白日里在熹园唯有闲极无聊四个字能形容,唯一的乐子便是在江琮身上找乐子。 她将玉瓷轻盏送到嘴边抿了口,甘醇微苦的滋味霎时便弥漫开来,当即十分享受地眯起眼:“没有空闲。” 江琮也跟着饮一口:“竟不得空吗?好罢,本想邀请夫人午后去西市逛一逛,看来是无法了。” 泠琅立即放下杯盏:“西市?你和我?” 她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两眼,看见七步外的廊角中有几个仆人正候着,又转过头来,细细观察江琮云淡风轻的神情,觉得他说的逛一逛,绝对不只是那么简单。 青年望于她,竟忍不住微微笑了,他觉得她刚刚四处张望的样子很有趣。 像只机敏狡猾的野兔。 泠琅压低了声音:“你是说——逛逛?” 江琮微微颔首:“逛逛。” 泠琅自觉已经从他隐含笑意的双眼中,探寻到了当下不好细讲的内容,她露出一副了然于心的神情:“好,那就逛逛。” 于是这小半天,她过得多少有些难熬,因为直觉告诉她,江琮是想领着她看看青云会京城分舵的某些暗点暗哨。 不然,笑得这般意味深长做什么?她口头时常讥笑他这个舵主无甚作用,现在他终于打定主意,要证明自己并非如此了罢! 怀揣着暗暗的激动忐忑,泠琅终于挨到了中午,她照惯例扶着江琮的手,走在去往偏堂的路上,只觉得此时穿廊而过的风都可爱了几分。 没办法,谁叫自从玉蟾山回来,她已经好些时日没有在白天出过门。从前江琮没醒的时候倒还忍得,如今在别馆玩耍了一回,又野回去了。 她手臂虽稳稳地依着身侧的青年,脊背也端庄地瞧不出任何差错,但心儿早已飞跃小池矮墙,层层坊屋,去到那鳞次栉比的西市街道上。 江琮也注意到了身边人的心不在焉,她动作姿态同从前好像没什么变化,但脚步轻了许多。 从他的角度,能看见少女浓密乌黑的睫毛,它不安分地闪动翩跹,像只欲往景致中去的蝶。 那颗痣也藏在其间,淡红色,随着她的顾盼而或显或隐,勾得人忍不住一直去寻、去看。 就这么高兴吗?他不动声色地想,虽然知道绝非是甘于束缚的性子,但不过去趟西市罢了,竟少有地显现出活泼雀跃来。 她在京城这些天,尤其是诗会赏兰会那种场合,必定是相当难熬的。 江琮收回视线,淡淡地垂下眼。事情水落石出之后,这里必然不会有什么值得她留念的东西,能回忆起来的,大概只有无休止的压抑和隐藏。 母亲或是那个小婢女,也比他这个名义上的丈夫来得更让人想念罢? 今日午席是烩鲜蘑,韭肉羹,鲫鱼汤和炒青葵。 清淡鲜嫩,是他惯常的口味。江琮的胃口却比平时更差,因为他总会回想那个问题,这里有值得她留念或是喜欢的东西吗? 泾川侯府,泼天的锦绣富贵,熹园更是京城四大名园之一,结交的都是帝女王公,珍馐美玉更是能为世子夫人随意享用。 对于这些,她会怀念或不舍吗?江琮觉得很悬。 他将一片鲜蘑送到嘴里,慢条斯理地品尝,目光却落在对面少女耳垂边缀着的一抹嫣红上。 西域的石榴玛瑙,红得纯粹无比,灼目耀眼。价值千金的珍宝被她不慎遗落在涧边,她亲自去寻的理由,也只不过是“侯夫人亲手相赠”而已。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46节 侯府对她而言,还没西市随便哪条大街自在。她看那些珠玉翡翠的眼神,也比不上瞧他手里的剑来得触动—— 哦,是了,若这里还有什么能让她孜孜不倦的,大概只有和他打架较量这一件事了吧?对此,他有时全力以赴,有时半真半假,总体来说,通常她才是压在上面的那个。 他知道她喜欢赢,但若以后都这么下去,她觉得腻味了,想转投于他处又该如何? 这种小娘子最是喜新厌旧不过,今天用刀尖挑他下巴,勾得他心痒难耐,明天看上谁流星锤使得威猛,鞭子挥得声音清脆,怕连他的无名剑是宽是扁都能忘得一干二净。 得好好想想…… 啪嗒一声,一双木箸落于桌案。 左边的侯夫人立即看过来:“木棍子都握不住了?” 旁边侍从立即上前换过,江琮拿着新筷,侧过头轻咳两声,特意避过对面那道好奇探寻的视线。 得好好想想,想什么?他刚刚满脑子都是什么? 在想这个满口谎言,狡诈无比,利用他的身份行自身方便的女孩,会不会对他厌倦? 她厌不厌倦,关他什么事?江琮咬着牙反思,但在某些方面,他的确不能再放任下去了。 他会尽力同她纠缠较量,同什么对方的新鲜感征服欲无关,只是想证明自己不是不行罢了。 仅此而已。 第40章 西市行 对于江琮心中的这番震荡, 泠琅一无所知。 她只觉得侯夫人的那句话颇为好笑,虽然失态后,他又恢复了那副冷淡从容的模样, 但泠琅心里已经做好打算, 晚些还要用这句来笑话他。 饭毕闲谈,侯夫人知晓他们下午要出门的事,便又来回叮嘱了江琮几番, 让他好生注意些。 “别的郎君都能带妻子游山玩水,你头一回也就逛逛西市,虽身体气力不比旁人,好歹钱财可带足了, 察言观色的本领更要有。” “儿知晓。” 出了偏厅,同亮堂堂的日光撞了个满怀,泠琅心情极好, 驻足眺望檐下一碧如洗的长空, 深深呼吸, 胸腔内充盈了满园柔软芬芳。 今儿的确是个好天, 夏天来到, 只会一日比一日更晴亮。 不知夏日江南,又是一副什么样的景象呢? 她心头慢悠悠地想着,又听到耳边步声,习惯性地就要去扶着江琮手臂。 却不料, 对方身体微微一侧, 她的指尖划过凉滑衣料,落到空中。 江琮不着痕迹地说:“今日天气甚好, 我自己行动便可, 无需劳烦夫人。” 泠琅莫名地看着他, 对方却自顾自朝前走了。 她当然这知道不用劳烦,他上房揭瓦都做得,回个熹园当然更不在话下。只不过平日里二人要通过搀扶依偎,来展现夫妻和睦恩爱,以掩人耳目罢了。 他如今多此一举是做什么?她默默跟在后头,瞧着佯装着吃力行走的江琮,步伐轻缓,摆臂也不流畅,衣袖于微风中轻摆,真有两分所谓病鹤的颓废美态。 泠琅简要暗评:惺惺作态。 江琮存心要装身残志坚的贵公子,她也不会闲着,跟在后头一会儿低呼小叫,一会儿鼓励赞叹,像个初次看到小儿独立行走的慈母。 “夫君,走了五十步了,真稳当!” “坚持呀,还有一百步就到熹园了。” “天哪,那里有块大石头,千万注意着些别被绊倒了!” 江琮忍无可忍地看向路旁草丛中的碎石,如果他忽然失明失智,或许会被那块石头绊倒。 身后传来少女清脆而饱含真情的呼唤:“夫君太厉害,一下子就绕过去啦。” 他感觉太阳穴在突突地跳,但身后不远处还跟着一串仆人,他们定是直勾勾地望着这边,自己选的路,只能装下去。 江琮慢慢回首,望上她那双狡黠晶亮的眼,柔声说:“夫人甚敏锐,若不是你提醒,我走过了都不会察觉这里藏着粒小石。” 泠琅走上前,终究还是拖住了他的手,情真意切道:“女子本粗犷,为妻则细,为了夫君,我多发现几块石头又有何不可?” 对方的手一如既往的凉,她贴上去的时候,还感受到了手指瞬间的僵硬。然而下一刻,他便微笑着,也缓缓回握住了她。 “有此良妻,夫复何求。”他低声说着,指腹状似无意地擦掠过她掌心,有些微微的糙。 泠琅收拢手掌,轻易地就捕到了这根手指,二人再次行在园中小径上,气氛似同先前一般甜蜜融洽。 她捏着他的手,在袖下细细地抚触,从虎口到掌心,又顺着纹路,划到每一根精致微凉的指尖。 她一眨不眨地看他:“夫君左手也有茧?” 江琮喉结微动,声音有些哑:“怎么了?” 泠琅眯着眼凑近:“可是我从未见过你用左手使剑。” 江琮低低地笑:“夫人没见过的多了去了。” 泠琅轻嗤一声:“承认的还算痛快,说,到底谁教你的剑术?” 江琮不说话,转过脸目视前方,唇角微微勾着,俨然一副不打算开口的模样。 泠琅心里痒痒的,她乘胜追击道:“你那些路数……哼,勉强算独特,也有两分意思,在剑招追求灵动花俏的当下,倒是不多见。” “还特意练了左手剑,怎么,是亏心坏事做太多,怕某天被仇家卸了右臂,还有另一只手来驱使么?” 江琮悠然道:“夫人猜得不错,正是这般原因。” “随口一说,你还打蛇随棍上了?” “我这个分舵主作恶多端,偏偏又弱不禁风不中用,不留两手后路,万一被夫人吃得渣都不剩,可怎生好。” “少废话,给我看看。” “嘶——看什么?” “明知故问。” “夫人纵然急切,但在这里恐怕不行。” “瞧你遮遮掩掩的样子,恐怕什么时候都不行。” “若是想行的时候,自然还是可行的。” “我才不信,除非给我看看。” “这里不行。” “车轱辘话是吧!” 二人拉拉扯扯地走过小径,径旁已经有茉莉在开了,小巧洁白。 葱绿枝叶被裙衫扫过,香气便幽幽漾开,萦绕在人的发梢指尖,清且透。 带着满身茉莉芬芳,以及一肚子对江琮装神弄鬼行径的怨怼,泠琅躺在榻上,开始例行午后小睡。 这一觉并不安稳,意识昏沉又朦胧,她迷迷糊糊地,做了个梦。 梦里,江琮被她绑在了椅子上。 青年墨发披散,脖颈处还有些许不知何来的红痕,半掩的衣领下露出截锁骨。他双手被缚着,微垂着头,凝望她的眼神黝黑而深沉,像化不开的夜。 而她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云水刀不紧不慢地轻晃,似是无言的威胁。 刀背靠近,冰凉冷锐,贴抚青年流畅紧致的下巴,又顺着脖颈,慢慢向下,轻蹭过他喉结。 一声难耐的喘息,那双似凤翎又似桃花的眼染上些难懂情绪。他的目光粘稠而微渴,像在凝视刀尖,好像又在凝视持刀的手。 泠琅听见自己在说:“给不给?” 他没有说话,只是胸口起伏略大了些。 刀光起落,困缚住江琮左手的绳索轻轻落下,哐当一声,一柄长剑落在他身侧。 而她一脚踩在他腿边,在他骤然暗沉的眼神中,倾身靠近,语气挑衅。 “捡起来,让我好好看看。” 青年似是笑了声,声音低到不可闻。 “遵命,夫人。” 遵命了,然后呢?你倒是捡起来给我看看啊? 剩下的内容,泠琅无法得见了。 因为绿袖在帐外锲而不舍地轻唤她的名,如催命魔咒一般,将她从梦境中拖出。 “少夫人,少夫人,时候到了,该梳洗准备出门啦……” 泠琅睁开眼,望着淡青色绣着瓜果纹的帐顶,久久失语。 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这也来得太快了些,都怪这个病秧子太过讨人厌,把她胃口吊得足足的! 平复了片刻,她翻身坐起,掀开帘帐往外看去。 绿袖已经准备好为她操办出门的行头,女孩儿雀跃道:“这身石蕊粉实在太适合少夫人了——咦,您的脸为何这般红?” 泠琅闻言,愣愣地抬手触摸自己的脸颊,果然一片滚烫。 “没睡好,一直做噩梦。”她不动声色道。 “原来如此,我前两日同红桃学了几个安神静气粥的方子,明天给您熬上两碗。” “安神静气粥?绿袖最近颇有进步呀。正好世子最近也睡不好,届时也同他做一些。” “嘻嘻,好嘞。” 三言两语间,泠琅已经坐在妆镜前闭上了眼,任凭绿袖在她头脸上捣鼓。 待会儿一定要同江琮说这个梦,她暗自想,并且添油加醋,把他说得十分可怜不堪。 更要在话里话外暗示,如果他不乖乖展现左手剑法,她真的会付诸实践,让美梦成真。 怀揣着恶劣心思,泠琅踏上出门的马车,掀开帘子往里看的时候,正对上青年若有所思的眼。 他注视着她,柔声道:“还未见过夫人穿粉色。” 泠琅坐在他身侧,脸上显现羞赧:“夫君瞧着如何?”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47节 江琮微笑道:“甚好。” 泠琅娇嗔道:“敷衍。” 江琮笑意更深:“夫人一用这种语气同我说话,我心头便发慌。” 泠琅娇滴滴道:“怎么会呢?我向来是最温柔不过,说起这个,我方才午睡,做了个好可怕的梦。” 她将梦境增添了一万分细节,慢慢地讲了,一面讲,一面细细观察对方的神色。 让人失望的是,江琮并没有如她的愿,露出畏惧害怕的表情,反而一直把玩着手中玉杯,唇边噙着一抹淡笑,十分之意味深长。 “说完了?”他哑声开口。 “说完了,”泠琅忿然道,“哼,我耐心有限,你若不老实听话,我早晚也把你这般办了!” 江琮笑着饮尽杯中温茶:“早晚是早还是晚?夫人说得这般笼统,也叫我不太好准备。” 泠琅冷笑道:“我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江琮耐心道:“我们一同揭的瓦也不算少。” “我现在就叫你瞧瞧——” 车厢外,三冬缓缓露出苦涩笑容。 二位,不过两刻钟的路程,你们这点时间都忍不得么? 狭窄摇晃的车厢里,软垫散乱,杯盏翻倒。 泠琅十分克制地没有把衣衫和发式弄乱,她正以一个十分亲密的姿势,被江琮按在怀里,乍一看像是夫妻在耳鬓厮磨。 事实上,他们双手相搏,脉门都被对方扣得死紧,稍一挣扎,便是钻心痛楚。只能这样相拥着僵持,谁也不肯退让。 泠琅说:“松开。” 江琮的吐息就落在她后颈:“为何夫人不松开?” “我要是松开,还能有好果子吃?” “可是看起来,夫人才是想给我好果子吃的那个,”他低叹,“竟做梦都想收拾我。” “那很快不是梦了,你别被我逮到——” 语声没有被特意压低,穿透了薄薄车帘,落了些词句在赶车少年耳中。 三冬的笑容便又苦了几分,什么松开、吃好果子、做梦都想收拾的……天可怜见,他纵然想听,却已经不敢再听,万一主上事后追究,只能装聋作哑了。 怪不得这几次出行都不带九夏,是怕他耳聪目明太过,把这些话全听了去罢。 马车穿过人声鼎沸的大街,又绕过两条长巷,最后在一家玉器楼外停下。 三冬如释重负,还未出声,身后车帘一掀,世子夫人已经自行款款而出。 脖颈纤长,眉眼柔美,石蕊粉的裙衫如春日软杏,将肤色衬得如雪般剔透。她甫一出现,便吸引了路人多多少少的探寻目光。 很快,便有人发现车厢上刻着的泾川侯徽记,心下便了然—— 接着,车上又下来一翩翩公子,端的是俊美无铸,风姿卓然。眉心红痣如丹鹤顶上一点,画龙点睛一笔,风流到了极处。 众人便更晓得,这二位是何人了,泾川侯夫妇的威名无人不知,而病鹤公子早年间也因画鬼的作品而闻名京城,而他新娶的夫人亦是美丽端庄。 这二位站在一处,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缓步迈入玉器楼,连背影都颇为般配,处处显现着神仙眷侣四字。 神仙眷侣中的女方低声:“有多少人在看我们?” 神仙眷侣中的男方回应:“所有人。” “真麻烦。” “若夫人嫌烦,下次轻装简行便是,今日第一次现身街市,母亲叮嘱,我不敢不从。” “母亲苦心,还是听她的话罢。” 两个人面上和和美美,一派温存,谁也见不着衣领下的印痕,袖摆内的伤口。店伙计瞧见贵客来到,早已笑开了花,点头哈腰地一路伺候,从一楼逛到了三楼。 只是,这位夫人似乎不太中意这里,越往后看,脸色越不虞,时常会对身侧公子冷言冷语。 伙计额上已有薄汗,吩咐手下去换一批来,心中不放心,最终又亲自跟着去挑拣。 没了旁人,泠琅立即单刀直入:“就这些?” 江琮状若不解:“这可是西市最好的玉器楼。” “什么玉器楼,你今日巴巴地邀我出来,就是为了买这些玩意儿的?” “不然,夫人以为如何?” 泠琅盯着他,江琮仍从容微笑,是了,他从未说今天要去什么地方,只是她自己在揣测期盼罢了。 难道真的会错了意?她不信他真的能闲成这样,可看他那副表情,似乎真没别的什么。 她只能咬牙切齿地等着伙计回来,咬牙切齿地随便选了几副玉盏玉镯,咬牙切齿地听着江琮说要找某位师傅改一改。 二人穿过一条长长的走道,又绕过一方有假山小池的庭院,来到一处小门前。 江琮推门前,回望了她一眼,眼中充满笑意。 泠琅终于觉出味来。 第41章 挑与选 走道尽头, 只有他们二人。 午后阳光静静地投射,尘埃漂浮,扣在门环上的手苍白修长。 门环上刻着龙首, 面目狰狞, 泛着青幽光泽。 龙生九子,椒图是其中第九,它状若螺蚌, 遇外敌便紧闭门户,雕刻在这里,明显为的是“紧闭防守”之意。 闹市之中的玉器楼,竟隐匿着这么一处人迹罕至的角落, 将人声车声全隔绝在重重回廊外,此处只有阴凉沉寂。 江琮并未立即推开,只噙着淡笑看向身后的少女。 泠琅扯了扯嘴角:“夫君着实太爱装神弄鬼了些。” 江琮莞尔:“夫人现在的表情着实有趣了些。” 泠琅也笑, 不过是冷笑。 江琮不再说话, 他回过头, 手指轻轻敲击在门环上, 发出清脆声响。 哒, 哒哒,一长二短。 默了两息,他扣住门环,往左边一拧, 这门环竟有机关, 被他扭动着旋转,咔哒一声。 门开了一线, 露出内里的幽暗。 泠琅抿了抿唇, 她已经十分好奇里面会是什么。 暗处激射而来暗器箭矢?墙壁上挂满了的刑具刀剑?抑或是一进门, 就排开两列人跪着高呼主上归来什么的? 她忍不住胡思乱想,身前的青年却已经抬脚往里迈了,在进门之前,他最后回望了她一眼。 那眼神分明写着,有胆子跟着吗? 笑话! 泠琅两步便跟了上去,甫一进门,便被内里的凉意激出层鸡皮疙瘩。 门吱嘎一声,自己合上了。双眼适应昏暗后,她往周围细细打量,不由有两分惊讶。 这里竟十分逼仄,堆满了杂物不说,还布满灰尘。若任何一个外人闯入,都会将此处认定为玉器楼一处普通杂物间。 当然不会这么简单。 江琮在重叠累起的箱笼边上,好整以暇地负手立着。泠琅懒得理他,只慢慢踱步上前,将这处小室打量了个遍。 仅有一扇窗,此时也被木条钉得死紧,只从缝隙中透出些光线来,好不叫这里彻底暗沉。 墙角堆着的,无非是些破烂货架,缺了角的瓷盘,断了腿的椅子之类。泠琅略微看过,最后在江琮身边站定。 “劳烦让让。”她没好气地说。 江琮十分顺从地退开一步,泠琅站在他方才的位置上,弯下腰,细致地观察那几口叠放在一起的木箱。 她犹豫片刻,抬起手,在上面轻轻叩了叩。 并没有关节与木料之间磕碰的脆响,这声音反而十分沉闷,好似里面填满了厚重岩石。 泠琅又叩了几下,反复确认后,没有像常人第一反应一般去开箱,而是伸手往箱身上推。 她聚了点内力,却是多此一举,一上手,便感觉到这几口木箱看似笨重,实则顺滑无比,十分轻松地便推出好几寸。 地下隐隐传来一阵轰隆,木箱移开后,地面赫然是一个幽深方洞。 泠琅站直身体,眼睛盯着那方洞,简短评价道:“故弄玄虚。” 江琮微笑:“这玄虚能唬住绝大部分人,只不过瞒不住夫人罢了。” 这话是相当的顺耳,泠琅哼了一声,唇角便不自觉翘起,她问:“若有人发现此处,不像你之前那般敲门环,而是直接进入,会如何?” “这里便不会有木箱。” “把箱子打开又会怎么样?” 江琮对着黑洞,施施然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便是飞箭毒针一类的寻常物事了。” 泠琅蹲下身,触到洞壁上的木质扶梯,稍作思索,便小心翼翼地沿梯而下,沉入到黑暗之中。 木梯很窄,只能由一人通过,但很长,曲曲又折折,且没有一丝光,只能依照着本能摸索而下。 地底极静,隐约有水滴声传来,偶尔触到周围石壁,也沾了满手的冰凉水迹。 泠琅暗忖,这该离地面有多深了?若是横死在这里,怕是一年都不会有人发现。 但她没这个担心,因为在无边的寂暗中,始终有一缕清幽冷馥的兰香,追随于身侧。 江琮就在离她两尺远的地方,这样的暗处,除非他想同归于尽,便不会对她出手。 越往下越是寒凉,泠琅刚觉得身上的轻软纱衣似乎薄了些,便敏锐地察觉到,下一个拐角处隐约可见的晕黄。 她心中一紧,这是要到了?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48节 离那处愈来愈近,她心跳地愈发快,终于,脚尖落到实处,她刚刚站定,身边便掠过一阵风。 人影一闪,江琮已经出现在了她身前。 青年身形颀长,将昏黄严严实实地挡住,泠琅站在他投下的阴影中,一时间没有作声。 他停顿片刻,接着朝前走去。 泠琅默默地跟在后头,她凝视着江琮的背影,发现他现在与平日里有些不同。 她还记得白天回熹园的路上,这人是如何惺惺作态,步履佯装得僵硬迟钝,连手臂摆动的弧度也拿捏得极好,将一个沉疴多年,入木三分地刻画了一个终于得以蹒跚行走的病人。 更别说,平日中那三句话一咳喘的德行,虚弱颓丧中,还要显露着贵公子的骄矜。说实话,要常年做出这副模样,泠琅是十分佩服的。 但现在—— 身形还是那个身形,但那份骄矜清贵已经无影无踪。穿梭在这绝对静谧暗沉的地下,他似是一个幽微的影子,只有沉默与孤峭。 泠琅想起来,这副模样她也是见过的。 那是某个月夜,她从白鹭楼带了一肚子火回来,隔着半池朦胧水雾,望见他独自望于池面的身影。 她当时就觉得,这人定是有一肚子烦恼,不然怎么光是在那站着,就能显现出萧条寂寞。 如今这种感觉又来了,他在前面沉默不语地走,像个迷路在九幽之下的孤魂野鬼。 好怪,按理说回了青云会老巢,他不该是如鱼得水,自在惬意么? 泠琅不知道这种莫名的感觉来源于何,或许是自己多心了,他们根本就没那么熟。她只随着他拐过一个又一个弯,路过了好几盏静静燃烧着的灯烛—— 一道石门出现在眼前。 二人同时停下脚步,江琮回头看她,眸中仍是熟悉的浅浅笑意,好似刚刚那种穿行与地下世界的孤寂只是错觉。 他说:“夫人猜猜,如今头顶上是何处?” 泠琅的方向感一直不错,但行了这么久,又全无参照物,这问题很难回答。 她迟疑道:“我们似乎……一直在往北?” 江琮赞叹:“的确如此,我们现在已经到了西市最北端。” 他抬掌,抚于石门之上,随着一阵沉闷声响,石门缓缓向两侧移开。 “欢迎这位娘子……光临青云会京城兵械库。”青年语声漫不经心。 泠琅却觉得,这是他今天说的最为动听的话。 她注视着这处底下石室,或许用石厅二字更为合适。高两层,灯火通明,桌上柜中,整整齐齐陈列着的,用十八般武器形容都不能囊括。 刀枪剑棍这类寻常自不必说,就连如今少有人使用的锏或槊也摆了一整柜,傅彬钟爱的折扇亦能寻到。 泠琅啧啧赞叹,如参观什么豪宅别馆一般流连。 暗器、毒药、甚至火折子绳索护甲之类都应有尽有。她抚掌赞道:“这么气派,连造反都做得!还整日遮遮掩掩做什么。” 江琮温柔道:“正是想造反,才更要遮遮掩掩。” 泠琅懒得去辨这话里的真假,她停在一处全是刀具的展柜前,一边细看,一边评判。 “陌刀,”她指着一柄长柄大刀说,“太过沉重威猛,我不喜欢,但若配上匹通心意的好马,连斩二十人,倒是不在话下。” “苗刀,太窄太细,用的通常是些凌厉阴毒路数。我爹说,这样全然失了刀的真意,但我玩过几次,却意外的顺手。” 说着,她眼睛一亮,拎起一把直刃长刀:“这上面开了血槽?嗯……还有倒刺,这工艺能放在环首刀上面倒是少见,不愧是青云会的手法。” 说着,她手腕一翻,耍了个漂亮的劈砍,接着扭身回旋,双手持刀,从下而上斜斜一刺,刀气犹如实质,落地之时有铮然声响。 江琮微笑:“还未见过夫人这般使刀。” 泠琅此前用的都是李如海教的东西,追求缥缈灵动,而环首刀是大开大合之刀,方才那几下,自然同从前那些招数迥然不同。 她将刀依依不舍地放回原处,潇洒一笑:“略通皮毛罢了,夫君见笑。” 她一面同江琮说话,一面里里外外,把这一架子刀具看了个遍,瞧见顺眼的便拿起来比划,如老鼠进粮仓一般喜上眉梢,乐不思蜀。 终于,泠琅想起来问:“这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得到了消息,自然不会有人看守。” “哼,瞧你这般熟络,定不是第一次带人来这里。” “咳咳,为何这般说。” “我晓得你见我厉害,便想着笼络收入麾下,带我来这里,趁我沉溺其中意乱情迷,便提出些非分要求。” “……非分要求?” “譬如,让我当你左右护法,便送我两柄刀什么的……哼,还好我定力足够,你说什么我也不会听!” 江琮默了片刻,哼笑道:“我没有左右护法,也没带人来过这里。” “这处军械库,只有正式入了青云会的人才能领取一二,”他缓步走向少女,“至于夫人……自然同那些人不同。” 他凝望那双陡然亮起的眼,低低道:“看上哪些,尽管说了,届时它们会出现在去往江南的车马上。” 泠琅甜甜一笑,发自内心地说:“夫君,我同你相识以来,几乎从未觉得你如此顺眼过。” 江琮抬起手,帮她将一缕发别到耳后:“这么开心,为何还用‘几乎’二字?” “因为平心而论,从前你躺在榻上昏迷的时候,才是最顺眼的。” “……” “古人云,不会动的丈夫才是好丈夫,这话确实有道理。” “还想不想要了?” “但这话在你我之间,不算太成立。” “呵。” 最后,泠琅挑选了匕首两把,毒药三种,暗器数枚。至于刀,却一柄也没有要。 江琮没有问为什么,他很明白,手上有天底下最好的刀,其他的再怎么好,终究也是多余。 不过瞧她喜不自胜的模样,他心里觉得,这一趟的确是来对了,这个小娘子不爱调香弄琴,仅有的热情与兴趣全在于金属锋刃。 虽然那些毒药匕首,十有八九会用些在他身上。 给手下人配点军需罢了,他默默地想,她趁手了,事情自然也能解决得利落,共赢的事,没什么旁的意思。 回去的路上,她先前还在兴奋地谈论,后面便渐渐没了声响,头一点一点,最后靠到了江琮肩上。 车轮辘辘,车厢摇晃,少女的呼吸却恬淡安然,长睫乖巧地垂着,一点也没有顾盼流转的神气。 更没有先前在暗室中,点评各类刀具暗器时的神采飞扬。 江琮垂目看着,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她?池边黯然低落的,墙下凶狠凌厉的,同他来回时狡猾嘴甜的,还是此时得到了喜欢的事物,便如孩童一般安然酣眠的? 他隐隐觉得,这趟远离西京的江南之行,能让他看清很多东西。 第42章 狼与狈 立夏一过, 便一天比一天热了。 熹园的好处在此时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池水柔柔地漾,日夜都有凉风轻送。从廊下到窗前, 无处不是安逸凉爽, 偶尔有蝉声悠长,也不过显得这静寂更静。 这些日子以来,泾川侯府倒是有了件喜事。 府上那个疾病缠身的世子, 在年初一场大病过后昏迷不醒,长达两个月之久。命悬一线的他,竟在三月底安然回转了来。 不仅苏醒,连身体也一日日好了, 郎中日日来看,都说气脉强劲迥于往常,简直是造化神迹。 从前几乎不会出熹园的他, 现在时常出门走动。虽看着仍清减, 但气色姿态皆康健了不少。 侯夫人的开心直接挂在脸上, 一众下人也十分欢喜, 那个几乎算作是隐居于侯府的世子, 如今好似结束了苦行般的生活,施施然落到凡尘中来。 更妙的是,少夫人虽是因冲喜进门,但二人意外的投缘, 没多少时日, 已经是相敬如宾,和睦甜美。 平日种种有目共睹, 便有人在心中暗暗想着, 这侯府或许过些日子, 就能再添上一代人了。 关于这些,泠琅是听江琮说的。 彼时二人正对坐着下棋,她执黑,他执白,棋盘上黑白二龙正咬在一起,纠缠得难分难舍。 他神色淡淡,一面谈着这些府中议论,一面将她进攻的缺口一一拆解。说到“蜜里调油,日日腻歪,或许更有喜事近”的时候,脸上也没多的表情。 对方如此从容,泠琅也全然没放心上,只当这些风言风语是对他二人演技的首肯。 她心思全在棋局厮杀中,颇漫不经心道:“说到这个,日后我功成身退,无论是借假死还是和离,离开西京便能逍遥自在——” 黑子停于战场上空,逡巡片刻,终于落入场中,她收回手嘿嘿一笑:“倒是夫君,不会因此难讨新妇罢?娶过亲的郎君,终究是难让小娘子喜欢。” 江琮神色更淡了,视线亦只凝于棋子,不给对面少女半分。 他平静落子,将她最后一处空堵死:“这些便不关夫人事了。” “啧,关心一下嘛。” 二人手谈嘴也谈,这一局没用多久便结束了。泠琅的黑龙被斩得七零八落,她却并不泄气,只将棋子一一拣好,兴致勃勃道:“再来。” 她此前没那个耐心和兴趣,并不算会下棋,但在侯府这段时日,同江琮一起打发时间,终于品出些兴味。 纵有乱拳,也难打老师傅。在老师傅江琮手里,她今儿撑了许久,已经是莫大的进步,愉快之下便发出了下一场邀约。 然而,对方似乎兴致缺缺。 江琮饮尽手旁凉茶,便起身走到窗边,只留给她一个清冷背影。 “端午一过,便出发罢。” 泠琅微微一顿,去看窗前静立的青年,光影错落在他眉角唇沿,勾勒出险峭俊秀的线条。 她慢慢地说:“好。” 入夏已近一月,这些时日,他们并非日日下棋扯皮,该干的隐秘之事,一样也没少。 从西市地下的兵械库开始,江琮后来带着她,又去了几处暗点暗哨。 气派奢华的酒楼,寻常巷陌中的油坊,甚至是一处远近闻名的私塾,这些建筑内部竟别有洞天。 看着油嘴滑舌的跑堂小二,转过弯便换了副肃容,恭恭敬敬地行礼唤主上,手中记账用的狼毫竟能激射出毒针;状似烟视媚行的歌女,臂上轻罗暗香盈盈,一抬手,却能隔着半条江,用它拉来一艘隐于夜色中的彩舟。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49节 泠琅和江琮大多数时候都会乔装身份,或以黑布覆面,再同青云会暗哨交流。 “就算某日直接现身,他们也不会认为这是你我的真实身份,”江琮说,“无人不知,十二舵主最善伪装,即使见了真,也等于假。” 泠琅感叹:“此所谓——弄假太过,便难以成真罢?” 青年默然许久,才轻声道:“便是如此。” 这番见识下来,泠琅对青云会暗网的认知更上了一层楼,怪不得江琮足不出户,也能晓得哪家郎君生得白,哪家公子长得高。 这数十处暗点如蛛网上的关窍,任何一处稍微弹动震荡,他便能瞬间知悉。偌大京城,他仿佛才是幕后知晓一切的窥伺者。 而这样的角色,普天之下有十二个,他们分别盘踞在各处,拥有着可观的军备,数名忠心耿耿的能人异士,以及依靠钱庄酒楼获取的源源不断的金钱。 这样都不算造反,世上谁还算? 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隐在黑暗中的青云会,如另一只翻云覆雨手,能有同明面上的女帝一较高下的资本。 她深深意识到,能支撑着这一切安然运转的青云主,是怎样可怕的存在。 而要单枪匹马地挑战如此庞然大物,更是痴人说梦。 纵使她知道李如海之死同青云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仅凭自己,怕是在西京转上半年也如无头苍蝇。 攀上了江琮这株歪脖子树,实在是最妙的一步棋。 歪脖子树此时倚靠于窗,背对日光,视线不凉不淡地落在她身上。 “在想什么?”他问,“眼神这般古怪。” “在想夫君手段通天,能同你有这段缘,实乃三生有幸。” “是么,夫人真会这么想?罢了,”江琮凉凉道,“过几日,我便同母亲说下江南之事。” “咦,你去说?为何不是我来说。” “这种事还是由我来要好些,毕竟……” 毕竟什么,他便不说了。泠琅暗忖,这人不会在顾虑什么婆媳争端吧…… 争端自然不会有的,转眼,端午便到了。 府上人人都得了咸鸭蛋和米粽,侯夫人还放了众人半天假,允他们去探亲或看龙舟。 而她自己,带着儿子儿媳,订了洧江边上最气派的酒楼内最气派的一个包厢,一面看着下首热火朝天的龙舟赛,一面喝茶吃糕,同对面的年轻夫妇闲谈。 “祭日可是大事,”她温声道,“我知晓你一片孝心,这祭拜之事更该早些说,我也好为你二人置办。” “儿感激母亲好意,只是子璋刚有好转,此时不适宜远游……此事便一直压着没说。” “嗐,不说,他这个做夫君的难道看不出来?还好他算有眼色,主动来同我说,到底没耽搁时候——好了,不说这些,瞧瞧龙舟罢。” 说着,侯夫人凝望着热火朝天的江面,饶有兴致道:“黄绸的不错,我观这艘上面的少年个个遒劲结实,虽当下落后,但过了半途,定能后来居上。” 泠琅闻言,赶紧收回欲垂不垂的泪,忽略身边江琮似笑非笑的眼神,也往江面上眺望。 “儿不懂这些,”她娇赧道,“只晓得那红绸的冲得最前,十有八九便是获胜者了。” 侯夫人摇扇微笑:“非也非也,你们且瞧好了。” 最后果然是黄绸的赢了。 侯夫人大喜,一边吃茶,一边洋洋洒洒地忆往昔军中时光,说她从前如何操练士兵,如何观察个人潜质,又如何挑选出其中精锐来。 泠琅对这些挺感兴趣,一边扮作捧哏,一边甜言蜜语,只把侯夫人哄得眉开眼笑、谈兴大发,连儿子何时起身离开了都未多加注意。 回去的车马上,只有江琮和泠琅二人,侯夫人在酒楼偶遇其他贵妇,相约着去别处了。 泠琅懒懒地倚在软垫之上,餍足长叹:“今日所得颇丰。” “所得什么?”江琮哼笑了声,“如何从步态眼神来评判男子是否精壮?” 泠琅衷心赞叹:“这个问题上,母亲的见解的确独到老辣。” 江琮淡声道:“那我便提前恭贺夫人学有所成。” 泠琅撇嘴,说:“你不也颇有所得?我们先前说话的时候,你偷溜出去,是为了同暗哨说话罢?” 今日的确巧,侯夫人一掷千金订下的酒楼,正是江琮这个狡兔的三百窟之一。她一定不晓得,这笔钱兜兜转转,竟一点儿也没流往外人田。 江琮坦然道:“有个消息,不算好也不算坏。” “快讲。” “五月底,正是是明净峰招收新弟子的时候。” 泠琅翻身坐起:“届时不是正好浑水摸鱼?这可是大大的好消息!” “坏消息是,这是他们头一次正儿八经地招收弟子。” “什么意思?” “明净峰剑术天下一绝,每年都有人挤破了头想上山学剑,但它向来孤高挑剔,只看眼缘资质,不管来人是豪侠之后还是贵人之子,若不合标准,便统统拒之门外。” “净说些你我都知晓的废话作甚?” “但今年不同,或许是这样的做派维持太久,山上已经没什么人了——他们发了布告,说届时开展竞剑大会,前三甲便能拜入明净峰门下。” 泠琅哑然:“此话当真?这可不是世外剑宗的风格啊?” 江琮道:“这便是坏处,头一次操办这种事,谁也不知里面的水会有多深。” 泠琅思忖片刻,忽然莞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可,行到山前,还怕没有路不成?” 她悠然道:“既然开办比剑大会,那按理来说,明净峰对于某些想要瞻仰剑宗风采,借此机会挑选能人的来客,也不会断然拒绝。” 江琮轻笑道:“我同夫人……想到了一处。” 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些许狼狈为奸之意。 第43章 野地祭 元升三年五月十二, 宜嫁娶,宜土木,宜出行。 这天晴空万里, 一碧万顷, 几缕浮云如丝如絮,在天角自在悠游。洧水风平浪静,水面点点波光, 如跃动着的金片。 安远渡上,一排柳树垂下柔软枝条,于风中静静招摇。伴随着阵阵蝉鸣,泾川侯世子夫妻挥别侯夫人, 登上了往南的舟船。 船是好船,精致而宽敞,特意重金请来的船工是有多年经验的老手, 将船驭得四平八稳。立于船内, 几乎感觉不到摇晃震荡。 泠琅立在甲板上远眺, 心中第不知多少次感叹, 有钱真好。 想去年, 她千里迢迢来西京的时候,坐的是驽马驴车,睡的是寻常客栈。偶尔有差错,天黑了寻不到住处, 便在荒郊野地中应付一晚。 结果半年不到, 她摇身一变,进出皆有人搀扶, 休憩亦有人把守。本该舟车劳顿的漫长旅途, 变作成日在画舫似的舟船上吃茶看景。 若定力稍不足些, 怕是会流连其间,什么深仇大恨都抛之脑后了。 唯一有些许不适的是,在船上,她需同江琮歇在一处。 对于此,泠琅一时难以适应的,同玉蟾山别馆的宽敞气派不同,船上条件有限,床榻要窄小了许多。这就意味着大多数时候,他们二人不能各自偏安一隅,总会有些摩擦走火。 比如此刻,泠琅其实快睡着了。 锦被柔软舒适,船底浪潮声响隐约可闻,她思绪已经渐渐迷蒙,有类似于失重般的迷幻感。 在梦境与现实最模糊的交界处,眼看着就要坠入无边甜乡—— 少女一个激灵,幻象一一退却,她清醒了过来。 还是不习惯入睡之时有人在这么近的地方。 泠琅暗暗睁开眼,正对上一双同样毫无睡意的眼眸。 江琮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在暗色中,他轮廓较白日会更深刻一些,现在一语不发地将她瞅着,颇有点危险意味。 泠琅毫不示弱地盯回去,她低声质问:“看我干什么?” 江琮凉凉一笑:“没什么,只是在想今晚夫人会有何种花样。” 泠琅便哑口无言,上船已有五六日,几乎每一晚,她睡着后都毫无安分可言,第二天醒转,便是江琮隐忍而冰冷的眼神。 她时常做梦,若梦见同人比划拳脚,那定会挥舞着手臂砸到他。梦见殊死逃窜,腿一横,便施施然搁在对方腰间。 还有次梦见在山坡纵马,正是激烈畅快的时候,她手腿并用地贴在他身上。他想扒开她的手,她却生怕颠簸坠马,不依不饶缠得更紧。 梦里的马很结实,现实里双腿缠着的腰背也很结实。梦里的马很乖顺,醒来后江琮的表情却冷硬得像块冰。 他冷笑连连:“昔有孟德好梦中杀人,未曾想夫人也有这本事。” 泠琅心头发虚,但很快便梗着脖子道:“我还未嫌夫君身冰体凉,别的郎君热炕头,轮到你,便成了冻炕头。” “既嫌冻,便莫来挨我便是,怎得一到半夜便如此缠人?” “平日里思虑太重,总是做梦,怎么能全怪我?还不是你太过无用,若早能查明真相,我便早些解脱开来,届时谁也扰不了谁。” 话题进了死胡同,双方偃旗息鼓。只是夜深人静之时,同样的争斗往往会重新上演。 两害相较,泠琅觉得自己的不适便没那么不适了。江琮睡相很好,好到像个冰凉安静的死人,从来只有她折腾他的份。 更何况,在洧水上行了十日后,她也逐渐习惯有人在旁的感觉,不会再辗转反侧,连对方呼吸都能惊扰。 至于江琮——也早习惯挨打了吧。她没有太过关心,倘若第二日醒来,他没用凉飕飕的眼神看她,她便假装一夜无事发生。 眼下有更重要的,青州将近,下一处便是滁州。 滁州,泠琅胡编乱造的故乡,她在这里生活,有一个子虚乌有的教书先生父亲,而他在她十五岁那年去世。 戏,在下船前几日已经暗中上演。 众人发觉,离滁州越近,少夫人却一日日地低落下来,胃口不佳,神色也是恹恹。 众人茫然莫名,绿袖却从少夫人同世子的交谈中得知了一些信息,原来少夫人父亲当年去世后,她作为孤女守孝那三年里,曾经受过一些欺凌排挤,甚至险些被抓去嫁人。 如此一来,虽这里是她生长的故乡,更是生父坟茔所在地,但因着城中那些恶人,她其实没什么故地重游的欢欣。 竟有这样的前因,众人听闻皆义愤填膺,说这回世子定会给那些恶人一点惩戒。 然绿袖又说,少夫人心地良善,过去的事并不愿多计较,如今她有了好际遇,过往种种便随风而去罢。 只是这滁州城,就无甚好怀念的了。 那日,天上正好飘着蒙蒙细雨,将所有色彩都氤氲成一片。淡青或云白,朦胧地铺陈于天地。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50节 泠琅站在船头,江琮执伞立于她身侧。四十八骨油纸伞,伞面绘着水墨远山,同此时周遭的清雅景致十分相似。 船儿划破水面,江雾中,不远处的码头已经逐渐露出形状。伞下郎君揽着女子左肩,女子蹙眉远眺,双眼中似是忧伤,似是怀念。 十足的近乡情怯态。 “离家才半年,甫一看见这渡口,竟有些恍如隔世之感。”泠琅轻声说,语气怅然。 “夫人无需顾虑,”江琮语声淡淡,“不想见的人不见便是,今日一行只为先生来,旁人若要嘴碎,那便绑了他,按着去先生坟前好生拜拜。” 泠琅叹气:“我实在不想见到他们……当初父亲去世,一些故人邻里欺我孤女,什么闲言碎语都有,若不是实在被伤透心,我又怎会孤身上京。” 她默了默,竟低头垂泪道:“连带着,看着这城墙都心惊胆战起来。因着那些日子,故乡反倒做了伤心地。” 江琮忙为怀中人拭泪,他柔声安抚道:“那我们便不进城,只在城外好生祭拜。岳丈在天有灵,定会体恤夫人的难处。” 泠琅泪眼道:“夫君,你待我真好……” 江琮含笑为她抚平鬓角:“夫人心愿便是我的心愿。” 细雨斜斜,江雾沆砀,一双人儿立在伞下含情脉脉,执手絮语,如戏本上的真情桥段。 这絮语全被甲板上侍立着的众仆听了个分明,绿袖已经全情投入,几乎也要坠下泪来。 经历了这么多苦楚,少夫人却还能温柔可亲,以德报怨,实在是难得啊。 船终于靠了岸。 泠琅歇着江琮走在前,后面跟着一串仆人,皆捧着香炉香烛,提着瓜果陈酒。 滁州的城郊同其他地方的城郊没什么不同,无非是乱糟糟的树木草丛,或平坦或隆起的小坡土堆。只是在烟雨时节,一切都显得清新淡雅而已。 路有些湿滑,杂草也生得茂盛,并不算好走。泠琅提着裙子,毫不扭捏地行在野地之中,任凭湿泥露水沾染。 旁人见了,又是暗叹少夫人孝心可嘉。 在别人听不到的当下,江琮却低声问:“坟在哪?” 泠琅面上是淡淡愁绪,语气却充满不耐:“我怎么知道?” “随便找一处便是了。” “不行,得找个一看就无人管的旧坟,我可不想让别人的爹占便宜。” “那何必找坟,直接寻一片荒地,就说墓被掘了。” “虽然我编的生平很惨,但也不至于这般惨罢?届时还需扮作哀恸,我不干。” “夫人的假泪说掉就掉,这有何难。” “我掉假泪,你便必须假意安慰,你一那样说话,就叫我浑身难受,还是不要自讨苦吃了。” “……” “有了,你看那边——” 江琮寒着脸往泠琅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从茂盛的丝茅草中,隐约可见隆起的弧度,勉强能看作是坟头的形状。 其实更像一处天然形成的小土丘。 无碑也无庐,倒是可以借用一番…… 才思及此,身边的少女忽然一个箭步冲了上去,跌跌撞撞地扑进烟雨之中。 “父,父亲——” 江琮哑然,看着她全然不顾湿滑泥泞,跌跪在草间深深叩首,再抬起头时,她已经是满脸泪痕。 身后几步开外的某个小侍女见状,竟叫了一声少夫人,也扑上去同她哭作一团。对着一个长满长草的小土丘,二人肝肠寸断,凄楚极了。 身后还有一堆人看着,江琮咬牙扔伞,长袍一掀,也跪在了一侧。 他面无表情道:“岳父大人,愚婿不孝,当初未能侍疾一二,每感于此,时常垂泪憾恨……” 她能认一堆杂草作父,那他下跪念点悼文,也没什么大不了。 凄风苦雨,孤坟茕茕,众人无不动容于这一幕。只有身为主角的二人知晓,这只不过是一片荒地罢了。 回到船上,已是后话。 少夫人忧思太过,回来便昏睡了过去,世子发令继续往前行驶,去往咸城。 “出来一趟,也该陪夫人好好散散心绪,若郁结于心,终究不佳。” “我计划在江南一带游玩些时日,届时轻装简行,用不上这么多人。夫人房里的那三个留下,我身边那几个也跟着。” “其余的,领了赏赐,便在咸城返程罢。” “回去该说些什么,不必我多讲。” 第44章 纷纭说 元升三年六月初二。 未及小暑, 却已能感受到逐渐升高的气温。蝉伏于树冠一声声嘶鸣,天空永远澄净透彻,风暖熏熏地吹拂, 草木在此时已经茂盛到极致。 午时刚过, 咸城某客栈内,大堂正是人最多的时候。 每张桌子都有客人,有的正大快朵颐, 有的趁等菜间隙同同伴闲谈,有的从入座之时起,便闭目端坐,任凭四周喧嚣吵闹, 岿然不动如同古佛。 店小二游鱼一般在人群中穿梭,因着天燥,额头上沁出了一点汗。客人催促抱怨的声浪此起彼伏, 他忙得分身乏术, 已经有些晕头转向了。 在客栈忙活多年, 像今日一般的热闹, 是很少见的。 咸城只是一座小城, 没什么排的上号的名胜古迹,地方产出也无甚特别。这段时间却有大批客人蜂拥而至,或打尖或住店,好似这里一下子成了什么四通八达的要地一般。 不必四通八达, 只需能通杭州最南边的灵源镇, 便是咸城在短时间内能吸引大批游人过客的原因。 灵源镇上的明净峰,上个月散布了消息, 说将在六月初十开办比剑大会。比出来的前三甲, 将获得入峰学剑的机会。 此消息甫一传出, 江湖如同炸开了锅。 那可是明净峰! 三十六路明澈剑传世已有百年,如今纵观天下剑宗,它仍无出其右。明净峰行事向来孤傲高洁,每隔几年才会招收新的弟子,如今这大张旗鼓收人的做派,简直是千载难逢。 而明净峰掌门顾长绮,更是将明澈剑法同西域某神秘宗派剑法相融合,灵动更甚以往。虽然如今掌门已老,但威名仍丝毫不减。 这些年,有幸见过其风采的剑客,无不拜倒于诡谲瑰丽的剑招下,回去茶饭不思,甚至因此自惭形秽自断其剑的也不在少数。 能有机会上山求学,接触到如此玄妙高超的剑法,是每个用剑之人的梦想。于是这名不见经传的咸城,短时间汇聚了各方江湖豪杰,立志入峰者有,欲开眼界者也有,想趁机会浑水摸鱼者更有。 泠琅和江琮,显然属于最后一种。 她和他正坐在大厅角落,听着周围喧嚣,相对着默默无语。 放眼望去,各桌皆搁了些武器。剑是最多的,棕红或玄青的各式剑鞘不一而足,除此之外,便是长刀短刀,铁棍木棍。 仿佛谁若走进来,不将武器往桌案上狠狠一拍,高声唤“小二来壶酒”,就对不起这江湖人士之名头。 可惜,泠琅这桌上没有剑鞘刀鞘,只有一碟煎花生,一碟拍黄瓜,一碟猪头肉,以及两杯茶。 小地方的小客栈,东西种类少,做得也差强人意。 花生有的还泛软,有的却已经有焦味,一看就是客人吃剩后回炉再造的。拍黄瓜味道也淡了些,猪头肉则是干如柴火。 至于那免费添的茶,便更不必说,自打它放在那儿,江琮就没看过一眼。 泠琅却看了,不仅看,还吃喝得很起劲,彼时她正嚼着粒与香脆二字毫无关联的花生,竖着耳朵,偷听邻桌客人的闲谈。 “哟!这不是王兄吗,没想到太原一别,竟能在此地又遇上!来来,坐这边。” “咳咳,看来在下同张兄甚为投缘,半年不见,张兄变化倒是不小——” “哦,此话怎讲?” “张兄原来用重剑,刚劲酷烈,好不威猛,如今怎么换了把这么薄的。” “呵呵,王兄不必惊讶,难道你不是为了明澈剑法而来?” “自然是为此而来!但这同你换剑有何关联?” “这,便说来话长。小道消息,我原本不信,可后来又听说些传言,觉得姑且可以一试。你我投缘,今日我只讲与你听,别人问我,我都是一概不说的……小二,拿壶花雕来!” 说话的人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他音量不算小,内容却十足地吊人胃口,周遭客人已经暗暗听住了。 然而话说了一半,他却朝桌对面的人招招手,一脸高深之色地同那位王兄附耳交谈起来。 泠琅悻悻地喝了口茶,茶味粗劣而寡淡,倒是同焦糊的花生味道起到了中和之效。 对面的江琮抬起眼,凉凉地瞥她。 他用双方才能听到的语声问:“夫人吃好了?” 泠琅又扔了块黄瓜入口:“没有。” 江琮微笑:“夫人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泠琅将黄瓜嚼得嘎吱响,她满不在乎地接上:“在乎众人之间也。” “都是些不足为信的谣言,有什么好探听的?” “谣言虽不可信,但既然能传出,便能说明些道理,”泠琅放下竹箸,道,“从前有个村寨,不知为何传出半夜闹鬼的谣言,一时间人心惶惶,谁也不敢在夜晚出门。” “然后呢?” “然后——事情真相是,某家汉子同另一家的媳妇私会偷情,为了掩人耳目,不被撞破,才散播这等消息。” “这故事老套了些。” “老套归老套,道理依然适用。谣言先不论真假,但其影响却是实实在在的。” “哦?那关于明净峰的谣传,夫人有何高见。你我停留此地已有三天,昨天有人说掌门好软剑,软剑是上山之终南捷径,今天又有人说轻剑才易得掌门青睐。” 江琮淡声道:“若明日传出明净峰掌门其实是个用刀的,也不足为奇了。” 泠琅摆摆手,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众说纷纭,这至少能证明一点。” 江琮看着她:“什么?” 泠琅诡秘一笑:“你靠过来些。” 江琮迟疑一瞬,继而倾身靠近。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51节 泠琅凑近他,对着他双眼,一字一顿道:“明净峰的确是很受欢迎,” 她如愿看见江琮的神色从冷漠,到茫然,接着变作更冷漠。虽然他表情几乎没有变化,但朝夕相处太久,她对他已经十分地观察入微。 他被她狠狠地耍了。 泠琅实在想笑,但世子夫人的架子摆了太久,一时间难以转换,而且另一个角落里还有一桌侯府下人在候着。 她只能轻掩唇角,笑盈盈地观赏江琮寒肃隐忍的面容。 从侯府带出的大批人手昨日已经登船离开,咸城只留了几个最为相熟的近侍。他们早已习惯世子夫妇不喜有人近身的习惯,通常都远远地跟,双方都十分自在。 泠琅乐了半晌,才又问:“船儿回京了,接下来我们得需走陆路。” 江琮手指微动,泠琅看出他习惯性想喝口茶平复,然终究没有,思及原因,她面上笑意更深。 他将视线放于别处,道:“还有八日,我们提前三天上山便可。” “都准备好了罢?”泠琅迟疑道,“掌门……会如实相告吗?” “等见上面,便一切好说。” “听你口气,若人家不愿,还想用上些强迫手段了?” “那是最后的下下之策,但并非不可为。” “哈哈,那可是三十六路明澈剑,夫君真爱说笑——” 话音未落,身侧陡然响起一声怒喝。 “姓王的,你说什么!” “呵呵,有甚不敢说?什么世外剑宗明净峰,三十六路明澈剑……这剑法从前或许厉害,如今已经不过如此,没什么意思!” 满堂的喧闹似乎都静了一瞬。 在座各位几乎都是为此而来,谁能对此话不加以侧目?泠琅也好奇去看,不禁咋舌,这不就是刚刚那久别重逢、称兄道弟的张王二人吗? 先前还在交流秘辛,现在一言不合便剑拔弩张,还真是足足的江湖气性。 那王兄显然喝大了,他口齿不甚清楚,但仍勉力大声道:“明澈剑传到如今,已经早已失了最先真味,同西域秘法相结合……哼哼,蛮夷之地的东西,也不怕脏污了传统!” “什么超然世外,孤高低调的,纯粹是因为这剑法已经不复当年,不好意思现于世人之前罢了。” “为了这套不伦不类的剑法,你还特意弃了重剑换轻剑,当初苦习的功法全部抛之脑后,同这忘本的明澈剑有何区别?哼,若真被你入了宗门,也算相配。” 被讥嘲的张兄怒目而视:“明澈剑之高妙天下皆知,岂容你说三道四!” 对方却好似听了什么笑话:“天下皆知……哈哈,那掌门不过一介女流,也是天下皆知!你们一个个趋之若鹜的剑法,不过是被女人糟蹋过的东西罢了,还真当成什么宝贝……” “若当年的霜风剑柳长空还在,怎会轮得到顾长绮来入主天下剑宗!女人目光短浅,怎会懂剑,自顾长绮改创明澈剑法以来,明净峰便已经亡了!” 他说着,摇摇晃晃,一头栽倒在桌案上,酒杯翻倒流淌出液体,他浑然不觉,口中仍嘟囔着。 “世间……再无明澈剑法……” 姓张的汉子冷哼一声,扔下酒钱拂袖而去,再不管神志不清的友人。周围其他人见状,皆和各自的同伴互换了眼色。 泠琅一边看戏,一边吃菜,那碟黄瓜几乎被消耗殆尽。 她念念不舍地看着好戏散场,回过头,也想同江琮互换几个眼色,但人家移开了眼,并不想与她对视。 嘁,没意思。 堂下的气氛陡然有了些微妙转换,泠琅默默地听,其中出现最多的,便是“明澈剑法”、“顾长绮”、以及—— “霜风剑”。 而众人的表情也各有异同,有的义愤填膺,有的若有所思,还有的感慨万千,似是十分赞同先前那人所讲。 顾长绮的性别并不是什么秘密,众人对她的探讨也无非那几个话题,泠琅早就听腻了。 顾长绮如今已有六十,至于那霜风剑,一样是很久以前的事。 剑冷且烈,如霜如风。 霜风剑柳长空在江湖上展露声名的时候,大概是三四十年前。一袭白衣,一剑寒光,一身出神入化的明澈剑法,能长久地留在江湖人口中的名字不多,他便算一个。 不仅是因为他当年丰神俊秀,剑意翩翩,创下的事迹惊心动魄,更因为—— 他在声名最盛时死亡,一夜之后,再无人见过霜风剑。 以这种方式离开的人,没有跌落神坛的机会,他们往往会被记得更久一点。 那抹孤傲的雪色身影从此绝迹,成为了口口相传的故事。人们都说,当时再没有比他更优秀的弟子,这一代明净峰的掌门本该是他。 知道柳长空的人,无不为此扼腕。即使顾长绮的剑法也很好,声名亦不小,关于她的传说更从来不缺。 世事就是这般奇怪,一个活的人,却比不上一个死人。因为那人已经死了,你尽可以加之许多传说在他身上,反正他也不会从棺材里起来骂你。 最后这几句,是李如海对此事的评价。 他说这些的时候,笑容仍是温和亲切的,他说阿琅,待我身死之后,或许也会有这种奇怪的事发生。人们虚构一个无瑕的刀者,表达对他的敬意,作为江湖行事的标杆。 他们其实并不太在意刀者到底是谁,他到底吃咸还是吃甜,有没有做过那些事。只是这世上需要一些角色来成为传说,李如海三个字正好被看中。 泠琅那时不再是稚童年纪,这些话已经能懂。于是她问他,这样长久地活在声名中,是否会疲累呢? 李如海大笑起来,傻孩子,不然我为何带着你归隐于此? 泠琅便觉得他很可怜,那霜风剑柳长空是死后才有了更斐然的声名,而爹爹,却已这样活了这么多年。 “我终究也会死,我的名声,也终究会拿出来同身边人相比。就像柳长空与顾长绮,人们对此津津乐道,却无人关心他们之间到底是如何。” “阿琅……你是不甘寂寞的性子,这江湖迟早会有你的名字,到时候人们说起你,便讲这是李如海的女儿。也许会说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也许会说你配不上这所谓血脉……” “无论他们如何评价,我想,你都不愿意听到。” “你天资好,不用入海刀法也能成事,扔了云水刀,没人知道你是谁。你知道该怎么做?” “名声也好,传说也罢,这些都是我的水流,你涉足于此,只会为其所累。它们瞧着光鲜厉害,却会束缚你的手脚。” “阿琅,你远不止此。” 泠琅在想往事的时候,神色会和平常有些不一样。 双目会轻轻垂着,目光落于某无意义的一点,然后再也不会挪动,嘴唇微微抿起,脸颊便显得有些鼓。 江琮早就发现了这一点,也发现她这样做的时候,左眼上的小痣会十分明显。 她用这样的神色时,心里想着的是什么?若她后来想起如今这些日子,又会是什么表情和姿态? 江琮想,那大概是很久以后,因为他大概确定,明净峰上的事是一件麻烦。 耳边有其他客人的交谈声传来。 “明净峰,或许真的不行了罢?近十年招收的弟子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平日里也没听说哪个有什么厉害成绩。说好听些,是孤高超脱,不好听些,便是藏着掖着,拿不出手。” “啧啧,风水轮流转啊,这大厦倾倒,也绝非一朝一夕之事。要我说,定同那顾掌门执意改创剑法不无关系。” “其实近几年,关于明净峰的谈论基本如此,没想到如今它竟然堂而皇之举办论剑大会。呵呵,来得人这般多,诚心想入峰的恐怕最多五成,最多的,便是来查探虚实的罢。” “查探虚实……其实,我听说了一桩秘闻……” 百年剑宗,即使将颓,其诱惑也非常大。这两天歇在客栈里,左一个秘闻,右一个消息,泠琅听都快听吐了。 她再没了听下去的兴致,饮尽杯中粗茶,便匆匆起身离开。 晚些时候,江琮把要去明净峰的事交代了下去。 他带的那几个,十有八九全是青云会的人,唯他马首是瞻。而泠琅的三位侍女更是懵懵懂懂,只晓得听从命令行事。 江琮之前说离了京城便是无拘无束,的确有几分道理。但泠琅觉得还是憋屈,因为她依旧不得不同他扮作琴瑟和鸣。 是夜。 她仰面躺在榻上,身边是寒凉如死人的江琮。 她不知道江琮睡没睡,只知道他又在冻炕头,此时天热,这个缺点反倒成了优点。而她自小就怕热,此时翻来覆去,鬼使神差地,便想靠他近些。 才偷偷挪了一寸,对方便出声:“干什么?” 泠琅立马不动了,并且闭上眼装睡。 江琮冷笑一声:“装得倒有几分像。” 泠琅不装了,直接上手,把住他手臂,果然是熟悉的凉爽。江琮似乎习惯了忍耐,象征性挣了挣,便任由她贴着。 “你究竟练的什么邪功?”泠琅低声逼问,“这体寒定不是天生的,可别想瞒过我。” 江琮闭眼道:“我不是说了吗?十三年那年落水所致。” “落水能把经脉落得错乱了?这落的是奈何黄泉水呢。” “或许就是黄泉水罢。” “哼,懒得同你说废话……我们后日抵达明净山脚,可准备妥帖了?” “这已经是你第二十六遍问我。” “我总觉得慌,”泠琅喃喃道,“我的直觉告诉我,山上的事不会太简单。” 江琮柔声道:“那夫人的直觉有没有告知,若再不歇息,明天会很难早起?” 泠琅忽然贴上来,她轻声说:“没有,但它同我说,今天该是做那事的时候了。” 江琮把眼闭得更紧了些。 “做那事……”他哑声说,“度点真气而已,夫人不必说得这般含糊。” 泠琅扣住他手腕:“而已?瞧夫君这话,似颇为看不上我这点真气。” “也不晓得——”她用指尖划过他腕上凉薄皮肤,“是谁每次事前都巴巴地求,结束了也舍不得松开。” 江琮低低道:“我刚才可没有求,夫人为何忽然如此主动?还真有些不惯。” 泠琅哼笑一声:“给马儿送点粮草,好叫马儿跑得好。” 她翻身坐起,一把扯过对方的手臂置于膝头,一边闭目酝酿,一边同他说话。 “明净峰真如他们所说,已经日薄西山了吗?” “或许,但那毕竟是明净峰。” “那毕竟是明净峰……”泠琅轻声重复,“那毕竟是顾长绮。” “早几日,我已经派九夏前去送信,说想瞻仰剑宗风采,顺便借比剑大会来挑选些能人。对方欣然答应,待我们上山时,一切都将打点妥当。”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52节 “噢——泾川侯府的面子,纵使是世外剑宗,也不能不给。” “怕不是因着侯府面子,是二十两黄金的面子,”江琮平静地说,“要筹备这种盛事,明净峰得花上很多钱。” 身体逐渐升温,一团暖盈盈的气自丹田缓缓升起,泠琅闭目感受,将其慢慢往右手推送。 “今日在客栈,我倒是听说了些新鲜东西,”她说,“有人说……顾掌门身体有恙。” 江琮闷声道:“她年岁已高,有些疾病实在正常……嘶……” 熟悉的气息已经挣脱束缚,从他腕上进入身体,瞬间便将所有枯朽冲卷而过。 滚烫炽热,如跃动着的暖阳,一寸寸倾碾倾碾他空虚干涸的经脉。几乎无法承受,却又渴求更多。 即便已经这样做了许多次,但他仍旧无法平静淡然,这对一个习惯了枯竭干涩的人来说,实在是种考验。 她的气息鲜活且极不安分,一进入他体内,便向四面八方流窜而去,途经残破气脉,留下灼热余韵,他必须忍得很辛苦,才不会为之微微颤栗。 他不由生出嫉妒,同自己的残损寒凉截然不同,她拥有的是好之万倍的东西,偶尔这样施给他一些,已经足够叫人深深沉迷。 就像黑暗中站立太久的人,窥得别人指缝漏出的光,也会觉得那同繁星银河没什么两样。 他偶然体会了如此感受,以后该如何甘心它再也不会给。 那将会是可以预见的难熬。 漫长余韵过去,青年额上已经有了一点汗,几根发丝贴在脸边,却被另一只手轻轻拨开。 它慢慢划过他眉心,顺着鼻梁往下,在高耸的鼻尖短暂停留,如蜻蜓触水的一点。 他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喘息。 接着,那根手指来到了他的唇,它漫不经心又轻佻地摩挲,好像在撩动一朵什么花,或者抚弄猫狗的软毛。 他呼吸热热地洒在她指尖,潮而暖。 她缓缓勾勒他嘴唇的形状,却在对方忍无可忍,就要张口咬住的时候倏地收回。 蜻蜓飞走了。 “有这么舒服吗?”黑暗中,泠琅低声问,“是什么感觉?” 过了片刻,江琮才回答。 “像从生下来就忍受干渴的人,第一次喝到水。” 泠琅觉得这个形容未免夸张,但从江琮每次的反应来看,或许又没有。 她想到一些久远的,关于驯服猎鹰的故事。从自由桀骜到俯首称臣,只需要一些对峙,一些控制,一些叫人心动的甜头。 以及漫长的耐心。 前路危机四伏,她用一点无限再生的真气,换来某些时刻隐忍而渴望的眼神,老实说,她对此百看不腻。 为此付出些耐心,也没什么不可以。 第45章 茶棚雨 灵源镇名如其镇, 是个灵气十足之地。 同江南其他娟秀美丽的小镇一样,一条小河蜿蜒而过,碧波微漾, 衬着两岸的白墙青瓦淡如水墨。若有斜风细雨, 便更能朦胧成一片仙境。 更因背靠明净峰,隔绝了北风吹拂,雨雾在此处总会氤氲得更深浓一些, 雾中草木也比别处要更翠绿葳蕤一些,处处都是清丽好景。 泠琅初来灵源镇那日,天上正好笼着层蒙蒙细雨。入了六月,烟雨天气并不会多, 她头一次来这水乡便能遇见如此景致,不能说是不幸运。 可惜,纵有赏景之心, 也无法在镇上过多停留, 镇北的明净峰才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巳时刚过, 细雨不仅未歇, 还大有沥沥淅淅之势。 刚到山脚, 前方便隐约传来了吵嚷之声,泠琅掀开车帘往外看,只见仅容一辆马车通过的山道上,正被堵得水泄不通。 有五大三粗的人声传来。 “好端端的, 这马怎么就受惊了呢?” “大家伙都在后面等着呢, 能不能快些让路啊!” “还未进山便碰见这等事,真是晦气, 早知道就提前来了……” 似乎是道路湿滑, 前面有车翻倒, 导致后面的人也无法再进山。 泠琅放下帘布,在车内耐心候了片刻,结果迟迟不见通行不说,前方有人等得不耐烦,竟又有了摩擦。 “穷乡僻壤来的马,许是受不住明净峰的浩然剑气,才一头撞到山壁上。” “你说什么!” “呵呵,我倒是听说,大灾大难来临之前,畜生倒往往能察觉些人不能察觉的端倪,因此表现出异动……贵马忽然这般,怕不是担忧主人上山丢人现眼,而特意提醒罢。” “姓黄的,此番又遇上你算我倒霉,要是你再胡言,休怪刀剑无眼!” “好啊!上次的账还没同你清算,现在就看看你到底是刀剑无眼还是你人没长眼!” 帘外不出意料地传来了金属相激声,呼喝打斗声,众人惊呼声。 泠琅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正想同身边的江琮说点什么,却听外面马儿一声长长的嘶鸣。 有人暴喝:“你竟敢砍我的马?好,今儿个谁也别想上山!” 接着又是缠斗声响,其间夹杂着几句“二位兄台收手罢”之类的劝告,但没什么效用。 泠琅终于按捺不住,掀帘往外望,只见前面泥水飞溅,一片混乱,看来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了。 她叹口气,往旁边一瞥,却瞧见半片生着高树的土坡后,露出青色幡旗一角。布片已然被雨水浇得湿透,但仍能辨认是个“茶”字。 “那边似乎有个茶棚,”她指着幡旗的方向,“去透透气?” 江琮本在闭目养神,闻言掀起眼皮:“嗯。” 侍从皆留在车上等着通行,泠琅拨开车帘,轻盈跃入细雨中,青碧色裙角摇晃,同周遭绿意融成生机盎然的一片。 一把执伞于头顶撑开,她头也不偏,十分自然地挽过江琮手臂,亲昵道:“走罢夫君。” 语气甜甜蜜蜜,眼光却半点儿没放在他身上,泠琅的注意力全被打得正乒乓作响的二人吸引了。 一人使剑,一人使棍,从翻倒的车厢上打到路面泥淖中。旁边稀稀拉拉站着路人围观,拆招到激烈处,还有人叫了声好,仿佛在赏什么街头杂耍一般。 泠琅瞟了一眼,又瞟一眼,这才收回视线。 “季室山棍法,”她自言自语道,“但又不太像。” “那是空明大师一脉。”江琮漫不经心道。 泠琅哦了一声:“那个被逐出佛门的邪僧?” 江琮颔首。 泠琅回忆道:“听说他离开少林后广收弟子,没想到今日便碰见一个……嗯,虽有力道,但灵活不足。” 话音刚落,腰被握着一拽,她踉跄半步,才发现方才差点踩着片水洼。水洼面上被茂盛草叶覆盖着,刚刚心不在焉的她并未发觉。 江琮收回手,目不斜视道:“虽有见识,但灵活不足。” 这是拿她点评别人的话来点评她? 泠琅立即说:“虽有观察,但体力不足。” 江琮不再吭声,泠琅心情大好,绕过一方土丘,那茶棚已在眼前。 层层稻草作顶,四根粗木作柱,虽然简单,但也能遮风避雨。内里有桌椅三四,已经有了个客人背对着他们坐着,背影消瘦矮小,听闻人声,并未回头张望。 清淡茶香经过雨水浸润,正阵阵飘来。茶棚主人坐在炉子后往里添柴,见又有人至,便抬头招呼:“二位里边请,可要用点什么?” 声音粗粝沧桑,是个老者,泠琅定睛一看,发现他右眼半阖着,里面浑浊不堪,显然不能视物。 她指了指灶上正升腾着白气的一壶:“劳烦,要两碗这个。” “好嘞。”老者撑着副木拐起身倒茶,他竟还有条断腿。 泠琅微微一顿,便寻了张干净桌子坐定。 江琮坐在她对面。一身衣袍是云峰白,虽无锦绣花纹装饰,但手艺质地一望便知,同郊野之地的简陋茶棚格格不入。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姿态亦是从容,但地方毕竟窄小,高大身躯缩在逼仄桌椅之间,还是有几分滑稽。 泠琅很喜欢这份滑稽,她一边吹着茶汤热气,一边享受般地眯起眼,还未开口打趣,外面便传来一阵喧哗。 “嗐,黄兄,刚刚那招‘横扫六合’真是妙啊,不愧是季室棍法,雷霆万钧,叫我等好生开了眼!” “呵呵,对付那等宵小,还未花上我五成功力。” “空明大师亲传果真厉害!来来,我们进来说话,进来说话——老东西,你愣着干嘛,速速上两碗茶来!” 她抬头一看,才发现是先前用棍的那人,看他一身雨水却昂首挺胸的模样,想必是斗赢了。而旁边一脸谄媚地溜须拍马之人,应该是当时的看客。 果真是空明大师的弟子……只不过这人既没剃头,又保留了俗家姓氏,看来空明真如传言所说,已经摒弃了佛门一切规矩了。 黄姓男子左右张望,似是寻位置,冷不丁地,视线同泠琅的撞到了一处。 四目相对,泠琅微微颔首,权作招呼。对方却忽然皱眉,宛若看到了什么极其厌烦的事物一般,嫌恶地移开了视线,寻了张空桌坐了。 这是干嘛? 泠琅觉得莫名其妙,她低头喝茶,不再管这古怪的男人。 雨水顺着稻草棚顶流淌而下,滴落在地面草丛叶片,飞溅出剔透水花。本是十分清新惬意的时候,但因着新来的两个客人,变得叫人不适起来。 先是大声互相吹捧。 “久仰季室棍法之名,今日缘分使在下得见黄兄风采,实在是叹为观止!” “哈哈,微末技艺,叫陈兄见笑了,咦——观陈兄双掌粗厚,掌心泛紫,难道是泰山紫砂掌一脉?” 接着呵斥茶棚老者。 “嘶——不长眼啊你?险些溅到我身上来!” “陈兄消气,同这等人计较什么……嚯,竟还真是个瞎眼断腿的,不在家等死,出来经营摊子作甚,净会扰人兴致。” 然后天花乱坠起来。 “要我说,以黄兄的功力,这回夺个魁首不在话下!谁不知道明净峰已然衰微,如今不过空有百年剑宗的名头罢了。”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53节 “非也非也,名头为虚,我向来不屑……那本明澈剑谱倒是实实在在的。” “黄兄果然志在必得,大丈夫就该有如此豪气!” “呵呵,明净峰名头再好,也是从前的事。自从被女人经营了数十载,早就不是当初的模样了。” “顾掌门倒是开了个好头,自她以后,不少女人都争相来江湖上闯荡,也不看看这是谁才该呆的地方。” “正是如此!我向来看不惯那些小娘子不在家待着,学着出来舞刀弄棍,抛头露面,真是欠夫家管教。” 泠琅默默饮茶,她总算晓得刚刚那人毫不掩饰的轻蔑是为何,更别提此时,那黄兄还肆无忌惮地投来视线,将她上下打量。 那眼神□□得像在掂量一块肉。 泠琅移开视线。 她没怎么动怒,更没有教他学说话的打算。这种打完一场架便热血沸腾,自信而谈的男人她见了不知几多,如今看他们,便像看三岁稚童挥舞拳头一般可笑。 胆敢在明净峰地盘上就敢胡言乱语,无非因为此时茶棚里没什么人。 在这一对勇猛丈夫眼中,这儿恐怕只有娇弱娘子一位,草包公子一名,以及看不出男女,但背影一看就晓得瘦弱不堪的路人一个。 江琮默然地注视她,她挑挑眉,也望了回去,表示自己无所谓。 那二人还在相谈甚欢。 “黄兄此言真是说到我心坎上了……咳咳,愚弟倒是隐隐约约有听说,那顾掌门当初在西域单挑三侠的时候,并非真刀真枪……” “哦?此话怎讲。” “呵呵,一个女人,怎能赢得了三个男人?除非用上点其他手段……西域盛产媚娃,什么奇诡淫术没有?我师兄的堂哥的师伯曾经听一位知情人士透露,那场胜仗,其实并不光彩。” “怪不得顾长绮从西域回来名声大噪,反而甚少出现在众人视野中,原是那场大战损耗的精力太过……哈哈,陈兄有一点倒是说错了,若此事为真,这才叫‘真刀真枪’!” 二人便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寻得了什么极其俏皮生动的乐子。 雨仍旧下,树仍旧摇,茶棚内充斥着这二人粗鄙不堪的语声,将好景煞得一干二净。 泠琅是来透气的,不是来生气的,她终于不想再坐下去,刚要起身,却听得一声清脆瓷响。 她讶然去看,只见黄陈二人桌上的茶碗已经裂成碎片,残余茶水汨汨流淌,升腾着最后的热气。 那两人先是愕然,随即大怒起身,直直冲她行来:“臭娘们,你找死!” 泠琅翻了个白眼,说:“你们……” 才说了两个字,一道身影一闪,挡在了她身前。 竟然是角落里那位一直默默无语,埋头饮茶的客人。 斗笠低垂,瞧不清面容,身形矮瘦,也没什么气势。 “是我干的。”声音清脆,听起来是个少女。 泠琅十分惊讶,那两个大丈夫更惊讶,他们相视一眼,随即同时大笑起来。 “不知天高地厚的娘们儿,今儿哥俩就替你男人教教你!” 那少女一扬手,将斗笠往雨中一甩,露出下面尚有几分稚气的面容:“少他爷的废话,这地儿颇小,你姑奶奶我施展不开。” 她抬手,往湿漉漉的林中一指:“够胆的,往那边去!” 说着,少女足尖点地,转瞬便掠出茶棚,剩下的二男见状,立即提气追赶上去。三条身影先后消失在弥漫着雨雾的深林,一点声响都听不到了。 泠琅坐在原地,脸上维持着惊愕表情,江琮凝望他们消失的方向,什么话也没说。 老者默默上前,费力地清扫破碎瓷片。 一时间,茶棚重回清净,只剩满世界的穿林打叶声。 泠琅忽然站起来。 江琮看着她:“想去?” “想去。” “她看上去有能耐摆平。” “可我非去不可。” 江琮默然片刻:“认识?” 泠琅没有否认,她轻叹一口气,随即转身。 下一刻,茶棚内只剩老者一人。 桌上余了两只碗,一只干干净净,一只茶水凉透。 老者撑着拐,摇摇晃晃上前,一拿碗,露出碗底放着的几粒碎银。 他微微一顿,随即将碎银收入袖中,收拾完毕后,重新坐回火炉旁,在蒸腾的热气中,昏昏欲睡似地合上了眼。 第46章 林雾杀 雨雾飘摇。 每一片草尖都盈满了雨水, 满山野的青翠全被笼在云纱之下。 青翠最青处,一个少女持剑静立着。 布衣,素面, 双颊还有未脱的圆润, 腰上别着一把剑,还未出鞘。 五步远的树下,站着两个人, 皆是身形高大的汉子。 一人手持长棍,棍是浑铜棍,此时被雨水淋漓冲刷,映出光亮。 一人赤手空拳, 只光着两条臂膀,露出其遒劲黝黑的肌肉,手腕足有茶碗宽, 关节粗大布满老茧。一双手, 更是异于常人的肥厚。 他们隔着斜风细雨对峙。 一方是五大三粗的壮硕男人, 而另一方的少女堪堪齐他们胸口, 双方悬殊差异太大, 一望便知。 持棍的率先出声。 “方才还没发现,竟是个小丫头片子,”他上下打量对面的人,“就这点身量, 也敢学着同人叫板了?也不看看瞧瞧自己多少斤两。” 粗臂男人闻言笑道:“此先划破茶碗那一下倒是漂亮, 可惜哥哥们闯荡太久,这点把戏远远不够看。” “呵呵, 如今细看, 这丫头还生的颇水灵——若你来乖乖陪罪, 先前的冒犯,倒是可以考虑放过。” “不然,定要你好好瞧瞧哥哥长棍的厉害!” 持棍的听懂这句荤话,二人相视一笑,皆放松了姿态。 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娘子,年纪在此,怎能对付得了两个大男人。二人当下便你一言我一语,词句多有亵弄轻薄之意。 水雾越来越深,周围绿意皆隐没在深浓乳白间,让一切朦胧不可测。 少女一声不吭,同先前茶棚内的泼辣判若两人。 她沉着双眼,嘴唇紧抿。静静注视五步开外的男人,乌润的眼瞳仿佛也沁润了雨水,黑而亮。 男人们见状,只以为她害怕了,一边肆无忌惮地打量注目,一边抬脚走上前。 “听到了吗?小娘子,我们寻个干净地方说说话,把哥俩哄高兴了,今儿个就一笔勾销——” 他伸手就往少女肩上按去,看似平平无奇,却用了点巧劲。 不料,她背一缩,腰一扭,游鱼一般滑出桎梏。脚步轻动,转眼间便退到三步外。 出手的男人一愣,继而恼怒笑道:“还有心思同大爷玩捉迷藏?看来确是少吃了些教训!” 他暴喝一声,双臂一展,原本就孔武粗大的手臂顿时绽出根根青筋,只见那肥厚粗粝的手掌上,竟隐隐泛着紫红。 根根手指粗大扭曲,如充了十足血肉,瞧上去有种非人的可怖。雨水滑落到他手上,竟蒸腾出丝丝白气—— 可见其掌热度之高。 往练掌的铁砂里添加了紫云母之类的矿物,更用紫毒蛛加以淬炼,由此练出来的铁砂掌兼具力度和毒性。 因其独特的修炼材料,与练成后泛紫的掌心,此功法便被唤作紫砂掌。 而眼前这位,显然已经练成了,那掌心紫红滚烫,如烧得正热的锅底,一双手臂仿佛力有万钧。那少女同他对比起来,如同只鸡崽儿般弱小可怜。 她脸上却丝毫不见惧色,下巴微微抬着,唇角勾起,竟是十分讥诮的弧度。 “我还当是什么厉害角色,进了人家山还敢说三道四,原来是个疯和尚的二流弟子——” 黄姓男人面色一变,还未暴怒,只听看她转头看向粗臂男人,冷冷道:“和泰山来的乡下厨子。” “这双手,用来杀猪宰羊倒还勉强,亮出来丢人现眼便有些不合适了吧。” 粗臂男人大喝一声,显然已经受不了挑衅,他从前的确在厨房做事,臂上留了许多烟熏火烤的痕迹,如今大功已成,怎能忍受别人拆穿。 他右手做爪,左手下勾,一跃而上,往少女身上袭去! 少女并未后退,因着同一时间,黄姓男子已经闪到她身后,一招长棍横扫八荒,棍风凛冽,已经拂动了她脑后碎发。 一个攻上,一个攻下,一个在前,一个在后。 腹背受敌,不过转眼,退路几乎全被封死。 掌风和长棍的夹击之中,少女将身一矮。 那长棍气势汹汹,却只能从她头顶扫过。长臂男人大喜,眼看着一记黑虎掏心便要落到实处,却眼前一花。 很难形容这是什么感受,仿佛被雨水溅湿了双眼,万物有一瞬间的朦胧,她好像直直扑了过来,又好像擦掠到了另一边。 总之,在那一刻,不知因什么干扰,他的视觉有了奇妙的落空。 视觉落空,双掌却仍旧维持着狠厉威猛的力度,下一瞬,滚烫的掌心挨到了□□,这一击,到底是见了真章。 喜悦还未来得及生出,便转为惊骇。 长臂男人看到,自己尽全力使出的黑虎掏心,掏到了认了两刻钟的新兄弟身上。 对方双目震动,痛呼一声,往后踉跄了几步,显然这下并不轻松。 没有推诿或斥责的必要,二人喘息着站定,齐齐往另一个方向看去。 少女立在那里。 雨水打湿了她的肩,布衣素面,双颊尚有稚气的圆润,眼眸乌黑发亮。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54节 剑仍未出鞘。 长臂男人暗暗咬牙。 倒是有些小聪明,他愤愤地想,一招鹬蚌相斗,身法漂亮,胜在娇小灵活,不然换做他人,定是没那么容易逃脱。 不过是点小伎俩罢了。 他心中有些急躁,此番碰上比剑大会这般场面,又有幸结识了空明大师的弟子。闯荡漂泊数载,好不容易这些沾点传奇的名字能同自己扯上关系—— 可不能叫人小看了去! 他庖厨出身,吃苦数年练得如此境界,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扬名立万?机会就在旁边看着,必须尽快结果这丫头,才能搭上这座桥! 正要动作,却听得耳边有人轻声。 “换我去攻她正面,你来断她后路,她虽灵活,但气力不足,经不起紫砂掌威力,只要挨上一下,便能结束——” “你想办法近身,去夺她的剑。” 他大喜,黄兄果然看好自己,只要计划顺利,二人情谊定能更上一层,夙愿也便更进一步了。 那少女站在几步外的树下,显然不知这边有何打算,她打了个呵欠,竟露出百无聊赖的表情。 “还商量对策呢?何必麻烦,一起上便是了,”她懒洋洋道,“如此鬼祟,真叫姑奶奶瞧不起。” 黄姓男人双目炯炯,死盯着她动作,沉声道:“你究竟是何人?” “我说了两遍,你还没记住,真是蠢货。” “你何时说过两遍?” “茶棚底下说了,方才又说了,”少女嘲讽道,“乖孙儿,脑子这般不够用,还到处编排人呢?” 黄姓男子咬紧牙关,他用余光瞥见,同伴已经暗暗往旁边撤了几步,是蓄势待发的模样。 他嘴上仍拖延道:“方才那个步法,倒是少见。” 少女闻言,展颜一笑,看起来十足的天真活泼。 她脆声道:“想学啊?磕三个头,叫声奶奶,包教包会。” 黄姓男子强忍怒意:“你这臭——” 少女的笑容慢慢冷下去:“接着说。” “别不知好歹!” 一声暴喝响起,他陡然扑了上去,长棍一震,生生激出棍身雨水。右臂一曲,足有雷霆之势,朝她面门狠劈而下! 这一招从上而下,无论矮身还是后撤都无法实现,若她想故技重施,是万万不能够。 更别说,旁边的长臂男人也飞身而前,一双手如火如电,狠命朝她后腰袭去。 目标是腰上的剑! 异动只在一瞬间,他们二人的速度已经无法再快,任凭是有多年对战经验的老手,也无法立即想出最好的拆招。 一尺、半尺、三寸。 近了,更近了。 长臂男人大喜,他已经能看到那剑鞘上古朴精致的花纹,只要再进一寸,便能轻松夺下—— 雨忽然变大了。 在这惊心动魄的瞬间,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他却莫名生出了这么个念头。 雨忽然下得很大,不再绵绵轻薄,而是倾盆而下,砸落到他肩上,有点凉,又有点痛。 他的思绪忽然变得迟缓,眼前再次有了之前那种朦胧茫然,他抬头,望见一双亮如晨星的眼。 以及比这双眼,亮过百倍的剑光。 他轰然倒下。 而那个口口声声说要拖延敌人,攻她面门的同伴,早已脱逃到十步之外。 空明大师的弟子,江湖之梦的契机。那看似势不可挡的棍招,在出手的下一刻,便悄然变换了方向,力度尽散。 只不过是虚晃的一招,晃的不是对手,是同伴。 要的不是她的命,是他。 他的头顶已绽开数道细小血口,每一道都汨汨流出鲜血,那些寒凉的雨水不是雨水,是她的剑。 她的剑终于出鞘,而他的紫砂掌到底也没拍在敌人身上。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听见少女在不满地呼喊。 “跑什么?不是大丈夫吗,怎么就故意把兄弟给卖了呢?” 这是最后的所闻。 而被呼喊的人,正在湿漉的山林间穿行。 他面沉如水,速度迅疾,内心震荡却久久不歇。 原原本本见到了两次,那个步法绝对是……可是怎么会被这样的小丫头习得?这不应该! 得快些逃脱,明净峰不必去了,眼下这个消息才是至关重要,他要回去禀告此事……不行,得派人来盯着这丫头,不然以后再难找寻。 虽然此番全因自己鲁莽所致,但用不相干的人,换来个绝佳消息,实在是划算。到时候回去,定能受奖励赏赐…… 他陡然停住脚。 前方一株枝叶繁茂的粗大树木下,站了两个人。 一个锦裙少女,一个素衣公子,他们打着伞,没有任何武器,就那么静静地站在树下,好像已经候了许久了。 他已经感受到不妙。 这二人一语不发地看着他,同方才在茶棚的模样完全不同。似乎只是背挺直了些,眼神深了些,但给人的感觉完全天差地别。 少女定定地直视他,全无方才的躲闪犹豫。而那看似体虚孱弱的草包公子,竟有了深不可测的意味。 要逃。 他转身,却也来不及转身,因为那少女比他快了一些。 就快了一些,但她已经来到了他身前。 他瞪大了眼,看见她伸手——那是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没有握着什么刀柄剑柄,它就那么伸过来,小指微翘,拇指微敛。 然后,他的混铜棍便不再是他的混铜棍,它落到了她手中。 再然后,她将手一扬,这件陪伴他出生入死的武器落入草从间,擦出了些雨水。 一切只发生在分毫之间,他有注视的机会,却没有反抗的能力。因为她实在太快,像一阵风从臂膀间溜走,你要如何提防一阵风? 他绝望地意识到,为何临行前师父反复告诫。 谨言慎行,谨言慎行。 当伞柄穿透胸膛的时候,他又意识到,刚刚夺棍的那一手,似乎也是很值得回去禀告的。 可惜没这个机会了。 那把他钟爱的,铜铸的武器,被人捡回来他脸上戳着,像在戳什么烂泥。 冰凉坚硬,一如他此时正逐渐失温的身体。 有人说:“喂,感觉怎么样?” 她在发问,却好像并不想听他回答,因为铜棍从口唇进入,深深地,一下又一下插在他喉咙里。 几乎要捣到心肺之中。 全是腥甜破碎,他已经不能再发出声音。 她又问了几句:“女人到底能不能闯荡江湖?” “能不能这么杀了你,嗯?” “感觉怎么样?怎么不说话,是不想吗?” “他们说死之前说不了话的人,来生会当哑巴。” 她轻轻地笑:“你这嘴留着也无用,来生便做哑巴吧。” 第47章 旧友逢 场面一时十分可怖。 男人仰面躺于泥泞中, 庞大身躯已然僵硬,胸口鲜血淋漓的大洞是致命伤处,那是某把纸伞造就的。血液从伤口流淌而出, 又被雨水冲刷, 于草泥间晕染开来。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柄粗长的铜棍从他大张着的口中进入,贯穿血肉后, 扎在了地上。 看上去,像被自己的武器钉死在湿泥之上。 雨势渐渐小了。 造了杀业的纸伞此时被人垂着,雨水顺流而下,从沾染着血色的伞顶滴落, 将那丝丝嫣红寸寸地洗涤。 提伞青年默然凝视蹲在尸体旁的少女。 “佛门有不两舌之说,”她平静道,“这人师承季室山, 也算半个佛门弟子, 如今犯了两舌恶业, 我便代其师, 送他好好悔过罢。” 雨丝打湿了她的眼睫, 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表情也轻描淡写。 好像刚刚那个手持尖锐插入别人喉舌中,又反复翻搅的人不是她。 胸口伤是江琮刺的,已经足够致命, 但她仍当着他的面, 在必死之人身上行了点暴虐之举。 他觉得多此一举,无甚必要。但她看上去心情不太好, 若是解气, 那搅一搅也无妨。 他在思考的是另一个问题。 刀者素来以慈爱温厚著称, 而他的女儿显然和他完全不同。这些戾气与狠绝是与生俱来的,还是后天经历所致? 江琮注视少女乌润明亮的眼,那眼中平静默然,没有半点不忍或犹疑。 面对那等侮辱,她并非无波无澜,但却能够平静无波,若不是另一位客人突然出手,或许今日根本不会有如此风波。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55节 直到敌人必死前,才施施然给予惩戒,不急不缓,一下比一下更狠,才让他彻底意识到,她此先不过一直是在忍。 她面对自己的时候,一直是受不住撩拨挑衅的,两句话不对,拳头便招呼上来。他从前以为她急躁,原来本性并非如此。 在必要的时候,她可以十分耐心。 见到了她这一面,倒让江琮暗暗吃惊,与此同时,心中又生出些诡异的庆幸。 这么说来,他倒是有些许特别的。 不想深究这庆幸来源于何,他重新撑开伞,走到了她身边。 “开心了?”他问。 “还行吧。”她头也不抬。 “有人往这边来了,”他淡淡地说,“是你的朋友?” 回应他的是小声叹息。 雨势渐停,雾仍缥缈无尽,窸窸窣窣的草叶摩擦声由远及近。在看不真切的深林之中,有什么人在急速靠拢过来。 很快,寂静空林中响起一声惊呼。 “咦——这,二位把他杀了?” 提剑的女孩立在雾中,迟疑着未上前,只远远探看地上的尸体。 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因为惊异而显得更圆,她瞧了会儿死尸,又转而看边上站立着的罪魁祸首。 女孩拱手行礼,正欲开口问询—— 话却哑在了嘴里。 她瞪着眼,死死盯着五步远的另一个少女,活像看到了鬼。 对方对她微微一笑。 她大惊失色。 对方望了望天。 她将信将疑。 对方啧了一声,似十分无奈。 她终于忍不住,颤抖着手指与声音道:“阿,阿琅?” 泠琅微笑道:“双双。” “阿琅!” “双……嘶……” 泠琅踉跄着后退,险些被名唤双双的少女扑倒在草地上,对方又急又冲,像一头小牛似的撞上来,碰得她生疼。 “竟然能在此地遇上你!”凌双双语无伦次道,“之前在茶棚我都没细看,天哪,天哪,阿琅——你后来去哪儿了,我问沉鹤,他只说你死了——” 泠琅面容一僵,随即笑道:“我不是好端端在这么——你呢,为何来此地?” “当然是来比剑大会凑热闹,呜呜呜呜,一年没见,你还是一点没变。” “双双也没什么变化呢。” “真的吗?”凌双双一愣,随即失望道,“我还以为自己会有许多长进。” “喔,茶棚那一下的确很有长进。” “嘻嘻,若能让那种肮脏杂碎上山,简直脏了剑宗清净,咦,这位是——” 凌双双好奇地打量站在一旁的青年,只见他长身玉立,清俊淡然,执着柄纸伞于雨中,颇有些孤峭之意。 见她望过来,他微笑颔首,那孤峭便尽数消散,如春湖解冻般温和。 凌双双呆呆地拱手行了一礼,却迟迟等不到好友的介绍。 就在气氛有些许尴尬的时候,泠琅终于开了口。 她声音有些僵硬:“这是我夫君。” “哦哦,原来如此——什么?” 女孩的尖叫声彻底扰乱了深林寂静:“你竟成婚了!” 她竟成婚了,泠琅苦笑着忍受耳边震耳欲聋的尖叫,这就是她没有第一时间于好友相认的原因,她还没想好该如何解释这桩莫名其妙的婚姻。 半刻钟后,茶棚之下。 热气在檐下雨帘中氤氲着,茶摊老者仍靠坐在灶后假寐,在他身后,只有一张桌边有客人。 泠琅硬着头皮,扛着凌双双精光四射的双眼,艰难道:“我年初去了西京——” “西京那地方你也知道,繁华虽繁华,但破事儿实在不少。因着某次偶然,我去泾川侯府寻差事。” 凌双双眼睛一亮:“你们便这么结识了?正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泠琅干笑道:“总之,正巧碰上他……我夫君他卧床养病,他需要人冲喜,而我的八字正巧样样符合。” 凌双双立马收回笑容:“所以说来,阿琅不是同他情投意合的?” 她忿然拍桌:“难道是这侯府仗势欺人!岂有此理!” “不不,不是这样。” “那是为何?你并不是为了贪图荣华富贵,而委身于人的性子呀。” 泠琅不知道如何解释,她并不愿好友卷入自己的旋涡之中,但无论找什么理由,都显得十分奇怪。 眼看着,凌双双的表情越来越狐疑,望着江琮的眼神充满敌意—— 泠琅咬着牙道:“是我,我曾经听闻世子美名,后来潜入府中,又瞧见他生得漂亮。” 她抬头望着黑漆漆的棚顶,作忆往昔状:“反正当时他半死不活,死了我能拿钱,活了我又能占便宜,简直再好不过。” “原来如此!”凌双双恍然大悟后又犹豫道,“可是,你当着人家的面说这些打算,真的可以吗?” 泠琅轻咳一声,不去看身边人意味深长的视线,缓声道:“世子醒转后,也同我颇为合契,如此便安稳下来,这些话说开了也无妨。” 她抿着唇,想同往常一样娇娇怯怯地抛个媚眼给江琮,以示情深。但知晓底细的好友在前,这媚眼便抛得颇不自在。 凌双双担忧道:“阿琅眼睛不舒服吗?” 泠琅强笑道:“是有些。” 她扯开话题:“我们来明净峰,是为了给侯府挑选些得力府卫,双双这回是要来参加比剑大会么?” 凌双双一愣,吞吐道:“是,不,不是的,我只来瞧一瞧罢了。” 泠琅没有追问,她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心中回想起关于眼前这个女孩儿的事。 她们相识的那天,也是相似的雨,相似的茶,相似的腌臜汉子酒后胡言。 相似的凌双双一言不合,拔剑便起,嫩生生的一张稚气面容,清清脆脆地将那个汉子骂了足足一刻钟。 汉子本不愿被骂的,但剑在脖子边上,便不得不听骂。 泠琅当时在另一桌吃花生,她同旁人一样瞧着这出闹剧。初出茅庐浑不怕的女孩儿,和状似噤若寒蝉,眼底却隐隐有凶光的粗面大汉。 大汉被放走了,女孩儿得意洋洋坐下来喝完一碗茶后也走了,泠琅却知道事情不会简单结束。 她借口如厕,偷偷溜了出去,找了好几圈,终于在一片偏僻破巷中,看到了女孩。 对面是四五个泼皮男人,皆带着棍棒刀剑之类,而那个女孩同他们战在一处,竟丝毫没有退却之意。 泠琅立在黄昏时候的屋脊上,静静观看逼仄巷道中的鏖战,女孩的剑很灵,身法也飘逸,但看上去没什么对战经验,好几次中了对方的阴招。 若是一挑一,女孩很有胜算,但面对来回的车轮消耗战,力竭而败是迟早的事。 泠琅看出了这一点,但她不知道围困的人是否意识到,因为她始终没有逃跑的意思,即使明显体力不支,仍将每一个刺砍挥得漂亮。 夕阳余晖灼灼燃烧,在最后的光亮即将燃尽之时,巷中传来金属落地的声响。 接着是粗声恶气的男声:“臭丫头,这下看你怎么蹦跶!” “呸,以多欺少的一群败类,有本事单独来!” “哈哈,弟兄们都听到了?这丫头要同我们单独来,别急,大爷马上就一个一个来——” 盛夏的晚风吹刮过泠琅衣摆,她握着刀柄,回望了眼天边残霞。 而后轻巧地落到了巷子中。 这便是一切的开端,女孩儿被她救下,而同伴见自己迟迟不归终于寻来,几拨人见了面,谈上两句话,女孩便愿意跟他们走了。 真是荒唐,明明才经历过翻脸,就又傻乎乎地跟着刚认识的人走。泠琅不知道这种单纯直莽要如何在江湖上活得下去。 但对方用亮晶晶的眼神望着她,她便说不出训诫拒绝的话。 如此相伴了一段时日,大概有一年长短。泠琅知道叫女孩凌双双,家住江南,从小习剑,别的就没了。 你不问,我不说,心照不宣的默契。就像泠琅也只说自己叫李泠琅,塞上长大,去过很多地方,刀使得还不错。 这样的遮掩之中,倒生出了些真挚友谊,那一年彼此都很快活,也共同成长了很多。年岁相仿的女孩子,即使经历境遇各有不同,但说起话来,偏偏就能一宿都不带歇。 再后来,就是泠琅独自离开,找到了铸师,接着去往西京,投身浑浊暗涌之中。 没想到在这样的间隙里,碰上了一年未见的旧友。 她其实忐忑,若对方问起自己不告而别的原因,那该如何。但凌双双没有问,泠琅看出来她想问,但忍住了。 真是可爱得一如往常。 茶棚一时间陷入寂静,泠琅在回想从前种种,而凌双双也在埋头思索什么,至于江琮,更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雨声终于彻底歇了,阳光亮亮地洒落,将垂悬在草尖的水滴晕出光华,鸟儿重新振翅飞出,山林焕然一新。 凌双双忽然抬起眼,神色有些欲言又止。 泠琅笑着回望她。 凌双双小声说:“阿琅,你先前说,你们是作为宾客来明净峰的?” 泠琅颔首。 凌双双小心翼翼道:“我也想上山,但不想参加比剑大会……我能不能,在山上扮作你的侍从之类……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泠琅笑叹道:“多大个事儿,何必说得这般可怜。”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56节 她顿了顿,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并非一家之主,不能做这个决定,便偏着眼角用余光看江琮,见他神色淡然无异,才放心满意。 凌双双闻言,立即惊喜道:“太好了!阿琅,谢谢你愿意帮我。” “你我之间何必说谢字,但要记着一点,府中人不晓得我真实身份,万不可在旁人面前透露。” “嗯嗯,那江公子——一直是知晓此事的吗?” “他知晓的。” 正说着话,只听着前方传来一阵喧哗,原来雨停后道路终于通畅。 这上山之路,好歹能继续了。 泠琅正欲起身,却听见凌双双冲她眨了眨眼,似是有话要说。 二人落在江琮后面,紧贴着彼此咬耳朵。 “阿琅,你竟然中意这样的郎君,看上去连你的刀都提不动啊。” “咳咳,王八绿豆对上眼,便如此了。” “我原本以为你会喜爱更朗健的男儿呢。” “或许我被猪油糊了心罢。” “又是王八绿豆又是猪油的,不许这么说自个儿!哎呀,也不晓得沉鹤若听闻此事,会作何表情。” “哈哈,他上哪儿听说去。” “咦,我忘记说了吗?他为了此次比剑大会,上个月便上山了——” 第48章 山路行 对于少夫人和世子下车喝个茶, 就能带回来个新侍女的事,绿袖不是不惊讶的。 新侍女名唤双双,今年十八, 因着圆脸圆眼, 看上挺稚气,还是十足的少女模样。 有些特别的是,双双腰上挂了柄剑。 绿袖有些惴惴不安, 难道自己还不够差使的吗?但这念头刚在心里想出来,便被少夫人打断了。 少夫人抬了抬下巴:“露两手。” 新侍女一把抽出剑:“您瞧好了!” 剑光闪过,如云如波,她干净利落地耍了一套把式, 绿袖睁大眼,一时间震惊得说不出话。 这还没完,少夫人指了指不远处某棵树木:“把那片叶子弄下来。” 双双领命而上, 一个疾冲, 剑气顺势挥砍而出。那片凝满露水的绿叶, 便沉甸甸落下, 坠到她剑尖, 啪地一声响。 少夫人抚了两下掌,露出满意表情:“方才在茶棚偶遇地痞无赖,多亏这位女侠出手相助,此地人多而混杂, 还是需要多些人手傍身。” “在山上这些时日, 她便同我们一道。若有人问起,为防口舌, 只说是从府中带出来的, 可晓得了?” 众人皆称诺, 双双亦挽了个漂亮剑花,收剑入鞘后同各位一一见礼。 车轮再次吱嘎转动的时候,天色已经相当明亮了。 雨后山林,是难以言喻的清新爽利,层层青碧被洗涤后显出真正的欲滴之态。山中少行人,泠琅便将帘子挂起来,任凭湿润山风吹拂脸面。 下人都在另一辆车中,此时她身边只有个江琮。凉风依稀,鸟鸣阵阵,令人惬意的静寂中,一道声音冷不丁响起。 “这位凌姑娘是何人?” 是江琮在问话。 泠琅早就等着他问:“从前认识的朋友,至于旁的……我也不甚晓得。” 江琮目不斜视:“那她也不晓得夫人生平?” 泠琅点点头:“当时虽度过了一段亲密时光,但心底里也知道迟早会如萍散,有些话不如不问。” 江琮凉凉道:“那样也能交付真情,倒是潇洒。” 泠琅用手撑着下巴,去看窗外不断后退的绿意:“不得不潇洒罢了,在那种境地里……” 她回过头,忽然问:“我问你个问题。” “说。” “假如你只能喝汤,有一天却得到了一块饼——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也不晓得里面有没有毒,只知道它闻起来很香,而你已经喝够了汤。” “饼是偶然得来,它或许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她慢慢地问,“你会吃掉它吗?” 江琮回答得很快,好像这并不是什么值得思考的事:“不会。” “但我会,”泠琅轻声道,“这就是我明明不晓得她到底在于何方,师承何人,又有什么愿望,但仍愉快地同她交游的原因。” “即使会有些无法估计的影响,以后再也无法见面也无妨?” “是啊,”泠琅懒懒地吹了声口哨,“至少那一年我过得很痛快。” 江琮静静的看着她:“若再也得不到这种痛快,那不就成了煎熬。” 泠琅笑了,她好像早就料到江琮会这么反驳。 少女望着满山野的青翠,漫不经心地重复了一遍。 “至少我痛快过。” 半个时辰后,马车在一处高大古朴的山门停下。 迎客的宗门弟子早已等候在门下,见来人禀明身份,便将人往山阶上请。 “两位贵客,马车停在此地便可,剩下的路需自行登上。” 泠琅眯着眼,眺望青翠掩映中的漫长石阶,心中揣度需要走多久。 弟子见她不动,以为是贵人受不得这般山路,小心道:“此路名唤问剑路,是本宗创始之初便设下的,意在借登顶艰苦洗涤剑心——” 江琮淡然道:“明净剑祖如此用心良苦,我等岂有不从之理,烦请带路罢。” 弟子擦了擦额上汗珠,如释重负般走在前,一面领路,一面磕磕绊绊地介绍沿路景致。 明净峰不愧是百年剑宗,一石一木皆有说法,那弟子虽然紧张,但招待的两位贵客都十分温和友善,尤其是这位年轻夫人,一直望着他笑。 一同行了一段路,弟子说话便自然流利了许多。 “这是洗剑池,当年剑祖在峨眉论剑归来,带了一身难以平歇的凌厉剑气,自忖心还未定,便不肯踏入宗门。” “于是来此小池,将宝剑抛入水中,任其沉坠,而剑祖自己对着池水思忖静坐了三天。最后起身之时,明澈三十六路剑法已经了然于胸。” 泠琅望着山路回转处的一方幽静小池,只见池水清澈,水中藻荇清晰可见,岸边生着一棵桃树,此时不见花蕊,只有绿油油的叶片。 树下斜插着一块古老石碑,上面的字已模糊不清。 见她目光落在石碑上,弟子又补充:“这是当时剑祖用剑气刻下的‘洗剑池’三字,如今岁月已久,便不太能辨认了。” 泠琅微笑:“如今这般反倒添了些古朴韵致,贵宗历史悠久,处处皆有学问,实在叫我开了眼界。” 一行人继续攀登,石阶一拐,便是一处极其险峭的弯折地,有一株高大的枯松倒悬着,瞧上去十分险奇。 枯松焦黑干瘪,和周遭勃勃生机的山林对比明显。 弟子介绍道:“这是摘星松,二十年前一场天雷,别的都没烧到,偏偏这棵树成了这样。如今宗内弟子用它来练剑气,站在石阶上朝树上挥砍,用树皮上痕迹的高矮,来评判自身是否有长进。” 泠琅闻言,饶有兴致地上前打量,只见苍老黝黑的树干上果真有许多刻痕,有深有浅,有新有旧。 她打量石阶与枯松的距离,心中测算,若是自己立于此挥上一刀,刀气能够到哪个位置。 盘算着,眼光落于树体顶端,那里应该差不多……泠琅定睛一看,只见那顶端已经有一道刻痕了,深而新鲜。 她指着那处刻痕问:“若要做到这种境界,应该相当厉害罢?” 弟子抬头一看,迟疑道:“是的,这样的在宗内也算少有。” 泠琅作钦佩状:“那过两天的比剑大会上,在下便能见识此人风采了。” 弟子脸上微红,喏喏道:“这,实不相瞒,这是鄙人前天练习弄上的。” “啊,”泠琅微笑道,“阁下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弟子面上更红了:“前路还有风景,若二位路上劳累,可随意歇息。” 泠琅不觉得劳累,这一个时辰的山路对她来说完全是举手之劳,至于旁边的江琮—— 见他面不改色的淡然模样,想必更是轻而易举罢。 路上,她一边看景,一边在心中思忖,这明净峰显然未操办过这等大事,宗内弟子也鲜少这样同外人交际,从这位年轻弟子的紧张之态便能看出。 所以……为何要花上这么多钱财精力来促成此事? 要说百年剑宗缺弟子,这她是万万不信的,君不见,每年被明净峰拒之门外的人不知几多,其中身怀天赋,心性坚定者也不少。 譬如眼下这位带路的,虽不善言辞,但无论是虎口的厚茧,还是能抵达二十尺之外的剑气,都能说明他的天资与勤勉。这种弟子无论在哪里,都将发出光彩。 想到山脚下的纷纭谣言,泠琅微微皱起眉,还未开口,旁边的江琮先说话了。 “我听说了些风言风语,”他平静地说,“虽不足为信,但……他们说,顾掌门身体有恙,此次大会将不会出席。” 弟子愣住了,显然没想到他会问得如此直白。 可怜的少年鼻尖都沁出了汗,他结结巴巴道:“顾掌门近两年身体的确不太好,但不能出席大会之事……我未曾听闻。” 江琮颔首,微微一笑:“如此,便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流言罢。” 弟子讷讷附和,接着转身带路,因着慌张,竟走出了同手同脚的几步。 泠琅想笑,唇都勾起来了,但未发出声响惹人家难堪。 身边的江琮瞥了她一眼,她立即看回去,还用口型悄然道:“干嘛为难人家?” 江琮一顿,望了望身前少年尚有嫣红的耳根,又看向自家夫人打抱不平的瞪视。 他扯了扯唇角,颇有些不对味道:“怎么了?” 泠琅不想跟这蛮横之人讲话,她回过头,想招呼落在五阶之外的凌双双过来—— 却冷不丁瞥见,女孩儿正盯着那少年,若有所思的眼神。 这是?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57节 还未开口,对方却先反应过来了,凌双双几步跃上台阶,低声道:“少夫人,有何吩咐?” 泠琅挑挑眉,她这戏入得还颇快。 只是,她何时找了条绢布蒙在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看路。她又何必故意压低声嗓来同自己说话? 这明净峰,此时如被云雾遮罩着,既不明,也不净了。 晚些时候,一行人终于登上了宗门,用过午饭后,被领去客房休息。 花了二十两黄金的人,上哪儿都是贵客。午后,明净峰长老陈长明接待了他们,那是个高大的中年男子,看上去颇温文尔雅,鬓边几缕斑白透露了他不再年轻。 面对泾川侯世子夫妻,他给足了客气,外面明摆着有一堆事要处理,依旧硬生生陪着喝了两盏茶。 期间不断有弟子前来汇报,终于,江琮按下其余话题,问出了此行唯一中心。 他吹了口茶汤,面上若无其事:“顾掌门近来身体可好?我等瞻仰掌门风采已久,若她晚些得空,倒想求见一二。” 陈长老笑容不改:“这两天宾客如云,她实在不得闲暇,若有要事,在下可代为转告。” 江琮微笑道:“无甚要事,只是闲谈罢了,既然掌门不得闲,那便作罢。” 如此寒暄了两句,陈长老终于离开。 泠琅望着窗外翻涌的云絮,说:“我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江琮却望着她:“不必说——说出来反倒容易成真。” 泠琅笑话他:“夫君也信这些了?胆子颇小,我瞧不起。” 江琮长长叹了口气。 顾掌门到底如何,大会举办的第一天便会知道,她身为掌门,必定要上去说话的。 而他们想知道的事有太多牵扯,只能问本人,别的,是一个也信不过。 等着大会开始的两日很快便过去,泠琅和江琮整日呆在房中,凌双双倒是从早到晚都不见踪影,那个领路的弟子来过几遍,关怀了些事宜。 泠琅这才知道,人家叫杜凌绝。一个威武霸气的名字,配的却是内敛羞涩的少年,倒是十分喜感。 终于,在大会召开的头一晚,一个消息不胫而走。 顾掌门有恙,明日不会出席,比剑大会一切事宜,将由陈长老主持。 第49章 戏开场 无异于轩然大波。 所有人都为此事惊骇讶然, 但谁都没显露在面上,明净峰众弟子依旧恭敬缄默,陈长老仍忙进忙出, 众位宾客也只会关起门来谈论罢了。 泠琅默然无语。 江琮倒是十分平静, 他同前来送消息的杜凌绝交谈:“怎得如此突然?” 杜凌绝拱手道:“掌门身体本不太好,这两日又受了些操劳,今天忽然犯了晕症。” 江琮哦了一声:“那就是说, 掌门如今还未醒转?” 杜凌绝喏喏道:“这……在下也不知,掌门起居只由她身边人负责,从前这样晕倒时,是被严加看护起来的, 就连内宗弟子也难以靠近。” 他咳了一声,补充道:“她安然如初之时,定会有人来报, 公子且放心。” “原来如此, 若她老人家有何需要, 我愿尽绵薄之力,”江琮温声道, “我从前在京中之时,便已深深景仰剑宗声名,如今终于能山上观摩。若此番能帮上掌门之忙,实乃荣幸。” 杜凌绝擦了擦额角汗珠:“掌门这晕症由来日久, 并不用药材一类之经营, 只需安静休养便好……公子的好意,我会尽数转达。” 江琮微笑道:“希望顾掌门能早日康健。” 杜凌绝走后, 泠琅终于出声。 她捏着个竹杯, 低低道:“这个消息听上去不得了, 但实际上……无论是宗内弟子还是山下来客,其实对此都有所准备。” 江琮视线落在她把玩竹杯的指上:“从咸城到灵源镇,一路上都是这种流言。” “好像生怕谁不知道似的。”泠琅接过这句话。 明净峰宗门行古朴之风,无论弟子还是长老皆一身粗布青衣,待客厢房内的陈设摆件也并不精致。 譬如此时被泠琅握着的竹杯,光滑简朴,上面用潦草几笔刻了兰花图样,淡而有味。 她手指覆于其上,竹是浑然天成的青,纵有斑驳暗淡、些许毛边,也是自然之趣。指是干净明亮的白,虽纤长细瘦,但关节与虎口的薄茧仍能显出:这只手必定不能用“纤纤柔荑”来形容。 江琮移开目光,他意识到自己刚刚莫名盯着那处看了有点久。 一个杯子有什么好看的。 泠琅浑然不觉,她自顾自总结道:“顾掌门忽然犯了晕,且旁人不能探看一二。” 江琮凝望窗外残霞:“顾长绮是明净峰的主心骨,如今宗内除了她,没有谁能镇住这百年剑宗的名声。” 泠琅质疑道:“天下能出几个顾长绮?若下一代弟子必定强过上一代,那世上早就群魔乱舞了。宗门的延续,只要能守住便可。” 她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道:“我看那个杜凌绝就很不错,年纪不大,剑气却已十分浑厚,听说他是内宗大弟子,那将来继任掌门也定能服众。” 江琮转过头,凉凉地看着她。 泠琅回忆片刻,肯定道:“而且,我在这几天还没见哪个弟子强过他。” 江琮不阴不阳地说了句:“夫人同我成日在房里,何时得闲去看其他弟子了?” “我自有识人之术,随便看上两眼便能评判得八九不离十,不必花什么时间。” “看来我还是让夫人不够忙。” “哈?你说想要,我可都给了,还想怎样。” 江琮轻咳一声,扯开话题道:“其他宗门或许可以——” “嗯?” “其他宗门,先辈开创了先河,奠定了基础,后辈只需无功无过,便能镇守延续。” “而在明净峰……问剑老祖是开山一脉,顾掌门是第二代,”泠琅很快便反应过来,“虽是百年剑宗,但实打实来算,现在才将将到第三代继承人而已。” 江琮颔首:“对于他们来说,第三代继承人若仅仅做到‘无功无过’,是不够的。” 泠琅了然:“明澈剑法。” 江琮起身行至窗前,山外最后一片霞光落在他身前,将发丝镀了层融融金边。 “怪只怪,这明澈剑法名声太大。” 泠琅知道他没说完的话,明澈剑法名声太大,明净峰行事又太为孤傲,这些年招收的弟子寥寥,宗门自己更未同江湖其他门派有什么联系交际。 它矗立在杭州以南,像缥缈雾气中一个时隐时现的虚影,人们只能听着那些传说,仰视它巍峨高大的轮廓,幻想那上面是何等的神秘莫测。 然后,雾气四散,山路显现,众人这才发觉,所谓世外剑宗,也不过是占了个潦草山头。那状似高深的表象之下,是早已摇摇欲坠的内核。 昔日威慑已不再,但其中宝藏仍旧熠熠生辉。 明澈剑法,传说中问剑老祖穷尽毕生灵光的绝世之作。他们只会觉得,顾长绮一介女流都能借着它横扫千军,更别说其他苦练日久的用剑之人。 江湖从来不缺野心家,更不缺不择手段者。明净峰举行比剑大会的消息放出来,怕是第一时间就有人想到了这一层。 如今顾掌门身体抱恙,定海的神针已然拔除,就不知道这海,会翻起如何的波浪。 神兵,功法,秘籍,关于这些东西的争夺无时无刻都在上演,已经屡见不鲜,不必深究这些欲念从何而来。 只需知道,怀璧便是罪。 层层暗涌中,比剑大会照旧进行。 翌日,晨。 有弟子挨个来请厢房中的宾客,泠琅闻声出门,见到的却是副陌生面孔。 陌生弟子拱手行礼,道:“大会仪式在大象台举办,请二位贵客随我来。” 泠琅便挽着江琮的手,带着侍从二三,浅笑盈盈地跟着往前行去。 路上,她同弟子攀谈:“怎么不见凌绝少侠?” “杜师兄他是内宗弟子,另有要事。” “如此。” 泠琅话音一顿,抬手轻抚耳边鬓发,同时状若无意地往身后轻瞥。 凌双双一声不吭地跟在后头,仍旧是一身素裙,面纱将脸庞遮了个严实。听到这番对话,她眼睫低垂着,似乎在想些什么。 泠琅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她想,从前和凌双双在一处时,对方从来都是直爽利落,脸上何曾显现过这等复杂表情。 这个女孩儿,究竟为何要乔装打扮,混上山来呢? 直到进了会场,落座之时,她都还在想这个问题。 旁边有人打断了她的思绪,是江琮。 “凌绝少侠,叫得倒是亲近。” 她抬头看他,他却只看着前方,目不斜视,只留给她一个弧度分明的侧脸。 “不能叫这个?”泠琅凑近了些,用气声说,“不知他年岁几何,若比我大,倒可以叫声凌绝哥哥。” 江琮温柔低声:“夫人,我们上山是来做正事的,不是来给你相看郎君的。” “相看又不耽误正事,看一看怎么了?” “哦?这凌绝哥哥虽看着朗健,年纪又小,是夫人钟意的年轻,但肤色不算白皙无瑕,这都能入得了眼?” 泠琅微微一怔,嘶了一声:“朗健……你竟听到我和双双的谈话了?” “你们声音太大,想不听见也难。” “也是,你在西京是干的窥伺墙角老本行,如今行走到江南,免不了技痒。” “若不技痒,也不能晓得夫人竟然用王八绿豆来形容你我,听着倒是十分相配。” “是啊,”泠琅柔声道,“我和夫君就像那鱼找鱼,虾找虾,绿豆找王八,天作之合,万分相配呢。” 江琮终于回头瞥了她一眼,眼中情绪难辨。 泠琅得意洋洋地朝他举起茶杯:“敬王八夫君。”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58节 江琮皮笑肉不笑地也朝她举杯:“敬绿豆娘子。” 二人各自喝了口茶,一时间没有再斗些无聊话,泠琅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高台。 高台名叫大象台,是宗门弟子平日里练剑比试的场所,四四方方,周围栏杆上雕刻了些松柏仙鹤之类,也是简洁质朴的风格。 大象无形,大音希声。泠琅品着这句古语,望着那或展翅或昂首的仙鹤图案,冷不丁想起一个人来。 苏沉鹤。 他也上山来了。 刚晓得这个消息时,她有些惊讶,随即便释然。他爱剑道,明净峰又声名在外,无论是来切磋见识还是冲着明澈剑法,他都有来的理由。 这两天同江琮厮混在一处,众参赛者的山头又在另一边,她并没有时机去会会这旧友,更何况—— 她并不想让江琮和苏沉鹤见上面,她还有些秘密和底牌,是现在不想透露出来的。 虽然江琮或许已有所察觉,但能瞒一天就是一天吧。 巳时刚过。 一道清越笛声自山外而来,悠远清扬,虽声量不大,但极具穿透力。满座喧嚣,它如出谷黄鹂,霎时叫所有人听闻。 会场瞬间寂静。 大象台四周的宾客席上,密密麻麻坐满了人,此时众人皆被那道突兀笛声吸引了注意力,他们不约而同地四处张望,想知道这笛声从何而来。 泠琅也在扫视,还未看出个所以然,第二道笛声又至。 这一声相对要短促很多,如杀伐之前的紧张时刻,尖锐急促,摄人心魄。不再如之前的山外之音,它听起来近了许多。 只是大象台上仍旧空荡,只闻其声,未见其人。 终于,在所有人胃口都被高高吊起的时刻,伴随着清润到极致的一声悠长笛响,一个青色身影翩然而落。 青衣少年,手持长剑,眉目间尽是湛然之气。落地之后,先是一个转身回旋,高高跃起,于空中挥出一道剑气。 与此同时,先前那神出鬼没的笛声又响,众人这才惊觉,那宛若笛声的妙音,竟是这少年剑气迸发时的嗡鸣。 一时间,青色身影如鹤如松,在高台上翩跹飞跃,剑招清丽渺然,每到最精妙之处,都有声声笛音伴随。纵无丝竹相辅,但已足够赏耳悦目了。 台下看客全都呆了去,泠琅也不自觉张了张嘴,这人,这人不是杜凌绝吗? 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把台上的潇洒身影同那个木讷少年联系在一起,他拿着剑的时候,真是相当的,相当的…… 江琮投来似笑非笑的视线,泠琅却懒得对峙回去,她侧过脸,细细打量身后几步侍立着的侍从。 绿袖晚照早就呆若木鸡,三冬九夏也是如痴如醉,而凌双双…… 女孩,你脸那么红是为甚么啊! 泠琅觉得自己悟到了点玄机,但她不敢确信。 只能回过头,撞上江琮若有所思的眼神,四目相对。不声不响的片刻,她竟觉得对方也悟到了。 不然怎得忽然笑得如此风淡云轻。 台上,一番舞剑结束,掌声骤然响起。 杜凌绝收剑入鞘,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再起身时,耳根又悄然攀上晕红。他俨然又成了那个羞涩紧张的少年,同舞剑时候判若两人。 陈长老适时登上高台,在掌声中也抱拳道:“欢迎众位来客莅临明净峰!” 这一声用了内力,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耳中,泠琅挑了挑眉,静候他接下来的发言。 听了半晌,却是些无聊透顶的内容。 这陈长老是个十足会打官腔的,先是介绍了杜凌绝这位内宗大弟子的舞剑表演,接着寒暄了一番天气晴热,随后就江湖现状、剑宗前景、武林风波等话题发表了又臭又长的谈话。 如此絮絮叨叨,最后提及自家掌门身体不适的时候,竟是轻描淡写地盖了过去。 “顾掌门近些天操劳太过,如今卧床修养,不宜出面,此次比剑大会一应事宜,皆由在下负责。” 此言一出,仍引起了不少骚动,有几个急躁的眼看就要大声问话,陈长老的下一句,却叫他们立即收了声。 “此前约定,比出来的前三甲将获得入内宗习剑的机会,现下增设一条——” “这三人若不愿拜入明净峰门下,亦可获得《明澈剑法》!” 这句话真正让会场彻底炸开了锅。 不拜入剑宗也能获得剑谱!那是什么概念? 没有条条框框的戒律约束,也不必听命于掌门长老,自行修习绝世剑谱,想怎么练便怎么练,甚至公之于众,或是转卖给他人,也不是不可以! 此番议论声,直直响了半刻钟才停歇。 泠琅眼观鼻,鼻观心,听着周边各人热火朝天的议论。 “这,这,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哪,哪有这样将金山银山赠与他人的。” “怎么会如此简单?难道背后有什么阴谋诡计——” “你当明净峰是地鼠门,走狗会呢?百年剑宗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若此后反悔,也要看道上各位答不答应。” “我倒是觉得,顾掌门一有恙,陈长老就迫不及待来宣告此事,其间有什么猫腻呢?” 于是有胆大的人冲台上嚷嚷:“都晓得管明净峰的只有顾掌门一位,大伙也都是冲着她来的……如今她的面咱们都没见着,陈长老却公布了这个……” “陈长老,我们可不管贵宗内有什么纷争,先前那话说出来,可不能反悔!不然各位定要向长老你讨个说法!” 陈长老立在旋涡中心,仍是那副儒雅温和、八方不动的模样。 他从容道:“这话定然作数,各位敬请放心。” 不管台下人议论纷纷,他将手一扬,立即有弟子抬着口大木匣上来。 “若对在下方才的话有疑问,散场后尽可来问询,现在我们进行参赛者抽签仪式。” 同其他比剑、比刀,比拳头大会一样,明净峰今天的赛制也无甚新意。 报名者两千人,经过众长老根据体格、耐力等因素进行过了初次筛选,真正能上台比划的,只剩四百余人。 这四百人,又需通过抽签来选取对手,两两相对,第一轮比试过后,便只剩下两百。 第二轮,第三轮也如此,到了最后,二十五位参赛者参与决赛。决赛赛制还未公布,此前淘汰制已经是可以预计的漫长。 作为自称“为侯府选些得力护卫”的泾川侯世子夫妻,其实不必在第一二轮比赛时观摩。那些阶段鱼龙混杂,良莠不齐,没有旁观的必要。 但作为“开开眼界瞧瞧世面物色郎君气气江琮”的李泠琅,自然要凑足了这个热闹。 为示公正,四百名参赛者在栏杆外排着队依次上台,每抽取一位,便有负责记录的弟子大声唱喏,将人名与序号公之于众。 泠琅耐心旁观,左看右看,却没看出哪个是苏沉鹤,难道一年不见,他已经面目全非,自己全然认不出了? 正疑惑着,只听高台上的明净峰弟子大声唤道:“苏沉鹤,七十九号——对应侠士,杨国斌——” 泠琅定睛一看,签匣面前那个正收回手的膀大腰圆的身影是谁?苏沉鹤?啊? 那汉子满脸横肉,正冲着他身前弟子抱拳,接着又从里抽出了一张。 弟子拿过签条,再次大声道:“张一刀,五十八号,目前还未有对应侠士。” 原来是替人来抽的。 泠琅长吁一口气,她就说,任凭再过十年,苏沉鹤也不会是这副模样吧! “苏沉鹤是谁?” 泠琅一顿,她缓缓回过头,对上江琮淡然无波的双眼。 噢,她怎么忘了,他既能听到凌双双在茶棚外那句“我原以为阿琅喜欢康健些的男儿”—— 那亦能听见“也不知道沉鹤听说后会作何表情”。 这个心机深沉的王八夫君,早就注意到这个名字,却按兵不动,就等着自己刚刚注意力都放在台上。 他定是将她刚刚的诧异茫然后又虚惊一场的情态尽收眼底,特意在此时发问,她却是想装傻也不能了。 王八夫君,可真有你的啊! 第50章 依偎态 “是一个认识的人。”泠琅这样回答。 无异于废话, 江琮朝她柔和一笑,桃花眼清清润润:“如此。” 泠琅点点头,心里想你快别问了, 她往台上一指:“咦, 那是什么?” 江琮随意一瞥,目光却停驻在上面。 泠琅本是随便岔开话题,见他这样, 也好奇去看。只见正排着队的人群之中,几个锃亮的头顶十分显眼。 脖上挂着佛珠,身上穿着僧衣,眉目皆是沉敛, 端正立在嘈杂之中,同四周格格不入。 泠琅注意到他们背上负着的长棍,混铜所制, 尺寸相差无几。 “季室山?”她轻声。 江琮没有回答, 倒是其中有名僧人忽地抬眼看向她这边, 隔着攒动人群, 这道目光平静淡然, 精准摄住了她正探寻的视线。 泠琅猝不及防同他对视。 没有太久,甚至只是一个呼吸的来回而已,她若无其事地转开了眼,而对方似念了声佛号, 也重归寂然。 江琮终于出声:“不像。” 泠琅也说:“不像。” 刚刚那瞬间, 她好像在同一片夜中的山林对视,静默只是表象, 危机凶险藏匿在深处, 远远未到显现时候。 这太奇怪了, 一个清净的佛门弟子怎会拥有这种眼神。 “他不像那地方的人,我去过季室山,”她回忆着说,“能在山上剃发修行的弟子,一个比一个看破红尘,就算吐他口水,人家眉头也不带皱的。” “夫人太过顽劣了些。” “……我只是打个比方。” “仅凭直觉评判,未免太过武断。” “当然还有别的,他们背上那根棍子,同此前山脚下那位仁兄的如出一辙。”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59节 “的确如此,”江琮喝了口茶,“他们并非少林正统,是叛出季室山的空明大师之徒。” 泠琅露出玩味表情:“这几位,看着倒是比之前那个能成事。” 她默了默:“我们谁都没给他收尸,他横死山林的事应该被发现了吧?” 江琮放下杯盏:“谁知道呢。” 泠琅望着高台上僧人,他们伫立在拥挤人潮中,像几个青灰色的影子。 她微微莞尔:“管他的呢。” 流程很快便结束了,陈长老站在台上公布最终名单,末了说,第一轮比试在明天巳时,所有人都可以前来观看。 回去的路上,泠琅有意观察,很容易便发觉了凌双双有些神不守舍。 和之前虽有心事,但仍活泼轻松不同,女孩儿现在目光躲闪、神色惴惴,简直有几分失魂落魄地跟在后头。 泠琅觉得不能再如此,她从未见过凌双双这般。 从前在一处的时候,他们共同闯过的险地、破过的绝境不知几多,而这丫头在何种境地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路上碰见不顺眼的人,她绝对是拍着桌子骂上去那个,无论对方是何种身份。遇上机关重重的暗室,她也敢首先踏入其中,全然不顾首当其中的危害。敌人藏匿在周身暗色,她直接抽剑挺身,以己作饵,去换得对方破绽。 好几次弹尽粮绝,他们被围困在无人之境,凌双双还嬉皮笑脸地同他们商量,若她是先死的那个,要帮她放平身体,不然会不好看。 相遇之时,泠琅就觉得她是个不怕猛虎的小牛犊子,在刀风血雨中厮混一年后,她仍是一身浑不怕的倔强。 后来泠琅品出来,有些人的确天生直愣愣一根肠,不愿意拐弯和后撤,那双眼睛圆溜溜地瞪着,你就晓得她不是不懂,只是不想那般罢了。 一个勇敢到可以称为没心没肺的姑娘,怎么会变成如此忧思重重? 泠琅不知道缘由,但已经能看出,这似乎同明净峰渊源匪浅。 得找个机会问问。 凌双双可以不愿意透露,也可以不接受帮助,这随她开心。 即使自己也有破事缠身,但友人陷入了麻烦,便不能看着不管,这也随泠琅开心。 晚些时候,用过午膳,江琮在案边执着一卷书看。 泠琅起身,理了理裙摆,就要往门外去。 江琮温声关怀:“夫人去往何处?” 泠琅坦然回应:“找双双说点话。” 江琮微笑:“这位朋友怕是同明净峰有些关联,夫人此去是要讨论此事?” 泠琅并不意外这黑心肝的能看出来,她回头冲江琮娇婉一笑。 “女人说话,男人打听什么,”她转身离开,“老实呆着。” 分给泾川侯世子夫妻的厢房有三间,凌双双和绿袖晚照她们住在一起,就在院子对面。 泠琅两步便行到了院落中,简单的青石砖面,某些阳光难以照射的地方还生了层苍苔,更添古朴意蕴。 她脚步轻快,绕过一盆开得正好的鸡冠花,轻轻叩响对面木门。 门很快便被打开了,凌双双面上仍裹着纱巾,见到来人,似乎有些惊讶。 泠琅不说废话:“我们进去说话。” 凌双双一顿,随即掩上木门,她抿着唇,慢慢回头,还未来得及和屋内旧友说什么,只觉得面上一凉。 覆面纱巾缓缓飘落于地,没有一丝声响。 她怔怔抬眼,对上少女望于她的,真挚而温和的视线。 泠琅抬起手靠近,指尖停留在她颊边,轻轻一触,随即分开。 “哭成这样,以为我瞧不见么?”对方轻笑着说。 凌双双看着她指尖那点晶莹,扁了扁嘴,说:“我没有——” 泠琅叹了口气:“双双。” 凌双双呜咽着:“没有的——” 泠琅于是不再开口,她摸出袖中巾帕,为身前明明已经泪眼朦胧却兀自嘴硬的女孩擦拭。 就像从前,她们一同揍人或被揍,身上总会有些伤。她们互相为对方拭过的血痕不计其数,而拭泪似乎还是头一次。 都是不愿服输示软的性子,相似得让人忍不住微笑。 屋内没有旁人,绿袖她们这会儿在山上四处瞧风景去了,她们大可以自在一些,说一点不会轻易出口的话。 凌双双说:“阿琅,我这几天本来该好好找你说说话,但我心里太乱,想做的事又太多,一直没有机会,你不要怨我。” 凌双双说:“阿琅,你走得那般突然,好像一点都没有留念,我其实一直很想你,也想过去找你,但沉鹤不愿意。我一提起这个,他就说你死了,然后我就和他吵起来,最后打起来。” 凌双双说:“他说你既然要走,自然是不希望我们找到你的。有些事,你既然不说,那自然也不希望我们知晓——我觉得他说得很对。” 她伏在泠琅肩头,肩膀以极其微小的弧度抽动着,强忍住每一声哽咽。 “我想,阿琅也能体会我,”她低低地说,“你不愿把身边人扯入你的事,那我也想维护我的朋友。” 泠琅摸了摸女孩儿柔软乌黑的发顶,她轻轻地叹气。 “我如何不明白。”她只这么说。 凌双双声音闷闷的:“我就知道你明白。” “但我仍会担忧,”泠琅轻声道,“你不愿说,我不强求,可我仍会为你担心——我问几个问题,你只需要点头或摇头就好。” 凌双双抬起脸,用通红湿润的双眼看她,片刻后微微颔首。 泠琅柔声问:“双双从前来过明净峰?” 凌双双怯怯点头。 “你认识杜凌绝?” 凌双双咬着唇,作出肯定的答复。 “他也认识你。” 凌双双移开眼,嗯了一声,脸有些红。 泠琅笑了,她打算放过关于杜凌绝的话题:“你从前在山上,后来离开,如今因为一些原因忽然回来,却不敢现身于人前。” 个中细节和缘由才是最紧要的,但她没有探究,只陈述了自己的猜测。 凌双双沉默了很久,才重重点头,她带着歉意道:“阿琅……” “嘘,”泠琅打断她,“更多东西,以后想说的时候便说罢,最后一个问题——” 她眼中陡然有了奇异的光彩,语声轻到不可闻:“她醒来后,有没有怎么样?” 凌双双立即道:“没有,她问我们你去往何处,可是我们也不知道,就问过那么一次,以后再没有。” “你如今独自上山,她也同意了?” “嗯——”凌双双迟疑着道,“我说我有要事,不得不走,她没问我是什么事,只盯着我半晌,最后说,说——” 见她哼哧着半天开不了口,泠琅无奈地说:“说罢,无妨的。” 凌双双瞥了她一眼,飞快道:“说,我好歹会同她打招呼,不像有些人不告而别,让我想去便去罢。” 泠琅微笑:“竟是这么简单?” 凌双双望着屋顶:“她还说,我此去一定平安顺遂,因为我是知道报备的乖孩子,而只晓得偷跑的家伙大概率会横死中途。” 泠琅长叹:“我就知道。” 二人面面相觑,沉默着对视片刻,皆笑出了声。 泠琅起身,伸了个懒腰:“出去走走罢,来山上这么些天,还没好好瞧过。” 她往门刚行了几步,果然,身侧有风微动,臂膀上随即传来熟悉热度。 双双攀着她右臂,撒娇一般道:“我要和阿琅牵着走。” 泠琅学她娇滴滴的语气:“好呀。” 夏已入伏,明净山上却到处都是凉爽绿意。 凉风从早到晚地吹着,高大树木投下浓密绿荫,连躲在叶片中的蝉声,也比别处悠扬清爽些。山中岁月好,由此可见一斑。 两个少女拉拉扯扯在蜿蜒石梯上穿行,叽叽喳喳地全是些无聊话,例如今日饮食,昨日天气。彼此笑靥都灵动而轻盈,好似天边忽而流转的日光,一闪一闪,无烦也无忧。 如同天底下最平常不过的年轻生命,未经受风雨洗礼,同任何刀光剑影毫不相关。 “这棵枯树是摘星松,弟子们通常会用它练剑,哈哈,阿琅你看最高的那一处,是我刻下去的哦!看起来至今还无人超越。” “诺,洗剑池,若是秋天时候,里面会有好些肥美小鱼,烤着不用撒盐,也足够美味了,可惜现在还不够肥。” “若是春天,这桃花能开了满满一树,风吹着花瓣落入池面,人在树下舞剑,连剑气都有桃花香——” 泠琅点点头,附和道:“杜师兄这样舞剑的时候,一定十分英俊。” 凌双双红着脸道:“那,那还用说!” 二人嬉笑着闹于一处,正互相推搡着,一道冷哼响起。 那桃树下竟然转出个人来。 第51章 惹是非 一个全然陌生的年轻男子。 金冠玉带, 锦袍锦靴,手持一把折扇不住轻摇,他身后还有几个同伴, 皆是相同打扮, 华贵而花哨。 这几人站在树下说话,视线却有意无意朝这边递过来,眼神似乎不大友善。 泠琅和凌双双的笑容还挂在脸上, 未来得及收回。她们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这是何人”的意思。 为首的那个男子极为白皙,乌眉似被描画过一般深黑,瞧着有几分颜色。可惜面上有些胖, 那眉眼好似浮在一层薄薄肥油之上,变得模糊不清来。 白面男子手里摇着扇,一边往山路这边走, 一边同身边人说话。 “什么洗剑池, 胡编乱造个传说, 还真像那么一回事了, 还不若我家澡池子宽敞。”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60节 “剑风笛音, 听着高妙,看着厉害,不过花架子而已,”他轻嗤道, “明净峰看来是真不行了, 这般场合,竟让个玩杂耍的弟子上台献艺。我看百年剑宗这名头也不必要, 改称百年戏班最好!” 周围人皆哄笑起来, 男子微笑摇头, 继续道:“也就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才把跑杂耍的当成个宝。” 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他眼神落在两个女孩身上,又淡淡滑开。 “还说初筛了上千人,只留下部分精良侠士……这一个个剑宗长老,也是老眼昏花了罢。” “青天白日的在外面便谈论起男子,不晓得的,还以为哪家青楼楚馆的妓子也跑来参加比剑大会了,真不知羞。” 一行人裹着香风阵阵,或是暗笑着窃窃私语,或是打量路边的泠琅二人,眼看着就施施然往山路上走了。 泠琅冷眼看着他们背影,心中推测这是哪儿来的公子哥。 为首男子手里持扇,其余人皆有华美佩剑,这群人穿得都十分金贵花哨,倒是江湖人中很少见的。 难道也是来观会的宾客?听语气又不太像。 她在山上这几日穿得十分素净,环佩一概没有,更秉持着低调信念几乎从不出门招摇,山上没几个人知晓西京的泾川侯府也千里迢迢派人来了。 凌双双更不必说,完全是粗衣丫鬟打扮,腰上还有柄瞧不出来路的剑。 她们定是被当成了来参赛的侠士,不知天高地厚,也没见过世面,看见杜凌绝舞剑好看,便嘻嘻哈哈地热情讨论,十分庸俗肤浅。 可能正是这样,就招了这几位自视甚高的公子哥的眼。 他们一个个看上去都是精心捯饬过一番的,难道是被杜凌绝早上的表现抢了风头,没有收到期盼之中的效果,便恼羞成怒起来? 泠琅觉得十分无聊,她好不容易哄好了恹恹的凌双双,彼此都轻松快乐了片刻,可不能被这几位搅了兴致—— 思及此,她头皮一紧,心中暗道不好。 果然。 “你们是又哪儿来的?”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女孩儿抱着手臂,朝梯上青年们脆声开口。 那几人背影一顿,皆飞快地回转头,见此情态,纷纷向各自交换促狭眼神。 只有那个为首的白净青年还在自顾自往上走。 凌双双抬了抬下巴,颇不耐烦道:“眼睛都在那眨个什么劲呢?听不懂话么?” 那几人露出忍笑表情,互相嬉皮笑脸地推搡了几下,白净青年也停下脚步。 有人说了句:“小娘子,我们这么多人,你是想打听谁?” 这打听二字用的很怪。 明眼人都能瞧出凌双双是要兴师问罪,但用上这二字,便把对方怒气处理为满不在乎的调笑。 泠琅闭了闭眼,她已知道今日之事不会善了。 凌双双悠然道:“你们哪个话最多,我就打听谁。” 她抬起手,朝山梯末端的白净青年一指:“那位说话就颇为中听,好似是见过大世面的,我心里好奇,便想问问。” 众人循着方向,目光聚集与那个锦衣身影上。 白净青年刷地展开折扇:“我从杭州来。” 凌双双直视他:“我听闻杭州排的上号的山头有这么几个——” 她利落道:“城北逍遥拳,城东太虚剑,城西杜家铁鞭,城南无双腿。你是哪一处的?” 众人哑然,白净青年冷笑一声:“若一处都不是呢?” 凌双双微笑:“那之后你家人若想把你护回去,上山怕是有些难度。” 白净青年面色一沉,旁边有人叫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子,你可晓得他是谁?” “现在还来得及道歉,晚些可不行了!” 凌双双哦了一声,十分期待道:“他是谁?” “城内的八方镖局,听过没?” “行八方护万里,不做百金以下生意那个八方镖局?” “正是!我劝你……” 凌双双拱手道:“原来是跑江湖的镖师兄弟,是镖局生意不景气?怎得有空来比剑大会指手画脚?” 出声的那人面色大变,怒气冲冲道:“什么镖师!这位可是镖局主人黄巨侠之子——” 黄公子抬手,打断了同伴的争辩。 凌双双趁着间隙,同身边的泠琅相视一笑:“黄巨侠?什么巨侠,自封的吧?” 黄公子不以为忤,好似只是在听小儿吵闹,他踱步上前,仍是高高在上的淡漠态:“你们想如何?” 凌双双不理会他,反而同泠琅攀谈起来:“我倒是见过这个所谓的黄巨侠,生得极瘦,听说是年轻时练习缩骨功所致。” 泠琅点点头:“听起来,改称‘黄巨狭’要贴切些。” 凌双双质疑道:“老子长得这般干瘦,儿子怎么瞧着油头粉面?不是假称的罢。” 泠琅附和:“也不是没有可能——” 话音刚落,一道罡风迎面而来。 泠琅当即旋身避过,裙摆一漾,鬓发微拂,她盈盈站定,装作十分惊讶地望向出手的青年。 “这是怎么了?突然这么大火气?”她以手掩唇道。 黄公子手中折扇已经全部展开,十八扇骨,寒锐似冰,在和煦日光下却有森然光泽。 他冷冷注视着阶梯下的二人,手臂维持往前探的姿势:“胡言乱语的乡下人。” 他寒声道:“不要以为你们是女的,我就不敢——” 这话没说完。 因为凌双双已经持剑欺身而上。 女孩的身量很小,手中剑也纤薄,就这么轻轻盈盈地挥舞上来,好似娇女在扬起春日脆嫩柳枝。只有赏心悦目,毫无半点危机—— 黄公子冷笑一声,右腕翻动,玉扇脱手而出,盘旋着如雪鸽一般切入袭来的剑气。 剑气轻盈,他的玉扇却裹足了雄浑内力,所过之处,如钢刃一般席卷切割,将那剑招分散四裂,再也没有尖锐伤人的力量。 这一招被他轻松化解,甚至轻飘飘地没什么力气。 凌双双落回原处,执剑站定。 黄公子优雅摊手,玉扇归于掌中,他唇角微扯,正要说些什么,却听耳边有同伴按捺不住的低呼。 什么事?他皱着眉,不耐地偏头去看,脖颈刚一转动,却觉得头面上像落了什么东西。 轻而软,细细密密,摩擦过他额头耳廓,随着动作泛起痒意。 他呼吸一窒,瞥见同伴惊恐的眼神,又望道下首处那女孩意味深长的表情—— 这些乡下蛮子最爱阴劣手段,难道是假作刺剑,实则释放毒虫? 思虑至此,头脸处又是阵阵酥麻,甚至余光上已经能看到细小黑影。 毒虫不能用手触碰,只能借力甩掉,黄公子反应极快,当下一个鹞子翻身,接着纵身跃出,落到洗剑池池畔,想用身躯晃动来将毒虫甩落—— 他刚刚站定,却心中暗觉不对。 往波光粼粼的池面上看了一眼,青年当下便僵立在原处。 哪有什么毒虫,倒映中的人蓬头散发,那所谓乌黑虫影、莫名酥痒,是发丝垂落摩擦所致。 黄公子慢慢地、慢慢地转过了头。 他看见山梯高处同伴正强忍着的笑意,他们纷纷避开目光,假装没看见如此尴尬的一幕。 他看见下头那个持剑的女孩几乎要笑到断过气去,连剑都几乎拿不稳。而她身边稍高些的少女也在笑,她好像把玩着什么物事。 那是他束发的玉冠,精挑细选过的,价值数两的,特意选出带来明净峰的玉冠。 它不知何时被人偷夺而去,在她在手中一颠一颠。 他从未遭受过这种侮辱。垂落的乱发遮掩住他当下表情,青年在想,刚刚他看上去该有多滑稽? “黄公子,”持剑的女孩冲着他嚷嚷,“镖局很赚嘛,这玩意儿成色相当不错。” 她拿过玉冠,一扬手,如扔什么石块似的投掷过来。 他没有动,更没有接,任凭玉石质地的发冠打到他身上,又落入在身旁水池中,消失不见。 圆脸女孩撇了撇嘴,毫不在意道:“恼了?开个玩笑,怎么这么经不起。” 她提着剑,慢慢走过来,边走边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跟小娘子计较,嗯?” 有同伴想阻拦,却被另一个女孩挡开,不晓得是什么身法,手一顿一错,那人就被乖乖反剪了双臂,涨红了脸僵持这。 圆脸女孩来到他面前,仍是娇小的身量,稚气的面容,笑意又灵又俏。 她声音却很冷:“怎么了?” “姑奶奶我今天心情好,不太愿意计较太多,只收了你发冠。若还叫我听到你在这儿说些屁话,那收的可是发冠下的东西了。” “还想偷袭她……”女孩轻笑,“再练个十年吧。” 青年没有说话,他努力抑制着胸口起伏,但握着扇柄的手指已经用力到泛白发青。 女孩瞥了一眼:“不服?” 手一扬,剑光一闪,十八条玉制扇骨纷纷散落,互相撞击地坠地,清脆如细雨打檐。 剑没有入鞘,剑尖被支着,撩开青年面上盖着的黑发。 凌双双冷冷凝视他的面容:“再瞪,把你的眼珠挖出来。” 黄公子颤抖着垂下眼。 凌双双叹息:“这么听话,早干嘛去了?” 她猛然凑近,紧盯着他的脸,一字一顿地说:“别再让我在山上碰见你。” 哗啦一声,是剑入鞘的声音。 微风徐徐,头顶桃树摇晃着枝叶,发出声声轻响。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61节 女孩仰头看了眼桃树,道:“你不配来这里。” “带着你的喽啰,可以滚了。” 五个呼吸的时间,黄公子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滚了。 泠琅和凌双双并肩站在树下,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只看着风中泛着微光的池面出神。 片刻后,泠琅低声说:“舒服了?” 凌双双乖巧道:“挺舒服的。” “一年不见,双双倒是有了长进,学会留手,”泠琅由衷道,“我以为今天那人再怎么也该掉个胳膊腿儿的,没想到只是折损了一副玉冠。” 凌双双赧然:“可不能叫那等玩意儿的血脏了这池。” 泠琅抬起手,捏了捏女孩圆翘的鼻尖。 “你啊……”她轻轻叹息,“面纱也不戴了,不怕被认出了?” 凌双双嘿嘿地笑:“管他呢。” 泠琅也笑:“方才夺他玉冠的那一手,确实是大有进步。” 