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宠美人》 第1章 冬狩 明贞十五年,靖元帝昏庸无道,横征暴敛,沉湎淫逸,不理朝政。 水盗土匪肆虐横行,民间百姓饥寒交迫,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时值隆冬,深宫朱红的院墙上覆满了一层层厚重的白雪,正扑簌簌地往下落。 两名身着黛青裙衫的宫女手端托盘,迈着小碎步拐进一处冷清萧瑟的院落中。 走在前边的宫女端着两个白面馒头,神情间流露出些许不耐烦,扬声打破了这处的宁静:“吃食给你们送来了,你们自己出来拿。” 说罢也不再管屋里头的人,将托盘放下便带着另一名宫女离开。 等两名宫女离开后,院落里才响起一道悠长的吱呀声。 从屋里出来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她往前几步俯身将托盘从地上拿起,待看清里面又是两个已经冷硬的白面馒头时,眉头轻轻一皱,最终却只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嬷嬷,外边冷,快些进屋吧。” 屋里倏然传来一道绵软动听的嗓音,细声细气的,叫人听得心都软了几分。 周嬷嬷抬头望了望纷纷扬扬的白雪,眉间有些忧思,随即轻应了一声,拿着托盘快步往回走。 待进屋关上了门,才感觉冰冷的四肢逐渐回暖。 她照旧将馒头放在炭盆不远处,零星的几块木炭孤零零地躺在那,本就算不得旺的火势被趁机灌进来的寒风吹得晃动一瞬,几欲熄灭。 木桌上倒是摆了几道热腾腾的菜肴,另一端坐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眉如新月,唇若含丹,肌肤细润如脂,白皙的小脸被热气蒸得红扑扑的,一双乌溜溜的杏眼眨巴眨巴地望着她。 即便年岁尚小还未长开,却叫人能够想象的出日后是如何的风姿绰约、靡颜腻理。 可惜…… 周嬷嬷想到她的身世,便忍不住暗叹一口气。 云缨看着桌上几乎每日都不一样的几道菜肴,慢吞吞地眨了眨眼。 皇帝子嗣众多,身为宫里最不受宠的九公主,云缨平素里的膳食都叫一些心眼大的宫女擅自换走了。 她住的院子偏远,生母又早逝,皇帝忽视她,宫中除了一直照顾她的周嬷嬷,根本没人在意她的死活,更别说为了她惩治这些犯上的宫女。 于是云缨便接连吃了好几年的白面馒头。 直到两年前,说来奇怪,每日只要到了用饭的时辰,破旧的木桌上就会摆放着几碟菜肴。 一开始,周嬷嬷本是准备守株待兔看看到底是谁送来的,但却是连个衣角都没看到。 起初周嬷嬷是不让她吃的,说是怕里面掺了脏东西,毕竟是来历不明的东西,但那时云缨禁不住诱人的浓郁香味,趁着嬷嬷不在便悄悄偷尝了几口。 后来有次叫嬷嬷看见了,云缨当时是颇有些心虚的,不过嬷嬷并未责怪她,只是担忧地观察了她几日,见她身子并没有什么不适,便也不再拦着她。 “小殿下再不吃,饭菜可就要凉了。”周嬷嬷温声提醒道,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满是柔色。 云缨闻声回过神来,软软地“嗯”一声,便吃了起来。 周嬷嬷重规矩,是不愿与主子同桌共食的。 等用完饭,云缨便将那两个被烤得软乎乎的馒头拿到院子里,撕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放在石桌上。 前几个月不知哪里来的一只瘦瘦弱弱的小黑猫,有时便会晃晃悠悠地走进她院子里讨些吃的。 等云缨回到屋子,周嬷嬷已经将东西收拾规整了。 “小殿下,明日就是冬狩了。” 云缨轻轻颔首,却并不怎么在意。 冬狩向来是同她们没什么关系的,嬷嬷也就是顺便一提。 天色渐渐暗下,雪已经小了很多,弯月悄悄露了个头。 院子里摆放了一个秋千,是周嬷嬷亲手做的,云缨就窝在上面,小小的一团,抬头看着月明星稀的夜空。 石桌上的馒头已经一点都不剩了,周围很安静,偶尔有雪花落在肩头,很快就化成水,洇湿她的衣衫,云缨也不在意,反而伸出手,接住冰凉的雪花握在手心。 周嬷嬷从屋里出来,便看到自家公主眉眼弯弯的模样,本不欲打扰,但又怕她着凉,还是准备开口唤她进屋。 几道脚步声倏然打破安宁的氛围,离她们越来越近,最终在她们院前止步。 云缨也听到声响,好奇抬眼望去。 是两个不认识的小公公。 周嬷嬷已经几步走到他们面前,与他们低声交谈了一番,那两个小公公将手里的托盘递给她,便转身离去。 见周嬷嬷皱眉回头,托盘里整齐叠着一件精致的裙衫,旁边还有一些流光溢彩的发饰,云缨疑惑问道:“怎么了?” 周嬷嬷摇头叹息一声,才无奈开口:“他们说明日冬狩,陛下指令,所有皇子公主都要前去。” 不待云缨继续问,她便先解释道:“似乎是要为大公主挑选驸马。” 大公主已经年近十五,也的确到了成亲的年纪。 云缨点点头,她与大公主并不熟悉,闻言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想到明日终于可以出宫,便忍不住有些兴奋。 从出生起,除了每年一次的宫宴,她基本都是待在这个偏远破败的院落中,出宫更是她从未想过的事。 周嬷嬷见她高兴,也不想扫她的兴致,勉力压下心底涌上的不安,叫她早些去睡,明日还要早起。 云缨乖乖应下,盥漱完后便躺到床榻上,周嬷嬷过来给她掖好被子,放下床帘。 想到明日可以出宫,云缨有些激动地睡不着,身子在狭窄的被窝里翻来翻去,不知过了多久,困意席卷而来,才缓缓入睡。 一夜无梦。 天才蒙蒙亮,云缨就被周嬷嬷唤醒,迷迷糊糊从床上坐起来。 周嬷嬷给她穿上准备好的衣物,云缨年纪小也不用上妆,就简单收拾了一下。 冬狩共五天,她昨夜就将要带去的衣物收好了,周嬷嬷回身走到桌边,上边果然已经放了些粥和点心。 她习惯性地扫了一眼周围,预料中的什么反常也没有。 这时云缨也捂着嘴走过来,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才看向周嬷嬷,软软地跟她道了一声早。 “殿下,快吃吧,一会儿要出宫了。”周嬷嬷笑着抚了抚云缨的头发。 此时,皇宫雍容华贵的大门外,好几辆马车整齐有序地排列着,道路上堆积一夜的白雪已经被宫人清扫干净,两边站着身姿挺拔的兵卒,粗略一看,约莫有好几百人。 “陆言之,你给我站规矩点!”李将军本在骑马巡视,一眼就瞥见其中一个站姿懒散的少年。 跟身旁皮肤粗糙黝黑的士兵一比,他显得格外白皙,一双潋滟桃花眼,眉眼间透着些桀骜,听到李将军的怒斥,陆言之轻啧一声,到底还是勉强站直了。 “你爹可是托我好好挫挫你的锐气,你就别再想着耍什么小伎俩。” 一听李将军把他老爹搬出来,陆言之就开始不耐烦,任由那人在面前絮絮叨叨,心思逐渐飘远,左顾右盼地就是不看他。 忽的,他视线一定,落在宫门口的一个小粉团上。 那小姑娘大概只有他腿一般高,身着粉白衣裙,头梳双环髻,几缕发丝柔顺垂落在颊边,映衬得她肤白胜雪,乖软娇俏。 她细嫩的脸颊上还带着些未褪的婴儿肥,瞧着比糯米团子还要软。 陆言之忍不住轻捻指尖,也不知捏起来是个什么感觉。 耳边仍旧是李将军不停的唠叨声,但听着倒是没之前那么烦躁了,陆言之心情莫名舒畅不少。 眼见那小姑娘就朝他这边走来,陆言之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思,倏地正了正神色,一双长腿站得笔直,除了肤色白皙一点,看上去倒是有点训练有素的兵将架势了。 李清正一直没停过的嘴渐渐消声,他眯着眸,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一眼突然身姿笔挺坚毅的陆衍之,正欲开口,却忽地听见身后传来极轻巧的脚步声。 他勒马转身,便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身后跟着一个面容慈和的老嬷嬷。 皇帝膝下共有七位皇子,九位公主,这小丫头生得如此靡颜,若是其他几位公主定早已名扬京城,他不至于一点印象都无。 如此说来,便只有…… 李清正暗自思忖片刻,面上却丝毫不显,只翻身下马,对着走到身前的小姑娘还算恭敬地行了一礼,唤道:“九公主。” 云缨抬眸看着俯身行礼的高大身影,怔愣了一瞬,在那偏远荒芜的小院待得太久,她都险些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恍惚回神,云缨眨巴了一下乌亮的杏眸,对着他软软一笑。 “九公主,您与七公主和八公主共乘一辆马车。”李清正说着便牵马走到前边,为她引路。 云缨闻言点点头,软声道:“劳烦将军了。” 说完,正抬步欲跟上时,她忽地发觉一道专注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她微抬杏眸,猝不及防撞入一双慵懒随性的桃花眼中,他的眼窝比常人深邃一些,睫毛很长,根根分明。 那人见她看过来,唇角随之牵起一抹极小的弧度,只一瞬又完全收敛笑意,恢复一本正经的模样,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云缨只觉此人甚是奇怪,便不欲再理会,转过身时,正巧看到重新折返回来的李将军,似乎瞪了那少年一眼。 她来得比较早,等坐上马车后,便把那少年抛到脑后,眼睛里只装得下面前几碟精致美味的糕点,只不过蓦地想到两位还未到来的皇姐,才勉强克制住自己的双手。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外边才渐渐传来脚步声和一道道行礼问安的声响。 云缨乖巧坐在马车上,还没等她想好要如何与两位不太熟稔的皇姐打招呼,帘子便被人从外掀开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面容清秀淑雅,气质娴静端庄的女子。 七公主的目光在触及马车里坐得端端正正的云缨时,微不可察地顿了顿,随即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率先与她问好。 不待云缨多说些什么,还未放下的帘子前便又出现一道娇小玲珑的身影,以及随之而来的明媚声线:“七姐,我听说……” 在不期然对上云缨好奇的目光时,八公主剩下的言语被噎了回去,原本挂在嘴边的笑意也瞬时沉了下去,她看着云缨懵懂的眼神,娇艳姝丽的面庞上透出一丝轻蔑。 第2章 走水 天气寒凉,随着马蹄阵阵,偶有刺骨凛风肆意掀开布帘,钻进马车内,吹得云缨脸色苍白,鼻尖一抹淡淡的红,整个人透着脆弱易碎的美感,叫人挪不开眼。 马车内倏然沉寂下来,她抿紧唇,自是知晓两位姐姐不喜自己,便再没开口,只安安静静坐着,失落在心底无声蔓延开。 到底年纪小,这股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没过多久便被她抛在脑后,满心满眼都是对外界的期待与好奇。 在一阵无言后,八公主就凑到七公主身边,悄悄地说着话。 云缨见两人都没注意自己这边,就忍不住伸出白嫩的小手,轻轻掀开身侧车帘的一角,双眸迫不及待地往外望。 然而,在看清外面的景象时,那点欣喜也消失殆尽。 在她有限的认知中,如今纵然算不上太平盛世,但百姓基本的丰衣足食是能够保证的。 想象中百姓簇拥,夹道欢迎的场面并没有出现。 就在马车行驶的对面街上,一个昏暗狭窄的巷口,好几名衣衫褴褛、不修边幅的青年老者靠坐在满是灰尘的墙边,浑身瘦得几乎只剩骨头,手上拿着一个布满污垢,看不清是何物的东西,狼吞虎咽地啃着。 在皑皑雪天里,穿着跟破布一般单薄老旧的衣衫,彻骨寒意沁入骨髓。 他们显然也注意到声势浩大的这一行人,直直投来的目光中,不是敬畏,而是满含厌恶。 几近灼人的恨意叫云缨的手僵了一僵,车帘缓缓落回原本的位置,将身份天差地别的两拨人隔绝开来。 无端的沉重感涌上心头,她像是被骤然抽空力气,后背无力靠在铺了毛毯的座椅上。 接下来的一路,云缨都蹙着眉,小手将裙衫揪得起了皱褶。 七公主见此,本想开口问问她是否身体不适,却被八公主打断,转而谈起了京中颇负盛名的儿郎。 马车停下时,刚过午时。 暖橙的阳光洒下,驱赶了丝丝缕缕的寒意。 靖元帝喜爱狩猎,因而特意遣人清理了离京城不远的一座山,作为皇家围猎场。 马车就停在一处行宫外,等两位公主都下了马车后,云缨才踩着马杌跟着下去。 一抬眸,华贵奢靡的行宫蓦地映入眼帘,金顶龙首,朱漆大门,金黄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折射出熠熠光泽。 手指无力地蜷了蜷,云缨将唇抿得紧紧的,脑子里装着事儿,自然也没发觉向她投来的众多惊艳目光。 云缨不常露面,虽说每回年宴都会出席,但皇室子女众多,她又刻意遮掩自己,是以很少有人识清她的样貌。 但在场的哪个不是人精,脑子稍稍一转,便猜出了她的身份。 原本见她通身气度不凡、打算拉拢她的夫人们,这才渐渐歇了心思。 九公主,是个连太监宫女都可以随意欺辱的人,生得再好看,娶回去也是惹人嫌。 “小殿下。”周嬷嬷到的比云缨晚些,一来就见大家都是三两个聚在一起,有说有笑的,只有自家殿下孤零零一人,呆愣愣地站着,便忍不住轻声唤她。 云缨这才回神,慢吞吞眨了眨眼,见到周嬷嬷满脸怜惜的模样,就弯着眉眼,撒娇似的朝她笑了一下。 等人都到齐了,驻守在行宫的侍从便将他们引到各自的院子。 云缨虽然不受宠,但到底是个公主,明面上也不会亏待她,怕丢了皇帝的面,所以她的住处都是比对着其他公主来的,规格、布置都是极好的。 午膳大家都是在各自院里随意用了些,等到晚间,会有一场篝火宴,靖元帝也会出席。 用过膳食,云缨就在院子里走了走,消消食。 回寝屋后,大概是今晨起得早了,屋里又暖烘烘的,她的眼皮渐渐沉重起来,勉强爬到床塌上,便忍不住睡着了。 周嬷嬷也不打扰她,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将云缨唤醒,梳妆一番,为晚间的篝火宴做准备。 当最后一丝霞光也被黑暗隐没,丝竹弦乐声才悠悠升起。 随行的宫女们端着一碟碟冒着热气、浓香馥郁的珍馐佳肴,鱼贯而入。 靖元帝着一身明黄龙袍,端于高座,旁侧是身段诱人的嫔妃,正娇笑着给他喂晶莹水润的葡萄。 至于冬狩伴驾的为什么不是皇后,底下那些朝臣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个个缄默不语,不敢往上边看一眼。 云缨年岁最小,乖乖坐在八公主身侧,乌溜溜的眼仁随着宫女手中的菜肴转。 待上方的两人调笑够了,靖元帝才将注意力稍稍转移开来。 说了一番慷慨激昂的场面话后,他话音一转,道:“朕观众卿家中子嗣皆是人中龙凤,想必明日狩猎定能大放异彩。” 说罢,就着美人柔荑递到嘴边的酒杯,一饮而尽。 底下众人心思各异,想到自己暗地得来的消息,便不着痕迹地将家中儿郎往前一推,面上自是笑嘻嘻一片,嘴里说着奉承的话。 但只要是明眼人就能发现,被推出来的儿郎中,大多都不是家中嫡长子。 云缨不懂,也不关注这些,只低头乖乖吃东西,时不时听到八皇姐压低声音,兴奋地与七皇姐谈论哪家儿郎生得最好。 高台上,大公主沈千千坐得端庄大方,眼底却适时流露出一丝羞怯,娇靥透出淡淡薄红,靖元帝和元妃瞧见了,便轻声笑话她,闹得沈千千的脸上又添了一抹酡红。 这一幕也被其他皇子公主尽收眼底,神情变得不太自然。 沈千千的母妃正当盛宠,连带着沈千千也尽得皇帝偏爱。 云缨慢吞吞地将案桌上的糕点吃了个七七八八,眼瞧时间一点点过去,莫名惴惴不安的心渐渐落下。 待中间的十几名妖娆的舞姬扭着玲珑腰肢缓缓退下,云缨眨巴了下眼睛,一抬头便对上了沈千千投过来的视线。 沈千千看着她,缓缓露出温柔的笑。 顿时,方才才消去的慌乱又在云缨心间乱窜,但沈千千好像只是无意看了她一眼,随后便转过头与元妃笑闹,没再关注她。 没等云缨松口气,高台上,沈千千又状似无意地瞥了她一眼,温柔提议道:“九妹妹鲜少露面,都与我失了亲近,听闻妹妹琴技甚为精湛,不如让姐姐开开眼,可好?” 云缨惊慌抬眼,瞧见靖元帝面露醉意,大有纵容沈千千之意。 一道道探寻的目光接连停留在她身上,云缨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她能说什么,她根本就不会琴,与沈千千更是从未有过交流。 但那又如何,没有人会不长眼地为了她这个可有可无的人,去得罪位高权重的大公主。 她心间微涩,手指紧张地蜷缩起来,只觉今日怕是不能善了,眼看沈千千好奇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似要开口催促,她极力镇定下来,正要开口。 倏地,一声嘶哑的惊吼从远处传来:“不好了!不好了!行宫走水了!是长明山那群狗贼干的!” “护驾!护驾!快护送陛下回宫!” 行宫方向升起一缕缕黑烟,深红的火光似要将整片天际点燃,山间霎时亮如白昼。 场上众人闻声纷纷惊起,训练有素的兵卒立马赶往靖元帝跟前,将他保护的密不透风,李清正似乎到皇帝面前请示了几句,便带着几队人赶往行宫那边。 云缨想起还在行宫的周嬷嬷,心下不免着急,远远朝那边看了一眼,火光映射下,几十名装束简陋的大汉拎着森然的砍刀,鲜血将刀尖染得红艳艳的。 却不想,其中一个身材高大的匪寇似有所感,偏头正好与她的视线相触,云缨看清他脸上狞恶的疤痕,似乎带着浓浓煞气,心中顿时一慌,脚下有些发软。 场面混乱不堪,有胆小的女眷直接昏迷不醒,众人都在仆从的互送下慌乱往山下逃离,靖元帝早已经被吓得酒醒,此时更是不见踪影。 陡然间,不知是谁家的仆从粗暴地将云缨往旁边一推,云缨本就瘦瘦弱弱的,哪里经受得住他用力一推,身子当即便不受控制地往后仰。 云缨睁圆了那双杏眸,天旋地转间,纤细的手腕被一只冰凉的大掌拉住,她才借着这股力堪堪站稳。 云缨抬眸,一时怔住。 是早晨那个奇怪的人。 “没事吧?”陆言之垂下眼睫,看着她问。 云缨眨了眨眼,乖乖摇头,“我没事。” 闻言,他才笑了笑,松开她的手腕,转而道:“冒犯了,小殿下。” 说完,他弯起一双桃花眸,云缨甚感奇怪,不待她问,下一秒,整个身子便腾空而起。 陆言之单手将她抱起,大步随着其他人往前走。但他从没抱过小孩,他也并不知道他的姿势将云缨整个脸埋在他胸膛处,喘不过气。 直到听见几声绵软的呜咽声,陆言之才反应过来,将那小团子稍稍拉开。 “啊……真是对不住。”他慢条斯理拖长腔调,嘴里虽是说着抱歉的话,但语气里毫无歉意,眸中更是一闪而过的笑意。 云缨深呼吸几口气,尾睫上挂了几滴水珠,稍稍喘过气后,才怯怯开口:“还…还有周嬷嬷,她在行宫里!” 她其实并不想麻烦眼前的人,毕竟他们非亲非故,她也不过只有个公主的名头,并不能帮到他什么。 但是周嬷嬷…… 云缨抬手将头上缀满珠翠的短钗取下,这是她全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了,她毫不犹豫地递给陆言之,“能不能……唔!” 陆言之没理会她,毫不留情地把她的脑袋重新按到怀里,只是脚下步子迈得更大。 少顷,前方便出现靖元帝一行人的身影,靖元帝被吓得不轻,正准备连夜赶回皇宫。 陆言之叫住一个他父亲派来监管他的人,把云缨放到地上。 “把她安全送回宫。”陆言之只简单交代一句,便垂眸看她,手里接过那根短钗,重新将它放回原本的位置,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等云缨发觉时,她的发髻已经被陆言之揉得乱糟糟的。 她撇嘴,鼓了鼓脸颊,正欲说什么,谁知下一秒就看着陆言之伸手在她脸上戳了一个小窝。 云缨顿时睁大双眸,眸底水雾氤氲,陆衍之见此瞬时收回手,轻咳一声,“小殿下,等着我啊。” 不等她说话,他便直接转身往回行去。 云缨还有些怔愣,却被之前与陆言之交谈的那个人半恭敬半强迫地送上马车。 世家出行都有护卫随行,靖元帝此时也顾不得别人,带了几队人,便骑着马往皇宫疾驰。 马车的速度相比要慢上许多,但那些匪人似乎没有追上来的打算,云缨一边松了口气,一边又暗暗为陆言之那边焦心。 一路颠簸,赶在破晓之前,马车停在巍峨庄严的宫门处。 第3章 被掳 月影婆娑,似笼罩着一层朦胧的薄纱。 云缨迷迷糊糊睁开眼,伸手揉了揉面颊,呆呆的拥被坐起。 她昨夜一宿未睡,即便已经回到了皇宫,但没见着周嬷嬷依旧放心不下,便一直硬生生熬着,熬到周嬷嬷被安全送回来,方才能入睡。 此时约莫是亥时,云缨披上外衫,直奔恭桶而去。 外间有些冷,还在飘着零星的雪花,她的脸被寒风刮的僵硬麻木,快速解决完需求,净手后便往回走。 倏地,一道枯枝被踩断的咔嚓声在死寂的夜里惊响,想到那些残暴凶狠的匪贼,她的心跳也随之猛然加速。 双脚像是被地上的霜雪冰冻住了,无论如何也迈不出一步。 无法,她只好忍着发麻的头皮,转身一看。 身后空荡荡的,黑漆漆一片,只有被夜风卷起的枯叶。 云缨却依旧悬着心,四处搜寻,直到发现一双浅蓝色的瞳孔,才悄悄松了口气。 也是,皇宫哪里有那么容易就被贼人闯入。 她有些无奈的蹲下,摸了摸全身都隐在黑暗中的小黑猫。 这夜里实在有些冷,云缨思忖着,要不还是把它抱到屋子里。 如此想着,她便向小猫伸出手,它喵呜一声,很温顺的趴进怀里。 云缨一边抚着它的绒毛,一边准备回屋,却在转身之际,面上的盈盈笑意陡然转变为惊恐。 漆黑的夜晚,白雪铺了满地,侵骨冰雪中,立着一个高大壮实的黑影。 男人身材健壮,肌肉虬扎,近乎是两个云缨那般高。冷淡的月光洒下,将他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清晰的呈现在她眼前。 她整个人呆愣在原地,抚弄着小猫的手也僵在空中,周围寂静的可怕,只剩下剧烈的心跳声响彻在耳边。 恐惧如瘟疫一般在心中疯狂滋长蔓延。 那双纤细的小腿卸了力似的,支撑不住身体,她控制不住的往后退了一步,眼角有些湿润,无力的张了张口。 下一瞬,一股奇异的气味涌入鼻腔,四肢霎时绵软无力,视野陷入无边黑暗中。 …… 翌日,天光大亮,云缨是被一阵阵浓郁诱人的饭香味吸引醒来的。 她勉强睁开眼坐在床边,还有些困乏,伸手摸了摸扁平的肚子,有些茫然的打量这个陌生的屋子。 倏尔,混沌的思绪逐渐变得清明,云缨紧抿着粉唇,昨夜的场景浮现在脑海中,两条细细的蛾眉轻蹙在一起。 她想起来了,昨夜将她掳走的那人,就是在冬狩那天与她远远对视过的匪寇。 所以……她现在是进了匪窝? 他们抓她若是为了做人质,那岂不是抓错了人?毕竟她对靖元帝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云缨想到这,撇了撇嘴,软嫩的小脸忍不住皱成了一团。 等他们知道自己毫无作用之后,是不是就要送她去和天上的阿娘团聚了? 这样也好,不过就再也见不到周嬷嬷了…… 戚大娘推开门的时候,便见这小姑娘皱着脸的可爱模样。 明明年岁尚小,五官还未长开,却仍藏不住其中的风华绝代。 那双湿漉漉的杏眸瞬间抬起,一见着她便微微睁大,像只警惕的小鹿,看得戚大娘心又软了几分,她轻声哄道:“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云缨抿着唇,不说话。 她又温声道:“你是叫阿缨吧?今早我来看你还未醒,便没叫你,现在都晌午了,你应该饿了吧?桌上有我做的饭菜,还热着。” 云缨昨日就没怎么吃过东西,今早又未用朝食,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此时闻到饭菜香味,便有些忍不住。 既然他们抓她来做人质,总不能将她毒死吧? 想到这里,云缨便放下心来,坐到桌边。 那些饭菜甫一入口,滑嫩口感没入唇齿,馥郁浓香萦绕在鼻间,云缨却有些疑惑,总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 没等她细想,便听一旁的戚大娘说道:“一会儿等你吃完饭,就跟着我们上山,以后在寨子里,没人敢欺负你,你要是有什么想吃的,只管叫我给你做,哦对了,我姓戚,叫我戚大娘就成。” 戚大娘和周嬷嬷差不多的年纪,面容慈蔼,声音温和,云缨对她属实升不起警惕心,但她说的话又实在奇怪,不太像是对人质的态度。 思忖间,云缨不知不觉吃饱了,便放下筷子,软声问道:“戚大娘,我们是上哪座山呀?” 要是上了山,就更不可能逃走了。 小姑娘的声音甜丝丝的,像裹了蜜一样,戚大娘笑眯了眼,回道:“长明山,我们山寨叫长明寨。” 云缨从未出过宫,对外界知之甚少,长明山对她而言自然是极为陌生的,她不免有些泄气。 这时,门外忽的传来阵阵策辔之音。 “阿缨,走吧。” 戚大娘走到她身边,一只温暖的大手牵住了她,云缨低眸,有些不好意思的抿唇。 门外的积雪被清扫的很干净,云缨跟在戚大娘身后,大着胆子环视一圈。 于是,一抬头便对上了几十双黑黢黢的眼眸。 窝在长明山的这群大汉哪里见到过如此玲珑可爱的小团子,全都亦步亦趋的跟着戚大娘,眼巴巴的远远瞧着。 小团子不哭不闹的,杏眸湿润,那副乖巧软绵的模样将他们整颗心融化成了一滩糖水。 云缨对上他们密密麻麻的视线,微微一惊,赶忙低下头,又往戚大娘身边靠了靠。 这群大汉见自己似乎将人给吓着了,都不知所措的挠了挠头,遗憾停下脚步。 戚大娘带着云缨穿过二三十头骏马,到后方唯一一辆马车前,将她抱上去便离开了。 布帘软软垂落,将马车里的人遮掩的密不透风。 云缨紧绷着身子坐下,打量了一圈马车内部,发现这似乎是冬狩上某位官家夫人的马车。 马车外响起方才那群匪贼三三两两的交谈声,云缨悄悄贴近车壁凝神细听。 约莫是在谈论冬狩那天的战利品。 她惆怅的托腮,晃了晃小腿,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蓦地,马车外的那群人像是销声匿迹了一般,骤然寂静无声。 云缨在昏暗的马车里,看不见外面的情形,有些坐立难安。 须臾,一道沉稳的脚步声响起,似乎在向她这边靠近。 云缨纠结一瞬,还是忍不住悄悄伸手掀开车帘一角,探过头去。 男人侧对她,身形颀长挺拔,着一袭玄色大氅,以玉冠束发,气质淡然出尘,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先前还在说话的那群匪寇,此刻都闭紧了嘴微微埋头,不敢直视那人。 他目不斜视,步伐沉稳,迈向前方那匹矫健的黑马,翻身而上。 待男人离开视线,云缨才将车帘放下,这回双手托腮,眉心皱得起了一个小窝。 她难以想象,这样一个清隽矜贵的公子竟会出现在匪窝里,而且看其他匪贼的态度,这人似乎便是土匪头子。 更重要的是,她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但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云缨泄气的拍了拍脸,鼓着粉腮。 一缕亮光照进昏暗的马车,有些刺眼,布帘被掀开又重新垂落,少许冷风灌入,她眯着眼看去。 是戚大娘。 她提着食盒,将它放在马车的雕花黄木桌上,笑道:“怕你路上饿了,给你准备了一些糕点。” 云缨抿着嘴露出一个羞涩的笑,软声道:“谢谢戚大娘。” 言罢,她便往旁边挪了挪,露出一个空位,眼巴巴的看着戚大娘。 戚大娘便笑,走过来坐在她身侧,抚了抚她的发,“刚才阿缨有看见吗?那位便是我们主子。” 云缨眨巴眨巴眼,踌躇问道:“戚大娘,我可不可以……见见你们主子?” 出乎她意料的是,戚大娘没有丝毫犹豫同意了,“当然可以,不过主子有时很忙,等回了寨里我让小樊去问问主子何时能见你。” 云缨听罢便乖乖点头。 天色渐晚,等马车晃悠着停下时,已是酉时。 云缨本以为要过几天才能再见到那个男人,却不想,她才刚用完夕食,戚大娘便笑着过来,说带她去见主子。 冬日里天黑的很早,寨子里不像宫中随处可见的宫灯,路上有些黑,云缨看不太清周围。 戚大娘似乎在黑暗中也能清晰视物,带着她在夜色中穿行,停在一处透着零星光亮的屋门前。 门外守着两名大汉,看见她们便微微侧身让路,大约有人提前跟他们说过。 “去吧。”戚大娘拍拍她的肩膀。 云缨点头,上前轻推开门。 屋内明亮宽敞,装潢简单规整,男人端坐于沉木桌案后方,神色冷淡,修长的手指正提笔书写着什么。 即便听到她开门的声音,也依旧垂着眸,不疾不徐的写完,才搁下笔,掀眸看过来。 云缨一时呆住了。 男人五官深邃,鼻梁挺直,眉飞入鬓。 他的肤色是近乎病态的苍白,剑眉下的深眸仿若刺骨的寒潭,似乎要将人拖下黑渊,让人不敢直视。 但云缨完全不害怕,她只觉得这人愈发眼熟,却又死活想不起来,便一直盯着他瞧。 男人平静的目光落在小姑娘脸蛋上,黑眸中没有丝毫情绪。 眼看这两人都不说话,站在一旁的樊胡萧轻咳一声,心道这小丫头先前见他怕成那样,怎的如今见了主子就完全不怕?还一个劲儿的瞧,待会儿怕是要惹恼了主子。 云缨回过神来,目光移向刚才咳嗽的那人,身子骤然一僵。 那人的左眼尾处到下颌纵横着两道狰狞凶煞的刀疤,她只瞧了一眼,便后背发凉,眸底氤氲起了一层水雾,逼迫自己移开视线。 “那个……”她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些发颤,“为什么要抓我来这里?” 小姑娘的声音软绵绵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语调温婉软糯,尾音微微上扬,像只粉嫩的小猫爪在心尖一下下的抓挠。 听得人脊背酥软。 第4章 害怕 裴忱垂下眼睫,平静的目光落在小姑娘软嫩嫩的脸上,平淡的吐出两字:“报恩。” 空气安静一瞬,云缨挠了挠脸颊,疑惑看向他。 报什么恩? 见此,上方的男人神情一顿,微微侧眸看向一旁的樊胡萧,眸光冷淡。 “咳……”樊胡萧尴尬的摸摸鼻尖,道:“原本我是准备先询问小阿缨的意愿,谁知她一见我就要大声叫唤,我怕招来皇宫禁军,便直接将她带来了。” 听他这样说,云缨仍忘不了那天他手提染血的大刀,凶狠刺入别人胸膛的场景。 思及此,那双明亮的杏眸中弥漫着惊慌与畏怯,她害怕,便下意识的寻找安全的地方。 湿润柔软的目光几番流转后,渐渐落在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身上。 他始终低垂眼眸,睫毛在苍白的肌肤上投出一片阴影,好似周围一切都与他无关。 下一刻,云缨毫不犹豫的跑上前,紧挨在裴忱身边,向着他软软的伸出双手。 从前她都是这样朝周嬷嬷伸手,周嬷嬷就会立即笑着将她抱进怀里。 但男人只是沉默又平静的注视着她,不动。 云缨便扁了扁嘴,退而求次的拉住他的衣角,委屈的叫了声“哥哥”。 她方才想起来了,在两年前的上元佳节,父皇在未央宫中设办筵席,她早早便退场回了自己的小院,却看见那覆满霜雪的宫墙上,骤然跌落一个血肉模糊的身影。 她强忍怯意,用那双瘦削的小手一点点将他拖回屋,在炭盆旁边取暖。 宫中设宴人手不足,周嬷嬷也被拉去帮忙了,只剩云缨一个小姑娘在院中,茫然无措。 后来她拿帕子轻轻将那人身上的血污擦干净,露出一张苍白冷峻的脸庞,她再一点点的给他喂了些温水。 想到这里,云缨晃了晃手中的衣角,望向裴忱的眼神亮晶晶的,软声开口:“是你呀,哥哥。” 被两人忽视的樊胡萧转身默默离开,有冷风倏然灌入房中,小姑娘冻得鼻尖微红,又往前靠了靠,寻着那股热源,小小的身子几乎趴进男人怀里,鼻尖萦绕着一股清冽的竹香。 隔着衣衫,软绵绵的触感从膝上传来,裴忱垂眸注视这愈发得寸进尺的小姑娘,修长如玉的指尖抵住她的肩颈,将她往后推了推。 “你若不愿留在这,我会派人将你送回宫。”裴忱平静开口,漆黑的眼眸像是深不可测的大海,无波无澜。 似乎全然不在意她是去是留。 云缨小声哼了一下,干脆一把环住裴忱的腰,小脸埋进男人的胸膛,但她手短,裴忱又穿得厚,她只能虚虚环抱着他。 要外人看来,更像是裴忱把她密不透风的圈在怀里。 “不想回宫,我要留在这里。”云缨闷闷出声。 “下去。” 头顶传来一道低沉冷冽的嗓音,云缨微微抬头,仰望着他线条流畅的下颌,眨巴眨巴眼,将他抱得更紧了,可怜巴巴的说:“我冷。” 男人眼帘半垂,深眸中像是蒙着一层浓雾,模糊昏暗,让人看不透情绪,但云缨一点儿也不怕他。 果然,裴忱不再管她,只伸手拿过桌案上挤满了密密麻麻字样的纸张,安静的看着。 周嬷嬷只教了云缨几个简单的字,她完全看不懂那纸上的内容,便问:“你在看话本吗?” 裴忱不理会她,她便觉得无趣,张了张嘴,想叫他派人去宫里跟周嬷嬷说情况,但捱不住困意袭来,眼皮逐渐沉重。 等裴忱处理完事务,才发觉怀里一片温软。 云缨的睫毛纤长浓密,随着轻柔的呼吸一颤一颤的,像振翅欲飞的灵蝶。 雪白的小脸由于长时间埋在他的怀里,闷得红扑扑的。 小姑娘身子瘦小,大约是因为前几年在宫中吃不饱饭,好在骨骼生得小,这两年又吃得不少,这才养回些许,至少抱着不硌手。 戚大娘不会梳少女的发髻,云缨一头长发只拿发带松松绑着,此时早已披散开,丝绸般柔顺的乌发盖住她小半张脸,另一截缠绕在他的衣襟上,密不可分。 裴忱低眸看她,又像在神游天外,总之许久未动。 直到外面传来声响,他才缓慢抬眼,伸手将怀中绵软的一小团拎起来。 “呜……”云缨迷迷糊糊睁眼,双手不自觉的扒拉眼前的男人。 然后被推得更远了。 裴忱没理会云缨幽怨的眼神,目光转动,看向门框上映照出的一道身影,开口:“进来。” 吱呀一声,木门被轻轻推开。 戚大娘走进来,先看了眼一旁昏昏欲睡的小姑娘,才转向裴忱,轻唤了句:“主子。” 随后,又看向睡眼朦胧的云缨,犹豫着开口:“天色已晚,我先带阿缨回去了?” “嗯。”裴忱随手拿起案边一本陈旧的古书,漫不经心的回应一声。 目光落在墨黑的文字上,听到身侧愈来愈近的脚步声,再越行越远,最后传来一道绵长的吱呀声。 又是满室的寂静,落针可闻。 静到仿佛能听见屋外的吹雪风啸声,还有胸膛里平稳的心跳。 裴忱微微绷紧下颌,双眸有一瞬间失去了焦距。 他揉了揉额角,站起身,照常去沐浴。 一切一如往常。 他换上一身素白寝衣,缓步走到床榻边,并未熄灯。 月色清冷,树影摇曳。 静谧的夜里,忽的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裴忱转动目光,落在门框上,没有起身。 敲门声大了些许,他依旧无知无觉一般。 门外的人锲而不舍,过了一会儿,似乎终于放弃,安静了下来。 裴忱便垂下眼睫,呼吸平稳,似睡着了一般。 低低的啜泣声仿佛在他耳边响起,他睁开双眼,眸中毫无睡意。 转瞬,男人已经到了门边,伸手将门推开。 屋外大雪纷飞,一道娇小的身影蹲坐在门前覆着冰雪的台阶上,孤零零的,瞧着很是可怜。 裴忱垂眸看着她头顶一小圈发旋,默不作声。 小姑娘背对着他,伸手在脸上擦拭着什么,才站起身,转过来看他。 原本粉润的唇瓣被冻得惨白,眼尾却是绯红一片,水润的乌眸凝视着他,泫然欲泣。 她不说话,只是一眨不眨的望着他,怀里抱着软枕,泪珠字啪嗒啪嗒的往下掉,像只被抛弃的幼鹿。 眼尾愈发红艳。 “何事?”裴忱移开目光,平静的嗓音带了一丝哑意。 云缨一开口,不自觉带着浓浓的哭腔:“我害怕。” 她一闭上眼,冬狩那天血腥的场面又浮出脑海。 她害怕。 这里的人她都不熟悉,她只想要裴忱。 可是裴忱不要她。 小姑娘的眼眸里带着浓浓惧意,那眼泪像是流不尽似的,源源不断。 雪势渐大,狂风汹涌。 裴忱注视着她微微发颤的身子,神情莫测,缓缓哑声道:“进来吧。” 屋子里其实并不比外面暖和多少,连一盆炭火都没有。 云缨垂头紧紧跟在他身后,控制不住的打着哭嗝。 裴忱打量她一眼,让她在软榻上等着,才往另一处走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迎着云缨眼巴巴的视线踱步而来,嗓音恢复了以往的平淡冷清:“去沐浴。” 云缨跟着他到了一处小室,里面烟雾缭绕,温暖舒适。 隔着一扇山水屏风,裴忱转身出去。 等云缨沐浴完,怀里被塞了一碗姜汤,她抬眸看向裴忱。 裴忱平静的看着她,眼神不言而喻。 她便捧着碗,尝了一口。 入口微辣,带着苦涩,还有一股刺鼻的气味,云缨的一张小脸瞬时皱了起来。 她偷瞄一眼裴忱,男人还在盯着她看。 悄悄的扁了扁嘴,云缨深吸一口气,将碗里剩下的姜汤一饮而尽。 她将喝得干干净净的碗给他看,水润的眼神亮晶晶的,像是在等他夸奖。 但裴忱只是面无表情的睨她一眼,拿着碗转身便出去了。 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哼”,他步伐平稳未停。 等一切收拾妥当后,云缨乖乖躺在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褥。 “睡觉不许发出任何声响。”裴忱淡淡看她一眼。 云缨不理他,等他转身去熄灯,便朝他高大的背影吐了吐舌。 谁知,他忽然转身,正好捕捉到了她的表情。 云缨眨眨眼,立即拉高被褥,将脑袋一整个藏了进去。 等裴忱熄完灯,她才将脸露出来透气。 闹了这么一遭,骤然安静下来,原先残余的困意再度席卷而来,呼吸渐沉。 屋外大雪稍霁。 漆黑的夜里,两道呼吸仿佛交织在一起。 满室安宁。 翌日,裴忱照常起的很早,他坐在窗边,望着屋外的积雪,神情不明。 他向来入睡困难,本以为房间里多了一个人会睡不着,谁知听着那道绵长起伏的呼吸声,渐渐便有了困意。 骨骼分明的指节轻轻叩打着桌面,视野中突然闯入一个人影,裴忱看向他。 是来送朝食的。 来人身着红衣,剑眉星目,十二三岁,还是个小少年。 谢锦荀一进来便见男人面色冷淡的看着窗外,他便勾起唇角,露出微尖的虎牙,喊了声:“裴大哥!” 裴忱视线转向他,轻轻颔首,随即垂眸看着桌上摆放的一人份朝食,开口:“多拿一份。” 那小姑娘现在还赖在软榻上,不肯起身。 闻言,谢锦荀虽心有疑惑,但依旧点头答应,转身出去。 裴忱缓步走到里间,看了一眼小姑娘面颊微红的酣睡模样,唤她一声。 未醒。 他便伸手,指尖触碰到小姑娘的手背,软乎乎的,一戳就凹进去一个小窝,像没骨头似的。 但他却骤然绷紧下颌,蹙起眉心,收回手。 指腹上残留着滚烫的温度。 她发热了。 正好这时谢锦荀带着另一份朝食回来,他甫一进屋,便觉气氛不对。 一抬头,就见那向来收敛情绪的男人此时神色冷凝,一双深眸让他罕见的打了个寒噤。 他听到那人冷沉的嗓音:“带你爹过来。” 第5章 出寨 漫天的雪粒纷纷扬扬飘落,透过窗柩飘进一处暖室融化成水。 屋子里烧着暖炉,谢平方诊完脉收回手,后退一步,朝裴忱拱手恭敬道:“是着凉引起的发热,主子不必担忧,我去开个方子,让药房的人熬制好送来。” 言罢,他看一眼谢锦荀,示意他一起离开。 少年又看一眼软榻上娇弱的小姑娘,这才跟着离开。 临走时,谢平方说可以先给那小丫头喂些清粥。 云缨在诊脉时便已醒来,脑袋昏昏沉沉的,四肢酸软,浑身无力。 她看向立在床榻不远处的裴忱,委委屈屈的唤他:“哥哥。” 一声落下,那道长身鹤立的人影一动未动。 她扁着嘴唇,垂头不去看他,眼眶里很快蓄满了晶莹,摇摇欲坠。 这时,屋子里才响起沉稳的脚步声,却是渐行渐远。 云缨抬起模糊的视线,只看到男人冷淡的背影。 她转了个身,脑袋昏沉的厉害,忍不住又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响起一道清冽的声线,似贯珠扣玉,让云缨忍不住寻着位置挪了挪,迷迷糊糊的睁开眼。 裴忱坐在软榻边沿,手里拿着碗粥,散发着袅袅热气。 云缨见此,便张开双唇,眼巴巴望着他的手里的粥。 其实她没什么胃口,但就是想让哥哥喂她。 裴忱的手顿了顿,平静的目光在那张苍白的小脸上停了一瞬,到底没说什么,拿起汤匙舀了一点粥递到她嘴边。 嘴唇一张一合,将粥一点点吃下。 等喝完粥,她咂巴咂巴嘴,感觉身上滚烫的厉害,便拉住裴忱的衣袖,跟他撒娇:“我好难受。” 她浑身难受,周嬷嬷不在身边,便只想让哥哥安慰她。 谁知裴忱只是睨她一眼,唇边冷淡的溢出一个字:“蠢。” 身子本就娇弱,还要在那般寒冷的夜里跑出来。 闻言,云缨委屈的将被子盖过头顶,不想看到那张讨小孩厌的脸。 裴忱不想管她,但恰好这时药房的人将药送来。 他拉住被角,扯了扯。 “出来。” “喝药。” 隔着厚厚的被褥,云缨都能闻到那股令人作呕的药味,便更用力的压住被角,不让男人掀开。 外面突然安静下来,狭窄的黑暗中,她慌慌不安的咬了咬唇。 她本想拉开被子看看情况,却听到裴忱平静的声线:“你喝药,我派人去宫里接你嬷嬷过来。” 云缨眨着眼,犹豫的将被子拉下,一瞬间,那股浓烈的药味铺天盖地的侵入鼻腔。 她突然很想反悔,但还是硬着头皮想,不过是一碗汤药而已。 喝完就不难受了。 于是摇头拒绝了裴忱递过来的汤匙,自己捧着碗,将药全数喝下。 极致苦涩的味道在口腔中弥漫开来,舌根变得麻木不堪。 “有没有蜜饯?”云缨可怜巴巴的瞅着裴忱,揪住他的衣袍。 可惜下一秒,男人无情的否定了她的想法:“没有。” 她苦着脸,脑袋一团浆糊,困意袭来,便又躺回床上,沉沉睡去。 她睡的不太安稳,期间被叫醒吃了些东西,然后又睡去。 直到天色转黑,额头上冰冰凉凉的,似玉石一般,很舒服。云缨睁眼一看,是裴忱探过来的一只手。 见她醒来,立在软榻边的男人淡定收回手,道:“不烫了。” 云缨轻轻点头,从榻上下来,身上还是没什么力气。 她牵着裴忱的衣袍,跟在他身后走。 简单的吃了些清淡的食物,云缨又跟着他走到书案边,看着他在圈椅上坐下。 她凑过去,见他在翻看书籍,便问他:“哥哥,可不可以教我习字呀?” 小姑娘的嗓音轻软,约莫是睡了一天的缘故,带着微微的哑意。 水润的杏眸睁得大大的,期待的望着他。 白日里她睡觉的时候,裴忱便在处理事务,此刻也无事,他掀眸看一眼云缨,颔首答应。 屋里没有别的椅子,好在圈椅很大,云缨身子娇小,两人一起坐也不算拥挤。 裴忱先让她写了几个简单的字。 片刻后,几个歪歪扭扭,宛若爬虫一般的字体跃上纸张。 云缨也知道自己字丑,她悄悄的瞅一眼裴忱,见男人神色平静,脸上依旧没有多余的表情,便松了口气,接着理直气壮的看向他。 “会写自己的名字吗?”裴忱问道。 想了想,云缨执起笔,颤颤的在纸上写出一个“云”字。 她软软道:“我只会写前一个字。” 说完,她感觉一股淡淡的竹香飘来,清冽好闻。 她偏头看过去,便见裴忱坐得离她近了一些。 随后,修长的大掌覆住她的小手,他的指节修长,骨骼分明,指尖透着淡淡的苍白,触感玉润。 他先是给她纠正了一下执笔的姿势,再握住她的手,带着她一笔一划写出一个“缨”字。 裴忱的字严肃刻板,和他这个人一样。 云缨低头瞧着这个复杂的“缨”字,突然想到了什么,歪头问他:“哥哥,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男人握着她的手顿了顿,随即在纸上写下两个字,一边回她:“裴忱。” “裴忱……”云缨软软的念着他的名字,澄澈的杏眸眨呀眨,随后喊了一声:“阿忱哥哥。” 裴忱紧抿薄唇,垂下眸看她。 尚未长开的小脸仍显青涩,她眉眼弯弯,粉润的唇瓣间碾转着他的名字。 “就叫哥哥。”他平静道。 “阿忱哥哥。” “闭嘴。” “阿忱哥哥。” “……” 天色渐晚,一轮明月高悬在夜幕中。 云缨虽睡了整日,但到了晚上依旧犯困,早早便赖在软榻上。 “回你自己屋里睡。” “不要,我害怕。”小姑娘闷闷的嗓音从被褥下传来。 “这么大了,还不知羞。” 她便躲在被窝里轻哼一声,不再理他。 男人静静的站了一会儿,直到听见逐渐绵长的呼吸声,才伸手将被褥拉下来一些,露出那张娇憨的脸蛋。 平静的目光描摹过她的眉眼,裴忱才收回视线,转身出去。 他绕过屏风,走到外间,一个脸带疤痕的壮汉正等在那里。 “小阿缨睡了吗?”樊胡萧扭捏着问。 裴忱迎着他直勾勾的视线,跳过了这个话题,低声道:“何事找我?” 提及正事,樊胡萧也微微正经了神色,粗犷的声音有意放小,不想吵醒里间的小团子。 “扬州发生动乱,水匪拦截了官府的一批货物,那知府平日里胆小怕事不作为,这次却毫不犹豫的派兵镇压。” “扬州水匪猖獗,知府底下的兵怕是早已被养废,但胜在人多,此次他们两相对峙……” 樊胡萧没有说完剩下的话,只看着裴忱,等他下令。 两相对峙,那自然要做后面的那只黄雀。 在靖元帝的统治下,整个王朝四分五裂,此刻扬州突然露了这么个破绽,暗中窥伺想做黄雀的人何其之多。 “派人在暗处盯着,不着急。” 随后两人又商议了一些事,樊胡萧便准备告退。 “等等。”裴忱淡淡开口:“你明日让人去山下买几件衣裳,顺道……买点蜜饯和话本。” 言罢,不等樊胡萧回话,他转身就朝里屋走,“出去吧。” 樊胡萧摸着下巴的胡茬,眼神眯了眯,总感觉主子平稳的步伐带了些急促。 算了,睡觉去。 清晨,云缨醒来的时候,裴忱已经出去了。 桌上放了些食物,温热的,她随便吃了几口。 今日的雪比以往小了些,要是在山脚下,大约已经没在下雪了。 来了长明寨,她都还没出去玩过。 这里没有她的衣裳,她还穿着浅粉色的宫装,罗裙曳地,两侧毛领贴在脸颊边,暖乎乎的。 裴忱的住处在寨里的最深处,四周清净,没什么人,云缨也不认识路,只能漫无目的往前走。 才走一段路,一道绯红的身影便闯进她的视线,直奔她而来。 她识得他,是那位谢郎中的孩子。 谢锦荀依旧着一身衣袂飘然的红袍,皓齿明眸,意气风发。 “要跟我一起去玩儿吗?”他笑问。 少年的面庞隽秀清俊,笑起来的时候会不自觉露出两颗尖利的虎牙。 “去哪里?”云缨好奇的看着他。 “我知道寨子附近有个地方结满了红果,我吃过一次,很好吃的!”他又问她:“你去吗?” 云缨本就是想出去玩玩,有人主动带路,她自然要去。 两人并肩而行,少年稍微放慢脚步跟在女孩身侧,一边兴奋开口:“我成日在这寨子里可无聊了,幸好你来了!” “为什么无聊?这里没有别的孩子吗?” “没有!就只有我。对了,我叫谢锦荀,我可以唤你阿缨吗?” 少年期待的眼眸转向她,云缨便笑着点头,软软唤了一声“阿荀”。 话语间,两个小不点已走出寨子,谢锦荀走在前面,带着她钻进一片小树林中。 “阿缨你看!就是那里!” 周围的树木都已枯朽凋零,唯有前方不远处生长了一片葱郁茂密的果林,枝叶间藏着红润饱满的果实。 云缨自然也看见了,眼神瞬间变得亮晶晶的,正要跟上前方的少年,一抬脚,却感受到了一股拉力。 她低头看去,原是矮木的枝桠勾缠住了她的裙摆。 解开后,云缨站起身,听到谢锦荀催促她的声音,正要回应,却不知瞧见了什么,惊慌的瞪大双眸,瞬间失声。 她颤抖着双腿后退一步。 就在前方繁茂的枝桠间,一双泛着幽光的眼睛藏匿在暗处,阴冷的目光紧紧粘在她身上,随着她后退,它便往前一步步迈了出来。 锋利的爪牙踩着地上的泥土,庞大的身影渐渐显露。 是一只雪白健壮的猛虎! 它的身躯高大健硕,投在地面上的阴影将云缨娇小的身子牢牢包裹在其中。 云缨惨白着小脸,跌坐在地。 第6章 你是不是看不见了…… 日头渐盛,地上的积雪融化了些许,有几名妇人走在一起清扫化雪。 裴忱正在与手下议事,底下的人全都聚精会神的听着,时不时附和一声。 蓦地,外头突然嘈杂起来。 “主子,我去看看。”樊胡萧说完,得到裴忱批准,正准备抬脚出去,一道人影便焦急的冲了进来。 “主子,有只大虫绕过防线到了山顶,不巧,今日谢锦荀带着……”说话那人深埋着头,感觉一道透着凛冽锋芒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深吸口气,声音颤抖,“带着沈、沈小娘子出……” 他的声音愈发弱小,只觉得从那人身上散发出的气势,近乎将周围凝结成冰。 “谢平方呢?”裴忱的声音很淡,几乎听不出什么情绪。 “属下不知……”他得到消息便急忙赶来了,同样不清楚外面的状况。 裴忱垂眸负手立着,半晌没说话,也没动作,仿佛入定的雕塑。 屋内寂静一片,没人敢说话,就连樊胡萧也只能默默心急,却不敢出声打扰。 好在没过多久,男人便缓缓迈步,裹挟着霜雪的冷冽的气息,从一众人中穿行而过。 裴忱走到药房门口时,一阵浓重的血腥味从里到外扑面而来。 大门敞开着,他停顿下脚步,伸手揉了揉额角,眸色冷沉。 片刻后,才缓步迈入。 药房的人看见他,行礼过后便在前为他引路。 来到内间,里面规整摆放着几张小榻。 裴忱的目光淡淡扫过,最后停留在一个点上。 昨日还在同他软软撒娇的小姑娘,此刻满身是血的躺在那里,呼吸微弱,肌肤苍白到几乎透明。 