凌双双摸了摸后脑:“阿琅走后,沉鹤沉迷练剑,只有我被抓着练习,日复一日,不想长进也难了。” 泠琅一顿,道:“今天抽签,却没见着沉鹤,似乎有人替他来抽取名次。” 凌双双满不在乎道:“或许又在贪睡呢?谁晓得,但明天第一轮比试,他总不能叫别人替代了罢。” 泠琅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二人又在到处逛了几圈,直到太阳下山,才慢慢顺着山路返回厢房。 回去的路上,没有人再说话,彼此都陷入了餍足之后的惬意沉默之中。 何止是凌双双舒服了,泠琅轻松地想,连她也颇为舒畅,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你一刀我一剑,四处捅娄子找架打的日子,实在太久没有重现了。 还是相当默契丝滑,叫人无比怀念。 可惜今天她没带刀,也带不得刀,不然也能多没收几个玉冠。 直到踏入屋门的时候,泠琅面上的笑容都是相当明快的。 叫她意外的是,江琮仍坐在先前的位置上,手里握着相同一卷书,她疑心那翻开的还是相同的页数。 她行到桌边,端起凉茶一饮而尽,随后说:“夫君屁股不疼吗?” 江琮放下书册,柔和道:“夫人手腕不疼吗?” 泠琅一滞,这才瞥向自己手腕,那是先前她阻挠黄公子喽啰所致,那喽啰想抽剑偷袭,被她格了一下,皮肤上留了点红痕。 要不是没想到这人还有偷袭的胆子,更没想到那花里胡哨金光闪闪的剑真能抽出来使,也不会挨这么一下。 她摸了摸那处:“不疼,瞧着吓人罢了,你不说我还没注意。” 江琮露出意料之中的神情:“果然出去惹是生非了。” 泠琅悠然:“我不惹事,事也要惹上我。” “可需要伤药?” “不用。” “已经习惯了不处理?” “小伤而已,麻烦。” 江琮看着她,淡淡道:“小伤若是积累起来,会更麻烦,现在能熬过,但万一以后因着什么契机爆发,会十分棘手。” 他顿了顿,又说:“况且——你身上积累的伤很多已经不算小伤。” 泠琅移开视线:“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江琮耐心提醒:“我为夫人上过一次药。” 泠琅当然记得这一茬,玉蟾山殊死相搏的第二日,他给她背上涂了些兰蝎膏。 她梗着脖子道:“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要爆发早就爆发了,还轮得到现在,不用操心。” 江琮唔了一声:“很久以前?” 他静静地凝望她,目光深不见底。 “刀者去世已有五年,你却是去年才来的西京,”他慢慢地说,“我一直都想知道,在这五年里,你去了何处?” 泠琅默然同他对视。 二人的目光犹如实质,在空中粘连对峙,谁也没有移开或是后撤。 两双眼眸一眨不眨地将对方瞧着,是相似的乌黑。不同的是,一双更加深浓,一双更加湛然。 最终却是泠琅落败了。 她将脸转到一边,说:“好吧,那我告诉你。” 江琮温声:“请讲。” 泠琅说:“那五年我在滁州,给一个教书先生做女儿,后来他死了,众邻欺我孤女,想将我嫁与旁人,我日日以泪洗面。别无他法,只能上京投靠远亲,未曾想误打误撞,进了泾川侯府的门,从此过上了好日子……” 江琮淡笑着起身离开。 泠琅在他身后嚷嚷:“你都对我藏着掖着,还指望我和盘托出?真是王八想吃天鹅肉,想得倒美!” 对方听到王八二字,脚步似乎凝滞了一瞬,接着转眼间消失在门外。 泠琅才不管他,领着几个婢女美滋滋吃了晚食,又跑到山巅处的凉亭赏月。回来路上途经大象台,上面正好有人在比剑舞。 只听说斗剑和比舞,还没见识过比拼剑舞。台上众剑者比得热火朝天,泠琅在台下大饱眼福,看了大半宿,才依依不舍地回门。 回门,又见着自家王八夫君,泠琅见到他就来气,晚些洗漱后躺在同一张榻上,也是默默无话。 江琮先开了口:“夫人回来得挺晚。” 泠琅坦然道:“我在大象台看人舞剑。” “好看吗?” “好看,那身形,那姿态,那气度……呵呵,剑原本就是灵气十足,逸致翩翩之器,有人能用得风流潇洒,有人就像比划烧火棍,毫无美感。” “……” “唉!可惜啊,要是自家郎君能耍得那么好看,做妻子的还会在外面彻夜不归吗?不若先好好反省反省自己。” “夫人要我反省?” “或许是吧,但现在我要睡觉了。” 一夜酣眠。 翌日,巳时,大象台。 泠琅在台下看得百无聊赖。 陈长老此前的建议不错,这第一轮良莠不齐,的确没什么观瞻的必要。好些人连□□拳螃蟹腿都使出来了,同小儿打架也没什么区别,毫无看头。 虽也有高手,但抽签决定了高手的对手不一定是高手,没有势均力敌,也是索然无味。 终于,在茶喝了三轮,糕点换过一盘后,泠琅听见了那个等待已久的名字。 “下一位,苏沉鹤,对杨国斌——” 第52章 雨中鹤 泠琅往嘴里扔了块芸豆糕。 芬芳甜糯, 舌尖一抿,便软乎乎地化开来,是满溢于唇齿的清甜。 江琮十分贴心地提醒:“夫人, 你的友人要上场了。” 泠琅眺望远处高台:“看着呢。” 盛夏时节, 山上本该时常下雨,来明净峰这几日却多有晴朗,直至今天才有了些云墨。 此时虽已近午时, 但全无亮堂意味,天边氲着些许阴沉云絮,更有大团深色沉甸甸地坠着。风一阵阵,吹得愈发寒凉, 似乎带上了雨丝。 天气不佳,台上初轮比拼也无甚看头,看台席上已经陆陆续续走了许多人, 一下子空旷了许多。 四周清净, 天地晦暗, 在连绵乌灰之尽头, 缓缓走来一人。 黑衣, 乌发,执剑。 他走得十分散漫,剑也提得随意,颇有些一摇三晃的意思。马尾松散, 有几缕垂到眉边, 拂过浓黑长眉和惺忪半阖的眼。 是个少年。 在长老的多声催促中,他终于慢悠悠于场中站定, 抱拳向对手行了一礼。再直起身来时, 仍是那副将醒未醒的慵懒模样。 这可不像是准备好大动干戈的模样。 台下为数不多的看客这么觉得, 台上的对手杨郭斌也这么觉得。 杨郭斌是个使双剑的,他当即将两把剑于空中一撞,就着脆响,沉声道:“得罪了!” 言毕,足下一点,便俯冲而上。 倒是个练家子,下盘稳,速度也算快,远远强过先前的乌龟拳螃蟹步。 双剑是十分需要肢体灵活度的武器,这位杨兄生得矮而壮,但纤巧剑刃握在他手中,却丝毫不见笨拙凝滞。 一刺,一截,右手剑刺出的同时,左手剑也把另一边的空门堵死。 作战经验也不缺,已经是难得的好手。 泠琅用手撑着下巴,在心中默默评判。冷不丁,一道温润柔和的声嗓响起。 是江琮在问:“夫人觉得谁会赢?” 泠琅毫不犹豫:“苏沉鹤。” 没有任何思索,她作出了这个答复,仿佛是在回答天将下雨一般笃定自然。 江琮看着台上那个玄墨色衣衫的少年。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62节 少年没有动作,那把剑吊儿郎当地被他提在手中,双眼似乎因为困倦而淡淡地耷着,他看着从另一边疾冲而来的对手,甚至好像打了个呵欠。 江琮说:“他一直都这样?” 泠琅忍不住笑了一下。 “一直都这样。” 当一声脆响。 是剑刃相激,金属与金属碰撞而出的嗡鸣。 苏沉鹤的剑终于出鞘,薄而纤长,最单薄处甚至如蝉翼一般,剑身持续震动着,因为方才那千钧一发的一记格挡。 剑光似新月,在愈发晦暗的天色下,仿佛是唯一的光亮。 杨郭斌低喝一声,急急后撤,停在了五步之外。 双方对峙起来,一个静默散漫、不可捉摸,一个气喘吁吁、如临大敌。 台下有懂行的,已经忍不住叫了一声好。 “好小子!这剑够快。” “半个时辰了,总算见着个看得过眼的。” “别愣着了,快上啊!” 此起彼伏的几声叫嚷中,江琮喝了口淡茶,道:“看起来五招之内便能结束。” 泠琅也跟着喝了一口,她说:“不。” 江琮抬眼看她。 泠琅说:“只要三招。” 事实上,苏沉鹤只用了两招。 天上飘起蒙蒙细雨,他们很快便开始了第二次交手,他用那柄纤长独特的武器,挑下了敌人左手剑。 哐当一声,剑刃触地,矮实的汉子身形一僵,继而十分干脆地抬手抱拳,捡起剑,跃下高台。 长老大声道:“苏沉鹤——胜——” 台下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其间夹杂着几声抱怨,怎么这么快便结束了? 黯淡高台之上,少年慢吞吞收剑入鞘,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对此结果毫不意外。 泠琅翘起嘴角,她已经想好,待会儿要同他说些什么。 江琮忽然说:“夫人的朋友们都相当厉害。” 这王八夫君竟学会说人话了?泠琅惊异地看着他,道:“那是自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这般厉害,他们也差不到哪儿去。” 她指着苏沉鹤,说:“别看他这副模样,要真动起手来,未必在你之下。” 江琮唔了一声:“是吗?” 仿佛冥冥之中有感应,已经打算离开的少年忽地于高台上回首,目光扫拂过看席,最后隔着逐渐缥缈的水雾,落到了泠琅身上。 泠琅并未发觉,她兀自同江琮拌着嘴:“你们不是一个路数,哼,人家自小便醉心剑术,可有劲了,不像你体虚空乏……童子功!童子功你晓得不?” 江琮笑了声:“童子功的含义有好几层,不知道夫人指的是哪一层?” “自然是简单的那层!” “何谓简单?” “装什么,又皮痒了是不是?” 泠琅搁下茶杯,右手虚握成拳藏在袖下,就要向他攻去。江琮早就瞥到了这一动作,也抬起左臂来迎—— 在这火光电石的一瞬间—— 一道身影从天而降,在众人错愕的眼神中,硬生生挤到了二人中间。 泠琅正欲攻去的手腕被这不速之客捉着,她讶然抬头,撞见他因雨雾濡湿而更加浓黑的长睫。 苏沉鹤垂视于她,眉眼昳丽精致,眼中懒散已经尽数退却,深浓如夤夜。 但下一瞬,他便轻笑起来,又成了那副随意模样。 “阿琅,”少年声嗓清澈干净,带着些久别重逢的欣喜,“真的是你。” 泠琅在短暂的惊讶后也立即反应过来,她仰着脸笑眯眯道:“方才那两下耍得不错。” 苏沉鹤叹了口气:“快些完事好回去睡觉,这天颇冷,我是一刻也不想在外面呆。” 泠琅抽回手腕:“我就知道你会这般想——昨天抽签是别人替你来的,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罢?” 苏沉鹤的手停于空中,手指微动,终究还是垂下去了。 “是啊,”他勾出一点笑,“早知道阿琅也在山上,我昨日就亲自来了。” 泠琅笑着摇头:“不止我,双双也——” 这句话没说完,被另一道语声突兀打断。 “这位兄台,”江琮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可否先放开在下的手,再尽兴畅谈?” 苏沉鹤哈哈一笑:“实在对不住,见着朋友实在欣喜,竟忘记松手了。” 他放开一直抓着的江琮的手臂,接着毫不见外地一屁股坐在了二人中间,见着案上摆设,右手一抬,便捏着快芸豆糕扔进口中。 泠琅往旁边桌上拿了个干净杯子,重新倒上茶,送到他手边。 苏沉鹤道了声谢,接过茶一饮而尽,满足叹道:“总算吃上点人吃的物事了。” 泠琅好奇道:“明净峰不给参赛人提供些好饭食么?” 苏沉鹤又叹:“那可不,白菜是淡的,汤是没油的,肉是寻不着的。” 泠琅笑着说:“明净峰本来就以清心苦行著称,你老实入乡随俗罢。” 苏沉鹤一顿,道:“怎么,阿琅难道不是来参加比剑大会的吗?” 泠琅说:“我不参加,只是来观瞻学习一番——” 少年好像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他眼睛眯起,像极了狐狸。 “原来是贵宾来做客,怪不得随便一盘糕都好上许多。”他轻松道,“话说回来,阿琅还需要学习观瞻这些角色?有这功夫,不若来同我多过上两招。” 泠琅咳了两声:“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你又不是不晓得,我向来都十分谦虚好学的……” 苏沉鹤笑着打断:“我晓得什么?我只晓得你快莫要装模作样了——” 二人便这么旁若无人地谈笑风生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席上充满了快活空气。 场上又有参赛选手陆续登台,高手缠绵者有,低手相啄者也有。泠琅和苏沉鹤全然不再管赛事,只同对方热烈谈论,仿佛眼中只有彼此。 泠琅说:“我昨天碰见个使扇子的公子哥,嚯,功夫没多深,那派头倒是跟玉扇公子十成十的相似。这还不是我近些天遇上的头一个……” “啊,这个我知道,邓如铁他前两年一直在广收门徒,无论是谁,只要给钱就能教。无论有没有天资,只要学着点姿态便能出师。” “原来如此,这样也勉强算作桃李满天下了罢。” “我上山之前也碰上他来找……似乎又赌钱输了许多,气得不行,骂了好些脏话。” “骂脏话?风流清雅都不装了,看来的确是缺钱。” 就这么聊了一刻钟,台上忽地传来鸣锣之声,他们收了话头,皆往那处看去。 只见阴沉细雨中,陈长老从容登台,朗声道:“第一轮比试至此结束,余者共计二百一十六人,其中弃权者八人。明日巳时,将现场抽签选出第二轮次序,请各位按时前往。” 语毕,他向台下拱手行礼。众人纷纷作鸟兽散,苏沉鹤也起身,欲一同离开。 “我们参赛的都统一住在另一个山头,平日不许闲逛,现在还得准点回去,”他解释道,“不然我都趁机来找你玩了。” 泠琅摆手赶他走:“知晓了,你好好休息准备比赛便成。” 苏沉鹤迟疑道:“明日你还来吗?” 泠琅反问:“为什么不来?” 苏沉鹤低低一笑:“那我等你。” 他轻巧地迈出座位,却像突然想起来了似的,瞧见旁边的江琮。 青年清清淡淡地坐着,见他望过来,也抬眼看他,眼中没什么情绪。 苏沉鹤行了一礼,颇为端正道:“方才扰了兄台清净,在下——” 泠琅啧声道:“怎得突然这般客气?不必如此。” 苏沉鹤顿住:“你们认识?” 泠琅也顿住:“你瞧不出来?” 苏沉鹤说:“天上下雨,只有这处看席有遮挡,我以为你们是为了争抢席位在动手——” 泠琅无奈道:“你就不能问一问?” 她张嘴便道:“他是我的——” 话语卡在喉咙里,忽然难以说出口,苏沉鹤等不到下文,好奇地朝江琮望去—— 只见他执着杯茶,眉间红痕似丹朱一点,那双眼状如三月桃花,却偏偏有些凉薄意,凝视着正凝噎语塞的少女,似笑非笑。 泠琅犹自挣扎:“我的,我的——” 没等着她说出口,青年慢悠悠看向苏沉鹤,也拱手行礼,露出些温和笑意。 他柔声补充了未尽之语:“夫婿。” 第53章 芸豆糕 直到重新回到温暖屋室中, 泠琅都还在为方才的尴尬不适而手足无措。 江琮倒十分坦然,他不晓得又从哪里摸出本书卷在手里:“怎么这副表情?” 泠琅转头瞪视他:“你还说!” “我说错了吗?”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63节 “这应该让该我来说!谁让你插嘴。” “我以为你被糕点噎着讲不出话,便替着分担一下, 怎好像好心当成驴肝肺?” “驴子那么赤诚忠心, 你可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我对夫人难道不是赤诚忠心?”江琮淡声道,“可没见哪个小娘子跑来同我叙旧,还深情相约明日再会。” 泠琅气笑了:“什么意思?那只是我朋友——不对, 我干嘛同你解释这个?” 她不再理他,径直走向榻边,仰面倒下,在松软被褥中翻来覆去。 脑海中仿佛还有少年愕然的表情, 那双狭而长的眼眸平日里总是睡不醒的样子,在那一刻却因震惊而睁得十分大。 苏沉鹤第一反应是:“莫不是在开玩笑?” 泠琅僵硬地说:“没有开玩笑。” 苏沉鹤一动不动地将她瞧着:“何时?” 泠琅喃喃重复:“何时?” 江琮贴心回答:“今年正月二十一。” 苏沉鹤笑了声:“阿琅离开也才一年而已。” 泠琅说:“此时说来话长——” 苏沉鹤打断她:“是为了他吗?” 泠琅默然,她看着他微颤的眼睫, 忽然觉得他到现在才问她当初离开的原因, 已经是十分留有情面。 她那样一声不吭地走了, 原本已经做好或许一辈子不会再见面的打算, 她以为也他们不会轻易原谅她……但阴差阳错的, 在这千里之外的江南青山,还是见上了面。 相同的融洽愉悦,每一分词句都默契如昨日,没有谁提起不告而别的原因。 泠琅移开视线, 说:“不是。” 乌云无声翻涌, 天地晦暗,偌大看台上只剩他们几个人, 细雨好似落入了她心底。 她低声说:“是为了我自己的一些事。” 片刻静默。 少年忽然轻松地笑起来, 他抬起手, 似乎想像从前一样拍拍她的肩,但略微停滞后,最终只摸了摸自己鼻尖。 他垂着眼,懒懒道:“知道了,唔,成婚这么重要的事不早说,也不同我介绍一二——” 江琮起身,再次从容抱拳道:“鄙人姓江名琮,从西京来。” 苏沉鹤也抱拳:“原来是江公子——我叫苏沉鹤,是阿琅从前的朋友。” 江琮笑得十分温雅:“她人缘不错,朋友似乎很多。” 苏沉鹤顿了顿,视线从他身上划过,最终又落回泠琅身上。 “走了,”他散漫地挥挥手,“说好了,明天记得来。” 少年转身步入雨中。 泠琅望着那道清瘦的玄色背影,到最后也没解释什么。 她能解释什么?说自己其实是装的,刀者是她爹,而这位是青云会走狗,他们两个只是佯装夫妻便宜行事罢了? 这些话,她连凌双双都没有说,本来当初不告而别,就是打定了主意想自己处理,现在依然也是一样。 “这是我的水流,阿琅,你无须承担。” 这是李如海反复告诫的。 他想让泠琅不要为他寻仇,这一点她没有做到,但他却以身作则地叫她学会了一件事。 投身于自己的水流,绝不把珍重之人卷入其中。 她虽然不听他的话,却至少可以像他生前那样做。这在某种程度上,反倒算作听话了吧。 少女沉浸在回忆中。 江琮看出了这点,每当她想事情的时候,眼皮都会耷拉着,嘴唇也微微抿起,眼睫半天才会轻颤一下。 但今日有所不同,他敏锐地察觉到,她现在心情有些差。这倒是十分罕见的,从前再怎么样,她也不会露出这种脆弱来。 尤其是在他面前。 她只会是好胜的,警惕的,那双眼中的光芒一流转,便能想出十句挤兑他的话,绝不会有这种怅然情态。 所以那个苏沉鹤,真的只是朋友二字可以形容? 江琮不知道真相,只知道眼前的女孩儿在见了他之后,第一次陷入这种低落。 那个少年,剑的确使得不错。虽然只露了两招,但已经足够看出一点——他很快。 而快已经能决定很多事。 但那又如何?江琮淡淡地想,他的剑使得再快—— 也会露出那种眼神。 那是个什么样的眼神?久别重逢后的欣喜还未完全退却,就被错愕占据,不敢置信,茫然隐痛。 失而复得后再失,不过如此。 同为男人,他怎么会看不懂那个眼神,只有因为心虚而躲避的她才看不懂。 她不仅不懂,还选择了隐瞒,关于这桩婚姻的真相,到头来也未说出一个字。 他当然知道原因,若要解释,那涉及的东西必然太多,她似乎不太愿意把朋友拖下水。前路漫长而危机四伏,她要把他们排除在外。 而他,却是可以陪着走上一段路的。 无论未来如何,无论结果怎样,至少在当前这一刻,这是他们单独享有的秘密。 即使她对他们的隐瞒是出于保护,对他的坦然是出于利用—— 他依然为此感到快慰。 江琮微微一怔。 手指无意识紧攥了书页,发出撕裂脆响,在静寂室内十分突兀。他恍然未察,只在反复品味方才思绪。 他为什么快慰?他刚刚的满足和庆幸从何而来? 没有想出结果,因为女孩儿已经不满地抱怨出声。 “你倒腾什么呀?我刚刚差点睡着了,结果被你吵醒。” 她从软枕中抬起头,颇为不耐烦地望过来,在看清他手上所拿后,立刻嘲笑出声。 “道德经?哈哈,你看上十遍也不会添些道德!” 江琮听见自己说:“夫人,道德经不是讲道德的。” 语气平静,没有任何异样。 对方轻嗤一声:“以为我不知道么,还用你说?” 她翻了个身,将自己埋入帘帐阴影中,嘴上还不忘模仿他:“夫人,我和这书一样,也是不讲道德的。” 江琮没有回应这句幼稚的挤兑,他想,他哪里不讲道德,简直是太讲道德。 她就这么大喇喇地又要沉入梦乡,同此前的每一个晚上一样,泰然自若,心安理得,绝不理会他就在旁边杵着。 她太过自负,太过骄傲,而他太过道德,所以才有如今局面。 这些日子他扮得太像,还险些生出了些莫名错觉,实在是诡异至极。 江琮捏着书册,漠然离开。 出了门,是一方古朴院落,青石地砖被细雨濡湿,那株盛放的鸡冠花仍旧艳丽着。 他行过院子,轻轻叩响某道房门,不一会儿,门开了。 是九夏。 院内没有旁人,他们在檐下进行了极为短暂隐晦的交流。 “确有其事?”他轻声问。 “确有其事,”九夏恭敬地答,“观察了十个时辰,是昏迷不醒之状。” “陈长老可有异动?” “没有。” “那边可有派人来?” “未曾看出——” “你的确未曾看出,”江琮平静道,“我都碰上一个了。” 九夏大惊,飞快道:“属下失职!是否——” “不必,”江琮打断他,“不用管,我来看着便好,你只需观察宗内之事。” “属下明白。” “谣言的事查得如何?” “这个颇为复杂,似乎有多个源头,目前还尚未明朗。” “再查。” “属下明白。” 入夜之后,雨势不仅未歇,甚至变得沥沥淅淅起来。 雨丝打于屋顶青瓦,滴滴答答,声响又因隔着层帐帘显得沉闷,传入泠琅耳中时,已变作十分催眠的悦耳之声。 但她还是醒来了,因为肚子饿。 所见皆是黯淡无光,她从下午回来便开始睡,如今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只有雨滴声隐隐传来。 帐内漂浮着熟悉浅香,她舒展着身体,无意识地哼哼了两声,思绪渐渐清醒,饥饿的感觉也愈发真实—— 耳边有人忽得开口:“醒了?” 泠琅一僵,才想起如今是何境地,她在不是很熟的某座山头,和不是很熟的某位夫婿睡在一起。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64节 她回答:“醒了。” 喉咙因为干渴而显得有些哑,带了太多气声,在这样的暗夜中显得有些暧昧模糊。 不熟的夫婿说:“起来喝水。” 泠琅哦了一声,她慢慢地爬起来,而睡在外侧的江琮已经掀开帐帘,在床头取了什么物事。 她的手忽然被捉住,而后被塞入了一样冰凉坚硬的物事。 是一只盛了水的瓷杯。 江琮说:“别洒了。” 泠琅觉得有些怪,但她才醒,又饿,脑子转得不是十分快,所以只依言愣愣地举起杯,小口喝了起来。 冰凉液体涌入口腔,漫过唇舌,最后顺着脖颈一路向下,沉入温暖松软的身体中,倒是扫净了些许困倦。 江琮的声音适时响起:“喝完了?” 泠琅还未点头,对方的手便又覆上来,将杯子从她手中拿走。 “饿不饿?”他同时在问。 泠琅没有回答,因为她肚子已经响了一声。 江琮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嘲讽 “夫人不必答得这般大声”之类的,他又从榻边取了点东西。 泠琅呆呆地看着他暗色中的轮廓,她还是觉得,有什么不对。 “张嘴。” 她听见他说。 凭什么听话?她一个激灵,立即开口想要反驳,却在张嘴的一刹那,被塞入了个什么物事。 她机械地嚼了嚼,甜的,软的,一下就化了。 啊,是芸豆糕。 泠琅很快吃完了这块糕,她理直气壮地说:“我还要。” 江琮却没有动,他沉默着,似乎在注视她。 泠琅不满地催促:“难道就这点?真小气。” 江琮还是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泠琅不耐烦了,她倾身,想要拨开帐帘:“我自己——” 手腕却忽地被抓握住。 青年的气息离她很近,他抓得也有点紧。 “李泠琅,”他哑声说,“你怎么就敢这么吃喝,不怕我在里面下毒?” 泠琅怔了一瞬:“你为什么要下毒?” “无论缘由,你就没有一点顾虑么?” “没有缘由,我怎么顾虑?你费了这么多工夫留住我,我连人都没替你杀一个,怎么会想要毒死我。” 江琮几乎在咬着牙说话:“世上不是所有毒都只有毒死人的功效——” 泠琅没注意这句话,她莫名其妙地说:“再说了,毒发也要有时间。” 她哼笑道:“我有这个能耐,在我毙命之前也做掉你,咱俩到时候做一对同名鸳鸯,在黄泉成双对。” 说着,她挣开他的手,轻易够到了那盘芸豆糕。 直到吃饱喝足,草草洗漱,她重新回到榻上,陷入昏沉睡意之中—— 江琮也没再说一句话。 迷迷糊糊地,泠琅想到,刚刚似乎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不是阴阳怪气的、假作情深的、笑里藏刀的“夫人”。 而是她的名字。 李泠琅。 第54章 叹辜负 翌日, 雨未停。 满山青翠融在水雾中,连绵成一片无尽绿意,偶有几声鸟鸣传来, 却已经在缥缈不知处了。 踏着潮湿山路, 泠琅和江琮来到大象台。 席位上皆支起雨棚,来观看比剑的宾客比起昨日,显然多了不少。这种比赛向来是越往后越有看头, 加上有些早早被淘汰的也不愿离开,往后几日,观看者必定会更多。 幸好,二十两黄金换来的待遇绝非普通宾客可比, 即使泠琅二人来得晚,仍施施然寻到了预留好的位置,不用同他人挤在一处。 锣声骤响。 周遭嘈杂霎时沉寂, 只见高台之上, 一位中年男子缓缓登台。青衫落拓, 虽两鬓已见斑白, 但更显沉稳儒雅。 是陈长老。 陈长老抱拳道:“众位来宾, 第二轮比剑即将开始,此前所有选手已经进行过抽签,本着公平公正之原则,我宗长老……” “关于昨日比剑, 我简要总结了以下五点……” “此外, 昆仑剑派妙玄真人,灵泉剑宗司寇掌门亦莅临本次大会, 下面有请两位发表……” 陈长老的废话一如既往的多, 泠琅听着听着, 早就神游天外,视线也移到了他处。 今天人格外多,尤其是大象台正对面的区域,密密麻麻站了一片。那处离大象台最近,视野最好,也未安排座位,人们全站着挤着,先到先得。 泠琅朝人群中看了几眼,目光落到几个人身上,目光一滞。 她扯了扯旁边江琮的袖子:“你看那边。” 江琮依言望对面看去,只见拥挤人潮中,几个锃亮圆润的脑门极为显眼。 是大会开始那日,他们注意到过的僧人。 泠琅说:“奇怪,他们怎么第一轮就被刷了,瞧着不像啊?” 江琮问:“夫人如何知道他们已被淘汰?” 泠琅压低了声音说:“参赛者都在另一处,起居出行皆被严格看管,只有未能成功晋级的才能四处走动。” 江琮注视人群中的青灰身影,似是陷入了沉思,一时间没有答话。 冷不丁,旁边少女却忽然凑了上来。 泠琅紧挨着他,以一个类似于依偎的姿态,几乎贴进了他怀中。 他的心有一瞬间,跳得很重。 对方攀附着他臂膀,低声说:“你看最他们边上,身量最高那个……” 气息洒落在他耳畔,是迥异于周围雨时清寒的潮暖。 江琮不动声色,他声音有些沙:“哪个?” “啧,最高最俊那个……” “没看见俊的。” “就是最右边……那里,看见没?” 江琮其实早就看见了,他唔了一声:“怎么了?那可是位出家人,再俊也不行。” 泠琅烦躁道:“谁跟你说这些?” 她隔着衣袖,在他手背上泄愤地重重拧了一把,飞快道:“这人我瞧着不对劲,那日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给我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江琮重复了遍:“那可是位出家人,再有感觉也不行。” 于是他右手背上的红痕又深了一层。 泠琅冷笑了声,收回手的同时坐直身体。 那道潮湿而温暖的气息终于退开,她身上散发的、同这雨中空山十分相似的清香也远离了。 江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又是惯常的淡漠。 “他瞧着的确比其他同伴要稳上许多,”他轻声道,“周围人都在谈论或张望,只有他一动不动。” 泠琅凝视那位僧人,这其实是位生得十分清俊的男子,高大清瘦,面若朗月,一声青灰僧袍,气质出尘。 而且,他头顶很圆,不若其他同伴那般崎岖坎坷。他的头好像很适合剃度。 泠琅觉得这个念头莫名好笑,她笑了声,道:“这就怪了,一个对赛事不感兴趣的人为何还留在山上?” 江琮说:“或许他不是不感兴趣,只是因为今日赛事还未正式开始。” 泠琅撇撇嘴:“你且看着吧,那定是位深藏不露的高手。” “何以见得?” “直觉。” “夫人厉害。” “你不信?若你像我这般见过太多高手,就知道这直觉从何而来。” “夫人高明。” 泠琅不再理他,她觉得这人从昨晚开始就怪怪的。 怪别扭的。好像不夹枪带棒阴阳怪气,就无法组织词句。 虽然实际上,她比他阴阳一百倍,但他竟突然也这般回敬,实在是让她恼火。 而大象台上,第二轮比试已经开始。 参赛者素质显然要比昨日要高上一大截,乌龟拳已经遍寻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紧张激烈的打斗,步步为营的试探。 刀剑叉戟,男女老少,几乎都是有两分能耐的练家子。泠琅看得目不转睛,在惊险之处,还忍不住跟着众人叫几声好。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65节 很快,就轮到苏沉鹤上场了。 “下一位,苏沉鹤——对陈阿罗——” 泠琅咦了一声,她记得陈阿罗这个名字。 是个姑娘,人看着年轻,九节鞭却使得相当不错,又稳又狠。昨日表现颇佳,赢了好几声喝彩。 这下倒是有好戏看了。 蒙蒙细雨中,陈阿罗纵身飞掠上台,她一袭红衣,这颜色在暗沉天幕下鲜艳得几乎要燃烧。 她甫一登台,台下便隐约骚动起来,其中夹杂着几声“阿罗稳住”“阿罗必胜”。 泠琅循着声音望过去,见到了人群中几个同样腰上挂着铁鞭的侠士。 她自言自语道:“祁州铁鞭门?” 江琮颔首:“看起来是如此。” 泠琅说:“原来是第一鞭派出身,怪不得这般厉害。” 话刚出口,只见高台的另一处,一道玄色身影翩然而落。 少年提剑于台上站定,马尾晃动着,扫拂过他微垂着的眼眸。 他向陈阿罗抱拳行礼,抽出剑摆开架势时,脸上还是没睡醒的样子,看上去好像比昨天还困倦。 甚至还多了分阴郁苍白。 江琮突然说:“你觉得谁会胜?” 泠琅不假思索:“苏沉鹤。” 江琮温声道:“夫人对自己的朋友很有信心。” 泠琅翘起唇角,悠然道:“那当然。” 语调上扬,十足的骄傲自信。 而台上,赤红与深黑已经战到了一处。 陈阿罗的攻势十分迅猛,手臂一扬,鞭身裹着寒锐之气,犹如银龙般激射而出。 她疾冲向对手,并没有对峙的兴趣。而她的对手站在原处,似是才反应过来一样,抬剑一格。 陡然炸开的火星,伴随着金属相激的刺耳锐响,从苏沉鹤的剑上一路划下,如同雨雾中突兀燃烧火光。 鞭,已经顺势缠绕住了那把剑。 银龙攀缠,水光淋漓,转眼之间便已经过了三招。 九节鞭,一缠便是一变,一动便是一幻,是最叫人捉摸不透的杀器。任何人陷在鞭影中,都是举步维艰,难以突破。 平常人身陷在重重鞭影中,会无法捉摸对方从何处攻来。未知滋生恐惧,你无法估摸对手,只能陷入被动。 而苏沉鹤却不然,他凭借不变,来应鞭的万变。 他的剑实在是太快了,即使不需要预判,也能从容迎上她神出鬼没的鞭影。 她布下天罗地网,杀招隐藏在另一处陡然闪现,他却侧身从容避过。她状似从左攻来,鞭尾却猛地勾缠住他持剑的右手,还未得及发力卸下,便被震脱而出。 真正的高手过招。 台下有人大叫精彩,泠琅也赞了声:“都很不错。” 江琮却看出门路:“九节鞭坚持不了多久了。” 泠琅道:“最多十招,她已很算不错,可惜沉鹤偏偏克她——他最不怕的就是以灵活见长的对手。” “因为他会更灵活。”她摇头叹息。 终于,随着台下惊呼,苏沉鹤的剑已经稳稳指在陈阿罗眉心。 陈阿罗从容一笑,手臂一抖,长鞭乖顺地被收回手中。 苏沉鹤也放下剑,二人对彼此抱了个拳,此局比拼终于落幕。 长老的唱喏适时响起:“苏沉鹤——胜——” 陈阿罗纵身落入台下人群中,立即有同伴关切安慰地迎上来,她一边笑着解释,一边不经意间,往台上瞥了一眼。 那个穿着身黑衣的少年,也转头向观众席上去了——那边似乎是贵宾区? 陈阿罗收回视线,重新和同伴交谈。 另一边,泠琅在笑着祝贺胜利者:“不错啊,最后那招青鸟归山属实漂亮,什么时候练成的?” 苏沉鹤轻笑道:“半年前就练成了——你走后我无事可做,唯有练剑消遣。” 他这下坐在另一侧,不再像昨日一般挤在中间。 挤在中间的换成了泠琅,江琮在她右手边,不知在看什么,她也懒得管,全然投入到和友人的谈兴中。 她打趣道:“人说在孤独困苦中方能成就大境界,看来你此番是悟到了。” 少年眯着眼笑:“悟到了,却是不想再悟了。” 泠琅想起了什么,她靠近他,压低声嗓道:“我在山脚碰上了双双。” 苏沉鹤挑眉:“怎不见她?” 泠琅沉吟:“说来话长,她原本和我在一处,但大赛开始后便总寻不到人了。” 她迟疑片刻,小心翼翼道:“她有事瞒着我,我说想帮忙,但她不愿意……沉鹤,她之前有没有同你说过她的事?” 苏沉鹤没有马上答话。 他静静凝望她,被雨丝浸湿的刘海覆了几缕在眉边,那双总是困倦到难以让人看清情绪的眼,在此时更是幽深不可测。 泠琅忽然有些讪讪的,果然—— “她未曾说过。”苏沉鹤终于开口,“至于原因,阿琅应该很清楚。” 少年声音很轻,像雨丝飘在风中:“就像你也从未对我说。” 泠琅心中一紧,她早该知道,同她和凌双双不同,苏沉鹤从未对两位朋友有什么隐瞒。 他是江南某书香家族出身,却从小酷爱剑术,对仕途毫无兴趣,家人看他的确有天资,便放任由他去。 没什么苦大仇深的故事,仅仅是一个少年,喜欢用剑。 他毫不隐藏自己的过去,甚至还邀请她们来家中做客,即使在某种程度上并不晓得对方究竟从何而来。 坦然赤诚,这是他一贯的方式。 而这正是让泠琅感到难过的所在,她注定无法用同样的方式回报他。 就如此刻他看着她,她也知道他在期待着什么—— 但只有沉默。 她同那双眼对视,它乌黑湿润,掩了情绪万千,像夜色中的湖面。 “我……” 下一刻,耳边忽然传来瓷器翻倒的声响。 泠琅讶然回望,只见杯盏还在兀自滚动,而茶水已经满了半张案。 江琮十分抱歉地望于她,真挚道:“不小心失手。” 第55章 我无事 不小心失手。 这个人, 能和她在屋顶上打半宿,从屋檐攀到屋脊可以无声无息,行走在高墙之上也没见过崴到脚。 现在他说, 他不小心打翻了茶杯。 泠琅不怎么信, 但江琮毕竟有“木棍子都握不住”的前科,并且的确解了她当下窘境,所以她并不提出质疑。 “哎呀, 怎得这般不当心?”她忙挽了袖子,避过案上茶水,“夫君没被烫着罢?” 江琮拿出一方绢帕:“这水不烫——我是不是扰了你们说话?” 泠琅接过绢帕,细细擦拭桌案:“不碍事。” 江琮轻声叹气:“这两天山上多有阴雨, 我今晨起身后头晕脑乏,如今坐了这么久,更是吃力了。” 泠琅啊了一声:“这般不适, 怎么不同我说?” 心里却想, 你何时头晕脑乏?早上不是还在屋里练了一刻钟剑吗? 江琮看着她, 语气温柔:“夫人想来观看比剑, 我岂能因自己扰了这番兴致, 更何况——” 他扫了她身后的苏沉鹤一眼,从容客气道:“苏公子乃夫人旧友,多时未见,是该好生叙话。” 苏沉鹤一怔, 随即抱拳:“江公子有心, 这山上一旦下雨,确实十分麻烦。” 他话语略微停顿, 有些迟疑:“在下观公子面色的确有几分苍白, 山雨最是寒凉不过, 若不小心酿成风寒,就得不偿失了,不如……” 正好江琮抬手,十分虚弱地咳了几声,好像正好印证了苏沉鹤所说。 泠琅也抬眼看江琮所谓苍白面色,这不跟平时没什么差别嘛? 她笑着拉过江琮的手,也擦去他指上茶水:“我夫君他从前生过一场大病,面色向来如此,并不是突然这般的……” 江琮微笑低声:“夫人,那是擦过桌案的帕子。” 泠琅假装没听到。 苏沉鹤皱了皱眉,十分道:“三伏天正是一年养生健体之紧要时候,眼下将将入伏,若在这关头生了病,极易在秋冬体虚乏弱。” 他语气诚恳而关切:“既然江公子身体本来就不算康健,那更该好生休养才是,这雨不知何时才能停歇,不若你们先回去。” 泠琅已经放下巾帕,她惊讶道:“这,还有一半比赛没看呢——” 苏沉鹤坦然道:“我之前仔细听了抽签安排,有看头的几乎全在前半场,剩下的已经没什么意思了。” 江琮却说:“难得来见识这般盛会,现在就走了未免可惜。夫人留在此地,我一人回去便可……咳咳……” 泠琅从未见过他如此做作,当下也只能将贤妻做派进行到底,忙上手拍抚,柔声道:“一人回去?真的可以么,我叫九夏来送送你——”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66节 江琮捉住她的手:“夫人还是这般关心我。” 泠琅心中一阵发麻,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苏沉鹤倒是起身抱拳,朗声笑道:“我那边还有事,先过去了,二位慢聊。” 说着,少年利落转身,足下一点,便如雨燕一般斜掠而出,身影转瞬消失在茫茫水雾之中。 泠琅遥望他离开的方向,一时还未反应过来。 江琮慢条斯理放开她的手:“人都走了,还看什么?” 泠琅却反手揪住他衣领,咬牙质问:“你方才惺惺作态地干甚?” 江琮仍是笑:“我怎么惺惺作态?主动说回去,留你们两个慢慢说话还不好?他自己不领我的情。” 泠琅攥得更紧了一些,她的呼吸打在他下巴上:“得了吧,你比那戏台上的反角还做作,别以为我瞧不出——” 江琮垂着眼和她对视,声音忽然有些低:“瞧不出什么?” “瞧不出你根本没什么病痛!” “是有一点痛,但还可以忍受。” “那为什么突然来这出?” 江琮没有说话,他凝视她怒气冲冲的表情,忽然觉得这张嘴撅着说话的时候,格外地…… 他将脸别到一边。 对方哦了一声,不依不饶:“果然无话可说了?我看你就是盐场里罢工,闲得慌!” 他呼吸了两个来回,才道:“你先放开我。” 泠琅好像听到什么大不韪的话:“你在命令我?” 江琮静默片刻,说:“你看那边——” 泠琅狐疑地随他视线看去。 只见熙熙攘攘的看台上,那几个僧人仍端正站于远处,彼此之间似在说话。 “和尚说话,然后呢?”她不耐道。 “那个最俊的走了。”江琮说。 “走了,然后呢?” “然后没了,就是让你看看。” 泠琅冷笑连连,她松开他衣领,改为紧扣住他下巴:“没话找话是吧,我看你这人真的欠教训……” 江琮被迫着转过脸来:“你没想到什么?” 他下巴被钳着,说话有些费力,泠琅的手掌正好抵在他脖颈上,能感觉到喉结微微地颤震。 她眯起眼,索性用点力在上面压了压:“什么意思?” 于是,掌下的触感便滚动了一下。 江琮不再说话,只拿他幽深如夜潭般的眼眸看她。 泠琅忽地笑了,她说:“我之前倒是想到了一点。” 她终于收回手,视线一转,在人群中再次找寻到那几名僧人的身影,他们或是交谈,或是观望台上赛事,或是低眉不语。 “沉鹤同我说,所有参赛者的行动都被严格管制着,何时起身,何时必须就寝,就连进食也是统一安排,极大地限制了自由。” “对参赛者作此安排,其实是意料之中,想必双双就是因为这个才需要假扮侍女才能上山。” 泠琅翘起唇角,笃定道:“如今山上的外来客分外三类,一,像沉鹤这样还在准备下轮比试的参赛者,他们行踪不能自主,活动范围也有限。” “二,同你我一样花了黄金,而且凭着身份地位才能上山观摩的贵宾。虽然行动自由,但门槛极高,并且必须通过宗内长老的验证才能上山。这几日我留心观察过,我们这般的客人并不多。” “至于这第三种——就是在上一轮被淘汰后,没有离开,而是留在山上继续观看比赛的参赛者。” 话已至此,很多内容已经不言而喻。 明净峰不是什么人来人往的热闹大宗,它已经遗世独立数十年之久,在这次比剑大会开始前,绝大部分人连它大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更别说提前打探消息。 这种情况下若想混上山,是万分之难。凌双双从前在山上呆了很久,熟悉此地,另当别论。 “如今山上最自由,行动最能掩人耳目的,便是我刚刚说的第三种。” 泠琅悠悠然为这番长篇大论定了音。 江琮也终于开口:“夫人所说,正是我之前所想。” 泠琅说:“你说是就是罢。” 江琮为自己倒上温茶,声音平静:“空明大师手下弟子,绝不该在第一轮便遗憾退场。” 泠琅眼睛瞥着杯盏,在它被倒满的下一刻,便施施然夺过来喝下。 江琮静静注视她,她饮毕搁盏,满意道:“就算是第一日在山脚下碰见的喽啰,好歹也能撑到第二轮的。” “迢迢赶来,却存心输掉,除了想方便暗中行事,没有其他任何理由。”泠琅斩钉截铁,“我接下来几日定要好生看着,这群秃驴到底想耍什么花招。” 江琮突然说:“昨天还叫人家俊和尚,今天便骂秃驴。” “昨天叫好夫君,今天也能叫姜蒜,后天还能成王八……”泠琅看了他一眼,“咦?你的脸怎么有些红?” 江琮轻咳一声,没有接后半句:“你何时唤过我好夫君?” 泠琅再次凑上去,瞧着他潮红未退的耳根,纳罕道:“莫不是真生病了?” 她面露难色:“这就生病了,过几日可怎么办?如今这情况定是免不了打架,可不要出师未捷身先死——” 江琮淡淡道:“夫人少咒两句,我便不那么容易身先死。” 泠琅却已起身,做出一副打道回府的样子,嘴上不忘道:“你还用得着我来咒?方才你自己咒自己不是更起劲?” 台上比试的确如沉鹤所说,越往后越没什么看头,已经走了好些看官,他们这般离开,也不算显眼。 回去的路上,二人挤在一把伞下,行在满山湿润之中。 泠琅一路都在挤兑:“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谶言?” 江琮看着伞沿下的雨滴,不做声。 泠琅苦口婆心道:“若一个人总是用些不好的话来当做借口,那这些借口极有可能会成真。你今天说受风寒,明日便极有可能暴毙,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江琮凝望雨水中的山林,好像那十分值得注意。 泠琅诲人不倦道:“帮不了忙就算了,还要拖人后腿,做人可不能这般无用。” 江琮垂目,视线落于雨水淋漓的青石路面。 泠琅继续语重心长:“你暴毙事小,侯夫人伤心事大,而我的功业也会艰难受阻。如此看来,这种话以后一定要少说。” 江琮凉凉地说:“没了我,你再去寻个分舵主帮忙便是,这世上到底有十来个。以夫人能耐,不算难事。” 泠琅讶然,随即欣慰道:“我还没想过能这般,不若夫君先给个名单,以防不测?” 江琮看着她,柔声道:“好。” 泠琅也柔声:“我何时能见到?” “耐心等待便可。” “夫君何时遭遇不测?” “耐心等待便可。” “我何时能功成身退,再也不用同你打交道?” 江琮笑了,他慢慢地说:“耐心等待便可。” 第56章 惊变起 泠琅真的耐心等待, 因为晚些时候,江琮竟果真发起烧来。 他额上滚烫,手却凉得吓人, 红潮从眼下一直蔓延到耳根, 显得皮肤更为苍白,眉心那颗痣几乎要烧起来。 双眼乌黑幽润,眼尾却泛红, 如桃花染了艳色,有种颓唐美感。 或许也不是风寒,因为既没听见咳喘,也没看见流泪。除了神色不对, 他其余都一如往常。 终于,在泠琅第三十六次忍不住偷看他之后,江琮终于出言:“看我做什么?” 泠琅说:“我觉得你看上去好像命不久矣……” 江琮温声道:“我命不久矣, 不是遂了夫人心意?” 泠琅讪讪地说:“古语云, 见其生不忍见其死。虽然你此前对我多番得罪, 但若叫我眼睁睁看着惨剧发生, 也过意不去。” 江琮放下书册, 斜倚在榻上,乌发垂落于肩,像墨汁流淌。 他面上带着点笑:“瞧不出夫人对我竟有如此情意。” 泠琅说:“我心底善纯,待人都如此——所以你现在真的不要紧?” “不要紧。” “真的不会有事?” “定不会耽误夫人宏图大业。” 泠琅唔了一声:“所以你从前也经常如此, 所以这下并不慌张?” 江琮隔着帘帐阴影, 静静地看她:“夫人甚聪慧。” 泠琅摇头长叹:“看来,这十有八九便是所谓‘沉疴旧疾’了, 没想到发作之时是这样的。” “那夫人以为该是哪样?” “嗯……起码也得咯点血, 痛疼欲裂, 奄奄一息的吧,不然怎么唬过侯夫人?” 江琮轻笑:“或许我本就疼痛欲裂,只是未表露出来。” 泠琅犹豫道:“真的?” “是真的如何?” “那你明日便在屋子里呆着,别去观赛了。”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67节 “假的。” 如此斗了一番,晚些泠琅爬上榻的时候,被榻上温度吓了一跳。 “这是被你躺了一个时辰的被褥?”她感叹,“比外边地砖还凉。” 说着,她倾身而上,抬手便覆住江琮额头:“还是这般热……这病好生奇怪,落水哪儿能落出这种怪病。” 江琮闷声说:“宫里的水,阴气比别处要足些。” 泠琅一愣,收回手,趴在他身边笑了起来:“你敢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当斩。” 烛火已经灭了,四下陷入暗墨色中,只有彼此呼吸声响,与漂浮着的浅淡兰草香。 江琮轻声道:“我可是青云会的乱臣贼子,这种话说来十分正常。” 泠琅自然知道他的病绝非落水所致,她当下便又生出些试探他的心思,便道:“侯夫人对圣上忠心耿耿,泾川侯本人想必也是这般……为何唯独你生了副反骨?” 意料之中的无人应答。 泠琅自顾自继续道:“圣上其人,行事的确严酷了些,早年杀尽功臣不论,对子女亦是雷霆手段,玉蟾山那次,实在是……” 话说到最后,声音愈发低。 她犯困般地打了个呵欠,泪眼朦胧道:“但作为帝王,却是不得不如此,当年能在那般动乱中夺得皇位,没有这种心性如何能成。” “只是如今一片安稳,还存留着这样风格,也不晓得是好是坏了……唔,我等草民,担心这个作甚……” 没有下文,少女终于睡熟了。 良久,在无边暗色静寂中,江琮轻声说了句。 “是好,亦是坏。” 翌日。 雨停。 泠琅甫一出门,便同满山青翠撞了个满怀,天未大亮,但已经能看出没什么云絮浮沉,接下来定是要晴个三四日的。 而江琮一夜之间也好了不少,那些绯红嫣红淡红全数退去,虽眉宇间仍见病态,但瞧着已经算正常了。 怪不得昨天如此从容不迫。 泠琅十分敷衍地关怀了几句他的身体,得到了“今日可正常出行”的答复后,才慢吞吞搭上他的手,步出小院,往大象台进发。 叫她意外的是,才行了几步,凌双双忽然神出鬼没地跟在他们身后。 已经有两天没瞧着她了,泠琅惊讶道:“双双,你……” 凌双双脸上的面纱好像又厚了几层,严严实实地只露出一双眼,她行礼道:“后几日看台围观人士会越来越多,夫人公子请小心。” 泠琅住了口,她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按捺下询问究竟的心思。 等到了地方,她才知道这句“越来越多”有何深意。 就在他们的席位旁边,赫然坐了个锦衣公子,那里之前几日都没人,想来是被淘汰的越来越多,才被人重金买下。 公子生得白皙,穿得金贵,一把镶了金边的折扇放于手中轻摇不止,十足的风流倜傥。 正是在洗剑池边上,被狠狠戏耍过一番的黄公子。 泠琅只想感叹人生何处不相逢,她面上不显,只从容行上前,风淡云轻地坐定,一副目不斜视的高贵气派。 黄公子没有察觉她,他正忙于同别人说话。 隔着狭窄过道,语声轻易传到泠琅耳中,他说:“要不是昨天那娘们忽地使出泼皮手段,我怎会失利败退?真是阴沟里翻船……” 旁人接话道:“怎得泼皮手段?当时在下已经离开,未曾观瞻。” 黄公子忿忿道:“她横腿来踢我,实在可恨……” 旁人便笑:“横腿来踢?是他们岭南无双腿的独门技艺‘竹竿过江’罢?那招的确刁钻,但说是泼皮手段未免不太恰当。” 黄公子闻言,更加恼怒:“一个女子,拿大腿来顶撞我,不就是吃准了我不敢触碰反制她,才如此为非作歹么?不是泼皮手段是什么。” 同他说话的人静默了片刻,好似从未听说过这等言论:“咳,比试武功何须在意这些……” 黄公子摇头叹息:“像我这等留有古风的正人君子,在此事上难免吃亏,罢了,如今虽落败,但好歹保全了为人品格。” 旁人干笑了两声,似是无法再接话,一场交谈总算终了。 泠琅却几乎要在心里笑死,什么古风君子?这姓黄的前几日对上俩姑娘不是挺横的吗,这种懦夫,为了给自己找回颜面,什么话都说得出。 她悄悄侧身,去瞧身后侍立着的凌双双,见女孩儿白眼翻得好似快到天上,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瞧出鄙夷。 江琮不晓得他们此前的冲突,但这并不妨碍他听到这番高谈阔论,他瞥了身边少女一眼,见她并没什么暴起杀人的势头,用不着他顺气或递刀,才收回视线。 台上,锣过三巡,已经比试了好几场。 泠琅看得津津有味,今日赛事比昨日还要好看许多,一个个都是满身的功夫。或是贴身相搏拳拳到肉,或是惊险试探绝地反击,所有人都大呼过瘾,台下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 而苏沉鹤那一场,更是精彩至极。 他对上的是个灵泉宗年轻人,也用剑,并且依然是快捷轻敏之路数。 一柄剑的观赏性就足够强,更别说两把。两剑相遇,必然斗得满台利风。嗡鸣声响彻会场,两道声影如光亦如电,人定睛细看,也难以分出彼此。 台下人喉咙都快喊哑,终于,在滴漏将尽之前,沉鹤那把细薄长刃,稳稳指在对手左胸。 “苏沉鹤——胜——”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掌声,台上二人皆上前行礼,落败的弟子不见颓态,虽然疲惫,但反而精神灼灼。 他拉着苏沉鹤,一副遇上知己,要好生交游谈话的模样。不知苏沉鹤如何回应,那人面露遗憾,继而转身离开。 热闹还未散尽,众人还在讨论方才惊险,仍有无数道目光落在台上墨衣少年身上。 却见他视线扫过人群,似在找寻什么,最终眼睛一亮,纵身便飞掠出去—— 那些目光,便转而落在泠琅身上。 泠琅心中为他的张扬行径叫苦,却仍笑得真心实意:“沉鹤,祝贺你又拿下一局。” 苏沉鹤身上还留有交战而生的热气,眼睛又润又亮,内里锐气未退,整个人如同一柄战到兴头的利剑。 这柄利剑在泠琅面前却锋锐全无,他含笑拱手:“运气罢了,刚刚那位实在厉害,有好几次差点没防住。” 有另一道娇俏女声响起:“差点?还是差很多罢,几月不见,你愈发装腔作势了。” 沉鹤寻声而望,面上带了惊喜:“双……” 刚出口,便想起此前叮嘱,他硬生生咽下名字,低声道:“怎得突然来了?不是说不来吗?” 对此,凌双双只有四个字回应:“说来话长。” 说来话长,便不如不说。沉鹤当下了然,也早已习惯,便笑着不再提。 几人便开始谈笑风生起来,大象台上比剑继续,新的激烈场面已经吸引了场下注意,再没人往这边投来好奇视线—— 除了隔壁的黄公子。 他正陷在惊骇之中回不了神,那柄新换的金边扇面几乎被他捏变形,怎么,怎么又碰上这俩人? 昨日他耐心观察过,赛场上没有她们身影,本以为是落败后离开了,未曾想又在此地狭路相逢…… “别再让我见到你。” “还有下次,取的就是你玉冠下的玩意儿。” “带着你的喽啰给我滚。” 这些话,真的是眼前这位巧笑嫣然,温柔娇婉的夫人说出来的?好像的确不是……但…… 他咬着牙,已经觉得此地不能久留,想趁着人多赶紧溜走,却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他这辈子,还未遭受过那等侮辱…… 正天人交战着,却听见场下一阵喧哗,似乎有人在闹事。 他愕然去看,只见高台之上,赫然多了一具尸首! 此前沉迷于思绪,根本没关注赛事,怎得忽然变成这般?他茫然四顾,却见大部分人也是惊讶非常的模样。 那句尸首死状相当可怖,胸口有一个大窟窿不说,嘴巴更是被一柄长棍贯穿,连死都是大张着嘴。 观其形貌,应该是位青年男子,从肿胀程度来看,似乎死了不止一日了…… 黄公子悚然一惊,被这惨状激出一阵鸡皮疙瘩,而台下不少人已经及欲作呕。他惶然起身,就要离开—— 却撞见一道冷冷的视线。 那个蒙着面的少女,不知何时已经提了剑在手中。 周遭嘈杂纷扰,而她的话音却一字不落地传到他耳中。 “我不是说,别让我再看见你吗?” 第57章 洗冤屈 “我不是说, 别让我再看见你吗?” 仅一句话,便叫锦衣青年涨红了脸,连大气都不敢喘。他僵硬站于原地, 走也不是, 坐回去更不敢。 泠琅却没工夫关注他。 她死死盯着台上变故,刚才那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两个参赛者上台,向对方抱拳行礼, 明净峰长老鸣锣为号后,二人便抽出各自武器战在一块。 稀松平常的流程,打得也中规中矩,她一边同沉鹤说话, 一边拿眼睛时不时去瞥,最后连看也懒得看了—— 然后,便是观众一片哗然, 她诧异抬眼, 见到大象台上赫然横着具死尸! 生得黝黑魁梧, 那双眼到最后都维持着无法置信的惊愕, 一根长棍从口中贯穿到后脑。 这死状实在是凄惨, 也实在是熟悉。 她当即便看向江琮,他眼中讶色明显,回望于她,轻微地摇了摇头。 意思是静观其变。 泠琅按捺住心中惊骇, 转过头想朝身后的凌双双使个眼色, 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68节 女孩心领神会,却一把抽出剑, 堵住了那正欲遁走的黄公子。 泠琅无暇关注这二人要如何对峙, 她回头望向大象台, 只见须臾之间,那尸首旁边已经站了个和尚。 青灰僧袍,岿然不动,手持一根混铜棍,眉目间似是隐含了怒气。 泠琅从他略有凹凸起伏的头顶看出,这位并不是长得最俊最让她警惕那个,他站在那里是做什么?尸体是他扔上来的? 惊疑思忖间,那僧人已经朗声开口。 “阿弥陀佛,诸位施主,贫僧法号寂玄,从层云寺来。” 层云寺,不就是空明大师叛出季室山后落脚设坛的地方吗?这妖僧弟子倒是毫不避讳地自报家门了。 四周又是一阵议论,都是跑江湖的,层云寺这三个字可谓是如雷贯耳。空明大师盘踞于此,广收门徒,积攒了庞大势力,近几年门下弟子频频出来走动,无人敢惹。 一方面,是他们修炼的功夫实在诡谲高深,众弟子看着年轻,身上却有寻常练武之人三四十年的内力,叫人难以应对。 另一方面,这些人虽自称佛门,然而行事同戒律二字毫无关联,坑蒙拐骗者有,烧杀抢掠者更有。并且时常成群结队出现,彼此相护,更是让人避之而不及。 这明净峰怎么搞的,太久不问世事,不晓得如今江湖哪个宗派最惹不得吗?居然把他们给放上山来? 在众人皆惴惴不安之时,台上的寂玄再次出声,语气竟十分沉痛。 “贫僧旁边这位,乃层云寺首座弟子寂释,应师父之命前来明净峰参与比剑大会。寂释原本该比其他弟子先到,然而我等上山后才发现遍寻不得,几位师兄还为此忧心忡忡,因此在大会上发挥不佳……” 泠琅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没记错的话这人明明姓黄,还未摒弃俗家姓名,何时有了寂释这种法号? 况且,他一副俗家弟子打扮,甚至剃度都未曾,这种模样也能担任寺内首座吗。 “未曾想,最终却是在后山深林之中寻到寂释师兄之尸首!死状之惨,实在叫贫僧沉痛难忍。观其形状,竟已经遭此横祸五日有余……” 台上僧人几欲垂泪,台下泠琅简直要为这信口雌黄的本事叫声好。 所谓寂释死在哪,死了多久,没有谁比她更清楚,这伙人从第一天开始就古怪鬼祟,为的是现在这一出。 更奇怪的是,这位寂玄和尚站在台上洋洋洒洒好一会儿了,怎么无人来阻拦一二,明净峰的人都干什么去了? 正想着,只见空中一道身影如光如电划过,下一瞬便立在了寂玄和尚对面。 是陈长老姗姗来迟。 他额上有薄汗,气息也不算平定,一开口,却是十足的稳重:“这位大师,关于此事,我之前已经回复于你,寂释大师之死同鄙宗并无关系。若要上山,势必经过唯一山门,山门有弟子把守,的确没有人见过他……” 寂释和尚怒道:“既然如此,为何他的尸首会出现在宗门后山?” 陈长老面上也作痛心状:“这几日山上人往来频繁,其间难免疏忽。只是你我都已经看过,这位寂释大师并非因我宗剑术而死……” 众人闻言,皆齐刷刷往那尸身胸口的致命伤处看去,只见其乌黑溃烂,似乎是撕裂状,并不平整利落。 这不是利剑所创,更不是明澈剑法。 “当时宗内众弟子皆忙于迎客,没有谁有空造如此杀孽,更何况我已经细细排查过,宗内无人同寂释大师相识,更别说有拔刀相向之仇怨。” “鄙人以声名担保,此事同明净峰无半点关联!”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陈长老本就生得一派正气,如今肃了面容赌咒发誓,可信度极高。 对面还是颇有戾气声名的层云寺,两两相较,显然陈长老的话更叫众人信服…… 泠琅却知道,对方处心积虑有备而来,绝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那寂玄和尚沉了面色,厉声道:“我寺僧人在此丧命,难道贵宗就给出这种说法吗!” 话音刚落,只见人群中先后跃出五六道身影,皆是僧袍秃顶,手持铜棍,气势汹汹而来。 陈长老立于其中,不见慌乱,只喝问道:“我已经尽数交代于阁下,绝无半点偏袒私瞒,如今这般,是要胡搅蛮缠么?” 说着,人群中又跃上来几人,都是青衣持剑的明净峰弟子,一个个站在长老身后怒目圆睁。 气氛已经剑拔弩张,台下众人见事不好,有的已经暗暗退开,有的想站近点看热闹,又怕殃及池鱼。 却听高台之上为首的寂玄和尚忽地大笑:“好一个‘尽数交代,绝无半点偏袒私瞒’,陈长老,你这话敢再说一遍吗?” 泠琅忽觉不对,她迅速同江琮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意识到—— 图穷匕见的时候到了。 陈长老似乎也有所感,他从容道:“陈某问心无愧。” 玄机和尚抚掌:“好!你这个做长老的问心无愧,就不知道宗内其他人是不是也同样问心无愧了!” “诸位!”他转身面向台下众人,大声道,“贫僧怀疑,师兄之死正是明净峰宗人所做,不为别的,只为杀人灭口,因为他发现了一个秘密,那就是——” “明净峰根本给不出明澈剑法!”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不仅泠琅心中咯噔一声,台下所有人瞬间被点燃,此前的窃窃私语换作大声质问。 “什么意思?说清楚!” “这帮秃驴,爷爷我从前就差点吃了你们的亏,现在竟敢来剑宗地盘作威作福了?” “老天!其实我之前就怀疑,明净峰近些年来式微定有原因,如此一来便说得通……他们的剑谱已经失传,招再多的弟子也是无用了。” 闹嚷声骤起,场内沸反盈天。 在座的哪位不是为了明澈剑法而来?谁能受得了这种话。群情激昂之时,陈长老脸上也露了怒容。 “一派胡言!”他利喝道,“你们再三挑衅,现下更是空口污蔑,既然如此,也休怪我宗不再以礼相待!” 寂玄也大声道:“以礼相待?恕我直言,明净峰在四十年前,就已经失了这个‘礼’字,再无信誉可言——” “你们那位顾掌门,当初如何暗算师兄霜风剑柳长空,又是如何害死他,从而取而代之,顺利登上掌门之位?” “别以为时间已久,世上便不会有人追究,”寂玄面露痛色,“恩师当年同霜风剑乃生死至交,如今我等奉师命而来,正是为了洗清霜风剑之冤屈,为他在九泉之下讨个公道!” 这话隐含的信息太过叫人震撼,一时间牢牢镇住了所有人。 霜风剑?“剑冷且烈,如霜如风”的霜风剑柳长空? 关于他的传说这些年在江湖上从未断绝,他与顾长绮的掌门之争亦被人津津乐道,在座的各位奔赴扬州时,一路上又将这些陈年秘辛颠来倒去谈论了不知多少遍—— 是以这三个字一出,足以掀起惊天骇浪。 陈长老已经面色铁青。 此前的温文儒雅已经荡然无存,他紧盯着寂玄,缓缓道:“我此前对诸位多方忍让,实在是多此一举了。” 他抽出长剑,剑身在日光下亮得晃眼。 “在明净峰山头上对顾掌门说三道四,看来已经不必多话,刀剑上见真章罢。” 寂玄坦然微笑:“阿弥陀佛,难道陈长老要再创杀孽,将我等也杀人灭口么?” 在这关头,台下忽地有人大叫起来。 “怕他作甚?陈长老,不若你就将剑谱取出来叫大家伙看看,这谣言可就不攻自破了?” “就是,要我说也不必翻开,就瞧瞧封面,也好让咱们放心……我为了参与大会,连老父亲生辰都不顾了,莫要到头来只是被人戏耍。” 陈长老闻言,皱眉道:“恕我不能应允,明澈剑谱乃宗门至宝,只有宗内弟子才能观阅一二。” 他抱拳道:“既然本宗敢于召开比剑大会,那剑谱自然完好,不然届时如何向前三甲交代?诸位尽可放……” 寂玄却打断了他的话:“前三甲?谁晓得贵宗会不会暗中做手脚,将名次内定?只让自己人有得到剑谱的机会。” “参赛者都被你们严格管制着,一日三餐均是统一提供,要动坏念头,实在轻而易举!” 人群于是哗然更甚,有的忧心忡忡,有的忿忿不止,陈长老正大声说着什么,但场上声音太大,已经无法闻见了。 泠琅的心跳得很快。 这是一场大局。 从在山脚下遇上那两人起,他们便已经踏入网内,如今网才将将开始收束。 操网者是谁?目的又是什么?这出戏还未谢幕,陈长老最后会如何回应,她也全然不知,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 她已经入局,并且不想做最后挣扎在网中的人。 那具尸首死亡的真相只有她和江琮知道,而他们有太多秘密,决不能为之作证……不,知晓真相的还有一人—— 泠琅心中一凛,立即回头,去寻身后女孩身影。 第58章 下战书 凌双双的剑仍提在她手中。 女孩儿紧盯着高台, 一语不发。厚厚面纱遮盖了半张脸,那双唯独显露在外的眼睛,是意料之中的凛冽。 泠琅知道它的意味, 从前每次凌双双要挺身而上之前, 便是这种眼神。她能忍到现在,已经十分难能可贵。 而黄公子瑟瑟发抖地躲在椅上,鹌鹑似的垂头不语, 似乎怕得不行。 泠琅无暇理会他,她起身走到凌双双身边,轻拍着对方的肩耳语:“忍住。” 凌双双没有说话。 泠琅却略微停顿,因为她感受到女孩儿似乎在发抖, 那单薄瘦削的肩,正以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颤动着。 像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凌双双紧攥住剑柄,眼睛死盯台上正对峙着的双方, 泠琅可以猜想她面纱遮蔽下的双唇一定已咬出血色。 她索性张开双臂, 把对方僵硬的身体揽入自己怀中—— 在一片嘈杂闹嚷中, 她听见女孩儿粗重隐忍的呼吸, 它迟缓厚重, 在耳边清晰可闻。 与此同时,高台上又忽地跃上一人。 来者一身白衣,手持拂尘,端的是道骨仙风, 正是如今昆仑剑派宗主妙玄真人。 昆仑宗传世已有几百年, 道术剑术皆是上乘,宗主妙玄真人此前受邀来明净峰观看比剑大会, 此前也是在众人面前露了相的。 他甫一出现, 就如一根定海神针, 场面霎时安静不止半点。 “诸位——”妙玄真人朗声道,“稍安勿躁。” 等到场面彻底静下,他才捻着白须,缓声开口:“兹事体大,本该由顾掌门亲自定夺,然她身体抱恙,无法现身把持局面。贫道斗胆来替各位问上几句话。” “寂玄大师,你说你师兄是未明净峰之人所杀,可有证据?”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69节 “阿弥陀佛,”寂玄和尚敛眉垂目道,“师兄尸身正是在北山林被发现,据贫僧所知,那里只有宗内弟子才能得以出入。” “哦?”妙玄真人从容问道,“既然只有宗内弟子才能出入,为何他会现身于此?” 寂玄和尚一顿,随即叹道:“师兄他正是奉了师命上山,调查当年霜风剑柳长空死亡之真相,并且拆穿明净峰戏弄众人之把戏。他是为了事情水落石出,才深涉险境,至于丧命。” 妙玄真人问道:“霜风剑之事暂且不论,你是如何判定明净峰手中已无剑谱的?” 寂玄和尚默了片刻,才回答。 “恩师乃霜风剑当年至交……霜风剑曾经亲口向他透露,那本明澈剑法,被分成上下两部分,分别传授给两位弟子。” 竟有此事! 这可是从未听闻过的绝顶秘辛,不仅台下人神色各异,连泠琅也惊讶地望了过去。只见寂玄和尚神色平静,而陈长老脸色已经黑如锅底。 “霜风剑学一部分,而顾长绮学得另一部分。二人各自凭借半本剑谱修习,从而打败对方,夺得掌门之位。” “明澈剑法玄妙无穷,威力无尽,即使只有半本,仍能叫人功力大涨,若能修习全本,便更是无法预料了。那一天,霜风剑同恩师见面,说出了心中担忧,他觉得顾长绮恐怕会冲着另外半本剑谱动手。” “于是他做了一件事——” 全场寂静,只有浅淡日光洒落,所有人都在屏气凝神等待接下来的话。 寂玄和尚平静道:“他烧了那本剑谱,当着恩师的面。” “只有被毁掉的剑谱,才不会落入他人手中。内里招式已经被全数习得,若要传授继承,再默一遍便可。” 泠琅睁大了眼,竟然有这样的渊源? 若所言为真,难怪他们敢堂而皇之地说出这些,原来是笃定如今宗内剑谱只有半本,并不完全。 就连妙玄真人也带上讶色:“竟然如此?” 陈长老怒目圆睁,显然气极:“一派胡言!若我宗没有剑谱,怎会昭告天下举办论剑大会?” 寂玄和尚施了一礼,眼中无悲无喜:“那请问长老——剑谱在何处?” “自然是在……”陈长老咬牙,“在被掌门保管着!等前三甲定出那一日,她自会取来相赠。” “可据我所知,贵宗掌门已经昏睡不醒多日,届时她真的能平安醒转,告知剑谱在何处么?” 陈长老面色几经变幻:“你竟窥探掌门居室……” 他已经被气得说不出话,反复平定后,才对一旁的妙玄真人行了一礼。 “如真人所见,这群人包藏祸心,一开始便是不怀好意上山打探,”他诚恳道,“掌门虽身体有恙,但并非病重,从前这般也不出十日便能醒转,绝不会耽搁比剑事宜。” 寂玄和尚也道:“出家人不打枉语……贫僧今日所说句句属实,绝非妄议。” 妙玄真人眉头紧锁,似是陷入思考。在这当下,台下议论又起,陷入另一轮嗡声中。 “难怪如此!因着只有半本剑谱,顾掌门已经多年未出世,连门下弟子也收之甚少,原来早已经是勉力支撑——” “这种话不足为信,若真的拿不出剑谱,明净峰何苦召开比剑大会?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你此前没听那和尚说的?所有参赛者都被严加看管着,若要暗中行事内定三甲,实在是简单不过。” “比剑大会是假,稳定人心才是真。毕竟此前江湖上已经多有流言,说明净峰江河日下,再无人才。他借着所谓比剑,只是想展示实力,破除谣言……未曾想撞上了个晓得真相的……” 泠琅听着论声,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事情的发展走向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 她转过头,观察近在咫尺的凌双双的表情,女孩儿正垂眼注视地面,似乎不像之前那么激动了。 而江琮仍坐于原处,手中捏着瓷杯不住把玩,不知在思量什么。 终于,台上的玄妙真人说话了。 “在座各位都是为了明澈剑法而来——”他拂尘一甩,转过身面对台下众人,沉声道,“无论如何,顾掌门定下的规矩是‘前三甲’有获得剑谱的机会。” “事已至此,再多纷争也无意义,掌门未醒,任何说法都是一面之词,当下最重要的,是将比剑大会进行下去。” “陈长老——你此前说顾掌门定会及时出面,给出剑谱,这话可能保证?” 陈长老肃容道:“鄙人以性命作保!” 妙玄真人颔首,转而看向寂玄和尚:“你此前所言,也是确保句句皆真?” “阿弥陀佛,”寂玄和尚敛目道,“贫僧亦愿以性命担保。” “好!既然如此,眼下只需将比剑大会照常进行,相信明净峰定会给诸位一个满意的交待,”妙玄真人道,“若真有差错,到时候再商讨不迟。” 陈长老沉痛道:“待掌门醒转,定会好好处理此事,是我疏忽大意,才让这群贼人趁机上山作乱,妖言惑众,扰了各位清净。” 他朝众人鞠了一躬,说:“今日是第三轮比剑,还有三轮,便能定出胜负,诸位稍安勿躁,三日以后一切都会见分晓。” 寂玄和尚也道:“三日以后——希望贵宗所表现不会让恩师失望。” 扔下这句叫所有人面色大变的话,僧人足下一点,掠身而去,几个纵跃,便消失在茫茫山林中。 其余僧人也随之离去,没忘记带走地上尸体。转眼间,台上便只剩明净峰众弟子和捻须不语的妙玄真人。 以及惊怒交加,几乎要厥过去的陈长老。 他始终恪守着掌门“万事礼待为要,切莫冲动行事”的告诫,见对方是层云寺僧人,更是客气到了窝囊的地步,未曾想—— 还是将那个邪僧招了来! 那句话同威胁无异,几乎是在下战书,难道掌门一醒,就要面对如此局面吗? 他终究还是将事情办砸了,早知道,在那几个和尚出来的时候,就该叫弟子押下去再说,不,一开始就不该轻易让他们得以参加大会…… 任凭如何懊悔,比赛仍要主持下去。 如此乱糟糟一通大戏过后,没比完的又开始上台舞刀弄枪,然而谁都看得出,不管是参赛者还是观众,现在都有些心不在焉了。 谁见过这种局面?一方是声名鹊起无人敢惹的邪僧,一方是传世已久已有颓态的剑宗。其间矛盾,也是被江湖人士翻来覆去讨论个没完的经典传说。 已经被淘汰的人想留又不敢留,成功挺进下一轮的想比又不敢比。他们动动脑筋便晓得,三甲选出之时,定有一场血雨腥风。 热闹虽好看,小命更重要。不少人已经打起退堂鼓,只想连夜下山。 泠琅默默观察着众人情态,只觉得怪异非常—— 明净峰,怎得一点儿气性都没有?人都欺负到头上了,还是这般讲理,甚至可以用唯唯诺诺来形容。 或许是多年避世,更未操办过这种盛会;或许的确人才凋零,不敢拭层云寺众僧锋芒。 或许确有其事,被拆穿得猝不及防,一时间难以应对? 千头万绪,已经一团乱麻。能解开疑惑叫所有人信服的,唯顾长绮一人而已。 而如今她在何处? 泠琅不知道。 凌双双沉默了许多,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剑早已收好,只低头不语。 好歹不再是随时冲上去拼命的样子,泠琅稍稍放下心来,转而看向一边正欲溜走的黄公子。 她柔声问询:“黄公子这是要回去?” 黄公子哆哆嗦嗦:“正,正是。” 泠琅继续柔声:“回哪儿?住处还是杭州城?” 黄公子抖如筛糠:“先回住处,再回杭州城。” 泠琅唔了一声:“这是怕了?” 黄公子下意识就要梗着脖子反驳,但马上又缩了回去,瑟瑟道:“怕了,鄙人武功平平,再待下去恐怕会被殃及……” 泠琅却轻笑:“武功平平?你是邓如铁的弟子,不应该啊?” 黄公子一愣:“您认识家师?” 泠琅颔首:“不仅认识,还相当熟络——既然公子要回去,不若帮我一个忙。” 她缓缓走近他,在对方愈来愈恐慌的眼神中,倾身附耳,悄声说了些什么。 片刻后,她直起身,笑得温和极了:“这点小忙,难不倒公子罢?” 黄公子点头如捣蒜:“不难!不难,我家本就……” 泠琅微笑:“那我真是找对人了,公子路上小心。” 黄公子迫不及待地走了。 泠琅回头,望见苏沉鹤若有所思的眼神,他顿了顿,并未询问方才之事,只是说—— “我同层云寺的僧人打过交道,”他低声道,“他们不知修炼了什么邪功,能叫内里在短时间内暴涨,十分棘手。” 泠琅回应:“我晓得他们的厉害,所以……你还要留在这里吗?” 沉鹤一怔,随即眯着眼,轻松地笑起来。 “这是什么话?”他笑着反问,“你们一看就是要插手的模样,我怎会不奉陪到底?” 泠琅也笑了,她摇头低叹:“沉鹤……” 苏沉鹤抬手打断了她的话,少年懒声道:“更何况我是冲着剑谱来,不亲眼看着真相大白,怎能安心?” 三言两语,便将事情落定,并肩作战多年的情谊在,很多东西不言自明,多说反而矫情。 泠琅笑叹:“你我之间无需多话,便这样罢。” 如此又说了几句,台上适时传来鸣锣之声,第三轮比试终于结束。 看着人头攒动的看席,泠琅心中想,明日再来时恐怕只剩一半了。 凌双双一直沉默到最后,直至分开时才低声道:“阿琅,今夜亥时,你来寻我。” 泠琅深深凝视眼前的女孩,女孩却只看着路面,并未抬头。 她轻拍了对方肩膀:“好。” 回到住处,天已经擦了黑。 泠琅关上房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询问江琮:“我的刀在哪?” 江琮说:“在柜子里。” “你的剑呢?” “也在那里。”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70节 泠琅喃喃:“我想,它们很快要派上用场。” 江琮颔首:“看来是的。” 泠琅忽然抬头紧盯他:“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必须如实回答。” 江琮十分坦然:“夫人请问。” “九夏有没有去观察顾掌门?” “有。” “她昏睡不醒,确有其事?” “是。” “真的是普通的劳累所致?这般古怪,没有别的原因?” “这就不知道了,九夏也只是个盯梢的,没有看诊的本事。” 泠琅忽然心有所感:“谁负责看守掌门?” 江琮微笑:“夫人冰雪聪明,不妨猜一猜?” 泠琅立即说:“杜凌绝。” 江琮赞叹:“正是。” 泠琅轻叹:“以他的本事,仅护一人倒是能做到的。” 二人便又沉默,只听着夜色中逐渐清晰的虫鸣,陷入各自思绪中。 良久,江琮轻声问:“凌女侠同夫人约了时间?” 泠琅并不意外他知道,当时凌双双并未回避,她痛快承认:“是啊,想知道她会说什么?” 江琮静静注视她。 泠琅翘起嘴角:“放心,我懒得玩欲盖弥彰的无聊把戏——比如放出手下探听真相,却不主动告知伙伴。” ”她悠然道:“若是同大计相关,我定不会像你这般藏着掖着,总是这样,你累不累?” 江琮没有说话。 泠琅望了窗外月色一眼,自顾自道:“时候差不多了,我走了。” 她起身,脚步轻巧,直接从窗户翻了出去,没留下一丝声响。 江琮凝望着黑洞洞的窗棂。 他在反复回想两句话,皆出于刚刚那个少女之口。 随意自在地:“你我之间无需多话。” 散漫戏谑地:“我定不会像你这般……总是这样,你累不累?” 他就这样坐了很久,直至灯烛燃尽,黑暗如夜潮将他身形包裹,也没有再动弹。 第59章 守墓人 亥时, 西偏峰。 夜色浓,月也朦胧。 今日是六月十四,此时月亮只差一个缺便是最圆润, 亦是明净峰比剑大会的第四天。 泠琅站在虫鸣与夜风四面而来的院子中, 她抬头看了眼天边圆月,它被云层掩了一半,是将遮不遮的含羞之态, 光芒都是可爱的温黄。 也看见了月亮下的女孩,女孩坐在高高的屋脊上,温黄勾勒出她身影,和膝上放着的长剑。 她垂着头, 不知在看什么,更不知在想什么,看起来有些落寞。 泠琅跃上屋顶, 轻踩过古旧瓦片, 在只有夜风和虫鸣的夜里, 她来到女孩身边坐下。 对方抬起脸, 二人于黑暗中对视。 屋脊很硬, 很窄,她们并排着坐着,没有谁先开口说话。 这种境地让泠琅想起了很多从前的时光,她们各有秘密, 各有烦恼, 却不得向对方诉说。 只能在这样连月色都不甚明朗的夜里,并肩听一听虫鸣, 说些不咸不淡的话, 将心事付诸于故作轻松的笑声中, 好像真的能快乐起来。 但今夜会有所不同,因为泠琅感觉有人将手覆了上来,它冰凉湿润,有些颤抖。 但它还是握住了她,这证明至少有一人不会缄默。 “阿琅,”凌双双的声音很轻,“阿琅。” 泠琅低声回应:“嗯。” 凌双双叹了口气,颇有些怅惘地:“我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泠琅笑了一下:“有时候就会这般巧。” 凌双双也极轻地笑了声:“我很高兴,原本以为会很难再见到你。” 泠琅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因为她察觉到对方吐息之中有一丝酒气,极淡,但并非没有。 她迟疑:“你喝酒了?” 凌双双歪着头,迟钝道:“酒?是啊,喝了一点。” “哪儿弄来的?” “嘻嘻,明净峰我可熟,在侧峰厨房里偷的,有个老门房最爱喝,我知道他藏在哪。” 泠琅品出些意味,但她没有谈及,只摸了摸女孩儿的额头:“我记得你同我一样喝不得酒。” 凌双双蹭了蹭她手心,乖巧地说:“可是我若不喝点,便没有勇气同你说这些。” “阿琅,”她轻声说,“我从来没同你说过……我其实很羡慕你。” 泠琅放下手,有些惊讶:“羡慕我?” “还记得我们初遇那天吗?” “当然记得,你在客栈惹了事,我瞧着不对,便跟出来找,果然看见你被那群人堵着。” “哈哈,我现在还记得阿琅是怎样从天而降,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快的刀,像雪一样亮,当时看呆住,甚至没反应过来要帮忙。” 泠琅柔声道:“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因为——”凌双双眯着眼,笑得有些狡黠,“我其实一开始就看到了你。” 泠琅怔住了。 凌双双却开始絮絮叨叨起来。 “我同他们在巷子中对战的时候,忽然感觉墙面投下一道阴影……那天的晚霞烧得很漂亮,光都是橙红色,所以它很明显。我正好转身挥剑,便看见你站在屋顶上面,一动不动。” “我当时在想,你应该会来帮忙罢?如果不想帮忙,怎么会站着不走?江湖人不都是路见不平便拔刀的么,可是我想错了,我对了上百招,直到手臂划出血痕,几乎没有力气再战斗……你都没有出手。” 女孩语声轻快,那些惊心动魄早已远去,她好像在兴致勃勃地讲述别人的故事:“当时的夕阳太烈,我无意瞥见你垂视我的眼神,它像冰一样冷,如同在看一出无聊的戏。” 泠琅心中一颤。 她当时其实在挣扎,关于是否搭救这个女孩。女孩身上的锦衫精秀而金贵,那柄剑也是难得一见的上品,这种坦诚到可称冒失的性格,救了这一次,也能陷入危险许多次。 而她,并不是能经受住风波的境地,她和她的同伴必须隐姓埋名,那座客栈还需要停留一个月,招惹了地头蛇的后果是无尽麻烦。 凌双双全然不知泠琅此时内心震动,她自顾自地说着。 “就是那个眼神……让我一直不愿意开口呼救,哈哈,我以前是不是很傻?虽然现在也一样,但当时还要更倔一些……我以为我要死在那里……” “但你还是来了,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刀风,”女孩儿喃喃重复着,“我看见你执刀时的眼神,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冰冷,它比夕阳更热烈。” “我因此羡慕你,阿琅,你同我不一样,我自以为用一腔热血便能结识真心朋友,以为江湖真的可以事事都痛快。但你让我知道,痛快原来还有很多种方式,有些话不说出口,同样也是真心。” “你不问,我不说,但我们都有真心,是这样的罢?”凌双双喟叹道,“我们明明是一样的岁数,可是你已经学会了足够的克制。” “你的刀那么漂亮,却能克制它,你的心并不冷,眼睛却可以如此平静。这很难得……有人告诉过我,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永远都有挥刀的决心。” 泠琅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被看透的滋味叫人如此茫然。原来一直以来,那些没宣之于口的话在反复揣摩间,能酿出如此深意。 是让人想要落泪的默契。 凌双双再一次握住她的手,眼睛微微阖着,似在因酒意而困倦。 “阿琅,我知道,我知道你的隐瞒是来自于善意,你只想背负自己的东西。我因此惭愧,我的隐瞒,只是出于逃避罢了。” 女孩儿用手臂撑着身体,仰头凝望云层中润亮的月,语声呢喃:“我做了一件错事,很大很大的错事,于是我逃了出来,到现在都不敢去承担。” “现在我想把它告诉你……因为今天我终于有了直面它的决心,阿琅,是你给了我这个力量。” “明净峰已经没有另外半本剑谱了,它被我烧掉了,在两年前……” 泠琅猛地抬头看她。 “我的名字不是凌双双,是顾凌双。” 凌字,是明净峰第三代弟子的字辈,比如杜凌绝,比如顾凌双。 但顾凌双毕竟要特殊些,因为她姓顾,这个姓氏在山上可不多见,最出名的便是那位顾掌门,顾长绮。 没什么新意,掌门的小孙女贪玩活泼,天资聪颖,暗恋温柔清俊的大师兄,唯一的烦恼是比剑不能总赢过他。 但再老套的故事,也会有出乎意料的转折,因为这毕竟不是真的故事,这是人生。 转折发生在顾凌双十四岁那年。 那是个春天,洗剑池边上的桃花开得灿烂,柔风携着粉瓣漂浮在水面,万事万物都轻软。 顾凌双如往常一样想去树底下练剑,那是她最爱的去处,她觉得剑风能裹上桃花的香气,十分美妙。 她从山道下来,却发现树下已经站着一人,那是她的祖母,也是明净峰的主人。 彼时祖母已经年过五十,这并不是算得多老的年纪,但她已经满头银发,背影消瘦单薄,看上去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但转过脸来,便又是不同的景象——祖母的双眼仍旧明亮沉稳,嘴角永远有着淡淡笑意,即使面上已攀满细纹,但她始终没有上了年纪的浑浊迟钝。 她甚至依旧将剑使得像从前一般好。 于是顾凌双扑上去,她同祖母撒娇,要对方看她新学的剑招。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71节 剑气震荡,落了一地粉繁,女孩的剑同她的人一样灵俏,像春日开得正好的一支桃,还未沾染任何骤雨狂风。 一招“挽长风”结束,顾凌双喘着气,挺着胸脯,等待祖母的夸奖——刚刚她完成得很好,绝不会寻出一丝差错。 祖母却迟迟没有说话,她的视线落在自己孙女身上,却像看着另外一人。 另外一个将“挽长风”完成得没有一丝差错的人。 顾凌双知道祖母在想谁。且冷且烈,如霜如风,那个名噪一时后溘然长逝的白衣剑客。 柳长空。 这个名字在江湖上时常被谈及,在明净峰内也不是禁忌,顾长绮并不忌讳别人说起他。 即使传言中,这对师兄妹天资相仿,实力相当,却又水火不容,拔剑相向,最终一死一伤。 顾凌双不知道传言是否为真,祖母不会透露这些过于隐秘的往事。 祖母只肯谈论这位前辈的剑,它如何冷峭明亮,像霜雪一般寒凉,像狂风一般凛冽。在弟子面前,他的那些故事与传奇被用来当做教学的正面例子,让他们参悟什么才是真正的剑意。 顾凌双因此知道了很多关于霜风剑柳长空的事,他好穿白衣,喜欢饮茶,生得极为俊朗,在杀人前会喝一点酒——因为他其实心地很软。 这多么奇怪,一个剑术如此寒烈的人,却拥有一副柔软心肠。祖母在说这些的时候,她的双眼会微微眯着,透露出一点怀念。 于是顾凌双知道,传言是假的,柳长空不会对顾长绮拔剑,因为他心地很好。顾长绮也不会杀害柳长空,因为她至今都在想念他。 即使她一天天地老去了,鬓发如雪似霜的白,但仍然会对着孙女的剑招露出这样的眼神,缅怀,惘然,与遗憾。 这些内容,顾凌双看得懂,但她并不愿意。 挽长风是她的挽长风,祖母不应该透过她的剑招去看另一个人,这让她感到懊恼。顾凌双觉得自己年岁还小,将来能比这霜风剑柳长空更厉害也不是不可能。 她年岁尚小,而祖母却老了。 人一老,时间便会变少,一些事情如果不做便再没有机会。 剑谱的事,顾凌双是知道的,明净峰只有半本剑谱,明澈剑法其实早已失传了,明净峰的败落,是迟早的事情。 而祖母守在这里,从那以后再没有下过山,偌大的山头犹如一座孤坟,她是仅有的守墓人。 顾长绮被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困在了明净峰上,被半本剑谱禁锢在终年烟雨的江南小镇里,任凭自己一点一点地变得苍老、变得迟钝。 她的孙女双双却不愿意。 双双知道,祖母年轻的时候有多么从容潇洒,一手明澈剑法划破长空,能让千人的会场鸦雀无声,孤身对战数名恶徒,剑气席卷漫天黄沙。 她也有过纵马塞外的时候,有过挂帆逐浪的愿想,像所有江湖客一般,醉中看剑,醒后问花。 但这一切都无法实现,因为祖母必须守住这个秘密,明澈剑法已经亡佚,世外剑宗名存实亡。这是先祖的基业,即使不能长久,也要勉力使它更久。 顾长绮不知道,她的孙女听够了霜风剑的故事,女孩儿只想知道祖母的故事,她觉得那比白衣剑客的要潇洒上一百倍。 她想告诉天下人,他们都是错的,顾长绮比柳长空厉害一百倍。 她想让顾长绮不要再被围困在这里。 第60章 怯相勇 明澈剑法很厉害。 没有人会怀疑这一点, 他们知道它是由剑祖所创,然后被传给了两个弟子,顾长绮和柳长空。 多么明丽, 每个回旋与翻折都是恰到好处, 多么干净,三十六路里没有一丝多余动作。它浑然天成,好像是造化赋予, 只不过剑祖恰好发现了它。 即使很少有人能有完整观瞻它的机会,这也并不妨碍明澈剑法的名声能传到很远的地方去。 剑祖的剑已经是出神入化,他的两个弟子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有人见过柳长空和顾长绮使剑的风采,一个凛冽寒凉, 一个瑰丽万千。 他们为之惊叹,并且觉得,不愧是剑祖的弟子, 不愧是造化所钟爱的明澈剑法。即使他们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明澈剑, 但瞧上去那么厉害, 就必定是了罢。 其实顾凌双也没见过明澈剑法。 她是顾长绮的孙女, 但见识并不会比那些徘徊在山下的人多多少。她同其他弟子一样, 会练习很多剑法,无双剑,十三连环剑,清心辟水剑, 这些她都练得相当不错。 但其中唯独没有明澈剑法。顾长绮说, 它只能传给每一代的掌门。 因为只有掌门才能保守住秘密,承其冠, 便必须承其重。 明澈剑法只剩半部, 这件事, 明净峰上只有顾长绮和她的孙女知道。 顾凌双想,自己应该能懂得祖母的良苦用心,她有天分,又勤奋,即使头上有个厉害师兄,但他已经打不过她。下一代掌门的位置,迟早会落在她身上。 祖母一定是也知道这一点,才会早早告知自己剑法的真相。 老实说,双双并不介意自己继承这样的命运,明净峰上很好,有她爱看的桃花,有她尊敬的祖母,有她喜欢的师兄,门人弟子都同她打成一片,连山脚卖茶的老头都十分好说话。 她不介意一辈子守在这里,甚至希望那一天能够早些到来。 因为祖母已经等不起了。 从哪一年开始?起先是发中若有似无的银线,如同初雪落在深林上,然后雪越来越多,从鬓角攀爬上额边,一点点侵染出满头的霜华。 眼角和嘴边细纹逐渐深刻,一笔一划都证明着衰老,她的祖母像山门口那株巨大的榕树,在一片一片地往下掉叶子。 脊背虽然仍旧是挺立的,但已经不难想象会有佝偻的那一天。双眼依然从容坚定,但若蒙上混沌该是什么模样?顾凌双不敢想,这些假设让她想要流泪。 她是遗腹子,母亲也因难产而死,祖母是她唯一的亲人,是她仅能享受到的慈爱。 双双过去其实很顽劣,喜欢作弄人,是个十分自大骄傲的小姑娘。她异想天开,时常做梦,自负会一点剑术,就日日想着游历天下,瞧一瞧传说中的江湖。 那一日,她一个人别着剑,带了点银钱和糕点,就兴冲冲地下山去。顺着山路一直摸到山脚茶棚,还装模作样地买了碗茶坐着喝,因为话本上的江湖人都这般。 茶很苦,这对只吃甜食的双双来说不能不算作一种折磨,她只喝了一半就喝不下,只能留钱走人。走了不出十里地,便碰上了几个在郊外闲逛的小无赖。 小无赖们年纪小,却也很无赖,他们见她孤零零,便围上来打趣嘲笑。她暗忖这是传说中初入江湖的第一步,便抽出剑来要同他们一战到底。 一站到底没有战成,因为下一刻,祖母便出现在了身前。 双双挥砍而出的剑尖被祖母用手捏住,不过拇指和食指,轻飘飘地制住她用尽全力挥出的一击。 她从未见过祖母这种表情,严肃,冰冷,好像她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从前在山上闹出多大的祸事祖母都是微笑温和的,但如今这双眼却寒冷彻骨。 她被带了回去,没受到什么惩戒,只有祖母无声的叹息和失望的眼神,这比任何罚站与禁闭都让双双感到难过,她第一次尝到什么叫做后悔。 更糟的是,从那时候起,祖母的身体便不太好。 偶尔的出神,断断续续地昏睡,上一刻还在看孙女练剑,下一刻却已闭眼陷入安眠。桃花落在她雪一般的发顶,顾凌双怔怔地看着,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 她害怕祖母就此老去,害怕如今这份加速的衰枯是因为孙女的不懂事,更害怕在彻底老去之前,祖母仍要日日守在山上,像个无法回到人间的远客。 双双记得,她七岁那年,窝在祖母怀中看一本堪舆图册。 书页泛黄,字迹亦有些模糊,她哗啦啦地翻动,指着其中被水渍晕开的一页问这是哪里。 祖母只略微看了一眼,便答出:“是涂尔干沙漠。” “它在什么地方?” “很远很远的西边。” “您怎么记得呢?” “因为我去过……在很久以前。” “那里是什么样的?” “风沙一年四季都在刮,白天又热又亮,夜晚却冷得可怕……时常能见到银河,它像一条缀满珍珠的绸带。” “听起来真漂亮,比这里漂亮多了,”她喃喃呓语,困得睁不开眼,“您居然去过这么多地方……” 在陷入梦境之前,她感觉一只手温柔地拍抚。 有人低声喟叹:“是啊……祖母也曾十分年轻,塞外策马,看遍风与沙。” 这句话,顾凌双很久都没有忘,她的祖母是一代大侠,曾塞外策马,孤身仗剑,观遍风沙。 她不应该枯守在江南青山之上,任凭世人逐渐忘却她的名字,忘却她瑰美万千、绮丽似幻的剑。 不就是明澈剑法。 即使只有半本,她顾凌双也能练。 下一代掌门毫无疑问就是她,既然是她,那早一点又有什么关系?明澈剑法始终会传到她手中,那提前习得也没什么不可以。 只要顾凌双能早一点,那顾长绮便可以老得慢一点,在山门那棵树掉光树叶之前,顾长绮还可以重新去瞧瞧珍珠般的银河。 双双自此有了秘密。 怀揣着这个无法对任何人说起的念头,她愈发刻苦,同时暗中找寻剑谱藏于何处,宗内每一间书阁,祖母卧房每一个抽屉,都被她细细翻看过。 这个过程花了很久,久到祖母更加衰老,甚至开始健忘。终于,她在一个扑满灰尘的匣子中寻到了它。 那是个深夜,烛火的光线很暗淡,匣子没上锁,被打开得轻而易举。“明澈剑法”四个字映入眼帘的时候,双双愣了很长时间。 剑谱果真只有半本,分割处整整齐齐,她颤着手拂开灰尘,想将它翻开—— 然后,她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就在一墙之外。 有些迟缓,三步一顿,是祖母正往这边来。 想将东西放回原处,蜡油却忽地滴落到手背,她手一松,蜡烛落入匣中,火焰点燃薄脆纸张只需要一瞬间。 仓皇之下,双双抱着匣子跳出窗外,奔到无人之地再打开时,内里只余一团焦黑灰烬。 多年前那个彷徨无措的女孩又出现在她面前,有个声音在说,你又犯错啦,顾凌双,你还想看到祖母失望的眼神吗? 你总是自以为是,觉得可以处理一切,现在真的酿成了大祸,该怎么办啊? 怎么办啊?被发现的话,说不定会被赶下山……这些都无所谓,可祖母要是知道自己疼爱的孙女只会做出这些事,该多么难过伤心呢? 在双双想出办法之前,她已经站在了山脚。 清晨的露水将将凝结,一寸寸浸染了她的鞋袜,那个声音在她心中尖叫,跑吧,这样祖母会以为剑谱是被贼人偷走,明净峰为了隐瞒此事是不会大张旗鼓搜寻的。 至于你,不是已经有过先例了吗?他们都会觉得你是因为贪玩而下山,不会怪罪于你,等你在外面呆上些日子,再慢悠悠回去,没准儿那时候他们已经想出别的办法了。 你只是个无能的,自作聪明的孩子,逃避够了再回去,重新躲在祖母的保护之下,至于别的愿景,就不要再想了。 “阿琅,我认识你的那天,是离开明净峰的第三天。那时候我满心茫然,既没有回去认错的勇气,更没有从此隐姓埋名的决心。” “我充满了因无能而生的怒气,那几个人围攻我的时候,我甚至在想,如果就这样死了也可以,永远不必直面那些过错……是你救下了我。” “你和我不一样,阿琅,你充满了决心,而我懦弱到连自己都厌弃。我偷偷上山,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想瞧瞧祖母如今怎样了,也始终徘徊不敢靠近。”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72节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举办这个大会……祖母那两年忘记了很多事,已经没有重写剑谱的能力。或许他们以为剑谱是被贼人偷走,想借助这个机会来引出那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不能再这么下去,我应该重新担负起属于我的责任。可那是层云寺的人,我知道他们在说谎,我该怎么办?” “我还有机会吗?阿琅,我还能有为明净峰而战的勇气吗?” 泠琅张开双臂,将泣不成声的女孩拥入怀中。 她低声说:“双双,你能说出这些,就已经是勇气。” “不用怕,我会站在你这边,帮助你守着明净峰,一同等着掌门平安醒来——她一定非常思念你,就像你思念着她一样。” “双双,其实应该是我羡慕你。” 第61章 晦同明 月亮在云层中穿行。 泠琅重新站回地面的时候, 那场谈话已经结束了很久,她手心泛着微微的湿润,不知是潮意, 还是另一个女孩儿的泪。 她又在夜色中站着想了一会儿, 想这场比剑大会的由来,想三日决赛后明净峰如何拿出剑谱,也想好友对自己那几句评价。 永远有勇气, 永远充满挥刀的决心。 这无疑是极高的赞誉,勇气与决心,两个词语太过美妙,让她颤着心跳, 久久无法平息。 这很奇怪,泠琅觉得自己够坦然自信,这些话若是自夸出来毫不脸红, 但从别人口中真心实意地说出, 反而叫她十分羞赧。 唉。 不知山上最后会爆发什么样的风波。 她停在窗外, 发现它依旧虚掩着, 同离开时一模一样。 手掌撑在窗沿, 腰腹收紧纵身一跃,落地无声无息,衣角甚至没有摩擦过窗框。转眼间,她已经站立在一片黑暗的房屋之中。 一个声音从帐内传出。 “回来了?” 泠琅一顿, 随即行到门边净手,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权作应答。 “比我想象得久。”帐里的人说。 泠琅说:“也比我想象得久——你怎么还没睡,现在已过子时了罢?” “被方才动静吵醒。” 什么动静?她轻功盖世, 方才一点声儿没有。而江琮声音冷静清醒, 听着没半丝倦意, 真的是刚刚才醒的? 泠琅却没有还嘴,她心中装满了沉甸甸乱糟糟的念头,一时间没作声,只慢吞吞地擦干手。 一刻钟后,她掀开帐帘,于暗色中闻见清浅弥漫的兰香。 江琮靠在榻边,用同样清醒的双眼看她。 泠琅将自己裹进被中,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含混不清道:“此事说来话长。” 江琮说:“这不是你们敷衍苏沉鹤的惯用词句?” 泠琅终于燃起些懒散斗志,她随口道:“现在正好拿来敷衍你。” 江琮从善如流:“也可,但若事关重大,还望夫人莫要敷衍太过。” 泠琅哼了几声,闭上眼长叹:“说来话长——便长话短说,双双她——” 她省略了细节,只三言两语,把明净峰如今已经没有剑谱的事说了。 江琮沉默了片刻,道:“也就是说,世人皆以为明净峰有完整的明澈剑谱,今天却被拆穿只剩一半,然而事实上,就连那一半都没有了?” 泠琅说:“是的,我也想不出在此时召开比剑大会的用意,你怎么看?” 江琮回答得很快,好像这个问题他已经思索过无数遍。 “可能如此前猜测所言,他们内定三甲,隐瞒已经没有剑谱的事实。或者将计就计,把那并不存在的偷剑谱之人引出来……但这个做法风险太高,得不偿失,可能性不高。” 泠琅轻嗤道:“这就没了?还以为有什么独到见解。” 江琮柔声:“那夫人以为?” “没什么以为,我一介草莽,夫君才是惯用阴谋诡计那个,原来也不过如此。” “我确实有些独到见解,但过于独到,说出来无甚意义。” “呵,又在耍欲擒故纵的把戏。” “……” “不说就睡觉了。” “明净峰内部很团结,他们不会有内乱的可能,”江琮淡淡地说,“陈长老虽在江湖上没什么名头,但在宗内很得众人心,顾掌门信任他,即使她不能理事,宗内仍井然有序。” “确实如此,双双也说,她回来潜伏观察了很久,宗内一片平和,没什么异动。” 江琮颔首:“唯一的异动在顾掌门身上,在这种关键时刻,她不在。” “按理说,即使层云寺的空明大师亲自来闹场,有她在,也是成不了事的,但她偏偏不在,只留个陈长老应对一切……”他顿了顿,继续说,“若不是顾掌门的确在昏迷,我必定会觉得……” 泠琅轻声接过这句话:“觉得她是故意造成这种局面?” “那可是顾长绮,即使年老,也不会老到犯这种错,”江琮说,“还记得我们在咸城酒馆中听到的流言吗?” “记得,往明净峰来的一路上都有人在传,离目的地愈近,愈是众说纷纭。” “当时夫人说了个村庄有闹鬼之谣言,实则是一对偷情的村民为了掩人耳目的故事。” “是啊,”泠琅翻了个身,面朝江琮,对上他暗色中幽深平静的眼,“我当时还说,谣言虽假,但造成的影响是实实在在的。” 江琮垂下眼睫,避开她直勾勾的目光:“我让九夏去查过谣言来处。” 泠琅微愣,随即由衷赞许:“分舵主终于起到了该有的作用。” 江琮轻笑了声:“分舵主查出……其中有空明大师手下暗中散播的。” 泠琅并不意外:“他们要为攻上明净峰造势,顺便吸引一些不怀好意之徒上山,好把这地方搅得更乱一些。” 她迟疑道:“但听起来,好像还有其他?” 江琮说:“有,并且十分隐蔽,九夏还未回来禀告消息。” 泠琅咬着唇,沉默下来。 层云寺众僧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空明大师以为好友霜风剑讨公道为由,堂堂皇皇发了战书,更借剑谱之事扰乱了众人之心。 明净峰即将败落、顾掌门身份来之不正、明澈剑法已经名存实亡……种种谣言,不论真假,影响是实实在在。 它现在已经让明净峰岌岌可危,这就是最大的影响。 除了层云寺,谁还想看到这一局面?难道还有哪个大势力在觊觎明澈剑法? 泠琅眼皮渐渐沉重,思绪也变得迟缓,她困了。 有人在她头顶轻轻地问:“顾女侠之事,夫人怎么看?” 她迷迷糊糊反应了很久,才明白这个顾女侠指的是双双,从前的凌双双,现在的顾凌双。 “还能怎么看,难道我义正辞严地要训她一顿……”泠琅呢喃着说,“谁没在年岁尚小时犯过点错呢?连我爹都说,人不犯错枉少年。” “……若一辈子不做些蠢事,那该多无趣啊。” “无论如何,我自然要站在她这一边的……” 声音彻底沉寂下去,她终于睡熟了。 江琮仍旧半靠在榻上,半垂着眼,手指无意识地绕弄床帐边的流苏。 无论如何,我自然要站在她这一边。 你我之间无需说这些。 假如你是一个只能喝汤的人,会吃掉一块或许再也无法得来的饼吗?我会—— 因为至少痛快过。 江琮在想,痛快两个字,的确很适合形容有关于她的一切。 出刀很痛快,来去很痛快。即使喝不得酒,但也仰头全部喝尽,即使知晓是没有结果的交游,也会将感情注入得足够充沛。 因为年轻,所以连犯点错都十分痛快。 她活得过于明亮坦然,从尘土和血腥中走出,在追寻一个晦暗沉重的真相的过程中,仍能一路尽兴痛快。 江琮深深地意识到,他们之间究竟有多大的差别,他从来和这两个字无缘。他的剑只为保全。 他注定无法像她。 他同时也意识到,自己正是这一点而有些无法自拔。 有些悲哀了,这两件事竟然是同一时间被他觉察,多么叫人唏嘘。 这不太公平,她去了太多地方,见识过太多人和事,有过命的交情与友谊,她的世界丰富广阔到难以想象。 而他什么都没有,他仅仅是坐在原处,然后她闯了进来,带着一身明亮喧嚣的色彩,同他的人生搅在了一处。 实在是不公平,因为她什么也没有做,却像对他做了太多。 世上没有这种道理。 世上多的是想不清楚的道理。 不能再这样下去,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她属于另一处天地。 他是喝惯了汤的人,若侥幸尝到过其他美妙滋味却无法再得,会痛苦到想要发疯。他不知道痛快两个字怎么写,也品不出见好就收的妙处,他和她截然不同。 江琮已经开始后悔,为什么要想着利用她而留下她。 算了,倘若一生不做点蠢事,那会很无趣。他能及时认识到这一点,已经算是蠢人中的聪明人。 他将目光投向枕边熟睡着的人。 少女呼吸声绵长而安慰,睫毛长长地垂着,那颗痣在阴影中无法得见,但他仍能想出它应该在哪儿。 就像他能毫不费力地推断出以后的结局——她远走高飞,他继续当这见不得人的分舵主,能听说她闯荡江湖的消息,杀人如麻,结婚生子,等等等等。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73节 等她年老,或许会冷不丁想起年轻时相处过的一个王八夫君——他在她那里肯定得不到什么好话。 若是让她晓得这个王八夫君曾经为她动摇,会是什么反应?她说不定会笑死,笑他入戏太深,竟然弄假成了真。 江琮翻了个身,闭上眼,不再看一旁呼呼大睡的人。 他绝对不会让她知道。 绝对不会。 呼呼大睡的泠琅一夜都睡得很好,就是做了些怪梦。 梦见的是江琮,她同他好生说话,他却对着她一个劲儿冷笑,好像她欠了一大笔钱。 她质问,怒骂,他从始至终都一语不发,就盯着她冷笑。最后泠琅气急败坏,冲动之下一刀砍了过去…… 然后她醒了,发现自己一巴掌拍在了江琮胸口,而对方正沉沉地盯着她。 泠琅反应很快:“你先惹我的!” 江琮露出了和梦里一模一样的冷笑:“我刚刚才被夫人拍醒,如何能惹了你?” 泠琅看见这个表情就心中来气:“你来我梦里纠缠了一晚,真是烦人至极……” 江琮的冷笑便僵硬了些许,他盯了她片刻,似乎想问清楚,但最后却什么都没问,掀开被子便下床离开。 泠琅在他后面大叫:“掀那么用力干嘛?很冷!” 他一声不吭。 第62章 罗汉阵 比剑大会仍然照常进行, 离三甲选出之日,还有三天。 如泠琅所料,在层云寺派人放话来的后一日, 看台上空了一半。 那些唯恐惹祸上身的看客作鸟兽散, 剩下的要么是自负武功不畏祸端的江湖人,要么是巴不得更热闹些的投机客。 他们散落在会场各处,交头接耳, 神色诡秘,好似一个个都晓得些个中秘辛般。 明净峰众弟子仍旧坚守着,部分年轻弟子面上能看出些许不安之色。顾掌门一日未醒,众人便一日惴惴, 虽有陈长老坐镇,但始终差了真正的定海神针。 就连上场比剑的,都打得保守温吞, 只怕一不留神伤及自身, 远不如前两日拳拳到肉的精彩。 苏沉鹤却除外, 他依旧是那副懒散模样, 眼睛半睁不睁, 剑柄要提不提,打了个呵欠站定,眼下还有点渴睡的青。 开战的锣声一响,少年却形似鬼魅, 在对手还在愕然愣神的当下瞅准空门而来, 剑光一闪,便是兵器触地哐啷之声。 于是鸣锣又响, 负责裁判局势的长老高呼:“苏沉鹤——胜——” 距离锣鼓第一次被敲响, 不过三个吐息的时间而已。 台下适时传来掌声, 泠琅亦微笑抚掌,她冲身边的江琮低语:“如何?” 江琮喝了口茶,说:“甚好。” 泠琅犹自回味:“方才那招擒云摘霞,颇有些剑随心动之味。” 江琮放下杯盏,说:“不错。” 泠琅赞叹道:“一年不见,沉鹤的剑意又高了不止一层,不得不说,我都有些嫉妒了。” 江琮眺望高台,说:“是啊。” 泠琅感慨:“你也嫉妒?嗯,他是写意潇洒,你是朴拙无华。虽然他比划起来是比你漂亮不少,但也莫要气馁,你们不是一个路数的。” 江琮没有说话。 泠琅凑上去:“我这可是在夸你……剑是极易耍得漂亮花哨的武器,而你却一点没有,如此独一无二,难道不好?” 江琮望着高台上那个一跃而出的身影:“你的朋友走了。” 泠琅回过头,这才发现苏沉鹤已经径直离开,没有像往常一般趁着比赛来同她说话。 “他怎得不来寻你?”江琮淡淡问询。 “或许决赛在即,层云寺昨天又来了一出,明净峰便管束得愈发严格了罢,”泠琅朝看台努努嘴,“诺,一个参赛者都没有。” 少女语气悠然,神色轻松,没有半点被爽约的不悦,像是笃定对方不会莫名不来。 江琮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他说:“苏少侠倒是像能夺个三甲的。” 果然,她眉眼间又添上点骄傲:“那是自然。” 如他们所言,翌日大象台,仍是那声熟悉的“苏沉鹤——胜——” 少年朝众人抱拳,马尾在日光下跳跃摇。在离开前,他朝泠琅这边遥遥一望,偷偷眨了下眼。 泠琅笑起来,她对身边人说:“我就说嘛。” 江琮却没接这句:“我得了消息,空明已经到咸城。” 泠琅收起笑容:“看来他这次是非上山不可了……他带了多少人?” “他带在身边的不过几十,但在昨日,灵源镇镇上已经来了数百名僧侣。” “什么?那些人不会……” “没有,他们或是住店借宿,或是找地方支帐,当地人不晓得层云寺的名声,只道是哪里云游来的众僧,都热情款待了,未听说有什么冲突事件。” “难道明净峰的人不知此事?” 泠琅看向高位上端坐着的陈长老,只见他面上隐隐有郁色,眼下青黑明显,一看便是焦灼思虑之态。 层云寺的人大张旗鼓地来了,兵临城下,这上面难道一无所知,还只晓得比剑? 晚些时候,泠琅终于等来了陈长老登台发言。 “诸位——比剑大会至此,前十名侠士已经选出,他们分别是何轻、肖诗雨、苏沉鹤——” 念完一串名单,陈长老清了清喉咙,竟然又开始冗长官腔。 泠琅简直叹为观止,都什么时候了,在座所有人都晓得明天有大事发生。您老还在这点评各位选手,分析本次比赛意义,展望剑宗未来呢? 直至最后,陈长老才风轻云淡地提了句:“这段时日有传言,不过无稽之谈……某些鸡鸣狗盗之徒,妄图扰乱人心,好坐收渔利,诸位都是有胆有识的,可别被诓骗了去。” 说着,他抬手朝四周抱拳:“若有侠士心中害怕,自行离去便是。若有想观看明日赠谱仪式的,鄙宗万分欢迎。” 言毕,他长袖一甩,纵身而跃,一个“行云踪”缥缈潇洒,转瞬便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会场便又是一阵议论,泠琅细品着方才陈长老的眼神,总觉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这是胸有成竹,笃定顾掌门会如约而来,还是绝路之前的自暴自弃、破罐破摔? 泠琅当然希望是前者。 当晚,她向江琮又确认了一遍:“顾掌门还未醒?” 江琮低声:“还没有,杜凌绝仍把守在屋内,帐里并无动静。” “九夏还没回来?” “是的,估算着最迟明日。” “明日?黄花菜都凉了,这般效率,倒是仆随其主。” 江琮破天荒没有还嘴,更没有露出中看的笑容,说些不中听的话。他面无表情,一语不发,好像甘心认了这句“仆随其主”。 泠琅等不到回应,心中竟空落落地:“你怎得不反驳?” 江琮反问:“我若反驳,有用吗?” 泠琅说:“没用,但至少可以解解闷。大事在即,我心里发慌,嘴上得说点什么才好受。” 江琮依旧神色平静:“如此。” 泠琅见他三棍子都打不出个屁的模样,心里却愈发痒,想着要如何骚扰折腾他,还未开口—— 对方起身,往门外行去。 她愕然:“这么晚了,你去哪儿?” “去吩咐点事。” “人家都睡了,定要这时候去?从前半夜在白鹭楼碰见你还觉得可怜,真是屠恶之人终成罪恶……” 青年似乎在门边踉跄了一下,最后还是头也不回地走入暗色之中。 翌日。 晴朗和煦,一碧如洗,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 适合远足,适合郊游,适合同好友相约饮茶谈天,而不是同一排光头面面相觑。 泠琅真的没想到,他们不仅不请自来,而且来得比主人都早。 这十八名僧人一字排开,赤裸着上身,露出遒劲古铜的肌肉,脖子上挂着核桃大的佛珠,个个圆润乌黑。 今日日光太盛,落到他们光溜溜的头皮上,竟反射出耀眼强光,叫泠琅险些睁不开眼。 她问江琮:“这是在闹哪出?” 江琮还没回答,台上为首的僧人竟主动报幕了。 “诸位施主!贫僧自层云寺而来,奉主持空明大师之名,为明净峰今日盛会表演助兴——” 陈长老立在一边,显然未预料到眼前这一幕,他怒道:“贵寺不请自来,言之凿凿说表演,是把我明净峰置于何地?” 僧人置若罔闻,他大喝一声,右臂往空中一挥,拳风烈烈,竟有破空之声! 而他身后一众僧人迅速合拢,一个搭着一个,不过转眼,便搭成一座四层的人塔。皆怒目圆睁,肌肉遒劲,同庙里的罗汉像十分肖似。 台下有人大叫了声好,接着掌声如雷,陈长老面色几经变幻,终究还是忿然坐回原处。 台上,十八罗汉还在表演,时而挥拳呼喝,时而连做三十个后空翻。甚至搭成人塔四处移动,在大象台边缘做出一些险之又险的动作,引得台下阵阵惊呼。 泠琅看呆了,不得不说,层云寺僧人的表演是比集市里的大石碎胸口好看不止一倍。 可是,可是瞧着他们熟稔自然的模样,瞧不出半点杀气,难道真是来献艺,没有包藏祸心? 有看官激动之余,掏出碎银往台上扔去,有僧人一把接住,泰然自若地收进裤袋中。 泠琅大开眼界,这群臭名昭著的邪僧,日后若混不下去,随便找个集市呆上半天,定能赚个盆满钵满。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74节 正想着,先前为首的僧人忽然一把扯开颈上佛珠,乌黑硕大的木珠霎时间弹跳而出,在台上散落开来。 难道是什么暗器?终于见真章了? 泠琅心中一惊,腹中运气,已经做好拔腿便逃的准备。谁料下一瞬,那佛珠噼里啪啦炸开,每一颗里面都迸出五彩纸屑,喜气洋洋,好似过年。 直到僧人们下台,找了块地方坐定,陈长老又上台打了番圆场,甚至决赛都进行到一半了—— 泠琅都不敢相信,这所谓表演,还真只是表演。 她一把抓住身边人的手臂,无视对方的骤然僵硬,压低声音道:“我觉得他们必定不怀好意,那佛珠能藏纸屑,定也能藏点毒针毒虫。” 江琮过了片刻才开口:“夫人愣神两刻钟,便得出这种结论?” 泠琅说:“我的结论难道没有见地?” 江琮垂下眼,不动声色拂开了她的手。 他轻声道:“他们就是想要这般效果……十八个□□脚了得,配合无间,佛珠能当暗器,赤手空拳也威慑力十足。” 泠琅恍然大悟:“他们是来展现实力的?” “夫人难道没发觉,自他们登台以来,又有好些人悄悄离开了么?” 泠琅环顾四周,确信了他的话。 层云寺这是装模作样地赶人走,把那些有维护支持明净峰之意的路人吓跑,只留想浑水摸鱼分杯羹的胆大之徒。 而高台之上,几轮比拼结束,只剩下最后五人。 这五人将同时展开竞争,只要淘汰出两人,剩下三名便是此次大会的胜利者。随着陈长老的呼喊,五人依次登台。 “安成林,何轻,苏沉鹤……苏沉鹤?” 无人回应。 泠琅慢慢坐直了身体。 因为赛制,苏沉鹤此前一直名列第一,能直接参与最后五人的争夺赛,所以今日他一直没有露面。 陈长老又呼喊了两声,台下人声纷纷,皆好奇张望,不知这个名列前茅的年轻人为何突然消失不见了。 第63章 红袈裟 场下嗡声一片, 场上陈长老面露凝重之色,四个参赛者皆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某位站出来说:“苏少侠平日起得最晚, 鄙人今日鸡鸣起身练剑, 竟见他榻上无人。” 陈长老沉吟:“你们今日可有谁看到过他?” 其余人皆摇头,只说没见过。 真是怪事,苏沉鹤的表现无疑是此次比剑大会最为优秀的, 在这决战的节骨眼上,竟然不知何处去了。 联想到前两日的风波,不难会有些不妙猜测—— 底下有人叫了声:“没见过?不是你们明净峰把人故意藏起来了吧?” “谁不知道苏少侠进入前三甲是板上钉钉,你们害怕剑谱之事败露, 现在终于用上些手段了!” 起哄一个个面上义愤填膺,好似真为苏沉鹤抱不平,其中哪些是真心实意, 哪些是唯恐天下不乱, 泠琅冷眼瞧着, 只觉得烦躁。 陈长老终于一锤定音:“一炷香的时间内, 若苏少侠还不出现, 那本次——” “本次比剑,三甲就由你明净峰包圆?” 一道沙哑苍老男声不知从何处传来,如被沙砾打磨过一般刺耳,在场所有人同时听到了这句话。 众人惊愕, 立即四处张望, 却不见那发声者在何处。 陈长老却已有所感,他沉声喝问:“阁下无需装神弄鬼, 既然来了, 尽管现身便是。” 那声音于是阴恻恻地笑, 笑声诡谲凄厉,如黄泉厉鬼般可怖。在会场四处响起,仿若游移不定的孤魂。 明明是盛夏朗朗晴天,却莫名刮过一圈圈阴风,叫人生生起了层鸡皮疙瘩。 如此笑了半晌,它忽然止住,无声无息,四周顿归寂静。 众人大气都不敢喘,而陈长老已经提了剑在手中,他怒目扫视四周,刚要开口说话—— 那声音说:“小儿,叫你们顾掌门出来。” 这句却是从高台之上传来,仿若近在咫尺。 陈长老猛然抬头,只见环绕着大象台的四根粗大石柱之上,赫然立了位身着袈裟的老僧! 那老僧眉眼低垂,鸡皮鹤发,形容干瘦,须眉皆是雪白。一身袈裟却鲜艳赤红,同这干枯身躯衬起来,显得诡异至极。 场下一片桌椅翻倒之声,经此风波,见识少些的早已吓破了胆,只后悔为何留得如此轻率,那可是层云寺,那可是空明! 层云寺最起初并没有这般声名,它甚至是一座有百年历史,香火极盛的寺庙。当时空明叛出季室山后,前往层云寺,请求庙里当时的主持收留。 空明从前同该主持有交情,对方却并无通融,义正辞严地拒绝了不说,还堂皇训诫了一番,指责他心中已无佛。 空明于是大笑,手中佛珠往空中一抛,道:“我便是佛!” 于是那一天,鼎盛了百年香火的层云寺,全寺二百三十六名僧人,皆戮于空明之手。尸首从山门一路倒伏到佛堂,鲜血流淌蔓延,煞气冲天,数月不绝。 此处自此被空明所盘踞,他甚至未曾更改寺名,就着原来层云寺三个字设坛,广收门徒,传授功法。 这些年,虽然他任由手下弟子为非作歹,自己却极少来江湖上露面,是以虽然层云寺臭名昭著,但真正识得主持空明的人却在少数。 台上几名参赛者离石柱之上的空明最近,他们最先反应过来,已经纵身跃出,不欲与这邪僧相接。 而那些想开眼界的看客,如今可算开足了眼界,他们心中只余惊惧,一时间乱作一团,争相着想要离开—— 只听一声利喝:“明净峰众弟子听令!” 陈长老剑指石柱,面容沉肃:“此人不请自来,语出不逊,辱我宗门,我欲将他拿下,各位护住其余人等!” 场四周的明净峰弟子纷纷拔出长剑,之前□□上身的强壮僧人亦起身,各自将佛珠捏在手中,臂上隆起成块肌肉。 局势一触即发。 有人在逃命,有人在对峙,有人正找地方躲着纵观一切。泠琅庆幸自己今早反复告诫几位不通拳脚的婢女留守在屋中,不要出来走动,不然此情此景,她未免能将绿袖她们一一护住。 她一把抓住江琮的袖子,扯着他离开座位,后退到一方雕了仙鹤松柏的石屏风之后。这个位置她注意了许久,既能观察台上状况,又能隐蔽身形。 江琮被她扯得一个踉跄,却没说什么,二人绕到屏风之后,站在一处静观其变。 高台上只剩陈长老与空明二人。 一个震怒交加,平日里温和斯文的面孔如今阴沉似水,长剑凛冽,末端直指高处。 一个苍老诡秘,面容如干枯树皮,堆叠了层层褶皱,一双浑浊暗淡的眼珠子嵌在其中,一动不动,宛若入定。 二人隔了十来尺的距离对峙,有弟子想跳上台相助,皆被陈长老示意退下。 空明嘶哑地重复了遍:“叫你们掌门出来。” 陈长老目光沉沉:“先问过这柄剑!” 语毕,他足下一点,使出轻功行云踪,竟顺着粗大石柱一路向上,手中剑锋寒光一闪,直直朝空明挥去! 这无疑是开战之信号,有弟子高喊了声:“护住明净峰!”,淡青同深褐战在了一处,剑风拳风难分彼此。 而石柱之上—— 他这招极为迅猛,而石柱并未太多翻转腾挪的余地,眼看着空明必须接下这一剑—— 只见深红袈裟一甩,一卷,如一张蔓延诡诈的网,那刚劲剑势瞬间被消弭化解,力道斜而软地往别处去了。 陈长老低喝一声,顺势转动手腕将剑收回。气沉丹田,行云踪发挥到极处,生生在空中借了力,挪移到石柱另一边,再次换方向攻去。 迎接着他的,仍旧是漫天诡异的红,那袈裟翻涌席卷,滴水不漏,将他剑锋包裹缠绕。 握剑的右手一紧,剑柄几乎脱手而出。 陈长老心中大骇,这袈裟竟不仅防守极为稳固,一旦被缠住,甚至能有夺他武器之势! 他催动内力,右臂全力将剑抽回,与此同时足尖在柱身上一蹬,身体往后腾跃,落到与之相对的另一根柱顶。 两招已过。 陈长老气息未定,心跳如擂。而空明仍是僵硬死寂,连足下位置都未变过一分。 虽然知晓难以取胜,但敌我之间差距之悬殊,仍叫陈长老内心震动不已。 空明方才化招,甚至只甩了两回袈裟,连武器都未现于人前。 身下传来短兵相接之战声,他缓缓收紧了手中剑柄,左足后撤半步,开始下一次蓄力。 石屏风之后,泠琅的手指还牢牢攥着江琮右臂,她一动不动地盯着石柱上的红衣僧人,从那身古怪袈裟,到因单掌礼而显现的枯瘦右手。 江琮低声问:“不去寻苏少侠?” 泠琅轻轻摇头,目光仍紧盯原处:“昨天双双说要同他坦白,二人定是有了些共识……空明已经动手,还是此处要紧些。” 江琮说:“陈长老打不过他。” 泠琅说:“谁看不出来?只是——” 她沉思:“这空明不像是要痛下杀手的模样,不然陈长老早就不敌败落,哪儿还能再三出招?” 如她所言,石柱之上,陈长老凌空跃起,长剑震荡出无形气波,一招“挽长风”如疾风过境,势不可挡,朝空明直直激射而去! 泠琅顿了顿,她认出这一招是双双经常用的,或许它是明净峰宗内弟子都会用的剑招? 双双走的是灵巧路线,而挽长风在陈长老手中,却是截然不同的刚劲风格,各有千秋,难说孰优孰劣。 然而,这招依旧被化解。 空明身形如鬼魅,不过右臂一抬,一挥,那袈裟宛若有生命的活物,涌动之间似是呼吸起伏,将这道罡烈剑风细密包裹。 陈长老却早有准备,一招挽长风不成,他回身一旋,硬生生踏上空明所立石柱,同时左臂一顶,要把老僧挤下这方寸之地。 空明浑浊阴沉的双眼终于有了波动,他身形微动,左手终于从衣袖中探出。 那是一只同样干枯苍白的手,它绷直为成掌,又似一记佛印,朝着陈长老正靠近的身躯贴去。 从泠琅的角度,这一幕被她看得分明,她心中一紧,足下使力,就要朝大象台奔去—— 江琮却一把扣住了她,将她拉了回来。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75节 “此处人多,不可——已经有人去了。” 简单的一句,已经道尽利害。泠琅咬牙抬头,却见那抹淡青身影如断翅纸鸢,直直往高台上坠落。 是陈长老。 在即将触地的前一瞬,一道身影飞扑而出,将陈长老一把支撑住。 来人青衣马尾,是个清秀少年,正面露焦急,扶陈长老坐定后立即按住经脉,为其度气疗伤。 杜凌绝! 泠琅睁大了眼,他在此处,那顾掌门—— 她连忙环视四周,哪儿有那位老人的身影,难道掌门还未醒? 而陈长老显然也有相同疑问,他挣脱杜凌绝的手,死死抓住少年衣襟,一张嘴,却是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杜凌绝无暇擦拭面上血迹,只快速地说了些什么,只见陈长老面色从震惊转为喜,几经变化,竟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泠琅却从杜凌绝方才口型中看出,他说到了“顾凌双”三个字。 看来,双双终于去坦白了一切,而她现在正代替杜凌绝守着祖母。 旁边立刻有几个弟子围拢上前将陈长老带走,杜凌绝擦了擦面上沾染的血渍,同样抽出剑,用和陈长老起初一模一样的姿势,剑尖直指高柱之上的空明。 空明却不似之前一般毫无动容,他垂头看着下首少年,忽地咧开嘴,露出一个渗人至极的笑容——如果那可称为笑容的话。 “明澈剑法竟被你们练成这个样子,”他嘶声道,“暴殄天物,不过如此。” 场下还在交战,嘶吼声呐喊声混成一片,而空明沙哑奇异的语声,却一字不落地传到泠琅耳中。 他用了内力,似乎有意让在场所有人都听见。 “缺了半本,终究是无用。霜风剑从前同我说,剑祖将剑谱一分为二,为的是制衡二字。如今看来,的确起到效用。” “天下万物,合则分,分则合,现在,便又到了合之时——就由老身代替霜风剑之劳,来行这‘合’字罢!” 泠琅讶然,她已经觉察到不对。 挽长风,不是宗内人人都会的剑招么?为何在空明口中变作明澈剑法之一? 难道—— 只听砰的一声,不知从何处甩上件物事,在大象台上弹跳滚落,最终停在杜凌绝脚边。 那是一颗人头。 一颗光滑的,圆滚滚的人头,因为没有毛发,所以相比别人的更易滚动一些。它脸上还有惊异表情,嘴巴微张,似在质问。 泠琅认出来,那是风波最初,登台状告明净峰杀人的层云寺和尚,似乎叫寂玄,那日过后,再没见他现身过。 而他显然已经不再有耀武扬威下战书的神气,创口处整齐利落,似乎是被人一击削断。 泠琅来不及观察这颗人头是何人所扔,她敏锐地觉察到,场上的气变了。 准确地说,是空明起了些变化,他作为从始至终都在把控局势的人,终于露出些预料之外的怒气。 “是谁?”他在质问,语声平静。 一个人跳上了高台,认下了这份罪过。 少年马尾仍有些乱,脸上还沾了点血,他轻松地笑着,同周遭你死我活的气氛格格不入。 他将剑扛在肩上,吹了声口哨,满不在乎道:“这和尚大清早来寻我,我同他纠缠了许久,想脱身参加比剑而不得,只好出此下策。” “大师——”他笑得有几分邪气,“您是出家人,不会怪罪于我罢?” 第64章 明净巅(上) 杜凌绝目光微动。 他侧过头, 朝苏沉鹤说了句什么,似在劝告离开此处。 苏沉鹤却将剑抽出,同样遥遥指向高柱之上的红衣老僧, 剑尖在明朗天色下凝着耀光。 他鼻梁下巴俱有血迹, 不知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血色暗红,那双眼却是湛然的亮。 “杜兄,”他紧盯着上首, 嘴边噙着漫不经心的笑,“这般磨叽,可不像你啊。” 语气轻松熟稔,看来这二人此前在山上已经结识。 杜凌绝轻轻摇头, 似有几分为难,还欲开口—— 只见剑光一闪,方才还同他并肩而立的苏沉鹤已经在三尺之外! 少年身姿矫健轻敏, 不过瞬息, 已经沿着石柱一路执剑而上, 如一道墨色残像。 马尾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弧线, 剑气呼啸席卷, 下一刻,已经逼近那静立着的僧人身影。 深墨与赤红,终于有了交接。 翻涌连绵的诡谲红浪,尖锐明亮的滔天剑意, 于半空中陡然盛大。内力激荡, 剑身嗡鸣,竟胜过台下交战着的嘶吼。 杜凌绝已经仗剑冲了上去, 加入这方寸之间的战役。 泠琅手指紧扣住石屏风的粗糙浮雕。她咬紧唇, 一眨不眨地盯着高处交战着的双方。 她已经很久很久, 没见过这样的交手。 苏沉鹤有多强,她再清楚不过。懒散不羁的少年天才,剑气是与之大相径庭的尖锐灵动。 每一刺一砍,均如行云般流畅缥缈,力道仿佛永不枯竭。速度不会凝滞,出手绝不犹疑,从第一剑,到最后一剑。 而杜凌绝是明净峰最优秀的弟子之一,比剑开始那一日,他自天际而来,剑身震荡,能发出类似笛声之嗡鸣。已经足够证明其内力有多雄厚,把控又精确到了何种地步。 他们已经是世所罕见的高手。 然而在面对空明之时,却难以讨到好处。 她甚至难以看清,那血红袈裟是如何挥动,空明枯瘦的身躯又如何转挪。 赤色涌动,如漫天血海,偶尔从中探出一截苍老干瘪的掌,如影似幻,神出鬼没,所过之处,有尽摧齑粉的力量。 鬼气森森,无可捉摸。 所有奇袭、强攻皆被消解于无无形。一袭袈裟,竟如典故中的幻空之境,任何杀气至此,徒有寸步难行。 泠琅看见袈裟上偶有金光闪过,似乎是梵咒,似乎是佛偈。那线条缠绕扭曲,森然而神秘,她无从辨认。 真是从里到外的邪门。 邪僧之邪,可算叫她大开眼界。 台下,明净峰弟子和层云寺僧人战在一处难分难舍。台上,空明大师独对两个年轻剑客,却无丝毫颓态。 苏沉鹤和杜凌绝,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空明绝不是能这般轻易降服的,深不可测的耄耋老者,打到现在甚至没被从柱子顶端攻下。 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地改变了战术。不再同时出招,而是转为前后轮攻,一招接替一招,连绵不穷地将空明困与此处。 既然无法攻克,那便强留。 泠琅攥着石壁的手指已经发白,她看出即便如此,空明也未显现出半点左支右绌之力,他甚至更加游刃有余。 深晦血海,无休无止,甚至有遮天蔽日般的架势。 她情不自禁地想,如果这种红色被划上一刀,会是什么样子? 那鬼魅般无踪迹的掌法,同她的比起来,谁要更快一些? 云水刀就藏在五步之外某张翻倒的桌案夹层处,现在局势混乱,要不被人注目地抽出它简直轻而易举—— 泠琅喉咙有点紧,心跳有点快,耳畔是兵刃激鸣,身侧是声声呐喊。身处于此,她感觉自己的血一点一点热了起来。 她回过头,对上江琮深而沉的双眼。 一道石屏的阻隔,外面是重重厮杀,而内里,他们用眼神望着彼此,无声地对视。 江琮嘴唇微动,他用口型问询:“想去?” 泠琅没有回答,他此前用于制止她的右手还扣在她臂上,她轻轻握住了那只手。 力道很轻,却是不容转圜的坚决。 江琮的眼神忽地颤动了一瞬。 他手指有些凉,同她的渐热截然不同。他喉结滚动,似是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想回握,却终究缓缓放开了手。 他放开手,同时听见心底有什么东西猛然炸开的声音,像烟花四裂,像城墙坍塌。而他自己立于废墟之中,在灰烬弥漫处看见她那双明亮到让日光都黯然失色的眼。 那双眼说,它的主人在渴战。 江琮在这个当下几乎有些恍惚,他想起前一天夜里曾咬牙切齿过的,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像对他做了太多。 她的确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这样一个眼神,就足够让他猝不及防,他无可避免地回忆起她的刀。 漂亮、迷人、致命,就像她自己。 才多久,他在这种时候还能满脑子都是这些,看来的确无药可救了。 这番念头只在须臾,下一刻,他已经开口:“我去把他引开。” 泠琅看着他:“你不怕被人发现?” “没人顾得上我们。” “空明呢?你若直面上他,以他的能耐,不难回去将你查个底朝天。” “他回去不了。” “……” “怎么了?” “你说这种话的时候,还挺那个的。” 江琮很想接一句“这种是哪种,那个又是哪个”,但他已不能再放任自己和她说话。 台上台下的战况还在僵持胶着,他略微一望,身形微动,转眼之间便出现在某张翻倒的桌案背后。 衣袖一拂,一扬,云水刀划过一道弯弧,稳稳落入泠琅手中。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76节 而他手里提着那把无名剑。 二人对视一眼,泠琅正欲开口,忽然眉头一皱,往场中看去。 她闻到了一丝古怪诡异的气息,像火焰烧灼后的残烬般刺鼻,这味道猛然铺陈开来,似是来自于台下—— 下一刻,她双目睁大。 那是数枚漆黑圆润的佛珠。 它们原本挂在层云寺众僧脖颈上,如今被高高抛起,每一颗上都拖着点明亮火星,正在细细燃烧。 而僧人们已经四散开来,各自往屋脊回廊奔逃而去,只留惊愕无措的明净峰弟子于原地,他们甚至没来得及做出反应! 泠琅瞳孔骤然缩紧,她现在同众弟子隔了一处大象台,根本无从出手相助—— “轰!” 震天动地的巨响,几乎将耳膜撕裂。 泠琅仰面朝上,目之所及是一片盈盈蓝天,云朵于其中自在悠游。 口鼻中有灰尘气息,有人却笼在她身上,将绝大部分尘土隔绝在外。他发丝垂落在她脖间,稍一移动,便是小虫攀爬而过的痒。 她侧过脸,去瞧在危难时刻飞身而来将她按在身下的人。 江琮支起手臂同她对视,嘴唇开合,似在问询,但她听不到一点声响。 泠琅大声说:“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对方微微一顿,便俯下身,凑到她耳边一字一顿:“可有受伤?” 气息半分不落地扑洒在耳畔,潮湿温热。可是这么近的距离,怎么声音微弱,也听不分明? 她呆呆地说:“我好像聋了。” “你没有,只是方才声响太大,一时半会儿不太灵敏。” 泠琅被江琮从地上拉起来,刚刚站定,只觉得头昏脑涨。她调整呼吸,一边咳嗽着,一边勉力朝场外看去,本以为会瞧见尸山血海般的地狱景象—— 却是没有。 没有残肢断臂,没有血流成河,青衣弟子们分散于会场各处,或跪或立,剑仍旧紧握在他们手中。 而他们面前,多出一个人。 该如何形容这样的背影?毫无疑问,那是个上了年纪的人,无论是满头银丝,还是略显苍瘦的身躯,都彰显着岁月的流逝。 流逝,亦是沉淀。 她沉稳地立在那处,纷乱仿佛被尽数阻隔,周遭唯有安然沉静。岁月在她身上沉淀出玄妙深刻的气度,即使不声不响,也能叫人立即察觉。 泠琅知道那是谁,她也看清了那把剑。 剑身刻着繁复瑰丽的花纹,如上古图腾,如神秘祭文,薄刃上居然能刻这么多纹路,是把世所难寻的好剑。 很奇怪,一把绝世好剑在此,她最先注意到的却是剑的主人。 这只说明一件事,这把剑无论如何绝世,在剑主人手中,只是一把剑罢了。 它锋芒再盛,也比不过操剑者本身。 顾长绮自己,才是那把历久弥利的剑。 老者回过头,她脸上有皱纹和微笑,这使她和周遭景象格格不入。 她甚至没有举起手中剑,就那么提着,对高台上的人说—— “空明,你终于来了。我们多少年未见,三十年?四十年?” 空明嘶声回应:“三十七年。” 顾长绮微笑:“对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来说,这算不得什么大数目。” 空明喑哑地笑:“那六百七十三,算不算得大数目?” 顾长绮说:“算得,你把你庙里的人都叫过来了?” 空明的声音因为激动而短促,他手臂一挥,暗红袈裟划出一道波浪。 “你以为能躲多久?顾长绮,我迟早会找上明净峰,迟早找上你——” 顾长绮摇头:“你不该让他们来。” “他们已经来了。” “这么说,我是非交出明澈剑法不可?” “你已经没有其他选择。” “既然如此——” “慢着!” 一个身影跃上高台,那是个娇小的少女,她提着剑,在止不住地颤抖。 “没有明澈剑法,它已经被我烧了。”顾凌双慢慢举起剑,对准面前神色莫测的红衣老僧。 “你的对手,是我。你要寻仇,也应该找我。” 她的剑在颤抖,可是仍顽强地指向敌人,手腕没有挪动半分。 第65章 明净巅(下) 泠琅死死扯住江琮:“顾掌门在说什么!顾掌门在说什么!” 江琮低下头, 附在她耳边道:“她说——是不是非要抢明澈剑谱。” 一句说完想要分开,对方却用手臂缠住他脖子,让他动弹不得。 泠琅急切地问:“双双又在说什么?夭寿了, 她哪儿能对付得了那个老东西——” 江琮只能紧贴她耳畔, 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没有异样:“她说剑谱是她烧的,寻仇也该找她。” “啊!这个笨丫头!顾掌门呢,杜凌绝呢, 难道就这么看着?” “没有光看着,杜凌绝已经冲上去把她护在身后了。” “然后呢,你倒是快点说。” “然后……他把她下去了……夫人难道不会自己看?” 泠琅如梦初醒,连忙松开手臂, 往不远处望去。 只见双双还兀自挣扎着,腿于空中乱蹬,口中似乎在叫喊什么。杜凌绝一边挨着踢, 一边把人带回台下, 十分辛苦。 泠琅觉得自己听力恢复了些许, 她捡起地上的云水刀揣在怀中, 一边张望, 一边小心翼翼地朝大象台靠去。 方才诡异的爆炸,竟然没伤到什么人。僧人们早有准备,扔出后便四散逃开,暂且不论。而位于中心的明净峰弟子, 是如何逃过一劫的? 地上残留着灰黑粉末, 泠琅细细观察,那些佛珠好像未能触地, 而是在空中时就已爆裂, 是以并未造成太大伤亡。 这难道是顾掌门的手笔? 有人替她解了心中所惑。 “卷暗雪, 不错。” 空明从高柱上一跃而下,稳稳落在大象台之上。 顾长绮缓步踏上高台,她满头鹤发,年岁已高,脚步却无半分艰难迟缓。 她微微一笑:“你识得此招?” 空明盯着她,浑浊的双眼又布上层阴翳:“这是柳长空惯爱的剑招。” “这也是明澈剑法其一,你不应该识得它。” “呵呵,他在我面前使过不止一次,我为何不该识得?” “因为师父曾规训,无论对于何人,都不要透露剑招之名,”顾长绮慢慢地说,“可以用,但不能表明它是明澈剑法之一,你懂我的意思?” 空明暗淡发黄的眼珠忽地一轮,没有作声。 “那我便说得清楚些,空明,我知道他那半本剑谱在你手中,它根本没有被焚毁。” 空明仰天大笑。 笑声如沙砾般刺耳,在会场上空久久回荡。泠琅紧皱眉头,她感觉到自己听力的确回转了,不然怎得如此难受。 空明笑完,嘶哑道:“那又如何?顾长绮,你刚刚已经亲口承认,明澈剑谱有一半不在你这里,你却假装有全本,来诓骗世人!” 这一声出口,周围房顶上竟响起些应和之声。 “顾掌门!你可叫我们一顿好等,原来层云寺说得都是真的。” “如此大张旗鼓哄我们来,究竟是何居心?” “明净峰不赔我个车马盘缠,这事儿没完——” 原来是之前那些慌乱奔走之人,他们没有跑得太远,只在附近屋舍中蛰伏观察着,见时局有变,便又纷纷探出脑袋来嚷嚷。 空明缓缓露出一点笑,这笑容如纸糊一般盖在他脸上,可怖极了。 他说:“刚刚那个丫头说什么?她说——另外半本,也已经没有了?” 顾长绮凝望着他,没有说话。 空明尖利笑道:“太久了,顾长绮,这笔账欠得太久,终于该是偿还的那天,你以为还能躲多少时日,你还剩多少时日?” “你到时候了,明净峰也到时候了,现在天下谁人不知,这里徒有百年剑宗之躯壳,内里却早已败落,还在强撑什么,还要将众人愚弄到何时!” “交出另外半本剑谱,然后以死告慰霜风剑在天之灵!我那两名徒儿的性命,亦是你明净峰的债!” 这番话无疑是极具煽动性的,潜藏于周围房屋的看客纷纷振臂高呼:“交出剑谱!交出剑谱——” 他们本就不怀好意来此,自上山以来,更受到了明净峰严格看管,如今早已不满忿忿。 更别说,空明有备而来,他自己深不可测,数百名强僧更已经围拢在山脚。对比之下,明净峰弟子凋敝,又经受一场战斗,剩下的简直全是老弱病残。 孰优孰劣,一目了然。此时不表态更待何时?只盼尘埃落定之后,能分一杯好处。即便不能观瞻剑谱,在这剑宗内抢掠搜刮一番也是极好的。 他们乱糟糟地喊叫着,眼看着就要抽出各自兵器——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77节 人群中骤然一声哀嚎。 一个男子正抱着被整齐削断的手臂,于地上不住哭嚎翻滚。 顾凌双立在一边,双目通红,将淌着鲜血的剑尖指着蠢蠢欲动的众人。 她厉声喝问:“我看谁敢上前一步!” 无人做声。 所有人都被这一出给震慑住了。更别提在她身后,那个表演过剑舞的大弟子、比赛中名列前茅未尝一败的少年也冷冷注视着这边。 他们可是和空明打得有来有回的人物…… 顾长绮收回视线。 她望着五步之外的僧人,笑容终于淡了一点。 “我的确说,柳长空那里有半本剑谱,”她说,“但这不意味明净峰也只有半本。” “至于刚刚说话的那位,是我的孙女,童言无忌罢了,算不得什么。你心心念念的剑谱,本次比剑大会的赌注——” 一本淡青色的,古旧的书册,出现在顾长绮手中。 她温声道:“就在此处。” 众人哗然。 顾凌双难以置信地回过头。 空明的视线几乎将那本薄薄的册页盯出一个洞。 他怪笑起来:“顾掌门果然老糊涂了,竟想随便拿本册子出来敷衍于我等。” 顾长绮微笑:“这剑谱只给前三甲,敷不敷衍,不该由你来说。” “空明,你带着人马来这里,为的就是这个罢。当年你四处搜刮绝学,从七星指、连环双剑、到入海刀法……野心太过,便是贪婪。” “你得到半本明澈剑谱,为其中玄妙倾倒,自以为有了另外半本便能天下无敌,甚至为此走火入魔——” “成了如今这副模样,佛不佛,鬼不鬼,真的值得?” “住口!”空明打断她,厉声道,“当初我奈何不了你,如今已过三十多年,难道还是如此?” 他双目泛上奇诡赤色,身上袈裟如一个暗红大茧,将他苍老僵硬的身体包裹于其中,严丝合缝。 似有冷风刮过,本该是最为亮堂的午时,忽然变作阴沉昏暗。 顾长绮静静地看着他,面上没有一丝多余表情。拿剑的右手,执谱的左手,都未有过一点摇晃。 在阴晦渐聚、风云将起的时分,她立在台上,像一尊永远不会动容的古老石像。 空明慢慢地笑起来,他声音有一种奇异的死寂:“你太过傲慢了,顾长绮,为什么?” “你已经老了,身体远不如以往,这些年甚至从未下过山,你知晓现在山下是什么模样?你知晓有哪些人用剑,有哪些人用刀——” “已经不是过去了,你真的不怕,这些弟子全都因你而死?” 阴云收拢,天地已经是另一种颜色。 只有烈烈山风刮过明净之巅,所有人都在屏气凝神,他们只有一个念头。 接下来的交手,将是毕生难忘。 因为顾长绮终于提起了她的剑。 她说:“你的法号不对,空明。” “这么久过去,你既没有空,也没有明。” “你最大的错,便是打着柳长空的旗号攻来明净峰。” 剑谱被她用左手捏着,缓慢地向对面的人招了招,风卷过书页,哗啦作响。 “想要,就来拿。” 顾长绮的发丝的白,和空明袈裟的红,几乎是此时唯一的醒目。 那封皮的淡青,凝结在每个人眼中。 所有风都停息。 天空地旷,大象台之上,只有两个人在沉默对峙。 他们面容是相似的苍老,沟壑,皱褶,鬓上早有霜痕,手指也已干枯,一切不复流畅。 对峙没有持续很久,也许也有很久。对传奇中的人物来说,时间流逝的快慢是最不紧要的东西。 要分出胜负,可以只要一招,可以用上一年。 人们只看到顾长绮换了姿势,左手在前,剑谱被她递出,右手在后,剑柄握在腰前。 而空明亦缓缓举起右臂,苍白枯瘦的掌自袖下探出,停滞在空中。 他们就这样相对着站了很久。 久到一滴雨水终于穿透云层,从高空坠落,砸到剑谱封面上那个“澈”字。 就在这一刻,空明掌风划过,那枚雨水将将凝结,便被震碎于纸页。 没有人看清顾长绮如何动作。 她似乎只是将剑谱往后一撤,掌心将剑柄往前一顶—— 那柄美丽的,花纹密布的剑,便刺进飘飞漫卷的鲜红袈裟中。 也没有人看清这一剑是否刺中,因为这招过后,他们便又相距在五尺之外。 他们甚至不知道空明是否受伤,那袈裟本就是血般的红。 空明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顾长绮也是一样。 良久,空明忽然问了三个字。 “挽长风?” 天边乍然破出一道金线,日光从中漫射而出。 这场雨终究没有落下。 金光之下,顾长绮也回了他三个字。 “挽长风。” 红衣老僧的脸上,露出了类似破碎的表情。 风又起,满地碎金之中,他身影摇晃了一瞬。 没有流血,没有伤痕,但所有注视这一幕的人都知道了结局。 空明输了。 因为他说出了败者才会说的话。 “不可能,”他喃喃重复,几近疯癫,“不可能,不可能。” 顾长绮将剑谱收回袖中,她淡淡地说:“我已说过,你最大的错,便是打着柳长空的旗号来这里。” “他是世上最不会恨明净峰的人。” 空明显然没有听进去。 他右臂一扬,双目猩红暴涨,声嘶力竭:“杀光这里,一个不留!” “是!”同样的猩红,骤然显现在台下每个僧人眼中。 而山门处,隐隐传来呐喊之声,由远及近,是围堵在山脚的百名层云寺僧人攻了上来! 明净峰还能站得起来的弟子纷纷拔剑应战,亦有不少旁观者终于提起兵器,同那双目赤红的诡异僧人战在一处。 很快,便有人发觉,这些僧人不对劲。 他们的速度力量与忍耐,竟在短时间内有了极大飞跃—— 而高台上,空明的袈裟在风中猎猎。 在他身后多出一个人,一个持刀的人。 那个人说:“转过来——你认不认得这把刀?” 第66章 肆虐意 天下很少有人不知道这把刀。 天下却很少有人识得这把刀。 原因很简单, 刀通常只会展露在两类人面前,朋友与敌人。 李如海不是个十分乐于交友的人,也不是个十分爱好杀人的人。所以这把绝世名刀并没有太多机会为人们得见。 入海刀法也是一样。 人们知道它, 谈论它, 说它如大海一般广阔浩瀚、深不可测。他们津津乐道,口耳相传。时间久了,那淡青色的缥缈刀影好像真的被所有人亲眼见证过一般。 泠琅不止一次听别人当面谈起有关李如海的一切, 他的刀,他的刀法。 可入海刀法四个字同“搜刮”配在一起出现,还是头一次。 这让她感到很新鲜。 她无所谓顾长绮那句话是否可信,真或假, 她可以自己来问。 刀已经在手中,她已经在这里。 大象台之上的日光亮得耀眼,是纯粹的、无遮无拦的灿金。它映射在刀身上, 仿佛有融化一切的力量。 泠琅又缓慢地问了一遍:“你认不认得这把刀?” 空明没有回头。 现在他并不适合回头, 因为刀在背后, 剑在身前。 顾长绮那把繁丽的剑, 随时都有出手的打算, 虽然她现在并没有注视他。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78节 她在注视他身后。 空明今天第一回 看见顾长绮眼中露出类似意外的情绪,她好像看见了什么很不得了的事物,在反复确定,在讶异犹豫。 这让他突然很想看看到底是谁出现在自己后面, 到底是谁, 能叫顾长绮剑对着一个人,眼睛却望着另一个人。 于是, 他回头望了一眼。 这一眼并不轻松, 他先将内力注入右臂, 使袈裟无风自动,棉与麻骤然焕发出金属般的质地,可以吞噬从任何一处攻来的刀兵。 然后他扬手,借着飘飞弥漫的血色,脚步错综而踏,身形如夜中幽鬼。这是从前在季室山学来的轻功,名唤“七步踪”。 传说中佛陀降世之时便能走七步,而空明如今从腹背收地的境遇里脱身,也只用七步。 一个吐息的时间,他已经置身七步之外。顾长绮那柄剑已经离他很远。 而他自己,终于可以好好看看方才是谁在说话。 那是个年轻的女人。 她眼睛很亮,身量不矮,持刀的姿势也算漂亮,刀尖毫无疑问正对着他—— 他的目光凝滞了。 刀尖那点寒芒在灿金色日光下,泛着隐约青幽。 像静默无声的海。 “你认不认得这把刀?” 李泠琅第三次问出这句话,她今天有的是问话的耐心。 但答案似乎已经明了。 白须白眉的僧人死死盯着刀尖,那对吊诡非常的猩红双目如野兽般危险。 她终于得以近距离观察这位名声在外的邪僧。他很老,并且十分枯瘦,好像是从棺材中爬出来的一般,几乎就要挂不住身上沉重宽大的袈裟。 他嘴唇动了一下,因为没什么牙齿,嘴像一个干裂而成的黑洞。 泠琅不知道他是否在回答自己,她听觉还尚未完全恢复,而台下众人交战的声音又太大。 于是她将刀尖提高了一寸,对准他眉心,说:“大点声。” 这句话听上去实在不太客气。果然,空明被激怒了。 他眼中赤红比身上袈裟更甚,一声低喝过后,场上骤然爆发出疾风,将衣角漫卷,漾出成片波浪。 泠琅于风中紧攥住刀柄,她感觉到心脏在胸口鼓动血液,一下,又一下。 每一次搏动都是催促与渴望,此时此刻,视线只有漫天而来的红,装不下其中任何。 她终于闯入那片血色中。 目之所及,是怨灵构组而成的阿鼻世界。 浓重古旧的腥味立即扑面而来,像是死去多年的灵魂在恸哭泣血。 她知道那个传说,空明叛出季室山之时,每杀一个人,便从那人身上取下一片衣料,再从尸体上汲取血液染红。 袈裟采集完毕制成那日,他杀光了层云寺所有僧人,取而代之。 传说是真的吗?她不知道,但鼻腔之中充斥的血味如此陈旧,仇恨上了年头,连味道都会散。 这里面有李如海的血吗?属于他的仇也会散吗? 绝不会! 因为她的刀已经斩出,如果这一斩未成,那便再斩! 只要还有挥砍的力量,那仇恨永远不会被淡忘,只需尽数斩断,笔直向前! 入海四十九式试夜潮,她惯用的开场之招。 手腕蓄力,往那红色最极处刺出最狠厉一刀,无论是狂潮还是静水,皆能被这一刀试个透彻—— 泠琅微微睁大了眼,她已经感受到异样。 刀尖仿佛陷入泥泞之中,要再前进并不难,只是一旦彻底深陷,便容易失去抽身余地。 她反应速度快到极致,这一刀试探到一半便抽身而出。紧接着足下一点,身躯腾空。在纷乱血色中,她看见先前所立的位置上,悄然出现一截干枯手掌。 那截手掌没有触碰到任何,转瞬便重新隐没于鲜红袈裟中,与此同时,耳边响起一声声诡异尖笑。 “你怎会有这把刀?” 泠琅没有回应,她的下一刀已经悍然出手,凝聚了狂怒的一记灼岩波,裹挟万千热浪,有摧毁一切的力量。 刀锋快到只余残影,她甚至闻到布帛燃烧的气味,然而—— 空明翻身而起,手臂一招,袈裟腾涌漫卷,将那炽热刀气尽数吞咽,似一只以杀伐为食的邪兽。 两招已过。 泠琅彻底察觉,同台下那些不正常的僧人一样,空明在短时间内也发生了点变化。 他更快了,出手如幻电,更加难以捕捉,难以预料。凭借她观察了许久的经验,也难以讨到破绽疏漏。 这一定和他诡异通红的双目有关。 他还在问:“你怎会入海刀法?” 她看见红影中时隐时现的枯瘦手掌,它是地狱中游弋缥缈的森森鬼魅,是真正的杀机。 佛门绝学慈悲掌,出没在血袈裟之中,防中有攻,诡变万千。此前正是它让空明在高柱之上独对两个剑客,而不显丝毫颓态。 衣袖一甩,借着层层猩红掩盖,空明的掌再次袭来,是比此前强过万钧的力度! 泠琅纵身一跃,逃过这致死一掌,然而袈裟如浪波般缠住她脚腕,下一瞬,僧人嘶哑的声嗓已在耳后。 “你是李如海的什么人?” 泠琅咬牙回首,对上了那张近在咫尺的苍老面容。 每一道沟壑都阴森至极,眼珠是僵硬是死寂,他咧着嘴笑:“想跑哪里去?” 铮然一声嗡鸣。 那截纠缠住她的衣料被整齐切断,却不是来自刀,而是一柄剑。 是顾长绮。 白发拂过老者冷静的双目,剑划破袈裟,居然发出金属相激才有的嗡鸣。 泠琅毛骨悚然,她看到顾长绮再次出手,剑身震荡出气流,把漫卷不休的血红遏止住一瞬。 空明那张诡异面孔因为震怒而扭曲,他不得不退到三尺之外,嘶哑喝问:“顾长绮——” 在这对峙的一瞬,顾长绮忽地转过脸来,对泠琅说了三句话。 “这里交给我。” “你去台下处理其他僧人,他们很麻烦。” 顾长绮似乎去有些迟疑。 在这种关头,她竟然还有迟疑的余地,顾长绮看着泠琅,轻声说—— “你生得很像你母亲。” 泠琅握着刀柄,怔在当场,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因为直到此时她耳朵都不算好使。 顾掌门不仅同铸剑谷师兄弟相识,更同李如海有匪浅的交情?甚至,甚至知道她生母是谁? 太多疑问陡然炸开,但一句都无法出口,顾长绮挥剑,迎上了空明悍然而来的一击。 泠琅催促着自己离开,足下却如同生了根,这么多年她不是没有猜测过自己生母是谁,但随着刀者的死亡,这一点逐渐被压抑,被刻意淡忘。 她目前仅有的执念,是替李如海报仇而已,如今猝不及防听到“母亲”二字,不能不叫她手足无措。 顾长绮且攻且进,已经到了大象台边缘,她似乎有意把空明往别处引去,远离全是明净峰弟子的会场。 泠琅咬着牙,她知道对方意图,也知道当务之急是先剿灭场下众僧,以及守住即将陷落的山门。 但顾长绮并不能支撑多久,方才泠琅和她对视的时候,发现了她唇边有血迹。 天昏地暗时的顶尖交手,空明到底伤到了顾长绮。 如今空明功法暴涨,而顾长绮身负内伤。必须要快,先把明净峰稳住,再在空明使出什么奇诡招数之前,去帮掌门的忙。 泠琅不甘心前路在陡然显现过后,又重新隐没于雾霭,她已经寻了太久,而曙光总算亮了那么一瞬,她绝不会甘心。 嘴唇都快咬出血来,她毅然转身,跃入厮杀交战的战场之中。 一个赤膊僧人骤然扑来。 他衣衫破碎,身上亦有不少创伤,然而却像感知不到疼痛一般,双目只有狂热猩红,力道强悍无比,出拳似有风声—— 泠琅挥刀便砍! 她已经无暇顾及章法,也不再考虑招数,无穷无尽的烦躁充斥在心胸,将残存的冷静疯狂撕扯。 扬刀,转身,刀落,奋力一刺! 不知是谁的血,温热腥咸扑洒在她面颊,她不想擦拭,只不断挥刀,不断从刀锋没入血肉的触感中汲取肆虐般的享受。 如果所有烦恼,都能像眼前这个人一样好斩断就好了。 如果所有波折,都像这把刀一样痛快果断就好了。 世事为何不能像挥刀一般简单? 她寻到春秋谈,春秋谈是朝廷秘辛;她找到酿造者,酿造者却因此而死;她终于得知生母下落,而知情者就快要丧命,为什么? 泠琅身上沾满了来自于敌人的血,她的视线是一片赤红,内心是无穷恨意与狂躁。 敌人似乎斩之无尽,她的手臂也在流血,此时此刻,只有这点痛楚能提醒她置身何地。 一刀,再一刀,刀刃深深嵌入对手身躯,还未来得及拔出,另一方位又有人攻来—— 泠琅弯腰捡起地上一截断臂,朝那狰狞扑来的僧人狠狠挥去! 他轰然倒塌,而她自己也几乎力竭。 每一次喘息都是痛苦,胸口有撕裂般的疼意。她把刀从尸体上拔出,站直了身体,想找寻顾掌门在何处,却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某些能力。 她的脑海在翻涌,感官蒙上一层阴翳,无法判断任何事物,耳边有个声音在不断痛问——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79节 为什么停手! 快提起你的刀,继续挥砍那些可憎面孔,将他们斩灭! 一万个声音在尖叫,无休无止,泠琅喉中涌出腥甜,她紧闭口齿,一点一点将它们全部咽回深处。 连带着那些不甘恨意,通通逼回内心,她知道自己不对劲,必须停手,必须遏止—— 铺天盖地的血腥中,她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闻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像于清晨盛开的兰草,露水凝结,风也安静。 在如此疯狂的时刻,像唯一的清明。 有人从后面张开双臂,环抱住她沾满血的、颤抖不休的身体。 第67章 缥缈海 泠琅疑心自己眼睫上也覆上了鲜血, 因为所见皆是一片深红。 视野之中,有人在举起剑刃,有人正跌下高台, 幢幢身影似恶鬼挣扎, 天朗气清的盛夏山顶,在她眼中宛若地狱。 血液在躁动沸腾,脑海中有声音不断怂恿, 要她继续这场杀伐,质问她为何停下,怎么能停下。 刀柄滚烫,知觉麻痹, 她费力而艰难地喘息着,在这极端的幻象之中,却闻见一丝冷冽。 有人拥住她, 力道很轻。 她看见一只手, 白而干净, 骨节修长。 如同一段雪覆盖在污秽遍布之地, 莹润光亮。 清凉淡寂的香气萦绕, 泠琅看着这点雪停在她鼻尖,它慢慢地靠近她沾满血污的脸颊。 脑海中喧嚣不止的躁意忽然安静了一瞬,她听见耳边一声叹息,像微风吹过树叶般柔软。 与此同时, 手指触碰在脸上, 意料之中的冰凉。 灭顶般的狂躁受到抚慰,泠琅迟钝地意识到, 自己刚刚有了思绪, 她竟然已经想到它的触感会是如何。 不远处仍有血腥在上演, 有人于一地残肢断臂中靠近,只为拂去她脸上沾染的杀戮痕迹。 她张开嘴,毫不犹豫地一口咬下去。 如同咬住一截软冰,有液体渗出,芬芳微凉。耳边叹息声又起,有些温柔,又带着些怜惜。 江琮在问:“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泠琅没有回答,她像一只小兽忙于品尝鲜血,无暇分析猎物有什么反馈。 猎物没有丝毫躲闪退却,甚至换了姿势,让她咬得更自在些。 他感叹了句:“牙还挺尖。” 泠琅闭上眼,她紧咬着他的手指深深呼吸。 他很有耐心,没有催促,只放下了环住她腰的左臂,手腕翻转,往旁边漫不经心地反撩出一剑。 重物扑地的声响传来,他刚刚好像解决了一个偷袭者。泠琅想起,她之前很想看他的左手剑,为此还做过梦。 看来回忆的能力也正在缓慢复苏。 再睁开之时,那覆盖住一切的深红终于退却,世界重现于眼前。 日光依旧亮丽,山风卷过高台,染血的旗帜在招展,杀伐已至尾声。 泠琅吐出他的手,她打量自己残破不堪的衣摆,试图松开刀柄,才发觉右手已经紧绷到僵硬,几乎无法屈伸。 江琮退开一步,他注视她:“你知道你刚刚杀了多少人?” 泠琅换用左手拎刀,她喉咙很哑:“二十个?” 江琮说:“四十个。” 泠琅瞥了眼他右手上的血痕,一排牙印深刻而醒目,像是某种动物的标记。 她迟疑道:“山顶上所有和尚都没四十个。” 江琮示意她看地上的尸体:“山门外的援兵已经攻上来了。” 泠琅说:“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江琮看着她:“因为你在这里。” 泠琅好像一时无法理解这句话,她怔怔地说:“我刚刚非常难受。” 脚边一具倒伏已久的僧人尸体忽地弹动,挣扎着往这边扑来。江琮一剑把他钉在地上,说:“我知道。” 泠琅继续说:“几乎感觉不到任何,听觉,视觉都麻痹,也失去思考判断的能力——只是靠本能在挥刀。” 一口气说完一长串话,她总算觉得头脑清醒了。 江琮拔出剑,甩落剑尖血珠,他凝视着她:“以前有过这样吗?” 泠琅回望他:“有过。” “怎么解决的?” “杀光了就好了。” “听起来并不怎么好。” 泠琅点点头,又摇摇头,她现在疲于组织语言,好在江琮也没有追问的意图。他轻声说:“你现在感觉如何?” “尚可。” “还有用刀的力气吗?” “有。” “压制这些僧人要耗费些时间,这里交给我,”江琮淡淡地说,“你是不是要去找顾掌门?” 泠琅终于想起刚才的失控是为何,她竟然忘记这么重要的事。 江琮凝视她面上表情:“他们往西山去了。” 泠琅转身便走。 行了几步,她回头,发现江琮还站在原地,他穿着宽袍大袖,身上竟然干干净净,除了被她弄上的一点血痕外,没有别的脏污。 连剑身都素净无比,好像只是路过明净峰来赏景。 泠琅说:“顾掌门同我说了些话。” 江琮用那双漂亮的,像桃花和凤翎的眼一动不动地瞧着她。 泠琅费力道:“等我把空明杀了,就跟你讲。” 江琮微顿,继而极淡地笑了一下:“我可以听?” “我憋得想要发疯,但想不出还能和谁说。” “你不怕都被我知道?” “没什么好怕。” 扔下这句话,少女转身,几步疾跑后便跃上高柱。 头顶是灿烂日光,脚下是横满尸体的会场,她不再回头看仍立于原处的青年,也不在乎他此时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只垂着眼,快速扫视当下情形。 人群中有几个熟悉身影在奋力搏杀,顾凌双、苏沉鹤、以及被杜凌绝带领着的众多青衣弟子。风在衣角边刮过,她感受到自己心中慢慢浮出的、冷静的杀意。 同此前陷入狂乱的境地截然不同,她血脉中仿佛有冰泉在涌动,脑海被清风扫拂过,燥热不再,每一处感官都敏锐无比。 该如何挥,如何扫,即使还没和空明对上一招,她已经想出了十招以后的应对。 泠琅于树林中飞驰。 她好像能听见二十尺以外鸟雀振翅飞跃,树枝被弹动的声响。泥土有清爽好闻的气息,风中血腥已经很淡,世间万物被她清晰感知,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这种体验让她愉悦到想要颤栗,她现在浑身都是血,发丝一缕缕凝结,但内心却只有平静。 她很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有多想杀掉空明。这是一种坚定冷酷的杀意。 她停下脚步。 眼前是连绵起伏的青灰色屋脊,她看见那上面立着两个人。 青衣白发的是顾长绮,红衣赤眼的是空明。 半跪在屋顶的是顾长绮,准备上前给出最后一击的是空明。 同慈悲毫无关联的慈悲掌,正在空明手中缓慢凝聚,他似乎很享受当下折磨必死之人的快感,所以并不急着了断仇敌性命。 他甚至还可以羞辱几句:“这滋味如何?你想过有这么一天?” “柳长空这般信任你,认为你比他更适合做掌门,如今他若有知,应作何感想?” 他笑得狰狞:“我大可以杀了你,再慢慢找出剑谱!不会放过明净峰任何一个!” 他举起右手,干枯如树皮的掌心,每一丝纹路沟壑都万分清晰,隔着几丈距离,被泠琅看个透彻。 内力如何汇聚,手腕如何施力,一切仿佛被施下迟缓咒语,映射在泠琅眼中,被细细分析和判断。 她轻轻落在屋顶上,他们二人之间。 她现在看起来一定相当可怖,不然空明怎么会露出这种神色?像看到什么地狱而来的恶鬼。 杀人如麻的邪僧,居然还有这种眼神。 她挥臂,用刀背挡住那记积攒已久的慈悲掌,云水刀抗下了这力有万钧的一击,刀身因此剧烈震荡,嗡鸣久久回响。 空明受到的震荡更甚,他踉跄后退,捂着手腕,脸上是刻毒的憎恶。 他在嘶声:“云水刀——” 泠琅闻到他身上血腥气息,不再是之前的陈旧浅淡,它添上了些新鲜浓重。 是空明自己的血,她想,看来顾长绮也伤到了他,他的血被红袈裟吸干,所以瞧不出伤势如何。 没关系,多流一点,多到积累不下,流淌而出便能知道了。 泠琅点头,她回应:“云水刀。”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80节 她膝盖微蹲,双手持刀,拇指紧扣住柄,是并不常用的一招。 一点青色寒芒在刀尖闪耀,顺着刀锋一路往下,她的眼神平静得好像并不是在注视对手。 高手的直觉都是很敏锐的,空明也不例外,他已经察觉到少女身上的变化。 那些狂热失控已经全数褪去,她注视他,又像没有在注视,她手中有刀,但又像两手空空。 她的杀意甚至没有体现在眼里,但他知道,她很想让他死。 短短的时间内,为何能增长数倍的危险?空明简直要怀疑她也习得了层云寺密功,她的眼神让他想到一个人,一个他憎恨又嫉妒,但毫无办法的人。 她攻了上来,刀影翩跹,韵致绵绵。没有凛冽杀意,也没有滔天怒火,她冷静地挥刀,像在木头假人身上进行挥砍练习。 但他无法躲开这一招。 即使它并不尖锐,甚至相反的十分温吞。但它浩大而缥缈,将他所有可以撤退的路线封死,像无路如何逃窜也挣脱不了的海面,像一片静谧而致命的汪洋。 空明听到布帛撕裂的声响,血袈裟破碎,布片散落于瓦片和风中。 于是他知道,自己今天很难逃过一死,这一招已经足够证明。 而少女没有再攻。 她持着刀,目光落在他失去了袈裟庇护的身躯上,如同在看一截苍老腐朽的树木。 这道视线让空明几乎想立即自断性命,但她发问了,她说:“你认得李如海?” 空明咬着牙:“认得。” 少女说:“他是什么样的人?” 空明冷笑一声:“记不清了。” 她说:“这不应该,你看上去很恨他,不会记不清。” “这世上多的是恨他的人。” “他有什么值得恨?” “你会用他的刀法,竟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被人恨?”空明嘶声,“你年纪轻轻便能有如此领悟,所以不理解为何世上还有这么多庸人?” 她没有动怒,那双眼干干净净,黑白分明。 “我现在明白了,”她慢慢地说,“你是庸人,所以你憎恨柳长空,憎恨顾长绮。” 空明大笑:“随你怎么说!” 在笑声停止的下一瞬,他足下发力,用尽全身力气挑起一片青瓦! 青瓦如利箭般斜飞而出,击中她握剑的手腕,哐当一声,是云水刀砸落的声响。 毕竟是年轻! 下一瞬,空明已经出现在她面前,她脖颈纤细而修长,他知道拧断它是什么样的感受,慈悲掌是往生超脱之慈悲—— 他瞪大双眼。 他看见一只手,它沾了血迹污秽,辨不清原来的肌肤。 它上一刻脱力松了刀,下一刻却出现在他眼前,掌心相对,五指微拢,快得没有一丝痕迹,他甚至想不出如何能做到。 他闻到它的气味,来自于不止一个人的血,他的眼睛被它投下的阴影覆盖,彻底陷入了黑暗—— 下一瞬间,一声不似人类的惨呼穿林而过,惊起鸟雀纷纷。 泠琅收回手,她手中多了两个事物,柔软温热的圆。 那是空明的双眼。 她扔掉它们,就像扔掉什么无用土块,她弯腰捡起云水刀,重新指向在屋顶上挣扎翻滚的老僧。 有人在后面轻轻按住她手臂。 是顾长绮,她面色很不好,声音也很虚弱:“先不杀他。” 泠琅说:“好。” 她用刀背把空明敲晕,再转过身时,身形摇晃了一下,似有些站不稳。 顾长绮费力地朝她微笑:“你已经悟到了入海刀法,同刀者比起来并不逊色。” 泠琅忍不住露出点笑,她很喜欢这个肯定:“真的吗?” 顾长绮颔首:“你叫什么名字?” “李泠琅。” “是她会取的名。” 泠琅下意识地知道,这个她指的不是李如海。她还有很多话想问,关于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女人。 但一开口,却忽然失去了说话的力气。 在仰面倒下去之前,她看见莹润碧蓝的天空,以及一只正伸过来的,干净修长的手。 总是这般及时,她想。 第68章 似眉眼 泠琅是真的累极了。 她太久没有这样大操大练, 西京有限的几次交手同今日比起来,都是小打小闹。 空明已除,现在明净峰没什么好担忧, 她意识到自己已经筋疲力尽, 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都再不想有什么劳累。 顾掌门尚能动作,难道烂摊子还要由自己这个外人收拾? 手臂不想动弹, 思绪不想回转,她任凭身体往后跌倒,以一个类似于撒手人寰的欣慰姿势。 在昏迷前的最后时刻,属于盛夏的晴朗蓝天映入眼帘, 她看见流动的云絮,以及云絮下一截白皙手腕。 手指上还有一圈牙印,哪颗深, 哪颗尖, 非常分明。 她安详闭眼, 想自己的牙齿十分整齐。 也想江琮跑得真够快的。 深沉的、漫长的梦境。 泠琅感觉自己在虚空之中漂浮, 所见是朦胧的混沌, 所闻仿佛隔了数重厚帘,一切都不真切。 有人在这片空幻之中轻声唤她的名字。 泠琅,泠琅。 温柔而哀愁,是她从未听过的声嗓。 她努力舒展身体, 想往声音源头靠近, 却发现自己像初生婴孩一般,四肢无力而笨拙, 无法到达任何地方。 只能听着那个声音一遍遍响起, 泠琅、泠琅。 像在呼唤, 又像自语。 泠琅在这样的声音中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悲伤,她张开嘴,想要回应,却不能发出声音。 然后—— 在混沌最深处,慢慢显现出一道光亮,光亮愈来愈盛,几乎无法直视。 她闭上眼,再睁开,发现自己坐在一处走廊中。 眼前是一处漂亮庭院,开着些春天才有的花卉,天色很亮,风和云都很软。她坐在铺了木板的光滑地面,头枕在一个人膝上,是一种依偎的姿态。 那个人轻抚她头顶,手指从她柔软黑发中穿过,一遍遍地梳理与摩挲。 像母兽在舔舐自己幼崽的皮毛。 而她乖巧地偎靠在那人膝头,只能看见明丽园景,和高得看不清云朵的天际。视线回落,她看见淡色裙袂下一只绣着素净花纹的鞋面。 泠琅于是知道了这个人是谁,同时也知道这是一场幻梦。 因为它不可能真实存在于她人生之中。 她闭上眼,闻到一点馨香,像木樨一样暖。 膝盖的主人仍在抚摸她的发丝,坚定而轻巧的力道,却有消解世间所有伤痕的力量。 这个动作有太多意味和象征,它温柔到可以与任何苦痛匹敌,泠琅几乎失神在这种体验之中,她感觉到自己在流泪。 “别总把自己弄成这样。” 头顶有轻柔女声响起:“你看看,又添了多少伤?” 泠琅闭上眼,不敢回应这句温和的责备,她怕这个梦境会因此破碎。 手指离开发丝,一道潮而暖的气息靠近,有人贴近她发顶,无奈告诫:“不许再这样了。” 泠琅下意识地说:“好。” 她努力抬起头,想看看说话的人的模样,脖颈却仿佛有千钧重。 那人叹了口气,低声重复:“不许再这样了……” 泠琅心中忽地一空,猛然抬头,却看见空荡荡的帐顶。 梦境中美妙而虚幻的春日迅速消逝,温暖的木樨气息,柔软易碎的触碰也不见了。 她止不住地喘息,心绪还深陷于方才的哀伤之中,却冷不丁听见身边有人开口。 “你哭了?” 泠琅一个激灵:“没有。” “我都看见了。” 泠琅直勾勾地盯着帐顶:“是困出来的。” “睡了一天半,怎么会困?” “一天半?” 泠琅迟钝地转过脸,看见正坐在椅上的江琮,他背对着窗棂,日光给发丝镀了层毛茸茸的边,脸上表情看不太分明。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81节 她慢慢爬起来,一动,才发觉通体舒泰,没有预想中的腰酸背痛,反而十分清爽。 低头一看,连手臂上的伤口都被细细包扎过,早已不再流血。 “感觉如何?”江琮在问。 泠琅尝试活动手指:“比预计的好多了。” “预计?” “从前这般失序后,总会难受个四五日,这次竟然没有。” “是吗。”江琮淡淡地说。 泠琅略微调动内力,颇有些惊喜道:“甚至气脉更充沛了,难道我打通了任督二脉,从此更上一层楼?” 江琮喝了口茶:“有人帮你度过气。” 泠琅哦了一声:“谁?” 江琮半天没说话,泠琅也不催,自顾自摸索着下榻,道:“反正不会是你,你自己都空空如也——” 江琮又沉默了片刻,才道:“苏沉鹤。” 泠琅讶异道:“他竟然还有余力做这个?当时我看见他在大象台,也是几乎脱力的模样。” 江琮看着别处:“他说无碍,休息一会儿便好,还是你的事要紧些。” 泠琅笑起来:“年轻就是这点好处。” 她趿拉着鞋行到他对面,坐下后端起案上茶盏便灌,一杯冷茶下肚,只觉得从里到外都爽快。 江琮默默注视着她:“没别的什么想问?” “问什么?”泠琅舒服长叹,“你闲得在这里,不出去鬼祟探听,外面的事儿当然已经被处理好了……顾掌门也不是吃素的。” “但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这语气听起来有些不妙。 泠琅终于抬起眼和江琮对视,他语气很怪,神色瞧上去却没什么特别。 她试探道:“你瞧上了旁人,要同我和离?” 江琮立即移开视线:“没有旁人。” 泠琅怪异道:“怎么一觉醒来,你说话变得吞吞吐吐的,能不能利落点?” 江琮轻咳一声:“你身上的药是我换的。” 泠琅愣了一下:“然后呢?” “是苏沉鹤,他正好来度气……我总不能让绿袖动手,自己同他一道避出去,那样会被瞧出端倪。” “然后呢?” “没了。” “就这点事?换个药而已,你又不是没换过。” “今时不同往日,上次是你醒着应许,这次却没有。” 泠琅满不在乎地起身:“从前沉鹤也帮过处理过呢,江湖儿女,不必拘束无聊小节。” 她自顾自往门外走去:“躺了一天,是时候舒展舒展——” 外面正是烧得亮堂的夕阳,云彩重叠,瑰丽梦幻。泠琅没有回头,所以不知道身后的江琮面上是什么表情。 如果她看到,也不会想出原因。 入夜之后,院子外点了两盏灯笼,光线昏黄。 屋子里,绿袖正红着眼睛垂泪。 “怕什么,我这不好端端的么?”泠琅柔声安慰,“幸好没让你们去,不然万一有个好歹——” “那奴婢更应该去!”绿袖哽咽道,“还能护着少夫人。” 泠琅无奈,这几个侍女当天被她反复强调躲在屋中,是以对她在大象台上的表现一无所知,只以为她被打斗波及才受伤。 至于其他人—— 听江琮说,层云寺来的僧人全部被杀死,一个也不剩。 并不是明净峰不留活口,而是他们功法十分怪异,双目赤红,不剩理智,只余战意,不到最后一丝气儿丧尽便不停手。 而明净峰的弟子们都被顾掌门再三告诫了,所闻所见,一个字儿都不许胡传。 顾掌门还托江琮转告,等泠琅醒来后,她会亲自来一趟。 绿袖还在叹息自责,泠琅视线却落到窗外,心中估摸着也该到约定之时了。 正思索,门忽地被敲响。 绿袖连忙起身开门,吱啦一声响动过后,青衣鹤发的老者立于夜色中,含笑望于门内。 片刻后。 室内只余顾掌门和泠琅二人,其余人都退了出去,包括江琮。 顾掌门面上有疲色,显然是空明带来的烂摊子还没收拾完,她开口十分直接:“你是李若秋的女儿。” 用的是肯定语气。 泠琅摇摇头,她艰难道:“我不知道。” 顾掌门温声:“我们从前有过一段很深的交情,那时都还很年轻,她大概是你这个年纪。” 她深深注视眼前的少女:“你们十分相像。” 泠琅垂下眼:“父亲从未对我说起过她。” 顾掌门微顿,道:“你父亲是李如海?” 泠琅点点头,她小心翼翼地观察对面人的神情。 顾掌门仍然在微笑,但笑容中有一丝意外:“他们还是在一起了……我原本以为,云水刀是你母亲给你的,没想到是刀者本人。” 她顿了顿,终于意识到什么:“你父亲他……” 泠琅说:“他已经去世了。” 顾掌门沉默了一会儿:“什么时候?” “已有五年。” “是因为……” “不知道,”少女轻轻摇头,眼神中是显而易见的迷茫,“所以我才找上了这里。” 顾长绮注视着她,并不急着探究一切,而是问:“五年前,你多大年纪?” 泠琅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反应了一下才回答:“十三。” “十三岁,你带着他的遗物出来行走,直到今日?” “是的。” 顾长绮轻叹一口气:“好孩子。” 她凝望着跳跃不止的烛火,感慨道:“双儿若有你这般韧性,也不会如此。” 她们谈了很久。 几乎东方既白,林中有鸟雀声响传来,风中浸润了沉甸甸的露水气息,廊下的灯柱都已燃尽。 泠琅送顾长绮出门,老者行到院里,一个纵身,身影便消失在茫茫晨色中。 有人走到她身后,没有开口,她凝望昏沉天际,并未回首,却知道是谁。 “掌门走了?”江琮问。 “走了。”泠琅回答。 江琮没有说话,他看着少女的背影。 她一语不发地立在未醒的天际之下,背影有些哀愁和惘然。这种情绪极少出现在她身上,至少在他眼里是头一回。 他忍不住猜想,她现在是不是在流泪,就像之前。 她于睡梦中唤了声母亲,他抬眼,便瞧见一点泪珠于她眼角滚落,闪着碎光。就那么一瞬间,刚好被他看见。 他其实是见过她流泪的。 在侯府的时候,她眼泪成串,说来就来,十足的哀婉柔弱。或是感动于一柄朱钗,或是因他伤势而担忧,总之都是些故作姿态。 但今日不同,他当时靠在椅背上,凝望那点脆弱的痕迹,他必须要十分克制,才不会上前为她拭去。 他很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在独享什么样的苦痛。 他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 第69章 风波尽 天未亮, 万物未醒,只有几颗晨星在寥落闪烁。 他们站在沾了露水的院子中说话,用彼此才能听闻的声量, 比风更轻薄。 “顾掌门同我说了很多, 关于李如海和李若秋,”泠琅望着天际,“你应该知道了我母亲是谁。” 江琮低声回应:“只是猜测。” 泠琅垂下眼:“她说我们生得很像, 五官形貌都相似,但气质截然不同……母亲要更温和安静,大多数时候喜欢笑,并不怎么说话。” “她穿绿衣, 不戴钗环首饰,和我一样用雁翎刀,但我使得比她要好。母亲其实并不喜爱用刀, 这大概是她最后离开师门的原因。” “是不是很奇怪?刀尊李虚极一生只收了两个徒弟, 一个成了名誉天下的刀者, 一个其实根本不爱用刀, 甚至叛出师门……而这两个徒弟竟然爱上彼此, 并且有了后代。” 泠琅视线中显露出疑惑茫然,她其实很难他们的恩怨情仇,它太过久远陌生,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掌门在说这些的时候, 也只是在讲自己的话, 比起解疑答惑,更像在单方面的倾诉。 不过是一个老人对着故人之女, 缅怀一点无法复现的往事罢了。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82节 兴平十七年, 顾长绮和柳长空下山游历, 在某处葱茏山谷,和同样出来历练的李如海李若秋相遇。 一方是剑祖弟子,一方是刀尊之徒,又都恰好最敞亮痛快的年纪,他们一见如故,且战且饮,共同度过了一个美妙又漫长的夏天。 那时候的交游可以十分纯粹,因为剑耍得漂亮,因为刀挥得好看,所有纷争尘喧都离这里很远,年少的人只需尽兴,不管其他。 他们大可以从晚上饮到第二日鸡鸣,又于天亮之前攀上山巅等待日出,在橙黄绯红的霞光之下,偷睨心上人漂亮的眉眼。 是的,李如海欢喜他的师妹李若秋,这一点瞎子才看不出来。 顾长绮不是瞎子,所以她能看出来,她也不是呆子,所以并未拆穿,更没有问询。 柳长空却有点呆,他那时候只知道练剑,对其他方面有种稚童般的笨拙。 所以当灿烂朝霞将天际熊熊燃烧的时候,他忽然问李如海:“好看吗?” 李如海说:“好看。” 柳长空面无表情地说:“你刚刚根本没看朝霞,你一直在看你师妹。” 李如海垂下头,咳了一声:“我说的就是我师妹。” 柳长空说:“哦。” 他继续看朝霞,顾长绮却尴尬地不知道看哪里,她四处乱瞟,发现身后少女有着比此时天际更烂熟透红的脸颊。 像是霞光烧到了脸上,又一路烧进心头,没有什么颜色比因羞赧而生的潮红更动人了,就连顾长绮自己,都忍不住心跳起来。 顾长绮想,李若秋是明白的,或许她也喜欢这个师兄——李如海人生得英俊,性格也温和,刀法更是漂亮,他有很多值得被回应的理由。 她一面想着,一面看着那些绯红鹅黄燃尽,山岗下吹来凉爽的风,把残存的云团呼啦啦吹散。 盛夏的时光总是这般好,她回过头,却正好撞上身侧少年的视线,仿佛残余的霞光逃进他眼里,他注视着她,眼神潋滟而平静。 顾长绮低声说:“你怎么总是乱说话?不会说话就不要说。” 她明明是师妹,但在醉心剑术其他一窍不通的师兄面前,往往更有长辈风范。 柳长空说:“知道了。” 他仍是那般注视她,顾长绮却满心都是昨天刚练成的剑招,她拉过李若秋的手,俩人亲亲密密地一同下山去,将两个少年都抛在了后头。 多年后,顾长绮还会偶尔回忆起那个时刻,那个瑰丽到不似真实的早晨,她笑话别人呆傻,其实自己也差不了多少。 但是兴平十七年已经过去很久了,那个夏天也已经过去很久了。 他们再也没能这般相聚过。 如此过了十多年,十多年能发生很多事。 顾长绮已经继任掌门,她孤身赴西域,杀掉了叱咤一时的三侠客,一剑挑落魔鬼山顶那柄无人能撼动的旌旗,天下剑宗明净峰将同她的名声相依相存。 李如海参悟了入海刀法,已经有人用刀者二字形容他,他们兴致勃勃地谈论,那是多么绝妙的刀影,你若没有见过,便别说自己懂刀。 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掌门和刀者在杭州遇上,春雨连绵,世间万物都朦胧。 那时柳长空已经死去有段时间,霜风剑的凋零引起了不小震动,李如海绝对不会不听说。 二人很默契地没有提柳长空,只喝了点淡酒,说了点话,关于剑招和刀法、关于那个畅快淋漓的夏日,以及再也无法复现的岁月。 酒很淡,但喝到最后双方都有些醉了,顾长绮看着桌对岸的男人,他一身粗布青衣,那柄声名赫赫的雁翎刀就放在他身侧。 他看起来还是那般俊朗温和,但眼神却十分疲惫,好像经受了远远不止十年的苍老。 顾长绮没有问什么,她猜想自己看上去也同他差不多。 在最后一杯酒被饮尽的时候,她赞了他的刀。 “薄而锋锐,处处恰好,是把难得的好物。” 李如海便抽出云水刀给她看,刀背弧度流畅,刀锋如传说中一样,凝结着淡青色光晕,同此时檐下连绵无尽的雨雾相似。 他介绍说:“这是铸剑谷弟子共同所造,花了三年时间。” 顾长绮一顿,随即微笑:“很巧,我这把剑也是铸剑谷弟子所造,他来杭州停留,正好被我们结识。” 她把佩剑递给李如海,二人各自欣赏对方的武器,窗外细雨蒙蒙,没有人提起“我们”指的是谁和谁。 雨未停,酒已喝尽。 酒已喝尽,便可以分别。 顾长绮目送刀者的身影消失在满山青翠之中,他看上去十分孤寂,好像前路再没有什么值得去探寻的东西。 直至最后,他们也不曾向彼此问起另外两人。 她自那以后也再没下过山。 “他们到底在一起过,”老者的银丝在灯烛下显得昏黄,“泠琅,你生得像你母亲,刀法却肖似父亲。过去纵然有许多遗憾,但在你身上似乎算得圆满。” “刀者不是一个湎于仇恨的人,他不愿追寻过去,更不会愿意让你去追寻。你是个好孩子,一路走到这里已经很不容易……只是,这是他想看见的吗?” 泠琅沉默了很久,才回应这番话。 “我做过很多让父亲不想看见的事,”她低低道,“不缺这一桩了……更何况,刀者是刀者,我是我。” 烛花忽然爆裂出一声脆响。 顾长绮微笑起来:“你的性子的确跟他很不同,甚至可以说截然相反。” 泠琅轻声说:“我一开始根本不敢用云水刀,心中始终觉得自己比不上父亲,我的入海刀法徒有空壳,不得真意。即使明知见过这把刀的人没那么多,我仍不敢用,那仿佛是一种亵渎。” “我试图模仿我父亲,那个活在众人口中的刀者——模仿他的淡然温和,他的慈悲宽厚,我很快便发现,那样更让我难受。” “我总想着不要辜负他和这把刀,到头来却辜负了自己,于是我用云水刀杀了第一个人,那是完全称不上温和的手段。” “所以我一定会报仇,即使开端是因为他,但过程是我自己在走,”少女声音轻缓,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这同时也是在成就我。” 顾长绮一边笑,一边叹息。 “这到底是像谁呢?”她温声感慨,“你母亲那时候想必也这般倔的。” 李若秋和李如海在那些年岁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是不得而知。 顾长绮说,她再没有听说过李若秋的消息,按理说身为刀尊弟子,李若秋三个字不该默默无闻,湮灭于江湖。 但事实就是这样,那个爱好穿绿裙的女子像一个谜语,消失在茫茫人海,再也难以探寻。 关于周厨子的酒,顾长绮却很有印象。 “那是一坛好酒,”她回忆着,“我同他偶然结识,十分投契,我对他有救命之恩,他为了表示谢意,打造了这柄初霞剑赠予我,还有那坛子酒。” 泠琅试探地问:“这酒后来……” “它被我当场喝尽了,所以我才说是坛好酒,”顾长绮长叹,“后来我没下过山,这位来自铸剑谷的友人也再没见过面。谁知道他竟进入了青云会,还同刀者的死亡有关联。” 泠琅默然片刻,道:“我一直想不通,到底什么样的人能无声无息地杀死父亲……我不相信世上有人能做到。” 顾长绮也陷入沉思:“一柄会消失的匕首……” 她凝视着眼前沉默不语的少女:“这世上从来不缺高手,尤其是青云会那等地方……若真相查到最后甚至关系到那些角色……你该如何?” 泠琅回答得很快。 她盯着烛光,一字一顿道:“该如何,就如何。” 这些事,顾掌门知道的也就这么多。 泠琅到底得知了生母是谁,但江琮几乎可以算作无功而返,因为他要找的酒已经被喝干,半点没有剩,更别提别的什么线索。 天边终于透出鱼肚白,属于早晨的清爽凉风徐徐吹来,泠琅深深呼吸,又轻轻叹气。 “就是这样了,”她疲倦地说,“你二十两黄金,到头来最终便宜了我。” 江琮没有动,他问:“那你接下来准备如何?”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面容隐于廊下阴影,让泠琅瞧不清他此时是什么眼神。于是她走近了一些,和他面对面站在房檐之下。 她打了个呵欠:“当然是回西京……过去这么久了,白鹭楼再怎么也能多查出点东西。” 多的话,她没有说。譬如她已经决心从他身上入手,好好探究一下青云会,关于那把神秘匕首,到底还是要从内部层层剥析。 从前他们互相提防,信任约等于无,但如今泠琅主动谈了这么多,已经是十分明显的投诚信号,她对他几乎没有什么秘密。 仿佛一扇洞开的门扉,内里一览无余,她营造出这样示弱般的效果,他不会不懂。 甚至如果他顺势多要点条件,开出些价码,她也可以暂时先答应的,不就是与虎谋皮,她早已下定决心…… 出乎她预料,江琮没有这些反应。 他既没有假笑着说:“夫人还算识时务”,也没有悠悠然谈及回京后的计划,江琮未置一语,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泠琅被这个眼神弄得有些莫名心慌,她对视回去,还未开口,对方就转身离开,衣袂飘然。 一肚子话稿只能胎死腹中。 她在原地怔了片刻,最终把他方才的行径定性为故弄玄虚。而她的心慌,便是熬了个通宵后的胸闷气短。 天色渐亮,新的一日已然来临。 明净峰的风波也总算到了尾声。 又是明亮晴朗的一个好天,大象台之上立着位持剑老者,气度沉稳,从容而淡然。 两日前的尸山血海仿佛是幻境,如今会场干干净净,清爽无比,淡青色的帷帐在风中漂浮,空中隐隐有茉莉花香。 场下除了明净峰弟子也坐了很多外来客,他们身上大多挂着彩,神色却是毫无例外的恭敬——见过了顾长绮和空明的那一战,很少还有人能梗着脖子质疑她掌门之位来之不正。 顾长绮的话并不多,她只公布了三件事。 一,比剑大会的三甲依旧作数,并且已经定下——他们分别是何轻,苏沉鹤和陈阿罗。 这件事宣布的时候,台下虽有讶异之声,但到底没人敢质疑,因为顾长绮言简意赅地说明了原因。 “何侠士和苏侠士,皆是参加了决赛之人,更留在山顶奋勇杀敌,为扫除层云寺僧人祸乱作出了莫大贡献,三甲实至名归。” “至于陈侠士……虽然她在第二轮比赛中被淘汰,但大敌当前并未退缩,救下明净峰弟子数人。如此秉性,正符合明澈二字,名列三甲亦是当之无愧。” 顾长绮说的第二件事,便是解释此次风波缘由。 她说,那些传言全是无稽之谈,而空明是个走火入魔的贪婪邪僧,放出了风言风语不说,更妄图裹挟众意,兴风作浪。如此恶徒,人人得而诛之。 而最后,她拿出了剑谱,当着台下众人的面,将它交与为首的陈阿罗手中。 淡蓝色的封皮,苍劲有力的明澈剑谱四个大字,人们伸长了脖子往这上面看,也看不出什么究竟。 那剑谱到底是真还是假,没人知道了。但明净峰全然不似传闻中那般摇摇欲坠,是能看在眼中的。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83节 顾掌门宝刀未老,后继弟子也不乏才俊,百年剑宗还有很长的时间能延续。 到底是被空明老僧戏耍了!害得他们以为能上山来分一杯羹,结果稀里糊涂什么也没捞着,唯一的好,就是世面倒是见了不少。 顾掌门当时那招叫什么来着,挽长风?可真是妙啊—— 就算霜风剑本人再使出这招,也不过如此了罢。 第70章 夏日老 事情似乎就这么尘埃落定。 空明费尽心机铺垫局面, 气势汹汹地来,却败在顾掌门一招挽长风之下,众目睽睽, 无可辩驳。 后来试图用密功反扑, 派遣手下围剿明净峰,未曾想山上卧虎藏龙,自己被泠琅摘了双眼不说, 众徒也被除尽。 成者王,败者寇,亘古不变的道理,放在弱肉强食的江湖武林中, 更能适用。众人原本以为明净峰是那块肉,打着分而食之的念头上山,没想到层云寺才是。 即使那剑谱真的不对劲, 即使明净峰真的杀了那个和尚, 那又如何? 顾长绮说剑谱是真的, 那就是真的, 顾长绮说此事全是空明咎由自取, 那就是秃驴活该。在展露了绝对实力的明净峰面前,无人敢置喙。 下一代弟子也不乏出色之人,剑鸣犹如笛音的首席弟子,只身杀敌二十余的掌门孙女……桩桩件件, 众人都看在眼中。明净峰远远未至日薄西山之时, 它还有长的时间可以延续。 这便足够了,对于顾掌门来说, 如今已经是她最想达成的结局。 个中真相曲折, 她没有义务向任何人说明。 除了她的孙女。 这个莽撞又胆小, 自负又自怯,叫人满心无奈,又欣慰欢喜的小姑娘。 她看着她长大,从呱呱坠地的柔弱婴孩到能吮着手指牙牙学语,这孩子从小就很灵活,右手力气很大,适合学剑。 事实果然如此。 世上顶尖剑客分为两种,一种是有相当天赋,一种是足够热爱,而顾凌双两者皆有,所以她十三岁之时在山上已经没有了敌手。 她很会用剑,尤其是那招挽长风。 手腕先往下压,接着向前迅速弹动,剑风浩然缥缈。它在顾凌双手中,出乎意料地干净漂亮,像极了另外一人。 所以顾长绮时常对着这个剑招出神,顾凌双便因此不满,觉得那是对自己的轻视。 “这是我的剑招,怎么会和别人相同!”小姑娘噘着嘴抱怨,理直气壮地撒娇,“祖母,我想学明澈剑法。” “等你成了掌门,自然可以学。” “那我什么时候能代替您当上掌门啊?” “还要更努力才行。” 顾凌双便更加刻苦勤奋,一撩一划,无比认真。 顾长绮却知道,她还要很久很久,才能告诉她的孙女一件事。 挽长风就是明澈剑法里的一招,所谓镇派之宝,这个女孩其实早已习得。 不止她,她的师兄杜凌绝。以及另外几个有着天资的弟子也会这一招。这本叫人趋之若鹜的绝世剑谱,早就被顾长绮拆分开来,传授给了众位弟子。 他们都以为那不过是普通宗门剑法,殊不知日日勤加练习的,正是传说中的绝学。 明净峰已经数十年不入世,所以没人会知道这一点。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故事说来并不复杂,无非是一代宗师在身体枯竭之后才惊觉,自己生平最为得意的作品,竟然有着致命漏洞。 这个致命是字面上的含义——若按照剑谱修炼,身体必然会在十年之内早衰而亡。 它固然明快卓绝,一招一式皆是世间罕有,但内力运转的方式过于险僻。剑祖另辟蹊径地创造它,练习它,因它出名,如今也因它而死。 那时明净峰已经有了不菲声名,世上剑客无不朝拜于此,人人都以上山求学为荣。 若要道出真相,造成的震荡无法想象,剑祖并不甘心看着基业崩塌飘零。他尝试修改剑谱,然而还未改成,便时日无多。 临死之际,他看着两个爱徒,终究道出了真相。 “这本剑谱,虽能伤人,但练到最后只能伤己。你们一人一半,万万不可练习全套,不然会如我这般——” 话语未尽,意义已全然明了。 他担忧他们会抵抗不住绝世剑谱的诱惑,贸然修习,就拆分两半,希望能彼此约束。在道尽了利害之后,他终于溘然长逝。 留给继任掌门的,只有一套注定不能习得的剑法,和需要苦苦隐瞒经营,才能得以维持延续的偌大宗派。 丧礼十分简单,服丧也不过半月,这是剑祖生前自己强调的,两个徒弟也顺从照做了。 有一件事,他们却违逆得十分彻底。 丧期一过,那两半剑谱便被摊开在案上,由双方看了个分明。 顾长绮用手指按着某处字迹:“我觉得这里可以修改。” 柳长空说:“嗯。” 顾长绮又翻开一页:“这一招显然过于耗损内力,也可以改。” 柳长空说:“嗯。” 顾长绮哗啦啦翻到最后:“我这半本,至少有三十八处地方可以斟酌,十三个漏洞必须完善,拿到剑谱的时候我就在考虑这些……但还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反复试验,才能有定论。” 柳长空点点头:“好。” 顾长绮看着他:“除了嗯和好,你还会讲什么?” 柳长空便不说话,只静静地和她对视。 他依然这般不善言辞,外人看来是淡然孤傲,但顾长绮知道,这是日复一日“不会说话便闭嘴”的训诫有了成效。 她这个师兄,剑术一流,但在其他方面有种置身事外的冷漠。 顾长绮合上剑谱,坚定地说:“我知道这很难……但我已经下定决心,会把它好好修改一遍,这是师父的遗愿,也是明净峰唯一出路。” “师父被称为剑祖,剑这一武器在他手中已经发挥到了尽头,前路迈无可迈,境界破无可破。他囿于剑之一字,即使想要突破,也只是向内罢了,这是他最大的错因,也是明澈剑谱最大的不足。” “还记得兴平十七年,我们在冀州谷遇见的刀尊弟子?我当时才晓得刀还能挥出那般弧度,刀和剑,在足够领悟过后其实并无太大不同。为何一定要枯守界限,以至于裹足不前?” “我会尝试更多东西,唯有突破和容纳,才是修改明澈剑谱的要义,我已决心去西域游历,听说那里最近兴起一种十分奇特的剑法……师兄,你觉得如何?” 柳长空说:“你会是个好掌门。” 顾长绮愣住了:“此事还未有定论,师兄你……” 柳长空缓慢地摇头,那双平日里淡而空的眼此时映出对面人的身影。 “你会是个好掌门,”他重复了一遍,“明净峰因为你,一定能更长久。” “如果你想,我可以替你去记载那些方外剑招,再把它们带回来,不管是西域还是东海,我都可以为你去。” “我没什么追求,所欲不过一剑……,”他微微停顿,“而已。” 于是顾长绮便知道,任何人都可以憎厌明净峰,但柳长空不会。 上任何人都可以觉得他们为了争夺掌门之位生出龃龉,甚至兵刃相向,但他们知道事实不可能如此。 柳长空从一开始便未贪图过任何—— 他只想看着喜欢的姑娘得偿所愿罢了。 前者,顾长绮一开始就明了。 而弄清楚后者,花了她很长很长的时间。 那是个暴雨如注的夏夜,柳长空的死讯传到山上,她执笔的手一抖,墨汁在宣纸上晕出一大团浓黑,像极了天角暗沉乌云。 他们说,霜风剑中了埋伏,对方有备而来,带着不下五十人去围剿堵杀……天下觊觎明澈剑谱的人何其多,这不难想。 他们说,双方在悬崖边上激战一个昼夜,霜风剑终究寡不敌众,不幸落败,从高崖之上滚落,尸骨无存。 他们还说,现在江湖上便有了谣言,说是您为了掌门之位找人来刺杀他!闹得沸沸扬扬,您要不要出来说两句? 顾长绮说,不用。 他已折损于半途,她必须要把剩下的路走完,那才是重点。 明年春,顾长绮斩杀了西域三侠,在他们口中得知,柳长空有剑谱的消息,是叛出季室山的僧人空明告知的。 空明其人,顾长绮认识,野心极大,但天资有限,从前交游过一段时间,甚至可以算是朋友。但自从剑祖辞世后,他们再也没见过这位僧人。 而顾长绮知道,她已经不能再见空明,甚至这趟回去后不能再下山见任何一人。 因为她不知道这件事会被空明告诉多少人,也不知道剑谱如今在谁手中,同他们交手的那一日,便是真相彻底被揭开之时。 在剑谱被重新改写之前,她必须隐瞒住这个秘密。 从此,葱茏青山成了孤坟,她守着一个秘密,等待着一个永不会归来的人。 她凭靠着记忆,还是练成了初本的明澈剑法,即使明知它会折损她的寿命——若有大敌当前的那一天,她必须有能守住这里的能力。 后果很快显现出来,她老得很快,白发如初雪一般转眼落了满头,她时不时嗜睡昏迷,像任何一个上了年纪的垂垂欲老之人。 而空明终于伸出了试探的獠牙,这些年,总有外人在山下徘徊,甚至宗内也捉住过不少潜伏查探者。 图穷匕见那一日,空明站在了她对面。 他以为她只有半本剑谱,然而她使出了挽长风,本应只有柳长空会用的挽长风。 手腕下压,斜斜弹动,不同于剑谱记载的,被改良到完美的挽长风。 只需要这一招,便让空明认识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他习惯了以己度人,从来未曾想到两个人的信赖可以深到这种地步。 明净峰的确只有半本,但那半本远胜过全本。 哀莫大于心死,在那一刻,空明落败得十分彻底。 他终于也明白,自己有备而来,却落入了对方的圈套,所有谣言反而帮她招徕了更多见证—— 见证明净峰的浴火重生。 这就是顾长绮最终想要的局面。 泠琅得知这些的时候,顾凌双坐在她对面。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84节 女孩儿垂着头,慢慢叙述了一切,她说原来那半本剑谱根本无足轻重,即使烧掉也无关紧要,因为祖母已经修缮出了新的完本。 这无异于自创一门功法,然而它必须冠着明澈剑法之名,才能昭告世人。 这是祖母的牺牲,而她顾凌双也应当为此坚守,她已经懦弱地逃走过一次,如今必须抗下自己的责任了。 “阿琅,我要留在山上,沉鹤也要在这里学剑……那你呢?” 泠琅说:“我要下山。” 顾凌双并不意外:“什么时候?” 泠琅回答:“就在这两天。” 顾凌双轻轻叹气:“下次何时才能见面?” 泠琅微笑:“或许很快,或许很远……但我们总会再见。” 顾凌双也眯起眼,翘着唇角,显得十分娇憨。 “但我们总会再见。”她跟着重复。 晚些时候,泠琅见到了苏沉鹤。 出乎她意料,他左臂被包扎着,竟然受了不轻的伤。 “你都这个模样了,还来给我度气?”她惊异地说,“这条手臂不想要了?” 少年便垂下眼笑,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这有什么……我为你度气用的是右臂。” 泠琅瞪了他片刻,最终还是忍不住笑起来:“我听双双说,你要留在明净峰学剑?” 苏沉鹤轻轻点头:“明净峰是个好地方,况且我这个样子,不好全也不便下山。” 二人便陷入沉默,相识多年,这点沉默并不叫人尴尬,反而是种叫人舒适的默契。 泠琅撑着下巴,视线落在窗外绿意上,日光洒在她脸侧,显现出透彻干净的白。 她在想心事。 想这个百年宗派背后的古老故事,想初霞剑和霜风剑那时有多美丽,也想一些,类似于花开当折直须折的古训。 她大概不会有那样的遗憾,因为自己素来是个很懂得开怀的人,花开当折,青春可爱,她一直都十分痛快。 少女这么想着,忽然收回视线,想冲着对面人抒发一点感想—— 却对上他静而深的目光。 苏沉鹤的眼睫很浓,平时因为喜欢半垂,所以总是透着半睡不醒的随意慵懒。但是现在,那双眼深深凝望着她,像一潭不会被吹动的水。 泠琅察觉到,他有话想说。 他果然说了:“阿琅,我什么时候能再看见你?” 同样的问题,在双双口中,是“我们何时才能见面”,而苏沉鹤却说“我什么时候能看见你”。 这样细小的差别让泠琅一时无言,但她还是用了相同的说辞应对。 “也许不久,也许很远,”她缓声回答,“聚散有时,只要心里想,总会再见。” 苏沉鹤轻轻地笑:“这可是你说的。” 泠琅看着他。 少年便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像是一定要讨要一个承诺。 “这是你说的,我还会再见到你,阿琅。” 泠琅喝尽了手边茶:“我说的。” 一约既定,万山无阻。 酒喝干便是离别之时,没有酒,茶也是一样。 离开的前一天,剑宗发生了一件事。 空明死了。 双目失明后又被层层束缚,重重看护着的空明,被一柄细长的钢针贯穿了后颈,上面没有淬毒,他因是鲜血流干而死。 尸首诡异可怖,泠琅看了几眼便慢慢走出门去,夏日燥热还未褪尽,蝉鸣一声盖过一声。 她问身边的江琮:“你记不记得那个长得很俊的僧人?” 江琮说:“不记得。” 泠琅说:“这才过去多久就不记得,是不是脑子不好使?” 江琮便说:“我想起来了,是头很圆那个。” 泠琅沉吟道:“决战那日,我没见着他。” 江琮顿了顿:“我似乎也没看见他。” 两个人便在无尽蝉响中对视起来,半晌没说话。 泠琅喃喃:“当时场面那般混乱,他被乱刀砍死了也说不定。” 江琮温声:“众僧的尸首还在南边大堂里放着,要七天后才能入土,夫人既然好奇,何不亲自去看看?” 这倒是个主意,不过正值盛夏,那可是放了好几天的尸体,就算山上凉爽,但—— 泠琅纠结片刻:“你和我一起去。” 江琮微笑:“夫人竟害怕死尸?” 泠琅也笑,她一把扯过他袖子往前走:“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二人问了路便去了,在大堂中呆了半个时辰,出来的时候,双方都有些沉默。 泠琅的沉默是因为一开口就必须呼吸,她一点也不想在这附近享受山间空气。江琮的沉默是因为泠琅掐了他一路,现在手臂非常疼痛。 这趟查探一无所获,那颗圆溜溜的,颇为俊朗的和尚脑袋,没有出现在那里。 泠琅后来专门去问了其他弟子,也都说没印象。她心中愈发疑惑,便将此事禀告了顾掌门,让她小心防范。 顾掌门听完,却说了另外的话。 在空明死之前,倒是在酷刑和药物的作用下交代了一些事。 譬如,那个死于非命的和尚是他派出来打前锋的,没想到出师未捷身先死,山门都没摸到,就倒在野地之中。寂玄是这次行动的组织者之一,便想从这上面做文章。即便是臭名昭著的邪僧,也想师出有名,裹挟众议。 譬如,这些年来他暗中派出的杀手不计其数,只为了查探明净峰虚实,然而其中被发现并杀死的,仅仅是他所说的数目的一半。 又譬如,他这次倾巢出动,全寺上下五百余僧人全部参与这次战役。顾掌门清点尸体的时候,只点出了四百来具。 那些不明下落的杀手和消失的僧人在哪里,死于谁手,无人知晓。 泠琅只认了第一条罪状——即使她不说,掌门也从顾凌双之口听闻了,老者并未责怪,只淡笑着点头。 至于其他,她也没有头绪,明净峰只是一座主峰,周围还连绵着数座山脉,幽深错综,那些人若是躲起来,谁也找不见。 翌日清晨,鸟鸣清脆。 泠琅在山门和友人们告别,顾凌双、苏沉鹤、还有陈阿罗——那个用九节鞭的红衣姑娘,她在那日坚守山门,被掌门看中,从而赠予了学习明澈剑法的机会。 陈阿罗性格爽朗,泠琅和她很谈得来,然而还未来得及深交便到了分别之时。 没什么好可惜的,岁月尚早。 泠琅早已习惯了诸多分离,如果每一次作别都要泪洒衣襟,那她会活得很伤心。 然而放下车帘的时候,她还是有些默然。 江琮没有说安慰的话,他知道她不需要,她的前路坚定无比,不会因为这点伤感而有半点动摇。 她还透露明澈剑谱的真相,虽然只是寥寥数语,但个中曲折已经道尽。 诚意也已经道尽,她似乎在努力显现自己不再设防,打算建立起坦诚融洽的合作关系,这一点江琮很容易便能看出。 他也看出,他身上有她想要的东西,她在打青云会的主意。 这不太妙,和一个过分狡猾聪明的人周旋,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尤其是你明知你赢不了她,只能看着自己一点点落败,带着些不甘和愉悦,滑入不可说的深渊。 这注定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过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这过程不要看起来太过狼狈罢了。 车轮辘辘,经过山脚时停了下来。 泠琅跳下马车,说要去喝茶。 山坡后露着半截旗幡,他们走过去,却看到茶棚内空无一人。 桌椅整齐,灶内还有柴火燃烧,茶水正在壶内沸腾,那断臂瘸腿的老人却不知何处去了。 泠琅好奇地转了一圈,眼睛一瞥,便在地上发现了一块新鲜血迹。 像是刚刚才滴落的一般。 她同江琮对视了一眼,皆品出了不对劲,当下没说废话,顺着血迹就追了出去。 行了几步,草丛中又有,这样断断续续,竟追出了小半里路程,绕过了两个小山头,在明亮日光之下,竟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这味道十分熟悉,是昨日才闻了个足的,尸体将将腐烂时候的味道。 泠琅停下脚步,她没有带刀,江琮的剑也不在手中,他们其实早早应该回头。 但她依然朝前走,跳上一方嶙峋巨石,拨开层层遮掩的枝叶,眼前是一个小小的山谷—— 一个小小的,因为堆积了太多尸体而显得更加逼仄的山谷。有掘了一半的新坟,有暴露在日光下的残肢,草叶被风吹着静静摇曳,这一幕太过震撼,让泠琅愣在了当场。 她想通了一些事,关于这些年受命上山而不知所踪的杀手,关于上次大战中无故消失的僧人。 那个双双口中慈祥无比的茶摊老者,她第一次偷跑出山门,在他那里喝了碗茶,因为不通人情,她用一枚碎银支付茶资。 对方却将碎银还给了她,嘶声说,不收钱。 老者的形貌十分可怖,一只眼只剩个窟窿,面上有交错深刻的疤伤,像饱经风霜的树皮,但双双觉得他看她的眼神十分柔和,她一点也不怕他。 他用一种柔和又悲伤的眼神看着年幼的女孩,像是在看另外一个人。 这是一个在浩劫中失去了一只眼,一只手,一条腿的剑客,在用这种方式,完成他的使命,继续他无法言说的守护。 他向来笨拙,不懂人情,却也明白如今自己是什么模样,似人非人,武功尽毁。 他花了很大的力气,才从那个雨夜的山崖下爬出,又花了很长时间回复记忆,重新走到她的窗外——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85节 然后他听见一声响亮而悠长的,婴儿啼哭。 既然世人说他死了,那便是死了,他实在没有资格回到那个飘着桃花的山峰,去和那个已经功成名就的姑娘说话。 她已经有夫婿,还诞下了后代,她将会拥有属于自己的圆满人生。 她值得这个世上最好的东西,而他绝不在此之列。 霜风剑断在那个雨夜,他们从此再没有相见。 彼此相守着同一座青山,他感受自己逐渐腐朽的身体,想象着她是如何老去,即使是白发也一定十分美丽。 或许风能带去那些未尽之言。 “我没什么追求,所欲不过一剑……” “一人,而已。” 兴平十七年的夏天已经很远,那一年没有发生任何事。 夏日和他们一同老去了。 第71章 独煎熬 眼前是一个寂静的, 堆满死尸的山谷。 风吹得很轻,草在缓慢地摇它的叶子,日光倾斜流淌, 落在那些残缺的肢体、以及无法再阖上的双目上。 这是一种无声的震撼, 尤其是在想通它的来由之后。泠琅和身后的江琮一起沉默着,没有谁开口说话。 然后——在某处土堆后,响起了草叶摩擦的窸窣声响。 山谷尽头出现一个身影, 佝偻而残破的老人,右臂杵着拐杖,他遥遥地注视这边,苍老干涸的眼中瞧不出情绪。 泠琅注意到, 他那副拐杖中间是空的,或许里面原先藏了一把剑。 她也注意到,他对他们没有敌意。 她想她知道原因, 那日雾林杀人后, 她和顾凌双在茶棚相谈甚欢, 表现了不同寻常的交情——他当时就在灶边。 江琮往前迈了一步, 他走到少女身侧, 对着远处老者道了声:“柳前辈。” 声音不大,但山谷很静,所以这一声对方不会听不到。 老者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那张纵横了数条伤疤的脸静默着, 他立在那里, 像一棵疲于抽枝的古木。 片刻后,他转身离开, 身影消失在林中, 从始至终没有回应一句。 泠琅想, 对于这满山谷的尸体,他的不回应已经是一种回应。 而别的东西,她不说,他也会知道。比剑大会已经结束了几日,那些尽兴而去的看客一定会热烈地谈论,他知道明澈剑法已经修缮完毕,青山上那道束缚将不复存在。 而山上的人,终于可以看看如今外面是什么样的风光。 他们会在夏日结束前相见吗? 泠琅不知道,那也不用她来关心,江湖实在太大,每座山都有自己的故事,明净峰不过是其中一座罢了,而她也只是个途径山脚的过客。 故事是他们的,她只能听一听,然后策马赶往下一处风景。 车厢内,她长叹了一口气。 江琮说:“叹什么气?” 泠琅闭上眼睛回答:“叹你不怕死。” 江琮看了她一眼:“我怎么了?” “你怎么敢直接拆穿人家身份?” “难道我们还打不过一个用拐杖的老人?” “那一地死人也是这么想的。” “难道我们还跑不过一个用拐杖的老人?” 泠琅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软枕上,懒洋洋地随意极了,寻不见平日里世子夫人的半分庄重。 她闻言只是嗤了一声:“出息。” 语声轻而快,带着点满不在乎的讥嘲。 江琮没有回应,他觉得这个话莫名熟悉。 从前在侯府的时候,母亲也经常这般嘲弄泾川侯,说他年纪大,说他不中用,内容毫不客气,语气却是嗔怪和蜜意。 江琮不知道刚刚那声出息有没有蜜意,他只知道自己能因为这句话联想这么多,的确十分没有出息。 泠琅打死也不会知道身边这个人在想什么,她仍闭目养神,惬意极了,觉得今日的江琮格外乖顺…… 不对,是近日都格外乖顺,那些时常叫她七窍生烟的举动少了许多。 好是好,但还是觉得缺了点什么。 宛如猫儿逗虫,若两三下就把小虫咬死,那还有什么意思。一定要看它反复弹动,不断挣扎,偏又次次被按回爪下——这才有劲。 譬如此刻,他明明可以回一句“夫人有出息,为何站在那半晌不说话”,但他什么也没说,让她只能一拳打在棉花上。 把她的挑衅忽略了个干干净净。 他若顶回来,泠琅要生气,他假装没听见,泠琅更要生气。她觉得还有无限趣味,他凭什么敢置之不理了? 泠琅怒气冲冲地睁开眼,却正好对上身边青年注视着她的,若有深思的眼眸。 见她忽然看过来,江琮微顿,却没移开目光,仍是那般将她望着。 泠琅更不可能服输,她毫不退缩地和他对视起来,连眼睛都不眨。两道视线如丝如绸,在空中胶着黏腻在一起,谁也没退缩。 哼,不说话,只暗中盯着,这算什么? 还看?是想跟她玩谁先移开就输掉的比赛?那她还真没输过! 眼睛好酸……他怎么还能一动不动,王八耐力就是强…… 他眼睫怎么这么长?眼尾形状也漂亮,眉骨亦有两分精致,那颗痣勉强算作点睛之笔了。 哼,这人皮相是没得说的,还正好是她喜欢的类型,可惜人虽生得人模狗样,性格却处处叫人讨厌。 怎么还在盯着!有完没完,眼睛好难受,快撑不住了—— 泠琅一把抓起背后的垫枕,奋力朝江琮扔过去。 江琮别过头,抬臂一挡。 泠琅立即指向他:“你输了!” 江琮把垫子放到膝上:“什么输了?” 泠琅揉着酸痛的双眼:“你先移开视线。” 江琮莞尔:“我听不懂。” 泠琅恼道:“都一炷香了,你装什么呢——垫子还我!” 江琮恍若未闻,反而拿起膝上软垫,作势要置于自己腰后。 泠琅勃然大怒,她扑上去,一记釜底抽薪,想把垫子夺回来—— 对方手臂一翻,轻松捉住她手腕,她却早有防备,另一只手顺势攻上他腰际,让他不得不放弃这边来拆招。 咫尺空间之内,殊死搏杀再次上演,车厢一阵翻倒震动之声,连绵不绝。 最后,泠琅的右臂已经被牢牢制住反剪,而她的左手,却以一个刁钻到不可思议的姿势,死死抓住了江琮的—— 衣带。 并非外衫衣带,那早已被她扯散扔不知何处了,此时被她紧攥住的,是他里衣系带。 江琮在她身后压低声音:“放开。” 泠琅气喘吁吁:“你先放。” “你先。” “你先。” 这种对峙是毫无意义的,江琮想到她几日前才受了伤,虽然用了兰蝎膏,纱布也早已拆下,但毕竟还是有影响。 这般想着,手上力道不自觉一松,对方却伺机而动,手腕一抖,就要来使力来扯他衣带—— 他眼疾手快,舍命护住了这根岌岌可危的布料,重新缚住她手臂。 江琮喘着气,垂眸看了眼自己腰间,很明显,只需要再施上一点距离,衣带就会松散落下。 若他先松手,对方指不定会用什么幼稚方式来戏弄自己。 视线回落,身前少女鬓发已经散乱,那些乌漆漆软绵绵的小东西,此时耷拉在她颊边,随着车身颠簸,而一下下摇动着。 他只能看见她半个精巧的鼻尖,以及正喋喋不休咒骂他的绯红嘴唇。 她在赌咒发誓:“刚刚只是无奈下策,你先放!只要你放手,我必然不会乱动你。” “我若是对你衣带底下有半点兴趣,就出门被马车撞飞八尺!” 为表示诚意,她甚至松开了左手,放过那根已经到千钧一发之时的衣带。 好毒的誓,江琮在心中冷笑,他就这么上不得台面,让她宁愿被撞飞八尺? 他贴近她耳际,咬牙道:“夫人这般清高自重,我自然只有遵从。” 泠琅努力扭着脖子:“真的?” 见他不动,她又拉长了声音催促:“快些罢,我手好痛……” 江琮心头略为一跳,慢慢松开手指,眼见着她腕上有隐隐浮现的红痕,还未出言—— 却见那泛着红痕的手,前一刻还耷拉僵硬着,下一刻却如水中游鱼般灵活,轻松绕过了他试图阻拦的臂,指尖一勾,一缠—— 里衣终究还是被她解了。 在它重新被拢好之前,少女飞快转身,当着他的面,视线直勾勾地、毫不避讳地,瞧着衣裳掩映下的内容。 江琮面无表情地绑上系带。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86节 泠琅啧声回味:“比我想得好很多啊!瞧不出来,瞧不出来——” 江琮一声不吭地披上外衫。 泠琅犹自感叹:“上次同侯夫人交流,她老人家说腹上文章,四块稍逊,八块过腻,六块最佳——没想到夫君正好是上佳之品呢?” 江琮静默地把腰带系了个死紧。 泠琅嬉皮笑脸道:“多绑一个结作甚?怎么这般表情,是委屈了?” 江琮终于抬起眼,他扯出一点笑:“夫人不是说,没事不要咒自己,不然容易灵验?怎么今天偏说了这种话。” 泠琅哈哈道:“撞飞八尺算什么?我九岁就被撞过——只不过那时就已轻功大成,是自己想飞出去的。” 她想了想,又得意地说:“我虽然不会对你负责,但你也看过我的,这回可不算相欠。” 江琮微笑:“怎么个不相欠?难道夫人也有个六块八块的?” 泠琅一愣:“你以为我没有?少瞧不起人,今天就让你开开眼——” 江琮额角乱跳:“这是在马车上。” 泠琅悻悻收回手,她也觉得其实不应该让他有幸开眼。 除非,除非再让她好好瞧瞧他衣裳底下到底如何。刚刚惊鸿一瞥,印象虽深刻,但到底不够细致。 江琮实在不想看她若有所思的表情,他觉得自己在遭受一场非人折磨,偏偏还不忍叫停。 当然,他叫停也没什么用就是了。 车内一时陷入寂静,只有车轮滚动不止,碾过尘土碎石的声响。不知何时,连赶车的九夏三冬也不再攀谈,只默然挥鞭,一下又一下。 江琮久违地觉得有些热,他不知道是因为刚才那场交锋,还是当下的盛夏天气。他向来寒凉无比的身体竟然有了丝丝燥热,这是多久没有过了。 他轻轻一瞥,随即自嘲。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抱着软垫,睡得东倒西歪,全然不知晓他此时煎熬。 车帘光影斑驳,落了些在她微红的颊上,发丝或蜷或翘,毛茸茸的,像极好软缎,让人忍不住生出抚拭念头—— 江琮硬生生收回视线,他转过脸,一把掀开自己这边的帘布。 窗外晴朗亮堂,一片翠绿,蝉鸣一声声闯入耳中,终于将心头思绪扰乱冲淡。 回西京还得多少天?夏水襄陵,水路阻断不通,只能走陆路,起码得花上二十日……这才第一日,就叫他万般难受,不知道接下来这些时光要如何安然度过。 这般想着,青年落在沿路的目光一凝。 刚刚在路边独行的身影十分眼熟。 青衣灰鞋,沉静深刻,那个“长得很俊”的和尚,他怎么在这里? 第72章 返京路 马车吱嘎一声停住。 江琮立在明耀日光之下, 一眼望见长路末端,十分明显,这条路上没有一个行人。 那个青灰色的身影, 如泡沫一般消散不见了。若不是因为印象实在深刻, 他几乎会怀疑刚才那眼是幻觉。 僧人和马车前行的方向相同,他本应还在这条路上行走,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九夏三冬十分默契地没有询问, 江琮也无出言解释的打算,他负着手凝望山路尽头,那里空空荡荡,只有车轮掀起的淡淡尘埃尚在漂浮。 身边车帘忽地被掀开。 有人在问:“夫君, 怎么停下了——” 语声拉得又长又软,撒娇一样,是她惯用来掩人耳目的腔调。 江琮转头, 看见淡青布帘边, 那张泛着倦意酡红的脸, 少女瞳仁乌黑水润, 像蒙上了层雾气, 显然是还在困着。 他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口中却十分耐心亲近:“没什么,这就走。” 泠琅唔了一声,她眯着眼眺望远处透蓝天际, 又问:“什么时候到咸城?” 江琮柔声道:“还有一个时辰, 夫人可是累了?” 泠琅放下帘子,声音从车厢内传来, 有些闷闷地。 “不累, 就是无聊, 快些上路罢。” 赶路确实无聊。 若是像来时一般坐船,还有相当的空间供人活动,江上清风也舒爽。但如今只能囿于方寸车厢间,连说话都要屏了声气。 更不能随意下车走动,否则只会把旅途拉得更为漫长。 江琮一上来,泠琅就低声质问他:“你下车透气都不叫我!” 江琮坐定了,才回答:“我刚刚在路边看见了一个和尚。” 泠琅一顿:“和尚?” 江琮颔首:“那个圆头和尚。” 泠琅十分惊讶:“那他在哪?” 马车重新开动,摇摇晃晃的声响中,江琮简单复述了一遍,最后说:“等我停车去找他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 泠琅狐疑地看着他:“真的假的?” 江琮给自己倒了杯茶:“信不信由你。” 泠琅抿着唇,想了片刻,才说:“若他同我们前进方向一致,那岂不是会在咸城碰上?” 说了一长句话,她顿觉口干舌燥,正好看见江琮将一杯茶倒完,劈手就将茶盏夺了过来。 江琮早已习惯这种强盗行径,他默不作声地又拿出一只杯子。 泠琅将杯沿送到唇边,抿了一小口,才感觉嘴旁黏了几根头发,之前在车内睡觉太闷,她出了点汗。 抬手一拭,那头发却不知黏在何处,无论怎么抹都如影随形,十分不爽利。她胡乱弄了几回,那口茶迟迟不能尽兴喝下,天气又热,心中不觉生出懊恼焦躁之意—— 身边忽地响起一声轻笑。 一只手绕了过来,白皙精致的指骨如玉石,带着丝丝寒凉,帮她拨开了那缕恼人发丝。 江琮低声:“怎么还跟自己头发过不去?” 泠琅微微愣住,她也不急着喝茶了,只一把攥住对方欲收回的手:“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江琮象征性地挣了一下:“夫人第一次知道?” 泠琅把他的手拉回来,小心翼翼地贴上自己的脸,果然感受到了沁人凉意,像酷暑天气山间流淌的泉。 她闭目喟叹:“不是第一次知道,是第一次觉得还算妙。” 说着,她还用脸颊蹭了蹭,直到肌肤热度有所消退,躁意得到纾解,才依依不舍地—— 换了另一边的脸。 整个过程,江琮垂着眼一动不动,任凭差遣,连手指都没颤动过半分。 他不知道如何形容这种触感,像覆上一团暖热的云,烫烫地充斥满溢在指缝中,她根本没有使力,但他已经失去所有挣脱的余地。 她还利用这个间隙,把那杯茶慢慢喝尽。在吞咽的时候,云团便鼓胀又弹动,说话的时候,又有轻巧可爱的震动。 这些变化一丝不差地传递到他指间,又一点一点,攀上他心头。 “喂,我说话呢,你没听见?” 江琮终于抬起眼:“你说什么?” 这一眼让他微微顿住。 他刚才唯一能做的抵抗,不过是不要看着她,如今连这点努力都烟消云散了。他注视着少女唇边水迹,那似乎是方才饮水所致,淡粉柔嫩上晶莹透亮的一点,欲坠而未坠。 而她浑然不觉,犹在抱怨:“我突然怀疑,你刚刚下车不是为了那个吧……你回来岂不是没洗手?” 仿佛后怕似的,她总算松开了束缚,继续催促:“到底有没有?” 软烫的云朵远去了。 鬼使神差地,江琮并没有立即收回手,他伸出手指,轻轻抹去了她唇边那点水痕。 如他期待的那般柔软。 泠琅愣愣地看着他这番举动,乌黑浓密的眼睫一眨,只是在疑惑,为什么这个人擦个嘴都好似将行就木般迟缓? “没有。”江琮放下手,低声回答,声音哑到自己都失神。 泠琅不死心地追问:“没有?是没有那个,还是没有洗手?” 江琮看着自己掌心:“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他不明白,自己此时满心充斥的都是什么,刚刚忽如其来的失神茫然又是因何而来。 喝点水罢了,从前喝汤喝粥的时候又不是没见过,为什么他现在连这种都看不得。 同榻共眠的夜晚不知几多,最近的时刻连彼此呼吸都连绵在一处,竟然比不上现在手和脸的触碰,更让他魂不守舍。 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已经足够让他魂不守舍。 是他太没用了,江琮默然地想,他无异于行在一条地狱道上,而她是路尽头的恶鬼,只消勾勾手指,他就一步一步走上去,什么都顾不得。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能一塌糊涂到这种地步。 她一无所知,那些亲密举动对她来说和从前没任何分别,想做便做了,坦荡自然,心无杂念。 而他心里全是杂念,他陷入自我厌弃的失语中,她却在一旁呵欠连天。 “真没劲,”泠琅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若没有别人,我们自己骑马回去,不知有多自在……比在马车里面憋闷着强。” 江琮听见自己说:“也不是不可以。” “嗯?”泠琅立马来了精神,“细说。” 细说什么?江琮不知道自己刚刚怎么就开了这个口,难道是因为那声“我们”尤其顺耳?好端端的为什么要遂她意愿,多折腾出别的麻烦—— 但是他却说:“等到了咸城,可以让他们自己回去,我们取小路返京,还能短上几日抵达。” 泠琅一惊,随即喜笑颜开:“真的?太好了!” 她兴奋地搓着手,全然不细想为何王八夫君忽然这般好说话,或许他正好想早几日回京为非作歹呢?那不是她当下要关心的。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87节 从咸城回京,若取小路,会经过风景极为奇峻的雁落山,而山脚连绵数十里的栖星泽,正是芦花飞絮的时候。 芦花一飞,水泽里的银鱼香蟹也肥了,随便找根草枝,钓上小半天,便能得一箩筐。水蒸或是火烤,都有滋味。 心中畅想着美好愿景,眼前一切都变得可爱起来,泠琅规划了半晌路线,一偏头,发现江琮还静坐于原处,眉眼淡垂,不知在想什么。 她笑眯眯地凑上去:“夫君,在想什么呀?” 对方如一座木雕般岿然不动:“没什么。” 泠琅并不介意他现在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闷样,她贴近他,紧盯江琮双眼,试探地说:“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夫君这般高风亮节,定不会食言的罢?” 江琮答得很快:“不会。” 泠琅美滋滋地说:“王八夫君你真好,你就像是一块宝。” 江琮终于从入定般的姿态中脱离,他瞥了眉眼弯弯的泠琅一眼:“这么高兴?” 泠琅说:“当然高兴,一回到京城,又得做端庄柔婉的世子夫人……在那之前还能于路途中痛快玩玩,也算值当了。” 江琮笑了,他轻声说:“这个世子夫人当得很累?” 泠琅柔声说:“你觉得呢?” 江琮没有说话,答案显而易见,从西京一路到江南,这个女孩儿是怎么一点一点变得鲜焕真实,他再清楚不过。 她在侯府的时候,绝对不这么笑,她会用手指掩着唇,眼睛只弯上那么一点。 她不会那么粗鲁地喝水,不会眉飞色舞地谈论自己轻功如何高超,侯府对她来说,是一个需要时刻紧绷着的锦绣笼罢了。 一只习惯了天际的鸟儿,短暂停留在他檐下,他可以用水和食物换它片刻驻足,绝不应该肖想它从此收了双翅是什么模样。 那样一定不会美丽。 泠琅认真想了想,却说:“侯府很好,侯夫人很好,当世子夫人也不错……” 江琮静静地注视她,他知道这句话还没说完。 果然,她犹豫片刻,说:“以后无论哪个姑娘来做这个少夫人,都会很快乐的,只不过我还有大事要做,不适宜这样的生活。” 事毕之后呢?江琮不会问这个问题,他已经在想,至少在回京的路上,他们还可以去一趟雁落山。 那里高峻奇险,她一定会喜欢。 第73章 夜风软 日落时分, 咸城。 侯府众仆已经驾着马车离开,客栈大堂之内,年轻的泾川侯世子夫妇对坐在桌边。 似曾相识的客栈, 似曾相识的江湖男女聚在一起吆五喝六, 只不过谈论的内容从“明净峰到头了”变为“明净峰太强了”。 强者为尊,明净之巅那一战过后,风向大变是情理之中的事。 泠琅见怪不怪, 也没什么感慨要抒发,她仍旧坐在桌边吃花生,一颗糊一颗软地十分津津有味。 江琮在她对面,他今天穿了身薄衫, 颜色介于浅白与云黄之间,整个人少了几分清冷,多了点平易近人的温润。 他没动筷子, 只将手置于杯旁, 时不时敲桌面, 似是在想事情。 泠琅撑着下巴, 默默注视对面青年。他们这个桌位靠窗, 夕阳橙黄色的光亮斜斜投射,洒落到他手指和肩上。 那副清隽精致的面容,便隐了一半在暗处,光晕勾勒出眉骨鼻锋, 显现出深刻的俊美。 泠琅左看右看, 忽然说:“我发觉——” 江琮抬眼看她,于是那片橙黄火红又照了些在他眼里。 泠琅顿了顿, 衷心道:“我发觉, 你还挺有几分姿色。” 江琮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他说:“是吗?” 泠琅嚼着黄瓜,真挚地点了点头。 江琮垂眼笑了一下:“不就是骑马回去,夫人竟高兴成这样?” 泠琅抿着唇笑:“你以为我说假话?” 她视线移到周围,逡巡片刻后停在一处,她压低声音:“你信不信,我一离开这里,马上会有人过来找你搭话?” 江琮朝她凝视的方向望去,只见某张桌子边坐了一男一女,男的穿青衣,女的穿红衣,他们身上都别了武器,似乎是鞭。 二人看着是认识的,只是各自表情都不怎么好。 泠琅说:“那个红衣女子一直在看你,我估摸着,定是有话想说。” 江琮收回视线,淡淡道:“你在这里,她怎么会有话想说?” 泠琅哈哈一笑:“你不信,那就走着瞧。” 她喝了口茶便利落起身,负着手便施施然往后院去了。 江琮看着少女的身影消失于后院院门处,但他知道,她一定会再次折返回来,在某个暗处看着他。 “怎么就你一个人了?”一道女声忽地响起,就在他身后。 江琮没有回应,那人便绕到他对面,毫不客气地坐了。 果然,是那个红衣女子。 她眉眼都生得很利,明朗亮堂,此时正看着江琮,面上带了一点笑。 “这位公子,能不能帮我一个忙,”红衣女子语气十分熟稔,“你看那边,那个穿青衣的男人,他是我丈夫。” 江琮知道那里有个青衣男人,但听了这话,他还是转头重新看了眼。 结果那个男人正盯着他,俊秀白净的脸上似有咬牙切齿的怒气。 江琮平静地收回视线,女子见状,解释道:“我想一个人来咸城,他非要跟着,实在有些烦。” “所以,你能不能帮我把他甩脱?不用你做什么,只要这么坐着,同我说两句话便好。” “等他受不了,会自行离开的。” 江琮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他在想,那个带着狡黠笑意离开的女孩,此时在哪个角落里打量观察着这一切,脸上是不是会露出得逞后的窃喜表情。 那双眼是否微微弯起,唇角微翘,显出猫儿一样的神气。 他说:“我夫人很快会回来。” 红衣女子微笑道:“我知道,但她看起来愿意帮我这个忙。” 江琮问:“为什么?” 红衣女子说:“因为她很漂亮,一个漂亮的姑娘一定体会过我现在的烦恼。” 江琮说:“这里坐了这么多人,你怎么不去找别人?” 红衣女子笑了:“我丈夫自视甚高,如果我找生得比他差的,他是不会忍下这口气的。” 江琮顿了顿,说:“我看到他身上有鞭,万一他来找我论理,我打不过。” 红衣女子温声道:“这个你放心,他已经走了。” 江琮回头,果然,那里已经不再有身着青衣的男子。 红衣女子轻轻啊了一声,她对着另一个方向说:“你来了。” 泠琅从窗户外面跳进来,脚步落在地面,雨燕一般轻巧。 她笑眯眯地:“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说得对,这个忙我一定愿意帮,因为——” “我也有个这样缠人的夫君,”她坐到江琮旁边,挽起他手臂,亲昵而甜蜜地说着,“走到哪里都跟着,所幸有他些颜色,我现在还未到厌烦时候。” 红衣女子抚掌道:“我叫陈阿绫,从祁州来。” 泠琅道:“我叫李泠琅,我夫婿姓江……你的名字是陈阿绫,还从祁州来,你是否认识陈阿罗?” 陈阿绫面露惊讶:“是的,她前阵子上明净峰参加比剑大会,莫非——” 泠琅笑道:“我在山上认识了阿罗,虽然前后没几日,但她那一手九节鞭实在叫人印象深刻。” 陈阿绫摇头叹息:“我这个妹妹向来胆大,这番比剑也是执意前往。我听闻明净峰上有异动,本想着前来相助,没料到她竟真的夺了三甲,受到顾掌门赏识。如此,我便懒得上山。” 泠琅朝她举起茶杯:“阿罗女侠侠肝义胆,这是她应得的。” 陈阿绫没有茶杯,东西都在另一张桌子上,但她觉得,今晚会在这里呆上很长时间。 于是她招手:“小二,来壶竹叶青。” 泠琅却按下她的手,虽然才相识短短数刻,但这个动作却很自然:“我喝不得酒。” 陈阿绫微笑道:“无妨,只是我自己想喝。” 泠琅又说:“这里太吵,也不是方便说话的地方。” 陈阿绫悠然道:“我倒是知道一个好去处,咸城最大的酒楼,丰台楼,离这里不远,那里的烤乳鸽和醉虾都十分好。” 泠琅饮尽茶水,说:“我还未尝过醉虾,虽然不能喝酒,但想来醉虾应该能吃一点。” 她和对面的红衣女子相视一笑,江琮忽然站起,往门口走去。 陈阿绫问:“我这般叨扰,他会生气吗?” 泠琅说:“那你夫君之前生气吗?” 陈阿绫笑着说:“他已经气急败坏,但那又怎么样?我早就说过不要这般缠人。” 泠琅也笑起来:“这不就对了。” 江琮已经折返,他刚刚是去付钱,听了这两句对话,只是微微一哂。 “走罢,丰台楼,”他倾身靠近,帮泠琅抚平鬓边发丝,语声低而缓,“这里还有一个缠人夫婿。” 出了门,天边霞光还未燃尽,正是最为热烈的时分。 泠琅带了她的刀,身在千里之外的咸城,再没有遮掩隐蔽的必要。沉重冰凉的器具背在身上,有难以言喻的踏实自在。 江琮或许是决心把“我可打不过他”的假话贯彻到底,他两手空空,只有宽袖在晚风中漫飞。 丰台楼上,凭窗而望,霞光和江水交融连绵,化作一片绚烂色彩。盛夏的晚风轻到醉人,从衣角到发梢都吹得柔软。 陈阿绫给泠琅看了她的九节鞭,杀器精美而锋利,柄上刻了一个字,绫。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88节 陈阿绫说,她是姐妹中最年长的那个,祁州铁鞭门下一代门主,十有八九就要落到她头上。 泠琅就笑,为何要用“落到头上”这个形容,难道你不愿意? 陈阿绫摇头叹息,只说如今年轻,只想四处走走看看,还远远不到想承担大任的时候。 泠琅想了想,道:“绫罗……莫非阿绫还有两个妹妹叫阿绸和阿缎?” 陈阿绫向她举了举软鞭:“你说得不错,阿缎是我小妹,至于三妹阿绸……” 红衣女子面上露出怅然:“她那年随着长辈出去游历,遇上仇敌,再也没回来。” 二人并肩立在温柔晚风中,一时间没有谁再说话,泠琅刚想开口安慰,对方却抬手制止了她。 “江湖相逢便是幸事,”陈阿绫轻笑,“今晚过后,你去雁落山,我去姑苏城。祁州铁鞭十九变天下闻名,你可见过?” 泠琅退后几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陈阿绫从袖中取出一块红布,缚在自己眼上,接着慢慢展开了自己的鞭。 于是在夕阳将近的时刻,衣衫如晚霞一般明艳的女子手中绕出鞭影,十九变幻,重重玄机,衣袂与鞭风荡漾无尽。 祁州铁鞭十九鞭,果然名不虚传。 席上的烤乳鸽和醉虾也名不虚传,乳鸽皮脆而肉嫩,醉虾鲜爽适口,微微一抿,竟还有丝丝清甜。 泠琅不喜欢吃虾壳,江琮便给他剥,指尖一划,一拉,晶莹弹透的虾肉便破壳而出,被送到她碗里。 她一边吃,一边和陈阿绫说话。 陈阿绫见识很广,去过很多地方,她们聊路上的见闻,聊几类鞭子各自风格,她毫不吝啬地展示自己的过往,说以后来祁州,尽可以找她玩。 而泠琅除了自己的名姓,并未透露其他,甚至云水刀都没出过鞘。但这并不影响今夜的惬意,她们彼此都十分清楚片刻的相逢,什么是最紧要。 当下的快活,便是最紧要。 聊到最后,月亮都出来了,沉甸甸挂在江面上,清辉淡淡洒落,顺着风一直吹到泠琅微热的面颊上。 她觉得自己有些醉了,不然陈阿绫在感叹“江公子真是细致人”时,为什么要笑得十分甜蜜,还把头点个不停。 陈阿绫说:“我夫君此时不知在何处,估计着还没离开咸城,他一定舍不得走,还想着远远跟着我。” 泠琅说:“阿绫姐姐已经厌倦他,为何不直接甩掉他,他一定不敢纠缠造次。” 陈阿绫却轻轻地笑,好像泠琅的问话十分傻气。 “不是厌倦,若真的厌倦,倒也还痛快……”陈阿绫喝了一口酒,“我就喜欢瞧着他这副样子,贴近了不耐烦,赶走了又舍不得。” 泠琅不能完全理解这句话,但她还是使劲点头:“绫姐说的是。” 陈阿绫柔声道:“你以后或许也会明白。” 泠琅捉住江琮的手,就着他指尖,慢慢吃掉了一只醉虾。 “绫姐说得是。”她犹在胡乱附和。 最后宴席散了,陈阿绫和他们作别,只有一轮孤月和满室清风。 以及身边安安静静的俊美青年。 泠琅歪着头看他:“你在想什么?” 不等他回话,她理直气壮地伸出手:“我还要吃虾。” 江琮说:“已经没有了。” 泠琅说:“那就想办法。” 江琮看着她:“没有办法。” 泠琅嘁了一声:“没用,真没用。” 江琮抬起手,靠近她的唇,帮她轻轻拭去脸上酒迹。 “我就是没用。”他声音很低,散在风里,几乎听不见。 泠琅却听见了,不仅如此,她还嗅到他指间残存的芬芳酒味,清冽微甜,是她还想品尝的味道。 她张开嘴,轻轻含住了那根手指。 第74章 溃败局 烛火摇晃了一瞬。 少女在晃动的光影中, 眯着眼,注视面前的人。 她显然有些醉了,脸上泛着潮红, 眼中也含了潋滟水波, 呼吸滚烫带着酒意,洒在江琮手背。 为她拭唇的手指此刻被含在口中,他已经感受到舌尖的软和牙齿的利,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你的手好凉。” 对方含混不清地试图说话,因此舌头卷压上来,齿尖也不轻不重地碾。 江琮喉结滚动,他从来不知道, 自己的手指竟然能敏感到这种地步,他几乎要因为这点触感而喘不过气。 泠琅瞧出了他的不适,但她觉得很有意思。 这个人, 向来和她斤斤计较, 针锋相对, 怎么忽然间失掉了反抗的力气? 她缓慢眨眼, 稍微用力地咬上他指尖, 想在他脸上瞧出不同来。 然后,她看见江琮眼睫微颤,他凝视着她的眼神深暗得像夜色。 他用另外的手指,轻轻掐住她下巴, 让她抬起脸。 有夜风吹来, 将案上灯吹灭了一盏,周遭陷入暗淡。 泠琅晕乎乎地看着他, 现在光线不甚明亮, 她视线也有些模糊了, 这让她辨不分明对面人是什么神情。 他的手被她一把拽下,她喘着气,而后直直地凑了上去,攀住他肩膀。 “夫君,”她呼吸滚烫, “你今天怎么这么乖?” “还给我剥虾,嗯?说骑马回去,也答应得爽快——” “怎么都这么听话,在打什么算盘?” 她断断续续地质问,因为酒意上涌,口齿不甚清晰。那些带着热意的话语,落在他颈间,一路侵袭到他心底。 泠琅见他不说话,自己先得意地轻笑起来:“你是不是,对我图谋不轨?” 忽略对方骤然僵硬的身躯,少女自顾自道:“你妄图用怀柔政策笼络我,想让我给你更多好处。哼哼,这次在明净峰,我可让你半点没出手,就从掌门那儿打听了许多……” “光凭你,能做到?”泠琅一把揪住他衣领,“你已经看出我想从青云会入手,打听我父亲的事了,是不是?” 她的鼻尖就在他领口,而他只能垂着眼注视她。 江琮看着她在醉中犹气势汹汹的双眼,听着她明明晕头转向也要再三重复的威胁,忽然生出一种认命般的情绪。 她满心都是报仇大计,而他脑海里全是她娇俏的眉眼,孰败孰胜,一目了然。 他自暴自弃地说:“是,我看出来了。” 泠琅冷笑连连,她又贴得更近了一些,几乎已经扑到他怀中。 “看出来了,又怎么样!”她凶巴巴地说,“我手里有你这么多把柄,你还奈何得了我?” 江琮听见自己说:“没错,我奈何不了你。” 她争强好胜,他甘拜下风。 泠琅吃吃地笑起来,她用手指点触他胸口:“知道就好。” 江琮叹了口气,他双臂一直维持着僵硬的姿势,现在终于忍不住,想摸一摸她发顶。 于是他抬手,才举了一半就被对方捉住。 泠琅说:“干什么!” 江琮说:“没什么。” 泠琅眯着眼,笃定道:“你想暗中偷袭。” 江琮低声说:“你见过这么慢的偷袭?” 泠琅翘起唇角,说:“你是只王八,偷袭也只能这么慢,算是情有可原。” 江琮不说话,他必须要很忍耐,才不会再说些别的什么。 泠琅说:“你知道什么才能叫偷袭,我今天就教教你……” 话音未落,她表情忽地迟钝,接着别过头,小小地打了两个喷嚏。 夜风已渐凉,四面透风的楼顶更能感受寒意。江琮见她这样,侧身去拿桌角放着的布巾。 在转头的那一刹那,他听到耳边骤然靠近的风声—— 以及脸侧一闪即逝的温软,还带着微微的疼。 他一僵,随即转眼看去,只见少女已经笑开,她一字一顿地说:“出其不意,才叫偷袭。” 她刚刚乘他不备,飞快地扑上来咬了一口,咬在他下颌边缘。 江琮深深地呼吸,没有责备,也没有问询。任凭她一边东倒西歪,一边喜笑颜开。 他已决定,待她清醒后,一定要添油加醋地恐吓前夜醉态,不然以后随意饮酒,后患无穷。 他平定了片刻,才重新站起,帮她把云水刀收好,又唤人来付了酒资。 妥当后,一扭头,却看见女孩儿抱着先前未喝尽的酒壶,正勉力倾倒出最后一滴。 见他望过来,她抿着唇笑:“咸丰楼的酒,确实不错。” 江琮面无表情地拿走她的酒壶:“这是丰台楼。” 泠琅指着他:“你也不错。” 江琮已经意识到,今晚的折磨还会十分漫长,他望了望月色:“我怎么不错?” 江琮走到她跟前,转过身,刚刚蹲下,身上便骤然一沉。 泠琅毫不客气地环抱住他脖子,双腿死死勾缠住腰身,她说话一定要贴得很近:“你长得不错。”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89节 江琮觉得背后趴了一团云,还喷吐着滚烫潮气,暖融融,醉醺醺。 这团云没有半点自觉,她全心全意攀附在他身上,一丝缝隙都没有,好像稍微松懈就要流淌而下。 他把住她光裸的脚踝,像捏着什么易碎玉器,丝毫不敢用力,就这么轻而缓地,走在月亮下的街道上。 背上的人说:“你看着虚,怎么走路还挺稳。” 她又说:“我最喜欢夏天的晚上,它让我觉得做什么都很舒适,你没有闻到吗?风里有茉莉花香。” 她还说:“今夜真好,酒菜很好,一起说话的人也好,听话的夫君更好。你懂不懂为夫之道?做丈夫的就是要听话,才能招人疼。” 江琮很想说,我又不是你真的丈夫,但他只问:“这是谁说的?” 泠琅附在他耳边,大声说:“我爹说的!” 江琮感觉自己快聋了,但他语气仍旧平淡:“他老人家还说了什么?” 泠琅思索片刻,道:“他还说,看上哪家郎君,尽管玩玩就可以了,不要随意交付真心,轻易动情。” 她顿了顿,补充道:“动了情的刀客,连刀都拿不稳。” 江琮沉默半天,才说:“最后一句也是刀者说的?” 泠琅说:“反正,反正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她直起身子,只觉得清风和爽,夏夜醉人,心中有说不清的畅快,不由双腿夹紧了身下腰身,口中喝道:“驾!” 预料之中的没有反应,被当马儿使唤的人仍旧四平八稳地走着,只是握住她脚踝的手稍稍摩挲了一下。 是怜惜和珍视的意味。 泠琅没有察觉,她只再次倾身靠近:“夫君,你身上好香。” “刚才我就闻到了,你身上怎么总是香香的?” “是不是兰蝎膏腌入味了?嘻嘻。” 一路的胡言乱语,叽叽喳喳,江琮任劳任怨地忍受嘲弄和刁难,回了客栈,又唤人打来热水。 本想着只给她净面,结果一个没看住,人已经自己飞快地脱光衣裳,纵跃入了水中。 江琮平静地站在原地,抹了一把脸上被溅上的水,问:“你洗完能自己穿好吗?” 泠琅快活地拨动水花:“能!怎么不能?” 她全然不顾及身边还有个不熟的丈夫,江琮也没有离开的意思,从他的角度,只能瞧见她半个脊背。 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了,那洁白柔嫩的肌肤,甚至被他用手指细细擦拭过一遍。 而上面道道或深或淡的伤痕,依旧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水汽氤氲蒸腾,江琮慢慢站远了些,隔了重轻薄帷帐,他问:“背上的伤哪儿来的?” 泠琅回答地很快:“你问哪道?” 江琮默然,他想知道每一道,可是她现在并不是能清晰回忆的样子。 他最后说:“你印象最深刻那道。” 泠琅说:“最深刻?那就是我十五岁的时候,迟迟没学会一招,被罚了三鞭。” 江琮垂下眼睫,他问:“是哪一招?” 泠琅痛快地说:“是探云三变,我得记住它一辈子。” 探云三变。 江琮并不意外,他早就看出她身上除了入海刀法,还有些别的本事。 一同在白鹭楼恐吓苍耳子的时候,在明净峰底下夺取和尚武器的时候,那缥缈无影的掌法,便留在他心里。 他一直都很想知道,她十三岁离开塞上,十八岁来了京城,中间这五年去了哪里。 现在这一切终于明朗,探云三变,是乌有手伶舟辞的绝技。 天下第一飞贼伶舟辞,悬赏榜上永远居高不下的人物,出入宫廷密室如无人之境。曾醉后自称只要出手,就连皇帝玉玺也能化作乌有,于是便有了乌有手之名。 他不知道泠琅如何能同这位传说中的妙手空空扯上关系,只知道伶舟辞绝对不是什么良善人物。 这位大盗行走江湖数十载,最是残忍诡诈,恣意而为,即使是对待徒弟,也不会手软通人情。 泠琅背后的累累伤痕便是证明,她自己逃出,隐姓埋名不愿向从前的师父求助,也是证明。 江琮没有再问,仅仅凭这句回答,再加上明净峰上她和过去好友的交流,便已经足够拼凑出一段过去。 一段不那么顺遂,沾满了阴晦,偏偏能叫她一路闯出来的过去。 她的确和他不同,背负了那么多,她仍旧可以尽兴痛快,在重返杀伐场之前,还能有心思认识一个人,喝上一壶酒,去一趟雁落山。 而他只是因为她,才会想去雁落山,才会去注意今夜的风里是否有茉莉花香。 其实到底有没有,他也辨认不出,因为当时所能嗅闻到的,只有她身上独有的气味,像新剥的橙或柚,微酸微涩。 就像现在,这种让他心颤不已的味道再次弥漫,占据了能占据的所有角落。 沐浴过的少女仍旧醉眼朦胧,衣衫乱七八糟地挂在身上,她赤着脚走出来,看到他在外面,竟然张开了双臂。 是要背着的意思。 江琮很想笑,不就是一点酒,能把这个处处要强的女孩儿变成这样。但他毫无拒绝的余地,只能起身一步步走近。 像走近一个必输无疑的赌局。 第75章 苦修夜 泠琅抽了抽鼻子。 她有点困, 想快些到松软舒适的床榻上去,而眼前人的动作很慢,这让她很不满。 凭什么不满, 她不想细究这个问题, 在他面前,她一直都很难维持耐心,尤其是现在喝了酒, 她尽可以理直气壮地使唤。 平日中那些情绪被悄然放大,她忍不住想要折腾他,想看着他虽无奈却只有遵从的神情。她想要理所当然地纠缠,耍赖, 如果能把他弄恼火,那就再好不过了。 很奇怪,她其实是相当能克制的人, 可偏对上他, 那些江湖经验, 处世之道全化作乌有。即使明确了合作态度, 也忍不住要刁难相斗。 若能瞧着他吃瘪受气的模样, 心中便无比喜悦,这种体会还是第一次。 她可从来不会对别人这样,一定是他自己的原因! 一滴水珠顺着发丝淌下,砸到脚趾上, 激起一阵冰凉。 泠琅猛然回神, 视线回转,落到面前的青年身上。 他已经在她面前站定, 背对着烛火, 整个人像一堵高大深默的墙。 而她站在他投下的阴影中, 不安地蜷动脚趾,满脑子都是坏念头。 过去那么多次唇枪舌战,刀剑相向,难听的话放了不知几多,但这个人从来都是施施然的从容姿态,几乎从未见过动怒。 他越是这样,她便越是心痒。 这个人,最近颇有些忍让般的告饶意味,她很想知道,他到底能忍到什么地步。 泠琅张开嘴,无声地说了几个字。 江琮微微倾身,他再问:“你说什——” 话音未落,少女已轻轻一跃,带着满身微凉水汽,扑到了他身上。 手臂紧绕,双腿贴缠,她跳到他身上挂着,而江琮自己只不过摇晃了一下身形,随即稳稳站住,没有惊慌失措之中的踉跄。 他并不伸手扶她,双臂只垂落在身侧,像一棵直挺挺的树。 泠琅并不失望他没被撞倒出洋相,也不打算就此放过。她将一头湿发使劲往他胸口蹭:“我好困,我要睡觉。” 对方顿了片刻才回答:“先擦头发。” 他说话的时候,胸腔会微微地震动,声音随之很闷,泠琅脸颊正贴在上面,她感觉十分新奇。 “我不会擦头发,”她用力攀住他脖颈,“你帮我。” 江琮说:“你怎么不会?” 泠琅说:“因为我的手断掉了。” 青年似乎是笑了一下,泠琅仰着头,可以瞧见他清晰流畅的下颌线。 他低低地叹息:“不要这样。” 泠琅又开始不满了,她就是想要不满,没有任何原因。 她说:“我就要这样!” 说着,她双腿使力,挺腰把脑袋往上顶,想用头撞他下巴。 这个拙劣而幼稚的招数被轻易躲开了,江琮把脸偏到一边,说:“你先下来。” 泠琅说:“这可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的腿也断掉了。” “是吗?”青年终于将垂落在身侧的手臂抬起,指尖轻轻拂过她裸露的小腿,“那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不认识。”泠琅说。 江琮又叹了口气,他说:“听话。” 泠琅立即说:“你才应该听话。” 她下巴搁在他肩上,感觉到硬硬的肩骨硌着,作势要松开手:“我要掉下去了!” 紧接着,她感觉到腰际覆上一双手,牢牢稳住了她下滑的趋势。掌心带着微暖的热度,透过衣衫传递到皮肤。 他的语气终于有了些恼火意味:“就不怕摔下去?” 泠琅快乐地说:“是啊。” 江琮一声不吭,他任由少女缠抱在自己怀中,大步往榻边走去,速度快得像去寻仇。 泠琅被颠簸着大声嚷嚷:“你这不是走得动的吗?先前怎么那么慢。”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90节 江琮冷冷地说:“我是王八,走得慢理所应当。” 他表情相当不善,将怀中人放置在榻上的动作却可称轻柔。泠琅拥着被子,还未回过神,头上便被盖住一条干净布巾。 她刚想开口说话,鼻子一痒,便又是一个喷嚏。 随即,有人开始轻轻擦拭她的头发,手指偶尔陷进发间,能感受到温热。 良久,泠琅抓住了那只手,她已经睡意朦胧:“你的手变暖了。” 对方没有回应。 她努力眨了眨眼,凑近了些,再次喃喃重复。 “夫君,”她摩挲他微微湿润的手指,“你的手怎么变热了?它过去不是很凉么。” 江琮纹丝不动,他在昏暗中注视她,低垂的眼睫敛去了所有情绪。 泠琅没有察觉这些,她其实已经很困,想同他较劲的心思淡了许多,但依旧想做些什么。 她的指尖顺着他的手,慢慢攀上手臂,到肩膀,最后停留在他胸口,徘徊不去。 夏季的衣衫都轻薄,她一边感触着衣料下的坚实,一边低语。 “你知不知道,你的心跳得很快?” “就是这里,”她用指尖在他心口划圈,“一开始,就跳得很快,现在也是一样。” “为什么呢?”她抬起脸,和江琮深暗无比的眼眸对视。 她为非作歹的手被捉住了。 江琮轻握着她手腕,哑声重复了一遍:“为什么呢?” 泠琅唔了一声,作出判断:“因为你其实已经气坏了。” 江琮慢慢揉捏着她的手指:“我没有。” 泠琅说:“你都被气得心慌了。” 江琮重复了一遍:“我没有。” “哪里没有?”泠琅用上仅存的气力,伸手去够他衣襟。 江琮立即反制住她手臂:“想干什么?” 泠琅说:“给我看看,是不是它也变热了。” 江琮几乎被气笑:“还想看?” 泠琅挣开他的手,又试图去拉扯:“看看怎么了?又不是不好看。” 这句话似乎有些效果,他身形微僵,没有再抬臂阻拦,泠琅得以勾住了那根衣带,轻轻一扯—— 下一刻,天旋地转。 她被按在松软床榻间,双手固定于头顶,还微微湿润的发丝落了满脸。 而江琮伏在她耳边咬牙切齿:“可再不能让你碰酒了。” 泠琅的视线被纷乱发线挡了个彻底,她努力甩头,想看个真切:“真小气。” 江琮腾出一只手,扣住她下巴:“我要怎么样才不小气?” 泠琅一扭头,咬住那只手:“给我瞧瞧就不小气。” 江琮躲开了,他哑声说:“这么喜欢咬人,是属猫的么?” 他们挨得很近,呼吸都打在彼此脸上,在静谧暗沉的深夜时分,只用低低的气声来互相指责。 泠琅迷瞪瞪地注视着青年暗色中的面容,从眉眼到鼻梁,处处都是合她心意的漂亮。 她头昏脑涨地打了个呵欠,说:“夫君,你真好看。” 语调绵而软,带着浓浓倦意,仿佛下一刻就要昏睡过去。 江琮感受到了,同时也知道今晚的漫长刑罚终于要到尽头,他缓慢地平定气息,轻轻松开对身下人的桎梏。 “睡吧。” 他努力让自己的视线不停留在她散乱的衣领,以及衣领下精致的锁骨,半个纤巧可爱的肩上。 恐怕只有在古刹中修行百年的圣僧才能如此了,纵使他习惯了克制忍耐,但今夜的煎熬也是生平未有。 面对着她的胡搅蛮缠,他理智几番要溃败,终究还是被拼命守住。他知道若是自己未曾动心,那推开这副温软身躯,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但他在这之前便已经兵荒马乱,所以一开始便几乎没有赢面。 所幸定力足够,他守住摇摇欲坠的防线,虽然不知道还能忍受到何时,但今夜好歹已经过去。 少女已然沉眠,呼吸均匀而悠长,头发软乎乎地摊开在枕边,是熟悉的橙柚般的芬芳。 江琮帮她拢好了衣领,默然注视了她脸庞片刻,终究又抬起手,慢慢拾起了一缕发丝。 微凉而柔软,他轻轻摩挲了一会儿又放下,带着些微不甘。 也不过是不甘罢了。 她肆意妄为,尽兴后一走了之,若任她得逞,最后受苦的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这笔账他算得很清。 然而,在起身欲走的一刹那,一只手扯住了他衣襟。 力道很轻,却足够让他浑身僵硬。 可以了,真的可以了,他几乎在绝望地想,到底想如何,不要再这么折磨他。 “不要走。” 带着浓浓的鼻音,是他从未听过的娇气音调。 仿佛是午夜妖魅在低语,他听见心中山石沉沉坠落,响彻整个空谷。 而他的苦修远远没有结束,下一刻,一双手臂从后面绕了过来,缠住他的腰。 “好冷啊,”她在嘟囔着抱怨,“我要你陪我一起睡。” 山石破碎,夜潮漫涌。 江琮想,自己毕竟不是古刹里的僧人,他一身都是欲念,满心都是凡尘,他其实没有任何继续忍耐的理由。 暗夜中,他按住了腰间的手,轻轻执起,放在唇边落下一吻。 身后的人似乎被这点触碰所抚慰,发出了一声轻缓长叹。 “好冷……” 她在自语,又像在催促。 江琮没有任何念头,他如同被引诱至红尘最深处的修行者,只想对妖魅施加一点报复性的惩戒,好像这样就不算太过狼狈。 他俯下身,靠近那处暖热呼吸的来源,轻轻吻了上去。 柔软潮润的触碰几乎立即将他淹没。 在彻底陷落前,江琮默然地想,如果今后注定有苦楚。 那也是他活该。 第76章 驯葱骓 泠琅醒来的时候, 天光已经大亮了。 窗户是开着的,光线穿过青纱帐落在她眼皮上,清而透。 她慢慢爬起来, 只觉得四肢轻松, 头脑舒畅,少女拥着被子愣了会儿神,奇异于宿醉后竟然没感到酸痛不适。 还记得上次在侯府, 她喝了点江琮的药酒后好一番折腾,这次居然平安顺遂、无事发生? 揉了揉眼,泠琅掀开帐帘,去寻水喝。 桌案上正好放着一杯, 伸手一拭,温的,好似才倾倒进去不久。 她端着杯子小口啜饮, 心中在想, 昨晚到底有没有出洋相? 应该是没有的, 仅存的记忆告诉自己, 是她一直在不断找江琮的麻烦。要他剥虾, 把他当马骑,使唤他擦头发什么的,最后还在床榻上拉扯殴打了多回…… 若有人要出洋相,那也应该是他吧—— 这么想着, 门忽地被推开。 青年站在门口, 背靠着光源,身形高大清隽。 见她坐在椅子上, 他似是停顿了一瞬, 接着从容走近, 坐到了她对面。 泠琅搁下杯子,率先发问:“你去哪儿了?” 江琮看了她一眼:“我去问询集市在何处。” 泠琅瞧了瞧天色,不悦道:“怎么都不叫我?白白耽误了上路时候。” 江琮面无表情地说:“这也要我叫得动。” 泠琅顿了顿,试探道:“……什么意思?” 江琮一语不发地凝视她,目光幽而深,十足的耐人寻味。 泠琅被这道视线看得有些慌张,她梗着脖子道:“有屁快放!” 江琮竟然微笑起来,他抬起手,缓缓解开领口。 泠琅大惊:“大早上的,你想做什么?” 江琮笑意未改,为了方便被察看,他偏着脸,只留给对面人一个利落侧面。修长手指拉开衣领,露出大片脖颈和一点锁骨。 他温声:“夫人不妨好好看看,昨晚到底做了些什么?” 泠琅的视线早就不请自来地停留到那上面,只见他脖颈之上泛着片片红痕,有大有小,似红梅落入白雪之上。 最深处,似还在往胸口蔓延。 泠琅张口结舌:“这是我干的?”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91节 江琮反问:“夫人以为呢?” 泠琅说:“可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做了也是白做。” 江琮似是早就知道她不愿认账,只默然拢上衣领:“听起来,好似有些可惜。” 泠琅点点头:“是有些可惜,若你再给我好好看看,没准儿就想起了。” 江琮拿过案上半杯茶喝了起来:“想起来又如何?” “那我就给你道歉。” “夫人气节高坚,竟还有甘愿摧眉折腰的时候?” “大女子能屈能伸,先给我看看。” 江琮闭了闭眼,“给我看看”这句话最近出现在她口中频率之高,几乎已经是脱口而出的自然。 这语气,如同在街边看见只乖巧小狗,可爱狸奴之类的玩意儿,只是随便亲近逗弄罢了。 他忍气吞声:“不成。” 果然,对方摇头叹息:“小气。” 不待回应,她又开始问询集市地点,兴高采烈地谈论起当地马匹种类来。 江琮一边回答,一边不由自主地回忆起昨夜种种。 蜻蜓触水的一瞬过后,他尚沉浸在足以摧毁一切的情潮激荡中,而少女猛然睁开了眼。 她那双波光粼粼的眼睛,就那么直勾勾地注视着他。 来不及有任何反应,下一瞬,她张开嘴,狠狠咬在了他脖颈,几乎让他痛喘出声。 想推开而不得,想离去却不舍。只能任由酒后的少女缠在他身上,胡乱攀附啃咬。她呼吸滚烫,洒落在他皮肤,还偶尔夹着着可爱喘息。 “夫君,你身上好香,像一块糕。” “喉结……我早就想咬这里了,为什么它在动,是不是就想被我这样做?” “王八不是又硬又凉的么,你现在怎么这般热。” “嗯……我压到了什么,你藏了东西在身上?” 最后是如何步履维艰地离开帷帐,他已经记不得了。 客栈早已没有别的空房,他便这么坐在椅上直到天明,一夜无眠。 泠琅满心都是即将去集市购置马匹的喜悦,昨夜种种早就被她抛之脑后,至于面前人的心不在焉,根本无暇深究。 “我八岁就能骑马!” 在去往集市的路上,她滔滔不绝:“塞上的马匹和中原完全不同,更别说这等江南地方……当地人流行一种叫‘葱骓’的种类,高大耐性足,可日行千里,唯一的缺憾便是难以驯服。” “我八岁那年,邻居便得了一头,他们驯了大半个月也不见听话。我贪玩,爬到马背上,它竟直接撞破围栏冲了出去,谁都拦不住——” “当时父亲不在,大人们都慌乱极了,结果过了半个时辰,我自己骑着马溜达回来。这匹谁骑都不好使的葱骓,在我手底下温顺得好似小犬。” 江琮颔首:“夫人驯马之技高超,稍后尽可大显身手。” 泠琅谦虚道:“若是驯夫也能这般简单该多好,同样是葱字辈,怎不见你乖巧听话?” 江琮微笑道:“我若不听话,昨夜谁驮你回客栈?” 泠琅说:“怪不得我今日起来腰酸背痛,似是饱受颠簸之苦,原来是乘了头笨马所致。” 江琮没有回应,他抬手将少女往自己这边轻轻一拉:“注意着点。” 泠琅连忙侧身,避过一个负着大背篓的老妇。 危机已除,江琮并没松手,反而轻巧勾住少女指尖,两只手牵在一处,宛若并肩而行的年轻蜜侣。 泠琅诧异回头,却见青年面色淡然,手指却悄悄捏了她一下。 随即从容指向一处挂了幡的屋舍:“到了。” 泠琅抿了抿唇,就这么牵着他,开始细细挑选起马匹来。 咸城不是小地方,市场马匹种类不少,二人挑选再三,定下两匹健壮紫骊,付了定金,要马商喂足草料洁净刷洗过再来取。 马商笑得脸上全是褶,一匹成年马价值不菲,这二位主顾财大气粗,爽快定下,实在让他小赚一笔。 他点头哈腰地将人送到门口,对方却问,还有没有别的出口。 后门外面有一条长而窄的小巷,不见首尾。 日光仍像昨日一般亮堂,泠琅立在墙下,往长巷深处凝望,那里空空荡荡,没有行人。 江琮于她身后低声:“是那个和尚。” 泠琅没有回头:“除了这一家,还有哪处可以买马?” “出了这条巷往西。” “走。” 两条身影迅疾无声,一闪而过。转眼之间,窄陋小巷中已经空无一人。 泠琅穿得简单,头发只盘起,用绢布加以缠固,没戴任何累赘饰物。此时潜伏在巷内奔跑,只能感受午时软风于袖口穿梭的热意。 她在想,那个和尚,果真是深不可测。 于路上偶遇的时候,他们有马车,距咸城还有一个时辰的路程。而和尚只是在用双足行走,无论如何,入夜之前都到不了咸城。 但当天在客栈,她同江琮进行无聊赌约,打算溜出大堂后折返,却见到后院有青灰色的身影一闪。 她当时其实已经看清,只不过心中尚有疑虑,不敢确定。 后来在丰台楼上喝酒,她酩酊大醉,只能被江琮背着走,如此松懈疏忽,果然引得那人远远缀行。 只是缀行,却并不动手,他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乃至于今日,他们出门买马,和尚又神出鬼没地跟了上来,或隐在店铺之后,或藏于摊位之间。人群熙熙攘攘,吵闹纷杂,若不是她一直留意,还真不能察觉。 这可太奇怪了,泠琅确信自己绝对没和圆头和尚打过交道,是她先在比剑大会上注意到他长得俊,好似身手也不凡。 怎么到头来,反倒是人家暗中跟上来了?双方在无形之中还有这等奔赴默契? 想了一路,直到骑上新的马,匆匆忙忙奔出城门,行了几里地之后—— 泠琅才放缓速度回首。 她对江琮说:“我和他还挺有缘。” 江琮骑的是一匹白马,这颜色其实并不方便作奸犯科,只不过它体能最佳,耐力最好,便被选中。 他纠正说:“不是你,是我们。” 泠琅笑了一下,她紧盯着他神色,慢慢地说:“不是我们,是你。” 江琮意味深长:“我不认识他。” 泠琅微笑:“我也不认识他。” 简单的话说到这里,其中的试探已经不言自明。 又一阵热风吹过,卷起地上尘土。二人勒停了马,于生着高木的古道上静静对视。 泠琅说:“我昨夜带了刀,醉得不省人事,你两手空空……但他没有选择动手。” 她作出判断:“他认识你,知道纵使这样,你也有本事周旋,所以他按兵不动。” 江琮低声说:“或许他根本不愿意动手,只是想远远跟着罢了。” “远远跟着?然后呢,你我二人有谁值得他这样做?”泠琅策马逼近他,“是几乎无人知晓的刀者之女,还是树大招风的京城分舵主?” 江琮默然片刻,只轻声重复:“我不认得他。” 泠琅却忽然安静下来。 正午的风热而厚重,蝉鸣充斥于天地之间,聒噪无尽。 在这一声一声的鸣声之中,她慢慢抬手,触到背后冰凉柄身。 长路尽头,立着一个人。 青灰布衫,面容沉静,一手结印,他恭敬而沉默地候着。 像是等候多时了。 第77章 古道遇 僧人立在三丈之外。 泠琅手指已经握住柄身, 却并未将刀抽出。 隔着亮到几乎发白的日光,她同道路另一头的青灰身影对峙。 他面容平静,甚至有几分安详, 仅看上去, 并不像是沾过多少血腥。这个和尚很合适出现在农家栅栏外讨斋饭,而不是挡在她去路之上。 去路,而不是来途。 那两匹付了定金的紫骊只是障眼法, 泠琅和江琮从后门小巷离开,东拐西绕,从另一位马商处购马之后火速出城。即使这样—— 他仍旧在道路前段守候着,好似笃定他们会来。 泠琅觉得很有意思, 她好奇这位出家人观察了他们多久,知道了多少东西;更好奇他如何做到的这一点。 他轻功必定不凡。 在开口问询之前,她回头看了江琮一眼。 风吹动青年眉边碎发, 他表情平淡, 一手拉缰, 一手垂落, 似乎没有半分紧绷。 但泠琅很熟悉他这副模样, 她瞥见他闲散垂落的手指,它其实离剑柄不过两寸。 风仍旧热。 剑和刀都还没有要出鞘的意味。 “从明净峰到咸城——”泠琅对道路尽头的人说:“遇上多少次了?我们倒是有缘。” 僧人垂目道:“小僧法号寂生。”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92节 “不知施主意欲何去?” 泠琅微微一哂,用佛偈答他:“往去处去。” 僧人念了声佛号:“小僧有三个问题想问施主,三句话要告知施主。” 泠琅盯着他, 并不说话。 僧人低眉:“云为何?水为何?天为何?” 泠琅心中一颤。 这九个字她非常, 非常熟悉。 李如海在断崖边面海悟得剑法后,一时慨然激荡, 驱使内力, 于刀鞘之上刻就了这三个问题, 云为何,水为何,天为何。 这是他对自己的诘问,也是对剑意的参悟。如同封印邪魔需要最残酷的咒语,他用这九个字来警醒自己记住此时领悟—— 云为无定,水为善仁,天为广博。 若非必要,不得出刀。 刀者生前践行了他对自己的承诺,而如今这把刀在泠琅手里,那行苍劲古朴的字迹,早已被她用粗粝麻布缠绕掩盖,别人根本无法得见。 这个寂生和尚看起来十分年轻,不过二十四五,难道他还同李如海打过交道? 思绪千回百转,泠琅的反应却很快,她抬起下巴:“那三句话又是什么?” 寂然依旧静立在原地,热风卷过他淡然沉寂的眉眼。 “不可问,不可往,不可留。” 泠琅笑出声,她扭头对江琮说:“所以我一直不喜欢出家人,他们好像都若正常说话,便会疼痛难忍的病症。” 江琮很识时务地跟着抿了点笑,权作捧场。 他淡声问:“请教这位师父,何物不可问,何处不可往,何时不可留?” 寂生又念了声佛号:“所惑不可问,所欲不可往,所求不可留。” 泠琅又说:“你看!他在咒我们事事不顺。” 江琮无可奈何地说:“您一路跟随我们,是意欲何为?” 寂生从容道:“路在心中,并非脚下,小僧未同施主一路。” 泠琅哼了一声:“既然你不在这条路上,那我现在骑马冲过去,也撞不到你了?” 话音刚落,少女双腿一夹,身躯往前一匍,马儿受到鼓舞,立即长嘶着冲了上去! 炎炎烈日之下,一匹高大骏马疾奔而至,马蹄扬起道上尘埃,不过一瞬,已经跃出两丈距离,逼近那人身前—— 寂生纹丝不动,好似他真的站立在另一个时空的驿道上,同这气势汹汹的冲撞不会有半分交汇。 越来越近,泠琅在颠簸中紧盯僧人面容,她惊异地发现,他连眼皮都未抬起,视线一直落在地面,十足的悲悯寂然。 好一个慈悲法相! 半丈、三尺,她已经能清晰瞧见他领口磨损痕迹—— 在即将撞上去的前一刻,少女松手脱缰,腰腹一挺,足尖轻点,于马背上高高跃起。 正午时分漫天泼洒的耀光,终于得以投射在淡青色刀刃之上。 刀锋狠劈而下,划破尘埃,往中间那道岿然不动的身影斩去! 青光霎时被滚滚尘雾吞没,泠琅落地。 如她所预料的,云水刀未捕捉到任何。 没有停下,更无暇四处张望寻找,就地翻滚一周后,她朝着已经奔出一丈的骏马疾掠而去。一个燕子掠池,稳稳落回马背,手拉缰绳,马儿嘶鸣着抬起前蹄停下。 惊心动魄,却无事发生,刀再次悄然入鞘,好似从未亮出过。 少女于驱马回首,隔着尚未停歇的尘埃,只瞧见另一端和她默然对视的青年。 僧人已不见踪影,天地空余无尽蝉鸣。 泠琅气喘吁吁,并不说话,她想自己猜得不错,这个和尚果真有十分漂亮的轻功。 所以她清楚,现在全无追赶的必要。 四周是莽莽苍野,他想跑出多远,躲到哪里,全凭他自己愿意,他们很难寻见——更何况,她明白他绝对还会出现。 即使是装神弄鬼,他也应该有装神弄鬼的目的。 江琮来到了她身侧:“他轻功不俗。” 泠琅说:“你可看清了?” 江琮颔首:“提气于外,纵尘为梯,是踏尘踪。” 泠琅意外道:“这不是早已经失传了吗?” 江琮柔声:“世人也说入海刀法失传了。” “早知道就让你打头阵,我在后面看……” 泠琅叹息道,“错失开眼界之良机。” “夫人何必惋惜?那圆头和尚必然还会再来,到时候再好生看着罢。” 二人复又策马,挑着有树荫的地方走,彼此断断续续地说话。 泠琅悠然道:“我刚刚也有一处发现。” “夫人请讲。” “不告诉你。” “……” “除非你同我说,你为何认得踏尘踪?玉蟾山上第一晚,你又如何一眼瞧出我的刀法?” “过去这么久,现在才问。” “我问过,只是你不说。” “夫人如何笃定我现在就会说?” “那你会说吗?” “……会。” 泠琅迟疑道:“胡编乱造的不算。” 江琮温声道:“若有谎报,此生不顺。” 泠琅微微一笑:“若改成此生不举,可信度勉强高一些。” 江琮顿了顿,轻咳一声,将视线转到一边道:“青云会的每一处分舵,资产都是传承的,上一任搜罗记载的东西,会留给下一任获得——” “夫人也去过京城分舵地下据点,那器械库不过是资产冰山一角,暗道另一端,还有数之不尽的药材秘籍之类,可供成员取用。” “而在最里面的密室之中,藏有只有历任舵主才能翻阅的东西……我上任之初便已经看过,里面记载了皇室秘辛,传奇人物事迹,绝世武功特性等等。” 泠琅讶异道:“那上面竟然记着有入海刀法?” 江琮颔首:“刀者名满天下,他自然会被搜罗在其中。” 泠琅喃喃道:“难道你们十二个舵主,人人都晓得云水刀是什么模样?” 江琮低声:“并非如此,十二分舵互相独立,这些东西并不共享。” “你的意思是,那是上一任京城舵主记载流留存的?” “正是。” “那上面还有什么好东西?” “很多,多到列举不完。” 泠琅话锋一转:“什么样的人能进青云会?” 江琮微笑望于她:“夫人想知道?” 泠琅吹了声口哨,凝望远处天际:“你今年才二十就能混成舵主,我这么厉害,好歹也能拣个左右护法做一做。” “青云会没有左右护法,不过以夫人能耐,做个舵主确实不难。” “怎么讲?” “上一任舵主死了,自然就会有空缺。” 泠琅猛然勒停马匹,她回过头盯着江琮:“什么意思?” 浓绿深林中,青年朝她轻笑:“意思就是,杀了我,夫人便能当上京城舵主。” 两匹马儿互相贴近,亲密地蹭头嗅闻,马背上的两个人凝望彼此,却是迥然不同的静默与克制。 “九夏和三冬认得你,他们是青云眼,是证明与联结,只要他们知道我被你所杀,青云主便会来找你,届时,我能看的东西,你也能看。” 江琮声音很低,仿佛只是在平静阐述:“我知道的东西,你也能知道,我背负的任务,自然也落到你身上。匕首、春秋谈……你不是一直在打听这些吗?” 他倾身靠近,抬手捻起她散在肩上的一缕发,口中似喟叹,又似在蛊惑。 “只要杀了我,那些事情你尽可以自己去打探……有了青云会的力量,很多东西都会变得简单。” 那缕发被他用指尖轻绕,而后别进她发髻之间,青年眼神专注,语气和动作俱是温柔。 如果忽略话语内容,倒好像是年青公子向心上人询问喜好,好讨佳人欢心。 泠琅捉住他欲收回的手:“你以为我不敢?” 江琮从容回应:“有什么事是夫人不敢的?” 泠琅毫不躲闪地同他对视:“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就算此时九夏三冬不在,但我事后自然可以提着你的头回去给他们看——” 她猛然贴近他,二人呼吸只在咫尺:“你怎么敢让我知道这个?” 江琮看着她湛然明亮的眼,那只被紧攥住的手微微一动,顺从而亲昵地缠上她掌心。 他低笑着和她十指轻扣:“那夫人要不要动手?” 话音刚落,少女拽着他的手,一个翻转腾挪,已经落到他身前。 她将他按在马背上,一只手尚和他温柔缠绵,一只手却扼在他咽喉边。 江琮没有任何反抗,他便这么被顺利压制,双眼倒映出少女居高临下的身影。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93节 他轻喘着等待她下一步动作。 泠琅和他对峙片刻,终于也笑了起来。 她慢慢倾身:“我不至于这般傻,在有个莫名其妙的和尚随时会出来的情况下和你打架……要杀你,回京城有的是机会。” 江琮喉结滚动了一下,她发丝落在了他脖颈上。 “但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夫君是如何当上的分舵主?” 泠琅伸出手,不轻不重地点在他喉结上,“也是这样,将上一任杀掉的吗?” 第78章 胭脂花 少女表情很淡, 她收起恶狠狠的力道,只用指尖漫不经心地轻点对方喉结,光滑甲缘划过, 如同蝴蝶轻颤翅叶一般痒。 她毫不理会青年的深晦眼神, 另一只手甚至依然同他亲密无间地纠缠,呼吸落在他前襟,是她在低声问询。 “上一任舵主, 也是这样被你杀掉的吗?” “夫君,你十三岁那年落水染病,那是几岁学会的剑?” “又是几岁杀的第一个人?” 江琮已经闻到她指间芬芳,清新香涩, 他微微侧过脸,用鼻尖轻蹭她袖口。 “想知道的这么多,我该先讲哪个?”他低声叹。 泠琅慢条斯理地收回手:“慢慢说, 我们有会有很长时间。” 她直起身, 淡淡俯视下首的青年, 马背上没多少位置, 她其实正坐在他腰上。 也能感觉到, 单薄衣衫下,或紧实或正绷着的肌肉。夏天还是太热了,她想,这个人最近身上总会有这种不动声色的热, 虽然面上还是同样的静。 像岩浆于冰川之下缓慢涌动。 第一声雷从天边滚过的时候, 他们打马离开了那片密林。 下一站是夔州,从咸城取官道, 需要三天, 在天黑之前, 他们必须赶到下一处可歇息的小镇。 而在雨落下之前,他们得找个地方避一避。 夏天的雨最爱开玩笑,你以为它气势汹汹,其实只停留那么一会儿,你以为它心血来潮,结果一连三天都是淅淅沥沥。 在野外逗留不会是什么好选择,马蹄与古道上接连响起,清脆迅疾,发丝和衣摆俱在漫飞。 泠琅挥出一鞭,并未落到实处,只在空中爆出个鞭花。骏马霎时扬开四蹄,更奋力地一路疾驰而去。 雷声又响一遍,空气中的潮腥愈来愈明显。 雨迟迟没有落下。 绕过一处险峻峡谷,天色更加暗淡,墨云愈来愈浓厚,阴沉沉地几乎要倾碾而下。 在这种时候,旷野之中反而显得殊亮,泠琅扭头望向身后江琮,二人在怪诞天象下对视了一眼。 回过头,泠琅忽然想到,他这些年少有出门,竟然能把马策得这么快。 “我从前也过过几天正常日子。” 这是他在熹园时候的原话,现在想起来,内容颇为虚假,只有话语中的淡淡惆怅十分真实。 这场雨果然同其他夏雨一般喜爱开玩笑,雷声滚过五六轮,天色已经沉到不能再沉。 泠琅抄着手,和江琮并肩站在某处无人野庙屋檐下,两个人没有交谈一句,就这么默然瞧着乌云下的旷野。 终于,第一滴雨滴晕湿地面。 雨声一瞬间便从无到有再到响亮,天地间飘着茫茫雨幕,雨打着头顶青瓦,将所有感官都氤氲得模糊不清。 看不真切,听不清晰,就连彼此或明或暗的眼神,也无法辨得分明。 好似只有在这样铺天盖地的骤雨中,有些话才能被安然讲述。 江琮看着檐下雨线:“我第一次杀人,就是在这种天气。” 泠琅静默一瞬,说:“很巧,我第一次杀人,也是在这种天气。” 江琮极淡地笑了一下:“的确很巧——但你和我或许不太一样,我杀的那个人,被我称为师父,他教会我用剑,他是上一任分舵主。” 泠琅顿了片刻:“你以前说,你师父已经不问世事了,原来是早就死了?” “死了,自然不能再问世事,”江琮轻声说,“我过去常常出入禁城,同二殿下及若朝一起玩,十岁的某一天,我遇见了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人。” 他的表情非常平静:“一个在皇宫里,可以带着剑自由行走的人。” 这句话很妙。 那里有重重侍卫日夜把守,女帝身边还隐匿着七名顶尖暗卫,皇宫其实不缺带剑的人。 但那里绝对没有能用自由二字形容的人,天底下最富贵的地方,从来就和自由无关。 江琮很早就明白这一点,即使是帝王的女儿,也不能选择今天穿什么,傅蕊喜欢淡粉,但她五百件裙衫中从来没有粉色,因为女帝说,这是轻浮媚人的色彩。 它可以供世间任何人喜爱,但绝不该出现在傅家的女儿身上。 这其实没道理,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同你穿黑还是穿白并无关系。 但江琮知道,帝王的后代是注定要活给天下人看的,所以他不会傻到提出疑问。 在傅蕊把傅彬送的桃花绢翻来覆去的看,最后却扔进火中烧掉的时候,在傅蕊一边疲惫地笑,一边问他长安街道是什么样子的时候,他都不会觉得奇怪。 一开始,他们的玩伴并不止这么点人。 但到后面,那些或胖或瘦的男孩女孩都不再来了,连同着他们的族人,一同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留存下来的只剩淡红色的血迹,和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的传言。 “狡兔死,走狗烹……如今地位稳固,圣上当然会除之而后快了。” “如今京城里只剩城东那家了,那两位可是一刀一枪陪着打过来的,难道最后也会这种下场?” “兵权早被夺了,但声名还在,我看是迟早……” 这些话,传到江琮耳朵里,也能传到别人耳朵里。 那一天,傅彬忽然对他说:“你以后不要进宫了。” 江琮问:“为什么?” 傅彬认真地说:“阿蕊说,你再进来会有危险,容易被捉住。” 江琮说:“为什么她要你来转告,不自己说?” 傅彬上前推了他一把,在跑开之前,男孩恶狠狠地说:“反正我告诉你了,以后你不要再来和我们一起!” 江琮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转身慢慢离开。 午后的御花园没有什么人,或者说,偌大的禁廷之中除了各个关卡的护卫,很少能看见人。那些摇着小扇悠然闲逛的妃嫔,已经是前朝的事。 他在不知道是胭脂还是栀子的花丛中胡乱走着,并不以寻得出路为目的,他觉得傅彬的表演有些拙劣,是一眼就能看出的虚张声势。 江琮知道,他只是想让自己怪罪他,以后不来这里,也不会觉得伤心。 但他依旧感到烦闷,直到一个人挡在他去路之上。 那是个男子,很高,很白,穿着粗衣,怀中抱着一柄剑,不说话的时候很老成,但笑起来又显得十分年轻。 他低下头冲江琮微笑:“小孩儿,我见你在花园中绕了八圈半,是迷路了?” 江琮说:“我没有迷路,而且我只绕了六圈半。” 男子笑得更深了些:“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你知不知道,这个园子早就荒废了,现在是我的地盘?” 江琮终于感到意外,他觉得在皇宫敢说“我的地盘”的人脑子多少有点问题,他看了男子一眼,打算绕过这人离开。 男子却飞快地伸手,江琮腰上一空,他低头,发现自己的玉佩被偷了。 它是十岁生辰礼,上面刻了个琮字,是那不着调的老爹花了小半个月雕成的,虽然江琮并不是很喜欢,但也不想让它落到个莫名其妙的疯子手里。 