浓重的血腥味吸入鼻腔,裴忱的呼吸渐重,视线忽然变得模糊,额角一阵一阵的刺痛,他用力的闭了闭眼。 眼前的场景却倏然转换。 断壁残垣,烽火连天。 两军交战,到处狼烟滚滚。 “快带小殿下离开,快走!”人群中不知是谁撕心裂肺的大声喊道。 裴忱趴伏在地上,身体动弹不得,四周都是断肢尸骨,整个视野猩红一片。 身下是被鲜血染红的土地,耳边不停传来嘶哑的惨叫,还有兵器激烈的碰撞声,他看见自己染血的双手,环顾四周,视线缓缓凝在前方两道熟悉的身影上。 耳朵骤然嗡鸣。 戚大娘给小姑娘上完药,抬头看见裴忱进来,正欲说话,却察觉男人神色不对。 她想转身去找谢平方,身后小榻忽的传来动静。 云缨醒来的时候,手臂和双腿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回想起昏迷前的记忆,她正准备忍痛坐起身,肩膀便被人微微用力按下。 她侧头看去,是戚大娘。 “刚给你上完药,乖乖躺着。” 听到戚大娘担忧的嗓音,云缨眨了眨湿漉漉的杏眸,只好又乖顺的躺了回去。 她微微蜷缩着身子,回想起那只凶残的大虫,心扑通扑通的跳着,眼泪又不争气的涌出来。 刚给谢锦荀处理完伤口的谢平方听到动静,也抬脚走了过来。 除此之外,还有那个凶巴巴的刀疤脸也在。 她目光扫过面露担忧的三人,抽咽着说了句“我没事”,视线便转向四周。 她好想哥哥,哥哥没来吗? 模糊的视线忽的定格在人群之外。 男人侧对她,着一身玄袍,站得离她很远,身形淡漠,甚至没往她这里看上一眼。 她扁了扁唇,伸手擦掉脸上的眼泪,不顾戚大娘的劝阻,忍着身上的伤痛,跌跌撞撞的朝那人跑过去。 “哥哥。” 云缨扑进男人怀里,伸手环住男人的腰,想向他撒娇,却发觉不对劲。 他的身体冰冷,还带着细微的颤意。 她抬眸看去,一时怔住。 那双深眸不再像从前那般平静,眼底仿佛含着滔天的仇恨,又似乎绝望到了极致。 眼白处爬满了细细密密的血丝,漆黑的瞳孔低垂,正对着她,却看不见她的身影。 云缨从未见过如此绝望的眼神,更遑论出现在这个情绪向来冷淡的男人身上,她的心脏也忍不住绞在一起,眼泪涌出来,洇湿男人的衣衫。 她不知道他发生什么事了,只能更用力的抱紧他,一遍遍的唤他“哥哥”。 裴忱的思绪混沌不堪,眼前的场景不断转换。 一岁时家破国亡,后来一路隐姓埋名、躲躲藏藏,八九岁时初入长明山,十二岁习武,十四岁时初露锋芒,心高气盛,自己一个人偷摸到皇宫,想要刺杀那狗皇帝,却被宫里的侍卫包围。 他艰难破开重围,短暂甩掉了追兵,拼着一口气跑到了一处荒无人烟的院子。 他爬上冰冷的高墙,却由于失血过多,支撑不住身体昏迷过去。 醒来的时候,周身很暖,伤口还在渗血。 一旁呆呆的站着一个小姑娘,她的肌肤雪白,腮凝新荔,穿着桃红色的宫装,脖颈戴一串璎珞,云鬓斜簪一支金步摇,精致的珠翠垂在鬓边,随着她的走动轻轻摇晃。 裴忱默默注视着她,脑中忽的响起从前樊胡萧在他耳畔磕磕绊绊念出的诗文: 灿如春华,皎如秋月。 她眼含担忧,眉梢微蹙,拿着帕子很轻很轻的将他新渗出的血擦干净,没有分毫不耐烦。 那时,裴忱目不转睛盯着她握帕的手,心道,怎么会这么瘦呢。 “哥哥!” 软糯的语调破开重重云雾,让他的思绪有一瞬清明,渐渐回笼。 耳边传来小姑娘带着哭腔颤颤的嗓音,他的视线有些模糊,看不太清她的神色。 他抬手抚上她的脸,细细摩挲。 触感湿润,摸到一手的泪珠。 “哭甚?” 他的声音嘶哑,像是含了沙。 云缨抱着他,用脸贴近他冰凉的大掌,眼泪扑簌簌的掉,担忧的问他:“哥哥,你怎么了?” 男人眼眸深暗,没回答她的话,脑海中那一幅幅画面挥之不去,额角又开始阵阵胀痛。 须臾,他尽量平稳住声线,问她:“疼吗?” 云缨摇摇头,骗他说:“不疼。” 裴忱轻轻推开她的身体,哑声道:“去休息。”不等她说话,他便转过身,向门口走去,“谢平方,过来。” 待两人离去,云缨回到榻边,隔着轻薄的纱帘,看向还尚未清醒的谢锦荀,轻声问:“他伤得重吗?” 戚大娘也看向那边,答:“他的肩背上被那畜生撕咬下一块肉,需要静养一段时日。” 闻言,云缨咬了咬唇。 要不是少年在关键时刻扑上来替她挡了一下,重伤的就该是她了。她只有胳膊和腿上被尖利的爪子抓伤,身上的血都是谢锦荀留下的。 幸好他们二人走得不算太远,寨子里的人听到异响,便立刻带人赶了过来,二人才幸免于难。 一直等到夜晚,谢锦荀依旧昏迷不醒。 裴忱和谢平方不知做什么去了,许久未回。云缨有些担心哥哥,便准备回去。 走之前,戚大娘将药膏递给她,让她睡觉前再涂抹一次。 穿过大半个长明寨,云缨遇到刚推门出来的谢平方。 “谢郎中,哥哥有什么事吗?” 谢平方看见她,只犹豫了一瞬,便摇头笑道:“他能有什么事?” 云缨便松了口气,与他道别。她进屋后,望见书案前端坐的身影,弯眸走过去。 等行至跟前,看清男人手上的书后,云缨杏眸微睁,问他:“哥哥,你怎么书都拿反了?” 裴忱的手顿了顿,随后将书放下,平静道:“走神了。” “原来哥哥也不爱看书啊!”云缨趴伏在书案上,言笑晏晏的看着他。 男人没说话,算是默认。 夜幕低垂,万籁俱寂。 在云缨爬上软榻前,裴忱叫住她:“涂药。” 男人颀长的身影走过来,将手中的药递给她。云缨小脸皱成一团,苦兮兮的说:“我不疼了。” 裴忱不说话,维持着这个姿势,安静的看她。 云缨败下阵来,只好退让一步,朝他撒娇道:“那哥哥帮我涂,好不好?” 裴忱垂覆下眼睫,拿着药膏的手紧了紧,轻斥她:“胡闹!” “哪里胡闹了?” “我是男子。” “你是哥哥!” “不是亲的。” “可是我疼,没有力气。” 小姑娘又在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他,语气又娇又软,裴忱明知她是故意的,却依旧拿她没办法。 他便侧过身去,不看她,平静道:“把手臂上的伤露出来。” 跟随小姑娘的指引,裴忱将清凉的药膏涂抹在她伤口处,动作轻缓。 “疼!”云缨嗓音轻颤,弱弱喊了声。 男人手上动作未停,力道又轻了些,“娇气。” 等将手臂和腿上的伤口上完药后,裴忱起身,准备去将药膏放好。 云缨盯着他的背影,眼看他直直撞向屏风,幸而最后脚步一拐,避了过去。 她便蹙起眉心,等他回来后,目光紧紧锁定他。 “怎么了?”裴忱垂眸问她。 看着哥哥微微涣散的瞳眸,再回想他之前奇怪的行为,云缨心里突兀浮上一个不好的猜想。 “我突然想起,我脸上还有一道伤口,刚才忘记涂药了。” 闻言,男人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沉默了一会儿,便又回去拿药膏。 “哥哥!”云缨走到他身后,带着哭腔叫住他。 她抬起水雾蒙蒙的双眼,更咽问道:“你眼睛是不是看不见了?” 她脸上哪里有伤? 一语落下,气氛顿时陷入沉默。 第7章 去扬州 两人都没说话,屋内安静下来,空气中只剩下低低的啜泣声。 半晌,裴忱才转过身,听到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叹气道:“怎的这般爱哭?” 他走到她身前,寻着声音抬起她的脸,用指腹一点点为她擦去泪珠。 “为、为什么看不见了?”小姑娘微微抽咽,红着眼看他。 “都是过去的事,很快就能好。”裴忱耐心回答她。 见他不愿说原因,云缨便不再问了,只将脸埋进他的怀里,闷声问:“何时能好?” 裴忱沉默一会儿,听到小姑娘又要哭的趋势,便只好哄道:“等你的伤好了,我便能看见了。” 云缨很是仰慕哥哥,他看不见了,她就觉得心里一抽一抽的疼,甚至想到两年前哥哥浑身是血的模样,因此第二天的时候,她便像个小尾巴一样,寸步不离的跟着哥哥。 一整个早间,裴忱不论是做什么,云缨都要跟在他身边,就连他去议事,小姑娘都要牵着他的袖袍,将他送到门口,才离开。 用午食的时候,云缨一边告诉他这是什么菜,一边给他夹到碗里,生怕他看不清饿着了。 裴忱对此只是拍拍她的脑袋,无奈笑笑。 但云缨看着哥哥有些涣散的黑眸,眼眶便忍不住泛红,她赶紧擦了擦眼泪,憋住哭声,不想让哥哥听见。 但失去视觉,其他感官似乎变得更加灵敏。裴忱自然察觉到云缨的异样,薄唇紧抿,沉默下来。 下午的时候,因着冬日里的阳光温暖,云缨忍不住小憩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裴忱正好绕过屏风进来。 “哥哥?”她刚睡醒,嗓音有些软软糯糯的。 裴忱借着朦胧的光影,抬起她的脸,用手轻轻给她理顺发丝。 也就是这时,他才蓦地发现,整个长明寨竟没有一人会梳少女的发髻,导致每天小姑娘的长发都扎得松松垮垮的。 他摸了摸她的头,淡声说:“给你买了衣裳,去试试?” 然而他很快就有些后悔了,他什么都看不见。 云缨换上一件嫩黄色的袄裙,衣角绣着精致的芍药花,两侧有白色的绒毛领,衬得她肌肤如凝脂般皎白玉润。 除去几件冬日里穿的,还有春夏的裙衫也备好了,装了满满的几个大木箱。 她眉眼弯弯的走到裴忱面前,扑到他怀里,说:“谢谢哥哥!” 裴忱牵住云缨柔软的小手,示意她看最后一个小箱子。 云缨小心的将它打开,便看见里面装着几本话本子,还有一小匣子蜜饯果脯。她的眼神瞬间亮亮的,拿起一个蜜饯放进嘴里。 入口甜香,她享受的眯起了眼,然后又拿出一个,放到裴忱嘴边,“哥哥,很好吃的!” 就着她的手,裴忱将喂到唇边的蜜饯吃下去,浓郁的甜味瞬间布满口腔。 太甜了。 他轻轻蹙眉,不明白云缨为何如此喜欢。他抓住小姑娘蠢蠢欲动的手,训斥她:“不可贪食。” 有了新衣裳和话本蜜饯,云缨短暂的高兴了一会儿,然后又蔫了下去,脑袋耷拉着。 她突然想起,她不识字,根本看不懂话本子。 裴忱也后知后觉的想到这事,他也不知道自己眼睛何时能恢复,于是垂下眼眸,摸了摸连他胸口都不到的小脑袋瓜,淡淡开口:“等谢锦荀好了,让他念给你听。” 提起谢锦荀,云缨又有些愧疚,哪里还好意思麻烦人家,但她也不想反驳哥哥,就没说话,只抱着他不撒手。 长明山横亘于京城和徐州之间,整座山脉包括背后的徐州都被长明寨占领,山脚下也都驻扎着他们的人。徐州位处京城的南面,他们去京城容易,但京城的人想攻过来却很难。 此时的京城,皇宫。 奢靡华贵的大殿内,靖元帝怀抱着妖娆妩媚的容嫔,一边懒散的听朱行业汇报扬州一事。 “陛下,扬州知府传信京城请求援兵,除了那群水匪外,他还在信中提及,扬州主城内混入了……大昭人,且他看那人周身气度和身边的侍卫,即便不是出身皇族,也是身份显赫的王侯贵爵。” 当今世上,唯大昭国力强盛,疆域辽阔,偏偏如此强国,与大梁却是敌对关系。 朱行业深深埋头,不去看龙椅上淫、秽的一幕。 靖元帝揽着容嫔的纤腰,将嘴里叼着的水晶葡萄喂入容嫔唇中,得来美人一声娇嗔。 他哈哈大笑,然后才想起下边的臣子,问他:“噢?朱将军如何看待此事?” 他姿态放松,似乎完全不当回事。 大昭在九年前就曾派人来过大梁,那时两国关系还未闹僵,大昭的使臣说是要来大梁寻人,靖元帝便想着张贴画像,谁知使臣不愿,非要让大昭的军队来搜寻。 靖元帝当时大怒,也不听他后面如何辩解,咬定大昭都是一群阴险小人,尽耍些阴招想要侵占大梁。 后来大昭当真就一连攻占了大梁好几座城池,靖元帝就更为肯定他的想法。 但他能怎么办? 打是打不过了,不过他本就没打算跟大昭打,那些个知府不交赋税,个个都窝藏反叛之心,觊觎这把龙椅,早就不服他的统治,即便让给大昭了又何妨? 想到这里,靖元帝冷笑一声,就听朱行业严肃道:“大昭屡次侵犯我大梁,臣恳请陛下,让臣领兵即刻前往扬州,捉拿那个大昭之人,以证我大梁风范!” 立在旁侧的李清正一听,眉头紧皱,上前道:“陛下万万不可,大昭与大梁接壤,那人既然身份尊贵,一旦我们将他捉拿,大昭定会立刻出兵!” 朱行业两眼一瞪,“只要我们将那人捉拿在手,大昭如何再敢轻举妄动?若那人只是个普通人,直接杀了便是!” 说完,他又转向靖元帝,道:“陛下,这是唯一一个夺回领土的机会啊!” 靖元帝背靠在龙椅上,用手托着头,不耐烦道:“那便按你说的办。” 他倒不是真想夺回那些城池,但是朱行业说的不错,大昭多次出兵攻入大梁,他早看那群鳖孙不顺眼了,若将扬州那人抓来泄愤一番,倒也不错。 要是大昭真打过来,他只管守住京城就行了。 另一边,长明山。 云缨懒懒的趴在书案上,等着哥哥回来——哥哥下午将东西给她后,就让她好好休息,不许她跟着了。 后来她去了趟药房,谢锦荀已经醒了,只是精神不太好,跟她说了会儿话又睡了过去,她便一个人回来了。 今日已经不怎么下雪了,大概过不了多久就要到春天了。 “喵呜——”一声熟悉的猫叫突然从外面传来,云缨觉得这叫声实在太像她院里的大黑了,但又想着大黑应该不可能出现在这。 她寻着声音好奇的看过去,便看见哥哥和那个刀疤脸一前一后的走进来,刀疤脸手上抱着一只黑猫,她仔细瞧了一眼,还真是大黑! 云缨有些高兴,但她属实害怕樊胡萧,不敢走过去,只能可怜巴巴的望着哥哥。 裴忱一直知晓她很怕樊胡萧,但他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小姑娘只用亲近他就行了,至于别的人,不必多理会。 他带樊胡萧过来,只是为了让他拎猫罢了。如今猫送到了,他便可以走了。 于是樊胡萧最后看一眼娇怯的小姑娘,依依不舍的离开了。 他一走,云缨便立刻上前将大黑抱进怀里,摸着它暖乎乎的毛问:“哥哥,你怎么把大黑带过来了呀?” 裴忱虽看不见,但能猜到她此刻应该在欢喜的逗弄那只小猫,对于“大黑”这个称呼,他仅仅只是顿了一下,便平静道:“之前派去宫里的人回来了,猫是顺带的。” 云缨有些失落的问:“周嬷嬷没有来吗?” “她说她年事已高,不想再舟车劳顿,留在宫里,也好做个接应。” 裴忱说完,明显感觉到小姑娘有些不开心,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唤她:“阿缨。” 这还是他第一次唤她名字。 云缨对上那双微微失去焦距的眼眸,抿唇轻声问:“怎么了,哥哥?” “我过几日,要去一趟扬州。” 闻言,云缨抚摸大黑的手一顿,她看着哥哥,呆愣愣的问:“那我呢?” 裴忱道:“你留在这里,我会尽快回来。” 他的语气平淡,没有商量的余地。 云缨垂下头,眼眶蓄着泪,看着怀里的黑猫,半晌才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裴忱听到阿缨委屈的声音,差点儿开口让她一起去,最后还是忍住了。 此行大概会有危险,他的眼睛看不见,无法时时刻刻护着她。 睡觉前,裴忱给自己倒了杯茶,垂眸轻呷一口,一边思忖着,以阿缨的性子,或许会闹腾一番,不愿抹药了。 谁知,那小姑娘今天都不用他提醒,自己拿着药膏,乖乖坐着涂药。 裴忱便问她:“今日怎的这么乖?” 云缨忍着痛轻轻将药膏抹上伤口,眼眶红红的,她低垂着头不去看他,声音有些更咽,带着哭腔,认真说:“我、我想要哥哥快些好。” 因为他之前说,等她的伤好了,他的眼睛才能看见。 所以即便她很怕疼,还在生他的气,也会乖乖抹药,让自己的伤快些好。 裴忱阖上眼眸,握着茶杯的手缓缓收紧。 第8章 怀中骤然一空 云缨最后还是得偿所愿,只因裴忱派去皇宫的人告诉他,再过十几日便是她的九岁生辰,裴忱不愿将她一个人孤零零的留在寨子里。 由于要带上云缨一起走,马车的速度缓慢,裴忱便准备带着一些人先行出发。 原本三日的路程延长到了五日。 云缨的身子骨弱,在晃荡的马车里坐了五日,脸颊苍白的不像话,浑身无力。但她硬撑着一句话不说,哥哥进到马车里来看她时,她便赖到他怀里,软绵绵的撒娇。 马车一路南下,终于行至扬州,停在一处繁华的客栈面前。 扬州的气候比长明山温暖许多,正午时,烈日当空,普照万物。 云缨踩着马杌下去,明媚的阳光洒落在她脸上,她只觉得视野模糊,脑袋一阵晕眩,涨涨疼疼的,随即便失去了意识。 云缨又病了。 她脸色苍白的躺在客栈的床上,手里捧着一碗黑糊糊的汤药,像是决然赴死般,屏住呼吸一口饮了下去。 浓浓的苦涩味在舌根蔓延开,云缨的眼角不自觉泛起了泪珠子,一旁的谢平方见此,拿出裴忱临走前给他的蜜饯,递给那小丫头。 云缨吞下蜜饯,馥郁的甜香立刻冲淡了方才的苦味,她的眉梢也渐渐松展。 但她的身体依旧虚弱,离不得床,脑子也一直混混沌沌的。 等到第二日,才渐渐好转。 这两天裴忱一直很忙,早出晚归,他回到客栈的时候,云缨已经早早睡下了。 他带上谢平方本是为了治他的眼疾,谁知恰好在阿缨身上派上了用场。 谢平方年轻的时候是悬壶济世的神医,但也因此惹上了杀身之祸,他的儿子儿媳死在仇人手中,他本以为命尽于此,却得裴忱所救,之后便带着唯一的孙子谢锦荀,归隐长明山,世人从此再无他的消息。 没人会猜到,那位鼎鼎有名的神医,会藏身在凶名昭著的匪窝里。 为了在云缨生辰之前处理完一切事情,接下来的几天,裴忱依旧忙得脚不沾地,他怕云缨一个人无聊,便让她出去游玩,派了几名一直跟随他的暗卫保护她的安危。 此时年关刚过不久,长街上挂满的灯笼还未取下,依旧处处张灯结彩,街头摊贩大声吆喝。 怕云缨吹了冷风再生病,出行前裴忱给她戴上了幕篱。 此刻,隔着一层薄薄的白纱,视物有些朦胧,云缨想伸手掀开一点,却被跟随在旁边的荆一止住了手。 “不可。” 荆一是追随裴忱最久的暗卫,他的武功高强,尽管被派来保护一个娇弱的小姑娘,也并无半分怨言。 她救过殿下,得殿下爱重,便等同于荆一的第二个主子。 约莫是跟随裴忱久了,荆一的性子也被感染,此刻他面无表情,语气冷淡,云缨有些怕他,便乖乖的放下手,不准备再掀开。 比起京城,扬州虽然也有乞讨之人,但总体来看要少上许多,这里大多的百姓虽算不上富庶,但至少不会饿肚子、吹冷风。 街道上戴幕篱的女子有许多,云缨不算显眼,但由于她的姿态轻盈出尘,也引来了寥寥几眼关注。 大街上人来人往,云缨二人对这里并不熟悉,只能跟着人群漫无目的的走。 倏地,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凄惨的哭嚎,吸引了很多人的关注,云缨也好奇的看过去。 是一个瘫坐在地、衣着破旧的男子,他的头发脏乱,面上灰扑扑的,眼眶充血一般,瞧着有些骇人,云缨后退一步,打算离去。 却在这时,听到了熟悉的名字,“长明山那群狗贼!定是没娘养的!与那些狗日的水匪一起屠我全村!抢夺钱财!可怜我的妻儿,都死在他们手里啊……” 他声嘶力竭,说到最后尾音颤抖,竟忍不住哭了起来。 他的模样不像是在骗人,但云缨一点儿也不信。 虽然她也很怕寨子里那些满身肌肉的壮汉,但她相信哥哥,哥哥如此霁月光风、不萦于怀的人,他的手下定然不会随意杀戮无辜。 就算是那日冬狩,他们也没有杀害任何一名官员女眷,只是冲着靖元帝而去。 人群中闹哄哄的,对此人的遭遇极为同情,但也有人产生疑惑,忍不住问道:“不说那些水匪,光是长明寨的那些贼人,个个武艺超群,其他山寨的匪徒都全然抵挡不住,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这话也勾起了其他人的疑惑,那男子便哭着回答:“我是个铁匠,平日都在邻村打铁,事发那晚我正好拿着钱回村,离得很远就看见漫天的火光,他们一把火烧了我们村子,准备毁尸灭迹,我躲在山林里,没让他们发现。” 如此便解释得通了,百姓又开始怒骂那些匪贼,但依旧有人不信,反驳道:“我曾经前往京城看望亲人,途经长明山,那时正碰上旱灾,我全身上下的银两都用来买了吃食,但依旧不够,我几乎要饿死在那里,最后还是守在山下的长明山的人赠予我的银两,我才得以活到今日。” “简直笑话!就那群无恶不作的土匪还会给毫不相干的人钱财?我看你跟他们就是一伙的!” 比起眼前这人的口说无凭,百姓们显然更相信那个瘫坐在地,神色灰败的男子。 两拨人很快吵成一团,云缨听得头疼,便带着荆一离开了。 她坚定的站在哥哥这一边,很快将这事抛在脑后,转而去瞧街边那些她从未见过的、新奇的小玩意儿。 她有些眼馋一旁红润晶莹的糖葫芦,但那务必要掀开遮面的幕篱才能吃到,想起身旁严防死守的荆一,只好忍痛放弃。 随即,她又瞧上另一边小摊上各式各样的假面,其中有一个是狐狸样式的,瞧着很是精致可爱,云缨便走过去,伸手想将它拿起来看。 近乎同时,另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也落在狐狸假面上,两人都是一愣,随后看向对方。 站在云缨旁边的男子身形颀长,一身月白长袍,面如冠玉,唇红而薄,眼神微微讶异的看向她。 云柬瞥一眼与他同时落在假面上的小手,皓腕如雪,肌肤莹白如玉,指尖透着淡淡的浅粉。 他又低眸,注视着还不到他胸膛的小家伙,虽看不清她的相貌,但她的身姿清雅出尘又不失灵动,想必也生得极为漂亮。 云缨不愿与人起争执,虽然眼前的男子神色温柔,不像蛮不讲理之人,她还是很快收回手,准备离开。 “姑娘?”荆一轻声唤她。 云缨闻声回头看他,荆一的手按在佩剑上,眼神很明显,若她真的很喜欢那个假面,他就算是抢也会给她抢到。 云缨:……突然就有点相信之前那群人说的话了。 她赶紧晃了晃头,把这个想法甩掉。正准备带着荆一离开,身后那位温润如玉的男子便叫住了她。 “姑娘,这个假面是你先拿到的,理应归你。” 他的声线温和,将手中买下的假面递给她。 云缨随即摇了摇头,认真说道:“是我们二人同时碰到的。” 她的语调软糯,但又坚决。 “姑娘既然喜欢,便收下吧。” 说完,大概怕她还要推辞,云柬接着温声道:“我方才只是突然想起了我的夫人,她也极为喜爱这狐狸假面,但她如今不在我身边,我拿着它也只是平添念想。” 言罢,他又将手往前递了递,眼神温柔的看着她。 他的言行举止温和有礼,语气真诚,很难让人拒绝,加之云缨本就喜爱那只狐狸假面,便收下了。 “那便谢过公子。”云缨朝他微微俯身一礼,随后向荆一看了眼,荆一上前去询问了那摊贩价格后,便将买假面的钱递给了云柬。 云柬无奈,只好收下。 两人告别后,云缨看了看天色,已经有些晚了,便带着荆一往客栈走去。 这边,云柬望着那道娇小的背影,神色柔和。不知为何,他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小家伙有些亲近感。 正准备收回视线,就听见一旁有人叫他,“姑父?” 云柬回头看向一身玄袍、神色冷淡的少年,便问他:“事情如何?” “进展顺利,裴公子是个可信之人。” 云缨回到客栈的时候,便看见了裴忱的身影。 她笑着跑过去,习惯性的扑进哥哥怀里,双手环住他的腰,软软问道:“哥哥今天这么早?” 裴忱接住软绵绵的小姑娘,手揽住她的肩,淡淡的“嗯”了一声,摸索着将她的幕篱取下,随后问道:“去了哪?” 云缨便将今日在街上听到的有关长明寨的事说与他听,不等他说什么,又自顾自道:“他们定是在胡言乱语,哥哥这么好,哪里像他们说的那般凶神恶煞!” 听见小姑娘孺慕依赖的话语,裴忱只摸了摸她柔软的发丝,没再说话。 前段时日裴忱很忙,云缨几乎见不到他,对他极为想念,此时抱住就不想撒手。 裴忱也同样想念阿缨,他伸手缓缓抚摸她的脑袋,任由她抱着。 长明寨后出发的人马已经汇合,等在郊外。 整个客栈都被裴忱包了下来,此刻客栈里都是长明寨的人,没人敢出声打扰安静相拥的两人。 过了一会儿,云缨忽的想起今日买的狐狸假面,她便从哥哥怀里退出来。 裴忱的怀中骤然一空,温软的触感消失,他不动声色的捻了捻指腹,轻轻蹙眉。 很快,他的手就被云缨拉起,放到一个冰冷的物件上,听她软声问:“哥哥,这是我今天买的假面,你猜是什么样式的?” 裴忱想到寨里的那只黑猫,阿缨应当是极为喜爱的,便问她:“是猫?” 话音落下,就听见小姑娘计谋得逞的笑声,她娇声道:“是狐狸!笨蛋哥哥!” 云缨一直记得上次她发热的时候,哥哥说她蠢,这次报复回来,心情都好了几分,抿着唇笑了好久。 裴忱显然也想起这件事,心中无奈,但见阿缨高兴,只好摸了摸她的头,嘴上附和道:“阿缨说的对。” 第9章 吻她的眼角 由于出行在外,云缨不便再与哥哥同屋而寝,裴忱临走前,云缨轻轻拉住了他的袖袍。 “哥哥,我的伤口快要好啦!” 阿缨的嗓音又甜又软,在寂静的夜里更显得缠绵缱绻。 她的语气里藏着欢喜,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裴忱任由她拉着袖子,却没有转过身,颀长挺拔的背影在黑暗中影影绰绰,瞧不真切。 须臾,冷淡的夜风裹挟着轻浅的嗓音,温柔眷恋的抚过她的耳朵。 “阿缨乖,我的眼睛也快恢复了。” 话音传入耳里,浓重的夜幕也仿佛添了一丝柔和。 裴忱离开后,没有回自己寝屋,而是去找了谢平方。 两人在房里待了许久,直至天初破晓,紧闭的房门才从里打开。 云缨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发觉床榻边坐着一个人影。 他惯常穿着一身玄袍,墨发披散,左手执一本书卷,眼睫低垂,神态严肃认真。右手牵住她露在被褥外面的小手,无意识的轻轻揉捏。 察觉到她的视线,他的眼神也没有从书卷上移开,只淡淡问道:“醒了?” 云缨慢吞吞的眨着眼眸,脑袋似乎还在沉睡当中,但身体已经下意识的扑进哥哥怀里,小脸埋在宽阔结实的胸膛上,闻到清冽的青竹气息,轻轻地蹭了蹭。 “嗯……应该是醒了吧。”她闭着眼,长睫垂覆,嗓音比平常更为软糯,带着浅淡的哑意。 刚说完没多久,那颗小脑袋瓜便沉沉的靠在男人的颈窝里,呼吸逐渐均匀绵长。 轻柔的气息吹拂在裴忱的颈间,他心中暗叹,随后将书卷搁在一旁,趁着阿缨睡着,伸手很轻的捏了捏她软嫩的脸颊。 “真懒。” 碧空如洗,艳阳高照。 在裴忱第三次揉捏小姑娘脸颊的时候,她终于软绵绵的“唔”了一声,从温暖的颈窝抬起头,渐渐清醒过来。 水润的杏眸一眨一眨,云缨的目光落在裴忱冷峻的侧脸上,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疑惑的看着哥哥。 随后,她又突然想起第一次醒来时,哥哥手执书卷的模样,眼神亮了亮,小心翼翼问道:“哥哥,你的眼睛恢复了吗?” 裴忱转过脸,对上阿缨清澈明亮的瞳眸,轻描淡写的“嗯”了一声。 其实还没有完全恢复,视物依旧有些模糊,只是他不愿阿缨再一直惦念着,便没有否认。 阿缨听到他的回答,眼眸瞬间弯成月牙,又重新扑进他的怀里,软软道了句:“真好!” 没等她再享受几番哥哥的怀抱,裴忱便伸手将她拎开,然后对上了小姑娘委屈可怜的眼神。 他别开眼,淡声道:“去梳洗。” 阿缨又软磨硬泡好久,见哥哥依旧还是一副冷淡的模样,她便轻轻哼声,自己一个人生闷气,吃饭的时候也不理他。 裴忱看着埋头吃饭、一个眼神都不给他的小姑娘,心底叹息,无奈解释一句:“一会儿带你出去玩。” 话音刚落,云缨便倏地抬起头,眼神亮晶晶的问他:“哥哥今日不忙吗?” “不忙。”裴忱不疾不徐的回应她,没再多说什么。 踏出客栈前,裴忱又拿出幕篱,准备给她戴上。 “哥哥,我的病已经好了!”云缨不解的看着他的动作。 裴忱嗯一声,手上动作不停。 他不喜外人的目光停留在阿缨身上。 给她戴好幕篱,裴忱也拿出一个玄纹假面,覆在面上,才牵住她的小手,带着她走出客栈。 他昨日特意询问过,得知扬州主城内有一湖泊,名为青湖,周围景色雅致,常有文人墨客前去赋诗颂词。 除此之外,青湖内有鱼无数,游人可泛舟湖上,给它们投喂。 传闻,其中有纯黑纯白两条鱼,是为伴侣,当有情人共同撒下鱼食,它们会将鱼食吞入腹中,但若是虚情假意之人,它们便会结伴游离而去。这则传闻也吸引了很多人前往。 裴忱对此并不感兴趣,只是他猜想阿缨应当会喜欢的,便决定带她前往青湖。 路上,云缨牵着哥哥的手,又看到上次没有吃到的冰糖葫芦,犹豫了一下,还是闭上了嘴。 但裴忱虽然目视前方,神情淡漠,却时刻都在关注身侧的云缨,察觉到她的异样,便顺着她的目光望了过去。 “想吃?” 听到哥哥清冷的声线,云缨迟疑的点了点头。 随后男人便带着她上前,买下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 “不可多吃。”裴忱转身将糖葫芦递给她,淡淡嘱咐道。 云缨弯了弯唇角,笑盈盈的接过,软软道了声“好”。 裴忱替她掀开遮面的薄纱,见小姑娘微张粉润的唇瓣,咬下其中一颗裹满晶莹糖稀的糖葫芦,细细嚼着,杏眸享受的眯了起来。 吃完一颗,阿缨瞅了眼裴忱。 玄纹假面遮掩了他的上半边脸,露出冷淡的薄唇和流畅凌厉的下颌线。随后她便抬起手,将糖葫芦递到哥哥唇边,期待的望着他。 上次吃蜜饯的时候也是这般,云缨总喜欢将爱吃的食物分享给喜爱之人。 裴忱垂眸咬下一口,糖浆的香甜流入唇齿,紧接着是山楂微微的酸味,清脆的外壳配上软糯的山楂,两相融合在一起,酸中带甜,甜中带酸,口感丰富层次分明。 但于裴忱来说,甜味还是过于浓郁。透过微微模糊的视线,他看着阿缨亮闪闪的眼眸,垂眸漫不经心说了句“尚可”。 小姑娘的容貌实在招人,这才一会儿,裴忱就察觉了好几道落在阿缨身上惊艳的目光。 他微微侧身,高大的身形将那娇小的身子遮得严严实实。 云缨浑然不觉,她牵着哥哥的手,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巷上,方才她实在不想再戴着幕篱了,便软磨硬泡的让哥哥答应了。 一路上,云缨忽的发现议论长明寨的人愈发多了,还都是些骂得很难听的话。 裴忱自然也听到了这些议论,不过他向来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心中波澜不惊。 不曾想,下一刻,温热柔软的掌心轻轻包裹住他的耳朵,隔绝了一切愤恨的怒骂。 世界倏然清净下来。 他低垂眼眸,沉默注视着身前努力踮起脚尖的小姑娘,她的神色担忧,两条细长的蛾眉轻蹙在一起。 裴忱缓缓伸出手,轻柔的抚上她的眉眼,将她的眉心舒展开来。 接着握住她高举的手臂,轻轻移开,外界的嘈杂声迅速重新灌入他的耳朵。 透过轻薄的衣衫,源源不断的暖意流窜入他的掌心,他微微倾身,揽过阿缨的腰肢和腿弯,以抱孩童的姿势将她抱起来。 “无事。” 裴忱看着那双湿漉漉的杏眸,眼神晦暗。 他缓缓低头,吻了吻她湿润的眼角,嗓音低哑道:“不必忧心。” 云缨的眼睫颤了颤。 到青湖的时候,裴忱已经把云缨放下来了,宽大的衣袍下,两人的手密不可分的牵在一起。 或许是这几日水匪肆虐猖狂,百姓大多闭门不出,来到青湖的人比以往少了许多。 云缨走近清澈的湖水边,却没发现任何一条鱼。 裴忱将她拉离水边,带着她走上一条小舟,“要到湖心附近才有。” 船夫缓缓划动棹竿,小舟逐渐驶离岸边,向湖心而去。 除了他们,湖面上还有寥寥几条小舟。 云缨拿出哥哥刚才给她的鱼食,见到湖中出现了几条小鱼,便倒了一点在手心里,撒了下去。 很快,鱼食便被吞吃一空,还有从远处闻声而来的鱼,与这些小鱼汇集成一条长长的鱼群,跟在小舟身后。 今日的阳光正好,船夫抬起手,擦了擦额上沁出的汗珠,回头想问两位客人要去哪,话到嘴边却倏然顿住。 那个戴着玄纹假面的男子负手而立,身形冰冷疏离,他眼眸低垂,安静注视着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神色隐隐透着柔和。 他时不时出声,提醒她一句不要离湖面太近。那小姑娘便笑得眉眼弯弯,软绵绵的朝他撒娇。 明媚的阳光洒在一高一矮的两人身上,仿若为他们镀上一层圣洁的金光。 蓝天碧水,青山翠柏,这幅画面永远停留在了船夫的心里。一直到暮年之际,膝下儿孙环绕,他还在感慨的向他们讲述他曾遇到的两位天仙一般的人物。 云缨有些失落,因为她一直到返程时,也没有见到那两条传闻中的鱼。 回到客栈,洗盥一番后,云缨爬到床塌上,等着哥哥。 须臾,房门再次被推开,男人沉稳的身形出现在视野中。 “哥哥!”云缨抬眼看过去,笑着唤他。 裴忱走过来,摸到她湿润的发丝,轻轻蹙眉,“怎的不将头发擦干?” 阿缨眼神躲闪,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见她这般,裴忱也拿她毫无办法。只好转身去拿了一块帕子回来,靠在床塌边,轻轻的给她绞干头发。 起初由于不熟练,不小心扯掉了几根发丝,疼得云缨眼泪汪汪的,裴忱只看她一眼,便接着冷淡的训诫她,手上动作却越发轻柔。 等头发擦干后,裴忱伸出手,微微粗粝的指腹落在软嫩肌肤上,为她抹去眼角的晶莹。 阿缨的眼眶红红的,裴忱沉默一会儿,低声道:“过几日我会很忙,外面也不安全,你就待在客栈里,不要出去。” 他看到阿缨眼眶里氤氲起水雾,伸手将她揽进怀里,声音又缓了缓,“我让人给你买了新的话本,若是无聊,便让荆一念给你听。” 阿缨许久没说话,裴忱便一直低声哄她,直到把小姑娘哄睡着了,他才给她掖了掖被角,转身离去。 第10章 阿缨喜欢谁? 丝丝缕缕的阳光穿过窗柩,将厢房里照的透亮。 李清正苏醒时,被这耀目的阳光刺的眯起了眼,随后才发现自己瘫倒在冷硬的地板上。他缓缓坐起身,看清自己身处的地方。 “终于醒了啊?” 他侧过头,对上朱行业暗藏戏谑的眼神,昨夜的记忆蓦地浮现在脑海中。 那时他正准备睡下,朱行业却拿着一壶酒掀开了他的营帐,非要与他一同饮酒。 靖元帝对朱行业深信不疑,此次明面上是率兵前往扬州剿匪,实则是要捉拿那个大昭之人。而朱行业被封为主将,他则为副将。 对于主将的命令,他自然不敢不从,只好冷着脸陪他喝完了一坛的酒。 醒来后,便出现在了这里。 李清正没有理会朱行业的话,他的视线移开,落在立于窗牖边的男人身上。 他侧身而立,手里拿着一块质地极佳、细润无暇的玉石,正用刻刀细致雕琢。阳光落入他的眼眸中,洒满了细碎的光泽。 李清正看着他的侧脸,这张脸他见过数次。 是长明寨的寨主,裴忱。 他与他曾交锋过多次,次次都以失败告终。长明寨的那些山匪训练有素,一招一式极为狠戾,他手底下带的兵根本不是对手。这一瞬间,他恍然明白了什么,脸色逐渐灰败。 成王败寇。 李清正从地上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他虽认清了自己而今的处境,却不愿丢失自己的最后一份尊严。 他冷声道:“裴寨主,意欲何为?” 话音落下,却见那人连头都没抬一下,依旧专注于雕琢手中的玉石。 半晌,等他慢条斯理雕刻出一朵精致的簪花,才听他淡淡回道:“不着急。” 李清正不知这土匪头子想做什么,但若是要他做些通敌卖国之事,那必然不可能。 他一生忠心赤胆,为大梁鞠躬尽瘁,哪怕今日以身殉国,也在所不惜! 过了很久,厢房里依旧安安静静的,裴忱不说话,李清正和朱行业就都没有动作,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玉石上。 直到那玉石被渐渐打磨为一根簪子的形状,李清正才皱起了眉,心里暗搓搓的想着,难不成这土匪还娶了妻?瞧他这模样,大抵是爱护的紧。 就是不知,那女子是与他情投意合,还是被他强硬掳来的。 李清正倒是更倾向于第二者,只是他想不到,像裴忱这般淡漠冰冷的人,竟也会产生爱这种情感。 直到午时,厢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打破一室寂静。 李清正下意识转头看过去,首先进来的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而另一个…… “真是好久不见啊,李大将军。” 云柬一身月白长袍,袖袍以金丝滚边,腰系玉带,面带笑意的看着他。 若不是他眼底分明漠然一片,李清正都要相信他表面这副温润儒雅的模样了。 “云公子,别来无恙。”李清正朝他拱手一礼,声音有些僵硬。 早年间,他领兵前往边境平叛时,遭遇埋伏,最后幸得云公子相救,才没落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那时,他看见云柬身后的兵马,戒备的问他来大梁的目的为何。 他回答的是,来寻他的夫人。 李清正看一眼云柬,又转而去看裴忱,如何也想不到这两人竟会联系到一块。 他心里头渐渐生了些不好的预感…… 确实如裴忱所说,接下来几日他都忙得不见踪影。客栈被长明寨的人围了起来,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 云缨整日待在客栈中,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间大多都坐在大堂里,看着空荡荡的门外发呆。 她不知道哥哥要做什么,只是接连几日见不到他,心里头总有些担忧,而且这几日外头路过的行人也越来越少,像是马上要发生什么大事一般。 她也尝试过去问荆一,但荆一总是摇头说他不知道,让她安心待在客栈里。 这日,云缨照常坐在客栈大堂中,正对着大门。荆一站在她身边,面无表情的拿着话本子念。 听着他全然不带感情的声音,云缨有些昏昏欲睡,脑袋渐渐趴在了桌上。 外面忽的传来密集又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已经处在睡梦中的阿缨只是轻颤了颤羽睫,没有醒来的迹象。 云缨做了个噩梦,梦里哥哥受了好重的伤,他像两年前一样,浑身都是血。谢郎中给他用了很多珍稀药材,依旧没能治好他。 阿缨难过极了,她抱着哥哥的尸身不愿松手,自己身上也沾染了他殷红的血液,但她浑然不觉,只扑簌簌的落着泪。 “阿缨?” 听到熟悉的声音,云缨下意识抬起朦胧的泪眼,随即倏然顿住。 她此时正躺在哥哥的怀里,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腰,鼻间都是清冽的气息,没有一点血腥味儿。 云缨看了看周围,他们正在一辆马车上,路上有些颠簸。 想起刚才那个噩梦,她仍旧很害怕,拉住裴忱的衣袍,一边检查一边担忧问:“哥哥,你有没有受伤呀?” “没有。”裴忱垂下眼睫,任由小姑娘坐在他怀里,胡乱的伸手在他身上检查。 半晌,云缨终于确认了哥哥没事,才重新钻进他怀里,双手环住他的脖颈,抽噎着问道:“我们去、去哪里呀?” 裴忱:“去知府的宅邸。” 云缨闻言虽然有些疑惑,却没有心思多问,方才的噩梦还萦绕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她将脸颊贴近哥哥的胸膛,安静听着他平稳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缓缓停下。 裴忱看着赖在自己怀里不愿起身的小姑娘,忽而叹息,随即伸手揽住她的腰,抱着她下了马车。 方才阿缨抱着他绵绵哭泣时,嘴里不停唤着哥哥,裴忱知晓她定是魇着了,也不忍推开她。 于是云缨便被哥哥抱着,走下了马车。 她的视角忽然高了许多,云缨有点害怕,便抱住哥哥的脖颈,粉腮贴在男人冰凉的面颊上。 余光悄悄发散,落在雍容华贵的大门上,而大门前,立着数道人影。 马车将将停下,早已等候在外的杨知府便微微上前,卑躬行礼,“大人。” 他低头弯腰,根本不敢抬眼,细听之下,声音还有些颤抖,像是怕极了。 裴忱目不斜视,神色淡漠的往府内而去。 路过他身边时,杨知府忽的闻到一股女儿家的甜香味,若隐若现,他怀疑自己是出了幻觉,抬脚跟上时,他悄悄看了一眼。 男人宽阔直挺的肩颈上,赫然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两人贴得极近。 杨知府顿时惊异的瞪大眼,又怕大人察觉,很快低下头,默默咽了咽口水。 那得是何方神圣,才能被允许接近这位冷戾无情的大人! 他不敢再多想,转头派奴仆去唤知府夫人过来,才快步跟了上去。 杨知府本是准备把他住的主院让出来,为此他还特地将所有摆设都换了一遍。 但裴忱不愿住别人住过的地儿,自己寻了一处空置的偏院,带着云缨进去。 他将阿缨带到主屋,才将她轻轻放到地上。 云缨来到陌生的地方,有些不安的揪住裙摆,往哥哥身边靠了靠。 这时,幽静的院子突然响起密集的脚步声,她怯怯抬头一看,便见一个衣着精致的妇人,身后跟着一群侍女。 “裴大人,这些是我夫人精心挑选出来伺候您的侍女,您看……?”杨知府小心翼翼的观察着男人脸色。 见裴忱突然蹙眉,他心里一个咯噔,当即就要跪下去请罪,却听男人淡声道:“就留一个。” 知府夫人有些慌乱,环视了侍女们一眼,“裴大人喜欢哪一个?” 院子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等着裴忱挑选,那些侍女更是高高提起了心。 谁知,裴忱却是垂下眸,牵起身边小姑娘的手,轻声问:“阿缨喜欢谁?” 云缨原本一直安安静静的做个摆设,忽的被裴忱问起,她握住哥哥的大手,抬头看了一圈。 最后,澄澈的目光缓缓落到最漂亮的那个姑娘身上,停住。 云缨抬起手指了指那姑娘,弱弱问道:“可以吗?” 知府夫人这才注意到裴忱身旁那道娇小的身影,她顺着目光望去,脸色顿时一变。 “这……” 杨知府显然也看清那道身影,心下暗暗咒骂,随后小心觑了一眼男人的神色,颤巍巍开口:“这、这是我府上的幼女,杨柳儿。” “不行?”裴忱揉捏着小姑娘的手,淡淡反问。 “行,当然行!”杨知府此时哪敢说不行,当即就转头对自家女儿说道:“柳儿,还不快去服侍裴大人?” 杨柳儿穿着和其他侍女相同的服饰,身形窈窕,容貌楚楚动人,她端庄的走到裴忱身前,屈膝柔柔唤道:“见过裴大人。” 裴忱转手将云缨拎到他身前,神色漠然,“你要伺候的是她。” 杨柳儿脊背僵了僵,随后看向那娇怯的小姑娘,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见过……这位姑娘。” 云缨看着她柔美的面庞,腼腆的抿唇笑了笑。 第11章 阿缨,过来 知府夫人善妒,自从把外面抬回来的几房小妾都打死之后,杨知府便再也不敢提纳妾之事,也因此,知府人丁单薄,膝下一共就两个女儿。 杨柳儿身为扬州知府的嫡幼女,自小千娇百宠,性子也养得娇纵。 云缨懵懵懂懂的好像明白了她的身份,透过面前的铜镜,她看着低眉顺目给她梳发的杨柳儿,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正巧,杨柳儿也在此时给她梳好了发髻,抬头看着铜镜里的小姑娘,“姑娘与裴大人的感情真好,”她缓了缓,柔柔笑道:“我道今晨裴大人为何匆忙离去,原是为了去接姑娘。” 云缨怔了怔,问道:“哥哥今早也在这里?” “是呀,裴大人这几日常来这儿。”杨柳儿嗓音轻快,从妆奁中拿出精美的发饰,给云缨戴上,她仔细瞧了瞧,笑着道:“姑娘生得真美,等姑娘及笄了,上门求娶姑娘的男子定然很多,到那时裴大人才有的心烦了。” 闻言,云缨勉强对她笑了笑,随后便神色恹恹的垂下眸。 梳完头,杨柳儿拿了她幼时还未穿过的衣裳,给云缨穿上。 收拾好后,两人便一前一后的往外走去。 裴忱端坐于院子里的黄花梨木桌旁,手中执着一盏琉璃杯,眼眸微垂,神色平静。 许久,正屋紧闭的大门才打开,他掀眸看过去。 阿缨穿一身锦绣双蝶钿花衫配百花裙,往常披散的长发梳成垂鬟分肖髻,簪着洒金银蕊珠花,两缕乌发乖顺的垂在双颊边,衬得她肌肤莹润雪白,韶颜稚齿。 往常阿缨一见到他,惯会笑着扑进他怀里撒娇。如今却只是行至他跟前,弯眸轻唤了一声哥哥。 裴忱见她神色没什么不对,便只当是小姑娘在外人面前顾及着面子,不好意思。 他伸手摸了摸她粉嫩的脸颊,目光落在她的发髻上,顿了顿,才缓声道:“阿缨,一会儿我要处理事务,让荆一带你出去玩可好?” 云缨本以为哥哥是都将事情办完了才来接的她,闻言虽然有些失落,却乖乖点头没多说什么。 她也不愿耽误哥哥的时间,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软软抱住他,“哥哥别太累了。” 裴忱微微俯身揽过她娇小的身子,唇贴在她白嫩的耳廓,低声答:“好。” 与哥哥道别后,云缨带着荆一往府外走去。刚跨出大门,她的脑海中蓦地想起杨柳儿。 她和荆一都对这里不熟悉,杨柳儿自幼在扬州长大,应当知道许多好玩的地方。 于是云缨又转步回去,荆一沉默跟在她身后。 快要行至他们住的偏院时,云缨却倏地顿住脚步,缓慢的眨了眨眼,目光一错不错的落在前方。 方才说要去处理事务的哥哥,侧身立在院中,看不清神色。不知道他与杨柳儿说了些什么,少女柔顺的点点头,眸中浮现一丝羞涩。 而后两人一前一后渐渐走远,行过一处拐角,再也看不见身影。 云缨无措的呆愣在原地,眼眶里不知不觉弥漫起水雾,她忽的想起杨柳儿先前同她说的话。 哥哥这几日常常来这里。 她本以为这段时日哥哥一直很忙,忙得都不能抽空来见她。 原来是为了见别的姑娘,所以把她抛弃在客栈里。 云缨脑子里有些乱,一时间想了很多东西,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宫里的大皇子。 小时候,大皇兄是唯一一个不但不会欺负她,还会将她护在身后的人。有大皇兄护着,别的皇子公主都不敢来欺负她。 那段时间,是云缨在宫里最快乐的日子。 可是没过多久,大皇兄就要娶妻了。那位姑娘身份尊贵,是父皇赐给大皇兄的正妃,而且,极不喜她。 云缨被她辱骂鞭笞的时候,浑身血淋淋的,大皇子就站在一旁,冷眼旁观。 从那之后,大皇子再也没维护过她。 云缨心间酸涩,精致的裙摆被她揪得起了皱。她擦着眼泪,缓缓想,难道哥哥也不要她了吗? 荆一手足无措的看着突然落泪的小姑娘,他一直跟在云缨身后,自然也看见了方才的一幕。 但他根本没往主子会娶妻那方面想,毕竟除了眼前的小丫头,主子向来不喜别的女子靠近。 他觉得云缨现在这副模样,应该是误会了主子,以为主子是要跟那女人去玩乐。 荆一斟酌再三,他也不会哄小孩儿,只能将自己的想法说给她听。 他蹲下身,微微仰视着云缨,轻声道:“姑娘,主子大概是有事情才需要找她,等我们玩儿完回来,他应该就处理好了。” 云缨抽泣着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她转身缓步走出府,一路上安安静静的,也没有再哭。 云缨想,若是哥哥真的要与杨柳儿成亲,那她也会祝福他们,然后便回宫,回到自己的那处小院,度过余生。 她也不想再被抛弃第二次了。 不知不觉的,云缨又走到了青湖。 “听说了吗?长明寨的人把那群水匪都赶跑了!” “当然听说了!不仅如此,他们还把水匪抢夺的钱财挨家挨户的还了回去!” 今日来青湖的人比上次多了许多,众人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神色倾佩的称赞道:“前日我儿被水匪掳走,还是长明寨的兄弟帮我救回来的!” “所以之前都是我们误会长明寨了……” 青湖的湖面上修筑了一条木制廊桥,向湖心延伸而去。 云缨带着荆一走到长廊上,这里没多少人,安静了许多,只剩下两人轻缓的脚步声。 湖面上的风有些大,云缨伸手抚了抚微扬的鬓发,想到刚才听到的话,问:“哥哥前几日是在忙着水匪的事吗?” 荆一愣了愣,随即如实回道:“属下不知。” 他被派来保护云缨,的确不知主子的计划。但不知为何,他又补了一句:“不过依属下想,应该是的。” 云缨颔首,没再出声。 她走到长廊的尽头,才停下脚步,垂眸注视着湖面。 湖面静谧安宁,偶尔有几尾鱼游过,泛起淡淡的涟漪。 云缨眨了眨眼,没找到那两条传闻中的鱼,倒是发觉湖水的颜色深了许多。 倏尔,身旁的荆一猛然沉下脸色,顾不得尊卑,拉住云缨便往湖岸奔去。 同一时间,湖面波涛汹涌,数道黑色身影破水而出,将长廊上的两人团团包围。 岸边的百姓见此,惊慌的四散而逃。 云缨看着眼前面露狞色的数人,脸色惨白。 荆一侧眸看她一眼,旋即毫不犹豫的往天上发射一枚响箭。 破空的嗡鸣声骤响,那群水匪脸色一变,领头那人不欲再说废话,立即下令进攻。 数十人围攻而来,招招阴狠,荆一把云缨护在身后,即便他身手再好,此时也不免处于下风。 幸而,一直在暗处跟随的其他暗卫迅速赶到,配合荆一加入战斗。 “带她先走。”荆一趁空隙将云缨推给另一个暗卫,转身又与水匪头子缠斗在一起。 然而,那些水匪似乎目标明确,不与其他人纠缠,直奔云缨而去。 护送云缨的暗卫只能让她先走,自己停下来拼尽全力拦住他们。 云缨心跳得很快,她知晓自己帮不上忙,留在这里也是拖累,便转身朝岸边跑去。 眼看快要到岸上,有水匪冲破防线飞掠而来,他的速度比云缨快许多,瞬息之间便来到她身前,伸手抓住她的肩膀。 他的手冰冷,力道极大,几乎掐进她的肉里,云缨完全动弹不得。 她的肩膀好疼好疼,她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云缨疼得忍不住流泪,又想到裴忱,他是不是还与杨柳儿在一起,若是知晓自己死了,他会难过吗? 