他冲男子说:“还给我。” 男子伸出手臂,将玉佩坠到他眼前,一摇一晃。 “想要,就自己来拿。”他笑得如稚童般顽皮。 江琮觉得有问题,他谨慎地说:“那你不许动。” 男子只说:“我的双脚不会动。” 于是江琮抬手去抢,咫尺距离,那玉佩却从他指间轻易溜走了。 再抓,它便如同有了活性的蝴蝶,在空中游弋躲避,他试图去扑,它却翩跹地更远。好几次擦指而过,已经感受到微凉的温润,却也一无所获。 少年气喘吁吁地停下动作,他问:“你是变戏法的?” 男子却把玉佩交道他手中:“差不多吧。” 江琮重新挂好,抚平了衣摆褶皱,才直起身来说:“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能带着剑到处走?” 男子耐心地说:“不是已经说了吗?我是个变戏法的,这把剑只是个道具,算不得真——哎?” 他的笑容转为慌张,因为少年忽然扑上来,一把抽出了他腰上的剑。 午后的风燥热沉闷,无人看管的花园里,所有枝叶都在疯长。 少年捧着那柄武器,怔忡地出神,他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剑,像月光凝了一段在剑身,有着淡薄的清凉。 男子在旁边站着,并未阻拦,很明显,他其实为这柄剑自傲,所以他不介意别人用这种眼神注视它。 少年说:“你骗人,这不是道具。” 男子笑了:“你怎么能断定……” 他忽然笑不出来,因为少年忽然抬手,在剑锋上飞快地一划,动作迅疾到他来不及阻拦。 “这是真的。”对方向他展示自己的掌心,殷红血珠,一点点从白皙肌肤上透润出来。 少年的话还没说完:“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男子觉得不妙:“江远波和黄皖的儿子?” 少年点点头:“你教我藏玉佩那招,还有之前你是如何从屋顶上落入花园?这个我也想学。” 男子瞪眼道:“你是不是太不客气了?”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94节 少年继续道:“我还想学剑术,你的剑这么漂亮,难道不会用?” “如果我不教你呢?” “我就出去同陛下说,花园里有个不认识的男人持剑伤了我。” “哈哈,你以为我会怕这个?” “那我天天往这个花园来,让你的地盘不得清净。” “你这小子——”男子脸上露出恼火,但很快又笑了起来。 “教你,倒是没问题,但你为何找我?”他问,“难道黄皖不让自己的儿子学剑吗?她自己都很会用枪。”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他们不让我学这些……不只是剑。” 这话听起来十分莫名,男子却了然:“因为你们担忧那件事……也就是刚刚那个小胖墩同你说的事。” 男子悠悠然道:“这个,你倒是可以放心,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就算那天真的来了,仅凭你自己,也没有办法。” “若是出于这个目的来学,便算了吧。” 少年抿着唇,似乎不愿意接受这种拒绝,那对黝黑的瞳孔,透露出不声不响的倔强。 男子望着那双眼,鬼使神差地说:“除非——” 少年立即盯着他:“除非?” 男子已经开始后悔,但他硬着头皮道:“除非,你用这柄剑,能在一炷香之内刺中我。” “你有飞檐走壁的本事,我怎么刺的中?” “我不用那些,也不跑远,就在这从胭脂花旁边。” 胭脂花,少年默默地想,原来满院子嫣红泛紫的热烈花卉叫胭脂,同它名字倒是相称。 他答应了这个条件,在燥热的、没有蝉鸣的下午,不断向男子发出攻击。 用那柄漂亮到令人目眩的剑,笨拙地挥舞刺砍,远远超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少年用这个下午,记住了胭脂花的名字与味道,当它的汁液侵染在衣衫上的时候,有一种刺鼻的草类芬芳。 最后,目的也达成了,男子承诺,一个月可以来找他三次,就在这里。 男子还说了什么,似乎在感叹他的倔强,抱怨他弄脏自己的衣服……江琮听不清也记不住。 因为日光太烈,他半跪在地上,喘地停不下来,有一种类似于中暑的晕眩感。 这种茫然不真切的虚幻感,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学会了用剑,也能轻易地从屋顶跃入花丛深处,西京再没有能挡得住他的高墙。 男子说:“我见你的第一面,就知道你是个天才。” 说这话的时候,他双眼已经被挖出,只剩两个黝黑窟窿,并不能看见自己生平唯一的弟子刚刚是如何挥剑。 但他还是这么夸赞了,温柔而骄傲地。 “天才,是不会在该挥剑的时候手软的。” “杀了我,然后保住你父母的性命,你一开始的目的不就是这样吗?” “快些动手,让我看看你到底配不配得上做我的徒弟!” 那个残酷的、令人眩晕的夏日,击穿了少年的身体,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的生命中还残留着余韵。 他在那样的人生中愈发沉默,直到这一天,他竟然能有一个机会,把同样的问题抛给另外一人。 一个充满着野心和坚定的,他为之深深着迷的人。 而她的答案无论是什么,对他而言,都是一种救赎。 第79章 无人说 这是一间人迹罕至的野庙, 狭窄破旧,红绸已经褪色挂满灰尘。 唯一的神像也早就面目模糊,辨认不出是山神还是道君, 只余一双悲悯眼, 静静俯视着无意停留的过客。 满世界都是风声雨声,水雾将万物轮廓都溶解,天地无色。 有些故事, 的确只能在如此混沌时刻才能说明。 至少江琮是这样。 那些晦暗在心中堆积太久,他早就失了讲述的兴趣与力气,关于那个开满胭脂花的荒废庭院,关于那场同眼下十分相同的夏日暴雨。 雨在下, 室内很暗,这使得那人身上的鲜血与伤口,都不再触目惊心。 而他提着一把特别的剑, 站在剑的主人面前, 剑尖流淌着的, 是对方的血。 男子在笑着感叹:“你的手发抖, 为什么?你已经刺了三剑, 一剑都没有刺中。” “还记得我是怎么教的?敌人在前,便没有犹豫的余地!你在做什么?” “刺啊!” 少年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闪电划过,霎时映亮周遭, 短短一瞬, 他看清了男子的身体。 断臂、残眼、以及洇染了半个身躯的暗红。 男子仍旧在质问,即使口中不断涌出的鲜血让他说话更加费力。 “杀了我, 砍下我的右手, 那个人会找上你, 你是我选择的继任者,能顺理成章地得到一切。” “还站着干什么?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事情走向最坏的地步?” 纷杂凌乱的雨声中,隐约有一声短促的呜咽。 男子忽然安静,他慢慢地笑起来,狰狞神色褪去,他又成了夏日花园中那个狡黠自由的陌生人。 大多数时候很老成,笑着又十分年轻。 他轻声问:“你哭了?” 没有回应,只有雨声不断回荡,这已经是回应。 男子慢慢地说:“人的一生总会有这种时刻——剑在手里,不得不挥斩,即使并不舍得。” “知道该怎么做吗?”他露出一丝笑,好像回到了往常,那无数个刁难戏耍弟子的情景。 “很简单,只要将不舍也一并斩去。” “做到这一点,这世上便不会有能难倒你的东西,持剑者永远不需要犹豫,只要不断挥斩,再挥斩。 “优柔寡断,是我这样的下场,你也看到,这并不好看。” 如同印证他所说,雷声轰隆,又一道闪电撕碎苍穹,少年看见,他胸口的血更加深浓了一些。 “带着我的手,等待他来找你,你身上有了同样的毒,她便不会再动手。” 男子温柔地说:“世上只有一个人,和她最看重的女儿有相同病症,她怎么会舍得让你死?” “除了这柄剑,这是我最后能给你的东西,动手吧。” “好孩子……让我看看你的决心。” 雨停歇之前,少年到底证明了自己的决心。 他杀死了教会自己用剑的人,当那个人彻底闭上眼的时候,世界忽然离他很远。 连带着那些隐瞒快乐的夏日,一同抽离了少年身体,离他远去了,并且无人可说。 他没有接受男子最后的礼物,那柄漂亮的、如同月色凝结而成的剑,被他折断在暴雨中,连带着满腔空荡到绝望的心绪。 持剑者永远不需犹豫,只需挥斩,再挥斩。 那一年他十三,从第一次举起剑到第一次杀掉人,不过才三年。 这不是多复杂的故事,但要把它讲出来,还是有些难。 他原本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再说,但在这似曾相识的倾盆大雨中,他忽然有了重现它的勇气。 或许是因为,那句“巧了,我第一次杀人,也是在这样的暴雨天”—— 实在太过动人。 他没见过太多动人之物,那些归属于美好的东西早就远离他的生命。所以如今为这点无声巧合而叹息,实在不能怪他。 她就这样站在这里,怎么能怪他。 少女沉默了很久,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长。 她没有点评或是感慨,也没有说一些类似于安慰的话,那些即使动听,也不合时宜。 “十三岁,”终于,她轻声说,“我第一次杀人也是在十三岁。” 青年垂下眼笑了:“这样吗。” “确实很巧。”他轻声说。 雨还在下,他们的确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交换一些故事。 “我带着刀,离开了塞上,想着去中原或是江南——总之一定要远远地离开,像父亲生前叮嘱的那样。” “然后,嗯,之前那个和尚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江琮说:“云为何,水为何,天为何。” 泠琅看了他一眼:“你记性真好。” 江琮轻声:“夫人过奖。” 泠琅伸手,接住檐下雨水,任凭冰凉液体从掌心滑过,将某些不可名状的情绪也一并冲刷了。 她说:“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云为无定,水为善仁,天为广博。” 江琮平静地注视她,对她知晓这个答案,并不感到意外。 泠琅收回手,叹了口气。 “这是刻在云水刀刀鞘上的三个问题,是我父亲的体悟……对入海刀法的体悟。” “无定,即来去自由,没有拘束。善仁,是因其利万物而不争。天空浩大苍茫,能容纳前二者,是真正的广博。”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95节 “这些话是不是很耐人寻味?像什么禅语佛偈似的……一个刀法绝世,又能有如此境界的刀客,能被世人用侠字相称,也是情理之中。” “我一路南下的时候,也是想这样做的,用他的云水刀,去践行他的侠道——” 但世事总不会随人愿,尤其对于一个初出茅庐,未见过什么世面的女孩儿。 她实在是太年轻了,怀揣着绝世名刀,又一身顶尖武功,以为能凭着父亲的训诫安稳活着。 人们好奇地打量,问她从哪儿来,父母可还在,为何孤身至此。 她展现出了这个年纪难以实现的冷静,谨慎恪守,绝不招惹是非,更不贸然出手,那把泛着青幽光华的刀刃,还没得到过出鞘机会。 她那时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像那句充满了无限禅意的话语一样,像那位背负了太多传奇的刀客一样,慈悲,淡泊,从未错杀一人,克制到极处。 他是天下人的英雄,更是她的,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他身上那份淡然,她崇拜于此,并且拼命想效仿。 但这很难。 善意的问询,和恶意的试探,她一开始就能分清。甚至明面上的嘲讽与刁难,要忍下也很容易。 叫人痛苦的,是一些引而不发的恶意。 一对老夫妇,慈眉善目,穿着粗布青衣,看她的眼神充满温柔与怀念。 他们说,他们曾经也有个孙女,如果还活着,也该像你这般大……天杀的哟,你这个年纪的孩子,怎么一个人走了这么远。 他们还说,这雨还会再下三四天,何必急着上路?不如在此停留歇息,等雨停再离开。 温暖的被褥和干净的清水,以及絮絮叨叨的关怀,很轻易让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卸下防备。 十三岁的李泠琅睡着了,破天荒的,梦里没有重现那个热烈如烧的傍晚,她没有推开虚掩着的门,也不再看到一具熟悉的身体安静在躺着。 她很久没睡得那么好,以至于转醒时,一时没分清眼前是不是另一个噩梦。 双手被缚着,身体没有衣物遮蔽,四肢酸软得使不上一丝力气。慈眉善目的老人依旧慈眉善目,说的话却全然不同了。 二人站在她面前,那柄在她手中还未出过鞘的刀,被他们掂着,一下一下地晃。 “小丫头,这把刀哪儿来的?” “嘻嘻,老身当年吃了李如海的亏,这把刀就算化成灰,也能认得。没想到隐居在此,还能再碰见。” “他是你什么人?说!” 女孩儿眩晕着,颤抖着,几乎什么也说不出来。 鞭子抽到身上,巴掌也不断落下,她如同被吓破了胆,无法讲述成句话语。只偶尔在口中重复:“云水……刀法……” “这是被吓傻了了?倒是不急,这个样子能跑到哪儿去。” “呵呵,慢慢磨,我就不信撬不开她的嘴。” 这样的审讯持续了两个昼夜,在几度濒死又苏醒之后,她隐约听见窗外的雨声。 他们没有说错,这场雨果然会下很久。 暴雨时刻能掩盖很多东西,比如她逐渐清醒的双眼,比如几乎要断开的绳索。比如她悄无声息地站起,来到昏昏欲睡的看守者面前。 雨天实在是太暗淡了,她高高抬起的、持着瓷片的双手,都没能被投下一道影子。 这是一场没什么看头的战斗,毫无技巧,毫无套路,所有的只有野兽般的搏斗和挣扎。 她用瓷片,不断扎入对方的血肉,也用口齿咬掉了耳朵和手指之类,当那柄刀重新回到她手中时,也只是不带章法地去挥砍。 那慈善的眉眼被寸寸斩碎,农舍的主人已经再不能称之为人,更像一团没有生命的肉泥,或是尘土。 女孩提着她的刀,赤身走入雨中,雨水冲刷过她满是血痕与伤口的身躯,也将那行字洗得更为清晰分明。 云为何,水为何,天为何。 云也好,刀也好,那是别人的体悟,是别人的侠道。她无需踏入同一条河流,前方是无尽旷野,她应该找寻自己的路途。 是刀者的女儿又如何,云水刀在她的手里,该如何挥斩,何时挥斩,全凭她自己的意愿。 那行字被自那时起便被掩盖,她不需要前人的感慨,来限定自己的人生。 她在雨中站了很久。 而这铺天盖地的雨声,也将回响在余生每一个想要出刀的时刻。 “你知道我把他们砍成了什么样?直接用来包饺子也是可以的,若我父亲看到,一定会叹息三天。” “这形容有些特别,我今后看到饺子定然会想起。” “嘁,你还用吃饺子?每天喝喝茶就能活着了罢。” 他们对话的语气轻快平常,而雨也要下尽了。 光亮从云缝透露出来,空气中有种沉甸甸的湿润,满世界都有泥土与青草的芬芳。 借着雨后第一缕光,他们不约而同的转过头,眼神在交错后微微停顿,却没有立即分开。 风清新而舒缓,草木在安静生长,万物都是崭新的姿态。 凝视着彼此的面容,谁都没有说话,但谁都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 他们用一场急雨的时间,交换了本以为不会对任何人说起的心事。 怎么会这样?但它理应是这样,没人能说清楚缘由。 泠琅别过脸,她对满地湿润说:“该走了。” 身后的人低声回应:“嗯。” 第80章 颤悸药 踏着一路泥泞, 天刚擦黑时,二人抵达了一处镇子。 无名的江南小镇,人们并无过多活动, 这个点已经各自关起院门来歇下。街巷空旷, 只有马蹄达达地响。 镇上仅有的客栈内,小二见有人来,也不过是掀起眼皮懒洋洋地睨, 并无殷勤招待的兴趣。 泠琅站在柜台前客气道:“劳烦,我们要住店。” 小二扯下墙上木牌:“客官要多少间?” 泠琅微笑:“你猜猜应该是多少?” 小二便又认真打量片刻,说:“两间。” 江琮默不作声。 泠琅说:“猜错了,我们只要一间。” 小二毛笔蘸墨, 刷刷地写:“您二位是夫妻?” “不像?” “不像。” “怎么?” 小二拿了钥匙,步出柜台,往二楼走去:“就是……瞧着有些生疏, 像才相识不久。” 泠琅跟在后面, 她悠然道:“难道才相识不久便不能做夫妻?” “这倒也是。” “我瞧着你也不像个店小二。” “哈哈, 客官何出此言?” “你拿笔的姿势很少见, 不像在书写, 倒像在刻字。” “您眼力真好,我本不是小二,这客栈主人有事出远门,我来代他看几天店。” 门被推开, 小二率先走入暗沉室内, 点亮了灯烛,映亮周遭简单的陈设。 泠琅说:“我们奔波一路, 还未吃东西。” 小二一边帮忙开窗, 一边道:“现在店里东西不多, 还有半只鸡,一点时令菜蔬。” “那你随便看着弄点。” “好嘞,您二位请先歇着。” 小二留了壶热茶便走了,门一关,只剩一对才认识不久的生疏夫妻在桌边坐着。 泠琅说:“这小二有点意思,他刚刚开窗,竟连插销都找了半天。” 江琮颔首:“他握笔也的确有些不寻常,拇指在下,食指后缩。瞧着倒像——” “倒像?” “倒像握惯了某种淬毒的武器,为防粘上自己的手,才用这种姿势,已成自然。” 泠琅扭头看他:“你今晚睡得着吗?” 江琮和她隔着烛火对视,他其实昨晚也没有睡着,但并不想让罪魁祸首知道。 他轻笑:“尚可。” 泠琅也笑:“我也尚可。” 说是尚可,小二把饭菜端上来时,二人谁都没有动作。 泠琅说:“你怎么不饿?” 江琮温声:“我吃茶便能过活。” 泠琅呵了一声:“出息。” 她抬臂,变戏法儿似的从袖子里摸出个纸包,借着灯火,将其小心拆开—— 露出一根针。 它比通常绣花的针要略粗些,泛着幽幽银光。 江琮莞尔:“夫人竟随身带着这个?” 泠琅将针尖转动一圈,细细打量其色泽:“这还要托夫君的福。” “嗯?”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96节 “是那日在底下分舵兵械库选的。” “怎么选了它?” “那时怕你暗中行些龌龊手段。” “现在就不怕了?” “现在大不了一起死。” 江琮看着少女将银针谨慎地探入汤羹中,他含笑道:“生同裘,死同穴,听着倒是不错。” 泠琅将饭菜一一试过,不放心,又重复了遍确认无误后,才道:“哪里不错?埋在地下还得被冻炕头。” 江琮柔声:“夫人不是喜欢冻一点的吗?” 泠琅分汤的手一顿,她想起那日在狭窄闷热的车厢内,自己如何拉着他的手不松开,反复在脸颊上贴紧磨蹭,以汲取一丝凉意。 当时贪凉,想做便这么做了,甚至觉得再往脖子上蹭蹭也是无妨的。但如今这么猛然回想,怎么叫她顿生不适来? 她抿了抿唇:“咳咳,这,酷暑时节固然是好,但冬天还是叫人难以忍受——” 话没说完,她觉出不对,这话说地好像她还会跟他缠缠绵绵又一年似的。 对面青年但笑不语,那双清清润润的眸子将她睇着,在暖黄光焰下流转着琥珀般色泽。 泠琅喝了口汤,又喝了一口,感觉虽然晚风徐徐,夏夜渐凉,但心头仍漫上丝丝热度来。 江琮也抬手喝了半碗,二人一时无话,就着蝉鸣虫响,将一桌简单菜食用了个七七八八。 晚些时候,小二扛来热水和浴桶,这动作倒是熟稔许多,泠琅默然瞧着,发现他连水花都没溅出半滴。 小二离开后,泠琅用银针将水也试了一遍,才放心入水。 将身躯浸入温热之中,她闭上双眼,背靠浴桶,惬意长叹了一口气。 “进镇子这一路,倒没瞧见那个和尚。” 隔着一层薄薄麻帐,她同留在外面的江琮说话。 他声音传来,听着很平静:“路上下了雨,他很难跟上。” “哼,他现在必然以为我们被吓得魂不守舍、战战兢兢,唯恐他在什么时候钻出来。” “却没想到夫人气定神闲,喝了三碗汤不说,还能洗个澡等他来。” “你自己不也喝了?”泠琅拨动着水花,冷笑道,“我巴不得他来,最好早点来,我琢磨了一路,已经想出不下十个主意,让他再不能那般逃之夭夭。” “这个店小二也一样?明知不对劲,也不拆穿。” “拆穿做什么,他们想找我的事,我还想晓得他们到底要搞什么算盘。” “夫人胆略过人。” 哗啦一声,泠琅从浴桶中站起,草草擦拭了身体,裹上里衣便行了出去。 带着一身腾腾水汽,她站到江琮面前,抱着手道:“我给你留了一半水,还没用过。” 江琮视线落在她半开的衣领,微微凝滞,而后若无其事地滑开。 “夫人有心。”他笑着起身。 泠琅坐在椅子上,将自己包袱里的宝贝们排开,拿起来一一研究。 几个小瓷瓶,两三油纸包,目光落在上面,耳朵却总是支着,往麻布帘后面去了。 清脆瓷响,是打开了什么瓶瓶罐罐?世子在此也要讲究一番么。 窸窸窣窣,是衣物被解下,怎么脱得这般缓慢,半天了还没弄完? 泠琅没有太多纠结,她眼光一动,便落在那片颇为单薄的粗麻布帘—— 一道身影被投射于其上,影影绰绰,却偏能叫她看分明。 江琮并不像他看起来那般瘦弱,这点她一直都知道,但当下这一眼,更让它得到很大程度的佐证。 肩是宽的,腿是长的,臂上线条也利落,腰腹更能用劲瘦二字形容,弧度流畅漂亮,没有一丝多余。 她眼睁睁看着他入了水,接着背靠着浴桶仰头休憩。那枚喉结正巧留下个剪影,像平原上偶尔起伏的小丘,一分不差地落在她眼中。 他似因为舒适而叹息,那小丘便轻轻滚动了一下,泠琅便想起手指按在上面的触感,有些硬,有些颤。 她的心也跟着莫名颤动一瞬,一个激灵,才想起自己竟沉迷美色,误了手头要事。 于是继续埋头钻研毒药暗器,钻研着钻研着,眼神不自觉又想往那边飘。 脑海中出现了青年半掩的衣衫内,腹上整齐排列的肌肉,要是手指抚上去,定会更加紧绷,若指甲稍微划上那么一划,说不定能难耐地发出声喘息—— 泠琅心中一凛,还未勒令自己放下这些念头,那厢又是一阵哗啦出水声。 她僵坐着,并不抬头去看,直到窸窣声响尽,有人掀开布帘走出,来到她身后。 “在看什么?” 微哑的声嗓在头顶响起,江琮微微俯身,将手指按在桌上,饶有兴致地低头察看。 泠琅没有作声,也没有动弹,她闻到他身上散发的新鲜的水汽与皂味,这种气息从后面慢慢将她包裹。 像陷入一个无形的温柔怀抱,她找不出别的形容。 “清明针……嗯?”青年轻声问询,“是在玉蟾山得到的那包?” 泠琅嗯了一声,她感觉到他垂落着的湿发,刚刚不经意扫过她脖颈,留下了点湿润痕迹。 而他恍然不觉,兴趣似乎全在桌上事物:“这又是什么?瞧着像毒药。” 泠琅答得飞快:“顶级蒙汗药,也是在底下分舵拿的。” 青年低声笑:“顶级蒙汗药……他们取名都是这种路数。” 泠琅就指着其他东西:“还有无敌解药,难忘毒丸,至尊剧毒飞镖……” 江琮又笑了几声。 泠琅闭了闭眼。 她感觉到,那缕湿发落下一滴水珠,顺着她脖颈一路滑下,深入半个脊背,最终消弭在尾椎附近的肌肤之上,留下难以言喻的酥痒。 江琮终于站开了,她也一声不吭地开始收拾东西,唇抿得紧紧的,好似十分严肃。 实际上,她之感觉身体全是那滴水珠留下的余韵,如影随形,丝丝缕缕地将她感官缠绕。 这是怎么了? 直到躺入榻中,她望了帐顶半晌,这莫名颤悸都未曾消退。 反而因着身侧人的体温,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黑暗中,她翻身坐起,一把掀开了江琮的被子。 江琮反应很快:“怎么——” 剩下话语被生生咽了回去,因为一只手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扯开了他衣襟,覆在他胸腹之上。 她摸得毫不客气,甚至还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在他制止之前,又飞快地收回了手。 江琮默然拢好衣领:“夫人这是?” 泠琅咬牙道:“你今天身上一点不凉,自己没发觉?” 江琮顿了顿:“不止今天,这几天都是这般。” 泠琅呼吸急促起来,她抓住江琮的手,往自己脖颈上按去,不等对方说话,她恶狠狠地说:“那天杀的店小二,竟然在浴桶里放了药!” 江琮手指被迫着感受她脖颈间暖烫柔软的肌肤,他低声说:“怪不得没检查出来。” 泠琅冷笑连连,甩开他的手爬起来:“我行走江湖数十载,还能被区区媚药弄倒?” 江琮说:“夫人二十生辰都没过,何来行走数十载?” 泠琅披上外袍:“这等腌臜手段,我倒要问问这人到底图什么。” 江琮在榻上默然:“夫人,右衽。” 泠琅胡乱理正衣领,点上灯就要去拿刀:“我今天不把他砍成饺子馅儿,我就不姓李——” 江琮低笑:“夫人,刀不在那处。” 他身形一动,出现在少女身后,长臂一伸,将刀柄递入她手中。 “夫人——” 他声音比之前更哑,带着未醒的倦意:“你的脸好红。” 第81章 露时吻(上) 泠琅的手被江琮覆着。 他并不过多接触, 只虚虚拢在上面,传递出若有似无的热气。 泠琅听见自己心跳,一下一下地鼓动, 这种躁意从胸腔充斥到耳膜, 她的身体在发烫。 少女用力攥住云水刀冰凉的柄:“我脸红怎么了?中了药,脸红不是很正常。” 江琮说:“何时发现自己中药?” 泠琅飞快道:“我沐浴完便觉得浑身不对劲,躺着一运功, 才发现气脉有异。定是那小二将药物涂抹在浴桶内壁,而我单单只测了水,才未曾发觉。” 江琮不动声色:“夫人之前如何不对劲?” “就是,心跳得十分快, 身上热乎乎的,听你在旁边打呼噜,心里就发痒, 这可从来没有过。” “……我从不打呼噜。” 泠琅恼怒道:“那就是你呼吸太重了!这个可恶的小二, 我现在就去把他吊起来砍!” 她说话的时候, 颇有些气息不匀, 双眼潋滟着层层水波, 眼下肌肤更透出潮红。 话语明明是凶狠内容,这情态落在江琮眼里,却惹得他不住轻笑。 “笑什么?”泠琅转过身,狠狠揪住他衣领, “有什么好笑的?” 江琮双手举起, 以示无辜:“我没有笑。”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97节 “你嘴角现在都是弯的!” “我在笑……夫人有些可爱。” 泠琅愣了一下,攥衣领的力度稍松, 表情如同见了鬼。 “你也中□□了?” 江琮低下头, 不着痕迹地轻嗅对方手指:“……或许是吧?” 泠琅说:“那浴桶都被我用过一次, 换过水后,药力散得七七八八,这你也能中招么?” 江琮轻轻叹息,呼吸落在她指尖:“夫人知道,我一向都是很没用的。” 泠琅大怒:“真是岂有此理——” 她推开身前人,提了刀便往外走,步子迈得极大。 江琮在后面温声提醒:“夫人可还砍得准?” 泠琅一声不吭,手中云水刀猛然出鞘,看也不看地朝右手边挥去—— 桌案灯烛应声而灭,那半寸烛芯被生生斩断,周遭瞬时陷入黑暗。 江琮低笑一声,也披上外袍,拿了剑在手里,跟着气势汹汹的少女迈出门去。 一推开门,走廊暗淡无光,大堂寂静悄然,柜台意料之中的空无一人。 泠琅居高临下地环视一圈,心中无名火烧灼得更加旺盛了。 区区媚药,她并不放在眼里,江湖上盛行的那几种在她内力面前完全不够看。什么娇喘吁吁四肢酥软,毫无本领的寻常人中了招才会这样。 她当下虽有些不适,但什么也不做,只好好睡上一觉,它也能自行消退。至于所谓“必须阴阳调和否则爆体而亡”,更是天方夜谭。 泠琅咬紧了唇,手臂抬起,将刀刃横于胸前,顺着楼梯一步步往暗色中去了。 她自己瞧不上是一回事,阴沟里翻船又是一回事。因为药物引诱,害得她对王八夫君心猿意马一晚上,就更恼火了。 最最可恶的是,明明知晓是药力作祟,但他立在自己身后低语时,那止不住的心颤和渴念,简直让她气急败坏! 思及此,泠琅几乎咬牙切齿,恨不得把那店小二拖出来,用刀尖逼问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楼梯已经下尽。 她矮身靠于墙角,往身后瞥了一眼,只见暗淡之中,青年身形轮廓隐约可见,那把剑也已出了鞘。 哼,还算懂事,她别过脸,小心翼翼地探头,往转角处看了一眼。 那扇通往后院的门扉是开着的。 摆了明的请君入瓮,泠琅自然没这么傻,眼神一扫,见身旁货架上排列着几坛子酒,那封头红布松松垮垮,倒是可以一用。 还未动作,身后一只手伸出,往那酒坛子上一揭,红布被轻松取下,递到她手边。 泠琅又在心中哼了一声:勉强机灵。 接东西的时候,双方手指有一瞬间的相触。泠琅一边悄然抖开,一边漫不经心地想,他的手还有些烫。 果真是中了药?不中用。 她默然瞧着门扉,瞅准了方位,抬臂往那片黝黑中一扔。 用了点巧劲和内力,红布飘飞而出,如活物一般轻敏灵活,乍一看,就如一道鬼祟人影—— 噗的一声。 有寒芒闪过,精准刺入红布之中,像一滴露水于高空坠落,快得没有一丝痕迹,难以捕捉。 但泠琅一直在等待这个痕迹,她早已断定它会来。 在红布飘落委顿于地的那一刹那,她已经闪身而出! 夜空之下,刀风比刀影更快,循着寒芒激射而来的方向,少女扬刀挥砍,瞬间斩破层层暗淡! 残月伶仃,这处狭窄昏黑的小院,被一柄刀背映得雪亮。 同时映亮的,还有院中老树之上,一个错愕惊慌的瘦小身影。 他扭腰一避,生生躲开了这道刀气,还未平定,却听足下传来树枝崩裂声响,低头一看—— 一个青年站在树下,手中提着柄剑,是他将他赖以藏身的枝干一剑斩断。 来不及过多思考,树上人足尖往树干上一点,借力弹起,往屋檐之上飞跃而去。 “跑什么?”泠琅喝问,“住店费不要了?” 她脚下运力,两步蹬上围墙,借力高高跳起,身形如夜燕般轻敏无声。一个起落,已经站立在客栈屋脊之上。 残月如钩,白惨惨地映着这处无名小镇,街道沉寂默然,家家户户没有半盏灯火。 夜风很凉,江琮下一刻便出现在了少女身后,她站得很稳,刀被握得更稳,它映着稀薄月色,亮而冷。 而那逃窜的小二,立在屋脊的另一端。 他握着一柄细长铁钩, 那柄细长铁钩,泛着紫绿颜色,泠琅想起江琮的评判,这人习惯了用淬了毒的武器,所以才会那样握笔。 而铁钩主人脸上惊慌失措已经全然褪去,之前下榻接待时的懒散随意亦不知所踪。他没有什么表情,就这么看着,甚至可以用平静来形容。 泠琅熟悉这种平静。 它的源头不是像顾长绮的自信,也不是李如海的淡然,更不是江琮的故作高深。 它像是一种麻木,杀伐他眼中,没有搏斗交手的乐趣可言,对峙也毫无千钧一发之刻的痛快。 他持着自己的武器,表情却像在持着锄头——甚至农人还会热爱自己的锄头,他却只有死气沉沉。 泠琅慢慢地问:“你是个杀手?” 小二死水般的面容没有波澜。 泠琅又问:“药是你下的?” 小二依然不答话。 泠琅说:“你信不信,像你这种苦苦上工的杀手,在我手下走不出十招?” 小二终于动容,他说:“我走不出,那他们呢?” 话音刚落,头顶云层恰好散开,残月光亮陡然盛亮,泠琅眼神一凛—— 只见周围高高低低的屋顶上,房檐阴影中,慢慢显现出了数道身影。 皆是黑衣,覆面,手持武器。匍匐低矮,是伺机而动的姿势。 泠琅只看了一眼,便举起刀刃。 “一起来。”她曼声说。 和杀手过招,是很没意思的事。 他们的武器千奇百怪,路数也不尽相同,但目的都是唯一:杀人。 杀得又好又快,就是他们毕生所求,至于杀的过程,便没那么讲究,更没那么多趣味。 泠琅遇见过的杀手数不胜数,杀过的杀手也数不胜数,她晓得他们的风格:干净、狠厉,力求一击致命。 她觉得无聊透顶,通常并不会有你来我往的兴趣。 就像当下。 云水刀刀光激荡,嗡鸣从刀身震至刀尖,她眼神漠然,如月色般凉,没有丝毫滚烫。 扬刀,落刀,转身,劈砍—— 不只是谁的手臂应声而落,坠入黑暗的街道中,那手中还紧紧抓握着剑柄,瞧着可怜极了。 可怜极了,也无趣极了,泠琅闻见空中血腥气息,这味道也不能令她有所振奋。 月色和街道之间,他们在进行静默无声的杀伐。 又一个敌人的头颅被斩落,泠琅一脚把残躯踢下,听见而后传来呼呼风声—— 弯腰避过,旋身抬臂,刀还未送出去,却又听得金属相激的嗡鸣。 青年一剑挑落了偷袭者的武器,他默然收手,宽袖在风中猎猎。在离去之前,他往她这边轻瞥,露出一段线条分明的侧脸。 泠琅看着他疾冲向另一处屋顶的身影,静默无声,剑起剑收,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凛冽干净得像雪原上的利风。 她觉得嘴唇有些干,心终于显出了烫意。 是了,她怎么忘了,这里还有个有趣的事物呢? 同样的干净利落,毫无花俏,但他和那些杀手迥然不同—— 杀手是干巴乏味,而他的剑招,却是摒除了技巧后的简洁。没有意趣,却处处意趣,不显深刻,却叫人忍不住往内里探寻。 她当初,就是被这手剑弄得五迷三道,宁肯被北坡守卫发现,也要同他过上几招啊。 又有人袭来,泠琅连劈带砍,三招便送了那人去躺着休息,一扭头,视线直直落上对面房顶上,那道雪鹤般清渺的身影。 她感觉体内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灼烧。 那迟迟没被唤醒的征服之欲,和被暂时压下的古怪药力,此刻正升腾弥漫,侵染了她心底,又向着四肢倾碾而去。 颇有燎原之势。 呼吸变得急促,那种莫名的心悸又来了。 而她很清楚地认识到,这一切只有一个源头。 敌人不断倒下,又有新的扑上来,泠琅知道对方有备而来,这样的鏖战漫长无味,没有尽头。 她知道有意思的在哪里,就在对面的屋顶上。 她转身,往后院疾掠而去。 江琮眼神一瞥,望见少女转瞬即逝的身影。 这是要去做什么?他一边想,一边将剑身一抖,血液混着凌厉剑气激射而出,霎时间穿透敌人的胸膛。 一个人倒下了,另一个人又攻来,他很有耐心地一一应对着,每一剑都足够尊重,保证对方死得很透。 已经不下十五人倒在这里,然而暗色深处的房檐下,还有一些眼睛在窥伺着。 他刺出一剑,心中却想,她一个人往那边去,会不会遇上什么?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98节 忽地,街道上传来马蹄声,在这寂静中响起。 江琮意外地看过去,只见那匹在咸城购得的白马,正扬着四蹄,踏过一滴残肢疾冲而来—— 马背上的少女紧拉缰绳,长发于夜色中飞扬,她的眼神穿过空旷,只落在他身上。 江琮提着剑,忽然忍不住生出点笑意。 泠琅看清了那点笑,也看清了他剑尖流淌不止的血。 在他从屋顶上跃下之前,她贴紧马背,右手一扬,袖中暗镖飞射出去,扎入前路试图阻拦的一名杀手心口。 杀手轰然倒地的瞬间,她身后一沉,有人贴了上来,双手绕过她的腰,紧紧攥住缰绳。 马儿受惊,嘶鸣着往长街深处奔腾,杀手见状,也纷纷追赶而来。 风拂过发丝,她闻到熟悉清冽的兰草香气,听见头顶低沉短促的喘息,她感受到他的心跳,和她一样不是很平静。 他身上怎么还这么烫? “夫人,”江琮低声,“他们追过来了,怎么办?” 泠琅听见自己说:“这个好办。” 她屈身,在剧烈颠簸的马背之上将腿一收,腰腹一扭,硬生生调转了方向—— 江琮在低声笑,声音闷闷地传来:“胆子真大。” 泠琅没有说话,她必须要做点什么,才不会仰头咬上面前这个人的下颌,去嗅闻他身上让她悸动不止的芬芳。 杀手在屋顶上疾掠追赶,她看见那人手中是一把弓。 “往右。”她一手攀绕住青年的脖颈,一手从袖中摸出一副吹管。 江琮依言照做,手臂一抖,骏马嘶鸣着往右拐去,险险避过那暗中袭来的箭矢3—— 泠琅的脸紧贴着他胸口,她偏过头,微微侧身,手腕朝着檐上人轻轻一甩。 这一甩用了十成内力,飞镖破空射出,霎时将射箭者的喉咙贯穿。 江琮听到了身躯坠落的声响,他低下头,在呼呼风声中贴着她耳垂说话:“这么厉害?” 热气扑在她肌肤上,是不容忽视的滚烫。 泠琅又甩出一镖:“至尊无敌毒镖,果真好用。” 江琮便笑,他似乎是怕她坠马,竟然腾出一只手揽住了她后腰,只用右手来驭缰绳。 泠琅感觉到他胸膛的震动,她低声催促:“跑快些。” 于是那只揽着她腰的手收得更紧,江琮说:“坐稳。” 说完,他双腿一夹,骏马霎时加速奔腾。泠琅双手缠着他脖颈,在无尽风声和颠簸中,只能听着他胸口鼓动不止的心跳。 她仰起头,嘴唇贴上他脖颈,不轻不重地吮吸:“夫君,你身上好香。” 对方僵硬了一瞬,随即轻松道:“药性还在吗?” “是啊。”泠琅直起身,让自己凑得更上去了些。 她用牙齿轻咬他下颌,留下一些濡湿痕迹:“什么时候才能停马?” “快了。”他哑声说。 快?是多快,可不可以是现在。 泠琅迷迷糊糊地想着,也这么问了。 对方轻叹着:“再等一会儿。” 等什么,泠琅不知道,她不断地用唇齿给他制造麻烦,而江琮好像没什么反应,甚至目光都一直在前方道路上。 直到风声过尽,马儿长嘶着扬起前蹄,停在一处沾润着露水的深林之中—— 泠琅感觉箍在自己腰上的手臂紧到喘不过气,江琮甩开缰绳,捏住她下巴,强迫她和他对视:“怎么了?” 泠琅重复他的话:“怎么了?” 她倨傲地对上那双晦暗如夜的眼眸:“帮个小忙,不行吗?” 江琮笑了一下:“这就够了?” 泠琅甩开他的手,攥住他领口,张嘴便咬了上去。 “当然不够。”她咬着他微微湿润的唇,含混不清地说。 第82章 露时吻(下) 甘甜的, 微凉的兰草气息的源头。 让她心颤不止的罪魁祸首。 是该受到些惩罚,让她这般不好受,怎么也要奉还回去。 泠琅毫无章法地啃咬, 她一手环住他脖颈, 一手紧扣住他衣领,总之是个不容许对方拒绝的姿势。 当然,江琮也未曾显露出半点拒绝的意思就是了。 他很乖巧地坐在马背上, 没有任何躲避或是阻拦,只微垂着头,任由少女攀附在他身前胡乱地蹭。 只是扣在她后腰的手,时不时在抚摸。 热度透过单薄衣料传到肌肤, 泠琅啃咬得正专注,不禁微微瑟缩了一下。 而后——她听见青年的低喘,他掐着她的腰:“动什么?” 她离开一点, 反问:“你摸我做什么?” 江琮和她对视, 眼眸中深深沉沉, 是她从未见过的浓郁之色。 “那夫人咬我又是为什么?”他轻声问, 唇边还留着她弄上的水渍。 泠琅注视着那点晶莹, 他唇形本就不算很薄,如今被这么啃过一番,更显出恰到好处的丰润。 她理直气壮地说:“我中药了,必须这样才能解。” 江琮注意到她的目光, 他慢条斯理地将那点水痕舔了进去:“巧得很, 我也中药了。” 泠琅紧盯着他的动作。 “那该如何?”她再次凑上前,用自己的鼻尖摩挲他的, 彼此呼吸连绵成一片, 已经分辨不清谁是谁。 江琮在这样的热意中低声:“夫人要如何, 那就如何。” 泠琅轻笑起来。 在吻上去之前,她用气声呢喃:“这可是你说的。” 唇与唇之间的轻触转瞬即逝,因为她想要的远不止这些。 她伸出舌尖,轻轻触舔上去。 刚感受到柔软,只觉得按在自己腰上的手骤然一紧,还未有所动作,江琮扣住她后脑,沉沉地压了上来。 泠琅轻喘一声,她终于知道他刚才是有多乖巧,一副逆来顺受任君摧折的模样,好像真是个岿然不动的王八—— 王八会这么热吗? 他呼吸沉重而急促,好似要把那些骑马时候的骚扰全数奉还回来似的,在她唇上反复吮吸,带来酥酥麻麻的滚烫痒意。 她不甘示弱地吮吻回去,不断用牙尖给他轻微痛楚,这是无足轻重的惩戒,也是心照不宣的邀请。 而他必须心领神会,没有任何理由。 果然,青年喘息着道:“不够吗?” 他说话的时候,牙齿撞上了她的。 泠琅用双腿缠住他的腰,她悄声问:“你说呢?” 江琮不再问询,他轻叹一口气,带着些认命而不甘地再次低下头,深深吻了下去。 泠琅终于得偿所愿。 齿关被探开,柔软与柔软之间的试探,她品尝着他,是和她想象中分毫不差的甘洌清爽。她毫不客气地汲取他的味道,如愿感受到他难以克制的低喘。 舌尖试探,贴近,相触后又分离。 这个人,剑招干净利落无比,亲吻起来倒全是纠缠连绵。 泠琅昏昏沉沉地想,药多少有点问题,不然怎么会纾解到最后愈发渴了? 他是不是也这么感觉,所以才会越来越急促,手掌紧紧压着,不留一丝缝隙地索取更多。 她闭上眼,轻喘着回敬或给予,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唇舌之间的较量也能这么难忘,比起他的剑,竟然要让她更为不舍些。 可遇不可求的对手,让她处处都想探寻征服的对手,从剑到唇,他身上怎么能有这么多趣味? 她忍不住质问,话语却被揉碎在无边倾碾中。 江琮吻得更深,他哑声说,不好吗?夫人。 他一边献上勾缠和抚慰,一边问,这样不舒服吗?不喜欢吗? 泠琅几乎失去力气,她感觉自己腾空而起,被抱着压在了旁边的树干之上。 后背抵着坚硬树皮,臀用手掌托起,她的唇被对方轻轻含吻着,像对待什么珍贵糕点,一下一下地吮。 他低喘着,一定要讨个答案似的追问她,这样不喜欢吗? 泠琅不会吝啬这点赞许,她回咬住他舌尖,口齿不清地说:“喜欢啊。” “很喜欢的,”她厮磨着说,“这可是我第一次这样呢。” 江琮闷笑了一声:“我难道不是?” 泠琅含含糊糊地又吻了上去:“那我们扯平了。” “嗯?” “你不吃亏,我不上当,咱们谁都不用负责——” 这善解人意的话并未换得对方的欣慰,回应她的,是骤然加深的力度,和几乎窒息的侵略。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99节 “夫人真是体贴。” 他低哑地赞许,但怎么听,都是咬牙切齿的意味。 一边用咬牙切齿的语气说话,一边真正的咬牙切齿。泠琅回应着这个明显有掠夺意味的吻,一边晕头转向地想到这句形容。 这形容有些好笑,她忍不住去笑,口腔微张,却引得对方长驱直入,彻底攻陷了每一处。 泠琅真的有点脱力,她之前挥刀挥得太勤勤恳恳,又没睡好,现在被吻得意识昏沉,眼看着就要滑下树去。 江琮自然不会让她滑下去,他拖着她下身的手臂微微使力,同时泠琅也将双腿缠上了他的腰,就这么一贴—— 这个吻被迫中止了,江琮把她抵在树上,气息凌乱无比:“不要动。” 泠琅仰头,喘息着回应:“你命令我?” 江琮没有说话,只那么将她看着,眼底一片浓黑,其中深沉欲色,一望即知。 白马在一边安静地吃草,晨风中露水气息愈发厚重,天似乎要亮了。 泠琅眨眨眼,她将腰一挺,贴得更近了一些。 对方果然发出点闷喘,他双手把着她的腰,让二人空出距离,头深埋在她脖边,这是一个近乎告饶的姿态。 泠琅凑到他耳旁:“命令我不动,嗯?” 江琮深嗅她颈间香气:“是请求你。” 泠琅轻轻地笑了,她颇有些满意道:“那你再说一遍。” 江琮在她颈项上不住啜吻:“求求夫人,不要乱动……让我缓一下。” 泠琅指出他的过错:“可你现在还在乱动。” 江琮长叹一气,他发丝垂落到她肩上,有些钻进衣领中,挠得很痒。 泠琅又想笑,她用手臂去推搡,眼睛一瞥,却瞧见白马停止吃草,望着密林深处,不安地抖动双耳。 她眼神随着望过去。 只见一个人立在那里,已经不知多久了。 她没有惊慌,只轻轻推开了埋在自己身上的江琮,落地后往那边一指,示意他去看。 江琮看了,下一瞬,剑也提在手上了—— 那人忽然开口:“阿弥陀佛,二位施主,怎么能在出家人面前做这种事?” 泠琅擦了一下嘴,说:“怎么了,你很羡慕?” 她冲江琮说:“我那天不是说有一个发现吗?就是关于他——寂生是吧?他根本不是和尚,头是才剃的,上面的结疤也是用墨水画的!” 第83章 棍中针 寂生说:“小僧听不懂施主在说什么。” 泠琅扯了扯略显凌乱的裙角:“大师莫装, 当时我看得真真切切——你那戒疤颇为拙劣,有好几处都褪色了。” 寂生垂目:“香疤头上过,佛祖心中留。” 泠琅走到白马身边, 一把抽出马背上挂着的云水刀—— 迷乱已尽褪, 她注视着十步开外的人影,眼中只余凛然冷意。 “秃驴,”她慢慢地说, “你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寂生道:“不可问。” 刀尖缓缓抬高,泠琅说:“若我偏要问呢?” 寂生没有说话,他仍垂眼敛目,一副不动如山的慈悲相。 树林中晨雾在缓慢涌动, 破晓之时,深处偶有几声鸟鸣。 双方隔着十来步对峙,泠琅抬起下巴:“我在明净峰上见过你, 你同层云寺那几个和尚在一起, 如今他们全死了, 为什么你还能站在这里?” “你轻功不赖, 踏尘踪……这等传说中早已失传的绝世轻功, 怎会为层云寺的僧人所有?换句话说,空明那等以搜罗绝学为毕生志愿的人,怎会任由门下弟子习得绝世武功,而自己不强占?” 有鸟儿扑动着双翅飞出, 枝叶摩擦一阵响。 少女紧盯着雾中僧人, 不放过他脸上任何变化:“他可使不出踏尘踪,你知道我为什么知道吗?” 她一字一顿地说:“因为我几乎亲手杀了他, 即使在被击败的时刻, 他也未用出半点功法逃脱。” 僧人似乎低声念了句佛号。 “他眼睛很红, 我不喜欢,就把这俩玩意儿挖了出来,”泠琅笑了一下,“它们被捏在手里倒是顺眼一些,瞧着像两枚荔枝……” 这侮辱的话还未说完,林中铮然一声尖锐之响! 鸟雀纷纷惊动,振翅逃窜而出,薄薄晨雾里,僧人衣衫微动,已经退出一丈之外。 而他原本的位置上,站着手持长剑的青年,他神色淡淡,眉目平静,仿佛刚才迅疾无声的狠厉杀招不是出于他手。 泠琅赞叹道:“不愧是踏尘踪,总算让我好生开了眼,这儿风寒露重,可不是全是尘土的官道,不知道——” 少女疾掠而上,刀光映亮她已然兴奋的双眼:“你能撑多久呢?” 足尖掠过湿软泥土,刀风比晨露更冷,不过短短一瞬,她已经跃到僧人面前! 挥刀!咫尺距离内的搏杀,容不得对方太多翻转腾挪,左侧是树干,右侧是提剑而来的江琮,寂生去路已经等同于无—— 他微微抬头,在这短兵相接的一刹那,泠琅猝不及防地同他有瞬间的对视。 仅需要一眼,便让她心中警铃大作。 她想起大象台之上,他们隔着熙攘人群,也对过这么一眼。 当时觉得,他的眼神像寂夜中的山林。无限危机只藏匿在静默表象之后,很难有显露时刻。 而当下便是这个时刻! 云水刀很快,泠琅绝不怀疑这一点,寂生的应对很慢,这也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然而,她席卷而来的酷烈刀风未能落到实处。 寂生抬手,青灰色的粗布僧袍微微拂动,像有云雾吞吐,他转身,手臂一横,一推,将那刀尖之力入水一般化开,消散在袖袍之中。 这一招玄妙无比,隐隐有以柔克刚,以巧克力之味。 对泠琅来说,品出敌人境界,往往也只需要交手的第一招。泠琅认清了对手的深不可测,因为至今他还未亮明自身武器。 她低喝一声,一个鹞子翻身,手臂往身后挽,生生收了刀势。 出刀收势,一招已尽,而时间不过两息而已。 雾气仍在凝聚,白马站在原地,鸟儿尚未飞尽,就连僧人袍角也未平定—— 左后方,一道冷肃剑气破空而来! 泠琅早有察觉,她往旁边一避,只见云白袍角一闪,如山中野鹤般翩跹而去。 纵使她已经很熟悉江琮的剑招,但此时此刻,依然忍不住感慨欣赏。 一刺,一钩,那柄简洁脆薄的无名剑发出阵阵嗡鸣,剑风所过之处,泥土翻开,枝叶零落。 每一招都克制到了极处,不多施一分力度,不贪追一寸距离。仿佛每一次出剑,都在心中千回百转地计算忖度过。 剑意足够凛冽,只因它的主人足够冷静。 寂生两三步上了树,在层层枝叶之间同江琮周旋起来。他身法本就缥缈无形、不可捉摸,如今有了树枝庇护,更是且躲且避,如野人归山般灵敏。 他始终在避让,并无还手的念头。 这怎么行,本就是个乔装打扮的假僧人,还能装模作样地持有慈悲心肠? 泠琅知道,纵使砍断这棵树,野人也能逃窜到另一棵去。但在树木倒塌的一瞬,她至少能得到一个机会,挥出无遮无挡的一刀。 眼前树干足有三尺宽,而她斩断它,只需要三次挥刃。 双手持住刀柄,调动内息,将澎湃内力汹涌注入,上方剑气擦掠过树干声响不断传来,叶片也纷纷下坠。 泠琅紧盯着树皮,狠狠挥下了第一刀! 树身猛然震动,僧人似乎躲闪不及,于枝上摇晃了一下,险些没避过追击而来的一剑。 第二刀悍然而至,木料破裂之声骤然响起。 与此同时,头顶传来一声闷喘,更有血滴坠下,落入草丛之中迅速消弭。 泠琅知道江琮的喘声是什么模样——反正不是刚刚那样,她举起手臂,用尽全力,朝着树身缺口最后挥出一击—— 在巨树轰然倒下之前,她抬头,定定注视着上首那道青灰身影。寂生足踏枝条,借着反弹力度,即将跃出巨木—— 就是现在! 泠琅高高跃起,云水刀汇聚重重内力,朝着半空中掠身而出的僧人狠命斩去! 一切仿佛被无限放慢,她眼睁睁地看着,寂生垂目望向自己的刀尖。 他看着刀,好似在看一粒尘土,他仍在空中,但足下好似有了实物,微不可查地一个踢蹬,那往前掠的趋势竟生生逆转,换做—— 换做往下直直攻来! 泠琅终于看到了他的武器,那是一直藏匿在袖中的一根长棍。 长棍如何能被藏匿?但这假僧人便这么干了,一截四寸来长的铁柱被抽出,于手掌中那么一翻转,猛然一弹,变作五尺余的长棍。 泠琅瞳孔紧缩,那棍身泛着金属幽光,不知是铜是铁,此刻裹着万钧之势,狠狠朝她面门上抡来。 她当即翻转手腕,云水刀嗡声大作,那拥有比流云弧度更漂亮的刀背,在她身前一格—— 金属相激,内力相撞,这绝不是寻常之间的较量。 而是一处顶峰与另一处峰的交错,一片深海与另一片深海的汇聚。 所遇之时,注定惊涛骇浪。 在刀背触到棍身的一瞬间,震荡从刀传递到手腕,再从手臂一路往下,直抵心脏。 泠琅胸口一阵翻涌,她咬紧了牙关,生生咽下一口腥甜。 落地,翻滚,转身,刀柄仍握在手中,她半跪着猛然回首,却见那僧人站在不远处,也是苍白失力的模样。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00节 但她到底要强上一些,因为寂生脖子上横着一柄剑,而她没有。 江琮说:“把棍扔了。” 寂生没有动。 剑深了半寸,有嫣红汨汨流出,江琮深深地看着他:“把棍扔了。” 寂生将手一抬,那根长棍划过一道弧线,落在草丛之中。 泠琅露出一个牙齿带血的笑,她想,这个王八夫君还是有些用处,既能拿来纾解,又能拿来打人,真是下得卧房,上得武场。 她摇摇晃晃地走到草丛中,俯身拾起那柄长棍,借着稀薄天色,定睛一看—— 棍尾处赫然刻着三个字:小香棍。 她怀疑自己看错,使劲眨了眨眼,一个字一个字去辨认,答案依旧不变。 小香棍。 到底谁会给自己的武器起名叫小香棍啊?就算是小香刀小香剑,也十分恶心好吗?难道这个和尚知道这玩意儿拿不出手,才迟迟不肯摆亮武器的吗! 泠琅握着棍子,惊疑地望向被挟持着的寂生。 寂生也正看着她,那张俊朗平静的面容,此刻依然俊朗平静。 泠琅冲江琮说:“你知道他的棍叫什么吗?小香棍!” 江琮默然一瞬,说:“好恶心。” 泠琅盯着寂生:“你长得有两分姿色,果然是个花和尚!” 寂生低眉顺眼道:“施主谬赞。” 江琮微笑道:“夫人对于有姿色的评判如此随意么?” 泠琅摇头感叹:“大师,你的小香棍在我手里,现在总算可以回答些问题了吧,你不是空明的弟子,你到底是谁?” 江琮忽然抬起另一只手,扯开寂生的衣襟,他似乎在找寻着什么,片刻后,忽然莞尔。 “夫人不必问了,”他温声说,“他是青云会的人。” 泠琅惊讶道:“青云会?” 江琮略微抬高剑尖,抵住寂生咽喉,问道:“空明是江南分舵主?” 寂生一声不吭。 江琮耐心道:“他不是你的师父,只是你的主子……所以你听说他的死状,并不动怒,因为你很希望他死。” 寂生合上双目,甚至念了声佛号。 江琮继续道:“甚至,他最后死在明净峰层层关押中,也是你的手笔。那里地势奇险,更有亲传弟子把关,你身怀踏尘踪绝技,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其中,倒是能说得通。” 泠琅听出门道,她忍不住问:“他是江南分舵成员,又亲手杀了空明,这就意味着——” 江琮轻笑:“意味着,他便是现在的江南分舵主。” 泠琅下意识就要握紧刀柄:“客栈那些杀手也是他的手笔?青云会的人找上我们做什么——” 寂生忽然睁开眼。 他望着几步开外的少女,平静道:“你们不是真夫妻。” 泠琅简直被逗乐了:“这个问题很重要?你们一个两个问来问去做什么?” 寂生淡淡道:“李如海痛恨青云会,你是李如海的女儿,不该同青云会的舵主之一在一起。” 泠琅笑了:“他还不会虐杀敌人,但我生生挖了你前老大的眼睛。” 寂生垂下视线,不再说话。 泠琅不耐烦道:“这和尚好生讨厌,我们先把他打——” 话音未落,她身体猛然一晃。 一点血,在她腰侧晕染开,转瞬便透露出殷红色泽。 在失去意识之前,泠琅忽然想到,空明到底是如何死的。 一枚细长钢针,贯穿了他的枕骨,他是鲜血流尽而死。 钢针在哪里?那根古怪的小香棍末端,似乎有一个开口,但她当时只认为是伸缩的机关,并未多想。 这个恶心的和尚。 第84章 蜻蜓落 泠琅说:“你应该先一剑把他刺死。” 江琮把药汤放在案上:“我刺了, 但那毕竟是踏尘踪,那一剑虽未致命,但重伤是足够的。” 泠琅说:“你应该先一剑把他刺死。” 江琮抖开绢布:“我若追上去, 那夫人怎么办?这根针只差一寸便伤及肺腑。” 泠琅说:“你应该先一剑把他刺死。” 江琮轻轻叹气:“可我已经先来救你了。” 泠琅握紧拳头:“我迟早要把他的小香棍斩作三节棍。” 江琮掀开她衣衫下摆, 手指轻轻揭开纱布,瞧见内里情形,不由默了默:“夫人昨晚又乱动了?” 泠琅说:“我就那么运了一下气——” 江琮看着她左右躲闪的双眼:“伤口又渗了些血, 这么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好全?” 泠琅顾左右而言他:“谁知道棍子上竟然有机关……我从来没遭受过这般歹毒的暗算……” 江琮低声:“夫人。” “幸好针上没淬毒,只是入得深,需要调养而已, 无需劳神解毒……” “夫人。” “……怎么?” “夫人若再不听话,那回京路上只能被我安排,”江琮凉凉道, “反正现在连刀都提不起, 马也骑不动, 只能我说什么便是什么, 遇见敌袭, 也只能躲在我后面罢了。” 泠琅瞪着他,半晌没说话。 江琮微笑:“我说得可对?” 泠琅颓然道:“很对。” 江琮温声:“那就把腰抬高些。” 泠琅吸着气,将身体微微一侧,把靠近后腰的伤口显露出来。 她面朝另外一方, 声音有些闷闷的颓丧:“你轻些。” 江琮柔声:“我何时弄疼过你?” 泠琅将脸埋进被子, 心想这倒是实话。 她一开始醒来时,见着满身的血, 迟钝了片刻, 才确认自己并非魂魄离体后俯视肉身。 只因那淌了半个身体的血固然可怖, 但她当下并未感受到一丝一毫的痛楚,好似血不是她流的,创口也不在她的身体上。 而江琮居高临下地站在榻边,脸上有种面无表情的死寂,他手指上全是血迹,连唇边都沾染了许多,瞧着十分妖异诡谲。 泠琅惊疑不定地望着他:“你也被扎了?” 江琮平静地说:“没有。” “那你身上怎么这么多血?” “为你取针。” “没取出来?” “取出来了。” “那为何这副表情?” 江琮垂着眼睫看她:“因为害怕你会死。” 泠琅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说:“可我没死。” 江琮垂下手指,轻轻触到她面庞。 “可我会怕。”他喃喃重复。 这就是初初醒来之时的所有记忆,泠琅在短暂对话过后又晕了过去,她失血过多,没有太多精力维持清醒。 而现在,是她受伤过后的第三天。 面朝灰白墙壁,衣衫撩到齐胸处,露出小腹和半个脊背。夔州靠山,天气要凉爽一些,有湿润空气漫过肌肤,带来无法形容的舒凉。 青年低声提醒:“把着衣角。” 泠琅依言照做,她看不到江琮的行动,却也能闻声猜到他在干什么。 耳后传来瓷器被打开的声音,清而脆,馥郁兰香轻盈铺陈开来,他打开了兰蝎膏。 很快,腰上传来更为明显的凉意,是对方玉石般的指尖在轻轻移动。他拂过她背上肌肤,时而停留,时而游弋,不发一语。 对于视野之外的领域,人的其他触感总要更敏锐一些,若有似无的痒意攀升而上,泠琅不由咽了口唾沫。 手指落到她腰窝处,身后人叹了一声:“可不能再任性了。” 他的呼吸温温洒落,泠琅抿紧了唇,胡思乱想到儿时在院中树荫里午睡的情形—— 一觉醒来,衣衫被她的潦草睡相弄得乱七八糟,一只蜻蜓落在她背上,触须和翅叶微微震动,弄得她做梦都在痒。 而她现在,觉得儿时蜻蜓又落回她脊背,正用它那薄脆双翅,时不时给予轻扫。 在泠琅出言催促之前,一团冰凉物事终于柔柔地腻了上来,她一个激灵,江琮立即耐心提醒:“放轻松。” 放轻松,泠琅闭上眼,感受他手指轻轻推开膏体的动作,像铺开一团雪,或是揉散一朵花,他轻缓得好似在对待什么极其易碎的事物,不舍得多用上半分力气。 我何时弄疼过你?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01节 泠琅撇着嘴想,若真要深究,那还是弄疼过的,比如北坡密林中那一脚,玉蟾后山那一剑,但她大人有大量,暂且不提这些旧账。 等待药膏凝结的间隙,她打了个呵欠,同江琮闲谈。 “你给我吃了什么药?为什么刚醒来的时候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痛。” “是麻痹神经的药物,用来止疼极佳。” “夫君来江南玩耍,还带了这等物事?” “以防不时之需。” 这个不时之需,想必是给他自己准备的。 泠琅默然思忖着,明净峰上时他曾经犯过一次病症,当时瞧着除了苍白面色,眼下泛红,好似没什么特别,没想到其实忍耐的痛楚已经需要用药物麻痹了。 他原本无需承受这些。 “寂生为何会知晓这么多?”泠琅想了想,又问,“他三番两次凑上前来,不急着出手,反倒处处忍让,实在太古怪了。” 江琮说:“他或许是在确认一些事。” 泠琅顿了顿:“确认什么?” 江琮迟疑道:“确认你我是不是夫妻?” 泠琅好似被这个回答噎住:“他都看到我们那样了,为何最后还说不是真的?” 江琮唔了一声:“那样是哪样?” 泠琅啧声:“就是在某些药物的作用下意乱情迷——” 江琮温和道:“既然是药物作用,想必当不得真,那些杀手都是他派来,他定然也知道这一点。” 泠琅说:“你说得对,或许下次来个无需药物的意乱情迷,他便无话可说。” “夫人竟这般愿意牺牲么?” “成大事者,不足挂齿。” 江琮淡笑着覆上绢布,用布条绕过泠琅的腰,轻缠了两圈,接着低头系上结,语气有些漫不经心:“如此,在下便恭候了。” 泠琅不说话,她觉得今天这只蜻蜓格外扰人。 在衣裳被再次放下前,她忽然福至心灵:“上次在马车里,我说你有的我也有,可还记得?” 江琮收拾东西的动作微微一顿:“记得。” 泠琅作势起身:“那你要不要看?” 江琮一把拉下了她衣摆:“我才说过不要施力。” 泠琅长叹:“再这么躺下去,以后想看也看不到了。” 江琮笑了一下,颇有些无奈地:“莫要顽劣。” 他拿着药膏起身,似是迟疑了一下,才抬手抚了抚少女的发顶。 “来日方长。”他低低地说。 泠琅拥着被子,没有反驳哪儿来的来日,又哪儿来的方长,她鼻尖萦绕着兰草清浅淡雅的气息,身体深陷在柔软被褥中,被层层舒适包裹。 一切都被照顾到不能更好,药都敷好了,人也离开了,但那只讨人厌的蜻蜓却依旧停在她身上。 让她有那么一点点不好受。 在夔州停留了三天,泠琅也不好受了三天。 她从来,从来没有这么憋闷过,即使在侯府假作温婉柔弱世子夫人那会儿,也不是这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更不会囿于一张床榻之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虽然江琮并未嘲笑她,甚至表现得极为温柔耐心,但她始终无法坦然处之。 尤其是此刻。 泠琅说:“我自己会喝水。” 江琮说:“夫人昨天才洒了半杯。” “那是我不小心。” “今□□绳系了死结也是不小心?” “系了死结,至少说明我还有系死结的气力,”泠琅恼火道,“快给我。” 江琮便把杯盏递过来,泠琅接过,一口气喝了干净。饮毕,得意地翻转杯底,以示高超。 “就说可以嘛。”她志得意满。 一抬头,却对上青年含笑的眼,他微微笑着:“夫人真厉害。” 泠琅便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很少有在这个人面前失语的时刻,但不知为何,最近格外多。 一定是伤口扰了思维神智,她愤恨地想。 对于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寂生,江琮说他有四个揣测。 一,寂生是冲着泠琅来的,他知晓刀者生平,又曾经是空明手下,说不定是动了歪心思想夺取入海刀法。 二,他是冲着京城分舵来,青云会十二分舵虽是各自为政,盘踞一方,但若他有心使出计谋杀掉江琮,用自己亲信取而代之,从而壮大势力,也不是不可能。 三,他是因为春秋谈来,春秋谈目前是女帝和青云主争夺的宝贝,江琮能得到这个任务,其他分舵主也或许会有。寂生或许想截胡抢功,从他身上探取一些关于春秋谈的消息。 泠琅听得入神,迟迟等不到下文,不由追问:“第四点呢?” 江琮说:“第四点……这个假和尚行事古怪,武器命名也奇异非常,媚药之举更是下作,说不定他心智异于常人,看着你我登对,想来胡搅蛮缠罢了。” 泠琅说:“你认真的?” 江琮微笑:“我说笑的。” 泠琅灵光一闪,道:“我倒是认识一个,他像极了你口中这种:自己没得好,便对其他人看不顺眼……” 她笑道:“他自己出身市井,没认得几个字,人又十分粗莽,偏偏艳羡那些风流雅致的做派,时常做出些矫揉做作之事,实在是好笑。” 江琮莞尔:“夫人同那人很熟?” “说熟也算不上,说不熟也不应当,他本就行踪不定,最多算个认识的人罢。” “我想,我已经猜到了那人是谁。” “是吗?” 泠琅正待侃侃而谈,忽然心中一动,想到了这个人的身份,她望向淡笑着的青年,却见他脸上没有半分异样。 江琮却瞧出了她的异样,他轻声:“怎么这样看着我?” 泠琅不打算讲出实情:“我看你好看。” 江琮笑了笑:“那就多看看。” 泠琅只能感慨,这人脸皮的确愈发厚了。 她想说的人,是玉扇公子邓如铁,一个以风雅武器闻名天下,本人却同风雅毫不沾边的奇人。他好赌,偏偏运气极差,回回输光了钱财便去招揽门生学徒。 只为敛财的师徒情谊自然单薄,玉扇公子虽然桃李满天下,不过是些歪桃裂李罢了。 很不幸的是,江琮曾经的好友北洛侯世子傅彬,便是这数枚歪桃劣李之一。 泠琅还记得玉蟾山上,江琮从傅蕊房中出来,那副平静沉寂的面容,以及骤雨时分,他谈及往事时,眼中的无波无澜。 她很清楚,若一个人真有那么平静,反而面上是无所谓做什么表情的,他能这样,只能说明他只是习惯了忍耐掩饰,并不意味着放下。 那次暴雨中的交心仿佛极端混沌中的幻象,风停雨歇过后,他们相对着站立,似乎又成了不是很熟络的夫妻。 泠琅没有去主动关心那些隐秘,她说到邓如铁时下意识地观察他情绪,已经是很大的不同。至于这不同因何而生,她无法细究。 因为雁落山快到了。 她忙着细究山下连绵数十里的芦苇荡,以及水中肥硕鲜美的白鱼,至于那栖息在水边的野鸭,也是值得讨论的话题。 赶到山脚时,天上还亮堂。 一点银钱,和足够真诚的笑意,便能换得一户淳朴农人欣然敞开大门。泠琅洗了头发,穿着松松垮垮的裙衫,和江琮一起去水泽边观日落。 红霞满天,倦鸟归巢,晚风柔软温和,橙红光晕洒落在身边青年侧脸,有种俊逸非常的意思。 泠琅舒服得只想叹气,他们挨得很近,用彼此才能听闻的声音说话。 “我们回去借个鱼篓,随便往这里一放,明早来拿,起码能装一半。” “正是鱼肥时节,农家哪儿有多的鱼篓借给夫人?” “咦,没想到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子还懂得这些?” 江琮低着头笑了一下,他眼神静而深地望过来,颇有些无奈纵容的意味。 泠琅仰着脸同他对视,只觉得这个王八夫君往夕阳底下一站,真的有些俊得不同往常。 彼此的呼吸已经能感触,她视线从笔挺鼻梁落到漂亮的唇,不期然地回想到,在深浓晨雾中那个太过厮磨的吻。 嗯……不应该是那个,应该是那场…… 她愣愣地看着他深秀的眉眼愈来愈近,那颗红痣同夕阳光辉暧昧成了一处,让她忍不住想贴近了分辨—— 一个声音忽然响起,是从身后传来。 “咦?那是……阿琅?” 第85章 带笑眼 泠琅僵住, 立即转头往身后看去。 层层芦苇之中,赫然立着个身着井天蓝色衣裳的男子。 男子身形颀长,容貌俊雅, 手持一柄未打开的折扇, 见二人望过来,脸上闪过讶异之色。 “还真是阿琅?”他迟疑道,“你怎会在此?” 泠琅道:“邓前辈, 这正是我想问您的话。” 男子微微一笑,手中折扇哗的一声展开,扇面赫然书着龙飞凤舞四个大字——玉树临风。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02节 他温声道:“落日见芦草,夏时逢故人。当下正是雁落山风景最好的时候, 岂有不来之礼?” 泠琅抬手抱拳:“可是我听沉鹤说,您上个月赌钱输了不少,如今正四处躲着。” 男子笑容不变, 将折扇摇得哗哗响:“闲来纵情山水间, 不使人间造孽钱。金银不过外物, 看淡之后, 自然行轻。” 泠琅点点头:“您上次赌输遁走, 似乎也是这么说的。” 男子摇头叹息:“已往之不谏,来者犹可追。阿琅年纪小,待人观物,怎么只局限于以往。” 泠琅由衷道:“邓前辈, 一年不见, 您说话愈发高妙了。” 男子谦虚道:“不过无所事事,只好饱读终日而已……一年不见, 阿琅变化也颇大, 竟也开始人约黄昏后, 行风花雪月之事了?” 泠琅顿了顿:“什么人约黄昏后,我读书少,听不大懂。” 男子说:“我刚刚看得很清楚,你正要同旁边那个公子嘬嘴。” 泠琅强笑道:“嘬嘴……您误会了,我是瞧着他眼睛里有东西,帮忙吹一吹。” 她偷偷伸手去扯江琮袖子,以作暗示。 江琮颔首:“夫人说得是,之前是我眼睛进了芦絮。” 男子瞪大双眼,折扇也不摇了:“他叫你什么?” 泠琅当即有仰天长啸的冲动,虽然此事原本难以瞒过邓如铁,但忽然被这么拆穿,还是让她十分尴尬不适。 江琮倒从容抱拳行了一礼:“鄙人姓江,西京人士,同阿琅成婚已经半年有余。” 邓如铁说:“好哦!你这丫头,消失一年多,原来是去寻俊俏郎君成婚了?” 泠琅心中一动,将计就计,一把挽起江琮手臂,亲亲昵昵地偎了上去。 她羞赧道:“去年末我在西京偶遇夫君,便如那话本子上说的那样,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当即情难自已,很快就定下来了。” 邓如铁啧声赞叹:“什么俸禄,你还找了个戴官帽的?你今儿个必须好好给我交代了,江湖水深,鱼虾遍地,我可得好生盘问则个。” 泠琅早就料到他必定刨根问底,当下只能维持着甜蜜微笑,半威胁地拖着江琮的手,跟着邓如铁往对岸去了。 邓如铁大步流星地走在前,全无方才半分从容不迫,井天蓝的风雅长袍被弯起袖口,如随时要下河捕捞一般。 泠琅慢条斯理地缀在后面,同江琮低声说话。 “你可瞧出了这是谁?” “玉扇公子邓前辈。” “你可知道他打算做什么?” “想盘问于我,看我是不是小鱼小虾,是诓骗你的。” “那你打算如何应对?” “我对夫人一片赤诚,天地日月皆可见证,他问什么,我从心而答便可。” “你最好是!”泠琅恶狠狠道,“先说好,我同你是除夕那晚上认识,我从侯府后门经过,你出来溜达,正巧碰上了美若天仙又冰雪聪明的我……” 江琮轻笑道:“泾川侯世子平日都不会出去溜达,更何况除夕?这编造的不行。” 泠琅灵光一动,想到绿袖曾经用过的形容,她飞快地说:“那就说,我潜入侯府想偷窃,结果发现了熹园中养病的你,瞧你长得合心意,就天天来找你攀谈玩耍。” “然后呢?” 泠琅觉得这个思路很对,她愈发流利道:“一来二往,你便情难自已,无法割舍,百般要求我留下,我被你诚意所打动,最终同意和你成婚。” 江琮抬手,帮她拂去发丝之中一朵小小的芦絮,他低声道:“这的确符合情理。” 泠琅一锤定音:“就这么办!你扮演一个深居侯府,不谙世事的病弱公子便好,他再怎么样,也不会为难你。” “但为何需要这样?”江琮忽然发问,“玉扇公子今年已有三十,难道会是夫人的忘年好友?” 泠琅看了他一眼:“他不是我的好友,是我师父的好友,不好生应付难免会有麻烦。” 呼啦啦一阵风吹来,裹挟着残余霞光,落到并肩而望的二人脸上。 江琮深深地凝视她,没有说话。 泠琅微笑:“怎么,夫君不晓得我师父是谁吗?” 江琮轻声:“夫人那时既然有意识,为何要告知于我?” 泠琅哼了一声:“你问得诚心,想说便说了,更何况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你好几次见过我使探云三变,难道不是早有所感么?” 她语气坦然,眉目中有满不在乎的轻傲,说完这句便转头望向连绵沼泽,眼波顾盼如流水,偶尔停留在绝佳景致之上。 江琮默不作声地望着少女眼中流转的光,他分不清那是余晖的投射,还是原本就有的碎亮。 她双眼十分漂亮,叫任何人来看,都不会生出不同想法。 像琥珀,但琥珀没有那么灵动,像晨星,但它亮得太过寂寥,至于溪涧湖水之类,它们清澈纯粹太过,少了那份难以捉摸的狡黠。 他不禁失笑,自己竟然会出神去思考,如何形容一个小娘子的眼睛才算恰当。 而糟糕的是,他竟然想不出。 邓如铁在前面嚷嚷:“怎得走这么慢?村口的骡子都要利索些!” 泠琅不服道:“我前几天受了伤,走得慢是正常。” 邓如铁说:“一年不见,竟能被人弄伤得走不动道?我从前就说,动了心的刀客连刀都提不稳,你现在知道了!” 江琮压低声音:“原来这句是邓前辈说的。” 泠琅愤愤地瞪了他一眼:“金句不问出处,怎么了?” 江琮勾着唇笑,不再说话。 三人绕过了一个小山头,邓如铁豪迈道:“琅丫头,让你瞧瞧我的雁落山别业!” 泠琅惊叹道:“前辈,您本宅都没有,就有别业啦?” 邓如铁两步绕过某巨大山石,并未回复这句话。 片刻后,泠琅果真见到了一幢小楼。 小楼高二层,背靠竹林,面朝清池,楼体由竹所制,走上去嘎吱嘎吱地响,清风送来隐隐竹香,十分有雅趣。 她转了几圈,真心诚意地赞:“这里真不错,一定得花上许多银钱罢?” 邓如铁正在收拾白鱼,闻言头也不抬:“一分钱没花!” 泠琅早有预料,佯讶道:“此话怎讲?” 邓如铁自得道:“我去年打这里过,想着进来讨碗水喝,结果发现楼里躺着个快要病死的人。” “然后呢?” “他让我替他去寻个郎中来,我说我手头没有银钱,请不动。他说找到郎中后自然会替我付,我怕他有诈,这么争执几趟,他急病攻心,竟然就这么死了——” “所以您就鸠占鹊巢,登堂入室了?” “什么鸠不鸠雀不雀的,那人病死在这里,身边一个亲朋都无,还是我替他收拾装殓,办理后事。如此情分,借住个房子,不算过分吧?” 纵使泠琅知晓邓如铁其人有多么贪财悭吝,听闻了别业始终,还是忍不住摇头感叹。 邓如铁将鱼架在火上,似是才想起来一般:“你们借住的农家?何必去那等地方挤,不如今晚留在这——” 泠琅立即说:“不用了。” 邓如铁说:“你还怕这个?” 泠琅向身边的江琮瞥了一眼,嗔道:“我是怕夫君会怕。” 邓如铁哦了一声,摆出一副相看女婿般的刻薄态度:“年轻人要多练胆,不然出来行走,事事躲在娘子身后,毕竟难看。” 火光中,江琮仍是那副温雅从容之态,他闻言只低头一笑,面上没有半丝赧然。 “让邓前辈见笑了,”青年温声道,“夫人性子强,就算我有心相护,她也定要抢在我身前。她本就习惯事事争先,怎能由我掩了她风光?” 邓如铁沉吟:“如今,有你这般觉悟的年轻郎君倒是少见。” 江琮微笑道:“一切都听凭她说了算,她若欢喜,我便欢喜。” 邓如铁说:“这话我可听见了,阿琅这孩子命苦,自己受了委屈从不愿向他人说明,若今后我听闻江公子待她不好,哼哼——” 他一把展开“玉树临风”折扇:“那就休怪咱家拳脚无眼!” 江琮含笑拱手:“在下素来听闻玉扇公子雅名,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同传说中一般文采高华,气质卓然。” 邓如铁一喜,当即起身去窖中拿酒,说今晚定要喝上一点,才不负半路知己。 泠琅不知道这半路知己从何而来,她只觉得,江琮的演技的确已到炉火纯青之地步。 什么她若欢喜,我便欢喜,说得那般真挚动人,眼神专注得将她望着,好似真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痴情郎君一般! 倘若他身体康健,指不定怎么在西京城里招蜂引蝶,拨弄众贵女芳心。 泠琅冷眼看着他们二人饮酒,自己却一滴没沾。 直到月出东山,篝火凉透,邓如铁已经歪倒在竹编凉椅上鼾声大作了—— 江琮才站起,朝她伸出手。 “走罢,夫人。”他于满天星斗下轻声,身上有着淡淡酒味,却并不难闻。 泠琅心中想,邓如铁都不省人事了,你还装模作样给谁看?难道不能各自走夜路? 但鬼使神差地,她望着他带笑的双眼,还是将手递了过去。 第86章 萤虫乱 江琮的手很凉。 他将她的手指虚虚拢着, 肌肤之间不会有太多贴近,只有若有似无的触碰。 若有似无,就像此时看不见的夜风, 你捉不到它的形状, 但能清楚地察觉它如何拨动你的头发。 他们静默地走着,身侧草木繁茂葳蕤,天上挂满沉甸甸的星斗, 蛙声虫声从所有暗处传来,一声又一声。 绕出一处土丘,林木稀疏了许多,星光毫不吝啬地洒, 泠琅看见月色下的芦苇荡,它们在风中缓慢地摇曳,彼此摩擦, 沙沙作响。 可以了, 这里已经很开阔了, 喝得再多, 也不至于在这样的月光中摔跤打滑罢, 为什么还不松手?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03节 结果江琮没有放,她也没有动。 从桥上经过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驻了足。 或疏或密的茎叶之中,隐隐有淡绿色的光点在漂浮, 如同星辰坠入湖水, 正随着柔波微微荡漾。 泠琅说:“是流萤。” 江琮附和道:“是流萤。” 他仍旧不放开她的手,甚至还摩挲了一下手背。 泠琅抬起头, 在忽明忽暗的光中仔细看他的脸:“你喝醉了?” “有一点。” “你本可以不喝, 他只是想找个理由让人陪酒罢了。” “可我若不喝, 都不知道夫人从前做过这么多事……黄山红石刀是你杀的?他死于巅峰之年,当时引起了不小轰动,却无人能说清到底丧命于谁手。” 江琮低笑着注视她:“没想到是夫人所为,那年你应该才十六?” 泠琅哼了一声:“是十五岁半。” 她轻轻挣开了他的手,蹲在浮桥边缘,伸长手臂往水中够去。 “什么红石刀,名声虽大,实则废物,”少女一边找寻,一边低语,“当时我跟着师父已有两年,却没学到一招半式。” “那天我问,什么时候才能学东西,她指着街对面正在开什么西南武会的茶楼,说若我杀掉里面一个人,就可以学。”她翘着手指,小心翼翼地凑近某只闪烁着荧光的小虫。 “我选择的人有多厉害,她教我的东西就有多厉害。” “是乌有手伶舟辞的作风,” 江琮闻言轻声道,“所以夫人就选择杀掉红石刀?” 泠琅捉住小虫,却不急着站起,反而脱了鞋袜,坐在桥边弄起水来。 “也不算,当时我并不算见过很多世面,分辨不出茶楼里谁足够厉害。我杀他,只是因为他看起来最讨厌。” “如何讨厌?” “调戏茶娘,口出狂言,还说刀者坏话,这算不算讨厌?” “那他的确该死。” 泠琅笑了一下,这算是她初出茅庐的第一战,时至今日,她还记得血是如何的滚烫,刀影是如何连绵,对方的身躯轰然倒地时又如何畅快。 “我若事先知道那是什么人物,或许并没有对战的勇气。”她垂目注视手心里的小虫,它乖巧安静地伏着,并不挣扎动弹。 江琮在她身边盘腿坐下:“但你还是把他杀了。” “但我还是把他杀了,”泠琅重复了一遍,“从那天起我便知道,恐惧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它只能阻碍你挥刀的手臂……我宁愿勇气因无知而生,也不想被谨慎中的恐惧裹足。” 江琮忍不住轻笑,这句话换做世上任何一个人来说,都蠢得可怕,但说话的人是她,那便十分有道理。 她的确有这样的本事,好像真的什么都不怕。 干净的,小兽一般的瞳仁,永远兴致盎然,永远不会退散。 “所以,杀了红石刀,伶舟辞教了你什么?”他问。 泠琅用手指拨弄掌心萤虫:“你猜猜?。” “……探云三变?” “对了。” “这是乌有手的绝技,她倒是慷慨。” “从那以后,她的确对我很慷慨,把我带在身边行走,教会我江湖上生活的道理,那些朱门大院,锦绣金楼,她能去的地方,我必然也能去。” “那为何逃出来了?” 泠琅没有第一时间答话。 小虫开始不安分地爬来爬去,她有些玩腻了,却不舍得立即放走,她示意江琮摊开手掌,自己收拢手指,倒扣覆盖在他掌心。 肌肤相触的一刹那,泠琅看着青年在夜色中幽暗的双眼,忽然想起春末夏初的某个深夜,她在花丛中捉了蟋蟀,也是这样放到他手里。 当时她觉得,这个温温柔柔的病弱公子好似有心绪不佳,便编造了话来安慰他,他也有五句藏三句地同她周旋。 有些奇妙了,夏天还未过尽,她竟然又捉了一只小虫,同他说的,却是些发自肺腑的真心话。 那些话,她还从未对别人说过。 怎么会这么自然而然就讲出来了?泠琅怔怔地同江琮对视,忽然明白了原因。 因为他能懂。 即便是三言两语的轻描淡写,他也能懂得字里行间中隐匿的情感,能拨开层层掩映着的表象,轻松寻到中间那那颗微微颤动的内核。 她说红石刀讨厌,他就说她的确该死,她说她宁愿拥有无知的勇气,他就看着她微笑,好似那是再合情合理不过的事实。 那些话轻狂又自大,他却一点没反驳。 泠琅用手臂撑在身后,仰面看着天上星斗。 她应该会想念他的,在不知多久的将来,如果还能看见似曾相识的星空,那她会想起他。 “乌有手很喜欢我。” 泠琅终于回答起那个问题:“她说我拥有足够的天赋和心性,实在不该浪费掉,她把我当成她自己来培养。” 江琮轻轻唔了一声:“夫人会喜欢那样吗?” 泠琅闭上眼,叹了口气,她真的会怀念他。 “不喜欢,所以我逃出来了,并且没有半点内疚之心,”她喃喃,“她教我武功绝技,教我生存智慧,我作为弟子却走得毫不留情,世上任何一对师徒都不该如此。” “别人是别人,你是你。”江琮淡淡地说。 泠琅索性仰面躺下倒在木质桥面上,脚趾踢蹬着冰凉湖水,心中忽地漫上怅惘。 她说:“她想让我像她一般狠辣无情,游离于所有规则之外,偏偏又极力去控制我,驯养我,这难道不是一种矛盾?” 江琮望着映着月光的湖水:“也是一种摧折。” 泠琅痛快地说:“所以我跑了……当她徒弟这些年,我帮她杀了很多人,挡过数不清的仇敌,也配合她做成了许多事,纵然她是我师父,我也并不欠她。” 江琮忽然说:“夫人对世俗上的名分看得很轻,只在乎是否欠了人情。” 泠琅默了默,这的确被他说中,师父也好,父亲也好,这些概念对她来说只是虚浮联结。 真正的师父,在还了人情后便可以斩断,虚假的夫君,日后或许还能拿来想念想念。 这种想法很奇异,却又被他一语道破了。 真要命。 月亮攀升到高处,二人安安静静地又吹了一会儿风。 江琮说:“萤虫还要吗?” 泠琅仍是躺着:“放了吧。” 江琮便把它往水中轻轻一抛,虫儿似乎没反应过来,忘了扑扇翅膀,竟直直往下落—— 落在身边少女光裸的小腿上。 泠琅立即发觉,她抬腿晃了一晃,小虫受惊,竟挣扎着一路攀爬,往裙摆深处爬去。 她忍不住低呼了一声,想起身捉拿,头刚刚抬起,就吃痛地躺了回去。 江琮闻声看过来:“怎么了?” 泠琅痛苦道:“头发卡住了。” 木质浮桥本就有许多缝隙,她刚刚躺着看星星,发丝不知不觉就钻了一缕进去。 一时间,上身卡着不能动弹,那萤虫又顺着腿上肌肤慢慢地爬,细小触角在看不见的暗处轻轻骚动着,留下一路难以言喻的痒。 泠琅哪里碰上过这种折磨,当即便颤着身体,痒得想笑却笑不出,伸手弄头发,却被扯得生疼。 江琮倾身过来帮忙,但夜间太暗,手指如何穿梭纾解,也找不出那处结。 反而在解头发的过程中,虫儿愈攀愈深,似乎要往着腿根去了。 泠琅一把抓住江琮手臂:“先,先把虫弄出来。” 江琮顿了顿,借着月色,少女眼边泛起的潮润和颊边红潮被他看得很分明,她轻喘着,好似已经无法承受这样的酷刑。 见他不动,她又出声催促:“快点呀……” 江琮于是坐了回去,他抬手,轻轻撩开了她的裙摆,从小腿到膝盖,他视线在那上面一一滑过。 “没看到。”他哑声说,他看见它们在轻轻颤抖,像两段月色中的雪。 “我感觉到了,”泠琅几乎带上哭腔,她从来不知道腿还能痒成这样,“在右边。” 江琮依言将裙子撩得更上了一点,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只为非作歹的小东西,它正趴在大腿上,不安地闪着微光。 他伸手去按,它却忽然得到警觉,往腿内侧滑下,滚落到深处。 少女骤然发出一声难以按捺的喘息。 “一个虫子都捉不住!”她颤着声音抱怨,“王八夫君!” 江琮低低地应了一声,他抚上她膝头,迫使她曲起腿,右手往下面一拂—— 像拂过一匹柔软绸缎,虫已经到了他手中。 泠琅终于得到解脱,她气喘吁吁地说:“这只虫是在报复我?” 江琮没有说话,他沉默着,好似自己也受了不可说的折磨。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都没怎么交流。 泠琅在惊疑和难堪中回想,原来自己的腿能敏感到这种地步,她几乎无法确定,那痒意是小虫给的多些,还是某个指尖给的多些。 江琮却在想,今晚月色太好,可爱到他连回想都是一种不忍。 夏日总是这般让人不舍吗? 第87章 燕归来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04节 翌日, 晨。 临近池水和树林的小院,正是一天中最清凉的时候,晨风淡淡吹拂, 带来林中湿润的露水气息。 站在这样的院落中, 会觉得世上惬意也不过如此了。 邓如铁此时就是这般感觉。 他昨夜喝了不少酒,藏了两年的雁来红,浓烈, 顺滑,是他的最爱。这酒原本在冬天喝最好,但昨夜他心血来潮,发现在夏天的晚上饮用也别有滋味。 他酒量一般, 这么喝会醉,但醉或不醉,他并无太多所谓。他看见那个女孩还好端端地站在岸边, 没有缺胳膊少腿, 也没神情悲戚如丧考妣, 那就很值得喝上几杯。 昨夜的杯盘狼藉已经被收拾干净, 眼前又是一个崭新的、叫人舒适的院子。 邓如铁站在院落中间, 持着那把“玉树临风”折扇。 折扇摊开,右手腕一甩,它便呼啸着旋转而出,刺破薄薄晨雾, 往小楼旁边某株竹子斜斜飞去。 飞过去, 又飞了回来,它稳稳地落回邓如铁手中的时候, 扇面上多了一片竹叶。 邓如铁将竹叶抖落, 接着再次将折扇甩了出去。 不过两息时间, 它又带回来一片竹叶,新鲜微润,完完整整。 如果你仔细看,会发现他脚边其实落了很多竹叶。 如果你看得更仔细,会发现那棵竹子和周遭其他同类有很大不同,它枝叶明显更稀疏,明明在盛夏,却有着深秋般的凋零萧瑟。 如果其他竹子是丰茂美丽的雄鸡,那它便是拔了毛准备下锅的倒霉鬼。 邓如铁没有可怜这株倒霉鬼的心思,他重复着这个动作,心里在想其他的事。 他想他的朋友,那个狡猾自私的女人,她一生都在为自己而活,恣意反叛到了极处。 绝不会毫无缘故地做事,出手必定要看见回报。倘若有无辜者被残害在她眼前,她愿意相救,也只能是因为那人承诺会给予金银酬谢。 有委托找上她,也要先收下九成订金,才愿意去跑一趟。 九成,天底下除了她没人敢开这个口,但她是乌有手伶舟辞,所以有的是主顾上门。 这个女人,自私到了极点,冷酷到了极点,直到那一天,她说她收了个徒弟。 “嗜肉老人,你听说过吗?” 邓如铁自然听说过,那是前朝十分有名的一对夫妻,用刀,性情极其古怪残暴,有吃掉败者身上一块肉的习惯,于是被称之为嗜肉老人。 但他们已经销声匿迹很久,有人说是被刀者收拾过,或许死了,或许废了武功,总之不会再入世。 伶舟辞却说,他们不仅没死,还隐居起来活得好好的。 “我上个月从西南经过,发现他们的踪迹,住在一间农舍里,瞧着慈眉善目,没有半点当年叱咤风云的影子。” “当时在下雨,我想找个地方落脚,却发现有人走进了他们的小院,那是个女孩儿,背着把刀,看上去还没满十五。” “我看着嗜肉老人从灶房出来,往汤盏里添了什么东西,我很好奇,是什么得使他们在隐姓埋名的时候,对一个过路女孩出手?” “如果因为有利可图,那就正好,因为我会收下他们所图的利,我不喜欢下雨,在下雨的时候抢别人东西倒还可以。” “所以我在树上呆了三天,其间不断听到里面传来殴打声和叫骂,那女孩坚持了很久,嗜肉老人最后都快没了信心……我听他们说,在雨落尽前,她若再不开口,那就把她杀掉。” “雨落尽前,事情发生了一点变化……只有一个人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那个女孩儿在雨里站了很久,我也观察了她很久。我很喜欢她当时的眼神,那么大的雨都掩盖不住的眼神,我不必形容,你应该会懂。” 邓如铁的确懂她未说出口的形容,让他不懂的是另一件事。 “所以你就把她带走了?”他问,“一个举目无亲的孤女,她能给你多少银子?” 伶舟辞喝了一口酒:“我在那里停留三日,结果什么都没捞着,这怎么行?至少让我带点东西离开。” 邓如铁便笑着摇头,他为那个女孩的命运捏了把汗,因为伶舟辞绝对不是什么良善的师父,他衷心祝愿女孩可以活得更久一点。 或者干脆逃出去也可以,第一次听伶舟辞为一个人说这么多话,让他十分不习惯。 更让他不习惯的在后面。 那是两年之后,伶舟辞来找他,她当时一身轻松,好似遇上了什么喜事。 他以为她做成了一笔大生意,或者杀了个很难缠的对手,但伶舟辞说,她把探云三变教给了那个徒弟。 邓如铁几乎捏不住酒杯,他怀疑自己听错:“探云三变?” 伶舟辞说:“她杀了红石刀,于是我教会了她。” “一个红石刀便能换来探云三变,早知道我也去把他找出来杀了。” “哈哈,你可不是我的徒弟,就算杀了黑石刀白石刀也没用。” 这样的谈话后来又上演了几次,邓如铁慢慢意识到,一件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伶舟辞竟然愿意,在一件迟迟不会获得回报的事上面,持续地、乐此不疲地付出。 这太稀罕了,她甚至连赌钱都不愿意尝试,为此时常嘲笑输得精光的自己,她不会做不稳妥的事情。 无视规则,蔑视律条,行事只凭自己心意——是否有利可图,就是她唯一的心意。 这样的人,怎么会收徒,倾囊相授言传身教之类的成语,放在她身上实在太过滑稽。 后来,他见到了那个女孩。 她的确聪明,极富灵气,做事也够狠,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 他看见她手臂和脖子上的伤痕,他对伶舟辞说:“她看上去不会一直听你摆布,今后她很有可能会离开。” 伶舟辞说:“你以为我看不出?但我不会让那一天到来的。” 于是邓如铁知道,如果女孩真的要走,那她的师父大概会毫不留情了杀掉她。 但他想错了。 女孩成功离开了,差点被杀掉的人是伶舟辞。 深刻可怖的伤口,从左肩延伸到心口,离真正的致命,只差半寸。 邓如铁说:“我早就说她不会一直听你的话。” 伶舟辞却在笑,她喃喃自语:“我很清楚她的刀有多准确,在那种情况下,她没有杀死我,只是因为她不想。” 邓如铁简直不可思议:“你觉得这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为什么不?”伶舟辞反问,“她能对我挥刀,证明我没有错看人,她留了余地,证明我已经成功了一半。” 邓如铁沉默。 伶舟辞慢慢地笑:“待她在江湖上成名那日,天下人都会知道,她是我的徒弟。” “她不会不认。”她轻声。 事已至此,邓如铁已经不知道她这笔账是亏还是赚,女孩儿一走了之,音讯全无。未等到扬名江湖那天,就已经殒命中途也说不定。 但她却全须全尾地站在水边,说身上受了伤,但邓如铁看得出来,同她过去遭受的那些,简直不值一提。 她还成了婚,这更让他意外,为此喝一点酒,也没什么不可以。 如果伶舟辞知道这个消息,应该会很高兴,但他不知道是否应该告知她。也许等所谓扬名江湖那日到来,她自己听说,会更好。 竹叶已经落了薄薄一层。 折扇已经挥出去四百九十八次,再落两片竹叶,他今天的练习就算是完成。 在挥第四百九十九次的时候,邓如铁听到左侧传来声音,像是有人踩着湿润泥土往这边靠近。 于是,最后一次挥扇,从右手换成左手,他看也不看,扇柄如利箭一般激射而出—— 轻微的、衣袖拂动的声响。 来人徒手接住了那柄扇,她走近,将折扇归还到邓如铁手中。 邓如铁看着她:“探云三变练得愈发好了。” 女孩儿微微一笑,很坦然地应下了这句夸赞:“邓前辈。” 邓如铁说:“你那个丈夫呢?” “他在外面路上等我。” “你们要走了?” “是的。” “他瞧着不像表面那么良善,气脉也有些奇异,他真的不会武?” “不会。” “呵呵,你就算说假话,我也辨认不出,罢了,罢了。” 泠琅笑起来:“既然知道我会说假话,您又何必来问?” 邓如铁叹了口气:“你这丫头……为何传信给我?不怕我当时便告知你师父?” “您不会的。” “你说对了,我的确没有。所以我现在想问,你约我来此到底为何?” “是想同你说一点话,打听一点事。” “说来听听。” “您收过一个叫傅彬的弟子,可还记得?” “好像是有这么个人,似乎有什么显贵身份,遮遮掩掩地不肯说明,资质勉强,学得一般。” “他今年四月的时候死了。” “哦?” “被卷入了一些争斗,是不得不死。” “那很遗憾,可惜我弟子太多,听着并没有什么感觉。” 泠琅微笑着说:“至于那个身份,的确非常显贵……您日后若来京城,倒是可以借此出入些不得了的地方。” 邓如铁深深地看着她,并没有说话。 泠琅轻声:“至于我想问的……您知不知道有一柄剑,注入内力挥动时,剑身会有月光般的色泽?” 邓如铁说:“我对剑研究不多,这话问你师父倒是可以,她向来喜欢钻研百家兵器,尤其是这么玄乎的。”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05节 泠琅唔了一声:“那就拜托您了。” 邓如铁笑了:“你不怕我说漏嘴?” 泠琅也望着他笑,眼睛和唇角都弯着,是一种在长辈面前才会做出的乖巧。 她甜蜜地说:“哪有师傅会一直怪徒弟的呢?” 这话其实很不对,师傅很有可能跟徒弟老死不相往来,但投机者不会对现成的诱惑退避三舍。 凭她对伶舟辞的了解,必定是这样。 泠琅走出院子的时候,日头已经渐渐升高了,晨雾散去,雁落山一片触手可及的青翠。 有人牵着一匹马,站在一棵高大的黄角树下等她。 黄角树上开了很多花,整条小路上都萦绕着它们的芬芳,泠琅慢慢走过去,在香味最浓的时候,站到了青年跟前。 江琮说:“讲完了?” “嗯。” “走吧。” 泠琅一手按在马鞍上,腰一挺,便轻松翻了上去。 江琮站在旁边看着她:“腰上伤口如何了?” 泠琅诚实回答:“有时还会疼。” 江琮说:“保险起见,还是尽量不要随便动作,回京之后再用点其他药。” 他翻身上马,稳稳地坐在她身后,手臂绕过来拉缰绳的时候,动作很像一个拥抱。 泠琅知道,他们得保持着这个莫名其妙的拥抱一路回京,因为眼下只有一匹马。就算多了一匹,她也骑不得。 这样没什么不好,既不用自己驭马,还能自自在在地坐在前头。有骑马之乐,而无骑马之累,泠琅觉得没什么不好。 唯一的不好,就是江琮说话的时候,她看不见他的表情。 轻声提醒的:“夫人,不要乱动。” 紧张警惕的:“你的手在做什么?” 低哑无奈的:“……都说了不要乱动了,听话。” 到了最后,他用一只手臂把她锢在怀里,连带着她不安分的双手,一齐动弹不得。 泠琅说:“摸一下怎么了?你昨晚还不是摸了我的。” 江琮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颇有些为自己争辩的意思:“当时是你要我帮忙,而且我也没有这般……” “这般是哪般?”泠琅挣扎着又把手探下去,“是这样吗?” 骤然一声吸气,她倚靠着的胸膛起伏着。恼火到最后,他竟然笑了起来。 “真的要这样吗?夫人,”他贴在她耳边咬牙,“你的伤还没好全。” 泠琅就收回了手,心中暗骂江琮小气,不就是也碰了下腿,她还没感觉到什么东西呢。 从雁落山快马加鞭返回京城,不过五天而已。 路上都是晴朗天气,既无风雨,也无阴云,这五天的路程便又短作四天。夏日临近尾声的时候,泠琅终于又站在城南巨杨门之外。 而绿袖三冬他们也在她旁边,众人竟晚了一天才抵达,江琮等人都到齐后,才重新坐上马车,施施然进城。 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 泠琅还发现马车上装了些滁州当地的特产干货,好似这一趟真只是回夫人娘家祭坟,没有明净比剑,也没有客栈惊魂。 车厢内,她望着江琮说:“我觉得你这套流程好自然,老实说,你是不是本就经常瞒着侯夫人出来偷鸡摸狗?” 江琮倚着窗闭目养神:“是啊,就同夫人一样,偷鸡摸狗,无恶不作。” 他最近总是这样,坦然应下那些挤兑之语,换了种方式较劲,弄得泠琅心痒痒,却不知再如何下手。 再去多说几句,他也顶多望着她温和地笑,柔声道夫人说得对。 嘶,真是,如何都不得劲,怎样都不对味。 只有在她存了坏心思去扯他衣裳时,他才会像从前那般咬牙切齿,且怒且言。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穿过大街小巷,侯府在城东,要过去还得有一会儿。摇摇晃晃,车轮辚辚,泠琅迷迷糊糊地,竟然在到地方之前睡了过去。 她只睡了一会儿,也醒得很快,因为脸颊感受到了一点凉意。 睁开眼,看见江琮正收回手,他平静地说:“该下车了。” 该下车了,直接唤醒她便好,干嘛要摸她的脸啊? 泠琅没空计较这个,因为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准备。暌违多日,泾川侯世子夫人李泠琅,又要粉墨登场了—— 素手纤纤,轻掀车帘,少女提着精致繁复的裙角,小心翼翼地步下马车。她似乎有些不惯西京的燥热,先是微蹙了眉头环顾四周,才往台阶上看去。 “母亲!” 望见门口立着的妇人,她又惊又喜,当即盈盈下拜。被一把扶住后,又亲亲密密地扶上对方的手臂,做足了思念长辈的孝悌之态。 侯夫人看见泠琅,说的第一句便是:“好孩子,怎么瞧着瘦了?” 江琮没觉得她哪里瘦了,闻言却从容应下:“是儿的不是。” 侯夫人说:“这个倒不用你说。” 江琮早已习惯,他微笑着陪从于一侧,跟着一同跨进大门。 侯夫人转头对泠琅轻言细语:“路上可还舒适?回来走的陆路,定是憋闷了,得好生休息几天。” 泠琅笑道:“沿路都是好景致,何来憋闷之有?分别一个多月,母亲身体可好?” “好得很,今晨才在院里耍了一套枪。” “儿还未见过母亲用枪,向来必定威风凛凛,神采飞扬。” “呵呵,现在不行了,人要服老。” “母亲正当壮年,岂能言老?儿此行去了杭州,见一老妪在路边上耍连环剑,出手如风,真乃奇人也。” “杭州连环剑?听起来,倒像是杜家的东西,你碰见的或许真是位高人。” 泠琅笑意盈盈:“是吗?儿见识不够,只瞧着厉害,不晓得出处呢。” 侯夫人轻咳一声,摆出一副短话长说的架势:“这杜家连环剑,的确很有说法,那是前朝的事了……” 泠琅脚步轻快,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时而配合着惊讶出声,时而露出敬佩感叹之色,将一个“见识不够”的听众之角演绎到了十分。 江琮站在旁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二人偶尔有眼神的交汇,皆是心照不宣地对视片刻后,又悄然移开。 侯夫人在滔滔不绝之际,也敏感地察觉到了不同。 这趟滁州之行,果真让他们感情更上一层楼了? 于是晚宴上,侯夫人左看右看,终于提出建议—— “天气眼看着要转凉,熹园在秋天最为寒冷,冬天有暖泉地龙还要好些。不若你们搬作一处?” 第88章 病症解 这个建议被提出来的时候, 泠琅正在吃一截茼蒿菜。 清拌茼蒿,仅用一点香油盐醋调味,极大程度上保留了原有的鲜嫩爽脆。 纵使泠琅是个对吃食并不讲究挑剔的人, 也不得不承认, 泾川侯府餐桌上那几道菜肴看似简单随意,实则需要花多少功力布置。 这一口茼蒿,她嚼得很慢, 因为吃完了便要答话,但她不想答这句话,想让江琮来回复。 鲜爽在口中千回百转,迟迟没有咽下, 江琮那边也默然无声。 泠琅拿眼睛去瞧,发现他在喝汤,那浅浅的一勺汤好似陡然间有了海碗的容量, 让他一喝再喝, 总之不见搁下。 嚯, 居然想蒙混过关。 她愈发细嚼慢咽, 不吝于拿出反刍般的架势, 势必要看看谁的东西更禁得住消磨,谁先忍不住开这个口。 侯夫人忍不住开了这个口。 “你们眉来眼去的作甚?” 江琮放下碗,泠琅也终于吞咽,二人还未说话, 只听侯夫人又道—— “既然没有异议, 此事便这么定了,”她满意地说, “天还未黑, 我让红桃去帮忙收拾, 今晚便能歇下。” 此事便这么定了。 回去的路上,泠琅照例扶着她“虽然身体好转但仍需要精心照料”的夫君,二人慢吞吞地行在长廊之下,侍从都跟在七八步后面。 她扣着江琮的手腕:“席上怎么不说话?” 江琮轻瞥她一眼:“夫人不也没说?” “我在吃东西!” “巧了,我也在吃东西。” 泠琅哼了一声,对于同床共枕一事,她其实早已习惯,无非就是冻冻炕头,扯扯衣带,江南这一趟都是这么过来的。 可这毕竟是侯府,少了那份天高皇帝远的无拘无束,再同他呆在一个帐子中,便觉得有些怪异。 她轻轻一笑:“以后夫君若要溜出去偷鸡摸狗,就逃不过我的眼了,有什么事也别想瞒过我。” 江琮也笑得非常温柔:“同样的话送给夫人,若今后夫人想传什么信,递什么话,我也是会发现的。” 泠琅眨了眨眼:“我听不懂夫君在说什么。” 江琮温声:“那就好好想想。” “哼,我是让黄公子替我给玉扇公子传了信,那又如何?” “原来夫人早就打定主意去雁落山,和邓前辈会一面。” “没错,就算你不答应,我也会自己想办法这跑一趟。” 江琮声音很轻:“原来我体谅夫人车马劳顿,只是多此一举了。”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06节 泠琅微微一顿,她转头望着身侧表情淡淡的青年,半晌没说话。 江琮目视前方:“看我做什么?” 泠琅回过头:“没什么。” 穿过一条伴着竹声沙沙的青石路,便是熹园。 阔别一个半月,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了恍如隔世之感,池边石桌石凳依旧,只是离开时开得正好的胭葵和茉莉,已经看不见了。 众人忙进忙出地搬东西,泠琅帮不上忙,只有在园子中看景。 她站在水边,望着那丛不见花朵的茉莉,来了点悲春伤秋的做派:“花已不似,人却相同。” 江琮的声音清清润润地传来:“花有再开——” 迟迟没有下文,泠琅候了片刻,不由转身看过去。 只见青年换了身浅云白,坐在石桌边上,右手一如既往地捏了个茶杯,左手懒散地搁在膝头。明明是落拓随意的姿势,由他做来倒是十分清雅写意。 他眼神轻而淡地落在她脸上:“人亦不同。” 泠琅于是又盯着他,直把对方盯得偏过头去,才负着手慢慢离开。 那厢,红桃很快来禀告,说东西都收拾妥当了,请世子和少夫人入内。 泠琅便一路走过去,穿过回廊,楼边的美人蕉还在开,门口挂着的竹帘仍有香味。步入屋内,望见那帐帘的雨过天青色,便莫名生出些念经的冲动。 江琮在她身后凉凉发问:“夫人在想什么?” 泠琅说:“我在想太上洞玄灵宝天尊说救苦妙经。” 江琮微微一哂:“夫人很怀念我卧床的那段日子?” 泠琅默了默,说:“也不是非常怀念。” “只有一半怀念?” “差不多吧。” “如此。” 这样莫名其妙的对话让泠琅心里也莫名其妙起来,她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怪,明明双方还是像从前那般口蜜腹剑、装模作样,但她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同了。 晚些沐浴的时候,她浸在水里,摸着腰上已经快好全的伤口,仍在想这个问题。 江琮说“原是我多此一举”的时候,她为什么第一反应有点心虚。 江琮说“人已不同”的时候,她还真认真想了片刻,是谁如何不同。 至于,他问“夫人很怀念我卧病在床”的时候,她原本可以痛快地回答:是很怀念。 但话头转了个弯,下意识就改了口。 虽然改口后大意差不离,但那已经反映出些许真实。 泠琅咬着手指,惊魂未定地想,难道她入戏太深,把自己骗了进去,开始舍不得这个王八夫君了? 她不是傻子,情爱之事也不迟钝,可以一眼看出顾凌双对杜凌绝的心思,也能察觉苏沉鹤某些未曾宣之于口的心事。 至于王八夫君——生得有姿色,剑也很合她心意,大象台下她几乎收不住手的时候,他及时给予了安抚与镇静,虽后来二人没提起半句,但她一直都记得。 毕竟那是第一次,她主动脱离了失控状态,而不是力竭之后昏迷才遏止。 哦,更别说,后来几经同生共死,重伤后他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因此生出些不可说的情愫,十分正常。 原来是这样! 想通了这一层,泠琅陡然放松下来,她惬意地靠在浴桶上,于氤氲水汽中眯着眼,思索接下来的打算。 当务之急是白鹭楼那边,顾长绮的线索已经断掉,她得再去一趟,问还有没有铸师的其他消息。 其次便是青云会。周厨子称,匕首是造给青云会某成员的,江琮那时在玩泥巴,对此所知有限。若要查探,得从其他分舵主入手。那个神出鬼没的臭秃驴便是可以问询的。 铸剑谷在江南,当年或许同江南分舵逃不开关系,更别说寂生屡次提起刀者,定是知晓什么秘辛。 最后,便是伶舟辞。对于这个师父,泠琅的感情颇为复杂,她们的关系不像师徒,更像首领与下属,如今她拼尽全力逃脱了这一层关系,已经拥有了和伶舟辞平等对话的机会。 天下第一盗,可并不仅有偷东西的本领。她让黄公子去找邓如铁,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伶舟辞也。至于借此打听江琮的师父,不过顺带、也是契机。 若伶舟辞能查出来,必定知晓那把剑的主人又何等身份,泠琅想借此和她做一个交易,一个让贪利的乌有手无法拒绝的、稳赚不赔的交易。 她们一定还有再见面的那天,那一天不会太远。 四肢完全松懈了力道,懒洋洋地漂浮在温水中,泠琅闭上眼,终于慢条斯理地想起了自己的情感问题。 她觉得没什么好处理的,喜欢与否是一回事,喜欢多少又是一回事。坦白说,她很清楚自己的好感来得十分浅薄。 看他剑好,看他俊俏,看他说话中听,没有更多了。 患得患失的小儿女之态,她还远远不想做,毕竟、毕竟—— 动了情的刀客,是拿不住刀的。 若真的能有什么,占占便宜及时行乐,也相当不错。在那之前,她不会告诉江琮,以免他太过得意。 如此,之前那些莫名的心悸与躁意便有了解释,泠琅很庆幸,原因是这个,而不是害了什么病症。 她又泡了一会儿,才神清气爽地走出来,带着满身水珠,喜滋滋地坐在江琮对面擦头发。 江琮抬眼看她:“何事这么高兴?” 泠琅柔情十足地道:“想到能同夫君日夜相对,琴瑟和鸣,便十分高兴。” 江琮身形一顿:“夫人在打什么主意?” 泠琅冲他眨了眨眼:“自然在打你的主意。” 江琮默默喝了口茶,看上去有些警惕,又有些茫然。 泠琅觉得他这副模样,简直是说不出来的有意思,正要再拿话逗一逗,对方起身,两步走出门,也去洗浴了。 晚些时候,二人躺在同一张榻上,分被而治,各据一方。 泠琅把想法说了,问身边人何时重返白鹭楼,她已经迫不及待,要拿捏那个可恶的苍耳子。 江琮却说,去白鹭楼之前,他得到地下分舵做些事。 泠琅立即来了兴趣,她翻了个身,目光炯炯地盯着青年暗色中的轮廓。 “你会带我去的,对不对?”她发问。 那道轮廓一动不动:“看情况。” “看什么情况?你是分舵主,还能受别人眼色?” “我之前说,卧病在床是因为分舵出了内鬼,你可还记得?” “记得。” “我离开京城这段时日,他露出了点马脚,”江琮平静地说,“我得需处理此事。” 泠琅有些意外:“他是府上的人?” “还未有定论。” “你会对他严刑拷打?” “这是必然。” 泠琅睡意涌上来,含糊不清地道:“好罢,那就明天再说。” 她翻身向里,闭上双眼,迷迷糊糊地,听到江琮又说了些什么。 似乎是,她腰上伤口太深,虽现在血肉已经复原,但伤了内里经脉。之前在路上不方便,如今回了京城,可以好好处理。 他说了几句处理的方法,问她意下如何,泠琅困得不行,只胡乱答应了,很快便陷入沉眠。 所以,第二天夜里,江琮从分舵回来,带着一身未散去的血腥之气,从天而降站在她面前,开口就是让她脱衣服的时候。 泠琅是惊讶了一下的。 第89章 冰梅茶 泠琅说:“啊?” 江琮颔首:“我让他们去取热水, 夫人先泡一刻钟,筋骨松散了再开始。” 说着,他转身就往门外去, 泠琅却叫住了他。 她小声说:“这恐怕不行。” 江琮回头看着她。 泠琅说:“嗯……是白天的事, 没来得及同你说……总之我这几天不方便浸浴。” 江琮默然望了她半晌,微微点头,没什么表情地出去了。 泠琅便垂眸, 握着手中书卷继续看起来。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 烛火昏黄,空气中似还有青年身上的血腥味, 她看得随随便便,眼神扫过纸张,脑子里却在想七七八八的其他事。 也不知那个内鬼找出来没有。从他的神态来看, 似乎是找出来了, 只是进展不顺利。 将欲废之, 必固兴之;将欲取之, 必固与之。 泠琅望着那行字, 忍不住翘起嘴角——要想夺取它,必先给予它,柔能胜刚,弱能胜强。 她撑着下巴, 漫不经心地想, 江琮这么喜欢研读这本书,也不晓得读出什么境界没。在想夺取什么事物的时候, 他也会迂回曲折, 状似给予, 实则掠夺吗? 江琮再进来的时候,已经沐浴过了,头发散在肩后,披了件空空荡荡的袍子。 他一来,就看到泠琅握着本书冲他笑,笑得他脚步十分犹疑。 “夫人在读什么?”他问。 泠琅说:“在读你最爱看的道德经。” 江琮在她对面坐下,泠琅闻见他身上的气息,皂角清新,兰草馥郁,先前的血腥肃杀已经荡然无存。 他拿过茶饮了一口:“我没有最爱看。”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07节 “但你经常看。” “因为明净峰上只有这么点消磨,难道我能同夫人一般,早上同老朋友私会,晚上观男弟子舞剑?” 泠琅笑起来,“但现在我觉得,书中自有颜如玉,比起看舞剑,读书反倒更有意思。” 江琮觉出了不对味,他凝视着少女明显含了狡黠的笑意,从容问道:“看来夫人今日颇有所得?” “是,有一段内容,我印象尤为深刻,现在念与夫君听——” 她张口便道:“将欲引之,必固放之;将欲抚之,必固绕之;将欲弄之,必固忍之……” 江琮终于明白,对方铺垫了这一番,就为了迂回地调戏他两句。 他抚弄着茶杯,轻笑起来:“夫人果然收获颇丰,现已有了举一反三融会贯通的本事。” 泠琅颔首:“可惜纸上得来终觉浅,我得需实际操练,才能有所进步。” 江琮抚着眉心,闭目长叹,颇有些无可奈何的意味。 “夫人……”他低低地说,“我计划今晚便去白鹭楼,你……” 泠琅立即放下调笑念头:“今晚?你不是说,把那内鬼拷打出下落前,是不会去的吗?” “他已经没有拷打的余地了。” “……死了?” 江琮轻微摇头:“他被捉住的时候便尝试自绝经脉,我及时斩去了他双手……但还是晚了一步。” 他目光沉沉,凝望着某处虚空:“我已经派人日夜看着,他还需要费点功夫才能醒转,在那之前,我们该做什么,便做什么。” 泠琅张了张嘴,原来事情是这样。自绝到一半被人为阻止,仍会有极大创伤,难以清醒者有,一命呜呼者也有。 她完全可以想象出江琮一剑削断那人双臂的样子,能拖着那条命不死,当时他出手必定够果决。 江琮突然道:“若夫人不方便,我今晚一个人去亦可。” 泠琅莫名其妙地说:“我如何不方便?” 江琮略微停顿,似是不知如何表述,他试探道:“不是说……?” 泠琅反应过来,她啊了一声,不胜羞赧地瞥了他一眼:“夫君真是疼爱奴家。” 这声奴家叫得江琮表情有了些难言之意,泠琅做出风情万种的步态,一晃三扭地往墙边矮柜行去。腰身一弯,夹缝中藏着的长刀便已在手中。 她掂着刀,朝青年扔了个盈盈眼波:“劳夫君记挂,奴今晚斩个一二十双手,倒无甚问题。” 江琮又喝了口茶,他微笑:“夫人悍勇。” 悍勇的李泠琅在全府安然入睡后,蹑手蹑脚地跳上屋脊,往城西疾掠而去。 此夜月色不算亮堂,少女从屋檐一跃而下,翻滚过后又迅速隐入高墙阴影中,动作像夜色中无可捉摸的猫。 江琮和往常一样跟在三步之外,借着浅淡亮色,他目光始终凝在前头起起落落的身形之上。 他很清楚她惯有的喜好,跃下屋脊的最后两步必然不肯好好走,一定要一步跳下去;顺着墙根潜伏的时候要把手扣在刀上,以免墙上忽然有人袭来。 借力的屋檐也只是用足尖轻轻一点,很快便翻身而去,绝不在上面多停顿一刻。 她在前头飞掠了一路,江琮便在后面默默观察了一路。在白鹭楼只差一个转角的时候,他终于确信并放心,她今夜行为和以往并无差别。 她的确没什么不方便,那句话并不是逞强。 二人落在白鹭楼厚重繁美的雕花大门前,彼此对视一眼,确认无虞后,泠琅率先叩响了门。 门一开,仍是一如既往的亮堂火热,吵闹欢笑。门童乖顺地侍立于一旁,泠琅将袖中玉牌稍微露出一截,在他跟前一晃,便快步走了进去。 穿过大堂,上楼,走尽长廊,再上两层,来到一排静默而隐蔽的木门前。 烛火昏暗,那些欢声笑语已经不可听闻,这里没有奇珍异宝,只有低语与机锋,是迥异于销金窟的,另一个莫测世界。 泠琅一脚踹开了莫测世界的门,苍耳子一口茶喷了出来:“贵,贵客?” 她点了点头,将面罩扯得更上了一点:“贵客。” 苍耳子从椅背上弹射而起,下意识就要做出防备,然而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手足无措片刻后,他又慢吞吞地坐了回去。 脸上甚至带了点虚张声势的从容。 泠琅并不厌烦这个从容,这说明苍耳子已经准备好了。 她杵在屋中央问他:“你看上去很自信?” 苍耳子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虽然手指有些颤抖,但好歹喝了进去。 “自信,是必然,”他摇头晃脑地说,“女侠,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铸剑谷周渭,已经被在下扒了个底朝天——” 泠琅十分满意:“说来听听。” 苍耳子眼珠一转,却道:“这些东西太多,我搜集整理出来花费了不少力气,就算是我有错在先,这也已经远远超过了赔罪的范畴。” 他竟然在试图拿乔,泠琅并不恼怒,她更想知道苍耳子查出了什么东西。 她抱起手臂:“接着说。” 苍耳子立即道:“金银财宝,就不必二位出手了……信息是白鹭楼之血肉,不若您二位稍微透露透露,明净峰上面到底发生了何事……” 泠琅笑了一下,她侧过脸,看向同一旁静立着的江琮,对方也不声不响地看着她,目光短暂交触了片刻,她若无其事地回过头。 “你想知道什么?”她问。 苍耳子满脸堆笑:“这,您难得这么好说话,该从何问起呢——” 泠琅抬了抬下巴:“我只回答你三个问题。” 苍耳子一拍大腿:“痛快!空明是否尚在人世?” “死了。” “死于谁手?” “……捉住他的是一个人,杀死他的又是一个人,你想问哪个?” “呵呵,抓住了再杀死便十分容易,在下自然想问是谁捉住了他。” “是我。” “……” “你还剩一个问题。” “听说明净峰已经内定了继任掌门……不日之后,顾长绮便会下山云游……关于下一任掌门的信息,您是否能透露一二?” 泠琅微笑起来:“那是个很厉害的年轻人。” “没了?” “没了。” 回答了跟没回答一样,但苍耳子毫无抱怨的心思,他忽然觉得屁股下的椅面格外烫人,屋子中间杵着的两个黑衣侠客格外高大。 他硬着头皮道:“二位客人请坐,关于我查出来的东西,还需慢慢说。” 所幸,客人听了他的话,果然依言坐下,只不过—— 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一个似笑非笑,一个表情淡然,让他真正如坐针毡。 苍耳子为他们倒上茶,也不管人家喝不喝,便迅速开口:“据我查探,周渭生前最为交好的人,是岐县双节棍常罗山。” “他们感情甚好,日夜交游,常罗山好饮,周渭曾经以数坛美酒相赠,更共同探讨过酿造秘方,其中说不定就有你们找寻的那个。” 江琮凉凉道:“常罗山不是已经失踪好些年了吗?” “您消息真灵通……但近日,他在陈县集市出现了,并且在典卖自己的武器。” “那柄金银双节棍?” “正是!试问谁会典卖自己的成名武器?那必定是走投无路之人,而他宁愿卖武器,都不肯复出江湖,说明他只想隐姓埋名过日子。” 江琮轻声:“一个人走投无路,又必须隐姓埋名的时候,用上一点利益或威胁,就很容易听话了。” 苍耳子抚掌:“就是这个道理。” 这消息的确不错,泠琅思忖道:“陈县?莫非是鹰栖山脚底下那个?” “是的,不是我说,您二位若想去找他,得需抓紧时间。我手下的探子称,他那柄武器没卖出去,说不定要转投其他地方售卖了,到时候人海茫茫,要再打听消息,不知何时。” 泠琅便用手指轻扣桌面,陷入沉思之中,江琮又问了苍耳子许多,只把他问得额头冒汗,倒空所知一切,才停下话头。 月亮已经升高,泠琅往窗外瞥了一眼:“该走了。” 苍耳子点头哈腰:“您二位路上小心!” 泠琅柔声:“我们还有见面的时候。” 无视对方笑容里的苦楚,她往案上茶杯伸手,甫一触碰到杯身,手却顿了顿。 苍耳子赔笑道:“天还颇热,这是楼内特意准备的冰茶,加了碎冰梅子,最是清爽不过,您试试!” 泠琅顿时有了兴趣,抬手便往嘴边送—— 一只手绕过来,温柔而不容拒绝地,将她口边的冰梅茶夺了。 江琮微笑:“不能喝这个。” 泠琅撇撇嘴,试图去抢:“小气。” 江琮将茶往案上花盆内一泼:“听话。” 泠琅悻悻罢手,一抬头,却见苍耳子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他口齿不甚利索:“你,你们……” 泠琅说:“我们怎么了?” “你们,上上次把白鹭楼屋顶削了一层瓦,上次突然就达成合作,这次竟已经,已经合作到这个地步了么!” “是啊,还得谢过兄台促成这段缘,日后事情平息,我定上门来送你一块匾。” “匾?” “上面就写:探听交流不甚中用,拉扯红线倒还在行。” “谢客官好意,还是不必了……” 泠琅笑了声,脚步微动,鬼魅一般飘忽到门口:“告辞。”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08节 木门一掩,江琮已经闪到她身后,她一面往外走,一面头也不回道:“一点冰而已,有甚碍事。” 江琮温声道:“就怕万一,不可任性。” “你以为我是你这般见了大世面的贵公子?冰那么贵,我在夏天还没喝过几回……” 身后沉默了片刻后,才有声音低低传来:“知道了。” 泠琅不明白他知道了什么,这若有所思的语气又是为何,她脚步轻快,两步绕下雕了繁杂花卉的台阶,往二楼长廊走去。 走尽这条长廊,便能下到一楼大堂。 白鹭楼楼层越低,越是热闹,眼下这走廊两边都是飘飞的纱帐,处处都有乐音笑语,廊中有面容美好的男男女女经过,衣袖轻拂,带起一阵香风。 一身黑衣的李泠琅同这一切格格不入,在路过了三处有暧昧声响的纱帐,险些被路人撞上两次,被江琮拉住手臂一次后—— 在某处金丝透纱帘外,她猛然停住了脚。 帘内有声音传来,是一道微醺的女声,似乎在唤一个名字。 “子期,过来。” “呵呵,为何站着不动?” “不喜欢这里?嗯?” 泠琅僵硬地回头,同江琮对视,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同样的意外。 她凑上去,用气声低语:“这个声音是?” 江琮缓慢点头,有些欲言又止。 泠琅抿了抿唇,她小心地左右张望,见此刻没什么人了,忽然生出些大胆念头。 “看看。”她用眼神示意江琮。 江琮默了默,最终还是顺从地站到一边,作势望风。 泠琅转过头,并没有凑近那片纱帘,她已经看出后面一左一右守了人。 运气丹田,先沉后扬,归定,吐纳。 她扬起了手臂,对着纱帘轻轻一挥,这个动作平平无奇,像在驱赶什么蚊虫。 然而,那坠着沉重宝石的金纱帘,随着她扬手的姿势,如同被风掠拂而过一般,鼓动飘飞了短短一瞬—— 只需要这一瞬。 宝石互相撞击,发出清脆声响,内里守卫着的侍从立即闻声而动,他们出现在走廊时,外面已经空无一人了。 而泠琅紧拉着江琮的手,迅速穿梭在重宾云集的大堂内,耳边是劝酒笑闹,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 刚刚那一幕—— 姣美慵懒的女子,斜靠于锦榻之上,领口微张,鬓发也有些散乱了。 一个青年,半跪在她下首,身形清隽,侧面俊秀精致,玉冠一丝不苟。 女子持着一柄长长的如意,挑在青年下巴上,眼睛半阖着注视他,目光中全是漫不经心的轻佻。 让泠琅震惊的是两件事。 一,那女子是傅蕊。 两个月前,在玉蟾山上为死去的傅彬流了一滴泪的二殿下。 二,那男子穿着官服。 纯正的朱红,一只仙鹤绣于其上振翅欲飞,是一品的制式。 直到奔出两个坊,泠琅才想起松开江琮的手,她站在凉飕飕的屋脊上,惊魂未定地同江琮对视。 青年沉默地看着她,眼神暗沉,似在深思。 泠琅第一句话是:“那男子年纪轻轻便从一品,生得还颇俊,怎么没听说过这等美男子?” 江琮的眼神便再次暗沉了两分,甚至带上点凉意。 泠琅全然不顾,她第二句是:“二殿下她,玩得够花啊?我做梦都不敢有这样的——” 江琮似想起了什么,目光幽深,又变得耐人寻味。 泠琅说出了最后一句判断:“我觉得,那男子生的有点像北洛侯世子,嗯……他们鼻子很像。” 江琮意味不明地开口:“夫人对郎君的鼻子倒颇有研究。” 泠琅嬉笑道:“说起这个,民间有些关于鼻子的说法,说从郎君鼻子的挺拔和形状,能看出他……” 江琮微笑道:“能看出他?” 泠琅他了半天,最终还是放弃了:“看出他是否心胸博大,心智刚硬。” 江琮柔声道:“那夫人观我如何?” 泠琅心虚地看了他两眼:“夫君很大,很刚硬。” 江琮淡笑着颔首,轻飘飘道:“定不辜负夫人期望。” 泠琅疑心他听懂了那个不着边际的论调,但她没有证据,当下只想扯开话题,却听对方悠然道:“那个男子,叫符峻,字子期。” “他是左都御使,才上任不久,夫人没听说过算是正常。” 第90章 朦胧意 关于二殿下在白鹭楼玩弄当朝一品官员的事, 泠琅睡了一觉后,便不再记挂在心上。 让她心心念念的是另一件事,苍耳子说, 常罗山若是卖不出他的武器, 很有可能转投他处,从此难寻踪迹。 当时她问,常罗山已经失踪这么些年, 白鹭楼的探子们如何断定那是他本人? 苍耳子拍着胸脯道,那人身长八尺,腮胡蓬乱,又持有金银三节棍, 绝不会有假。 如此,去陈县一趟就提上日程。 北有鹰栖山,南有雁落山, 中间夹着广袤的长青平原。 雁落山气候湿润, 物产丰富, 风景更是秀美, 以“雁落不思归”闻名。然而与之相对的鹰栖便山如其名, 是只有雄鹰才能栖息于其中的绝险之地。 终年云遮雾绕,峡谷悬崖交错纵横,外人进入难寻出路。而这陈县,便位于鹰栖山南坡, 出了陈县再往北走, 便是连绵不绝的十万大山。 若要前往,的确该抓紧时间, 一旦天气转凉, 山林多雾, 便会非常麻烦。 翌日,清晨,熹园。 泠琅在清脆鸟鸣中醒转,她轻轻一瞥,便见到身侧空无一人,江琮应当已起身了。 在特别时期,她虽然不会腹疼腰酸,但会比平日惫懒些。譬如现在,明明知道天已大亮了,但仍想躺上那么一时三刻。 少女困倦地哼了两声,从被子中抬起手,覆盖在眼皮上,试图遮挡投射进来的光线。 鼻尖萦绕着清浅兰香,她将脸藏进被中深深嗅闻,惬意地蹭了蹭,却听得身侧传来窸窣声响—— 视野骤然昏暗,是有人在外面将布帘放下。 重新陷入舒适暗沉之中,泠琅迷迷糊糊地躺了一会儿,睡意却慢慢褪去,脑中愈发清醒。 她睁开眼,望着暗色中雨过天青色的帐帘,上面没有任何纹绣,只有一片缥缈清幽。 这颜色,瞧着简单纯粹,实则工艺繁复无比。就像有些人,看似清风明月,但实质全然不是那般。 所谓物随其主。 泠琅对着帐子说:“我们何时动身?” 江琮的声音在在另一边传来:“五天之内。” 泠琅很满意这个期限:“侯夫人那边怎么办?” “我来便可。” “近身侍从如何处置?” “我来便可。” “都你来,那我做什么?” “好好休养。” 泠琅直挺挺地说:“我好得很!” “是么,”江琮淡淡地说,“半夜夫人手脚冰凉,使劲往我这边贴蹭,还将我被子强夺了去,原来不是这个原因?” 泠琅立刻抓起身上盖着的被角细看,相同的凉腻丝绸,不同的是,这四角没有桂枝花边。一转头,自己盖的那床已经被踢到床脚,可怜巴巴地缩成一团。 怪不得今早晨闻着兰草味尤为清晰,原来—— “这有什么,”泠琅从帐中探出头,“夫妻本一体,夫君做人不必如此小气。” 江琮笑了一下:“夫人着实冤枉了,我半点反抗都未曾,怎能说小气?” 泠琅踩着鞋,掀开垂地纱帐,一眼便望见了在露台下棋的青年。 他今日仍穿了白,这白倒和往日不同,泛着淡淡银灰,显得整个人十分清冷。往水边这么一坐,颇有点谪仙的意味。 泠琅打了个呵欠,毫不客气地坐到人对面,撑着下巴盯着看。 江琮略微抬眼:“这般看着我做什么?” “夫君今日颇俊,嗯……”她伸出根手指,隔空朝他眉间一点:“这身银白,加上这颗红痣,让我想到雁落泽的银鱼,它们头顶也是有一抹红的。” 少女头发有些乱,有些翘,她笑得坏兮兮的:“所谓秀色可餐,食也性也,大概是这个意思罢?” 江琮将手放在嘴边轻咳一声,显然不想接这句话,只垂目在棋盘落下一子。 泠琅直勾勾地将他望着,口中唱起悠扬野调:“郎是那湖中银鱼,妾为涟漪——” 这山歌是他们在农舍中借宿的时候,好客的农妇教泠琅唱的,她听着好听,学着好玩,没想到还有如此应景的时候。 “长望郎君倒影模样,波光缠绕鱼儿鳞上——” 直白露骨,热情得近乎赤裸的歌词,泠琅唱了两句便记不得内容,只胡乱哼着调,伸手在江琮眼皮底下偷去一颗黑子。 江琮说:“我看到了。”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09节 泠琅左手玩绕着发梢,右手又偷去一颗白子。 江琮轻叹了一声。 泠琅又伸手,指尖碰到冰凉盘面时,却忽地被按住了。 “莫要顽劣,”江琮扣着她手指,低声道,“外面风凉,别一直呆着。” 泠琅也觉得有点冷,她只随便披了件外袍,还未穿袜,小腿裸在晨风里,已经能感受到寒凉。 但在老实走人前,她还是做了点事,譬如将手翻过来,挠了挠江琮掌心。 看着那双桃花般的眼眸生出些无可奈何的克制,她心里好似有蝴蝶扑啦啦地扇翅膀,快活极了。 等泠琅梳洗进食完毕,坐在椅子上休憩时,绿袖变戏法似的端了个莹白汤盅出来,置于她眼前。 “这是世子吩咐的,”翠绿裙衫的女孩儿笑嘻嘻地道:“少夫人,昨天我说给您熬,您不愿意喝,现在世子亲自说了,我也不能违逆……” 泠琅啊了一声:“他倒是有心。” 揭开盅盖,甜腻热气扑面而来,她用小匙略微翻搅,很容易便能分辨出浓稠汤汁的内容:阿胶红枣和枸杞。 泠琅踌躇片刻,终究还是问了:“绿袖,这是你做的?” 绿袖挺胸道:“我特意问询了红桃姐姐,每一道工序都是我亲手,绝对没有差错。” 嗯,绿袖,由你来做这个或许就是最大差错。 泠琅舀起一勺入口,稍稍一抿,只尝到满口浓甜,别的怪味一概没有。 她小口饮了大半盅,才衷心赞叹:“绿袖厨艺愈发神乎其技了。” 绿袖显然已经神采飞扬:“这汤从卯时便开始熬制,其间世子也来过两回,尝了浓淡的。” 泠琅笑容一顿,她眨眨眼说:“这样啊。” 用膳的屋室离起居的小楼隔了条长廊,泠琅顺着廊道慢慢地走,并不急着回去。 风中已经有了点清秋味道,花枝树木投下稀疏阴影,身边侍女叽叽喳喳,她有时在听,有时走神。 回到楼内,绿袖离开了,泠琅步入屋中,见那露台隔断处的纱帘仍是垂落,青年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和她离开时一样。 不同的是,他对面多了个人。 一个身形瘦小,姿态谦卑的男人。 泠琅站在原地没有动,她静静凝望着眼前一幕,那男人忽地偏过头,往这边看了一眼,动作很有警惕意味。 江琮似是说了什么,男人便松懈下来,二人交谈了几句,男人起身,一个纵跃,掠过水面往墙外去了。 泠琅又站了一会儿,才掀帘步上露台。 青年端坐着,案上棋盘已经不见了,只留了一杯茶。见她进来,他微微一笑:“早膳用得可好?” 泠琅也冲他微笑:“甚甜,甚好。” 江琮温声:“夫人若不爱甜的,可吩咐下次少放些糖。” 泠琅摇摇头,示意一切刚好:“我给夫君的甜豆羹难以下咽,夫君给我的红枣汤可圈可点,如此倒叫我受之有愧。” 江琮莞尔:“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夫人见笑。” 泠琅柔声:“道德经看太久,夫君终究拔高了道德境界,我甚佩服。” 二人隔着凉风含情脉脉对视了片刻,江琮先移开目光,道:“刚刚是九夏。” 泠琅笑容不变:“嗯?” “他说,前两日捉住的内鬼或将醒转。” “这是件好事。” “我这几天会忙这件事,出京之前,必须撬开他的嘴。” “但愿一切顺利。” “但愿。” 顿了顿,江琮又补充一句:“有什么需要尽可同下人说,若要寻我,去上次那家金银楼便可。” 简单的对话结束,二人陷入沉默,泠琅扭头望着水面,在初秋的风中漫不经心地想—— 这两句交代,好像无甚必要。 她平日龟缩在楼中,无半点额外需求,他们日日同榻而眠,又有什么必要在白日里寻他。她想不出他说这两句废话的原因。 但这种废话在他们之间并不稀奇,她只想了片刻,便将其轻轻抛下了。 像落叶打着旋漂在水面,漾起的涟漪可称细微,很快便隐没消失,只留下一点痕迹。 如江琮所言,接下来的日子,他神出鬼没,几乎不能见到踪影。 泠琅晨起的时候,身边一点温度都没有。她在园中乱逛的时候,也见不到那个浅白身影。晚上阖眼前,也只有空荡荡的青帐作伴。 只有偶尔深夜,她感觉到外面燃起了灯,有人掀开帐子,立在榻边默然看着她,身上血腥深浓,像铁锈,或是潮土。 而当她睁眼的时候,那身影又消失了,室内重归寂静昏暗,好似无人来过。 好像只是回来罚站一刻钟,确认她死活后便翩然离去而已。 如此度过了三天,第四天深夜,泠琅做了个诡异的梦。 梦里,她站在一个空无一物的暗室之内,只有一面墙上开了道小窗。窗很小,还用木条凌乱地钉着,但仍能透出光。 她趴在窗上看,外面是一处漂亮的庭院,有花草和假山。似乎正春天,天空明亮干净,云朵洁白柔软。 这是很好的春光,泠琅却莫名感觉悲伤,她不知道自己是谁,只知道自己只能呆在这里,不能站到那阳光底下。 她保持着这个姿势,望了很久很久,直到绿叶变得越来越深浓,蝉声四起,夏天到了,庭院又有了新的美丽景象。 接着,是金黄怡人的秋,天空澄澈得像块碧玉;冬天的时候,薄雪落在假山上,如同一幅淡寂的画。 白雪融化,叶片绿了又落,更迭了不知多少个春秋。 泠琅始终扒在窗前,在木条的缝隙中默然观察这些变化,她不知道目的和尽头在何处,只知道这个暗室太过无聊,她能这么看一看,已经很好。 在无边的孤寂和沉默中,能这么窥得一点明亮,已经很好。 她不明白这点感慨从何而来,这是她从未有过的体会。但它十分真实,也足够沉重,让她几乎喘不过气,直到—— 在视野以外的角落,传来了嬉笑的声响。 她心头全是茫然,那声音时隐时现,逐渐往这里靠近,笑音中有种不谙世事的快活,她觉得这听起来很熟悉,却想不出在何处听过。 那道声音在离窗口只有一步之遥时,骤然停顿。 泠琅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梦境里有心跳吗?她想不明白,外面的人忽然又叫起来:“你怎么一直在这里?” 一直在这里? 轰然一声响。 木条纷纷散落,窗框甚至被撞破了缺口,那个声音痛快地说:“举手之劳,不要太感谢我!” 似是心有所感,泠琅猛然攀上窗台,探身往外看去—— 她看见一个少女的背影,不矮,有些瘦,裙摆轻飘飘地飞,持着刀,刀很亮。 这不是多美丽到令人难忘的身影,但泠琅心中忽然涌上难言的温柔和惆怅,她知道自己在不舍,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舍。 直到视线回落,她看见自己紧攥着窗框的手。 手指修长清瘦,有着久病的苍白,像玉石,又像新雪。 泠琅睁开眼。 她止不住地喘气,尚未从那冷寂梦境中脱离,却注视到身边立了个人。 青年正垂目看着她,眼神淡寂幽深,他满身都是血腥的气息,甚至手上都沾染了暗红。 泠琅盯着那处暗红,她意识到,他似乎有心事。 同时也意识到,他正维持着一个向她伸出手的姿态,并且在被发现后也不打算解释。 “处理好了?”她问,声音十分哑。 “嗯。”对方低低回应。 那只手轻轻合拢了手指,以一个茫然的,徒劳无功的姿势垂落回去。 像玉石般清寂,又像新雪般易碎,总之,都是些不能久伫于春光的事物。 第91章 讨怜惜 泠琅支起身, 仰头注视青年平静的面容。 她试探地问:“看起来,是问出了些不太好的东西?” 江琮摇头:“不算好,也不算坏。” “那个人已经死了?” “嗯。” “你看起来很累。” 泠琅双眼逐渐黑暗, 才发现他唇边也有一点血痕, 已经暗沉。 江琮低头笑了一下:“是有一些。” 这个笑容转瞬即逝,有种隐忍不发的疲惫,它让泠琅发觉, 他好像袒露了一些脆弱。 这很有趣,当你看出了一个人在试图掩饰脆弱,那这份掩饰便变得十分可怜。 泠琅又说了一遍:“你看起来不太好。” 江琮也轻声:“是不太好。” 于是泠琅决定先不问原因,她跪直身体, 抬手抚上了青年的脸。 指尖触碰上去,意料之中的微凉。她一点点拂去他唇边暗色痕迹,那果然已经凝固, 不太容易被清除。 于是用了点力, 指与唇的摩擦, 坚决与温柔的对抗, 她重复了几个来回, 直到痕迹变得浅淡。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10节 在这个过程里,江琮始终没有其他动作,他只深深望着少女的双眼,呼吸洒在她手心, 凉而润。 在手指离开时, 他却随之微微低头。 像是想多留住一刻似的。 泠琅察觉了这个小动作,她稍微迟疑了一瞬, 随即倾身轻拍他发顶。 想了想, 她又抚了两下, 像安抚一只什么小狗。 疲惫的小狗若被这么抚摸,应该会快活地甩起尾巴,或者扑到对方怀里索求更多。 但这是江琮,所以他沉默着任凭抚弄,只在她收回时,短暂地抬手轻握了片刻。 也只是片刻,他很快便放下,转身离开。 泠琅看着对方折返,他拉过她的手,用什么温热柔软的事物为她擦拭,似乎是浸了热水的绢布。 他轻嗅她指尖,确定那上面已经没有残留的血味后,才放下帐帘,低声道:“睡吧。” 泠琅便躺回去,听着屋外的虫声与水声,陷入莫名的茫然中。 那个梦太过真切,到现在,那沉重冷寂的思绪还充盈在心中,久久不散。 她觉得自己今晚有点怪,江琮也有点怪,两个怪怪的人凑在一起就会发生怪事,譬如说点莫名其妙的话,来点莫名其妙的对视。 泠琅埋在丝被中长叹一气,她大概明白,动情和拿刀有什么矛盾了。她拿了十多年的刀,已经尝尽了趣味,人与刀之间是细水流长的相伴。而她看上江琮不过短短时日,目前处处都是新奇体会。 他装模作样,她就想挑衅,他沉默不语,她就想逗弄,他偶尔展露点脆弱,她就摸摸他头发,像对待一只小狗。 这骤然生出的无穷乐趣,很容易让人贪恋其中啊!泠琅猛然醒悟,心有余悸地觉得情之一字果然够玄妙,怪不得古往今来都被人咏叹苦吟,津津乐道。 满脑子天马行空,她很快便又睡了过去,这回没再做怪梦,而是安安稳稳一觉到天明。 第二日,她于微光中苏醒,一个惬意舒畅的懒腰结束后,不出意外地发现自己又同江琮滚到了一个被窝。 对方半靠在榻上,衣衫乱糟糟地露出锁骨,一动不动地瞧着她,笑意有些凉。 泠琅说:“这般看着我作甚?不会想说,你衣服又是我扯的吧?” 江琮微笑:“不是,是我自己扯的。” “夫君睡觉怎如此不老实,这可不行,以后要改正。” “谨遵夫人教诲。” 仿佛昨夜无事发生,那些暗色中的隐秘触碰都不曾有,二人不厌其烦地来往了几句,才各自起身。 一同吃早食的时候,泠琅问了:“我身体已无碍了,何时动身?” “明日。” “够爽快,母亲那边你会怎么说?” “我已经说了。” 泠琅咽下一口粥,意外道:“她老人家这两天十分忙碌,你也成日不见踪影,怎么说上话的?” 江琮放下竹箸:“母亲想开设茶庄,她最近是在忙这个。” “我知道。” “我便说,之前在江南之行路过了好些茶园,都是些得天独厚的好地方,不如便为她跑一趟,仔细调查一番。” “她应允了?” “应允了,”江琮颔首,“主动让我带夫人去,说……这趟回来你瞧着快活很多,是该多出去走走。” 泠琅微微笑了,她并不意外侯夫人能看出来,这位夫人向来都是表面粗犷,实则细腻的。 心中漫上一丝暖流,她想起今年春末,自以为在酒楼闯了祸,丢了侯府脸面,已经准备好迎接指责,却只得到了毫不作伪的安慰和鼓励。 那一瞬间的手足无措,让她记了很久很久,说来奇怪,明明见了足够世面,也十分清楚人情冷暖,但当时的她仍旧为此生出被击溃一般的感动。 原因很简单,简单到不值得深究:在那之前,泠琅从来没真正见识过母亲这一角色。 李如海对她的抚养方式更像是朋友,他会讲道理,会唉声叹气地循循善诱,对每一次叛逆进行谈判,和她玩公平公正的竞争游戏,绝无任何偏私。 他毫不吝啬对她的夸赞,但几乎从未说过关于爱的词句。 那种父母与子女之间,天然的、无需置疑的脉脉温情,他其实从来不曾给予。 于是泠琅便以为,天底下的父母便都是这样,后来她才晓得,李如海有多么难得。 他不打压也不限制,让她充满了说话走路的勇气,泠琅觉得,即使这其中少了点温软,那也无伤大雅。 所以,她头一回领略到,那种毫不讲理的爱护是什么模样时,不受控制地生出感动,其实很正常吧。 听说,生活在戈壁里的人第一次见到下雨都会哭泣,那她李泠琅只在心里流点眼泪,怎么能怪她不争气。 泠琅捧着粥碗,思绪百转千回,最终化成一声长叹。 江琮闻声看过来:“怎么了?” 泠琅又叹:“我在想,做侯夫人的女儿应当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江琮目光深静:“也不是不可以。” 泠琅心中一动:“泾川侯是个什么样的人?”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就是好奇,毕竟还没见过……” “父亲他,”江琮停顿片刻,最后评价道,“是一个和母亲截然不同的人。” “你这么说,我便更好奇了。” “夫人很快便能自己知晓,我们下回返京,他大概就会归来。” “哦……”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去鹰栖山的路线,日头升高后,相携着走出,在众人暗中探寻的视线中,扮演了一会儿浓情蜜意,才回到楼中。 江琮照例去水边下他的棋,泠琅照例去无人天井练她的刀。分别之前,江琮忽然叫住了她。 “夫人既然身体已无恙,那今晚便检查一下伤势。” “好。” 江琮看起来有些迟疑,泠琅耐心等着下文:“怎么了?” “或许会疼。” “那没关系,我从来不怕疼。” “如此便好。” 泠琅点点头,干脆地行了出去,在小楼隐蔽阴暗的天井下练足了刀法。 中午同江琮一起吃饭,生了些龃龉。午后同江琮一起午睡,又有了点口角。 睡醒后同江琮一起下棋,连输五把,最后一把赢得十分莫名,是对方特意放水。 这水放得很不是滋味,像生怕看不出来他在让她一样。棋可输不可辱,泠琅当即掀翻了棋盘,在一地清脆声中扑到对方身上,个中细节,按下不表。 晚间时候,二人在侯夫人面前倒又是相敬如宾,蜜里调油,各自脖颈上的红痕只当做暧昧证据,欲盖弥彰地说是蚊虫所致。 侯夫人便含笑点头:“入秋了还有蚊虫?熹园风水果然不同。” 如此,又殷勤叮嘱了一番路上注意事项,这顿饭才收场。 再晚一些,浴房,水汽氤氲蒸腾,隐隐显出两个人形。 泠琅浸泡在热水中,紧抓着浴桶边缘,全身只裹了条巾布,堪堪遮住胸口和下身,露出一整片后背。 而江琮站在旁边,正俯下身,手指寸寸拂过她柔软肌肤,最终停留在后腰伤疤上。 “要开始了。”他说。 “嗯。”泠琅回应。 “真的会疼。” “废话真多。” 背后人便不再说话,泠琅闭上眼,听见他打开了什么东西的声音,腾腾热气中弥漫出一股不同寻常的幽香。 像兰蝎膏,又比它更浓烈,几乎香到熏人。 被泡得松松软软的身体陡然感受到凉意,泠琅抿唇,感觉那只手缓慢推开冰凉膏体。 从后腰,到椎尾,一路抚着向上,点触过蝴蝶骨,最终停留在肩胛,轻轻打着旋。 如此重复了一遍,手指坚韧,香膏顺滑,他在她身体上游弋行走,揉抚的力道缓慢加重。 泠琅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 动作立刻停下,江琮低声问:“怎么了?” “我感觉到了,”泠琅闭着眼道,“是那些旧伤——” “嗯。” 游鱼再次展开它的探索,路线很明确,从才受过伤的后腰,途径背部或深或浅的伤痕,再到她最脆弱的后颈,轻轻抓挠,像安抚一只不安的猫。 泠琅终于明白他一直强调的疼是什么意思,才来回四五遍,她已经疼得额上冒汗,手指紧扣着,几乎泛白。 “很疼吗?”江琮又问了一遍,“要不要停下?” 泠琅咬紧了牙关:“不要。” 于是动作继续,那些隐秘的,当时没有好好处理,现在全被激发出来的陈年旧伤全部袒露在他指下。 每一条经脉,每一寸肌肤都在轻颤,渴望而畏惧着下一次触碰。 第十遍的时候,泠琅下巴抵在浴桶上,发出声闷闷的轻喘。 “现在感觉如何?”江琮的声音有些哑。 泠琅有气无力地说:“已经舒服很多了,夫君好手段。” 背后传来一声轻笑,手指来到她腰窝,不紧不慢地逡巡。 “若是无用,也不会特意这般了,”他低叹,“夫人身上的伤太多,若不及时处理,日后会很难受。” 泠琅被他弄得有点痒:“我没想过这么多日后。”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11节 江琮淡淡地说:“可我会替你想。” 泠琅不再说话,她原本还想打趣两句久病成良医之类的,却突然没了斗嘴的心情。 她恹恹地趴在桶边上,头发垂落到水中,只觉得身体像一块被揉散了的云,四肢软软地漂着,一点力气都不想有。 江琮不会放过她的变化,他又问了:“感觉如何?” 感觉如何,感觉如何,他一晚上都在问感觉如何,简直比那以替人搓澡为营生的伙计还来得殷勤。 泠琅并不介意这种殷勤:“感觉很舒服,夫君真厉害。” 她懒懒地补上一句:“都把我弄没力气了。” 江琮似乎笑了声:“一个月进行八次,便能有极大的改善,只不过出门在即,夫人得委屈一阵。” “嗯,”泠琅说,“我还有一个小小的发现。” 江琮笑意不变:“哦?” “怪不得夫君经脉异常,却也能催使刀剑,”泠琅仰头看他,湿漉漉的眼睫下全是狡黠的窃喜,“你刚刚用上了内力,是不是?” “夫人甚聪颖。” “我听说过一门极其邪诡的功法,嗯,我以为那是谣传,所以一直没想起来——它练成之后可将真气隐埋在腑脏血脉深处,表面上和常人无异,其实内力十分深厚。” “夫人甚广博。” “不过啊,这功法玄妙归玄妙,需要付出极大的牺牲,会让人体质异常多病,”少女眨眨眼,“夫君当初学了剑,中毒后又另改路数重新练起,这些年很辛苦罢?” 水汽氤氲了彼此视线,江琮静静地看着,只觉得她的眼睛乌黑湿润,像藏了雾气的小池。 而他是站在池畔流连忘返的旅人。 这种感觉很奇妙。 辛不辛苦的,他早就习惯,所以已经分辨不出到底是不是难以忍受。但她偏偏要问,问他是不是很辛苦,说他看起来不太好。 他当时怎么回答的,说的确不太好,的确有些累,这多么可笑。她一问,他便忍不住要讨她的怜惜。 江琮伸手,帮她拂去她鼻尖水珠,在对方不满的皱眉中,又摸了摸她发顶。 “是很辛苦。”他说。 第92章 樱桃酪 泠琅真的没什么力气了。 因为痛楚, 她身体一直紧绷着,逐渐适应之后脱了力,更觉得浑身松软, 一点劲儿都不想用。 后背的旧伤, 她一直清楚但未曾去管,日积月累后免不了偶尔僵硬酸痛,也只想着随便撑过了事。 如今被从里到外清抚了一遍, 那些凝滞堵塞几乎全数化解。她闭目运气,感到久违的轻盈畅快,好似卸下了陈年负担。 泠琅舒服地直叹气:“夫君,若你日后在青云会干不下去, 到澡堂混口饭吃定也极好。” 江琮已经退到一边擦手:“我本事不高,只够伺候夫人一个。” 泠琅仰靠着拨弄水花:“我很穷,可没什么酬金付你。” 江琮微笑:“无妨, 我吃茶便能过活。” 泠琅眯着眼笑, 笑声也有气无力, 在热水里泡太久, 她几乎也想将自己融进水中, 化作软瘫瘫的一片。 一缕湿发黏在眼边,挡了视线,她也懒得去拂,只隔着逐渐稀薄的水汽, 凝视正再次靠近的青年。 江琮垂眸注视眼前少女, 她发丝乌黑,肌肤白润, 颊上泛着困倦红潮, 一双眼满是餍足后的舒懒, 充盈着雾气,盈盈地看着他。 他喉结微动,垂下手拨开那缕湿发,指尖轻划过她沾了水珠的眼睫,像触碰了一只什么蝴蝶。 她眨了眨眼,蝴蝶便扑动着翅叶,亲昵地扫蹭他手指。 他得说点什么:“起来吧。” 对方果然不愿意:“再歇会。” “水会凉的。” “明明还很烫。” “这么久了,怎会烫?” “不信进来试试。” “……” 泠琅愉快地踢起水花:“怎么了,不敢?” 江琮撑着浴桶,意味不明地笑:“这地方太小。” 顿了顿,他又说:“等落了雪,熹园最北的小池会有热泉,届时夫人若喜欢,再去试试也无妨。” “侯府连热泉都有,”泠琅叹道,“夏天饮冰,冬日泡汤,做个足不出户的病公子简直太享受。” 江琮直起身,取了条干燥巾布扔给她:“做病公子的夫人也能享受。” 离开前,他意有所指道:“快些出来,不然冰要化了。” 泠琅半阖的双眼立即睁开,却只见得对方飘然离去的半截衣角,他刚刚什么意思? 哗啦一声,她从猛然水中站起,强忍着眩晕将身上湿透了的衣物脱了,摇摇晃晃地迈出浴桶后,两三下便擦完身体。 等她带着满身水润回到小楼,拨开那道青碧竹帘,举目望去—— 屋内无人,案上有碗,一只小巧可爱的瓷碗。 碗中盛着碎冰晶莹剔透,似是浇了牛乳,又透出玉白。冰尖儿上流淌着深红浆汁,她用手指抹了一点入口,是极甜的樱桃。 泠琅舀了一勺,舌尖轻抿,那凉意带着丝丝甜蜜瞬间漫开。 唇齿全是冰凉清甜,之前被热气熏得晕乎乎的脑海如有微风拂过,昏沉一扫而空,只余爽朗干净,连气力都恢复了些许。 纵然她之前已经有所预料,但甫一尝到滋味,还是感慨极了。 有人来到她身后,将她垂在肩上的湿发束在掌心,温暖干燥的巾帕裹覆上来,慢慢擦拭,力道很轻。 泠琅真的觉得做皇帝也不过如此了,一边吃甜甜的冰,一边有人伺候着擦头发,活着还能这般快活? 她只想叹气:“我是不是明天就要死了?” 江琮耐心帮她疏开发结:“这就够了吗。” “的确不够,”泠琅含着冰,口齿不清地说,“起码也得……吃十碗冰,有十个俊俏郎君擦头发。” 江琮淡笑着,手指在她发间穿梭:“十个是不是多了点?” “是多了点,我头发也不够用,”泠琅依依不舍地吃掉最后一口,“三个就行。” “夫人口口声声说做梦都不敢做这么大,看来并非如此。” “那就两个。” “夫人不是付不起酬金么?”江琮换了块布,再次温柔地覆上来,“一个就够了。” 泠琅抓住他的手,甜甜蜜蜜地将脸贴上去:“夫君又俊俏又能干,我只付你一个的钱,别的我都不要。” 江琮身形微僵,不着痕迹地捏了捏对方耳垂:“其实也可以不付钱。” 泠琅摇头,依然用腻腻的语气说话:“那不成,不付钱就得付别的,我可给不起什么。” 江琮低笑着叹气,他很清楚只是对方尝到甜头之后,再返还一点罢了,这种口头上的表示,她一向都很慷慨大方。 她的发梢在他手中,她的视线在他身上,但他知道,这并不能代表什么,对方随时都可以抽身离开。 所以在肆无忌惮地亲近的同时,仍留了提防,她有广阔的余地和退路,她以为他也是一样,她不会知道他其实根本不一样。 那种话,若听上更多,他会很难再忍受的。 其实也已经很难忍受了。 江琮半靠在榻边,左手轻揉着枕上一缕散落的发梢,发梢的主人已经睡熟。 通体舒坦的女孩在吃了碗心心念念的冰后,很快便陷入梦境,发丝柔顺地散着,身躯安静地蜷着,连呼吸声都细小乖巧。 而江琮还没什么睡意,在闭眼之前,他必须把这几天的事再完整地,好好地想一遍。 那个细作在死之前透露了两句话,而他为了问出这两句话,几乎三天三夜没有合眼。 能潜伏进青云会躲藏这么久的人,不会那么容易被撬开口——这个细作能进入青云会,已经是种很不得了的证明。 江琮遇见过很多难缠的拷问对象,男的,女的,不男不女的。 曾经,有个形貌和说话方式和孩童一毫不差的人,拥有天真的话语和逼真的演技,从被捉过来开始就一直哭喊,吓得尿了裤子,哭着叫爹娘,叫到厥过去。 负责问话的下属几经受挫,几乎认定这不是要捉拿的对象。 “主上,子时三刻大榕树西就这孩子经过,是不是那边传错了消息,他怎么也不像啊?” 于是江琮说把人放了,只不过在放人的时候,他静默地出现在监牢尽头,看着那孩子如何听闻消息,如何在地牢内跌跌撞撞地奔跑,寻找出路。 在孩子第三次借用摔倒,在地面留下记号时,江琮的无名剑穿透了他的肩骨。 在这只是一个畸形的成人罢了。 惨嚎和怒骂听多了便已习惯,虚与委蛇和拖延周旋也很好处理,对江琮而言,麻烦的只有两类。 话太多的,和话太少的。 前者会自我欺骗,用一个连自己都能骗过的假事实对付审问,极难辨别。而后者便不必说,他们往往一清醒便会求死,直到失去意识。 而这次被捉住的细作,是二者皆有,时而滔滔不绝,时而沉默不语。江琮付出了前所未有的耐心,因为这是这些年第一个能渗透到暗舵之中的角色。 细作非常狡猾,话语中没有丝毫疏漏,江琮必须一遍遍地询问,一遍遍地确认,加以适量的话术和药物—— 没用刑具,若用,那细作会花尽所有办法让自己死在上面。 这是漫长的对抗和折磨,万幸的是,受审者是先崩溃的那个。 “你够狠。”他的眼皮已经被割掉,没有阖上它们休憩的能力,他深深见识到了京城分舵主的特别之处,三天过去,这个面无表情的年轻人从始至终的冷静,连音调语气都未发生过变化。 他像和一个没有情绪的机关对话,所有巧妙的暗示与阴冷的沉默都徒劳无功,对方只不断发问,一次次地扫出他话语中的错漏之处。 即使未道出真相,也逐渐拼凑出轮廓,聪明到可怕。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12节 临死之前,细作终于回答了两个问题,他其实明白答案已经被知晓。 “目的是什么?” “试药。” “毒药还是解药?” “……都是。” 犯人死在子时一刻,而江琮站在那道安静垂落的青帐外时,丑时已快过尽。 在中间那段时间里,他只看着地面上的人形沉默不语,脑中似是想了什么,又像什么都没想。 细作是皇宫的人。 这便是疑惑所在,女帝要拿他试药,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无论毒药还是解药,他都不会有任何拒绝。 细作是皇宫的人,但不一定女帝派来的,毕竟那里还有她深爱的女儿。傅蔻心狠手辣,和她母亲如出一辙,而她的妹妹傅蕊,也并非全无野心。 江琮默然地想到一些可能,他必须要自己想很久,才能再次来到那道帐外。 帐中人醒得很快,她抚上他的脸,看穿了他的情绪。他也必须要十分忍耐,才不会向对方讨要更多关心。 这越来越像一场甜蜜和绝望并存的修行,就像此时此刻,他明明渴望着抚摸她唇角,却也只停在她发梢的手指—— 全部都是不甘的铁证。 长夜过尽。 泠琅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和江琮挨得有点近。 她下巴搁在他肩上,手臂缠在他胸口,腿更是横在他腰间,整个人像极了一只紧攀住树枝的壁虎。 而对方任由她动作,甚至还未醒。眼睫低垂,漂亮的唇微抿,好似梦中都有烦心事。 这让泠琅觉得稀奇,她好像从没见过江琮沉眠的样子,向来都是她后醒,然后对上他或微笑或冷笑或皮笑肉不笑的俊脸。 于是她伸出手,抓了缕不知是谁的发丝,轻轻去挠他鼻尖。 对方眼睫轻颤,显然感觉到了异样,却并未立即醒转。 泠琅觉出乐趣,又去蹭他唇角,沿着下颌一路蜿蜒,最后落在耳垂,轻拢慢捻,若即若离地扫弄。 江琮立即睁开眼,他反手捉住了她作乱的手腕:“干什么?” 嗓音带着浓浓的哑意,和白日里完全不同。 泠琅腻歪地说:“唤夫君起床呀。” 江琮发出声哼笑,并没有松手的意思:“是这般唤的?” 泠琅说:“润物无声,唤人无形,如此晨起的人一天都会心情舒畅。” 江琮摩挲着她手腕:“可我现在心情并不舒畅。” 泠琅爬起来,重重地捏了把他的脸,在对方深暗的眼神中跳下榻:“那是因为你还没起来。” 她的声音从帐外传来,云雀一般活润:“别忘了今天要做什么,出城,那可是雄鹰方能栖的鹰栖山!” 第93章 赴陈县 鹰栖山, 唯有雄鹰方能栖落之地。 高峻雄险,绝壁枯崖,雾气终年弥漫。有人称在山里碰见过野人, 有人称碰见过精怪, 有人称碰见过神仙。 “反正,若有什么无法解释的怪事,都说从山里来的就行了, 山也不能为自己辩解。” 少女高高扬鞭,青骓长鸣着疾奔出去,一地马蹄脆响。 乌黑马尾于阳光下跳跃起伏,淡青衣衫裹出流畅腰线, 在满山道的青翠之中,一路纵驰而去,激起阵阵尘烟。 若有什么无拘无束的山精野魅, 也该是这副模样。 江琮策马紧跟其后, 二人先后越过了一道及其险峻的峡缝, 再绕过一处山谷, 远远地便看见前方山门上, 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石柇关。 过了前面的关隘,便能抵达陈县,这已经是他们离开京城的第四天。 值守士兵停止仰望头顶断崖边生长着的、一树硕果累累的檎果,他转过头, 好奇地观察正驱马而来的青年男女。 毫无疑问, 他们是一对,无论是身上相似的淡青, 还是彼此注视时轻柔安静的眼神, 种种迹象都彰显着二人的关系十分亲密。 一个别着剑, 一个带着刀,行走江湖的伉俪他也见过不少,但是,眼前这对少了些能一眼看出的风霜落拓。 他们虽然年轻,但气度却是少见的沉静收敛,尤其是那位公子—— 不动如山,深不可测,仿佛该站在白玉石雕刻的栏杆旁,而不是勒马于荒野古道中。 等待查验凭信的间隙,泠琅站在悬崖下拍抚马匹。 “葱儿乖,多吃点,以后才能好好被骑。” 是了,好巧不巧,选马的时候正好有塞上葱骓,这匹葱字辈的良驹被泠琅当场拿下,并赐名葱儿,呵护有加。 “葱儿这么听话,是不是也很喜欢被姐姐坐着啊?” 江琮淡笑着立于一旁,假装什么也没听见,对方频频投来的挑衅视线也视若无睹。 片刻后,士兵拿着凭信出来,简单问询几句,便放了行,青年和少女翻身上马。在离开前,那少女回过头,朝士兵露出一点微笑。 短促地一声鞭响,两道身影很快便消失在曲折山道。 士兵又望了一会儿才回神,重新抬头观望时,却微微怔住。 那依偎着断崖生长,虽结了数枚红果,却令人可望不可即的檎果树,已经少了一大半果实。 宝石玛瑙般的色泽,滚落潜藏在草丛中,只要稍微攀援便能取到。山坡草叶柔软,他竟一直没听到任何声响。 一个时辰后,陈县某处食肆。 泠琅握着枚滚圆红润的果实,正一下一下地抛:“鹰栖山道路难走,这山林野果却随处可见。” 江琮看着那枚林檎果:“夫人倒是心善慷慨。” “他痛快放行,我心里高兴,随手赠他半树果子。” “如此可算借花献佛?” “哼,林檎无主,我心也无主,借了又如何。” “如今四境之内无战事,石柇关已不是要地,他本就该轻松放过——” 剩下的话没能说出口,因为对面少女手臂一伸,十分不耐地将一直把玩着的果实塞进他口中。 江琮被迫着咬了一口,咀嚼片刻后,不动声色地吞咽。 泠琅紧盯着他的表情:“怎么样?” 江琮点头:“尚可。” “真的?这种野果最怕看着红烂,实则酸涩。” “尚能忍受,不知以夫人口味如何。” “是吗?” 江琮不说话,只就着她仍未放下的手,再次咬下,慢条斯理地品尝。 泠琅注意到,他牙齿很整齐,这是她从果实上的缺口看出来的。 看着对方始终舒展的眉头,她终于放下心来,也张口一咬。稍稍咀嚼,便面色大变—— 汁液瞬间迸发于齿间,清爽,冰凉,酸得像腌了两个月的盐梅。 泠琅死死盯着江琮,一点一点把满口酸涩咽了下去,对方却始终从容淡然,脸上瞧不出半点心虚。 “夫人竟如此畏酸?”他温声。 泠琅听不得什么畏不畏,她强迫自己又吃了一口,才将剩下的半个果子再次堵上江琮的嘴。 也不管上面是谁的牙印。 “喜欢就都吃了罢!”她愤恨道。 等菜的间隙,江琮还真的把果子全吃了。拳头大的红果,没有切成小块,更没有精致玉蝶盛着,他风淡云轻,仍吃出了贵公子的姿态。 泠琅说:“我在塞上住的时候,当地流行一种脸一般大的烤馍饼,里面夹了满是汤汁的羊肉臊——” 她意有所指:“真想看看你吃那玩意儿是何模样。” 江琮放下果核,擦了擦手,闻言只是微笑:“夫人想带我见见故乡?” 泠琅喝了口辛辣的菜汤,也羞婉一笑:“地方僻陋,比不得京城,还望夫君莫要嫌弃则个。” 江琮柔声:“夫人,嘴上沾了葱。” 泠琅决心这顿饭不再跟他讲话。 饭毕,二人将马暂拴在食肆后院,出门往集市去了。 为的是打听常罗山的下落,那个身长八尺,腮胡蓬乱的的男人,当年乃关中一杰,以己之身带响亮了整个歧县的名声。 而如今,已经到需要出卖自己成名武器谋生的地步。这距离他归隐,不过五年时间,不知如何能沦落至此。 令泠琅意外的是,询问的过程十分顺利,集市上许多人都对常罗山有印象。 “喔,那个人啊?满脸胡子,八尺倒是没看出来,瞧着挺佝偻,卖的是双节棍子,竟是金银制成!” “对对,一截金,一截银,我当时看得很分明——” “看得分明,你怎不买?” “我干啥要买?买了还得花钱融铸,有那个钱,去给老婆买点金镯子不好,买棍子作甚!” “就是这样了,二位大侠,那人叫什么我们也不知,我们这些做生意的都没见过他,只能说明,他是别地方来的,绝对不在县里。” “呵呵,我倒是能看出,那人从哪里来。” 这些店家你一言我一语,热火朝天地讨论起来,都不用泠琅如何打探,江琮的话术手段更无用武之地。 一个胡须花白的沽酒翁摇头晃脑:“那人衣衫上的补子是兽皮,足上却穿的草鞋,边缘全是深紫色泥泞,你们竟无一人注意?”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13节 他斩钉截铁:“深紫泥土是鹰栖山谷地才有,他一定是从山里出来的!” 众人哗然,又开始激烈地争论,其间夹杂着方言俚语,泠琅听得十分费力。 最后,那沽酒翁的话似乎是最有分量的,他们达成了一致:“那个怪人是从北面的山中来,现在必定已经返回了。” 泠琅不甘心地问:“他这趟没卖出手,是否还会再来?” 沽酒翁大笑:“或许!但那要很久之后,因为据我所知,秋天一到,深山中的村寨便要忙于打秋猎,那才是他们一年到头最重要的事。” 泠琅又问:“您老说的谷地,难去吗?” “难,也不难!” “怎么说?” “贸然进入,自然难,毕竟雨雾正浓。若有向导,便是简单。” “这向导——” “咳咳,我孙子过两日要进山采泡酒的药材,会到达谷地附近,您二位若需要,可以聘他做引路之用。” 泠琅觉得可行,她回过头同江琮对视一眼,也看出了他的应许之意,于是便在沽酒翁做了口头约定后,离开了集市。 晚些时候,二人歇在客栈里,她仍在凝眉沉思。 “你若走投无路,会卖掉无名剑吗?”她问。 江琮答得很快:“会。” “因为你的剑是无名,而常罗山不一样,他的金银双棍十分有名,并且他当年很乐意去挣这份名。” “是的。” “我爹说,这世上侠客分为两种,一种是自己做的,一种是别人叫的,而常罗山一直都是第一种,他为了将双节棍这一式微的兵器发扬光大,做了很多事。” 江琮淡声:“一个爱惜声名,珍视武器的人,却摒弃了声名,售卖了武器。” 泠琅喃喃:“他再怎么样,也不应该在陈县卖,这种地方怎么会有懂行识货的人,能看出他终身武器的妙处?” 她补充了一句:“还自愿折低价,让卖家去把它重新融铸,这已经不是转手,而是毁灭——你若有什么地步,会这样做吗?” “会。” “当我没问。” 又是一阵沉默,泠琅说:“要进山。” 江琮颔首:“要进山。” 泠琅瞟了他一眼:“绝境山崖,我都去过不少的,虫豕虎豹之类也见多不怕,嗯……倒是你……” 江琮含笑:“我如何?” 泠琅诚挚道:“夫君身子骨,应该是经不起什么毒虫毒瘴了。” 江琮温声道:“以毒攻毒,百毒不侵,大多毒物已不能奈我何,夫人多虑了。” 泠琅质疑道:“客栈那次,你怎么轻易中招了?” 江琮微微一顿,眼神幽然掠到另一边:“那等东西不在毒物之列。” “至尊无敌毒药不能奈你何,雕虫小技媚药偏偏能放倒?” “正是如此。” 嘴硬!泠琅懒得拆穿,只摩挲着刀柄,思索明后天的打算。 入睡之时,二人挤在狭窄的榻,山边地方湿冷,她毫不客气地凑上去,双手环着对方的腰,腿也紧紧贴着。 江琮并不以正面示人,只侧躺着留下个后背,任凭攀附索取。唯有她手臂有意无意往下滑的时候,会忽然按住制止。 泠琅说:“等进了山,就没有葱儿骑了。” 江琮沉默如山。 “倒是有另一个葱儿,就不晓得让不让。” 江琮轻笑一声。 “就算让,也一定没那么乖。” 江琮反扣住她的手,声音极轻:“还是很乖的。 “怎么证明?” “要试一试才知道。” 泠琅没听清,她贴上去问:“你说什么?” 呼吸洒在他后颈,换来对方片刻僵硬,和僵硬后抵住额头,缓慢而坚定地推开。 “睡吧。”他只是在叹。 当夜有雨,夜中来,夜中去,声音透过窗扉传进,沉闷而静谧。 依偎着本不会依偎的人,泠琅做了些轻盈美丽的梦。梦里有生了兰草的山谷,她站在谷中,仰头注视雨丝在空中轻飘。 雨落了些在嘴唇和眼皮上,凉而润,带着美妙的芬芳。 第94章 雨欲来 雨下一整晚。 天明之际, 整座山城都漂浮着淡淡水汽。泠琅推开窗,看见青灰色的深巷尽头,有农人头戴斗笠, 挑担行过。 空气冰冷舒爽, 她深深呼吸,说:“我昨晚感觉屋顶漏水,雨丝都飘到了脸上。” 江琮放下茶盏:“嗯?” “总湿湿润润的……山底下太潮了, 应该是错觉。” 窗扉阴影之中,看不清青年表情,只有声音传来:“……应该是错觉。” “但还挺舒服的,”泠琅伸了个懒腰, “若鹰栖山的雨都这般温柔,那我们进去便会十分顺利了。” 江琮看着少女露出的半截手腕,那上面有一个小小的骨节凸起, 精巧可爱, 像栀子未开的花苞。 他低低地说:“但愿。” 可惜天不遂人愿。 翌日, 进山。 前一个时辰还风和日丽, 越往里走, 越是湿冷。 四周都是高耸入云的古木,光线稀薄,偶能瞥见几角破碎天空,竟都是昏沉阴暗模样。 鸟雀不安盘旋, 不知种类的小兽奔出又隐没, 在松厚枯枝中发出声响。 领路的是个黝黑干瘦的少年,叫阿泰, 瞧着不过十七八, 笑的时候会露出一口大白牙。 只不过随着地势深入, 那口炫目白牙已经很少显现,他眉头紧锁,时而警惕,时而忧心忡忡。 泠琅瞧出了什么:“是不是快下雨了?” 阿泰点头,他官话说得不太行:“下雨……难走。” 他们本来的计划,是在天黑前到达谷地,第二天一早,再去寻更深处的村寨。等找到有人烟的地方,阿泰便功成身退,剩下的二人自行打探。 泠琅扶着斗笠边缘,仰头眺望树林边界:“那我们是停下,还是继续往前?” 阿泰摇摇头,往更深暗处的密林走去:“下一处,避雨。” 泠琅了然,为了方便,人们通常会固定在某些岩洞棚屋之类的地方休憩,那些建筑如同沿途锚点。 看来,雨停之前得在那处度过了,也不知能不能在天黑前到目的地。 她回头看向身后的江琮,他站在一棵巨大的蕨草边,正凝目注视暗林深处。 他今日很难得的不是宽袍大袖,戴了斗笠,露出清晰下颌。右手按在无名剑剑柄上,手背青筋分明。 袖口裤腿都用牛皮轻甲收束,腰更裹得利落,从腰到腿,线条俱是窄顺流畅。瞧着,倒很有风中行走的剑客意味——还是身上带了点故事那种。 泠琅很见不得他这副江湖打扮,因为仅有的几次,都是持着各自兵器在纠缠搏杀。他一穿这个,她的心就痒痒,手更是痒痒。 也不知道是想摸一把,还是想碰一刀。 江琮注意到前方投来的别有深意的视线,他淡淡地看回去:“怎么了?” 泠琅吹了声口哨:“没怎么。” 江琮似是意有所指:“路上小心些。” 泠琅转过头,抬脚跟上前方的阿泰:“我晓得。” 树林深静,只有足音在偶尔回荡,风从上空掠过,擦刮出阵阵轻响。绑腿扫过湿滑叶片,有不知名的草果勾连在衣摆,她也无心去拂。 明明午时刚过,深林中却好似黄昏,层层枝叶遮天蔽日,不知今夕何夕。 偶尔不知何处传来几声鸟鸣,回响不绝,更显哀戚寒凉。 阿泰行进得愈来愈快,熟悉地形的山民,手脚并用地在山地上攀爬,他回头催促:“要、要快。” 他怕这两位外来客走不来山路,想拉上一把,却发现二人始终跟得不远,行在湿滑青苔上,闲庭信步般悠然。 少女朝他微笑:“不必担心我们,你只管往前走便是。” 黝黑面孔的少年点点头,走得更快了,背影瞧着已有两分焦躁。 不必他说,泠琅也能感觉到山雨欲来前的沉闷。 风已经很静,鸟雀不安,走兽潜伏,只有乌云在静默翻涌,一层层压得极低。 阿泰在前,泠琅紧跟其后,江琮行在末尾,三道身影在参天巨木之中显得十分渺小。 终于,第一滴雨水从天际坠落,滑下叶片,啪一声打在泠琅斗笠上。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很快,满世界都是穿林打叶声。 此时的山林只会更复杂。 昏暗,会潜藏很多不该徘徊的身影,雨声,能掩盖很多不该发出的异音。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14节 泠琅在听,这喧嚣的雨声和前后二人的足音之中,有不同寻常的第三种声响。 头顶的枝叶,不该在此时摇晃。不会有游蛇愿意在雨中出没,侧后方的草丛何来摩擦。 泠琅扶着斗笠,在一处倒塌枯木边猛然回首—— 依旧是重重晦暗中的密林,它沉默着注视着来客,好似没有丝毫义状。 但她已经看到,身后很远的灌木旁,有一片细碎冷光闪过,就那么一瞬,但她已经看了个分明。 那是金属在雨水下的反光。 江琮隔着雨雾和她对视,他只用口型说了一句:“有我。” 泠琅便很干脆地转身继续走,她知道他落在最后面,必定早就发现了林中踪迹。 不然,也不会那般暗示。 风紧雨凉,绕过了一个光秃秃的山隙,泠琅皱眉打量,发现这附近全是倒塌的树木,连根须都清晰可见,好似被大水冲刷过。 阿涛连说带比划:“快到了。” 泠琅点点头,那人似乎已经知道自己被发现,后来这一路十分隐蔽,跟得很远,不再像原先那么近。 不现身,亦不出招,只跟随着观察,即使明知被发现也无任何动作。 她已经猜想到了这是谁。 终于看到了用于歇脚的低矮岩穴,它地势偏高,雨水无法倒灌,上首有肥大芭蕉树遮挡,十分干燥。 阿泰翻找出里面备好的干柴,在石堆上铺好点燃,火光一亮,温暖随之而来。 三人围坐在火边,任热度烘烤半湿的衣摆和头发,阿泰好像又恢复了精神,说现在雨大,明日反而会更晴朗好走。 他带着歉意表示,今夜大约得在这里歇,等天明才能赶往谷地。 泠琅自然说无妨,她想起先前那处古怪的上隙,问道:“这里曾经有过山洪?” 阿泰点点头,他殷勤地递上自带的肉干:“之前夏天,一直下雨……塌了好多地方,现在入秋,阿爷催我来采药——” 说得磕磕绊绊,泠琅也听懂了,她嚼着肉干默然地想,眼下这秋雨的架势,比起夏季的暴雨,好像也差不了多少。 她视线滑向对面端坐着的青年身上。 江琮虽面朝火堆,但始终微微侧身,朝洞口倾斜。无名剑躺在他腿上,随时可以出鞘。 火光跳跃,勾勒着他深俊清隽的轮廓,泠琅看了半晌,才说:“今晚怎么说?” 江琮抬眼:“夫人休息便可。” “这可不行,”泠琅敲了敲刀鞘,“要想马儿好,得让马儿休息饱。” “那是劣马。” “嗯?” “良马不休息,也能跑得很好。” “殚精竭虑,良马也能亏空成劣马,”泠琅哗啦一声抽出云水刀,细细观察刀身凝结的水珠,“你守上半夜,我守下半夜。” 吹落一滴水,她又改口:“不行,你倒时候说不定不叫我起来换岗,还是我来守上半夜。” 江琮轻笑着低头整理袖口绑带:“谨遵夫人之令。” 二人便不说话,只各自烘烤衣物,阿泰已经躺在角落里睡熟了。外面雨声越来越大,树木在风中剧烈摇晃,天地无光。 忽然,一道闪电划过,陡然照亮了整片树林。 泠琅皱起眉头,按照这个架势,明日就算放晴,也少不了满地泥泞,甚至水流阻断路途也不是不可能。 她想到了什么,问道:“那个……” 轰隆一声雷响,将她后半截话盖得严严实实。 江琮说:“什么?” “就是……” 又一声炸雷,比方才那声还响亮,颇有撕裂天穹的架势。 江琮还在好整以暇地等待她重复,泠琅便凑上去,再次开口:“我是说……” 雷声滚过天际,竟持续了三个呼吸之久,她再次白费了口舌。 江琮忍不住闷笑几声,泠琅却气急败坏,觉得倒霉且丢脸,她瞧着近在咫尺的俊美侧颜,想也不想,张口便咬了上去。 “不准笑!” 咬在对方下颌,很扎实的一口,牙印立刻便显现。 江琮嘶了一声:“咬我。” 泠琅扒着他肩膀,观察自己留下的印记,自觉比起那枚林檎果上的牙印的整齐程度,也不遑多让。 她得意地轻哼:“咬你又如何?” 江琮抬手,帮她绕起耳边碎发:“不如何。” 泠琅并没有坐回去的意愿,她觉得江琮身上意外的暖和:“我刚刚是想说,那人只跟着,明知被发现了也不出手,很像某个人的风格。” 江琮帮她说完:“寂生。” 泠琅说:“如果真的是他,我会十分好奇——不是说当时给了他脖子一剑?他怎这么快就又能出来行尾随之事了?” 江琮把玩着她发梢,目光落在火堆上:“这也是我在想的问题,但夫人应该很清楚,我在北坡密林挨了一刀后,也很快再次同夫人相遇。” 泠琅笑了:“我差点忘记,你们青云会是何等剥削成员。” “或许是他手下也说不定,”江琮轻声,“到点了,夫人先休息。” “说好了我守上半夜。” “我会叫醒你的。” “好罢。” 于是便睡,并且是枕在江琮腿上舒舒服服地睡,岩洞外的风雨声变成助眠乐音,潮湿水汽与清浅兰香氤氲着,舒缓了疲惫思绪。 只是睡梦中,那雨丝如影随形,又飘拂了一点在额间唇角。 小心翼翼,温柔而怜惜。 难道石洞里也会漏雨?怀揣着这个疑问,泠琅猛然睁开了眼。 第95章 小葱刀 火光渐趋暗淡。 她仍躺在青年膝上, 目之所及,是跳跃摇晃的昏黄,和一只欲收却停留的手。 清瘦修长, 骨节漂亮, 是它扰了她的好梦。 泠琅一把攥住,视线往上抬,锁住手的主人。 江琮垂目看她, 没有半点被当场捉住的慌张,他轻声:“醒了?” 泠琅嗯了一声:“你偷偷摸我做什么?” 江琮说:“是唤你起来。” “怎么这样唤?” “这样不用吵醒阿泰,不是正好?” “是正好。”泠琅把玩他的手指,从指腹到指尖, 任意摩挲贴缠,像抚弄乖顺美好的玩具。 她宣布:“我晚些也这么唤你。” 江琮低低地笑:“好。” 泠琅便略有一顿,她发现从这个角度, 可以清晰地看到青年说话的时候, 喉结是如何震动, 在他微笑之前, 它还会微不可查地上下轻滚。 这个东西平时只藏在衣领里, 小气得很,并不给她太多机会看见,能触碰的时刻也不多。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江琮头发垂落了几丝在她眼皮上, 若即若离地扫, 有些痒,她却不想去拂。 江琮似乎毫无觉察, 他转头凝望洞口:“雨势一直没有小, 这样下去森林会有水流——” 随着这个动作, 他下颌线条愈发明显,喉结也隐没于阴影,再次看不分明。 眼皮上的发线如同落到了泠琅心底,像草尖在轻挠。 她无法控制地回忆起清晨林间那个漫长的吻,撕咬和厮磨没有什么差别,它们都让此刻变得难以忍受。 泠琅叹了口气。 江琮收回视线:“怎么了?” 泠琅慢慢坐起来,直到她坐定,江琮才松开扶着她后颈的手臂。 她舒展着筋骨,自语道:“得想办法占点便宜。” 雨声纷繁,洞内一时陷入静寂。 江琮看着她:“夫人刚刚说什么?” 泠琅羞赧一笑:“是在说夫君好看,我很喜欢。” 江琮不说话,只默然注视她,泠琅冲他抛了个不甚妩媚的媚眼,起身往洞口行去。 她站在雨帘前:“晚上有动静吗?” “没有。” “这么大的雨,他会躲在哪里?” “应该不会太远。” “管他在哪里,”泠琅抱着刀冷笑,“被雨淋死最好。” 她转头催促:“你快些休息,我来看着。” “嗯。”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15节 站了片刻,泠琅才回到火堆旁,往里面添了点干柴。等到火焰再次蹿高,她搓着手,望向靠着岩壁闭目休憩的青年。 他坐得端正,无名剑抱在怀里,仍旧是随时可以出鞘的姿势。 这一点,倒是和江湖上枕刀而眠,倚剑而睡的浪客们十分相同。 那些居无定所,行无踪迹,若有相逢,也不过如萍聚般匆匆的人,不需要太多倚仗,也不会留下挂念,常伴在身的唯有刀剑。 泠琅见识过很多这种人,她自己也曾经是其中一员,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想过这样的生活会以什么方式结束。 或许是直至死的那天。 调查刀者死因是她目前唯一的愿想,它像一座过于庞大巍峨的山,立在那里,光是仰望和攀爬,就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 至于山后是什么光景,她从来没去考虑,期盼更是无从谈起。 江琮却说:“可我会替你想。” 他声音很轻,没什么情绪,是他一直以来惯常的口吻,和点评茶叶的时候、谈论杀人的时候,无甚区别。 当时泠琅背朝着他,他不会看到她脸上的表情,那是猝不及防的错愕,像被捉住后颈皮的小兽,下意识凝滞着,来不及做出任何防备。 他会替她想,想什么?知道多少?想了又能干嘛?这些思绪在脑海中绕了一圈,却一句都没有讲。 她无法应对,一时说不出话。 如果这是他的手段,那真的有点厉害了。 泠琅静静凝望着阴影中的青年,她在想,如果当时问出口,会得到什么样的答复。 如果她一直追问,他会说什么,又会用什么样的眼神注视她。是不是像现在的深林一般,晦暗深沉之中,风雨却无尽。 她已经觉得,他似乎有话可以说。 雨水在天明之前停歇。 空旷的密林之中,只有风还在穿梭,有水珠于枝条末端汇聚又滴落,砸在叶片上,啪嗒一声脆响。 江琮在这样的声响中醒来,睁开眼后,他目光第一时间便在寻找。 火堆旁已经没有那道身影,只有干瘦的少年发出微弱鼾声。 他起身,提剑步出洞穴,天未亮透,林间充盈着水雾,一切都还很朦胧。 在朦胧的最深处,少女站在一株巨大的树木旁,似乎在仰望着什么。一身青衫与周围绿意连绵,新鲜欲滴,比任何一片滴着水的绿叶更美好。 江琮没有立即走上前,他为自己脑中偶得的形容而叹息。 仅仅在清晨看见一个人的背影,就能让他感受到美好,这个认知让他无法不叹息。 背影的主人转过身,她发现他站在不远处,很轻快地扬起了唇角,示意自己手中有好东西。 江琮走近,发现那是一卷芭蕉叶,聚拢成了小小杯状,里面盛了清透的水。 “这样收集的水会更干净,是我从前经常用的方法,”泠琅有些得意,“你要不要尝一尝?” 原本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对方十分自然地接过,饮了片刻才放下。 泠琅说:“我以为京城来的世子会很抗拒。” 江琮将叶片递还:“他会抗拒,我不会。” 泠琅捧着叶片笑起来:“我觉得你比他要可爱一点。” 江琮莞尔:“那他知道了,或许会伤心。” 泠琅轻轻跃过地上枯枝,脚步落在积水上,溅出些清澈水花。 她经过江琮身边时,小声而狡黠地说:“那是他活该。” 马尾轻轻扫过他鼻尖,有点疼,更多的是湿润的清香。 回到岩洞,阿泰已经整装待发,他扫视淌着残雨的树林,脸上露出满意神色:“我说了,天会晴朗。” “如果顺利,两个时辰便能到谷底。”他走入林中。 泠琅抬脚跟上,江琮走在最后,还是昨天的次序,一行人在深山巨谷中静默穿行。 所谓雄鹰栖落之地,果然险绝。 阿泰经常进山,取的是险僻路线,途经无数险壁断崖。最陡峭的地方,手抓握着植物根须,脚踩在突出的石块上,而身下是万丈悬崖,云雾纷涌不可见底。 若是没有轻功的常人,定会双股战战,进退两难。 阿泰早已觉出他们的不同,十分干脆地埋头走自己的,只偶尔回望两眼,望着望着,他就发现—— “有什么东西吗?”他疑惑地问,“你们一直在到处看。” 泠琅回过神,笑道:“我好像听到了猿猴的叫声。” “我什么也没听到,”阿泰摇摇头,继续往前走,“猿猴很怕人,不会靠近,若遇上豺狼和熊,才会麻烦。” 泠琅随意附和了两声,心里却有些焦躁。 她刚刚听到的是足音,是足尖点在积了水的树枝上的声音。那个可恨的跟踪者,昨晚的雨那么大,怎么没淋死他? 江琮显然也听到了,他示意她不要动作,以免吓着阿泰,地势复杂,更不能贸然追人。 万一阿泰有个好歹,那伤及无辜不说,此行的目的也定会泡汤。 于是,场面一时十分憋屈。 他们知道有人在跟踪,跟踪的人也知道自己已经被发现,但彼此都十分安静,假装无事发生,只隔着层层密叶各走各路。 泠琅憋得尤其难受。 下过雨的树林,所有声响都会放大,她已经听到了好几次雨水弹落,脚步踩在水坑,以及湿润树根上打滑的“哎哟”低呼。 他居然“哎哟”,他竟敢“哎哟”!要不要她来教教什么叫潜伏,什么叫跟踪! 真是烦死人了。 如泠琅所料,路上有好几处崩塌,水流浑浊浩大,在新鲜的缺口处奔流而下,是冲刷沿途一切的架势。 她沉着脸赶路,越往山中行,雾气越是浓。林中逐渐出现些怪诞植物,比人还高的蕨草,果实如灯笼般的藤蔓,被雷电从中间劈开成两半的巨木,各自分裂后,还能继续生长。 真的有猿啼传来,哀戚凄切,让人遍体生寒。 简直像进入什么幻界,她已经在怀疑,这种地方到底是何人在定居,常罗山又出于什么目的,躲到如此绝境—— 一个巨大的山口前,阿泰忽然驻足。 此地地势很高,雨雾稍淡,他指着下首连绵起伏的山脉:“紫谷地,就在那里,最里面,有一个村寨。” “很好找,路上有石堆做记号,我带你们去认就知道。” 黝黑少年哼着曲儿下去了,泠琅同江琮对视一瞬,双双停下了脚步。 行至此处,他们已经不能更确定来者所图到底为何。冒着山洪和大雨,那人一路跟随,只为了等待这一刻。 泠琅缓缓回首。 她不是很意外地看到,二十步以外的林中,站着一个人。 青灰衣袍,面容沉静,一动不动。 “寂生,”泠琅讥诮开口,“你怎么还没死啊?” 寂生念了声佛号:“施主怎得不走了?” 泠琅说:“你怎么又不躲了?” “心有遮蔽,万物皆藏,小僧不是没有躲,只是被施主发现罢了。” “你在放什么狗屁?给人下媚药的臭秃驴还满腹佛语,可笑。” “阿弥陀佛,那药是原本客栈自有的,并非我等有意投放。” “被挟持了还用破棍子放暗器,下作。” “施主误会,小香棍的暗器是被你亲手触发,不能赖到小僧头上。” “你皈依佛门,却将武器命名小香棍,恶心!” “施主慎言,小香乃我妻之名,我将其冠以武器,乃显情深义重,何来恶心之有?” 泠琅忍无可忍:“妻之名?你瞧瞧自己说的是和尚该说的话吗?” 寂生从容微笑:“如此一来,冰冷铁器也会有温暖之意,相伴才不会孤单。” 泠琅一把抽出云水刀:“好,那你可要瞧好,我这把小葱刀如何教你在黄泉路上不孤单!” 寂生叹了口气,他注视着席卷而来的刀锋,面上露出怅然。 “不是说,莫要在出家人面前讲这些吗?” 第96章 洪流漫 这是一片几乎无人踏足的森林。 它昨夜才经受了一场雨, 像千百年来的每一场一样,凉爽干净,酣畅淋漓。雨带来水流, 带走尘埃, 雨停之后阳光重新照射,会有更多嫩芽新生。 森林不会抗拒雨水,除非这场雨让它吃不消。 很明显, 鹰栖山南坡的莽莽深林,已经濒临吃不消的地步。 寂生昨晚过得不是很好,他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找到一处可以避雨的山岩。林中湿冷, 他不仅不能入睡,还必须分出心神时刻关注洞穴中的动静。 这不是他想要的局面,他并不擅长长时间的潜伏追踪, 如此煞费苦心地跟着两个难缠的对手数日, 还是第一次。 受了致命伤还未好透, 就要出来奔波辛苦, 也是第一次。 他虽然干的是刀口舔血的活计, 其实比任何人都要惜命,尤其是在和阿香在一起之后。 临走前,阿香给他煮了碗阳春面,鲜美爽滑, 味道很好。他吃到一半, 对方却将筷子抽走,不准他吃完。 阿香说, 要出门的人不必吃完, 留着一半念想, 才会回来得更早。 寂生知道不对,无论吃还是不吃,他都会尽早回来。如果剩下半碗面下肚,他或许还能多出些对敌的力气,回来得更早。 但他很顺从地放下了碗,妻子的可爱小把戏比任何食物都让他快乐。她的确应该罚他一半的面,因为这半年太忙,他们甚至没有完整的时间好好呆在一起。 临走时,他照例亲吻了她的额头,照例说了句:“等我回来。”,然后消失在了小路尽头。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16节 在很多江湖话本中,杀手似乎不应该拥有等待着他的爱人,更不该在分别的时候说这种台词。 此刻越是温馨平常,将来越是波折苦痛,每当这种桥段出现,众人都心照不宣,看,他这次一定回不来。 寂生对此很不屑,他偏偏爱说这种话。 每次和阿香告别的时候,那些“我回来后油菜花应该开了”“上次说的普洱茶给你带一些”“日后一起逛西湖”之类的约定,他说个不停,阿香也很甜蜜地在听。 他是一个惜命的杀手,跟那些独来独往的麻木同行不一样。因为有人在等,所以他只会更强大。 换句话说,正因为他足够强大,才敢让人等他。 譬如此刻。 二十步之外,少女提着刀冲过来,他可以很清晰地看见她刀面上的寒光,以及她身后静默不语的青年,他望过来的眼神比水雾更薄淡。 雨水在少女脚下都来不及溅起,她已经快到这种地步。 那根针对她似乎没影响,而脖颈上那一剑对他还有点影响,因此寂生并不打算迎上她的锋芒。 聚气,挥掌。 又有雨打叶片的声音响起,沥沥淅淅,砸在二人逐渐缩短的距离中间。 那不是雨,是树上的积水,他用掌风撼动枝条,好给自己创造点可以脱身的空间。 下一刻,他腾空而起。 以水珠借力,他攀升而上,短短数刻便踏上巨木。万千水滴淋漓而下,再辨不清那道青灰色的身影。 一粒水便是一世界。 踏尘踪,踏的是尘世之踪。 水珠砸在斗笠上,沉闷地响。 泠琅听见枝叶的摩擦和摇晃,那个狡猾的、让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和尚,踏着雨水消失在繁枝嫩叶中。 她踩着树干冲了上去。 拨开一层又一层枝叶,弹落的水花浸湿了肩,叶片沉甸甸地坠落,阻挡了视线。 攀附在树冠,她眼神一凛,望向东侧更繁茂的一株树。 那上面有着不同寻常的异响。 下一瞬,江琮站到了那里,从林间空地到树木枝干,他只用了一个吐息的时间。 然而似乎没有效用,他返还过来的眼神表明,寂生再次逃窜而去了。 泠琅并不废话,她足尖轻点,腾跃至附近最高大的巨树,立在树冠之上朝四周眺望。 只见薄雾翻涌,远山浅淡,渐明的日光下每一片叶子都很亮,那颗圆滚滚的光头却不在其中。 树下有呼喊响起:“你们在做什么?” 泠琅回过神,低头一看,阿泰正站在远处朝这边张望。 他脸上写满了疑惑,好像在问为什么好端端的两个人要忽然爬上爬下。 泠琅回应了一声,接着纵身跃下巨木。 江琮落到她身侧,刚刚站定,就领教了对方一个不友善的眼神。 他已有所感:“怎么?” 泠琅说:“我瞧着,寂生不像是狠狠吃了一剑的样子。” 江琮顿了顿:“我瞧着也不像。” 泠琅不满道:“你还好意思说!” 江琮微叹:“夫人放心,再怎么不像也会有影响,我方才在远处看得很真切,比起古道上那天,他动作已经慢上一拍。” 二人复又往前走,不再讨论这个话题,但彼此心知肚明,寂生不会就此放弃。 果然,刚顺着山脊入底,泠琅又听见身后不远处的沙沙足音,寂生好似有恃无恐,连装都不愿意装了。 她咬牙继续往前走,只盼着和阿泰分别后,再来同这臭秃驴决一死战。 谷底地势地平,汇聚在此处的流会更多,举目望去皆是水坑水洼,很多上面还覆盖着旺盛植物。 一个分辨不甚,便会误入陷阱,踩上一脚的水。 阿泰找了根长棍,走在最前,不住往地上戳,确定是平地而不是暗流后才迈动脚步。 泠琅不愿这么做,她觉得这很像盲人,并且她现在看见棍子就烦,恨不得折之而后快,遑论驱使。 行了一刻钟,周围景物逐渐有了不同。 泥土颜色很是奇异,深紫,又带着点瑰红,像鲜血渗透后干涸一般,因为湿润,显得十分凝重深厚。 若是干燥天气,应当会更像血吧。泠琅默默地想着,行走在其中,突然觉得毛骨悚然起来。 四周连绵起伏的光秃秃的土丘,像一个个诡谲的坟包,偶有杜鹃猿啼传来,更是凄神寒骨,平添恐怖氛围。 更别说,还有一个如影随形潜伏着的寂生。 这种心绪在看见一个石堆后,拔升到了顶峰。 圆滚滚的石头堆在一起,上面用草绳加以缠绕,硬是拼凑成了一个半身人面像。五官用缝隙留出,简陋而潦草。 泠琅盯着属于眼睛的黑洞,它似乎在同她对视,嘴巴咧着,整张脸的表情像个渗人的微笑。 阿泰指着石堆:“就是这个,沿着山丘往里走,还有……” 他示意二人往深处看:“二十个,便是村寨,不会迷路。” 泠琅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懂了,少年便局促地笑,眼巴巴地瞧着她。 江琮走上前,将碎银交到他手里:“回去的路上小心。” 阿泰连忙结果,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告了别,便哼着曲转身离开,身后背篓一颠一颠,空空荡荡。 他还要去另一头采上满背篓的药草,才会返回陈县,两个客人出手大方,说话也干脆,他觉得自己运气很好。 直到转了几个弯,那对淡青色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他都没发现—— 深紫色的土丘中,一直多了一个人。 太阳出来了,那个人在他走后终于现身,站到日头底下,脑门很亮。 泠琅被晃得眯了一下眼:“大师,你能不能往旁边挪一挪?” 寂生没有动。 泠琅很痛快地抽出刀:“你的脑袋我不是很喜欢,滚在地上或许会顺眼一些。” 寂生微笑道:“小僧不过奉命行事罢了,施主何必屡造口业。” 泠琅不耐道:“我还想造杀业,怎么,你这个假和尚还能把我降服感化不成?” 寂生仍是微笑:“阿弥陀佛,杀人容易,不过小僧若身死,谁来解答施主的困惑呢?” 泠琅缓缓举起刀刃,冰凉的柄已经有了热度,她也露出点笑容:“若不这样,也撬不开大师的嘴。” 寂生低声念了句佛号。 “大师,你那根棍子呢?掏出来看看。” “阿弥陀佛,女施主慎言。” “上次相会,它叫我印象深刻,今天我还想见识见识,它是不是仍旧这般硬。” “阿弥陀佛,男施主为何这般盯着小僧?” “这年头真怪,杀手喜欢扮和尚,赶明天屠户也能坐明堂了?”泠琅注视着寂生低垂的眼,“您会念哪些经文?来一段听听。” “小僧并非勾栏歌伶,怎能随便献艺。” 话音落地的下一瞬,刀风已经迎面而来! 泠琅欺身而上,挥出干净漂亮的一击,毫不拖泥带水。震荡从刀尖延伸至手腕,她心绪如流水划过般畅快—— 因为寂生给出了足够让她满意的反应。 撤步,转身,上一刻还空空如也的双手瞬间多出一根长棍,他退到三步之外,淡漠的眉眼中,是她熟悉的、为之振奋的深沉。 一片潜藏了危机的森林,她很少给出这么高的评价。之前的对话并非胡编,她是真的,想念他那柄该死的小香棍。 江琮出现在小丘的另一头,而寂生在二人中间,已经没有再次后撤的余地。 “您可要看好了。” 少女双眼充满兴奋,那把淡青色的、沾染了水珠的刀刃,开始升腾出淡淡雾气。 水分在迅速消弭蒸发,只因为金属已经烧灼得足够滚烫。 就像她此时沸腾的杀意。 碾碎他! 手腕汇聚了悍然力度,少女腾空跃起。刀锋翻涌无尽,如狂怒的海潮般席卷而来—— 入海四十九式,怒时涛。 没有人在见识过海洋的暴怒后能轻易忘记,忘记墨黑色的云层如何低垂,无边无际的浪涛如何翻滚。那辽阔的、平静的海面,在某些发怒的时刻,是毁天灭地的狰狞力量。 你光是站在岸上,便很难控制不去逃离,若正巧身在海中心,那所见的一切足以让你从此无法生出直面大海的勇气。 很不幸,李如海曾经在那样的小船上,又很幸运,他最终回到了岸。 而最幸运的是,他无法忘怀那日的大海,所以他用一个刀客的形式把它记录了下来。刀者用他的刀,来铭记这一见闻,来讲述他的禅理。 泠琅参不透他的禅理,但参透了他的刀法。 她过去最喜欢这一招,因为她经常火冒三丈,所以用起来顺手,没有别的原因。 世上没有人敢直面愤怒的大海,它足以让所有生灵避而远之。 寂生拔腿就跑。 跑,却没那么容易,身后有一柄不声不响的剑在候着。他的反应必须要非常、非常地灵敏,才不会被其中任何一人碰上。 金属相激,鸣声尖利,他反手格挡了来势汹汹的少女,同时就地一滚,闪过悄然攻来的剑刃。 没人打算放过他,在起身的下一刻,刀剑凌空袭来,让他不得不再次躲避。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17节 刀风狂热,剑气凛冽,他旋身纵跃,衣袖一甩,堪堪避让了攻击。 长棍在刀刃的劈砍下迸发出火星,他心中疼痛不已,却不得已再次挥棍借此应敌。刚应下一招,另一人又从一侧袭来,他且退且战,已经分明瞧出自己的劣势。 一打二不是这么简单,尤其是在敌人都是难缠角色的时候。 而是敌人是一对的时候,这份痛苦便会成倍增长。 这个认知让寂生几乎想吐血,如果没有看错,二人在交替着攻击折磨他时,视线还不忘在对方身上勾连。 她挥砍,他就殿后;她倾碾而来,他就从旁夹击;她气势稍弱,他就后来居上,帮她继续未尽的攻势。 寂生一边咬牙拆招,一边愤恨,他三个月来和小香厮守的日子不过十天,而眼前这对狗男女,却能一边应敌,一边调情。 攻击落空后的嗔怪眼神是一定要的吗?交换方位时,也没有必要帮忙撩一下头发吧?如果自己被击败,他们是不是会站在他尸体边上亲吻庆祝啊!? 他从来不打算正面相对,只因命令所迫不得不现身了两回,但现在看来,不你死我活一场很难收尾了—— 他绝对不会做死的那一个! 瞅准了间隙,他纵跃而出,踏尘踪发挥到极致,身形鬼魅一般飘出山丘,往林中奔去。 身后人穷追不舍,他无心回头观察,只在山谷中急奔,越过一处处倒塌树木、奔涌水流,终于,前方是一个极其狭窄的山口。 过了这一处,是更为浩茫的密林,若成功钻入其中,便再难追逐。 寂生利箭一般疾掠而出,衣袍在风中猎猎,紧盯着山口处那块巨石,只要过了这块石头,只要越过去—— 足尖踏上巨石,他往前奔逃的趋势却骤然遏止。 僧者以一个狼狈而滑稽的姿势趴在石头上,若不这样,他根本放缓不了速度。他望着石头背后的景象,双目睁大,还未有其他反应—— 后脑是凛冽风声!那柄可怕的刀刃已经破空而来。 寂生一个弹跳,从石头上滑下,跌跌撞撞地滚到山坡上,于此同时,身后陡然一声巨响。 少女无法收束的刀刃,劈砍在了巨石之上。亘古的坚硬在绝对力度面前,粉碎只是一瞬间的事。 不,不…… 寂生听见水流的轰鸣,他绝望地回过头,看到石块在空中激射,浑浊不堪的水流喷涌而来,是吞没沿途一切的架势。 而青年飞身而上,将少女扯入自己怀中,在水流袭来的前一刻,还不忘踢出一块碎石,击打在寂生欲迈开逃窜的左腿上。 寂生一个踉跄,倒伏在草丛间。 真是一对狗男女,他不甘地感受着水流狠狠拍打在后背的滋味。 都这样了,还不忘恶心他一回。 第97章 洪流漫(下) 在地势复杂的山地, 时常有这样的情况出现——接连数日的暴雨过后,泥土被冲刷,石块堵塞了排水的缺口, 形成一个新的湖泊。 泠琅记得很清楚。 关于那无法收束的一刀, 如何斩碎了堵在关隘处的岩石,连带着小半个山坡都分崩离析。 而山后面,那积攒了不知多久的水, 一泻而下,喷涌而出,连逃跑都是多余。 她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憎恨自己的怒时涛用得太好。一旦进入境界, 便遏止不住,克制荡然无存,理智姗姗来迟。 醒来后咳嗽着回过神, 她第一句便是:“我的刀呢?” 江琮说:“在那边。” 泠琅转头去看, 只见自己的云水刀半插在湿润泥土中, 而无名剑落在一旁, 两把杀器并排着, 瞧上去还挺乖巧。 她叹了口气,说:“你压得我好麻。” 江琮温声:“忍一忍。” 除了忍,也没有别的办法。 泠琅仰面躺在地上,上面是江琮, 而江琮背后还撑有一株倒塌的、生得颇为复杂的巨木。它枝条尖利而勾缠, 树干更是重达千钧,牢牢地将二人困在地上。 她连翻身的余地都没有, 手臂更无施展空间, 身上虽没什么伤势, 但胸口因为呛了水而十分疼痛,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提不起。 而江琮伏在她身上,因为挡住了绝大多数冲击,处境只会更不妙。 泠琅和他对视,她看见他湿润的眼睫和发丝,真奇怪,这人在如此狼狈的情况下,脸上还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泥泞。 他们挨得很近,呼吸洒在彼此沾了水的脸上,有点凉,泠琅不知道她需要用这个姿势和他被迫对视到什么时候,她觉得他撑不了太久。 她小声说:“你在流血。” 江琮低声回应:“嗯。” 泠琅动不了,但她闻到了空中的血腥气,既然她没有受伤,那受伤的必定是眼前这位。 她问:“是哪里在流血?” “右腿,被树枝贯穿了。” “听起来很疼。” “可以忍受。” “洪水是很脏的,如果不好好处理,腿会留下症状。” “嗯。” “你什么时候醒的?” “比你早两刻钟。” “也动不了吗?” “方法都尝试过了,不行。” 泠琅深吸一口气:“我呛了水,也聚不起力气,等休息一会儿或许可以——” 江琮笑了一下:“好。” 泠琅不再说话,她已经看出,他的脸色其实十分苍白。 天色不亮也不暗,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如果一直维持着这种状态,天一黑,说不定会有饥肠辘辘的野兽闻着味道过来。 阿泰临走前说了,山里有熊,并且很多。 她喃喃:“我会死在这里吗?” 江琮伏在她脖颈上,声音闷闷地:“不会。” 泠琅没有抗拒这种亲密,在血流干之前,他的确需要省点力气。 她脸侧蹭着他的鬓发,自言自语:“也不知道那个和尚死了没有。” “没有。” “你怎么知道?” “有他的呼吸,在树干的后面。” “好吧,我现在太虚弱,都感觉不到……那他是还没醒?” “施主,小僧已经被吵醒了。” 一道声音突兀地从另一侧传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泠琅立刻有了精神,如果寂生想趁机杀他们,完全是轻而易举。 她紧张地盘算起来,如果他攻来,她或许可以借着攻势挣脱树枝,大不了自断一臂,也好过命丧荒郊野岭—— 思绪断在此处,因为她的手忽然被捏了一下,是江琮。 他用那双湿湿润润的眼睛看着她:“想什么呢?他动不了的。” 泠琅的鼻尖和他眼睫只差一寸,她愣愣地说:“为什么?” 江琮说:“因为他早就醒了,如果不是不能动,怎么会忍到现在才出声。” 他说话的时候,睫毛在微微颤动,扫过她鼻尖,有点痒。 泠琅晕乎乎地说:“夫君,你睫毛好长。” 江琮没有说话,寂生却叫了起来:“你们有完没完?” 泠琅不想理会这个聒噪的敌人,反正大家都要死了,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她要把精力留给更重要的东西。 她说:“给我亲一亲吧。” 寂生发出冷笑,江琮叹了口气:“夫人,你知道你身上为什么没有力气吗?” “因为我呛了水。” “因为你在发烧,头脑其实不清醒,你现在需要休息。” 泠琅恍然大悟,怪不得从醒来开始,她的感官就尤其迟钝,而江琮冰凉的身体让她止不住想贴近,原来是这个原因。 她郑重其事地说:“在死之前,我有一个愿望。” 江琮轻声:“你不会死的。” 泠琅不管不顾,继续道:“那就是,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江琮耐心地说:“我们都动不了,要如何风流?” 泠琅望着对方苍白的脸,发现他在失血的时候,嘴唇竟比平时还要红一些,有种颓丧的俊美,她很喜欢。 她说:“我不是说了吗?我可以亲你,反正都要死了,想亲多久亲多久。” 寂生怒斥道:“我都听得见!” 泠琅软软地说:“让这个臭和尚听着,气死他,好不好呀?” 江琮闭上眼,颇为无奈地笑了下:“他不能死。” “为什么?” “我们要脱身,还得靠他。” 寂生说:“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答应!”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18节 泠琅不满对方的磨磨唧唧,她很自然地寻到青年耳垂,张口舔舐了上去。 江琮轻轻吸气,她心里得意,又咬了一口,换来一声闷哼。 寂生大惊:“你们真的开始了?” 泠琅意识昏沉,只想攀附着索取更多,她努力去找他的嘴唇,刚感受到呼吸,就被轻轻躲开。 “……不行,”江琮低声哄道,“现在不行。” “可我就想要。” “……等离开这里,要多少有多少。” “真的?” “真的!”寂生大声道,“我受不了了,你想要我做什么,痛快点说,我真的受不了了……” 江琮一面应付着少女的骚扰,一面淡声同树另一边的人谈判:“我知道你为何而来。” 寂生反问:“我为何而来?” “你想得到我在找的东西。” “呵呵,不假。” “助我们脱身,那东西的线索就是你的。” “我怎么会轻易相信京城分舵主的话?你可是青云会里面出了名的狡诈。” “我现在受了伤,她也不太清醒,并不能将你如何。” “那这就怪了,既然如此,我救你们出来,凭你们自己能找到出去的路?” “这就要看你了,”江琮平静道,“你的武器在我手里。” 寂生喉头一紧:“你手里?” 江琮一边承受着脖颈上的啃咬,一边让自己声音没有异状:“在你倒地的时候拿的……它可以缩短,倒是便宜我藏着,也没被水冲走。” 寂生笑了:“你有这个功夫,不抓紧着点自己的武器,却来抢我的?” 江琮说:“我的武器不一定能发挥作用,但若扣留住你的,一定能威胁到你。” 寂生说:“你果然名不虚传。” 江琮别过脸,少女的嘴唇擦在他耳际。 “况且,你还有别的任务,不是吗?”他轻喘着,有些难以忍耐地咬住她唇侧。 泠琅终于发出了声音:“轻一点——” 寂生默然:“你们真恶心。” 第98章 绝地击 和天下所有杀手一样, 寂生耳力很好。十尺距离内落下一根针,都能被他捕捉。 他从来没有想过哪一刻会像现在这样,因为自己超凡的耳力而饱受痛苦。 七尺, 中间隔了庞大树干, 断裂的枝条横七竖八地拦着。然而,那些暧昧的喘息,刻意压制的低语, 吸吮和舔舐的轻音—— 全部落在他耳朵里,避无可避。 泠琅头向后仰着,她感受到青年落在自己脖颈上的吻,轻轻点点, 饱含克制的温柔。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一树之隔的另一头有个讨人厌的家伙在听,但她并不在乎, 她只在乎江琮真的很会亲吻。 人在醉酒后往往吐露真言, 酒力不过是借口, 现在泠琅也有充足的借口, 在从这荒郊野岭脱身之前, 来讨点让她开心的东西。 江琮埋首在她颈间,一寸一寸地吻,从耳后湿润的肌肤,到颈侧柔软敏感的地带。他或吮或啄, 唇舌流连而去, 必要的时候还用牙尖轻蹭,让她忍不住从喉咙里发出点小小的声音。 在什么领域该给予什么样的抚慰, 他好像无师自通, 熟练得惊人。 不就是这个吗, 她迷乱地回忆着,她想了这个一路,能忍到现在才得到,已经是很大的委屈。 泠琅下巴蹭着他发顶,感受到湿凉,而落在几寸之外皮肤上的呼吸却滚烫潮热,这反差令她微微晕眩。 就像明明侥幸死里逃生,虎视眈眈的敌人正藏伺在几尺之外,他们却忙碌于于一场无关紧要的亲吻。 这太不应该了,这又太美妙了。 多么快乐的矛盾,她身体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对方感受到了她的变化,他含住她的锁骨:“冷吗?” 她听见自己声音软得不像话:“还好。” 他垂头,牙齿咬住了她衣领:“那要不要继续?” 泠琅想说什么,但张开嘴,只能发出一声轻吟。 江琮没有再问,他顺着领口吻了下去。 “纵经饮酒,食啖五辛,种种不净,一切诸佛,菩萨金刚,天仙鬼神,不将为过……” 暖烫的气息蔓延至胸口,泠琅的脚趾不自觉收紧。 “设著不净,破弊衣服,一行一住,悉同清净……” 泠琅低喘着,难耐地侧过头,一根斜伸着的树枝擦过脸际,唤回一点清明。 “阿难!若有众生,从无量无数劫来,所有一切轻重罪障,从前世来,未及忏悔……” 泠琅闭上眼,江琮的动作也停顿下来。 “比丘尼,四弃八弃,诵此咒已,如是重业,犹如猛风,吹散沙聚,悉皆灭除,更无毫发!” 另一头的人声越来越大,低沉恭敬,犹如古寺钟磬之音般肃正。 泠琅咳嗽道:“师傅,念什么往生经,还没死人呢。” 寂生置若罔闻,甚至更加专注,好似在煎熬之中突然参悟了什么至高佛理,不念完一套绝不甘心。 泠琅又咳嗽了两声,她还是没什么力气,并且头脑愈发沉重,多了些困倦睡意。 江琮半撑起身体,在有限的空间中垂目注视她:“现在感觉怎么样?” 泠琅喃喃:“感觉很舒服。” “我不是问这个。” “我就想回答这个。” 江琮低声叹,他脸上似乎回了点血色,双眼潋滟又深沉,一动不动地注视她。 泠琅被这样的眼神蛊惑,她扬起下巴,努力去亲他眉心那颗痣。可惜力度没把握好,牙齿磕在上面,引得对方一声轻笑。 寂生的念祷声陡然加大:“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泠琅面朝着树干说:“你刚刚不是在念这个啊?” 寂生说:“有感而发。” 泠琅嗤笑:“那你继续吧。” 寂生却不念,只有微风在山岗上静静地吹,鸟鸣远远传来,悠扬缥缈。 泠琅说:“怎么没了?” 寂生坦然道:“不会念了。” “你果然是个假和尚。” “阿弥陀佛,何为真,何为假,何为空?凡比丘者,心中……” 泠琅说:“我不想听你废话,刚刚没听见没?你的棍子在我们手上,不想死的就老实点,不然别逼我……” 她顿了顿,发现自己并不能将他如何的事实:“别逼我逼你!” 寂生默然半晌:“施主想让我如何?” 江琮淡声接过话头:“你受了伤,没有独自逃出去的能力。” “不错。” “你一直很惜命,其实并不想有什么冲突。” “呵呵,你才看出来?” “如果只为了线索而来,你其实有很多次机会,比如抢先找人带路,比如对那个带路的少年下手,但你没有。所以除此之外,你还有别的目的。” “……” “或者说,任务?”江琮平静地说。 寂生忽然笑了声:“你很聪明。” 泠琅听着二人的交锋,努力不让自己陷入昏迷,但收效甚微。她心口鼓动着,太阳穴一下一下地跳,已经很难再维持清醒。 毕竟,当时她离泄洪处最近,湖水积攒了数月,又加上混裹在其中的碎石枯木,随便那么拍上身体,就足以叫常人不省人事。 江琮垂下头,亲昵地蹭了蹭她耳垂,低声道:“睡吧。” 他像在承诺:“有我。” 泠琅慢慢合上了眼。 确认她呼吸均匀后,江琮目光移向另一边:“你的武器在我袖中。” 寂生问道:“然后呢?” “我若还给你,你可有自救的能力?” “有。” “你脱身之后,助我把树木移开,届时我将告知线索。” “你不怕我拿到武器后直接把你们杀了?” “所以你还在犹豫什么呢?”江琮冷冷地说,“这个计划对你没有任何害处。” 寂生大笑:“好,给我!”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19节 江琮不多话,寻到枝叶之间的空隙,被树枝压牢了的手臂微微使力,将袖中圆管轻轻一甩—— 一道银白弧线,它滑到了另一端。 寂生说:“够痛快。” 传来了布帛破裂的声响,他似乎扯断了什么衣物,因为痛楚,还在微微抽气。 紧接着,树干微微摇晃起来,枝叶颤动着,伴随一声低喝,木料碎裂之声陡然响起。 那一头的树枝被翘起,这一头必然会承担更多重量。 这些重量全部施加在了江琮背上,但他一声不吭,只垂眼注视身下的少女,她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呼吸也急促。 不能再拖了。 那厢,寂生终于斩断最后一处枝干,他抖着酸痛的腿站起,慢慢绕过树木,来到江琮一边。 看清之眼前景象后,僧人忍不住感叹:“你胆子真大——” “都这样了,还敢把武器交给我?” 他紧盯着被重重禁锢着的二人,很明显,青年挡住了绝大多数压力,那根贯穿了小腿的枝条便是证明。 至于双手,为了护住身下的少女,他始终维持着捍卫姿态,并没有其余动弹空间。 寂生评价:“一个受伤,一个昏迷。我为刀俎,彼为鱼肉。” 江琮抬头同僧人对视,浓黑如墨的眼神中没有任何情绪。警惕或是威胁,什么都没有,他只是在安静地等待对方做出决定。 杀,还是救。 寂生咬了咬牙。 京城分舵主,残忍狡诈至极,在组织很有声名,当然,如果他不够狡诈,也不敢在皇帝地盘行事。这样的角色,会任凭自己的命运由他人定夺? 如果寂生感觉不出眼前有陷阱,那他就是个傻子。 但能感觉出是一码事,能不能看出,是另一码事。 眼前情况可谓糟糕至极,对方能活动的仅有半个手臂而已,下身被牢牢压制着,更别提那截树枝,如锁链一般限制了行动。 陷阱在哪里?寂生想不住这人还有什么办法反击,那柄剑甚至距此有十步远。即便自己现下腹背皆有重伤,但若动手,必定十成胜算—— 他慢慢地举起了长棍,那柄他所珍爱的、冠有以妻子之名的武器,对准地上的人。 直到挥落前的最后一刻,他都在和青年对视,那双幽暗如潭水的眼睛,始终没有别的波澜。 咔嚓—— 脆响,但并不是来自于树枝,而是来自人的骨骼。 不是因为僧人的攻击,而是因为骨骼主人的自断。 在被狠狠掼在地上,侧脸陷入泥泞中的时候,寂生心中只有长叹。 他仰面看着江琮,不过短短一瞬,二人的位置有了戏剧性的交换。 现在他躺着,因为伤势的加大而僵硬不能动,而对方手持一根尖利枝条,末端顶在了他咽喉。 寂生朝他身上瞥了一眼:“你这条腿不想要了?” 江琮声音很凉:“那你这条命还想不想要?” “刚刚我可没打算下杀手。”寂生为自己辩解。 “这是你该庆幸的一点,”枝条往里逼近一寸,江琮说,“不然它不是只抵着你那么简单。” 寂生感叹:“真狠啊。” 他估算了所有可能,却没想到,江琮其实一直没把腿上的伤势当一回事,他随时有舍弃的狠厉,只为给予最后猝不及防的一击。 “现在,告诉我,”江琮轻声,“你真正的目的。” “不是什么春秋谈,是你真正的目的,那位让你跟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第99章 相依偎 树枝尖锐, 末端边缘粗糙割人,它被持得很稳,正正抵在寂生咽喉处。 那正是半个月前受过重伤的地方, 他很明白对方也记着这一点, 所以多余的话他不打算说。 “为了云水刀现在的主人,”寂生声音很平静,“主上让我想办法跟着, 至于打探春秋谈,不过顺带之举。” 江琮重复了一遍:“云水刀现在的主人?” “这是原话,”寂生说,“我来明净峰的第二日, 便接到了这一任务,他告诉我刀会在山上出现。” “会主绕过了空明,直接向你派发任务?”江琮顿了顿, “你不是层云寺的人。” 寂生微笑:“你夫人不是已经说了吗?我是个假和尚。” 带有玩笑意味的回答刚刚说完, 树枝猛地前进了半寸, 寂生微微一僵, 他已经感受到皮肉破开的痛楚。 江琮还是没什么表情:“你本就只听命于主上。” “是的。” “我就说, 你身怀踏尘踪,怎么可能只是空明的弟子,如今江南分舵被谁管着?” “原本是我,但很明显, 我现在没空回去接这个摊子。” “也就是说, 主上让你去明净峰,一开始只是为了春秋谈剑谱之类的事, 到了地方后, 才收到关于云水刀的成命?” “你很敏锐。” “他只是让你跟着刀主人?” “是, 也不是,”寂生飞快地说,“还包括不定时出现,讲一些云里雾里的话。” 江琮立即道:“云为何,水为何,天为何,这些话是他让你说的?” 寂生坦然:“还有不可问,不可往,不可留,这些话我通通听不懂,只是奉命行事。”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只是奉命行事,你应该早就看出,我其实根本不想在你们面前晃悠——” 江琮不置可否,他垂着眼,看上去有种置身事外的漠然。即使腿上的伤口已经汨汨流出了许多血,但脸上表情极淡,连声音也平静无波。 好像那不是他的腿,寂生看了眼血迹,它们已经蜿蜒到了泥土之中。 他觉得这个人很能忍:“你还要指着我到什么时候?” 江琮没有说话。 寂生说:“你要是还清醒,就不会在这里杀我。” 江琮微微一哂:“你向我透露了这么多,任务已经失败到不能更失败,回去复命的时候难道还能活?” 寂生也笑:“这就要看你了,江舵主,或者说,世子?” 他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有种疏淡的温和,好像真的是个整天吃素的出家人:“我很惜命,显然你也一样,我自认可以隐瞒,难道你不可以?” 他抬起手,缓缓抓握住了自己咽喉上的尖锐:“这是在鹰栖山,不是西京也不是明净峰。没有眼线,也没有暗哨,会主的眼睛看不到这里,手也够不着。” 江琮沉默着和他对视。 僧人温声道:“你在想,会主他既然知晓云水刀的所在,必然也知道她和你在一起。明明你行事更便利,却只让我来——” “这是为什么呢?”他点到为止。 这是为什么?没人能说得清。会主行事诡谲无定,反复无常,为了做成一件事,他可以铺一个复杂到根本没有必要的局,只为把目的隐蔽在层层阴云之后,他一向爱如此。 他若要派你去买胡饼,绝不会直接说出口。 他只会说“子时三刻,东街往右三丈处的门房,会有人交一样东西给你,记得穿紫衣。”并且,这句话会分三个不同的人用多种方式前来告知。 为何是子时东街,又为何穿紫衣,你没有询问的余地,只知道在这些莫名其妙的限定下,谁都想不出他的目的不过是买个胡饼。 而这恰恰是他想要的效果。 所以,江琮不想花费力气在琢磨会主心思上面,至少现在不想。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寂生:“你的确很惜命。” 寂生微笑着没有说话。 江琮简要地评价:“很可惜,青云会的人往往不配惜命。” 寂生说:“我尽量。” 江琮扔掉树枝,仿佛毫无痛觉似的,弯下腰半扶起地上的少女,小心而轻柔。 寂生死里逃生,却躺在地上暂时没有动作,他也评价了一句:“青云会的人,更不配惜别人的命。” 江琮没有理会这句,泠琅被惊扰,倒是一下子睁开了眼。 她抓住江琮的手:“秃驴呢?” 江琮朝她身边一瞥。 泠琅立即望过去,瞧着寂生还是很有生命迹象的样子,并且近在咫尺,不由十分惊讶。 江琮说:“先不杀他。” 泠琅顿了顿:“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江琮柔声:“路上讲,现在先找地方歇着,天快黑了。” 泠琅沉默了一会儿,才点头表示答应。她方才昏睡了片刻,现在觉得舒坦很多,虽然头疼如影随形,但四肢已经恢复力气。 瞪了寂生一眼,她收回视线,很轻易地发现江琮右腿上的伤口,这让她微微一怔。 “竟然这么严重?”她抬眼看着江琮。 对方只是微笑:“不碍事。” “是不是干脆断了也不碍事?” “或许有一点碍事。” 泠琅抿着唇,挣脱他的手,去把不远处的刀剑捡了回来。 途径寂生的时候,她一把抢过他的棍,指着僧人,对江琮说:“他真的会老实吗?”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20节 寂生举起双手:“不会有人比我更老实。” “娶了妻的和尚还配说这个?” “阿弥陀佛,小僧是先有妻子,再入空门。” “那就更不配了。” 泠琅忍受着脑中鼓捶一般的疼痛,上前扶起江琮手臂,张口便打发寂生:“你去前面探路。” 寂生说:“小僧腹背皆有伤……” 泠琅说:“我现在脑壳很痛,虽然答应了不会伤人,但万一发疯失控也没办法。” 她冷笑:“空明在明净峰那日,你不是藏在什么地方一直看着吗?应该很清楚吧。” 寂生站起,一摇一晃地往前面去了。 泠琅在他身后大声警告:“你的棍子在我手里,找到地方就回来复命,别想有别的花招!” 寂生走得愈发蹒跚。 暗色四合,暮云低垂,只有树林在发出轻微响动。 泠琅搀扶着江琮,试图离开这片湿滑泥地。 从前在侯府的时候,这种亲密体贴的姿态她不知道扮过多少回。那些虚情假意数不胜数。却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江琮成了真正的病人,她的手臂也扶在实处。 反倒在荒无人烟的山野中,彼此都狼狈而虚弱,成了对方唯一的依靠。 泠琅说:“我现在感觉好多了,你不必一直撑着。” 青年脸色依旧白,闻言不过微微摇头:“夫人竟如此痛快就放过了寂生。” 泠琅说:“你以为我会先刨根问题一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江琮微微喘着气,把方才对话复述了一遍。 泠琅走得越来越慢,听到最后,她甚至停住脚步,和他在山坡上对视。 “云水刀……的主人?”她重复了一遍,脸上写满了茫然,“你们头儿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我的?” 天下之大,莫不是青云会所及之处,江琮摇摇头,示意自己并不清楚。 泠琅陷入沉思。 这个称呼很有意思,因为云水刀可以在任何人手中,会主下达了这个命令,仿佛只和刀有关联。 天底下几乎没人知道李如海有后代,她可是是捡到刀的蟊贼,可以是继承了刀的弟子,即使刀在手里,也不能证明她真正的身份。 火光电石之间,泠琅猛然想起一件事:“可是第二次在树林里见面的时候,寂生亲口说出,我是李如海的女儿。” 江琮说:“他的原话是:李如海痛恨青云会,李如海的女儿不该同青云会舵主在一起。” 泠琅紧盯着空旷山林:“他还有事瞒着。” “那是自然,”江琮说,“但不必急于撬开他的嘴,毕竟——” 他声音非常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泠琅觉得这句话有点逗,但她很快便笑不出来,因为上一刻还面色苍白的江琮,现在眼下已经泛上不正常的潮红。 他双眸低垂,止不住地轻喘,呼吸滚烫急促。唯有握着她的手还是虚虚拢着,唯恐用上半分力气。 泠琅咬咬牙:“怎么到头来,做鬼也风流的反倒成了你?” 江琮极轻地笑了一下:“反正都要死了,也没什么其他重要事情……” 泠琅说:“不许说了!” 她强行将江琮的手臂抬起,绕到自己肩上,青年才稍稍流露出抗拒的意愿,就被她用力在脸上捏了一把。 她威胁:“给我乖一点。” 江琮只是闭着眼笑,似乎连睁眼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二人靠在某棵树边上休憩。 当他身躯沉沉地贴上来时,泠琅才更为直观地意识到,他确实一直在尽力支撑。 “比王八还能忍。”她小声说。 江琮靠在她肩上,闻言只是低低应了一声。 “伤势这般重,之前就该让我来对付这个臭和尚。” “嗯。” “我当时晕得厉害,你也没必要顺从……” “可我也觉得那是要事。” “……” 青年发出短促而疲累的一声笑,他下巴放在泠琅肩上,重量一点点释放压下,似乎已经没有再强撑的余地。 江琮嗅着少女颈项中的香气,温暖芬芳,她肩上的细骨硌着他,有点疼,他根本不忍依靠上去,也不舍得。 但对方抬手,把他往自己身上使劲一按,颇有些强悍意味。 “睡吧,”泠琅用他的话还他,“有我。” 江琮又想笑,他不明白这种境地里有什么值得笑的,但他此时,心里的的确确,全是些让他忍不住去微笑的东西。 在残存的意识最后,他听到身边人在试探着问—— “你当时说,以后要多少有多少,当真吗?不是为了哄我随便编的吧?” 当真。 江琮想这么回应,但他太过疲倦,这句话不知道有没有说出口。 第100章 嘲与悔 寂生找的岩洞不远也不近, 几人没费什么功夫便寻了过去,等到了地方,天边还存了些亮色。 江琮靠着岩壁, 很快便再次陷入昏迷, 泠琅小心翼翼地察看了他的伤口,简单地处理过后,便指使寂生去找点吃的来。 寂生面露难色:“小僧腹背皆有伤……” 泠琅受够了这一句:“真是废物, 山里一路上都是野兔野鸡,你难道半只都擒不住?” “佛门弟子不能食荤腥……” “那我吃,你在一边看着。” “出家人怎能随意杀生……” “野果总能摘一点。” “小僧腹背皆有伤……” 泠琅把刀重重拍在地上:“你还来劲了是吧?” 寂生起身,蹒跚地去了。 泠琅在他身后嚷嚷:“天黑了还不回来, 你的小香棍就保不住了!” 寂生蹒跚得稍快了些。 泠琅在洞内寻了点前人留下的干柴,生起火堆,便回头看昏睡着的人。 她抬手, 抚上江琮的额头, 如所料中的那般滚烫, 苍白皮肤上晕染着潮红, 眉头却是舒展着, 好似毫无痛楚。 心中一动,她又去摸他的手,果然,触感一片冰凉。 这情况, 倒是和明净峰上那次十分相同。 比剑大会, 他打翻了案上茶杯,对苏沉鹤说了些不阴不阳的话。不知道老实少年听没听懂, 反正人家很快就告辞而去了。 她因此十分恼火, 咒江琮早日不测, 他只是在笑,柔声说夫人耐心等待便可。结果当晚他便发起烧,也是如今这般,面上滚烫,身体冰凉。 他说,从前便经常这样,早就习惯了,没什么好慌张。 当时她心中好奇,他明明看上去很不正常,但表情姿态俱是风轻云淡,到底疼还是不疼? “或许我只是没有表露出来。” “真的?” “假的。” 王八夫君的答复故弄玄虚,一如既往地惹人讨厌,所以她最后也懒得弄清楚。 但现在她大概明白,那句没有表露,意味着泰山崩于前,洪水卷到后脚跟,他也能忍得像只千年老鳖一般岿然不动。 一个人,怎么能将自己的感受隐藏到这种地步。 泠琅低着头,将伤口上包裹着的布条换了一遍,不过短短一刻钟,那上面又浸满了鲜血。 疼吗?肯定是疼的,她也是大伤小伤受过不少的人,那些狰狞的创口即使全然习惯,不再为之心惊,但□□上的疼痛依然存在。 她凝视着青年的睡颜,即使在梦中,他长眉依旧舒展,唇微微抿着,若没有那点病态嫣红,他瞧上去和过往任何一场普通睡眠无异。 什么样的过往,能锻造出这种习惯? 泠琅大概懂了一点点,她同时也意识到,一个人若是连身体的痛楚都不愿展露,那他不愿展露的其他事物,只会更多。 李如海说,他在海边的那段日子,遇见过一个人,那个人乘着船从海面来,去过很多地方。 他们交换彼此的见闻,乘船而来的人说,在比北方更北端的海面上,漂浮着一座座山,那是冰雪构成的山峰,有大有小,有高有低。 高的,你光是站在船上仰望,都会被其巍峨浩大而震撼;而矮小的,瞧着和家门口的平坦土丘没什么区别。 然而,在冰凉幽深的海水之下,却静静悬浮着大上七八倍的巨物。你以为露出水面的东西已经足够动人心魄,殊不知水下掩藏着更深刻的内容。 比起能展露在日光下的耀眼冰雪,它们在幽暗之处永远缄默,不会轻易被人窥见。 李如海说:“阿琅,你要记住,即使是小山,它的根须也能绵延数十里,不可小觑。” “有的时候,人不言不语,但他的心未必如此。” 泠琅当时的反应是,她要做从里到外都厉害的大山,于冰海自由自在地漂浮,谁也不敢来碰上一碰。 而现在,她她慢慢摩挲着江琮的手腕,心中反复回想刀者的后半句话。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21节 “……但他的心未必如此。” 最后一丝天光隐没,鹰栖山的夜晚到来了。 岩洞中,火光摇曳,照着寂生那张沉默的脸。 “阿弥陀佛,”寂生说,“施主还要盯着我看到何时?” 泠琅说:“喜欢扮和尚的杀手毕竟少见,我想多看看。” 寂生熟稔地撕下一条兔腿。 泠琅说:“出家人不是不吃荤腥吗?” 寂生大口咀嚼起来:“兔腿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泠琅冷笑:“经文不会念多少,这种东西倒是信手拈来。” “阿弥陀佛,小僧入空门不过半载,会念超度经已经很是不易。” “我有些好奇,你为何单单只会念这个?难道是杀了人之后,假模假式地在旁边来上一段?” “施主聪慧。” “真变态,搞不懂你们杀手心里在想什么。” “贫僧也不懂如今男男女女都在想什么,头一次在古道遇上,你们还一副甚为疏远的模样,第二次就在林中这般那般。如今第三次,竟然已经到了生死相依的地步。想当年,我和阿香……” “什么生死相依,我和他不是很熟。” “都亲成那样了,还说不熟?” 泠琅气笑了:“你这个秃驴,怎么专门打听红尘中事?” 寂生吃完了一条兔腿,又拉扯另外一条:“红尘也是修行。” 泠琅望着他:“娶阿香也是修行?” 寂生手持兔腿,温和一笑:“阿香是皈依。” 泠琅半晌没吭声,寂生吃了一半,她才瞥了眼江琮,小声嘟囔道:“……还没和尚会说话。” 寂生说:“哦?” 泠琅说:“你难道没发现,我一直没碰烤好的东西?” 寂生看着手中兔腿。 泠琅悠然道:“之前趁你出去找水,我在上面投了毒,你活不了太久了。” 寂生说:“施主说笑,你我皆被洪水泡过,哪儿来的毒药可以投放?” 泠琅毫不废话地甩出袖中物事,寂生往地上定睛一看:难忘毒丸,至尊毒粉,梦幻毒汁。 他并不慌张:“哦?这些不是青云会的东西么?” 泠琅说:“看来你很清楚它们的威力。” 寂生笑道:“很巧,我也有些物事可以一用。” 他也一摸袖子,掏出一个油纸包裹着的小瓷瓶,瓷瓶上面写有四字:无敌解药。 当着泠琅的面,他从容倾倒了一整瓶于口中,虽然味道很苦,但他笑得很淡然。 泠琅看着他吃完,脸上露出了奇异神色:“你竟这么痛快地信了?” 寂生微微一僵:“嗯?” 泠琅倾身,把散落在地上的小瓷瓶统统打开,往外一倒,里面只有残存的水而已。 寂生一语不发,泠琅大笑:“我真好奇,你是如何在青云会混下去的。” 寂生冷笑:“我直属于会主,任务只是杀人,只要棍子使得够快就可以。又不像你家那位,天天玩些勾心斗角的把戏。” 泠琅饿得发慌,也撕下一条兔肉尝起来,她评价道:“头脑简单。” 寂生说:“阿香正喜欢我这一点。” 泠琅无话可说,只专心吃东西,一时间洞内陷入沉默。 寂生又哗啦啦掏出些事物,泠琅抬眼去看,那竟是卷得极紧的一沓纸,还有一支笔,一块墨。 东西从油纸中拆出,寂生用水打湿墨块,笔尖在上面来回摩擦,接着施施然提笔书写起来。 泠琅大感好奇,她不明白一个奔波在外的杀手,为什么会在身上带一套纸墨:“你这是要起草遗书?” 没有回应。 “是打算暗中传信,禀告会主,撕毁我们的合约了?” 寂生好像已经不愿意搭理她,泠琅按兵不动,手中将野果剥皮,一点点喂到江琮嘴里,喂完果子又用叶片送水,眼睛还不时往旁边瞥。 终于,僧人捣鼓完毕,作势要收好。泠琅一个野猫抢食,扑上去夺,寂生好似早有准备,翻身避开,掌风歪歪扭扭地就袭了过来。 泠琅便和他在火堆旁拆起招,二人都是才遭劫难,气力不济,招拆得和七八十的老妪老叟一般,但彼此都很有激情。 “好啊,探云三变,”寂生大叫,“李如海知道他的后人和乌有手搅和在一起,怕不是能气的活过来!” 泠琅反唇相讥:“你刚刚是血海掌?满口佛门,用的却是□□功夫,别引人发笑了。” “嚯,猴子偷桃?丈夫就在旁边,施主手段怎这般毒辣——” “呸,谁要使那个?不是你自己躲闪未及撞上来的么。” 最后,那沓纸还是落到了泠琅手里,因为寂生根本舍不得拉扯,他痛心疾首:“别给我弄坏了——” 泠琅翻开一看,只见洁白干净的纸张上,写满了歪歪扭扭的墨迹,字体好似小儿初学般笨拙。 “阿香吾妻:七月初二鹰栖山,困于岩洞,并有泼皮娘子一名,病弱公子一位。秋日山林,颇有清净真味,若日后同游,需多加衣。” “阿香吾妻:七月初一鹰栖山,逢大雨,彻夜未停。想去年巴山夜雨,同阿香秉烛夜谈,何其快乐,如今凄风苦雨,更添思念。” 翻了两页,泠琅便看不下去,她将纸张往寂生怀里一塞:“你——” 寂生一一收好,坦然道:“怎么,瞧我同阿香情真意切,而你们徒有虚情假意,心中羡慕了?” 泠琅说不出话,她默默坐回去,望着江琮的脸出神。 一个杀手,一个在外执行任务的杀手,每天都会给妻子写一封信,即使命都只剩半条了也要写。滔天洪水变成了“清净真味”,死里逃生不过是“要多加衣”。 想必等再次见面的时候,这些话语会一并交到她手里。 少女看着身边青年暗色中的轮廓,心中漫上了些许柔软迷茫的叹息。 夜深了一点,江琮仍未醒,泠琅守着他,发现他呼吸愈发急促滚烫,而身体冷得像一块冰雪。 夜再深一点,寂生忽然起身,不声不响地脱起了身上的外袍。 泠琅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对方说,那瓶无敌解药药性太强,他现在只想找池冷水泡着。 于是,那脱下来的衣服就盖在了江琮身上,泠琅在微弱火光中凝视他的脸,心想自己在昏睡不醒、命不保夕的时刻,他在旁边看着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会像她一样,沉默着不安,观察对方睫毛颤动的频率,猜想他什么时候醒来吗? 会不会一边无措于此时的焦灼,一边努力搜寻回想,还有什么可以去做。 泠琅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她倾身上去,听着他杂乱衰弱的心跳,而后慢慢解开他的外裳。 寂生警觉地说:“你想干什么?” 泠琅说:“很明显,我要度气,你若不愿意看着,就一边玩去。” 洞外适时传来了几声狼嚎,意味着野兽徘徊,寂生弹射而起,提着棍子便出去了。 泠琅低下头,再次看向昏暗光线中的轮廓。 她从前不知道他修炼功夫的奇诡之处,只从手腕脉门上传度内力,其实并不划算。 他不是没有内力,只是将其压制在丹田,平日若不主动驱使,不便会在气脉中自由流动。所以别人把脉探看,只当那是不通武功的常人。 而如今,主人陷入沉睡,那些内力也被压制禁锢着,不得流窜,更不得修复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 这怎么行。 泠琅的手指从脖颈一点点抚下去。 脆弱的气脉在她手下颤动不已,青年双眼紧闭,胸膛止不住地,像某种颤栗不已的邀请。 指尖停留在心口,她感受到心脏的搏动,一下又一下。 触感冰凉,频率却坚定,像冰山静默,底下始终潜藏着热岩在涌动。 泠琅垂眼看着让她想了好些时日的东西,肌肉排列得整齐分明,紧实而干净。手掌按上去,会微微回缩,像在拒绝,又像在渴望。 可惜,她想给予的时候,容不得他拒绝。 鲜活的内力在体内充盈,跃动着,不安地等待释出。 她聚气为掌,感受那团盈盈之气穿过气脉,途径五脏六腑,最后被她一点一点,推入手掌下的这具身体之中。 在交汇的那一刻,对方杂乱残破的气息猛然袭来,她抿着唇,继续度入一层。 江琮骤然发出一声喘息。 他身体绷紧,似是十分难耐,寒冰般的胸膛竟滑下一滴汗。 他仍未醒,而泠琅有些隐隐晕眩,她伏下身体,寻了个舒服位置,一手撑着,一手依然扣在他腹间。 喘息变得急促,呼吸落在她耳旁,是烫到几乎将她皮肤烧灼的温度。 泠琅忍受着失去内力的晕闷,心里恶狠狠地盘算,内力可以再生,王八夫君的命只有一条,以后再让他慢慢还。 “慢慢还,想要多少有多少……”她咬着牙低声。 回应她的,是低沉有力的心跳,江琮微微睁开眼,露出一线不怎么清明的眸光。 他嘴唇微动,似乎在说,可以了。 泠琅已经听不清楚,她喘着气,觉得这个方法的确有效用,然而下一刻,对方忽然抬起手,试图将她的手拨开。 这是? 泠琅气笑了,她翻身而起,一手半掐住对方脖颈,在青年昏沉幽深的眼神中,低声威胁:“可以了?这就可以了?” 一面输入更多,一面凑上去质问:“明明很想要啊?怎么到这个地步,还在忍呢?” 她已经辨不清视线,短时间内太过快速的消耗让她难以维持清醒,她只是在凭着意识在讥讽:“真是只王八,能忍到什么时候?嗯?”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22节 “忍到什么都得不到,你就开心了?” 江琮一动不动,他只是半阖着眼看她,胸口不住起伏。 “机会不会太多的,”她贴在他脸边胡乱地说,“你会后悔吗?” 混沌的纠缠之中,她毫不留情地嘲笑:“你都不知道后悔是什么意思——” 一双手臂覆了上来。 他醒了?泠琅没有余力去分辨,她后脑扣上了什么东西,下巴被迫着抬起,紧接着,迎上一处湿润。 江琮咬着她的唇,不是什么克制的力道,他终于遏止了对方的喋喋不休,他哑声说:“我知道。” 他吻得更深:“我知道。” 第101章 女萝赠 初秋山野, 深而凉的夜晚。 篝火静静燃烧,映亮这处不算宽敞的洞窟。 青年仰着头,光影掠过下颌, 阴影投射在颈间。喉结上沁出一点点汗, 微微的亮。 他背靠岩壁,被身上的少女掐着脖颈,肩也紧紧扣压, 这是一个臣服的姿势,他好像没有半点挣扎的意图。 泠琅居高临下地嘲笑,毫不客气地压制,她重重啃咬着他的嘴唇, 每一口都是挑衅。 “继续忍,怎么不忍了?” “不是很能装模作样吗,现在这样是做什么?” “把手拿开,”她用牙齿擦上他唇角, “你的能耐呢?嗯?” 这句话出来, 扣在她发丝之间的手反而贴得更紧。 江琮不说话, 只用唇齿去封缄那些未尽的刻薄之言, 他仰着头费力地吻她,从唇到舌。没有柔和的试探,只有近乎掠夺的交触。 泠琅的手臂在颤抖,她视野昏暗, 听觉迟钝, 世界在缓慢远去,此时此刻只剩这场极端中的亲吻。 无温柔可言, 他们彼此撕咬着, 用牙尖给予对方痛楚, 好似这样才能证明谁更需要谁。 好似这样才能证明,他从未说出口的不甘。 她的指尖在他肩膀扣出痕迹,他紧握着她的腰,像要把她压碎在自己怀里。不过是一场沉默的吻,他舍弃了言语,只用力度给予回应。 舌尖倾碾,气息凌乱,他含咬着她的舌,喘息交缠在一起,分不清哪方更溃败,哪方已经心甘情愿到彻底。 泠琅逐渐失去力气,她手臂慢慢软下,整个人压贴在对方身上。 江琮低缓下来,片刻前的强悍荡然无存。他轻柔地吮吸,像吻一朵易碎的花,连弄皱一分都是罪过。 最后,少女瘫在他怀里,闭着眼说:“我刚刚又救了你。” 她把“又”字咬得格外重。 他抚上她酡红的脸颊:“嗯。” 泠琅讨账一般强调:“你要感谢我。” 江琮低头吻她眼睫,像蜻蜓点触水面。 他声音很哑:“我要感谢你。” 泠琅闻到他衣领中的兰花香气,她惬意地磨蹭上去:“那你保证一遍:要多少,有多少。” 江琮低笑一声,轻叹着吻上她眼皮上那颗痣:“我已经保证过很多次了。” “那再保证一遍。” “要多少,有多少。” “口说无凭,得想办法立字据。” “我就那么不值得相信?” “哼……” 交谈声渐低,直至微不可闻,火光依旧摇曳,泠琅的呼吸声匀净绵长,她终于睡着了。 寂生也终于进来了。 他衣摆被夜露打湿,手中长棍上淌着血,好像在外面站了许久。 “我就知道会这样。”他说。 江琮没有回应,他小心地将少女放置在身侧,尽力不去惊动。看到旁边散落着的僧袍,他略作停顿,便盖在她身上。 寂生阴阳怪气地说:“和尚的衣裳,就是穿不到和尚身上。” 江琮总算抬眸,他注意到对方武器上的血渍:“你刚刚杀了狼?” 寂生说:“杀了两头。” “狼群的报复心很强,它们或许还会来。” “杀都杀了。” “尸首呢?” “就在树林里面。” 江琮沉吟片刻:“此地不能久留,天一亮就想办法去山谷。” 寂生坐回去,用沾了水的帕子擦拭长棍:“先说好,我腹背有伤,可扛不动你——” 江琮恍若未闻:“你会不会处理狼皮?” “我为什么会这个?” “那劳烦你,把那两具尸体带进来。” “……” 寂生任劳任怨地起身,持着一根柴火便出了洞,身影消失在深沉寂静的密林中。 这一夜发生了许多事,不算漫长,然而泠琅醒来时,仍有恍如隔世之感。 她望着冰冷的岩壁,恍然间以为自己还在过着风餐露宿的岁月。感官逐渐苏醒,她抽了抽鼻子,闻到不同寻常的浓重血腥气。 怎么回事? 她翻身而起,茫然地往洞中看去,只见两张偌大的新鲜兽皮悬挂在树枝上,经过一晚上的烘烤,已经变得干燥了。 这是谁的手笔? 寂生不知所踪,而身侧的江琮仍在沉睡,她转过头试探他体温,惊讶地发现一夜之间,那诡异的温度半点不剩。 他安安静静地睡着,好似已全然好了。 犹豫片刻,泠琅目光落在他扣得齐整的衣领上,脑海清明起来,昨夜场景开始一幕幕复苏—— 步步紧逼,寸寸压制,质问般的低语,对峙般的缠绵。 哦、哦,这便宜终究是占到了。 她满意地回味了一遍,手指去探他脉搏,刚把衣袖掀起,对方就睁开了眼。 他轻声,“睡得可好?” 泠琅意有所指:“很好,就是失了点内力,身上空落落的。” 江琮没想到她一开口就是这个,一时间似乎反应不过来:“夫人辛劳,我万分感激。” 泠琅胡言乱语:“不辛劳,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 江琮重新闭上眼:“狼在后头。” “我看到了,”泠琅好奇地说,“这是谁弄的?和尚呢?” “我弄的,和尚出去找路了。” 泠琅大感意外,那狼皮剥得极好,几乎没有多余的撕裂创口,血肉更无半点粘连,瞧着像出自多年老猎户之手,竟然是江琮弄的。 她迟疑片刻:“我们是来探听消息的,不是归隐山林的。” 江琮莞尔:“归隐山林的是常罗山,无论如何,我们要进入村寨,总需要一点诚意。” “原来如此,只是你为何会有这般手艺?” “做过几次就会了。” “嗯?” “有一次,宫中内应送来几只野兽,据说是豢养在异兽园的,它们已经病老,不再受喜爱……某一只里面藏了点消息,我不打算假于人手,就自己拆开看了。” “……贵组织的分舵主,竟得需掌握这么多技能。” 江琮微笑:“不算多,也不算少,勉强可称有用。” 泠琅觉得他这句话颇有自卖自夸的意思,她摸了摸鼻子,还未开口,洞外传来一声小小的低呼,紧接着是脚步踩断枯枝的轻响。 不是和尚。 泠琅持刀而起,下一瞬便立在林中,然而那一腔警觉杀气未能有效用。 眼前是一个慌乱的,手足无措的女孩儿。 瘦削矮小,肤色苍白,头发编成辫垂落在胸口。她脸庞瘦净,眼睛很大,而此刻带着惊恐望向泠琅的时候,就显得更大了。 泠琅看着对方身上的衣裳,显然,那是一些旧衣东拼西凑做成,全身上下只有披在肩上的一块兽皮,算得上温暖干净。 女孩嗫喏着,僵硬在原地不敢说话,泠琅视线下落,她在寒凉山林中竟然打着赤脚。 泠琅第一反应是:“这么冷的天,怎么不穿鞋?” 女孩不动弹,也不吭声。 泠琅觉得自己像个莽傻的土匪,她收起刀,柔声说:“我们从外面进来,你是住在山里的人吗?” 女孩怯怯地点了点头。 泠琅心中大喜,她没有张口便问常罗山,以免打草惊蛇,她只更加恳切道:“山里太大,我们迷路了,还受了腿伤,找不到东西吃……可不可以带我去你们的寨子,我会给你好处。”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23节 女孩迟疑了很久,那张素净的脸上显现出为难。 泠琅耐心道:“我不是什么骗子,是真的没有办法——” 她刚说完这句,肚子便很给面子地响了几声,以示走投无路。 然而,女孩手指攥着衣摆,依旧没有答复。 泠琅刚想再添上一把火,对方忽然上前,不轻不重地推了她一把,接着转身飞快地逃走了。 山中的子民熟悉地形,转瞬便消失在林中,泠琅提气去追,才追上半刻钟,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败下阵来。 她身体尚未复原,只能抱憾而归。 回到山洞,寂生依旧不见踪影,泠琅一边嚼着林檎果,一边把见闻给江琮说了。 “你说奇不奇怪,她分明是要推我,却塞给我两个果子,”她好奇得要命,“这到底怎么回事?” 晚些和尚回来,倒是大惊小怪道:“我听说深山里面会有野人女鬼,她递给你食物,你要是随便吃了,也会变成野鬼,从此不得逃离。” 泠琅冷笑说:“我若变成野鬼,第一件事就给你喂东西吃。” 寂生便摇头叹息,双方才说了几句话,外面阴云密布,竟又是要下雨的样子。 雨中山林危机四伏,三个伤患实在不合适到处走动,出发去寻山谷的计划便耽搁下来,只等雨停再做打算。 这一等,竟等到了天黑。 泠琅只是亏空了内力,没什么问题,江琮的腿伤却拖延不得,她包扎了几次伤口后,心中已经开始忧虑。 翌日天明,雨仍未停。 让泠琅十分意外的是,洞口出现了些东西。 几个圆溜溜红彤彤的林檎果,以及,被芭蕉叶包裹着的碎叶。很明显,这是他人有意送来的。 一夜山雨淋漓,来者出现又离开,洞内竟无一人察觉。 泠琅想起了那个野兔般灵敏的身影,寂生又叫起来:“女萝显灵了!” 她懒得理他,只把碎叶递到鼻尖旁轻嗅,不出意外地闻到微腥药味,十分熟悉,某些治疗外伤的膏药中常能闻到。 寂生说:“你敢用吗?” 泠琅转身进洞,将药拿给江琮看,对方沉吟片刻,微微颔首。 寂生旁观着:“心真大。” 泠琅总算反击了一句:“心若不大,早就一刀把你结果了。” 寂生自此如鹌鹑般老实。 雨又下了一夜,在天亮之前,泠琅早早醒来,凝神听着洞外响动。 果然,纷繁杂乱的雨声里,夹杂着轻微步响,像小兽踏在水坑中一般小心。 她又来了,那个警惕的陌生女孩,她到底想做什么? 第102章 古石像 那声音靠近, 停留须臾之后离开。 泠琅掩于岩壁之后,屏气凝神默数片刻,扶着斗笠起身而去。 洞外, 雨声淅沥, 阴云层层,天光几近于无。她借着树木隐蔽身形,攀升到高处, 很费力才发现远处正移动着的身影。 女孩也戴了兜帽,能看见耷拉在肩后的两条发辫,她在雨水淋漓的草木中穿梭着,像一条灵活的鱼。 泠琅不敢跟得太紧, 只远远缀在后面,于枝叶间翻转腾挪,尽力把响动压到最轻微。 所幸对方似乎一无所觉, 只埋头赶路。 泠琅一边尾随, 一边默记地形, 绕过一处断崖后, 眼前豁然开朗, 又看见深紫色的谷地静静矗立在雨雾之中。 原来它距离休憩的洞口,不过两刻钟的路程。 寂生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小僧找了两个时辰,起码奔出二十里路,都未见到什么紫色谷地, 难道是山洪把我们卷到鹰栖山另一头了?” 他露出惊恐神色:“深山老林之中常有些恐怖传说, 我曾听闻,那些饿死的旅客会化为厉鬼, 缠着新来的人布下障眼法, 让其不得出路, 莫非——” 泠琅只觉得可笑,一个和尚,一个杀手假扮的和尚,无论是哪个身份都不该如此怕鬼吧! 而如今,望着雨水中静默的谷地,泠琅暗自思忖,看来鬼神之说不可信,寂生只是单纯的没用罢了。 她在原地站了片刻,极力远眺,直到那抹矮小灵活的身影在山丘中出现又隐没,于朦胧中再也寻不见,才转身原路返回。 洞中,江琮已经醒了。 青年半倚着石壁,看着她微笑:“去哪儿了?” 泠琅解开斗笠走上前,用储存的水净了手,极其熟练地跪坐在他身旁,抬手试他额温。 “那个送药的女萝又来了,我跟着去瞧了一眼。” 江琮也极其熟练地按住她的手:“这般凉。” 泠琅说:“雨小了点儿,林中还是很湿润,但我估摸着最多只能下一天。” 她看着江琮唇边一点水渍,显然在她回来前,他之前已经喝过水了。 大概是内力的修复,他腿上的伤口在第二日好了很多,不再流血,而用完草药后,连肿胀都一并消了去。 虽然已经勉强能触地,但泠琅还是让人老实躺着别动,不然她要冒火。于是此时他唇边的那点水迹便成了确凿证据。 “什么时候醒的?”泠琅先发制人。 “你出去的时候。”江琮温声。 “都做了些什么?”泠琅暗暗布局。 “等你回来。”江琮摸了摸她她手指。 “除此之外没别的了?”泠琅最后通牒。 “嗯……或许有一些……” 江琮用鼻尖去蹭她手心,眼神从长睫底下望过来,声音呢喃沙哑,似乎想蒙混过去。 泠琅不给他这个机会,她用力抹上他唇角:“你趁我不在,自己又走动了!” 江琮露出点笑:“不过受了伤,又不是成了残废。” 泠琅真的有点恼火了:“说不定会残废呢,你怎么这么有信心?” 江琮垂下眼睫:“不会的——” 他一边凝视着她的双眼,一边张口轻轻含住她手指:“夫人放心。” 泠琅忍不住吸了一口气。 她感受到对方的齿尖在指腹轻蹭,若有似无的刮擦。舌尖在指尖绕着小圈,缓慢下压,在手指内侧软肉之上流连摩挲。 不过是一根手指而已,她终于知道所谓十指连心是何滋味,那酥酥麻麻的痒意从指尖弥漫到心底,连脚趾都忍不住微微蜷缩着。 如果这是被发现做错事之后的讨好手段,那很明显,她已经被讨好得蠢动起来。 唇舌吮吸出水声,在静寂岩洞之中不算隐蔽,这个过程中,江琮一直不肯放过少女脸上的表情,那双桃花般的眼眸深沉如夜。 泠琅觉得自己一定脸红了,不然他不会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也不会慢慢靠过来,用熟悉的浅淡兰草气息将她笼罩。 手指抽出,他缠绵地吻上她手心:“不生气了?” 泠琅咬着唇,呼吸有些乱:“还是生气。” 青年低声叹:“那我还要做些什么。” 泠琅凝望着那双愈来愈近的晦暗眼眸,已然迷蒙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丝警觉—— 江琮停下来。 另一道声音也响起:“这大早上的,你们……唉……” 寂生从岩洞最里处走出,一副告饶姿态:“我实在等不及了,你们继续,继续。” 说着,他大步迈出,身影消失在深林中,瞧着颇有几分忍耐已久的急切。 旖旎氛围荡然无存,泠琅收回视线,望着江琮静默的脸。 二人默然片刻,她忿忿指责:“这大早上的!你……就试图色诱我!” 江琮靠回岩壁,闻言只是微笑:“我哄夫人开心,有何不对?” “你要是想让我开心,一开始就该老实点。” “将功补过,善莫大焉。” 泠琅稀里糊涂地想,这功和过的界限到底在哪里,他这么细致一个人,喝水真的会忘记消除痕迹吗? 她脸颊热度未褪,想不出个所以然,坐在他旁边只觉得心慌,便起身气鼓鼓地离开了。 雨打林叶,又持续了两个时辰。 大约午时,天光终于凉凉地从云层中透出来,雨势愈来愈小,直至彻底停歇。 泠琅站在洞口眺望:“我认为可以出发了。” 寂生站在她旁边:“小僧也这么认为。” 泠琅说:“我还认为你的确一无是处,那紫色山谷距离此地不过两刻钟的路程,你怎么天天出去找,天天找不到?” 寂生坦然道:“我造的杀孽太多,这种阴森地方难免被恶鬼缠上,处处鬼打墙。” 泠琅忽然话锋一转:“你身上的伤如何了?” 寂生微顿:“好了大半……一点没好!” 泠琅笑道:“劳烦大师,我丈夫进山的事就拜托你了。” 在双方皆有不情愿的情况下,她极力促成了这段合作,三人草草收拾了东西,趁着天色尚早,离开了端居多时的洞府。 依靠着记忆,泠琅一路上走得很顺利,何处该拐弯,何处该拨开藤蔓前进,早上女孩的路线被她记得很清楚。 终于,巨大的山缝中,那片奇异的谷地再次显现在眼前。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24节 寂生看了片刻:“我听闻——” 泠琅说:“日后你耍不动棍子,去当个说书人也能混口饭吃。” 寂生赧然一笑:‘阿香也是这般夸我,我从大江南北收集异闻传说,她一直很爱听。” 泠琅沿着山坡往下走:“可惜这里没有阿香。” “是有点可惜,”寂生跟在后头,“我想说的是,塞外一些荒无人烟的古战场,土地也会呈现出这种诡异颜色。” “据说,是久远的鲜血凝固而成,植物都无法在那上面生长,荒凉破败,往往鬼哭,天阴则闻——”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飘忽不定,在深紫色的土丘中间回响。 泠琅默然地行在前面,她视线时不时往旁边瞥,这光秃秃的土地,的确是作物不生的荒败模样。 “曾有一队商旅经过,在那里停留休整,一夜安静,无事发生。” 天空传来乌鸦鸣叫,凉风轻吹,泠琅闷头向前走。 “然而天明,只有一个人醒来,他看到身边同伴已经全部成了光秃秃的骨架。” 泠琅出了点汗,鬼鬼怪怪的她从来不怕,但身处奇异之地,她心跳真的有些快了。 “骨架立在黄沙里,有的还黏着一层皮,有的已经干干净净,那些货物车马全部被覆盖,十分破旧,好似已经过了百年——嘶,施主,我背了你一这么久,怎么突然抵着我喉咙?” 泠琅乱糟糟地回忆阿泰所说,沿着那黑色圆石搭建的雕像,便能寻到村寨—— 她停下脚步。 某处土堆之后,露出了黝黑石块一角。 她望着那深沉颜色,心中弥漫上说不出的古怪之感,走上前,那石堆的全貌显现,依旧是头大身子小,五官用窟窿留出,渗人极了。 寂生也跟了过来,江琮撑在他肩,好整以暇的从容姿态,好似在骑一匹马。 泠琅指着石像:“这玩意儿有二十个,沿着一路走,便能到地方。” 三人复又行进,寂生猛然遭受惩处,不再大谈恐怖话题。但此地静谧诡异,头顶还时常有鸦鸣猿啼,就算不说那些,也足够叫人心惊胆战了。 一刻钟后,下一个石像出现在眼前。 相似的漆黑,相似的渗人,静静立在草间,好似在迎接踏入此地的远客。 接着往下走,第三个,第四个—— 途径第七个的时候,泠琅觉出不对来,她迟疑道:“我怎么发现——” 寂生终于吭声:“我早就发现了!” 泠琅默然,她加快了脚步,寻到第八个石像时,总算印证了心中所想。 这些石像并非全然一致,那瘦小伶仃的双腿之间,竟多出几块石头垒在一起,越到后面,垒得越高。 瞧着,就像那不可说的某处事物。 泠琅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再看向那留着窟窿的石像容颜,恐怖之余更添恶心。 十七,十八,十九—— 果然,腿间石块越垒越高,甚至高过下巴,有直冲头顶之势。这已经不是模仿,倒像某种象征。 泠琅走南闯北,稀奇古怪的习俗也见过不少,惊讶之后便不足为奇,只指着道:“还剩一个就到了。” 她顿了顿:“按理来说,距离应当不会太远,怎么半点人声都听不到呢——” 话没说完,她猛地住嘴。 山丘背后,有草叶拂动的声响,像野兔逃窜而过。 第103章 入村寨 泠琅点地而起, 身形轻巧掠过土丘,如雨中归燕。 下一瞬,她站在了声音源头, 那里是一地茂盛藤蔓, 此时正于风中微微摇曳,叶片彼此摩擦,发出轻响。 没有人。 泠琅皱眉打量着, 一路过来,这紫色土丘可谓寸草不生,偶尔有些绿色点缀,也瘦怪无力。哪像眼前这地上的藤蔓, 青青翠翠,活力蓬勃。 她心中一动,往前又走了几步, 凝目望去—— 只见两座土丘的夹缝中, 藤蔓最浓密处, 矗立着最后一个石像。 石像, 而不是石堆, 之前的十九个都是被黑色圆石堆砌而成,粗糙古朴。而眼前这一座,却是由一整块黑色巨石雕刻,眉眼纹路清晰可见, 连尺寸都大了一圈。 它静静地端坐在枝叶中, 好似同样在观察这不速之客。 泠琅视线落在它腿间,果然, 那玩意雕刻得更为精美夸张, 青筋脉络根根分明, 并且体量骇人,直挺挺支棱在那里,不注意都难。 寂生走上前,他显然看清了眼前一切:“这——” 泠琅抬手揉额角:“这是最后一个石像,看来村寨就在这附近了。” 她沿着藤蔓蔓延的方向前行,这植物绵延不绝,越往前越是繁茂,甚至有了铺陈一地的架势。 密叶层层,连栖生的紫色土地都露不出几分,终于,泠琅在一处小山坡前面驻足。 眼前是一道栅栏,古旧而严密。 她示意身后二人:“到地方了。” 寂生说:“先是鬼打墙的树林,接着是古战场般的谷地,最后一路恐怖石像、古怪藤蔓……这村子是活人住的吗?” 泠琅面无表情:“我曾听闻一个传说,某书生赴京赶考,于荒郊野外迷了路,好几天没有吃喝,濒临绝境之时,竟发现了一处精美宅院。” “他敲门请求借宿,内里全是佳丽美姬,他得到了很好的招待,结果一夜过去,他再醒来时——”少女的声音很轻,飘散在空旷谷地中,幽寂森然,“眼前只是一处乱葬岗,什么豪宅美人,全部不见了。” 她最后补上一句:“书生吓破了胆,跌跌撞撞跑到溪水边,低头一看,自己衣衫完整,然而满面皱纹,鸡皮鹤发,再不是年轻容颜。” 寂生沉默片刻才道:“若施主以后耍不动刀,去当个茶馆说书人亦能解决温饱。” 泠琅微笑:“那你的温饱岂不是解决不了了?” 寂生长叹:“是个好故事,我回去讲给阿香听,她一定会喜欢。” 泠琅抬脚往前面走:“我已经讲给阿琮听了,他十分喜欢。” 寂生认命地跟上,行了四五十步,眼前逐渐开朗,只见平坦宽阔的谷底,有一桩桩棚屋静默着,显然是个聚居地。 泠琅在前头说:“等到了地方,还得劳烦大师去同他们交涉。” 寂生说:“为什么是我!” “大师是佛家弟子,人一看就欢迎,我凶神恶煞,不好亲近。” “呵呵,想使唤我的时候叫大师,其他时候就是秃驴,不过先说好,我从前可没干过讨要斋饭之类的把戏——” 抱怨的话说到一半,前方来了个人。 矮小精壮的男人,身披兽皮,头发乱糟糟地绑着,背着一把十分厚重的弓箭。他行色匆匆,看样子是想往村外走—— 瞧见了眼前三人,他神色震荡,显然是吓了一跳,后撤半步,警惕着看着他们。 寂生微笑着开口:“阿弥陀佛,小僧自江南远道而来,前往西京取经,不甚流落此地,还望施主伸出援手。” 男人面上警惕不减,还反手将弓取下,一副要引弓拉箭的架势。 寂生想摊开双手以示诚意,但江琮在他背上,这个动作做不得,他只有勉力慈眉善目着:“小僧所言句句属实,施主莫要惊慌,若不愿——” 这话还没说完,一柄利箭铮然射出,没入他足边土地。 寂生哑然。 男子且射且退,几支箭射完,已经退到村寨护栏内,他见三人没有追过来的意思,拔腿便跑远了。 等人消失,泠琅评价道:“你这项业务有待加强。” 寂生忿然:“都说了这是第一回 ……现在该如何?要我说,不如直接进去问那常罗山到底在何处,何必费这些口舌。” 泠琅摇摇头:“他隐姓埋名多年,怎么会轻易现身,到时候打草惊蛇,他扎入山林一溜烟没影儿了怎么办。” 寂生温和一笑:“那就去追砍他,或者一把火把这寨子烧了,逼他们把人交出来。” 泠琅叹息:“一把火烧了,我们上哪休息调理?再说,放火烧山是不道德的。” 寂生刚想开口反驳,一道清润嗓音在他头顶响起:“劳烦您,把地上的箭矢捡起来递给我。” 寂生腰弯了一半,却又站直:“江舵主,您别真把我当牛做马了。” 泠琅拾起一支,细细查看:“就是普通木箭,箭头也粗劣,是用石头磨的,没什么特别。” 她把东西递给江琮,江琮翻看一遍,道:“的确如此,这种粗细一般用于围攻野兽,这不是对付人的箭矢。” 看来,这里的确是一处与世隔绝的村落,依靠山林,打猎为生。 他们的交谈没有进行太久,因为很快,小路尽头传来纷繁的脚步声,有人往这里来了,且不止一个。 泠琅站直身体,目光平平地望过去,等待来人出现。 领头的,是刚刚用箭射他们的男人,黝黑的脸上仍旧全是警惕,他小跑在最前,显然在引路。 而紧随其后的,是一个高大的男子,皮肤黝黑,脸庞有风刻霜袭般的深刻。他的眼神越过几十步的距离,鹰隼一般落在泠琅脸上。 泠琅心中微动,她猜想,这人应该是此地的首领。 不仅因为这独特气质,更因为他身上披了件虎皮。 黄澄澄的底色上交错着墨黑纹路,绝不作假。哪个土匪草寇头子身上不披点虎皮狼皮的,好似就不能彰显其威猛之气,她很明白。 终于,两方人马正式会晤,于凉爽日光下隔着层栅栏,静静地对峙。 江琮早就扶着树站在了一边,寂生挺身而出,将先前的说辞又重复了一遍。 他还做了些补充:“这二位施主心向佛门,与贫僧结伴游历,现在一个折了腿,一个受了伤。” 首领没有回应,他面无表情,缓慢扫视着眼前三人,目光一寸寸地打量,如刀锋切割一般利。从一脸真切诚恳的僧人,到苍白孱弱的青年,到年轻美丽的少女—— 他的视线凝在少女白皙的面庞上,停顿片刻,才开口道:“外乡人。” 寂生念了声佛号:“萍水相逢,善因结善果,施主出手相助,将来必有善果庇佑。” 首领说:“这里已经很久没有来过外乡人。”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25节 寂生二话不说,从包袱里取出猎得的两块狼皮,于手中从容抖开:“这是山中所得,可尽赠于施主。” 不料,首领看见那两块狼皮,面上一沉,竟显现出厉色。 他身后手持尖锐的民众立即团团围上来,用听不大分明的语调喊叫着:“这是泽布的宝物!” “小偷!” “杀了他们!” 泠琅心中一震,她听说过有些凭靠大山生活的部族会信仰山神,觉得一草一木都是山神赐予的宝藏,若有外来人染指,便是不敬。 难道这里的人也是如此? 出乎她意料的是,首领一抬手,周遭喧嚣便瞬间止息。 他沉沉开口:“把东西给我。” 寂生上前递过,二人交触的刹那,泠琅心简直提到了嗓子眼儿。 所幸无事发生,首领翻看着手中皮毛,半晌说了声:“你们还有什么?” 树边上的江琮一抬手,两道光芒闪过,寂生接住摊开一看,两个圆溜溜的金丸子。 首领毫不客气地接过,眯着眼在光下观察片刻,还放在牙齿边上咬。 泠琅暗暗思忖,这人倒是识货,不是从未见过金银的模样。 首领一扬手臂:“进来,泽布可以收容你们十天。” 他神色倨傲:“十天之后,必须离开。” 一伙人转身便走,浩浩荡荡地消失了。此前那个射箭的男人却不动,他上前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跟上。 泠琅顺从地迈开腿,绕过栅栏,终于步入了这处神秘村寨。 四周都是泥地,有的道路铺了点碎石,棚屋大多矮小粗劣,有瘦小的孩童趴在门槛上,好奇地朝这边张望,却没人靠近。 拐了几个弯,深入村寨内部,泠琅留心观察着路上一切。她看到某些院子中有鸡羊之类的牲畜,有的还种了作物,看来他们并不是只靠打猎维生。 终于,领路的男子停在一处棚屋前:“我叫康惹,有什么事可以找我,外乡人。” 他皱眉补充:“一天只能找一次。” 话毕,他转身利落地走了,身影敏捷矫健,飞快地消失在弯曲道路尽头。 泠琅迈进棚屋,眼前是一个逼仄却干净的小厅,墙边放了桌椅,桌上还有半罐子清水。 窗台竟然搁着半只破损陶罐,里面装了泥土,淡黄色的细小花朵正在开放。 这一切,显然是有人居住的模样。只是主人在哪里? 寂生走上前,十分大方地端起案上水罐牛饮起来,一时间满屋子都是他喝水的咕嘟声。 江琮靠在门上,神色淡淡:“我发现了点特别之处。” 泠琅颔首:“我也发现了。” 他们从交涉到进村,一路上碰见许多居民。 但其中没有一个女人。 第104章 木箸裂 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村落, 若没有女人是不可能留存至今的,她们或许出去打猎劳作,或许在各自的屋舍中。 三人初来乍到, 虽然对此心生疑惑, 但也没到如临大敌的地步。 寂生喝光了案上的水,又是一副谦和从容:“阿弥陀佛,红尘浩大无奇不有, 施主何必大惊小怪。” 泠琅搀着江琮走到椅子边,她若有所思:“说起来,也不是一个女的都没见过……” 寂生了然:“那个女萝?她拒绝了进村的要求,却又暗中送来食物药品, 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泠琅摇摇头,江琮倒是开口:“之前领头那位说,这里已经很久没来过外乡人。” 意思就是, 很久以前是有过的, 十有八九就是常罗山了。 泠琅沉吟:“先观察两三天, 摸清这个村寨底细再做打算。常罗山身长八尺, 留有长髯, 岐县人士,擅使双节棍……” 她一锤定音:“种种特征,辨认应当不难,要是能暗中确定是哪位, 那就更简单了。” 如此, 此事便暂且这么办。 此时申时已过,天光浅淡, 村落中偶有几声鸡鸣犬吠传来, 若不考虑那些古怪之处, 倒是副宁静祥和的山村美景。 泠琅已经把这间屋子里里外外看了一圈,小厅旁边有两个可供休息的屋室,地上铺了草席,瞧着挺干净,院落也是一尘不染。 灶房堆了柴火,储水的石缸也是满的,处处都是生活痕迹,主人却迟迟未归。 她站在低矮的屋檐下,眯着眼往道路尽头眺望。除了来回溜达的几只母鸡,和门口一棵高大花椒树,路上空空荡荡,不闻人语响。 怪不得在找寻最后一座石像的时候,距离已经很近,却没听见半点人声,原来他们本就是这种习惯。 身后传来寂生的鼾声,悠长安然,江琮亦靠着椅背闭目养神。只有泠琅静立着,仰首凝望天边云团。 在一片悄然之中,她听到了点响动。 是足音,从十步以外的某处围墙后响起,有些谨慎,有些迟疑。 泠琅一动不动,她面朝声音传来的方向静候着。 很快,那低矮灰沉的矮墙之后,绕出一个女孩身影,干瘦矮小,梳着双鞭—— 果然是那个女萝。 女孩一眼便望见了屋檐下的人,她脸上闪过讶然,在原地局促了片刻后,终究又走上前。 她来到泠琅面前,神情仍是那种近乎瑟缩的警惕,视线抬起又放下,并不开口说话。 泠琅率先道:“是康惹带我们来的,他让我们在这里住上十天。” 女孩绞着衣角,微微点头。 泠琅柔声说:“这段日子恐怕会麻烦你,还有……谢谢你的果子和药,它们帮上了很大的忙。” 女孩猛然抬头,露出惊恐神色,她一边摆手,似乎在极力否认,一边背着背篓往灶房去了。 泠琅哑然,很明显,女孩并不愿意承认曾经的帮助,难道是怕村民知道?她环顾四周,确认周围无其余人可听闻,才抬脚跟了上去。 灶房内,女孩正卸下背篓,倾倒出其中所得,不知名的菌菇野菜散落一地。 泠琅蹲下,捡起其中一枚圆滚滚的菌子:“这是什么?” 女孩抿唇,小声说:“白菇。” 这是她第一次开口说话,语声如泠琅预想的那般微弱胆怯,好似发出声音是一种莫大的罪过。 泠琅心中生出怜惜,她又拾起一棵野菜:“这又是什么?” 女孩看了一眼:“康康菜。” “这些都是可以吃的吗?是不是需要处理一下。” 女孩飞快地瞥了她一眼,随即点头。 泠琅的声音可谓是温柔到极致:“那我来帮忙。” 于是,二人蹲在灶房的地上开始收拾满地的野菜,泠琅学着女孩儿的动作,将枯叶黄枝一一摘去,放到藤条编织的小篮里。 她其实很少做这种活计,童年时候忙着打架,连火都不会烧,家务事宜全部被李如海承包。 后来远走他乡,忙着杀人舔血,饥一顿饱一顿是常事,更无暇研究灶上工夫。偶尔弄些吃食,也仅仅符合“熟了”的标准而已。以至于到了泾川侯府,连煮个甜羹也要绿袖代劳。 此时此刻,择菜也择得十分笨拙。 泠琅原想一边做活,一边同女孩说话亲近,结果手中活计干得一塌糊涂,时常漏了黄叶未摘,或是将嫩叶也一并撕扯了。 她这边满头大汗,女孩那边熟稔麻利,不时往藤篮中轻瞥,不声不响地将泠琅的失败作品翻拣出来二次加工。 泠琅觉得自己像个大傻子,再一次把新鲜菜茎不甚折断后,她还没开口道歉,一边的女孩倒噗嗤一声笑了。 笑声极其轻微,像细小的石块投入水中般轻巧,很快便湮灭不见。 泠琅抬头看她,正捕捉到对方最后一丝未尽的笑意,眼睛微弯,如一池小泉。 “我很少做这个,咳咳,”泠琅不好意思地说,“不过已经慢慢学会了。” 女孩嗯了一声,发辫耷拉着摇晃。 泠琅心中一动,她终于问道:“我叫李泠琅,屋子里面那俩人一个姓江,一个你不用理……你叫什么?” 女孩低下头,洗净白菇上面的泥点,过了片刻才答:“阿落。” 泠琅胡乱点头:“阿落?好名字,好名字,你叫我阿琅就好。” 女孩闻言,拨动清水的手指微微停滞了一下。 二人便一问一答地说起话来,都是些无聊话题,譬如白菇怎么做,康康菜为何叫康康菜,平时去哪里打水。 阿落一开始话很少,说着说着也愿意讲出稍长的句子来,这让泠琅有些欣慰。不过是个没见过什么外人的山村少女,熟络之后便会卸下防备,不那么胆小。 那些盘旋在心底的真正疑问,得放缓一点,再说出口。 菌菇汤在火上熬煮出香味时,寂生闻着味就过来了,先是面露惊喜:“好香,这做的是什么?” 看到阿落,他又浅笑道:“这位女施主,小僧流落此地,不得不叨扰些时日,佛本慈悲,今日之缘,来日必有善果……” 泠琅一边添柴,一边嘲笑:“大师废话怎这般多?没看见人家不想搭理你么,睡够了就速速过来烧火。” 寂生又念了几句,才乖乖来到灶旁,他身形高大,一站在此处,本就低矮的屋室便显得更加逼仄。 泠琅正欲离开,目光却停在正低头搅拌汤汁的阿落身上,她注意到,女孩持勺的手在微微发抖。 她害怕寂生。 泠琅二话不说,把寂生赶了出去,等人走了,才回身关切道:“阿落是不是不喜欢生人?你若不想看到他,就让他睡在院子里。” 阿落摇摇头,只沉默地把汤舀起。 泠琅心中叹气,上前帮忙把食物盛出,端到小厅案几上。折返的过程中,她看到阿落站在原地不动,不由出言问询。 阿落小声道:“我在这里便好。”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26节 泠琅劝不动她,自己留下陪着也未免做作,把人家吓到了更不好,只能依言走了。 寂生已经恭候多时,假模假式地念了些不知所云的经文后便自行开动,蘑菇汤喝得啧啧有声。 泠琅撑着下巴,却无心吃食,目光穿过门洞,落在灶房那个瘦小背影上,陷入沉思。 她看着阿落,江琮却在看她,他抬起手,不动声色地拂去她发间一点草叶。 泠琅回过头,却不知道说什么,她同那双沉静幽润的眼眸对视半晌,最后叹了口气。 江琮轻声:“何事烦恼?” 泠琅触上他没收回的手背:“事事烦恼。” 江琮轻抚着她颊边碎发,低低道:“那……” 寂生说:“烦恼来自于贪嗔痴慢疑,这六种根本烦恼,会造成二十种随烦恼,它们分别是……” 泠琅闭上眼,略作忍耐后,一拍桌面,筷箸应声弹起,她右臂一扬,那根筷子在指间翻动成花,下一瞬,便朝着寂生激射而去。 寂生叫了声好,青袖一拂,将那筷子团团包裹,手腕翻转催动内力,再抬起来时,筷头已经调转方向,将攻势尽数返还。 泠琅轻笑一声,执起另一支木筷,反手一格,木料相撞竟发出金属般的嗡鸣声响,寂生的回击被斜斜击飞,径直往旁边的江琮身上去了。 江琮淡淡抬手,指尖流水般拂过空中,那筷尖如遭受无形阻隔,汹汹来势变作迟缓。他指尖一弹,筷身如一道残影,再次扑向寂生面门。 寂生抱怨起来:“你们围攻我一个,这算什么!” 他举掌相激,掌心汇聚雄浑内力,打算正面迎上这闪电般的一击。 相触的一瞬,脆弱木质不堪重负,竟在空中爆裂出脆响,分作几段尖利木条,四散弹开。 寂生正要微笑,眼睛一瞥,那笑意立即变作惊慌—— 只见阿落不知何时出现在门边,她扶着门框,正疑惑茫然地望过来,而某条尖锐碎片,正直直射向她双眼! 泠琅和江琮背对着门,还没来得及回头,而寂生离门最远,要上去制止更是艰难。 木筷碎片近在咫尺,女孩已经察觉到危险,那双大而怯的眼猛然睁大。尖端下一刻,便要刺入其间—— 寂生起身的动作硬生生停滞下来。 他看见,女孩偏了偏头,碎片斜掠过她脸侧,连发丝都未触及。 碎片跌落,触地,发出一声轻响,在炊烟四起的时刻不算突兀。 但方才的那一幕,绝不能算作平常。 第105章 最极处 泠琅没有错过这一惊险时分, 她和另外二人一样,惊讶而沉默地看着门边的女孩。 阿落仿佛不太明白发生了何事,她嘴唇不安地抿着, 手指紧扣在门框, 指尖因为用力而泛出白色。 泠琅起身走了过去,她靠近对方,缓声道:“阿落没事吧?刚刚很危险……” 阿落轻轻摇头:“我是想告诉你们, 锅里还有汤。” 泠琅想拍一拍她,手抬起却又止住,女孩瘦弱窄小的肩膀在发抖,她好像在努力控制不逃离这里。 那双眼睛中的无措僵硬, 是演不出来的真切。 泠琅只能说:“好的,谢谢你,我知道了。” 阿落如释重负地离开了。 泠琅在她走后弯下腰, 拾起地上事物, 木条躺在手心, 尖而薄, 末端锐利到可以轻易划出血痕。 她看了片刻, 手腕一甩,木条激射而出,铮然一声没入对面墙的窗框中。 一只正飞舞着的小蝇虫,瞬间被钉死在上面。 寂生看了一眼:“又造杀业, 罪过罪过。” 泠琅坐回原处:“我头一天碰见她时, 天上下着大雨,她推了我一把之后逃走, 很是灵活迅疾, 我尽力去追, 还是跟丢了。” 她沉吟:“当时我只想,山中人熟悉地形,她跑得快也是理所应该……现在一想……” 江琮接过这句话:“但从刚刚的反应来看,她并不觉得暴露了什么,或者说,她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泠琅喃喃:“一个屠户,即使二十年不再杀过一头牛,但当他再次拿起刀的时候,也会知道该怎么剔除骨头。” 江琮低声:“这才第一天,先观察着看吧。” 泠琅颔首,端着碗慢慢喝起来。 寂生却已经吃喝过一轮了,他提出个人建议:“我认为一把火烧了会更方便……” 泠琅眼睛都不抬:“十天过去若无进度,再烧不迟。” 寂生长叹:“从前我独来独往,做事仅凭心愿,想杀人绝不多留他半刻钟,如今好生憋屈。” “噢?直属于青云会头头的杀手就是不一般。” “呵呵,施主想套我的话?” 泠琅幽幽道:“不瞒你说,从前我也这般,想问的人绝不多盘问他半刻钟,数三下不开口便断一指,如今好生憋屈。” 寂生温雅一笑:“十天过去若无消息,再断不迟。” 在泽布村的一顿饭在你阴我阳中结束,饭毕,寂生被命令去洗碗,而泠琅找到院子中的阿落,问今晚如何安排。 阿落垂着头:“康惹跟我说了,你们自己安排就可以,不用管我的意思。” 泠琅心头堵堵的,她见不得任何一个年轻的姑娘脸上总这般怯懦,这种怯懦让她有些难受。 就像一个幸运的人,对于不幸者会抱有不自觉的愧怍,她的难受并不需要太多理由。 可以休息的卧房有两间,一间是阿落的,泠琅不愿意打扰,她把另外一间安排给自己和江琮。 至于寂生,就让他睡在白日里吃饭用的小厅。 寂生十分认命,没说什么废话,泠琅在去打水沐浴前对他重复了几遍:“大师,能者多劳,您晚上在外间注意着点。” 寂生说:“有事大师,无事秃驴。” 泠琅柔声:“秃驴,能者多劳,您晚上在外间注意着点。” 水井离这里并不远,只需要拐一个弯,走尽那道灰色矮墙。泠琅提着水桶,很快便看见那棵枝繁叶茂的榕树。 榕树底下有井,也有人,并且全是男人。 她的脚步在看清树下景况之后迟疑了一瞬。 那几个排着打水的男人皆是身披兽皮,露出或干瘦或有力的臂膀,他们围着水井闲谈,声音很大。 有人往这边看过来,很轻易便发现站在墙边的少女,他眼神毫不客气地落在她身上,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地打量。 其他男人有所察觉,也纷纷望过来。 一时间,泠琅立于所有视线的交点,那些审视的、探寻的、不怀好意的目光,将她包裹在其中。 他们一点也没有收回的意思,好像这样盯着一个陌生少女是天经地义。 泠琅反倒不再迟疑,她将木桶放在脚边,手臂环绕在胸前,淡淡地迎上那些视线。 有人发出笑声:“女人。” 有人冲她嚷嚷:“怎么不过来?” “外乡女人原来是这样的——” 他们说话很有当地口音,虽然这和官话有共通之处,但仍需要反应一下才能听懂。 泠琅不打算回应,她就这么站在原地看着,没有退缩,也没有被激怒。 有人按捺不住,走上前来。 泠琅望着他。 “外乡人,”他兴奋地笑着,“一个人在这里,你的男人呢?” 他凑过来的时候,泠琅闻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熏人油臭。 她没有说话。 男子以为这是出于胆怯,他咧开嘴笑:“你男人是腿断了那个?他真没用,只能让你来打水。” “阿落的房子不好,连鸡都没有一只,阿部让你们在那里,不好。” “可以来找我,我有很多食物和药,但是,” 他伸出手,似乎想摸她的脸,“只能你一个人……” 泠琅躲开了他的手:“阿部是谁?” 对方又摸上来:“就是白天和你们说话的人,他是泽布的首领。” 泠琅侧身再次避过,她忽然问:“为什么这里没有一个女人?” 水井边上的人看到这场交锋,发出几声稀稀拉拉的嘲笑,男子似乎觉得丢脸,面上闪过恼怒:“因为泽布的女人,不像汉人女子那么不听话。” 他张开双臂,猛地扑上来。 泠琅已经没什么耐心,她身形一掠,跃上身边矮墙,男子扑了个空,一头撞到墙上,砰地一声响。 水井边的男人们大笑起来,男子扶着额头起身,气急败坏地再想来捉,却被一声喝问生生止住。 “蓝古,你在做什么?” 众人鸦雀无声,泠琅闻声望过去,只见长路尽头缓缓走来一人。 高大,黝黑,脸庞如刀削般坚硬,身上金灿灿的虎皮于暮色中仍然引人注目。 是他们口中的阿部。 名唤蓝古的男子已经不敢动作,他僵立在原地叫了声:“阿部,我……” 阿部停在五步开外,他冷声道:“你想说什么?” 蓝古垂着头,一声不吭。 阿部鹰隼般的视线扫过噤若寒蝉的男子,又在井边众人身上一一掠过,最后停留在泠琅脸上。 泠琅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27节 阿部望向蓝古,沉沉道:“这才是第一日。” 蓝古闻言,全身仿佛松懈下来似的,僵硬顿时化解。他鞠躬行礼,沿着路飞快地走了。 消失前,还远远瞥了墙上的泠琅一眼,得意而轻佻。 余下众人依次打了水,便默不作声地离开了,只有阿部停留在原处,似乎在等着泠琅动作。 泠琅跳下墙,两步走到井边,哗啦啦地摇着辘轳。在水声中,她听见身后传来足音。 阿部站在她后面,居高临下地道:“你见过阿落了?” 泠琅说:“是的。” 她以为这人想说什么,结果直到沉甸甸的桶被拉上来时,他都没再说一个字。 当她将桶提到手里,阿部才意味声长地说:“她曾经和你一样,也是个不听话的外乡女人。” 泠琅猛然转头看他。 阿部露出笑:“但她现在已经很乖巧,是不是?” 泠琅直接问:“她也是外面来的?她来了多久?今年多大?” 阿部没有回答任何,他只用那双兽一般的眼睛将她望着,傲慢而从容。 泠琅已经有点烦躁,她转过身刚想说点什么,结果水桶磕在井口,提把湿润,她手一滑,桶便直直往下坠—— 她看见眼前晃过一道虚影。 下一刻,桶又被送回她手中,阿部盯着她,声音低沉:“拿好你的东西。” 水桶仍旧满,一滴未洒。 他转身离开。 半个时辰后,那桶水全数浇在了泠琅身上,她痛痛快快地冲了个凉,痛痛快快地在清秋深山中打着哆嗦,钻到被子里的速度也很痛快。 被子里的人说:“夫人身上好凉。” 泠琅立刻缠上双臂,她环抱着对方的腰:“这不就该夫君发挥用处了吗。” 江琮半倚着墙,轻笑道:“夫人不是说我只会冻炕头?” 泠琅贴得极近,她感受到他衣衫下坚实有力的腰腹:“此一时彼一时。” 江琮轻轻握住她的手:“之前打水怎么去这么久?” 泠琅想起来就来气,她将所见所遇三言两语说了,江琮沉默着倾听,抚摸她手指的力度始终轻而缓。 泠琅最后总结道:“我估摸着,这村子里的女人指不定都被关在哪里了,阿落没有这般,或许是有别的原因……但她迟早也会有这种命运。” 江琮平静地问:“你说,那个男人叫蓝古?” 泠琅点头:“我听别人这么叫他。” 她下巴正抵在江琮肩上,点头的动作做起来十分傻,对方的肩骨硌着,也有一点疼。 江琮没说什么夫人受苦了之类的话,他知道身边这个看上去只想缠赖的女孩,其实已经有了主意。 他只是温声:“结束之后,要把阿落带走吗?” 泠琅笑起来:“夫君真聪明。” 江琮也低低地笑:“顺便把这里一把火烧了?” 泠琅缠上他脖颈:“夫君好懂我。” 江琮垂首,唇角擦过她额头:“那个叫蓝古的,还有其他人,都可以一并杀掉。” 泠琅仰起脸,在他脖子上深嗅:“一并杀掉……但若死绝了,剩下的女人一时无法生活,也是个问题。” 江琮亲了亲她眼皮上的痣:“那就留几个稍微听话的,他们见识到同伴的死状,应该会老实一段时间。” 他的吐息洒落在她肌肤,如火种落在草原,温度逐渐蔓延烧灼起来。 “如果……她们被禁锢得太久,已经畏惧自由该如何?” “怎么会?”泠琅咬了他的喉结一口,“山中民族坚韧勇敢得超乎想象,我见过被关得更久的人,即使再过多少年,血脉里的东西也不会变化。” “没有人生来就是被囚禁的。”江琮轻声。 泠琅心满意足地摸了摸他的脸:“是这个意思……当然,这只是我的设想,等想办法多见几个当地人,再决定打算。” 她声音凉凉的:“但无论如何来都来了,干掉几个再走,这里太恶心,我不喜欢。” 江琮哑着声音赞叹:“夫人以怨报德,心狠手辣,我甚佩服。” 他们亲昵柔软地谈论杀人放火,轻描淡写,语气缠绵,就像谈论今晚月如何亮,风如何凉。 