其实仔细算算,他们也没有相处多久,哥哥大概,过几日就会将她忘了吧。 荆一解决完水匪头子,注意到云缨那边,立刻提剑赶过去。 抓住云缨的那个水匪见此,心生一计,用力将她推入湖中。 腥咸的湖水漫过头顶,云缨不会凫水,身体逐渐往下沉,呛了好几口湖水。 快要窒息之时,有人揽过她的肩,带着她浮出水面。 廊桥上的水匪纷纷跳入湖中,迅速呈包围趋势向两人靠拢。 云缨忍不住的咳嗽,随后深呼吸几口气,脸色苍白的转头看着荆一。 在水中阻力太大,偏偏这群水匪又擅长水中作战,荆一逐渐有点力不从心。 忽然,他瞥见刺向云缨的砍刀,眸光乍冷。他踹开自己身前的水匪,在千钧一发之际,拉过云缨将她护在身前,准备用后背生生挡下一刀。 “噗哧”一声,温热的鲜血溅在他的后背上。 痛意没有传来,荆一皱眉转过头,看见被利箭穿透的尸体缓缓沉入水中,漫开一片血色。 与此同时,长明寨的人赶到,将包围他们的水匪一一斩杀。 云缨似有所感,侧头看向岸边。 男人身形提拔,一身玄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衣袂翩飞,他缓缓放下手中的弓箭,眉目冰冷。 荆一带着云缨游上了岸。 裴忱想到刚才看到的画面,下颌紧绷,深眸中的冷意几乎凝结成冰。 他低眸看着湿淋淋的小姑娘,伸手脱掉自己的外衫,准备给她披上。 谁知,他才刚迈出一步,这小姑娘就像见到了什么十恶不赦的恶鬼,害怕的后退一步。 裴忱一顿,尽量缓了缓神色,才又上前。 小姑娘脸色苍白,像暴雨中摇摇欲坠的娇花,脆弱又美好。她看着眼前的男人,抽噎着往后退。 裴忱终于停下脚步,眸色冷沉,目光描摹过她的眉眼,嗓音克制又冰冷。 “阿缨,过来。” 第12章 不会不要阿缨 “阿缨,过来。” 裴忱的面容冷峻,神色不复之前的平静淡然。云缨看清他眸底掩藏的阴霾,有些害怕,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紧紧捏着袖角,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从前哥哥待她极好,从不会对她展露出这副神情。 许是见她害怕,男人再次缓和了一点神色,只是深眸中像是覆了一层霜雪,冷淡得融不进任何情绪。 他又往前一步,见云缨不再躲闪,才将自己的外袍裹在她娇小的身躯上。 “阿缨,要听话。”裴忱抚过她湿润的眼角,淡淡开口。 云缨小声的抽泣着,很快感觉到自己腰间被托起,一阵天旋地转,她整个人便被哥哥横抱在他怀中。 裴忱正准备带她回去,目光就瞥见从远处走来的两道身影。 他把云缨往怀中拢了拢,让她面对着自己,就听见一道温润的嗓音,“裴公子可是遇见什么麻烦了?” 裴忱的目光移向他,看着青年笑盈盈的脸庞,唇边冷淡的溢出二字:“并未。” 随后便带着云缨翻身上马,向知府宅邸扬长而去。 独留云柬站立在原地,想着刚才远远无意间看见的一幕,若有所思的问身边的少年:“他怀中抱的可是个女子?” 裴忱用一身宽大的黑袍将怀中人笼罩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小截莹白的玉腿。 楚怀珩闻言收回目光,神情寡淡的回:“或许是,但与我们无关。” 云柬便温柔的笑了笑,轻声呢喃着:“也是,与我们无关。” 这边,裴忱将云缨一路抱回了主屋。 小姑娘抓着他的衣襟,泪珠子扑簌簌的往下掉,他感觉到胸口一片湿润,低眸看了一眼,抱着她的手臂微微收紧,沉默着没说话。 裴忱坐在床塌边沿,也没有将云缨放下去,而是让她坐在他的腿上,严丝合缝的圈在怀里。怕她着凉了,便将她软绵绵的身子贴紧自己,用自己的体温给她取暖。 安静的屋内响起断断续续的抽泣声,阿缨娇软的嗓音都快要哭哑了。 她紧紧揪住裴忱胸前的衣襟,也不同他说话,眼泪珠子一个劲儿的往下掉,时不时呜咽一声。 许久,头顶上才传来一声隐约的叹息,随后一只大手缓缓抚摸上她的发旋,细细摩挲。 她的脸颊贴在男人的胸膛上,随着他开口,感受到轻微的震动,“跟我说说?” 裴忱方才就觉得阿缨的情绪不对劲,受了委屈不但不娇气的来跟他诉苦,还要畏怯的躲着他。 可阿缨依旧不理他,话音落下许久,都没人说话。 裴忱只好轻缓的抚顺她的发丝,下颌抵在她可爱的发旋上。 过了很久,他才听见怀中的小姑娘娇怯的开口,嗓音颤颤的,带着哭腔:“你是不是、是不是要成亲了?” 她连哥哥都不愿意叫了。 裴忱听见这话才蹙起眉头,抚摸她发丝的手顿了顿,“阿缨是听谁说的?” 他以为是有谁在阿缨身边胡说八道,却听这小姑娘理直气壮道:“我看见的!” 她揉了揉眼睛,抽噎着道:“你说你要去处理事务,结果转眼就跟着杨姑娘一起走了。” “你骗我……” 听着小姑娘满带控诉的嗓音,裴忱有些无奈,他伸手替她擦着眼泪,低低道:“莫要乱想,我找她是有事。” 顿了顿,他又补一句:“是很重要的事。” 听到这话,阿缨趴在他怀里,泪珠子还控制不住的往下掉,也不知是信还是没信。 良久,才听见她委委屈屈的开口:“那哥哥以后会不要我吗?” 裴忱这才终于知晓阿缨压在心底的心事,他轻轻捧起她的脸,对视着那双水雾蒙蒙的杏眼,像是承诺一般的道: “永远都不会不要阿缨。” 阿缨听见这话终于放下心,许是今日经历的事情太多,一旦放松下来就开始忍不住犯困。她靠在哥哥宽阔的胸膛上,没一会儿便陷入睡梦中。 她睡的不太安稳,即便在梦里,依旧在哭着唤:“哥哥……” 裴忱便牵住她的小手,轻声回应她:“我在。” 再醒来时,已是翌日清晨。 云缨身上已经换了一件干净的衣裳,她醒来时没有看见哥哥,心下顿时一慌,从床榻上下来鞋都没穿就往外跑。 裴忱听见推门的声音,收好手中的玉簪,转身却见那小姑娘光着脚乱跑。 他瞬间蹙起眉心,迈步走到云缨身前,双手放在她腋窝下将她轻轻托起,让她踩在自己脚上,随后才板着一张脸,轻斥道:“胡闹!” 然后就见这惹人怜爱的小姑娘钻进他怀里,双手抱住他的腰,可怜巴巴的说:“我以为哥哥不要我了……” 裴忱听见这话便止不住的心软,他伸手捏了两下她的脸颊,以作惩处,然后才道:“今日是你生辰,怎会不要你?” 云缨懵懵懂懂的抬起头看他,她从未过过生辰,只因她生辰这天便是她娘亲的忌辰。 她出生时就没了娘亲,那些宫人们都说她克母,说她这种人就不该活在世上,然后再肆无忌惮的欺辱她,在她身上发泄他们在别处受的气。 裴忱不知阿缨那小脑袋瓜里又在想什么,他带着她回屋,将她放在床榻上,自己蹲下身握住她冰凉的小脚,给她套上鞋袜。 然后再拿出一把梳蓖,先轻轻将阿缨的长发理顺,再回想着昨日杨柳儿做的示范,颇有些生涩的给她梳成同昨日一样的发髻。 云缨对着铜镜一照,便知晓了哥哥昨日做什么去了。她回身钻进他怀里,软软撒娇道:“哥哥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 今日天色不错,裴忱再次带着云缨到了青湖。 青湖的湖水碧蓝清澈,仿佛昨日的屠杀从未发生过一般。 这是云缨第三回来这里,与前两次不同的是,这次来青湖的就只有他们两人。 前两次都没有看见那则传闻的鱼,云缨虽然明白那或许只是个用来博人眼球的噱头,却还是不免失望。 她跟着哥哥上了一条小舟,船夫早已等在上边,手臂微微使劲开始划动棹竿,小舟便随之往湖心而去。 云缨抓住哥哥的袖角,她甚至有些害怕再发生上次的事情。 裴忱看出她心中所想,牵住她的小手宽慰道:“昨日是我疏忽,日后不会再发生了。” 昨日那些水匪,活下来的都被关进了地牢,手脚筋挑断,受了一夜折磨,现在约莫已经死了。 不过这些腌臜事,就不必让阿缨知晓了。 为了转移小姑娘注意力,裴忱轻抬下颌指了个方向,轻声道:“看那边。” 云缨果然被吸引过去,转头看向裴忱所指的湖心。 波光粼粼的湖面下,正有一黑一白两条模糊的鱼影在嬉戏玩闹。 裴忱将备好的鱼食递给云缨,然后让船夫撑船往湖心靠近。 怕将好不容易发现的鱼吓跑,小舟隔着一段距离便停下。 云缨张开手心,和裴忱的大掌贴在一起,再将鱼食倒入两人掌心中央。 她忽然有些担忧的问:“哥哥,它们会吃吗?” 裴忱道:“这就要看阿缨对我是否是真心的了。” 云缨便放下了心,她将手心移开一点点,鱼食便顺着缝隙落下,飘在湖面上。 不远处的那两条鱼好似听到动静,身躯灵敏的往小舟靠近。 云缨紧张的注视着越来越近的两道身影,握紧了哥哥的手。 接着便见两条憨头憨脑的胖鱼张大嘴,毫不犹豫的吞下浮在水面上的鱼食。 云缨便弯起眉眼,开心的笑出了声。 暗处,见到这幕的荆一转过身,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递给眼前的渔夫,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等离开青湖,裴忱又带着阿缨四处游逛,给她买了许多新衣裳和发饰,才打道回府。 路上,云缨问哥哥:“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呀?” 她突然有点想回长明寨了,她走之前谢锦荀的伤还没好,还有大黑,不知道过得怎么样…… 裴忱的脑海中反复回荡着“回家”二字,牵着阿缨的手紧了紧。 须臾,他才垂眸轻声回道:“很快,很快就回家。” 快要到知府宅邸时,一道道烟火突然冲上云霄,在浓重的夜幕中盛开绚烂的星光。 云缨惊奇的睁大眼看过去,她晃了晃两人相握的手,开心道:“哥哥,你看!” 烟火不知道是谁放的,裴忱漫不经心的抬头看了看,随后又垂眸,目光落在身侧娇笑的小姑娘身上,逐渐柔和。 想起自己亲手雕琢的那根玉簪,裴忱从袖袍里取出,蓦地有些纠结。 他这几日才了解到,这玉簪多是妇人戴的,阿缨这个年岁的小姑娘,戴上不免显得老气,她大约也不会喜欢。 裴忱刚想将玉簪放回去,却被旁侧的阿缨注意到,她好奇的问:“哥哥买的玉簪?” 裴忱“嗯”一声,缓缓解释道:“本是准备给你的,但……” 他还没说完,便看见身前的小姑娘眼神一瞬间亮晶晶的,欢喜的说:“那哥哥帮我戴上!” 裴忱顿了一下,还是微微俯身,将玉簪轻轻插进小姑娘乌黑的鬓发中。 他正准备起身,目光却不经意落在那双水润的杏眸上,漫天璀璨的烟火倒映其中,仿佛盛满了熠熠星辰。 怔神间,一个柔软的吻轻轻落在他脸上,他听见阿缨贴在他耳边软糯的嗓音,“阿缨最喜欢哥哥了!” 裴忱抚上她的脸颊,低低道:“我亦喜爱阿缨。” 第13章 长大了 回到知府宅邸的时候,府内走出来几道身影。 云缨的目光落在那道熟悉的身影上,慢吞吞的眨了眨眼。 青年眉眼含笑,神色温润,身侧立着一个与他格格不入,神态寡淡的玄衣少年。 继而,又一道高壮威猛的身影从他们背后挪出来,樊胡萧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木盒,掌心由于紧张沁出了汗珠。 他挠着头左看右看,就是不看阿缨。走到她面前后,才伸出手将木盒递给她,用浑厚的声线,结结巴巴的小声说:“生、生辰快乐,小阿缨……” 云缨原本是有些怕他的,但见他这副羞窘的神情,倒像是比她还要害怕。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怕她,但他好歹是真心实意祝贺她生辰的,且哥哥就在旁边,云缨便大着胆子,接过了递到面前的木盒,随后朝他弯了弯唇角,柔柔道:“多谢。” “不、不用谢。”樊胡萧憨憨的傻笑两声。 倒是他身后的云柬回想着那道清甜软糯的嗓音,若有所思的看了云缨一眼。 而这一眼,恰好被裴忱捕捉到。 云缨便感觉拉住她的手一紧,随后听到头顶传来冷淡的声线:“扬州事已了,云侯不派人去寻云夫人?” 言下之意,他来这里做甚? 云柬却好似全然不知他所想,温和的对他笑了笑,目光却仍停留在他身旁的云缨身上,“听樊兄弟说,今日是裴公子家妹的生辰,云某自然要前来祝贺一番。” 言罢,他示意的看一眼身边的少年,楚怀珩便将一玉匣扔到他手中。 云柬将玉匣打开,露出里面金光璀璨,珠翠镶嵌的璎珞项圈,坠着细长流苏。 他俯身将玉匣往前递了递,抱歉道:“今日过于匆忙,没能为你准备更好的生辰礼。这璎珞项圈在大昭颇受女子喜爱……”顿了顿,他弯起一双桃花眼,笑着说:“还望裴小姑娘喜欢。” 云缨眨巴眨巴眼,从第一次见面,她心底就莫名对他颇有好感,今日再见,这种感觉更甚。 她也说不清缘由,只懵懵懂懂的想,约莫是他生得过于好看,她向来喜欢生得一副好相貌之人。 但两人毕竟不熟,她收下樊胡萧的生辰礼,是因为樊胡萧是哥哥手下的人。对于云柬,她也不敢随意收别人的东西。 云缨便抬头看向裴忱,征询哥哥的意见。 在她心里,自是谁也比不过哥哥。 或许是看见阿缨依赖孺慕的眼神,裴忱神色柔和些许,伸手揉了揉她的乌发。转而对上云柬时,那点子柔情瞬时消失无踪,俊美的面庞上瞧不出一丝情绪。 他淡淡道:“不劳云侯。” 拒绝之意已经很明显了。 但云柬依旧笑眯眯的道:“我身边没有旁的女子,若裴小姑娘不收下,那这璎珞项圈岂不白白浪费?” 他话语中透着执拗,仿佛他们要是不收下,他便不离开了。裴忱不欲再与他废话,伸手接过玉匣,漠然道:“那便多谢云侯,不送。” 语罢,他牵着阿缨的手与云柬擦身而过,进入府中。樊胡萧也赶紧向他告别一声,快步追了上去。 待几人身影消失后,一直沉默寡言的楚怀珩才开口:“姑父将玉牌给了她?” 云柬转身笑道:“啊呀,被殿下发现了啊……” 他本来只是派下人随意去买的生辰礼,想着做个表面功夫,但不知为何,他见到云缨的第一眼,便认出她是那日看上狐狸假面的小姑娘。 楚怀珩:“姑父不怕被裴公子察觉?” 云柬闻言便又笑:“你没见裴公子都不耐烦看我一眼。” “……”楚怀珩无言片刻,想到刚才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犹豫一瞬,才道:“她生的很像……” 一语未尽,他便见惯常扬起唇角的云柬神情淡了下去,再也维持不住那副温润儒雅的姿态。 月白长袍的青年神态淡漠,浓重的夜幕将他笼罩,颀长的身形中隐隐透着落寞,他垂眸许久未语。 半晌,才听到他干涩又坚定的嗓音:“她是裴忱的亲妹。” …… 裴忱的确没骗阿缨,第二日他们便准备启程回长明寨了。 临行前,云柬前来知府宅邸为他们送行。比起昨日,如今青年的神色温润,却不难察觉其中的欣喜,云缨一问,才知晓他在扬州找到了他夫人停留的踪迹。 与他告别后,云缨乘上马车,晃晃悠悠的一路北上。 由于之前落水,她的身子骨又弱了许多,一路上,裴忱又买了许多珍贵药材来给她补身子。 云缨闲来无事,便打开了樊胡萧送她的生辰礼,这才发现木盒里装着的,是一只缀着晶莹珠玉的—— 拨浪鼓! 几日后。 暂且不谈靖元帝得知他同时损失两位大将时的震怒,此时的长明山顶。 谢锦荀的伤已经基本愈合了,他许久没见到云缨,心里甚是想念。 云缨一见着他就觉得有些愧疚,便把路上哥哥给她买的补身子的药材,分了一大半给他。 裴忱见此虽然蹙眉,但终究没说什么。 之后的日子,他依旧很忙,但也会抽出时间陪着云缨,教她练字,习四书五经。 裴忱在忙的时候,云缨便乖乖的自己和大黑玩儿,或是去寻谢锦荀。 谢锦荀在医理方面的天赋极高,闲暇时刻,他便会教云缨认一些珍稀药材,然后在她认不出的时候,弯着眸笑她笨。 等把云缨气走了,他便又开始研制补身子的药方。 日子过得极快,在他们过完第二个年节时,裴忱突然告诉云缨,他要离开一段时间。 云缨虽然不舍,却也没有去耽误哥哥,乖乖的与他道别。 谢锦荀是知晓裴忱计划的,临行前,他给了他许多疗伤药。 裴忱走后,云缨每日就练练字,然后带着大黑去找谢锦荀玩。 她总会不厌其烦的问很多遍,哥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呀? 谢锦荀不知道,只能安慰她说快了。 终于在第三个月的时候,裴忱回来了。云缨原本很高兴,却又得知,哥哥只是回来看她,过几日又要离开,她整个人瞬时蔫了下去,脑袋耷拉着,裴忱就将她抱在怀里生硬干涩的哄。 之后,裴忱离开的时间越来越长,从一开始的两三个月,到七八个月,最后几乎只有每年年节时才回来。 云缨夜里时常想念哥哥,自己一个人躲在被褥下泪珠子哗哗掉。 但白日里,她依旧要正常生活。她每年都会回宫出席宫宴,没人知道那个坐在角落里、备受冷落的九公主,会生活在连天子都忌惮的长明寨中。 云缨偶尔也会回宫看望周嬷嬷,霜凋夏绿,如此的日子平淡又充实的渐渐过去…… 第14章 目光描摹过她的眉眼 月落参横,晨光熹微。 凛风卷起空中飘然细碎的雪花,簌簌吹拂在院里妍姿艳质的少女身上。 她穿一身镂金百蝶云锦袄配彩绣蝶纹褶缎裙,薄施粉黛,雾鬓斜插一支镀金半翅蝶簪,颈戴璎珞圈,坠着碎玉流苏。 丰姿冶丽的身影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灵蝶,为这白濛濛的雪天增添一抹亮色。 云缨轻蹙蛾眉,身上沉重的服饰让她极为不适应。 以往皇后娘娘虽会为了保全皇室的面子,在宫宴前给她送来崭新的宫装,但从没有哪一次是送的如此华贵繁复的裙衫。 心下隐有不安,但云缨也无旁的法子,她不可能拒绝皇后的赏赐,只能暂且走一步看一步。 她每年都会回宫出席宫宴,今年亦是如此。筵席同往常一样设在未央宫,快到午时,云缨便与周嬷嬷告别,独自前往。 宫宴除却皇室,还有官宦女眷及世家子弟都会出席。未央宫内,男女左右分席而坐,偌大的宫殿内徐徐升起靡靡之音。 云缨照常独坐在角落里,尽量缩减自己的存在感,在心里暗暗祈祷这宫宴赶快结束,她就能回到长明山去。 但随着云缨年岁增长,那张稚嫩的小脸逐渐长开,加之今日盛装打扮,一张秋水芙蓉面不断吸引席上众人惊艳的目光。 而坐在云缨身旁,八公主沈云姝的身形愈显黯淡,她暗暗捏紧手中的银箸,思及今日的目的,好歹才舒了一口气。 沈云姝侧首看了眼坐在靖元帝身边的母后,皇后接到她的目光,微微颔首回应。 这些掩藏在地下的腌臜心思,云缨心中隐有所觉,但碍于她无权无势的身份,什么也做不了。 筵席上觥筹交错,酒过三巡间,云缨瞥见皇后娘娘执起鎏金酒盏,款款靠近皇帝向他敬酒,两人低声交谈,她离得远,全然听不见。 靖元帝这几年沉湎酒色,昏聩无能,本欲废黜皇后,将他心爱的嫔妃捧上凤位,却在前年受皇后指引,拿回了冀州掌控权,自此愈发信任自己的正妻。 正值酒酣耳热间,身旁传来皇后柔婉的嗓音:“陛下,臣妾敬你一杯。” 靖元帝一身酒气朝她笑笑,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皇后又漫不经心的为他斟酒,似不经意道:“臣妾听闻南部各州都被那长明寨主篡夺了?” 一听到那个名字,靖元帝就忍不住心下一跳,接着嫌恶拧眉,“如此良辰吉日,提那等贱民作甚?” 皇后便顺着他,轻柔认错,“是臣妾的错,陛下如此英明神武,定然可以轻易铲除那等低贱匪寇。” 这话说到靖元帝心里去了,他浑身舒坦,借着酒意昏昏沉沉道:“明日我便让陆遂整军,进山剿匪!” 那长明寨主说是山匪,却已经占领了大梁三分之二的土地,哪里是这么轻易就能对付的? 皇后听到他的话,心中腹诽,面上却依旧不显,“臣妾有个法子,可不费一兵一卒,让那长明寨主归顺陛下。” “哦?”靖元帝起了兴趣。 “长明寨主日夜与一群悍匪作伴,那等粗俗山匪,哪里抵挡得住我皇室公主的风姿?”皇后点到为止。 现如今,只有七公主和八公主尚未婚配,但皇后定然不会让她的女儿嫁去匪窝,靖元帝暗自琢磨着她的意思。 倏地,他目光一定,落在角落里那道明艳至极的身影上。 他的脑子醉意混沌,思索良久,才想起那是九公主,他的女儿。 靖元帝眯眼看着那娇花一般的人儿,蓦地缓缓笑了,意有所指道:“九公主……姿容绝艳。” 宫宴结束,云缨又回到了自己那方小院。 换回轻便舒适的裙衫时,她想起靖元帝最后看她那道意味深长的眼神,内心惶惶不安。 按照以往,荆一会在第二天一早来接她回长明山,云缨兀自安抚自己,定然是她想太多了。 月落星沉,东方拂晓。 云缨做了整夜的噩梦,早早便起身了,她没什么要带的东西,就坐在院里的秋千上,默默发呆,等着荆一。 卯时,心里的不安愈发强烈,云缨频频望向院门外,揪紧了裙摆。 纷扬的雪花飘至她的长睫上,凝为晶莹透亮的水滴,划落至下颌。 顷刻间,静谧的院外骤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一道尖细的声线:“圣旨到——” 院门外露出赵太监一张阴柔的面容,戎靴踩过雪地发出簌簌声响,他看着秋千上怔愣的云缨,笑道:“九公主,接旨吧。” 心口逐渐冰冷,云缨看清他手里的明黄御帛,脸色发白。她强自镇定,行至赵太监跟前,跪地接旨。 周嬷嬷听到声响也赶紧从屋内走出,和着赵太监身后的小太监们一同伏身跪地。 赵太监清了清嗓,阴柔的声线响彻这方小院:“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九公主沈云缨名德皓贞,才貌无双,含仁怀义,忠孝两全,特封为长安公主,与长明寨主永结秦晋之好,朕亲赐珠宝、金银、绸缎数百箱,于明贞二十二年正月初五……” 同哥哥,和亲……? 云缨怔愣在地,赵太监后面说了什么她已经全然听不清了。 哥哥在外的名声她略有耳闻,无非是什么长相粗陋俗鄙,性子暴虐嗜杀…… 云缨虽然心中知晓这不是真的,但她没想到,父皇竟然愿意让她嫁与一个世人皆知的“魔头”。 且如此匆忙,只给她三日时间。 她以为父皇只是膝下儿女众多,顾不上她,才冷落她这么些年,现在想来,父皇心里大约从未有过她的位置。 温热的眼泪滴落至霜雪中,云缨闭了闭眼,娇弱的身形微微颤抖。 哥哥如今不在身边,她也不可能违抗圣意,云缨深吸一口气,欲要接旨。 心神慌乱间,院外又倏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线:“且慢——” 云缨抬首望去,纷飞飘舞的白絮中,一道暗青色的颀长身影踏雪而来。 陆言之行至院里,先看了云缨一眼,以作安抚,继而才转向赵太监。 “和亲之事,多有不妥,还请赵公公带我前去觐见陛下。” 陆家手握兵权,近几年来地位猛进飙升,连靖元帝也要礼让一二。陆世子幼时纨绔顽劣,却随着年岁渐长,为人愈发沉稳,手里也逐渐掌握实权。 赵太监心头苦闷,往年也没见这陆世子与九公主有甚牵扯,怎的今日他偏偏要来横插一脚? 陆家平步青云,位高权重,他也不敢随意定夺,只好按陆言之说的做。 要是惹了陛下盛怒,那也有陆言之在前边顶着。想清楚了,赵太监便朝他颔首退至院外,揣手等着。 漫天飞雪中,陆言之垂首轻斥面前的少女,“蠢死了,还跪着作甚?” 云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呆呆愣愣的看着陆言之,直到听见他的训斥声,才撑着冰冷麻木的膝盖站起。 “既离开了,为何还要回宫?” 陆言之垂眸注视着眼前容颜娇艳的少女,他犹记得第一次见她时,她还是个只比他腿高不了多少的小粉团子,如今都长这么大了。 他是知晓云缨不在宫中的,初见那年,他偷溜到后宫想去找这个粉妆玉琢的小姑娘,却被周嬷嬷告知她去寻别的公主玩了。 那陆言之哪能甘心,一次不成,那就两次、三次,直到最后,他才知晓这小姑娘胆大包天,偷溜到宫外去住了。 云缨低头看着自己脚尖,嘀咕道:“那我不是不想节外生枝嘛。” 还有个原因她没说,她以往是认为父皇对她还有点感情在的。但这个缘由实在丢人,云缨不想让他知道,遂闭口不言。 陆言之一看她这副模样就生气,伸手薅了一把云缨柔顺的发丝,没好气道:“行了,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等那道暗青色身影逐渐消失在茫茫雪地里,云缨才眨眨眼,收回视线。 她又跑到周嬷嬷面前,像幼时一般同她撒娇:“嬷嬷,你真的不与我一起走?” 周嬷嬷在这院里住了这么些年,早习惯了,且她年纪大了,也不想折腾,便温声拒绝了云缨。 少顷,荆一便从深红高墙上一跃而入,带着云缨离开。 夜静更阑,纷扬的霜雪覆满了长明山顶。 回到了熟悉的地方,云缨蜷缩在床塌上,很快便酣然入梦。 茫茫雪色间,一条长长的队伍顶着风雪,徐徐向山顶前进。 岑寂的夜色下,裴忱长身鹤立,一身玄袍几乎融进无边黑暗中。 他眼底隐有青黑,一双古井无波的深眸看向荆一,“她睡了?” 荆一颔首,随后将今日小院里发生的事低声相告。 霜雪打落在肩头,覆了薄薄一层,裴忱沉静站立良久,最终才缓步进入房中。 荆一注视男人的身影消失在女孩的闺房门前,随即转身,重新步入黑暗中。 屋内,昏暗的烛光跃动,在男人高大的身形上镀了一层浅淡的暖光。 裴忱脱下覆满细雪的大氅,放置在案几上,才踱步到温暖的榻前。 他抬手撩开垂落的层层软纱,馥郁暗香浮动,扑面而来。 均匀绵长的呼吸声传入耳中,裴忱垂眸注视着沉沉入睡的女孩儿,目光缓缓描摹过她细长的眉,挺翘的鼻,樱红的唇。 随后他伸手,将她裸露在外的一截玉臂放回被窝中,继而听见少女不满的哼唧声。 裴忱负手而立,指腹无意识的轻捻着。他沉默注视着少女的睡颜,良久,才转身欲要离开。 “哥哥……” 他的袖袍被轻轻拉住,裴忱侧首,看见云缨仍然紧闭的双眼,粉润的唇瓣微启,呓语出声。 他又回身到床塌边,修长指尖隔空抚摸着少女温软的眉眼。 半晌,裴忱才哑声叹道:“我在。” 第15章 雪肤上漫开的一抹绯红…… 天边逐渐泛起鱼肚白,灰蒙的曙光从窗柩中透进来,燃烧了整夜的烛火噼啪一声熄灭。 云缨悠悠转醒,伸手摸了摸床塌边沿,触手冰冷,她昨夜好像梦见哥哥回来了。 云缨换上衣衫,推门走了出去。 天刚拂晓,但寨里的人都差不多起来了。 她同往常一样跑到戚大娘那里,笑盈盈的与她道早。 今日的朝食比以往丰盛许多,约莫是因为年节吧,云缨看着食案上丰富的吃食,慢吞吞的眨着眼想。 她最近都没什么胃口,随便吃了点便准备去寻谢锦荀。 结果戚大娘笑眯眯的唤住她:“阿缨,主子昨日夜里回来了。” 这话一出,云缨的心跳骤然加快,她微微睁大杏眼,结结巴巴的问:“真……真的吗?” 哥哥上次回来还是她及笄的时候,特意赶回来给她办了及笄礼,第二日一大早便又离开了。 算算日子,两人差不多又快一年没见面了。 “我还能骗你不成?主子现在应当在书房议事。”戚大娘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笑着道。 所以昨夜不是梦?云缨沉浸在极大的喜悦中,不知不觉走到了书房门口。 里面传来纷杂的谈论声,云缨听不清有没有哥哥的声音,想了想,大着胆子靠近窗牖,伸手在薄薄的窗纸上戳了一个小洞。 她的心跳得很快,等了片刻,见里面的人没有发现异样,便轻手轻脚的凑过去,右眼贴在窗纸的小洞上。 书房内站着好几个身形高壮的人,绕着书案围成一圈,云缨眯了眯眼,透过他们身体间的缝隙,看清了案上摆放的大约是什么图纸。 她的目光接连掠过站着的那些人,没有一个是哥哥。 云缨移开眼,后退了几步,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 谁料,倏忽间,一股劲风猛然拂开大门,随着“锃”的一声,长剑破鞘而出,银刃泛着凛冽的寒光,直指云缨的咽喉。 李清正看清眼前的是一位娇弱姑娘,眉头一皱,然而剑势猛烈迅疾,他实在无法收回。 眼看那姑娘就要香消玉殒,电光火石之间,一柄短匕从屋内掷出,携有破空之势,精准打在剑身上,硬生生的将剑锋拐了一个弯。 然而云缨的肌肤娇嫩白皙,尽管那道剑锋只是极轻的触碰了一下,脖颈上依旧留下了一道浅淡的红痕,在一片雪白中极尽刺目。 云缨吓的屏住呼吸,僵在原地,心底万分后悔自己干嘛要来偷听。眼眶中氤氲起水雾,轻轻一眨,泪珠便挂在眼睫上,欲落不落。 劫后余生让她渐渐得以喘息,云缨眨了下眼,泪珠滚落,模糊的视野逐渐清晰。 入目的除了李清正和樊胡萧外,其余都是一些陌生面孔。而李清正的背后,男人颀长缄默的身形从书房内走出。 裴忱的目光淡淡落在不远处的小姑娘身上。 长睫莹润,眼尾绯红,神情呆愣愣的看着他。 云缨凝视着眼前眉目冷峻的男人,每个夜里让她辗转思念的哥哥,此时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 许久不见,男人身上那股疏离感愈烈,眉眼间的淡漠更甚以往,他寥寂的目光穿过人群,淡淡落在她身上。 一双深眸无波无澜,毫无情绪。 任谁看见这么一个渊默沉寂、仿佛对万物都提不起兴趣的人,大多都会选择躲得远远的。 但云缨偏偏不,小姑娘委屈极了,哒哒的跑到哥哥面前,同幼时一样,习惯性扑到他怀里。 见到这一幕,李清正的双眼倏然瞪得极大。 他从前以为裴忱身边有女人,但后来跟了他这么多年,身边除了他们这群莽夫,哪里有半点女人的影子? 然而此刻,裴忱虽然没有回抱住那姑娘,却也不曾推开她,神色更是没有分毫不耐。 怪不得这几年,他从未见过裴忱对那些美若天仙的女子提起过丝毫兴趣,原是在寨里娇藏了如此一个姝色美人。 李清正暗暗心惊,随即阵阵寒意从心底窜起。 他不仅伤了主子心爱的姑娘,还差点儿将人给…… 约莫是看他神色愈发不对劲,向来与他不对付的朱行业都看不下去了,上前拍拍他肩膀,“你放心,主子不是那样的人,你只是谨慎了些,也没犯什么错。” 那边,云缨将脸埋在男人坚硬的胸膛上,绵言细语的轻声控诉他,软糯的语调更像是在撒娇,近乎挠在人心尖上。 “哥哥,你都好久没有回来了!” “哥哥给我的字帖我都乖乖写完了。” “我每天都有习字,都有想哥哥。” “哥哥是不是不要阿缨了……” 裴忱以往总会在她钻进他怀里时,轻轻揽住她,唯独这次没有。 云缨眼眶一阵酸涩,她觉得哥哥定是不喜欢她了。越想越难过,泪珠子扑簌簌的掉,洇湿了玄黑衣襟。 胸口上一片温热的湿意,似乎要透过薄薄一层衣衫,烫到人心里去。宽大的袖袍下,裴忱蜷了蜷指尖。 小姑娘长大了,绵软的胸脯贴在他腹部,轻轻磨蹭着,偏偏她还无知无觉。 裴忱压下眸底的情绪,伸手想将她微微推开,却摸到她酥软的纤腰,柔若无骨。 他的指尖顿了顿,转而扶上她单薄的肩胛骨。 “阿缨。” 低沉平静的嗓音传入耳里,云缨擦了擦眼泪,从哥哥怀里退出来,眼眶红红的望着他。 裴忱微微启唇,似是要说什么,却听到一阵马蹄声响,转而侧首看去。 云缨同样转眸望去。 扬起一阵风雪过后,一匹矫壮的骏马逐渐显露身影,马背上下来一个面容陌生的男子,他从袖袍中取出一封密函,躬身呈上。 见此,云缨便知晓哥哥要处理事务了,恰巧瞥见从远处走来的谢锦荀,她虽然有些不舍,但还是乖乖的同哥哥告别。 裴忱眸色平静,看着那一高一矮的两道背影渐渐走远。 冬日暖橙的阳光洒落在那对少年少女身上,仿佛镀上一层朗玉般的薄金。 他淡淡收回视线,迈步进入书房前,瞥见精神恍惚的一众人,缓缓沉声道:“进来。” 另一边,谢锦荀还在奚落身旁不争气的小姑娘:“沈阿缨,你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爱哭鼻子?” “才不要你管!”云缨偏过头,不去看那张讨人厌的脸。 谢锦荀哂笑一声:“你以为我想管你?你这副模样同我走在一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欺负了你。” 闻言,云缨悄悄往四周瞅一眼,的确发现几道投向身旁少年谴责的目光。 脸颊稍微红了红,她扭捏侧过脸,轻轻哼唧一声。 “行了,赶紧擦擦。”谢锦荀不耐烦的从袖中掏出一块浅粉色手帕,丢进她怀里。 身边这姑娘属实爱哭,多有几次他便长了记性,随身带着手帕。 “……谢谢。”云缨接过手帕,带着微微的鼻音,小声道。 夜幕低垂,灯火阑珊。 暗香暖帐中,灯烛闪烁,将两道交叠的身影投射在层层软纱上。 云缨眼角挂着泪滴,感受到男人冷冽的鼻息拂在脖颈上,酥酥麻麻的,她抓紧身下的床单,难耐的偏过头。 “哥哥……好了没有?” 娇怯微颤的嗓音响起,裴忱侧眸看她一眼,随后垂覆下眼睫,目光落在眼前凝脂白玉似的肌肤上,平淡道:“没有。” 冰凉的触感落在脖颈处,云缨咬了咬唇,耳根莫名热热的。 好在这次没过多久,药就上好了。 极有压迫感的身躯远去,云缨悄悄松了口气。她随即坐起身,看见男人拿着软帕,不疾不徐的将指尖上残留的药膏抹去。 他的指节修长分明,淡青色的脉络微微凸起,即使只是一个慵懒又随性的动作,放到他身上,也无比引人注目。 “哥哥,你这次回来,还要走吗?” 这个问题云缨曾问过无数次,她本以为这次会同往常一样得到相同的答案。却没想到,男人平淡掀眸看过来,给了她一个不同的答案:“暂且不走了。” 云缨微微睁大杏眸,随即笑盈盈扑进他怀里,软声问:“真的?” 柔软的娇躯贴近胸口,带着一股浅淡的幽香,不断钻入鼻腔。裴忱敛下眼眸,扶住她纤薄的肩颈,轻轻往外一推。 “阿缨,”他沉静开口:“你长大了。” 不可再如幼时那般。 一日之内被哥哥推开两次,云缨有点难过,还有点委屈,干脆回到床塌上,蜷缩进被褥中,拿背对着他。 良久,身后都没有任何动静,云缨都要以为他已经离开了。 睡得迷迷糊糊时,她感觉到一股冷冽的气息笼罩住她,有人轻轻为她掖了掖被角,随后落下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从温暖馨香的屋子出来,寒风透骨裹挟着冰雪扑面而来。裴忱正要抬步回屋,却听一旁传来开门的吱呀声。 戚大娘夜里口渴,起身喝水时听到外面有人走动,便开门出来看看。 沉寂的夜色下,男人高大的身形从阿缨房里走出。 深更半夜,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从女子闺房里出来,尽管戚大娘知晓两人是兄妹之情,从小关系要好,但如今阿缨长大了,总归是不妥的。 她看向神色冷淡的裴忱,犹豫着说道:“主子,阿缨去年便及笄了,你们二人……” 总该要避嫌的。 夜风卷起男人肩上的碎雪,周围寂静极了。裴忱眼神平静,须臾,才垂眸淡淡“嗯”一声。 夜半,裴忱独自平卧在冰冷的榻上,深眉微拧。 一闭上眼,阿缨雪肤上漫开的一抹绯红,还有湿润杏眸里一闪而过的娇怯羞意,便不自觉的浮现脑海。 紧随其后的,便是方才戚大娘担忧的话语。 他的五指攥紧,青筋逐渐浮上手背。 第16章 哥哥可不可以抱抱阿缨…… 云缨觉得哥哥这几日对她的态度颇为冷淡,每次去找哥哥都被他以繁忙为由拒绝。 她渐渐生出了一个莫名的想法,哥哥是故意不想见她。 可是为什么?云缨感到有些委屈,她明明也挺乖的,哥哥要处理事务的时候,她都是主动离开,从没有耽误过哥哥。 云缨坐在食案边,扒拉着碗里的米粒,小脸皱成一团,实在想不明白,忍不住叹了口气。 “阿缨怎的了?是大娘做的饭不好吃吗?”戚大娘看到云缨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温声问道。 其实她大概能猜到云缨苦恼的缘由,戚大娘这几日也发现了,不知是不是因为那晚她说的话,主子近日在有意回避阿缨。 “没有,很好吃的。”云缨神游天外,讷讷道。 戚大娘不忍看到她这副模样,想了想,便转移话题:“等过完年,阿缨就要满十六了。”她瞧着小姑娘的神色,轻声笑着问:“阿缨可有心仪的小郎君?” 心仪的小郎君? 云缨怔愣住,握着竹箸的手一僵。 也对,宫里的几位公主大多也是在这个年纪出嫁,不受宠的被送往别国和亲,受宠的便嫁到京城高官显爵的府邸里,为靖元帝增添一层筹码。 可是她上哪去找喜欢的小郎君呀,她现在就只想待在哥哥身边。 午后,浓荫蔽日。 雪松盘虬的枝桠被霜雪压弯,微微垂下,时不时滑落一团白雪。 云缨坐在树下的小木桌旁,托腮看着眼前的少年处理新鲜药材,眼眸涣散,心思逐渐飘远。 谢锦荀借着处理药材的间隙,抬头看一眼云缨,见她一副丧魂落魄的模样,便皱眉问:“你怎么了?干嘛摆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他这几日随祖父下山采药去了,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能让她如此愁眉不展。 云缨幽幽的看着他的脸,缓缓叹了口气,正欲说什么,余光蓦然瞥见一道熟悉的玄黑身影。 她呆愣愣的眨了下眼,看着哥哥神色冷淡,信步而去,身后还跟着李将军一众人,约莫是从训练场出来,正要去书房。 大约是她的眼神过于专注,裴忱似有所觉,微微侧首投来目光。 见是云缨,平静的深眸依旧不起波澜,甚至脚步都未停,只淡淡朝她颔首示意,随即收回视线,带着众人迈步离开,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给她。 李清正冷汗涔涔低眉跟在裴忱身后,他最近越想越觉得那日书房外的姑娘相貌眼熟。 奈何一时记不起来,他便将这些年来见过的所有女子,在脑海中反复回想几遍,终于确定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答案。 那姑娘是明贞十五年,他曾在宫外有过一面之缘的九公主。 没想到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 至于九公主和长明寨主如何相识,这不是李清正有胆子去探查的事情。 眼下这情况,像是主子与九公主闹别扭了,怪不得今日主子下手如此狠,方才一众人站在他面前,愣是屏声敛息,一个字不敢说。 李清正只能希冀于九公主早日与主子和好,让他能稍微喘口气。 云缨自是不知李清正心中所想,她的目光紧紧追随那道疏离淡漠的背影,心间阵阵酸楚,咸涩的泪珠不自觉滑入唇中。 这几日思来想去,她只能归结于哥哥不喜她靠近他。 哥哥回来那日,云缨抱了他两次,都被他推开,可是明明小时候,哥哥都会温柔的回抱住自己。 是因为许久不见,厌弃她了吗? 云缨茫然揪紧鹅黄色的裙摆,雪花飘至她裸露的肌肤上,仿佛融进血液直达心脏,冰冷彻骨。 方才见两人生分的模样,谢锦荀便猜到云缨情绪低落的原因,但他不知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更不知要如何安抚小姑娘的情绪。 少年烦躁的抓挠了一把头发,别扭走到伤心垂泪的云缨面前,本欲跟她说些有趣的事儿,结果话到嘴边,变成了,“如果某天,你哥……” 他话音一顿,怕触及到小姑娘伤心事,把哥哥二字换成了他自己,“我杀了你爹,你会恨我吗?” 如果某天你哥我,杀了你爹,你会恨我吗? 云缨听见他的话,顾不得去想裴忱,一瞬瞪大水雾朦胧的杏眼,凶巴巴的看着他。 前几年谢锦荀就想哄骗她叫哥哥,没想到现在他还贼心不死! 至于他后面说的,云缨根本没在意。 靖元帝不拿她当女儿,她也不必再对他心存幻想,更不会因为他,而记恨上相识多年的好朋友。 但是目前,云缨不是很想理这个想当她哥的少年,她小声哼了一下,转身便走。 身后,谢锦荀愣愣的看着突然生闷气的小姑娘,心道女孩子的心思果真难猜。 戌时,暴雪漫天盖地,黑云压顶,狂风席卷着冰渣拍打在脸上,云缨的小脸冻得通红。 夜里雪势渐大,她披了一件斗篷,走到书房门前,轻轻敲了敲。 “哥哥?” 这几日她发现,哥哥议完事后总会在书房多待一两个时辰,云缨便想趁此机会见见他。 里面安静一会儿,才传来一声低沉冷淡的嗓音:“进。” 云缨推门进去,轻轻将门阖上,隔绝外面的风雪。 屋内很安静,只有烛火偶尔噼啪作响。 裴忱平静注视着云缨,像是在等她开口解释。 沉默良久,云缨才可怜巴巴的说:“外面雪太大了,我有点冷,可以先在你的书房避一避吗?哥哥。” 说完,她眨着乌黑澄净的杏眸,软软望着书案后的男人。 裴忱淡淡垂眸,“随你。” 书房内摆放了一个食案,裴忱有时事务繁多,便会在这里随意吃些。 食案离书案很近,云缨便走到食案边坐下,安静注视着哥哥清冷的侧脸。 他的眉眼深邃,鼻梁挺直,肤色不再像初见那时,总是透着病态的苍白。睫毛半垂着,遮挡住那双古井无波的深眸,幽晦不明。 裴忱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书案上,从始至终没往旁边看一眼,也没有再开口说过话。 他漠然的神色宛如一块冷玉,仿佛天底下没有什么能融进他冷淡的眉眼。 云缨渐渐意识到,她似乎完全不了解哥哥。 她不知晓哥哥有着什么样的过去,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当上的长明寨主,就连这几年他在做什么,她都一无所知。 “哥哥,”云缨看到他在执笔书写着什么,轻轻开口,“我帮你磨墨,好不好?” 裴忱并未抬眸,冷淡回绝:“不必。” 这几日哥哥一直拒绝她,云缨心底虽然有些难过,但都渐渐习惯了。 她看着男人垂覆下的长睫,随即起身走到了他面前,直接问出了她最想问的问题:“哥哥是不是不喜阿缨?” 问这话的时候,云缨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却不自觉抓紧了斗篷下的裙摆。 烛火摇曳,在男人眼睑上投下一层浓重的阴翳。 “莫要胡思乱想。”裴忱道。 云缨的嗓音柔软,却透着执拗:“可是哥哥不愿见阿缨,也不愿同阿缨说话。” 不等男人辩驳,她又自顾自轻声道:“哥哥别用事务繁忙来搪塞我,小时候哥哥再忙,也会腾出时间来哄我。” 话音顿了顿,她的目光落在书案上,苍劲有力的字体映入眼帘,“哥哥既然在练字,那可不可以抱抱阿缨?” 幼时,他也会在练字时,将她抱在怀里。 再想到如今的光景,云缨的鼻尖酸涩,泪珠子已经从眼眶里溢出来,啪嗒啪嗒的落下。 她带着绵绵哭腔,又重复问了一遍:“哥哥可不可以抱抱阿缨?” 听着耳边微弱的抽泣声,裴忱执笔的手不自觉收紧,指节泛白。 在阿缨心里,他们二人是最亲密的兄妹关系,妹妹难过的时候,身为兄长,安抚的抱抱妹妹,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的。 但裴忱抬首时,目光只是淡淡掠过她的身影,然后落在一旁的窗柩上。 外面天色已晚,透过无边黑夜,每晚梦里那些缠绵缱绻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 手背青筋浮起,裴忱绷紧下颌。他也不知道他在逃避些什么,只是本能的,不喜这种逐渐脱离掌控的感觉。 他眼眸漆黑,并未回答云缨,平淡的嗓音染上喑哑:“雪小了许多,阿缨先回去吧。” 又在赶她走。 云缨无措的捏紧袖角,胸口刺疼,像有针扎似的。她无力的垂下眸,透过朦胧泪光,瞥见压在字帖下的一张画纸,上面有一抹鲜艳的鹅黄,在书案一片单调的黑白中,无比显眼。 “阿缨。”裴忱淡声提醒。 云缨眸光转向他,眼眶里又逐渐氤氲起水雾。 她缓缓轻声答:“好。” 目光再掠过书案时,字帖已经将那抹鹅黄遮得严严实实。 云缨不欲窥探裴忱的事情,转身走出书房,单薄身影瞬间淹没在沉寂的夜色中。 她走后,男人仿佛一道入定的雕塑,僵坐在书案后,书房内一时死寂的可怕。 半晌,裴忱才垂眸拿开只写了寥寥几字的字帖,露出下面的画纸。 画未完成,他缓缓抬手,轻柔抚上画里那双水润明灿的杏眸。 一切昭然若揭。 第17章 心中有什么骤然崩裂 后来的几日,云缨都没再见过裴忱。 约莫是在山顶的缘故,这场大雪没有一点要停歇的意思,甚至趋于翻升。 云缨没有撑伞,她有时挺喜欢雪花轻轻飘落在脸上,带来的一阵冰凉触感。 但偏生她的身子骨又弱,容不得她这么糟蹋,云缨只好裹着厚厚的兔毛披风。 今日谢锦荀又下山采药去了,铺满雪的山路并不好走,谢平方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便只有谢锦荀一个人去。 前几年他们发现长明山上生长了许多珍稀药材,混杂在草木丛中,难以辨认,有许多都被牲畜践踏摧毁。 谢平方得知的时候眼睛都红了,当即就让人将那些牲畜往山下驱赶了一些距离。 云缨对药材不感兴趣,虽然谢锦荀总是想要教会她如何辨认那些药材,但其实她只记住了寥寥几个。不过最近,她倒是对刺绣有些兴趣,正好谢锦荀不在,她便准备去找戚大娘教教她。 正欲前往戚大娘的住处,远处便传来樊胡萧浑厚的声音:“阿缨!” 云缨脚步一顿,侧首望去,那道熟悉的高壮身影向她疾趋而来,离得近了,一张黝黑的面孔便呈现在眼前,纵横脸上的狞恶刀疤也倒映在她乌黑的瞳眸中。 这道刀疤是前朝宫变时,他为了保护年幼的小殿下而留下的。 是荣耀,同时也是耻辱。 即便谢平方有祛疤的药膏,樊胡萧也不愿用,他需要这道深刻在脸上的伤痕,去铭记二十几年前那场凝聚屈辱的灾祸。 风卷落飘雪,亲吻在云缨莹白的脸颊上,她的杏眼明澈而清润,看着他的目光总是柔软无害的,不再像从前那样浮起丝丝畏怯。 樊胡萧在她跟前站定,他刚从书房逃离出来,隔着老远就看见她绰约的身影。 这几日,长明寨的人只要不瞎,都能看出云缨和裴忱之间那股疏离冷淡的氛围。 这两人中间仿佛竖立了一道无形的风墙,将他们的距离越推越远。 但偏偏二人又心系彼此,尤其是裴忱,尽管他漠然的面庞惯常感知不到情绪,但那双不辨喜怒的深眸射向樊胡萧时,森冷的寒气瞬间笼罩过来,激得他汗毛倒竖,几乎要在他身上凝结成冰。 这让书房一众人等苦不堪言,没人敢在裴忱面前讨不痛快,樊胡萧只能从云缨这里下手。 他不是个会拐弯抹角的性子,挠着头单刀直入道:“阿缨,你同主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争执吗?” 其实在他叫住她之前,云缨就猜到了他会问这件事,因为这几日来委婉问她的人太多了。 “也算不上争执。”云缨的唇边勾着浅浅笑意,语调乖乖软软的,杏眼中却是一闪即逝的忧戚。 前几日戚大娘实在看不过,便将前因后果一一与她道来。 但云缨听完后,却依旧不太明白,若哥哥只是注重男女大防,何至于连面都不愿见? “那……”樊胡萧刚想继续问,却忽的听见远处传来响箭飞行的声响。 云缨同样听见了那一阵嗡鸣,她下意识循声望去,但什么也没看见。 “陆家那小子终于来了!”樊胡萧的语气明显染上兴奋,目光似乎要穿透厚实嶙峋的山壁,灼灼望向山脚下。 听到“陆”字,云缨便不可抑制的想起陆言之,她想问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现在显然不是个好时机。 “果然一切都在主子预料之中!”樊胡萧说完这话,便与云缨告别先行离开了。 留下云缨呆呆懵懵的站在原地,很快注意到从书房方向走来的身影。 这是书房那晚过后,云缨第一次见他。 男人身姿修长挺拔,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冷峻的侧颜一如既往不带任何情绪,漆黑的眼眸像是蒙了一层浓雾,诡谲莫测。 他身后跟着几位将军,悄悄往她这边瞟了一眼。 裴忱似乎没注意到云缨,又或是知道她在这里,只是不愿投来一个眼神。 云缨缓慢的眨了眨眼,目送着那道淡漠的身影渐行渐远,在弥天飞雪中,逐渐变成一个黑色小点,湮灭。 凛冽寒风瑟瑟刮过她的脸颊,云缨单薄的身子在风雪中站立许久,到底还是觉得有些疼的。 …… 从戚大娘那里学完刺绣出来,怕她着凉,云缨还顺带喝了碗姜汤,味道有些呛鼻,但她还是蹙着眉喝完了。 抬首望了望天,阴沉沉的,但还没天黑,云缨便打算去找谢锦荀。 她眨了下眼,方才飘落进眼眶里的雪花,便化作滴水滑落脸颊。 靠近山顶的动物都被驱赶远了,除了路不太好走以外,倒没有别的危险。 谢锦荀一般会在天黑之前回来,云缨也不打算走太远,就在附近的树林里转转,看能不能碰见他。 树林中照不进阳光,弥漫着一股阴冷气息,透入骨髓。 云缨怀里抱着个暖炉,将斗篷上的兜帽拉过头顶,遮挡了些许风雪。 参天古木盘根错节,她小心翼翼的跨过高高隆起的树根,手轻轻扶住粗糙的树皮避免摔跌。 云缨一边走一边打量四周,搜寻着谢锦荀的影子。 然而人没找到,倒是见着了谢锦荀给她讲解过的其中一株草药。 这味药材是以花入药,在花蕾含苞待放时采收最为合适。云缨微微蹲身,将暖炉放至一旁,回想着谢锦荀教她的方法,只轻轻摘下其中的花苞。 她将药材捧在手心,拿过暖炉站起身,笑意还未绽开,便突觉一阵晕眩,随之而来的,是腹部剧烈的坠痛。 云缨的脸色顿时煞白一片,她的小日子一直不太规律,自从去岁初次来癸水,直到如今也只来过五回。 她的身子不好,这几天都会伴随着猛烈腹痛,更是受不得一点凉,云缨一般都是蜷缩在床榻上度过的。 谁知道,偏偏就赶上这次。 “哐啷——”暖炉从无力的手中滚落在地。 霜雪将她的手脚冻得冰冷麻木,云缨目眩头晕,喉间蓦地升起一股恶心感,她的手紧紧捂住剧痛的小腹,身体踉跄几步,背靠在一处树干边,缓缓滑靠在地。 