谈到最后,语声已经低到不可闻,唇齿的交缠在夜色中不甚分明,彼此的喘息落入耳中,全是暧昧到极处的证据。 月上东山,泠琅在沉入睡梦的前一刻,感受到青年仍在不断轻吻她发顶。 他温柔地问询:“夫人凭信上的生辰年岁,可是真的?” 泠琅点头,脸庞在他胸口轻蹭,引得对方无可奈何的笑。 “睡吧。” 第106章 夕日约 翌日, 泠琅还是把昨日细节又说了一遍。 “他们管那个首领叫阿部,不知道是名字还是某种称呼……总之,这人需要留心, 他身手很不一般。” “哦?这泽布村竟如此卧虎藏龙。” “谁晓得呢, 他接住了一只盛满水的木桶,能一滴不撒,身法很有点意思。我瞧着, 并不是打打猎砍砍树就能做到。” “莫非常罗山曾教他武功,借此换来居住的机会?” 泠琅长叹一口气:“很有可能,大师,你闲着也是闲着, 没事在村子里转转,和他们套套近乎,看谁像常罗山。” 寂生面露抗拒之色:“我去套他们近乎, 那你做什么?” “我去同阿落说话, 我很好奇, 她到底为何流落至此, 如果能从她嘴里问出其他消息就更好了。” “江舵主又做什么?” “有完没完?管好你自己。” “呵呵, 小僧昨晚兢兢业业,丝毫不敢疏忽,结果门外没什么异响,门内倒是窸窸窣窣, 很不寻常……” 泠琅一点也不窘迫, 她笑眯眯地道:“大师耳力过人,让您镇守前厅实在合适, 今夜还请继续保持。” 寂生收拾好碗, 闷头离开。 泠琅托着腮, 注视案边的江琮:“腿伤如何了?” 江琮微笑:“好了许多,多谢夫人慷慨赠内力。” 他已经可以杵着竹杖自己走动,昨夜洗浴今晨换药都是自己动手,虽然行动迟缓,但泠琅确实放心。 她经脉强健,身体恢复得极快,睡前输点内力,第二天又能恢复如初,几乎没任何不良影响。 唯一的不便,就是输送着输送着,会变成做其他事,耽搁了入睡时间。 早晨的鹰栖山,满山青翠未醒,露水湿而重,站在门边深深吐纳,很有吸收天地精华的意思。 泠琅在离开前,回首望向江琮,对方依旧坐在原处,对她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早去早回,注意安全。” 这话平平无奇,语气也惯常,却叫她心头微微一跳。 她想起儿时贪玩,天气好的日子一刻也不愿在家呆,李如海也是这般提醒她,轻声细语,温和脉脉。 泠琅走在沾满晨露的石子路上,猝不及防地想到了以往,若换做一个月前,她怎么会把江琮跟李如海联系在一起。 这个处处伪装、面善心狠的便宜夫君,是如何变作今天这般,让她直到走出那道门五十步远,都还有点钝钝的茫然。 晨风清凉,天际微亮,她就这么站着想了一会儿,才继续前行。 阿落起得比所有人都要早,她在灶房里留了一锅清香四溢的菜粥,便离开了。 泠琅不知道女孩儿在哪里,但她有办法可以问。 康惹,那个箭射得很一般的泽布人,说一天可以找他一次。自昨天那面后,她还没再见过他。 没费什么力气,泠琅在村口发现了他,他两手空空,似乎只是站在那里守望。 “阿落在哪里?”她在五步之外问询。 康惹回过头,面上表情还是那般惹人憎厌,他冷冷地说:“她在山上。” 泠琅皱起眉:“山上?” “泽布的女人,在没有男人之前,是要做事情的,她每天必需带回一整筐可以用的植物,才能继续生活。” 泠琅顿时了然,怪不得她能在山上碰见阿落,原来是这样。 她不动声色地说:“那有了男人之后,就不必出来干活了?” 康惹傲慢道:“当然,她们哪里都不用去,直到死都不会再出门,在泽布,听话的女人就能过得这么好。” 泠琅笑了一下:“是吗?” 康惹一边审视,一边开口:“你……” 泠琅打断他:“阿落在哪个方向?” 康惹抬手往某处一指,泠琅望向那雾气翻滚的青山,足尖轻点,云燕一般掠出去了,将男人恼羞成怒的未尽之言远远地抛在后面。 少女于群山之中翩跹,穿梭过一株又一株参天的巨木。 阳光安静地洒落,鸟雀的声音也很遥远,她的目光落在草丛和沟谷,去搜寻另一道身影。 找到了。 阿落正在站在泉水边,仰头看高处的某棵树,这么凉的天,她仍旧是赤着脚。 泠琅远远地唤了一声:“阿落。” 阿落回过头,望过来的表情很惊讶。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28节 泠琅从树梢一跃而下,落到她身边:“我呆着无聊,来找你玩玩。” 阿落点点头,她目光终于落在泠琅脸上,虽仍有怯怯的躲闪,但已经自然很多。 她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泠琅说:“我问了康惹,他说你在这处山头。” 听到这个名字,阿落又垂下头,不再说话。 泠琅耐心地问:“我看到你刚刚在望那棵树,是想摘上面的东西?” 她口中的树生在嶙峋山石上,傍着半挂山泉,周遭长满青苔,地势十分陡峭,并不容易去攀摘。 阿落迟疑着点头。 泠琅微微一笑:“看我的。” 她提气一跃,一脚踩在山石尖端,湿滑石面有如平地,再一个纵身腾挪,人已经稳稳挂在树枝。 阿落微微睁大了眼。 “要多少个?”树上的少女伸长手臂,拨开密叶探寻。 没有得到回应,泠琅利落地扭下一只林檎:“先接着!” 阿落忙不迭上前兜住,紧接着,便是第二个第三个。通红圆润的果实像一枚枚小球,从不知哪个方向落下,她手忙脚乱地去接,像在玩什么抛物游戏。 山泉清冽,微风柔软,隐隐有年轻的笑声在这片人迹罕至的深林响起,天真而无忧虑。 最后,二人并排坐在泉边分享所得。 泠琅咔嚓咬了一口,含混不清道:“一背篓都装满了,今天可以交差了吧?” 阿落望着水面:“可以了……这些是康惹告诉你的?” “是的。” “他有没有还说什么。” 泠琅迟缓地吞咽,小心翼翼道:“说了一点儿……我知道,你其实不是这里的人。” 阿落抿起唇,手中捏着一只林檎,却并不吃它。 她沉默了片刻才说:“我已经记不得了。” “……记不得?” “他们说,我不是泽布的人,是途径这里,遭遇山洪留下来的。我没有关于以前的半点记忆,也没有亲人……从记事起,已经有四年。” “我也没有名字,现在的名字是阿部起的,我流落到这里,所以叫阿落,他想让我记着我永远是个外来人,想在这里活下去,必须要更加听话顺从。” 水声潺潺,女孩茫然而费力地,说起她的从前。 泠琅却已经说不出话,她想到自己曾赞美过这个名字好听,对方当时沉默不语,原来是这一层原因。 最后,她拉住了女孩冰凉粗糙的手:“在这里呆了四年,那阿落如今多大?” 阿落低声说:“十七。” 十七,但她那么瘦小细弱,看上去只有十四五。泠琅很明白一个孤身流落至此的女孩会有很多苦楚,她胸口闷闷的,有点喘不过气。 阿落忽然抬头冲她笑了一下,笑意很浅淡,却很真诚。 她声音很轻:“阿琅,你还记得你见我的第一面,说的是什么话吗?” 泠琅斟酌道:“我问……你是谁?” 阿落摇摇头:“你是在问我,为什么赤着脚。” 泠琅愣住了。 阿落说:“泽布的女孩必须赤脚,因为这样,她们才逃不开这片寒冷的大山,这里太冷,她们走不远。阿琅有没有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一个人住,连卧房都有两间。” “所有未成年的女孩都必须在那里,原本不止我一个,两年前还有两个人和我在一起,但后来我再也没见过她们。” “她们成年后,我就再也没见过。” 天边隐隐有了暮色,女孩的自陈也告了一段落,她凝视着深林,双眼中全是茫然。 泠琅几乎立即就想问,那要不要跟她走。 虽然相识不过几天,但她已经有了这样的冲动。为相近的生命正在遭受的苦难而动容,是天经地义的事,更何况,对方还赠过她几枚林檎果。 就算是为了赠果的情谊,她也必须回报些什么。 逐渐阴暗的天光下,阿落又说:“泽布并不欢迎外来人,所以我那时没有答应进村,但我感激阿琅的关心,所以……趁着每日上山,送你一点东西。” 是了,泠琅看着女孩清瘦的面庞,就算是为了这点笨拙的心意,她也必须回报些什么。 天黑透之前,她们回到了村庄。 康惹依旧驻守在村口,看来他平日里的工作就是这个,发现女孩们的靠近,他斜睨着眼冷笑,一言不发。 泠琅不管他,径直回了房子。 如此到了夜晚,一切结束的人定时分,她抱着膝坐在床席,沉默着想事情。 她沉默了多久,江琮就看了她多久,两个人都不说话,但彼此的默然却是熨帖的舒适。 入睡前,泠琅终究发话了,她声音从牙缝里传来:“看我不端了这个破村子。” 江琮握了握她的手,黑暗中低声附和:“想端就端了它。” “到时候,我把他们挨个儿杀掉,你就在外面堵着,一个也不许跑。” “好,一个都跑不了。” “我已经想好了阿落的去处,她身上会武,可能以前受过教育,等离开这里,我要再去一趟明净峰,双双一定会照顾好她的。” “嗯,我和你一起去。” “啊,对了,沉鹤应该还在那里,也不知道剑法学得如何了,他一直想去京郊参拜剑冢来着,如果合适,倒是能带上他一起返京。” “……” “怎么了?唔——” 小厅内,寂生默默翻了个身。 片刻后,声响稍歇,泠琅羞恼地抱怨:“你弄疼我了!” “可夫人方才明明很舒服。” “我说苏沉鹤,你突然这样是为何?” “是啊……为何呢?” 黏腻水声和压抑不住的喘息又起,终于,一切平缓后,江琮轻捏着少女滚烫的耳垂,哑声说:“夫人想带他上京,我没意见。” 他垂下头不住轻嗅:“他自己愿不愿意,就是另一回事了。” 接下来的三四日,都是这般过的,泠琅和阿落在山中采药或是摘果,早出晚归,可以说个不停。 阿落的记忆几近丧失,她来自哪里,学过什么,已经完全想不起来。在山间轻敏灵活的步伐,和躲避木筷碎片的临时反应,更像是训练日久的下意识痕迹。 一个屠户即使二十年不动刀,也能知道牛该如何解。 阿落时常望着泠琅翩跹的身姿出神,她说那很熟悉,好像自己从前看过无数次,甚至泠琅说官话的口音,也比泽布的山中方言来得亲切。 女孩说这些的时候,脸上又是那种迷茫的哀伤,泠琅已经确信对方绝没有说谎,这怎么做得了假。 她尝试询问是否知道常罗山这个人,得到否定的答复后,踌躇再三,泠琅还是将盘旋已久的打算说出了口。 “你想离开这里吗?”她问,“如果你想,我可以带你走,去一个很好的地方,那里不用做活,还可以学习这样飞上树木,想飞多高都可以。学成之后,去找你的家人也可以。” 她们凝视着巨大的日落,交换了一个轻巧的拥抱。 阿落落了一点泪,她不住地说谢谢,眼睛映着霞光,好像波光粼粼的水面。 而那厢,寂生依然一无所获,他质疑整个村寨里都没有身高八尺的络腮胡男人,他们根本没有蓄胡子的习惯。 第六日,午后,这天阿落不必去采集果实,泠琅也歇在屋子里。 在她百无聊赖时,江琮叫住了她。 青年含着温润笑意,柔声问询,要不要出去走走。 第107章 无人谷 泠琅有些莫名:“出去走走?你知道大路朝哪儿开吗?” 她反复告诫过江琮, 在村中这十天不要出这个院子,休养伤势要紧,他若是听话, 应当没出过门。 寂生抢答道:“他怎么不知道?他这两日时常出去, 专趁你不在的时候。” 泠琅啊了一声,她重复一遍:“专趁我不在?” 寂生乖巧点头:“你去找阿落姑娘的时候。” 泠琅立即望向江琮,对方只靠着椅背微笑, 一点没有被当场拆穿的窘迫。 她拍了两下掌:“好啊,短短几日,江舵主都能健步如飞了?” 寂生说:“健步如飞没有,江舵主走得也不是很快。” 泠琅赞叹:“所谓身残志不残, 吾辈楷模。” 少女言语刻薄,双眼也凉凉地瞥过来,瞧着, 似乎真的生气了。 江琮却觉得这个她样子很好看, 眉头微拧, 眼神像一柄精巧薄脆的小刀, 还是刚从雪里提出来那种, 又凉又亮。 就这么被划上两下,也很情愿。 寂生没有看到期盼中的情境,他的视线在二人身上来回,从少女脸上嗔怨般的怒气, 到青年眼中似有若无的笑意。 僧人终于惊觉自己只是个助兴的, 这个认知让他很恼火。 “天边堆了云,我猜晚些会下雨, 您二位还是歇着吧。” “晚些或许下雨,”江琮低声, “现在要不要去?” 然后——寂生看着少女轻哼一声,马尾一甩,转身踏出门,头也没回。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29节 江琮从容起身,不紧不慢地行出门去,临走前,还冲他微微颔首。 弄拙成巧,寂生更添憋闷。 那厢,泠琅抱着臂,在石子路上走着,方向是出村的方向。 她走得不慢,心里也晓得江琮就在后面,可左等右等,对方也没出言让她慢些。身后脚步轻轻巧巧,始终落在三四步之外。 好啊,还真是健步如飞,身残志坚! 泠琅心头的不满又积了一层,虽然他身体复原是好事,虽然这明明有她的功劳,但她就是想要不满。 哼,晚上亲起来的时候毫不含糊,腿脚好了反倒一声不吭,这个王八夫君,真是太可恶了。 她气呼呼地穿过一排排棚屋,路上偶遇好些打量探寻的目光,有赤膊劈柴的男人,有在地上玩石子的孩童。 所有视线被她忽视,直到某处拐弯,一个人影挡在她面前。 “外乡女人,”对方咧着嘴笑,“你去哪里?” 是蓝古,那个在井边言语轻浮的男人。 泠琅只觉得晦气,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关你什么事?” 男人并不恼怒,他嬉笑着凑近:“你要往村外去?山上那么大,不认路会有危险。” 似曾相识的油臭味扑面而来,泠琅偏头避过:“你有完没完?” 蓝古仿佛得了兴味,他举起双手,又想上前捉,结果刚刚迈出一步,双腿膝盖一痛,瞬间失了力,整个人扑通一声直直跪在地上。 泠琅佯装惊讶:“你们泽布的男人,连站都站不稳的?” 蓝古狼狈道:“我——” 泠琅摇头叹息:“我不喜欢这种没用的男人,你还是滚吧。” 蓝古想辩解,然而刚想开口,却眼睛一转,终于发现三步以外的另一个人。 那是个身着素衣的青年,正负着手立在那里,墨发披散在肩后,人生得白,显得双眼很黑。 这个人,蓝古六日前见过,当时他断了条腿,看上去很可笑,为此,村中好些男人都在嘲笑汉人的孱弱。 而如今,这个人淡淡地看着他,居高临下,不言不语,他的眼神像在看一块泥。 蓝古立即被激怒,他想到几年前,某个外来汉人也拥有这种眼神,泽布的男人在那样的注视下,好似未开化的野兽牲畜。 虽然,泽布人的愤怒最终得到平息,但屈辱仍旧留存在蓝古心头。而如今,又来了个汉人站在他面前,同样用这种注视牲畜的方式注视他。 蓝古低吼一声,他驱动麻木尚存的双腿,奋力朝素衣青年扑去! 而后,他眼前一花。 也不知看到了什么,或许是什么也没看到,总之当他回过神来时,眼前已经空空荡荡,除了一条光滑石子路,什么都没有。 回头,那个纤细美丽的少女也不知所踪。 蓝古觉得胸口有点闷,他半跪在地咳嗽两声,又觉得脸上有点烫,一摸,低头看,竟是满手鲜血。 对于身后的骚动,泠琅已经不想关心了。 她已经站在村外连绵起伏的紫色土丘上,共犯立在她旁边,清风从她的发梢吹拂到他领口,天空澄净而高远。 秋风温润清凉,而他想牵她的手。 泠琅并不愿意让他就这么牵到,她指责他:“我以为你大好了,没想到是好得不能再好,连轻功也可以使了!” 江琮垂眼低声:“夫人日夜操劳,我岂有不好之理。” 他的手停在风中,骨节修长细致,还没有收回的意思,显得有点落寞孤单。 明明想触碰她,她不愿意,也就这么听话地按下了。 泠琅喜欢看他这副明明可怜,但又不说太多的样子。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不想让他碰,只知道她现在心头有点痒。 像从内里破土,生出的柔软枝条,它在她心上不紧不慢地缠绕,偶尔用尖叶轻挠。 她抿着唇,不让自己露出笑:“嗯……日夜操劳?可惜没有日劳夜操。” 对方眼神深了些许,他无奈地叹:“幸好我不是没用的男人。” 泠琅想起方才的冲突:“你那两块石头,扔得还算准,有我八岁那年的功力了。” 江琮笑了声:“如此,我定当勉励,争取早日提升到夫人十岁的功力。” 少女得到讨好,终于愿意弯起嘴角,她眼睛在日光下一闪一闪地亮。 明明是凉薄的秋,她的眼睛却好像在三月。 江琮终究碰到了她的手,它乖乖蜷在他手心,纤细柔软,每一寸薄茧他都很熟。不握刀柄的时候,她的手指可爱到像团不化的雪。 当然,握着刀柄的样子他同样很喜欢。 “我一开始学刀,讲究不来巧力,只凭着一股劲拼命,力竭便作罢。对此,我爹很是愁苦,他不知道怎么教会我克制。” “后来,他拿来一柄弹弓,让我尝试去射院子树上的叶片,全部射完就奖励我一匹马。当时我想弹弓还不简单?直到他说,不能用石子儿,只能用纸团。” “纸团轻而空,没有重点,更扛不住风,他想让我以此学会如何控制,如何把力气把握到一分一毫……我练了好久啊,直到夏天过完,那棵树都还满是叶。” 二人行在山道之上,身侧只有风吹树林的声响,少女滔滔不绝地抱怨起来:“那可是树啊,叶子掉了……难道不会再长?我被他狠狠地欺骗了!” 她脸颊无意识地鼓着,不知道是因为未得的马,还是父亲的捉弄。 故事里的主人公已经故去,消没于淡淡的血腥,她没有惆怅,只是在怀念。 江琮沉默着倾听,那些遥不可及的、他无法触及的岁月。即使三言两语,他也能轻易勾勒出那时的女孩儿的模样。 倔强,暴躁,像易怒的小兽,因为未经风雨,所以无畏。 如今经历了风雨,这份无畏却犹存,因此更加珍贵。 他没见过什么好的事物,陡然遇上了这样的珍贵,溃不成军,顺理成章。 素秋的山麓,显现出金橙与火红的渐变,偶有透蓝的山涧点缀其间。层林虽未尽染,但已经十分好看。 他们在深深浅浅的橙和红之间穿行,越往深处,越像进入一个与世隔绝的梦境。 泠琅终于想起来问:“这是要去哪?” 江琮抬了抬下巴:“就在前面。” 前面是一个小小的沟谷。 沟谷虽小,五脏俱全,边缘挂着一条透明溪流,中间生着层层林木,火红和金黄交织,灼目的鲜艳。 泠琅站在上头感慨:“厉害,怎么找到的?” “随便转转就碰上了。” “看来江舵主这两天还是太闲了。” 她跟着寂生称呼他江舵主,假模假式地嘲笑,有种缠赖般的可爱。 江琮不说话,他带着她走下山坡,绕过一处生满青苔菌菇的山石。一棵树在后面,随着移步换景,渐渐显现出形貌。 叶片宽阔,枝干遒劲,深红的果实一颗颗缀在枝叶间,像西域的宝石。 泠琅愣了片刻,她呆呆地道:“樱桃树?” 江琮颔首:“樱桃树。” 泠琅径直走上前:“七月了,怎么还会有这样的樱桃树?” 江琮说:“可能因为鹰栖山偏冷,果实熟得慢一些。泽布人似乎不碰这个,这棵树几乎未曾被采摘。” 泠琅连连惊叹,她凝视着绿叶间那光滑饱满的红,像在看什么稀罕的宝物。 她仰着头问:“你特意来带我这里,就因为它吗?” “嗯。” 她没有回头,只踮起脚摘下最近的那颗:“为什么呢?” “出京之前的樱桃冰酪……我注意到你留了一块全是樱桃浆的冰,到最后才吃掉。” “原来是这样。”泠琅把果实放在手心看,它已经红得发亮。 “可是,为什么呢?”她依旧在问。 风温柔地吹,而她得到的回应比风还柔软。 “因为今天是你的生辰。” 江琮轻声:“我没想到会在山里耽误这么久,这里没什么东西,只有这棵树还算应景。” 泠琅擦净了果实,她将其放在口中轻咬,甜蜜的汁液立即满溢,品不出一丝酸涩。 她终于转身,微微抬起下巴,对面前的人重复:“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 她孜孜不倦地追问,像初涉藏书房的小童,一定要逼得先生奉献毕生所学,才能稍微止息。 但小童无知,她却分明知晓一切,这样的行径,实在是有些顽劣了。 江琮极淡地笑了一下:“因为我已经没有办法不这样做。” 他靠近她,声音低到沙哑:“我对你,已经完全没有办法,这就是原因。” 她果然是知道的,因为此时那双眼中的狡黠可爱,在他梦中出现过无数次。 可爱,短短一路,他不知道用这个词对她形容了多少遍。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已经是袒露了所有,他的的确确,毫无办法。 泠琅慢慢地笑,樱桃还被含在嘴里,但她已经忍不住要说话。 “我好喜欢你这样。”她说。 “可是你知道,”她环住他的脖颈,“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想做,甚至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结果,我没想过未来的。” “就算如此,你也愿意吗?”她用气声问。 江琮闻到她的吐息,那是樱桃般的芬芳。 在他沉默的当下,她又轻笑起来,下巴微微地抬:“愿意吗?敢不敢?” “嗯……或者说,不先亲我一下吗?” 没有回应,她评价:“真是没用。”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30节 在吻上去之前,江琮想,他才不是没用。 第108章 风结缠 江琮感受到了樱桃的甜美和柔软, 它像芬芳温热的酒,如果轻易停止品尝,简直就是种罪过。 但他还是渐渐地停缓下来, 只含着少女的上唇舔舐, 不再进行更深入的探寻。 很明显地,对方有些不满,她搭在他肩上的手指在微微用力地抓。 像猫儿回报不够贴心的抚慰那样。 泠琅当然不觉得自己是只难伺候的猫, 她只觉得,这樱桃甜得有点过分了。 和浇上牛乳,点缀在碎冰上的甜浆不同,它是活润的, 充满鲜亮的甜。才脱离了枝叶,未来得及经受任何熬煮提炼。它是它本该有的味道。 那句被她再三追问下才愿意道出的话, 也未来得及经过半点考量揣测, 它自心头而来, 有本该有的纯粹。 泠琅不能否认, 她为此非常、非常动心。 伪装者的呈现, 沉默者的自白,克制者难以再隐藏的炽热情话。每一项,都让她有飘飘然的喜悦。 当然,这还远远不够。 无论是那双乌润幽深的眼眸, 还是情动时无法抑制的轻喘, 他扣在她腰间的手指修长有力,热度让她想到暮时的春天。 她仰着脸, 用鼻尖蹭他下颌, 他也低下头, 轻轻吻在她额间。 多么矛盾,他的眼神早就出卖了他无数次,可是就算在此时,拥抱都是随时允许她离去的力度。她想要一个比秋意还深重的吻,他却只愿意轻吻她额头。 这是一场漫长无声的博弈,它早已开始,他们均有知情。 而她向来喜欢占上风,这一点,双方更是心知肚明。 这棵树还剩很多果实,风也远远未到清寒时候,今天结束前,他们还有时间进行漫长而甜蜜的对峙。 泠琅又摘了许多,她把它们抛给树下的江琮,对方去山谷边的泉涧边清洗。再带回来的时候,每一颗上面都沾了水珠,晶莹剔透。 她尝了一颗,冰凉甜软,香气四溢。 好东西自然不能独享,她向来慷慨,如今更不例外。她坐在他腿上,含着已经被咬破的樱桃,慢慢送到对方唇边。 青年眼尾低垂,像含了无边夜色,泠琅看见他喉结在滚动,不止一下。 江琮微微叹气,在用牙尖咬住柔软果肉之前,抬手捏住了她下巴。 他们再次深深浅浅地亲吻,以共享甜蜜的方式。 在交缠的间隙,泠琅问:“我还以为你不会说。” 她泄愤般地咬他舌尖:“我还以为,你会像王八一样,憋一辈子呢。” “嗯,这话不太对……一辈子太长,在那之前我早就走了,你也找不到人说,怎么能叫憋……” 她没能再说,他用唇舌封缄了未尽之言,低而沉的喘息就在她脸际:“我不说,你就不知道吗?” “夫人那么聪明,会一点也不知道吗?” 泠琅当然知道,她可不是傻子,但知道多少是一回事,愿不愿意回应又是另一回事。 这句隐含怨气的恭维取悦了她,她立即得意起来:“我当然知道,你装得其实并不是很像。” “是吗?”江琮舔吻着她耳际,“夫人还知道多少,都一并说了。” “我知道你喜欢我,”少女快活地说,“你喜欢我,喜欢得要命。” 答复她的,是一个掠夺般的吻,他钳着她下巴,几乎在倾碾般地夺取她呼吸。极端迷乱中,他哑声重复:“是很要命。” 又一颗樱桃消磨在彼此的唇齿之间,汁液将将溢出,便被争抢席卷,隐没于灼热深处。只剩略微粗糙的核,还在舌尖之间辗转。 连细长微凉的梗也加入了这场游戏,他们耐心细致地合作,像两尾竞逐荷瓣的鱼,用舌尖勾连缠绕,将其绕成一个小小的结。 “为什么?” “我想知道为什么。” 她问个不停,简直求学好问到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眼睛中盈着雾气,迷润和明亮竟并不矛盾。 在这种眼神下,江琮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他轻声:“为什么?这是很难理解的事吗?” 二人稍稍分离,少女的眼睫在颤个不停,她说:“不难理解,可是我想听你说。” 她用他的话回敬:“我想听你说,这是很难理解的事吗?” 江琮低低笑了声,已经是无路可退的意味:“你该找找自己的原因,夫人,我为什么喜欢你喜欢得要命,这当然都怪你。” “难道你自己没有责任?”泠琅反驳,“是你没有定力。” 江琮执起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我只遗憾我太有定力。” “不然你就不会说,从来没想过和我的以后。”他轻声。 泠琅心头全是奇妙的笑意,她必须要拼命去隐藏,才不会让它们钻出来,显现在唇角和眼眸中。 她真的快乐到想晕掉,但还不行,他的话才说了多少,她等不及还要听更多。 “那我现在可以想一想,”她看着他的双眼,“等事情结束,如果我还好端端地,没有缺胳膊少腿,还走得动路拿得动刀的话——” “我会离开侯府,诈死也好,和离也好,那里不是我该呆的地方。我想去看一看海,说来很好笑,入海刀法用了这么久,我竟然从未真正见过大海。” 江琮没有说话,他静静地听着,只是在她说诈死和离的时候,眼神微微一顿。 “但是——”泠琅慢慢补充,“我会偶尔回来找你的。” “如果你不在,我可以等上一会儿,如果你在,我就像现在这样亲你,当然,如果你愿意,我们还可以做上更多事情……就在熹园。” 她用手指把玩他衣领上的结扣,在对方愈来愈晦暗的眼神中,用轻描淡写地语气说着。 “熹园很好,我日后一定会怀念,那道竹帘我很喜欢。夏天的时候,池畔开满了茉莉芍药,我也很喜欢……那张石桌很适合做点什么,是不是?” 声音略微停顿,仿佛想到了什么,少女抱歉地笑起来:“哎呀,我差点忘了,你是侯府的独子,定要再娶的……” “彼时你有了新妇,我自然不好叨扰,我也会有新的夫君,他大约是个江湖侠客,我们居无定所,可以自由地去蓬莱岛和雁落山。” “嗯……我会同他说我和你的故事,他应该会嫉妒得发疯,但最后又庆幸,毕竟他夫人喜欢过的那个人再厉害,也只是过去了呀——” 未尽的话语没能出口,江琮重重地吻上来。 泠琅的牙齿撞到了他的,力度大到有疼意,她没来得及抱怨任何,他沉默着吸吮,深深地侵入,好像不想听到这些。 后脑被紧扣,双手被缚缠,他封闭了所有可能撤退的后路,强悍地碾压与征服,手心的热度让她心颤。 “等——”她挣扎着要脱离桎梏。 “等什么?” 他把她按在怀中,含咬住她已然难以承受的舌尖:“等到你把那人领到我面前?” “你还想和谁去雁落山?” 他闷闷地笑:“我不会娶妻的,也不会同别人说我和你的事,李泠琅,我不像你那么没良心。” 泠琅颤着腰,感受到力气在体内逐渐消逝,她不得不用双臂勾住他脖颈,贴得更紧,才不会让身体软倒下去。 很显然,她的把戏起到了最大的作用,江琮眼中含着沉沉冷意,吻得毫不客气,用确保让她无法忘怀的力度。 他说:“我知道你不愿意在西京,我一直都知道,这是我现在才说起这些的最大原因。” “但现在,我想通了。”他慢条斯理地啄吻她唇际,缓慢向下,在脖颈游离。 “你要走,可以,找新的夫婿,也全凭你心意,如果你想带着他回京城看看……我不介意,甚至会很高兴。”他咬住她的锁骨,换来一声无法抑制的可爱轻吟。 “你可以说,我是你的一个旧友,嗯?” “熹园池边一年四季都很漂亮,夏天有茉莉,冬天有梅,我就在那里等你。” “白天看到他的时候,我会隐瞒得很好的,”他轻喘着说着疯话,“怎么样?你既可以拥有自由,也可以拥有我。” “喜欢这样吗?我都听你的,只要你高兴。” 他不住地追问,就像之前她对他那样。 泠琅被吻得一点没有动脑子的力气,仿佛在云端浮沉,身边只有无尽绵软和暖,她已然无法经受这样浓烈的愉悦。 她扭着腰想要躲开,才一动弹,便被按得更紧。 “回答我。” 他吐息洒落在她肌肤:“喜欢吗?” “我刚刚说的,可以考虑一下。” 在怀中人彻底软成一团水雾前,他叹着气,终于抬起了头。 “我确实喜欢得要命,喜欢得想要发疯。”他抚摸着她脸际,声嗓温柔极了。 “这就是我现在才告诉你的原因,泠琅,你要如何叫一个一败涂地的人,任凭你离开他的生命。” “但因为我已经任你宰割,所以你可以这么贪心,”他柔声,“我不介意。” “你要如何都可以,我不介意。” “你想知道多少,想带走多少,全凭你的心意,不必管我如何……”他慢慢地笑,“这样说,会不会反而把你留住呢?” 他仿佛在追问一道无法停驻的风:“我要用什么方式,才能留住你?” 第109章 雨前夜 果然下雨了。 下雨, 天色却仍旧盈盈地亮,雨丝轻而薄,蒙蒙飘洒在草尖叶梢。不像清寒淅沥的秋雨, 倒像沾衣欲湿的春雨。 但在今天, 发生什么事都没什么好奇怪,泠琅想。 七月可以下春雨。无人荒谷中,能生长着棵果实累累的樱桃树。一个沉默太久的人, 在不停地说爱她。 他声音轻而低,用耳鬓厮磨的方式一字一句地说给她听,是自白,更像在喟叹。 “因为我已经无能为力,”他埋首在她颈窝,“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31节 他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是它想告诉你的, 我没有办法。” “就像知道你会走, 我也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些炽热的颤抖的话, 一字不落地抵达她耳膜, 又生出细细藤蔓, 蔓延到心胸,将她的心一层层温柔包裹。 他明知前路无定,却还是对她袒露事实,他对她已经手无寸铁。 “很可笑是不是?” 泠琅的确在笑, 但不是出于可笑, 所有奇妙堆积在她心头,让她有种醉般的醺然。 她忍不住抬手抚摸江琮的头发, 听他说那些话, 一遍又一遍, 不知疲倦。 “不可笑,”她说,“我这么好,有什么奇怪?” 青年对这个答复一点也不意外,仿佛她就该这么说,他轻笑:“是啊,这么好,可不是哪个江湖侠客都能做夫婿的。” 泠琅用鼻尖去蹭他眉心的痣:“你也很好。” 她轻轻吻在上面:“我也很喜欢。” 江琮放在她腰上的手微微一紧。 泠琅浑然不觉,她用舌尖舔舐了一下:“我真喜欢你。” 江琮深深呼吸:“你不必说这些。” 泠琅说:“我想说,而且我从前也说过。” 江琮闭上眼,眼睫扫在她脸际,像一只敛翅的蝴蝶。 少女愉悦地叹息:“不愿意听吗?可是我的确非常……” 她没有再说完,因为对方忽然用力将她按在怀中,双臂环绕箍紧,力度没有丝毫克制。泠琅猝不及防,在这样悍然的力道下撞在他胸口。 “不要说了。”他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沉沉传来。 “你总是这样,以后离开了,要我怎么办呢?” 江琮轻声:“你可以去蓬莱岛和雁落山,但我什么都没有,所以这些话,可以不必说。” “但如果想说……也可以,只要你开心。” 泠琅听见他的心跳声,沉闷笃定,一下又一下,伴随着他话语中的哀伤,像某种温柔奇异的共振。 多么愚蠢,他献上了自己仅有的忠诚后,竟然试图祈求爱人的怜悯。 他可以亲吻,拥抱,在深沉的夜抚摸她发梢,却不能忍受她说爱他。他们的确弄了太久的假,已经不知如何才算成真。 泠琅嗅闻着他身上浅淡的香气,她终于尝到了樱桃的酸涩,却不是来自于唇齿,而是心间。 她无可避免地回想起夏日最盛的时候,明净峰山道上,她问他,一个习惯喝劣汤的人,在偶然获得其他事物后,应该丢弃,还是享用。 当时青年静静地看着她,侧脸映着光亮:“若再也得不到这种痛快,那便成了煎熬。” 世易时移,夏日已尽,秋雨中,他在说可以做任何事的同时,又对她袒露尽了脆弱—— 就好像把刀柄送到对方手里,对她说,只要她想,就能伤害他。 如果他不是个傻子,那一定是疯了。 泠琅是这么想的,她埋首在他胸口,也这么讲出了口。 “我是疯了,所以,”江琮吻在她发心,“你想对我如何,都不用客气。” 他哑声笑:“毕竟,你指望一个疯子能感受到什么呢,是不是?” 泠琅的心绪再一次为这样毫不遮掩的表态颤抖,她隐隐有感觉,就算以后远在蓬莱山的透蓝碧波上,也会俶尔回忆起某个秋天,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潮水拍打,层层侵袭,她已无法遏制地为此心动。 这怎么能否认,可惜的是,他似乎不敢听。 雨丝始终缠缠绵绵地飘荡在空中,没有加大,也没有消退。草叶沾了饱满露水,浓重得像满腔化不开的心事。 两个人在满山空濛中慢慢走回去,来时谈笑风生,两手空空,归时话已说完,手上倒满满当当。 也不知道是亏还是赚了。 寂生看到回来的人,眼皮先是一掀:“哟!总算舍得回来了。” 接着,他眼睛一亮:“这是樱桃?竟然能在山上找着这个?” 最后,他眼神一顿,再次于二人之间游移,带了十足的探寻:“嗯……你们吵架拌嘴了?怎么瞧着不对劲。” 僧人浅笑:“阿弥陀佛,看着江舵主脖子和嘴边上的痕迹,不应该啊?还是说断腿伤了元气,李女侠不甚满意——” 泠琅恼火起来,两指夹着一枚樱桃,手指一弹,往寂生喋喋不休的嘴中激射而去。 寂生一口咬住,吧唧吧唧地品尝:“好甜,再来些。” 泠琅气极反笑,对准了寂生脑门,反手又弹出一颗。 对方身形一探,轻松叼住果实,吃得啧啧有声:“再来。” 泠琅依言又献上一颗,不过这次使了打水漂的巧劲,樱桃在空中划出弧线,本来冲着他左眼,临近了,又拐向墙壁。 寂生叫了声好,使出一招摘深松,将樱桃一把捞回来,扔回口中大嚼。 泠琅也拍起了掌:“我从前养过一只小犬,也会这般接食夺食,可惜它已经故去很久……现下和大师一同游戏,倒叫我仿佛回到往日时光。” 寂生不以为忤,他从容笑道:“这也是我和阿香经常玩的游戏,她抛我接,不过用的是花生米,那个嚼着声音大,她最喜欢。” 泠琅无话可说,她看着寂生故作甜蜜的笑容,心中竟莫名生出嫉妒。 她不晓得有何好嫉妒,但当下瞧着这张脸就是十分讨厌,于是拂袖而离开,到灶房帮忙了。 屋内,只留青云会的两个恶徒在相对而坐。 江琮垂着眼,目光放在案上樱桃上,它们一颗一颗挤挤挨挨,红得鲜亮耀眼。 寂生在吃樱桃,并且吃得很响亮,他其实吃东西不会发出声音,但在江琮面前,他忍不住要恶心恶心这个人。 毕竟,他如今逗留在深山老林,都是拜这个老奸巨猾的江舵主所赐。 其实寂生很早就知道京城分舵的特别,它在京城,是女帝眼皮底下铺陈开来的秘密之网,这注定了它的主人不能寻常。 青云会和女帝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从前是你明我暗的合作,如今撕破脸后,依然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寂生从前很好奇,那个平衡点在哪里,女帝如何忍受四海之内有如此阴影存在,而青云会在拥有巨大能量的情况下,竟十年如一日的蛰伏。 他们一定有某种约定或共识,并且通过不为人知的途径在联系着。 寂生对此已经有了猜想,早在他接到任务,赶往明净峰,于人群中看到那并肩而坐的一对人时,他心中的惊涛骇浪,足足翻涌了一刻钟。 红痣,清瘦,苍白。在遥远的杭州地界,或许很少有人知道这位足不出户的病公子,但作为直隶于青云会会主的杀手,寂生不能不清楚这位世子的特征。 泾川侯世子在这里,旁边还有那个少女,岂不是意味着…… 他把情况一一反馈,指令也随之下达,一换再换。寂生没有说谎,会主从始至终,只是要他跟紧,盯住,打探消息。 如今身份暴露,任务已然失败,他只能忍气吞声,把这两位瘟神伺候好了,盼着分别以后,能假装无事发生。 他还年轻,既不想死,更不想提前退休,他还要养阿香的……如今十六天零五个时辰三刻钟没见了,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 思绪被打断,瘟神之一的江舵主不知何时,开始静静地看着他。 寂生心头发憷,面上依旧温和:“江舵主有事?” 江琮说:“主上给了你多少期限?” 寂生微笑:“一万年。” 江琮平静道:“他将春秋谈的任务交与我的时候,并未说期限,只是强调了暗中行事,可用任何手段。” 寂生心中一紧。 果然,江琮慢条斯理地说:“我耗得起,大师也耗得起么?” 寂生嘴硬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江琮淡笑道:“我是想说,再不去帮忙,天就黑了。” 寂生立即离开。 进了灶房,烟熏火烤中,泠琅指着他抱怨:“大师,樱桃吃上瘾了,还要我来请你不是?” 真是夫妻同心,寂生憋闷着上前,把萝卜放在水中浸洗,又捞出来削皮。 身后,泠琅对阿落柔声细语:“这么弄好不好?是不是还要切薄一点?” 阿落回应道:“薄一点会更好。” “嗯,这一块怎么样?” “可以了。” “嘻嘻,我真厉害。” 云水刀挥得那么狠,在小姑娘面前,切个菜头还沾沾自喜。寂生默默削皮,心想山下的女人是老虎,刁钻又善伪装,不像阿香…… 寂生知道,自己迟早得在江琮面前交代个底儿掉,但他向来不易屈服,这个底儿还能争取掉得保守一点。 江琮始终垂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他同往日一样吃得极少,大多数时间都在给泠琅夹菜,给泠琅添汤,给泠琅倒水。 泠琅却在想,还有三日便要离开,寂生是个不中用的,她明天得亲自出马,把常罗山的事情搞搞清楚。 一顿饭在各怀鬼胎中结束了。 夜深人静时,泠琅宣布:“我明天要在村子里查访。” 江琮把玩着她的头发,没说什么。 泠琅再次宣布:“你不用和我一起。” 江琮立即抬起眼:“为什么?” “因为有些事,我一个人反倒方便,”泠琅哼笑,“瞧着吧,我不把这里搅个天翻地覆,不算完。” 江琮笑了一下:“夫人总是有本事,把别人搅得天翻地覆。” 泠琅脸有点红,她爬到江琮身上,在对方微笑着的眼神中贴上去:“那我——” 话音刚落,屋外响起了敲门声。 笃笃,笃笃,在幽微的夜色中,十分明显。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32节 第110章 地下房 泠琅惊疑地同江琮对视一眼。 被敲响的是卧房门, 门外是小厅,寂生正在地上睡着,怎么会放陌生人进来? 她按住欲起身的江琮, 手往矮柜上一抹, 将匕首收进袖里,随即轻手轻脚地走上前,试探着问了声:“谁?” 门后传来一道怯怯声音:“阿琅, 是我……” 泠琅一愣,将门一拉,只见依稀夜色中,一个孤零零的单薄身影立在那, 肩膀正微微发抖。 是阿落。 “怎么了?” 阿落嗫喏道:“我,我想你跟我来一下……” 泠琅没有迟疑,立刻迈出门去, 走了两步, 看清了墙角正不声不响坐着的寂生。想必他第一时间发现来者是阿落, 才没有发声制止。 她朝他点点头, 以示无事。 那厢, 阿落牵着泠琅的手,小心翼翼地往自己房间走去,没几步路的距离,却行得十分缓慢。 泠琅感受到对方冰凉濡湿的手, 心里更是疑窦丛生。 进了房间, 阿落将门一掩,在昏黄光线下吞吞吐吐半天, 最终拿出了一样事物—— 泠琅看清后, 顿时哑然。 她说:“啊……阿落, 你……从前没有过吗?” 阿落摇头,头埋得很低。 泠琅有些心疼,她一把拉过对方,细细讲明了这是什么,又找来一些干净布巾裁剪,叮嘱了完毕后,才回到自己的屋子。 经过一片漆黑的小厅,还不甚踩了寂生一脚,但无需放在心上。 进了门,江琮还没睡,他看着她,无声地问询发生了何事。 泠琅摇摇头,三言两语把他敷衍了,又凑上去环住他腰身。 山夜清寒,她只穿了单衣,身上已经有些凉。江琮轻轻覆上她的手,十指相缠,沉默中的亲密无间。 泠琅紧贴在他身上,鼻尖要耳垂,下巴要放肩膀,手要也要隔着衣服按一按腹上肌肉。她像个初得乐趣的孩童,见不得心爱之物歇着,一定要上手靠近才高兴。 虽然从前也差不多,但今天过后,这种行径只会愈发理直气壮,肆无忌惮。 江琮很清楚紧抱住自己的人在想什么,他抚弄着她手腕,心中漫不经心地想,该如何把度量掌握在最精妙。 这个贪心的女孩儿,口口声声说喜欢,那语气跟喜欢一块糕点没什么区别。被轻易尝尽的糕,还有什么值得惦念的? 虽然他自认能让她吃尽后依然惦念,但事关重大,他几乎不敢自信。 他是展现了全部底牌的赌徒,即使处在垂死的境地里,也想挣扎试图博取最后的果实。 江琮一下一下抚摸着放在自己腰间的手臂,用的对方最爱的力道和角度,他像个精于此道的工匠,潜默无形中,已经对她喜好烂熟于心。 果然,不出一刻,耳后呼吸便变得绵长迟缓,少女开始犯困了。 江琮也闭上眼。 山中夜静,连夜鸦都少鸣,就在这万籁俱寂的安然时刻—— 他安抚着的那只手,忽然毫无征兆地往下滑。 江琮身体一僵,耳边传来泠琅含含糊糊的梦呓,她好像在质疑。 “怎么是这样的?” “跟白天不一样啊。” 还反复确认了几下,她才索然无味地收手,翻了个身,自己沉沉睡去。 于是这一夜,除了惊慌失措的阿落、被一脚踢醒的寂生,又多出一个迟迟无法安寐的人。 那个人当然不是泠琅,她睡得很好,醒得很早,醒来看到沉默着注视她的江琮,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妙。 她想像往常一样凑上去,对方却微咳一声,避开了。 “夫人不是说今天要做大事?”青年轻声,“一切小心。” 泠琅觉得他有点怪,她点点头:“怎么眼下泛青,没睡好吗?” 江琮微笑道:“是有一点。” 泠琅跳下榻,开始自顾自地穿衣服,熹微晨光透过窗棂,落在少女流畅美好的腰背上。 肩后一双薄薄的蝴蝶骨,随着抬臂的动作显现又下落,好似真有一只蝴蝶栖息于上,让人忍不住想轻轻捉在手心。 江琮将脸转到一边。 泠琅换好衣服,回头说了声“那今日好好休息”,便两步迈出门,晨间古怪被她全数抛之脑后。 她先去找阿落,对方比起平日还要更苍白孱弱一些,纵使如此,仍旧需要上山采集东西,去献给阿部。 哪里长着野果,哪种草药堪用,泠琅已经对周边一切都很熟,她让阿落歇着,自己替她去。 即使对方百般拒绝推脱,她还是花了两个时辰往返,带回了一筐满当当的菌菇。 摘东西可以代劳,送东西却不行。阿落背着菌子,一边说自己没事,一边顺着石子路,往阿部的房子去了。 在她离开后,泠琅也出了门,去的却是另一个方向。 棚屋青灰,茅檐低小。在檐与檐之间的路上,她再次和蓝古不期而遇。 蓝古没有再那么鲁莽地上前,他神情怪异地站在原处,甚至带着几分谨慎地打量着少女。 泠琅找的就是他,她停住脚步:“怎么?” 蓝古说:“狡猾的汉人。” 泠琅觉得好笑,她故意说:“我只是个柔弱的女人,怎么会狡猾?” 蓝古果然又踌躇起来,他过了片刻才说:“那就是你的丈夫,那个人非常狡猾。” “他也只是个瘸子罢了。” “瘸子?不要以为泽布人没有见识,他一定也会武功,不然我怎么现在胸口还在难受。” 泠琅不动声色:“也?” 蓝古警告道:“给我老实点,无论你们从哪里来,在泽布只能听阿部的话……” 泠琅打断他:“你刚刚说的‘也’,是什么意思?” 蓝古眼珠一转,那可称愚蠢迟钝的面容上竟然也有若有所思的时刻,他问:“你想知道?” 泠琅没有说话。 蓝古又兴奋起来:“那是几年前,一个汉人遭受了洪水,泽布收容了他。” “泽布收了我们的金子和狼皮才肯敞开大门,你说的这个人,他凭什么留下?” “因为他会武功,教给了阿部和一些村人,借此换取机会。” 怪不得阿部有那样的身手,如果是常罗山亲自传授,倒还说得过去。 泠琅问出了最想问的话:“那他现在在哪里?” 蓝古却忽然闭口不言。 泠琅换了个问题:“他叫什么名字?” 蓝古只用眼睛上下打量她。 泠琅耐心道:“他是不是和阿落一起来的?” 蓝古笑了:“你想知道的太多了。” 泠琅也笑:“我觉得这里很好,想多了解一点,不可以吗?” 蓝古先是一愣,随即傲然道:“泽布当然好,我们……” 泠琅不想听他废话,她早就发现,这个人的脑子简单到令人发指,她随便编个什么他都会相信。 尤其,当他用那种黏着浓稠的目光上上下下看她的时候。他们太轻视女人,导致缺少应有的防备。 真是太可笑了。 泠琅微笑道:“你也看到了,我的丈夫是个不中用的残废,但你们这里的男人身强力壮,我觉得很好。” 蓝古简直喜从天降:“他确实……我们……” 泠琅柔声道:“但我不知道如果留在这里,该住在哪里呢?我几乎没在村子里见过别的女人。” 蓝古迫不及待道:“她们都住在一起,一个特定的地方。” “哦?” “平时不能见到她们,但我可以带你去外面看看,那个房子很大、很安全……” “什么时候?” “明天。” “现在吧,”泠琅懒懒地说,“我已经迫不及待,要甩掉我那个丈夫了。” 蓝古晕头转向地转身带路,泠琅跟在后面,走过一幢又一幢棚屋,他好像在特意绕开人多的地方,一路上,几乎没有被其他村人发觉。 泽布的村寨其实很大,因为处处都是叫人不适的视线,泠琅还没怎么转悠过,她打量着四周,一眼看见了某幢木质的两层楼。 它伫立在一众低矮棚屋中,十分显眼。 泠琅问:“那里吗?” 蓝古看了一眼:“那是阿部的房子。” 泠琅暗暗记下,同时脚步不停,继续穿梭过一条又一条巷道。 终于,蓝古在一道灰墙外止步,他隔着墙,指着里面辨认不清的建筑:“就是这,这是泽布最安全的地方,即使狗熊闯入,都无法攻破。” 泠琅点点头:“不能进去看看吗?”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33节 蓝古摇摇头:“平时不能随便进去……有人看守。” 泠琅说:“那你想想办法。” 蓝古的办法就是,攀上墙壁观察片刻,然后低头说:“没人看着,可以直接进去。” 泠琅觉得他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她施施然绕过墙,抬头一看,却愣在了当场。 墙后面,只是一栋极其狭窄的石屋,虽然坚固,但顶多只能容纳四五个人。 她质疑道:“这也太小了……” 蓝古却摇头,他走上前,拉下插销,推开了那道沉重的石门。 泠琅注意到,插销是按在门外的,她凝视着门后面露出的黑暗,心中猛地一沉。 蓝古说得对,女人们住在整个泽布村最为安全的地方,即使狗熊入侵,也难以伤害她们。 如果地底下都不能称作安全,那世上就没有安全二字可言了。 泠琅站在那一线黑暗之外,没有进入,也没有离开。她闻到属于幽深之处的腥潮气息,冷而重。 像一声声无人可听闻的叹息。 她问了一句:“阿落以后也会在这里面吗?” 蓝古骄傲道:“当然。” 泠琅忽然话锋一转:“你之前说的那个汉人在哪里?我想见见他。” 蓝古说:“你不能见他。” 泠琅轻声,“那关于他,你能说点什么吗?” 蓝古大笑:“之前那个和尚也像你这般到处打听,怎么,你们其实是来寻找他的吗?” “我并不认识他。” “好吧,他来的时候摔伤了身体,行动很不方便,长得也算高大。” “他用什么武器?” “两个缠绕在一起的棍子,非常奇怪,我没见过几次。” “他叫什么?” “怎么又问这个,都说了不能告诉你……” 泠琅盯着他,慢慢地说:“是不能告诉,还是你们本来也不知道?” 她喃喃:“看来,他已经死了。” 蓝古没有否认。 泠琅继续说:“他和阿落一起来,传授了你们族长武功后,因为某种原因死去,只留下了阿落一个人。” “怪不得这么些天都没有找到他……身形八尺,络腮胡子,这种极易混淆的形貌,竟然连白鹭楼都看错……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她长叹:“隐瞒这么久,生怕打草惊蛇,居然多此一举了。” 蓝古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正要问询,却见少女微微一笑。 “实不相瞒,”她温声说,“我们之前在陈县,听说有人在卖两根奇妙的棍子,一截金,一截银。如今看来,是你们派人出去卖的?” 第111章 红绸落 听了这句问话, 蓝古脸上的茫然倒不像假。 也是,蓝古不过一个普通村民,常罗山留下的遗物既轮不到他处置, 更没必要让他知道去向, 但有一个人必定知道一切—— 阿部。 泠琅看了蓝古一眼,便转身离开。身后人摸不着头脑地唤了几声,她一步掠上矮墙, 头也不回地纵身而去。 夕日欲颓,天边云团烧得正热烈,已有炊烟升起,鸡鸣犬吠隐约可闻。 少女站在高处, 俯瞰这坐落在大山怀抱中的村寨,青绿色的屏障保护了它,像襁褓, 更像牢笼。 她目光落在村口, 又顺着石子道往下, 越过花椒树、水井、灰扑扑的棚屋, 最后停留在那幢两层的木楼上。 橙红色的光打在重重建筑之间, 从屋脊到栅栏,瞧着,就像有火焰在燃烧。 若真的烧起来,会是什么模样? 太阳彻底沉没之前, 泠琅纵身跃下高崖, 回到村寨。有些意外的,她在院子中看见了江琮和寂生。 江琮盘腿坐在一块大青石上, 而寂生蹲在地上, 旁边还有只竹筐, 两个人竟然在择豆子。 生得好看的人,就算剥豆子也是好看的,江琮自不必说,寂生不张嘴时也挺像那么回事。豆粒青碧饱满,被一颗颗从荚中破开取出,落在筐中,沉闷一声响。 泠琅看了一会儿,只感叹,世上居然有做活做得比她还差劲的人。 她说:“这哪像剥豆子,简直就是串珠子……大师,你怎么好像在翘兰花指?” 寂生立即道:“何曾有?呵呵,就算是兰花指,小僧剥得也比你丈夫快些。” 泠琅下意识为江琮撑腰:“他受了伤,怎么能跟你比。” 寂生啪地又扔了几颗入筐:“剥豆子又不用腿。莫要辩驳,一刻钟时间,我剥了五十七颗,他只剥了四十九颗。” 江琮抬起眼:“我是五十三,还有,你剥了不下五颗坏豆进去。” 寂生冷笑道:“你果然一直在暗中计数,心眼真多,幸好——” 他手掌一翻,得意道:“我这里还有六颗,总计五十八,江舵主,你输了。” 泠琅不耐道:“一刻钟才这么点收获,都挺不堪的,就别争个高低了吧?” 她言简意赅:“常罗山死了。” 江琮闻言,表情没什么变化。寂生却坦然微笑:“如我所料。” 泠琅又说:“我一直非常疑惑,一个已经声名斐然,有复兴武学之夙愿的人怎么会甘心归隐,原来根本不是归隐,是他没办法再出现。” 寂生说:“我早就说过,这里没有身高八尺的络腮胡子。你们到底哪里得来的消息?可以考虑换个渠道了。” 他挖苦了几句,另外两人却默不作声,那眼神和表情,让寂生顿时一激灵。 泠琅缓声开口:“金银双棍还在,常罗山的遗物或许还有其他。之前按兵不动,一为疗伤,二为观察,三为避免打草惊蛇,而如今——” “伤已经大好,看也看够了,更不怕常罗山闻声遁逃,”她凉凉地说,“我主张明天就去找阿部,把该办的事都给办了,大师,你有没有其他意见?” 寂生温和道:“我的意见是:现在就可以。” 泠琅摇摇头:“现在不行,我今晚要和阿落好好谈谈带她走的事……还有村子里的其他女人。” 寂生微微一滞,他头一回听到这个:“你要带她走?” “她是汉人,和常罗山一同流落此地,这里不是她的家乡,”泠琅轻哂,“我忘了同你们说,今天下午,蓝古带我参观了泽布女人住的地方,那是一间石砌的地下室。” 寂生顿时明白:“蛮夷之地……” 泠琅抬起头,凝望山尖落霞,灿灿余晖洒落在少女面容,那双总是凌凌的眼,在此刻却深默平静。 寂生看着她感叹:“施主侠肝义胆,倒和刀者十分相像。” 泠琅说:“我不仅侠肝义胆,还心狠手辣,明天阿落躲到山里,我们一同去找族长,这事就算了结。” 她慢悠悠地笑:“就算他不愿意了结,也得了结。” 长夜将尽。 山中无灯火,只有头顶盈盈弯月尚有光亮。 三道身影先后掠过长巷,风一般迅疾,足尖在沾满露水的路面上轻点,发出的响声之轻微,远不及此时虫鸣。 他们在一道高墙后停下,高墙之内一片深沉,只有模糊的石屋轮廓。 泠琅望着夜色中的线条,她很轻易便能回忆起,那开了一线的沉重石门里面,是如何黝黑,如何冰凉。 迈步上前,借着月色一看,插销是开着的。 她毫不犹豫地推门而入。 江琮和寂生沉默地走着,下了台阶,拐了两个弯,彻底陷入了无尽黑暗中。 泠琅走在最前,暗色中不能视物,她不知道蓝古口中那个看守在哪里,又有几个。 无论几个,今天都是他们的死期。 在这昏暗绝望的地下世界,火光忽地亮起。 泠琅终于看清了一切,匍匐的,躺倒的,或是被捆绑在椅子上的。 她们身上裹着乱七八糟的布料,睁着茫然的眼,钝钝地看过来,头发无一例外的凌乱,皮肤是相同的苍白。 没有人出声,泠琅也不说话,她蹲下身,看向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女人。对方脸上有一道疤,被绳索缚在一张椅子上,身上披着看不清颜色的被子。 泠琅注意到,她浑身赤裸,这似乎是泽布人限制她们逃跑的方式。 女人手指粗硬,上面显而易见有厚茧。很明确,在被关进地底之前,她们其实有着自我生存的能力。她冷冷地注视着泠琅,没有惊慌,也没有颤抖。 她是这里被捆住的唯一一人,泠琅知道这代表什么,他们需要用这种手段来提防她,因为她还未完全屈服。 蓝古口中的享福,享的就是这些吗? 没有栅栏,没有锁链,那道沉重石门的插销甚至经常开着,她们像牛羊一样被驱赶在一起,然后再也没能见到太阳。 泠琅想到一些更远的地方的故事,想把那里的奴隶捉出来,只需要一根草绳。他们不挣扎也不反抗,排成一串依次下山,顺从得像羔羊,即使手上的束缚一挣就断。 他们真的毫无勇气吗? 一墙之外,有沉重的脚步声传来,似乎有三个。 “谁在那里?阿部才说,一月只能一次……谁还敢偷偷来……” 泠琅站起身,她想,那些奴隶并不是缺少勇气,只是缺少契机。 当第一根草绳被崩断,就会有人不再沉默,他们只是没看见过希望,不知道那该是什么样。 “你们是谁!” 一声暴喝,以及你推我搡,足底在地面摩擦的声响。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34节 泠琅岿然不动,她细细观察着女人们的表情,她们睁大了眼,努力朝彼此贴近,有的还深深埋下了头。 即使在这种状态下,也没人发出声音,她们好像被驯化后的牲畜一般柔顺安静。 很快,利剑划破血肉的声音响起,鲜血从喉管喷溅而出,是熟悉的嘶嘶声,又洒落在墙壁,沥沥淅淅,像在下雨。 第一具身体倒下了。 来者从愤怒转为惊恐,剩下的两人叫喊着往外逃,可惜哭嚎再惨,也传不到地面上。 泠琅依然没有回头,她看到那一双双死水般的眼睛中,终于泛起了一点涟漪,有人甚至发出了一声低泣。 如果一根草绳不够,那就再斩一根。 金属敲击在头盖骨,砰然一声,清脆得像南瓜触地,浓重血腥味弥漫开来,让在场的每个人都能嗅闻。 那个脸上有疤的女人,死死盯着血腥源头,眼中仇恨之刻骨,泠琅只在那些走投无路之人脸上见过。 泠琅对她说:“我来放你们走。” 女人眼珠移动,目光落在她脸上,她没有回应。 泠琅说:“今天结束,你们就自由了。” 女人问:“为什么?” 她的声音十分沙哑,像涂满了沙砾。 “因为那些困住你们的人都会死。” “不,我是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泠琅静静地说:“为了回报一份恩情。” 她终于回头望向仅剩的那个男人,他被寂生踩在地上,脖子上横着小香棍。江琮已经把他的腿筋挑断了,血液正汨汨流出,很快便漫了一大块。 他应该很疼,可惜发不出声音,因为口中被布团塞满。青云会的恶徒做起这种事,果然得心应手。 泠琅对女人说:“你想不想杀了他?” 她温柔地递上自己的刀说:“他已经要死了,如果你想自己杀他,就站过去。” 女人颤抖着起身,走到光亮处,她毫不在意自己身上未着寸缕,只一步步移动到男人面前。 这是一场安静的杀戮,除了地上不断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的男人,行刑者、旁观者都没有任何声响。 昏暗中,被禁锢了太久的生命们齐齐睁大眼,数道目光凝聚在一只赤裸干瘪的手臂上面,它握着刀,狠狠挥向最后的罪恶。 最后,泠琅说:“天开始亮了,等它再黑下来,你们就可以出去。” “到那个时候,泽布将会是你们的。” 火光熄灭,地底重回幽暗。 他们来的时候静默无声,去的时候依然一语不发,唯一的不同,便是身上沾了点血腥气味。 好像还有一处不同。 稀薄晨光中,泠琅看着寂生:“大师,你的外袍呢?” 寂生念了声佛号:“送给方才那位女施主了。” 泠琅没有打趣他,她轻声:“我佛慈悲。” 寂生忽然笑了一下:“佛可不慈悲。” 他平静地说:“我只是想到了阿香,她如果知道,一定会让我这么做。” 从地下石屋到阿部的木楼,只需半柱香的时间。 三人站在雕刻了复杂花纹的木门外,没有等太久,便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 门开了,身形高大的男人立在后面,眼神鹰一般扫过来:“何事?” 江琮淡声道:“我们之前在陈县,听闻有人在卖一种奇特的棍子,昨天偶然听闻,它竟然在泽布村里。” 阿部面无表情地问:“谁告诉你们的?” 泠琅说:“蓝古。” 阿部沉默地打量了他们半晌:“你们果然是为此而来。” 泠琅轻笑道:“之前担心他在,便没有直接问,昨日蓝古说他已经死了,我们便来找您,想购买他的遗物。” 这番话半真半假,倒是很能说得过去,阿部皱眉道:“你们知道他是何人?” 泠琅说:“他名声不算小。” 阿部站了片刻,才将身体微微一让:“进来。” 三人鱼贯而入,并排坐在草团上,阿部上楼了,似乎是取东西。 泠琅压低了声音:“注意着点,他身法很好。” 寂生说:“这种部落的首领的确不容小觑,尤其是有奇怪信仰的,他们指不定会用某些方式……” 话音刚落,门洞赫然显现出阿部小山般的身形,他沉着步子走来,将一个木盒放在了案上。 江琮抬手打开,吱嘎一声响,露出内里事物。 双节棍,一截金,一截银,泛着古旧光泽,显然已经很久没被人在手心握过。失去主人的武器总是这种下场,并不稀奇。 泠琅再次为自己思路的局限而叹息,一个侠客,要在什么境地里才愿意变卖自己的成名武器?甚至愿意它被融铸冶炼…… 除非他死,否则对任何一个习武之人来说,都是一种屈辱和折磨。 江琮说:“看起来不像真的。” 他在诈阿部的话,果然,对方立即冷笑:“我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反正是那个汉人留下来的。” 江琮问:“他还有没有别的遗物?得多看一点才能证明身份。” 阿部用手指敲了敲木盒,沉闷地响,里面竟然还有一层。 江琮慢慢抽出盖子,最底下躺着的,是散落着的一截截银色的金属。 看起来,像是什么破碎的武器,他将其倾倒而出,哗啦啦一阵响,银色倾泻了半张桌子。 那细长的金属层层叠叠,末端成钩,似乎可以互相勾连,一截、两截…… 一共有十截。 泠琅目光落在某根和别的截然不同的金属上,心猛然一沉,江琮的问话,寂生的眼色,都无暇顾及了。 她拿过来,放在手心默默地看,年岁已久,失去主人的武器只能安静地褪去曾有的色彩。 这是一截柄,柄上的字迹依然深刻,那是一个复杂的古体字。 “绸”。 泠琅想,她应该认得它,在夏天结束之前,她摸过一把类似的武器,她看见它在一个红衣女子手中翻飞出江水一般的波浪。 那个红衣女子说,她从祁州来,家中有四姐妹,她们都会用九节鞭。 她提起自己孤身上明净峰的二妹,语气是抱怨,眼神却是宠溺,她说陈家的女儿本就该这般不甘寂寞,总想看看更广阔的世界。 她自己也是同样的洒脱,身负掌门重任,有年轻俊俏的丈夫相守,这些都是很好的东西,但她渴望自由,所以并不是很在意。 她为自己失踪的三妹叹息,说她找了很久很久,可是没有一点消息。 如果阿绸还在,那该多好,有宽容的长姐,温和的二姐,她尽可以提着心爱的鞭子,在春日攀上高楼,晚风中用红布蒙上眼,甩出祁州十九变。 然而,世事向来多艰。 泠琅想,纵使世事多艰,她决定了要回报那一枚林檎果的情谊,那就不会再变。 第112章 紫土地(上) 身边二人都发现了泠琅的异样, 寂生拿起一块部件细细端详:“九节鞭?” 江琮目光落在泠琅手上,那个古体的“绸”字即使几年不见天日,依然深刻显眼。 丰台楼的时候, 虽然他一直在剥虾, 但该听的一句都没落。陈阿绫所说的那些,顿时浮现出来。 青年略微一顿,他意识到了这是何等巧合, 同时也意识到,身边的少女的沉默意味着什么。 寂生不知道这个事,他对阿部质疑道:“这件东西是从何而来?” 阿部冷冷地说:“是那个汉人的遗物。” 寂生问:“还有别的东西吗?” “没有了。” “我们住在这里,花了黄金和狼皮, 那他呆了这么久,凭借的是什么?” “你问得太多了。” “你不说清楚,我们怎么信你?” “他是你们的朋友?” “不是, 我们只想要他的武器。” 寂生说完这句话, 江琮抬手往案上一拂, 桌面瞬时多出几粒金灿灿的块状物。 他温声:“族长, 我们是带着诚意来的。” 阿部执起一枚黄金, 放在牙边咬,看了半晌才道:“他先是教泽布的人武功,如何锻炼内力,酝酿真气。” 这句话明显还有下半截, 但他忽然不再说了。 泠琅望着他:“然后呢?” 阿部说:“然后, 他身体越来越差,用的药材越来越多, 仅仅靠传授武功, 不足以再呆在这里——” “但他还带来了一个女孩,”他说,“你们应该知道她是谁。” 寂生问:“你们要她留在泽布?” 阿部露出一个傲慢的笑容:“这是泽布给他们的机会,离开这里,他们根本无法在大山中生存。” “那他答应了?”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35节 “没有,他们拒绝了,并且试图离开,最后在山中迷路。我们找到他们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断气,而女孩昏迷不醒。” 阿部慢慢地说:“你们汉人有一句话叫知恩图报,泽布救下那个女孩,那她理应呆在这里做一些贡献,是不是?” 他紧紧盯着眼前三人,青年神色冷淡,僧人沉默不语,而少女望着别处,好像在走神。 “我突然想起——”阿部说,“那个男人的确还留了别的东西。” 泠琅立即看向他,却正好对上他深不可测的视线:“他教泽布人武功的时候,用带来的纸张画了草图,那些草图有的在我手中,还有一部分被康惹保管。” “我记得,那纸张的背面本来就记载了一些东西。不知道看到字迹,能不能让你们判定呢?” 江琮道:“那便拿出来看看。” 泠琅道:“我去找康惹,你们留在这里。” 阿部颔首:“他在西边的库房中。” 泠琅略微点头,在起身之前,把那盒散落的九节鞭揣进自己怀里。 “这个东西,我要了。”她扔下这句话就走了。 阿部的目光凝在少女背影上,直到她彻底消失,才收回视线。 “跟我来。”他起身推开另一扇门,来到后院一处地窖前,纵身跃入黑暗之中。 江琮和寂生默不作声地走着,谁也没问东西为何放在潮湿的地底,他们顺着木梯一路向下,在一个窄小的石室外停住。 阿部点亮了油灯,稍亮些许,足以让他们看清周遭。 看清之后,寂生先笑了:“这是?” 只见墙面上钉着木条木框,地上散落着绳索,一些痕迹以泼洒的形状布满了半面墙,已经昏沉暗淡。 寂生对这种痕迹太过熟悉,他温声:“这里关过一个人?” 阿部背对着他们,没有说话。 不知何处吹来了风,昏黄烛火微微一晃,遥远的甬道尽头吱嘎一声响,好像有人把地窖门锁住了。 如果还瞧不出对方的意图,那寂生未免太不中用。他瞥了江琮一眼,看对方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样子,于是自己也不慌不忙道:“您想做什么?” 阿部负着手:“这里的确关过一个人。” “那个汉人,不愿意让女孩留在这里,想带着她逃跑,这怎么行?泽布已经很缺年轻女人繁育后代,这里收留了他们,他们却不知好歹。” 寂生平静地说:“所以你之前说他们成功离开,死于迷路,其实是说谎。” “没错,汉人都是狡猾而贪婪的,比山中的狐狸还讨厌,我不这样说,你们也不会跟过来。” “所以,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阿部沉沉道:“我刚刚说过,泽布现在很缺年轻的女人。” 寂生恍然大悟:“你在打我们的人的主意?” 阿部慢慢地笑了:“女人就像财货,若要抢夺财货,当然要把它的主人杀掉!” 高大强壮的男人赫然回首,即使在晦暗的地底,那双昏红发紫的眼睛依旧触目惊心。 寂生心中暗道不好,他往斜后方一滚,下一瞬,方才站立的位置已经轰然碎开一个石坑! 这是普通山民的力量和速度? 阿部大笑着俯身疾冲,右臂肌肉高高隆起,拳风扫过,竟生生剐掉墙上一层石屑。 寂生堪堪躲过这一击,他朝江琮大喊:“这人不对劲,像吃了什么药!” 江琮立在阴影中,注视着交战的二人,他早已发现阿部的古怪,或是说,从踏入这栋小楼开始,他就嗅闻到了某种奇异的气息。 一个以身体为容器,试验过太多药物的人,对世间邪诡之药总会十分敏感。 但有一个问题,从阿部的反应和味道的浓度来看,他并不是因为他们来才服的药。 这是为什么? 他静静地看着对方出拳的速度,酷烈,狠厉,指关节击碎地砖,仿佛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无论是为什么—— 寂生已经和阿部过了不下十招,在强横的攻势下竟然略显颓势。 剑尖对准那个塔一般的身影,江琮淡淡地想,必须快点解决掉,然后去找他的女孩,她一定非常非常生气,已经想要杀相当多的人。 生气对身体不好,杀人也其实很无聊,但他至少可以去帮着多砍几个,来哄一哄,让她稍微不那么难过。 同一时刻,泽布村的仓库之外。 泠琅站在康惹面前,也在思考一个问题。 她从阿部的木楼出来,几乎横穿了整个村子才到仓库,一路上,几乎没碰见一个人。 康惹皱起眉头:“练功的纸张?阿部是这么说的?” 泠琅点点头。 康惹思索片刻,眼神落在她面庞,最后道:“跟我来。” 顿了顿,他又说:“把刀放在外面,仓库中不能带武器。” 泠琅依言卸下刀,抬脚跟上,看着他开了锁,进入一间堆满杂物的屋室。屋室里全是灰尘,有些呛人,康惹埋头翻找,她耐心地等在一旁张望。 她看见墙角放着几把陈旧的木弓,形制规模比村中其他弓要小些,不由走上前拿起来看。 康惹听到响动回头:“你在做什么?” 泠琅问:“这些弓箭都是好的,为什么放在这里不用?” 康惹冷声答道:“因为这是女人的弓,她们已经用不到了,而男人自然要用更沉重有力的武器。” 泠琅轻声:“所以她们被关进地底之前,其实连弓箭都是能够操纵的?” 康惹顿了顿:“谁告诉你的?” 泠琅当然要说:“蓝古。” 康惹冷笑一声:“果然是他,这个蠢货……” 泠琅忽然问:“你还要找多久?” 康惹盯着她:“再等一等。” 又是这种眼神,毫不掩饰的像在掂量什么物品的眼神,泠琅和他对视,平静地问:“我听到了脚步声。” 康惹竟然微笑起来:“没错。” 库房的门被轰一声推开,三四条人影奔进来,都是村中年轻强壮的男子,他们嬉笑着把泠琅团团围住,那粗黑面庞上的双眼,竟幽幽泛着紫光。 泠琅评判道:“根本没有什么纸张。” “没错。” “村里的男人都到哪里去了?” 一只手忽然伸过来,轻而易举地擒住了她的肩,力道大得几乎要把肩骨捏碎。 泠琅一动不动,好似认清了形势被震慑住了似的。 康惹满意地笑了:“他们在村口,进行泽布最伟大的仪式。” “……最伟大的仪式?” “延续生命的,最伟大的仪式。” “那是?” “紫土地和绿长藤是泽布的宝物,它们赐予男人们最强壮的体魄和过人的力量,也能帮助我们诞下优良的后代——” 泠琅盯着他,她意识到一件事,如果他们是找来地底下的女人进行这所谓仪式,那一定会发现那三具看守者的尸体。 然而,他们对此没有提出质疑,这就说明—— 少女的瞳孔骤然紧缩,她想到了一个让她几乎开始颤抖的可能。 康惹愉快地说:“虽然我们不欢迎汉人的血统,但她在泽布养育了这么久,已经被净化,同样拥有大山的力量。” “阿部的鼻子很灵敏,他能闻到二十步以外的母熊的气味,更能轻易判断人身上的血腥……阿落终于被成年了,整个泽布都在等待这一天,我们已经两年没有进行过仪式了。” “用紫色的土地和绿色的藤蔓,烧炼出属于泽布的灵丹妙药,阿落的仪式会持续一天,而你……”康惹慢悠悠地说,“你也不会等太久。” 那只紧扣着肩膀的手带来的疼痛已经感觉不到,泠琅听见自己在问:“可是,阿落并不在村中。” 康惹大笑:“没有人能在山中躲过泽布人的眼睛,她在踏出村口的那一刻,就被捉起来了——” 他的笑声突兀哑在喉头,因为他看见,少女肩上那只手正在以一个离奇的角度斜飞出去。 手臂从关节处分开,如同枝条离开树干似的颓然脱落,血液喷溅而出,像树的汁液。 仅仅是一瞬间,少女的半张脸已经被鲜红覆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眨也不眨。 康惹站在原地,他除了下意识大叫“她没有刀”,其他什么都来不及做。 感官和动作忽然变得迟钝无比,他过去明明能轻易判断鹰的踪迹,而在这一刻,竟然无法看清对方如何抬手,如何转身,如何捡起地上散落的木弓,狠狠插进敌人的胸膛。 身躯倒地的沉闷声响,刚窜出喉咙就无力再续的愤怒吼叫,以及血液从创口喷射而出的丝丝水声,成了这间静谧仓库的唯一响动。 康惹转身往外逃,可刚跑出几步,便身体一轻。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他好像乘坐在什么会飞的器物上,眼睛看着自己的身体跌跌撞撞往前,一切都不再受控—— 他反应过来,那是他的头颅正高高飞起,用最后的目光注视眼前一切。 匍匐在地的同伴的身体,滚落的残肢,铺天盖地的新鲜血液,以及血液中间,那个修罗般的人形。 人形纵跃而去,如鹰一般消失在视线外。 这是他一生中最后的画面。 无尽的风声,几乎贯穿了耳膜。 泠琅眼皮上覆盖了血液,她的心和手指同样颤抖得停不下来,她不明白,才短短半天时间,事情为什么会坏到这个地步。 她几乎在用生平从未有过的速度在前行,足尖点过屋檐,风撕扯着发丝,血液干涸凝结,但她无暇擦拭。 花椒树,水井,连绵起伏的石墙,心在一下下搏动血液,她的手凉得吓人,有种失重般的恐慌。 村口近了。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36节 那连绵的,诡异的紫色土地,再次于眼前铺陈开来,上面层层叠叠的青绿藤蔓,竟比平时还要茂盛。 浑身浴血的少女提着她的刀,远远地看清了一切。 男人,石像,鲜血,紫色的眼睛,被围在中间的女孩,她光洁的身躯像摆在香案上的祭品。 泠琅的血液在刹那间凝结,她几乎听不到任何,也想不出任何,秋日的阳光从高处洒落,她只觉得这的确是个杀人的好天。 她在满地哗然中落入人群,杀戮开始之前,先轻轻捉住了女孩的冰凉的手。 在这样的瞬间,她看着对方木然的双眼,忽然懂得了很久很久以前,有人说过的一句话。 刀再快,也有慢上一些的时候,这样的差错,人们往往称之为命运。 少女体会过的人生还很短,她第一次憎恨自己如此迟钝缓慢。这种深重的悔意几乎将她摧毁,她想落泪,可是她觉得连落泪都已是不配。 第113章 紫土地(下) 承诺是很简单的事。 人在做出约定的那一刻, 往往笃信自己可以做到。他们相对着落下热泪,沉醉于当下虚假的满足,即使它未实现, 但必须先感动一番。 李如海说, 一个太容易给出承诺的人,非常容易陷入危险的境地。承诺太多,前行必然沉重不堪, 但若不去管,那无异是对自我的背叛。 做人何必陷入这种两难境界?不如什么都不说,来时轻,去时快。如果你一定想和谁约定, 不如只对自己约定,最后没做到也同样快活。 泠琅听进去了这番话。她有难忘的相遇,过命的交情, 但那些 “我将会”“定有天”, 很少会从她口中说出。 换句话说, 在她短暂的人生旅程中, 除了为刀者复仇, 还没想背负过别的东西,她在此之前从未有过责任,遑论辜负。 所以这也是她第一次领会到,承诺破裂, 心愿损毁, 是何等锥心痛楚。 日光清淡,把周围一切都照得很亮。深紫和墨绿, 土腥和血气, 叫骂与闹嚷, 所有知觉都离她远去—— 只剩掌心的冰凉僵硬,是此刻唯一触感。 泠琅握着女孩的手,低声唤道:“阿落……” 她的声音在哽咽,眼中只有干涩:“对不起,对不起。” 对方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她脖颈歪在一侧,那双总是怯懦的眼睛此时真正的空空如也。 风声袭来,泠琅没有回头,左臂反手斜掠,刀身划出一道亮白弧线。 重物倒地声起,她依然未曾投去一眼,只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衣物,轻轻地覆盖住女孩的面庞和身体。 “一会儿就好。”她柔声说。 清风抚过树梢,云又高又淡,的确是个好天。 少女站在紫色土丘上,身侧是黝黑石像,脚边匍匐着一具尚在挣扎的男人躯体,再往下是层层墨绿藤蔓。 最外圈,是涌动着的,持着器械欲攻而不敢前的村民。 她立于一切的中心,却平静得不可思议,那柄狭长挺直的刀正淌着血,一滴一滴,落入泥里。 刀落,深深没入男人眼边泥土,他浑身抖得像筛糠,用听不懂的语言在叫喊什么。 泠琅低头看他:“对他们说,快跑。” 男人仍是叫骂,刀影微动,他左耳斜飞而出,啪的一声打到另一人脸上。 泠琅重复一遍:“让他们快跑。” 在男人痛苦的嚎声中,她对着人群喃喃:“你们应该没尝过性命被别人把控,是什么滋味吧?” “跑得越快,活得越久。” 少女双手持刀齐眉,刀面映射着她阴郁的眼:“想活命,就不要落在后面。” 她纵身而出。 如鹤入碧波,双翅振动拍打,掀起波浪阵阵,惊动鱼群纷纷。 第一蓬血花炸开的时候,尚有人没反应过来。 蓝古就是其中之一,他站在最外圈,全然不知发生何事,只知道祭品早已备好,阿部迟迟未到,众人服用了灵药,早已十分难耐。 然后——那个汉人女子忽然出现了,他不知道她怎么就站在那里,她提着刀,还是单薄瘦弱的样子,脸上不知哪里来的血,有点吓人,但也还好。 不过是女子,有什么值得怕的?同伴的哭嚎传到耳朵里,让他们快跑,他依然没觉得有什么,只忿忿地想,都是汉人的诡计。 第二个人的头颅高高飞起,又砰然落地,破碎骨片混合白色浆液溅射开来的时候,蓝古终于迟钝地意识到,此刻人群究竟为何而骚动。 同伴们怒吼着:“杀了她!” “快用弓箭,蠢货!” “不要让她跑了!” 群情激愤,然而背负着武器的人并不多,他们为美好伟大的仪式而来,谁也没料到会有变故。 “该死的狗一样的女——” 这句辱骂是离蓝古最近的一个人发出的,然而只说了一半,因为下一刻,他的喉咙便从后面被破开,血流喷溅,脖颈软软垂落,只剩一点皮肉连接着头颅。 蓝古从来不知道,人被砍了一半的头,身体竟还能站在原地,方才说话的人再也没有开口说话的能力,他就这么可怜又可怖地矗立着,立在惊怒的人群之中。 杀掉第四个人之后,那道沉默而残忍的身影,再次消失了。 砰然一声炸响。 天上好像下了雨,雨滴落在脸上,粘稠浓密,蓝古怔怔地抬手一抹,那是血液混着一点肉,辨不分明。 身边人发出了一声凄厉惨叫,蓝古闻声去看,只见那人手中捏着一枚天上掉下来的眼珠,红的是血,紫的是瞳孔。 没有人能在这样的血雨中保持镇定,有人跌跌撞撞地后退,有人连滚带爬地逃走,有人持起弓箭怒吼,却不知该瞄准何处。 蓝古终于知道最初的警告意味着什么,他也想转身跑掉,可是心中却迟疑,为什么一定要跑?从始至终,不是只有一个女人吗? 不过是个女人而已,她在泽布的男人面前,那么矮小,那么瘦弱…… 蓝古被人狠狠推在了地上。 他踉跄着匍匐倒地,费力抬头,看见某男子仓皇奔逃的身影,甚至还踩到了他的手指。 正要怒骂,耳后却传来一声笑。 “这就对了。” “跑吧,踩在同伴的身体上,试试能跑多远。” 声音离蓝古很近,他毛骨悚然。 他没有惊惧太久,刀锋破开皮肉的声音响起,胸腔被贯穿,血液喷涌,打湿身下深紫土地,将其晕染成更瑰丽的颜色。 刀入,刀出,不过是一瞬之间。 他用余生最后的力气,望向视野尽头,那道浴血的地狱般的持刀身影。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看错,她眼中的红是因为血,还是因为其他? 杀人是一件很无聊的事。 泠琅从来都这么觉得,她爱刀,爱的是金属相激的过程,至于它如何没入血肉,绞断呼吸,其实并不怎么值得享受。 但是此刻,她除了重复着这一乏味的过程,做不了其余任何事。 她厌憎这片紫色的土地,痛恨每一处能呼吸的所在。那些尚能移动挣扎的人形,在她眼中犹如燃烧着杀欲的剑靶,她心中有个声音在尖叫,她已经无法停止去挥砍。 疾掠,在惊恐的眼神中落地,手腕弹动,刀气悍然而出,血雾喷发,一条生命终止了它的活动。 还不够。 飞身而出,跪在正奔逃的人双肩之上,手指紧紧扣住头发,手肘抵住喉管,用力一拧—— 像扭掉一只熟透的瓜,她扭掉一颗头颅,然后将它随意抛在泥土上,任其流出汨汨鲜血。 依然不够。 在满地叫喊声中,她露出一点笑,如九幽而来的使者,用刀尖了结一条又一条生命。 这其实不太对。 对泠琅来说,杀人只需要一刀,但她现在行径已经不是简单的、了结性命的手段,她在进行一场虐杀。 用多余的动作,用过剩的手段,换得让她惬意的哭嚎。那声音凄惨又美妙,残肢断臂赏心悦目,而那一道道惊恐绝望的眼神,简直让她心潮澎湃。 这种愉悦盖过了最初的懊悔伤痛,她浑然忘却一切,只知晓挥斩,再挥斩。 她只想这片土地再也没有能站起来的人。 静谧幽深的山谷之中,即使是最绝望的声音,也传不出去半毫。 视野泛上了红,鼻腔充斥着铁锈般的腥,她手臂受了点伤,腿也被某根暗箭刺中,但没关系,她大口呼吸,感觉还好。 少女缓缓扫视四周,散落的肢体,未阖上的双目,还有仓皇奔向深林中的人影。 追上他。 如同猎鹰嗅闻到血,她几乎在同一时间便动了起来,刀尖高举着,朝移动的猎物狠狠挥去—— 鲜血溅落在脸上,又深一层。 少女持着刀,机械地回首,再次寻找漏网之鱼。 她知道自己在转嫁痛苦,这是一种逃避,她不敢去面对祭台上的女孩,不敢回忆对方胆怯却温和的微笑,她不敢再去想,夕阳下的那声含泪的称谢,这个场景让她几乎心碎。 她只能不断地挥斩,用这种方式求得一点快慰,好像这样,就不算太失败。好像这样,她就未曾在第一次想守护些什么、达成些什么的时候,没有一败涂地。 在她短暂的前半生中,这种挫败从来未有,她被突如其来的自我厌弃击溃。 她知道自己早该停止,去安慰真正的受害者,可是在那之前,她已经先丧失了面对一切的勇气,多么懦弱,多么可笑。 原来她这么不堪。 泠琅视线微微凝结,她看见连绵起伏的山丘尽头,出现一个身影。 再杀掉一个,就会重新生出勇气吗? 少女掠身而上,刀身在风中沥去了血,再落地的时候,又是未染半寸鲜红的干净模样。 纵跃,回旋,手臂一扬,刀气凛冽如雪,却没有换来新的血痕。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37节 对方躬身避过,踉跄着站定,似乎还在叫喊着什么。 泠琅失去了辨认话语的能力,也没有那个耐心,她疾冲上前,刀柄扣于掌心,内力汇聚,又是漂亮狠厉的一击。 然而,目标再次逃窜到一边,不过这一次,他在地上滚了两圈才停下。 够了,少女心中充斥着熊熊杀意,她低喝一声,双手持刀纵至空中,肃杀刀意汹涌而至,将地上人形锁入其中! 一簇鲜血终于迸射而出,来自敌人的左肩,她体会到快慰,想落地再斩出一刀,刚刚抬起手臂—— 有人从身后靠近了她。 危险! 泠琅心中警铃大作,迅速回首,发丝随着动作飘了一点在口中,她咬着一缕黑发,刀柄狠狠向后顶—— 那个人拥住了她。 如同利刃入水,所有尖锐都被绵密地包裹。 他用柔软回应着她的杀机,即使致命锋刃就在喉边,他依然先拥住她,丝毫不在意尖利会是否会给予创口。 “没事了。” 他低声重复:“这不怪你,泠琅,这不是你的错。” 她持刀的手被轻轻握住,她终于发现自己一直在颤抖,而手臂因为长时间的紧绷,十分疼痛。 身后的人说:“不必自责,你已经尽力了。” “把手松开,听话,不要弄伤自己。” 泠琅试图松手,五指却僵硬到几乎麻木,虎口崩裂又干涸的伤口重新绽开,浸出新的嫣红。 江琮帮她把手指抚开,刀终于应声而落,砸在脚边。 无尽的狂躁绝望销声匿迹,视野中的鲜红也逐渐褪去,阳光清浅,蓝天澄澈,万事万物重新回到她身边。 江琮放开手臂,轻声道:“感觉如何?” 泠琅听见自己回答:“还好。” “你背后有伤,要先处理吗?” “不用。” “她醒来了,在等你,去吧。” 泠琅目光落在地上,刚刚那个被她砍中左肩的人是寂生。 僧人捂着伤口,只对她微微颔首。 她迈步离开。 紫色的土地,如今经过了血的侵染,更加深浓厚重。石像倒塌,身躯委地,那些或高大或干瘦的躯体,再也没有重新站起的力量。 泠琅途径这一切,心头有种难以形容的空茫,她摸到自己袖子中有硬物,抽出一看,是一柄黯淡的九节鞭。 在此前寻找康惹的路上,她把它拼凑出来了。 而它的主人坐在石台之上,身边是匍匐了一地的尸首,女孩一动不动,听到脚步声,才缓缓回首。 泠琅停在五步之外,她声音很轻:“阿落。” 对方看着她,没有说话。 泠琅走上前,将九节鞭递到女孩手里,她垂着头说:“这是你的东西……你原本姓陈,从祁州来,你该叫阿绸。” “我见过你的两个姐姐,她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这里的一切已经了结,我带你回去找她们,你可以回到自己的家,继续本该有的生活,她们都很想念你——” “我知道。” “……你知道?” 陈阿绸轻轻地笑了:“我知道这些,与其说这个,不如先回答我,你怎么在哭呢?泠琅,这不像你。” 泠琅愣愣地看着她。 陈阿绸轻声:“他们为了进行仪式,给我喂了一种药,用藤蔓和泥土烧制,我昏睡了很久,刚刚醒来时,反而回忆起了一切。” “常罗山是我的叔父,那年,他带着我游历途径鹰栖山,偶遇山洪,便被困在此处。他半年多便去世了,而我也因为药物失忆,再也没能离开。” 泠琅说不出话,她迟钝道:“那,你,刚刚……” 陈阿绸握住了泠琅的手,她的面庞依旧消瘦苍白,但眼神已经和过去全然不同,坚定而温柔,像她的两个姐姐一样。 “你是因为这个在流泪吗?”她说,“何必自责?我不会因此难过,你更没有半点错。” “可以愤怒,可以报复,可以让他们死,但永远无需为此惭愧绝望,”陈阿绸说,“人不会因为自己曾被偷窃而羞耻,那我便不必因此羞耻,陈家的女儿,本该如此。” 第114章 别离时 夜幕降临在这片山地。 残破的夕阳的尽头, 走来一群人。 她们大多衣不蔽体,瘦削干瘪,皮肤或苍白或蜡黄, 蓬松凌乱的发丝在晚风中轻轻飘拂。 为首的女人脸上有一道刀疤, 它一端在右眼,另一端在左脸,中间横越了鼻梁, 像一道裂谷劈开山脉。 她是持着火炬的唯一一人。 泠琅知道,常年呆在地底的人是不能轻易见光的,再和煦的光亮都会把她们的双眼刺伤,这也是她此前叮嘱天黑再出来的原因之一。 然而, 在天幕彻底暗沉之前,地下的囚徒还是站在了这里,甚至不畏惧用火光来指引方向。 她们面容平静, 没有激愤或哀恸, 在倒伏了满地的尸体中间, 沉默地矗立, 像一尊尊苦难的神像。 火焰开始蔓延的时候, 所有人都没有动,火舌静静舔舐那些僵硬的手指和双眼。翠绿藤蔓蜷曲着化为灰烬,紫泥土呈现出焦黑,而那些可怖的石像早在火焰燃起前, 就被斩成碎片。 陈阿绸在它们身上做了些练习, 用那柄暗淡的九节鞭,她已经有相当长的时日没有触碰它。 但在它被再次挥舞的时候, 泠琅还是看到了银蛇游动般的曼妙凛冽。 一个二十年不曾摸刀的屠户, 在面对一头牛的时候, 依然可以轻易辨别它的筋肉脉络。 一个十五年不曾站立在山岗中的首领,再次嗅闻到血与火的味道,依然可以带领她的子民走出牢笼。 刀疤女人说,她是阿部的姐姐。 即使在远离尘嚣的深广山脉中,也会上演一些争权夺利的戏码。阿部无意发现村庄外的土地和藤蔓有神奇的效用,它们可以短时间能提升体能,借助于此,他可以轻松捕到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猎物。 他的长姐——当时泽布唯一的首领发现了这个秘密,阿部被迫献出方法,然而,她在服用药丸后,却昏睡了一个下午。 于是,一场不算高明的阴谋便展开,从泽布的女人能持着弓箭作战,到只能囿于阴暗石室,这场剥夺的过程只花了不到十天。 流了很多血,死了一些人,从那时到现在,已经有十五年。 泠琅相信,即使他们不曾偶然来到这里,她们也有再次站到旷野中的时刻。手臂可以枯瘦,可以遍布伤痕,但只要还有一只能执起火炬,便不会晚。 除了少数孩童,泽布已经没有男性了,但刀疤女人看上去并不担心,火光映亮了她消瘦静默的脸庞,她表达了谢意,说她们会重建家园。 “大山会永远注视着你们,远方的朋友,卡尔扎布的每一条溪流,每一棵树都会指引你们前进。” 鹰栖山在她们的语言里,叫卡尔扎布,意为太阳起落之地。 属于泽布的新的太阳又升起来了。 火焰燃烧了一整夜,天再亮的时候,深紫与翠绿都无影无踪,一片黝黑的焦土将它们取而代之。刀疤首领说,她们会在那上面种植作物,蓄养牲畜,用混合了族人血肉的土地继续繁衍生息。 晨风轻拂的山谷中,他们对彼此作别。翻越山丘,一行人站在高岗上,泠琅听见身后传来歌声。 歌声不明亮也不高昂,它沙哑而厚重,像极了沉默的山脉,被风送着才能传这么远。 首领送给泠琅一张地图,上面用简单明了的符号标注,依照这个路线,他们回到陈县需要三天。 泠琅的手被包裹得像个球,她用这个滑稽的球勉力翻看纸张,生怕走错了路。 寂生说:“施主何必辛苦?不如拿给我来看。” 泠琅说:“拿给你,我怕被带到阴沟里去……大师,你还记得此前的约定罢?” “什么约定?” “我们假装你未曾被发现,你把会主给的真正任务透露出来。” “什么任务?” 泠琅放下地图:“你想装傻?正好阿绸要练练鞭,阿绸——” 寂生立即说:“施主何必急躁,分别之时,小僧届时必定如实以告。” 泠琅看着他笑眯眯的面容:“你最好是!” 江琮温声道:“大师修的是受苦受难禅,不受上几句就不肯痛快。” 寂生坦然:“小僧修憎欢恶喜禅,见不得谁在眼前日日情深意切。” 陈阿绸好奇道:“真有这两种禅?” 泠琅说:“当然是假的!” 陈阿绸抿着唇笑:“听你们说话好有意思。” 她一路上都牵着泠琅的手,即使自己力气也不算大,但依然尽力给予受伤的少女一些帮助。 泠琅觉得不好意思,但对方执意要这样,就像是昨晚,那双眼睛认真执拗地看着她:“泠琅,我该怎么回报你?” “我们素昧平生,你却愿意做这么多,如果没有你,我的命运不知会如何……我该如何回报这份恩情?” 泠琅摇摇头:“不必说什么回报的,阿绸,你反而教会了我很多。” 她低声:“是我该感谢你。” 四个人在大山中跋涉,没有来时的艰难险阻,直到最后一个夜晚,天上才下了点细雨。 偌大的洞窟内,泠琅在看雨,江琮在闭目休憩,寂生在给陈阿绸喂招。 在旁人面前,他倒是很内敛沉静的模样,那些无聊的废话少了很多,站如静松,坐如卧弓。上挑,横扫,银白色的长棍划出风声,在静谧洞穴中清晰可闻。 陈阿绸在勉力应对,她记忆恢复了很多,但身手毕竟差了,即使对方只用了三成功力,她坚持了二十招后,已经气喘吁吁, 曼舞的银蛇呈现出颓势,终于无力再缠绕,锵然一声委顿于地。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38节 陈阿绸擦了擦汗,真诚夸赞道:“大师好棍法。” 寂生念了声佛,他收棍于袖,忽然说:“小僧去过祁州。” 陈阿绸微愣:“我离开家乡太久,几乎快忘了那里是何模样。” 寂生微笑道:“祁州城内是何模样,我也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城外三十里有一片湖,天气晴好的时候,湖面会有七彩的波光,若有云朵低垂,那云也会映照成彩色。” 陈阿绸思索片刻,随即也笑道:“您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那是七色湖,湖边还有个村子叫彩云村,不过——” 她迟疑道:“我有印象,那彩云村之前出了些事,一夜之间空无一人,从此成为荒村,再没人去那里。” 寂生敛眉垂目,他静静注视着地上跳动的火光,没有说话。 陈阿绸身体乏累,很快便抱着鞭子陷入沉睡,也不管对方有无回应。 夜雨未停,叶片和枝条在细雨中摩擦。 洞口边的泠琅望着夜色中摇曳的树影,听到洞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扭头一看,是寂生掏出纸张,又开始书写他的日志,他写得虔诚专注,一笔一划,像在镌刻什么神圣经文。 “大师,阿香是什么样的人?”她忽然问。 寂生头也不抬:“是一个很好的人。” 泠琅笑了声,她觉得这个回应很妙,说了跟没说一样。 她悠然道:“我以为你不会吝啬溢美之词,说她聪明智慧,武艺高强,貌美可亲……” 寂生从容道:“这些都不足以形容。” 泠琅点点头:“这句才对味。” 寂生闷头书写,笔起笔落,已经写了大半张纸,他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很多苦要诉。 泠琅早就发现,这个人满嘴胡扯,唯有在说起阿香的时候十分坦然,她忍不住又问:“让我来猜猜,她和你一样是个杀手?” “是,也不是。” “曾经是?” “曾经算是。” “她现在不像你一样,需要奔波卖命了?” “是的。” “她知道你的身份吗?” “当然知道。” “她知道她是你妻子吗?” “你什么意思!” 泠琅嬉笑道:“我就是问问。” 寂生冷笑着把纸笔揣进怀里:“我们感情好得很,不像您二位,虚与委蛇,假戏真做——” 泠琅托腮望着他:“大师,您知道得真多。” 这话意味很深,寂生不会不懂,他走到少女对面开始闭目打坐。 泠琅轻声问他:“陪阿绸练招,是因为祁州也是阿香的故乡吗?” “……” “我见过很多杀手,他们无一例外的无趣麻木,像只知晓听从号令的机器,武功再高,也不过是厉害点的机器……你和他们很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你会做多余的事。” “什么是多余的事?” “杀手不会做的事,就是多余的事。” “比如?” “比如我问你这些无关紧要的话,你却在回答。” 寂生笑了一声,他望着雨帘,在幽深的山夜里沉默。 泠琅轻声:“我真好奇阿香。” 寂生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而且我要说,你想得很对。” 他平静道:“想到了她,所以赠出外袍,也因为她,愿意给祁州来的人练习鞭法。我和其他杀手并没有什么差别,只是有个人在等,所以愿意做出多余的事情。” 泠琅知道,这句话还有一个意思,他和其他杀手无异,只是有人在不断影响他,让他不太一样。 佛门不过表象,阿香才是皈依,是准则,是一个杀手和同类的区别。 这很有意思,如果泠琅是在别的时候别的地方,遇见这样的人,她一定愿意花时间和他交流,喝上一壶酒,听一听他的故事。 他们其实算投契,相处也轻松,只是可惜。 泠琅懒懒地问:“您左肩的伤口还好罢?” 寂生说:“呵呵,我还以为施主不会过问呢。” “怎么会?我内心一直煎熬内疚,都吃不下饭。” “说得好像晚上吃得最多的不是你……罢了,伤口很好,无需挂怀,反正当时我也预料到了。” “……预料到了?” “明净峰上,你杀层云寺那些人的时候不也是这样?红着眼睛,跟个猛鬼似的,手撕活人残忍至极,比杀手还杀手,谁也拦不住。” “哈哈……让大师见笑……” 泠琅干笑两声,左手一凉,是有人轻轻覆住,她侧头,只见江琮不知何时醒了,正默默看着她。 寂生凉凉道:“江舵主睡得可好?” 江琮颔首:“尚好。” 寂生微笑:“天明之后,便是分别之时,出了这座山,我们便谁也不认识谁了。” 江琮柔声:“如此,有些话便可交代了罢?” 寂生沉默片刻:“青云会有四堂十二舵,十二分舵遍布四海,负责所辖地区。而四堂分东西南北,没有手下可差遣,也没有地域需坐镇,这四个人只是听命于主上的杀人利刃而已。” 江琮静静地说:“你是北堂。” “不错,你怎么知道?” “猜的。” “猜的真好,你自己猜,我不说了。” 泠琅插嘴:“大师干嘛跟他计较?别理他,我不猜,你同我说。” 寂生哼了两声:“春秋谈只是幌子。” 他目光落在泠琅脸上,一动不动:“主上一开始,就只让我跟着云水刀。” 他此前被江琮逼问出来的说辞,果然真假参半。 泠琅品味着这句话,她知道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会主很喜欢玩文字游戏:“原话就是云水刀?” “是的。” “什么时候发布的这一任务?” “三月末。” 三月末,正是江琮转醒的时候,那时泠琅已经入侯府三个月。 “所以说,后来在明净峰,你参与其中只是为了方便盯梢?” “没错。” “那为何堂而皇之地在人群中现身?就不怕被我发现?呵呵,实不相瞒,我早就注意到你了。” “当时我也很意外,虽然我并不擅长潜伏,但施主在人群中一直看着我,让我险些以为自己早已暴露。” 泠琅笑道:“那倒不是因为这个,我一直看你,只是因为你长得较为出众。” 寂生赧然:“施主谬赞——江舵主这般盯着小僧是为何?生来俊俏并不是小僧的错。” 江琮淡淡道:“后来你直接现身,甚至动用其他杀手是为什么?” “杀手不是我安排的,主上只是让我配合,包括那些话,也是他让我说的。” “那句李如海痛恨青云会,是他让你说的?” “不是。” 寂生唇边笑意隐去:“这是我自己想说的,毕竟人不是生下来就是杀手,杀手在成为杀手之前,不过也是个心怀江湖梦的普通人罢了。” 他轻声:“天下谁不景仰刀者呢?” 江琮和他对视:“但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刀者的心思。” “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是青云会四堂之一。” 寂生又成了初见那个深不可测的僧者,他目光忽地幽而远,语气平淡地像在讲述天气相关。 “这件事全天下只有我知道,或者说,只有我和主上知道。前一任北堂,是刀尊李虚极的弟子,我说的不是名满天下的刀者,是另一人——” “一个女人。” “我接手了北堂,接触了她留下来的一些信息,她叫李若秋,不用雁翎刀,只用匕首,不做侠客,却做了刺客。” “我无意中见过她的画像,看你们的表情,应该知道我想说什么,她和李女侠,真的非常、非常相像。” 第115章 饮归客(上) 泠琅想过许多次, 关于她的母亲,这个理应和她有世上最紧密联结,却素未谋面的女人。 儿时, 李如海对此讳莫如深, 被问得再多也是沉默。他偶尔饮酒,醉后的眼神让泠琅记了很久,她便知道, 自己是无法从父亲身上得知什么东西的。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39节 后来在明净峰,从顾长绮的口中,她得以窥见一点碎片,这个名字终于不再是神秘莫测的符号, 它显现出轮廓,穿越无法逾越的时空距离,温柔地触碰到她的手。 泠琅那天晚上就做了梦, 梦见自己趴在母亲膝头, 观察她裙角细密美丽的花纹, 院子里的风和云都很轻。 梦醒后女孩沉默了很久, 她明了自己缺少了什么, 这些年走过很多路,杀了很多人,但她始终在渴望一些注定无法复得的东西。 是的,冥冥之中她已有预料, 这个和美好无限贴近的词, 早在世上不复存在了。 江琮的手忽然一下子握得很紧,寂生也停止了诉说, 只有夜雨滴落, 仿佛无穷尽。 泠琅轻声问:“原来的北堂已经离世了?” 寂生念了声佛:“依小僧之见, 是的。” 泠琅没露出什么哀恸或是不可置信的神色,她偏过脸,望着雨帘出神。 寂生低低道:“那是很久以前,我刚被选上这个位置,一日我收到消息,是主上要我到某处领命。” 那是个秋日,寂生按照时间到了,对方却不在,只有一间空旷屋室,屋中间放着张桌子,桌子上堆了些纸张。他知道会主酷爱这种惑人眼球的手段,总之,他并不轻举妄动,只跪在在那里等,什么也没看,什么也没想。” 但某些事,不是寂生不想知道就能不知道,忽然有风吹来,一张纸就那么轻飘飘地飞来,落在面前。 年轻的杀手第一时间闭上了眼,并且保持着这个姿势——大概过了一刻钟,终于有人从他身边经过,带着很浓厚的血腥味。 “睁眼。” 沙哑粗粝的声调,不知是伪装还是天生,它淡淡传来,却有十足威严。 寂生于是一睁眼,但映入眼帘的,是那张摊在地上的纸,上面的图形线条,一览无余。 能担任北堂的杀手必该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只用一眼,他便再也不会忘记那张脸。更何况,男人立在他身前,又说了一点话。 “图上的人,是上一任堂主画像。” “她和你一样,也是个不太纯粹的杀手,有牵绊,也有顾虑。不过,我喜欢用不纯粹的人,这就是你在这里的原因。” “但是牵绊太过,便成了愚蠢,她结局很不好,我希望你不要步她的后尘。” 这些话几乎在明示着什么,至少按照青云会主人的行事风格,绝没有让能用之人活着离开他手下的道理。 泠琅安静地听,手依然被江琮扣着,温温凉凉地紧贴,好像这样能传递一些力量。 她问:“你说,她用匕首?” “是的,前任北堂杀过很多棘手目标,这些事迹都被装订记录,稍微打听,便能得知那些人当年的死状、创口。” “你如何知道她的名字?” “那张画像上便有。” “……还有别的什么信息吗?” 寂生略微摇头:“这就是全部。” 泠琅复又沉默,她往后靠了一点,倚在江琮肩上,怔怔地说:“匕首很好。” “刺客也很好,这若是她自己选的路,又有什么不好呢?”她对江琮说,“不必担心我,我如今能知道这些,就已经很高兴了。” 火光逐渐熄灭,她沉入睡眠,梦中空无一物。 再醒来的时候,雨还有一点,日光清透洒落,鸟鸣阵阵。 不出半日就能走出鹰栖山,寂生说,不若就在此处分别,江琮一行人先行离开,他呆上片刻再走,以掩人耳目。 泠琅没什么异议,青云会的眼线遍布各地,即使在偏远的陈县也要小心防范。 等雨停歇的间隙,她想去弄点干净的水,江琮却接过水囊,自己纵掠而出,往山谷中的溪流去了。 阿绸尚在深处沉睡,洞口处,泠琅和寂生相对坐着。 晚些出了这座山,便谁也不认识谁。 他们兵刃相向过,也同生共死,互相诋毁嘲讽,也在夜雨中聊一些心事。但天已明,分别仍旧是分别,这种萍水相逢的际遇,泠琅很喜欢,也很习惯。 寂生忽然说:“我见过刀者。” 泠琅看着他。 僧人垂眉敛目,他眉眼生得很深刻,在此刻显得十分沉静。 他说:“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在东海,我没有进入青云会,甚至还没杀过人,只是个会两招棍法的少年。” “你应该知道我想说什么,刀者曾一夜之间火烧东海十二寨,荡平为恶一方的水匪,而那一夜,我就在寨中,在关押俘虏的木笼里。” 寂生的表情陷入怀念,他唇边浮现了一点笑:“如果换做任何人,他同样永远忘不了那一夜的刀者——淡青色的刀锋,怜悯、慈悲,可以斩杀,可以捍卫。” “我很难忘记他的刀,更难忘记这份恩情。杀手在成为杀手之前,不过是个普通人,他甚至会想着报恩,会默默追随心中旗帜般的角色,即使注定云泥之别。” “明净峰上,我先看到你,再看到刀,最后才看到入海刀法。我想,云水刀可以在任何人手中,但入海刀法不会。” 泠琅听出名堂:“所以你说我是刀者的女儿,其实是在诈我?” 寂生微笑:“正是如此。” 泠琅赞叹:“真是好诈。” 寂生依然在笑:“离开鹰栖山,我会去复命,接下来有什么任务,谁也说不准。” 他定定地注视眼前的少女:“你很信任那个人吗?” 泠琅略怔:“那个人?” 寂生平静道:“如果我是你,会立即离开他,离开京城,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即使这是徒劳无功,也好过危机四伏的现在。” 泠琅笑了一下:“特意挑在他不在的时候说,这是对我的忠告吗?” “是。” “因为我是刀者的后代?” “是。” “怪不得,其实昨晚,你根本没有必要说那些。大师,你好像总是在做多余的事呢。” 寂生垂目微笑:“的确。” 泠琅起身望着树林,她只是轻声:“多谢。” 步声由远及近,一道身影翩跹着落地,而身后,陈阿绸也揉着惺忪睡眼起身。 真正的分别之际到来,反而没什么话要说,泠琅冲寂生抱了抱拳:“珍重。” 僧人淡笑着施礼:“珍重。” 无需说再会,心照不宣的默契。 三人行走在沾满露水的林木中,不过短短三十步,就已经看不见那个青灰色的影子。 过了午时,前方终于有炊烟袅袅,立在树梢眺望,可以看见山脚稀稀拉拉的屋舍。 立在陈县不宽不窄的街上时,泠琅终于有了恍如隔世之感,她对着酒肆旗幡喃喃:“我感觉自己不认识字了。” 江琮温声:“如此,今日的菜便由我来点。” “那可不成。” 酒足饭饱,陈阿绸在客栈中休息,他们去找寄养在别处的马,马儿们看到二人,皆喷着响鼻,摇头晃脑,十分激动难耐。 泠琅叹息着抱住马头:“葱儿,我的葱儿,多日不见,你怎得肥胖了一圈?我喜欢瘦而有力的,你得好好努力。” 江琮凉声道:“知晓了。” “我同葱儿说话,你知晓什么?” “我替它回答。” 二人牵着马转了几圈,买了点路上用的东西,途径集市,一名黝黑的少年正守着酒摊,见他们来,面上十分惊奇。 是之前为他们领路的阿泰。 “洪水,吓人!你们出来,很好。” 沽酒翁闻声而出,看到眼前人也十分欢喜,一定要送一葫芦新酿的酒。泠琅装模作样地客气了两下,就敬谢不敏了。 回到客栈,泠琅宣布:“我要送阿绸去明净峰,比起祁州,杭州反倒近一些。” 江琮把购得的事物一一收捡好:“便如夫人所言。” 泠琅又说:“等到了地方,我要和老朋友们叙叙话,至少会歇一晚。” 江琮给杯盏内注入温茶:“一切全凭夫人心意。” 泠琅咳嗽一声:“我此前说,沉鹤一直想上京看看,如果正好合适,那我们便一道回去。” 江琮淡笑着把杯子递到泠琅唇边:“夫人想这么办,就这么办。” 泠琅就着他的手,喝了大半盏,感叹道:“今日竟比较不出哪个葱儿更乖一些。” 江琮抬起手指,在她唇边轻轻擦拭:“若要比较呢?” 泠琅并不觉得自己唇上有东西,但这个人每次喂完水,都会来这么一遭,好像已成惯例,不做不行。 她抓住他的手:“那个肥一点的葱儿更乖,他今天帮忙驭了很多东西。” 青年低笑着靠近,气息洒在她脸庞:“另一个也很能驭东西。” 直到翌日天明,二人才从房中走出。 那厢,陈阿绸站在后院,已经把九节鞭耍了半个时辰了。泠琅站在二楼观看,女孩的身体依然消瘦,长时间的艰苦生活终究带来了痕迹。 但无论是抽鞭时绷直的手臂,还是回旋时平直的肩,都充满了勃勃生机,她站在那里,像骤雨后依然挺立的新竹。 花了不到三天时间,他们便在明净峰山脚下勒马。 彼时已初见暮色,到达山门时,定已经天黑了,三人不过多停留,只扬鞭纵马,于山道之上疾驰。 路过茶摊时,泠琅有意往那边瞥,却没见到那支棱着露出的半面旗。也不知是未开张,还是其他原因。 上次还是盛夏光景,如今再来,已经满山秋意。夕日渐浓烈,踏着一地橙红金灿,泠琅远远地便望见了那道古朴山门。 以及山门下,正抱着剑百无聊赖的少年。 第116章 饮归客(下)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40节 泠琅觉得很巧, 因为从陈县到这里只用三天,她根本没往明净峰递消息。且苏沉鹤向来懒散,平时除了练剑便是睡觉, 绝不会有饭后出来溜达的兴致。 他倚靠着山门石柱, 目光不知落在何处,眼皮一如既往地半垂。分明是昳丽精致的面容,偏生带上些漫不经心。 泠琅扬鞭, 马长鸣着从林中奔出,朝山门而去。 苏沉鹤怔然抬头,只见漫天红霞中,少女眼中含着明丽笑意, 踏着一地碎金疾驰而来。墨发飞扬,青袂飘拂,夕阳勾勒出光影, 明亮到灼目。 青骓长嘶一声停住, 少年轻轻啊了一声, 他眯起眼道:“我是不是在做梦?” 泠琅坐在马背上微抬下巴:“嗯?” 苏沉鹤仰着脸:“我刚刚正在想我的老朋友, 结果她下一瞬就出现在面前, 这种离奇古怪的事,是不是梦里才有?” 泠琅说:“见到老朋友只能称离奇古怪?这话倒叫我有点伤心。” 苏沉鹤抱着剑笑起来,他笑完了又叹息:“总是这样。” “哪样?” “总是这样突然,不过也好, 毕竟没有什么能带来这种惊喜了。” 细碎马蹄由远而近, 是落在后面的人策马赶来。 苏沉鹤往远处看了眼,在青年勒马前, 轻声道:“再见到你真高兴, 阿琅。” 江琮含笑抱拳:“苏公子。”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这句话, 苏沉鹤坦然回礼:“江公子,久违了,各位行色匆匆,不知来此为何?” 泠琅叹道:“此事说来话长……那个使九节鞭的陈女侠,还留在山上学剑吗?” “还在,”苏沉鹤颔首:“我同阿罗双双约定在此一同出发,去侧峰观秋萤……你也看到了,她们现在还没到。” 话音刚落,石梯上传来步声,伴随阵阵嬉笑,两个穿着蓝裙的少女风一样飘了下来。 见着山门围着的几人,她们先是一愣,顾凌双率先尖叫道:“阿琅!” 她猛扑上来,把泠琅撞了个趔趄:“天哪,怎么都不提前说一声!我差点到别处去了,你手上包的什么?竟然受伤了?身上怎么有药气……” 女孩儿一口气说了一长串,泠琅一个字都没答,她只看着石梯上穿蓝裙的另外一人。 陈阿罗怔怔地立着,紧盯泠琅身后,目光似震惊,又似茫然。 陈阿绸跳下马,两步便走到了少女身前,她抿着唇,从怀中掏出九节鞭,右手一扬,银白鞭身于空中荡漾出水波般的弧线。 没有人出声,陈阿绸手腕一震,长鞭收于掌心,她执鞭齐胸,对着陈阿罗行了一礼,口中低声唤:“阿姐。” 晚风温柔,离散多年后,她们终于再次团聚了。 峰顶,待客的花厅内,顾凌双在抽泣。 她比当事人还动容,脸上全是水光,一会儿咒骂山村里的男人,一会儿感慨世间巧合缘分,说一句便喝一口酒,短短时间已经空了两壶。 泠琅知道顾凌双向来容易感伤,但她酒量好,多喝几壶也不是问题,大家难得再聚,便由她去。 席间,陈阿罗起身,端端正正地向泠琅敬了三杯。 三杯过后,少女眼圈泛红,沉声道:“今后李女侠若有需要,祁州铁鞭门必定全力相助。” 泠琅也痛快饮下半盏,她说:“举手之劳罢了,无论是谁遇上这种事,都会出手相助……江湖不就是如此?何必称谢。” 陈阿罗轻叹:“长姐出门游历,年节才会回去了,这消息还不知怎么递给她。” 顾凌双猛然站起,拍着胸脯道:“阿绸姑娘一同留在明净峰便好,如今祖母不在,山上还不是我说了算。” 她胡乱吩咐:“你,告诉他们,准备两间客房,要最最最好的!” 被指着的苏沉鹤无奈起身,出门找人去了,顾凌双肿着眼红着脸,又吆喝道:“喝,再喝!” 泠琅也被调动了情绪,她抬手摸杯子,刚触上去,便被另一只手覆住。 江琮看着她,阻拦的力度并不大,只用眼神默默问询:“确定?” 泠琅立即端起,豪气干云地一口全闷,饮毕展示杯底,顾凌双抚掌道:“好,好……江公子,你不来点么?” 泠琅又倒上一杯:“他体质虚乏,喝酒会难受。” 顾凌双迟钝地转了圈眼珠:“哦,说起这个,阿琅,我从未想过,你竟这么早成婚。” “也没想过,会找这样的……你从前不是说,喜欢高大威猛的男儿么?要日行千里,做饭劈柴,样样做得那种,江公子看上去,同你形容的不太像啊……这就是一见钟情吗?” 这话直白得可称冒犯,但女孩儿明显酒意上头,已经收不住了。 她拍桌站起——好像不发出点巨大声响就站不起来似的:“哼哼,江公子,这话我一定要说,只说一次:不管你是何等身份,有多厉害,如果叫我听到你对阿琅有半点不好,那明净峰可不会轻易饶了你!” 江琮始终含着点笑,他从容为泠琅添了盏温茶:“在下怎会对她不好?若真有那日,顾少主届时带人来,要杀要剐,绝不二话。” 顾凌双满意点头,又告诫说:“不要以为阿琅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她有的是朋友,都个顶个的厉害!喜欢她的人,也多了去了,能从东海排到昆仑山,你是很幸运——” 江琮微笑道:“对于此,在下一直感激涕零、谨小慎微。” 泠琅说:“双双,你喝醉了……哪有东海到昆仑山那么夸张?” 顾凌双当然要说:“我没醉!” 泠琅嬉笑着又饮一口:“顶多、顶多排到泰山。” “是,是!”顾凌双来了劲,眉飞色舞道:“江公子,我同你说,前年在茉莉镇,我们碰上过宫商客,宫商客晓得不?” 江琮唔了一声:“肖之昂?” “就是他,天下第一琴师,琴音绝妙,琴弦杀人也绝妙,生得更是俊雅倜傥,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呐。” “此人的确素有盛名。” “嘻嘻,再有名,还不是遭了暗算,阿琅出手相助,救他于水火……结果他非要以身相许,日日上门来弹琴,琴声那叫一个缠绵悱恻,足足缠有半个月。” 江琮柔声道:“竟有此事?从前倒没听说。” 泠琅也说:“竟有此事?我都忘光了。” 顾凌双大着舌头反驳:“上次比剑大会,你还同我问起他,怎么这会儿就忘了? 她话锋一转:“江公子,你听了此事作何感想?” 江琮含笑道:“他自不量力。” “还有,还有,”顾凌双接着摇头晃脑,“一苇刀陈崤,最近颇有声名的少年刀客,江湖人都说有当年刀者遗风——” 泠琅忿然道:“就他也配?在我手里走不出三十招。” 顾凌双兴奋道:“是!第一次三十招落败,第二次找上门,撑了三十五招。第三次四十二招、五十招……他日日来寻,放话要战胜你,结果……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泠琅说:“这个我也忘了。” 顾凌双抚掌笑道:“无事,我帮你想起来了,他说‘阿琅,我想赢你,最后却输了我自己’,哈哈哈——” 江琮饮了口茶,桃花眼微微眯着,好像也听到了什么笑话般。 顾凌双说:“江公子,你有何评价?” 江琮温声:“在下感同身受。” 顾凌双哈哈大笑:“还有,还有,我又想起几个——” 她颠三倒四说了一大堆,最后连苏沉鹤都被拉了出来:“沉鹤他,也时常帮忙驱赶这些桃花,我亲眼见过有人找他问询阿琅相关,他直接抽剑,问对方凭何知道……” 女孩下了最后的判断:“我那时以为,他肯定也中意……” 这次,江琮没有被问询“有何想法”,因为被谈论的当事人正踏进门框,将将听到了最后一句。 泠琅虽然喝了一点,但心中不是没有理智,她马上往椅背上一歪,假装人事不省。 江琮倒十分客气地招呼:“苏公子去得有些久,这酒都不温了。” 苏沉鹤从容落座,执杯稍饮,道:“酒液微凉,滋味反倒更好,迟一些也无妨。” 江琮温和道:“凉酒伤身,多饮终究不妙。” 苏沉鹤轻笑:“在下年纪轻,还能受得。” 二人视线在空中相触,接着若无其事地移开,泠琅继续装晕,陈家姐妹挨在一起小声说话。 顾凌双兴致依然高昂:“我们再喝一轮,再喝一轮……阿琅,别装睡了,你眼皮子还在动呢,莫以为这样就会被放过。” 结果一轮变两轮,又变三轮,散场的时候,夜已经相当深沉。 泠琅犹如踏在云层中,走得飘忽不定,东倒西歪。江琮揽着她的腰,穿过长而静的山道,终于来到所谓“最大最好的客房”。 正是他们上次来的时候住的那间。 一两个月前,同一间屋室里,他们以夫妻相称,互相针对揣测,步步试探,而如今,已经悄然有了许多不同。 领路的弟子很快便去了,泠琅仰倒在榻间喘气,她脑子一阵阵地发晕,但心情快乐极了。上次这样痛快地饮酒畅谈,好像还是上次。 她腿上一轻,有人帮她褪去了鞋袜,小腿裸在空气中,有一点凉。 很快,双足浸在温热的水中,泠琅始终半躺在被子上,连支起脖子的力气都没有,她舒服得只想哼哼唧唧。 “哼哼什么?”江琮垂着眼睫看她。 泠琅说:“真开心,不知下次再见面是什么时候。” “等一切结束,自然可以时常见面。” “一切结束……这句话太远啦,就像天边的太阳似的,天天瞅着,但好像一直走不近。” “怎得忽然丧气起来了?” “嗯……我喝酒了,就丧气一个晚上,不行么?” “……当然可以。” 青年低低回应,他注视着少女酡红的双颊,眼中含了无穷情绪,却什么也没说。 半晌,他才道:“会结束的。” “我父亲过去说,世上多的是一刀下去解决不了的事。现在我终于晓得,这种滋味是多么烦躁。” 江琮重复了一遍:“会结束的。” 泠琅嘟囔了几句,声音闷在被褥间,听不分明。 江琮耐心倾身:“什么?”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41节 结果对方勾住他脖子,在他脸侧响亮地亲了一口:“葱儿。” 江琮无奈轻笑:“嗯。” 泠琅又亲一口:“葱儿。” “嗯。” “葱儿什么时候给我骑呀?” “……不是现在。” “葱儿,葱儿,哈哈,这个名儿好有意思。” “是很有意思。” “夫君,你今天好乖,我好喜欢你。” “……嗯。” “唉,这样下去,等你走了我该怎么办呢。” 这句话的回应片刻后才迟迟响起。 “应该是我问你。” 第117章 报桃李 明净峰用来待客的酒是藏了七年的春风醉, 此酒顺滑甘洌,极其清淡,并不容易喝醉。昨夜双双几乎一个人解决了两坛, 也能自己走回去, 师兄杜凌绝闻讯前来接她,也被十分不满地甩开。 泠琅喝酒,沾半口就发晕, 沾一坛也是同样的晕法,大多数时候她会索性喝个尽兴,譬如昨夜。 翌日酒醒,她直挺挺地卧在被子里, 开始回忆昨夜种种。 江琮站在窗边,很好心地提醒道:“宫商客肖之昂。” 泠琅把脸藏进帘帐阴影,假装没有听到。 江琮温声道:“一苇刀陈崤。” 泠琅打了个半真半假的呵欠。 “江东药谷陆鸢。” 泠琅僵在榻上, 双双心直口快, 她只有认栽。但江琮大早上报菜名似的把这些人名报一遍, 还是让她心中有十分诡异的心虚感觉。 江琮继续说:“岭北杜十二, 东海白浪客, 蔺城孤绝剑。” 泠琅翻身坐起,无言地看着他。 对方莞尔一笑:“夫人对这名单有何感想?” 泠琅说:“我的感想是:都是各地的青年才俊。” 江琮悠然道:“的确,如此看来,夫人见识颇多。” “这里面好些人都只是见过一面, 聊得投机罢了, 双双酒后胡言,你怎么也当真?” “当不当真有何影响?只会激励我时时自省罢了。” “我觉得你笑得很怪。” “怎么会。” 泠琅无法, 她总觉得此事还有后续, 但当下对方只清清润润地笑, 好似真的没放在心上。 放在心上又如何! 片刻后,少女独自走在山道上,心中忿忿,她刀耍得漂亮人也漂亮,招人喜欢是人之常情。江琮,江琮他的确该庆幸自己幸运。 走了半刻钟,便是一桩古朴雅致小院,泠琅抬手敲门,很快便有人来应。 顾凌双站在门后,头发蓬乱,眼下还有乌青,她迟钝道:“阿琅?昨夜睡那般迟,怎么现在就起来了。” 泠琅步入屋中,开门见山:“我们午后便回去。” 顾凌双瞪着眼看了她半晌,只憋出一句:“我就知道。” 泠琅柔声道:“下次再见,我们双双是不是已经是新的顾掌门了?” 顾凌双羞赧道:“或许吧?祖母说她要游历两年,若在此期间我能把宗内一切处理得好,那等她回来,就进行继位仪式。” 泠琅赞叹道:“那我便等着好消息。” 二人又说了一刻钟,临别前,顾凌双忽然道:“我昨夜把你过去的情史都倒了个干净,江公子他,没说什么吧?” 泠琅敲了她一记:“那算什么情史?也罢,他不敢说什么。” 顾凌双笑嘻嘻地说:“真的?我最后说漏了嘴,把沉鹤也供出来了,当时我瞧着江公子似是无动于衷,果然是个贴心大度的。” 泠琅的笑僵在脸上,片刻后才道:“双双,你可真是我的好……算了。” 她无奈转身出门,再次走上石梯,此时尚早,林中漂浮着淡淡的雾气,静谧得好似天地间只有她一人。 还有一人。 雕刻着松柏仙鹤的石台之上,有人在舞剑。 剑气凛冽,轻灵迅疾,剑身反射着稀薄天光,一闪一闪。持剑的人衣袂翩跹,一招一式,落拓而随意,如鹤立水畔,振翅晒羽皆是风流。 泠琅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直到对方发现她,才迈步走上前。 少年立在云雾翻涌的高台上,垂首望向缓步行来的少女,额发轻轻垂落,双眼在晨雾中仿佛有同样的湿润。 泠琅仰着脸大声说:“我们午后就走啦。” 苏沉鹤毫不意外地笑笑:“这么急。” 泠琅点点头:“我记得,你一直想去西京参拜剑冢?” 苏沉鹤微顿:“阿琅还记得这个。” 泠琅痛快道:“要不要一道上京?我之前打听过,剑冢其实有办法进入,我可以帮你。” 苏沉鹤静默数刻,终究摇了摇头。 他低声道:“明澈剑还有一招没学完,等这边结束,我再去西京寻你。” 泠琅心中微叹,她不知道这个拒绝是因为剑招,还是因为昨夜风波,她不好强求,只说:“那你可要快点。” 她轻轻一笑:“或许很快,我便不在那里了。” 说着,她微微颔首,足尖一点斜掠而去,身影消失在茫茫云雾中。 少年提着剑,仍立在原地怔忡,他反复思索着最后一句话,直到天光破出云层,映亮地面。 另一边,泠琅步伐轻快地走在山道上,想着回去还能补一点觉。刚绕过一处石雕,她心中忽地一凛。 前方,有枯叶被踩碎的细微声响。 若是路人经过,那步声早就由远及近被她听到。这个声音明显是在某处藏匿,不慎发出的。 难道顾掌门不在山中,又有人贼心不死了? 泠琅假装一无所知,仍按照先前的步伐速度往前走,心中默数距离。靠近某棵巨木时,她提气一跃,从另一头闪身到树背后—— 果然,树后藏着一个惊慌失措的人影。 泠琅愣住了:“阿绸?” 女孩显然吓了一跳,她脸庞红扑扑的:“泠琅,我正在等你。” 泠琅松了口气,她疑惑道:“山路上凉,为何等在此处?去厢房寻我不就好了。” 阿绸摇摇头:“我正是特意在这里等,我有话想对你说。” 她轻声:“出鹰栖山那几日,我听到了你们的对话——不是故意听的,我睡眠一直很浅,当时又下雨,所以一下子就醒了。” 泠琅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她张了张嘴:“啊?” 同时,心中飞快地回忆盘算,阿绸在洞穴深处睡觉的时候,他们在洞口都谈论了些什么:寂生坦白了任务事实,透露了李若秋的身份,第二日还警告她不要相信江琮。 阿绸认真道:“我听到了一个人名,当时觉得很熟悉,过了一夜,才慢慢地想起来。” “泠琅,我和叔父一起游历之时,他总会和我闲谈一些江湖上的故事,谈得最多的就是年轻时候往来的朋友。虽然大多隐去了姓名,但我偶然一次看到他从前的手稿记录,竟发现了能对得上号的人。” “李若秋,就是这个名字。” 晨雾渐渐地散去,鲜有人行的后山树林中,有一高一矮两个女孩相对而立,语声悄然。 陈阿绸说,常罗山年轻时爱饮酒,因此结识了一个同样好饮的朋友,二人时常一起评判各类佳酿,甚至着手研讨酿酒密方。 那位朋友不仅能酿酒,还会铸兵器,尤其是小巧锋利的匕首。那日,朋友来寻常罗山,喝了半壶之后才开口,说他遇到一个难题。 有人要他打造一柄匕首,要求锋利无匹,吹毫可断,并且只能在夜间使用。 最后一项要求实在古怪,若你不想在白日里用,那就把它锁在柜子里就行了,为何要在武器本身上面做文章? 常罗山觉得好笑,他说这人定是故意刁难,拒绝便是。 朋友却饮着闷酒摇头,说拒绝不得,只能费心思想了。 那时已经酒过三巡,醉意,往往能激发些灵感,常罗山忽然问,白天和夜晚的区别是什么? 是光。 既然如此,那便打造一柄不能见光的匕首,它材质特殊,在日光下会融断,淬的毒也会消解,如此一来,不就成了只能在夜里用? 常罗山又感慨,究竟谁会用这样的武器?听起来,像那种急于为黑暗表忠心的人,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再也不会行走于日光之下。 朋友的脸上渐渐显现出痴迷,他低声说了句好,酒都没喝完便匆匆离去,这一别,就是两年。 两年过后,常罗山又遇上他,问起匕首是否制成。对方点头,又摇头,表情竟然是少见的凝重。 他说:“制成它,我只花了一个月,只是,我用了一种不该用的工艺。” “我发过誓,这个工艺以后再也不会用,只怪当时你的形容太过迷人——一柄只为黑暗效忠的匕首,我着了魔一样想把它制成,最后不惜用上不能用的方法。” “麻烦还未显现,但我已经开始担心,今天我可能很难再同你一起饮酒。” 如他所言,那是二人见的最后一面。 常罗山是个重情义的人,友人生死难卜,他也一直在暗中打听,打听那些在夜间死于非命的大人物,又倒推命案始作俑者何处出身。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42节 不是什么人都能用铸谷的武器,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命丧铸谷武器之下,他有心记录收集,也不管这样有没有用,他只求自己心安。 若友人因此而死,究其原因,也是他提供了思路。 那个薄薄的名册,在某个午后,被年幼懵懂的女孩翻开,她那时认的字还不多,一些潦草的笔迹也很难看懂,却牢牢记住了一个名字,李若秋。 或许因为,当时正是个漂亮的秋天罢。 陈阿绸急切地说:“那天清晨,我听到寂生大师和你的对话,于是决心此事只告诉你一人,今天才特意等在这里……常叔未娶妻也没有后代,他还有些手稿遗物,都保留在凤翔县某个私塾先生处。” “常叔已死,泠琅知道了这些消息,想做什么就尽管去做,无需有任何顾虑。我现在没有什么能够回报你,这些话,希望能有用处。” “泠琅,一切珍重小心。” 女孩儿离开后,泠琅站在密林中,站了足足一刻钟,直到身侧草尖上挂着的露水开始消弭,才举步往回走。 刚刚那一刻钟里,她想了很多很多,如今那些思绪都有了决断打算,只剩一句话如呓语一般,仍在脑海中低低呢喃。 “她好像在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从此为黑暗效忠,绝无二心。” 那个名字和秋天有关的女人,到底有怎样的人生? 第118章 陨如雨(上) 花了八日, 二人抵达西京。 距离丰永门三里处,青骓长嘶一声停住。 马背上的少女眯着眼,她凝视着十步以外的某棵树下, 那里有一个人。 少年一身短打, 瘦小干瘪,他静立在那里,毫不起眼, 如同另一棵树。 是九夏。 身后马蹄声细碎,青年驱马绕过她,行到九夏身边,垂首同对方交谈。他们声音很低, 轻不可闻。 江琮什么时候传递的消息,泠琅不知道,青云会的舵主可以有一万种方式联系他的爪牙。 她盯着青年冷淡的侧脸, 片刻后移开视线。 二人很快结束交谈, 九夏转身离开, 身影转瞬消失在驿道尽头。 江琮回到她身边, 温言道:“他们在驿站等着。” 泠琅点点头, 青骓复又颠簸起来,她把着缰绳迟疑道:“我记得,我们出来用的借口是评访江南茶庄?” 江琮微笑:“夫人放心。” 泠琅也笑,她柔声说:“我当然放心。” 驿站汇合时, 她知晓了这句放心指的是什么, 三冬和几个侍从毕恭毕敬地立在屋当中,身侧堆积着大大小小的木箱木盒。 她随意打开几个, 内里皆是茶叶, 或青或淡, 散发着芬芳。盖子上粘贴着标识,上书品种及产地,从云雾峰到桂湖园,都是江南有名的茶庄。 走出驿站,外面早有马车候着。登车后,泠琅靠着软垫假寐,江琮在旁边握着一本册子翻看,一时间,只有车轮滚过路面和纸张被翻动的声响。 绕过熟悉的街口,马车驶入坊中,于某处朱色大门外停下。 泠琅掀开车帘,由绿袖扶着下车。这位单纯的侍女没有任何多余念头,世子夫妻说什么便信什么,晚些在侯夫人面前的说辞,也早就由三冬教着,熟背了两三日。 侯夫人并未在门口,红桃说,她正在北花园等候。 泠琅便挽着江琮手臂,施施然行在侯府的曲水围栏中。她在驿馆换了身衣服,青绿色软缎,裙边绣着芍药纹,行动之间软纱如雾一般飘散。 秋日高爽,再拐个弯,便是北花园了,她压低了声音,问身边人:“母亲问起来,该如何说?” 江琮抬手扶正她发间玉钗,他垂首只道:“夫人放心。” 泠琅便不再问,因为她已经看到凉亭外,站着一位持枪而立的女人。 贯虹枪,七尺五寸,其中枪头占九寸。它的形制对于常人来说其实很沉重,但它在黄皖的手里,只能说恰好。 这柄武器十分有名,它有一些典故,现在还在被人诉说。 比如在千军万马中连挑二十敌颅;脱手掷出,隔着十步将准格尔大将钉死于马背;救出深陷于围困中的女帝,它沙场饮血,伴君征讨四方。 那些于鲜血和荣光有关的故事已经远去了,如今天下已定,再不需要这柄七尺五寸的枪昂扬于北风中。 它只能在安宁精致的花园里,偶尔显露一点当年的寒光。就如它的主人,赤娘子黄皖,在岁月中洗去了铿锵声名,人们只尊称她,泾川侯夫人。 泠琅第一次见识到这柄传说中的□□,它闪着锋芒,果然十分摄心心魄。 黄皖听到了脚步声,却没有回头。 她猛抖右臂,枪头一翻,划出一道悍然弧光,风声之利,连廊下驻足的二人都能感受。 纯钢的枪身震荡出无形气波,上挑,下劈,伴随着一声低喝,黄皖旋身一刺,一套漂亮的雾里看花。虚中有实,实中有虚,不动如山,动如雷霆。 尖锐寒芒藏匿在虚招背后,泠琅能看出,若谁被枪尖刺中,那这人会当即毙命,即使仅被枪身扫碰,也会筋骨寸断。 一招尽,庭院静寂无声,只有秋风轻吹。 雾里看花威力不减,贯虹枪仍旧杀气凛然,只是它们再没有效忠的途径。 黄皖扬臂,重达二十斤的□□被她轻松投出,落入石墙下放着的木架,刚刚好。 江琮终于走上前,他脸上是惯有的温和笑意:“母亲。” 泠琅也跟着唤,她还添上一句:“母亲这枪耍得好生威风,像那门画上的神女武将。” 侯夫人被恭维得很愉悦,她接过下人送来的茶水,饮尽才叹:“人老了,这一套下来有些吃力,若是换在当年——” 她顿了顿,按下话头,道:“你们一去一月,此行可有收获?” 江琮从容道:“杭州以北的大小茶园都看过一遍,其中以云雾峰最佳,明镜湖次之,其余各地虽有优良品种,但运输不便,亦不易存储,并未多谈。” 侯夫人微微点头:“茶源便全权交予你,既然身体已康复,这些事便用心尽力些,如今……” 她看着安静立在一边的泠琅,温言道:“如今也是有妻子的人了,是该学着做些正事。” 泠琅上前扶过侯夫人的手,面上笑得甜蜜羞赧:“子璋此行十分操劳,事事亲力亲为,可惜儿见识不够,不能为其分忧。” 心中却想,这人岂止会做正事,简直歪事坏事事事做尽,您对他期望不必如此低。 二人一同走向凉亭,侯夫人抚摸着泠琅手背,忽然意味深长道:“侯府在京中的产业,除了几间书肆和玉楼,便又要添上茶庄。老爷不在,我一人忙碌,府中事务难免有所差错。” 泠琅心中一震,她扶侯夫人坐定,对方却一把把她按在自己身边。 “泠琅若有心,便可学着主持家事……”她和颜悦色道,“当然,你还年轻,想多玩几年也无妨,那老家伙不日也将返回京中,我也便能松快些。” 此言一出,泠琅心中惊讶更甚:“您是说——” 她喉咙一梗,父亲二字忽然十分难出口,幸好江琮及时将话拣了过去:“父亲快回来了?” 侯夫人道:“正是,我前天收了书信,他已经在路上。算算日子,从西北出发两个月,正是这阵子抵达。” 江琮莞尔:“儿多日未见到父亲,忽然得此消息,竟不知作何反应。” 侯夫人笑叹:“他到时候见了你,看你如今康健,定也不知作何反应。” 三人便说了片刻话,其间侯夫人对江南茶庄之事多有问询,江琮皆一一答了,回复之详尽,细节之完备,好似真的亲身去探访调查了一番。 只有泠琅知道,他们不过于某个鸟不拉屎的大山困了半个月,他这些信息,也只是在马车上匆匆读来罢了。 她噙着乖巧笑容,时时附和点头,同他交换几个做作眼神,心中却已经打起了算盘。 因为侯夫人说,两日后,她要去红松围场参加围猎。 此围猎并非大张旗鼓的秋猎,不为扬国威,也不为诫后生,圣上要打猎,只不过是想要打猎罢了。 她只邀请了十来位朝臣心腹,众多世子贵女皆不在此之列,最多只在于打兔猎熊之际,稳固一下君臣之谊。 江琮道:“怪不得母亲今日有练枪之兴,原是为过几日赴围场。” 侯夫人颔首道:“此去少则五日,多则六七日,若像去年一般,圣上忽有兴致,那十日也花得。” 江琮微笑:“如此,儿便预祝母亲,箭无虚发,满载而归。” 晚些时候,又一起用了饭,待二人回到熹园,将一切拾掇妥当,天边明月已经高悬了。 泠琅赤着脚,踩在木地板上,栎木性软,即使在凉薄的秋夜也温和舒适。 发梢滴着水珠,她一边擦,一边漫不经心地想,从西京到凤翔要花上多少时间。 如今秋高气爽,路途通畅,一天半就能往返。若事情不顺利,那耽搁两三日也无妨,侯夫人此去至少五日,她怎么赶都来得及。 只是—— 清晨岩洞中,寂生的告诫犹言在耳。 “女侠是刀者后代,这话即使违背小僧如今身份,小僧也必须要说。京城分舵非常不同,它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做事,其周密与防护,乃至运作模式,都是江南渭北等地的分舵远远不及的。” “呵呵,若青云会皆是一群毒蛇猛兽,那盘踞在天子脚下的,必定是其中最善伪的一条,小僧如此比喻,多有冒犯,但实乃肺腑之言。” “甚至,京城分舵之所以能长久运作,未必只有善于隐蔽有关。女侠身世牵连甚广,若轻信局中人,其风险几何,小僧不必多言。” “前路漫漫,还望珍重。” 顿了顿,年轻的僧人目光落在少女膝上长刀,他的表情再次陷入怀念。 “此生能再次见到这样的刀法……”他低声,“也无甚遗憾了。” 这些话其实没透露出太多,字字句句,中心都是要她小心防范而已。 其实就算没有这番告诫,泠琅也不会像寂生口中那样“鲁莽轻信”,从她知道李若秋曾投身青云会开始,她便知道,同深陷于蛛网上的另外一人相缠有多么危险。 她相信对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那些“夫人放心”,到底是贴心的安排,还是警惕的防范,她已经不想在意。 竹帘被拨开,江琮披着长袍,于夜色中走来。 泠琅撑着下巴看他,青年走近,沾着些许湿润的手指划过她眉眼,亲昵而暧昧。 她忽然开口:“待母亲离开京城,我会去剑冢一趟。” 指尖在她耳垂僵住,接着若无其事地揉捏起来,江琮问:“因为苏沉鹤?” 泠琅痛快地说:“是,很久以前我答应过他这件事。他过阵子上京,我正好提前去看看。” 江琮低低道:“剑冢而已,到时拿着侯府名帖便去了,何必亲自看一趟。” 泠琅只笑:“意义终究不同。” 这句话让江琮笑了一声,他拿过布巾,开始为她擦拭湿发。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43节 “夫人想去就去,”他温声,“一切小心,按时回来便可,若有路上需要,可提前同我说。” 他顿了顿,一些未尽的话没有出口,譬如那几日他也有事要做,譬如等她回来,他有一点话要讲。 但尘埃未落定,事情未明朗,他谨慎惯了,更畏于发出些无法实现的诺言,所以当下不如不说。 他只道:“早点回来。” 两日后,春华门。 少女驱马行在人群中,斗笠压得很低,只露出一截精巧下巴。过关只花了一刻钟,出了城门,她策马扬鞭,身影很快消失于滚滚尘烟。 她没有看到,在熙熙攘攘的人堆里,有一道视线始终凝在她身上。 那是个世上最善潜伏的人,有时候,直到这人走到你面前,你才会发现,原来你以为一直空空如也的暗巷,其实并不空荡。 同一时刻,西市,地下暗道。 墙面猛然泼洒上鲜血,青年微笑着收手,一具躯体应声而倒。 他对身边人吩咐:“带下去,芳园那边怎么说?” “没有回音。” “好。” 他转身步入黑暗,连步声都听不见。 第119章 陨如雨(中) 元升三年, 八月初二,晴。 桂树飘香,楸叶金黄, 真正的北风还未横越山脉抵达西京, 但这里已经处处都是秋日气息。 傅蕊喜欢秋,因为在她过往的人生中,这是唯一一个未发生过什么事的季节。天色永远浅淡, 云终日来去,和任何沉重晦涩无关。 她爱过的人死在春末,她的生父在盛夏离开人间。她的长姐第一次在她面前犯病的时候正是严冬,手臂伏在锦被中, 细瘦透白,像雪,鲜血呕出来又灼眼刺目, 像六瓣的骨里红。 所谓天潢贵胄、万金之躯, 在病痛面前也没什么尊严。长姐的指甲几乎掐进傅蕊肌肤, 她听见对方在极度痛苦下, 从牙缝中挤出告诫。 “阿蕊, 这是一条地狱路,而你不必走。” 傅蕊从此再也见不得白雪红梅的景致。 人们总说,多事之秋,多事之秋, 但傅蕊喜欢秋天, 譬如此刻。 园中开满了花,丹桂, 蔷薇, 秋海棠。芳园的主人太怕寂寞, 她喜欢无时无刻的热闹,所以这里终年都有鲜花盛开,仿佛永远不败。 不过,今天倒和往日有所不同,有一些人去了红松围场,她的母亲,她的姐姐,而她独留在京中,可以享受一下短暂的自由。 傅蕊站在一树木芙蓉下,捏着张淡青信笺,片刻后,转身步入廊中。 与此同时。 距离西京五百里之外的凤翔县,芦石书院。 “夏四月辛卯,夜,恒星不见,夜中,星陨如雨。” “秋,大水,无麦苗。冬,夫人姜氏会齐侯于谷。” 今日的《春秋》已经讲到尾声,少年们辞别老师,提着书袋三三两两行出门,很快,片刻前还充斥着朗朗书声的厅室,逐渐变得安静空荡。 送走最后一个殷勤讨问的学生,郑先生整理好书册,踱步向外。他记挂着灶上煨着的鸡汤,因此走得并不慢。 然而,他锁门转身后,欲迈开的脚步却停住了。 院子里有一个人。 她戴着斗笠,安静地站在那里,背后是爬满了青藤的石墙,一身青衣几乎和绿意融为一片。 郑先生看不清她斗笠下的面容,却能看清她腰上的刀,他没有动,也没有开口。 “甄先生,”墙下的人先说话了,是清亮年轻的女声,“我在等您。” “你认错人了,”郑先生淡淡地说,“我姓郑,不姓甄。” 对方说:“不会错,兴平二十年,您叫甄平,在苏州认识了一个姓常的人。” “我不认识什么姓常的。” “那您再好好想想,他是岐县人,用双截棍,已经消失了有些年头,您最后一次见到他,他让您保管了一些东西。” “那是什么东西?” 少女摘下斗笠,露出一张素白面容,她微笑着看他:“我也不知道,而这就是我在站在此处的原因。” 郑先生盯着她的脸:“谁让你来的?” “一个值得他信任的人。” 