第一个发现云缨不见了的人,是谢锦荀。 他采完药材回到寨里,本欲同往常一样去寻她,却到处不见她的踪影。后来才从戚大娘口中得知,那不省心的笨蛋说要去找他。 谢锦荀将药材一股脑扔给戚大娘,便要出寨去寻云缨,正好碰见从山下回来的裴忱等人。 此时他也顾不得两人在没在吵架了,谢锦荀一个跨步揽住他们,眸底满是焦急之色,“阿缨不见了!” 他迅速将来龙去脉说了一番,明显察觉到男人的气息沉了沉。 听到云缨不见踪影,樊胡萧几人脸上的喜色瞬间消失,各自带着人出寨一路往山下搜寻。 天色逐渐暗沉,阴暗的树林中绽开一道道光束,枯寂的氛围被密集纷乱的脚步声打破,还伴随着一声声扬声喊叫,“阿缨——” 大雪过后,留下的脚印已经被覆盖,众人只能漫无目的地搜寻。 裴忱面色紧绷,漆黑的眼眸中情绪不断翻涌,又被沉沉压下。 直到人群中不知是谁爆发出一声,“找到了!”,大家立即往那边围拢,还不忘给裴忱空了一条小道。 粗壮的树干下,暖炉随意摔落在地,头戴兜帽的小姑娘双目紧阖,肌肤苍白到近乎透明,眼底的青黑犹为明显。 裴忱目光缓缓下移,触及到白色斗篷上刺眼的一抹殷红。 那一刻,他清晰的感觉到,心中有什么东西骤然崩裂,倾覆。 眸色瞬间浓郁到极致,阴冷的骇人。 第18章 涤净那些不为人知的妄念…… 浓稠的阴云像漩涡一般沉沉笼罩在上空,凛冽夜风将药房的布帘刮得噼啪作响。 不同于寒风四起的外面,药房内,四周暖乎乎的,云缨缓缓睁开眼,神志还有些恍惚。 她记得……她好像是在树林里突然来了癸水,然后在那冰窖般的地界,实在支撑不住晕厥过去了。 是谁找到她的? 腹部还在传来阵阵胀痛,云缨动了动手脚,不经意碰到被褥里散发着融融暖意的汤婆子。 闷闷的声响顿时惊醒了在一旁打盹儿的谢锦荀,他的心骤然一悬,随后意识才逐渐从迷幻的梦境中回归身体。 他下意识看向榻上,“你醒了?” 身上盖着一层厚重的棉被,云缨艰难的动了下身子,才”嗯”了一声。 她的视线掠过仄小的药房,陈设一览无余,这里就只有他们二人。云缨心里莫名空落落的,腹部的疼痛让她感觉有些委屈,她悄悄揪紧被褥,轻声问道:“是你带我回来的吗?” 乌亮的杏眼中藏着小心翼翼的期待,谢锦荀一听就明白她的意思,心道这小姑娘不是不省心,她是根本没有良心,满脑子只有她哥哥。 少年心中不忿,沉默一瞬,唇角忽的勾起一抹恶劣的笑意,他似笑非笑盯着榻上的小姑娘说:“对啊,不然还能是谁?” 云缨抿着唇揉揉肚子,她总觉得昏迷的时候,似乎隐隐约约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气息。 是错觉吧。 云缨想起少年笃定的话语,心想他好歹也救了她,便别别扭扭的开口道谢:“……谢谢你。” 她的嗓音闷闷的,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倦,谢锦荀瞥见蔫耷耷的小姑娘,原本憋在心口的气就忍不住一松。 正想改口告诉她真相,药房的帘子便被人轻轻掀开。 刺骨的寒风见缝插针灌进来些许,又很快被阻绝在冰天雪地之外。 谢平方算着云缨差不多苏醒的时间,便让戚大娘端了药碗过来。 等云缨半坐起身子,皱着小脸喝药的时候,戚大娘便看向谢锦荀,“你先回去睡吧,阿缨也差不多得睡了。” 萦绕在舌尖的话语又被咽了回去,谢锦荀看了看一脸苦大仇深的云缨,微挑了下眉梢,唇边勾着笑,双手随意枕在脑后,懒洋洋的转身离开了。 一碗苦涩的汤汁喝完,云缨的睫尾都挂上了莹莹泪珠。 大晚上的,戚大娘也不敢给她拿蜜饯,怕她吃坏了牙,便只能好笑的看着她道:“阿缨快睡吧,睡着了就不觉得苦了。” 云缨只好委屈的“嗯”一声,随后与戚大娘告别,又缩回温暖的被褥中。 刚喝完药,肚子还带着些许胀意,她半睁着眼发呆,没什么睡意。 戚大娘给她熄了灯烛,因为云缨怕黑,便留下了一盏,在药房里散发着微弱的光。 她转身掀开布帘出去,又拐出药房的大门,正欲回房,却不经意瞥见,旁侧伫立着一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 戚大娘脚步顿住,看着静默负手立在墙边的男人,那双漆黑的眸无悲无喜,淡淡注视着虚无的夜幕,像是在透过夜幕,看着别的什么。 偌大的孤寂笼罩着他,他身后的高墙里边,便是云缨蜷缩着的榻。 这堵薄薄的墙阻隔了二人的视线,将他们捆缚在这方寸之地,进不得,也退不得。 空寂的黑夜下,蓦然响起戚大娘微微扬高的嗓门儿:“主子?您怎么在这儿啊?” 林间的鸱鸮惊飞而逃,带起一阵沙沙声响。 随后,戚大娘又状似懊恼的拍了下额头,讪讪笑道:“那主子您继续,我就先回去了。” 药房内,躺在榻上的云缨微微睁大眼,手不自觉蜷成一个小小的拳头。她轻轻翻过身面对着墙,屏息凝神的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继戚大娘的声音过后,外面又重归于沉寂,狭小的被窝里,云缨只能听见自己微微加速的心跳声。 不知为何,明明方才只有戚大娘一个人的声音,但她就是觉得哥哥就在一墙之隔的外面。 云缨伸出手,缓缓抚上冰凉冷硬的墙壁,柔软的目光仿佛能穿透这堵薄墙,望见外面那一抹岑寂淡漠的身影。 “哥哥?” 话音落下,外面没人回应她,更不曾有任何动静。 心脏好像被虫蚁疯狂啃噬,泛起一阵细细密密的刺痛。 云缨沉默下来,脸颊陷在柔软的方枕里,收回的手指无意识的攥紧被角。 眼泪滑落在软枕之中,洇湿一片深色的阴影。 许久,无声无息的夜里才响起少女虚弱又柔软的嗓音:“哥哥,今日是你抱我回来的,对吗?” 那股清冽好闻的竹香,不是错觉。 屋檐下,夜风徐徐卷起裴忱垂落的发梢,扬起一抹优美的弧度。 他沉静负手而立,姿势从始至终未曾变过。 温暖柔和的嗓音自他耳边轻轻流淌而过,像幼时捡到的那只狸奴一般,毛茸粉嫩的爪爪一下又一下,软软的挠在他的胸膛。 裴忱漆黑的瞳仁缓缓转动,目光落在藏匿于云间的一轮弯月上,圣洁的银光轻柔挥洒,仿佛能抚平一切波动的心绪,涤净阴暗里那些不为人知的、瘟疫般蔓延滋长的妄念。 “哥哥这几日不愿见阿缨,阿缨便只能握着那支玉簪,一遍又一遍的想,哥哥什么时候才会来。”少女的嗓音绵软至极,细听之下,还带着微弱的哭腔。 鸦羽般的长睫震颤,素来平静的眸中划过一丝波澜,转瞬消匿,裴忱垂覆下眼睫,紧紧阖上双目。 “哥哥在扬州时同我说过,永远不会不要阿缨。”里面温软的声音顿了顿,方笑着说:“阿缨一直记得,阿缨也相信哥哥。” 裴忱凌厉的下颌线骤然绷紧,负在身后的手攥握成拳,青色蜿蜒的脉络突兀浮起。 “哥哥,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做最亲近最亲近的兄妹,好不好?” 某个字眼几近涌到舌尖,又被理智压下,转瞬湮灭。 长夜凝寂,霜雪被风卷入廊下,吹打在整夜未动的玄黑衣袍上。 幽暗阴冷的树林间,云缨毫无血色的脸颊,以及那刺眼的殷红,犹在眼前。 直至天边泛起森冷的蟹壳青,那道仿佛凝固了的颀长身影才缓缓有了动作。 静谧的药房响起不徐不疾的脚步声,裴忱抬手撩开布帘,缓步行至云缨榻前。 目光掠过她犹带苍白的肌肤,最终停留在紧闭的双眼上。 东方拂晓,金灿灿的阳光穿过窗牖倾泻而入,朦胧暖光中,扬州城漫天璀璨的烟火下,那双莹润明灿的杏眼,仿佛又对他绽开盈盈笑意。 裴忱静默凝视着她,睫毛低垂。 他缓缓低哑道:“好。” 做亲近的……兄妹。 等他离开后,温暖的榻上,卷翘的长睫颤了颤,彻夜未眠的小姑娘轻轻弯了弯唇角。 第19章 耳根升起滚烫的灼热…… 日头逐渐上升,斜长的树影变得又短又粗,斑驳阴影随风轻轻摇曳。 药房内弥漫着苦涩浓郁的药味,云缨刚喝完药,便迫不及待将甜甜的蜜饯含入嘴里。 戚大娘接过药碗,想到昨日树林里小姑娘面色煞白的模样,揉了揉她的头,细细嘱咐道:“这几日阿缨就好好待在寨子里,养养身子,别再乱跑了。” 其实从去年阿缨第一次来小日子开始,谢平方就开始尝试调制一些养身子的药品,奈何他对女子这类病症并不擅长,加之云缨的身子骨极弱,许多药性烈的药都用不得,这一年过去,都没能找到什么好的办法。 或许只有宫里那些常常伺候娘娘的太医们,说不准能有什么法子。 戚大娘离开后,云缨回了自己屋一趟,她裹着厚厚的斗篷,从桌案上拿起一个小木匣,打开后,里面是一叠叠放置齐整的白麻纸。 她细细清点了一番,见没有遗漏,便笑着抱起小木匣出门了。 天气寒凉,丝丝冷风从斗篷底下钻进来,凛冽寒意透入骨髓,云缨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她稍稍加快了脚步,余光蓦然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李清正腰挎佩剑,面露凛然正气,他高壮的身躯后面,跟着一个微垂着头,身姿袅娜娉婷的年轻姑娘。 云缨还是头一回在寨子里见到这么年轻的姑娘,忍不住好奇多看了几眼。 对视线极为敏感的李清正顿住脚步,回头一看,见是昔日那位九公主,下意识想拱手行礼,又突地想起跟在他身后的女子,便作罢。 云缨看了看二人前进的方向,歪了歪头,轻声问:“李将军,你们是要去书房吗?” 见他们似乎是同路,李清正便带着人走过来,朝云缨颔首回应,“我在山脚下巡逻时碰见杨姑娘,她说想在寨里住段日子,我正准备带她去问问主子的意见。” 听闻此话,云缨好奇的打量了一下那位杨姑娘,她大约二十岁出头,生的花颜月貌,离得近了,云缨方能看清她妍丽精致的五官,一个模模糊糊的猜测浮上心头。 “是扬州知府那位杨柳儿姑娘?”多年不见,云缨也不太确定自己的猜测,只觉得她有些眼熟。 “正是。”李清正回道。 杨柳儿微垂着头,脸颊较为瘦削,身形比之从前也纤细许多,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像是过得不怎么好。 云缨便点点头,不再多问。 李清正本就不是多话之人,杨柳儿也不知为何一直安安静静的,一行人维持着沉默的气氛到了书房外。 云缨本就没什么大事,便让他们二人先进去了。 书房内,裴忱端坐于书案后方,眼眸淡淡掠过二人,目光短暂停留在杨柳儿身上。 眉心微起一道折痕,他转而看向李清正,神色冷淡,像是在等他解释。 李清正便上前一步,向他道明了前因后果。 原是前两年,扬州知府死于战乱,知府夫人悲痛欲绝,很快也跟着去了,独留尚未出嫁的杨柳儿在府中。 新上任的知府也是裴忱的人,他说可以先将杨柳儿当作养女养在府中,日后等她找到了喜欢的郎君,再出嫁。 但据杨柳儿所说,新知府的子女对她抱有恶意,动辄骂她打她,她去找知府哭诉,但知府并不相信她的说辞。她便只能一直忍着,私下攒了些钱财,找到机会逃了出来。 一路上钱财用的所剩无几,杨柳儿到长明山下时,正好碰上在巡逻的李清正,便苦苦请求他,希望能让她在寨里借宿几晚。 李清正秉性耿直淳良,见她模样如此可怜,便答应她先带她来见主子,至于结果如何,全凭主子的意思。 “杨姑娘的嗓子……状况不太好,不便说太多话,所以由我代为转述,主子您看?”李清正觑着裴忱脸色,小心翼翼问。 不怪他如此,实在是近日来裴忱的性子愈发阴晴不定,他生怕自己哪句话不对触怒了他。 听完一长段话,裴忱神情淡淡没有分毫变化,他对杨柳儿的经历不感兴趣,早在李清正说到一半时,便低头处理起了手中的事务。 等他说完,裴忱才无可无不可的说了句:“你随意处理。” 男人的嗓音极为冷淡,就好像是让李清正去处理什么物件似的。 杨柳儿低垂着头,紧紧掐住掌心。 她还记得在扬州那年,向来淡漠疏离的男人叫住她,让她教他梳女儿家的发髻。 那时杨柳儿还以为终于能与他亲密接触了,心下暗喜,结果裴忱避她跟避瘟疫似的,不准她近身一步,就连拿来练手的人都是樊胡萧那个莽夫。 想起那个壮汉梳着小姑娘发髻的模样,杨柳儿脸色微微扭曲。 李清正正欲带着杨柳儿告退,忽的想起外面等着的人,于是他又开口:“主子,云姑娘就在外面。” 他小心觑着男人神色,也不知他们兄妹二人关系是否有所缓和。 谁知,方才一直无甚表情的裴忱,眸色却是倏然冷沉,随即从书案后起身,越过他们二人,往书房外行去。 李清正见他如此,便知兄妹俩应当是和好了,说不准今日他允许杨柳儿暂住几日,也是因为他心情尚佳。 书房外,云缨把脑袋缩在厚厚的毛绒斗篷里,只露出一双乌黑澄净的杏眼,她抱着小木匣,在心里斟酌着一会儿要如何与哥哥相处。 倏尔,书房里传来沉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直至房门被推开,云缨下意识侧眸,看见男人微沉的脸色。 她抿着唇,突然间有些不知所措,只拿一双湿漉漉的眼眸看着哥哥。 裴忱见她穿的还算厚实,神情稍霁,语气却依旧冷淡:“傻站在外面作甚?” 书房内的两人也走了出来,杨柳儿想起男人方才的模样,嫉妒与不甘流淌过眼眸,一时间差点崩不住面上这副温婉的神色。 好在李清正带着她与二人告别,很快离开。 书房外只剩他们两人,云缨许久不曾与哥哥面对面说话,心里有些紧张,手指无意识抠着小木匣的底部。 气氛沉默下来,雪花偶尔飘进檐下,引起小姑娘一阵瑟缩。 裴忱目光淡淡掠过她雪白的小脸,毫无预料的,忽而牵住了她另一只空着的手。 很冰。 他眉心微蹙,牵着她走进书房内,一同坐在书案后,也不曾松开她的手。 裴忱的手很大,带着这些年生出的粗砺薄茧,将云缨白白嫩嫩的小手牢牢包裹在内。 源源不断的暖意自二人相贴的皮肤,流窜入云缨的血肉骨髓,驱赶了附着在她身上冰冷的寒气。 裴忱:“何不直接进来?” 两人坐在同一张圈椅内,身子贴得很近,温热的气息铺洒在敏感的耳廓,云缨觉得有些痒,伸手揉了揉。 “我想着等你们说完事再进来。”云缨语调软软糯糯的,仿佛是个长不大的小姑娘。 其实也不全然是她说的这样,主要是近日两人关系冷淡,云缨一时不知道要如何与哥哥相处,到书房门口时,忽的生了退怯之意。 想起路上碰见的两人,云缨眨着湿润的杏眸,软声问:“柳儿姐姐怎么在这里呀?” 裴忱垂下眼睫,不轻不重揉捏着小姑娘软嫩的手心,淡淡将刚才的情况与她复述了一遍。 “你若不想她留在这,我便让人送她走。” 云缨瞧着他冷然的眸色,似乎对此漠不关心,她便轻轻摇了摇头,“柳儿姐姐挺可怜的。” 言罢,也不再提这个话题,想起怀中抱着的小木匣,云缨弯了弯唇角,把它放在书案上,打开给裴忱看。 “哥哥,这是我今年写的字!” 往年每次裴忱回来,都会检查她有没有认真练字,但今年二人莫名疏远,直到今日才有机会拿给他看。 裴忱拿出那一叠白麻纸,放在桌面上,一张张认真翻看。 云缨最初是临摹着他的字写的,但他的笔锋遒劲有力,她实在没能写出来,后来裴忱便给她买了簪花小楷的字帖,供她练习。 云缨见他看的这么认真,莫名生出一股心虚感,她也凑过头去,一同翻看她写的字。 不知不觉间,两人离得极近。 等全部看完后,裴忱微微颔首,随口夸了句:“尚可。” 云缨便弯起眉眼,转过头想与他说话,却不曾料到,裴忱也正巧在此时侧首。 唇角触碰到柔软且带着些许凉意的淡色薄唇,云缨蓦然攥紧袖角,惊愕的睁大杏眼。 一触即分。 耳根骤然升起滚烫的灼热,云缨后背紧紧贴着圈椅扶手,低垂着头不敢看哥哥的神情,一颗心咚咚跳得极快。 她心神慌乱,全然不知要如何面对哥哥,下意识咬住唇,又想起刚才的场景,连忙抿起唇,脸颊却开始逐渐发烫,溢出的泪珠颤颤挂在睫尾。 哥哥一直没说话,云缨也不知晓他有没有生气,惶遽不安时,门外突然传来樊胡萧浑厚的嗓音。 “主子,有事禀报。” 像是终于得救了一般,云缨心中骤然一松,她声若蚊蚋,红着脸结结巴巴道:“我、我先回去了。” 说完,也不去看男人是何神情,慌慌张张的从书房逃离,甚至忘记带走她的小木匣。 她走后,书房内安静的不可思议。 书案后方,裴忱面色平静,姿势未曾变过一分。 谁也不知,宽大袖袍的遮掩下,粗砺的掌心隐隐掐出血迹。 第20章 她牵着别人的手 书房外,樊胡萧懵懵挠着头,不明所以的看着云缨娇小的身影逐渐跑远。他以为又是自己把她吓着了,只好无奈收回视线,心里琢磨着等会儿要怎么同她解释一番。 良久,见里面一直没动静,他便又唤一声:“主子?” 安静好一会儿,书房内才传来一道喑哑的声线:“进。” 进书房途中,樊胡萧回想着主子方才低哑的嗓音,暗暗猜测主子莫不是着凉了,得了风寒? 书房并不算大,樊胡萧高壮的身躯走不了几步,堪堪回过神来。 想起自己得来的消息,他低着头,一五一十的汇报道:“主子,陆言之带来的一半人马,现下都已经安顿好了。” 顿了顿,樊胡萧压下兴奋,继续道:“一日过去,靖元帝那边也没有任何察觉。陆遂传来的消息是,不超过两月,一切便可准备就绪。” 筹备多年,终于得见曙光,樊胡萧心里翻涌着跃跃欲试的激奋感,脸上纵横的刀疤也跟着动了动。 与他不同的是,书案后方,裴忱即便听闻这值得振奋人心的消息,情绪也不曾有过一丝波动。他神情淡薄,无意识的屈起修长的指节,轻叩着沉木桌面。 脑子里充斥着方才一触即分的温软,以及阿缨酡红的脸颊,羞怯得快要哭出来的娇娇模样。 许久没有得到回应,樊胡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偷摸着抬头瞥了一眼。 身形挺拔的男人面容冷峻,坐姿端然板正,似乎没什么不对劲。 但那素来平静淡然的眼眸,此时满目黑沉,仿若深不见底的诡谲黑渊,翻滚汹涌着晦暗不明的情绪。 只一眼,他眸底翻涌的情绪被尽数压下,又重归于平静,快得让樊胡萧以为是错觉。 他脑筋直,向来转不过弯,也没发觉主子有什么不对。 非要说的话,他方才进来前,还以为主子着凉了,但现在樊胡萧显然不这么想了,他觉得主子断然是热的。 不然他的耳根怎会红成那般? 真不枉他悄摸着瞥一眼,没想到主子身体竟然这么好,这大雪天里都能热成这样。 樊胡萧自觉发现了真相,但以防万一,他劝谏道:“主子,您要不要让谢平方来给您看看?若是发热……” 裴忱:“出去。” 他冷淡的声线下,是竭力压抑的情绪。樊胡萧虽然脑子不太好使,但对危险有种敏锐的直觉,于是果断选择告退离开。 虽然他同殿下一起长大,殿下很少会责罚他,但近日殿下心思捉摸不定,还是走为上策。 奈何他走到书房门口时,突然想起方才跑走的云缨,于是樊胡萧又折回身,迟疑道:“主子,再过不久便是小阿缨的生辰,到时怕是没时间……” “出去。”裴忱的声音冷沉几分,重复道。 樊胡萧这次没再犹豫,转身便走,还不忘给他合上门。 书房门一关,咔嚓一声轻响,又倏然归于沉寂。 裴忱捏着额角,沉眉注视着白麻纸上清秀的字样,漆黑如夜的眼眸半垂着,不知在想什么。 云缨一路回到屋里,直接扑在了床榻上。 她颤颤闭着眼,脸颊埋在柔软的被褥中,又闷又热,心跳快得几乎要从她胸口里蹦出来。 露在外面的耳根灼热一片,云缨想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今日那不过是个意外,她幼时也常常亲吻哥哥的脸颊,从没有如此羞窘过。 脑海里又不自觉浮现出哥哥清冷的面庞,云缨微红着脸,无意识的把被褥揪得起了褶皱。 屋子里很安静,还没等她想明白自己的异样,便倏然响起一阵清晰的敲门声。 云缨心中骤紧,像是被窥破了什么心事般,升腾起莫名的心虚感。很快她又强自镇定下来,去开了门。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露出谢锦荀一张眉清目朗的脸。 “怎么了?”云缨疑惑问。 “什么怎么了?我没事就不能找你?”谢锦荀看清她的脸,话音一顿,眯了眯眼道:“倒是你,你偷摸做什么坏事了?脸这么红。” “……啊?”云缨眼神游离,支支吾吾的,蓦地瞥见屋里烧着的暖炉,她便理直气壮道:“是屋里太热了!” 谢锦荀一瞧就知她没说真话,但他找她还有别的事,便没再刨根问底,“那个什么杨姑娘,说大黑把她抓伤了,现在哭得稀里哗啦的,你要不要去看看?”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对杨柳儿的嫌恶,眼神更是毫不掩饰的鄙弃。 云缨微微一愣,随即想起被她放在西院的大黑。 西院背靠着一片树林,是她小时候与谢锦荀遇到大虫的地方,那里长着许多甜滋滋的红果,大黑尤其喜欢,屡次溜到西院偷吃,害云缨担忧的找不到它。 因为西院人少,后来她便干脆在那里给它搭了个窝,只是没想到柳儿姑娘现下也被安顿在那。 云缨轻轻蹙眉,大黑向来亲人,不管谁摸它都不会发脾气,又怎会无故伤了柳儿姑娘? 她下意识不信,但她养的狸奴伤了人,总要前去看看。 于是云缨便同谢锦荀一起,匆匆赶到西院。 远远的,两人就见原本清净的院子,此时围满了许多健壮的大汉,他们约莫是刚结束一番苦练,听闻这事便急忙过来,身上都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汗味。 云缨在寨子里住了许多年,早习惯了,面不改色的同谢锦荀一起走过去。 见她过来,原本目露担忧的众人瞬间被她吸引注意力,笑嘻嘻的与她打招呼。 大伙都知晓这狸奴是云缨养的,怕挤着这乖乖巧巧的小姑娘,便都给她腾出一条道路。 离得近了,云缨方能看清杨柳儿此时的模样。 杨柳儿五官生的精致,这些日子消瘦些许,倒有些楚楚可怜的模样,加之此时哭得梨花带雨,怪不得众人如此担忧。 药房里的人已经赶到,是个小少年,正在给她处理手腕上的伤口。 白皙肌肤上,赫然是三道猩红刺目的抓痕,皮肉翻飞,伤得极重。 给她包扎完后,小少年看了她一眼,犹豫道:“伤口太深了,日后可能会留疤。” 这话在场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更为怜惜杨柳儿。 女子多是爱美的,可想而知留疤会对她造成多大的伤害,更别说还是在手腕这样明显的地方。 杨柳儿听闻此话身形发颤,长发滑落肩头,遮挡住了她的脸。 若是留了疤……若是留了疤,裴公子如何愿意再看她一眼? 强烈的恨意从眼眸中迸发而出,她恨不得能掐死那个畜生,还有那个死丫头。 深吸一口气,杨柳儿换上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神情苍白哀楚,她尽量放轻声音问:“我在扬州时,听闻那位谢神医就在长明寨,可以让他替我医治吗?” 她的嗓子还未养好,声音尚有些粗哑,但配上她这副凄然泪下的模样,只会让众人更为同情她的遭遇。 小少年听闻她这话,知晓她是不信任自己的医术,可她这么深的伤口,即便是师父也未必能保证不留疤啊! 他实话实说:“杨姑娘,你的伤口实在太深了,即便是师父也不能保证不留疤的。” 而且,师父他老人家可忙了,现下应当还在给阿缨姐姐研制调养身子的药方吧?谢宁淮如实想到。 “那……”杨柳儿还想说什么,旁侧却忽的传来“喵呜”一声。 所有人都下意识看向“罪魁祸首”,也就是这时,杨柳儿才注意到一旁的云缨。 她蓦地攥紧袖袍里的手,随即柔声唤道:“云妹妹?” 顿了顿,她勉强露出一个笑来,“听闻这小猫是你养的?以后可要小心看住它,好在这次是伤的我,要是伤到别人就不好了。” 话里话外都在提醒众人,她是被云缨养的猫抓伤的。 杨柳儿身形柔弱,即便这时她都要强颜欢笑,还在为其他人着想。 满寨心思纯良的土匪们哪里抵挡得住,当即就有一个大汉抹了抹湿润的眼角,“杨姑娘,你人真善良!” 杨柳儿心里的得意还未升起,下一刻就听他说:“还好大黑抓的是你,要是伤到小阿缨该如何是好,以后小阿缨可要离大黑远点!” 笑意骤然僵在嘴角,要不是他的神情诚恳至极,杨柳儿简直都要怀疑他是故意的了! 这大汉起了个头,其余人才反应过来,一时间声泪俱下:“杨姑娘真是个顶顶善良的人啊!” “多亏了你啊杨姑娘!” “我们都替小阿缨谢谢杨姑娘!” 说完,一众悍匪们竟是向她深深鞠了一躬。 这场面不可谓不盛大,杨柳儿心里嫉愤的几乎滴了血,偏偏面上还得维持住温婉的模样。 “哪里……”她的眼角微微抽搐,鬼知道那死丫头给他们喂了什么迷魂汤! 云缨注意力本在大黑身上,大黑被关在一个仄狭的小笼子里,难受得喵喵叫,她有些担心,却被这场面惊得回了神。 旁侧的谢锦荀轻轻哂笑,目光戏谑看向杨柳儿,慢条斯理道:“啊……那我也替阿缨谢谢这位心地善良的杨姑娘。” “心地善良”四字被他微微加重。 杨柳儿怀疑他看出了什么,心底却依旧充满怨愤,凭什么他们都站在云缨那边?! 她愤懑不平,勉力压下心绪,笑容牵强道:“我自是愿意替云妹妹受伤的,但这小猫爱抓人,要是伤到云妹妹就不好了,还是早日丢弃为好。” 她暂时动不了云缨,但一个被丢弃的畜生难不成还不能杀了泄愤? 云缨见谢锦荀还想去怼,连忙压住了他的手。 谢锦荀便偏头看她,笑嘻嘻道:“我方才让人去叫了你哥哥,说的是你被人讹了。” 这话让云缨蓦地一懵,浑身僵硬在原地不动。 书房里柔软的触感仿佛又流连在唇边,她的脸颊耳尖一点点升温。 恰在此时,云缨似有所感,回头一看。 不远处,裴忱神情漠然的注视着她,漆黑的眸宛如一块凛冽玄冰,寒意慑人。 倏忽间,云缨突然意识到自己和谢锦荀的手还搭在一起,而她脸颊滚烫的温度还未降下。 远远望着,就仿佛一个羞怯的小姑娘牵着心上人的手,脸颊绯红。 云缨微抬杏眼,对上裴忱阴晦沉冷的目光,心里莫名升起一阵心虚,赶紧收回了手。 第21章 他想将阿缨锁在昏暗的屋…… 裴忱出现后,众匪都自发四散离开。 天色渐暗,暮色四合。 昏沉暮霭在裴忱的身形上镀了一层冷淡的阴影,显得他愈发清冷不可接近。 云缨的耳尖粉粉的,把手缩回袖袍里,垂着眸不好意思看他。 风拂过耳畔,带来些许凉意。 杨柳儿自然也注意到了那道颀长身影,但素来淡漠疏离的男人,如今怎么会来管这等小事? 心中隐隐有不详的预感,但事已至此,她只能选择把主动权牢牢把握在手中,若实在不行,她也还有退路。 思绪一晃而过,杨柳儿轻柔迈步,她知晓裴忱不喜别人近身,因此袅袅停在离他四五步远的地方。 “裴公子。” 杨柳儿双手交叠在腹部,微微福身朝他盈盈一礼,包扎得肿大的手腕恰好露出来,与纤白的小臂一对比,显得可怜又柔弱,能很好的激起男人的保护欲。 但她等了许久,都没有得到回应。 于是掀开眼帘看一眼,却见裴忱根本没有想搭理她的意思,平静的目光一直落在那个死丫头身上。 杨柳儿神情扭曲一瞬,衣袖几乎快被她揉碎。 她如何想的暂且不提,不远处,云缨目光躲闪地偷觑着近在咫尺的男人,清冽竹香从他身上一点点弥散开来,轻缓地萦绕在她鼻尖,朦朦胧胧的,仿佛整个人都被他笼罩其中。 “哥哥?” 心跳蓦然加快,云缨微微颤动睫羽,细声细气,声音也极小。 裴忱淡淡“嗯”一声,目光缓缓滑过她犹带浅粉的耳尖,凝视着她扑闪扑闪的长睫,仿佛一根轻盈纤柔的羽毛,软绵绵地抚过敏感的胸膛。 方才她羞怯牵着谢锦荀时,那种不受控制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占据理智,裴忱在那瞬间,几乎快要克制不住自己某些卑劣阴暗的心思。 譬如,将阿缨锁在昏暗的屋子里,让那双湿润娇怯的杏眼里,从此只能映照出他一人的身影。 裴忱恹恶地闭了闭眼,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对妹妹,产生这样浓烈又病态的占有欲。 不该再如此了。 微凉的风轻轻拂过,杨柳儿看着眼中只装得下彼此的二人,心中的嫉恨几乎要溢出来。 她闭眼深呼吸一口气,随后勉强露出一个温婉的微笑,上前打破他们的“柔情蜜意”,“我刚才的建议,还望云妹妹认真考虑。” 她突然开口,浸润在思绪中的云缨才恍然回神,继而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杨柳儿口中说的建议,便是直接丢弃掉大黑。云缨本就不信大黑会无故伤人,更不会因此而抛弃它。 她看向神情柔弱苍白的杨柳儿,抿着唇认认真真道:“大黑从没有伤过人。” “那云妹妹的意思是,我是故意伤害自己,来诬陷一只小猫不成?” 杨柳儿凄楚落泪,微哑的嗓音带着不可置信的颤意。 听闻这话,云缨觑了一眼身旁的哥哥,她是全然没有那个意思,但怕哥哥误会自己。 男人神情淡薄,表情并未因杨柳儿的话变化分毫,抑或他实则根本没在听她说话,注意力全在别的地方。 云缨便放心收回视线,看向一旁被关在小笼子里的大黑。 那笼子是被丢弃的鸟笼,空间逼仄狭隘,大黑这几年被养得胖胖的,乍然关进这小鸟笼里,身子都舒展不开,被挤压在一块。 云缨轻锁眉心,心底有些不忍,于是软和煦煦地对杨柳儿道:“我并没有那个意思,这笼子太小了,先把大黑放出来再说别的吧。” 说完,便欲上前打开鸟笼,衣袖却被人大力拽住。 脚步一顿,她侧首不解地看向阻拦自己的杨柳儿,她的眼中杂糅着许多复杂情绪,云缨参不透,只以为她是怕大黑出来再次伤了她。 于是便道:“你放心,我不会让大黑再伤到你的。” 两人都没注意到,在杨柳儿触碰到云缨的刹那,裴忱漠然的黑眸中划过一丝暗晦,又像是石沉大海,转瞬恢复平静淡然。 那边,杨柳儿心中骤然紧绷,死死抓着云缨不放,汗水沁润掌心,“云妹妹别去!那小猫实属顽劣,当心被伤着了。” 她的力道极大,云缨挣脱不开,只得暂且作罢。 笼子里又传出大黑的喵呜声,比之平时尖锐许多,宛如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紧张与担忧霸占住云缨的心脏,大黑的叫声不太对劲,她想去看看,奈何杨柳儿死不松手。 无法,她只好求助游离在外的男人。 “哥哥,大黑真的很乖的!”云缨心中焦急,嗓音都染上了委屈,怕哥哥不信,又道:“大黑的叫声不大对劲,我想看看它。” 书房里暧昧顿生的景象早已被她抛之脑后,云缨像小时候那样,可怜巴巴地望着哥哥,杏眼里蒙上一层浅淡的水雾。 彼时天光昏暗,璧月初升,乌亮的杏眼里蓄满莹澈珠泪,在皎白月华的折射下,宛如漫天揉碎的荧荧星辰,猝不及防坠入裴忱漆黑窈冥的眼帘。 他的喉结轻滚,视线竭力从那双明灿的眼眸移开,嗓音克制自持:“谢锦荀,你去。” 没人发现他的异样,倒是杨柳儿听见他的话,终于松开了云缨,神情紧绷慌乱地看向事不关己的谢锦荀,“不……” 默默当背景板的少年眉骨微挑,看清她眼底的惊惶,散漫笑道:“杨姑娘不会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 话音落下,杨柳儿心中一紧,脸色苍白几分,“怎、怎么会?” 见她这副模样,谢锦荀的猜测瞬时清明,漫不经心的脸色遽然沉下,随即快步走向孤零零放置在一边的小鸟笼,还不忘拂开想要故技重施的杨柳儿。 他的力道很大,毫不留情地将她掀翻在地。 谢锦荀把鸟笼打开,被挤压成一团的大黑不仅没有立即出来,甚至惊怕地缩了缩脑袋。 而离得近了,被夜风吹散的淡淡血腥味才扑鼻而来。 他伸手轻轻把大黑抱出来,或因是认出他来,大黑乖乖的不再乱动。 杨柳儿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欲要从他手上抢过大黑,却被裴忱凛若寒霜的视线钉在原地。 这一小会儿,谢锦荀便已将大黑检查了一遍,他黑沉的眸色全然冷了下来。 少年的声调依旧稀松疏懒,吐出的话语却令人心惊,“啧,让我想想,你是先踩断了大黑的后腿,再随手捡了根树枝,用力的划在它身上,却不慎被大黑抓伤。” 顿了顿,唇边勾起寒冽的笑,“我说的对吗?杨姑娘。” 杨柳儿攥紧冰凉的手指,惶恐摇头,“不……不!” 她那时本就心情躁郁,是这死畜生非要在她脚边叫个不停,她才…… 云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听清谢锦荀的话后,眼眶骤然湿润泛红。 她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避开大黑的伤口,把它毛茸茸的身子抱在怀里。 黑色绒毛凌乱翻飞着,露出斑驳猩红的划伤,后腿尤甚,还带着细碎的木屑。 大黑闻到主人馨香的气息,委屈地喵呜一声,圆滚的脑袋轻轻蹭了蹭她。 云缨顿时控制不住,泪珠子扑簌簌地落,眼尾绯红。 听见她哭,原本无动于衷的裴忱沉眉,心中戾气顿生,缓缓低敛下眉目。 “荆一。” 冷淡的嗓音落下,隐在黑暗中的身影乍现。 裴忱漠视着面色惶恐的杨柳儿,薄唇翕动,“便让她受同样的伤,再扔出寨。” 荆一颔首应答,正欲动作,就听杨柳儿声嘶力竭喊道:“等等!” 她死死掐住大腿,咬唇看着裴忱,快速说道:“裴公子,我爹临终前给了我一柄钥匙,他在郊外的一处宅子有个地下室,里面都是制作精良的武器。” 杨柳儿没再往下说,她知道裴忱能懂她的意思,也知道裴忱筹备多年的目的,只要有了那些武器,计划必然万无一失。 她只不过伤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畜生,裴忱没必要为了它而放弃如此诱人的筹码,这便是杨柳儿最初给自己设想的退路。 直到她看见,男人漠然的神色并没有因她的话而改变分毫,他的眼里只有云缨,在杨柳儿狼狈跪下的时候,他还在温柔地给云缨擦眼泪。 动作如此温柔体贴的男人,偏偏嗓音冰冷到极致,宛如数根冰针狠狠扎在杨柳儿心里。 “拖下去。” 话是对荆一说的,杨柳儿的脸色却霎时灰白一片,她流出惊惧的眼泪,往前膝行着想要求饶,尚未碰到裴忱的一片衣角,就被面无表情的荆一拽起胳膊,捂住嘴拖行离开。 伤口处的纱布在与地面的摩擦中散开,鲜嫩的血肉磨撞过地上尖锐的碎石,像那些木屑一般,牢牢嵌入她的伤口,带来猛烈的剧痛。 这些云缨一概不知,她把大黑交给谢宁淮,轻声答谢。 谢宁淮是谢平方在山下捡的孤儿,他在医术上的天赋异常超拔卓越,因而拜了谢平方为师。 至于谢锦荀,比起医术,他其实更为喜爱跟着其他人一同练武。 谢宁淮生得朗目疏眉,伸手轻轻接过大黑,对着云缨乖软笑道:“阿缨姐姐不必言谢。” 待谢家二人相携离开,偌大的西院内,便只剩下云缨和裴忱。 第22章 她心悦哥哥? 翌日,天刚蒙蒙亮,云缨便已起身,换好裙衫,坐在铜镜前,用梳篦缓缓理顺长发。 约莫是缘于她的生辰将近,昨夜哥哥说要带她下山去玩。云缨不自觉弯着唇,凝视着铜镜里自己微微泛红的脸颊,羞怯之余又涌现出淡淡的疑惑。 最近这段时日,似乎每次与哥哥在一块,她都会忍不住羞赧,浑身不自在。 但以往从不会如此,如今是为何? 没等她迟钝的小脑瓜想明白,便听屋外传来一道因由晨起而稍显低哑的声线:“阿缨?” 正在脑海中想念的人蓦然出现,云缨下意识地放下梳篦,转身绕过一扇山水屏风,轻轻打开门扉。 心跳怦然。 她的脸颊犹带绯红,凝眸望着那沈腰潘鬓、面容俊美的男人,他今日换下了那身惯常的玄黑衣袍,纳罕地穿着一身挺括的竹青长衫,仿佛一个玉树芝兰的清谡书生。 裴忱亦在垂眸注视着阿缨,小姑娘生得靡颜腻理,眉间带着晨起的倦意,雪腮不知何时晕开一抹赧红,望向他的目光娇怯又柔软。 身后长发冉冉垂在腰间,在徐徐晨风中曳出一段靡丽的弧度。 裴忱伸手抚过阿缨绸缎般柔滑的乌发,发丝如瀑从指间流淌而过。他喉结滚动,缓缓低声喃道:“许久未曾替阿缨梳发了。” 随着话音落下,屋门缓缓阖闭,发出绵长的吱呀声。 云缨迷迷糊糊地坐在铜镜前,感受着男人冰凉的指尖轻轻滑过头皮,所到之处激起阵阵颤栗。 她咬住粉润的唇瓣,脑袋晕乎乎的,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让哥哥进来替她梳发的。 浅淡清冽的竹香缭绕在周身,男人宽阔的胸膛几乎把她圈在怀里,鼻尖尽是他身上好闻的气息,宛如弱小的幼虫懵懂踏入铺天盖地的庞然蛛网,被牢牢禁锢其中,逃脱不得。 脑海中又莫名浮现那日书房里的情景,云缨脸颊红了个彻底,甚至不敢往铜镜中看一眼。 待裴忱替她梳完发,便瞥见铜镜里似桃花盛放般的娇艳粉腮,他直起身时微不可察地顿了顿,眸色深暗几分。 手掌不自觉蜷了蜷,临出门时下意识想为小姑娘戴上遮面的帷帽,不知想到什么,又硬生生克制住了自己。 云缨轻轻牵着哥哥的衣袖,一直到了县城最繁华的街道上,心脏依旧砰砰跳个不停。 百姓们大多起得很早,街道两侧的商铺都已开始迎客,望不见头的长街上淡淡人影疏松,偶尔还能见推着木板车的摊贩匆匆而过。 粥铺上升起袅袅炊烟,老板刚蒸好一笼灌汤包,不经意抬头,就望见一对檀郎谢女似的鸳侣从面前经过,繁荣街道在他们的映衬下瞬间黯然失色。 除了他,还有许许多多的路人都在偷瞥着这对神仙眷侣般的璧人,脸上闪过惊艳的神色。 而万众瞩目下的二人,云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未注意到周围频频投来的艳羡目光。 另一人,下山前裴忱尚且平静的眸色,已然渐渐沉郁下来,面容愈发冷峻淡薄。他甚而后悔,不该这般毫无准备地将阿缨带于人前。 颀长挺括的身形紧挨着云缨,阻隔了一侧频繁的视线。 云缨自是不清楚他心里的想法,她牵着哥哥的袖袍,甚为欢喜地莞起唇角。 哥哥带着她走进一处堂皇富丽的店铺,木质匾额上龙飞凤舞地提着“金银斋”三字。 进来后,落在他们身上的目光减少许多。 金银斋是整条街上最华贵显荣的店堂,囊括诸多类别的金银玉饰,亦是云缨及笄那年的生辰礼,不过她尚且不知。 自她九岁生辰那日,云柬赠予她那串璎珞项圈时,裴忱便生了这个想法,故而整间店里,摆设最多的便是各式璎珞。 这些云缨自然不知,此时哥哥淡漠站在她身前,拿着做工精致的珠帘在她脸上比对,眉心却愈渐蹙紧。 云缨好奇地眨着眼,“不好看吗?” 珠帘由光泽莹润的珍珠串联而成,细长的银链直直垂下,底部点缀着几颗殷红的琉璃珠,轻落在她雪□□致的锁骨上。 瑰姿艳逸的容貌在珠帘遮掩下若隐若现,更加诱人想要拨开珠帘一睹芳容。 裴忱的睫毛微微颤动,下颌紧绷,薄唇抿成一条冷淡的直线。 须臾,他垂下眼眸,语气艰涩道:“不适合阿缨。” 言讫,裴忱拿下珠帘握在手中,却并未再放回去。 他让云缨去挑选自己喜欢的服饰,随即转身迈步向柜台而去。 将珠帘递给掌柜叫他包装好后,裴忱欲要回身去寻阿缨,余光蓦然瞥见一道月白身影。 他蹙眉顿足,向掌柜交代一番便跟了上去。 遂云缨从店内出来时,到处寻不见哥哥的踪影,眼圈一红差点儿哭出来。 哥哥这次带她出来,莫不是要故意将她丢下? 旁边掌柜一看,急忙道:“方才那位公子给姑娘留了话,他说遇到故人,有要事相叙,让姑娘暂且在这里等等。” 金银斋是由裴忱手底下的人一手操办,并未亲自露面,因而掌柜并不识得这对惊为天人的佳偶。 闻悉此言,云缨便稍稍放心,她找了个软椅坐下,目光屡屡望向店门外,希冀捕捉到哥哥的身影。 金银斋店门很大,视野亦为宽阔,从云缨的视角望去,便能见一处刚长出嫩芽的柳树荫下,一个年轻姑娘羞涩地将香囊递给她身前的男子,那男子欣然接过。 跟随云缨的目光,掌柜也同样看见这一幕,随即想到那位通身气度不凡的公子,本着打发时间,随口笑问:“姑娘也曾赠予过您夫君香囊?” “夫君”二字令云缨怔愣片刻,掌柜见过的、今日同她一起来的,便只有哥哥。 她霎时涨红了脸,下意识反驳道:“是哥哥!” 掌柜闻言拖长音调“噢”了一声,也不知信是没信。 云缨脸颊滚烫,耳尖也似着了火。 又瞥见柳树下女子羞红的侧脸,她的视线倏然顿住。 今晨梳发时,铜镜里她的模样与那位姑娘何其相似? 心跳缓缓加快,云缨呆滞地捂住灼热的脸颊,心底蓦地冒出一个惊人的猜测。 她莫不是……心悦哥哥? 第23章 根茎已然腐烂了 意识到这点时,云缨的脸蛋连带着脖颈都敷上了一层薄红,砰砰直跳的心脏也仿佛在印证她的猜想。 粉红黏糊的思绪宛如踩在软绵绵的云朵上,一溜烟就不知飘去哪了。 等裴忱迈入门槛时,遂见小姑娘一副心不在焉、魂不守舍的木呆呆模样。 他的眉心轻蹙,唤道:“阿缨?” 话音未落,那微微涣散的双眸方逐渐聚焦,云缨怔愣地望着哥哥,缓缓回神后,目光像是被乍然烫到了一般,倏地移开视线,眼神飘忽不定。 她心尖一颤,红着脸结结巴巴开口:“哥、哥哥,你去哪里了?” 本欲问何故致使她如此模样的裴忱,闻言后萦绕在舌尖的话语又绕了回去,旋即想起扬州时云柬温柔地仿佛要将人溺进去的目光。 他冷淡地垂下眼睫,在眼睑上投出一片阴翳。 “遇见一个故人。” 他和掌柜的说法相同,云缨便乖乖点头没再多问,也未曾注意到他微微沉凝的目光。 结完账从金银斋出去后,一路上云缨都有些魂不附体,甚至忘记牵着哥哥的袖袍,抑或是明白心意后突生羞赧,无法像从前那般随意。 避免哥哥发觉异常,她强自集中精神,又买了些平日里感兴趣的东西。 一直到残阳西斜,薄暮冥冥,二人方才准备回寨。 回程的路边经过一个绣坊,云缨的目光忍不住一瞥再瞥,心中迟疑不决,面带踌躇之色,眼见就要错过,她压下心底那些纷杂的心思,尽可能坦荡地望着男人,“哥哥,我能不能去绣坊看看?” 她的语调绵软,似乎只是对那里充满好奇。 裴忱自然不会有异议,由着她去了。 进入绣坊,她也不敢叫哥哥多等,稍稍观摩了一下绣娘灵巧的绣工,方询问她们这里能否买些绸布。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云缨便随着其中一名妇人走到归置齐整的绸布面前,视线扫过花攒锦簇般的各色绸布,脑海中却是回想起今日哥哥的长衫。 目光随之捕捉到一匹竹青色绸布,云缨眼眸微亮,快速与妇人敲定好价格,便让她们明日送到长明寨。 县城隶属于徐州,这里的百姓大多受过长明寨的照拂,知晓他们并非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山匪。 绣娘自是点头答应,只是看着云缨的目光微带诧异,似是没想到寨里还有这么一个仙姿玉色的娇娘子。 云缨想到等在外面的哥哥,也没注意绣娘的目光,很快告别离开。 先前买的东西亦是明日送到,绸布同其他混在一块,想必哥哥也不会注意。 其实刺绣需要的一应物品,戚大娘那里都有,但既是给哥哥的,她便想要自己准备。 等做好了香囊,还需上好的香料,今日是来不及了,等之后再寻机会。 做好打算,云缨莞起唇抬眸,一眼就看见那长身鹤立、神色淡漠的男人。 街边的路人远远望见这疏淡清寂的男子,虽不识得他的身份,却都自发绕行而过,生怕惊扰了仙人似的。 夜风鼓动他的长衫,衣袂翩跹而起,残阳的斜晖淡淡洒进那双深黑的眼眸,仿佛断情绝欲萧然尘外的神祇,亦融进了一丝温暖的人气。 他的视线同样紧紧落在绣坊门口,在触及那道娇艳窈窕的身影时,眸光顿如霜雪消融,薄雾氤氲。 这副模样,莫名像极了……望妻石? 云缨被脑海中突兀冒出的想法羞得双颊泛红,心尖却像涂了蜜似的甜丝丝软成一片。 她跑到哥哥身边一头扑进他怀中,双手环住劲瘦的腰,脸颊贴在结实的胸膛上,弯着唇角窃喜。 “哥哥,我们回家吧。”她说。 “好,回家。” …… 翌日清晨,云缨心里装着事,依旧早早起身了。 昨夜回寨里后,哥哥还要处理余下的事务,两人便各自分开了。 云缨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实则在默默思忖着要在香囊上绣点什么,她的刺绣其实算不得好,太复杂的约莫不行。 盥洗换衣后,她先去了趟寨门口,又发觉现在太早,他们应该要晚些时候才会送来,于是便按捺下心思,先回去吃了朝食。欲要回房时,她脚步一顿,忽而转向戚大娘的屋子。 尚未行至门口,离得老远就听见戚大娘和其他妇人谈笑的声音,云缨犹豫一瞬,还是迈步过去。 她趴在院门上,脑袋努力往里面凑了凑,望见小院里的石桌边围坐着一群妇人,手里还拿着绣样。 戚大娘第一个发现门边那颗鬼鬼祟祟的小脑袋,她的眼中浮起和蔼的笑意,笑问:“阿缨在那里杵着作甚?” 话音落下,其余妇人都向院门处看来,云缨见状不好意思地朝她们抿唇一笑,随后抬步走进院内。 “阿缨今日怎的一大早就来了?”戚大娘给她指了指身侧的空座位,示意她坐这里。 云缨乖乖坐下,双手置于膝上,神情有些拘谨。 她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只能顶着众妇人好奇的目光,硬着头皮支支吾吾道:“我来学刺绣的。” 往常她也会来找戚大娘教她刺绣,但从没有这么早过。戚大娘虽觉得奇怪,却没有多想,只以为阿缨是突然来了兴致。 正好大家也在各自绣自己的,便让她先坐着看。 云缨笑着应好,乖乖坐在一旁学习她们的技艺。 待日头高涨,戚大娘绣好了手头里的东西,她才蜷了蜷膝上的手指,小声开口:“大娘,香囊怎么绣呀?” 她也是在吃朝食的时候,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并不会绣香囊。 而此时,一个刚从寨门口折身回来的身影,离这处小院越来越近。 院内众人自然不知,有妇人听清云缨方才说的话,眼中蓦地闪过一丝促狭笑意。 绣香囊啊…… 刚及笄一载的姑娘,不正是情窦初开的好年纪?就是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可莫要负了阿缨。 戚大娘的心思却比那妇人深一些,她瞧着阿缨羞赧的模样,冷不丁问:“阿缨莫不是看上了谢家那小子?” 阿缨基本都待在寨里,能接触到的年纪相近的便只有谢锦荀。 院门处,无声无息地立着一道身影。 云缨听见戚大娘的话微微睁大眼,反驳的话到了嘴边复又被吞下去。 她怕有人会联想到哥哥身上去,于是干脆闭口不言。 这副模样看在别人眼里,便成了姑娘家谈到心上人时的羞怯。 谢锦荀也算是她们看着长大的,品性自是不会有什么问题。 众妇人遂开始打趣道:“小谢生得不错,与阿缨站在一起时也极相配。” “你们二人也算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年纪也是合适的。” “且有主子罩着,日后小谢必定不敢欺负阿缨!” “……” 小院里气氛其乐融融,殊不知,她们口中的“主子”就在院墙外,一字不漏地听得清楚。 裴忱缄默站在墙边,半张脸笼在阴影里,垂覆的长睫下,眸底浓重的墨色翻涌,双足宛如陷入了泥沼,一步都不得动弹。 周围仿佛倏地阒然无声,纷闹远去,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忆起那两人同在一起的模样。 当真是……极配的。 手掌蓦地攥紧,蜿蜒的青色脉络清晰可见,深深蔓延进袖袍中。 极大的力道下,手中握着的精致珠帘发颤地碰撞在一起,发出细微的声响,被院内沐浴着阳光的欢乐谈笑声掩盖。 日头西斜,裴忱站在院墙下的阴影中,心口滞涩沉闷。缓慢跳动的心脏,仿佛是泥沼里枯寂颓靡的花,卑微地渴望着遥远的日光,却被淹没在暗无天日的泥污之下。 根茎已然腐烂了,独留濒临衰败的花瓣,苟延残喘。 第24章 他都听见了 从戚大娘院里出来的时候,微风习习拂来,空气里仿佛夹杂着淡淡的清冽竹香。 回屋后,云缨才发现已经有人将东西都送来了,她把那些暂且用不着的都整理到箱匣中,只留下一匹竹青色绸布。 思及方才小院里的场景,她懊恼地鼓了鼓腮帮,缓缓蹙眉叹一口气。 她其实没想掩藏自己的情感,只是从前没有人同她说过这些。意识到自己对哥哥存着其他感情时,云缨也有些不知所措,送香囊是当时冲动下的想法,如今再仔细一忖度,方瞻前顾后起来。 怕哥哥对她只有兄妹之情,若是知晓了她的心思,没准儿就要开始疏远自己。 但东西都买好了,云缨还是准备先尝试着绣一个香囊,至于之后送不送,那都是以后再考虑的事情。 做好打算后,接下来的几天,她基本都待在屋子里,也没有再去找过哥哥。 书房内。 樊胡萧汇报完事情后,站在原地等着主子吩咐。 安静的书房里,徐徐响起“哒”、“哒”的叩桌声,他犹疑地抬眼一瞅,只见男人半敛着眼皮,眼底似有青黑,薄唇紧绷成一条直线,苍白指节无意识地轻敲着桌面。 半晌,他才听到那嘶哑难听的声线:“谢锦荀这几日在作甚?” 谢锦荀? 樊胡萧一愣,虽不知主子为何要突然提他,但依旧仔细在脑子里回想一遍,随后一板一眼回答道:“他平时跟我们一起训练,偶尔也会去药房那边。” 裴忱垂着眼皮,沉默不言。 书房里的气氛逐渐沉凝,樊胡萧战战兢兢地埋下头,他不明白主子的意思,又不敢随意发问。 幸而,没过多久,便听裴忱淡声问:“他同谁在一起?” 闻言,樊胡萧心中升腾起的怪异感愈烈,主子今日怎么如此关心那小子? 但仍然如实回道:“他最近要么与我们在一块,要么就在同谢宁淮斗嘴。” 言罢,叩桌声渐消,樊胡萧抬眼见主子摆手示意他退下。 离开之前,他看着裴忱眼底隐现的青色,以及沉木书案上垒高的公文信折,还是硬着头皮开口劝谏:“主子定要保重好身体,如今万事俱备,区区一个靖元帝,尚不值得您如此劳心费神。” 说完,他一刻不敢多留,很快离开。 殊不知,他眼中那些高高重叠的公文背后,平铺着一张薄薄的,尚未完成的画像。 裴忱眼睫低垂,指腹时轻时重地寸寸描摹过画中人的脸颊,深眸里浓烈的情意呼之欲出,却又被套上层层枷锁,重新禁锢回心底荒芜的戈壁。 漆黑的眼睛空寥枯寂,微微涣散,似一团晕开的浓墨。 谢锦荀善医会武,秉性端正,亦喜爱阿缨。两人年岁相配,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相得甚欢。 如此甚好。 …… 山顶上的残雪早已被清扫干净,金乌西坠,玉兔东升。 屋内燃着明亮的灯烛,云缨坐在案几边上,手里穿针引线,竹青色从白玉般的指尖流淌而过。 她这几日又去找了戚大娘几回,香囊现已基本成型了,针脚细密整齐,唯独角落里点缀着的竹纹,瞧着有些歪扭曲斜。 蛾眉轻蹙,云缨的神情认真专注,暖光映照在她白嫩的侧脸轮廓上,肌肤细腻得看不见一点瑕疵。 倏尔,一阵清晰的敲门声打破了满室静谧。 手上动作一顿,云缨思索着把东西放下,方前去开门。 来人是戚大娘,那张素来和蔼的面容此时微微严肃,云缨见此,先笑着同她打了个招呼,“大娘怎么来啦?” 随后侧开身,示意她进来坐。 戚大娘满腹心事,暂且按捺下跟着云缨进屋。 前几日阿缨给她看了她香囊上绣的竹纹,问她如何能绣好。那时戚大娘注意力全在形状歪扭的竹纹上,也没深思,然今日闲暇时忽然忆起这事,却越想越不对。 青竹寓意坚强长寿,不畏霜雪,亦有君子之风。 这些……同谢锦荀有何关系? 反倒是,前朝时盛行咏竹之风,其中以先皇尤甚,连带着众天潢贵胄,总喜在衣裳上熏竹香。 而这竹香,亦是现如今主子唯一能做到的,与家人仅剩的牵绊。 戚大娘越想越心惊,她视线掠过云缨,看向桌案上的竹青色香囊,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 谢锦荀惯爱鲜亮的绯色,这点阿缨不可能不知。 冷冽的夜风从敞开的门扉中灌入,烛火跳跃,明灭的火光照在戚大娘脸上,她微微提气,尽量放缓声音问:“阿缨,你看上的当真是谢锦荀?” 云缨闻言身体微僵,粉润的唇瓣抿了又抿,纤指无措地绞在一起,最终只低垂着脑袋,支支吾吾地道了句“不是”。 戚大娘见她有些紧张畏怯,先像往常那般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发丝,凝睇着她澄澈的杏眼,方轻声问道:“那阿缨喜欢的,可是主子?” 话音落下,云缨嘴唇翕张,迟疑嗫嚅片刻,终是轻“嗯”一声。 说出口后,仿佛有一团凝结在心底的雾气顿消,浑身松快许多。 戚大娘却是心中一更,看着她羞怯躲闪的眼眸,缓缓暗叹一口气。 主子身负血海深仇,雪恨报仇前,怕是无心风月之事,如今只盼阿缨用情不深,能早日放下吧。 思及此,她又伸手揉揉阿缨的脑袋,勉强扯出一个温和的笑,“早些休息,别太累了。” 言讫,她满怀愁绪地转身欲要离开,一抬头,整个人蓦然僵在原地,抬起的脚僵硬地放下,嘴唇颤抖着张张合合。 见戚大娘突然顿足,云缨心里浮起一丝疑惑,同时隐隐不安。 “大娘,怎么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前走了几步,视线不经意一瞥时,声音戛然而止,心跳霍然加速。 四周骤然万籁俱寂,大敞的门扉中,一道淡薄身影无声无息地负手而立。 裴忱面容冷峻,漆黑森然的夜幕沉沉压在他的后肩,一身玄袍近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那双古井无波的深眸仿佛淬了冰,冷淡落在她身上,云缨惊遽的眼眸微微睁大,后背陡然爬上一层层寒栗,心脏逐渐冷却麻木,手脚倏然冰凉一片。 他都听见了。 第25章 送云缨回宫(捉虫) 戚大娘已经离开了。 彻骨寒风嗖嗖地刮在云缨身上,她触及到男人冷冽慑人的深眸,目光狼狈地逃窜下移,呼吸滞缓,脸色苍白到几乎透明。 屋内没人说话,耳边只剩呼啸的狂风,刮得她脸颊刺痛。 她在心底默默安抚自己,却未曾料到,裴忱沉默许久,最终一句话也没说,只转身便走。 愈渐远离的脚步声让云缨心中慌乱,再顾不得其他,追上去拉住他冰凉的袖角,小声唤道:“哥哥。” 袖角冰冷的温度透过掌心,流窜入她的四肢百骸,紧紧缠裹着她的心脏,然而下一刻,她眼睁睁地看着裴忱,一点点把袖角从她手心抽离。 男人颀长的背影淡漠疏离,平静扔下一句“好好休息”,便毫不留恋地迈步离去。 云缨慌乱地追了几步,“哥哥!” 那道玄色背影没有丝毫停顿,云缨无措地站在原地,凛冽的寒风吹刮得她摇摇欲坠,唇上不带一丝血色。 她凝目远望,直到那道淡薄的身影彻底融入黑暗,再也寻不见踪迹,才惝恍又茫然地收回视线。 残月凄清,朦胧的银晖笼罩在裴忱孤寂的身形上,他停下脚步,淡淡看向站在书房门口的李清正。 “主子,刚收到消息,徐州、扬州、苏州等地的兵力已经集结,预计不过一月便可尽数抵达长明山下。” 现如今,整个大梁南部,都在主子的控制下。 李清正说罢抬头,却一时愣住。 不知是否是月光映照的缘故,他总觉得主子的脸色有些惨白。 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似的,裴忱直直地越过他,对这则消息不置一词,抬手推开书房的大门,迈入门槛后,却忽地停下。 他默然站立良久,直到一阵凉风拂过,心里那些杂乱的思绪仿佛才霍然明晰。裴忱敛下眉目,注视着月光下模糊的身影,声音低哑道:“明日送云缨回宫。” 言讫,再不做一丝停留,书房门缓缓闭阖。 留下神情迷茫又错愕的李清正呆愣在原地,过了一会儿,像是才想明白主子的话,一双眼不可置信地瞪大。 他听到了什么? 饶是大多时候都在山下巡逻的李清正,也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两位关系有多好,他甚至时常在想,待主子即位登基,顺利光复齐国后,那备受大梁皇室冷落的九公主,说不准就摇身一变,成了齐国唯一一个身份尊贵的长公主。 裴忱最后那番话,让李清正觉都睡不安生,第二日一大早,便等在戚大娘院子附近,等她出来方对她转述一番。 这回心中惊诧的人轮到了戚大娘,虽然昨夜主子的脸色并不好,但他与阿缨关系亲近,八年的兄妹之情总做不得假,顶多是斥责一番让阿缨歇了心思,怎就至于要将她送回那冷冰冰的高墙里头? 然而无论她有多不相信,李清正传来的消息总不会错的,戚大娘满面愁容地等在阿缨门前,心里连连叹气。 云缨一整夜未睡,她木愣地倚在床榻边沿,脑海中自虐般反复呈现哥哥冷淡离开的场景,眼底的青黑在白皙肌肤上无比刺眼。 天亮时,她隐隐听见屋外有脚步声响起,黯淡的乌眸渐渐晕染起光亮,怀着些微的希冀,她上前轻轻打开门扉。 原来是戚大娘。 戚大娘听见声响,连忙走过去,看清阿缨苍白脆弱的神色,张了张嘴,方才打好的腹稿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见她面露异样,云缨心底的落寞瞬时被不安与忐忑侵蚀占据,一颗心高高悬起,她的双手紧张蜷缩,放轻声音问:“大娘,出什么事了吗?” 话落,戚大娘轻叹一声,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头,纵使再不愿,也只能把李清正的话转述了一遍。 心口像是被人用利刃豁开一道深深的伤痕,云缨的脸色一点点惨白下来,眼眸失去焦距,整夜未眠的身体本就虚弱不堪,乍然听到哥哥要将她送走,阵阵晕眩冲上大脑,让她无力地踉跄一步,被戚大娘慌忙扶起。 云缨努力稳住身形,对戚大娘低声道一声谢,随后便毅然向书房行去。 她不信,她要哥哥亲口告诉她。 书房其实算不得远,只是今日这条路显得格外漫长,云缨心神慌乱,赶到书房时,却发现门口驻守着两名大汉。 除了刚来长明寨时,之后她再也没见过门口有人守着,如今他们拦得是谁,结果不言而喻。 尽管心底已经几乎确定了戚大娘的话,云缨仍旧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她上前两步,立刻被他们拦下。 “我想见见哥哥。”她说。 两名大汉闻言依旧面无表情,高壮的身子一动不动。他们是从其他地方调过来的,并不认识眼前的姑娘,主子今日发令不得让任何人进入,那他们便不能擅离职守一步。 他们两人身上隐隐带着凶煞之气,明显是杀过人的,若是放在从前,云缨早就怕得远远离开了,但如今被哥哥养得胆子大了,倒也没有那般害怕了。 一想到哥哥,她的眸色就黯然几分,抿了抿唇,低声请求道:“能不能帮我通传一声?” 她的脸色实在苍白得不像话,乌黑的杏眼蓄满水雾,瞧着很是可怜,其中一名大汉终于开口,却仍是拒绝之意,“请回吧。” 这一会儿,周围便聚集了许多人,都是住在寨子里的一众土匪。 平日里他们不敢打扰裴忱,并不会靠近书房,今日却一反常态,云缨心底清楚,约莫是戚大娘把消息传了出去,让大家来帮着求情。 但哥哥的性子她也了解,决定的事情不会因为很多人来求情就轻易改变。 即便如此,她也不想就这么离开,云缨咬着唇,给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准备,方扬声唤道:“哥哥!” “哥哥,你出来见阿缨一面好不好?” 她的嗓音有些发颤,隐约透着哭腔,脸上更是煞白一片,泪珠子早已啪嗒啪嗒落下。 周围的土匪们几乎都是看着云缨从一个只能抱住他们大腿的小萝卜丁,慢慢长成一个倾国绝色的大姑娘,如今哪里忍心见得她这般凄哀孤弱的模样。 众匪当即撒开浑厚的嗓门儿,跟着扬声喊道:“主子!您出来见见阿缨吧!” “阿缨若是哪里惹您不高兴,咱大伙儿一起帮着教训她,求您别把阿缨送回宫!” “宫里那些人都生得一副蛇蝎心肠,阿缨回去定然会被欺负的!” 众多雄浑的嗓门里,忽然混入一道清冽又带着薄怒的音色,谢锦荀不知何时匆匆赶来,衣襟还有些凌乱。 “裴忱!你不是最疼爱阿缨了吗?她小时候一哭你就手忙脚乱地去哄,她不爱喝药你就亲自喂,蜜饯时时刻刻都备着,你口中那些无用的话本也派人去买了给她,如今阿缨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事,你非要送她走?!” 绯衣少年眉眼染上愠怒,怫然道:“阿缨会写的第一个字都是你的名字,裴忱,以前我敬你一声裴大哥,现在想想真替以前的我不值,你根本就是个懦夫!连自己喜……” 剩下的话他未说完,谢锦荀冷眼看着书房门从里打开。 守在门口的两名大汉早就慌了神,他们哪里知道这姑娘会引来这么多人求情,然而如此多的人,他们想拦也拦不住,只能心惊胆战地听着身后愈近的脚步声,伴随着开门声响。 “闹够了吗?” 冷冽的声线宛如雪山巅上的一池寒潭,让方才求情的众匪不自觉地偃旗息鼓,在男人森寒目光的扫视下,他们自心底生出浓浓的畏惧,呼吸一滞。 只有还想呛怼他的谢锦荀被谢平方一把捂住嘴,强硬拖走。 谢平方临走前,转头看了一眼书房门前神情漠然的男人,旋即摇头叹了一口气。 是谁突犯旧疾一夜未眠他不说,留给那人自个儿以后慢慢后悔去吧。 谢平方心中所想,裴忱自是不知,他收回落在其他人身上的目光,淡淡看向面前脸色苍白的云缨。 平静问:“九公主这是何意?” 云缨闻言难以置信地望向他,眼眶里蓄满的泪水一个没忍住,簌簌滑落脸颊,凝在下颌处。 裴忱漠视着她凄然泪下的模样,再开口时,每个字眼都精确地狠狠扎在云缨最柔软的心尖上。 “这八载,裴某认为足以报答公主那日的收留之恩。” “只是……为了报恩?”云缨的嗓音不自觉发颤。 裴忱冷静地看着她,“裴某见公主的第一面,说得很清楚,只是报恩。” 残雪时不时压弯枝桠,啪得一下砸在地上,云缨听着他平静淡然的嗓音,只觉话里的那些字眼在她心里狠狠砸出个深洞,空落落的,霜寒凛风寻到机会一股脑地灌进去,温热的血液逐渐冷冻凝固。 脑海里久远的记忆随着他的话浮现在眼前,云缨透过模糊的视线,恍惚可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怯怯发问。 那时他是如何回答的? 隔着漫长的八载岁月,云缨的记忆逐渐清晰,两道同样平静冷淡的嗓音似乎重叠在一起,刺得她耳廓生疼。 他说的是,报恩。 第26章 她是大昭人 喉间仿佛被堵上一团棉絮,云缨的呼吸滞涩,全身血液仿若倒流,太阳穴涨得生疼。 下唇止不住地轻颤,她无力地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连一个简单的音节都发不出,只能用带着乞求的泪眼看着裴忱。 “午时,”裴忱垂下眼睫,淡然的话音顿了顿,方道:“午时过后让荆一送公主回宫。” 言讫,不再看任何人一眼,转身迈步回书房。 云缨孤零零地站在书房的台阶上,看着他漠然的背影,心口仿佛被重重撕裂。 在他迈入门槛的那一刻,迎着身后众多灼灼目光,云缨忽然抬脚追上去,绕到裴忱身前,趁他不设防用力拉住他的衣襟,使得男人微微俯身。 云缨对上他冷淡的目光,踮起脚尖眼一闭心一横,吻上了那张淡色的薄唇。 裴忱的身形高大,把身前的云缨遮挡得严严实实,两人身后的众匪全然看不到云缨的动作,只能见主子微微垂首俯身,以及他两侧骤然攥紧的双手。 云缨的心跳得厉害,失去了视野,触觉便变得极为明显清晰。她感受到嘴唇上柔软微冷的触感,脑子里一团乱麻。 以往她哪里做过这般胆大的事,脸颊很快不受控制地升腾起热气。 但云缨想知道哥哥的反应,遂慢慢睁开水润朦胧的眼,心底却蓦地寸寸冰冷下来。 那双漆黑的瞳孔一如先前那般冷淡地看着她,平静的双眼宛如古井里的死水,不起一丝波澜。 那一瞬间,云缨仿佛置身于雪窖冰天中,浑身冰冷得厉害,她收回拉住他衣襟的手,嗓音微微发颤:“阿忱……” 她没有再叫他哥哥。 然而,裴忱只是缓缓直起身,垂下眼帘淡淡看着她,对她的称呼置若罔闻。 云缨忍着怯意与他对视,时间在这一瞬仿佛被拉得格外漫长,像穿梭了一二载,又似乎只是眨眼之间。 最终,她像是被押在刑堂上的犯人,听见那位恬淡绝尘的审判官无甚情绪地开口: “公主,自重。” 随即越过她,步伐沉稳又决然。 幼时那些记忆似乎被他踩在脚下,毫不留恋地碾成齑粉,风一吹,仿佛只是她做的一场梦,转眼散得干干净净。 众人见裴忱进了书房,心中便有了答案,想上前去安慰云缨,却都犹豫着不知要如何开口。 云缨艰难地抽离思绪,对上他们担忧的目光,勉力憋回眸底的湿润,她缓缓抿唇,露出一个笑来,“谢谢你们。” 她的声音很轻,却让这些在外面凶神恶煞的土匪们霎时红了眼圈。 云缨回屋便开始收拾东西,她竭力控制自己忘掉那些难堪的回忆。 要收拾的东西说多不多,说少亦不少,裴忱给她买的各种东西,云缨自是不会带走的,她收拾的大多是这几年众人送她的生辰礼。 打开一个木盒,镶嵌着晶莹珠玉的拨浪鼓霍然显露在她眼前,云缨伸手摸了摸,脑海中浮现樊胡萧送她生辰礼时,那副别扭羞窘的模样。 她没忍住莞尔,黯然的心情逐渐明朗起来。 把木盒小心放进一个箱匣里,云缨接着拿过一旁的玉匣,正要打开看看,身后骤然响起敲门声。 她手一抖,玉匣没拿稳掉进了箱匣里,云缨暂且搁置,转而去开了门。 敲门的是谢宁淮,他先是悄悄打量了一下云缨的脸色,见她状态尚可,遂稍微放下心来,旋即低头看一眼他拿着的小瓷瓶,手心紧了紧,犹豫片刻,还是把它递给云缨。 “阿缨姐姐,这是我前些日子研制的药丸。” 他将药效细细地解释一番,随后挠着头不好意思道:“这药我试过了,没什么问题,就是把师父他老人家吓了个半死。” 云缨呆愣地接过瓷瓶,接着听这小少年嘱咐道:“不过吃了这药会伴随剧烈的疼痛,要是挺不过去是会丢了命的!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之时,阿缨姐姐千万别用!” 随后他又继续担忧地叮嘱她,在宫里一定要万事小心,以后若有机会,他定会来找她。 云缨安安静静耐心地听着,时不时笑着回应他一句,心间柔软一片。 等她目送谢宁淮离开,云缨才恍然发觉,以往她总是一颗心扑在裴忱身上,竟忽略了这么多对她好的人。 她转身回到屋里,准备继续收拾东西,低眸时余光却忽然瞥见一块乳白的东西,云缨动作一顿,好奇地从箱匣里把它拿出来,放到眼前看了看。 这是一块触感柔润细腻的玉牌,看不见任何瑕疵,宛如凝脂,表面镂空精细雕刻着一个字,云缨回想了半天,只觉得眼熟,却并不知是何字。 玉牌应当是方才从玉匣里掉出来的,那玉匣是她九岁生辰时,裴忱口中的“云侯”送给她的,云缨回想起那道温润的月白身影,不自觉地弯了弯唇角。 因为从前看出裴忱不喜云侯,这个玉匣她从未打开过,也不知这玉牌是有何用。 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云缨把它重新放回玉匣里,摆放在那串璎珞旁边,然后仔细地装进箱匣。 收拾好东西,已经是午时了,她没什么胃口,只随意吃了点东西垫肚子,也是在吃东西时,模模糊糊地明白为何裴忱要改口让她午时过后离开。 想到此处,云缨的思绪渐渐复杂,临走时,她忽地对荆一低声说了句“等等”,随后又回屋一趟。 额角沁着汗跑回来时,迎着荆一莫名的目光,她抿唇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随即登上了马车。 马车晃晃悠悠地绕着崎岖山路往下行,正午的日光从窗口缝隙里钻进来,车厢里,云缨捏了捏袖袍里冰凉的东西,身下坐椅微微颠簸,她神思恍惚地意识到,自己真的离开了,离开住了这么多年的地方。 心里仿若有什么在渐渐流失,云缨蓦地有些难过,呼吸逐渐变得不稳。 就在这时,远方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她愣了愣,随即打开旁侧的车窗。 明媚的阳光霎时倾斜而入,迎着灿烂日光,云缨隐约看见远处的寨门口,影影绰绰地站了好大一圈人,众多声音混杂在一起,她听不清晰,但从他们竭力挥舞的双臂中,猜到是在与她告别。 云缨正莞起唇角,下一刻,穿过遥远的距离,少年微微破音的声线随着风传入耳廓。 “沈阿缨!在宫里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我和谢宁淮会找机会来看你的——” 山峦起伏间,还隐隐回荡着谢锦荀声嘶力竭的呼喊声。 不知何时,云缨的眼泪便啪嗒一声落下,她甚至能想到,今日谢锦荀回去时,定会哑着嗓子继续与谢宁淮斗嘴,而谢宁淮面上露出嫌弃的表情,手里又会诚实地递给他治嗓子的药。 空旷的山路上,云缨冁然而笑,忽然从窗口微微探出头,尽量大幅度地朝山顶上的众人挥了挥手,表示告别。 都说习武之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不知他们是否是注意到了,遥远的山顶上,黑压压的一众人忽然合声大喊: “阿缨,后会有期!” 雄浑的声音回荡开来,温暖的阳光轻柔地落在云缨皎白的脸上,她的脑海中缓缓呈现出与他们初见时的一幕幕场景,清风徐来,眼泪瞬时像泄了闸的洪水,控制不住扑簌簌地掉。 微风拂面,携走了脸颊上的晶莹泪珠,透过模糊的视线,云缨望着距离越来越远的长明寨。 莞尔轻声道:“后会有期。” 马车在到京城后便被两人弃下,到皇宫已是戌时。 荆一不方便进屋,只能把沉重的箱匣放在院子里,便与云缨告别离开。 月明千里,如水的银华笼在逐渐消失的黑衣影卫身上,如此告别的场景云缨每年宫宴都能见到一次,但如今,便是最后一次了。 荆一一走,长明寨的那些人那些事,仿佛都化作梦幻虚影,随着他离开了。 云缨依旧是宫里备受冷落的九公主,这八年经历,似乎只是她杜撰出来的一场美梦。 夜风拂起她的衣袂,云缨深呼吸一口气,随后露出一个乖软的笑来。 她正欲拖动地上的箱匣,余光中瞥见地上稀拉的残雪,忽觉不对。 周嬷嬷向来勤恳,雪霁后总会把院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如今怎的…… 不安感瞬时攥夺住她的心脏,云缨哪里还顾得上箱匣,急急忙忙地往屋里跑去。 一打开门,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快步走到床榻边,见周嬷嬷好好地躺在榻上,遂稍稍松了口气。 须臾,云缨犹豫一下,蹲在床榻边,伸手轻轻摸了摸嬷嬷的额头,见温度不烫,彻底放下心来。 下一刻,安安稳稳睡着的妇人忽然咳嗽起来,那股撕心裂肺的劲儿,看得云缨心中慌乱。 她欲要起身,却被一只粗糙的手掌轻轻按住,“小殿下……” 虚弱无力的声音响起,紧接着又是一阵惊心的咳嗽。 “嬷嬷,你先别说话了。”云缨焦急唤道。 床榻上的妇人却轻轻摇头,她半睁着眼看云缨,忽然笑着说:“小殿下长大了,生得极像您的母亲。” 周嬷嬷带着皱纹的眼角沁出泪水,像是在回忆什么,脸上露出怀念之色,她又咳嗽两声,接着说:“当年老奴在扬州被主家打骂,还是楚姑娘救了老奴。” 云缨虽生下来就没见过阿娘,但周嬷嬷曾经与她说起过这件事,知晓“楚姑娘”便是她娘。 但眼下周嬷嬷显然状况不太好,云缨不知她为何重提此事,急忙轻声劝她:“嬷嬷,你先别说话好好休息,我去找太医!” 说完便要起身离开,床榻上的妇人却挣扎着起身,动作间竟是咳出了血。 云缨只好又赶紧回去,扶住周嬷嬷瘦弱的背脊,听她道:“小殿下别去,他们不会来的。” 其实两人都心知肚明,太医署那些人当然不会来,说不准还要冷嘲热讽一番。 但云缨却心间酸涩,甚至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去长明寨。 此时此刻,什么裴忱的早已被她抛之脑后,她只能按捺住心思,听周嬷嬷虚弱的声音说道:“老奴的身体自个儿知晓,小殿下回来的及时,趁这机会,老奴便将所有事都告知您。” “小殿下,其实您不是靖元帝的孩子。” “楚姑娘的具体家世老奴不清楚,只知晓她身份尊贵,在扬州时便有了孕,是被靖元帝强硬带回宫的。” 云缨愣愣地听着周嬷嬷这番惊世骇俗的话,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小殿下和楚姑娘,都是大昭人。” “若是能寻着机会,小殿下便回大昭,与家人团聚吧。” 第27章 裴忱明白心意 周嬷嬷的话虽然让云缨倍感心惊,但她暂时管不了那么多,嬷嬷不知是生了什么病,瞧着似乎很严重,如今没人可以帮她,云缨只能自己想办法。 白日时她便发现,皇宫里的防守弱了许多,靖元帝似乎调了很多人离开,虽不知是何故,却让如今的云缨有机可乘。 她小时候贪玩,哪里都要去摸摸碰碰,粘着满身树叶回院子更是常态,也因此发现了一条通往宫外的密道。 穿过长长的幽暗潮湿的密道,乔装后的云缨随着冬狩那日的记忆,直奔平民街。 偌大的京城里,除去高官府邸所在的街巷,其余地方因由靖元帝的横征暴敛,大街小巷随处可见饥寒交迫的百姓。 云缨匆匆一瞥,便收回视线,朝当铺行去。 她的手里没有现银,只能先去典当一些首饰再去医馆,至于那些饿肚子的百姓,她如今更是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操心。 从当铺出来后,云缨把钱袋小心地揣进袖袍里,抬起双眸时,忽见一辆奢华精致的马车,缓缓行驶过这条脏乱的街道,轻柔的风微微掀起车帘,露出一小截月白锦衣。 云缨只是好奇地看了一眼,便收敛心思急匆匆问路去了医馆。 周嬷嬷已经几乎无法下榻行走,云缨没办法把她带出来,也不可能把郎中带到宫里去,只能向郎中尽可能仔细地叙述嬷嬷的症状。 拿到药后,她一刻也不敢耽误,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再次路过一条小巷时,云缨瞥见几个瘦骨嶙峋的男女老幼,看起来似乎是落难的一家人,其中有个女子羸形垢面,看不清样貌,但像是断了双腿,腿上布满了血肉模糊的伤痕。 她的脚步顿了顿,不自觉地摸了一下钱袋里剩余的碎银,没时间多做犹豫,把钱袋轻轻放到他们面前就离开。 回到宫里喂嬷嬷喝完药后,云缨想起嬷嬷之前说的话,从妆匣里拿出一串璎珞项圈,爱惜地轻轻摸了摸,神情有些黯淡。 这是阿娘唯一留给她的东西。 还记得初见裴忱时,云缨便是戴着它刚从宫宴回来。 倏尔,她蓦地回想起云侯也曾赠予她一串璎珞,还说这璎珞项圈在大昭颇受女子喜爱。 阿娘也是大昭人,如此便不奇怪了。 正想将它重新放回妆匣,云缨的手却忽地一顿,转而把它放到眼前仔细瞧了瞧。 镶嵌着的乳白色玉化砗磲上,极不明显地刻着一个小字,而这个熟悉的字样,云缨曾在云侯给她的那块玉牌上见过。 她又从玉匣里拿出那块玉牌,把它们放在一块儿细细对比,惊奇地发现这不止是同一个字,连镌刻手法似乎都出自一人。 阿娘同云侯,有什么关系吗? 云缨在心底胡思乱想着,脑海中又忽然浮现今日马车上的那一截月白锦衣,她赶紧兀自摇了摇头,将这些无稽的想法置之脑后。 又去看了看榻上形容枯槁的周嬷嬷,妇人的两颊异常瘦削,瞧着很是憔悴。 云缨按下心里的担忧,回屋去睡了。 一连数日,周嬷嬷的病情似乎都没有好转,云缨不知是郎中误诊了病,还是嬷嬷的病已经严重到无法医治,但无论是哪种,她都束手无策,只能在心底暗暗焦灼。 缠绵病榻数日,周嬷嬷吊着最后一口气,心里知晓自己已经无药可医,她亦不想再为小殿下平添忧虑。 于是在一个细雨濛濛的阴天,云缨端着药碗到周嬷嬷榻前时,便发现已然安详离世的妇人,或许是怕她难过,嬷嬷枯瘦的脸上还带着笑。 药碗“嘭”的一声摔在地上,碎了满地。 云缨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就好像被人生生剜下一块肉,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却连一滴眼泪也没掉。 她后来找了一个偏僻幽静的地方,沉默地安葬了嬷嬷。 重回小院时,冰凉的雨丝滴落在她脸上,缓缓滑进嘴里,淡淡的咸涩味充斥着口腔。 小雨淅淅沥沥地下,院子里沉寂一片。 云缨莫名不想回屋,走到院里嬷嬷亲手给她做的秋千边上,慢悠悠地荡。 雨水洇湿她的衣衫,她沉默地面对着小屋,蓦然回忆起许多许多年前的那个隆冬,慈蔼的妇人便是站在屋门前,一脸担忧地望着她,怕她着凉。 那时幼年的小姑娘窝在秋千上,抬头看月明星稀的夜空,欢乐地伸手接住纷扬的雪花。 云缨亦坐在秋千上缓缓抬首,望见阴云密布的天穹,冰冷的雨水打在手心,仿佛沁透骨髓,满腹心绪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 蓦然思及到或许远在大昭的家人,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在她心中逐渐成形。 长明山。 “靖元帝这几日连续派兵试图攻上长明,但都被我们山脚下的人一一斩杀。” “陆遂今日传来消息,靖元帝当年造反的证据已拿到手。” “除此之外,城门的防守加强许多,据陆言之的消息,皇宫里的侍卫几乎都被调走,只留了一支禁卫军时刻跟随在靖元帝左右。” 李清正和樊胡萧对视一眼,“靖元帝这是要放弃皇城,只为保全己身。” 现如今,只等他们的大军全部集结,便可一举攻向京城。 其实根本用不着那么多兵力,如今的京城就像是个脆弱的蛋壳,一敲就碎。只是他们筹备这么多年,总要确保万无一失,万不能功亏一篑。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樊胡萧觑着书案后男人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出这句话。 裴忱只“嗯”一声,便没了下文。 书房里鸦雀无声,樊胡萧与李清正面面相觑,最终只能屏声敛息默默退下。 自从阿缨离开了,主子的魂仿佛也跟着她走了似的,日日把自己困在书房里,从未迈出一步。 两人走后,凝寂重新爬满了书房每个角落,清冷的月华从窗柩里透进来,在枯坐的男人身上镀了一层孤寂的暗银色。 书房里阒无人声。 良久,那鸦黑的睫毛才像是被惊到一般,蓦然颤动。 裴忱缓缓侧首,望着外面黑沉沉的天,半晌默不作声。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大仇将报,他不该为此高兴吗? 那双平静的深眸罕见地露出一丝迷茫。 又沉默静坐许久,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裴忱起身踱步向前,临出门时,把桌案上摆放着的那张画像仔细收好。 夜幕低垂,裴忱也不知自己要去哪,只能漫无目的地闲逛。 今夜下了雨,孟春将至,气温逐渐回暖,只是山顶上依旧很冷。 去年的这个时候,他正在赶回长明山的路上,满心都是那个快要及笄的小姑娘。 想到她,裴忱的眸色暗了暗,袖袍里的掌心微微蜷缩,像是想要抓紧什么。 回过神时,才惊觉自己正站在熟悉的屋门前,在月光下投射出一片斜长的阴影。 裴忱下意识地转身离开,嘴唇不自在地抿紧,微微发颤,像是被揭发了什么难言的心事。 很快他又停下,任由雨水沁透衣衫,岑寂的身影蓦然显得有些单薄。 在原地僵立许久,裴忱才敛下眉目,缓步迈入屋中。 他把湿透的外衫放在桌案上,目光却定定地看着角落里,孤零零瘫放着的竹青色香囊。 苍白的指节微颤,拿起香囊,轻置于鼻尖。 里面没有装东西,空荡荡的,他却仿佛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馨香,握着香囊的手下意识地收紧,复又克制地松开。 指腹轻轻摩挲着布料柔软的香囊,角落处有线条微微凸起,他移开手一看,是形状有些怪异的,青竹刺绣。 睫毛忽地颤了颤,裴忱像被灼伤了掌心,把香囊快速重新放回桌上,挨在他衣衫旁边。 随后,他的目光一寸寸掠过屋内冷清的陈设,最终停留在轻纱低垂的床榻上。 裴忱迈步走过去,像曾经那样,抬手轻轻撩开层层柔软的轻纱。 里面空无一人,他垂眸靠坐在边沿,鼻尖仿佛还有暗香缭绕。 阿缨一声声绵软的“哥哥”,和着那日犹带哭腔的“阿忱”交织在一起,响彻脑海。 裴忱的呼吸逐渐不稳,缓缓偃卧在阿缨睡过的榻上,眼眸微阖。 无边的孤寂涌来,他心中惘然若失,只觉这衾寒枕冷,甚是难熬。 …… 翌日,晨光熹微,裴忱披上还透着湿意的外衫,拿过旁侧的香囊,轻轻握在手心。 推门出去时,却见这段时日避他不见的少年,懒懒倚在树干边,听到声响后偏头看他。 裴忱目不斜视,径直越过他,身后却骤然响起微哑的嗓音:“谈谈?” 他缓缓顿住脚步,淡淡侧眸看着谢锦荀,眼神平静。 “那日是我言辞过激了,我给你道歉。” 谢锦荀不带什么情绪地说完这话,忽而又道:“但是裴忱,你在怕什么啊?” 裴忱眉梢动了动,没明白他的意思。 “你喜欢阿缨。”谢锦荀冷不丁说一句。 “你喜欢她,却要把她赶走。”少年散漫地笑了笑,眼神却直直地射向微怔的裴忱,“喜欢一个人,难道不该想把她紧紧箍在身边吗?” 不想吗? 裴忱漆黑的瞳孔顿时染上晦暗,他看着谢锦荀,又似乎在透过他,注视着另一个娇小的身影。 腐烂的花在那片泥沼里迅速生根发芽,毅然冲破黑暗,将那觊觎已久的、温暖的光牢牢禁锢在怀。 第28章 阿缨,留在我身边 周嬷嬷走后,小院里彻底只剩云缨一个人了,她怕大黑跟着她吃不饱,都没将它从长明寨带回来,总归长明寨的人也不会亏待它。 如今倒也好,至少她了无牵挂,在宫外自由自在了这么多年,云缨自然也不想再拘在这牢笼一般的皇宫。 她抬头看向高高的深红宫墙外,心里想要寻找家人的想法其实并没有太强烈,更多的,还是向往一个人无拘无束的生活。 但无论如何,不管日后怎样打算,也要先离开皇宫,才能谈其他的。 正好近日皇宫守备松懈,剩下的几乎所有侍卫都守在未央宫附近,没有人会注意到这方偏僻孤远的小院。 要出宫生活,那必然需要足够的银两,但也不能过多,云缨只是个没有自保能力的姑娘,在这乱世之中,太多钱财免不得要遭人惦记。 以后她可以拿这些银两开个小客栈,或者食肆,然后悠闲地度过后半生,若是运气再好点,说不准还有机会见到她的家人。 云缨从当铺换完银子后,又去买了一份简略的舆图——太详细的她也买不到。 回到密道口时,她的脚步停顿下来,目光前后左右仔细地观察了一番,最终选定了一处浓密的草丛,把翠色的小包袱放进去,然后又在袖袍里摸了摸,拿出一块玉牌和阿娘的璎珞项圈,放入包袱中。 做好这一切,云缨走远几步再回头看一眼,包袱不大,颜色又与草相近,在这片葱郁的灌丛中,只要不是特意去看,基本发现不了。 这密道不知是谁修筑的,连通的出口附近荒无人烟,极为隐蔽,如今倒方便了云缨。 回到院里后,她的脸蛋还泛着淡淡的红,圆圆的杏眼却亮晶晶的。头一回做这般胆大包天的事,紧张得心跳微微加速。 接下来几天,她都在对着那份简易舆图细细研究,为自己的今后做足准备。 此时东方破晓,晨辉洒在那张泛黄的麻纸上,上面已经画上了许多记号,其中唯有扬州的记号与别处不同。 路线已经大致定好了,云缨微微直起身子,眉眼间萦绕着一丝倦意。 她甫一抬头,此刻明明该是青天白日,却望见一片阴沉沉的天幕,心底蓦然涌上一股不安感。 小院偏僻,除了云缨外再无旁人,因而这几日外面的情况她并不了解,只知晓皇宫内的守卫变动稍大,却不知如此做的用意。 大片大片的阴云沉甸甸地笼罩在皇宫上空,亦映在云缨莹澈的眼眸里,她微抿着发白的唇,院内风势骤起,瞬时卷起地上的落叶,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 那股子忧虑逐渐胀大,堪堪悬在心尖上。 不知为何,隐隐约约间,她似乎听见远处传来铁器金石碰撞的铿锵声,以及细微的尖叫声。 云缨再也坐不住,收好那份舆图,到小院门前,轻轻掀开一个细小的缝隙,凑过去一看,那双杏眼顿时惊异睁大。 透过狭小的门缝,只见不远处有两拨人马持武器缠打在一起,地上已经铺满浓郁的猩红,好几人无力倒在这血泊之中。 远处那沾满鲜血的银刃飞速翻动间,折射出一道道森冷凛冽的寒光,直直刺入云缨目中,她惊惧地后退两步,心跳剧烈。 其中人数少的一方她知道,那是宫里的侍卫,而另一方…… 她没时间再细想,把那份舆图胡乱撕碎,再毁尸灭迹,匆匆忙忙地朝密道方向行去。 晨风嗖嗖地刮在脸上,云缨强忍着心中的恐慌,途经一座宫殿时,忽听有人在崩溃地咒骂长明寨。 长明寨? 脚步下意识慢下来一瞬,云缨侧首看了看,是几个脸色煞白的宫婢,然而此刻顾不得那么多,她又重新加快步伐,很快钻进密道。 视线骤然昏暗下来,云缨稍稍松口气,迈步穿行在逼仄的甬道中,剧烈的心跳在这凝寂的黑暗中,显得异常刺耳。 算着时间,快要行至出口时,云缨甚至来不及扬起唇角,下一刻,遂见出口处围守着一队敌兵。 仿佛蛰伏着的一张铺天盖地的网,静静等待她钻入。 云缨赶紧捂住嘴,咽下快要溢出喉咙的惊叫,惯性后退一步,随后僵在原地不敢乱动。 然而,即便只是一声极其细微的脚步,也足以惊动这队训练有成的士兵,他们互相对视一眼,旋即握紧长剑进入密道。 云缨本就只离出口几步之遥,全然无处可躲,他们进来的一瞬间,立刻就发现了她。 她苍白着脸,看着寸寸逼近的敌兵,心脏一截截冷下,如坠冰窟。 …… 此时,未央宫。 冲天的血腥味萦绕在这座曾经金碧辉煌的宫殿上,难闻的气味令人作呕,殿内血迹四溅,众多朝臣颤巍巍地伏跪在地,面如死灰。 此刻本是早朝时间,尽管靖元帝已经多日不曾上朝,但为人臣子,他们却是不敢不来。 本以为今日也会同往常一般,众臣安静地等在未央宫内,谁知从外面突然闯入一个血肉模糊的宫人,未等他们惊诧询问,紧接着便涌入几十名身强体壮的敌兵,把他们围困在此。 众人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明明城门未破,这些敌兵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他们长明寨真的要造反?这群土匪就不怕受天下人指责唾骂? 起初还有人尝试反抗,但等来的是那群士兵毫不留情的一剑,直入心脏。 “噗嗤”一声刺进血肉的响动,似乎还回荡在众臣耳边,让他们心惊胆战,身体忍不住发颤。 倏尔,“咚”的一声闷响,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有胆大的小心一瞥,只见一袭衣角染红的明黄身影,在地上痛苦地蜷成一团。 靖元帝腹部中了一剑,被人像丢什么腌臜之物似的无情扔在地上,血液正汩汩流淌而出,同其他渐渐干涸的血迹混杂在一起,和着被吓出的微黄尿液,散发一股浓烈的恶臭。 他竟不知,那长明寨是何时同陆遂等人勾结的,明明他们的大军还驻守在城门外,今日就带着另一批人攻了进来,打了他个措手不及,身边的禁卫军更是毫无还手之力。 昔日万人之上的皇帝此时跟只狗似的,狼狈地蜷缩成团,他的眼里充斥着惊怒与恐慌,却一声都不敢吱。 偌大的宫殿里无人敢出声,万籁俱寂之下,忽然响起一道极轻的脚步声。 靖元帝闻声抬头,血红的视野里,蓦然出现一道玄袍挺括的高大身影,男人脸上覆着半张玄纹假面,在离他好几步远时遂停住负手而立,那双漆黑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睥着他。 那平静的眼神瞬时刺激到意识不清的靖元帝,他的眸里迸发出愤恨,“你就是长明寨……” 话未说完,他骤然停住口,看着男人抬起苍白的指尖覆在假面上,把它轻轻取下,露出一张俊美无俦,又有些眼熟的面容。 那一瞬间,靖元帝瞳孔中倏然涌上惶悚之色,甚至忘记了腹部的剧痛,他颤颤撑着身体往后爬。 “你,你……”居然没死! 他的声音抖得不像话,上下齿害怕得磕在一起,后面的话全然说不出。 “许久不见。”裴忱转动深黑的瞳仁,平静看着他,淡色的唇缓缓溢出后面两字:“皇叔。” 靖元帝听到他口中的称呼,心跳几乎停滞,他惊骇地瞪大眼,不敢想象当年那个才一岁的小太子,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日的。 其他伏身的众臣同样暗暗心惊,随后大殿里忽而响起陆言之冷然的声线,青年口中一字一句,全是当年前朝时期,靖元帝是如何策谋造反的。 铁证如山,待他全部念完,靖元帝整个人已经沉溺在莫大的绝望之中,脸色灰白惨淡。 “明日,便会昭告天下。”陆言之下一句话,彻底让靖元帝的最后一丝希冀破碎,中年男人无力地躺倒在地,明黄龙袍被一点点染红。 “拖下去。”裴忱平静道。 陆言之轻应一声,派人托起满身污秽的靖元帝,往地牢而去。 殿内重新恢复寂静,朝臣们汗流浃背,趴伏的身形瑟瑟缩缩,抖若筛糠。 下一刻,大殿外又传来一道略显急促的脚步声,荆一快步行至主子身前,低声说了几句话。 众臣遂见方才一直极为平静淡然的男人,蓦然蹙起眉心,复又松开,竟是没管他们,忽而转身朝外走。 未央宫外,乌泱泱跪着一大群人,众人脸色苍白如鬼,闻到鼻息间浓稠的血腥气,紧张惧怕的汗水顺着颊边滴落。 这里大多是些没有反击能力的宫人,至于那些皇子公主,早已在反抗下殒殁。 哦,除了那位没有仆从随侍的九公主,沈云缨。 因着她身份不同,士兵把她从人群中拎出来,单独跪在众人之前,巍然宫殿之下,显得她身形愈发娇小纤弱。 所有士兵出发前曾收到主将李清正的命令,一是把皇宫包围,不得有任何人出入。二是找到一间小院里的女子,好好照看,不得有任何闪失。 然而那间小院他们里里外外翻找了一遍,连土里的碎纸屑都找到了,就是没看见哪里有半点女子身影,遂放弃。 大殿外跪着的宫人们屏声敛息,面色惴惴,一众士兵昂首林立他们两侧,高大的身形压得他们几乎喘不过气。 最前方云缨的脸色同样有些发白,对于未知的前路,心底惶惶不安,她忽而想到宫婢谈及到的“长明寨”。 若是他们……那么这些年裴忱如此忙碌的原因也就说得通了。 会是吗? 未央宫外人数众多,却落针可闻。 倏忽间,岿巍屹然的宫殿上发出响动,跪地的宫人们余光瞥见一抹暗色,急忙微颤地俯下身行礼,两侧亦响起众士兵整齐有序的行礼声。 上方传来一道沉稳的脚步声,过后忽然一声“嘭”的巨响,惊得宫人们下意识抬眼一看。 在那道颀长淡薄的玄色身影之后,未央宫那金丝楠木匾额在陆言之手下轰然坠地,沉沉浸泡在满地血泊之中。 而传闻中那位阴沉冷戾的长明寨主——如今的新帝裴忱,一身玄袍淡然挺括,步伐间衣袂飘然,踩着染血的金阶缓缓而下。 携着血腥味的晨风拂过男人身边,仿佛是深渊里那位执掌世人生死的活阎王。 作为仅剩的皇室,在身后众多宫人的目光下,云缨垂首俯跪,乌发冉冉低垂,那柔枝嫩条般的身姿带着细微的颤意。 玄纹黑靴淡淡停在她身前。 宫人们偷觑着前方的一幕,前朝皇室余孽竟未完全除尽,他们不禁在心中暗自猜测,这位暴戾恣睢的新帝,会如何折辱生得姝色容貌的九公主。 云缨俯身目视着地面,余光瞥见近在咫尺的黑靴,闻到男人身上淡淡的血腥气,她紧张得咬住唇瓣,旋即感受到一股灼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畏怯的泪水忍不住漫出眼眶。 下一刻,一只冰凉的手掌隔着单薄的衣衫,落在她的肩颈上,把她微微托起身。云缨下意识抬头,先前的眼泪滑过脸颊,她微微睁圆杏眼,看着眼前冷峻的面容,一时怔住。 冰凉粗砺的指腹缓缓摩挲着她湿润的脸颊,动作轻柔地把泪水一点点抹去后,裴忱才半垂着那双冷淡凤眸与她对视。 云缨呆愣地仰脸望着他,张了张唇,却不知道说什么,遂安静沉默下来。 半晌,她才听见男人哑着嗓音,在她耳边低声说:“阿缨,留在我身边。” 第29章 被他紧紧箍在怀里 男人低哑的嗓音在她耳畔边响起,带着温热的气息,缓缓铺洒在云缨白嫩的耳尖,很快染上一层淡淡的粉红。 裴忱扶着她的肩让她起身,云缨跪了太久,这会儿双腿有些麻木,一时没有站稳踉跄几步,被男人坚冰般的手臂圈住腰肢,往他怀里一带。 偷觑着两人的众多宫人瞬时愕然瞪大眼,在他们心中,新帝对待亡国公主,即便不是想法子折辱,也不该是如此亲密的模样。 而被众人暗中揣测的云缨,此时整个儿被裴忱圈在怀里,脸颊被迫靠在他宽阔的胸膛上,脑袋还有些发懵。 她回到皇宫已经快有一个月了,起初几天还会偶尔想起他,直到后来忙着规划自己往后的日子,渐渐的也就把他放下了。 云缨本就只是情窦初开,对裴忱算不得有什么多深厚的情谊,仅剩的那点兄妹之情,也被那日他冷淡的态度消磨掉许多。 她自然也不会怨恨裴忱,毕竟感情之事不可强求,他们二人只能说是有缘无份了。 只是没想到,再次相见时会是这样一副光景,叫云缨有些恍惚,又有些畏惧。她贴着裴忱的胸膛微微抬眸,正对上他那双半垂着的漆黑眼眸,里面充斥着许多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那被他压抑在深处的浓烈情感,无端让云缨生出些害怕。 心底隐隐约约觉得,他似乎哪里有些变了,但要具体说,又答不上来。 云缨匆匆垂下眼睫,不敢再与他对视,转而伸手推了推他,本以为他会顺势放开,却没想到,横在腰间的手臂蓦地收紧。 “阿缨。”嗓音低哑。 被他紧紧箍在怀里,云缨几乎要喘不过气,眼角都沁出了泪珠子,挂在莹润的睫尾上,要掉不掉的。 见她这般,裴忱薄唇微抿,环住纤腰的手稍微松了松,随后伸出另一只手,用指腹在她的眼角轻轻摩挲,卷走那滴晶莹的泪珠。 或因是他指腹过于粗砺,加之阿缨的皮肤娇嫩,明明力道放得极轻,那莹白的肌肤仍旧是染上淡淡的绯红,缓缓晕开。 阿缨在他的怀里,明艳动人。 喉结滚动,裴忱克制地移开视线,搂抱着她纤细软腰的手掌忍不住收紧几分,复又被他略显艰难地微微松弛力道。 裴忱闭了闭眼,脑海中却控制不住地,不断浮现各种不该有的念头。 他的喉咙干涩,喉结滚了又滚,缓缓哑声道:“阿缨,你先回自己的院子,等我处理完事情来找你。” 末了,声音忽而放轻几分,补上一句:“好不好?” 他在询问她的意见,未来的九五至尊,今日搅乱血洗了皇宫的男人,在询问她这个亡国公主的意见。 听到他算得上是温柔的语气,云缨的长睫轻轻颤动,宛如一只被惊扰到的蝴蝶,对冥冥中蛰伏的危险极为敏感,振翅欲飞,慌乱地想要逃离。 然而她竭力控制住自己站在原地,硬撑着同他平静对视,旋即轻声问出心底的疑惑:“为什么?” 为什么那日要冷眼赶她离开,如今又是这样一副态度,不过才短短一月,就发生这么大的转变。 她的话骤然打破裴忱方才的旖旎念想,他垂眸沉默下来,眼睑覆上了一层浓重的阴翳。 微风拂动,殿内浓稠的血腥气随之弥漫开来。 闻到味道,云缨脸色有些泛白,侧眸瞥见殷红的血液从金阶之上缓缓往下流淌,她全然不敢想象,昔日肃穆的未央宫内,如今会是怎样一副残虐的景象。 而这一切,全都指向面前的男人,那个在她幼时记忆中,清风霁月的哥哥。 裴忱清晰地捕捉到,阿缨眸中一闪而过的惧意,是针对他的。 想起曾经总是软绵绵同他撒娇的小姑娘,裴忱的下颌逐渐紧绷,脸色亦沉了几分。 “荆一,带阿缨回去。”他的语气比起方才,明显要冷淡些许。 荆一低头应是,随即行至云缨身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板一眼道:“姑娘,走吧。” 冷硬的声线传入耳里,云缨抿着唇,视线掠过他,望向裴忱,然而男人已经转过身,目光不再看她,只留给她一个冷峻的侧颜。 朱行业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神色恭敬地汇报事务,其中“密道”二字,轻飘飘落进云缨耳廓。 天色阴沉沉的,在回小院的路上时,偶尔一阵风吹过,那股子冷意几乎钻入骨缝,云缨纤细的身形有些发颤。 除了荆一,她身后还跟着几名管事嬷嬷和宫婢,全都是裴忱指派来的,美名其曰是要照顾她。 几人汇集而来的视线,仿佛让云缨所有的心思都无处遁形,一回到熟悉的小院,她就直直地走进屋子里,转身阖上门,暂且隔绝了众多目光。 外面很安静,云缨知道他们都没走,约莫全守在院子里。 此时此刻,她宛如一只被关进牢笼的娇弱猎物,逃脱不成,只能在昏暗中,静静地等待捕食者的到来。 午时云缨到院子里用了饭,是前所未有的山珍海味、珍馐御膳,然而顶着众人的目光,她只匆匆吃了几口便放下银箸,回了屋里。 等到晚饭时,她蜷缩在床榻里边,说什么也不愿意吃饭了,总归之前在宫里也用不着晚膳,现下亦算不上很饿。 宫人们捉摸不定新帝对她的态度,不敢逼迫她,只好讪讪退下。 云缨被困在这小小的屋内,什么事也做不了,只能窝在被褥里,脑中思索着密道一事,还有她藏在出口处的包袱,不知有没有被发现。 大约是今日受到了不小的惊吓,没多久睡意袭来,她的呼吸逐渐均匀绵长。 夜色清寂,月华穿过窗柩浮起朦胧亮光,床榻上的姑娘闭着眼眉心紧蹙,神情隐有不安。 云缨陷入了一个梦境,梦里她并没有在长明寨安稳度过八年,而是依旧在宫中长大,再见到裴忱时,便是今日在未央宫外的场景。 她后来被封为皇后,万人之上的尊崇地位,却被一条金链牢牢锁住脚裸,困在坤宁宫内,一步也不得外出,见不到天日。 虽然有众多宫婢服侍,裴忱亦会日日来看她,待她极为温柔,但云缨仍旧郁郁寡欢,甚至多次欲要自刎,却都被人拦下,然而没过几年,便病逝了。 沉重的压抑感几乎把她淹没,云缨微喘着气从梦中惊醒,睁眼时一片昏暗。 她听着自己极快的心跳,强迫自己忘掉梦中的场景,倏尔间,忽觉不对。 屋里隐隐约约还有另一道呼吸声,离她很近,约莫就在床榻边。 云缨后背渐渐沁出冷汗,侧眸望向冉冉垂下的软纱,视野昏暗模糊,全然看不清床榻外的景象。 她很怕黑,往常睡觉都会留一盏灯烛,但今日迷迷糊糊就睡着了,也没点灯。 望着外面黑黢黢的一片,云缨伸出去的手刚触碰到软纱,又怯懦缩回,唇瓣有些发白,紧紧抿着。 然而下一瞬,软纱被人从外面一把掀开,那道呼吸声更为清晰,几乎就在她耳边。 云缨怯怯抬眸,昏暗的光线下,方才出现在她梦境中的男人,此刻就坐在床榻边沿,与她相隔的距离不过一只手臂。 那双漆黑的眼睛静静看着她,眸底情绪翻涌,又被克制敛下。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神和梦里每夜都要看着她入睡的裴忱,如出一辙。 第30章 床幔里暧昧横生,呼吸粗…… 视野模糊昏暗,云缨稍稍坐起身,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这逼仄的床幔里,都被他的体温侵占,温度在一点点升高,她用力地揪住被褥,满室凝寂中,心跳声极为明显。 裴忱来得悄无声息,不知在床榻边待了多久,偏偏这样的场景,无端让她回忆起那个噩梦。 云缨抿着泛白的唇瓣,蛾眉微拢,长睫一颤一颤,挂着惊怯的泪珠,逼迫自己忘掉那场荒诞的噩梦。 然而她却不知,这副娇弱易碎的模样,在暧昧横生的狭窄床幔里,到底有多诱人。 喉结克制地滚动,裴忱怕吓到阿缨,压抑着心底疯狂滋生的欲念,额角青筋鼓动。 开口时,声音是他都未意识到的沙哑:“魇着了?” 