又是沉默。 灶房的鸡汤香味已经慢慢传来,再过上一会儿,郑先生的妻子——一个温柔静默的妇人会归家,他并不太想让她看到这场对峙。 “我已经不姓甄很久了。” 顿了顿,男人说:“也不参与这些很久了,你想要的东西,在西郊十五里的荒坡上。” 少女说:“可是我来的一路上,所见都是荒坡。” 郑先生已经听到石墙外传来的脚步声,他沉着声音道:“那里有一棵断了的皂荚树,方圆百里仅此一处,东西就在树下。” 少女又笑了一下,她偏了偏头,似乎也听到了由远及近的步声,她仍在问:“什么时候能去?” 郑先生看到院门已被推开一线,他的声音在发颤:“等天黑。” 木门吱嘎一声开了。 粗布衣裙的妇人抱着一箩秋葵,于石案上放定,莫名问道:“等什么天黑?” 郑先生仍站在原地:“等天黑,这鸡汤滋味会更好。” 妇人嗔了他一眼:“那是自然,已有足足两个时辰。” 她低头忙碌起来,满墙青藤在她身后微微拂动,藤下空无一人。 薄暮已临,很多地方都升起了人世的烟火。 有人喝汤,便有人食蟹。 秋蟹,当下气节的好东西,肥美饱满,白嫩紧实。傅蕊喜欢吃这种精贵玩意儿,但她绝不会自己动手剥。 她在看另一个人剥。 一个非常年轻的男子,清丽俊秀,他的手指比蟹肉还白,剥壳的动作雅致得像在弹琴。 她漫不经心地想,他的确会弹琴,除此之外,还会调香、丹青。就是不知道,这只手在做一些别的事的时候,是不是也这般赏心悦目。 公主就着这些念头,慢慢又喝掉了一杯酒。 就在此时,案上烛火忽然闪烁,周遭陷入昏暗。 不过一瞬间,屋室复又明亮,男子动作依旧,傅蕊视线也依旧,但她看到,飘飞的纱帐后,已经多出一个人。 她盯着那个人影,含住送到嘴边的蟹肉,又饮了口酒后,才道:“今天就这样吧。” 男子微微一怔,随即拿过一方绢帕,为她细细擦拭了手指。 做完这一切,他才躬身告退,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傅蕊随手拿过一把黄金小钳,在桌沿一下一下地敲,声音不大,在寂夜里却很明显。 光影一暗,她对面终于有人落座。 青年白衣玉冠,唇角含着点笑,眉骨投出阴影,阴影中的双眼似桃花,又似凤翎。 傅蕊说:“子璋。” 江琮颔首:“殿下。” “玉蟾山一别,已有三月余,”傅蕊懒洋洋地道,“多日不见,你好像有了些变化。” “有何变化?” “和上次相比,你似乎有了些值得开心的事。” “殿下甚敏锐。” “是因为你那位新夫人?” “不全是。” 傅蕊盯着光影中的青年,对方亦从容看于她,须臾后,女子忽然发出一声笑。 “真叫我妒忌,”她倒满一杯酒,递到江琮面前,“喝了它。” 江琮谢过,随即仰头饮尽,放下杯盏后,他点评道:“雪里醅在此时喝是最好。” 傅蕊仍是笑:“的确变了,从前的你,不会那么痛快地回答这种问题。” 顿了顿,她问:“今日所来为何?” 江琮温声:“一个月前的某一晚,白鹭楼,我曾见过殿下。” 傅蕊唔了一声:“一个月前……符子期?” 江琮笑笑:“是他。” 傅蕊了然:“他很年轻,且前途无量,可惜今年初,他那做户部尚书的父亲犯了点事,此事可大可小。” “大,则满门抄斩,小,则无事发生,”女子眯着眼,“子璋应该晓得,是谁帮了他。” 江琮向她举杯:“自然是您。” 傅蕊亦捏起杯盏:“你所来就是为了这个?” 江琮摇头:“除此之外,我还打听到一些事,关于京郊正在修建的行宫。” 傅蕊凝视着他:“接着讲。” 江琮淡淡地说:“行宫修建至今,已长达半年,负责主持的工部侍郎,倒是十足的刚正不阿,宁愿工期拖延迟缓,也要事事亲力亲为,不假人手。” “此人这些天,似乎很是让殿下头疼?”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44节 傅蕊饮了口酒:“是,但我已经有了法子,要他活不过今年秋。” 江琮微笑:“距离秋尽还有两月,何必等到那时?” “什么意思?” “他今晚毙命,明日殿下的人便能顶替他的位置,行宫事宜,将落入您的手中。” 傅蕊看着青年始终含着笑的脸,她缓慢地说:“有意思。” “子璋,我以为我还要等很久,你才会有答复。” “是什么让你忽然这么着急?” 烛火摇晃,青年始终从容端坐着,眉眼在光影中明灭,他看上去十分明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但并不打算讲。 他只说:“我来的时候,路过工部侍郎的府邸。” “那和芳园隔了两个坊,子璋路过得有些远。” “侍郎大人和您一样,也在食秋蟹。” “喔,这倒有些巧。” 江琮起身,他目光落在堆满了金黄蟹身的玉盘之上,忽然道:“殿下可曾剥过蟹?” “不曾,若子璋求赐,今日倒可为你破例一回。” 青年轻笑着俯身,双指夹起蟹钳,置于女子面前。 “谢过殿下,”他温声:“一只就够了。” 清润低缓的余音未尽,烛火猛地跳动,静寂室内,只剩女子一人。 傅蕊垂首,执起一直把玩着的黄金小钳,开始慢吞吞地剥离蟹壳。 秋风尚温,此夜亦尚长。 少女立于旷野之中,青绿色的骏马在身侧,璀璨繁星闪烁在头顶。 她听见长风卷过长坡,也看到颗最大最亮的、名为长庚的星辰,恰好挂在某棵乌黑蜷曲的残木顶端。 怪不得,甄偃师要她晚上才来。 她抽出腰上刀,聚气一挥,枯脆树身猛震,接着轰然断裂倒塌。 就着星光,泠琅看到泥土之中有一块方方正正的石板。 手触摸上去,冰凉,指节轻敲,发出沉闷声响。 底下竟然修建了空间。 没有过太久,石块碎裂的声音又响,伴随着阵阵尘烟,泠琅身影一闪,已经踏入地洞之中。 手中火折适时亮起,泠琅一边在窄小甬道中前行,一边回想得来的信息。 甄偃师,师承前朝第一工匠,倾覆过后隐姓埋名,于凤翔县开设书院,过着平常普通的生活,常罗山是他偶然结识的友人。 这位工匠很有名气,也很有技艺,泠琅不知道他为何在这荒郊野岭开凿一片地下通道,她只知道,以奇诡机关为傲的工匠,不会吝啬他的技巧。 越往里走,空气反而越来越湿润轻薄,泠琅用手指测探,判断出风流动的方向。 她警惕而缓慢地前进,每踏上一处石板,都会凝神观察半晌,路愈发窄小,她只能弓着腰,才能顺利通过一些弯道。 终于,在第三次拐弯处,她听到了细微的,不同寻常的声音。 像齿轮转动。 泠琅猛然后退,她狼狈地跌在地上,接着眼睁睁地看到,方才站立过的位置已经被削成碎片! 金属与石板摩擦,声音刺耳而尖利,一个矮小的影子利箭般扑上来。 泠琅往后一滚,堪堪避过了攻击,长刀已经出鞘,然而在狭窄的通道之中,并无太多用武之地。 很快,那东西飞身而出后撞击到石壁,调转方向,再次迎面袭来! 泠琅终于看清,那是一个正在飞速旋转的铁桶,周身闪着寒芒,大小同猫狗类似,所过之处,石壁石板,皆起了细密裂痕。 竟然锋利到了这种地步。 泠琅勉力挥刀,将铁桶击出,果然,对方回触到地面,铛地一声响,随即高高弹起,以加之几倍的力量,又激射而出! 她拔腿便往前跑。 不能再挥刀了,每一次撞击好似能给予它力量,再多来几次,她几乎无力招架。 保持着弯腰姿势,泠琅死死咬着牙,穿行在漫长无光的通道中。 感官调动置最敏锐,左侧有风声袭来,她扬臂一挡,一排细密毒针被内力激荡,纷纷触地。 她无暇细看,逃命一般奔走,不知何处才能逃到下一处出口。 而同一时刻,也有人在和她经历相像的境遇。 工部侍郎钱书,从发现寝榻边有人,到奔出呼唤侍从却无人回应,最后被斩首在长廊尽头。 连半盏茶的时间都没有。 第120章 陨如雨 精巧的黄金小斧, 贴着蟹盖插入蟹身,微微使力,甲盖应声而开。 傅蕊没什么经验, 因此弄得很慢, 为了不弄伤手指,她又以小斧作铲,开始细细刮下蟹盖顶部细腻膏体。 今夜一切, 的确在她意料之外。 她认识江琮太久,对方该是什么样的人,她十分清楚,她说她以为要等很久才能有答复, 是实实在在的真话。 第一次见面在她十岁那年,为挑选公主伴读。 适龄的少年在堂中站成一排,由主事嬷嬷宣讲事宜, 傅蕊坐在纱帘后, 她看得清他们, 他们却不知帘子后藏着二殿下。 主事嬷嬷很快离开, 厅内只守着几个一无所知的小黄门。少年们静坐在原处, 一时间陷入茫然的等待。 傅蕊其实早该现身,但她偏不,隔着一层纱帘,她百无聊赖地观察每个人, 看他们强装镇定的表情, 逐渐按捺不住的手指,以及左顾右盼的神态。 她不想要什么伴读, 即使宫中的日子很寂寞, 但也不需要什么同伴来讨好她, 围着她转,她觉得这样会更无聊。 只是母亲的命令,难以违抗。年幼的公主目光转动,落于某个身影,很久都没挪开。 那人在靠东的位置,一身玉色长衫显得他人很白。这个年纪的男孩多少有些贪玩浮躁,但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半天过去,连眼皮都没掀一下。 在座的大多是新封的侯爵们的后代,他们的父母跟着当今天子立下赫赫战功,于沙场血海中洗练沉浮,还未来得及养成所谓名门做派。 所以,那个玉白衣衫的少年的安静,是如此鲜明。 傅蕊觉得很有意思,更有意思的是,他旁边还有个穿锦袍的少年一直在干扰,一会儿扯他袍角,一会儿找他说话。锦袍少年似乎也好奇他的沉静是真是假,不停地试探。 终于,锦袍少年递上一盏茶水,似乎在问玉衫少年喝不喝。不知无心还是有意,他手一抖,那彩瓷杯盏眼看着就要掉落—— 傅蕊眼睁睁地看着,那杯盏被人一拂,原本该倾泻到玉衫少年腿上的茶水,一滴不漏地洒在锦袍少年身上。 变故陡生,宫内失仪可是大罪。 少年们立即噤声,一个黄门上前帮忙擦拭,锦袍少年不住地赔罪道歉,而穿玉衫的那位,竟似在轻声说无妨。 无妨。 傅蕊分明看到,那盏茶是端稳了的,是他自己不动声色地用手肘抵住椅子扶手,格了一格,才令其倾倒。 在事情变大之前,二殿下终于走出了那道纱帘。 她选中了五位伴读,两女三男,其中当然包括她一直注意着的两人。 锦袍的名唤傅彬,据说还是她隔了好几层的表亲。而另一人,叫江琮,父亲是江上诸葛江远波,母亲是赤娘子黄皖。 她听说过这二位大将的名字,没想到他们的孩子如此特别。 这便是他们的初次相见,后来这五位伴读走了一位,又走了一位,原因不必多讲。总之留到最后的,竟是打翻了茶水的那两人。 而如今,那傻傻捧杯的锦衣少年亦消碾于尘土,只有一个江琮,还会在秋风渐起的夜晚乘兴而来,让她顿觉,那些年岁虽已远去,但实在美丽。 蟹脚用小剪才能除去,这一步,傅蕊做得十分小心。 咔嚓,咔嚓,这声音有种奇异的熟悉,让她想起很久以前的某个夏日傍晚。 人迹罕至的荒废花园,胭脂花疯长,紫藤的枝条遮天蔽日,蝉鸣一声又一声。 江琮站在她面前,微微喘着气,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傅彬早就被他两句话支开了,此时此地,只有他们二人。 少年轻声开口:“殿下,有人要我带您去个地方。” 傅蕊只问:“在哪里?” “就在前面。” “那里很有意思?” “您不会后悔。” “先不说这个,阿琮,我不是让你以后别进宫了吗?” “殿下,这不是我进不进宫就能改变的。” “……” 帝女跟着她的朋友走入胭脂花深处,拨开了一层又一层的繁密花朵,香味熏烤着鼻腔几乎喘不过气。 终于,她在花丛中间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人,他抱着一柄剑,头发潦草地束在头顶,口中叼着一截草茎。 看到她,那截草茎便落到了地上,男人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燥热夏风卷过地面,蟋蟀伏在草中,发疯一样鸣叫。 他的眼神很奇怪,让傅蕊想到长姐,她放走过一只珍爱着的金毛鹦鹉,半年后她们一同在檐下喝茶,那鹦鹉竟忽然飞了回来,讨要了一颗杏仁后,再次振翅飞往天际。 长姐凝视着心爱的鸟雀远去,她的表情和此时男人脸上的十分相像。 珍爱,不舍,仅仅见上一面便能释怀的满足。 在这个夏日,公主有了一个很大的秘密,她在无人花园里见到了自己的父亲。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45节 而带她触碰到这个秘密的人,将是她最坚固的盟友,最无间的伙伴。 母亲说,天下没有可称信任的关系,你可以用刀去威胁,用黄金去引诱,用教条去束缚,但不必给予信任,信任对于帝王来说,是种愚蠢的奢侈。 傅蕊不这么觉得,她知道这个少年在抗争着什么,他也知道她在为何而挣扎,他们共享秘密,世间没有比这更牢靠的事。 更何况,到了后面,这些秘密如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再也无法分割收敛。 烛火昏黄。 年轻的帝女垂着脖颈,用镊子拆卸蟹胃和蟹腮,这二者都是极其寒凉之物,常人不能食,尤其是本就身体虚寒之人。 世人知道泾川侯世子于十三岁那年落水,患上虚寒之症,从此足不出户,流传出病鹤的声名。 但傅蕊知道,他那天的确沾了水,却不是御花园中的池水,而是夏日午后倾盆雨水。 少年跪在雨中,身侧是一只断手,一柄断剑,而他脸上的表情也像断了气的绝命之人。 傅蕊第一次看见有人能陷入如此深沉的绝望,他好像经历了足以摧毁一个人的事,因此失去了表达或倾诉的能力。 他只低声说:“求殿下赐罪。” 傅蕊抛开了手中伞:“他要你动手,你何罪之有?” 她平静地问:“他最后说了什么?” 江琮说:“先生说,祝愿殿下平安喜乐。” 雷声轰鸣,闪电映亮了少年的脸,她看见他唇角的血痕,原来人在痛苦到极处的时候,真的会从心底流出血来。 傅蕊说:“你会替代他的位置吗?” “会。” “你会像皇姐那样吗?” “会。” “母亲太急躁了,如今亲手把棋子变成废子,她一定在后悔,今后不会轻易动你。” “借殿下吉言。” 他的确安然活到了现在,连同着他的家人。并不是来自于她那两句所谓吉言,而是他日复一日的隐忍,年复一年的沉默。 她以为他会蛰伏更久,作为皇宫和青云会之间制衡的枢纽,母亲在利用他,会主在驱使他,他站在明净透亮的园景中,却如同活在暗无天日的地狱里。 世上最可怕的寂寞,是无人可诉说。傅蕊很怕这种寂寞,但她的友人早已惯于忍受,甚至到了甘之如饴的地步。 傅彬死后的第二天,她对他说:“子璋,我迟早知道有这么一天,于是这些年我一直在等它到来,如今它终于来了,我反而松了一口气。” “她要锤炼我,何苦做到这种地步,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在意的,你呢?” “你要等到何时?皇姐的身体已经很差,会有药石罔效那一日,到那时,她还有什么理由不除掉你?” 青年微笑着恭敬垂首,他只道:“祝殿下得偿所愿。” 帝女看着他:“你迟早会来找我。” 你迟早会来,因为你一开始,就是会打翻杯盏的人。 最后一缕蟹肉被剔出,置于盘中。 傅蕊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手指,她想了想,又亲手调了碟陈醋。 姜末刚落入碟中,烛火猛然晃动,纱帘漫飞于夜色。 青年已站在她对面。 剑随意挂着,唇边含着笑,身上没有半点血气,袖口衣摆亦干干净净。 这一切衬得他右手提着的头颅,十分格格不入。 他用剥一只蟹的时间,去两个坊以外,杀掉了一个人,并带回对方的首级。 傅蕊瞥了一眼:“这活计我做得实在是不熟练,不算晚。” 她微笑着将盘子推到他面前:“尝尝。” 静夜深沉。 另一处地界。 少女在密道中狂奔。 她身上已经有了不少血痕,细而密,远远不致命,但十分疼痛。 那古怪的铁皮桶,在奔出百步之后,已经增长到五六只之多。每一只都锋利异常,在窄小暗道中如鱼得水,弹动飞窜,比活物更灵敏,让人难以招架。 除此之外,更有无数暗箭毒镖不知在何时会悄然袭来,偃师的建筑,果然机关密布。她咬着牙前行,已经疲惫不堪。 但希望近在咫尺,她能清楚地感受到风流动的凉意。 刀锋劈开迎面袭来的石球,她余光瞥见一堆白骨,那或许来自于之前的探索者,她无暇哀悼或自哀,因为下一瞬,又有呼呼风声从后脑贴近。 弯腰,躬身,刀柄往后一递,刀尖狠狠一顶。 铮然一声响,泠琅忍受着虎口剧痛,继续往前,奔出十步后,她猛然驻足。 眼前是一处明显宽敞许多的石室。 石室中间亮着灯火,灯火下,是一只小小的木匣。 好像明晃晃地写着“此处有诈”,泠琅只迟疑了一瞬,接着猛然朝这个“诈”扑去。 身后那诡异滚动的铁桶,已经团团袭来。 她一把拿过木匣,揣进怀中就地一滚,快得如同一道残影。 果然,那吊挂着的灯火立即爆炸,随着飞溅的石块,铁桶旋转呼啸而至! 泠琅咬牙,手往木匣一探,随即略微一顿—— 一个人影俶尔闪到她面前! 高挑,瘦削,出手如电,随着叮叮几声,那些铁桶纷纷落地,再无声响。 泠琅瞪大了双眼,她喘着气往后退,后背还未贴到石墙,那人已经转过身来。 熟悉的沙哑声嗓:“我的徒儿,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样子?” 第121章 交锋时 泠琅心头巨震。 她怀疑自己听错, 可那句话字字分明,她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但那人已经转过身, 居高临下地站在了她跟前。 一身黑衣, 面罩覆了口鼻,只露出双黑而利的眉,和眉下狭长的眼。 对方眼神含了戏谑笑意, 扫过少女震惊的表情,接着是怀中拼命掩护的木匣,最后落到手臂寸寸绽开的伤口。 她简短评价:“丢人。” 泠琅气喘吁吁:“伸手不见五指的,能丢谁的人。” 伶舟辞说:“我难道没教过如何对付这种铁偶?” 她足尖踢起一颗石块, 石块准确地弹落在某只铁桶,发出嗡鸣。 那铁桶骨碌碌滚了数步,挨到墙壁后折返, 竟未停歇, 而是愈滚愈快, 几次碰撞后, 又有了先前的杀人之势。 “中空之偶, 内置一球,球中灌水银,便能有此效果。若要终止它,只需找准圆球与偶身的联结处, 稍稍一击, 像这样——” 伶舟辞一抬臂,袖中不知射出何物击中铁桶, 伴随轻脆的“哒”一声, 铁桶果然歇了气势, 再次一动不动。 泠琅气息稍稍平复,她紧盯着那只铁偶,不说话。 伶舟辞抱着臂转身,再次望向地上的少女:“看明白了?” “嗯。” 啪一声,另一只铁偶开始转动,泠琅撑起身体,捡起脚边一粒石子,往那偶身上扔。 铁偶应声停下。 伶舟辞说:“不错。” 泠琅喘着气笑:“多谢师父教诲。” 伶舟辞扯下面罩,她很瘦,唇鼻眉眼都是如出一辙的锋利:“你这些天,好像过得不太如意。” “师父说笑,我还不错。” “还不错,怎么打听个人还得找上邓铁扇?” “师父,邓前辈最不喜别人叫他邓铁扇。” “这不是重点,我的白鹭楼玉牌呢?” “用了。” “用了?” “不太好用,您江湖地位不太高,接待我的线人不靠谱,我差点被他害死几次。” “所以你的确过得不太好?” 泠琅又笑起来,她胸口很痛,因此每笑一声,喉咙里都会有铁锈般的腥。 她扶着墙慢慢站起,借着躬身的姿势,将手往袖中不动声色地一探。 “同从前没有太大差别,师父,在您身边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伶舟辞淡淡地说:“到哪里都一样,那何苦委屈自己?” 她慢慢走到泠琅跟前,用一种平静而带着些许讥嘲的语调,说:“你杀过众多高手,见识过数不尽的金银,很明白痛快二字——” “我伶舟辞的徒弟,怎么会甘心委身后宅?” 泠琅说:“我……” 话突兀地止住,一根冰凉细长的手指覆住了少女的唇,女子沙哑笑道:“别拿那些话唬我,只有邓铁扇那种蠢货才会信。” 她看着自己生平最得意的作品,轻声说:“你那个夫君,的确很不简单呐,你知道他多少?嗯?”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46节 “他是不是跟你说,他为了保全父母,不得不投身青云会,从此如履薄冰地过着生活?万不能松懈一点?” “你是不是以为,他父母皆是忠将,而他必须同女帝作对,一定凄惨可怜极了?” “女帝那种角色,真的会对此一无所知吗?” 伶舟辞看着紧抿着唇的少女,低低地笑起来:“好徒儿,何必用这种表情看着我,你之前想偷偷打听那柄剑,看来还未算彻底昏了头。” “我好久不理会西京的事,调查出它,的确费了我许多功夫…… “让我想想,该从何说起?” 该从何说起,关于那柄散发着淡淡光辉,如月华一般的剑。 关于那个曾“孤身下昆仑,一剑动江南”的青衣剑客。 剑叫孤绝剑,剑客叫第五月。 第五,这个姓本身就已十分奇特,当单名一个月的时候,就更为古怪了。 江琮学剑的第三天,问:“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挑着眉瞪着眼:“有你这么询问师尊名讳的?” 江琮面无表情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他其实很懂礼数,但不知为何,在这个笑起来很年轻的男人面前,他总是做不出毕恭毕敬的样子。 男人不说话,只举剑刷刷刷比划了几招,剑收,五尺外的胭脂花落了一地。 他努努嘴:“看到了吗?你什么时候练成这一招,我便什么时候告诉你。” 江琮说:“看到了。” 于是十天过后,他得知了男人的名字,一开始,男人十分气急败坏,因为他怎么也不愿意相信这招已经练成了。 “再来一遍,我没看清!” “已经是第十五遍了,师父。” “好小子,你练成了一招,是已经开始没大没小了?让你再来就再来。” “是,师父。” 那丛胭脂花几乎成了秃头,终于,男人颓然道:“后生可畏。” 这是夸人的话,配合着他生无可念的表情,让江琮抿着唇,很努力不让嘴角扬起来。 得知了姓名后,他还是没忍住笑了一声。 只一声,就让男人更加恼怒:“喜欢笑?这招再来五十遍。” “是,师父。” 江琮并不介意再来五十遍,甚至不介意五百遍,学剑对他而言,是非常非常美妙的事,他短暂的人生中还未获得过如此纯粹迷人的快乐。 父亲是儒将,不会一刀一枪,母亲会用枪,但极其急躁不耐,并不是一个好的老师。况且,他们处于一些原因,根本不愿他学这些东西。 小小的少年痴迷于此,他爱剑柄震动的弧度,爱金属激鸣的声响,当剑尖凝着日光在花园中闪耀,他觉得那比天上的长庚星更明亮。 第五月看出这一点,他说:“和我当年有的一比。” 江琮只会说:“师父谬赞,徒儿不敢。” 第五月又说:“能学好一件事,无非需要两者——热情和天赋,你两者皆有,所以现在非常快乐。” 他意味深长:“天赋不会耗尽,但热情可以变为负担,到那个时候,每一次挥剑都会是折磨——我不愿你有那一天,你要记得你挥剑的初衷。” 江琮知道自己的初衷,他想保护一些人,仅此而已。 他没有把这句告诫放在心上,只要想保护的人还好端端活着,那他便没有理由憎恶挥剑这回事。 少年依然为每一次新的招数,新的进步而兴奋,那些沉重晦涩的未来,还很远很远。 学剑的第二年,某个午后,第五月迟迟没有来。 太阳西沉之前,他终于姗姗来迟,说:“今天不学剑。” 江琮点头说好,但没有立即离去,因为他看到男人的面色苍白得可怕,声音也十分虚弱,身上还有淡淡血腥。 他问:“师父,出了什么事吗?” 第五月说:“没有。” 可在他刚开口,一缕暗色就顺着他嘴角滑下,两个字说完,已经迅速浸透了前襟。 那一天,江琮在花园又呆了半个时辰,最后,第五月倚着破旧的栏杆微笑:“徒儿,你是不是一直都想问,我为什么能带剑在皇宫行走?” “这就是原因。” “你见过皇太女吗?她身上的病症,是即使远远见上一面都能感觉到的。其实那不是病,是毒。” “圣上想救她,但没什么办法,幸好我中过一样的毒,可以为她所用。” “她身边有很多高手,并不忌惮我这个随时都会犯病的人,我的剑在江南或许不错,但在皇宫里太久,它已经不好了。” 江琮知道,这个奇怪的男人的身份,他是青云会的人。 他也知道,青云会和圣上的关系,这些是从父母闲谈的时候得来的。 那是前朝末尾的事,女帝那时不过是叛将一家的次女,她有野心,需要力量,而青云会刚刚建立,需要一点可以依傍的名头。 青云会的主人,同样是疯狂之徒,两个同样疯狂的人如何能达成合作?他们不可能信任彼此。 于是,他们对对方下了不同的毒,解药只在彼此手中,可以定期用来给彼此舒缓,但绝不彻底消解。若有一方反悔,那就同归于尽。 女帝给青云会会主用了什么,无从考证,但青云会会主的礼物已经很明显。它能让人体寒,空乏,日复一日地虚弱。 最可怕的一点,是它会无时无刻令人疼痛,这种痛楚是小刀搅动心脉的一万倍。 两个世上最孤注一掷的人,也只能用这种方式达成一致。 最后,叛贼攻破皇城,还未享受几天好日子,便被自己的女儿亲手杀死在龙椅上面。 她杀了父亲,又杀了兄长,母亲哭喊着阻挠,她也一并杀干净。残阳如血,年轻的女帝站在真正的血泊中间,接受千万人颤栗的跪拜。 这种人,是不能信任和依靠的,她不需要同伴,只需要臣服。 因此,一个剑客对她的爱,显得非常、非常愚蠢。 而更愚蠢的是,他明知一切,还死不悔改。 他消耗自己生命,来成全她的江山,她最看重的继承人在忍受寒毒的痛苦,那他便替她分担承受。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如果解毒失败,那他的女儿——那个拥有着馥郁芬芳的名字的女孩儿,将会继承这至高之位。 女孩儿亲口说过,她不愿意一辈子在这里,她很不喜欢皇宫的一切。不管那是不是童言无忌,他便信了,也为之做出了一点努力。 这些事,在江琮眼里,其实是很可笑的。 他觉得,一个江南来的剑客,甘心囿于深深宫墙里,成为采血试药的工具,而绝多大部分原因是为了成全心上人的霸业—— 简直是最荒唐的事,人要如何,才会对另一个人心甘情愿到这种地步? 十三岁的江琮这么想,二十岁的江琮站在秋夜中,却明白了这四个字究竟何等分量。 它不仅是心甘情愿,更是胆怯,是迟疑,是深深沉迷后徒劳的叹息。 他如今正像从前自己唾弃的那样,为另一个人的命运而奔波,为另一个人的喜怒而浮沉。他知晓她想去往何处,便尽力成全她通坦的路途。 他做了一些事,有的简单,有的很难,但他没有讲,没有透露分毫。是的,她是个会铭记恩情的人,这一点他看得很透,所以他绝不会以此邀功,让其成为她的负担。 只渴望一切顺遂后,她能带着一点惊喜的表情,亮着双眼问:“这竟然是你做的吗?” 到那时,他可以轻轻绕起她耳边垂落的发,说:“这没什么大不了。” 因为情愿,所以没什么大不了。 因为情愿,所以希望她可以对他报以一点同样的心情。 夜已深得不能再深,江琮站在熹园池边,想着他甜蜜而无情的心上人。 昨夜他见了旧友,并用一颗朝中大员的头颅,证明他的力量和信心。而一个时辰前,他站在大理寺刑房,杀了几个人,送了一点话。 这些事从前做过很多,但这是头一次,他提着剑穿梭在地道中时,心中充斥着奇妙的愉悦。因为他知晓,她的未来将和他紧密相关。 江琮已经想好,过几天她回来,他要以什么语气说这一切,他会告诉她,她从没想过的未来,他真的在替她想,她以为会一直踽踽独行的路,其实不必一个人。 青年凝视着池畔氤氲漂浮的雾气,不久的从前,有人从相似的雾中走来,问他在想什么。 那时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发生,即使如此,也足够美妙了。 他视线落在雾中,缓缓停留在某个点。 那里正浮现一个人影。 少女走出夜雾,她踏着和那夜相似的露水,隔着池面和他对视。 仿佛情景重现,江琮一动不动,几乎怀疑自己看到的是幻象。 刀出了鞘,被提在手里,她好像在笑,但又没有在笑。 那双星辰一般清亮的眼眸,在非常淡漠地注视他。 这个眼神几乎把他钉死在原地。 第122章 夜潮起 夜风吹。 没有人说话, 只有雾气在缓缓涌动。 少女的脸庞明净素白,在盈盈月色的照耀下,氤氲着剔透光泽。与此相对的, 她的眼神却和月色一样冷。 有什么事不太对, 这显而易见。 江琮从未知道,仅仅是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就足够让他难以忍受。 泠琅终于开口了。 “江舵主,”她淡淡地说,“几日不见,您身体可还好?” 江琮听见自己回应:“尚好。”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47节 他顿了顿:“发生什么事了吗?” “能发生什么事?” “为何要这样说话?” “我不是一直这样说话么?” “……” 沉默了数刻,枝叶扫拂发出窸窣声响, 江琮举步穿过池畔花丛,任凭夜露沾润衣摆。 泠琅站在原地没有动,她的身影逐渐清晰, 江琮一边走近, 一边飞速观察与判断着。 她右臂衣袖有许多撕裂, 或许遇上了敌袭, 但除此之外没有大片血迹, 伤得不重。气息还算平稳,表情虽让他心惊胆战,但面色无虞,应该也没有内伤。 五步, 四步, 越来越近。 泠琅仍是那般冷视着他,没有后退, 也没有举刀便刺。这让江琮稍稍松了一口气, 无论发生了什么, 至少还有可以说话的余地—— 并没有。 在二人距离仅剩两步的时候,那柄一直垂落在手的刀,瞬间指向他的咽喉。 刀身气流掀动了他的额发,而刀光映衬着少女面无表情的脸。 “行了,江舵主,有什么话不必挨过来讲。” 江琮依言停住了脚步,目光丝毫不理会近在咫尺的刀锋,他只凝视她的双眼。 “发生了什么?”他低声问。 泠琅讥诮地说:“这应该是我问你,去年十二月,你发生了什么?” “你昏睡不醒将近三个多月,究竟是什么原因?” “你一开始说,那是因为分舵有细作,后来又说,那细作来自皇宫。可是我前天才晓得,这一切都来源于你的自导自演。” “用心良苦,江舵主,天下谁也不会比你更能伪装了。谁会怀疑一个将死之人?谁会相信你是自愿暴露在危险之中?你的话,到底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江琮只问:“谁告诉你这些?” 泠琅立即说:“你只需要回答,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江琮默然片刻:“是。” 泠琅将刀尖递进半寸,她咬着牙笑:“好得很,我再问你,你是京城分舵主的事,二殿下知不知道?” “知道。” “圣上知不知道?” “知道。” “你表面上投靠青云会,不得不同圣上作对,实际上他们双方,都对你的存在心知肚明。” “……” “说话。” “是的。” “女帝知晓前因后果,会主了解这一切,公主更清楚你的过往。他们谁都比我更了解你,是不是?” “……” “我以为你真的全无选择,原来并非如此,你一直都知道如何做,你根本没那么无助。” 少女讥嘲着开口:“那这些真相,你要什么时候告诉我?嗯?” 江琮在这样的语气中几乎僵硬,他说:“我说我本打算讲,你会信吗?” 泠琅说:“你说呢?” 江琮轻声道:“可是你说什么,我都会信,你说去剑冢,却从春华门出去,我也没有问为什么。” 泠琅气笑了:“你派人盯着我?” “没有……侯府引信特殊,暗线收集到信息,会自行上报。” “原来如此,江舵主神通广大,在下万不能及。” “……” “怎么了?” “不要这样。” “别怎么样?” “不要这样对我,”江琮说,“泠琅,我并非特意瞒着你。” “是吗?但你已经在瞒着了。” “……抱歉。” 这两个字成功激怒了持刀的少女,她几乎立即被点燃:“你以为我说这么多,是向你讨要一句道歉?” 她用刀背顶着青年的脖颈,另一只手攥上他衣领:“谁稀罕?我问你,你觉得我会稀罕这个?” 江琮猝不及防,或者说他根本也没想要防,他对上她怒气冲冲的双眼,陷入迟钝的失语中。 他从来没见过她这样。 和以往的每一次交锋不同,她勃然大怒过,咬牙切齿过,刀锋也深入过他的身体,可是没有一次像现在—— 她用最刻薄的语言攻击,眼中盛满怒气,怒气却来自于失望。 这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她在失望什么?失望他不够坦诚? 她随时可以离去,却在在乎一个会陌路而行的人,对她是否坦诚? 他被迫挟制着后退,几步过后,腰后触碰到冰凉桌沿,无路再退。 而泠琅已几乎怒火中烧:“你这就无话可说了?” 她咬牙切齿地指责:“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你这副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模样。” 江琮被一把按在石桌上,泠琅掐着他脖子,居高临下地说:“我曾经还真心实意地觉得,或许你……算了。” 算了?什么算了?他很想知道她曾经真心实意地觉得什么,可是她却不再说。 青年身上的桎梏忽然松散,少女退到一边,拍拍手说:“保重吧,江舵主。” 江琮缓慢地问:“保重?” 泠琅将刀收入鞘中:“你当你的双面人,我报我的深仇大恨,后会有期,再见。” 她走出两步,足尖点在池畔,内力还未聚到一半—— 身后一股大力将她一扯,她猝不及防地被拉回来,狠狠撞到了一个坚硬物事上,几乎晕头转向。 位置全然调换,江琮将她按在石桌上,制住她的手腕,哑着声音问:“要去哪里?” 泠琅怒不可遏:“你管我去哪里!” 她膝盖往上一顶,却被眼疾手快地制住,江琮居然在笑:“这招可不能再用了,夫人。” “谁是你夫人?我们已经没瓜葛了!” 她转动手腕,用刀柄隔开禁锢,随即翻身而起,狠狠朝青年挥出一刀! 嗡然一声响,虎口几乎被震得发麻。 月色下,薄而亮的长剑,与有着青色光晕的刀,今夜终于有了第一次触碰。 而这样的触碰,在太阳升起前,还会有很多。 泠琅于桌上一跃,刀锋翻涌出淡青波浪,她一边刺掠,一边讥讽:“江舵主,要再讨上几招,可真不容易。” 江琮只在防守,剑身轻巧凌厉,泛着雪亮光泽。他喘着气:“夫人何必心急,有些话,说完了再走不迟。” “我没什么话要说!” 一刀横劈,如山将倾,长剑轻轻一格,剑尖挑在刀身,温柔无形地化解了杀意。 毫无疑问,他已经非常熟悉她的路数,刀尖如何挑,刀背如何格,一招一式几乎烂熟于心。 同样,他也能看出,她没用上什么章法,只是在泄愤而已。 这个认知几乎让他生出诡异的欣喜。 她大可以一刀砍上,用她最狠厉决然的速度,他绝不会躲。她也可以根本不回来,从此音讯全无,他根本无法再见上一面。 她甚至能倚仗这这些要命的消息,去造就一些置侯府于死地的局面—— 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她气势汹汹地来,说不许要道歉,说后会有期,今后再无牵扯。 她说再无牵扯,可是一举一动全是牵扯。 从池畔到桌沿,再到月亮下的屋脊。 刀和剑的利风扫拂过熹园,他们知道这是毫无意义的相持,但谁也没有停手。 侍从侍女仿佛全部消失了,偌大的侯府静静悄悄,只有金属的嗡鸣和夜风的絮语。 “骗子!” 她削断了他一丝发。 他却一把揽过她的腰,将差点一脚踩空的人拉了回来,然而,对方站定后,恼羞成怒地推开他,纵身往夜色中去了。 穿过漫长的竹道,暗色中的亭台水榭,两道身影先后闪过寂静府园。 前路是一堵高大石墙,少女转身斥责:“这么大的动静,一个人都没出来问?” 她阴阳怪气道:“江舵主好本事,瞒着二位当家,已经把侯府做空了?” 江琮因为这句挤兑笑了一声,他往前走。 泠琅再次举起刀:“别动。” 这次江琮没有听话,他不仅继续往前,还抬手扔掉了剑。 哐当一声,在寂夜中十分明显。 他手无寸铁地,一步步走近她,说:“是我不好。”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48节 “我不想听这个。” “那你想听什么?我都可以说——” 刀刃抵在咽喉,他恍若未知,站在她面前,哑声说:“故意用了过量的药昏迷,是因为想引起朝廷和青云会的混乱,我若安好,他们僵持无事,我生命垂危,他们会互相怀疑,这就是我想要的局面。” “我想告诉你,可是要如何告诉,我从来没想过你会在意……” 他无视脖颈间的利刃,只抬起手指,温柔地缠绕她耳边发丝。 “从前的谎言是我不好,可是泠琅,你后来甚至也不曾问过。” “所以我该如何告诉你?你应该很明白,我在你面前是如何胆怯……” 江琮微笑着贴近,任凭刀锋在脖颈上已经划出一道浅痕,他微微垂首,在刀背上落下一吻。 而后,隔着这柄凉薄的杀器,他又来吻她。 “没有隐瞒,泠琅,从始至终,只有我的胆怯罢了。” 热气蒸腾。 泠琅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 她是来兴师问罪的,然而此刻,那些话语全被消解在唇与齿的纠缠之中,她闻到了他身上的新鲜血腥气,而他全然不在意。 “你疯了?”她手一松,刀柄滑落。 “是有一点。”他低喘着吻得更深。 身侧就是翻涌着热气的暖池,他们竟然互相竞逐着一路到了北园。 泠琅必须承认,那句“胆怯”很有效用。 什么,高深莫测、装神弄鬼、故弄玄虚的江舵主,胆怯? 她应该继续嘲笑,但她忽然觉得没有嘲笑的必要,因为他在说这两个字的时候,眼中的认命太过真实。 他还在说:“我可以替你做很多,关于你想做的事。” 她立即警觉:“我不要你替我……” 对方立即安抚地改口:“我为你,自愿的,不是什么帮助代替。” 他继续缠绵地亲吻,从唇畔游离到锁骨,泠琅因为这酥痒忍不住轻轻喘了一声。 这点反应很快被捕捉,青年垂着首,继续他那天在樱桃树下未完成的事。 少女无意识地攥住他发丝,陌生的愉悦如浪潮,正一点一点将她侵袭。 这仿佛是鼓励,给予这一切的人只认真地勾缠或拨弄,好像在匠人在雕琢他的玉器。 一笔一划,用工笔勾勒,一挑一顿,用身与心临摹。 玉露金风交汇相逢,风更润,露水亦更重。 池水荡漾出连绵水波,暖意蒸腾在每一个角落,灵魂如泡沫,轻盈愉悦,仿佛飘在空中,又可以深深沉入水底。 甚至爆裂,破成千万粒细小颤栗的碎片,继而又合拢,再次升空,周而复始,无休无止。 第123章 月下海 暖热水汽氤氲了彼此面容, 只剩眸间乌润深沉的墨,是此刻唯一分明。 夜潮短暂退去,露出月光下的海滩, 干净空旷, 手触上去,能感受到余波过后的绵软。 江琮贴在她耳边低声:“能证明吗?” “……什么?” “我的诚意,能感受到一点了?” 泠琅抿着唇别过脸, 不想回答这句话。 这少有的软弱时刻引得对方低低地笑,江琮吻了吻她的头发:“还生气吗?” 泠琅有气无力地说:“气死了。” “那,再来一遍?” “……” 泠琅咬了他肩膀一口,闷闷地说:“你不会累吗?” 江琮抚摸着她的背:“还好。” 他语调微顿, 因为女孩抬起脸,用那双乌黑的眸子看他,目光湿润而狡黠。她的手不知何时沉入暖波深处。 她看见他喉结在滚动, 上面的水珠随之滑落到胸膛, 最终消弭在热气中。她抿着唇笑, 夸奖却很克制:“不错。” 泠琅目光从青年胸口薄肌到流畅的锁骨, 最后停留在他沾了水汽与欲色的眉眼上。 他眼底一片深浓晦暗, 衬着眉间那颗痣鲜明无比。 非常明显,他已经忍得很辛苦。 她手中所触碰的便是铁证,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其他动作, 就像他明明可以触摸更多, 却仅仅只是揽着她腰的手臂。 若在平时,她一定厌烦极了这种克制, 但此时, 江琮隐而不发的喘息, 和起伏不定的胸膛,简直能给她带来无限乐趣。 泠琅低下头,吮上他的喉结。 她如愿感受到他身体在僵硬,而与之相对的,微微弹动了一下,渴望与雀跃,一览无余。 泠琅附到江琮耳边,她发现他耳廓已经泛红:“夫君惯会装蒜,没想到身上还是有些地方十分诚实。” 她稍稍用力,在对方闷喘的那刹吻上他的唇。 新的热度被调起,是加之先前数倍的难耐,江琮回应着这个明显是挑衅的吻,有些急切地咬上她舌尖,攀附着想往里深入。 然而下一刻,泠琅却将他推开。 “江舵主,刚刚不是很能耐吗?” 她喘着气笑:“现在感觉怎么样?” 江琮背靠着池畔,他停下来,脖颈往后仰,不住地轻喘。 他闭上眼,说:“感觉很不好。” 泠琅没有放开的打算:“说说吧。” “说什么?” “说你那个名字挺有趣的师父,还有你这些年有过什么动作,以及——以后究竟想如何?” 她语调尚有怨怼,然而问话一句句出口,却引得江琮睁开双眸,深深看了她一眼。 他轻声说:“以后?夫人想知道这个?” “说还是不说?” “说,但——” 江琮垂眸,视线落在水中,他问:“要这样说吗?” 话刚讲完,他低喘一声,为对方骤然加重的手势。 少女强硬道:“废话真多。” 她凑近了威胁:“你的命根子在我手上,想保全,就事无巨细地,全部说清楚——” 全部说清楚。 江琮从没想过自己必须在这种折磨下坦白,对方丝毫不理会他的情动,只肆意妄为地挑拨玩弄,她分明在惩戒,对他而言,却是带着甜蜜的折磨。 他无法分辨这种行为的实质,他只知道已经被操纵地非常彻底。 “想先听什么?” “从那个师父讲起吧。” 青年低声说:“我头一次听到他的名字,是和你一样的反应。” 泠琅哼了一声,见他终于有从容就范的觉悟,还是收回了手。 江琮为她挽起垂落的发,开始轻声讲述。 一个人叫张月或是王月,没什么稀奇,但若配上第五这个姓氏,便会变得十分有趣。人们会忍不住猜想,他是不是在五月份出生,所以省事儿叫第五月。 江琮便是这么问的,在他初次得知尊师名讳的第一天。 对方笑了,抬手大力揉他头发,夸他猜得真准。 那时少年已经初步领会到剑意奥妙,他日日沉浸于此,再没有别的兴趣。 他做事很专注,尤其是在喜爱的事情上。无人花园见识了他数以万计的挥砍。寒来暑往,少年的身体像树一样抽长,剑气能挥得更远,也知晓了一些别的事。 关于他师父,关于当下的一些秘密。 第五月有时会讲一些江湖秘辛,他说青云会其实并非什么见不得光的组织,它和残忍阴暗之类的形容并无关联。 甚至,它代表着光明和凝聚,因为它一开始,是由数百名江湖义士自发组成的。 前朝末年,帝王昏聩,战乱四起,民不聊生。青云会便悄然诞生,它以行侠仗义为己任,锄强扶弱,暗中做了很多。 组织里几乎都是江湖客,他们名声不算好,也太多心计算盘,更没有什么智谋远见。 他们自认比平常百姓多一些能力,便理应多担一点责任,所以聚集在一起,为乱世做一些事。 本身,赤诚和热血,就是江湖永恒不变的主题,这没什么好奇怪。 青云会会主也是这般,他对世道有相同的憎恨,并且还拥有绝佳心智和坚定到可怕信念。他决心推翻这个摇摇欲坠的朝廷,因此和叛将的次女合作。 次女需要力量,她要在战争中站稳脚跟,发展势力,青云会需要名头,无数个品尝了苦楚的江湖人渴望为新的秩序拼搏到底。 两个野心勃勃又疯狂无比的人达成了一致,用的当然是常人无法理解的手段。 互相下毒,种类只有对方知道,仰仗着定时定量的解药生存,无论谁死,对方都活不成。 他们互相钳制,又彼此成就,最终,昔日将军家最孱弱的女儿夺取了皇权,而青云会,亦成为天下第一大江湖组织。 当然,荣耀过后,便是清算之时。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49节 女帝多年以来一直在暗中寻求解毒方法,她曾寻到一位隐居岭南的神医,对方却说,此毒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不知道解法。 当然,在兵刃面前,神医反复把脉,还是献出一计,他说唯有一法可尝试。 诞下胎儿,毒素将有几率遗传在胎儿身上。 若能成,那母体自然顺遂;若不能成,反正也要留下后代,此举怎么看都好。 女帝于是真的生产了一个女儿,女儿出生几年,她真的在慢慢好转,即使不服解药,也不再疼痛难忍。 至于婴孩的处置,那是后话。总之,确信一切后,她骤然翻脸,锄强扶弱的组织被她冠上阴暗名号,侠义之客亦唤作狰狞贪婪之徒。 她要除尽从前的盟友,然而对方也早有准备。 会主早料到有这一日,他建立了庞大细密的地下暗网,确保青云会能躲过次次围剿。 双方有一些微不足道的伤亡,朝廷鹰犬无功而返,就这样过了一段僵持时间—— 傅蔻在围场上的表现,换来女帝一句“此女类朕”。 次女软弱,幼子无能,她余毒无法清除,极有可能短寿。无论如何,都要保下这个最合她心意的后代的性命。 一场无人知晓的、漫长而徒劳的谈判。 政权刚刚建立,百废待兴,女帝并无太多余地同青云会周旋,而青云会的势力虽已经暗中滋长到无可捉摸的地步,但经过战乱,也元气大伤。 更何况,会主身上的毒,绝不是简单之物。 谁也无法退步,最终,只约定维持现状,他们给对方时间来喘息休养。在这段相安无事的日子里,尽可以去各自解毒,各自忙碌于大业。 为此,他们需要一个棋子,一个能证明彼此都无异动的工具。他最好是青云会的人,又像弱国献上质子投诚一般,能呆在女帝眼皮子底下。 那个人便是第五月。 谈判过后,一切如常,朝廷和青云会依然对立,死伤仍在上演,然而—— 荒废的御花园中,多了一个寂寞的剑客。 剑客本来不寂寞,他爱上了一个全天下最冷酷无情的女人,所以活该寂寞。 女帝尚未和青云会撕破脸皮的时候,他时常呆在宫里。后来双方剑拔弩张,他进退两难,无法现身。而如今,他凭着这样的身份,终于能长久地行走在宫中。 他饮下同样的毒,以示他毫无保留的忠诚,甚至甘心以身试验解药,任凭身体日日残破下去。 真是令人唏嘘。 江琮却唏嘘不出来,尤其是他看着男人苍白的面容和嫣红的血迹,他那时无法理解这种牺牲,但能看出他的痛苦。 江南烟雨青山中走出的剑客,再也没有挥剑的余地,这怎么不算痛苦。 再后来,事情更坏了一些。 那是七年前的事,女帝收拾了西北边陲的准格尔一族,她的杀意无法遏止,因此,再次把刀尖对准了苟延残喘的昔日盟友。 她逼问剑客,令其交代所知的一切。然而对方并不知道什么,青云会在不断扩张,会主行事已经谨慎到莫测地步,没人清楚他在哪,是何等身份。 杀了一个第五月,分舵还有十余个,会主依然隐匿在暗处,而女帝仅有的筹码会烟消云散,她很不该动他。 然而,第五月还是死了。 在受尽刑罚之后,他用他空空如也的双眼,和伤痕遍布的面孔,对此生唯一弟子发出最后的命令。 “杀了我,会主还能保全你。” “趁着她尚在后悔,还未对仅剩的功臣赶尽杀绝,代替我的位置,这是仅有的方法。” “动手!难道我没教过你如何挥剑,快动手!” 于是少年生平第一次杀了人,当剑锋破开血脉,温热液体流淌而出,他看着对方轰然倒下,失去生息。 他后来再没走出那场大雨,他的人生时常回响着那时的倾盆雨声。 这个声音在提醒,他是如何用敬爱的人的血肉,成就自己的愿望。他其实不必动手,第五月亦并非全无转机,然而那一剑还是贯穿了胸膛。 剑客很难忘记教会自己用剑的人,也很难忘记自己用剑杀死的第一个人。当这两个人是同一位,那便是种世间极少见到的荒谬悲恸。 并且这种荒谬注定无人可诉说。 少年自此彻底学会沉默,他想他做了这种事,本也不配抱怨什么。 女帝知晓了这些,果然放过了他,她对他父母的忠诚很有信心,更何况,她真的需要他在京中,这已经是目前唯一能有的和青云会的关联。 她定时送来药物,是这些年来皇太女赖以生存的东西,治标不治本,甚至有时连痛楚都无法缓解。 江琮便又习惯于忍痛,即使四肢百骸有着被寸寸割裂般的痛楚,双耳充斥巨大嗡鸣,甚至视野都是一片白茫—— 他仍能露出温和微笑,轻声说:“无妨,只是有些晕,母亲放心。” 有时候,连伪装都是艰难,因为女帝依然在用他当做试验,那些解药或寒或烈,有的让他昏迷,有的让他咳出鲜血,有的和毒药几乎没差别。 这种时候,他就呆在熹园的房间中,不见任何人也不做任何事,只等天光明了又暗,痛楚麻木或消散,头脑重归清醒。 这种日子,前两年很难,但习惯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江琮从此喜欢喝茶,只因这些醇苦浓涩能冲淡口中血腥,足够让他再次微笑着说无妨,瞧不出伤痛的痕迹。 泾川侯夫妇对此毫不知情,当然,若是知情,他的牺牲便真的再无意义。 茶的苦和血的腥,很长一段时间,是他生命中仅能感受的滋味。 他在这样的滋味中逐渐麻木,无所谓喜悦与否,更不在意多余的情绪。京城分舵在他手中比之前严密了数倍,人人知晓,随便在西京街上喝一口茶,都会被舵主知道。 皇太女一日日孱弱下去,女帝一方面不愿放弃,一方面转而锤炼二女儿。朝中风云变幻,傅蔻的势力不少转投于傅蕊,傅蕊亦开始铺就自己的局。 当年平定战事的武器的图纸下落不明,若谁能得到,必定有再转乾坤之力。而青云会会主已经很久没有现身,江琮猜想,这么多年,会主他自己定也有毒未解。 平和已有七年,暗云涌动,天将雨。 江琮在年底多服了一次药,为了增添真实,成功昏迷了三月之久,把这本就剑拔弩张局势搅得更乱了一些。 女帝那边,怀疑青云会会主已有解药,才敢明目张胆;而青云会会主,自那以后干脆再不召见他,避之而不及。 江琮如一条暗色中的蛇,窥伺观察着,不断寻找契机,等待下一处转折出现。 然后,转折以他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了。 一开始,他在帐中观察了八日,只当是个平凡的可怜少女,若她想留下,他没什么异议,反正母亲也很欢喜。 杏花簪,不是多要紧的事物,送便送了。一声声夫人,也没什么大不了,唤了便唤了。 他对这些从未有过奢望,所以无论是谁都可以。 后来,温软和善的面具摘下,他跪在地上,她居高临下地站着,把血涂抹在他眉间。 “你已经算不错,见过我这招的人都死了,你还能跪在这里听我说话。” “所以,你还算不错。” 轻蔑而自信,同那个瑟缩的女孩判若两人,二者之间的差异,大到他花了整个晚上去回味。 “我们可以简单一点,怀揣着秘密的两个人,当然能好好合作。” “不想让我太生气的话,就老实一点哦?” 她的刀和眉眼一样好看,江琮经常沉思于她变幻无穷的刀法,便顺其自然地,也会想到她的眉眼。 他的人生除了剑,还未有过什么兴趣,这实在太罕见。 “你会吃那口饼吗?我会。” “至少曾经痛快过。” 太罕见了,她的境遇并不比他好多少,拥有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东西。她本不该那么痛快,但她偏偏能这么痛快。 这就是最让他着迷的一点。 很糟糕,他和他从前唾弃过的那样愚蠢了。 甚至还更愚蠢一点,他的师父还敢走到黄金打造的皇座前,为遥不可及的心上人表露心迹,而他日日和她朝夕相对,越是亲密,便越是胆怯。 他的勇气在她面前毫无用武之地,她是破开乌云缝隙的耀光,而他是云下层层叠叠的暗雪。 光照亮了他一瞬,他怎么会生出可以拥有的错觉。 当你足够热爱一个人,为她的一切而骄傲,那这份爱带给你的,便只有胆怯。 江琮从来不知道,原来他也可以做到这个地步,原来那些话,其实可以说出口。 他轻吻着少女发顶,自毁般袒露了所有。 他已经不畏于用这种方式,讨得一点怜惜。 “所以,你想我如何呢,泠琅,我已经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努力。” 他将她的手放置于自己心口:“但它依然舍不得你。” “它爱你。” 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仿佛在替它的主人重复这无望誓言。 “你想要走,你喜欢广阔自由,这些我都知道。” “我不会想要禁锢你,我只是想说,你其实不必一个人,仅此而已。” “你不必一个人,你想去哪里,想杀谁,不是只能你一个人承担的事。你总怕牵扯人情,但我心甘情愿为你去,所以不必有任何顾虑。” “你无需任何顾虑,因为我爱你。” 他的语调低缓到发颤。 泠琅听见自己说:“真的吗?我不必有任何顾虑,就算最后走了也可以?” 她低声说:“如果我走了,你会如何?” 江琮哑声笑了下:“我会一直想你。” “没有了?” “我会被毁掉,然后一直想你。” 泠琅慢慢地笑了,她挣脱他的手,抚上他脸际。 她凝视那双桃花般的眼,那里面水汽朦胧,她却能清楚地看见自己的身影。 “你觉得我会去哪儿呢?”她轻声道。 “你清楚我是个讲究知恩图报的人,你觉得,听了这些话,我还能毫无顾虑地去到哪里?”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50节 在青年晦暗深沉的眼神中,她笑了笑,继续说:“你只愿用后半生来怀念我?真是好深情,也不是不行,上次你设想的那些就很不错……” “多年以后我有了新的丈夫,还会来找你,就在这片暖泉中,继续方才那些事……石桌,茶室,甚至那道青帐,嗯?” 水浪骤然翻涌。 在天将明之际,层层叠叠的暖波之下,他们彼此撕咬,在对方身上留出更多痕迹,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谁更不甘心。 热度无尽,一层一层累积,迫切寻找出口宣泄。 在最极尽的时刻,已经分不清水波与身体的差别,颤栗是相同的颤栗,欢愉是共享的欢愉。 她用手指扣住他唇畔,喘息着命令:“不许再瞒着我。” 对方手臂几乎钳碎她的腰,他轻颤着吻上她脖颈:“好。” “但若有万一,你那些话依然作数,我还是会走的。” “好。” 脱力之后的短暂安宁,少女靠在他胸膛,轻声说:“你以后……也不必一个人了。” 这句话令海浪再起,翻滚涌动,很久之后才平息。 第124章 水岸界 海与岸。 一方渴望着岸边光景却只是静默, 一方亦不曾涉足幽深广大的水面,它们各踞一端,在守望对峙中默然观察彼此。 如今终于彻夜交谈, 用冲刷和侵袭的方式。它们早该如此。 海水上岸, 一潮又一潮。 边界模糊,沙砾涨退,月色高悬着, 终于在天明之际,一切尽散。 少女伏在她的海面,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倒影。 她闭上眼,说:“在玉蟾山……” “嗯?” “那是北洛侯世子去世的第三天。你从二殿下的房里出来, 站在栏杆面前看山景,没有说话,还记得吗?” “记得。” “当时我就在想, 这个人一定没有他看起来那么平静。” 回应这句话的, 是一声低缓的叹息。 他们相拥在一起, 直至天边迎来黎明。 当然, 在那之前, 泠琅已经趴在池岸边睡着了。 她不能不睡,从荒原密室中出来后,原本四个时辰的路途她硬生生两个时辰就回了西京。马背一路颠簸,她怀揣满腔愤怒, 倒也没觉得屁股疼。 见到江琮后, 便开始怒火中烧地打架,后来换了地方也换了种方式接着打, 消耗的体力更过。现在火气消散, 人也虚脱到底, 被池中暖波熏泡着,很快便陷入沉眠。 再醒来时,几乎不知今夕何夕。 泠琅睁开眼,看着青帐中透出的光,身侧没有人。 她尝试活动四肢,幸好并没有什么酸软不适,肚子虽饿,但神清气爽。难道温泉泡上两三时辰,还有这种效果? 掀开帘帐起身,外面一片静悄悄,看天色,似乎已过了午时。 有人敲门进来,是绿袖。 女孩儿笑嘻嘻地道:“少夫人,您可算醒了,厨房里秋笋汤一直备着,您要先用上吗?” 泠琅颔首:“端过来罢。” 绿袖领了命便去了,门外又进来一个侍女,是晴空。 晴空走上前,开始帮忙更衣梳洗,她是泠琅进府时被划拨过来的侍女之一,性格安静,不如绿袖晚照活泼,只静悄悄地做事,不太惹人注意。 泠琅坐在镜子前,任凭发丝被人绾弄,她闭上眼打了个呵欠,嘴还没合上,忽然听得耳边有语声。 “公子亥时过后才归,少夫人今晚可先行歇息。” 泠琅睁开眼,看向镜中地眉敛目做事的少女,方才这句话正是晴空所说。 没想到,她身边一个平平无奇的侍女,竟是江琮的手下。昨夜气急败坏的那句“江舵主好本领,侯府都被您架空”,看来是歪打正着。 泠琅不动声色:“他自己说的?” 晴空垂首:“公子离开前说的,因少夫人尚未醒来,便令奴婢转告与您。” 泠琅微微一笑:“如此。” 发式很快绾成,光滑简单的一个髻,配了根白玉钗,显得人十分素净。绿袖端了膳食来,泠琅一边喝汤,一边问:“昨夜睡得可好?有没有听见什么异响?” 绿袖满脸茫然:“奴婢睡得好极了,什么也没听到。” 泠琅心知问错了人,同样的问题抛给晴空,对方恭恭敬敬道:“奴婢也什么都没听到。” 泠琅深深看了她一眼。 终于,天色入暮,秋风卷了几回,江琮身影出现在垂落的竹帘后。 泠琅看着他走近:“这不是江舵主吗?今日又上哪偷鸡摸狗了?” 青年站在案前,正在解手上的护甲,他指节本就精致修长,这动作做起来非常好看。 他听出言语中的挤兑:“夫人等急了?” 泠琅盯着他手腕,那上面有一圈细细的牙痕,是她昨夜咬的。 她说:“侯夫人不在,江舵主愈发肆意妄为了,也是,府中个个侍从都是您亲信手下,老虎不在家,猴子天天称霸。” 江琮笑了声,他身上穿的暗色夜行衣还未换下,先两步走到榻边,俯身摸了摸少女的脸。 “老虎不就在这吗?”他低声。 泠琅张口咬他手指,却被轻巧躲开。 “没洗,”江琮直起身,“脏。” 泠琅方才已经闻到一点血腥味:“今天出去杀人了?” 江琮走到水盆前,留给她一个流畅高大的背影:“是行宫那边的事,二殿下想让她的人主持修建事宜,我前日替她杀了原本的工部侍郎,今天又去善后。” “善了几个后?” “七个。” “七个还需要折腾到天黑,无用。” “他们有的在城西,有的在城北,来去之间费了些功夫。” “哼,我从凤翔赶回西京,也不过只用了两个时辰。” 江琮转过身望于她:“我之前就想问,夫人昨夜为何火气这般大?” 他再次走近,垂着双眸道:“是谁告知你的?嗯?” 泠琅仰着脸说:“如何?你要找人家算账?” 江琮低声笑:“怎么会,我还想修书一封表示感谢,若没有这位相助……” 他停止了言语,只微笑着看她。 泠琅被看得有点脸红,她梗着脖子说:“告诉你也无妨,她就是……” “乌有手?” “你怎么知道?” “我的探子今晨才上报,前日乌有手曾经在春华门短暂出现过,但未进城。” “呵呵,正是她,奉劝你莫要想找她,反而应该提防她来找你。” “她为何来找我?” “因为她晓得你是个无恶不作之人,还拐骗了她看重的弟子,她巴不得把你做掉。” 江琮摇了摇头:“在下倒是很想拐骗,这个罪名可担当不起。” 泠琅看着他暗色中的俊秀轮廓,心中不自觉生出燥意:“反正,你可得小心——” 江琮俯身,细细密密地吻上她耳际:“我不够小心吗?” 他呼吸热而烫:“醒来有没有不舒服?” 泠琅咬着唇,将脸别到一边:“没有。” 江琮便闷着声音笑:“那我够不够小心?” 泠琅故意说:“够小……” 江琮顿了顿,他掀起眼睫看她:“真的?” 泠琅忍不住在他双臂中间笑起来,她觉得跟这个人做什么都很有意思,哪怕是这些无聊的废话,也一来一回的十分有意思。 她甜腻腻地勾上他脖颈,道:“还行吧。” 夜潮涌起,随着月升而涨落。 水浪散去,泠琅靠在青年臂上,闭着眼说:“我不是在开玩笑……” “师父真的很想来找你,就算不说做掉,也会同你过上两招,你好自为之。” 江琮抚了抚她的发,他声音带着餍足后的沙哑:“若真找上来,夫人希望我如何?” “你得挨上点打,但要适可而止,莫要太丢我的人。” “适可而止的挨打?这些天我已十分得心应手了,夫人放心。” “哦?你的意思是,从前故意让了我不少?” “嗯?我有这么说吗?” 气恼的骂声与低沉的轻笑,很久才在夜中彻底散尽。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51节 秋日已深。 秋日已深,风更凉更沉,大雁终日南徙,如今也几乎飞尽。 僧人站在荒芜的园景中,仰头看着一行大雁于划过,它们双翅笔挺,弧线流利,成群结队地消逝于碧空。 秋去春来,人世间的岁月便是如此。 他绕过一处倒塌的凉亭,推开某扇残破花门。 今晨,他收到了来自上级的密信,要他来这处荒园,等待三次雁过,便可推门而入。 寂生不知道雁飞有何意义,在这个位置上呆了五年,他早已习惯遵从而不是思考。 就像现在,屋内空无一人,只有灰尘在静静漂浮,他也没有丝毫疑惑,更不会转头寻找。 只需要等。 没有等太久,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他听到身后传来步声。 沙哑莫测的声调响起:“你来了。” 寂生没有回头,他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垂首道:“计划仍在进行,他们在鹰栖山并未得知线索,已于上月底出山,去往杭州。” “为何去杭州?” 寂生将村中事简单概括了一遍。 对方沉默了许久,都没有再问话,这个过程里,只有窗外黄雀在鸣个不停。 终于,会主说:“她杀了多少人?” “六十个左右,是村中所有成年男子的数目。” “据你观察,同明净峰上那次相比如何?” “十分相似。” “玄字二三的身体最近如何?” 寂生微微一僵,但很快回答:“还算平稳。” “距那时开始,已经有多久了?” “已有八年,主上。” “这八年,已经很足够了。” “……” “你应该知道,世上多的是连八天都不能有的人。” “……主上。” “我需要你做一件事,在那之前,先把头抬起来。” 寂生没有动。 实际上,他的额头已经沁出汗珠,心几乎是以恐惧的频率在鼓动,他咬紧了牙关,只轻声重复:“求主上垂怜。” 对方不为所动:“抬头。” 寂生僵硬地,缓慢地抬起了眼。 他先是看见了一双鞋,皂靴,最为常见的款式,无甚特别。 接着,是黑色袍角,没有花纹或刺绣,扔进夜色中,难以分辨的那种颜色。 再往上,依然是浓黑,对方身形高大,脸上戴了面具,只露出一双眼,在静静垂视于他。 寂生在和这双眼对视的那刹,几乎窒息。 他瞬间明白大厦将如何倾倒,在那之前,他已经感受到绝望。 第125章 遇故人(上) 那天伶舟辞离开的时候, 扔下了一句话。 “你迟早会来找我。” 彼时二人站在旭日初升的旷野中,天光朦胧混沌,把彼此的身影映得很薄。 伶舟辞说:“你主意太多, 我管不了, 但事情结束后,该好好想想哪里才是该去的地方。” 她朝远处打了声呼哨,一匹枣色骏马冲破薄雾奔来, 女人翻身上马,朝站在原处的泠琅一扬下巴。 “江湖很大,我到现在都还没看倦,你年纪轻轻, 难道不想去得更远?” 泠琅点点头,又摇摇头。 伶舟辞拉着缰绳,轻嗤一声:“朝我身上挥刀子的时候, 倒没见这么犹豫。” 泠琅笑了笑, 她灰头土脸, 衣衫破损, 看上去非常狼狈。 但她说的话却很自信:“师父, 我挥刀子从来不犹豫。” “待会儿你回西京也最好是。” “当然。” “我发过誓,今生不会再进京城一步,若你以后想好了,就来茉莉镇寻我。” “好。” “叫你那个夫婿小心点, 别被我碰上。” “好。” “你迟早来找我,”伶舟辞最后看了她一眼:“蠢丫头。” 她策马离去。 泠琅目送女人消失在原处,才慢吞吞地招来自己的马。 她上马, 并不急着回京, 而是折去凤翔镇, 穿梭尽漫长石巷后,在某处青墙外停下。 墙上缠绕着青藤,叶片宽大整齐,密密地排列着,像一层层波浪。 波浪的尽处,门吱嘎一声被人打开,妇人端着盆水走出,看到墙下孤身而立的人,吓了一跳。 “姑娘?”她好奇地打量着,面上露出关怀神色:“可还要紧?” 声调又细又软,是明显的姑苏口音。 泠琅看了她一会儿,说:“叨扰了,我想讨碗水喝。” “噢,请进,请进。” 妇人把她引进院中,就在那张石磨旁,为风尘仆仆的少女倒了一杯水。 不是一碗,是一杯,温热干净,上面飘着几片新鲜的葵苏叶。 泠琅端着杯子,慢慢喝尽里面的水,她知道在秋天用奎苏泡水喝是凤翔这边的习俗,当地人相信这样对气血有益,可以帮助他们度过漫长的寒冬。 水即将喝完,妇人正在灶房忙碌,书院的主人也从房中走出,他站在檐下看着石磨旁的少女,一动不动。 他说:“你在这里。” 显然,他没想到有人能走出那片暗道。 泠琅放下杯子,她说:“我来讨杯水喝。” 妇人听到对话,擦着手从灶房里出来,然而石磨旁已经空荡荡。 她看着沉默的丈夫,疑惑道:“刚刚那个姑娘呢?” 他说:“走了。” “走了?唔,你怎得大早上就一脑门的汗?” “今天有些热。” 天一点都不热,只是他替友人保管的东西,终于被取走,他的恩情已经报完,并且成功逃过了将死的命运,一时难以动弹。 那只木匣里的事物,后来被泠琅取出翻看。 一本秘籍,是双节棍相关,只编撰到一半,看来是常罗山自创的,可惜它再没有完成的那一天。 几枚印章,有本人私印,也有宗门印。看来那个姓甄的偃师很得常罗山信任,这匣子的东西重要程度不言自明。 东西不多,泠琅很快把目光放在最后的事物上,那是一个扁扁的纸包。似乎上了年岁,通体泛黄易碎,外面盖了一个章,没有文字,只是繁复神秘的花纹图形。 泠琅小心翼翼地拆开,发现里面包着一些信件。 她盘腿坐在软垫上,沉默着看完,撑着下巴久久沉思。 身侧是波光粼粼的小池,秋风温柔吹拂,几道纱帐之外,檐下风铃微动,细碎清脆的声响传来。 江琮掀开竹帘,穿过屋室走到少女面前,他略微一看:“这是?” 泠琅说:“常罗山的遗物。” 江琮了然:“夫人去凤翔为的是这个。” 泠琅点点头,又揉了揉额角,才将手中事物递出:“你先看这些。” 江琮接过纸张,却没立即翻看,他靠着泠琅坐下,十分自然地把少女捞进自己怀里,右手摸了摸人耳垂,接着沿着脸际向上,在太阳穴上不紧不慢地揉按。 他一边按,一边看信,声音凉而润地扫过泠琅发顶:“和周渭的信件往来?” 泠琅靠在他胸口安然合眼:“是的。” 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甚至出言指挥:“往下偏一点。” 江琮依言照做,他缓慢道:“这是周渭写给他的,信上说,他把近日所配的酿方整理了一份,附信寄出——” 怀中人轻哼一声,他话语微顿,不动声色地换了个力道继续。 另一只手翻看余下纸张:“黄芪,炙草,三年生赤蝎,寒柳……” 这样的酒方有好几张,他一一看过,说:“里面会有春秋谈吗?” 泠琅已经舒服得什么也不愿想:“不知道,我也不懂这个,江舵主能耐大,可找个信得过的内行人看看。”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52节 她软绵绵地说:“普通酒方,轻易便能看出,若哪个方子有古怪,就再好生研究。” 自从从凤翔回来,她总唤他江舵主,语调忽高忽低,婉转又阴阳,江琮不知道这两个词竟能形容同一种语气。 他只知道,她这么唤他的时候很有意思,像街上经常能看到的、不愿被哪家人豢养,变成日溜达,依然过得潇洒快活的猫儿。 喂得熟了,它们见到你,会远远地叫一声,再迈着轻巧的步子走开,好像什么也不在乎。 若哪天它忽然靠在你脚边亲近,只会叫人大气都不敢喘,连抚摸都是小心翼翼,生怕被惊动。 被猫形容人却忽地挣扎起来:“你手往哪儿呢?” 江琮微笑道:“夫人不是让我往下一点?” “这是一点?嘶——” 最后,江琮把纸张一一收好,说:“分舵有专管药材的能人,平日隐居在西市卖酒,我明日把东西给他,应当花费不了多少时间。” 泠琅伏在案上,哼了一声。 江琮倾身,在她光洁的肩后落下一吻,又扶起来喂水,最后把人打横抱起,走进屋室,放于榻上。 泠琅有气无力地指责:“淫贼。” 江琮只是微笑:“为夫人解乏,何淫之有?” 泠琅轻嗤一声:“哪儿来的庸医,越解越乏。” 江琮从善如流地改口:“为表歉意,在下诚邀少夫人明日往西市一叙。” “哦?西市,就我和你?” “正是。” “你不怕我丈夫?他可不是能容人的主,仔细他晓得你我私会,要扒了你的皮。” “若能有幸再见少夫人,扒皮算得什么。” 泠琅拥着被子,先是冷笑几声,笑到后面停不下来,干脆翻身不再理他。 “我还要去兵械库看看!”她恼道。 翌日。 气恼的小娘子,在地下兵械库逛了半个时辰后,终于也不再气恼。 她指着陈设着各类刀具的案柜:“我记得上次来,这一片还没这么多东西?” “苗刀,陌刀,环首刀多了好几排,连难寻的鄣刀仪刀都有了——为何?” 江琮负着手站在烛火旁,闻言只是莞尔:“为何?” 泠琅瞥了他一眼:“想必是某个分舵主居心不良,想投其所好。” 江琮唔了一声:“如此倒很说得通,就不知这个居心不良的分舵主,是否成功投其所好?” 泠琅手腕旋转,把一柄细长小刀玩得像花一般:“勉勉强强罢。” 将两副奇特小刀,一柄精致鄣刀笑纳后,“侯府寂寞年轻少夫人”和“同少夫人私会的俊美郎中”,站在了西市熙熙攘攘的街道上。 他们今日身上穿着寻常布料,头上戴了斗笠,泠琅还加了道幕离。这样装束的江湖客在西市并不鲜有,因此不算多引人注目。 二人先是去了茶馆,又溜达到书斋,像天底下最常见的年轻蜜侣一般,牵着彼此的手,贴近了说话。买了点小玩意儿,没花上太多钱财。 这样看似漫无目的的一通闲逛后,他们终于走到某处酒铺前站定。 酒铺铺面不大不小,生意不好不坏,连挂着的酒幡也不新不旧,在商铺鳞次栉比的西市,一点也不显眼。 主人是个干瘦妇人,头上缠了布巾,她坐在柜台边上,见有人来了,也只随意招呼:“客官需要什么?” 江琮淡淡道:“前年的梨花白还有没有?” 妇人懒懒道:“前年的没了,只有去年的。” 江琮说:“去年几月的?” 妇人掀了掀眼皮:“您要几月的?” 江琮温声:“正月太冷硬,三月已晚,二月恰好。” 妇人打了个呵欠,起身掀开青布帘,往屋后去:“您随我来。” 二人便抬脚跟上。 穿过一间堆满酒罐的小室,妇人在拐角处停下,一转身,先前的懒散怠惰一扫而空,她神情端肃,恭敬欠身,口中沉沉道:“主上。” 江琮并不多话:“我来找你问一些事。” “主上请讲。” 窸窸窣窣一阵响,是纸张被递过的声音。趁对方在翻看的间隙,江琮道:“你能否看出,这些酒方分别是什么?” 妇人看了片刻,很快拈出一张纸:“这是扬州三月,二十年前名噪一时的百花酒。” 她又指出一张:“青山酿,此酒原料特殊,造价高不易得,但极为清冽爽滑,很受贵人喜爱。” “竹间醉,是竹叶青最具盛名的改良版本,更为温厚浅淡,文人墨客饮得最多。” 泠琅一边听,一边想,能人果然是能人,随意这么看上一眼,就能如数家珍般侃侃而谈。 只是……听起来都是些寻常酒类,并不是她期待的…… “主上,这三张酒方,我从未见过,其中有的原材料也未曾听闻。” “哪些原材料?” “□□,红蛸,铁??子,三月碎。” “若这些东西送来,你有几成把握把酒酿出?” “九成。” “好,十日之后,我来寻你。” 夫人恭敬垂首,从始至终都未抬头看过一眼,江琮把配方拿回来,同泠琅一起原路出去了。 太阳渐西沉,此时街道已没什么人。 走出几步,泠琅掀开幕离,忽然问:“母亲何时回府?” 江琮道:“明面上的消息,是五日后。” “哦?暗地里的消息呢?” “最迟三日。” “二殿下在京中搞了这么多动作,圣上回来会兴师问罪吗?” “会,所以我今晚得出去一趟,帮她祸水东引。” “……祸水东引?” “引到另一位皇嗣身上。” “我猜那不是皇太女。” 江琮温声:“夫人聪慧,那人是小皇子,傅萧。” 泠琅感慨:“这天家,啧啧——” 她话音刚落,眼神忽地一凛。 江琮立即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只见十尺之外的长巷尽头,一个灰衣人正匆匆走过。 泠琅说:“这个下午,我已经是第三次看见他。” 江琮说:“很巧,我也是第三次。” 二人对视一眼,下一瞬,身形不约而同地掠了出去。 夕阳沉沉,橙红金黄漫天洒下,将巷道衬得更为幽微漫长,巷道中追逃的人影,亦诡谲神秘。 泠琅紧盯着前方那时隐时现的袍角,很明显,对方已经意识到自己暴露—— 而且直接动用轻功逃窜,连装都不再装。 他们追了半刻钟,神秘人依然在二十步之外,出了两条街,前方露出某幢高大楼宇轮廓,雕栏画栋,内里隐隐有乐声。 江琮身形一闪,直接翻入二楼厅堂,泠琅清楚听见内里传来一片惊呼。 她脚步不停,旋风一般掠过长街,终于,在拐角处看见正缓缓往后退的灰衣人。 灰衣人面前,正是抄了近路的江琮,他神色淡淡,手中剑稳稳指向对方咽喉。 泠琅抱着臂,心想又是漫长无聊的“你是谁”“我死也不会说”即将上演,结果眼睛一花—— 那灰衣人一把扯下头上斗笠,光滑头顶显露出来,在夕阳下灼目发亮。 “阿弥陀佛,小僧不过前来西市寻医问药,怎么又碰上二位了?” 第126章 遇故人(中) 泠琅愣了一瞬, 她第一反应是四处张望,看附近有没有旁人。 没有,这是一条安静长巷, 两侧是高大石墙, 若有人经过,一望便知。 这场偶遇不能被任何人知晓,尤其是会主无所不在的暗线, 江琮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说:“把帽子戴上。” 寂生立即戴上:“江舵主日子好生滋润,带着爱妻集市闲逛无所事事,哪像我们这些小角色, 日日疲于奔波,还担心人头不保。” 江琮收了剑,慢吞吞道:“堂主说笑, 在下也时刻担心人头不保, 不过苦中作乐而已。” 寂生哦了一声:“瞧二位神态举止, 呵呵, 不知苦在何处。” 江琮从容微笑道:“看来主上那边被应付好了?” 寂生念了声佛:“已蒙混过关。” 江琮意味深长:“大师在此处, 难道这次主上是在西京召的你?” 寂生微笑:“这怎么能随意告知呢?” “那敢问一句,为何一路跟着我们?”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53节 “凑巧罢了,贫僧鲜少来西市看花了眼,想寻靠谱药铺却不知在何处, 见着熟人, 便留了点心思。” 泠琅知道,这个杀手轻功超然, 但寻路认路可称蠢笨, 鹰栖山里他找紫山谷, 每日无功而返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她忽然出言:“大师之前说,来西京寻医问药——” 她上下打量僧人挺拔的背影:“您瞧着生龙活虎,好得很呐?” 僧人敛目道:“不是为我。” 泠琅诧异地说:“是你妻子?” 寂生沉默片刻,稍稍颔首。 泠琅微顿:“很严重么?需要特意来西市——” 她这句说完,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寂生说他不常来西市,而妻子患病,他肯定不能离开太远。他平日的居所,很有可能在京城附近的州县。 寂生叹了口气:“的确比较麻烦。” 他看上去不愿多说,泠琅便不追问。 江琮倒是温声道:“西市药铺有三,都在天六街上,但这三家各有不足……若大师不放心,可去东市朱门街寻白杏堂,那处是最好的。” 寂生闻言,爽快道了声谢,又问询了详细地址后,抬头看了看天色,说:“时候不早,二位,后会有期。” 道了别,他一扶斗笠,足下微动,人已经立在墙上,再一动,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夕阳烂漫,好似还没来得及投下他的影子。 泠琅说:“踏尘踪,果真厉害,真想向他学上两招。” 江琮走到她身侧:“夫人的神行九式不也厉害?何必学他。” 泠琅摇摇头:“师父的神行九式天下无敌,可惜我只学了七成,勉强算作神行六式半。” 江琮莞尔:“神行六式半,亦能上得高墙,下得池塘。” 泠琅柔声道:“夫君才是上得武堂,下得商场,和尚三言两语便被你诓去东市……白杏堂,不是侯府的产业吗?” 江琮笑道:“可那的确是西京最好的药堂。” 二人踏着余晖,插科打诨地行了回去。 如此两日,第三天的清晨,泠琅早早便起来梳洗,江琮亦未出门作奸犯科。 因为今日侯夫人要回来了。 衣衫是葱绿双蝶穿花襦裙,配了浅了一个色的披帛,钗环皆是白玉质地。有绿有白,水嫩新鲜,泠琅看着镜中的自己,觉得颇像一棵葱。 她喃喃了一声:“嫁葱随葱。” 江琮一直看着她,竟然也听懂了这句话:“夫人穿绿色甚好看。” 泠琅娇婉一笑:“我一直晓得,不用你说。” 江琮起身,立于她身后,抬手将发钗紧了紧:“可我还是想说。” 绿袖在一边垂着首,看似恭敬,实则笑得脸都快皱了。世子夫妇喜静,事事爱亲为,侍女们平日都在熹园另一头,能如此目睹二人起居,其实很少。 不知怎得,绿袖就爱看这种场面,二人说话逗趣,或是各做各的一语不发,她都觉得极有意思,目睹了二人相识相爱全过程,比那话本戏文还得劲。 泠琅不知道婢女的小小心思,她只觉得奇妙,为什么这种无聊甜蜜的话翻来覆去地说,反反复复地讲,也没有厌倦时候。 瞧着这个人的眉眼,就忍不住要逗弄,看他坐在那里,就想贴上去说话,若是人定之后的静寂时分,那更要缠上手臂,不得到些好处不罢休。 泠琅心中一凉,怪不得说动情之后难动刀,侠女难过美男关,碰上江琮这种状若老实乖巧,实则花样百出的,再多的雄心壮志,怕都要被磨灭。 正巧门外有人通传,说侯夫人到街口了,她警惕地瞥了青年一眼,在对方莫名的眼神中,抱着臂走了。 行至大门,刚刚站定,便听马蹄纷乱,一身枣红骑装的女人纵马而来,旋风一般勒停在侯府门口。 此人正是侯夫人黄皖,泠琅连忙行礼,心中正感慨不愧是侯夫人作风,目光却顿时一滞。 那高大黑马之上,还有一个人。 一袭天青色长衫的男人,跨坐于马上,正扶着侯夫人的腰,垂首往门口看。 泠琅猝不及防同这人对视上,她望着这张斯文白净的脸,一时僵在原地。 她总算晓得,为何侯夫人气度方正傲然,丹凤眼也十分凌厉,而江琮却是相反的清润温雅,原来全来自于他的父亲,泾川侯。 那双桃花眼,看牛粪都能含几分情,泠琅方才对视的那一下已经深深体会到,只能感慨老子毕竟是老子,江琮青出于蓝,并未胜过蓝。 双方见了礼,寒暄了几句,她才知道侯夫人在路上同泾川侯不期而遇,二人干脆舍了车驾,直接打马回京了。 如此率性之举,女帝竟也欣然应允了。 泠琅唯唯诺诺,喊了声父亲,泾川侯含着笑,说已经听侯夫人讲过子璋娶了新妇的事,他十分欣慰欢喜云云。 中午的接风宴,自然又是一番谈笑风生。 泾川侯江远波,当年在清远渡口一战成名,凭三千士卒大败敌方一万人,从此被民间称为“江上诸葛”。本人不通刀剑,但用兵如神,极善水战,满腹诗书经文,人还生得儒雅倜傥,因此又有儒将声名。 当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现在的江上诸葛不用挥斥方遒,决胜千里。被妻子抱怨斥责,也只能笑吟吟地听着,还不时倒茶添菜。 “子璋都成婚都半年了,儿媳这才见到你,算什么事!” “夫人恕罪,来尝尝这口鲜蘑。” “让你多带几个仆从,从来不听,有事连个传信的都没有。” “是我疏忽,这汤不错,夫人用一点。” “这回得了药又怎么样,子璋都好全了,我看是牛棚里关猫,瞎忙!” “夫人说得是——红桃,再取一只碗来。” “我喝足了,取碗做什么?” “凉一凉这炙肉,闻着像放了西域香料?” “不错,是红苏子和犀叶……” 泠琅看着,觉得那句“夫人说得是”,父子二人的语气简直十成十的相像,连岔开话题的自然态度,也如出一辙。 她又悚然一惊,难道自己很多时候,也是这么被江琮哄得晕头转向的? 视线移过去,青年正在低头饮茶,注意到有视线投来,他掀起眼皮,似在问询何事。 泠琅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一转头,发现泾川侯夫妇正含笑看着这边。 泾川侯温声道:“听闻泠琅同子璋二人相处甚好,我亲眼见到,心中更是宽慰,他这回能平安醒转,还得多亏了你。” 他微微一笑,变戏法似的摸出一只匣子:“头回见面,礼不可废,这点东西,还请儿媳收下。” 泠琅忙起身谢过,彼此寒暄了两句,泾川侯又对江琮道:“身体好转,是好事,你母亲这些年独自操劳,你也该努力上进,多帮衬着点。” 江琮答了是,双方谈了一会儿,皆是一问一答,没谈多的话。 泠琅觉出滋味,这对父子的关系好像不是很亲近,江琮在侯夫人面前,反而自然许多。此时他面含微笑,恭敬有礼,也只不过是恭敬有礼罢了。 席散,二人回了熹园,泠琅到底知道了这是为何。 侯夫人怀胎的时候,是在军中,正值颠簸动荡,她差点没挺过这一关,泾川侯因此一直不怎么喜爱这个独子。 泠琅有些莫名,她望着淡淡叙述这些的青年,迟疑道:“可是,据我所知,如果要……那也得侯爷自己……” 她吞吞吐吐,江琮却笑了声,明显听懂了:“因为那也是一场意外。” 看似温和实则冷淡的父亲,雷厉风行却粗疏心大的母亲,在这样的环境中,怪不得江琮能掩人耳目,借病做了这么多事。 也难怪,他会是这样隐忍沉默的性子。 江琮头一次和人说起这些,虽难以开口,但看着少女的神色,竟鬼使神差地,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 说他儿时的寂寞,没有玩伴也不准出门,只有日日和自己下棋,直到被选为伴读,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朋友。 说生病之后,侯夫人日日忧心忡忡,泾川侯找来医生,竟查出了这并非病症,而是毒素—— 他以为事情败露,用在宫中误撞上歹人搪塞,谎言漏洞百出,对方却并不关心,只居高临下地说,宫中莫测,此事你知我知,别让母亲知晓。 他的父亲不爱他,但很爱他的母亲,去寻医问药,只为让她放心。江琮觉得这样也足够,他习惯了来自至亲的冷漠,因此有些话一时没说出口,便再也没说出口。 这些话一一出口,少女听到后面,神情恹恹的,像得知了什么伤心故事:“那你一定很难过。” 江琮想,这算什么,他早就不为这些烦恼,但看着那双晶莹透亮的眼,他还是说:“是有些难过。” 于是,一双手小心地抚了过来,连带着温软的呼吸,他垂着眼,想自己真是卑劣。 他卑劣的心,早就不由他自己占有了。 第127章 遇故人(下) 关于父亲的冷漠, 江琮在很小的时候就察觉到,他无法责怪,因为这种冷漠并不是只针对他。 江远波对所有事物都如此, 除了他的妻子。 他的斯文儒雅, 只是惯常的表象,实际上,他几乎不关心任何。效忠帝王, 是因为妻子的赤诚忠心,为独子奔波,是因为妻子在担忧不止。 恭敬的臣子,温和的父亲, 体贴的丈夫,这些角色里,只有最后一项无需费心扮演。 江琮后来知道了一些父母过去的故事, 当然, 是他自己搜集到的, 他们绝不会对他说起。 黄皖是女帝行军西南时, 救下的孤女, 身上似乎还有苗人血统。女帝欣赏她从尸堆深处爬出来时的眼神,凶狠又警惕,像失去族群的独狼。 而这种人,一旦献上忠诚, 便不死不已。 女帝给出食物和清水, 为她治好伤口,教会她能如何在乱世中生活下去。要谋取一个绝境中的灵魂十分容易, 女帝做到了, 她成功驯服了这个狼一样的灵魂。 黄皖的名字, 是女帝身边的少年军师起的,黄是本来的姓,而皖,意味着完美无瑕的白。 这个字,放在蓬头垢面的黄皖身上,好像是一种讽刺,又像是怜惜。 所谓江上诸葛,一开始其实是江上阎罗,江远波本不在意别人怎么传,但黄皖听闻,随口说了声不吉利,他便杀了几个谈论此事的平民,阎罗从此传作诸葛。 一个孤苦伶仃却满腔热血,一个年少多智却残忍凉薄,江琮想不通这样的两个人后来是如何相爱。 但他能看出,父亲只有在母亲面前才稍微像个人,有该有的情绪。江远波的伪装在江琮眼极其容易分辨,他们身上毕竟流着相同的血。 这也许,是江琮被厌恶的原因之一,因为只有他才能看穿他。江琮时时在想,若不是怕母亲伤心,他的父亲应该巴不得他死。 十三岁那年,江远波站在他榻边,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你说,你是在宫中被人投喂的毒?不知那人是谁?”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54节 江琮勉力点头,他努力压下喉间翻滚的腥甜,让自己看上去稍好一些。 而江远波根本不在意:“回了府才毒发,没让别人知道?” “是的。” “那以后也别让人知道,尤其是你母亲,对外就说落水生病。” 他说完了这句话,看起来想要走,江琮怔怔地说:“您不去查问吗?” 男人回过头,向他投来一瞥。 他只说了一句:“你做得很好。” 这句话,在少年心里记了很久,什么叫做得很好?牺牲了一个漠不关心的儿子,维持虚伪表象,让母亲免于面对鸟尽弓毁的伤心,是这样吗? 江琮在那天顿悟,他的作为,江远波不会一无所知,只是根本不在意,也无所谓他的苦痛罢了。 如果女帝真的举起刀刃,江远波未必没有脱逃的办法,但那对于忠心单纯的黄皖来说,将是一种摧毁,她信念坍塌,不一定能活得下去。 所以那一天最好不要来。 “你做得很好。” 他的父亲如此冷漠,就连感谢他的牺牲,也不过轻描淡写。 江琮说过往的时候,少女蜷缩在他怀里,一声不吭。 他一边说,还一边用手轻抚着她的发,泠琅不明白,明明他才是此刻需要触碰安抚的人,为什么还反过来安慰她。 她伏在他胸口,闷闷地说:“我不是很开心。” 江琮低声说:“我却有些开心。” “为什么?” “因为你在知道我,这件事本身就很让人快乐了。” 他那些脆弱和不堪,彻底袒露于人前。这个过程免不了痛苦不安,然而在看到对方怜惜的眼神时,便全数化作不可说的欢愉。 他无法形容这种欢愉,就像他无法形容,她光是这么看着他,不说话,就能给他力量。 夜色阑珊,泠琅闭着眼,迷迷糊糊地说:“如果我们有孩子,会是什么样的呢?” 她靠着的身躯微微一僵,但江琮很快若无其事地回答:“我没有想过。” “我也从来没想过。” “为何突然问这个?” “就是有感而发……如果有,该像你还是像我?” “像你就很好。” “嗯,那个孩子或许能很快乐,因为既可以学刀,也能学剑……” 泠琅睡熟了,环抱着她的手臂却仍在一下一下地拍抚,青年垂眸看着怀中人,半晌,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 “泠琅,”他轻声:“泠琅。” 呢喃着爱人的名,他静静地想,他无需救赎,她的存在对他而言,就足够是救赎。 泾川侯回来,还带回一样东西。 他此行找到了某神医,讨到足以缓解病症的药方。把药方交与江琮手中的时候,他多问了一句:“你母亲似乎很喜爱你那位新妇。” 江琮说:“是的。” 泾川侯颔首,他说:“这样很好。” 江琮温声道:“这些年父亲辛勤劳苦,是儿之过,如今事情平定,您可安居府中,不必再奔波。” 泾川侯看着他。 江琮躬身行礼,恭敬告退了。 那药方被送往东市白杏堂,有些药材比较罕见,得花上几日调配。正好中秋将至,她张罗着在那之前去道观上香,祈祷平安顺遂。 两日后,他们坐上了去往碧云宫的马车。 泾川侯夫妇在另一驾马车上,泠琅靠着窗,望着窗外移动的绿影,感慨道:“这条路我很熟。” 江琮了然:“那是今年春——” 泠琅说:“今年春,我无所事事,只日日在丈夫病榻前念经,每隔十天来山上烧一次香。当时我在想,世上怎么还有这种神仙日子?” 江琮柔声道:“听起来,夫人很遗憾神仙日子只有一个春天?” 泠琅长叹一气:“当时的我,怎么会想到有如今的光景。” 一个时辰后,一行人抵达了目的地翠屏山。只见满山金黄,层林尽染,如流动画卷般绚烂,和春时比起来,果然是截然不同的景致。 进了山门,碧云宫住持青灯道长已经候着了,他拂尘一甩,温声道:“福生无量天尊,八月时节,又见各位贵客。” 侯夫人笑着上前说话,二人一言一语十分熟络,泾川侯亦在旁边含笑点头。 女帝厌佛喜道,当今多有道观,不见什么寺院。碧云宫在西郊,是香火不说有多旺盛,历史是最为悠久的,平日出入的,也都是些皇亲贵族,侯夫人也来得很勤。 是以,主持青灯道长见惯了大人物,不卑不亢十分从容,摆足了仙风道骨。 他也同泠琅搭话:“夫人当时诚心,引得天尊感怀,实乃功德一件,贫道亦十分感慨,时时记挂。” 泠琅笑道:“劳道长费心,碧云宫果然灵验,不知那东极青华天宫今日是否能进?” 青灯道长颔首微笑,一派温和:“自然是能,若寻不得路,问道人便是。” 泾川侯夫妇还要同道长深入交谈,泠琅同江琮告退,往供奉着太乙天尊的殿中去了。 九色莲花宝座,紫金妙道真身,案上的天尊塑像如昔,神像前虔诚跪拜的少女却不同了。 泠琅做完一套,说:“瞧见没?当时我一跪就是半天,诚心念祷,这才渡化了你。” 江琮温声:“辛苦夫人,不过真的会一动不动,老老实实地一跪半天么?” 泠琅理直气壮道: “有时打坐,偶尔瞌睡,还会运转吐纳内力。” 江琮微笑:“夫人百忙之中,不忘抽空诚心念祷,在下感动之至。” 二人并排着说了会儿话,晚些时候该返回,侯夫人却说,许久不来上香,翠屏风景正好,她要再多留两天。 “观内有株百年古兰,今年花苞多生了几个,青灯道长说它这两日正是开放时候。” 她要留下,泾川侯自然陪着,江琮却以秋山寒凉为由,想带着泠琅回府。 侯夫人无所谓地摆摆手,示意他们自行决定去留,只说在中秋节前一天回京,一家人一起过节。 秋山寒凉当然是借口,他们急着回去,为了别的事。为西市酒铺收集的药材备好,那张神医药方也找齐了,江琮必须亲自去一趟。 白杏堂内,人潮汹涌,伙计来来去去,微腥药味充斥在每一个角落。 二楼最深处,一间安静茶室内,江琮坐在椅上清点数目。 四下无人,泠琅从外边进来,犹豫了一瞬,说:“我刚刚在大堂见到了一个人。” “谁?” “寂生。” 江琮颔首:“他来为他的妻子取药。” 泠琅微微一怔:“看来他跑了很多次,症状很严重吗?” 江琮敲了敲桌面,三短一长。 不一会儿,走进一头发花白的老者,他恭敬俯身道:“主上有何吩咐?” 江琮说:“之前让你留意的那人如何了?” 老者回答:“他的妻子血脉脆弱浑身带毒,此前一直用药吊着,如今那药断了,就想来白杏堂找找办法。” “可有办法?” “没有,昨日我上门见过,已经是活不长了。” “活不长是指?” “活不过这个月。” 第128章 昌明镇 “这些事, 你都告知他了?” “是的。” “他什么反应?” “只说想办法,银钱不是问题,就算不能治好, 能减轻些痛苦也可。” 江琮颔首:“好, 你下去吧。” 老者离开了。 泠琅坐在另一边,她目光落在案上某薄薄的纸张上,那是老者留下的。 她喃喃:“寂生说, 阿香算是个杀手。” 江琮说:“‘算是’有很多含义,她可能曾经是,现在不是。也可能偶尔是,并非一直是。” 泠琅问:“你已经有头绪了?” 江琮微微点头:“他的妻子, 大概率是青云会豢养的毒人。” 毒人,泠琅知道这种存在,他们被一些实力深厚的组织用毒药饲喂, 日复一日, 血脉中早已充斥了剧毒。 毒人的命运通常有两种, 一种是被反复试验各类毒药解药, 就算瞎了眼烂了腿失去所有知觉, 只要有一口气在,依然会被继续试验,他们生命很少超过十五岁。 一种稍微好些,这部分毒人熬过了千万种毒药的淬炼, 自己已经是行走的剧毒之物, 凭借于此,可以轻易杀死敌人。当然, 他们的寿命也很短暂。 前者同笼中待死的鸡羊没有任何差别, 后者万中无一。泠琅猜想, 阿香应该是用于杀人的毒人。 泠琅说:“寂生和其他的杀手很不同,他十分惜命。” 她补上一句:“他很爱阿香。”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55节 江琮敛目道:“关于这个,夫人有没有其他想法?” 泠琅抬起眼看他。 江琮轻声说:“现在的他,应该情愿为救他的妻子做任何事。” 泠琅张了张嘴:“你莫不是——” 江琮说:“他是四堂之一,能同会主接触的频率比我高得多,他能够做的事,自然也多得多。” “可是刚刚郎中说了,已经没有办法救治她。” “他也说,从前续命的药物断了,她才到如此境地,”江琮静静地说,“办法不是没有,只是不能。” 他视线轻轻落在少女的脸上:“要调查那把匕首,以及前任北堂的事……全天下,恐怕只有会主才知晓一切。他怀疑我被圣上把控,已经很久没有再召唤我,而如今寂生是个很好的契机。” “泠琅,你有决心吗?” 泠琅不缺决心,但她缺趁人之危的狠心,尤其是当她把寂生视作萍水相逢的半个友人后。 江琮看穿了她在想什么:“无需负担,这对他来说,也是一个机会。” 他意味深长:“他或许求之不得。” 泠琅叹了口气:“我知道。” 江琮又敲了敲案上某处花卉浮雕,片刻后,先前那老者再次走入。 “主上。” “把那味月下尾包好给我。” “是。” 老者领命离去,泠琅听着眼熟,猛然想起,泾川侯从岭南带回的药方,其中最为珍稀难寻的,便是这一味,白杏堂花了好些功夫才送来。 江琮拿起案上纸张:“这味药缓释疼痛,益气补血效果极佳。纵使生命垂危之人,也能延上半月寿命,把它拿给寂生,是很大的诚意。” 泠琅说:“那你呢?我之前听到,月下尾在西京只剩一棵,把它送了,你怎么办?” 江琮笑笑,他欣然抬臂,将手置于桌案,露出青筋分明的手腕。 “药方再好,也无法根治,若真有神药,圣上早就给太女用上了,”他低低地道,“更何况……我有别的办法。” 嘴上“我有别的办法”,其实眼神润而深地落在她身上,意思是“我有你”。 泠琅盯着那截精致手腕,想到从前度内力的种种场面,一时失语。 “此事便这么办罢。”江琮说。 要寻寂生,费不了什么工夫。 他早已离开西市归家,而白杏堂的老者昨日上门诊治,去过一次住所。稍稍问询,江琮便得知僧人居住在西京边的昌明镇上,要到那里只需一个时辰路程。 泠琅的猜想果然没错,他离京城并不远。但她仍有忐忑,这么不请自来,对于一个需要时时隐瞒警戒的杀手来说,会不会是种挑衅?她怕陡然现身,场面会很难看。 然而,担忧成了多余。 天朗气清,古道上,两匹骏马先后奔过。 泠琅控着缰绳,纵马在前,她斗笠压得很低,所见不过一条寂长古道,以及道路尽头的尘烟。 她心中在忧虑,视线落在前方,却瞧见涌动的尘烟之中,有一个隐约身影。 骏马被勒停,发出一声长鸣。 轻尘浮动,下沉,归于平寂。僧人站在他们的去路上,像在等候远道而来的客人。 江琮驱马而上,路过泠琅身侧,他微微偏头,露出线条分明的下半张脸。 “我说了,他或许求之不得。”青年低声说。 寂生站在原地,敛眉垂目,面色平静,仍是从前的做派,瞧着像个不染红尘的古刹僧人。 这个场面似曾相识,头一次正面交锋,也是在漫长寂寥的道路,也有浅淡尘埃静静漂浮。但泠琅看到,比起当时,他手中多了串佛珠,颗颗圆润,正被慢慢捻动。 她立即想起明净峰决战,层云寺众多弟子脖颈上都垂挂了佛珠,它们在战斗中被抛上天空,爆炸出热浪,碎片能深深刺入人的血肉。 而江琮似乎恍然未觉,他的马仍在一步步向前走。 泠琅忽然紧张,她跟在后面,紧盯着那串青灰佛珠,直到寂生开口:“阿弥陀佛——” 他淡淡微笑:“二位施主,小僧等了很久。” 江琮温声道:“有多久?” “从那天江舵主要我去东市白杏堂开始,小僧就在等。” “堂主果然知道那是在下的产业。” “小僧还知道,江舵主为何把我引去那处。” “先不说这个,”江琮从袖中取出一件物事,“堂主,诚意已在这里。” 青年在马背上略微倾身,将东西递出,寂生却没有立即来接。 他念了声佛号:“小僧若接了,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江琮脸上仍是温和笑意,他耐心地说:“会付出抬一下手的力气。” 寂生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饭。” “花了力气,怎能叫白吃?”江琮笑了声,“大师,瞻前顾后,是会浪费时间的。” 泠琅屏气凝神,她看着僧人终究走上前,将那纸包接过,置于袖中—— 那串精巧佛珠,一摇三晃,随着动作在空中颤颤巍巍。 寂生忽然问:“施主一直盯着,是很喜欢我这串念珠?” 泠琅笑道:“瞧着眼熟,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寂生微笑:“来而不往非礼也,施主若喜欢,这念珠便赠与你。” 他一抬手,珠串被甩出,直直往泠琅身上来—— 它在半空中被江琮截了胡。 青年出手如电,轻松将其纳入掌中,垂眸一看,从容笑道:“给了我们,大师用什么?” 寂生微微一笑,从袖中又摸出一模一样的一条,缠绕在手中不紧不慢地捻揉起来。 “一条平平无奇的念珠罢了,小僧家中还有十来件。”他悠悠然道。 泠琅干笑了两声,有种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尴尬。她上前,一把把江琮手中事物拿过,揣进袖中,说:“多谢大师赠礼——此地不好说话,不如?” 寂生坦然道:“不如来寒舍中一叙,请吧——” 他打了声呼哨,一匹健壮白马踢踏而至,三人复又策马,在一阵阵微风中飞驰过山野。 路上,彼此多有交谈,但都是些不咸不淡的话题,气氛轻松如常,寂生甚至还同从前一般开他们的玩笑。 念珠之事纯属误会,泠琅心中却越来越古怪,因为从始至终,她都没在寂生脸上瞧见过痛色。 低落,隐痛,或是因可以预计的离别而生的茫然,统统都没有。他如过去一般嬉皮笑脸,那张深俊的面容上,没有半丝心事痕迹。 或许这是伪装,可是双方心知肚明当下境况,他又何必伪装。 除非,这已经成为了某种深刻习惯。 昌明镇很快便到了。 稀松平常的一座小镇,镇外是被分割成块状的水田,镇内不过两三条街,房屋低矮,孩童跑来跑去,彼此打闹,笑声传了很远。 寂生牵着马走在前,他很熟悉此地,带着二人七拐八拐,在某处院落外停下,抬手敲了敲古朴院门。 泠琅站在后头,拉了拉江琮的袖子,心跳得有点快。 她乱七八糟地想着,来开门的会是什么样的女人?在她猜想中,那应该是位年纪不大的女子,或许因为病症而有些瘦弱,眼中定含着被深爱的人会拥有的柔光—— 门开了,一位身形高大的健壮老妇探出头。 寂生柔和道:“嫂子,还剩了豆腐没得?” 他说话带上了浓重的西南口音,而老妇也用同样的口音朗笑道:“还有三文钱的!晓得你今天要来,特意剩着。” 她转身进里,留得泠琅愣在原地,同江琮默默对视一眼。 直到老妇出来,把豆腐交给寂生,说:“今天这么晚,你婆娘都在家等急了吧?快点回去。” 寂生笑着称了谢,院门一关,他回头看着身后一语不发的两人,挑眉道:“怎么?江舵主竟没为妻子买过菜?李女侠这般惊讶。” 泠琅哼哧道:“他……确实有些笨,做不来这个。” 寂生哼笑了一声,又去了好几处地方。昌明镇这种小地方的集市早早就收了,若要购买菜蔬,必须挨家挨户去商户家中。 很明显,寂生颇精于此道,他熟门熟路地买了条一斤半的草鱼,半只老母鸡,一捆秋葵菜。轻言细语地同居民寒暄,从容不迫地杀价来回,好似真的只是个忙碌于俗世烟火的男人。 “张嫂,你这菜老了,阿香不太欢喜,你再便宜点。” “再加点鲜菇,阿香上回说这个煲汤最好。” “王二哥,今天这个草鱼很可以哦,下回帮我多留条。” 泠琅问:“为何你同他们说话不自称贫僧了?” 寂生说:“因为他们都知道我是假和尚。” 泠琅无话可说,她看着寂生拎着一大堆菜蔬,走在夕阳余晖中。他脚步轻快,口中甚至哼着些乡野民调。 他们牵着马,再次出了镇,走了没多久,只见蜿蜒弯曲的田埂尽头,一幢小小的院落矗立着,屋顶已有炊烟袅袅。 寂生微笑着说:“阿香知道你们要来,已经提前煮好饭了。” 让死期将至的爱人进厨房,似乎不是个爱护妻子的男人该做的。 但寂生神色忽然变得柔软,泠琅恍然看到鹰栖山的雨夜,僧人捧着纸笔,一字一句地写他的生活轨迹,好似在镌刻神圣无上的经文。 她终于又问了:“大师,阿香是什么样的人?” 僧人停住了脚步,也停住了欲叩门的手,夕阳洒在他肩侧,他说:“是一个非常迷人的女人。” 这句话可谓柔情之至,你可以夸赞你的爱人美丽,聪明,勇敢,但万千美好特质不过积累成一句迷人。 寂生推开了门,他朝着院落,温柔地唤了声:“阿香。” 一道柔和甜美的女声响起:“不是说今天有客人么?”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56节 寂生说:“他们来了。” 泠琅几乎呼吸都要停止,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紧张,她正欲绕过木门,走到院中,同那女子说话招呼,她已经能看到那截鹅黄色的衣角—— 她袖口一紧,是被人拉了一下。 泠琅怔然抬头,僧人正看着她。 那是一个很复杂的眼神,温柔还未尽散,却已显露内里无尽的哀愁。 还有一些无法出口的恳求。 第129章 月下雪(上) 这是很短的一瞬间, 泠琅错愕着,还未反应出什么,木门内的身影已经显现出来。 这是很美的秋天的傍晚, 夕阳静静垂落, 少女立在黄昏中,却恍然看见了雪。 冷寂,浅淡。 若你在冬天, 曾见过月亮下缓缓流动的冰河,便会懂得那是什么样的颜色。 这是一个青雪般的女人,她端坐在桂花树下,正朝门口露出一个笑。 只需一瞬间, 泠琅便懂得了门口那个眼神的含义。 寂生的妻子看不见东西。她的双眼空濛动人,像含了无尽烟雨,这是一双美丽的眼睛, 却并不健康。 她清楚自己的特别之处吗? 寂生走上前, 他将菜蔬放到一边, 弯腰为阿香抚平耳边发——那其实没什么好抚, 它干净光洁、一丝不乱。 “久等了罢,” 他语气温柔得几乎滴出水来,“今天买了葵菜,挑的尽是鲜嫩的,待会儿炒了吃。” 阿香微笑着:“葵菜?这个时候哪能买到葵菜。” “夫人喜欢, 便什么时候都该有。” “贫嘴, 净同我说这些,让客人干站着。” “他们身体好, 多站一会儿不碍事。” 女子闻言笑起来, 她的笑声十分轻柔, 像春天的鸟雀,笑容也很特别,甜蜜柔婉,是那种无忧无虑的,被深爱且保护着的人会露出的笑。 没有人不会为这种笑动容。 “你刚刚别了什么东西在我头发里?”她娇嗔着,抬手往发间触碰。 寂生低声说:“是风雨兰,昨天下了雨,外面路上开了许多,我瞧着漂亮,便带回来给你。” “这花娇艳,都是活泼小丫头戴的,怎适合我?” “夫人颜色好,什么花戴不得?” “还说——别让客人看了笑话。” “阿香不信么?尽可以问他们,这花到底配不配。” 他们旁若无人地谈笑着,轻言蜜语,如同凡尘俗世中最最平常不过的一对夫妻,话题只关于饭菜和天气。 这一幕过于温馨醉人,泠琅喉头发紧,一时间几乎说不出话。 当寂生将目光投过来时,她终于笑起来,柔声说:“总听大师说起他的妻子如何温柔美丽,如今一见,果真没有夸张。” 阿香笑吟吟地偏过脸来,她快乐地说:“是李娘子和江公子罢?阿生也同我说了你们在鹰栖山村庄的事,我一直都想见见你们——快请坐。” 泠琅走到另一椅子边坐下,这个距离让她能更清楚地看见阿香的脸,她面上泛了红,那片薄薄的青雪便如同洒了霞光。 她的确年轻,头发乌黑光润,眼睛像含了雾气一般楚楚。她十分爱笑,至少从泠琅看见她开始,脸上便一直挂着恬静喜悦的笑意。 然而,这些东西配着她惨青色的皮肤,和空洞迟钝的双眼,几乎可称毛骨悚然。她手腕和脖颈细瘦得可怕,能看见青紫色的血管,好似轻轻一触碰便能折断。 泠琅看着这一幕,却一点也不觉得可怖,她视线落在女子鬓边粉色花朵上,只感受到酸楚。 仿佛感受到了视线,阿香又伸手去摸花,想把它取下:“风雨兰太粉艳,我精神头不好,哪儿能戴这么亮的花——” 泠琅却按住她的手臂,温声道:“怎么会?夫人戴它十分好看。” 阿香便垂下手,掩唇笑道:“那便这样罢,横竖我看不见,若瞧着滑稽,也是苦了客人。” 泠琅为这句俏皮话笑起来,寂生也对阿香说:“我去做饭,夫人陪陪客人。” 阿香嗯了一声,泠琅推了推江琮:“你也跟着帮忙,烧烧火什么的。” 江琮微微颔首,却略有迟疑:“我似乎不会烧。” 泠琅耐心地说:“村子都会烧,炉子不会烧?” 江琮领命而去,阿香坐在树下噗嗤一声笑了,她真的很爱笑:“二位果然同阿生说的那样有意思。” 泠琅说:“我很好奇,寂生会怎么说我们?” “他说他因任务结识了一对男女,一开始打了几场,后来一同流落在鹰栖山,发现他们古道热肠,颇有侠风,凶险之中有了些情谊,这就叫不打不相识罢?” “颇有侠风……他竟然会这般评价。” “我也有些意外,这么多年,阿生除了完成任务便是回来陪我,我原以为他一个朋友都没有——今天二位来做客,我好高兴。” 阿香一边轻声说着,一边从袖子中摸出一样物事递出:“这个……送给李娘子,前几日阿生说你们要来的时候,我就在做了。” 泠琅道谢接过,放在手中一看,那是一个淡色的香囊。放在鼻尖上闻一闻,里面传来桂花香气,馥郁扑鼻。 阿香赧然道:“可惜绣不了花,有些简陋,还望李娘子莫要嫌弃。” “多谢夫人相赠,这青色正配丹桂,”泠琅将香囊收好,“它定能香很久。” 她也取出一只锦囊,是此前在白杏堂拿的:“这是加了安神草的药包,放在枕头边上入睡,可以安气宁神,请夫人收下。” 双方互换了礼物,彼此三言两语,便有亲近之意,一同在桂花树下说起话来。 天边云霞仍在炽烈地烧灼,橙红光芒透过婆娑树影,落在阿香冷月般的面庞上,她神色始终甜美柔和。大部分时候,都是她在说话,泠琅在听。 说她院子中这棵桂花树的年龄,桂花晒干了可以做成甜糕。说外边路上的风雨兰,这种淡粉色的硕大花朵总在某场暴雨后出现,平日里路过,你绝不会瞧出那里能开出一片绚烂。 说葵菜在冬天和秋天的区别,说今年秋天来得格外浅淡,天不冷,风也不寒。 泠琅渐渐听出来,阿香已经很久没出过门。 平日寂生不在的时候,她就自己一个人生活,定期镇上会有人送菜蔬来,但只放在门口,并不会入内。 “阿生身份特殊,我们能平安过这么久,需要警惕小心,后来我身体越来越差,也没了出去走走的力气。” 泠琅环视四周,这是一方很干净的小院,可用纤尘不染来形容,很难想象,一个目盲的人能把这一切收拾得如此井井有条。 也很难想象,她忍受着病痛和寂寞,还能为如此的生活而喜悦幸福着,关心桂花的开落,和葵菜在春与秋的区别。 泠琅垂下眼睛,她想,寂生说得很对,这样一个女人,你很难说她不迷人。 日光下沉,炊烟飘散,灶房中传来饭菜香气。 泠琅忽然想到什么:“我记得,寂生在村里连豆子都剥不好,一刻钟剥五十颗,他今天竟然能捣鼓这么久?” 阿香抿着唇笑:“那是因为我不吃豆子。” “啊?” “我身体不好,不能吃,他从来没做过豆子,所以弄得不熟练。我喜欢鱼,他便很会做鱼,待会儿李娘子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能做鱼,却剥不来几颗豆子,这根本说不通,但泠琅竟觉得很有道理。 就像在鹰栖山写的那些书信日志,僧人从山洪中死里逃生,连武器都被江琮抢了,怀中纸笔却半点水没被浸着。 字字句句,虔诚而用心,收到的人却注定无法看见。但他依然在写,写了厚厚一叠。 晚些时候,泠琅坐在案边,总算见识到了寂生的手艺。 平心而论,非常好,一条鱼分别做了脍和汤,鱼脍细嫩爽滑,汤羹也浓香醇厚。 这两道菜式恰到好处,根本无法同那个蹲在地上削萝卜的笨拙身影联系在一起。 寂生却有话要说:“江舵主说不会烧火,小僧原本以为是客气,没想到房子都差点被点着。” 泠琅闻言看向江琮,对方却端坐着从容饮汤,动作优雅,丝毫不尴尬。 他还说:“猛火收汁,难道不是刚好?” “煮汤还用收汁?” 寂生冷笑一声,转头看向妻子,脸上立即变作柔情蜜意,“幸亏我补救即时,虽不及平日七分功力,但招待二位还是绰绰有余了。” 江琮没说话,泠琅却冲他说:“学着点。” 阿香听着桌上人言语,并不搭腔,只含笑默默听着。她进食也不用旁人帮助,哪个盘子在哪方,她明显知道,也能轻松取用。 一餐毕,寂生说:“天黑不好行路,二位可于寒舍歇息一晚,明天再离开。” 江琮温声道了谢,泠琅也没意见,等一切收拾妥当,星星已经都出来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身处田间,头上的星子比别处要亮堂很多。洗漱后,泠琅披散着头发,坐在桂花树下仰望夜空。 桂花香气静静浮沉,把深重秋夜柔化得清而浅,江琮在黑暗中来到她身边坐下,二人一同安静着,没有谁开口。 终于见到了只活在寂生口中的阿香,关于她的一切不可思议,却又理所当然。 又有步声传来,是寂生走来,他立在树下,身上的粗衣隐没在夜色中,面容也模糊不清。 泠琅看着僧人的背影,他没有白日的插科打诨,只这么沉默地站立的时候,像一棵不会开口的树。 江琮忽然问:“阿香叫你阿生,我原以为,寂生是层云寺弟子的法号,看来不是?” 寂生平静地说:“这就是我原本的名字。” “拿自己的名字当法号,果真是个假和尚。” “受自己的戒,烧自己的香,拜自己的佛,若是够虔诚,哪有什么真或假呢?” “你为什么要假扮和尚?这样难道不会更引人注目?” “因为在前年,发生了一点危险,阿香差点没挺过去。当时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所有,除了没有迷信于神佛——于是我当了和尚,天天参拜,如果这样,上苍都还不肯放过她——” 僧人轻轻说着:“那便是上苍的错。” 寂生——生于寂,归于寂。 这个名字不太吉利,也不够威风,它曾经困扰了他很久。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57节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他救下落水的孩童,打跑调戏姑娘的地痞,为行动不便的老人捉拿蟊贼。受了帮助的人们感激涕零,要大侠留下姓名,他嗫喏着,却不好意思开口。 对于初出江湖的少年而言,他宁愿自己叫张铁龙,王大猛,那样他会毫不犹豫地大声说出,然后催动轻功,一眨眼消失不见,从此成为一个千篇一律的传说。 少年没有父母,但有师父,虽然师父牙齿都不剩几颗,头发也相当稀疏,但他很厉害,非常厉害。 你若见到他催动枯瘦如柴的双腿,轻盈地窜上棵二十尺高的树木,飘飘荡荡像个恐怖的纸人,也会觉得他厉害。 少年被收留,他想学纸人一般的轻功,刚刚学会,师父便撒手人寰,从此只剩一个人继续完成他的大侠梦。 谁不想当大侠?听着刀者的故事长大的孩子人人都有江湖梦,寂生更不例外。 第130章 月下雪(中) 他渴望在那些千篇一律的故事里加上自己的名字, 他不介意雷同。 为此,他做了很多大侠该做的事,除恶扬善, 劫富济贫, 危险和美丽的地方都去过,认识了一些朋友,留下了一些敌仇。 岁月尚长, 春衫亦轻薄,少年纵马过江湖,觉得世间艰险不过如此。 直到那天终于到来。 那是三月末,春花已经开尽, 他经历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件事。在这一天里,他爱上了一个女孩,接着见到了憧憬的侠客。 其中任何一件事都令人难以忘怀, 当它们发生在同一天, 便只有命运二字可以概括。 平平无奇的午后, 寂生打马经过茶摊, 在氤氲蒸腾的水汽中, 看见一双比雾更朦胧的眼。 这双眼让他再迈不开脚步,世间所有暗器毒药都没有此刻叫人不由自主,少年跳下马,要了一碗茶。 等待的间隙, 他坐在桌前, 竟不敢往灶旁多看一眼。甚至对方把碗端过来,他都不敢抬头, 伸手去接, 却打翻了一袖, 狼狈极了。 这份狼狈换来女孩一声笑,寂生怔怔抬头,几乎融化于那双含水带雾的眼眸。 他想,该同她说说话,可他已经笨拙到组织不了词句,反而是女孩说:“这位少侠,真对不起,不如把外衫脱下,我给你烤一烤。” 这是一处没什么人经过的茶摊,水汽仍在升腾,寂生把外裳递给女孩,终于开口问:“我叫寂生,你叫什么?” 他鲁莽又唐突,甚至忘了唤一声姑娘,但女孩依旧笑吟吟的,她说:“我叫阿香,爹娘去隔壁镇吃酒席,我便来帮忙照看一天。” 她好奇地看着他:“你瞧着不像本地人呀。” 寂生小声地说:“我第一次来江南。” 他其实想说,他是听说了东海十二寨的作恶多端,特地来看看有没有能做的,他武功还不错,从前杀过许多坏人,已经是小有名气的少年侠客。 但他忽然不敢讲,因为女孩手里还拿着他湿透的外裳,他丢了脸,怎么好意思说这些。 女孩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轻轻地笑:“原来如此,你会喜欢江南的。” 寂生恍恍惚惚,觉得这句话已经实现了。 他们便开始聊天,还没说上几句,茶摊外来了几个凶神恶煞的地痞流氓,一开口就是让交罩门钱。 为首的刀疤脸看着二人,笑得很猥琐:“哼,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寂生说:“你们来得正是时候。” 他没费什么力气,把这几人打了出去,虽然不血腥,但非常凄惨。流氓们跑了,少年收了棍,咳嗽一声回过头,却瞧见女孩泪眼朦胧的双眼。 她说:“你今天把他们收拾了就走了,明天他们还来,该怎么办呀?” 寂生想回答,刀者前阵子现身杭州,十有八九会往这边来,东海十二寨为非作歹的日子很快就到头了,不必担心。 但鬼使神差的,他说:“那我明天也来。” 女孩用盈盈泪眼看他:“那后天呢?” “后天也来。” “后天的后天呢?” “我每天都来。” “说得轻巧,我家穷,可没有月钱给你。” “不要月钱也可以。” 女孩红了脸,她转过身去不再理会他,寂生看着她嫣红的耳根,心跳得像有大鼓在敲。 这是属于春天的邂逅,年轻的身体动了春心,实在是太顺理成章。 临走的时候,阿香把衣衫交到寂生手里,寂生穿上才发现,易磨的袖口衣摆处,竟已被针线密密地加固过。 他讶然望去,正巧捕捉到女孩躲闪羞赧的眼神,她小声说:“你不要说话不算话。” 寂生说:“我说话从来算话。”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接着移开视线,风吹得很暖,江南的花似乎永远开不完。 少年打马离开,小小的茶棚很快看不见,但他已经知道自己有东西丢失在了那里,并且无法取回。 入夜之前,他到了东海十二寨之外,并且很快就被捉了。 这倒不是他技不如人,对方准备了众多高手守在关隘处,就等李如海来。寂生一到,就被刀枪棍棒狠狠招呼了一通,虽对抗几百招,但依旧落败。 敌手叫嚣着:“扔下武器,保你一命!” 若换做平时,寂生必定竭尽全力给出最后一击,江湖人不怕死,只怕苟且偷生,但在那一刻,他犹豫了。 他为那双水雾般的眼睛犹豫,短短一天之内,他已有了牵挂。 “他用刀,我用棍,一群蠢货,这都分不清!” “呵呵,管你用什么,一看就不安好心,给我带下去。” 寂生坐在笼子里,双手皆被捆缚着,却并不垂头丧气。十二寨已经严防戒备到这个程度,只能说明刀者真的快到了。 他等了很久,夜又深又沉,营地却四处燃了火光,宛若白昼,巡逻的一茬又一茬,没有人休息,都在等待着那个人。 这种架势,摆明了很难脱身,就算是刀者那种人物,走到寨门口怕都要调转回去。 子时刚过,有人大笑起来:“李如海个鳖孙,果然不敢来!天一亮,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天下第一刀不过是个孬种!” 寂生忍不住骂了声:“就算他不来,他也是刀者,你们还是一群走狗!” 离他最近的一个喽啰听到了,抬手给了他一拳,这一下结结实实,他口中翻涌出血味,却强忍着没有半分痛声。 众人哄笑,寨内寨外气氛快活,但这快活没有持续很久,因为很快便有人看到,在长长的通道的尽头,一个高大身影正缓缓走来。 篝火熊熊,人影幢幢,在满地喧闹杂乱中,这个身影淡漠而从容,像一柄静默却锋利的刀。 寂生睁着疼痛不已的眼,看着那个人走近,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在痛楚中生出了幻觉。 男人说:“诸位似乎等候已久了。” 万籁俱寂,只有潮水拍打沙岸的响声,海雾已浓。 男人又说:“路上遇了雨,便来得晚了些,还请恕罪。” 他说话很客气,甚至是温和的范畴,斗笠被摘下,露出一张温润而坚毅的脸。寂生呆呆地看着,直到月下陡然亮起淡青色的光,才确信这一切是真实。 刀者持刀,微笑着说,“请吧。” 寂生呆呆地看着人群中起跃的影子,那柄世上最负盛名的刀刃正在翻涌出光,像云絮,又像水波,淡漠温厚,却刀刀致命。 多么慈悲的杀人术,少年心神摇曳,手指无意识紧攥住绳索,他几乎痴迷在这片刀影中。 上一刀劈砍开敌人的胸膛,下一刀就令困缚着平民的木笼寸寸破碎,刀者且斩且战,从容地翩跹于血海之中,宛若救世的神祇。 若有神祇,那也该是这种模样。 刀锋终于破开寂生手上的绳,这是他和自己心中景仰的大侠最近的时刻,虽不到一息时间,但少年牢牢记住了对方从容不迫的姿态,和唇角含着的淡淡微笑。 他挣脱束缚,也投身杀伐之中,一夜之间几乎屠尽十二寨所有恶徒。 天明之际,少年倚着自己的长棍,再没有力气移动双腿,而刀者穿过雾气,停在了他面前。 男人仍旧在微笑,他温声说:“你怎么还没走?” 寂生努力平复自己心中激动,他喘息着说:“我想帮点忙……就像你一样。” 男人的笑意深了些:“像我一样?” “像你一样,只做好事,成为真正的侠客——” 男人温和地看着他,说:“你会成为侠客……但不必像我一样。” 他转身步入雾气中,寂生怔怔地立在原地想,他永远无法忘怀这一天。 这一天里,他爱上了一个姑娘,见到了心目的侠客,前者是一句誓言,后者是想践行的人生。 寂生离开十二寨,他伤势不少,甚至手脚都没什么力气,但他把马催得很快,因为他迫不及待想让女孩知道这些,把这一夜的激荡说给她听。 虽然才见了一次面,但他已经有很多、很多话要说给她听,绝不会再那么笨拙—— 茶摊依旧,女孩却不在那里。 有人说,女孩的父母昨天隔壁镇吃酒席,迟迟未归,她心里担忧,便孤身去寻了,结果自己到现在也没回来。 那地方,正是离十二寨最近的那处城镇。 寂生催马折返,狂奔半时辰后,却见到了地狱般的景象。 废墟,尸骸,焦黑浓烟,他不知道这个镇原本是如何,但它绝不该是这副被洗掠的模样。 有人在哭喊,有人在咒骂,他茫然听着,原来是昨夜东海十二寨逃出的匪徒来此,造下如此罪孽。 他打听阿香的下落,有人说,这个女孩的父母被亡命之徒杀死,而她自己被一个青衣人带走了。 “那些贼人还想杀她,结果一个穿青衣的忽然出现,问她想不想报仇,若想,就得跟他走。” “那人好生古怪,这种天气穿得厚厚实实,连脸面都遮住,不晓得他怎么看路,出手倒是凶狠,就抬了一下手,对面全死了……反正,你说的那女孩已经跟着他离开。” 寂生恍惚着,几乎站不住脚,镇上百姓不知道那人是谁,但他很清楚,这种种特质表明,那是青云会的人。 那个笑声如出谷黄莺般的女孩,被青云会带走了。 他才发过誓会回来寻她,保护她安稳顺遂,他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当侠客,他还年轻,踌躇满志,以为世间危险不过如此。 然后,他的牵挂便断在眼前。 从那天起,寂生开始寻找她,他去了更多更远的地方,杀了更凶狠残忍的敌人,终于在几年后,某个漂浮着彩云的村庄,见到了他想念的姑娘。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58节 见到她的第一眼,他就忍不住落泪,可是她一点也不伤心,甚至像从前那样,双眼蕴了江南的水雾,微笑着问他,来的路上是否辛苦。 她说,她已经看不见,但能闻到他身上尘埃与血腥的味道,这几年过去,你有没有成为想成为的大侠? 她说,我也记得那一天,那个春末,你骑马经过了我的茶摊,我从未见过这么英俊的少年,你跳下马找我要茶水,我开心又慌乱,一碗茶打了好久才送来。 她说,那碗茶是我故意打翻的,不是这样,你怎么会留下来? 我时常会回忆那一天,那是我见过的最后的春天。 第131章 月下雪(下) 相别四年, 寂生不再是那个打马过春风的少年,他走过漫长夜雨,终于站在朝思暮想的姑娘面前, 而她却无法看见他。 也看不见他此刻脸上的哀伤。 他想告诉她,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懊悔,为那句未能实现的诺言。如果他不贪恋那一夜的激战,不去追求一时惩恶扬善的快意, 他还能早点回去寻她,或许一切不会这么糟。 他还想说,他见过太多人间事,当初的满腔热血已经消弭, 他早就做不了侠客,已经是个麻木不堪的普通人。 那些沉痛的,深歉的话, 在看见女孩结满雾气的双眼时, 忽然变得如此软弱无力。 她倚靠着残破的门框, 坐在光与暗的交界处, 皮肤是诡异的惨青, 手腕细瘦伶仃到连看上一眼都是不忍。 寂生不难想象她这几年的境遇,青云会豢养的毒人,饲喂各种毒药毒汁,感官逐渐迟钝缺失, 直至每一寸体肤都能轻易杀死触碰的对象。 她被带到这里, 任务是杀死隐藏在村中的某位大人物,如今那人已经死了, 连带着整个村的村民。 昔日美丽村庄变作死寂, 尸体从村口蔓延到农田, 每一具都乌黑可怖,鲜血静静流淌扩散。 而凶手靠坐在血泊中,对一切浑然不觉,只对着多年前失约的少年,露出一个微笑。 像他们初次见面那样的,羞怯而期待的笑。 她扶着门框,摇摇晃晃地站起,连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迟缓吃力。寂生想上前搀扶,她感受到靠近,立即轻轻摇头。 “不能随便碰我,”她带着歉意说,“会很危险。” 彩云垂在天边,失散太久的他们终于相见,女孩看不见他如今的模样,而他甚至不能握住她脆弱的手。 寂生没有说话,他静静地流泪,为女孩遭受的苦难,也为她此刻的笑颜。 这个笑过分美好,像焦黑废土中开出的花。 他想,他甚至无法保护唯一喜爱的女孩,无法践行那么一句简单的承诺。他辜负了最不想辜负的人,已注定无法成为心怀天下的侠者。 曾踌躇满志的少年彻底被命运的嘲弄击溃,无法再憧憬幻想过千万遍的愿景。他明白,若连眼前这个人都无法拯救,那所谓救苍生也没什么意义。 有人远远地看着这一幕,青衣,斗笠,高大清瘦,看不见面容。 寂生回过头,看见那人站在残垣断壁中,安静得像块山石。 男人看着他手中尚在滴血的长棍:“这些人都是你杀的?” 寂生知道,这句话指的是参与这次屠村的青云会成员,他们都命丧于长棍之下,除了阿香。 寂生说:“是。” 男人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寂生平静地说:“我要带她走。” 男人动了一下,下一刻,他们之间只距离五步。 他说:“你若带她走,她是活不下去的,至于原因,你应该很清楚。” 寂生看着他:“我会想办法。” 男人笑了一声:“青云会的毒天下无敌,会让你想出办法?” 他又说:“培养这样一个武器,费了我很多心血,若白白浪费,的确十分可惜……但若有更好的填补,那也可行。” “从你进来开始,我就一直看着,你身手很不错。我可以给她离开青云会活命的机会,但你必须为我效劳。” “或者,你死在这里,她继续为我所用。选一个吧。” 这番话很自信,男人甚至没有给出寂生活着带阿香离开的可能,他负手站着,一切隐没在遮蔽中,平静而傲然。 寂生很快就做出了选择,不为话语中的威胁,而是为那句“她就算离开,也活不下去”。 更为在他们交涉对峙的短短时间里,女孩撑着门框,身体开始发颤,眼中流淌出深红色的血。 男人满意于寂生的回应,他缓步走到女孩前,将一粒药丸送到她口中,他戴了手套,连手指都遮盖起来,毫不畏惧这点触碰。 后来,青云会少了名精心培育的人形毒药,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沉默隐忍的杀手。 江湖上也失去了一位意气风发的侠客,花开花落,世易时移,关于他的那些故事,因为太过千篇一律,也不再被人谈起。 再后来,世上又多了一个奇怪的和尚,他为自己剃度,为自己立命,他念不了几句经文,认不出有哪些神佛,只在参拜念祷的时候,格外虔诚。 他为自己注定早逝的恋人念祷,祈求上苍的垂怜,能让她再多看一眼世间。即使人世对她残忍,但她仍旧热爱并喜悦着,这难道不值得降下一份慈悲。 漫天神佛若有知,请注视于她,如果有罪孽必须偿还,便让他承受。 她无法看见更远的景色,他便将那些事物写在纸上,把它们带回来,一字一句念给她听。 在这个总是浅笑着的女孩面前,寂生永远是顶天立地的少年侠客,救她于水火,于春风中打马过江南,她所见的春天永远停留在最美的时候。 而她不知道,她才是他唯一的信仰,唯一的皈依。他的侠客梦早已破碎了,但在她空濛的眼中,却能寻到最后的桃花源。 那是他前行的唯一理由。 为这个理由,他可以做任何事。 故事已说尽,在瑟瑟秋风中,所有遗憾和不甘都变得模糊遥远。 泠琅想起寂生从前说过的一些话,他说,不是谁生来就是杀手的,杀手在成为杀手之前,或许还想成为大侠。 咳嗽声从屋内传来,这声音如同被人掐住了喉咙,在濒死之时费力挣扎时发出,微弱而尖细。 寂生立即折返,咳声又响了很久才渐渐停歇,他再出来的时候,泠琅和江琮都轻易闻见了浓重的血腥气。 “她原本在今年好了许多,积累的毒素消失大半,不再是稍微触碰就能致命。之前请了个仆妇照顾,她也叫人家不必来了,开始自己做家务。” “她做的很好,是不是?一个盲人能这样,已经是世上少有,她在这么努力地想要活下去,我必须为她争取机会。” 安慰和鼓励的话都不必出口,泠琅坐在夜色里,忽然懂得了爱有多奇妙,它比端坐在九色莲花宝座上的神祇更能让人拥有力量。 寂生又说:“想问什么,尽管问吧,若你要调查刀者之死,必定绕不开那个人。” “你知道青云会为什么养这么多毒人?因为它的会主便会用毒。” “毒或许没有刀剑那么锋利,但最能杀人于无形。或许你只是和他在街上擦肩而过,但回去之后,右肩内里便开始溃烂,一夜过后,整条手臂都必须切掉。” “甚至,只是远远地打个照面,你也活不了太久。因为他不仅是世上最会用毒的人,更是世上最会用暗器的人,若有人能兼顾二者,他就不会再有敌人。” “你要面对的,便是这样的角色。” 泠琅看向江琮,这些话的内容非常重要,她立即意识到,对于会主来说,要下什么毒最保险。 他自创的,无人可解的毒,是最保险的,怪不得女帝倾尽力量也寻不出线索,原来是这个原因。 江琮微微颔首,神色平静,显然也想到了此处。 泠琅又问寂生:“你成为北堂多久了?” “四年。” 也就是说,上一任北堂离开,至少也有四年之久。 “你上次见到会主,是不是在京中?” “是,某处破庙,没什么特别的,他召见的位置从不重复。” “还有一个问题……他到底为何,忽然断了阿香的解药?” 这句问话没有换来立即的解答,僧人转过脸,静静地看着她。 泠琅被这样的注视看得有点怪异,她心中忽然生出不妙的预感。 江琮却慢慢地说:“你需要为他效劳,他才提供解药,如今解药没了,当然是因为你拒绝了他的某项命令。” 寂生一动不动,忽然有风吹起,卷过他的衣袍。 江琮看着他:“命令的内容是什么呢?” 寂生却说:“我说过,为了阿香我可以做任何事,怎么会拒绝会主?” 江琮轻声道:“那你为何不去做,而是同我们在这里浪费时间?还是说——” “那个命令,你现在正在执行?” 第132章 红眼睛 寂生笑了一下:“江舵主够敏锐。” 泠琅疑惑道:“你难道要杀我们?” 她迟疑一瞬, 说:“凭你,也不太行啊。” 寂生说:“这话说得不必如此直白。” “哦哦,抱歉。” “……我若真要动手, 为何还请人来这里吃饭, 多此一举?” “的确,那这任务到底是什么?” 寂生又笑了笑,好像又变成了那个废话颇多的和尚, 他悠然道:“二位聪明绝顶,不妨猜一猜。” 泠琅观察着他的表情,缓缓坐直:“会主之前一直在打听云水刀,莫非……他是在利用你把我带到此处?” 寂生温声道:“可现在很明显, 是你更想去找他。他若要见你,何必通过我这一层,直接找江舵主不是更好?” 江琮淡声道:“我年末病了一场, 会主怀疑我已经被圣上控制, 他不再信任我。” 泠琅也说:“会主不是经常故弄玄虚么, 他兴许就是这样莫名其妙……” 寂生笑道:“那他把地方选在我的居所, 也太莫名其妙了些。”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59节 他神色始终轻松自如, 像只是在和老朋友谈笑,看不出半点阴谋诡计苦大仇深。 江琮沉默着,泠琅冲寂生说:“我没有聪明绝顶,我猜不出。” “那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最后再告诉二位, 在那之前——”僧人靠着树,提出建议, “我们可以向双方问一些其他信息, 来表明诚意。” 泠琅痛快点头:“你想问什么?” 寂生说:“刀者去世多久了?” 泠琅略微意外:“六年。” “他归隐至今有多久?” “十七八年, 这是我猜测的。” “这么说,从李娘子出生那年开始,他开始隐居——” “上次分别后,我重新翻找了一些记载,关于前任北堂杀过的人,” 寂生轻声说,“她杀的都是大人物,并且只在夜间动手,武器用匕首,知道这些特质后便很好辨认。” “最近一桩案件,正是在十八年之前。” 泠琅感觉心重重一沉,他的意思是,李若秋生产她之后便再没参与过北堂事务。 至于原因,可能是受伤,可能是隐退,更有可能是死亡。 桂花香气清而透,寂生神色如常,他靠在树干上轻声说:“刀者是我此生最崇敬的人。” 泠琅望着夜色:“他也是很多人心目中的英雄。” “我曾在东海十二寨见过他一次,他那时对我说,我可以成为侠客,但不必像他这样。这句话让我想了很多年,直到经历过许多,才明白它的含义。” “他的确会说这种话。” “他也这般教导你?” 泠琅轻笑了一声,她脸上显现出怀念:“是的,他从前常说,人人都会投身自己的水流,走自己的路,即使他是所谓大侠,也并不值得后人踏入同一片河。” 寂生也笑:“李如海是一名真正的,光明磊落的侠客。” 他温和注视着泠琅:“他的后人也必定如此,是吗?” 泠琅一时没有回答,先前那种古怪不安感又来了,她正想看向身边的江琮,青年却忽地起身,身形微动,下一刻,已经掐住僧人的脖颈,将其一把按在树上。 一切只在火光电石之间,泠琅愕然站起,震惊地看着眼前变故。 江琮面上带着冷意:“你做了什么?” 寂生被牢牢钳制于树干,竟然露出了笑:“我现在可以说,关于会主想让我做的事。” 他喘息着,从牙缝中挤出字句:“今天,这里一定会死一个人。” 泠琅抽出刀,环视四周,以为有敌人暗中潜伏。她一边警戒,一边质问:“什么意思?阿香就在屋子里,你竟然忍心让她涉险?” 寂生说:“不必看了,就只有我们。” 泠琅跳上墙,又凝视观察了几眼,才冲寂生道:“你明明知道,你奈何不了我们……” 寂生喘着气:“我是对付不了两个,那一个呢?” 泠琅心中一凉,飞身而下,借着漫天星光,清楚地瞧见江琮异常苍白的面色。 短短片刻,青年额上似乎已经出了汗,眼下皮肤泛起诡异潮红,和之前在明净峰上那次一样,甚至要更严重。 寂生说出三个字:“七月雪……” 泠琅用刀尖指向他的脸:“什么?” “七月雪,是会主下给圣上的毒的名字,它也在江舵主体内。会主给了我一味药,我今天事先放在了锅中,可以调动催发毒素,若五天之内不解毒,那将生死难卜……” “我们今天吃的都是同样的东西,你何来的机会下毒?” “它无色无味,常人服下没有异状,只有中了七月雪的人才会危及生命。” “你说了这么久的话,原来只是拖延毒发时间么——” “何必这么惊讶?我本就是个罪行累累的杀手罢了,怎么值得人轻易信任?” 江琮打断了话:“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他面色白得像一张纸,显然在忍受着痛苦,但手上力道丝毫不减弱,他盯着费力咳喘着的僧人:“还可以杀掉你的妻子,你就不怕?” 寂生说:“怕,可是你会吗?” 他露出虚弱的笑:“江舵主或许心狠手辣,可是李女侠会认同你杀掉她吗?她那么无辜,什么都不知道。” 他轻声说:“她甚至连自己快死了都不知道。” 泠琅终于意识到他之前的问话居心何在,她亲眼见到了这个身处地狱却仍旧温善的女子,是不可能对无辜之人动杀心的。寂生完全明白这一点。 就在这时,江琮肩膀微微晃动了一下。 这个弧度非常小,几乎微不可查,但泠琅立即便察觉,与此同时,她也看见僧人悄然探出的右手。 “小心!” 她低喝一声,右手将刀尖一挺,往寂生脖颈上掠去,左手拉住江琮手臂,把他往后使劲一扯—— 寂生脱离桎梏,闪身至树后躲避。 而江琮被这么一拉扯,竟踉跄两步退后,以剑撑地,半跪着轻喘。 泠琅扑上去,手触到他额头,感受到寒冰一般的凉意:“你感觉怎么样?” 江琮略微摇头,他哑声说:“无妨。” 泠琅当然知道这句无妨到底有没有妨,她咬着牙站起,看向树背后,那里僧人的身影已悄然消失。 寂生不见了,但他绝对没有离开。 踏尘踪,踏世间之尘土,凡尘埃所在之处,皆能隐蔽,皆是归寂。 “寂生,”少女对着暗色发问,“会主的命令,是让你杀掉我们?” 寂生的声音响起,像来自四面八方一般缥缈,不知源头何处。 “事已至此,还需要多问?” “你说了这么多,仅仅只为叫我们卸下防备,好乘虚而入?” “施主总算真正聪明了一点。” 泠琅已经听不下去,她紧握住刀柄,牢牢盯着空寂的夜色。 她怒到了极处,反而发出一声笑:“你凭什么觉得能一个人杀了我?” “你又凭什么觉得,我不会杀无辜之人?” 刀锋迎着月光,显现出莹润皎洁的色泽,这柄温良的杀器已经开始升起热度。 少女持着刀,踩着月色慢慢走到院子中央,她一字一顿地说:“我会先砍断你的四肢,然后叫你眼睛能看,耳朵能听,却什么也不能做。” “然后,让你看着你的妻子,如何被我一刀一刀凌迟,直到你说出会主的下落,想办法让我去寻见他,我才停手。” “怎么样?你不是很爱她吗?她有这种结局都是拜你所赐。你不要以为我是李如海那样的侠客,这是大大的误会。” “这就是我接下来要做的,寂生,你咎由自取。” 狠厉无情的话,成功换来对方猛然加重的呼吸。 就是这一刻! 半跪着的江琮猛然抬手,将剑往某处狠狠抛射而去,长剑裹挟着凛冽杀气,铮然一声,深深没入木质门框。 连带着,还有僧人青灰色的袍角。 下一刻,月光划过高高举起的刀刃,少女闪身而至,对着被困住的寂生,挥出力有万钧的一刀! 这是很短的一瞬间,从寂生踪迹被发现,到泠琅挥刀向他胸口,所有转折不过一息之间。然而,在泠琅眼中,此时一切都无比缓慢—— 她觉得不对,很不对。 寂生被钉在门框上,注视着这道致命刀锋,没有躲闪,也没有惊慌。 他眼中甚至带着释然和歉意,就那么一动不动的,迎接自己即将到来的宿命。在这一刻,倒是和那些坦然榻上超脱路途的佛门中人十分相似。 他要死了,眼中竟没有不甘。 轰然一声响。 木块碎裂,木屑散落,纷纷扬扬的尘烟中,少女的手在淌血。 她在最后一刻催动内力,强行挽收了挥砍方向,虎口以及撕扯出伤口。 寂生跌坐在地,还未想明白自己为何毫发无损,下一刻,血腥味扑面而来,他衣领就被重重揪起。 “说谎。” 泠琅把他扯起来,狠声质问:“我最讨厌被装神弄鬼的人耍,秃驴,我给你机会,告诉我那老东西到底让你来干什么!” 寂生喃声道:“我说了,来杀你们。” 泠琅简直想给他一巴掌:“是吗?你杀人都不带武器的?你的棍子呢?” “只是没来得及拿出来。” “放屁,少故弄玄虚,快说!” 寂生冷笑着嘲讽:“施主难道以为我有难言之隐?不必……” 他这话没有说完。 他眼神落在别处,表情忽然变得很奇怪。 泠琅心中一动,她缓缓回头,看到院子另一头,黑漆漆的门洞边,多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她站在月光下,更像一堆青色的雪了。 她头发披着,但衣衫很整齐,不难想象她在一片黑暗中如何摸索着整理着装。就像平时即使看不见,也要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一样。 “你们在做什么?” 她脸上带着笑,有些疑惑地问,“是吵架了吗?” 寂生立即说:“没有……是有一点。” 他表情很慌乱,但声音十分柔和,听起来几乎没有异状:“就是切磋刀兵,难免会有口角,竟吵到阿香了么?” 阿香赧然道:“忽然就醒了,我没有妨碍到你们吧?”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60节 寂生温声道:“没有,无妨。” 阿香微微一笑:“我今晚忽然睡不着,就在这里陪你们,好不好?” 寂生看了一眼泠琅,泠琅面无表情地别过脸。 他于是慢慢爬起来,走到阿香身边:“怎么会睡不着?睡前不是喝了药汤么?” 阿香轻柔道:“我晚上吃太饱,没有立即喝,后来凉了,便不想喝了。” “竟是如此,”寂生柔声道,“夜里凉,还是莫要陪着,夫人先进屋吧。” 阿香脸上仍挂着笑,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寂生轻声说:“怎么了?” 阿香忽然抬手,准确地握住他的袖口,接着往下,触碰到他撕裂的袍角。 “怎么破了?” 她嗯了一声,带着嗔怪地问。 “刀剑无眼,不小心弄碎的。” “我闻到空中的血腥气,也是不小心么?” “是,不然刚刚怎么会吵起来。” 阿香放下手,她慢慢从自己袖中取出了一件物事:“我醒来,发现这个东西在枕边,阿生,这还是不小心吗?” 月光很亮,照在金属上的时候只会更亮,院子中另外两人都看到了那是什么。 银白色的长棍,此时收短成十来寸的长度,躺在女子手中。 泠琅默默看着,心中顿时明白,哪有人杀人不带武器的? 阿香似乎对周遭汹涌的暗嘲一无所知,只轻声追问:“阿生今晚不小心的事,也太多了些,那碗汤怎得不看着我喝完?” “我天天在喝的东西,忽然多了些什么,怎么会察觉不出呢?” “十天前出门回来,你便一直有心事,原来是因为……” “我快死了吗?” 女子再次握住属于她恋人的,颤抖不止的双手。 她温柔地责备:“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寂生几乎失去回握住她的力气,甚至不敢直视她雾气盈盈的美丽双眼。 他只是说:“没有,这是误会——” “我都听到了,阿生,”阿香浅笑着,“不必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知道我很难活得长久,也知道自己一直同常人很不同,风雨兰太粉艳,只会让我看上去更可怕——” 她原来一直都知道。 “不,你不可怕。” 寂生颤声打断了她:“你就是天底下最美的人,这一点,我从来不怀疑。” 阿香叹着气,微微摇头:“你是大侠,不该做傻事。而我早就该死去,能多陪你这么些年,已经是天大的幸运。” 寂生低声:“我早就不是了。” 他深深地垂下头:“你说的那个大侠,要为曾经的过错赎罪,早就无法坦荡地活着。只有在你面前,他才能像从前那般快乐。” “如果没有你,他连活着唯一意义都会丧失。” 他无力地笑笑,抚摸了爱人的头发,接着转身来到江琮面前。 江琮靠坐在树旁,抬眼淡淡地注视他。 “江舵主,”寂生轻声说,“先前得罪了,若有冤仇,尽管动手便是。” “杀了我,让李娘子提着我的项上人头,去见会主,他会给你解药。” 泠琅说:“所以,他想让你做的任务究竟是什么?” 寂生淡声道:“会主的确想见你,但又不想那么轻易地让你见到他,是不是很奇怪?他给我的任务,就是来送命,让我死在云水刀下——” “然后你,提着我的头去见他。他会告诉你一些事,再给你一些解药,阿香可以继续活着,江舵主也能死里逃生。” “这就是最好的结局,我们今天必须有人死在这里,那个人该是我。” 泠琅被这个费尽心思的局震撼得说不出话,她脱口而出:“他是不是疯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只为了见我?” “我根本不认识他,若他想要云水刀,尽管来抢便是,凭什么做这么恶心——” 寂生轻轻打断了她:“他就是要逼迫你做选择。” “可这是为什么——” “你还不明白吗?”寂生惨然一笑,“还是不愿意相信?” 他嘶声说,“那天,他让我抬起头看他,我便知道我死期已经到了——” 泠琅几乎崩溃:“他是谁!” 寂生摇摇头:“我只看见了一双眼睛。” 他轻声:“红色的眼睛。” “李娘子,你的确和刀者有很大不同,我想……这就是原因。” 第133章 雁来红 傅蕊最近喜事颇多, 心情十分不错。 第一件喜事,是她某位朋友终于打算出手,和她站到同一战线之中。这个朋友心智手段都叫她欣赏, 可惜他顾虑太多, 蛰伏太久,一直未给她一句准话。 那天深夜,他带着诚意上门, 短短数刻杀掉了一人,并栽赃到她那个无用的弟弟头上,没留下半点痕迹,实在叫她欣喜万分。 能叫傅蕊愿意信任的人很少, 而这位一起长大的朋友,绝对是其中之一。 第二件喜事,行宫修建掌事大权, 落到了她里。她早就盯上了这项工程, 总算得到机会, 把手下人安插进去, 几乎神不知鬼不觉。 母亲写几年忙于南征准备, 无暇顾及周全琐事,才让傅蕊有了机会……帝王之心,在于四海,然而, 琐事也有琐事能用上心思的地方。 最迟后年, 行宫修建完毕,那将是一座唯有傅蕊知晓一切的绝妙牢笼。 最后一件, 来自于符子期, 那个年轻俊美的左都御史。 一开始, 她只是想得到他的臣服而已,设计让他父亲中套,又将关键物证抹去,让老人家在牢狱里走了一回仍留下半条命。 她时机算得很好,等到符子期几乎绝望时才出手,火势最危机之时的一场暗雨,很容易被人感激涕零。 当然,符子期不是蠢货,似乎明白些什么,但也无计可施。他整个家族的前途命运都已握在她手里。 她要他杀人,他就得杀人,她要他穿着官服来给她喂酒,他便没有拒绝的余地。她一时兴起,在深夜造访他仍亮灯的书房,他也只能在书案上把帝女服侍到尽兴。 他们的关系一眼就能看明。直到那晚,她在芳园听最近很合心意的琴师弹琴,符子期正好从暗道中出来,禀告某件很紧急的要事。 场面不太好看,毕竟没有谁听琴会听成这样。她淡然起身,从容不迫地拢好衣服,让琴师离开,又命御史大人上前为她系带。 问题便出现在这里,他们挨得很近,她分明看清了青年低垂的眼睫下,隐忍而不发的杀意。 傅蕊以为这杀意是冲着她,她不在乎。然而,等这漫长的一晚过尽,她于翌日午时醒转,回想昨夜种种,才觉出那杀人之欲是因为琴师。 很有趣,她只是想要他臣服,而他竟然敢献上别的东西。 他如此慷慨,她又如何忍心不利用到底,这,便是近些天傅蕊最大的一件快事。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 她和皇姐见了一面,在阴暗无光的淌着水的石道中,外面把守数名暗卫,来提防一切变动。 这个机会很难得,至少在她们母亲眼中,这对姐妹已近半年没有见面了。她以为她们形同陌路,暗自提防,就像她从前对待她的兄弟姐妹们那样。 傅蔻说,她最近得了一副新药,用了两次,疼意舒缓了许多,身体也不再同往常一般寒凉。 “多调养几个月,或许今年能出宫,”女子微笑着说,“正好那时也是冬月,我们去红松山别馆呆几天,多少年没去泡温池了,还记得从前,我们春天也常常去……” 这话让傅蕊心中很酸涩,皇姐何止多年未去温池别馆,在冬天,她几乎连光都不能见,不能受半丝风。 傅蕊只握着她的手,轻声说:“阿姐会好的。” 她要做那柄足以抗衡一切的利刃,破开既定命运,一切都会变好,她们可以看见更多,并且无畏暴雪。 雪,是七月雪。 七月没有雪,但中了它的人,在炎炎夏日也能感受到寒冬腊月的寒酷。这种冷不仅存在于体肤,更是深入骨髓之中,即使身披十层厚衾也无济于事。 它给予疼痛,衰弱身体,更能消磨意志,中毒者很难挺过日复一日的苦楚,他们会折损在很年轻的时候。 这种毒是青云会会主较为满意的作品之一。 他这辈子发明的毒药数不胜数,有涂抹在刀剑上的,有融于汤水之中的,有喷洒在衣物中,只要轻轻摩擦,便会充斥在整个屋子中的。它们美妙绝伦,被冠上的名字却很随意。 绝命毒汁,难忘毒丸,致死毒水。 他起名的风格便是这般无聊,只对少有的得意之作会多点心思,比如七月雪。 七月飘雪,多么诗情画意,中了它的人浑身苍白,像冰冻的雪地,等鲜血咳出,滴落喷溅在地上,又成了灼眼红梅。 这名字太过契合,他得意于自己的灵光乍现,并且反复品咂,直至叹息。 其实七月雪并不是他最好的毒药,论毒性,论持久,论致命程度,它都不是顶尖。但它拥有一个某个很重要的特质,得以被他选中,成为当年放在女帝身上的那一味毒。 一个野心滔天,目标是谋得天下的人,最痛苦的是什么,自然是无后代可以继承基业。而七月雪,可以遗传在孩子身上,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让他选中它。 可是出了些差错。 原本以为世代相传的毒,竟只集中在皇太女身上,并且,在生产过后,连女帝的毒素都解了大半。 不该如此,若试验次数足够,他可以将它完善到尽善尽美……有人阻止了他。 “难道你要找来数十位怀孕的妇人来试验药物?这太过残忍,我不希望你这样做。” 说话的人很执拗,她那么认真地看着他,让他不能不打消个念头。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时的他尚有听进话的能力。 后来事情又向他不愿意看到的那样发展,有人劝住了他,可没人劝告女帝,她奉上的毒药猛烈奇异,并且也能传给他的后代。 前者,他很早就意识到,而后者,让他痛苦的同时,又让他……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61节 庆幸。 雪是七月雪,红是雁来红。 七月雪只带来痛楚和衰弱,而雁来红,能扰乱思维。在某些特定的,心潮澎湃的时刻,它能把人变成没有理智的疯子。 次数越多,越难以平复,长此以往,不就成了完全的疯子了吗。 雁来红原本是某种花卉,只在大雁迁徙飞来的时候盛开,因此得名。他痛恨这个名字,更痛恨这个毒药的始作俑者,岭南神医。 岭南神医没有名姓,世人只知他隐居在岭南,又有妙手回春的本事,才这么叫他。 青云会主制无人可解之毒,岭南神医救无人可治之人,这本就是水火不相容的身份。当会主知道自己中的毒,竟出自于所谓救世神医之手,怒火几乎把他烧灭。 他无法配出雁来红的解药,就像他找不到神医到底藏在苍茫山脉的哪一处,这不能不让他发狂。 他在很久以前便是孤身一人,曾固执地劝告他的人早已不在了,仅有的宽慰和寄托也被剥夺。他曾经连续一百天没有说一句话,只对着一墙画像默然,而鲜红的双眼甚至流不出泪。 在这样漫长的孤寂中没有彻底疯掉,他已经算非常顽强,可惜也再得不到想得到的一句夸奖。 但如今有所不同,他在黑暗尽处,竟然看见了一丝曙光。 那是三年前,黄山红石刀被人砍死在茶馆里。 红石刀有点名气,他的死亡算得上件事,这个消息经过层层密网,传递到会主的手里。 与它一起送达的,还有一些传言。有人说,杀死红石刀的人也用刀,那把刀很特别,挥动起来的时候,竟然有淡青色的波浪。 会主无法放过这个消息,天底下有很多他憎恨的人,而云水刀的主人是其中之一。 李如海,这个名字只要出现在他心里一次,就如同利器割过一遍,他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然而,那天过后,他再也寻不到他的归处。 如今多年过去,恨意丝毫未褪,他吩咐下去,查清楚红石刀到底为谁所杀。 青云四堂十二舵,黄泉一路百千人。凡是在江湖上出没过,留下足够踪迹的事物,很难逃过他的寻查。 消息返回了,用时有点长,他本该杀掉几个探子来惩戒,然而得知原因后却没有动手。 两个原因。 一,伶舟辞和此事有关,若乌有手想藏身,那普天之下是没有任何人能找出来的,不管你是青云会还是朝廷,都不行。 二,那的确是云水刀,并且,它现在在一个女孩手里。 不是让他恨透了的李如海,是一个女孩,身量不算高,年纪也不大。 这个消息让他枯坐了很久,从那时起,他便一直在关注伶舟辞的动向。然而这并不容易,她明显在有意躲避隐藏。人手太多,她会察觉,人手不够,那就什么都盯不着。 她们的消息陆陆续续被送来,三月在东海,六月又现身云南,到了年底出没于夔州街头,还多了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 直到去年,他终于无法忍受,指着一副画像,让前来送信的人看。 对方说:“禀告主上,一模一样。” 这句话带来的震动无异于当初听到那个女子死亡的消息,他当场就咳出血,双目鲜红,狰狞而可怖。 原来人在喜悦到极处的时候,也是会发狂的。 他决定亲自去找乌有手,这下,居然轻松让他见到了她。 她面色有些白,靠在栏杆上,抄着手望于他,面上全是轻松:“我知道你一直在派人盯着我,可是她已经走了。” 他没懂这句话的意思。 “我说,她走了,”她嘲讽着说,“砍了我一刀后溜了,怎么样,满意吗?” 他愣了片刻,随即大笑起来。 何止是满意,这简直叫他欣喜若狂。 一个女孩,身上流着他深爱着的人的血,用的是他痛恨的人的刀,和世上最恣意潇洒的江湖人一起游历,却做出了他会做出的决定。 他的骨肉,他的血脉,果然传承了他的意志,即使他们未曾见过一次面,说过一句话,但她也会像她一般,不甘于任何操控,不想受半点束缚。 伶舟辞看着他,显然明白他在为什么而快乐。 她露出笑意:“你不要高兴得太早,她不会听你的话。” 他说:“我不需要她听我的话,我会把这一切准备好,送到她面前。” 她善意提醒:“如果你以为这样的安排,她会感激涕零,那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 他回敬说:“管好你自己,主人十年不进京,白鹭楼已经变成只能吃喝玩乐的无用之处了。” 伶舟辞轻飘飘道:“赌约还剩五年,急什么,倒是你如今这个模样,还能等到那位下台的一天吗?” 在他发怒之前,女人笑了声,身形迅速隐没在走廊暗处,长风吹过,已经空无一人。 会主并不担忧自己活不到那天,或者说,活不到那天他也无所谓了。 他已经看到新的曙光冉冉升起,它将代替他,前行在更未知的道路上。 她离开了伶舟辞,行踪变得很好判定,然而这一回,他不再急于现身。 他在某个人潮纷涌的集市上看见她,少女背后负着一柄长刀,粗衣素面,压得很低的斗笠下偶尔露出一截精巧的下巴。 仅仅是这点轮廓,便让他几乎忘了呼吸。 他好像在看着不属于这段时光的另外一个人,行走在落了阳光的街道上,和摊贩讨价还价,话不多不少,笑的时候鼻子先皱起来,像春风拂过将将化冻的湖面。 他原本以为自己今生都不会再看见这样的笑。 有孩童假装碰撞实则窃取,她反手便把那人揪住,抢夺了他身上全部钱财——包括不属于她的那份,然后一脚把小贼踹开。 马匹失控,眼看着撞上路人,她掠身上前救下那名女子,对方还未反应过来,她已扶着斗笠,消失在人群之中。 她走近食肆,要了一碗面,连咀嚼的姿态都几乎让他热泪盈眶。他又哭又笑,双手紧扣住窗棂,几乎控制不住要现身在她面前。 然而不行。 他太懂那份不甘束缚,如果他摆明身份,她只会警惕,他提出请求,她约莫会拒绝,就算他讲明真相,她也未必会做出让他满意的决定。 她连带自己游历江湖的师父都能砍上一刀,那他这个未曾谋面的,身负狼狈声名的生父,也不见得能落上好处。 更何况,更何况,他很想看着,这个灵魂经过了雕琢,最后到底会是什么模样。 她被李如海抚养长大,那个所谓温厚慈悲的刀者会怎么教育她,无非是忍耐啊,与世无争啊,淡如水啊,那些虚伪恶心的词句,他用脚指头都能想得出。 但很明显,她一点也不像他,李如海可不会一脚踹在九岁孩子的屁股上,即使那孩子是个贼。 她初出江湖,又碰上了伶舟辞,这个世上最狡猾的女人,也是世上最快活的女人,连龙椅上的女帝都活得没她随心所欲。 伶舟辞的魔力是很大的,不然当初也不会为如今权力顶端的二人所结识。由她这样的人带着领略江湖,一步步涉足这广阔纷杂的世界,什么时候该客气,什么时候该见血,什么时候可以一语不发,桩桩件件,全由她来教导—— 论谁,都会晕头转向。 然而,女孩也不若伶舟辞那般,对世间半分不在意,只为自己率性而活。她会心软,会做一些无意义的事帮助他人。这些行为,对伶舟辞眼而言,必定是嗤之以鼻的。 那她该像谁?她只能像他。 像他,曾赤诚坦荡,全心全意地相信心中所想,奋勇攀爬云中不见轮廓的山脉,自以为越过它,便能看见金色的天光。 多么幼稚,多么可怜,又多么可爱啊。 他在无数个不能寐的夜晚辗转反侧,对着一墙笑颜喃喃低语,他迫不及待,要他的孩子经历他经历过的一切。 看她前行,给她暗示,令她摧毁,最后一步一步,把她雕琢成他的样子。 这种感觉,比炼制任何一瓶毒药都来得让他迷醉,光是想想那一天的到来,就足够让他喜悦到落下眼泪了。 而这一天,已经不远。 去年夏,她找到了只剩半口气的铸师,问出那柄匕首相关线索曾出现在西京泾川侯府。 她不知道铸师这半口气是他特意留的,青云会做事,怎么会留活口。她顺利进了京城,去泾川侯府呆了两天,按照计划,应该查出那只罐子,然后顺着他安排的轨迹,进入到组织之中—— 变故陡生,那个活了不知多久的老妖怪素灵真人,竟然算出了什么狗屁生辰,得出了冲喜的狗屁结论,而她铤而走险,为了方便行事,直接入了府。 兵行险着,孤注一掷,不错,像他。 侯夫人黄皖是个愚忠的傻子,自己儿子这么多秘密,竟一丝不知,新娶的媳妇满肚子心思,也半点看不出来。 但狗屁真人和傻子夫人的某一点,他是十分满意的,那就是要新进门的世子夫人每逢三,就去翠屏山上碧云宫参拜。 碧云宫,是青云会直属会主的暗哨。 主持青灯道人,是他众多行走世间的身份之一。 碧云宫当然有青灯道人,只不过有时是道人本身,有时是易了容的另外一人。 那一日,将将开春,寒意料峭,他站在晨雾里,看着少女拾级而上,款款行至他面前。 他终于得以面对这张脸,和这双亮盈盈的眼对视,他的心狂跳不止,眼睛若没有提前用药物作用,恐怕也会赤红如血。 “贫道青灯,已经恭候夫人多时,地上薄冰尚存,行路还请小心。” “多谢道长,都说碧云宫建有百年,颇有仙宫之气。我刚入山门,便觉心旷神怡,贵观果然清净。” 少女语声柔婉,虽有刻意之嫌,但仍几乎令他恍惚,仿佛听见另一人的声音响起,催促或指责,愤怒或埋怨。 那个声音无论说什么,他都会很认真地听,可惜它再也没有响起过。 时间过得很快,她一个月上三回山,他便有机会和她见三次面。她查东西好似遇上瓶颈,他也不着急,他已经在谋划更深远的东西,不介意这种时光更长久一些。 转眼三月至,春意阑珊的暮春时节,她跌跌撞撞地在走廊上奔跑,说,夫君醒了。 这个消息令他诧异,他原本以为这是女帝昏了头,想动手除去泾川侯府,没想到竟最后放了一马? 所以,那个隐忍阴郁的青年,马上就要和他的女儿朝夕相对了? 他一点也不怕二人之间会发生什么,他眼下在担心另一件事,少女身上的毒素,到底有多少。 她会不会重蹈他的覆辙,陷入没日没夜的疯狂,清醒后看着满地尸身沉默。这种痛苦还是现在的她还无法面对的,他得想点办法,把自己从前配制出的,用于抑制舒缓的药送到她手边。 却不能通过泾川侯世子,一来,他很有可能被女帝控制,二来,这个人心思深沉至极,若他贸然下达命令,绝对会引起怀疑,万一事态脱离掌控,会很麻烦。 事情拖到六月,他派出了最得力的手下之一,跟随他们去了明净峰。 返回的消息再次让他意外,她果然带着毒,场面几乎失控,却因世子的控制而及时清醒了。 有多及时?北堂说,不出半刻钟。 这可很耐人寻味,难道她毒素很少,或是年纪尚轻,还没到无法清醒的地步?原因可以有很多,他需要时间想。 第二次失控在深山村寨中,她杀了那么多人,却再次在短时间内清醒,这算是件好事。 却有一件不好的事,她竟然喜欢上那个世子。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62节 是像喜欢什么玩意儿的喜欢,还是情深义重的喜欢,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可以借此做很多动作。 他找上伶舟辞,开门见山地问,是不是在查探泾川侯世子的事。 对方果然在查,并且出言讥讽,说看不住自家女儿。他忍气吞声,只说,这人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这个弱不禁风的世子,夹在朝廷和青云会之间,看似傀儡,其实在夹缝中已经建立了自己的势力,他同二皇女关系匪浅,野心绝不会小。 会主要借着伶舟辞的口,把这些告知于一无所知的少女,他期待她会如何面对恋人的隐瞒。 再然后,就是来自于友人的反叛。他让泾川侯夫妇留在山上,顺理成章地,他们见到了来自僧人的戏码。 他无所谓牺牲一个北堂,就想看看,在极端愤怒之下,她到底会不会冲动行事。 若她够聪明,即使察觉,那崩溃之中又该如何取舍。 玄字二三,他手下培养的众多毒人之一,悲惨得没什么新意。但少女心肠软,就像她的母亲,看不得无辜之人的悲惨。 谁都无辜,一心想牺牲自己的北堂无辜,在夹缝和沉重中挣扎,从未说过实话的世子无辜,被迫面对这一切的女孩儿无辜。 而他青云会会主,背负了天下骂名的臭名昭著之人,也是很无辜的。 他迫不及待,要女孩儿走到他面前,把这些年的秘密全部说给她听。告诉她到底该仇恨什么,甩脱什么,他在漫长的孤寂中已经疯过不止一回,她必须来。 他也必须对她说,她的名字是如何美丽,泠琅,它出自于她母亲之手,意味清凉与洁白。舌尖弹动,音调缓缓向上,昂扬而积极,就像他们曾期许过的,她会拥有的人生。 他会说,他和那个名字与秋天相关的女人,曾经多么热切地渴望,她来到这个世间。 第134章 侠之陨 夜风。 夜风吹过少女的发。 她站在暗色里, 面前是一轮残月,和残月下荒芜的山岗。 山岗没有人,只有破碎扭曲的树影, 以及半堵倒塌的土墙。 土墙是普通的土墙, 它静静矗立在荒芜中,唯一不寻常的是,残砖断瓦后面竟然有青幽的光亮。 如同传说中的鬼火。 泠琅知道它不是什么鬼火, 只是颜色比较特别罢了。 它是用于邀请她的信号。 她凝视着那明明灭灭的一团青幽,一动不动。 片刻后,没有任何试探,她向墙走去, 每一步落脚不带半点考量,她只是在极其平常地迈开步伐,像平日从茶室走到池畔般随意。 若此刻, 月再亮一些, 你会发现她其实有所不同。那双总是亮润的眼眸, 此时如夜一般冷。 她停下脚步, 站在火前, 光映亮了她平静的面容,以及左手提着的,一只沉甸甸的布袋。 那上面似乎在渗血,一滴一滴砸进土壤, 没有声响。 幽绿光线中, 一道窄窄的石门敞开着,它似乎通往地下, 能看见几级台阶延伸至深处, 再往里, 便是一片黝黑。 泠琅没有犹豫,她走了下去。 通道很窄,同天底下任何一处用于隐蔽行踪的场所没什么差别,有着坚硬冰冷的石墙和幽冷气息。 月光和湿露被隔绝在外,很快,地面上的呼呼风声也听不见,只有十步一盏的油灯在静默地发出光亮。 少女沉默地行走在这静谧的地下世界,像赴一个杀机重重的约。右手刀尖始终垂向地面,她顺着火光一路行去,所过之处,石板上留下了一点血。 前方出现一个岔路口,通往左和右,中间墙面上挂着一盆燃烧着的火。 她选择了右边,脚步踩在石面的声音微不可闻,火盆把她的影子投射到地上,随着前进逐渐拉长,如墨汁流淌。 这片浓黑粘稠之中,却悄然出现了多余的轮廓。 她仍向前走着,刀尖轻晃,似乎对这多余的影子浑然不觉。 前方墙上又出现一盆火,随着靠近,地面阴影渐渐淡去,就在即将到达火光正下方的时候—— 少女猛然回首! 她身后立着一个人。 准确的说,是一个人形,瘦长漆黑的人形,因为常人很难长成这副模样。 他站在甬道中央,浑身包裹在墨色中,连双眼都隐没于兜帽下,只能看见其诡异细瘦的轮廓,整个人像宣纸上不慎划上的墨迹,丑陋而惊心。 泠琅不会怀疑,他此时也正看着她,就像方才从岔口开始一路跟随着的那样。 这个对视持续的时间很短,她双目一凛,横刀于前,只听“叮叮”几声,是尖锐金属碰撞于刀面,被弹落后坠地。 漆黑人形再次扬手。 一排闪烁着幽蓝光泽的细针激射而来。 泠琅再次挥刀,将针尖尽数斩落。一击结束,却并不收力,而是低喝一声顺着刀势转身,往那人影所在的位置狠狠砍去! 然而,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泠琅心中一震,不过是转身回砍的一个招式,视线离开又返回,其间差错不超过万分之一息,如此须臾之间,那人形竟然消失不见了! 此时收势,定会遭受震荡,她这一击依旧砍了出去,刀风尖锐刺入石面,碎石炸裂,轰然一声响。 在这纷乱中,她敏锐地听见,耳后有不一样的声音靠近。 像利金正刺破空气。 她就地一滚,不顾石块尖锐,果然,金属触地的铮然之声又起,细小短刀跌落于地,就在她方才停留的方位。 泠琅提刀站起,她惊疑地看着眼前灯火幽微的通道,很明显,那个人形再次凭空消失了。 她胸口在剧烈起伏,掌心早已开始微微发烫,她想起李如海曾经说过的,比东海更东的地方,有另一个国度。 那里的刺客杀手,更善于潜伏在幽暗之中,他们拥有超出常人百倍的忍耐力,即使烈火烧在身上也不会发出一声痛息,他们的暗器更为复杂,更为无声无息。 而其中的佼佼者,会修炼一种能借着阴影潜行的本事。凡是光亮所在之处,必有阴影,而晦暗之中,便是他们的屠戮场。 敌在暗,我在明,若不敢离开光亮,便永远被钳制。要对抗这种对手其实非常简单,把光灭掉。 把光灭掉,同处于相等的阴暗中,他的优势将不再是优势,而你虽然身处险境,但也会多出无限转机。 李如海在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有种深意,他重复低喃着,有时候,你以为的斩破火焰是自毁,其实是在寻求转机。 这种类似于同归于尽的方式,向来难以理解,但若你勇气足够,那又怕什么呢? 这是很久以前的一场对话,这样的对话在过往不知有过多少次,十分稀松平常。 然而此刻,男人静默的面容,和寂寞的语气,竟如此清晰细节地呈现于少女的脑海,好像它昨天才发生。 她咬着唇,攥紧刀柄,在不断鼓动着的心跳中回首。 漫天细雨般的寒芒,已经降临在身后。 泠琅一跃,踩着身边石壁腾空而起! 脚踏在石顶上,如同倒挂在屋檐上的蝙蝠,脖子往后仰,将细针全数躲过。 她离开地面短暂停留,光已经无法把影子投到地面,所以在这火光电石的一刻,她清楚地看见,五步之外的墙根处,有片淡淡的,微不可见的轮廓。 她死死盯着那一处,右手一抬,袖中飞出一柄短刀,将盆中火焰齐根削断! 甬道霎时陷入暗寂,紧接着,一道刀光乍然亮起! 像月色刺破浓厚云层,它光耀鲜明,刺破了重重暗色,深深没入一具紧绷着的身体中。 血液喷溅而出。 原来再恐怖诡异的刺客,血也是温的。 一击得手,少女抽刀疾退而出,刚离开七步远,那团人形轰然炸裂,连带着周遭石块石砖纷纷散落堵塞。 火光重新燃起,泠琅看见经久不散的尘烟,和已经垮塌堵塞的道路。 这个杀手在生前最后一刻,用己身炸毁了通道,断绝了她折返的可能。 泠琅看了一眼,便弯腰捡起地上布袋,头也不回地往深处继续走去。 她身上多了些伤口,都是刚刚在碎石上翻滚划出的,虽有痛楚,但问题不大。 后路没有了,问题也不大,反正她也没打算半途而废。 五天,还剩两天。 有人如此费煞苦心、诚挚真心地邀请她,她当然要细细享受完所有惊喜,奉陪到底。 三天前,那个风寒露重的秋天的夜晚,她听到一生目前为止最大的惊喜。 “我看到一双红色的眼睛,血一样的瞳仁,就像你那时的一样。” “你还不明白吗?没有云水刀,他从始至终的目的……只是你,他的后人。” “他要我用尽一切办法让你去找他,他说他会在那里等你。” 泠琅听完这几句,第一时间竟不是问:“你说什么?” 人在很多时候说这句话并不是真的没听见,而是给自己反应思考的时间,然而泠琅连这句话都没有问,她定在了当场,像被人点了穴。 她不是一个足够镇定的人,然而在这最荒谬的话语面前,她没有崩溃,也没有愤怒,只是在冷静地想,寂生的话是不是真的。 真相已经败露,阿香知晓了一切,在那个时候,他已经完全没有再扯谎的必要。 或者说,他知道的这个消息也是假的呢? 泠琅还在思索,江琮却站起来,她从未见过他表情这么寒厉过。 他对寂生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 “你为了逼迫她就范,编出这种荒谬的事?” “若我说了一个字的谎,那我现在就可以死。” 江琮一剑挑开他手中的长棍,声音沙哑:“没那么痛快。” 寂生惨然道:“带着我的人头,去碧云宫寻青灯道长,他会告诉你们如何见到会主。”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63节 江琮闭了闭眼,沉默片刻,说:“原来是他。” 泠琅终于抓到思绪,她喃生重复:“青灯道长?” 那个颀长清瘦,面容温和的中年男子,总是手持拂尘,一身青色道袍,开口闭口福生无量天尊,竟是青云会的人? 不,不……难道…… 今年年初,她在料峭春风中登梯而上,漫天云雾,阴郁层层,她看见他站在石门下对她微笑。明明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然而她同他对视交谈的时候,总觉得有莫名的古怪。 这古怪来自于对方的熟络的语气,他望着她的眼神表明,已经等待很久了。 泠琅僵硬地站着,她不明白为什么忽然可以完整地回忆起那一天,以及那之后,每次状若无心随意的交谈。 “夫人今天若有空,可去偏殿拜拜慈天神尊,保佑生身父母身体安康。” “谢过道长,但是……妾自幼丧母,生父前些年也过世了……” “竟是如此,是贫道失言。” “无妨,可惜因此无缘参拜神尊。” “贫道观夫人目若皎月,眉中隐有清气,极适合体会道心。”道人微笑道,目光落在她眉眼,一动不动。 好似在看着另外一人。 这种表情,这种视线,令泠琅站在多日后的深夜中,毛骨悚然。 她听见自己说:“侯爷他们还在山上。” “我听母亲说,主持道长邀请看什么花,论什么经,这才方便了我们出京行事……原来,这也是计划中吗?” “他们会不会有危险?” 江琮缓慢摇头:“父亲在,不会有事的。” 他声音已经非常虚弱,药效催发着七月雪的毒素,在缓慢啃食着他的四肢百骸,给予漫长沉重的痛楚。 泠琅喉咙干涩,她不知道作何表情回应江琮,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天塌地陷般的茫然。什么意思,李如海不是她的生父? 她从记事起,就和他住在塞上小镇,他教会她认字用刀,教她对待朋友与敌人的区别。他永远和蔼,面对她一次次叛逆倔强,从未动怒或急躁,好像有无限的耐心。 他温和,她暴躁。他大度从容,她睚眦必报。他仁慈宽厚,从未滥杀一个,而她残忍狠厉,还喜欢挖人眼睛。她被日复一日言传身教,却和他截然不同。 泠琅呆呆地想着,原因,只是因为这个? 一点血脉,竟然能比得过数千个日夜的陪伴影响? 她从前觉得,这一切只是因为她倔,是自己选的,原来并非如此……所有都在冥冥之中注定了。 刀者是千万人眼中的大侠,也是她的。 他是一座山,有人瞻仰,有人渴望,有人试图越过。而她是站在群山怀抱中的唯一人,享受宽广无声的庇佑,听着外界对山的谈论,说它如何静默慈悲,如何深不可测。 是的,他们说的都是对的,这座山称得上所有美名,配得上任何传说。女孩为此骄傲,她的父亲一生未错杀一人,是世间唯一的侠客。 真正的大山连倒塌都无声无息,他希望女孩分清水流,找寻自己的路途,她却拾起了他曾用过的刀。 他是她的骄傲,是前行的力量和倚仗,是她后来挥刀的唯一理由。 她为他报仇,是天经地义。 这不会因为任何事而改变。 少女颤抖着,看见天边破开一线青白的光,她想,刀者知道这些吗? 或许是知道的。 “不必像我,你应该投身自己的水流。” 如果他不清楚,她该感激他,如果他清楚,她更应该铭记这份恩情。 她是在他的光耀下前行的孩子,即使这光是因为差错投来,但曾切切实实地,映亮前路—— 所以,她定要回报他。 不会有任何改变。 有人握住了她的手,像雪一般冰凉。 她看着夜空:“寂生说的好像是真的。” 江琮低声说:“你就是李泠琅。” 她转而看向他:“我或许的确不是刀者亲生。” 江琮笑了一下:“可你还是李泠琅,和这有什么关系?” 泠琅看着他苍白失血的面容,这个人忍受着巨大的痛楚,还反过来安慰她。 她想自己应该流一点泪,可是眼中干涩无比,什么也无法抒发。 她只说:“你不会有事的。”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她一字一顿。 一天后,泠琅站在青碧的帐帘前,看着青年沉睡中的容颜。 此情此境似曾相识,好像半年前,她心怀鬼胎,看着病榻上的身影祈祷,巴不得他这辈子都醒不来。 然而现在,一切已截然不同,她目光落在他俊秀的眉眼间,只感受到惧怕和仇恨。 惧怕来自于未知,仇恨来自于被操纵的无能。 这半年时间太漫长,漫长到发生了这么多转变,又好像太短暂,短暂到他们还来不及完成更多愿景。 她触了触他的手,转身走出那道挂着竹帘的门。 门外,立着一个人。 他拥有和榻上人相似的面容,然而神情却是天差地别,比起江琮,他的温和是伪装到极限的表面,而冷淡几乎是刻骨的漠然。 泠琅和他对视,她身上还背着刀,但并没有遮掩的打算。 江远波先开口了:“我已经听三冬说了。” 泠琅点头,她的表情甚至比他更冷漠:“您不会要趁机把他杀了吧?” 江远波微笑:“他就是这么说我的?” 泠琅说:“还要再坏一些。” 江远波沉默数刻,终究说:“不会。” “如此便好。”泠琅绕过他往外走。 江远波咳了一声:“你一个人?不需要……” 泠琅没有回答他,她已经纵身掠了出去。 她先是去了碧云宫,见了真正的青灯道长,得知了之前同自己见面的果然是会主,知晓地点后,又马不停蹄,赶往西郊某片荒凉山坡。 再然后,便是此时此刻。 她从满地碎砖上走过,提着一只头颅,和一柄长刀,它们都在滴血。 她在赴一个邪恶而疯狂的邀约。 发出邀约的人,正在地底深处,翻看一些纸张。 纸张是书信,并且上了年头,泛出破旧的淡黄。 他看得很小心,手指都不敢用力,只轻轻捏着。他看得很入迷,面上泛着温柔的笑意,像在浏览恋人的絮语。 这是一间石室,点了很多灯烛,因此不算昏暗,方便他把那些字句一遍又一遍翻来覆去地看,像从前做过的无数次一样。 男人垂着首,含着笑,喃喃自语,他坐在屋子中心,被墙上数双眼睛看着,却并不觉得不适。 他喜欢被那样美丽的眼睛看着,他享受来自挚爱的注视,即使是虚假。 忽然,他眉头一皱。 这里很安静,隔绝了尘世大部分噪音,所以一有什么动静,能轻易传达到他耳中。 他听见距这里很远的地方,有痛苦的,濒死之人发出的声响。 太远了,太慢了,她怎么才走到这里。 但没关系,他已经等待了这么多年,不介意把这初次相见,拉扯得更漫长迷人一点。 那样会更难忘记的。 泠琅的确很难忘记这一夜。 因为刚刚,她生生用脚踩碎了一个人的脸。 腹背受敌,她的刀深入身后偷袭者的身体,而前方敌人露出破绽,委顿于地,她又不能放过这一机会。 于是她将一块尖利碎石踢中那人左眼——用的伶舟辞教她的角度,一边同另一人拆招,一边一脚踩上去。 这种触感,她大抵是一辈子也忘不了,骨骼破碎,血肉溢出,以及对方痛苦到极致的嘶吼。 而她红着眼,一刀砍掉前人手臂后,旋身一刺,将嘶吼声悉数断灭在破碎咽喉中。 血腥四漫。 这已经是她今晚所杀的第四个人。 第一个,能利用阴影移动潜伏。第二个,精通点穴暗器。第三第四,是一对配合极为默契无间的刺客。 她看清了他们的脸,竟生得一模一样,似乎是对双生子。 这几人各有特色,共同点是奔着杀她而来,并且都很强,非常强。 所以,会主费尽心思引她来,又摆出尖刀利刃伺候招待,是图什么? 泠琅不想思索,她也知道自己思索不来,青云会会主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疯子在打什么主意,哪是她能想得通的? 她斩杀了四个高手,得到了一些伤痕,今夜很漫长,她运气和耐心都够用,一切都还不错。 前方逐渐通坦。 通道不再窄小逼仄,光愈发亮,灰尘却越来越多。 很明显,越往里,越是人迹罕至。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64节 泠琅已经途径好几个分叉口,有的地方她停留了片刻,多看了几眼。她看到数间堆积着草药虫骸的房间,密密麻麻的器具她叫不出名字,却能猜出用途。 青云会会主,是天底下最会用毒的人。 她也看见一些尸体,干枯的,残破的,五颜六色的。他们狰狞可怖地躺在长案上,或是靠在木柜里,并不能回应她略有不忍的视线。 长夜静寂,地下更是如此,只有少女已经略显疲惫的步声响起,由远及近。 她没有再遇上别的袭击,却走得越来越慢,最后甚至停了下来。 她看见一处分岔路口,青灯道人没有说明该往哪边,这并不在预料之中。 但她应该知道往那边走,因为某一侧的墙上,贴着一张画。 画上是一个女人,一个微笑着的女人。 泠琅注视着,久久没有动弹,她明白了为何都说自己同母亲生得像。 她们的眼睛形状相同,眼头圆润,眼尾微微上挑,弧度流畅得像一弯月牙。鼻尖挺翘,唇形何处丰润,何处淡薄,也如出一辙。 可是,她从来不会像画上人那么笑。 这个笑坚定却温柔,有着知晓一切,仍旧守口如瓶的内敛。 泠琅双眼中血雾未褪,心中充斥着愈涨愈高的杀意,却猛然被这个笑容击中,好像在酷热中跃入清泉。 她生平第一次见到了属于母亲的面容,她的心为此颤抖起来,极度的茫然间,仿佛听见墙上女子在低低地说话,语声是从未听闻过的柔软。 而类似的画像,顺着通道走,越来越多。 浅笑的,平静的,甚至含嗔带怨,微微恼怒着的。 泠琅一张张看过去,好像在隔着时空,和一个不可能在此处的人对面。一个世上最温柔的词汇终于有了具象呈现,她却并不快乐,只有巨大的茫然。 少女在想,这个名字和秋天有关的女人,到底有着什么样的人生。 她经历过什么,爱过什么,为什么会被铭记在暗无天日的地底,同杀伐残忍作伴,这是她情愿的吗? 答案,或许很快便揭晓。 画像越来越密,占据了两侧墙面,几乎把原本的石砖全部覆盖。 相似的脸做着不尽相似的表情,那无数双带着淡淡忧郁的眼,沉默地注视少女,目送她行到一扇门前。 泠琅想敲门,但身体却快她一步做出了行动,她砰一声把门踹开。 然后——她看见了更多的,女子微笑的面容。 或大或小,或新或旧,从墙面到石顶,都是李若秋的脸。 处处有人,却又空无一人,这里除了满屋子画像,什么都没有—— 还是有别的,两条椅子,一张桌子,桌子上一沓整整齐齐的册页。 泠琅不该贸然进去,毕竟寂生说过,会主善毒,万一他下了什么无敌绝命散,抽搐痉挛药在房里,她早就中招了。 但她还是走上前,来到那张桌子边上,拾起纸页。 字迹娟秀清丽,已经有了年岁,显得暗沉发灰。 “浮山亲启:今日小雨,杏花甚美,这里的气候比中原更润。想起从前,我们在雨中练刀,你被我划破袖子,却说‘刀意绵如雨’,如今又是连绵雨天,却不知下次相见在何时。” “浮山亲启:今日端午,村民们把腊肉放入米粽中,有咸鲜之味,十分特别。我吃了两只,琅儿一直在闹腾,想是也闻到滋味,也迫不及待要品尝了罢。” “浮山亲启:昨夜大雨,今晨花落满地,心情郁郁。上个月的信中为何绝口不提战事,难道有变故?你若隐瞒,反而更叫我不安——另外,你送的药材太多,这里房间小,已经装不下,莫要再送了。” “浮山亲启:琅儿近来十分乖巧,似能听懂人语,我唤名字,竟会以动作相应——你做的小衣太丑,蝴蝶绣得像豆虫,琅儿若看见,也会发笑。” “浮山亲启:下月生产,近日身体时常感觉劳累,外面野菊开得很好,也无心再赏。我期盼是个女孩儿,像谁都好,只要健康平安。” 泠琅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好像看见遥远的南方的村庄里,一个女子依窗而坐,笔尖蘸墨,向爱人落下饱含情意的字句。 信中有花朵和天气,有那个还未降生的孩子,有他们共同的欣喜和期盼。 如果这个女子还在,该多么爱她。 泠琅的手开始发抖,她无法控制地思索,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李若秋在哪一年亡故,李如海为什么不愿意提起她,向来坦荡磊落的刀者,为什么在醉后会露出那样沉痛的表情,低语她的名字。 那柄奇妙的匕首,又为什么会成为置他于死地的凶器? 泠琅听到有脚步声传来,回头,一个男人站在门口,正面带微笑地看她。 “泠琅,”他柔声说,“你来了。” 他高而瘦,生得白净清俊,竟意外的十分年轻—— 除了那头雪一般的白发,和一双猩红的眼睛十分奇异。不然此人若站在西市上,也是俊俏倜傥西京客。 泠琅和这这对可怖的瞳孔对视,她说:“你是谁?” “你问我的名字?” 泠琅没有说话。 男人温柔地说:“你是该知道父亲的名字,我姓秦,秦浮山。” 泠琅依然没有说话。 秦浮山就这么站在门口,面上笑意丝毫未变过:“这也是你本来的姓氏。” 泠琅终于开口了,只说了一个字:“不。” 她放下纸张,似乎无意这个话题:“你要的东西,我带来了,解药呢?” 秦浮山说:“这个不重要。” 泠琅面无表情地说:“我现在只觉得这个重要。” “怎么,你很喜欢他,那个西京分舵主?” “这不关你的事。” “若你真心喜欢他,我不会将他如何。” “你废话真多。” “你和我想的一样,泠琅,你和我想象中的样子一模一样。” 泠琅依旧面无表情,她已经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十分不对劲。 他说话的时候,眼神会直勾勾盯着,连眨都不会眨,面上笑容更是一成未变,他只是想表达,而不是交谈。 他像个极力装作正常,其实早就疯疯癫癫的病人。 “我要送你一份礼物,”他兴奋地笑着,“你知道来的路上,你杀掉的四个人是谁吗?” 不等回话,他轻柔地揭晓了答案:“是西南东三堂的堂主,泠琅,你果然没令我失望。” “只不过——”秦浮山话锋一转,“你的武功很好,但我不喜欢,你身上不该有李如海的东西。” “你母亲弃了刀,依旧能杀人,你也可以。我会教你制毒和暗器,学会这个,没有人是你的对手,就像我,你够残忍,也够果断。红石刀死得真惨,一刀毙命,哪个初出江湖的年轻人能有这种胆识和判断?” “你生得像你母亲,性格却像我,实在是最恰当不过……” “我不像你,”泠琅打断了他颠来倒去的话,“我为什么会像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人?” 顿了顿,她说:“至于红石刀,该怎么杀他,是李如海教的,跟你更是一点关系没有。” “是吗?村中那对老人,你十三岁那年把他们砍成肉碎,李如海会教你这么做吗?” 秦浮山没有半分被反驳的怒气,他低笑着说:“空明的眼睛是你挖的?那个和尚的脖子也是你捅穿的,你制服他们,何必要用这种方式?难道这些,都是李如海教你的?” “还有明净峰上的僧人,鹰栖山里的村民,死在你手中的,不乏已经投降之人,李如海不是从来不斩逃兵吗?你为什么不像他这么虚伪?” 他笑容慢慢扩大,语速越来越快:“你也不像伶舟辞,她才懒得管这些破事,旁人的死活怎么会同她相干——那你到底该像谁呢?” 泠琅后退了一步,心中巨震,关于她的桩桩件件,居然被这个人知道得这么清楚。 连伶舟辞的事都知道,原来在那么久之前,他就在暗中注视观察着她,而她浑然不觉,一无所知,像个被愚弄的蠢货。 她紧攥住刀柄,指尖几乎泛白:“说够了吗?” 秦浮山温声说:“你连自己昔日的同伴也能下手,北堂和玄字二三的事虽然无聊,但还算感人,是吗?这种性子,是李如海无论如何,也教不出来的罢。” 泠琅咬着牙,怒到了极处,反而发出一声笑。 她说:“你说得对,这不是他教的,是我自己学的。” 秦浮山忽然住了嘴,也收起笑,他直勾勾地看着她:“把东西给我。” 泠琅略微一顿,把布袋拾起,隔空扔了过去。 东西触地,翻滚了几周后停下,在地上留下些许深沉印记。 秦浮山慢慢把内里的事物抖落出来,沉闷一声响,一只血肉模糊的头颅滚落于地。 他弯下腰,徒手拾起了这只头,只见它头皮没有一根发,却布满了交错相间的伤痕,翻过来,正脸血肉模糊,竟连五官都已无法辨认。 秦浮山盯着那不成人形的面容,缓缓露出笑:“骗我?” 泠琅说:“怎么骗你?” “这不是北堂的人头。” “这就是。” “你为什么把他划成这样?” “他骗了我,我为了解气。” “骗子,”秦浮山重复了一遍,他捏起一只耳垂,轻声道,“这里有徽记,好像可以以假乱真,但是——” 他转过脸看着泠琅:“我手下的人,我会认不出来吗?” 他露出笑,温和地下了判断:“这是青灯道长的头,你杀了他。” 就在最后一个字落下的一瞬间,少女掠身而起,刀锋澎湃而至—— 她双目已然赤红,对着那双和她肖似的眼,狠命挥砍出海波震荡般的刀风! 秦浮山站在原地,不闪也不避,他轻声赞叹:“好孩子。” 他抬起手臂,袖中飞出几道丝线,霎时将刀尖缠裹,攻势瞬间消弭于无形。 “不必恼怒,我喜欢你这么骗我。”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65节 他大笑着,左手再抬,一排细针漫射而出,往地上将将站定的少女刺去! 泠琅就地一滚,险险避过这排毒针,然而一排刚过,又有漫天银线飞来,裹挟着凛冽寒风,有深入血肉的力量。 “你不忍心杀他,是吗?即使被那样背叛,也下不了手?” 她一躲再躲,几番腾挪翻滚,而秦浮山好整以暇地立于正中,手腕轻抬或落下,招招凌厉。 他的确很厉害,几乎能预判她每一次躲闪的方位,出手狠绝,不带任何犹豫,像对待仇敌,而不是至亲骨血。 当然,他的骨血也没把他当回事。 “你很相信李如海,我不过说了他几句,就气成这样?” 秦浮山的话被打断,因为少女忽然反身,踩着墙面借力而上,飞身砍下一刀! 画像撕裂,刀风汹涌而来,他笑着叹息:“我原以为,你舍不得上墙。” 铮然一声响,金属相激嗡鸣大作,泠琅被震得后退一步,踉跄停下。 她目光一瞬间停滞,死死凝结在秦浮山手中。 他手上多了一把匕首,柄部似金似玉,雕刻了连绵花纹,像云朵,又像水波。 他说:“看表情,你好像认得它。” “可是,这不是你见过的那一把。” “它们被制成的时候,便是两把一模一样的匕首,只能在夜间使用,见光则化。” “你母亲很会用匕首,她是我见过最会用这个武器的人,精准,巧妙,杀人于无声。那把匕首跟了她很久,后来不见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景仰的那个人,呵呵,天下第一刀,唯一的侠客,你以为,他真的有那么崇高无垢吗?他不过是个——” “那又如何?” 泠琅静静地说:“你想说,他没有那么高尚?也做过错事,但那又如何?” “他依旧是行了无数好事的侠客,而你只能躲在地下用活人练毒,他名满天下,你臭名昭著,他受万人敬仰,而你是个丧家之犬。” 她语调讥讽,眼中充满轻蔑:“你根本不配提他。” 秦浮山看着她,忽然露出一个十分奇异的笑。 “青云会向来只收自愿之人,”他轻声说着,“你口中那些无辜活人,要么各有夙愿,我替他满足后情愿被用,要么已有死志,自己找上门来,换得财宝给家人后代——” “我十恶不赦,可没有一桩恶落到你身上,泠琅,他生平只行好事,但唯一的过错,却害了你啊。” “你以为他是被谁杀的?你以为,天底下谁有这个能耐杀死刀者?” 如同古磬嗡鸣,泠琅死死咬着牙,没有发出一丝声。 她其实想过这个问题无数遍,天底下到底有谁,能悄无声息地杀死李如海,连挣扎斗殴的痕迹都不曾有,甚至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 那场灿烂到极致的夕阳,散落一地的晶莹石榴籽,冰冷的身体,再也无法睁开的双目—— 女孩仿佛又站在生命唯一的黄昏中,绝望地看着永远也走不出的院落。 “只有他自己。” 秦浮山说:“只有他自己,你千里迢迢,经受这么多,只想为他报仇,仇在哪儿呢?” “他不过是个畏罪自杀的懦夫,甚至临死都不敢告诉你一句真相——” “他杀了你的母亲,她原本可以躲过那一刀,却因为怀中抱着你,所以硬生生受了。他认错了人,挥错了刀,更错误地带走了你,这就是他做过最大的错事!” “若秋那柄匕首,被他用于了结性命,却让你为了追查所谓真凶,辗转成今天这副模样,也算阴差阳错。” “在这世上,他至少愧对三个人——而你,就是其中之一。” 泠琅强忍着,终于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 她大口喘息,感受到心脏几乎被撕裂的痛楚,她竟然在这一瞬间。就明白了这番话,一瞬间读懂了记忆中,那双沉默悲恸的眼睛。 那时年幼无知,她吵着要做他那样的大侠。 李如海说,做你自己就可以了,泠琅,你不必像我,不必满足任何人的期待。 你要想明白自己愿意成为什么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别人。若被外界的水流裹挟,你只会辗转飘零,以至于沉底。但只要足够坚定,便可以追寻更广阔的海面。 当时的她听不懂这番话,如今却恍然明白,这一字一句,说的都是他自己。 他被刀者的名声裹挟,被世人的言语架在只能仰望的位置上。这世上需要一个英雄,于是他被选中,到了最后,真的以为自己此生不能做一件错事。 然后,他做了,刀者只错杀过一个人,他唯一深爱的人。 没有人找他追究,甚至李若秋死前都握着她的手,说无需自责,她让他带走孩子,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抚养她长大,让她远离这些纷争。 但他无法原谅自己,他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用那张像极了她母亲的脸冲他笑。他的病症日积月累,成了心上唯一的疮疤,不能解。 倘若他对得起天下人,却愧对自己生平最重视的人,那他到底是英雄,还是懦夫。 倘若他不够好,也不够坏,那他到底是谁。 每一声赞誉都是锥心的尖刺,每一个景仰的眼神都好似凌迟。李如海在这样漫长的痛苦中终于一点点垮塌。 这个过程缓慢而不易察觉,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及时明白:心病成了心魔,就是致命的那一天。 那一天没什么特别,甚至天气很好,夕阳烂漫,女孩早晨同他道别,无忧无虑地笑闹着跑远。 一切都很好,但他忽然有了死志。 没有只言片语,他留在这个黄昏,给予自己解脱。 泠琅颤抖着,失去了所有力气,她想到李如海曾经说过无数遍的,不要带走他的刀,不要替他寻仇,不必投身于他的水流。 那些强行压抑着的悲伤忽然变得有迹可循,她眼中不断重现过去的只言片语,欲开口却忍耐的叹息,沉痛懊悔的低语,原来他一直,一直活在那样的痛苦之中。 泠琅视线已经模糊,她知道自己之前躲避的时候中了几枚暗器,她像个濒死绝望的人一样大口呼吸着,用无法凝结的瞳孔,注视缓缓走来的人影。 那个人说:“你现在的表情,让我想到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光,那时我得知你母亲私下联络了李如海,而傅珏也一手屠戮了青云会将近一半的民众。” 他语气很轻:“那些人,身怀壮志热血,却被奸人所害,他们才是真正的无辜——你现在已经明白,到底应该憎恨谁?” 泠琅想回答,但连开口都很艰难,她在满目朦胧间,竟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脸很熟悉,剑也很熟悉,他们好像在打斗,纸屑纷纷扬扬,落在她眼皮上,像大雪轻轻覆盖。 最后,有人走上前,为她拨开纸片,给了她一个几乎窒息的拥抱。 他紧贴着,不断低声重复:“没事了,没事了。” “泠琅,这是他们的恩怨,不是你的过错。” 泠琅睁着眼,却好像看不清东西,她感受到脸颊边的湿润,轻声问:“你哭了?” 她好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你为什么哭?” 她喃喃质问:“为什么我哭不出来?” “我现在非常,非常难过,可为什么无法为此流一滴眼泪?” “倘若我的恩不是恩,我的仇也不再是仇,我的养父是凶手,我的生父只想毁掉我,那我所做的一切,还有意义吗?” “你能不能替我想一想,因为我忽然想不出——” “我究竟是谁,又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 第135章 离时意(上) 若有谁满屋子找他的丢失的扳指, 最后发现它一直好端端呆在口袋中,已经足够叫人气恼了。 而泠琅此时的体会,是甚过此千万倍的—— 震惊, 愤怒, 愤怒中夹杂绝望,以及信仰坍塌后,漫长的痛苦和茫然。 报李如海的仇, 是她此前唯一目标,在她短暂的前半生里,几乎从未想过别的东西。 这个传奇的侠客像一座山,永远立在她身侧, 拥有巨大静默的轮廓,是倚仗,也是路标。她在他的荫护下坦然前行, 觉得前路漫长, 但仍有自信。 然而这一切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云层尽散, 她愕然看清满山疮痍, 石块嶙峋,它从来都不是指路的标识,一切只是她被云雾遮蔽之下的错觉。 泠琅一夜之间失去了信仰和目标,这不能不算作一种极大的摧磨。 她甚至生平第一次, 逃避式地寄希望于一切只是场梦, 醒来后依然要为报仇奔波,真相没那么复杂, 也没那么简单。 更没这么荒谬。 世事向来荒谬, 如今她真切品尝到, 才知晓这是何等苦涩,让人想要自嘲,都做不出笑。 然而,日光再临的时候,她还是睁开了眼。 鸟鸣,桂香,这是人间的深秋。 泠琅看见窗外透亮的蓝天,她手臂感受到酸疼,那些被毒针匕首没入过的肢体经过包扎,显得脆弱又笨拙。 下意识想起身,腰腹刚刚用力,却又僵住。 她该做什么? 她该起来吃点东西,恢复力气,或许还要换一换药——然后呢? 有了力气,伤口好了,她该做些什么? 巨大的空虚感几乎淹没心头,少女怔然望着帐顶,那柔软的青绿好像一望无际的旷野,她站在旷野中央,没有方向,又好像四处都是方向。 她就这么躺了一会儿,像想了许多,又像什么都没想。 直到竹帘微动,有人从外面走近来,带着一身深秋的桂花香气,停在她身边。 思绪被这味道拉回,泠琅慢慢地转动目光,同榻边人对视。 江琮一身白衣,人依旧有些苍白,却和前几日的危重之态截然不同,眉宇平静,眸光潋滟幽深。 他静静看着她,低声问:“身上还疼么?” 泠琅没有回答这句,她愣愣地说:“……你的毒……怎么……” 江琮温声说:“已无大碍了,说来话长。” 他坐在榻边,抬手抚了抚她的脸:“先起来吃点东西,我慢慢讲给你听。” 泠琅点了点头,她闻着江琮手上干净清冽的芬芳,却没有立即起身。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66节 她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瞧着他,二人隔着一点距离对视,一个若有所思,一个浅淡微笑,目光交触在空中,谁也没主动开口谈论秦浮山的话。 那些最叫人惊心动魄的内容。 泠琅很庆幸他没一上来就说起昨夜之事,因为她根本没想明白。 没有“没想到真相是这般,着实叫人惊讶,夫人以后怎么办?”,也没有“虽是意料之外,但也情理之中,夫人好好休息,过段日子便能想通。” 他当时分明听到了秦浮山最后的话,也亲眼瞧见她如何溃败崩塌,但在清醒后相对的翌日,却选择缄默。 没有关心,也不曾问询,他一以贯之的克制在此时显得分外温柔。 泠琅抿了抿唇,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身上好香。” 江琮闻言,微微一顿,极轻地笑了一下:“说起这个味道……倒和我为何能清醒有关。” “此话怎讲?” “左手抬起来……还记得我从前常用的药吗?” “记得,兰蝎膏,用吃兰草的蝎子磨成的,世子爷真发财。” “兰蝎膏也分很多种,根据毒蝎喂养的兰草不同,便有许多差别……抬右手。” “你用的那个,听起来很厉害么?” “是用一种岭南山林里独有的兰草,名叫银边墨饲喂的。这样制成的膏体,凝气止血,休缓伤势相当好……夫人猜一猜,这药是何人所制?” 泠琅一愣: “江东药谷?” 这是重返明净峰喝酒时,双双快人快语透露过的老交情之一,她下意识便答了。 江琮微笑道:“嗯?” 泠琅讪讪地说:“我并不识得几个医药圣手……” 江琮柔声道:“那就先起来些,让我把带子系好。” 泠琅再次讪讪:“我来,我自己会穿。” “都只差个外裳了,夫人。” 待漱口净面后,二人对坐在矮案边,泠琅搅动着碗里的粥,却没有入口的兴致。 她问:“所以兰蝎膏到底出自谁手?” “一个没有名姓的游医,只常年在岭南出没。” “……岭南神医?” “正是。” “他不是不入世吗?夫君太有能耐了些,还能搞到他所制的膏药。” “在两天前,我也不知道用了多年的兰蝎膏是他制的。” 泠琅搅弄米粥的手停了下来,她慢慢张大了嘴。 江琮抬起眼,清清润润地看着她:“夫人当时和我父亲说了什么?” 泠琅说:“说了些难听的话。” 江琮笑了声,他面容仍有苍白,有种带着病弱的清俊,此时又成了初见时候的那个“病鹤公子”。 他莞尔道:“有多难听?” “我问他是不是想乘人之危做掉你,他说不至于。” “听起来并未难听到哪去。” “不……这到底怎么回事……” “他便是那岭南神医,”江琮淡声说,“西京泾川侯,便是那传说中见首不见尾的神医,他每年出去游历寻药,实际只是回岭南深山之中研究罢了。” “兰蝎膏是他差人送来的,只说是难寻的奇药,我曾探寻过源头,却查不出所以然,便只有作罢。毕竟这神医,已经很多年没再传出过消息,谁能想到是他。” “自从那年……”他敛目道,“他献上雁来红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 泠琅被震慑地说不出话,汤匙紧捏在手里,沉默半晌,才问:“所以,他这次带回来那个药方?” 江琮颔首:“我以为只是寻常调理的方子,并未放在心上,直到两天前他才说,那已经是一帖无限接近于解药的良方。” “另一份,他已经暗中送与了皇太女,太女殿下也已经开始服用了。” 泠琅难以置信地说:“都敢送给皇太女,也不愿意直接跟你透露,他就是那劳什子神医?” 江琮又笑了下,这个笑容带了些微嘲冷意:“这是他的秘密,他不愿意告诉我,是担忧我会让母亲知道。” 他目光落在窗扉晃动的树影上,语声浅淡:“她若知道,是不会原谅他的。” 这似乎牵扯到一些陈年旧事,泠琅决定以后再细细知晓,她问清楚了神医投毒之事,最后长叹一声:“所以说,我们身上各自有着对方生父下的毒。” 她觉得十分好笑,并且也笑出了点声音:“这比话本上演的桥段都更离奇,我,我……” 她说不下去,那种见证离奇荒唐后的茫然再次袭上心头,笑容渐渐淡去,只余疲惫和空虚。 江琮轻轻握住她放在案上的手:“你之所以每次都能在毒素中快速镇定,是因为兰蝎膏。” “银边墨本就能消解雁来红中某一味最重要的成分,阴差阳错,它的味道又救了你。” 泠琅满心茫然,她知道秦浮山如今的模样,像个地狱中的恶鬼,疯疯癫癫,理智全无。她还没来得及担忧自己会变成他这样,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当时她几近昏迷,江琮赶来把她带走,那秦浮山去哪儿了? 仿佛看出她所想,江琮低声道:“我们没有对上多久,他似乎有意离开,二十招过后便遁走了。” 听了这话,泠琅默然良久。 江琮继续说:“雁来红的解药很难配制,找寻和炼制都需要相当的时间,但是放心……” 他轻轻奉上她之前的话:“我不会让你有事。” 泠琅咬着唇,低着头,并不看他。 江琮温言道:“会主那边……我把会主当时的情状告诉了父亲,他说,毒素已经发挥到八成,再不救治,若还有心绪波动,极有可能彻底疯魔,再难清醒。” “救或不救,全在于你,泠琅。” “至于圣上那边……”他顿了顿,淡然一笑,“不必管。” 泠琅说:“我不知道。” 她声音很轻,手也在微微颤抖,像失了巢穴的幼鸟般无措:“我不知道,对于他,我了解得实在太少。” “我不知道该恨还是该爱,原谅也不知从何说起,这些情理伦常对于我来说实在太复杂……你能懂吗?” “我今年才知晓母亲的名姓,四日前知道还有个生父,而直到昨天,才明白一切是误会。这些故事落到我自己头上,原来这么叫人难堪。” “要理解这些爱恨别离阴差阳错,实在太难了。” 江琮没有说话,他只是起身绕过桌案,把少女轻轻拥在怀中。 泠琅紧抿着唇,听到头顶响起的怜惜轻叹,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委屈,那些迟迟没有造访的泪水,此时充盈在眼睫之下,她却死死忍着不让它们坠落。 “我觉得我很难过,但找不出谁来责怪,好像都是我自找的,这种感受太可笑。” “我仍旧敬重李如海,可再不能像从前一样全然崇拜于他。我应该心平气和地和秦浮山谈一些话,可是一想到他的所作所为,就感觉恶心。” “我很想知道母亲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又该去问谁?” 她哽咽着质问:“为什么世事可以这么复杂,为什么,世上的爱恨不能像挥刀一样简单?” 她因为哭泣而浑身发颤,并且仍旧垂着头,不愿意叫江琮看到——好像这样他就不明白她在哭似的。 江琮没有说安慰的话,更没有强迫她抬起脸看他,他从后面环住哭得一塌糊涂的少女,手臂绕过去,任凭她埋首在他衣袖间,留下一片潮湿水迹。 他用另一只手轻拍她的背,像在哄一个伤心的小娃娃。 这种看似笨拙的抚慰反而起到了效用,因为他怀中的人,的确从未被当成小娃娃哄过。 她抽抽搭搭的,最后安静下来,只捧着他的袖子啜泣。 她声音闷闷的传来:“我要再见一次秦浮山。” 江琮闻亲了亲她发顶:“嗯。” “听秦浮山的口气,似乎想让我接替他的位置,”泠琅笑起来,“那到时候,江舵主也要尊称我一生会主了?” “他昨天言语中透露,伶舟辞当时认出了我的身份,才收我为徒,她似乎知道当年不少事,她此前说在茉莉镇等我,我一定也要去一趟。” 江琮想触碰她的脸,却被人躲开,他轻叹一声。 “我想知道,关于母亲的事,她怀我的时候住在远离中原的南边村落里,那时一定发生了什么,才促使她联系刀者,以至于最后——” 她像在对自己发誓:“我会弄清楚这些,如果不这样,那这几年就真的成了笑话。” 江琮低笑道:“我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你会有这样的决定。”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江琮轻声说。 他看着少女讶然回头,湿润的眼睫下尚有未干的水汽,脸颊因为哭泣而泛着潮红,甚至黏着几缕乌润湿发。 没错,就是所知的那样。他在心中叹息,即使手臂还在颤抖,却又再次生出力气,泪水尚存,但眼瞳已经明亮。 她从来不需要他的安慰,反而是他,因为这样的存在而真切感受到勇气和决心。 他笑着说:“想离开西京了?” “嗯。” “这次我不能陪你。” “噢?好……” “你可以去久一点,泠琅,等你回来,我会送你一件很好的东西。” “会是什么?” “还不能告诉你。”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67节 第136章 离时意(下) “会是什么?” “还不能说。” 青年轻声说着, 眼瞳乌黑,像不见底的潭水,深默而温柔。 他又在第一万次故弄玄虚, 但这回并不叫泠琅讨厌, 因为他看起来很认真。 不同于以往的试探或周旋,他只是想用这个谜底,讨要一句承诺罢了。 泠琅同那双漂亮的眼眸对视, 她知道江琮想听什么,她说:“好啊。” “等我回来,倒要好好看看。”她眯着眼笑。 江琮也轻轻地笑起来,心知肚明的话点到即止, 他无需费力描绘自己有多不舍,就像她不必花功夫为自己的离开盘算措辞。 他们知道彼此,就像池水知道风一般自然。 涟漪静漾, 池畔红枫簌簌, 年轻的灵魂往往不会感伤离别。 离开西京, 去调查李若秋的过去, 是泠琅在痛快发泄后产生的念头。计划还远远未成型, 但江琮已料到她会有这种决定,他看上去一点也不意外。 二殿下野心日益彰显,需要人为她奔走;而江远波忽然自陈身份,定然有所目的。山雨欲来, 江琮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离开京城, 泠琅知道这些,所以根本没想过其他, 她当时的惊讶, 只源于他回应得太过轻巧自然了。 那句“我不会和你一起”, 很明显,已经被他思索了很久。 她并不失望,反而感受到无声的温和柔软,不必多言,只要对视上那么一会儿时间,他们就知道彼此都在想什么。 在想秋天过尽后的一些事。 最后,她贴着他脖颈,说:“不是兰蝎膏。” “什么?” “不是因为兰蝎膏。” 江琮低声笑,他衣领被弄得有些散。 “夫人不妨说得明白点?” “你明明听懂了。” “我没有听懂。” “不是因为什么药……只是因为你。” 后半句话用气声,吐息洒落在皮肤上,她双臂缠上对方肩头,索取了一个漫长而温柔的吻。 向一个擅长故弄玄虚的人故弄玄虚,好处便是他能轻易听懂。 听懂话中的不甘,她不那么痛快地承认她也非常需要他,不然那些眼泪得不到出口,她也无法那么快从短暂崩溃中脱离,重新回正到该有的方向。 向来坦诚的人,语焉不详地说了这样的话,简直就像是在示弱。 江琮叹息着,埋首在少女颈间深深呼吸。 这种示弱对他而言,和操纵也没什么区别。 “再这样,就不舍得放你走了。”他哑着声音威胁。 这句威胁没有半点用处,听起来倒像是求饶,泠琅被吻得很痒,她带着笑意说:“原本便很舍得吗——” 疑问的语气陡然生出颤意。 问题内容已经无关紧要,对方不说话,却依然在尽力回答她的问题。 最后,江琮问:“夫人觉得呢?” 青年声音低沉,半靠在榻上,墨发散在软枕间,香气温而热,还未重归冷冽。 泠琅趴在枕边,把玩着他一缕发梢:“我只觉得,这样下去我都快要舍不得了。” “那便早些回来。” “为了这个,也会尽量早些的。” “如此。” 帐帘低垂,满地凌乱,房内很安静,更没有旁人,但他们始终用只能彼此听到的语声对话,悄然而轻柔。 即使已经亲密到这样的地步,也乐此不疲地玩着暧昧把戏。 泠琅的确舍不得,但她要做什么事,跟从来跟舍不舍得没半点关系,所以她没什么工夫营造惜别之态。 她去见了秦浮山,就在西市地下的兵械库,她曾经流连忘返的黄金窟。 秦浮山负着手,就站在陈列毒药暗器的柜架前,听到她走近,也没回头。 他穿着一身白,配合着垂落在背后的雪色长发,又处在阴暗地底,显得很惊悚。 泠琅也觉得渗人,但她不会表现出来,她冷冷地说:“都是你做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秦浮山缓缓回过身,那双暗红色的眼睛随之显露,它像某种嗜血的兽类所拥有的。 泠琅开门见山:“母亲为什么为刀者所杀?” 秦浮山盯了她半晌:“你好像已经消化了这件事。” 泠琅忍住出言讥讽他的冲动,她淡淡地说:“算是吧。” 秦浮山露出笑意,他缓缓张口,泠琅心中一紧,果然听到他说—— “很好,这般当机立断,同那时的我一般。” 她疲于对这种说法勃然大怒,只重复了一遍问话:“她为何被刀者所杀?” 秦浮山说:“还能为何?天底下自诩正派的侠客,总把自己那套标准应用在别人身上,当时青云会已经深陷流言,他轻信说辞,想伸张正义,刀剑无眼,便酿成了如今结果。” “若秋没做错任何事,她甚至为了待产,足有一年呆在山村之中……事情发生后,我半个月后才知道消息,花了三天时间赶到那里,只剩一座孤零零的坟冢。” “村人说,那晚有雨,他们看见山崖上有奇异的青光,还传来婴儿啼哭之声。本以为是闹鬼,等天亮,才发现你母亲不见了。” “山中多野兽,尸骨在悬崖底下会成什么样,你可以想象得到,于是我以为你也随着一起死了。” “淡青色的刀光,我一听就知道那是谁,那些天李如海一直在四处寻我,没想到,他找不到我,却打听到她的所在。泠琅,你说,这叫我如何不恨他?” “你是不是以为我会趁机抹黑他,说他存心下杀手?呵呵,我虽然恨他,但也知道这种人不会这么做,他喜欢过若秋,并不是什么秘密……” 泠琅静静地听着,她看着男人一成不变的笑容,听着逐渐加快的语速,一声不吭。 最后,她问:“那个村子在哪?” 癫狂戛然而止,秦浮山看着她,笑意深到诡异:“你要去看看?” “是的。” “我可以告诉你。” 可以告诉,却不直接告诉,因为他还有条件。 “泠琅,回来之后选四个人,”他直勾勾地盯着她说,“选四个,你想用的人。” 作为新的堂主。 泠琅终于忍不住:“你难道没看出来,我根本不想接你的烂摊子,也懒得跟你多说话?为什么你这般肯定——” 她语声渐弱,因为秦浮山忽然消失在原处。 他出现在十步以外的某个架子前,抬手取下某样事物,下一刻,又闪身到她面前。 “长庚。”他说。 一柄长刀被他掂在手中。 哗啦一声,刀猛然出鞘,阴暗石室陡然闪过光亮,湛然明快,没有丝毫克制收敛,像唯一的启明之星,又像破晓时第一抹天光。 刀身流畅,锋锐无匹,同云水刀一样,它也是雁翎刀,并且是相当出名的刀。 泠琅暗暗吞了口唾沫,她视线落在那精美弧线上,一时间难以挪开。 秦浮山收刀入鞘,极其随意地将其放置在一边的长桌上,身影微动,再回来之时,手中又多两把。 “山狐。” 出鞘之时,摩擦震荡出狐嗥般的嗡鸣,泠琅盯着它极轻盈细锐的刀尖,它像极了兽类的利齿,她不难想象出它深入敌人血肉的场面。 “九月霜。” 新雪般寒凉的刀风,锐利凛冽,加之内力,光凭刀风刀气便能扫荡一片敌人。若潜心钻研出配套刀法,威力更能上一层楼。 这些都是有了年头的名刀,泠琅不知道它们从何而来,这间兵械库的东西被她看过几回,根本没有这般出众的刀类。 秦浮山只说了一句:“青云会的东西,可不止是这几把家伙这么简单。” 他向她递来九月霜,唇边含着深深笑意,手臂停在空中,是显而易见的邀请。 泠琅毫不犹豫地接过,别在了背后。 秦浮山笑容一僵:“你就收下了?” 泠琅答非所问:“它挺好的。” 秦浮山愣了片刻,说:“也好。” 他意有所指:“回去把原来的家伙扔了。” 泠琅当然不可能扔,但没有反驳的必要,她又问了一堆问题,最后说:“等我回西京再说。” “那要多久?” “催什么,难道你活不到那一天?” 秦浮山不再说话,他看着少女的身影渐行渐远,忽然道:“或许另一个人活不到。” “谁?” “你那个丈夫。” 泠琅不说江琮已经几乎得到解药了,更不会提岭南神医就在侯府,她抬脚往深处行去。 任凭身后传来隐约低语:“你以为我不知道他打算干什么?”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68节 “我倒是不会管,不过……傅珏一家都是那个样子,他帮着她女儿,没想过最后会落得相同下场?” 泠琅将这些呢喃抛之脑后,她走得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飞奔起来。 站回地面,已经霞光满天,炽烈的云彩烧灼着,席天卷地,满眼金橙。 她看着等待自己已久的人,那人站在檐下阴影处,不声不响,却比此时霞光更能吸引目光。 她轻快地走上前:“已经说好了。” 江琮微微颔首:“他没做什么吧?” “没有,还送了我一把刀,九月霜。” “倒是把好刀。” 江琮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泠琅看了他几眼,终于,他轻声说:“等你的时候,我在街上看见一个人。” “谁?” “苏沉鹤。” 第137章 候风还 “当时往窗外一瞥, 正巧看到人往北边走了,我瞧着苏少侠斗笠遮面步履匆匆,便未曾相扰。” 泠琅心说, 人家戴了斗笠步履匆匆, 你又是怎么看出来是苏沉鹤的? 江琮放下杯盏,仿佛知晓她腹诽,从容道:“佩剑身形气度, 一一对得上——夫人友人虽多,但各个独特,我怎会认不出?” 青年笑得真诚,曾暗暗敌对过的少年变作“众友之一”, 人群中一眼便瞧出的深刻也不过“泛泛一瞥偶然得见”,甚至不露痕迹地夸了那么一字半句。 这个不露痕迹十分巧妙,不多不少, 偏偏能露给泠琅, 让她能略微一顿, 随即若有所思。 本来有百分之一的不自然, 此时也化作一点小人度君子的歉疚。 她清了清喉咙:“应该是为了剑冢的事。” 江琮温和道:“如今夫人临行在即, 应是不方便招待苏少侠,我命三冬——” 他如此坦然,泠琅更觉得自己要大方些,她立即诚恳道:“这倒无妨, 我取南道, 正好要路过剑冢。” 江琮笑意不改,抬手将茶摸过来又往唇边送, 入没入口就不得而知了。 泠琅从袖子中摸出一个瓷瓶:“会主之前给我的, 是缓和你这次病情的药物, 他不知道你已经从别处得了解药了。” 江琮接过,拔出软塞,瓶口轻斜,数粒细小药丸倾泻于掌心,颜色雪白。 泠琅说:“既然神医在府上,这药应该不再需要。” 江琮摇头,他将掌心药丸重新倒回去:“只有制毒人的解药才叫解药,其余人配得再高超,也只能无限接近罢了。” 泠琅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江琮抬头微笑,宽慰道:“我带回去给父亲看看,或许能有别的思路。” 中毒的又不是她,他还反过来安慰做什么,泠琅负气道:“会主一心想让我替他完成宏图大业,大不了我答应他,让他把真正的解药交出来。” 江琮这回真的笑了:“若让你做出这种牺牲来换取此物,那我也太过没用了。” 他抬手,抚上少女因气闷而撅起的唇,轻声说:“不必在意这些。” “更不必想着救我,阿琅,这些东西我自己来,你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便可。” 泠琅垂下眼:“可是,我也想为你……” 她被拉进青年怀中,气息陡然贴近,是露水和兰草的芬芳。 她听见对方低喃:“那些事,你早就一直在做了。” 这句话让少女的心陡然柔软,她一边仰着脸回应,一边断断续续地想,江琮坦诚起来原来这么,这么叫她喜欢。 可惜还来不及体会更多,便不得不分开,没有人在说不舍,可是每一句话都是不舍。 那句床帏中情浓之时的调笑,在此刻才算真正应验。 “就算是为了这个,也会尽快回来的。” 灯火摇曳,转眼又过了两天。 对泠琅来说,出门不用看日子,只要天上没下雨就可以。 霞光烂漫了几个傍晚,能看出,将有一段时间的晴朗好时光。 夜间收拾行囊的时候,她才发现属于自己的东西少得可怜,一张全数胡编的引信,一柄原不属于她的长刀,没了。 引信是当初伶舟辞弄来的,刀是李如海非自愿留给她的,这两样事物躺在长桌的一侧,彼此依偎着,显得单薄又可怜。 而另一侧,堆积得满满当当。 几个细长瓷瓶——难忘毒丸终极型号、无敌解药真正无敌版,这是秦浮山给的,说是比京城分舵架子上纯净一万倍的好货,出远门必备。 一个精巧瓷盒——兰蝎膏,白天江远波亲自交到泠琅手中。 赫赫有名的岭南神医,还未同儿媳打过几次交道,底细便被扒了个干净。惯常的假笑还在脸上,却已经相当不自然,他叹息道:“雁来红无解。” “它其实不是毒,是我用于培育虫类攻击性的药物,既然不是毒,又何来解药一说?圣上要用雁来红,也是出自这一点。” “此事细说复杂,总之……它能在青云会会主身上有这么大的效用,是因为他常年培毒,心性又偏执易波荡。而你和他经历各不相同,他为雁来红饱受折磨,而你远远不至于。” “兰蝎膏既是阴差阳错,也是极好的纾解手段,我分析过你的血,雁来红的影响,已经微乎其微,但以防万一,还是把这个带上。” “要彻底杜绝,待你回京,定有办法。” 泠琅起身道了谢,江琮起身也道了谢。 她道谢的时候江远波表情十分柔和,而江琮道谢的时候,江远波看上去很膈应。 毕竟被亲儿子一口一个多谢神医,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体验。 泠琅看着灯火下莹润精美的瓷盒,想到白天的尴尬场面,想笑,又觉得不太好。 她视线转移,停在一只香囊上,香囊旁边散落着一串佛珠。 香囊由绢布制成,内里包裹了桂花,外边没有半点花样纹绣。佛珠式样普通,青灰色的颗粒甚至还留着毛刺。 它们的主人是一女一男。 女人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女人。因为一些苦痛,和苦痛相关的美丽,又十分特别。任谁见识过那样的力量,都会留下这只并不如何高超的香囊。 男人是个奇怪的和尚,不通佛理,不念经文,满手杀孽,唯有在祝祷时十分认真,胜过世上任何一位虔诚的信徒。 如今二人已经不知去向,一起消失在茫茫人海。泠琅和他们或许永远不会再见,又或许明天上路便会遇见,谁也说不清。 香囊旁边,是一个古朴简单的令牌,上书一字,陈。 这是祁州陈家的信物,有了它,可以在祁州任何一家客栈得到很好的接待,在任何一座钱庄取出不菲的金银,更能换得百年的九节鞭世家倾尽全力的一次相助。 泠琅看着它,像是看到一双胆怯瑟缩的眼睛,接着光影晃动,那双眼褪尽迷茫,变得坚毅无比。 还有那句淡然而无畏的话。 “陈家的女儿本该如此。” 目光失神了片刻后,又停在一截枯枝上,它来自烟雨江南,故事关于一座终年云雾缠绕的青山,和隔着青山的两个人。 泠琅站在案前,看着这一桩桩物件,回想着与之有关的数段人生,苦涩或是恬淡,新鲜或是陈旧,贪嗔喜恶,和爱恨情仇。 她在想,这一路旁观了一个又一个故事,却不知道属于自己的篇章该从何落笔,是不是有些可笑了。 光亮一晃,是灯芯炸开烛花,有什么东西卧在物件之中,闪过一道粉润的光。 泠琅拨开东西,手指触到它,捏起来,慢慢举到眼前。 一柄发簪,用青和粉的玉珠缠绕成杏花的模样,清雅而温婉。 池边氤氲的雾,或真或假的泪水,似怜似叹的关切,夜风中,青年想靠近,却又放下的手。 泠琅拿着发簪,微微失了神,与此同时,一只手伸过来,取过了她手中物。 头发被轻轻挽起,温和细致,春枝般的玉簪别进乌丝之中,有人从后面拥住她,在她耳边说:“夫人甚美。” 泠琅闭上眼,答非所问:“我自己的东西也有很多。” 江琮轻声说:“以后还会有更多。” “你知道我在指什么?” “我当然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等到时候,我也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 “夫人现在就告诉我这个,我会忍不住一直想那是什么的。” “不用一直想,偶尔想就可以。” “有多偶尔?” “想我的时候顺便想一想。” 江琮笑了声,好像在责怪她明知故言。 灯烛挥灭,暗色中,有人哑声说:“那就是一直想。” 后一日,侯府花园。 泠琅站在侯夫人黄皖面前,除此之外没有一个人。 黄皖在沉默,关于泠琅的身世,江琮已经告诉了七七八八,隐去了绝大多数细节,只轻描淡写地说,寻仇,所以隐瞒。 她们相对而立,在深秋金黄的庭院之中,彼此没有说一句话。 最后,黄皖说:“琮儿说,你会用刀。” 泠琅点点头,她腰上正带着一把刀,不是李如海的云水,而是秦浮山随便扔给她的九月霜。 黄皖说:“让我看看。” 泠琅后退几步,鞠躬行礼,继而反手抽出长刀,刀面迎着秋风,反映出碎霜般的凛冽寒凉。 劈,砍,挥,腾挪,转圜,踏波踩浪,断潮斩流。 一盏茶的时间过,泠琅停手,她微微喘息着收刀入鞘,脚下是受气波震荡而泛起的灰尘痕迹,身后是一树火红秋枫。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69节 没有一片叶受波及坠于地。 黄皖说:“好孩子。” 她深深凝视着少女泛红的脸颊:“前路小心,无论何时,侯府都是你的家。” 泠琅终究还是因为离别而感了伤,不为恋人,为恋人的娘。 她趴在江琮身上,呜呜咽咽地说了半晌话,以此为借口讨要了许久的好处,最后昏昏沉沉地睡下,再醒来时,昨夜伤感已经全数遗忘,只余神清气爽。 她立在晨风中的春华门外,同江琮身后的泾川侯夫妇作别,又对江琮说:“就到这里罢!” 江琮颔首,目光凝在她脸庞,说:“去吧。” 他温柔地说:“我看着你。” 泠琅说:“我自己会骑马。” 江琮轻笑道:“我想好好看看,夫人是如何会骑马。” 泠琅果然决心展现自己高超的驭马术,她双腿一夹,腰背微伏。青骓长嘶着疾驰而去,少女发丝在风中飞扬,于古道上疾驰而去,像水边稍纵即逝的鸿影。 她没有回头。 就像江琮预料的那样。 他静立了一会儿,随即转身,他想她会尽快回来的,不因为那几句誓约,只因为一点牵挂。 挽留风是一件蠢事,风来去自如,你能做的只有等待,让它甘愿再吹来。 江琮有预感,他要等的时间不会太短。 后来他才知道,那岂止是不短。 第138章 埋剑地 剑冢, 剑祖埋剑之地,天下剑客心向往之。 传说中,剑祖在距离长安五十里的荒原中经逢暴雨, 于一株古木下躲避。 雨经久未停, 水丝漫天,雾气深浓,剑祖遥望雨幕, 忽然心有所感,闭目打坐,一坐就是七日。 这七日里,有农人经过试探鼻息, 有野狼徘徊逡巡。更有流匪察觉,上前洗掠周身金银后扬长而去,唯独随身长剑得以幸免。 七日后, 剑祖从境界中醒转, 衣衫被划得七零八落, 头发亦是蓬乱, 身侧除了一把剑别无他物。 十几步远的树丛中, 有几名剑客在安静护法,他们一日前偶然路过,很轻易辨认出树下人是谁,便自发留下守护, 等待剑祖醒来。 位于视线中心的老者起身, 对着荒原大笑了三声。 接着,那柄陪伴了他五十余载, 承载了天下盛名的绝世兵刃被折断, 一半抛在草中, 一半深没入土里。 众人大骇,剑祖腾空而去,不见踪影,自此后再未现身江湖。 他的景仰者们以剑祖参出无上剑意的树为中心,修了一栋建筑。四面是矮房,中间是巨木,唯一的大门外立有一块巨碑,上书剑冢二字。 远远瞧着,就像一座巨坟。 不过里面埋的不是人,是剑。 泠琅站在旷野中,仰头注视石碑上苍劲有力的刻字。碧蓝澄澈的天幕之下,它矗立着,静默无声。 一个高瘦少年站在她身后,正低头解下腰上剑鞘。 他额边发丝随着动作垂落,扫过精致昳丽的眉眼,在依稀秋风中微微拂动着。 这人是苏沉鹤。 人们说,在剑祖埋剑之地,世间万剑都是凡物,若进了剑冢,会自惭形秽,不复锐利,连草茎都削不动。 泠琅说,“要我看,这条规矩只是怕人闹事,毕竟剑冢地底下藏着座冶兵厂,外头却只有两个扫地老头看着。” 苏沉鹤将佩剑取下,恭恭敬敬地放置在石碑下端,他眯着眼悠然道:“阿琅见识颇多,难道不晓得这扫地老头是剑祖亲传徒孙?” 泠琅和他一起往大门走,她小声说:“剑祖亲传的那几名弟子广收门徒,数量连邓如铁都望尘莫及,什么无上剑意,估计徒弟人人只得皮毛。” 苏沉鹤低下头笑:“那你为何也把刀给解了? “入乡随俗……” 话是这么讲,递交名帖的时候,她神态举止依然恭敬。 而她口中的皮毛老头更是恭敬:“原是侯府贵客,请进,请进。” 二人被领着走过幽暗长廊,没走出几步路,便望见前方一个四四方方的石坛。石坛中央,正是那棵传说中的树。 古木虽老,但仍枝繁叶茂。浓绿叶片之间,偶有长长短短的暗红丝绦垂落,上面似乎有墨迹,辨认不大清。 而树下干干净净,一片落叶也无,更没有什么香烛贡品。泠琅拾级而上,看着遒劲凹凸的树皮,发现那上面有些或新或旧的剑痕。 这些带着传说的宝地,后人来参拜追怀,难免会弄得乌烟瘴气,更有甚者会趁机敛财。剑冢倒是什么都没有。 有风吹过,万千叶片齐齐轻摇,摩擦出簌簌声响。 苏沉鹤肃穆静立着,往常的慵懒表情全数收敛,他先是端端正正地拜了拜,又行到巨木背后,负手观察起来。 泠琅也跟上前,这一看,不禁哑然。 只见大树下方的碎石草丛中,插着数把剑,高高低低,显然不是同一人所留。有的新,有的旧,有的折得只剩个柄,有的已经锈迹斑斑。 它们散落在土石中,再没有重现于人手的机会,终于从物件归于剑器本身。 苏沉鹤一语不发,凝视着土中,似乎在想一些别的事。 泠琅顺着他视线,看见一柄生了厚厚铁锈的剑,看形制,似乎是柳叶剑。 少年轻声开口:“剑祖七天参悟至高剑意,从此绝迹。后来的剑客来此地瞻仰感怀之余,不少人选择在自己退出江湖那天,也来此埋剑。” 泠琅盯着草叶掩映中的锈剑,若有所感。 果然,苏沉鹤说:“我认识这把剑的主人。” “他是个游侠,不太出名那种。那年我还是个稚童,在家中花园玩耍,他忽然从外面跳到墙上,问我要不要学剑。” “我不学,他便日日都来问,专挑没有侍从的时候……你很难想象那种死缠烂打,最后我问他,为什么一定要找我。” “他说,他看我根骨奇特,玩泥人的动作与众不同,是个学剑的好料子。” “我说再讲废话就喊人了,他才说了实话。” “他年少时经过这里,当时的府主人送了一碗水喝,那是他江湖路上遇到的第一次善意。于是他决心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今天来教他的后人用剑。” “我说,那人是我太姥姥,早就过世了,不会在意你有没有报恩的。” “他却说,他初出江湖在这里受了好意,如今他打算离开,也该回来这里。世上没有结果的事太多,至少这一点可以有始有终。” “他看着我,说若我不愿也不强求,他已经来过,便是问心无愧。” 苏沉鹤微微笑着,面上带了点怀念,把故事说完: “他看上去那么轻松洒脱,好像前阵子搅得我烦不胜烦的人不是他一样,我看不下去,决心让他不那么好受。” 泠琅说:“你便答应了他?” “是的,我只学了半个下午,便彻底爱上了用剑。” “听起来,是一桩很奇妙的境遇……怪不得你从前一直想来剑冢,原来为的不是剑祖,是你的师父。” 苏沉鹤颔首:“嗯,他只教了我三年就没有东西可教,他来到这里折剑,我再没见过他。” “他不是什么很有名气的剑客,也未曾留下过些精彩故事,但他是教我执剑的第一人,所以我今天来这里看他的剑。” 他的剑早已残破,原本便不是什么神兵利器,如今生了锈,更是连烧火棍都不如。安静地斜插在秋风中,萧瑟而寂寞。 泠琅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听见身侧少年在轻轻叹息。 “阿琅,你看,即使是最寂寂无名的侠客,也有自己的际遇,在消失人海后也会有人来为他凭吊。” “而你有的只会更多。” “你终于愿意告诉我这些,我很高兴,你说你不知前路何处,仿佛一夜之间失去方向,我却觉得,你此行途径的路,已经成为了方向。” “明净峰许多弟子都记得你,他们时常来找我打听那天大象台上用刀的人是谁。双双和阿罗,还有我,都是你很好的朋友,倘若你现在找个地方把刀扔了,也会有人像我这般寻过去的。” 少年柔声说着,话语低缓,有着平淡却深刻的力量。 泠琅想打趣,说自己远远不到封刀的时候,又想辩解,说她没那么脆弱,用不着说这些。 但她什么也没说,因为她的老朋友在用自己的所见开导她,他那么真诚,一字一句,都是发自内心。 “我那天看见你的时候,非常吃惊,阿琅,或许你自己不知道,你看上去和从前很不一样……我从没见过你这样,我很难形容,但若是双双在这里,也会为你担忧。” “我希望你知道,你的朋友在关心并想念你,无论何时,望你珍重。” “但愿想到这些人的时候,能让你得到一点力量。” 秋天深了,万剑埋骨之地,少年在笨拙地试图开解他的友人,他们站得不远不近,话声不重不轻,像此时的天光一般平淡。 这个人间的秋天深了,泠琅想,她其实十分幸运。 种种不幸的背后,她还得到了无数珍贵的馈赠,命运固然残忍,但慷慨起来仍值得感激。 她和苏沉鹤在泛着雾气的渡口告别,他往东返乡,而她沿着河道一路西下。 路过崇山峻岭,听着猿啼声声,少女立在船头,看见日和月在头顶青山夹缝中滑过,漏下一丝半缕光亮。 船行得慢,再踏上土地的时候,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月。 高山怀抱中的小镇,灰石青瓦,路面被雨水洗过,明亮亮地能倒映出蓝天。 她走过一片片明镜般的水洼,脚步轻巧,裙摆一摇一晃,像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尚在为明丽可爱的初冬天气雀跃。 她在一桩精致小楼面前停下。 头顶传来一道女声,懒洋洋地:“什么事这么高兴?” 泠琅仰起脸,看到窗边斜靠着的瘦削女人,她唇边噙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正垂眼看着底下的少女。 泠琅冲她说:“你之前让我来找你。” 伶舟辞悠然道:“我是这样说,但你来得有些晚。” 泠琅说:“我坐船来的,水路慢。”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70节 伶舟辞讥讽道:“你那个男人这么没用?不给自家夫人置办点宝船良驹。” 泠琅摇摇头:“来见师父,足够了。” 伶舟辞盯着她,半晌,被气得笑了声:“自己想办法上来。” 泠琅当然在想办法,事实上,她从看见这栋房子开始就在想办法,它太过诡异,通体木制,有窗无门,雕刻了密密麻麻的花卉纹路,却灯都没有挂一盏。 她评价道:“像烧给死人的那种纸房子。” 伶舟辞哼笑道:“你有本事上来再说。” 泠琅没有动:“我成功了,有什么好处?” 伶舟辞问:“你想要什么好处?” 泠琅慢慢地说:“我听说师父认识我母亲,曾来往颇密,”泠琅轻声道,“您藏得可真深,我跟着您这么些年,竟一点也没有觉察——若我成功登楼,您就把知道的东西,原原本本告知于徒儿罢。” 伶舟辞笑了:“若我不讲呢?” 泠琅也笑了:“那我便把这房子烧给您。” “冤孽,“伶舟辞大笑,“我真是欠你的。” 第139章 蜉蝣楼 泠琅知道伶舟辞有这么一栋楼。 它是她早年间从一个鬼匠人手中得来的, 通体木制,高三层,外表精美华丽, 底下却没有半寸地基。 这栋楼像是一个盒子被放置在地上, 只需要六匹马便能拉到任何一个地方。早上在闹市街道,晚上便出现在湖畔,凡见过之人, 无不惊叹其神出鬼没。 朝而生,暮无踪。人们管这栋楼叫蜉蝣。 对此,伶舟辞是有点气急败坏的,因为她取的名字是富有楼, 寓意十分美好。而蜉蝣非常不吉利,众人以讹传讹,她却无法阻止。 此时此刻, 清瘦慵懒的女人笑了几声, 身影从蜉蝣三楼的窗边隐去了。只余泠琅一个人牵着马, 仰头端详这栋奇特的建筑。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伶舟辞的宝贝小楼, 从前一起行走江湖的时候, 伶舟辞并不需要用它来藏匿行踪。 如今她龟缩在这蜗居里,想必是失去了得力徒儿,无人掩护照应,落魄至此了。 泠琅忿忿把马拴好, 抬头紧盯着三楼那扇洞开的窗扉, 微微提气,足尖在身边青石上一点, 腾空而起, 直直往那处飞去。 果然, 离开地面的第一刻,她便感受到了一种奇怪的阻力。 没有风,她前跃的势力却变得凝滞,与此同时眼前景象开始模糊,像是起了一层雾。 不过三层楼的高度,她硬是借了两回力才盘旋而上,待她终于接近窗口时,往底下一瞥,竟有云雾翻涌,深不见底,好似是万丈深渊。 如她所料,在即将触及窗扉的时候,那扇云中的深窗忽地一变—— 变作一片墙。 窗消失了,只余布满雕刻花纹的外墙,泠琅早有准备,顺势蹬上,不然几乎一头撞上去。 她落回地面,喘着气抬头看,眼前又是一幢普普通通的漂亮木楼,什么云雾,什么深渊,好像都是错觉。 这便是蜉蝣楼最奇特的地方,鬼匠人在楼身雕刻出繁密花纹,并不为美观,而是为了藏匿玄门阵法。 整栋楼,就是一个变幻莫测的障眼法。 泠琅不再贸然尝试,她围着楼转了三圈,视线在花纹上来来回回,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弯曲的是花藤,连绵的是云波,起伏又隐没的是山的轮廓。 山,云,藤蔓,海波,和时隐时现的山路。 泠琅想到了一座传说中的仙山,蓬莱。 蓬莱漂浮在海上,却又高耸入云,山上没有路,若来人想登山面见西王母,只能等待青鸟传信。 蜉蝣楼没有地基,就如终日漂浮的岛屿。通体无门,不就是山上无路的隐喻?至于那端居在云中的西王母,难道就是伶舟辞自己…… 思及此处,泠琅心中一阵恶寒,她又转悠了几圈,终于确信这画的就是蓬莱仙山。 但是,青鸟在哪儿呢? 用于传信引路的青鸟,必然是阵眼所在。 正思量着,吱啦一声,伶舟辞倚着窗框抱着手臂,冲泠琅微微一笑:“我方才听到有重物坠地的声响,不会是有人掉下去了吧?” 泠琅惊诧道:“什么?我没听见任何声音。” 伶舟辞唔了一声,她捏起手中酒壶,朝少女举了举:“再不来,酒都要凉了。” 说着,她仰头张口,壶嘴倾倒出酒液,落入口中。 饮完,她一脸享受,啧声感慨:“好酒。” 泠琅说:“再好的酒,师父用壶嘴儿喝了,也要大打折扣。” 伶舟辞悠然道:“这二十年橙花酿,如何喝都够味。” 泠琅笑道:“竟是橙花酿?师父稍等,徒儿这就来敬您一杯。” 话音刚落,她直冲而起,往伶舟辞所在的窗口疾掠而去! 伶舟辞轻笑一声,衣袖一甩,身影再次隐没于窗洞中。 泠琅心有所感,往下头一看,果然,又是云雾层层,幽深莫测。抬头,那扇窗再次凭空消失,只余华丽繁复的花墙。 少女低喝一声,足尖点在墙壁上,手臂勾住一角飞檐,在半空中挂着。 她闭上眼,开始细细嗅闻空气中残留的酒香。 橙花盛开时节的佳酿,用青茅泡制,清香微涩,带着淡淡的酸。 这味道隐隐约约,依稀可别,泠琅睁眼,正欲循味而去,眉头忽得一紧。 有风自东吹来,那味道骤然尽散,一点也没残余。 与此同时,身上一轻,用于勾缠的檐角竟然不知不觉消失了,失去借力点,她立即急速往下坠—— 伶舟辞喝了一口酒。 她听见了楼外的少女因为惊慌而发出恼叹,不禁低头淡淡一笑,又喝了一口。 蜉蝣楼玄机重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逆徒,不知道要花多少工夫才能成功登楼,今天定会好好被磋掉些锐气, 伶舟辞漫不经心地想,她所喜欢的,倒正是这份不知天高地厚。 她双指夹着壶柄,就着深凉秋风往嘴里送,还未触到,只觉得手上一空。 酒壶被夺了。 伶舟辞抬眼,只见少女站在她对面,竟已经从窗户窜了进来,她揭开盖子,捧着壶身,直接大口大口灌。 伶舟辞没有动,等对方喝完,才慢慢露出笑意。 “这么着急?”她勾起唇轻笑,“没人跟你抢。” 泠琅胡乱抹着嘴,把空酒壶塞回伶舟辞怀里,她哼声说:“那个怪风是师父放的?” 不等回话,她得意地笑起来,舌头有些打结:“风从东边吹来,香气就散了,那不就说明、说明师父在西边?” 伶舟辞叹了口气,她随意地把酒壶扔在一边,自己靠在一张软榻上:“喝这么多,还怎么问师父话?” 泠琅负着手,开始打量楼内金碧辉煌的一切:“跑得了师父,跑不了楼,不急,不急。” 伶舟辞贴心道:“这楼也跑得了。” 泠琅打开木架上的一只小匣,取出串闪耀璀璨的宝石项链,在自己脖子上比划:“我在楼中,楼跑我也跑。” 伶舟辞眯起眼,看着左翻右翻的少女,她像个误入珍宝库的乡民,什么都要看上一看,什么都想把玩把玩。 “这是什么?东珠?这么大,怕是皇宫里也难寻出几颗,师父,你又不戴这些,搜罗这么多干什么。” “好高的宝珊瑚……他们说,你几十年前洗劫了南山王的宝库,盗走了世上最大的珊瑚,原来是真的。” “嚯,这幅画上的美人是谁?好生漂亮……师父竟然有这种癖好。” 伶舟辞终于开口:“珊瑚不是这株,画上人不重要,作者才重要……你不会认字,没看见落款么?” “是吗?说起来,画上背景还有些熟悉——” 泠琅瞪着醉眼,贴近那副画,终于在角落中看到落款——“沈七”。 她微微一愣,再次抬眼望向画中人,只见白衣少年静立于水畔,神色恹颓,眉眼却姝丽,雪袖翻飞似鹤翅,眉心一点红痕像丹砂。 黑与红与白,色彩浓烈,冲突却和谐。 泠琅呆呆地看着,想到江琮“病鹤”美名的由来。 画鬼沈七误入熹园,撞见水边上吐过一轮血的美弱少年,他惊为天人,一气呵成,作成这副绝世之作,江琮那时十六七岁,名声从此在京中传开。 没想到,真迹居然落入伶舟辞手里。 泠琅毛骨悚然道:“这人,不是那人吗?” 伶舟辞忍无可忍:“什么这人那人,你自家男人都认不出来?果然是个情单意薄的。” 泠琅大声争辩:“他那时年少,我认不出很正常。” 伶舟辞嘲笑道:“是吗?听起来,好像人家已经高寿七八十似的,你们竟是老夫少妻?徒儿癖好也颇怪。” 嘲笑并未换来回应,伶舟辞没听见下文,目光挪过去,只见少女紧贴着那画一动不动地看,眼神带着点羞赧,脸颊耳根都泛了红。 伶舟辞大感意外:“不是吧?你这——” 泠琅把画小心翼翼地从墙上摘下:“我怎么了?” 伶舟辞点评:“叫人有点恶心。” 泠琅慢吞吞卷起画轴:“您喝酒又在窗边吹凉风,容易犯恶心也正常。” 伶舟辞嗤笑:“瞧你这点出息,从前见识也不少,怎么现在跟没见过俊俏男人似的……慢着,你在干什么?” 泠琅已经把画揣进自己袖中:“什么?徒儿不远万里来看您,带点礼物走怎么了。” 伶舟辞腾地一声站起:“你来看我,两手空空什么都没孝敬,还想带东西走?你知道我为了画鬼的真迹花了多少?” “多少?”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71节 “整整一个时辰!” “呵呵,您偷鸡摸狗惯了,一个时辰算什么……” “我偷鸡摸狗,你难道没少帮忙?” “哦……没错,从前师父行窃我放哨,师父被抓我逃跑,师父挨打我叫好……我辛辛劳劳,到头来,除了块不好使的玉牌,什么也没落着……” “我什么时候被抓过——孽徒,喝了几两猫尿就胡言乱语,给我撒手——” “不!” “起开!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把画送我。” “想得美。” “送我。” “做梦,你还想要什么?” “还想要那棵珊瑚,那盒东珠——” “呵呵,我看你真的昏了头,嘶——” 伶舟辞手上一空,画轴拿回来之后,再次被泠琅抢了回去,护在怀里。 她瞪着眼睛看着自己徒弟:“探云三变?泠琅,你竟敢用我的功夫对付我?” 泠琅耍赖似地紧了紧怀抱,哼了一声,不说话。 伶舟辞瞪着她半晌,自己先忍不住笑了。 她摇头叹息:“逆徒,逆徒。” “像谁呢?反正,跟你那个爹是肯定不一样的。” 女人甩甩手,走到一个柜子前,抱下一坛子酒,拔开酒封,坐在地上直接对着坛口喝起来。 她喝了很久,直到把一整坛酒都饮尽,才抬手一抛,酒坛骨碌碌滚到熟睡的少女脚边停下。 “一沾酒就晕睡耍赖,什么也不担忧了。” 伶舟辞走到泠琅面前蹲下,垂眼注视她细白秀丽的容颜,终于长叹一口气。 “像你母亲。” “她那时候,比你还胆大,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管,再危险的地方都要去,再尊贵的人物也敢搭话,再不可能的事,也要尽力去做一做。” “她是真正的赤子之心,若她还在,你应该更像她。” 第140章 冰雪逢 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 那一年的冬天很冷,大雪连着下了七天。 路被阻隔,邪门客栈的人无处可去, 也被迫在一起相处了七天。 邪门客栈本名叫什么, 已不可考,牌匾早就被喝醉了的断斧张娘子劈烂了,大门也被砍得歪斜, 口耳相传,斜门又演化成邪门,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那日,伶舟辞靠在邪门客栈的二楼木柱边上, 看大堂里的人打架。 今天上演的是“莽道姑怒争竹叶青,俏书生甘请女儿红”,双方因着客栈最后两坛酒大打出手, 从房梁缠斗到桌脚, 多方人马相继加入, 十分混乱。 江湖中人聚在一起, 鸡飞狗跳是难免。这几日, 各路高手几乎比拼过一轮,她瞧了许多精彩场面,从一开始的兴致盎然,变为呵欠连天。 她一边听着兵刃相激声, 一边扭头盯着开了半线的窗缝, 缝中有死死白色寒气,可见风刮得紧, 雪依旧很大。 这雪再不停, 怕是客栈都要被拆了。 伶舟辞没了看热闹的心情, 她想回屋子里去,才刚一扭头,便听见底下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女声。 “都别打了!能坐的凳子只剩两条了,你们还要打到什么时候?” 这声音中气十足,场面一时静寂,但下一刻,嘈杂又起,该挥剑的挥剑,该抡拳的也抡得非常干脆。 架还在打,没有谁管那出声的人。 伶舟辞倒是来了兴趣,她往其间一瞥,瞧见一个姑娘站在唯一稳当的桌上,两手叉腰,气呼呼地瞪视满屋子上蹿下跳的人。 这一眼,叫伶舟辞微微一哂,那姑娘生得白净秀气,双眼十分亮。脖子上围了一圈毛茸茸的雪色狐毛,显得一张脸尤其小巧。 漂亮干净的狐裘,在这等腌臜客栈,怕是两天便弄脏了罢。 伶舟辞收回视线,正欲离开,却听得那姑娘又喊了一声:“都给我个面子,停手罢!” 这回终于有人理会她,因为她在出声的同时,还落到一对在地上翻滚纠缠的人身边,不知使了什么巧劲,夺了对方的武器。 书生失了武器,被尼姑按在地上大叫道:“你是谁?凭什么要我们给你面子?” 姑娘握着书生的铁笔,在手中翻了两圈,笑道:“我是李若秋。” 她笑起来很讨喜,脸颊圆润,眼中显现出天真的稚气,这是一个很讨喜的笑——至少不讨人生厌。 书生狼狈道:“李若秋?谁,没听说过。” 尼姑也道:“我也未曾听闻。” 姑娘摇摇头:“两位听说过李如海吗?” 书生一边躲避攻击,一边肃然起敬:“李大侠师承刀祖,却青出于蓝,人称赛刀祖,在下自然知道。” 姑娘说:“我便是赛如海,李若秋。” 书生愣了一下,尼姑趁机一掌把他掼在地上,起身行了一礼,大笑道:“施主真是位妙人,贫尼今日便依施主所言,放过这厮。” 她潇洒而坐:“这坛子竹叶青,你我共饮。” 名唤李若秋的姑娘将铁笔塞回书生手中,一屁股坐在了仅存完好的长凳上。其余住客仍在纠缠撕打,他们竟在一片混乱中谈笑风生起来。 伶舟辞暗自称奇,瞧足了热闹后也甩手离开了。 那是大雪封山的第七日,这一日,邪门客栈出现了一个叫李若秋的人,长得稚气,胆子却大,身手不错,喜欢交朋友,有点爱管闲事。 这就是伶舟辞对她的第一印象。 而下雪的第十日,伶舟辞再次出现在二楼边上时,惊奇地发现没人打架。 桌椅仍旧是烂的,酒菜仍旧是紧缺的,但斗殴场面却无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谈天切磋,行令猜拳——酒都没有,也不知有甚好猜。 伶舟辞一眼就看出发生了什么,她看见那个李若秋坐在人群中,跟着气氛大笑抚掌,起哄助兴,眼睛弯成月牙,脖子边上的白狐狸毛随着动作颤颤巍巍。 而小二在她旁边殷勤招待着,似乎唯恐不周。 伶舟辞耐心等了会儿,小二返回厨房时,上前套话。 小二痛快地说,这个李姑娘是邪门客栈的大恩人,若没有她,等雪停人散,他们客栈也被打得只剩两根柱子。 伶舟辞问,这堆人谁也不服谁,她怎么做到的? 小二说,若谁能一口气全部摆平整个大堂的人,那不服也得服了。 伶舟辞便不再说话。 小二便笑着说,李姑娘前几日醉了酒,把厅堂中闹事的人一一问候了一遍,不搭腔的也被弄回房间躺着了……总之,现在大伙都听她的。 伶舟辞挥挥手,让小二接着忙活去了。 而她自己负手行到门边,看着人群中那个笑得前仰后合,几乎喘不过气的姑娘,若有所思。 一个人胆子很大,他可以去杀猪。胆大的同时有又有点本事,便能借此杀上些人。 如果一个人,既胆大,又有本事,还拥有叫旁人无法拒绝的能耐,那他已经足够在江湖上留下名字。 只要这个人愿意。 伶舟辞绝不怀疑自己识人的功力,更不怀疑客栈这群闹腾腾的家伙看人的眼光。 她和众人一样,是参加了昆仑山巅的问雪大会后下山,才被困在这峡谷中唯一的客栈里。 受邀参会的江湖人士,自然并非寻常三教九流可比。 雪还在下,伶舟辞却不再着急,她很想看看,雪停的时候客栈会成什么模样。 雪又下了五日。 五日后,吹彻冰原的寒风停歇,人们打开窗扉,外边终于不再是阴云密布,日光透亮地洒,满眼银装素裹,宛若仙境。 而能够上路,还要等日头挂上一天,雪化掉一点才可以。 所以,这是众人被困在邪门客栈的最后一晚。 这个晚上,彼此多有动粗的侠士们多少有点伤感,纷纷聚在大堂内,板凳拆烂完了,便席地而坐,聊着些在这几日都被聊烂了的话题。 而李若秋趴在唯一完好的凳子上,笑眯眯地听陈老叟第一百次讲他当年火烧草原葛拉王营帐的故事。 这些活动,伶舟辞是不会参与的。 她出现在大堂,只是为了问询小二房钱怎么算罢了,绝不是为了其他。 至于李若秋突然走过来搭话,是她无法预料的事,她没有拒绝,也不过是因为想看看这姑娘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那张素净小巧的脸陡然贴近,眼睛从近处看,比隔了人群的距离显得更亮。 对方笑意盈盈,仿佛天生就热络:“在下李若秋,不知雪停之后,阁下欲往何处?” 伶舟辞淡淡地说:“我还没想好。” 李若秋说:“没想好?那便一同上路罢,我想往东北方向走,去泰县转转。” 伶舟辞顿了顿,以为自己听错:“和你一起?我为何要和你一起?” 李若秋仍旧在笑:“因为我要做的事,你一定会感兴趣。” “哦?说来听听。” “你看到大堂那些人了吗?等雪停之后,他们会各奔东西,但三个月后,会出现在泰县,你猜一猜,是因为什么?” “因为你,你煽动了他们。” “我没有煽动他们,我只是说出了一点我的想法,关于这荒唐的世道——有的人同我想的一样,有的人从来没想过,但听我一讲,也变得和我一样,仅此而已。” “你这就是煽动。”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72节 “也许吧?那现在你愿意和我一起吗?”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那么容易听你的话?” “因为你是白鹭楼的新楼主,你想要让这份事业长久,必须做出点新的东西。” 伶舟辞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李若秋轻快地说:“在雪山上我便注意到你了,你独来独往,处处受礼待,却不属于任何一个显赫势力。” “我偷看了昆仑的名单——不是掩人耳目的那份,是真材实料的那份,”她吐了吐舌头,“你姓伶舟,世上叫这个古姓的人不多,而我恰好认识一个。” 伶舟辞微微叹气:“你认识我兄长?” “是!我以为他的妹妹必定三四十了,没想到你竟这么年轻——” “你为什么会认识他?” “嗯……准确的说,不是我认识他,是我认识的一个人认识他。” “那人是你喜欢的人?” 这话突兀又冒犯,李若秋被问得愣住,转瞬又笑开:“你看得真准,怎么瞧出来的?” “我猜的。” “这怎么能猜?你教教我罢——” 这就是相识的经过,因为一场不期而遇的漫长大雪。那时候她们都还相当年少,怀揣了一点愿景,热忱亦尚存。 她们算不上朋友,伶舟辞并不需要作为朋友二字形容的人,这个词代表了责任和约定,她讨厌约定。 她们的确说过很多话,但话题从不深入,她们见过许多面,只为了当时共同的目标,不为其他。伶舟辞的确在欣赏并怀念李若秋,但这并不代表她们是朋友。 那个女人生前,就没有过这样的约定,在她死后的很多年,更无冠上名头的必要。 伶舟辞想,她的确再没遇见过那样的人,真诚,叛逆,什么也不怕,什么都敢做,再艰险的道路,也会想办法闯一闯。 身为刀祖李虚极的亲传弟子,却不爱用刀。有个名满天下的大侠师兄喜欢她,但她无动于衷。世道荒唐,她偏偏要逆流而行,斩出一条崭新的路途。 笑起来那么乖,做的全是最叛逆的事,天底下,再没有和她一样的人。 伶舟辞对着那张和记忆中十分相似的面容,慢慢讲完了故事,她看着女孩在话语中沉默,长睫偶尔颤抖,却无半分晶莹。 “我能猜到,你父亲会同你说什么。” “你可以像他,可以像我,像刀者,像你母亲,但到最后,你还得是你自己。” 第141章 终时曲(上) 天下第一飞贼乌有手, 不需要过于温和的情愫。 兴致来了,就去找个熟人喝酒,忙于其他, 就两年三年不见踪影。欣赏一个人, 和她交游,但不代表从此是朋友,对她的后代也无需有别的关怀。 无牵无挂, 是真正的自在。 伶舟辞轻描淡写地说着:“我同傅珏打了个赌,我输了。” “在她走下那个位置之前,我不能再进京城。” 泠琅哦了一声:“我以为你从来不赌,你不会做有风险的事。” 伶舟辞说:“就赌过这么一次。” 泠琅垂目看着怀中软枕:“您赌得可真够大的。” 伶舟辞把手盖在自己眼皮上, 只露出一条消瘦利落的下颌,这个动作使泠琅看不清她的神色。 她忽然说:“你以为,我是因为你母亲才收留你?” 泠琅哑然抬头。 对方继续道:“六年前, 巴尔山脚在下雨, 我在雨中等了你三天, 你终于从那扇门走出来, 那时我便知道, 这三天一定值得。” “至于你用的什么刀,有何身份,我后来才慢慢觉察。在那之前,我留着你的原因, 只为你自己本身, 不为其他。” 伶舟辞拿开手,半阖着的双眼深深地注视过来。 她低声重复:“不为其他原因。” 泠琅怔怔地同那双薄而利的眼对视, 几乎无法分析方才听到的内容。 这种话, 从伶舟辞口中说出来, 简直可称温和。 她从未见过她这样。 “我是想过让你抛开一切,那些仇恨报不尽,恩怨也扯不清,以你的心性和能力,若只耽搁在这些纷扰中,白白消磨,实在浪费。” “我在江湖太久,见过太多这样的事。恩恩仇仇,永无止境,人为此奔走十载,到最后谁也没痛快——手刃敌仇又如何?死者不能复生,往日亦不可追,这种事本来就无法痛快。” “但是方才在看见你站在楼下,我忽然改了主意。” 泠琅呆呆地看着伶舟辞支起身——她支起身,却将脸转到了一边,面容隐藏在阴影中,只留给她一个轮廓。 “你瞧着太可怜了,就像真的找不着上来的路。后来你登了楼,站到我面前,但我觉得,你看上去还是找不到路。” “我之前说,你来得有些晚,其实是假话,你来得很快。” 伶舟辞微微叹着:“比我想得要快上许多。” 泠琅彻底无言。 她们一定是非常罕见的师徒,彼此极少温情,传与习的过程充满刁难与折磨。一个绝无柔和,一个处处反叛,动起手来像仇敌,并肩作战的时候又像生死相托的友人。 不会有比伶舟辞更差的师父,也不会有比她更好的师父,那几年泠琅跟着她学到的东西,别人要经历二十年才能领会。 泠琅是多么了解伶舟辞,贪婪、肆意、无利不起早。这世上还有谁需要她用上这种语气,这种态度? 泠琅张口,叫了声师父,别的一句也说不出。 对于此,伶舟辞轻笑了一声作为回应。 她保持着望向窗边的姿势,缓声说:“白鹭楼很好,是不是?” “你已经去过,有没有看到它漂亮的雕窗和走廊?连纱帘都是用金丝镶边,宝石坠挂,风吹起来,有泉水击石的声响。” “六层玲珑阁,千日黄金窟,有时候,我真怀念那里。” 女人半阖着眼,靠在铺满软锦的榻上,目光落在某处虚空中。 “你父亲的话,听一半就好,至于别的——” “南山村,你母亲生育你的地方在那里,她给你留了东西。” “想做什么都去做吧,不要叫我失望。” 即使是开解,伶舟辞也不过点到即止,甚至说完之后不耐烦地挥挥手,叫她赶紧走。 泠琅走了,不过是走到隔壁,她打算在蜉蝣楼里歇一晚上。 鬼工匠造的楼,果然处处精妙,卧房旁边有个小屋子可供洗浴。浴桶大而低,旁边设有机关,手一敲,就能流出热水来。 满目蒸腾热气,泠琅将身体沉入水中,不期然想到了另一个白雾氤氲的晚上。 相似的水波,不相似的水波中修长有力的手臂。 她仿佛看见手臂的主人掀起湿漉漉的长睫,从下而上注视于她,眼神夜雾般深浓,喘息着,催促她回答他的话。 泠琅闭上眼,叹了口气,她发觉自己很想念江琮。 在有意无意地克制多天后,她今天见到了一副关于他的画,竟忍不住一直想起他。 从前在一起的时候,还没如何觉得,现在回想起来,这个人竟一直表现得这么叫人回味吗? 他说的那个礼物,会是什么东西? 泠琅隐隐约约有所猜测,但她现在更想知道江琮此时在做什么。他会不会也在某一时刻触动,想到了远隔千里的她呢。 她看到白气朦胧的水面想到了他,但熹园处处都是她的痕迹,相比起来,还是江琮要更辛苦一点。 想到这里,泠琅拨动着水花,露出了一点笑意。 她想得没错,江琮现在的确很辛苦。 行宫的修建已经到关键部分,傅蕊要在地下打造一条隐秘而坚固的暗道,这是她一开始就想做的手脚。 然而,要瞒天过海并不容易,即使行宫掌事权已经落到她手里,但一条地下暗道所需要的人力与材料太多,只要有心注意,便不难觉察。 这个差事便落在江琮头上,他有分舵的成员可以差遣,土木砖石经他的手运出,可称神不知鬼不觉。 常年的不动如山,足以让他暗中进行此事,前一刻还在傅蕊的诗会上谈笑,清雅卓绝,风度无双。下一刻便出现在庭院中,一剑斩落伺听者的项上人头。 鲜血喷溅而出,重物还未倒地,身边侍从一个箭步,将满是鲜血的身躯一把捞住,半点声响都未曾有。 九夏拖着尸体,弯腰告辞隐去了,只留江琮站在原地,慢慢拭去长剑上的鲜血。 这是他杀人之后的惯有动作,即使不急着入鞘,也要甩上一甩,拭上一拭,仿佛在完成某种仪式。 有人发现了他这一点,并且评价:“作怪。” 她想到了某种可笑画面:“如果你身陷围困,必须连斩数十人,难道也要杀一个甩一下?这太滑稽了,什么时候让我观摩观摩——” 说这话的时候,二人尚不熟悉,还在暗中较劲猜测的漫长阶段。他当时心中淡淡,懒得回应争辩。他其实就是那样的,一边杀人,一边抖落剑尖的血,这做起来并不难。 再后来,真的有机会让她看到他连斩数十人的场面。 天上有月亮,她站在屋顶上,而他在对面。漫长的厮杀结束,她纵马穿过空旷长街,隔着深沉暗色疾驰而来。 达达的马蹄在他心上响了很久,少女在暗夜中飞扬的发丝也在他心里停了很久。他们在露水最重的时候亲吻,让晨风和鸟雀都听见。 她贴在他耳边,用气声说:“我看到了——你刺出去,收回来,然后顺势一弹,反身再刺。” “居然没我想得那么滑稽,还挺好看?”她喘着气,咬上他耳垂,模模糊糊地道,“你做什么都很好看,真的。” 她毫不吝啬地用这种话撩拨他,而他的心境,也同当初谈及这个话题的时候完全不同了。 他原来可从不会庆幸自己什么时候好看。 时间太快又太慢,那个人来了又走,他已经没能见到她很久,这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他无法停止想到她,在种种猝不及防的间隙,譬如此刻,离席杀人的短暂险要时分,也无法例外。 向来引以为傲的耐心和忍性,在这点上面果然毫无作用。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73节 江琮收剑入鞘,手腕微微一翻,将凶器抛入芳园葳蕤深密的花丛中,接着离开。 折返,穿过幽深精致的回廊,花厅气氛仍旧热烈,满席贵胄,最尊贵的那位端坐在上首,向他投来一瞥。 江琮遥遥鞠躬,再起身时,那人已经将目光移开。他从容微笑,缓步入席,一切安然无恙。 从离席到归来,不过半盏茶的时间,没人瞧出半点异状。 女帝也是一样。 人都有疲老的时候,而年少征战,弑父杀兄,腥风血雨中坐拥万里河山的傅珏,似乎要比别人老得更快一些。 她野心从未收敛,手段也愈发利落,只是到底不如从前敏锐了。 七月雪折磨了她大半生,如今身体上的毒解了大半,心中的毒却迟迟无法消弭,成为挥之不去的隐痛。 它无时无刻提醒她,冲动与疯狂的后果。 那时她很年轻,没什么可以失去,所以敢做出那样的交换。但现在不同,她拥有了一切,已经不敢轻易再赌。 青云会注定只能永远藏匿于暗处,这是她做过最狠厉也是最正确的决定,她为之付出了代价,却绝不后悔。 绝不后悔,因为天下不能留有那样一个人。 赤诚,坦荡,拥有反叛的决心,和煽动一切的能力。 这太危险了,当天下成为傅珏的天下,她绝不允许还有这样的存在。需要的时候,是左膀右臂,不需要了,便抹杀得毫不留情。 她这一步走得很险,但回报非常高。青云会在世人眼中已经死了——它失去了最初的本质,便同死去无异。 但真的要把它彻底毁坏,傅珏是舍不得的。 她太清楚那是什么样的力量,炸掉整个春华门的春秋谈,曾经足以扭转乾坤的凝聚力。这个庞大的组织,在失去信仰的如今,却依旧在运转存活。 她的王朝还有别的版图要征服,她从始至终,要的是这份力量为己所用。 所以,即使明知秦浮山命不久矣,傅珏却迟迟没有斩草除根,她在等待一个契机。 当在摇光涧底下看见那个女孩的时候,她便知道,契机已经到来。 那张熟悉的脸,迟早会再次来到她面前,她会亲口告知一些事,一些只有她清楚的事。 谁试图救万民于水火,谁渴望打碎一切建立新的秩序,谁拥有熊熊燃烧的火一般的热情,最后却冻毙在了风雪里。 那个在漫长的孤寂中近乎疯狂的男人,只不过是守着他爱人留下的基业,他在用这种方式为她立冢,为她守陵。 他背负了所有骂名,在黑暗中茕茕苟活,他不知自己能坚持多久,直到可以接替一切的人终于出现。 傅珏也在等,等那个人找上来,她一定会来——她和她母亲的的眼神很像。 拥有这种眼神的人,永远不会停止,不会甘心。 第142章 终时曲(中) 暴雨如注。 水线从高空坠下, 穿过禁城上方的夜空。 这是当朝皇帝的寝宫,丽德殿。它有些特别,以千片琉璃瓦作顶, 是前朝的宫殿, 每当这个时候,雨点打在瓦片上,声音总比别处要清脆些。 傅珏爱听这个声响, 它能让她镇定。即使当初有人劝告,琉璃易碎,以丽德殿作为寝宫不妥,她也全然不在意。 天命之人, 不畏惧这些。 历史上不乏身深信鬼神的帝王,但她不会是其中之一,即使天下都以为圣上厌佛喜道, 但只有亲近的人知道, 女帝喜道, 不过是喜它事少。 皇帝总需要点东西沉迷其中才正常, 美色、诗歌或是骑狩。她选了一件最不耽误时间的爱好, 便是修道。礼佛还需抄经祝拜,她修道,只修个清静。 譬如今夜,雨脚如麻, 雨声烦乱, 但她只感觉到清净。 灯油添了三巡,奏章已经批览完毕, 傅珏坐在案边, 却没有起身。 她在回想白日里收到的那封密信, 密信内容关于她最看好的那个女儿。 傅蕊。 不是曾被当着群臣夸赞“此女类朕”的长姐,也不是年少满腹经纶,能同当朝宰相辩论几十回合的小弟。傅珏看重的,从来只有傅蕊一个。 她要选择的皇嗣,必定要最能坐稳这个位置。 长女只因解毒而生,再怎么医治,也很难活过三十。小儿子心性柔善,年岁也小,她没有时间等待他成长。 这个从小便学会藏拙的次女,是傅珏一开始就寄托了厚望的人选。 傅蕊固然有很多缺点,不够漠然,有些懒散,某些事情上表现又的太过天真,最重要的是,她没什么野心。 对于这些棱角,傅珏是很有耐心把它们一点点磨掉的。 她杀了设计让女儿一遍遍看见长姐病痛发作的模样;让她得知生父下落,又让他死在她面前。 为数不多的童年好友被傅珏用上毒药折磨,那个费尽心思想掩藏的恋人,也被十分潦草地杀死,尸体让众人都看见。 在这种调动下,再怎么温顺无争的人,也该被激起一点渴望。 对权力的渴望。 有权力,才能保全想保全的东西。 傅珏当然知道更简单的方法,一道圣旨下去,傅蕊恭敬领命,等她百年之后接替皇位,无功无过的一生。 但那不是傅珏想要的,一个崭新的王朝即将迎来它第二位拥有者,如果它想要长久延续下去,这个角色至关重要。 她不能太冲动,像她的母亲。也不能优柔寡断,像她那个早逝的父亲。更不能全无斗志和野心,那样她会守不住任何。 群敌环伺,虎视眈眈,她不需要一个谨慎保守的平庸继承人。 女帝知道怎么□□自己的雏鹰——推下悬崖,一遍又一遍,让她在利风中丰茂自己的羽翼。 即使那样会点有不好的后果,譬如被怨恨,那也无所谓。傅珏并不觉得一份美满的亲情能给注定拥有至尊之位的人多少好处,她就是这样过来的,深知什么才是最好。 平心而论,在培养傅蕊这条道路上,傅珏几乎算作呕心沥血。 她调动她的野心,给她一个前行的理由,连忠心耿耿的伙伴都有她从中促使,甚至还为她在谋取一份连傅珏自己,都未曾真正得到过的力量。 青云会迟早会归顺于朝廷,即使到时候,这朝廷的主人已经不再是傅珏,但它终究也姓傅。 这是傅姓的江山,傅姓的王朝,它的版图在得到青云会那样的助力之后,将会扩张到前所未有的宽远。 这一点,傅珏的觉悟倒十分高,比她当年到死都不能瞑目的父亲要好不少。 灯油又添了一回。 侍女来去无声,手脚轻捷地好似夜中野兽,不会惊动一只草虫。 傅珏抬起眼皮,看向灯前添油的身影,这当然不是什么寻常侍女,是她的暗卫之一。 她看着对方的动作,倾注完灯油之后,执起一把小剪。咔嚓一声,灯花被剪下,灯芯只余寸半。 做完这些,侍女恭敬俯身,问询还有何事要做。 过了片刻,傅珏说才没有,并让她下去。 侍女却没动,她弯着腰,又问了一遍。 傅珏笑了,她并不为这份违逆而动怒,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暗卫在为何而固执。 她缓声:“无妨。” 侍女终于离开,身影很快消失在殿门外。 这是今夜最后一个值守的暗卫,此刻也被打发到隔壁殿了。 雨仍在下,傅珏敲击着桌面,还没敲几下,忽然感觉到有风吹来。 夜风,凉而湿润,不知何处吹来,很近。 她抬起眼,看见桌前多出了一个人。 黑衣,斗笠,执着一柄刀,刀尖的水淌在案上摊开的纸张之上,距离她眉心三寸之远。 傅珏没有动,也没有惊慌。 她静静地打量面前这个人,距离上次也是唯一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两年多的时间。 她在观察她,同时,也在被对方观察。 泠琅知道有怪异。 女帝七名暗卫轮流值守,无论何时,身边至少有三人护着,即使是在最安全的禁宫深处,也是这样。 而半刻钟前,仅剩的那名暗卫离开了,空旷的寝殿内,只剩几名不通拳脚的侍女黄门,连外人已经悄然潜入都未曾知觉。 泠琅知道奇怪之处,但她已经习惯了偏向虎山行,并且她隐约感觉到,这是一种邀请。 就像春末夏初,水花纷飞的溪涧边,那个面溪而立的背影,和转过头后,意味深长的眼神。 泠琅紧盯着眼前这个女人。 她是如此从容,即使被从天而降的一柄刀指着,也毫不惊慌,甚至在同刀的主人对视。 那双薄而挑的眼中,深沉而含蓄,没有流露任何情绪。 看到这双眼,泠琅竟一时忘了自己如何开场,她只想到初见之时自己是如何形容这个女人。 渊渟岳峙。 那是不知晓其身份,不了解其作为的第一印象,而如今泠琅明白了一切,看着她,竟然又想到了这个词。 泠琅冷冷地说:“我来问你三句话,你只需回答是或不是。” 女人一动不动:“朕为何要回答?” 泠琅丝毫不理会,自顾自问道:“第一件事,当初在玉蟾山,你已经认出了我,你为什么不杀掉我?” 傅珏一语不发。 泠琅说:“因为你知道,我在找春秋谈。” “你知道我在找,也知道这一切在秦浮山的预料中,所以不愿打草惊蛇,只想伺机而动。” 傅珏极轻地笑了一下:“你说得不错。” 泠琅极快地说:“第二件事,你活不了多久了。” 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74节 “你当年兵行险着,为了解毒而怀孕生产,那几年过得轻松,但现在毒素残留,反而变本加厉。” “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对不对?” 傅珏依旧那样深深地看着她,平静而威严:“这是你父亲说的?” 即使在这种境况下,她的气度依旧像个帝王。 泠琅没有正面回答,她只说:“看来,你已经承认了。” 她手腕一翻,刀利落如鞘。 威胁陡然消失,傅珏却没有奔走,她坐在原处凝视着静立的少女:“怎么收起来了?” 泠琅说:“既然你已时日无多,那便没这个必要。” “朕以为你们这些江湖人士,定要仇人死在手里才会痛快。” “谁说你是我的仇人?” 傅珏的脸,在今夜第一次有了类似于惊讶的神色。 她说:“哦?” 泠琅望着山水屏风,屏风的另一端,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地昏睡的侍从。 她扶了扶还在滴水的斗笠:“这是我要问的最后一个问题——你知不知道,即使在被你那样背叛过后,李若秋也没有怨恨你?” 惊讶的神色迅速隐去了,傅珏的面容重归平静,她没有用任何言语回应这句话。 泠琅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她死之前,都没有怪你,她甚至在等你一句解释。” 傅珏说:“可惜。” 她淡然道:“朕没有任何解释。” 泠琅说:“你的回答和我预料的一样。” 她把手放在刀柄上,慢慢退开:“我当然不会选择在这里杀人,因为我知道我今夜根本杀不了你。” “你一定埋伏了足够的人,或许会让我吃点苦头,总之,今夜过后,要让我更加憎恨你。” “你以为,我会为了复仇,和傅蕊合作,献上青云会的力量?等多年以后,狡兔死走狗烹的惨剧再次上演?” 她对着天底下最尊贵的人,露出一个有着淡淡讥嘲的笑容:“你不会得逞,因为傅蕊不是你。” “我更不是李若秋。” “杀掉你太干脆,像你这种人,算计到了尽处,却看见事态没像自己想的那样,应该比死更难受吧?” 抛下这句话,泠琅扶着刀纵身掠出,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一声低沉大喝:“拿下她!” 不过是一瞬间,周遭陡然大亮,先前委顿于地的侍女们立即起身,纷纷从袖中摸出武器,朝她迎面攻来! 泠琅毫无战斗的心思,她跃出大殿,勾着檐角翻身上屋顶,在万千夜雨之中,清楚地瞧见屋脊上恭候多时的人影。 高瘦,持剑,黑衣与夜色交融成一片。 她不知道那是谁,但知道那人正站在她逃离此处的必经之路上。 雨水顺着刀刃甩落而出,泠琅纵身挥出一刀,在即将触及对方衣角的一刹,却心头一动,急急收势,刀锋拐向另一头。 屋脊湿滑,这个动作险些让她滑了一跤。 那人似乎发出声悠然轻笑,隔着雨响,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夫人,一别多日,如今——” “竟只能在这种地方看到你?” 第143章 终时曲(下) 泠琅的心忽然狂跳起来。 万千雨水淋漓而下, 打在她紧攥着刀柄的手指,和对面人挺拔的肩。 现在并不是什么寒暄的好时候,追兵在后, 雨幕重重中杀机四伏, 但在这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她想的竟然是,江琮好像一点没变。 夜色很暗, 他们又很久没见,她却能一眼认出,是不是足够证明这一点。 泠琅有很多话想问,譬如他这两年过得如何, 譬如她昨天抵达西京,却听说泾川侯夫妇早些日子出门游玩,已经不在府上很久, 是怎么回事。 她也有些事想说, 关于南山村李若秋留给她的东西, 关于她穿越了整个南部山脉的旅行, 还有那件足以扭转一切, 他们共同寻觅已久的武器的下落。 但什么都来不及开口,那双漂亮的眼眸暗了一瞬,紧接着,剑光划破浓稠水汽, 一蓬血雾随之炸开。 某具身躯倒了下去, 跌入茫茫雨丝中,与此同时, 更多的身影匍匐着, 潜藏在高高低低的建筑轮廓后, 正悄然袭来。 泠琅猛然回首,朝着踏上这处屋脊的来者挥刀而上,金属嗡鸣,不过三招,对方踉跄一步,也坠落不见。 而身后,也传来刀刃相激的声响,禁城已被惊动,人只会越来越多。 包围圈在迅速缩紧,泠琅紧盯着暗色中的人影,后撤半步,还未同身后人说什么,只觉得腰上一紧—— 下一刻,她被一股大力带离原处。 景象飞速后退,雨点乱糟糟地糊在脸上,有人把着她的腰,带她跃过一处又一处尖翘屋檐,亭台阁楼。 短暂的惊讶过后,泠琅迅速反应过来,她看向身侧青年线条流畅的脸际,很明显,他奔出的方向很有考量,他对皇宫十分熟悉。 仍有人穷追不舍,泠琅一边被带着逃,一边从袖中摸出一只纸包,瞅准了空往某处殿窗内一扔,只听砰一声,那处传来崩裂炸响,浓浓白烟漫卷而出。 江琮听到了声音,却没有回头看,他一手揽着泠琅的腰,另一只手竟然有撩开她脸上湿发的空闲。 他声音带着笑:“这么大的雨,放火有什么用?” 泠琅抓着他手臂,仰起脸看他:“怎么没用?我分明看见有人停下来,回身禀报了。” 江琮往后轻瞥一眼:“夫人会挑地方,方才那里是珍宝阁。” 泠琅痛快地笑出声音:“那圣上会不会气个半死?” 江琮唔了一声,轻松道:“她在你说最后那些话的时候,应该差不多气死了。” 他们在殿宇之间起落,已经进入禁城深处,可以看见不远处高耸着的围墙角楼,以及角楼后面丘山的轮廓。 角楼与丘山之间,还有一条湍急凶猛的护城河。 追兵并未松懈,只要二人稍稍迟疑上一分,便会被抓获。深夜带雨,地方大而陌生,几枚利箭险险划过泠琅脸边,那是七名暗卫之一追了上来。 已是千钧一发之时,泠琅的心跳得快,却谈不上有多紧张。 方才在屋顶上看到江琮的那一刻,她好像就忘了这些担忧,刀一样在挥,腿一样在跑,但惊险之余,她的目光更愿意落在身边人清瘦的侧脸上。 反正她自信能溜出去,那在路上多看两眼心上人的脸,有什么大不了的? 有什么大不了的?利箭激射而来,她反手一击,将其干脆斩落,同时贴上江琮耳际,黏黏糊糊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她靠的太近了,江琮仍是目视前方,喉结却滚动了一下:“你昨天刚进京城,我就知道了。” 泠琅责怪他:“你知道,怎么不来找我?” 江琮将头一偏,躲过一支箭:“这话应该是我问你。” 泠琅手腕一翻,射出袖剑击落身后追兵的武器,她在他怀中颠簸着,理直气壮地说:“我去了熹园!可你不在。” 江琮紧盯着愈来愈近的门洞:“悄悄看了一眼也叫去?怎得不找个人问问我在哪里?” 泠琅没有回答,她尖叫了一声:“弯腰!” 江琮不假思索地俯下身,一柄钢刀擦着他的头顶掠飞而过,哐啷一声坠地。 一击躲过,他却没有立即起身,而是略微紧了紧怀抱,低声说:“抓紧,闭气。” 泠琅想到了他要做什么,她努力发出最后的声音:“等一下!我还——” 还没有准备好—— 下一瞬,失重之感包裹全身,她飞速往下坠落,哗啦一声,沉入深急水流之下。 夏水丰盛,就连环绕着禁城的护城河,也波涛阵阵,汹涌澎湃。 泠琅是闭了气,但她根本没有时间留出足够的气,她紧紧攀附着江琮的肩,感受他正搂着自己,往河流最底部浮潜而去。 禁城这种地方,难道会给护城河留有可供逃出的水阀? 这个问题很快得到落实,最湍急处,一道铁栅门大开,顺着水流晃动着,内里一片幽暗,深不可测。 看来,江琮是有备而来。 泠琅咬着牙想,这皇宫都快成筛子了,那傅蕊谋权篡位的大计,想必已经可以提上日程。 她在水道中穿行,四周狭窄,又不能视物,胡乱蹬腿间额头撞了两回顶。在要撞第三回 的时候,一只手覆了上来,将她头顶轻轻挡住。 真是贴心,她不能发出声音,水下又没半点光,江琮怎么知道的。 越往里,水温越冷,几乎到刺骨的程度,泠琅调动内力屏息,一路苦苦支撑,终于也觉得昏沉乏力起来。 还有多久?她无法问询,只能迷迷糊糊地思索,手上力道不知不觉涣散,她刚想,要不要再催动一下真气,就感觉后脑袭来一股力。 唇齿撞上了什么东西,相似的柔软,熟悉的坚硬。齿关开合,她尝到了不属于冰冷水流的,另一种温热。 明明有最简单的方法,她竟然忘了。 她竟然忘了,若世上还有一处温柔力量可以全心交托,那必定属于眼前这个人。 气息昏昏沉沉地晕开,辨不清是在逃命还是缠绵。没有光亮的水下,五感几乎丧失,此刻周身只剩唯一的触觉,在进行领略,而后跌入沉湎。 泠琅想,她其实真的很想念他,若不是现在无法说话,她要把那些甜蜜又无聊的废话,翻来覆去地讲给江琮,让他好好听一听。 失重感消失,鼻腔捕捉到新鲜干燥的气息,这一路暗流终于潜逃而过。 从水里出来,又绕了几处暗门,泠琅无从分辨路线,她好像从未真正踏足过西京,这一条条精致而复杂的街巷,陌生大于熟悉。 雨不见了,似乎进入了一栋建筑,精致典雅,不是侯府,不是她所去过的任何一处。 她抽了抽鼻子,尝试环顾四周,却觉得画面晕上一层昏黄,难以看清。调动了太多内力游潜,必须要缓一缓才能恢复。 湿透了的衣衫和发,一路淌下水滴,她被人抱着穿过一条漫长回环的走廊,她能感受到紧贴着的胸膛的起伏,江琮似乎急于去往下一处目的地。 目的地在哪里? 有温暖的光亮,有隔绝了所有风声雨声的屏障,柔软连绵的锦缎水一般铺陈而开,她躺在其上,是水上浮沉的岛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