阿缨闷闷地“嗯”一声,扑扇的睫毛像小刷子一样,软软挠在裴忱心尖上,从脊骨处生出一股极其强烈的痒意,他没忍住微微倾身,用指腹抚在她娇嫩的眼角,感受到清凉的湿意,呼吸沉重几分。 男人身体贴近,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脸颊上,云缨怯怯地咬住下唇,透过水雾朦胧的视线,看见他愈发晦暗的目光,偏偏那深渊般的眼底,像是掩藏着滚烫的岩浆,目光所及之处,近乎在她皮肤上燎起火星子。 粗砺的指腹在她眼角缓缓摩挲,时不时像是忍不住了似的,轻轻按压一下,耳边的呼吸声就又粗重一分。 云缨又惊又怕,她身上穿得单薄,裴忱的胸膛几乎贴到了她的肩,炽热的体温紧密包裹着她,仿佛要把她融化。 心跳如雷,她的嗓音有些发颤:“你、你怎么来了?” 绵软的语调传入他的耳廓,像在挠痒痒,裴忱忍不住揉了下耳朵,没回答她的问题,转而哑声问:“不打算叫哥哥了?” 他缓缓抚摸着柔滑的乌发,眸色暗沉,不等她说话,遂接着道:“也好。” 没等云缨弄明白“也好”是什么意思,遂见他若有似无地勾了下唇,声线低哑:“那阿缨日后便唤我名字吧。” 云缨一时愣住,梦里的景象如潮水般向她袭来。 金丝楠拔步床上,脚踝戴着冰凉的锁链,男人沉沉压在她身上,用手捂住她的眼,薄唇贴在她耳边,语气阴冷诡谲:“阿缨这么不乖,说了不准叫哥哥。” 云缨浑身哆嗦一下,明知这只是梦境,却仍然害怕得苍白了脸,她用力咬住唇瓣,眼角一片湿润。 下一秒,裴忱的指腹轻轻抵住她的唇,本只是怕她咬伤自己,却没想到阿缨下意识微张唇瓣,裴忱一时不察,没控制好力道,指尖探入温热的口腔,触摸到她湿软的舌尖。 无尽的欲念在这一刻疯涨,近乎撑破他的身体,裴忱额角隐隐作痛,瞬间收回的指尖微微发颤。 他看到阿缨怯懦又无辜的眼神,睫尾还挂着盈盈泪珠,忽而伸手把面前娇软生香的身躯强硬圈进怀里,隐忍地微阖双目。 这副娇娇哭泣的模样,真是……勾人得紧。 云缨忽然落进一个滚烫的怀抱,脑袋有一瞬懵然,随即又被耳边粗重到极点的呼吸声唤醒。 她伸手想将男人推开,一只大掌毫无预兆地按在她的肚子上,微微用力,云缨后背便被迫靠近他炙热的胸膛,两人身体仿佛镶嵌在一起,无一丝缝隙。 裴忱下颌靠在阿缨毛茸茸的发顶上,眼眸被欲念侵染成浓重的黑,暗沉一片。 他单手强硬地把阿缨禁锢在怀里,另一只手掌缓缓抚摸着她平坦的小腹,隔着薄薄的单衣,仿佛在丈量什么似的。 察觉到怀里颤抖得厉害的姑娘,裴忱低垂下睫毛,微微偏头,薄唇抵在她软嫩的耳朵边,忽而晦暗不明道:“听人说,阿缨今晚没吃饭?” 云缨早被吓呆了,在他的怀里一动不敢动,身子止不住地颤栗。若即若离的嘴唇厮磨过她的耳朵,泪珠子忽然溢出眼眶,扑簌簌落下。 “我、我想睡觉了。”她的嗓音微微发颤,带着浓浓的哭腔。 泪珠啪嗒滴在手上,裴忱顿了顿,手还停留在阿缨的小腹上,下颌逐渐绷紧。 须臾,他缓缓放开怀里的少女,起身负手在身后,蜿蜒的青筋暴露在手背上,眼泪滴落的地方隐隐发热。 从温暖的床榻里离开,寒凉彻骨的空气瞬间包裹住他,那股燥热被冲淡些许。裴忱沉默注视着蜷缩在被褥里的阿缨,单薄的肩胛骨还在微微发颤,显然被吓得不轻。 他抿紧唇,俯身给她掖好被子,遂转身离去。 罢了,时日尚长。 翌日。 云缨昨夜很晚才睡着,醒来时已是午时。 连着两顿未用吃食,肚子饿得难受,云缨此时也顾不得其他,到食案前坐下。 桌上的菜肴是御膳房算着时辰送来的,还冒着滚滚热气,馥郁浓香弥漫开来。 宫婢站在一旁,欲要为她布菜,却被云缨轻声制止,只好默默退开,目光也不敢离开她,怕她两顿没吃,这会儿暴饮暴食,损伤身子。 但云缨胃口本就不大,随意吃了一点遂搁下筷箸,起身回房之际,忽被宫婢叫住。 “姑娘,陛下让您午后去见他。” 或许是太忙了,新帝尚未给这位姑娘赐封妃位,宫婢也不知晓要如何唤她,只能叫姑娘。 云缨闻言身体顿时僵住,昨夜床幔里那些旖旎画面还历历在目,她只觉这一月裴忱变化颇大,明明脸还是那张脸,俊美无俦,却叫她止不住害怕。 但即便再害怕,裴忱如今是高高在上的万乘之尊,她不可能抗旨不尊。 想是这么想,待真正到了御书房门前时,云缨又望而却步。 宫人们速度极快,不过一日时间,便把血迹清理的干干净净,仿佛昨日朝代更迭之事从未发生过一般。 云缨身后跟着一长串人,地位最高的管事嬷嬷见她不进去,轻声催促:“姑娘,陛下还在等您。” 话音落下,云缨只好深呼吸一口气,平缓一下心情,方推门迈步进去。 御书房比长明寨的书房要大上许多,装潢端放典雅,又隐约透着一分古朴。 抬眼间,遂见楠木书案后方,天子端坐在髹金雕龙木椅上,身后设金漆彩绘的皇邸,雍容华贵。他着一身玄衣纁裳,眉目间拢着威严疏冷,目光在看向她时,微微柔和下来。 “阿缨,过来。” 云缨正思忖着自己是否该行个礼,便被他的话打断,她抿了抿唇,心微微提起,紧张地行至他跟前。 裴忱见两人之间隔着的距离,长眉微蹙,干脆拉过她的手,带着她坐到自己身边。 乍然坐在龙椅上,云缨霎时瞪圆杏眼欲要起身,肩膀却被按住。 她只好侧过头,结结巴巴道:“陛下,这不、不行……” 话音未落,只觉身子腾空一瞬,云缨回神时,自己已然坐在了男人结实的腿上,耳侧传来他淡淡的嗓音:“现在可行了?” 她脸颊发热,扭着身子就要下去,腰肢却被一只手臂牢牢桎梏住。 裴忱嗅着眼前乌发上淡淡的馨香,抱着她的手紧了紧,眸色渐深。 “阿缨要乖。” 云缨察觉到她身下异常,脸颊染上红晕,身子顿时僵住,不敢再乱动。 正在此时,面相阴柔的李太监从外面走进,低着头过来传达,“陛下,陆行之求见。” 尖细的声线回荡在书房内,云缨听清他话里的名字,微微一怔,旋即想到自己还坐在裴忱膝上,便挣扎着身子想下来。 然而横在腰间的手瞬时把她搂得死紧,她根本抵不过男人的力气,急得眼眶中弥漫起水雾,红了眼圈。 “让他进来。” 裴忱不咸不淡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云缨眼见要有别人进来,微带哭腔,小声请求:“陛下,这样不好……” 下一秒,她的下颌被轻轻攥住,被迫直直迎向裴忱的视线,那双漆黑凤眸仿佛蒙着一层浓雾,意味不明。 “喜欢他?” 听到男人沉冷的声线,云缨有些迷茫,喜欢谁? 然而未等她问出口,陆言之已然走了进来,她只能顿住嘴,深深埋着头不好意思见人。 陆言之自然看见抱坐在一起的二人,脚下步伐依然沉稳,面上亦没有浮现多余表情。 他停下脚步,向裴忱行过一礼后,遂开口道:“三日后的祭天大典,随行人员的名单已经列好,还请陛下过目。” 书案后方,裴忱微垂着眼睫,揉捏着阿缨软软的手心,闻言终于掀眸,淡淡看着身形沉稳的青年,漫不经心道:“宫里是没人了?这点小事竟要劳烦陆大将军亲自来一趟。” 他的语气冷淡,却掩藏着浓浓的压迫感,甚至于杀意,书房里的空气在这一瞬近乎凝滞。 陆言之自是察觉到其中的危险,但依旧面色不改,他稍稍抬眸,看见天子怀中面颊带红的姑娘,娇娇怯怯,目光微不可察地一顿,旋即收回。 青年抿了抿唇,视线垂下,喉咙艰涩地动了动,缓缓回道:“关乎国运,臣自当重视。” 第31章 她像被囚在掌心的金丝雀…… 陆言之的话挑不出什么刺,青年淡淡垂着眸,背脊挺直不卑不亢,御书房内暗潮汹涌,剑拔弩张,气氛紧绷到极致。 楠木书案后方,云缨被迫坐在裴忱怀里,小手被他握在掌心里细细把玩,轻轻揉捏,她毫无反抗之力,只能紧紧抿住唇角。 男人将下颌抵在她的发顶,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全然没搭理下方站着的陆言之。 她看不到裴忱的表情,也不好意思抬眸去看陆言之,但仍隐约察觉到两人之间有些不对劲,遂轻轻拉了拉他的手指,无声请求。 裴忱的动作稍稍一顿,先是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才终于愿意撩起眼皮,眸色冷淡地瞥向陆言之。 他轻轻捏着怀里阿缨柔软的手心,下颌缓缓磨蹭着她的发顶,半晌,方对着下方孤零零站着的男子意味索然道:“下去吧。” 言讫,也不再管他作何反应,而是伸手摸了摸阿缨软软的小肚子,微偏过头去,低低在她耳边呢喃:“午膳没吃?” 云缨一把抓住他放在自己肚子上的手,耳朵被他的气息弄得痒痒的,连带着脸颊都有些发热,她闷声回道:“吃了呀。” 即便他们二人声音都很小,但在这安静的书房里,依然被陆言之听得清清楚楚。 比对起上方亲密依偎在一起的二人,青年颀长的身形略显孤寂,他垂下的手掌微微蜷了蜷,原本清冽的嗓音染上哑意:“是,陛下。” 转身离去之际,视线不受控地往上方看了一眼。 书案上整齐堆叠着奏折公文,陆言之只能看见他们的上半身。 只见那往常性情淡漠疏离的天子,这会儿严丝合缝地紧拥着阿缨,把她娇小的身躯完完全全镶嵌进他宽阔的胸膛,笼罩得严严实实,他的下颌轻轻搁在少女毛茸茸的发顶上,黑眸暗沉,隐露着对怀中人极其病态恐怖的占有欲。 陆言之抿着苍白的唇角,很快敛下眼眸,不再看那刺眼的一幕,他迫使自己扭转过僵硬的脖颈,缓缓抬步离开御书房。 门扉“咔嗒”一声阖闭,裴忱淡淡收回视线,抱着阿缨的手微微收紧,只觉得她仿佛是水做的一般,柔软得不可思议,却又没有水那般的冰冷,带着暖融融的体温,和天生的体香,让他恨不能把她揉进骨血里。 偏生这小姑娘又娇气得很,他的力道只要稍微大点,那白嫩如凝脂的肌肤就会立马染红一圈,她更是要委委屈屈哭着喊疼,宛若一尊精致的玉瓷,美得惊人,又脆弱易碎,需要被仔细呵护宠爱。 故而裴忱只能耐着性子揉捏她软绵绵的手心,还得小心收着力道,生怕弄疼了这娇滴滴的姑娘。他抵在阿缨温暖的颈窝,倏尔低声道:“许久没看阿缨写的字了。” 脖颈被发丝戳弄得有些痒,云缨忍不住往回缩了缩,随即又慢半拍反应过来他的话,心底顿生不妙。 果如所料,裴忱刚说完便微微坐直身子,拿出纸笔放在桌面上,复垂眸盯着怀里一下呆懵住的小姑娘,动作轻柔,却又不容置疑地把笔塞进她的手里。 云缨怔怔地看着被强塞进手里的御笔,神情逐渐有些恍惚,仿佛时间倒退回到八岁那年,哥哥与她同坐一张圈椅,握着她的手耐心教她习字。 心间顿时涌上一股涩然,她咬了咬唇,努力憋回快要溢出的眼泪,然而眼眶还是红了一圈。 即便云缨憋着没吭声,始终注意着她的裴忱还是很快察觉到异样,他轻轻扳过阿缨的下颌,看清她泛红的眼眶和莹润的长睫,薄唇微抿。 须臾,裴忱用指腹抹去她眼角的湿润,低声哄道:“怎么还这般爱哭?阿缨若是不想写那便不写了,莫再哭了。” 他显然误会了她突然落泪的原因,但云缨只是轻轻抿着唇,没有解释。 她握着手里的御笔,视线落到平摊在桌案上的纸张上,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要写什么字。 “玉琛。”裴忱忽道。 云缨一愣,迷茫地回头看向突然开口的男人。 “玉琛,我的字。” 说完,裴忱握住她的右手,带着她在纸上写出两个骨气劲峭的大字,力透纸背。 云缨蓦然被他包裹住右手,长睫轻轻一颤,裴忱凑得极近,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脖颈,肌肤很快变得粉嫩粉嫩的。 她的目光落到那两个字上,随即提笔,在下方一笔一画地写出两个隽秀可爱的字来。 写完最后一笔时,她忽听身后裴忱似有若无地轻笑一声,云缨以为他在笑话自己字丑,遂闷闷地鼓了鼓腮帮,刚转过头去,一侧脸颊就被他掌握住。 裴忱的手有些凉,带着薄茧,自她右耳后到右边脸颊,都被他的大掌完完全全覆住,云缨皮肤娇嫩,不太舒服地往后躲了躲,然而裴忱稍稍用力,她便被禁锢住,再也躲不开分毫。 云缨被迫仰脸对视着他深不可测的黑眸,裴忱冰凉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引得她微微颤栗。 “阿缨。”裴忱忽然哑声唤她。 他缓缓凑过脸,两人的距离被拉近,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气息。 云缨被他抱坐在怀里,不知他为何突然叫她名字,纤长的卷睫轻轻颤动。因他靠得太近,小手不自在地攥紧他胸膛前的衣料。 下一刻,她听见男人低哑着嗓子问:“想做皇后吗?”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极为温柔缱绻,仿佛只要她想,他现在就可以拟下封后圣旨。 然而云缨听到他的话,身子蓦然一僵,昨夜那个被她强行忘记的荒诞噩梦,又渐渐浮现脑海。 那一幕幕压抑至极的场景在脑海中放映,梦中悲凄离世的结局,让她呼吸滞涩,胸口闷痛不已。 她不想做皇后,一点也不想。 云缨慌乱垂下长睫,遮掩住水汽弥漫的双眼,脸颊上阴冷的温度近乎把血液凝固。 “哥哥。”她不由颤声道,“是你把我送回来的。” 自从长明寨离开,她再也没这么叫过裴忱,现在这般,是为提醒他。 云缨坐在他的腿上,浑身不自在极了,同时心中蔓延着无尽恐慌,此时只想远远逃离,不管是这个皇宫,还是面前这个人,她都不想再接触分毫。 裴忱感受到怀里阿缨僵硬的身躯,缓缓收紧双臂,漆黑凤眸紧紧盯着她,“阿缨在怪我?” 腰上的力道骤然收紧,云缨垂着头抿唇不语,一颗心几乎悬到了嗓子眼。 倏尔,额头碰触到冰凉的皮肤,云缨下意识抬眼,撞入那双漆黑暗沉的眼睛。 “是我的错。”裴忱亲密抵着她的额头,阿缨纤长的羽睫轻轻刷过他的皮肤,带来细密痒意。 他喉头微紧,低低说道:“日后不会了。” 说话间,两人的鼻尖时不时不经意碰撞一下,又快速分开,嘴唇之间的距离更是微乎其微,云缨紧紧抿着唇,眼睫慌乱颤动,揪住他衣襟的手忍不住收紧。 裴忱单手搂着阿缨纤细的后腰,另一手掌握住她的侧脸。他近距离注视着小姑娘湿润怯懦的杏眼,没有错过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惧怕。 他的眸色逐渐晦暗不明,忽道:“作为补偿,阿缨有什么愿望?” 闻言,云缨看着昔日待她极好的哥哥,心底升起微弱的希冀,她轻声问:“什么都可以吗?” 裴忱没有分毫犹豫,轻“嗯”一声回应她。 云缨微微蜷着手心,压抑住愈发快速的心跳,小声开口道:“我想出宫。” 话音落下,书房里骤然安静极了,落针可闻。 云缨隐约意识到什么,渐渐张皇失措,心脏像是被人遏在掌中,压抑得喘不过气,带来阵阵闷痛。 她怯怯看着裴忱的眼睛,那漆黑瞳孔的深处,炙灼又病态的占有欲乍现,让她忍不住惊惶心颤。 只一瞬,那双黑眸重新恢复平静的模样,快得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裴忱直起额头,缓缓摩挲着阿缨略显苍白的脸颊,垂眸注视她竭力掩藏慌乱的神色,半晌沉默不语。 他不动声色地掐住阿缨细软的腰窝,以一副牢牢禁锢的姿态,蓦地开口:“待我处理完朝中事务,再带阿缨出宫去玩,好不好?” 明明是疑问的语句,却被他以极为平淡的声线说出口,云缨根本没有第二种选择。 即便她的目的与裴忱口中所说的相差甚远,却全然不敢反驳他,眼前人隐透着的病态偏执,同自己幼时记忆里那个清冷绝尘的哥哥,变化大得简直不像一个人。 云缨心底害怕又惊慌,却无可奈何,她像是被裴忱囚在掌心的金丝雀,没有他的允许,无法逃脱一步。 最终,她只能垂下眼,颤着嗓音回道:“好。” 御书房里男人低笑一声,搂着阿缨单薄的肩胛骨,下颌搁在她的肩颈,裴忱嘴唇贴在她软嫩的耳朵边,轻声呢喃:“阿缨真乖。” 听着他缱绻眷恋的话语,云缨的后背却骤然爬上一层寒栗,脸色苍白到近乎透明。 第32章 牙齿轻轻磨咬她的耳垂…… 跼蹐不安时,云缨忽然被裴忱抱起来调转了个方向,面对着他坐着。 先前是侧坐在他怀里,云缨虽然也有些不自在,但好歹双腿是并拢的。然而此刻,她的两腿被迫分开跨坐在他身上,脚尖触碰不到地面,颤巍巍悬在空中,让她极为没有安全感。 云缨两手抵在他结实的胸膛前,用力想要把他推开,但横在后腰上的手臂宛如坚硬的烙铁,愣是纹丝不动,甚至还收紧几分,强迫她紧贴住他胸膛。 粉润的唇瓣抿了又抿,惊惧的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云缨努力想要平静开口唤他,然而一张口,嗓音却依旧带着浓浓哭腔:“哥哥。” 裴忱轻抚着小姑娘发颤的脊背,听见那声娇怯的“哥哥”,眸色控制不住地发暗发沉,不可言明的禁忌感升腾而起,他蓦地伸手把阿缨的脑袋按在怀里,喉结克制地轻滚,不敢让她发现自己卑污的心思,怕她会厌弃自己,再也不理他。 却又想要她看到,他想把自己心底那些不敢告人的、卑劣秽恶的贪念全暴露在阿缨面前,若是她害怕想要逃离,那就把她锁起来,锁在他的寝殿里,每日每夜都与他待在一起,让那双澄净懵懂的杏眼,也沾染上与他相同的欲念。 裴忱喉口发紧,搂住细腰的手不自觉加大力度。他对这样贪鄙的自己生出深深的厌恶,但满腔贪欲无处发泄,最终只能低首,颤抖的嘴唇贴在阿缨可爱的发旋上,闭上眼细细亲吻,幽香盈鼻。 “阿缨……” “搬到坤宁宫吧。” 云缨紧紧攥住身前的玄黑衣襟,纤细的指节泛白,头顶上的触感柔软湿润,传来阵阵灼热的温度,仿佛一路烫到心尖上,心跳快得让人不容忽视。 坤宁宫是后宫里离皇帝寝宫最近的宫殿,同时离密道也极远,她若是真搬去那里,就等于乖乖把自己送到裴忱掌心,自投罗网,再难离开,也再无法见到自己的家人。 裴忱变化太大了,对她的掌控欲和占有欲更是与日俱增,她不敢赌。 于是云缨的睫毛颤了颤,轻声道:“我在小院里住了这么多年,暂时还舍不得离开,想再住一段时日。” 她说着微微仰脸,眸光水润明亮,软软地凝目望着他,“好不好?哥哥。” 娇软的嗓音仿佛一根翎羽轻拂过耳畔,裴忱抚摸着她如绸缎般顺滑的乌发,目光从那双明灿的杏眼,缓缓滑落到樱粉唇瓣上,内心蓦然翻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他呼吸乱了一瞬,竭力维持住平静的模样。 “好。” 不过是多住段时日,总归还是要搬到坤宁宫的,若是想她想得紧,大不了他多行一段路,去那偏僻的小院里看她,算不得什么。 只要她不离开自己,怎样都好。 云缨闻言悄悄松口气,但她还坐在裴忱怀里,身子仍紧绷着,尽管很想下去,却不敢再开口得寸进尺。 她微微侧目,看见书案上堆叠的奏折,猜想裴忱应该有挺多事要忙,她也不想留在这里浪费时间。 之前出宫的计划被打破,如今只能重新想办法,她不确定裴忱能让她在小院里住多久,总归时间紧迫。 云缨脑袋里一团乱麻,后腰处还有一只大掌在轻轻摩挲,她抿着唇,慢吞吞转移话题:“大黑还在寨里吗?” 裴忱垂眸注视着她,轻“嗯”一声,“有其他人照看。” 等了等,也没等到下文,云缨一颗心扑在别的地方,方才纯粹是没话找话,但裴忱有那么多事要忙,也没有什么事需要找她,为何要留她在这里? 云缨不知道的是,当足够深爱一个人时,即便是不说话,只要两个人安安静静待在一块,仍是满心欢喜。 裴忱低眸仔细描摩她的眉眼,一颗心被塞得满满的,只盼望这样的日子能久一点,再久一点,最好永远持续下去。 奈何事务实在繁多,加之他也不想让阿缨离开,遂准备抱着她处理公务,就像小时候那般。 谁料,他的目光刚落到书案上,怀里的小姑娘突然没头没脑一句:“怎么没见谢锦荀?” 其实云缨真正想问的是谢宁淮,离开长明寨那日时间匆忙,她没能问清楚,他那颗药服用后除了会痛不欲生以外,还会不会有别的异样?以及药效真的能瞒过那些太医吗? 被发现的后果,云缨不敢去想,此时因为心虚,她甚至不敢直接提谢宁淮的名字,只能转而先问问谢锦荀的近况。 裴忱压下心底翻滚的思绪,黑眸紧紧盯着阿缨,语气尚显平静道:“你回宫后不久,他就下山了。” 听到谢锦荀已经离开了,云缨虽然有些诧异,却没想再追问,毕竟人各有路。 她正想开口问出自己真正的目的,谁知裴忱突然低下头,凑到她耳边,用牙齿在她耳垂上轻轻磨咬,温热气息扑撒进她敏感的耳窝里,引起一阵酥痒。 “阿缨喜欢他?需不需要我替你把他找回来?嗯?” 裴忱的嗓音又沉又哑,隐隐透着森冷之意,听在云缨的耳里,只觉体内流动的血液都要被冷冻凝固住。 她哪里还敢说别的什么,连忙摇着头,被吓得吞吞吐吐地说:“不、不喜欢!” 裴忱感觉心脏仿佛在被蚕食啃噬,他控制力道舔咬着阿缨软嫩的耳垂,竭力压抑住自己想要狠狠咬下去的冲动。 须臾,微微抬起头来,盯着她的杏眼,状如漫不经心道:“你们二人青梅竹马,年岁亦相配,阿缨当真不喜?” 低哑的声线落下,云缨畏怯地抬眼与他对视,那双黢黑的眼眸深处,戾气和冷意交错肆虐,仿佛是淬了寒霜。 她没有丝毫犹豫,急忙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真的!不管是不是青梅竹马,年岁相不相配,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云缨说得很认真,尽管在寨里时两人关系的确亲近,但他们也确实没有别样的情感,顶多是关系要好的朋友。 不知为何,她说完这话后,裴忱的脸色明显缓和下来,云缨见了便松口气,她还以为裴忱不会轻易相信她的说辞,都做好要长篇大论的准备了。 然而云缨哪里会知,只要听到她说她不在意年纪,裴忱便顾不得生气,心底阴霾尽散。 他用指腹轻轻按压阿缨柔软的唇瓣,黑眸里浓雾暗涌,裴忱忍不住凑近,却在快要触碰到他心心念念之处时,蓦然停顿下来,脑海中思绪沉沉浮浮,他的呼吸也同样。 裴忱低敛眉目,近距离久久注视着阿缨娇艳的面容。最终,缓缓上移,在她光洁细腻的额头上,落下一个隐忍克制的吻。 是夜,月明星稀。 云缨一直在御书房待到亥时,裴忱还没处理完事务,但见她昏昏欲睡,遂终于开口放她回去。 先前同她一起来的宫婢们早已回去做自己手头的事,此时云缨满腹心事地坐在轿辇上,旁侧跟着裴忱派来送她回去的李太监。 轿辇摇摇晃晃,她忽问:“陛下近日忙吗?” 李太监意识到她在同自己说话,赶忙道:“陛下这段时日会有很多事务需要处理,今日也是好不容易抽出的时间,不过姑娘放心,待忙过这阵子,陛下定会好好陪伴您。” 现如今新帝后宫里就只有云缨一人,虽还未赐封位份,但那日未央宫外的场景李太监看得清楚,两人定然之间有着不同寻常的亲密关系。 特别是近身侍奉过裴忱之后,他更是知晓,这份亲密在待人淡漠疏离的新帝那里,有多珍贵难得,这姑娘分明就是被陛下捧在心尖尖上的人儿,若是日后要赐封位份,说不准就登上了那地位尊贵的皇贵妃之位。 至于皇后,李太监倒完全没想过,新帝登基根基尚不稳,凤位定是在那些世家贵女中精挑细选,不过比起现在还子虚乌有的皇后,眼前陛下喜爱之人他更是乐得奉承。 不过可惜,接下来云缨安静了一路,也没再向他问什么。 回到小院后,云缨偷偷觑着李太监远去的背影,待完全消失不见,她才蹑手蹑脚地推门出去。 她紧张地揪住手指,悄悄摸摸到了密道那边,远远就见朱行业同其他几人,围在密道入口处,拿着类似地图一样的东西在商讨着什么。 心底微微一惊,云缨犹豫片刻,最终伸手整理了下发型,随后故作镇定地向那边走去。 朱行业很快发觉动静回身看去,认出云缨的面貌,怔愣一下,旋即迎上去。 他完全没多想,毕竟在长明寨时,他是亲眼目睹了这姑娘同陛下的关系,此刻也只是奇怪问:“云姑娘怎么来这里?” 云缨撇了撇唇角,苦恼道:“我睡不着,到处走走。对了,你们在这里作甚?” 她眨着干净明亮的大眼睛,脸上充满好奇之色。 朱行业有着大多武将的通病,心底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此刻也没发觉她有什么不对,因为不是什么机密之事,遂随口回道:“勘察地形,准备封锁密道。” 在清冷月华的映照下,云缨的脸色蓦地显得有些苍白,怕朱行业看出异样,她勉强扯了个笑来,“那便不打扰你们了。” 回去的路上,寒风四起,把云缨单薄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后背覆上一层冷汗。 她心底乱成一锅粥,细长蛾眉微微蹙起,满面愁绪地推开院门,抬眼间,却蓦然僵住,迈开的脚步颤颤放下。 清寂空荡的院子里,裴忱长身负手而立,闻声微微侧首看过来,不知在院里等了多久。 而她先前在御书房里装出一副困极了的模样,如今却没有好好睡觉,甚至还是从外面回来,被逮个正着。 云缨轻咬发颤的牙关,僵立在原地不敢乱动,恨不得时间倒流。 阒然无声的院落里,她看着男人缓步向她走来,高大的身形每迈出一步,都带着浓浓的压迫感,云缨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要腿软。 夜风鼓动裴忱的袖袍,他停在面色苍白的阿缨身前,薄唇微微抿着,目光寸寸挪过她精致的五官。 月色映入他的黑眸,显得岑寂又冷清。他半垂下眸子,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上投出一片浓重阴翳,开口时嗓音冷沉发寒。 “阿缨,去了哪里?” 第33章 占有欲与情动悄声滋长…… 在无边凝寂的黑暗中,云缨反而渐渐冷静下来,缓缓垂下卷翘的睫毛,清冷月辉映衬得她脸色略显苍白,轻声道:“我想嬷嬷了,去看看她。” 周嬷嬷埋葬的地方离密道不远,这话听不出什么纰漏。 裴忱若有所思地颔首,旋即迈步上前来,极自然地牵住她的手,揉捏几下,在这寂寥的夜里落下一声轻笑。 他的手掌冰凉,竟是比这刺骨的夜风还要冷,让云缨忍不住哆嗦一下,被他带着慢慢往回走。 进到院里时,她才蓦然发现,不大的空地上乌泱泱跪满了一群宫人,她们一个个俱是脸色煞白,身体颤抖得厉害,透着惊恐和生无可恋。 恐慌与不安逐渐霸占住心脏,云缨抬眼瞥向身前的裴忱,他目不斜视牵着她往前走,全然没去看跪地那些人一眼,月光如瀑倾泻而下,颀长的背影泛着清寂银辉,显得凉薄淡漠,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 回到屋中,云缨被按着坐到床榻边沿,眼睁睁地看着裴忱蹲伏而下,大掌落在她的脚踝,竟是想要替她褪下鞋袜。 云缨一惊,下意识伸手欲要阻止,却因为他漠然的话语僵在半空,“外面那些宫人如此怠慢阿缨。” 裴忱慢条斯理地为她褪下鞋袜,仿佛她那些隐秘的心思也随之被扒开袒露出来。 他坐到云缨身边,把她娇小的身躯圈进怀里,亲密地凑到她耳边,轻声说完后半句:“阿缨想要如何惩处她们?” 云缨蓦然攥紧苍白的手指,嗓音发颤:“没、没有怠慢……” 冰冷的掌心抚上她的脸颊,宛如一条阴冷的毒蛇,他漠无情绪地开口:“她们怎么能让阿缨独自一人?” 云缨害怕地说不出话来,只能一个劲摇头,遂看他瞬时逼近,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紧紧盯着她,平静的嗓音略带疑惑:“阿缨,认为她们没错?” 他的声线平淡到没有一丝起伏,仿佛只是好奇询问她的意见,但莫名的,云缨却隐约发觉深藏其中的慑人戾气。 唇瓣紧紧抿着,不知耗费了多大力气,她才从喉咙里颤颤溢出一声“嗯”。 单音节落下,她便倏然攥紧身下床单,睫毛不停颤着,不敢再出声。 屋内灯烛微微跳跃,照得裴忱的脸明明暗暗,他揽过云缨单薄的肩胛骨,感受掌下身躯娇弱地瑟瑟发颤,像只待宰的小绵羊。 他的眼眸深暗,半晌轻笑出声,“阿缨这么害怕作甚?” 裴忱一下下抚着她颤抖的背脊,语气平静又捉摸不透:“阿缨不必害怕,你是个乖巧的小姑娘,不会做出让我生气的事的。” 他亲吻她白嫩的耳朵,话语略显含糊:“既然阿缨认为她们没错,那便饶过她们。” 云缨紧闭着眼,耳朵被他的气息拂弄得酥痒,尾椎骨阵阵发麻。 倏尔,身侧男人缓缓起身,平稳的脚步声渐远,似乎离开了屋里。 杏眼微睁,她目光落到木制门框上,没过多久,那道熟悉的身影重新出现。 裴忱缓步迈入房中,脚步忽地一顿,视线投向角落里的一方小矮榻上。 漆黑冷淡的凤眼里似有怀念之色,他坐到那方矮榻上,玄黑衣袍铺洒开来,眼眸愉悦地微眯,“以前我就是躺在这儿,阿缨在一旁照顾我。” 他的话也勾起了云缨深处的记忆,或因是这些日子的搓磨,此时她心底宛如平淡的湖泊,并未因以往的经历而激起一丝涟漪。 她看着天子微微缓和的神色,心中纠结万分,紧张地捏紧衣袖,开口道:“若是……” 云缨对上那双深黑的眼睛,大脑有一瞬空白,随后她按捺下心跳剧烈的加速,方努力鼓起勇气继续道:“若是宫外有我的家人,你会让我出去与他们团聚吗?” 她缓缓噤声,看着裴忱从矮榻上起身,慢慢抬步向她走过来,明灭的灯烛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裴忱撩开床帷间碍事的软纱,微微倾身下来,瞳孔紧盯云缨的脸,拇指缓缓摩挲着她细长脆弱的脖颈,黑眸里仿佛有危险的气息涌动。 半晌,他唇边噙起冷淡的笑,喑哑道:“阿缨除了我,哪里还有家人。” 寒凉刺骨的嗓音顿时打破了云缨对他那点可笑的期盼,屋外倏然响起许多道脚步声,裴忱在这时轻轻抚上她的喉管。 “阿缨就该永远与我在一起,一刻也不分开。” 低沉的声线宛如地狱爬出的恶鬼,欲拉她共同沉沦。 “你说对吗?阿缨。” 云缨苍白着脸并未说话,瞳孔似乎都在因为他的话而颤抖。 裴忱不想把她逼得太狠了,遂直起身,屋外的众多宫婢恰在此时鱼贯而入,在逼仄的房间里整齐排成两列,个个手捧梨花木制托盘。 宫婢们服侍云缨洗盥一番后,正准备替她更衣,便被她按住手阻止。 云缨侧过眸,注视着不远处负手而立的天子,唇瓣害怕地微微抿起,眼底透露的意思很明显。 裴忱亦回望她,唇边勾着意味不明的笑,旋即顺她的意踱步到门外,临走时,轻飘飘吐出一句:“阿缨,早日搬到坤宁宫吧。” 屋内所有婢子心底都是一惊,全然不知她们服侍的,竟是未来的皇后娘娘。 云缨自是不知她们的心思,此时望着那空无一人的门槛边,心底逐渐发沉发冷。 晨光熹微,第一缕阳光透过窗牖照进屋内,云缨倏然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津津。 她拥被坐起,手抚在胸口上,慢慢平复好呼吸后,方挑开纱帘下榻。 换好衣裳推门出去,遂见院子里一众宫人有序地做着手里的事,听到开门声都很快围过来,对着她恭敬行礼。 “姑娘,御膳房把早膳送来了。” 云缨的视线从她们面无情绪的脸上一一扫过,只觉得心中仿若沉沉压着一团阴云,天光都昏暗下来。 她缓步行到食案边,目光落到那些她小时候饿肚子时,殷切渴盼的菜肴上,心中却是一派平静,连一丝波澜也无。 有宫婢上前来仔细为她布菜,晨风徐徐吹着,身后披散的乌发随之扬起,云缨侧眸看向那将她禁锢的深红高墙,余光倏然注意到天穹上北归的群雁,在碧空上扑扇羽翅,很快只留下小小的黑点。 她无甚滋味地吃着嘴里的食物,忽听旁边的宫女道:“姑娘今日不用去御书房了,陛下去军营巡视了。” 闻言,云缨握着筷箸的手微微收紧,眼睫轻轻颤了颤。想要逃离这里的想法,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强烈,直达顶端。 不动声色地用完早膳,她照常把自己关进屋里,没人察觉有什么不对,都继续做自己手里的事。 日头逐渐高涨,阳光普照大地。 军营远在城郊,裴忱一去一回,至少要到晚间才能抵达皇宫。 但其实他并不是去军营,让宫婢这么说只是想给阿缨一个惊喜。 西边小国派来使臣,说是意外捕捉到一只仙鹿,以表心意,将它赠予大齐。 那仙鹿通体洁白晶莹,脾性温和,宛如天山上的一捧白雪,不染一尘,纯净到无一丝瑕疵。 使臣还说,它的皮毛可以做成世间最漂亮的皮裙,鹿角经过加工后也可以制成最精致的饰品。除此外,仙鹿福泽深厚,也可以把它好生供养,保大齐万年长盛不衰。 他的说辞裴忱并不感兴趣,只是忽然想到阿缨近来心绪不佳,加之他错过了她的十六岁生辰,她又向来喜爱这些温驯可爱的动物,遂准备送给她。 护送仙鹿的队伍落在后头,要过繁琐的关卡,裴忱今日亲自前去,一是为了确认仙鹿外表的确如使臣所说那般美好,二是要确保它不会伤人。 同时也是为了…… 裴忱微微侧目,视线隔空投向皇宫的方向,漆黑冷淡的凤眸晦暗不明。 皇宫。 前几日云缨已经把要带的东西装进包袱,藏在了密道出口处,因此她回到屋里后,并没有再收拾东西。 等到用午膳时,她才从屋里出去,叫来一个宫婢,轻声吩咐道:“让御膳房准备一盘桂花糕送过来,我一会儿要去看嬷嬷。” 周嬷嬷以前最喜欢吃桂花糕,可惜很少能吃到。 宫婢没什么疑问,很快领命离开。 慢吞吞用完膳,桂花糕也做好送过来了。 云缨从宫婢手里接过食盒,制止了她们跟过来的动作,“周嬷嬷不喜人多,且我也想安安静静地陪她一会儿,你们就别跟过来了。” 她的语气温和却坚决,让这群宫婢们一时犹疑不决。 “我去祭奠故人,你们也要寸步不离地守着?” 没人想去那阴森地儿沾染上死人的晦气,但又不敢违抗陛下的指令。 云缨看到她们有些松动的神色,继续道:“我会在裴忱回宫前回来。” 听到她直呼陛下姓名,这些宫人心里都是一惊,旋即想起她在陛下心里的特殊地位。 大宫女微微上前,温顺妥协的话语中藏着不易察觉的警戒:“姑娘最好早些回来,别叫我们担心。” 云缨随意地颔首,随后提起食盒,在众目睽睽之下,步伐平稳地离开小院。 周嬷嬷埋葬的地方是个清幽僻静的林子,温暖的阳光被繁茂的枝桠遮挡住,只几缕从缝隙间钻过,在泥地上投射出斑驳光影。 云缨停在一棵挺拔舒展的大树下,把食盒轻轻放下,一阵清风徐来,仿佛在轻轻抚摸她的脸庞。 连日来低沉的心绪也稍稍缓解,她在柔和的微风中,轻轻莞起唇角,眼角却隐隐折射着晶莹泪光。 林子不远处就是密道口,此刻午时应该不会有太多人值守,但云缨到达那里时,看着阒无一人的密道口,仍是微微一愣,原本准备好的说辞也用不上了。 进入狭窄昏暗的密道之中,一路畅通无阻。 直到顺利拿到藏在葱郁灌丛里的小包袱时,她心里隐约感觉有什么不对,但她实在太想离开了,没有心思再去想这些。 再次呼吸到宫外的空气,云缨只觉所有的一切都明朗起来了,她抑着心中止不住的兴奋,眼眸弯弯地快步往街市行去。 到车马行时,她远远就看见好几匹矫健的骏马,于是笑着找到这里的老板,与他道明了来意。 谁知,那老板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些都是几日前就有人预定了的。” 云缨闻言懊恼地咬唇,余光又瞥见一旁的小马驹,不死心地问:“那它呢?” 老板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随即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那是我儿要骑着玩的,姑娘,我这里真没有多余的了,你去别家问问吧。” 无奈之下,云缨只好放弃,转而去别的车马行。 然而,不知是不是老天爷都在与她作对,云缨几乎跑遍了全京城的车马行,都没有一家愿意租售,即便是她主动提高价钱,也仍是被拒绝。 天色渐暗,阴云密布,瞧着似乎是要下雨了。 先前出宫的兴奋早已消失得干干净净,云缨拖动沉重的步伐,心中布满了恐慌。 她不敢住大客栈,只能去寻了个偏僻陈旧的小客栈,暂且住一晚。 是夜,云缨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安抚着自己慌乱不安的心情,努力理清思绪。 她这两条小短腿哪也去不了,若是明日还找不到车马,陆路行不通,便只能改走水路。 可问题是,京城哪有水路啊…… 恰在此时,屋外乍然响起一声惊雷,耀目白光惊天动地地劈了下来,云缨在被褥里被吓得哆嗦一下,怯怯望向窗柩。 倾盆大雨如注而下,哗啦哗啦的声响掩盖了外面行人的说话声,仿若天地间只剩她一人。 云缨裹紧被子,泪水渐渐洇湿枕头,哭着哭着浅浅睡去。 …… 皇宫里此时早已乱作一团,那些宫人们自云缨走后,便在院子里心惊胆战地等着,但许久没见她回来,遂全都去林子里寻她,然而那空荡荡的地界,哪里还找得到什么人影。 一直到天光昏暗,陛下终于回宫。 宫婢们心如死灰地跪下,余光还瞥见天子身后,有人牵着一头雪白的鹿,在这黝黯的夜里,它仿佛还散发着圣洁的莹莹白光,但已经没人在意。 大宫女伏跪在地上,面色惨白地向那位九五至尊道出实情。 雷云翻滚,沉闷轰鸣一声,暴雨打落在宫婢们的背上,宛如锋利的刀尖,一寸寸割破她们的血肉,却一动不敢动。 等了许久,雷雨交加中,忽地响起一声模糊不清的轻笑。 宫人们俱都是身形一抖,惊恐地死死低着头,宫变那日血光漫天的场景重现在她们脑海。 “去找。”前方忽然传来森冷的声线。 话音未落,天边一道闪电乍然劈下,照亮了裴忱那张阴沉到极致的面容。 翌日,天刚蒙蒙亮,云缨便已起身。 她极快地随意洗盥一番,约莫是心里装着事的缘故,竟没发觉周边安静到诡异。 直到从客栈二楼下去,望着空无一人的大堂,不安感才骤然漫上心头。 云缨步伐逐渐放缓,脑海中浮现一个恐慑的猜想,她的脸色愈渐苍白。 下一刻,仿佛是行动间盔甲的摩擦声在屋外响起,似乎亦是在印证她的猜想,云缨泛白的指尖忍不住颤抖,心跳在一瞬间剧烈到极点。 破旧不堪的门扉被人从外面毫不留情地推开,刺耳的嘎吱声绵绵响起。 晨光霍然照进来,云缨下意识眯了下眼,视线缓缓清晰时,她看见了屋外瑟瑟发抖的客栈老板,还有围守着的众多士兵,他们身上穿戴着的盔甲折射出凛冽寒光,让她也不自觉微微发颤。 倏忽间,乌泱泱的人群整齐地往两边散开,中间留出一条路。 不远处,身量颀长的天子缓步行来,阴晦沉郁的目光紧紧攥住她的脸,云缨僵立在原地,迎着他布满阴霾的视线,身体麻木发寒,血液流动滞涩。 “阿缨啊,”裴忱漆黑的眼睛盯着她,目光带了丝怜悯,“你说朕该拿你如何是好。” 裴忱一步步向她走来,步履间仿佛携着彻骨阴风,森然寒意倏然遍布云缨全身,她透过模糊泪光,看到那双阴沉冷冽的眼眸,身体在极度的恐惧之下不断颤抖,竟是眼前一黑,脱力地晕了过去。 …… 脑袋昏昏沉沉的,云缨迷迷糊糊醒来时,心中还残存着惊骇的情绪。 四周视线昏暗,身下床榻极为柔软,昏迷前的记忆倏然窜上脑海,她的脸色苍白,手脚冰凉,身躯还僵硬着不敢乱动。 裴忱早就知道,他一定知道她想逃,却不阻止,像是在逗弄豢养的鸟雀,看戏般的放任它逃出鸟笼,在它满心欢喜以为逃出生天时,又给它迎头一棒,亲自把它重新禁锢回他身边。 绝望逐渐笼罩住她。 过了许久,屋内都寂静无声,她才渐渐意识到身边并没有人。 云缨缓缓坐起身,挑开层层轻纱,目光打量了下四周,或许是太过于黑暗,没有认出这是哪里。 她动了动脚,欲要下榻,却是蓦地僵住。 云缨心中充斥着不可置信,苍白指尖发颤地掀开被褥,露出纤细的双腿。 她的目光缓缓下移,遂见一根冰冷粗长的金链,牢牢禁锢在她的脚踝。 那场噩梦再度浮现在脑海,与眼前的景象别无二致,所以这里是,坤宁宫。 云缨害怕地闭上眼,无助地抱住屈起的双膝,眼泪扑簌簌落下。 恐慌和无措霸占住大脑,绞成一团乱麻。倏尔,殿门被人推开,平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身形发颤,却没有抬头。 投下的阴影一瞬笼罩住她,云缨捏紧单薄的衣袖,眼泪不断滑落,凝在她精致的下颌。 身旁微微塌陷下一块,随之而来的阴冷气息弥漫到她周身,云缨紧紧抿着唇,一动不动,宛如失了魂的偶人。 冰冷的大掌抚在她的脊背上,轻轻拍打,“阿缨作何露出这副神情?” 他的语气亲昵,薄唇含住她的耳垂。 云缨没说话,也没阻止他,安安静静的极为乖巧,却了无生气。 裴忱见她这副模样,脸色一瞬阴沉下来,撕去那层清冷的外皮,他大力掐住阿缨细软的腰肢,把她死死按在身下。 大掌摩挲着她脆弱的脖颈,裴忱不想看见她这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忽然俯下身,薄唇在她莹白如雪的颈间,细细亲吻。 然而身下娇小的人没有丝毫反应,一股戾气骤然浮上心头,他对着那精致的细肩,忽地用力咬下去,淡淡的血腥味弥散而出。 阿缨终于疼得闷哼出声,发出细细弱弱的啜泣声,他缓缓松开口,修长指骨捏住她湿润的下颌。 裴忱的眼角遍布血丝,猩红一片,脑海中浮现的都是她想离开自己的画面。 “想去哪?” 黑暗里占有欲与情动悄声滋长,裴忱的语气森寒又眷恋:“朕的皇后。” 第34章 阿缨甚得朕心 肩膀上痛意明显,湿软微冷的薄唇覆上了她的伤口,轻轻舔舐,天子疏冷的嗓音有些含糊:“阿缨不许抹药。” 停顿片刻,平淡的声线竟染上些许愉悦,“若留了疤,阿缨日后坐在镜前梳妆时,每看到它一次,便能想起朕一次。” 裴忱生得高大,稍显逼仄的床帐里,云缨完完全全被他覆在身下,分毫动弹不得,呼吸间都是他的味道,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以往那股清冽的竹香淡了许多。 云缨听到他愉悦地说出那些残忍的话语,睫毛纤弱地颤着,双手无助地推拒在他胸膛,裴忱嫌硌得难受,强迫拿开了她的手。 他又伸手探入被褥中,冰冷掌心抚上她平坦的小肚子,“饿不饿?” 云缨垂着眼不言不语,他耐心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答,遂直接环住她的肩,另一手搂住她的膝弯,抱着她下榻。 金属打落在地上发出声响,行走间,缓缓传来窸窣的声音。 灯烛点燃,照亮了陈设华贵靡丽的坤宁宫,散着幽幽的光。 云缨被他抱在怀里坐下,面前食案上已然放了一碗清淡的白粥,应当是他先前进来时带来的。 “阿缨刚醒来,太医说要吃点清淡的。” 裴忱端起碗,拿起小勺子,自己先尝了一口,见温度适宜,方开始投喂怀里没精打采的小姑娘。 香糯的温粥舀在小勺子里,缓缓递到她唇边,云缨本不欲吃,但眼见这粥快要溢出来滴到她身上,加之肚子的确有点饿,便索性张嘴吃了。 接着裴忱又耐性十足地一勺一勺递来,云缨都慢吞吞喝了下去,若不是她苍白的脸庞上淡无情绪,两人之间的氛围该是无比温馨。 约莫吃了半碗,裴忱再递过来时,她微微偏头沉默着拒绝。 云缨的脸颊皎白,或许是这些日子都没好好吃东西,看起来清瘦些许,双颊上软绵的肉肉都没了。 放下粥碗,裴忱略带遗憾地摸摸她的脸,倒没勉强她继续吃完。 殿里只点了一盏灯,两人在昏暗中安安静静坐了会儿,明灭的光投射在他们身上,映衬得裴忱那一双深眸愈发晦暗不明。 半晌,他突然轻轻地笑,似乎不欲再隐忍下去,开口打破了殿内平和宁静的幻影。 “阿缨准备得挺充分。” 他的语气漫不经心,仿佛只是随口一句,云缨却倏然想到什么,放在膝上的双手不自觉收紧,本就苍白的唇色又淡几分。 裴忱轻柔地扳过她的脸,注视着那双杏眼里破碎的泪光,指腹缓缓抹过她的眼角,唇边噙着温柔的笑,意味不明道:“银两,母亲留下的璎珞圈。” 顿了顿,他亲密凑到阿缨耳边,仿佛是在诉说什么不可告人的秘辛,轻声开口:“对了,还有云侯的玉牌。” 阴冷的气息拂蹭过耳廓,云缨苍白着脸,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身子都在发颤。 像是极为满意她这副模样,裴忱慢慢退开,温柔地抚摸着阿缨毛茸茸的发顶,语气又轻又缓:“阿缨不过是幼时见过他几次,怎么连别人家的玉牌都要随身带着?” 云缨后背贴着他结实的胸膛,看不见他的神情,心底慌乱到了极点,身后男人又不紧不慢道:“朕亲自做的玉簪,也没见阿缨这么爱不释手。” 话音落下,天子纡尊降贵,伸手替她理顺披散的乌发,动作轻柔,挽了个简单的发髻。 云缨僵着不敢动,触感玉润的长簪斜斜簪入鬓发,裴忱仔细瞧了瞧,又见她神色惴惴不安,遂抱着她起身,不疾不徐地行至铜镜前停下。 他轻轻捏住阿缨的下颌,微微上抬,迫使她看清铜镜里自己的模样。 低首缓缓与她耳语:“阿缨生得极美,甚得朕心。” 云缨颤颤睁着眼,铜镜里她与裴忱紧密相依,被他一整个儿揉进怀里,姿势透着浓浓的占有欲及掌控欲。 男人又在她脸颊边轻轻啄吻,喉咙里溢出低笑,“皇后的婚服已经着人去做。” 云缨听着耳边低哑的声线,只觉那双黑眸里隐隐露出的炙灼温度,近乎要将铜镜打碎。 裴忱亦注视着铜镜里小姑娘娇怯湿润的杏眼,眸色渐深。 “朕甚是期待,与阿缨大婚的日子。” 第35章 阿缨理理朕 灯烛摇晃,时不时发出噼啪声响,一旁的角落,凤鸟衔环铜熏炉里徐徐吐出袅袅轻烟,沉香溢散,弥漫至氛围迷离惝恍的铜镜前。 云缨紧闭着眼,不愿去看铜镜里那副旖旎景象,若不是被裴忱禁锢在怀,双手施展不开,她恨不得把耳朵也捂住,阻绝他说的任何一个字。 她想装听不见,但仿佛是摸准了她的心思,裴忱偏生要低首在她耳边,薄唇细细摩挲着敏感处。 “阿缨理理朕,朕什么都答应你。” 低绻的声线深藏着令人心惊的浓重爱意,和着满殿流溢的沉香,仿佛在编织一场蝴蝶梦,诱人探寻。 纤长卷睫轻轻颤了颤,云缨缓缓睁眼,目光虚浮地随意落在一处角落,就是不看他。 “我要出去。” 她的语调平淡,但嗓音是天生的绵软,宛如浸润着甜蜜毒液的小钩子。 本以为裴忱听了会动气发怒,却全然没想到,他这回意料之外的好说话极了。 “正好有礼物要送阿缨,那便现在带阿缨出去看吧。” 言讫,裴忱替云缨换上外衫,又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柄锁钥,俯身握住她纤弱莹白的脚踝。 啪嗒一声,云缨只觉脚踝上的禁锢松散,冰冷的触感随之散去,她再度被抱进怀里。 裴忱没有丝毫要把她放下的迹象,仍是亲昵地横抱着她,不疾不徐地迈步出去。 古雅的殿门推开,温暖日光倏然落了满地,驱散了殿内的昏黑阴冷。 值守在坤宁宫外的宫侍听见动静,齐齐沉默行礼,云缨余光寸寸掠过那些陌生的面庞,旋即垂掩下眸子,心底微微发沉。 先前小院里的那些宫人,竟是一个也没见着。 明明此刻天穹上还悬着一轮耀日,却抵不过她心底顿生的森然寒意,倏然遍布全身,云缨被裴忱抱着,坐至龙辇上,全程脚未沾地。 周边景象徐徐倒退,不知过了多久,天阴了下来,龙辇也缓缓停下。 靖元帝在位时喜好豢养各类珍禽异兽,为此特意建了一座万牲园,那些飞禽走兽如今都被放归山林,唯留下一只传闻中的神鹿。 因着此处偏僻,几乎无人会来,看顾兽园的宫人昏昏欲睡,迷糊中恍见天子仪仗,猛然打了一个激灵惊醒,连滚带爬地上前迎驾。 裴忱心思全在怀里睡着的小姑娘身上,他动作轻柔,仿若手捧珍宝,抱着她目不斜视地踏入兽园。 那宫人不免心生好奇,悄悄抬眸偷觑,目光刚落至一片樱粉色衣角上,遂被浓墨般的玄袍遮挡住。 他下意识视线上移,远远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那眸底森寒戾气透骨,宫人的脸色瞬间煞白,空气中仿若有什么沉沉压迫着他的脊背,他噗通一下跪伏在地,身躯僵麻。 片晌,待那道目光移开,凝滞的空气缓缓流动,冷汗啪嗒滴落在地,他才惊恐地大口喘息,宛如岸上濒死的鱼。 酉时,金乌西坠。 云缨是被饿醒的,迷糊睁眼时还残存着睡意,待意识慢慢回笼,没等她想明白是怎么睡着的,便发觉自己还被人抱在怀里。 她蹙眉抬起视线,遂见裴忱眼眸微阖,宽肩上盛着漫天夕霞,暖橙的光映照在那张冷峻脸庞上,冷硬的轮廓线条都仿佛柔和几分。 他薄而白的眼皮垂覆着,眼底是淡青色,小憩时也要抱着她不撒手,像个没有安全感的黏人精,俨然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云缨缓慢地眨着眼,微张的唇不自觉闭上。 她抿着唇,慢吞吞移开目光,掠过一片绿地,忽然发现不远处的围栏里,有一只通体雪白的小鹿正在咀嚼嫩草。 似有所感一般,它扬起脖颈,清澈鹿眼正对着她。 微凉的暮风徐来,裴忱的墨发拂蹭过她的脸颊,带来细微痒意,云缨恍惚回神,目光从小鹿身上挪开。 男人不知何时已醒来,眸光专注地落在她身上,仿若噙着温柔的笑,一眨眼,又只余满目平静。 云缨侧过头没看他,方向正对着那处围栏,轻声开口:“这是哪里?” “兽园,送阿缨的礼物。”裴忱拨弄着小姑娘的长发,嗓音带着淡淡倦哑。 他又抱着她起身,往围栏那边缓步行去,“去看看?” 云缨没说话,也没拒绝,安安静静地待在他怀里。 两人之间紧张的关系似乎缓和稍许——至少表面上来看是这样。 到围栏近处时,云缨在他怀里挣扎一下,示意裴忱把她放下来,然而,只得来了腰间倏然收紧的力道。 她微微抬眼,乌黑的瞳仁盯着裴忱,闭着嘴不吭声。 良久,见他不肯放自己下来,云缨只好闷闷转过头,专心去看那只纤尘不染的白鹿。 小鹿走到围栏边,身上的绒毛瞧着蓬松又柔软,那双清澈鹿眼里倒映着她的模样。云缨好奇地看着它,察觉到它性子温顺亲人,遂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一下。 手心陷进温暖柔软的毛发中,那点暖意似乎将她最近心底的烦闷驱赶,整个人都松快不少。 云缨刚要莞起唇角,横在腰间的手臂骤然收紧几分,她紧贴着裴忱胸膛,注意力复又落回到他身上,蛾眉微蹙。 “阿缨同它很像。”裴忱缓声道。 没明白他的意思,云缨杏眼里浮出丝疑惑,不欲再理他,旋即侧首,目光却是微微一顿。 小鹿本可以在森林里快乐长大,如今却被豢养在这围栏里不得逃脱。尽管供它玩耍的地方依旧很大,甚至还会有宫人细心照料它,但却是连家也回不去。 只能孤苦无助的,依附别人而活。 阵阵寒意倏然窜入四肢百骸,云缨无知无觉地捏紧衣衫,脸上血色顿失,颤颤抬起那双朦胧泪眼看着他。 她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宛若被人扼住喉咙,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声。 裴忱慢条斯理替她抹去尾睫上挂着的泪珠,盯着她的漆黑瞳孔阴晦,两息后,倏尔轻声道:“朕是说你们都极可爱,乖阿缨,想到哪里去了?” 透过模糊泪光,云缨隐隐约约看到他眼底露出的沉郁之色,转瞬又消失不见。 接着头顶传来他语气不明的嗓音:“回去用晚膳吧。” 云缨遂低垂着眸,紧捏衣衫的指节泛白,抿唇不言不语。 回坤宁宫时,依然是坐着龙辇,不知为何,她又有些犯困,强撑着眼皮时,似乎隐约看见,不远处有一道熟悉身影,不待她继续看清,裴忱就摁住她的后脑勺,把她按进怀里,眼前一片黑暗。 一重重的困意接连袭来,那道身影逐渐被云缨忘在脑后,她靠着裴忱胸膛,听着他平稳有力的心跳,眼皮缓缓落下。 怎么会,这么困啊…… 第36章 雪颈上的那处旖旎红痕…… 天光敞亮,丝丝缕缕的阳光却被隔绝在华美的宫殿外。 坤宁宫内光线暗淡,唯有星点烛影在殿壁上轻轻摇曳,兽首铜炉里燃着沉木香薰,云缨从床榻上坐起身,慢吞吞撩开轻纱罗帷,人还有点迷迷瞪瞪的。 昨夜与裴忱回来用完晚膳,她就撑不住浓浓困意,一直睡到今晨,被宫婢们服侍着起来吃了点东西,没多久又睡了过去,直到现在才醒。 云缨在脑海中回忆着,忍不住微微蹙眉,心道哪有人这么嗜睡的?她莫不是染上了什么疾?还是白日里被吓的? 一边胡思乱想着,云缨换上衣衫下榻,殿里的窗牖被封了个七七八八,只有一点微不足道的光芒从缝隙间挤进来,也不知现在是几时了。 她走路的动作尽量放轻,若是被外面的宫人听见了,准又要一大群人进来服侍她梳洗更衣,云缨想想就深觉不适,遂慢吞吞地挪动步子,行至铜镜前坐下。 素手拿起放在上边的梳蓖,一点点把披散的长发理顺,随后微拢乌发,正准备简单挽个发髻,云缨动作却是倏地一顿。 殿内视线昏暗模糊,像是怕自己眼花了,她眨了下眼睛,又微微向前倾身,下颌微抬。 只见铜镜里显出一截莹白细长的脖颈,在那白皙胜雪的颈间,赫然一道刺目红痕,极为显眼。 春季蚊虫增多,这怕不是昨夜她睡得太沉,被蚊虫叮咬还未察觉? 云缨伸手往那里轻轻摸了摸,不痒,但有点细微的刺痛感。 她犯难地皱着眉头,顶着这么块红痕,若是被人瞧见多不雅观。但转念一想,左右她现在也见不着什么在意之人,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看见便看见吧。 思忖间,云缨也不再关心雅观不雅观的了,随意挽了个发髻,便往殿外行去。 打开殿门,甚至还未踏出门槛,她就被拦下。 “姑娘,陛下应当还在处理事务,您先在殿里等等,待陛下忙完了再来接您出去。” 宫婢神情恭敬,但却是话语坚决,她说完微微抬头,视线不经意落在美人颈间时,微不可察地一顿,旋即又若无其事收回,低下头,只是耳根有些燥热。 云缨在宫里时年岁尚小,周嬷嬷并未与她讲过男女之事,后来去到长明寨,戚大娘倒是简单提了几句,那时她面红耳赤地听完,也没太放在心上,加之从未见过,一时也没往那方面想。 因而此时云缨并未察觉到宫婢的异样,只是听见她口中的话,心里对裴忱的不待见又多了几分。 虽然眼前的宫婢语气坚决,但她总不能坐以待毙,真的乖乖听话在这坤宁宫里等着,以色侍人荒度后半生,像那兽园里的小鹿,被人想起了就去看看,其余时间都孤孤单单的。 云缨抿了抿唇,正要开口时,眼角余光蓦然瞥见一道玄黑身影,瞬时闭上了嘴。 宫人们轻声行礼,她站着未动。 裴忱对阿缨自然不会有什么要求,只要她乖乖待在自己身边,别再想着逃跑。 他迈步过去,极自然地牵住小姑娘的手,带她到食案边坐下,低声吩咐传膳。 也就是这时,云缨抬头看了看天色,才发觉已是午时了。 可能是睡了一早上,她此时并不是很饿,再加上心绪不佳,没什么胃口,御膳房呈来膳食后,也只是无精打采,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 裴忱见此,干脆直接把她抱到膝上,牢牢箍住她挣扎的手,沉声道:“莫胡闹,阿缨要好好顾惜身子。” 说罢,他银箸夹菜,喂到阿缨嘴边,哄她吃下去,一来一回,竟也觉出几分趣味来。 垂眸间,瞥见她雪颈上的那处旖旎红痕,指尖微微一颤,昨夜床帐里的景象蓦地浮至脑海,喉结克制地滚动,满桌佳肴霎时没了滋味。 先前他把逃跑的小姑娘抓回来时,着实怒极,许多阴暗见不得光的想法浮至心头,但冷静下来一想,小姑娘都爱美,总不该让她顶着疤痕,他亦心疼。 因而昨夜,裴忱本是要给阿缨肩膀的伤口上药,谁知阿缨睡觉不老实,柔腻的身躯软软缠上来,带着熟悉诱人的体香。 他自知是个重欲之人,前二十几年活得像个清心寡欲的和尚,好不容易有了心爱之人,约莫是压抑得越久反弹得越厉害,他一时控制不住,自制力全面崩塌,做了些趁人之危的卑鄙事。 情至深时,力道压不住,在那白嫩脖颈留了个印。 原本若是涂了药,今早就能消掉,但不知出于什么心思,他想让阿缨看到,想知道她是何反应,想把所有对她的腌臜心思都摆在她面前,任她践踏也好,总归她只能乖乖待在自己身边,哪也去不了。 然而裴忱没想到,这小姑娘竟能单纯至此。 午后,他把阿缨抱在膝上,指腹轻轻抚摸那处红痕,等着她质问自己。 云缨的确皱了下眉,随即开口:“昨夜里有只讨厌的蚊虫,在我颈上咬了一口,很疼,我不想住在这里了。” 她这是在拐弯抹角地让裴忱放她出去,但没想到,身后男人抱着她的手骤然收紧,呼吸莫名重了几分,滚烫的气息喷洒在她后颈,皮肤下的血液都仿佛在升温,灼得她身子忍不住轻颤。 云缨永远不会知道,这句无心的单纯稚语,对于裴忱来说,是有多致命的诱惑力,引得他一边唾弃自己,却又忍不住越陷越深。 想让这朵纯净娇花,在他手里绽放出别的姿色,盛开得娇艳秾丽。 云缨不知他在想什么,隔着薄薄衣衫,背靠的胸膛宛如熔炉,男人横在腰间的手臂炙热得惊人,似乎欲把她融化在掌心。 连带着殿内的温度节节攀升,角落里熏炉流溢出的白烟氤氲,若隐若现,更像是蒸腾的热气,云缨只觉空气都仿佛稀薄了不少,让她的脑袋迷迷糊糊,甚至还生出几许困意。 她强撑着打起精神,拉了拉他的衣角,娇气的嗓音不自觉发颤:“我不想待在这里。” 裴忱眼眸深暗,压抑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哑声开口:“等我处理完余下的事情,再带阿缨出去玩好不好?” 他的双手环在阿缨身前,克制地揉捏她的手心,喉结滚了滚,接着道:“到时候阿缨想去哪里,我都陪你去。” 他的声音放得极轻,细听之下还有些微颤抖,竭力抑制着胸腔里无处发泄的情感。 云缨闻言顿了顿,混沌的大脑稍微清醒几分,总觉得裴忱状态不对劲,浑身滚烫得惊人,甚至连自称都忘了。 她背对着他,全然看不见那双漆黑的眼睛里,迸发出对她偏执的爱意与占有欲,宛如地底流动的岩浆,滚烫灼人。 坤宁宫内烛光跳跃,发酵着粘稠的柔情。 但云缨浑然未觉,还在脑子里搜刮劝说他的理由。 半晌,她低低道:“可是我现在就想去玩,我想去御花园看看,小时候我不讨皇兄皇姐们的喜欢,只能在外边远远看着,从未去过。” 小姑娘的声线本就软糯好听,这会儿藏着些微哭腔,瞧着情绪低落极了,让人恨不得满足她的所有心愿。 她在装可怜,裴忱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捏着她软嫩柔荑的手微顿,力道不可控地加重稍许。 时间仿佛被拉得格外漫长,云缨见他许久不言,心里升起几分紧张,无措地抿着唇。 “好。” 出乎意料的,裴忱答应了。云缨眼眸亮了亮,又听他缓缓补充道:“但是要让宫人们跟着。” 裴忱的头微微前倾,拿侧脸亲密贴着阿缨绵软的脸颊,眼眸暗晦,轻声补完最后一句:“以免阿缨迷了路。” 皇宫的确很大,但四处都是宫人,只要有心要回,如何都不至于迷路。 云缨明白他暗里的意思,虽然并不太愿意让人跟着,但也知晓这是现今裴忱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于是点了点头,轻轻道了声“好”。 裴忱还有许多事要处理,在坤宁宫安安静静抱了会儿阿缨后,便离开转往御书房去了。 他前脚刚走,没多久云缨也离开了。 即便身后跟着众多宫人什么也做不了,但也总比闷在坤宁宫来的好。 何况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待在殿里边就忍不住泛起困来。 孟春时节气候宜人,想必花木应当也开得茂盛,原本没准备去御花园的云缨,此刻也转了个方向,朝御花园行去。 然而身后寸步不离地跟着一大群人,云缨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行至半路时,她伸手探入袖袍,忽地面露慌张道:“我的绣帕不见了!刚才明明还在的,定是不小心掉在路上了,你们快去帮我找找!” 众宫人面面相觑,犹豫着未动,最后大宫女站出来,点了几个人,让她们回去找。 云缨不动声色地瞥过还剩一半的宫人,微微扬高声线:“几个人找的太慢了,若是被其他扫洒的宫人清扫了怎么办!你们也都去找!” 说完,她看着依旧面露疑色的大宫女,开口直接点明了她们的担忧:“那是周嬷嬷亲手给我绣的,我一直带在身上,总不能为了骗你们就把它丢了吧!” 顿了顿,她又继续道:“何况宫里侍卫这么多,我就在御花园等你们,又跑不了。” 大宫女在心底忖度了一下,觉得她确实没法逃跑,遂顺她的意带着其他人回去找了。 云缨看着她们的背影渐渐消失,终于放松几分,转身往御花园去。 手帕是真丢了,但那是她在长明寨自己绣的。 慢吞吞走到御花园后,还没等云缨仔细瞧瞧四周娇艳欲滴的花儿,余光就瞥见一抹熟悉身影,那人显然也看见她,正往外走的脚步倏然顿住。 陆言之还身着绛紫官服,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容貌秾丽的小姑娘身上,纹丝不动的,像是一刻也不舍得移开。脚步不听他使唤,不自觉地靠近她。 走到近前,才惝然清醒,他垂眸掩去情绪,面色不改,开口像小时候那般唤她。 “小殿下。” 与此同时,御书房。 御花园与御书房距离并不远,是历代皇帝忙完事务后,最爱去游逛的地方。 蓦然想到刚从御书房离开的陆言之,和先前说要去御花园的云缨,裴忱握着奏折的手微紧。 须臾,奏折“啪”得一声合上,他起身出门,往御花园而去。 第37章 做她最虔诚的臣(捉虫)…… 明漾漾的日光被繁叶切割得细碎,投落满地斑驳光影。 听见陆言之口中的称呼,云缨霎时恍如隔世,不自在地轻轻抿了抿唇,全然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他。 忆起那日御书房里被陆言之撞见的景象,她面露窘态,心下有些害臊,不知要如何自处。 随即,又想到他如今身居高位,说不定可以帮她离开这里,云缨不免隐隐有些意动,但转瞬便被她否决了。 不说这事有多难办,就算她真的成功逃脱了,若裴忱发现是陆言之在暗中相助,那他必然会被重惩治罪。 云缨并不想牵连到他,加之两人现在是在御花园,恐被人发现,遂微不可察地后退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福身行礼道:“陆将军。” 她的语气恭而有礼,透着疏离,仿若在两人之间横一道天堑,叫陆言之无法再往前迈一步,只能困守于原地。 隔着无法逾越的距离,他的视线划过她轻颤的长睫,隐忍贪恋地寸寸描摹着她的模样,像是想把她刻进骨子里,又深觉自己无礼,克制地移开目光。 同她一样,陆言之亦是没想到他朝思暮念的,两人的相遇来得如此猝不及防,扰得他心率不稳,下颌微微绷紧。 如愿见到她后,每夜碾转在他脑海里的想法蓦然挣开束缚,破笼而出,牢牢扎根在心底深处。 陆言之记得,阿缨分明是不喜留在皇宫的,不然幼时也不会独自溜到宫外去住,或许就是在那时遇到了陛下。 她真的倾慕陛下吗? 念头骤起,萦绕在心头,久久不散。 但此处不好久待,陆言之喉口微紧,勉力平静道:“小殿下,可否移步一叙?” 云缨闻言微愣,心中泛起犹豫。她与陆言之也算相识多年,还受过他许多帮助,如今再相见,总不好连一个小小请求都要拒绝。 御花园四通八达,她不敢停留太久,纠结片晌后,还是朝他轻轻颔首。 一路跟着他行往西南,落脚在一处隐僻的鎏金宝顶亭檐下,周围花木攒聚簇生,遮掩了内里的景象。 凉亭四柱精雕盘龙,口衔宝珠,云缨随意打量一番后收回目光,主动开口道:“不必像以前那般叫我,唤我名字就好。” 浓荫洒绿,在枝上新翠的映照下,衬得她如林间仙子般美好,陆言之对视着那双湿润澄净的杏眸,只觉心中阴暗无处遁形,鄙弃自己欲要挑拨离间的行为。 风过,枝叶窸窣,冷涩到骨子里,陆言之深深垂眸不敢看她,喉结滚了又滚,须臾,终于做足了准备,方低声揭出心里话:“在臣心里,公主永远都是公主。” 他的气息不稳,尾音有些发颤。 说完,像是羞窘,抑或是怕从她口中听到什么刺耳的话,他继而快速含糊道:“小殿下,是否想离开皇宫?” 垂在两侧的手掩在宽大衣袍下,道出这番卑劣的话后,紧张无措地蜷握成拳,呼吸突窒。 亭下的风仿若静止,云缨愣乎乎地看着他,眼中惊愕又呆滞,他前面的那番话被她忽略,满脑子都是离开皇宫。 但幸而理智尚存,不过片刻,云缨便冷静下来,轻声问:“陆将军要帮我?” 对面官服挺括的男人毫不犹豫地颔首,见此,云缨欣然莞起唇角,却是摇首拒绝,“此事不劳烦陆将军,我会另想办法。” 言讫,想到那群被支开的宫婢,她不准备多留,轻声与他告别,正欲转身离开时,蓦然被拉住衣角。 陆言之听她口中的意思,心下稍微一转便明白了她的顾虑,只觉空气重新涌入肺腑,情急之下拉住了她,又像被烫到了手,不过一瞬松开。 “陆家有从龙之功,陛下暂且动不了我。”顶多是受点皮肉伤,于他而言自然算不得什么。 云缨听见他的话,心底微微动摇,轻抿了下唇,正欲开口时,视线透过层迭绿影,看见了一道离他们越来越近的缁色身影,神色惶然。 御花园空无一人,裴忱欲要离开之际,余光蓦然瞥见西南一角,繁盛枝叶间露出的一点绛紫色,视线上移,隐约可见墨发高束的陆言之,下颌微动,像是在与谁说话。 脚步瞬时顿住,裴忱压下眸中乍现的戾色,沉沉盯着那处,缓步靠近。 他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脚步,离得近了,亭子里的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隐约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裴忱停下脚步,淡淡看着迎面而来的陆言之,心底顷刻转过许多念头,眸中难掩郁色。 “陛下。” 裴忱目光掠过他,看向他身后的凉亭,风倏然拂过,树影摇晃。 下一刻,他直直绕过挡在身前的陆言之,走进亭内。 阴晦的视线扫过每一寸角落,不放过分厘毫丝,却仍不见分毫异样。 他蓦地抬手,指尖捻起空中飘落的玉兰花瓣,轻置于鼻端,淡香扑面。 身后响起陆言之跟进来的脚步声,裴忱侧首淡淡看他,目无情绪,只是手上力道倏然加重,花瓣瞬间被碾磨得粉碎。 “陆将军在此处作甚?”裴忱淡声问。 陆言之朝他恭敬作揖,回道:“臣见这里玉兰开得甚美,记起幼时夫子教习的诗句,情难自已下,脱口念出,继而恍闻陛下亲至,臣自知愚昧,遂讪然住口。” 他这番话顺带解释了为何会独自言语,裴忱目光平静直视着他,嗓音冷淡无起伏道:“陆将军好兴致,那朕便允你整晚在此处吟诗作赋。” 鼻息间全是玉兰花的清香,他言罢移开视线,最后扫了一眼安然幽静的亭内,并未发现异常,旋即在陆言之恭送下,抬步离去。 像是受圣颜威慑,玉兰花瓣被惊得簌簌直落,陆言之沉静站在花雨下,待圣上身影完全消失,方迈步重回亭中。 旁侧窸窣作响,陆言之闻声,眸中浮起温柔笑意,看向那处繁茂丛中,云缨费力地扒拉开草叶,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来,乌黑发顶上还挂着绿叶,瞧着狼狈又可爱。 陆言之有心想要去扶一扶,但碍于两人身份,只敢在原地干看着。 待云缨微喘着气回到凉亭时,陆言之向她靠近了两步,却仍隔着一段距离,不敢越过。 他低眸仔细注视着云缨面容,怕她被锋利草叶划伤,然目光一落到那莹白雪肤,便像是被粘黏住似的,迟迟不舍得移开。 蓦然忆起初见云缨时,那会儿他看着小团子的软糯脸颊,便忍不住想伸手去捏。 如今少女姿容绝世,亭亭立在他身前,陆言之却只能艰涩地移开目光,负手在身后,指腹重重搓捻着,抑下心底一波波涌起的妄念。 他喉咙枯涩,低低道:“后日就是祭天大典,若小殿下愿让臣助您一臂之力,便借口留在宫中,到那时,臣会为殿下安排好一切。” 云缨对上他虔诚的目光,指尖不自在地捏紧。 临走时,她倏然顿住脚步,回首问:“陆将军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陆言之垂眸掩去慌乱,干涩嘴唇微微翕动几次,强自平复下心绪后,方缓声回道:“殿下是臣的公主。” 自明贞十五年冬狩伊始,无论往后两人身份发生多么翻天覆地的变化,殿下永远都是他深藏心底尊贵的小公主。 而他亦唯愿拜倒在她裙下,做她最虔诚的臣。 与宫婢会合回到坤宁宫后,约莫是申时,云缨不知裴忱是否会过来用晚膳,以防万一,她把外衫换下,细细捻走上面残留的细碎叶片,置于鼻尖轻嗅,闻到淡淡的玉兰花香。 她苦恼地咬了咬唇,目光四处游移,忽地顿在角落。 云缨走到放置在角落的熏炉前,把外衫悬于上空,令那氤氲的沉香浸润衣衫。 一边算着裴忱可能会来的时辰,一边在脑中思忖着陆言之的话,觉得差不多时,她正欲拿过外衫穿上,却不知是否因为走神,不小心碰倒了熏炉,发出“哐啷”巨响。 下一秒,便有宫婢轻敲殿门,疑惑问:“姑娘?” 云缨深呼吸一口气,缓平紧张的心绪,微微扬声回:“我没事。” 她看着地上滚落出的香料,乱糟糟的,遂蹲下身,视线穿梭其中时,蓦地一顿。 沉香本就镇静助眠,但这熏炉里除去沉香,竟还混杂着极为昂贵的宁神香。 云缨曾用过这宁神香,幼时她从别人口中听见是她害死了阿娘,整晚整晚睡不着觉,那时她和大皇子关系还未破裂,宁神香便是大皇兄着人送来的。 明明只需小小一块便可,偏生这熏炉里剂量是那时的两三倍还多。 宫人不可能粗心大意至此,这只会是裴忱吩咐下去的。 怪不得她这几日总是昏昏欲睡,还以为是自己染了什么恶疾,原来全是因为裴忱。 云缨越想越心惊,手里的外衫被她捏得起了皱。 恰在此时,殿外蓦然传来宫人们行礼问安声。 心下霎时慌乱不安,云缨不顾烫手,仓皇地把香料一股脑放回去,再把熏炉置回原位。 殿外脚步越来越近,她边往旁边走,一边匆忙地披上外衫。 大致穿好时,殿门蓦地被推开。 裴忱身量颀长,背后盛着日光,在铺地的玉砖上投出浓重阴翳。 他一眼便看见脸色微白的云缨,目光落在她松乱的衣衫上,微顿。 旋即,不动声色地审视了一下四周,视线在触及到离她不远的熏炉时,眸底划过一片暗色。 沉郁的目光重新落回到阿缨身上,裴忱缓步向她靠近,漆黑的眼睛紧紧盯着她。 云缨闻着自己身上有镇静功效的沉香,看到距离渐近的男人,心底却是惊惶不安,心绪乱如麻。 裴忱在她面前站定,阴晴不定的目光像蛇一般缠裹在她全身,下一刻,云缨倏然落入一个森冷坚硬的怀抱。 男人低首,挺直的鼻梁刮蹭过她的脸颊,又微微下移至敏感的颈间,仿佛在轻嗅着什么。 云缨强忍着害怕,没有伸手推开他。 半晌,冷淡薄唇从她细嫩脖颈缓缓移至耳后,他语气不明地低声问:“阿缨,刚才在做什么?” 第38章 祭天大典后便成婚 云缨被困在冰冷的怀抱里,脸颊苍白,看不见一丝血色,长睫轻轻颤着,近乎要被冻得凝出霜雪来。 她缓缓压下心底的胆怯,嗫嚅着开口:“这殿里不通风,觉得有些热,我便把外衫给脱了,直到方才听见外面的动静,才急忙重新披上。” 话音落下,殿内蓦然静悄悄的,裴忱不知是信还是没信,总之许久不置一词,只是抱着她的手臂倏地收得极紧,那股子疯狂的力道,像是想把她镶嵌进他身子里似的。 云缨被他死死圈在怀里,几乎要喘不过气,偏偏他沉默着不说话,也看不见他的神情,更参不透他的情绪。 裴忱表现得这般反常,云缨心底便忍不住生出些慌乱来,生怕他对凉亭里的事有所察觉,但又不敢主动开口说些什么,只能无助地抿着苍白唇角,乌眸里噙着湿意。 月朗风寂,坤宁宫殿门紧闭,丝丝夜风从轩窗狭缝里钻进来,带来阴恻恻的冷意。 裴忱身量极高,把她娇小的身形笼罩得严严实实,两人身体紧贴得不留一丝漏缝,云缨脸色都泛着白,只觉后背贴着块冰似的,不明白怎么会有人的身躯能够冷到如此地步。 腰上的力道还在渐渐加重,她被箍得身子发疼,细弱腰肢仿若快要被折断,她使出吃奶的劲儿推拒着,那条坚冰似的手臂却是纹丝不动。 挣脱不得,云缨疼得眼尾染上绯红,泪珠子霎时漫出来。 最后没憋住,还溢出一声破碎的呜咽。 轻轻回荡在这凝寂空旷的殿内,刺得裴忱不自觉心颤,骤然松了力道,却依旧把她圈禁在怀里。 半晌,他阴着脸横抱起云缨,到食案前,两人像是憋着一股气,谁也不说话,沉默地用完晚膳。 酉时,李太监带了人来,准确的说,是把御书房那堆尚未批阅的奏折带来了。 云缨无言地看着,却并不理解这番行为。 幼时温馨相处的种种画面飘然远去,如今,她只认为两人根本就无话可说,不明白他为何非要耗在这里。 云缨面上镇静,甚至带了点强装的冷淡,然而等到再次被男人抱在膝上时,心底仍是免不了惊惶。 今日裴忱安静到有些诡异,在她说完那番谎话后,竟再也未置一词,云缨不得不猜想他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凤鸟衔环铜熏炉里还点着宁神香,男人仿佛丝毫未受影响,默然批阅奏折,犯困的就她自个儿。 云缨悄悄用力掐住手心,然而也过不了多久,神志便迷迷糊糊的。 小脑袋往下一点一点,身后紧贴的宽阔胸膛似乎动了动,旋即倏地一阵天旋地转,裴忱抱着她起身,缓步把她放到床榻上,掀过锦被盖住。 云缨顿时清醒了几分,睁开眼不安地望向立在旁侧的男人,莹润杏眸里藏着丝警惕。 裴忱静默着岿然不动,烛火跳跃,些微光亮铺洒而来,却照不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漆眸,仿佛浸染着浓墨一般的黑。 他半张脸笼在阴暗中,睫影被拉得斜长,垂眼默不作声地盯着她,眸色乍显诡谲莫测。 云缨被他看得心慌,总觉得他此刻心情着实不好,眉眼都阴恻恻的,生怕他又突然做出点什么骇人的事。 等了半晌,她余光紧张地窥视着,看着裴忱抬起冷玉般的指尖,挑起悬挂的罗帷,轻纱冉冉垂落。 视线霎时被遮挡住,灯烛也蓦地熄灭,那道修长身影被切割得模模糊糊的,仿佛陷进了无边黑暗,她莫名不安起来。 黑暗里疯狂滋生着病态的偏执,无声无息地沁透进了裴忱骨子里。 殿内落针可闻,他忽然打破平静,哑着嗓子说:“封后诏书已经拟好,待祭天大典后,我们便成婚。” 隔着朦胧软纱,低哑声线传入云缨耳中,那些字眼宛如一把把柔情的刀,把平静的心绪磨得细碎,她骤然攥紧被褥,不吭一声,心思却是浮到午后那处凉亭。 分神听着外面动静,许久都阒寂无声,并未响起他离开的脚步。 裴忱没走,她自然不敢睡,然而躺在柔软床榻上,嗅着宁神香安然的气息,终是抵不过汹涌而来的睡意。 月明星稀,夜色清寂。 安静的坤宁宫内,床帐里响起细微绵长的呼吸声。 旁侧,静默伫立良久的裴忱眸色渐深,夹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诡秘情绪,忽然从黑暗里踏出,缓步到那馨香暖帐近前,指节撩开那层旖旎软纱。 第39章 (逃跑前夜)朕如此喜爱…… 翌日,云缨迷迷糊糊睁眼醒来,蜷在温暖被窝里不愿动,几乎又快睡着时,蓦地想起昨夜裴忱还未离开,她似乎就撑不住先睡着了。困倦的脑袋一瞬清醒过来。 连忙微掀起锦被,把自个儿仔细检查了一番,没见异样后,悬起的心才稍稍放下,但仍有一股淡淡的忧虑紧攥住心脏。 明日便是祭天大典了…… 云缨轻锁着眉心披衣出门,心不在焉地用完早膳,摇摆不定的想法渐渐倾向于陆言之。 为避免裴忱起疑,她没办法再与陆言之见面商议,便只能按他先前说的,明日想法子留在宫里边。 午后,裴忱照例把她抱在怀里,把玩着她的小手低声与她说话,虽一句也没得到回应,他仍是面色不改,声音亦是温柔,与她说着皇后需要注重的礼仪事项。 末了,还把前面说的话全否决了,“但阿缨什么也不必遵守,只用好好待在朕身边。” 云缨看不见也不知道,身后那双紧紧凝视着她的漆眸里,噙着近乎疯魔的缱绻情意,仿若编织了一张细密的大网,欲要把她永远囚在他的视线之内,直至他死。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裴忱便得离开去往御书房议事,云缨抿唇看着他迈过门槛,那道修长身形蓦地侧回身,天穹铺洒下的日光照耀着每寸空间,却似乎唯独把这个一身玄袍的男人隔离开来。 裴忱漆黑的眼睛盯着她,瞳孔里暗沉得看不见一丝光亮,忽听他哑声:“阿缨今日莫要出去乱走动,乖乖待在坤宁宫里,等明日祭天大典结束,朕再带阿缨去玩。” 他的语气算得上是温柔,但没有留一丝商量的余地。 陛下离开后,值守的宫人正准备关上殿门,却被云缨叫住。 “去打水来,我要沐浴。” 仗着宫人不知道殿内发生了什么,云缨一本正经地撒谎:“方才小憩一会儿,做噩梦出了身汗,粘在身上不舒服。” 宫人闻言面色恍然,连忙去叫人打了热水来。 玉石屏风后,浴池上方氤氲着热气,水雾缭绕,云缨赶走了想要服侍她沐浴的宫人,也不急着下去,慢吞吞试着水温,待水凉了之后,才褪下衣物,迈步进去。 甫一触碰到冰凉的水,云缨没忍住哆嗦了一下,随即才把全身没入凉丝丝的浴池里。 没过多久,便有宫人隔门询问情况:“姑娘,水该凉了。” “知道了,我在换衣服,你们别进来!”云缨浸在凉水中,声音冷得有些发抖。 外面安静等了一会儿,见云缨依旧迟迟未出,语气染上些焦急:“姑娘还未穿好吗?” “很快就好,我不小心把裙摆绞在一块了。” “姑娘,要不我进来帮您吧?” “别进来!”云缨嘴唇泛着白,身子微微哆嗦,想也未想道:“我怕羞。” 她又泡了一会儿,等外面宫人快要忍不住不顾命令闯进来时,才发着颤从冷水中出来,穿上衣衫。 回到床榻上,云缨便把外衫脱了,没盖被子,只着薄薄单衣,身上还带有未擦干的水珠。 她身子弱,应当禁不起泡这么久的冷水,云缨闭上眼,祈祷自己醒来时便染上风寒。 御书房。 “这是我夫人的画像,她脖颈上的璎珞项圈是先皇赐予的,在大昭时从未取下过,或许是个线索。” 云柬手执着一卷画像,提到夫人时眼神不自觉柔和下来,却也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黯然。 画像里的女子容貌明艳,一双杏眼灿然夺目,裴忱随意看了一眼,便吩咐李太监带人去办。 李太监小心地卷起画像离开,拐过廊角时,忽见一名坤宁宫的宫女焦急地往御书房小跑过去。 见她神色慌张,李太监不免在心底暗道一声糟,莫不是坤宁宫那位主出了什么事?陛下待会儿怕是又得发脾气。 “陛下,云姑娘染了风寒!” …… 夜深,自云缨住进坤宁宫后,一贯光线昏暗的偌大宫殿内,如今是从未有过的灯火通明,然这灼灼亮光,宛如一把烈火,熊熊焚烧着众人心中的救命稻草。 阴云沉沉笼罩在上空,殿外乌泱泱地跪着一大片宫侍,几名御医额头渗汗,提着药箱急匆匆迈过门槛,进进出出。 不为别的,未来皇后娘娘金贵的凤体欠安,按理说只是一个小小风寒,太医署随意指派个人来都能治好,但一碗药下去,从申时焦心地等到亥时,不仅没有任何好转,甚至还隐隐趋于加重。 殿内死寂一片,所有人都小心收敛着呼吸,生怕惹怒了旁侧脸色阴沉的陛下。 陛下有多喜爱这位前朝的九公主,如今已是人尽皆知,太医令收回诊脉的手,心都凉了一截。 不管他如何诊断,这都是风寒的脉象,但若真是风寒,怎又会迟迟不见好? 他斟酌着话语,如实禀告了陛下。 “陛下,老臣已仔细诊断多次,云姑娘的确是风寒之症,至于为何迟迟不见好,猜想应当是云姑娘体弱的缘故,还望陛下,多赐予太医署一日时间。” 阴森森的气息一瞬蔓延开来,天子久未发话,太医令的脸色蓦地苍白几分。 殿内气氛紧绷着,除了榻上喝完药已然睡着的云缨,其余人皆是战战兢兢地垂下头,太医令首当其冲,颤巍巍承受着那股极其恐怖的压迫感,殿内霎时寂若死灰。 半晌,他才等来一个布满阴霾的“滚”字。 怕吵到熟睡的少女,这道阴冷声线刻意压低,听着更是令人毛骨悚然,但落在这群御医耳朵里,俱是齐齐暗松一口气。 留了一个人守在殿外预防不测,其余全连滚带爬地赶回太医署,连夜翻看医书去了。 坤宁宫内灯烛全被熄灭,瞬时暗了下来,流淌着死一般的沉寂。 阴暗里,裴忱按着青筋鼓动的额角,缓步行至床榻边,褪下冰冷外袍,撩开罗帷进去。 病榻上的美人阖着双目,以往娇艳的脸上无一丝血色,细长蛾眉难受地蹙着,呼吸尚算平稳,带着不正常的灼热。 裴忱其实每夜都会来坤宁宫看她,在她睡着之后。 除了那晚情至深时,不可控的一吻,其余时刻就只是静静地看着,用目光细细描摹着她精致的五官,低声诉说那些深藏在心底,不敢叫她知道的话。 盼着她能听见。 又怕她听见。 今夜怎的就成这样了? 裴忱低首注视着病容苍白的阿缨,眼前浮现的却是在她喝完药后,从唇角溢出的殷红鲜血,刺目至极。 仿佛也染红了那双漆色的眸,细密血丝爬满了裴忱的眼角,透着骇人的猩红。 他的手掌隐隐发着颤,在锦被下,轻轻握住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 在心里比对着,那丁点大的小姑娘,不知不觉都长这么大了。 在长明寨的时候,阿缨最喜欢牵他的手,刚开始怕他,只敢偷偷拉着衣角,以为他没发现。 后来胆子愈发大了,去哪都要他牵着,软绵绵地撒娇要他抱。 裴忱哪里舍得欺负她。 可是当看到那双澄净杏眼里,充满的依赖渐渐转变为无可遏制的害怕时,生平头一次翻涌起满腔的暴戾,却无处发泄。 她怎么可以害怕他?他明明那么爱她。 那瞬间只想把阿缨关起来,藏进只有他知道的地方。 阿缨这么不乖,那就罚她,今后只能看见他一个人。 床帐里很黑,裴忱握着那只冰凉的小手,心脏跳动得缓慢。 然而在昨日他就妥协了。 昨日他让李太监送来了份详细的舆图,上面配着每个州县的画像,只等把前朝安定下来,便可与阿缨一同离开 阿缨既不喜皇宫,那他便不要这皇位,总归大仇已报,除了她,再也没了别的念想。 往后阿缨喜欢哪里,那他们就去哪里,只要她陪在身边,无论去哪都好。 漆眸注视着阿缨软软垂下的眼皮,裴忱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一双明灿的杏眼,和她莞起的唇角,以及绵言细语的一声“哥哥”。 半晌,冷清的宫殿里,忽地低低响起一道干涩沙哑的嗓音。 “阿缨,你看看朕。”裴忱喉咙枯涩,握着她的手,力道放得极轻。 朕如此喜爱阿缨…… 阿缨也看看朕,好不好。 第40章 她死遁了 翌日,天边泛起鱼肚白,裴忱几乎整夜未眠,轻轻握着云缨冰凉的小手,像是如何也瞧不够似的,凝目默然注视着她毫无血色的脸。 今日便是祭天大典,算着时辰差不多时,他沉默起身穿戴好衣物,临走时,脚步又不可控地回到榻前,分明的指节撩开垂帘。 本该是两人一同出行,如今却只他一人。裴忱低眸看着那张苍白到近乎透明的面颊,心底仿佛有什么在涌动着,催促他微微倾身下去。 两人的距离缓缓拉近,裴忱凝着阿缨近在咫尺的唇,顿了一下,最终还是缓缓上移,极轻地吻在她的眉心。 身下的娇躯了无生气。 李太监揣手立在殿外,抬头看了一眼,今儿个天实在不好,瞧着阴沉沉的,也不知道钦天监是做什么吃的,待会儿可莫要落雨才好。 他知晓陛下此时定是不舍得那位病中的姑娘,但祭天大典关乎国运,更容不得差错。 又安静等了会儿,实在怕耽误时辰,他不得不提心吊胆地向里边婉言敦促一声。 幸而话音落下没多久,古朴的朱漆殿门便被人从里面打开,李太监方才还苦恼的脸上,立马笑得起了褶子,跟在着玄色冕服的九五至尊身后,离坤宁宫渐远。 坤宁宫外严防死守,侍卫轮班巡逻,杜绝任何可疑的人或物进入到里边。 这自然是裴忱下的命令,但若是他再注意一些,在方才亲吻云缨眉心的时候,便会发现她已停了脉搏,连一丝呼吸也无。 于是等研究了整夜医书的太医令过来再次诊脉时,那微胖的身板一下跌坐到了地上,双眼瞪得极大,眼角皱纹都被撑开。 跟随而来的太医们和小药童吓了一跳,赶忙跑上去伸手要扶他起来,却被他宛如死灰般的脸色骇得顿住一瞬。 有几名太医隐约猜到了什么,俱是心惊肉跳地赶紧否定掉了自己的想法。 众人只见太医令嘴唇抖若筛糠,嗫嚅着说不出话,仿佛陷进了巨大的震惊之中。 总不能闹出人命吧。 尽管不愿相信,还是陆陆续续有太医上前去诊了脉,这回不信也得信,所有人脸色都煞白煞白的。 消息很快传了出去,整座皇宫都似乎蒙上了一层惨淡的阴霾。 陆言之得知此事时,端着的茶杯瞬间裂了条缝,心底的慌乱被勉强压下,旋即涌上一股荒谬感来,再然后,才逐渐冷静,想到两人之间的约定。 他不知道阿缨是如何瞒过太医署的,但无可否认的,这对于事先预想的计划多了一条助力,不然他还得另花功夫瞒住那群太医。 即便如此,一旦将“死”字与阿缨联系起来,陆言之便维持不住沉稳的神情,他抿着微微泛白的唇,度秒如年地等待暗线的消息。 约莫是半个时辰,一个小药童被他的副将领到身前来,小少年瞧着不大,但举止间透着稳重。 这小药童据说是谢神医的徒弟,是自己主动找来投靠他的。 从他口中,陆言之得知阿缨只是假死,便彻底没了顾虑,吩咐人下去按计划进行。 陆家养着易容师,已经准备好了一具与阿缨面貌相同的尸身,陆言之自然不指望能瞒得过裴忱,只需要拖延一点时间,安全把阿缨送出宫,走得越远越好。 他自然也藏有私心。 既然他得不到阿缨,那旁的人也别想得到。 厚重阴沉的云层笼罩在皇宫上空,光线凄暗惨淡,压得每个人心里沉甸甸的。 陛下这会儿应当还未到城郊,若是现在派人去还能追上,但并未有人下达这样的命令。 即便云姑娘再如何得陛下喜爱,还能比得过祭天大典的重要性? 所有人心中都是这样想的。 …… 云缨醒来时,已是两日后。 马车极速往南行驶,在微微颠簸中,伴随着身体残留的剧痛,长长的眼睫轻颤,缓缓睁开,露出一双漾着水雾迷茫的杏眼。 宛如被人狠狠打断了每根肋骨,云缨承受着剧烈的疼痛,完全动不了身子,只能费力地转动脖颈。 脑海里回荡着谢宁淮那时小心叮嘱的话,疼得眼泪都快要掉下来,濒临死亡的感觉仿佛还萦绕在心头,那种极致的绝望,让她没忍住抽泣了一声。 外面赶车的人似乎听见了,微微扬声道:“姑娘醒了?我们现在正往扬州去,明日应当能到,等到了扬州就换走水路,与那些去大昭做生意的商人一起。” 顿了顿,他接着道:“临走时将军给了我一个包袱,说是你的东西,我给你放旁边了。” 清风徐徐拂动车帘,云缨侧首望去,方正的窗口载着漫天闪烁的繁星,清新自然的空气扑面而来,外边的景象正在飞速后退。 不是那些巍然华贵的宫殿,似乎是走的山路,云缨眼也不眨地往外看着,苍白唇角缓缓牵起。 染上风寒后,喝了碗药便好得七七八八,她怕裴忱还是要带她去祭天大典,那时也没有旁的办法,只能把谢宁淮给她的假死药给吃了,药效需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发挥,遂没有任何太医发现异样。 夜晚的风有些大,吹得茂盛枝叶窸窣作响,但不知为何,她莫名隐隐产生一种,被毒蛇盯上的危险感觉,阴冷的气息在夜风拂过脖颈时,瞬间流窜入全身,让她不自觉颤了一下。 云缨干脆闭上眼,强自忽略掉心底紧绷的不适感,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逐渐睡了过去。 月落星沉,天刚蒙蒙亮。 云缨是在一阵剧烈撞击感中惊醒,行驶的马车急速停下,她的身体还虚弱无力,惯性扑倒在了地上,被压到的手臂一阵发麻。 外面是死一般的寂静,仿佛在酝酿着恐怖的风暴。 赶车的是陆家人,他环视着四周把他们包围的打手,面色逐渐凝重,旋即毫不犹豫地,往天上发射了信号弹。 虽然这里离京城很远,但只要周围有陆家人看见,便会把他们遇险的消息传达回去。 皇宫。 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夹着熏天的血腥味和霉味,发酵着令人作呕的恶臭气息,时不时发出锁链拖动的声响。 “陆言之啊……咱们的陆大将军,看看都成什么样了?” 昔日高高在上的靖元帝此时像条狼狈喘息的狗趴在地上,见人就要咬,浑身都是渗出的鲜血,汩汩地往外流,脸上斑驳血迹隐隐露出的皮肤中,白得跟死人别无二致,宛如爬出的水鬼。 那双因为极致痛苦而爬满血丝的眼睛里,逐渐露出些癫狂之色。 “你现在知道了吧!裴忱完完全全就是个疯子!他跟他爹一样,都是彻头彻尾的疯子!咳咳咳……”他边说边撕心裂肺地咳着。 与他一墙之隔的,陆言之安静地闭着眼靠在墙上,以往漂亮的唇瓣微微发紫,墨发披散在身后,赭色囚服在先前鞭笞下撕裂,露出其下血肉模糊的伤口。 他自然不会去理一旁乱吠的靖元帝,地牢里不见天日,也不知过了多久。 两天?还是三天?这个时候,阿缨应当已经到扬州了,说不定还坐上了去往大昭的船只。 陆言之微阖着眼,带伤的唇角噙着淡淡的笑。 不知过了多久,地牢里倏然响起几道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他的牢房前。 沉重的眼皮缓缓掀开,模糊的血色视野里,出现了一道颀长淡薄的身影,那身玄袍也仿佛被滴在他眼睛里的血珠染红。 是陛下。 陆言之漠无情绪地睁眼看着,默然思忖他突然亲自踏足这肮脏地牢的原因。 直到,他看见从陛下身后,慢慢走出来一个衣衫稍显凌乱的陆家人,陆言之平静的目光顿时碎裂。 “那位云、云姑娘,遇险了……” 山间晨风哗哗吹刮着,乌灰云层向这边汇聚起来。 那个陆家人引走了大部分人,但仍有几名打手牢牢死追云缨不放,此时已经被逼到悬崖边上。 碎石沿着峭壁滚落下去,阒然无声。 云缨身上缠裹着小包袱,她的身体还未恢复,强忍着剧烈疼痛站着,骨头像是被人打碎了似的。 隐隐约约间,她似乎听见下方有水流声,但又不太确定。 “云妹妹,真是不巧,咱们又见面了啊。” 云缨闻声抬眸,那群黑衣打手身后,一个双腿残疾的女人被抱着缓缓走出来。 是那个曾被赶出长明寨的杨柳儿,她的腿也是那时伤的。 “云妹妹可知,我雇佣这群打手的银两是哪来的吗?” 杨柳儿的嗓子早毁坏了,此刻声音沙哑,脸上带着阴柔的笑,死死盯着悬崖边上苍白虚弱的云缨。 “不知云妹妹还记不记得,曾经在京城的一条小巷里,妹妹大发善心,给那群乞儿留下一个钱袋。” 杨柳儿一边说着,露出一个残忍的笑,“若不是妹妹心地善良,我哪里有钱去雇佣这群来杀妹妹的打手,我甚至都到不了扬州。” 话语落下,云缨瞬时回忆起那日的场景,其中有一个断了双腿,蓬头垢面的女子浮现在她眼前,那人原是杨柳儿。 “哦对了,为了拿到全部的银两,那几个好心收留我的老人,都被我杀了呢。” “云妹妹,你说这是不是该怪你?如果不是那个钱袋,我哪里有胆量杀人呀,都是你啊,害死了他们。” 悬崖上的凛冽寒风刮在云缨身上,宛如一把把锋利的刀刃,把她割得血肉淋漓,纤细的腿微微发颤,几乎要支撑不住她的身体。 杨柳儿看着她惨白的面容,满意地绽出一个阴狠的笑来,嗓音嘶哑地对那些打手说道:“去吧。” 云缨抿唇看着,那几名强壮的大汉向她缓缓逼近,退无可退。 风声刺耳,携着微不可察的水流声。 她并不会凫水,但是更不想死在这群人的手里。 于是,在有人伸手向她抓来时,云缨强撑着剧痛转身,踉跄地往崖边靠近。 罡风模糊了她噙泪的杏眼,对着那深不见底的悬崖,云缨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了下去。 第41章 大昭的太后 繁盛翠叶连绵缠绕,把一束束金灿的阳光切割成细碎的光点,悠然落到石阶两道着藏青大褂的身影上。 青阳山脚下,有几名老妇面前摊着一块长布,上面摆放着水灵灵的瓜果青菜,立即吸引了其中一个身量较高的藏青色身影。 “如何卖?”少年手指一个南番,随意问道。 那几名老妇立刻便围过来,面上热情极了,嘴里不停地为他介绍,都想把他招引到自家摊前。 于是,不过一小会儿,他便收获了满满一竹篓,大步往等在旁侧的另一个人走去。 “小道长慢走啊!”身后还传来那名老妇欢喜的告别。 云缨听到声响,侧首看了过去,等那人走到跟前,看清他身后装得满满的竹篓,沉默了片晌。 “走吧走吧,都快午时了!再晚就没饭吃了。”少年给她指了指艳阳天,清隽的脸上笑眯眯的。 云缨下意识摸了摸肚子,然后一脸认真地附和点点头,旋即与他一同往悠长的石阶上走。 才走两步,就听身后那群妇人在吱哩哇啦地谈论着什么话题。 “我今儿去摘菜的时候,见到好几个穿得奇奇怪怪的人,听他们口音,不太像咱们大昭的。” “我听我在军营里的儿说,近些日子可能会来很多齐国人,据说啊,是那齐国皇帝在找什么东西。” “找什么?” “我哪晓得哩!但是这么大的阵仗,肯定对那齐国皇帝很重要,我儿说周边的小国都被他们找过了,才来我们这儿。” “我们大昭好像和那位齐国的新帝关系还不错,说不定还会帮着一起找,也不知道是什么珍贵宝物,能让皇帝都这么稀罕。” “……” 蓦然听见熟悉的字眼,云缨心尖都颤了颤,小脸泛白。 一个月前她被逼跳下悬崖,崖底的确涓涓流淌着一条河流,她不会凫水,但幸而水面上飘着一根粗壮的浮木,她忍痛拼尽全身力气,才趴到了那根浮木上,然而很快就脱力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在青阳观了,据住持所说,那日清玄子正好去山脚的河边放生,猛然看见岸边一个血淋淋的人,发现还有气后,便赶紧把她带回了道观里医治。 山脚那道河流直通蔓花江,而奔流的蔓花江跨越了好几个国家,其中自然也包括齐国。 在两天后她才醒来,但身体虚弱,无法下榻行走,住持便让她身体好了再离开。 但她如今哪有安身之所?于是那时云缨紧张地撒了个谎,说自己失忆了,不知道家在哪,只记得她名字叫阿缨。 大抵是觉得与她有缘,又或是秉着帮人帮到底,最终她得以留在观中,和其他道士们一视同仁,等身体好了之后该干的活也得干。 这还是一个月来云缨初次下山,乍然听闻齐国皇帝,只觉熟悉又陌生,下意识停住脚步。 前方少年察觉她没跟上来,亦停下转身。 清玄子随意提着竹篓,看着那呆楞的小姑娘稍一挑眉,嬉皮笑脸道:“这还在山脚下呢,阿缨不会就走不动了吧?” 云缨闻声回过神来,顿时羞红了脸,结结巴巴反驳道:“我、我只是在想事情!” 下山前她信誓旦旦地与他们说自己体力极好,现在哪能让他这么嘲笑,云缨瞬间把那些过往都抛之脑后,拼着劲儿拾阶而上。 “噢,这样啊,那阿缨是在想等会儿要吃什么?”清玄子弯眸看着她努力爬山的小背影,也慢吞吞地抬脚跟上。 “没有!我只是在想你为何要买那么多,观里不是有菜地吗?” “那阿缨觉得是为何?” 云缨面露狐疑,想到那群年迈的老妇,起早贪黑很是辛苦,于是轻声猜测:“是为了让她们早些收摊回家?” 清玄子救了她,虽然他看上去不太着调,但足以见他是个心地善良之人。 云缨觉得自己应当没猜错,然而对上少年笑嘻嘻的脸,她又有一瞬动摇。 果然,只听他笑着毫不犹豫道:“当然不是,只是因为我们菜地里种得太单一了,我馋嘴了而已。” “原来在阿缨心里,我竟是个如此良善之人。” …… 一路吵吵闹闹进了青阳观,幸而还未错过饭点,云缨今日走累了,比往常吃得多些。 午后清玄子需得与师兄们练剑,云缨要去洒扫侧殿,两人便就此告别分开。 青阳观是皇城附近香火最盛的道观,许多达官贵人都会选择来此处,听闻大昭先帝还曾在青阳观清修过。 扫洒的活并不算累,地上其实很干净,就是偶尔有几片落叶,云缨笨手笨脚地把落叶清理到一边,抬头时,忽见远处簇拥着一道雍容身影而过。 她好奇地眨了眨眼,身旁正巧有几名道士路过,遂开口问他们。 其中一人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悄声答道:“那是太后娘娘,娘娘每月都会来观里为长公主祈福。” 来到大昭一月,她也听说过那位失踪的长公主,似乎曾经颇为受宠。 轻声答谢后,云缨没再关注那边,低头继续把侧殿清扫干净。 原本只当是个插曲,全然没想到,回寮房短短的一段路上,她正思索着今后的打算,都能撞到太后娘娘。 是真的撞到,太后娘娘被撞得后退一步,幸而她身边的老嬷嬷眼疾手快地扶住,才没让她摔倒。 老嬷嬷先是检查了一番太后,见太后无恙,才转头肃着脸,对不知所措的云缨冷声喝道。 “冲撞了太后,还不跪下?!” 动静闹得很大,一旁有人闻声侧首望了过来,还有路过的道士认出云缨,连忙去寻住持过来。 云缨心里慌乱又无措,咬着苍白的唇角,正要屈膝跪下时,却听前方一道微微发颤的嗓音:“等等!” 下意识抬头,她望向声源处,发现开口的竟是太后娘娘,心中不免错愕。 “过来,让哀家仔细瞧瞧。” 云缨一头雾水,因着撞了人,还有些害怕,但太后娘娘发令,她只好站直身子,垂首走过去,每一步都走得极为煎熬。 视线已经触及到那金贵的裙角,她的下颌蓦然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抬起。 云缨被迫仰起脸,近距离注视着太后威容,心中惊惶胆怯时,却莫名发现娘娘的眼角有些发红。 不是发怒的神情,浮着皱纹的眼眶甚至带了点湿润。 太后久久注视着她,并未再开口。 没过一会儿,住持便在那名道士的带路下来到此处。 长褂挺括,雪髯飘飘,一派仙风道骨之姿。 先帝在位时,便准允住持不必向任何人行礼,因而此时,他只是抚着长须,唤了声太后。 太后像是才回过神来,旋即收回有些发颤的手,环顾了一圈在场的人,淡声下令:“都下去。” 人潮退散,包括太后身边的宫侍。 太后看了那伫立没动的住持一眼,语气尚算平静:“哀家要与这孩子聊一聊。” 言下之意,便是让他离开。 住持目光扫过站在一起的两人,似乎知道了些什么,遂颔首转身,却并未离去,只是距离稍远了些。 但太后此时懒得管这些,她目光专注地看着那个呆呆站在一旁、仿佛还不在状态的小姑娘,放缓声音问:“告诉哀家,你多大了?姓甚名谁?” 云缨乖乖答了,顺道说了自己受伤失忆的事。 继而就见,这位天底下身份最尊贵的女人,那双有些沧桑的眼中,似乎流露出些许心疼之意。 太后当然心疼,她思念了数年的那张娇艳容颜,就活生生出现在她面前,若不是年纪对不上,她真要以为这小姑娘就是她的女儿。 风过檐下,卷起云缨柔顺的长发,显得她身形越发单薄脆弱。 太后忍不住去牵她的手,看见小姑娘露出惊讶的神情,心间酸涩又柔软。 不知是否因伤未好全,那张精致面颊稍显苍白,还隐隐有些清瘦,澄净的杏眼望过来时,叫人只想将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 云缨对视上太后怜爱的目光,心底蓦地升起一丝羞怯,似乎,还有点隐秘的欢喜。 或许是因为她不小心撞到娘娘,娘娘不仅没惩罚她,还温柔地牵她的手,就好像,她们是一家人一般。 云缨被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旋即抿着唇,把这不切实际的荒诞念想压下。 谁料,太后忽然摸了摸她的发顶,温声问:“叫阿缨对吧?若是让阿缨与哀家一道回宫里去,愿意吗?” 闻言,云缨呆呆地睁大眼,像是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没说话。 她蓦地想到自己在大昭的家人,若能得到皇室帮忙,说不定很快就能找到。 但是娘娘为何要让她一同去皇宫? 云缨自然不认为太后想要从她身上图谋什么,毕竟太后想要什么得不到?而她现在除了自己,什么也没有。 再者,以太后的身份,完完全全可以强硬带她回宫,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温柔地问她意愿。 午后的灿然日光映照在她们身上,云缨悄悄抬眼看着太后慈蔼的面容,见娘娘在耐心等待她的回答,眉目温和,于是抿出一个羞涩的笑,软软说:“好。” 第42章 相见 虽决定了要一道回宫,但现下天色已晚,遂计划明日一早再出发。 云缨也没什么东西需要收拾,拢共就一个小包袱,包袱里装着浸过水的璎珞圈和玉牌,碎银已经所剩无几。 翌日清晨,丝丝缕缕的曙光穿透过浅淡的云层,和着连绵细雨,悠悠然往下坠。 悠长空灵的梆子声响彻道观,仿佛击碎了斜檐上的积水,漾开一小圈涟漪,啪嗒滴落到檐下俏生生立着的小姑娘身上。 额上蓦然一片冰凉,云缨后知后觉地躲了一下,伸手抚着额头,对着眼前仙气飘飘的住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住持轻抚髯须,视线缓缓移到斋堂方向,示意她看。 云缨跟随他的目光望过去,触及到斋堂那破破烂烂的门扉时,霍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别看青阳观是香火最盛的道观,但由于时常接济一些穷苦人家,观里如今上上下下拢共也凑不出几两银子,加之还要修缮供奉的殿宇,这斋堂便腾不出多余的银子来了,遂外表瞧着破旧不堪,要是在里边坐一会儿出来,藏青大褂上还会落一层薄灰。 云缨第一次从斋堂出来,看见身边各个师兄们习以为常又无可奈何的模样,便在心里暗暗打算日后一定要好好赚银子,来报答救命恩人。 因而此时对上住持深远的目光,云缨忽觉任重道远,幼鹿般清透的杏眼眨了眨,满脸认真地说:“我会好好努力的!” 住持看着小姑娘一本正经的样子,苍老眼尾都笑得浮起纹路,霎时毁了那份端着的仙姿道骨。 “那光复斋堂的大任便交由于你。”他语气亦很是认真地附和着小姑娘,只是脸上笑眯眯的。 云缨初次见他这般时,还会呆楞愣的极惊讶,如今却是早已习惯,只觉青阳观的道士们都是面上清冷端然,私下里总有些奇奇怪怪的,但又多了几分鲜活乐趣。 她又侧眸去看老旧斋堂,感觉小肩膀上都沉了几分,正欲收回视线时,忽见那掉漆壁面上,挂着一副白底黑字的小牌子。 力透纸背,矫若惊龙,行云流水地提着两个字。 不痴。 霎时间,仿佛心神都被这两个字吸走了,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里,心底沉压埋藏的杂绪似乎在随之逐渐消散,缓缓拨云见日。 待回过神时,云缨重新看向眼前的住持,杏眼不知何时已漾起水光。 这副字以往是没有的,一看就是新挂上去的。 她抿了抿唇正欲道谢,就被打断。 “去吧,太后娘娘该久等了。” 住持笑看着她,沧桑额上泛着皱纹,眼神却清明。没了那层神圣的仙人之姿,他就宛如一个慈爱的普通长辈。 想到太后,云缨也不便再耽搁,但在走前,仍是认真地向住持行了一个道教礼。 影影绰绰的晨雾似乎在逐渐隐去,天际边朝霞晕染开来,画卷般铺满穹宇。 …… 华顶宝盖四辔马车沿着街巷缓缓向皇宫行去,矫壮骏马撞碎了空中晶莹雨水,宛如流光溢彩的琉璃一般溅落。 一路上太后与云缨温声谈笑着,分毫不端架子,到皇宫后,她还怕这小姑娘会心生胆怯,却见云缨只是好奇地打量一番,嫩生生的小脸上并未流露出或畏惧或惊艳之色,只一派镇静。 这不免让太后有些好奇她的过往,但并未发问,转而派宫人去重新布置侧殿,作为云缨日后的居所,同时给远在齐国的云柬传了消息,命他立即快马加鞭赶回大昭。 春雨如丝,淅淅沥沥下了一月之久。 慈宁宫侧殿。 轩窗半开,云缨百无聊赖地靠在软榻上,粉腮鼓鼓的,一边吃着糖蒸酥酪,一边望着外边蒙蒙雨天发呆。 她已经在大昭皇宫住了一个月了,也曾旁敲侧击,但太后却依然没告诉她为何要带她回宫,仿佛真的就只因合她眼缘。 这段日子她与太后娘娘相处得还不错,娘娘待她很是温柔,不知是何故,似乎极喜爱她,云缨便想着,找机会与娘娘说说她家人一事。 今晨娘娘早早便起身了,听说是有个什么重要的宫宴,因而午间就只她一人用膳。 然而不想没等到膳食,竟是等来太后身边的嬷嬷,说娘娘要她去筵席上。 云缨闻言迷茫地睁圆杏眼,在鱼贯而入的宫婢们服侍下,极快地整理好了仪容,心底却升起疑惑。 大昭的宫宴,她去作甚? 保和殿。 今日设宴不为别的,只因齐国国君突然到访,但对外只称是家宴,故而席上都是天家人。 历代皇帝大多惜命,除了御驾亲征,甚少会出现在别国,但偏偏这齐国国君就来了,且面目淡然,无丝毫情绪起伏,仿佛不知自己只身在别国似的。 只是那一双漆眸平静过了头,瞧着就有些瘆人。 如今酒过三巡,大昭帝着明黄龙袍,与裴忱同坐上首,手执鎏金酒盏,饮尽后忽道:“听闻陛下要在大昭寻人?倒不知是何人能得陛下如此重视。” 虽说两国如今交好,但就怕这心里头藏着点别的什么心思。 毕竟,一国之君要找人,何至于要亲自前往? 裴忱一身玄袍端然而坐,眼皮淡淡垂着,掩去那双漆色凤眸里的情绪。 “养了八年的小姑娘跑了,朕当然要亲自把她抓回去。” 这世上谁人不知齐国国君生性阴戾,不近女色,猝不及防听见这则跟风月沾边的消息,倒让席间众人骤然沉默了一下,旋即很快转移了话题。 “听宫人说母后从宫外带回了一个女子?还有意赐给阿珩?”大昭帝道。 太后带云缨回来那日并未刻意遮掩,如今一月已过,这则消息早在宫里传开了。 大昭帝与大昭皇后青梅竹马,琴瑟和鸣,偌大后宫仅皇后一人,故而膝下子女也简单,两位皇子,一位公主。 其中二皇子年仅六岁,而大皇子楚怀珩已过弱冠,却未立妻妾,太后在这档口不声不响带了个姑娘回宫,还是容貌身段都极好的,很难不让人多想。 而此时太后心思早已不在宴上,云柬带着齐国国君一同归来,她便没寻着机会去问他,如今心里头乱得很,听见大昭帝搭话,也只是挑起眼皮淡淡看他一眼,懒得解释太多,随意嗯了一声。 太后早几年便与皇帝不和,众人对此都心照不宣。 太后最宠爱的女儿昭安长公主,德容兼备,与当时的武安侯世子互生情愫,却不幸被姜国国君看上,还扬言非她不娶。 那时大梁国尚在,但在靖元帝的统治下就是个空壳子。而大昭与姜国分庭抗礼,大昭帝若是拒绝让长公主去和亲,虽不至于战败于姜国,但总会有所损失。 于是长公主在得知陛下要她去和亲时,孤身便逃了,至今未得踪迹,生死未卜。 得了这么个结果,太后自此对大昭帝冷面相待,而久久寻人不到,大昭帝早也悔了。 适才又被太后敷衍,大昭帝尴尬地以酒樽掩面,忖度着太后的情绪,想要与她重新拉近关系。 蓦地眼前微亮,他道:“不若把那姑娘带过来如何?” 太后闻言稍稍一顿,尖长的金漆錾花护指无意识轻叩案面。 这话倒是说到她心坎上了,这宫宴不知何时能结束,横竖她是一刻钟也不想等了,遂应和了皇帝。 自然也要顾及到席上的另一位国君,但裴忱并未对此发表意见,只轻一颔首算是默认,随即抿了口酒,神色冷淡恹恹,分毫不感兴趣。 大昭帝便着人去慈宁宫带云缨过来,为省时间还安排了轿辇。 宫侍们动作极为麻利,约莫是两刻钟,云缨便被送到了保和殿前,等着公公先进去通报一声。 午时耀日高悬,暖光映照在着十样锦宫装的少女身上,衬得她脸颊如薄瓷,细腻无暇。 没多会儿公公便出来领她进去,云缨垂首跟在他身后,还是没想明白娘娘为何要让她过来。 她不敢乱看,到了地儿就规规矩矩地行礼,挑不出一丝差错。 然而当那软糯的声线响起时,居于上首的某人蓦然攥紧了杯盏,目光如炬,投向大殿中央那道娇小纤柔的身影。 云缨乖乖垂着头,正注视着铺地金砖,忽发觉一道阴恻恻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顿时仿佛凝了一层冰霜,寒意乍起,蓦地流窜入四肢百骸,她没忍住哆嗦一下,却仍不敢抬头。 直到上方威严的嗓音响起:“抬起头来。” 应当是大昭的皇帝。 无法,云缨只好抑下心底的紧张,缓缓抬起头,但视线依然垂在地面,不敢乱看。 但不知为何,殿内的声音在这一刻戛然而止,凝寂得落针可闻。 若不是感受到好几道打量自己的目光,她恍惚还以为去到了什么无人之地。 万籁俱寂下,席间众人仿佛都听到了自己如擂鼓的心跳声,视线紧盯在中央那道娇小身影上。 太像了…… 与昭安年轻时的模样,几乎差不离。 沉浸在震惊情绪中的众人自然没发现,上首那位平静淡然的齐国国君,面前的食案上骤然裂开了一条森然的缝。 第43章 她被死死禁锢在怀,与太…… 保和殿内光线敞亮,头顶的中央藻井上精雕蟠龙,描金彩绘绚丽铺展,仿佛有金光流泻而下,在身着十样锦宫装的姑娘面颊上镀了一层圣光似的,让殿内每个人都紧紧盯着她,好像又看到了当初那位瑰姿艳逸的昭安长公主。 而殿中央被众人注视的云缨,心下渐生惶惶,想不明白为什么周围忽就安静了下来,开始回忆她方才是否做了什么不当举动。 惊愕在每个人心中蔓延,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大昭帝。 他执着酒盏的手有些发颤,干脆“啪嗒”一声搁下,盯视着下方那张娇艳面容,缓缓发声:“你与昭安,是何关系?” 不怪他这样问,昭安逃出大昭前,差不多也是这般年纪,若不是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单看这小姑娘的相貌,任谁都会恍惚一下。 或是母女? 可昭安在得知那道赐婚圣旨时,第二日就消失了,并未有过真正婚配。 莫不成是与那武安侯…… 大昭帝想到这里,目光霎时瞥到下方那道雪青色身影上。 方才酒盏落下发出的那声脆响,宛如惊堂木敲在云缨的心尖上,身体不自觉瑟缩了一下,她紧抿着唇绞尽脑汁地想,也没想出昭安到底是何人。 正当她害怕地红了眼圈时,殿内响起了太后为她的解围声:“阿缨失忆了,皇帝莫要吓着她。” “阿缨,过来哀家身边。”太后与她说话时,特意放缓了嗓音。 阿缨。 听到太后口中的称呼,裴忱眸色阴晴不定,翻江倒海似的盯着那道可怜兮兮的娇躯,但面上却仍是维持着平静,忽状似漫不经心地开口:“是个美人。” 没在意身旁投来的惊讶目光,他面无情绪,视线却死死定在小姑娘微红的眼眶上,接着语气不明道:“失忆了,倒是可惜。” 适才席上若非必要,裴忱惯是一副寡淡的模样,更别说突然开口,称一句美人。 虽好似只是随意一提并无在意,大昭帝却下意识心中不喜,身为掌权者,他是清楚地知晓有些秉性暴戾阴郁之人,最喜玩弄姝色美人,把她们紧紧捆缚住,看那莹白玉体染上鲜血的模样,更能激发他们心中充斥戾气的欲。 这齐国国君是人尽皆知的手段阴鸷残暴,方才还一副冷淡提不起兴趣的样子,怎的这小姑娘一来,突然就被引得开了尊口。 尽管这小姑娘身份尚存疑,但单凭那一张与昭安肖似的脸庞,大昭帝便不想她沦为玩物,遂侧首道:“今日是朕招待不周,宫外已为陛下安排好府邸,待陛下寻到了人,朕再重新设宴,以表歉意与祝贺。” 顾忌着两国交情,大昭帝语气尚算委婉,暗里透露的意思便是自己还要处理家事,让他先行去宫外府邸,日后再设宴聊表歉意。 但没想到,裴忱仿佛没听懂他意思似的,眼睛仍是牢牢盯视着那个小姑娘,却对他道:“陛下有心了,不过朕向来不喜筵席,只觉得无趣之至,但今日这宴,倒是有几分趣味。” 这趣味源于何,两人心知肚明。 大昭帝看着巍然不动的男人,指节缓缓轻叩着案面,没再说话。 适才太后发话叫云缨去她身边,云缨便乖乖起身,心下微松一口气,面上倒是不显。 正往娘娘那边去时,忽听到上首那熟悉到了骨子里的嗓音,她的背脊蓦然一僵,如坠冰窟般霎白了脸颊。 耳边仿佛还响起男人亲昵凑到她身边说的那些话,低绻喑哑的语调宛如黑暗里滋生的邪魔,把她折磨得日日心神不宁,沉陷进无边的恐惧中,几近崩溃。 一阵刺痛骤然唤醒她的神志,云缨缓缓松开掐紧的手心,怕被发现异样,没有抬眼去看那人,目不斜视地往太后娘娘身边去。 以往是如何不重要了,总归她现在是不认识他。 “饿不饿?阿缨太瘦了,要多吃点。”太后温声笑着拉过她的手,让她挨在她身边坐。 顶着上首那道阴恻恻的目光,云缨向太后乖巧点头,哪也不看,只盯着面前的香气馥郁的菜肴。 除了脸色有些苍白,倒看不出别的异样。 而席间众人,皆是欲言又止,既想不管不顾地凑过去问清楚情况,但又顾忌着齐国国君还在这里,只好按捺下冲动的心思,眼神却是时不时就往太后那边瞥去。 云柬已从第一眼的惊诧中回过神来,目光微微复杂地看向太后身边娇俏的小姑娘,除却她的相貌与昭安肖似以外,他还隐隐觉得有些眼熟。 莫名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几年前在扬州时,遇见的那个喜欢狐狸假面的小姑娘。 他不动声色地低首,抿了口酒。 大昭帝亦是忍不住频频抬眸,如此几次后,忽听旁侧传来一道捉摸不定的语气。 “方才陛下说,这姑娘是要赐给谁的?” 一直沉默寡言的楚怀珩忽觉周身冷飕飕的,微微一顿,抬眸看了眼上首。 殿内静悄悄的,这番话自然也传进了云缨耳里。 明明那朱漆殿门古朴厚重,她却总觉得有阴冷的风钻进来似的,浑身止不住发寒。 大昭帝闻声侧首,对上男人平静到有些诡异的漆眸,暗挑眉梢。 若说之前他以为云缨是要被赐给阿珩的,但在看见她的相貌后,显然打消了之前的想法。 不过这些自不必与人道,大昭帝勾着淡淡的笑,含糊其辞道:“尚未有定论。” 不等他再说什么,便听太后沉下嗓音:“阿缨喜欢谁便嫁谁,哀家不允有人插手她的婚事。” 这是想要弥补当年和亲之事,大昭帝自然不会反对,顺着太后连连附和。 …… 难熬的宫宴终是过去,云缨低头跟在太后身边,唇角紧张地抿紧,生怕被裴忱叫住。 殿外艳阳高照,却抵不过心底生寒。 好在直到与太后一同乘上轿辇,中途也没发生什么意外。 太后温柔地牵着她的手,暖意自掌心传遍全身,云缨渐渐的便没那么害怕了,羞赧地莞起唇角,亦轻轻回握住太后。 本以为是要回慈宁宫,不想轿辇却停在了御书房门口。 太后仍是牵着云缨往御书房里去,温声与她解释:“待会儿皇帝可能会问一些话,阿缨不必害怕,若是遇着不想回的便不回,有哀家在呢,皇帝不会为难你。” 不论阿缨是否与昭安有关系,横竖这孩子是合她眼缘,护着便护着了。 云缨闻言暗松一口气,旋即没忍住悄悄抬眼,却正对上太后娘娘投过来的柔和目光,她心底有些欢喜,抿了抿嘴,软乎乎地道:“谢谢娘娘。” 在御书房等了约莫两刻钟,大昭帝才从太和殿那边过来,身边还跟着云柬。 云缨自然早已发现那个着雪青色锦缎的男人,虽然不知他在大昭是何身份,但想来也是地位不低的。 云柬算是她在这里唯一认识的人,且对他印象颇好,云缨心底有一瞬动摇,想把实情和盘托出,但好在最后忍住了。 她谎称自己失忆,这犯的可是欺君之罪。 没等她再胡思乱想,便听大昭帝开口问道:“你当真没有任何记忆?” 他的语气微微沉下,透着天子威严,却忽地顿住。 无他,只因太后方才暗瞪了他一眼,就因为他模样太过严肃慑人。 大昭帝想着想着,心底竟荒诞的生出一分委屈来。 他瞥一眼这些年与他生分不少的母后,抿了下唇,终是缓了缓声,有些生硬道:“你……莫怕,如实回答便好。” 云缨自然发现了这其中微妙的变化,打好的腹稿莫名被咽了下去,她犹豫地斟酌着语句,最后开口道:“回陛下,民女只记得阿娘临终前说,还有别的家人在世,但民女并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在哪。” 她这也算是实话,还顺便道出了一开始愿意跟着太后回宫的目的,探探口风。 但御书房却是骤然沉寂下来。 除却尚不明状况的云缨,另三人的脸色都有些难看。 其实过了这么多年,他们也不是完全没往坏处想过。 但至少这一刻,都希望是猜错了,盼着云缨同昭安并无什么关系。 偷觑到三人明显不对劲的神情,云缨面上还算镇定,心底却生出些慌乱来,暗暗回顾着方才的话是否有不妥之处。 好在没过多久,大昭帝终于出声,只是低沉威肃的嗓音里多了些乏力,“母后,您带着她先回去吧,朕还有事要问云柬。” 太后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但猜到了皇帝要问什么,便带着云缨离开了。 待御书房门重新阖上,大昭帝方沉眉问:“云柬,你与昭安是否有过肌肤之亲?” 庄肃的房中,云柬的五指微微发颤,他忽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昭安一反常态地紧拥着他,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那会儿他哪里会想这么多,事毕后搂着怀里熟睡的公主,暗想着等明日就去请求陛下赐婚。 然而第二日时,昭安已无踪迹。 云柬浑身弥漫着寒意,喉间宛如堵着什么硬物,呼吸都滞涩不已。 “回陛下,的确有过,但臣不知……” 微颤的嗓音渐消,不知什么?不知她是否有了身孕? 云柬忽然就说不下去了,只觉脑子里混沌不堪,麻木不已。 慈宁宫。 云缨垂首跟在娘娘身后,忽发觉前面的人停下脚步,抬头时,才发现已经到了侧殿。 温暖的掌心抚了抚她的发顶,云缨看着神色已然恢复正常的太后,听她温声道:“阿缨莫要胡思乱想,去好好休息吧。” 乖乖点了点头,云缨软声与太后道别,遂推门进屋。 屋里很黑,云缨转身阖上房门后,正欲去点上灯烛,却忽觉一阵阴冷的气息靠近,没等她做出反应,腰肢便被坚冰般的手臂一把揽过,后背紧随其后贴上冷硬结实的胸膛,她被紧紧抵在门扉上,又惊又怕得下意识叫出了声。 耳边响起男人的喘息。 门外忽地传来渐近的脚步声,是去而复返的太后。 “阿缨,出了什么事吗?”太后还未走远,便听房里传出女孩惊惶的尖叫,赶紧又回到门边,伸手轻敲。 云缨的手被迫抵在门扉上,惊惧的眼泪啪嗒啪嗒落下,被身形高大的男人死死禁锢在怀里,粗砺的掌心捂住她的唇,与太后仅隔一扇门的距离。 敏感的耳垂被湿热含住,而后又吐出,冰冷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薄唇似贴似吻,黑暗里响起低低气声。 “阿缨想被太后看到吗?” 语落,再次含住她的耳垂,轻柔缓慢地厮磨舔咬,同时放开了捂住她唇的手掌,好似全然不在意会不会被发现。 第44章 裴忱藏身在她被褥下 大掌在她的腰窝时轻时重地揉捏,云缨死死掐住他的手,在他的掌控下身子微微发颤,紧紧咬着唇,才抑住了快要溢出口的嘤咛。 “阿缨?哀家进来了?” 隔着薄薄一扇门扉,太后见里边许久没人应声,有点担心小姑娘出了什么事,遂准备直接推门进去。 “别……”云缨颤巍巍地挤出这个字,红红的眼眶湿润,伸手去抓横在腰肢上的铁臂,然而无论她用多大的劲,都如螳臂当车般纹丝不动。 若是太后这时不管不顾地推门进来,定然就会迎面对上一个身躯娇小的姑娘,眼尾绯红地被高大男人强硬禁锢在怀里,单薄的后背紧贴胸膛,两人仿若镶嵌在了一起。 “娘娘,我方才没看清路,不小心撞到头了,现在没事了,您去休息……” 云缨正安抚太后的话语蓦然一顿,敏感的耳窝被男人湿软的舌尖侵占,细细碾磨着,她的背脊忽升起一阵难耐的酥痒感,没忍住呜咽了一声。 漾着水雾的杏眼微睁,她赶紧伸手死死捂住唇瓣。 立在门外的太后哪里会知晓,她近来甚是喜爱的娇娇儿,此刻仅隔了一步距离,正被男人按在怀里欺负,那娇弱的身躯就被抵在她方才敲门的位置,像受伤的幼鹿一般抽噎颤抖着。 灿然的阳光倾泻而下,在这浓荫郁翠的院子里,蓦然升起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燥热。 太后听着里边传来的细软嗓音,那股娇滴滴的劲儿,当真是酥软到了骨子里。 她微有些踌躇,问道:“阿缨身子是否是不适?哀家派太医来给你瞧瞧?” 里面很快就响起小姑娘带着细微颤意的娇嗓:“不、不用了,多谢娘娘……” 眉尖担忧地蹙起,尽管太后仍是不太放心,但阿缨都说了两遍没事,那许是她太多虑了。 若是忽略那细细的喘声,房里昏暗又安静。 两人的位置没有分毫变动,男人颀长挺拔的身影完全覆盖住了怀里的小姑娘,把她牢牢桎梏在自己胸膛和门扉中间。 裴忱冷淡低眸,看着那截莹白的玉颈,脑海里却是不受控地想着阿缨要逃离自己身边的事实。 不仅在别的男人帮助下逃了,还被逼得跳了崖。 崖顶的罡风刺骨,巉岩嵯峨,她那么小,在他面前时胆子丁点大,怎么就敢跳下那深不见底的悬崖…… 还有那粒假死药,听谢宁淮说,吃下后要承受抽筋剥皮般的剧痛,若是没挺过去…… 裴忱不敢去想那个后果,箍着怀中纤腰的手臂寸寸收紧,仿佛要把她融进自己的胸膛,一双漆眸里暗不见光。 后来他派人沿着蔓花江流经的所有国度追寻,遇到反抗的,即便是踩着血海尸骨,也要里里外外地一寸土地都不放过,却仍未寻到她的踪迹。 他几乎夜夜未眠,忙着处理好前朝事务,以铁血手腕镇压那些藏有异心的朝臣,才与云柬一道去往尚未被搜寻的大昭。 猝不及防的,在宫宴上见到了那道令他想念得快要入魔的纤柔身影。 本以为她是不喜留在皇宫,如今倒是在太后身边过得滋润,怕是日日欢喜得完全想不起他来。 当真给了他一个好大的惊喜。 不听话尽想着逃的娇雀儿,就该被折断翅膀,牢牢囚在金笼里。 黑暗里涌动着危险暗流,云缨尚未反应过来,一阵天旋地转后,自己已然被横箍在怀中,揽在她肩上的手掌力道极大。 杏眼里疼得蕴出泪水,透过雾蒙蒙的昏暗视线,云缨看见男人棱角分明的紧绷下颌,淡漠又不近人情。 绕过玉石屏风,她几次挣脱不得,被扔到了柔软床榻上,陷进绒绒锦被中。 云缨刚慌乱地撑着身子想要坐起,双手腕就被牢固缚在粗砺大掌中,毫不留情地强压过她头顶,随之而来的颀长身躯把她完全覆住。 罗帷软纱冉冉垂落。 云缨全身的掌控权都落在裴忱的手中,宛如无辜幼鹿落到凶戾的猎人手里,力量悬殊极大,丝毫动弹不得。 眼睁睁地看他俯下身,那张阴沉冷面在她眼前放大,情急惶然之下,云缨只能用力往一旁偏过头,薄唇在下一瞬印在她的嘴角,带着狠戾的力道,几乎磕出血来。 单薄里衣在挣扎中凌乱不已,玉肩半露,暗香盈鼻。 与她对视的那双漆眸一霎浸染在晦暗之中,云缨的下颌蓦然被修长指骨攥紧,细嫩肌肤在大力下晕开旖旎红痕。 眼看再也无法逃脱,她樱唇翕动,嗓音颤抖地唤了一声,“齐、齐国陛下……” 没顾得上看清戾气顿生的双眼,在极度的害怕下,浓重的哭腔溢出:“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她还没忘记,自己身为一个失忆之人该有的反应。 幸而裴忱如她愿停下了,只是盯着她的那双漆黑凤眼里,阴霾深重,携着慑人寒意。 云缨害怕得止住了声,咬着唇不知如何办。 得到片刻安宁,在下一刻男人倾身时,因着方才那个阴戾的眼神,她不敢再动,也无处可躲。 他却并未再击向先前的目标,而是覆在她耳边,森冷的气息骤然侵入骨血,嗓音轻柔得骇人:“怎么?阿缨难道不是朕的皇后吗?” 那卷封后诏书上,沈云缨三个字是他一笔一画亲自题写而出。 云缨的喉咙仿佛被扼住一般,颤着半晌说不出话,许久才用力挤出一个“嗯”字。 霎时,就听见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轻笑,冰冷掌心蓦地抚上她的脖颈,缓慢却坚定地一点点掐紧。 “你方才弄脏了朕。” 指的是那个印在嘴角的吻,可那明明是他强迫的。 “朕还要为阿缨守身如玉,朕的阿缨最爱哭鼻子了,她若是知晓了会难过的。” “她一难过就哭,哭了朕会心疼。” “既如此,你便去死吧。” 他的语气漫不经心又透着淡漠寡情,云缨一时之间,竟分不出他是在吓她还是认真的。 但脖颈上渐重的力道让她无暇顾及其他,阵阵窒息感涌上,眼角不自觉沁出泪水,缓缓滑落在软枕上。 不知怎的,害怕之余,她忽地回想起九岁生辰时,扬州城漫天璀璨烟火的映照下,哥哥温柔地抚摸她的脸颊,不带任何杂念回应她的那句,“我亦喜爱阿缨。” 想起那个如今仅存于记忆中、光风霁月的哥哥,云缨忽然难受极了,比任何一次濒死之时都要难受,眼泪霎时如泄闸洪水,扑簌簌地落。 眼眶都哭得红了一圈,瞧着可怜极了。 她沉浸在极度悲伤中,没注意到掐着脖颈的手何时松了。 “丑死了,不准哭。”阴恻恻的语气忽然传入耳里,扰乱了她的心事。 云缨抬着朦胧泪眼,在水雾的模糊下,那张阴沉的脸显得更为扭曲,骇人无比。 她被吓得打了个哭嗝,然后干脆呜咽着放声哭了出来。 哭得鼻尖红,眼眶也红,被他掐过的细嫩脖颈更是红得刺眼,一副被狠狠欺负过的小可怜模样。 裴忱阴着脸盯视身下满脸泪痕的小姑娘,心中烦躁更甚,又夹着一股道不出的隐秘心思,他霍然伸手,用力地抹去那些湿润泪珠。 但不知是不是因由他的不知轻重,总之云缨是哭得更厉害了,眼泪源源不断地溢出,快要喘不过气来。 当真像是水做的一般。 裴忱擦眼泪的手都跟不上她流泪的速度,白忙活半天,那张小脸蛋上依旧湿润又泛红,他忽地停下,收回手。 本以为经历了一番生死,小姑娘会有点长进,没想到还是这般胆小爱哭。 下颌紧绷着,阴恻恻的视线已经对她不起作用。 于是裴忱干脆冷着脸俯身,略显笨拙地吻去那些咸涩的泪珠,最后再亲吻着她湿润眼角。 “莫哭了……” 心都要被她哭碎了。 另一边,云柬从御书房出来后,便直直去了慈宁宫求见太后,大意是想见云缨一面,也顺便告知了御书房里与大昭帝的谈话。 太后撑着额角听完,沉默许久,那张保养得极好的面容上不知何时多了些沧桑之意。 半晌,她看着下方略显凄惘的身形,又想起先前送云缨回房时,小姑娘有些怪异的表现。怕她是被大昭帝严肃的问话吓到,便允了云柬想见云缨的请求。 然后缓缓起身,没要嬷嬷宫侍跟随,自己行至侧殿。 “阿缨?”太后在门前唤了声。 许久没人应答。 正想再唤时,忽然隐约听见里边传来娇娇弱弱的哭泣声。 太后瞬时皱紧眉,生怕是她身子有什么不适还不肯说,自己躲在屋里悄悄哭,遂推门进去。 虽然只是侧殿,但依然很大,布置也精细,太后绕过那扇玉石屏风,还隔着一段距离,便见那层层软纱四散垂落,床帐里似有人影浮动。 “阿缨?”太后又唤一声,然后迈步过去。 床幔遮掩的内部,云缨听见太后的嗓音,顿时就止住了哭泣,背脊蓦然僵住。 又想起两人现在的景象,她被男人压在身下,仅着一件单薄里衣,且凌乱得堪堪只是松散挂在她身上,眼睛哭得微微红肿,像被人□□过似的。 耳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甚至可以透过纱幔看见太后影绰身形。 云缨顿时用力去推覆在她身上的男人,推不动也不敢开口说话,只能用眼神去乞求他,再慌乱转头看一眼几乎已经到床榻边的太后。 “阿缨,可是身子有所不适?”床帘外又传来太后的嗓音。 心脏一瞬快要跳出嗓子眼,好在压着她的裴忱终于愿意起身,云缨立时抓过不知多久被两人挤在一旁的被褥,在极其的紧张下也顾不得害怕,把那高大身躯按在自己里侧,再用被褥牢牢盖住。 后背已然沁出冷汗,还没等云缨来得及转过身,衣衫也还凌乱着,身后就响起掀开帘幔的动静。 冰冷的空气霎时充溢进来,驱散了方才床帐里星星点点的暧昧燥意。 第45章 大掌握住那纤柔细腰 “阿缨?” 许是她此刻背对着的姿势有些奇怪,太后的语气透着丝疑惑。 帘幔被掀开挂在两侧,外边冰冷气息源源不断地涌入,挟裹着春雨的潮湿寒冽。 云缨紧张地抿着唇,不知是冷得还是吓得,只觉一双手脚仿佛浸过冰水似的,连带着心脏都快要停滞。她缓缓扭转过僵硬的身躯,眼睫颤抖地抬起,就见太后眼底蓦然浮上一丝惊异。 “你这是怎的了?”太后微瞪着眼看她,目光凝在脖颈处的那一片刺目红痕上,隐隐还残留着指印。 一瞬间,心底就转过许多念头,不外乎被胆大包天的宫女偷偷虐待,或是与宫里的哪位贵人起了冲突…… 眼见那凌厉的眉尖越蹙越紧,云缨趁太后沉浸在思绪中,把被褥下被握在大掌中细细摩挲的小腿抽出来,本想踹上一脚,但怕他恼了不管不顾,只好悻悻歇了心思。 “阿缨方才魇着了,还以为有坏人在掐自己,在梦中挣扎得可厉害,连衣衫都乱了,谁知醒来后一瞧,竟发现是我自个儿掐着脖子,叫娘娘看笑话了。” 那些红痕也就是表面触目惊心,大约是云缨的肌肤过于娇嫩,经不得被粗暴对待,稍微使点劲就会留下一大片印子,实则并未有什么痛感。 眼下最令她担心的,还是里侧隆起的被褥,云缨生怕被太后看出什么不对,单薄后背在惊慌中不知不觉渗出冷汗。 偏生藏在下边的那位九五至尊还不安分,当真是一点也不怕被发现,粗砺掌心用力捉着她的小脚,偶尔有温热气息铺洒在敏感的脚心,激得她忍不住蜷了蜷脚趾,又不敢乱动引起太后注意,被夹在两人中间,真真是举步维艰。 姑娘家的脚哪里能被外男握在手中?更别说还、还当着太后娘娘的面…… 空气中莫名弥漫着一丝燥意,烧到了云缨耳后,纤长睫毛像扑扇的蝴蝶一般震颤着,杏眼里氤氲着羞赧又委屈的泪珠。 这副模样被太后收进眼底,当是小姑娘疼得不行,却又顾念着自己身份不敢开口,只能小心翼翼地忍着疼。 “哀家让太医来给你瞧瞧。”太后说罢便准备叫来院子里值守的宫婢,却被云缨阻止。 “多谢娘娘,这点红印子不当事,就不必劳烦太医了。”云缨微微有些急切地说完这句,为了转移注意,又道:“娘娘怎的突然来找阿缨?可是有什么事?” 这话便让太后一瞬想起还在等着她们的云柬,遂开口道:“武安侯想来见见阿缨,阿缨意愿如何?” 这话里话外都透露着若她不想见,太后就替她去回绝了。 她一个无身份的小小民女,却能拒见武安侯,仗的可不都是太后的势。 云缨的确不太想见云柬,怕他认出自己来,如今裴忱还在大昭,两国又交好,若知晓裴忱要找的人是她,难免不会将她送出去。 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离家人又近了几分,云缨可不想再被关回去了。 但被褥下宛如藏着一座火山,稍不注意就会喷发,比起被太后发现这档子能让她羞愤欲死的事,云缨还是更愿意去见人。 于是乖乖道:“阿缨得整理整理仪容,才好去见武安侯。” 闻言,太后便笑着揉了揉她的发顶,当是小姑娘害羞,遂把两侧帘幔放下,自己绕到屏风外边去。 云缨凝神细听着渐远的脚步,还未等她稍微放松下来,双肩上蓦然沉了几分,搭上了两只大掌,紧跟着宽阔紧实的胸膛也贴上来,从背后半拥着她。 “阿缨……”低哑的嗓音刚在床帏间响起,就被一只软乎乎的白嫩小手捂了回去。 云缨杏眼里掬着紧张的情绪,靠在床帘边,没听见外面有什么异样,才敢放松下来,却未松手。 转而皱着一张小脸,粉润唇瓣翕动,用气声认真警告他:“不准说话!” 却见男人乖顺地不反抗,那双漆眸里像是浮起几分疑惑,似乎是没听清她的话。 云缨抿了抿唇,小小地纠结了一下,最后还是凑到他耳边,轻轻重复了一句。 幽香盈面,带着少女温暖的体温,裴忱的眼眸霎时深暗得不像话,大掌握住那纤柔细腰,喉结克制地滚动,才勉强忍住没把她紧紧按在怀里。 眼见着说完话,阿缨就想要退开,连带着诱人暖香也随之消失,在那只小手离开的前一瞬,裴忱忽然微张薄唇。 空气仿若凝滞一刻。 手心乍然触碰到一片湿软,云缨心跳快了几分,像是被烈火灼烫到了一般,唰得收回手,抬眼恶狠狠得瞪他,心底又羞又恼。 一双杏眸像是漾着楚楚秋水,因着之前被他欺负,眼角边还有些红红的,宛如一只做着最后挣扎的可怜幼鹿。 别说凶了,裴忱只觉她简直是在勾人,胸腔里胀胀鼓鼓,心中像是螃蟹酿枨里隐秘的滋味,又有糖焖莲子的回甘,这种感觉许久未有了,忽至有点陌生,只对着她一人才会这样。 太后还在外边等着,云缨抿唇不准备再管他,只要他不从床幔里出来被发现。 快速地整理好衣衫,她挑开层层软纱下榻,走之前最后再睁大杏眸瞪了裴忱一眼。 床榻上的男人一身玄袍微微凌乱,紧实的胸膛隐现,墨发半束,有几缕发丝贴在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上,坐在这馨香暖帐里,莫名沾染上几分缱绻之意,偏偏他面上又无甚情绪,只用那双漆眸沉默地盯着她,抿唇不语。 宛如一位断情绝欲的尊贵神祇,不幸被她拉下了神坛,又被她狠狠抛弃了似的。 云缨觉得自己今日定是被吓到了,不然怎会冒出这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竟还敢胆大包天地瞪着那位九五至尊。 于是她唰得放下罗帷,把里边的男人结结实实遮掩好,方迈步出去。 行至铜镜前坐下,拿起台面上的梳蓖,甫一抬眼,便从铜镜里看见太后走过来的身影。 云缨侧过头,心底还有些紧张,但面上软软笑着问:“娘娘怎的过来了?” “见你许久未出来,哀家来看看。”到底还是有些担心的。 见她好好地坐在这里,太后便也放下心,干脆在一旁笑看着她。 “让娘娘担心了。”云缨带着歉意道。 从铜镜的角度可以看到床榻方向,仿佛有风拂过一般,冉冉垂下的轻纱在空中漂浮几瞬。 生怕裴忱突然出来,云缨重新拿起梳蓖,一边紧张关注着铜镜里的情形,正准备梳发时,却有一只手过来将她制止。 云缨疑惑地侧首看向太后。 “昭安小的时候,常常闹着要哀家替她梳发,如今许久未曾有过了,倒有些想念。” 太后温声笑着,那张在外人面前的威容,此刻满是慈蔼,“阿缨可愿意让哀家试试?”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云缨自然不可能拒绝,笑着应下,旋即把梳蓖递给娘娘,但目光却是时不时瞥向床榻边,有些担心太后从铜镜里看见些什么。 太后行至她身后,缓缓抚过绸缎般的乌发,轻轻理顺后挽了一个漂亮的发髻。 旋即抬眼,手臂绕过身前的云缨,打开台面上的妆奁,正欲挑选支发饰时,动作蓦地一顿。 云缨似有所觉,目光上移到太后脸上,却见那双向来温柔的眼睛,此时布满惊愕震颤,越过她右肩的手臂亦在微微发抖。 心底略有疑惑,她视线落到妆奁上,见太后微颤的手从里面拿起一物,仔细一瞧,发现那是她之前放进去的璎珞项圈。 是阿娘留给她的。 “阿缨可还记得……这是何人给你的?”太后抚摸着上面精雕的“昭”字,嗓音竟带了几分更咽。 云缨莫名心底也有些不好受,乖乖如实答道:“大致记得,应当是阿娘临终前,留下的最后一物。” 临终前…… 太后失神地在心里念着这三个字,雍容的面庞好似在这瞬间沧桑了几分。 云缨见娘娘这副模样,有心想要安慰,却并不知娘娘是为何如此,遂只能一同沉默着。 不知过了多久,娘娘才逐渐冷静下来,轻声问她:“阿缨可知你娘亲是何人?” 云缨的确不知,摇了摇头,心底却蓦地浮上一个骇人的念头。 下一刻,就见娘娘深吸了口气,缓缓道:“这是先帝赐予昭安的。” 话音一落,仿佛有什么东西迅疾凝聚在心间,又骤然破碎。云缨发愣地看着那璎珞项圈,半晌说不话来。 消息来得太过突然,两个人都不好受。 最后还是云缨先回过神,强抑下心底的无措,抿了抿唇,对太后道:“娘娘,武安侯还在等着,我们先过去吧。” 闻言,太后也从无边哀戚中缓缓抽身出来,无声颔首。 到正殿时,云柬早已等候多时,面容依然温润,没有半分不耐。 太后缓缓告知了他方才的事,着雪青锦衣的男人默然听完,身躯僵硬着许久未动。 虽早有预料,但真正确定时,仍会有些不敢置信。 “阿缨。”云柬低声唤她,喉咙干涩又哑。 云缨乖乖走到他面前,抬着头看他,嘴唇翕动,那个陌生的称呼却卡在喉间,说不出口。 她注视着云柬微微黯淡的眼眸,和下颌上的浅浅青茬,忽地上前一步,轻轻抱住了他。 心底默念着阿爹两个字,眼角有些湿润。 须臾,太后用锦帕揩了揩眼睛,缓声道:“哀家现在派人去告诉皇帝,请封阿缨为公主。” 三人在慈宁宫内谈论片晌,晚膳时大昭帝亦摆驾过来,于是便顺便商议了封号及设宴等事。 晚间云缨回到侧殿时,还有些恍惚,偃卧在床榻上后,才后知后觉裴忱已经离开了。 五日后,皇室多出一个昭宁公主,已为众人皆知,受邀的高官命妇们纷纷打扮得体,前往宫中赏花宴。 杏园。 因着名义上是赏花,众人也并不太过于拘束,在席间纷纷讨论着这位昭宁公主。 皇后今日早早就来了,身边跟着她的女儿楚怀安。 落座后,听着怀安一个个有关新封公主的问题抛过来,皇后只但笑不语。 约莫一刻钟,被宫婢们折腾许久的云缨才跟在太后身边,一同乘坐矫辇到了杏园,离着挺远一段距离,就模糊听见有人在说着她的名字,心底忽然就升起几分紧张来。 太后发现了,便轻轻握住她的手安抚。 两人一同下了轿辇后,缓缓踏入稍显嘈杂的杏园内。 今日天气甚好,明漾金灿的日光映照在每个人眼底,让众人恍惚以为见到了什么霞裙月帔的仙子,不自觉闭上了嘴。 跟在太后身边的姑娘,身着朱槿色月华裙,袖口以金丝压边,双臂挽迤着薄纱罗披帛,在春风里徐徐曳出靡丽弧度。 一头雾鬓云鬟,簪以金累丝嵌双鸾点翠步摇,白皙颈间饰璎珞,长坠的碎玉流苏在日光普洒下,折射出盈盈的璀璨。 真真是绰约窈窕,艳冠京城。 席间众人皆是怔愣片晌,眸里闪过惊艳之色,才在皇后带领下回神,纷纷起身行礼。 云缨同太后入座后,方稍微舒缓一口气,但各异的目光投过来时,仍是有些不太自在。 正当此时,传来宦官阴柔高亢的声线:“陛下到——” 刚坐下的众人又闻声而起,包括云缨在内,皆向着那道明黄身影恭敬行礼。 抬眼时,大家才微微一愣。 大昭帝身边,还跟着一位疏漠寡淡的玄袍男子,乍一眼以为是惯爱黑衣的大皇子,但这位男子眉目间更为冷淡,是那种仿佛天下事都与他无关的平静,那双漆眸亦宛如荒漠一般枯寂,却不知是看见了什么,逐渐沾染上浅淡的微光。 犹如一潭淤积的泥沼里,忽绽开一簇鲜艳绚丽的花。 顺着他的目光,众人悄声侧目,却见他注视的,似乎是太后的方向? 第46章 他在诱拐阿缨 正午的阳光灿烂明媚,和着杏园里的满园春意,都仿佛映照不进那双漆黑的眼睛。 宛如蒙着一层浓墨般的雾,隔绝了所有人对他情绪的窥探。 大昭人并未见过齐国国君,却听闻过他血洗皇宫的事迹,故而在大昭人眼中,齐国国君当是生得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如狱下厉鬼,可止小儿夜啼,因此大家并未将这两人联系起来。 许是他周身自散而出的森然寒冽气息,在场的众人虽对这位能够与大昭帝平起平坐的男人身份很好奇,却无人敢讨论。 即便他的注意力根本不在众人身上,而是半垂着薄薄眼皮,不知在思索什么。 云缨接连五日都未见到裴忱,还以为他已经想通离开了,谁知就这么猝不及防的,在这个按理说不可能见到他的赏花宴上,看见了这道一贯淡漠的身影。 收回惊诧的视线,她的手心不知不觉沁出了点汗,云缨侧首看向太后,似乎只是出于好奇地问:“娘娘,陛下不是在宫外为他安排了府邸吗?怎的突然来这了?” 太后乍一见齐国国君出现在赏花宴,心底亦是讶异不已,毕竟请帖是她一手操办的,她自是不会闲的去请这位国君来这小小的赏花宴。 “哀家亦不知。” 太后新换了一副嵌珠金錾护指,此时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着桌面,对上身侧小姑娘好奇的目光,她忽道:“阿缨可别被这齐国陛下的容貌给诓骗了,莫说他此行是特意来寻一位姑娘的,就是这副冷淡的性子,便不是个好相与的。” 太后的担心也不是无缘无故的,主要裴忱的确是生了一副极好的样貌,这才一会儿,宴上就有许多贵女露出了惊艳的目光,更甚还有央求自家母亲来询问家世的,就差直接派媒人来说亲了。 就连怀安,亦是忍不住偷瞥了数次。 云缨闻言知晓太后会错了意,但并未多解释什么,只是乖乖颔首算是听进了她的话。 用完午膳,大昭帝与裴忱就先行离开了。 恭送这两道颇有压迫感的身影走远,宴上的气氛才轻松许多。 既是赏花宴,午后众人自是随意在杏园里走走看看。 杏园里有一大片荷花池,中央架着一道窄长的廊桥,通往中心处的凉亭。 此时太后皇后与两位公主便坐于凉亭内,避着正烈的阳光,旁侧围坐了一圈命妇贵女,对于新封公主都极感兴趣,正有人在打探着消息。 “太后娘娘,听闻昭宁公主年方二八,不知可曾有过婚配?”说这话的是一打扮雍容的贵妇,国公夫人。 云缨神色不免有些羞窘,听身旁太后笑着回道:“自然不曾。” 就见国公夫人眼前一亮,连神态似乎都亲近了些,“臣妇府中的嫡幼子已至弱冠,亦是未曾有过婚配。” 国公府共有两名嫡子,其中嫡长子胸有谋略,颇受大昭帝器重,已有过婚配,而嫡幼子最喜花天酒地,虽无长处,但耐不住家世显赫,年前相看了几家姑娘都不满意。 这新封的昭宁公主一看就极受宠,若两人这事能成,对于国公府也是一大助力。 凉亭内众人各自暗怀心思,忽有人瞥见不远处的池边,立着一道颀长挺拔的玄色身影。 裴忱一出现,立刻就吸引了周围众人的目光。 本有些昏昏欲睡的云缨,看见他亦是霎时清醒起来,心底盼着他可千万别过来。 凉亭内有妇人被自家女儿央求许久,加之自身也好奇,遂小心翼翼开口问太后。 “这位公子身份应当极尊贵,却如此面生,太后娘娘可知是何人?” 太后看了她一眼,只淡淡摇首道不知。 “咦?林将军的女儿莫不成与那位公子相识?” 不知是谁忽惊讶地道出这句话,云缨下意识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岸边已然立着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约莫是在交谈些什么。 她不自觉地鼓了鼓腮帮,旋即移开视线。 “林将军家的女儿长相不错,与那位公子站在一处,倒也相配。” 方才询问太后的那名妇人注视着岸边,说此话是为了打消自家女儿的念头。 果然她旁侧的姑娘闻言面露黯然。 “不对啊,林将军的女儿怎的突然哭了?”另一名关注着岸边的妇人讶道。 这话又让众人的目光重新转回去,遂见一女子哭着跑开,而那位玄袍公子神情冷淡疏离,全然没有因为惹哭一个姑娘有过半分情绪波动,沿着岸边缓步行走,墨色衣袂飘然。 “以往就听闻林将军的女儿行事胆大,这是见人家生得好,跑去剖明了心思,还被拒绝了?” 许是因为裴忱过于可望不可即,虽然凉亭内动了心思的人很多,但见林姑娘败兴而归后,渐渐都打消掉了,转而继续将目光投落到乖乖坐着的云缨身上。 国公夫人笑眯眯地注视着云缨,又说了好大一番夸奖话,俨然已经将她当做儿媳看待。 云缨听得面红耳赤,又不好反驳什么,只能悄悄拉一拉娘娘的衣角,暗暗乞求。 太后笑着睨一眼她,旋即对国公夫人道:“阿缨的婚事由她自己做主。” 国公夫人一听,心道虽然她的幼子才学不出众,但好歹相貌还是招小姑娘喜欢的。 当即她就转头,想去寻幼子的踪影,然而抬眼瞥见的,却是无声无息立在凉亭外的那位玄袍公子。 斜阳落在他的身后,浓重的阴翳铺洒在那张苍冷面容上,映衬得原本俊美的五官此时阴诡至极,神情半笼在阴影中瞧不清晰,但莫名就是让人觉得,他此刻心情极差,说不准正燥得想要杀人。 国公夫人顿时被他这副模样骇住了,嘴唇抖得说不出话。 凉亭内众人都大气不敢出的觑着他,云缨亦是紧张地揪住衣摆。 却见男人缓缓往前迈步,阴影从他身上褪去,露出那张俊美绝伦的面庞来。 薄唇微抿着,倒是没看出有什么不悦。 正当众人心脏高悬时,忽听见一道低沉的声线:“可否请公主移步一叙?” 众人面面相觑,一小部分看向云缨,大部分看向皇后身边的楚怀安。 云缨也就是这几日突然冒出来,但楚怀安是皇后唯一一个女儿,自小千娇百宠地长大,相比之下,众人更相信这位身份尊贵的公子是来寻怀安的。 裴忱自一开始就只注意到云缨,此时顺着大家视线看去,才发现这里还有另一位公主。 于是缓缓补一句:“昭宁公主。” 话音落下,心虚垂首的云缨顿时收到众多惊诧的目光,而她身旁一直表情淡淡的太后,闻言微微蹙起眉尖。 云缨心底自然是不想去的,但大庭广众下总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于是转而看向太后,征求娘娘的意见。 太后此时虽有诸多疑惑,但现下也不方便问,遂只朝云缨轻轻颔首,示意她去。 云缨跟在裴忱身后,慢吞吞行到一处人数较少的地方,与凉亭隔了一段距离,但凉亭的人可以远远看到这里。 怕被发现出什么不对来,她特意隔了两步距离。 裴忱见此,倒罕见地没说什么,只是现在正烈日当头,出了凉亭,炎炎阳光直灼得那娇嫩肌肤微微泛红。 他不紧不慢地往旁侧行了一步,把小姑娘笼罩在自己投下的阴影里。 “阿缨认识那国公府的幼子?”声音状似漫不经心。 云缨满脸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如何得出的这个结论,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身子因为紧张而微微绷着。 乌黑发顶在暖光映照下,显得毛绒绒的,见她一副又乖又软、极好欺负的模样,裴忱微抿着薄唇移开目光,旋即道出自己真正的目的。 “此次来大昭是为确保你安然无事,但也因此遭到前朝许多非议。” 这句话半真半假,前半句自然是真的,至于后半句,如今那些朝臣自顾不暇,生怕一个不注意就掉了脑袋,更别说什么非议。 裴忱缓缓撩起眼皮,盯着面前呆楞的小姑娘,慢条斯理开口:“阿缨能不能看在这八年的情分上,帮帮我。” 他的声线低低的,眉心也起了一道折痕,仿佛真的很苦恼的模样。 若是被齐国朝臣见了,定要在心里暗骂一声无耻,竟在光天化日下诱骗天真小姑娘。 “……怎么帮?”云缨纠结地皱着眉,想到在长明寨度过的那段日子,再加上今日他似乎真的改变许多,警惕心稍微减小。 “大昭国力强盛,若两国能结成秦晋之好,那些朝臣自然无话可说。” 裴忱不动声色地度着云缨的神情,见她像只小兽一般又升起防备心,遂继续缓缓道:“以后我不会拘着阿缨,阿缨想去哪就去哪。” “那些老臣们精明了大半辈子,我不过登基两月余,实在疲于应付……” 云缨看清男人眼底布满的青黑,像是真的许久未睡好觉,又想起以前他亲自为她做的那支玉簪,被她扔在坤宁宫里,蓦地微微有些心虚。 踌躇半晌,她妥协道:“那若是我想回大昭,你不能拦着我。” 裴忱看着被包裹在自己阴影里的小姑娘,当真像只傻乎乎的幼鹿,轻易就被拐跑了。 他缓缓低笑着道:“那是自然。” 注视着小姑娘毛绒绒的发顶,裴忱负在身后的手搓捻一瞬,随后垂眸掩去如雾翻涌的情绪,轻声道:“那阿缨便先回去吧,莫让太后娘娘等急了,我会挑时间与大昭陛下商议此事。” 云缨闻言彻底放下心来,直觉他当真改变了许多,于是软软笑着与他告别。 转身行在廊桥上时,总觉得背后盯着她的目光灼热惊人,微微蹙眉望过去,只见裴忱挺拔身形伫立,极致温和地目送她离开。 云缨觉得自己错怪了他,心怀愧疚地对他笑笑,杏眼弯成月牙似的。 随即继续向中央凉亭行去,却见一只不知打哪来的狸奴倒腾着四肢向她飞快跑过来,身后林家姑娘紧追着它。 云缨下意识侧靠到木栏上,给她让路,然而她在经过时,忽然朝她狠狠挤了一下。 身子被大力挤得蓦然撞到木栏上,云缨疼得刚蹙起眉,背后的木栏不知是腐朽了还是怎的,遽然寸寸断裂。 身形摇摇欲坠,她惊得慌乱下抓住一旁的围栏,却见那林姑娘终于抓到狸奴,抱着它转身回来时,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挡,用力掐了一下她的手背,旋即收回手,像是才注意到她一样,害怕地大喊道:“来人啊,昭宁公主落水啦!” 手背上的剧痛让云缨下意识卸了力,身子不受控地往后仰,蓦然跌落到荷花池中。 水面很快将她淹没,周身死寂得不像话,唯有咕噜的水声,呼吸困难致使她四肢无力,只能无助地任由自己往池底深处飘去。 双眼因为进水微微刺痛,在云缨撑不住要闭上眼时,阳光落在水面的光影仿佛扭曲了一瞬,模糊的视线中,只见一道影影绰绰的黑影,离她越来越近…… 腰肢骤然被一条有力的手臂搂住,她迷迷糊糊间,感觉到嘴唇一片温软,身体渐渐被注入一点气息。 云缨费力地伸出手,像是坠崖时抓住那根浮木一般,紧紧地抱住眼前结实窄腰。 水面离他们渐近…… 第47章 两人当着太后的面喂药 “唰啦”一声破出水面,大片空气重新涌入肺腑,云缨一边捂着唇止不住地咳嗽,一边紧紧揪住玄黑衣襟,丝毫不敢放松,心脏还在因为恐惧剧烈跳动着,像是生怕他要丢下她似的。 揽在腰后的那条手臂结实有力,只是温度仿佛比这满池的水还要冷,宛如要将水凝结成冰一般,头顶的烈日也似乎融化不成,冻得她身子瑟缩,却一个劲儿往男人怀里钻。 “哥哥,哥哥……”软糯的嗓音是抑制不住的浓浓哭腔,微微更咽,意识已不太清醒。 乌黑的发还在滴落着水珠,缓缓滑到云缨苍白的脸颊上,与数不尽的泪水混合在一起。 池子里有湿冷的风拂过,吹得她的衣衫紧贴身形,钻心的冷,身子微微颤着,腰后的手臂很快把她往怀里紧了紧。 裴忱用力把小姑娘搂在胸前,眼睫上还挂着水珠,感受到发颤的娇弱身躯,心底仿若有骇人戾气翻滚。 怕吓到怀里正脆弱敏感的小姑娘,他尽量缓和着自己的神色,只是却掩不住眼中阴霾,抱住她的手臂力道极大,想到方才眼睁睁见她落水的一幕,他的喉咙便止不住地干涩发紧。 缓缓垂首吻在她湿润的额心,低哑的声线在后怕中有些不稳:“莫怕,没事了……” 荷花池边早聚拢了大片人群,太后已经唤了太医,此时眉心紧蹙着,注视裴忱怀里奄奄一息的小姑娘,面容上焦色难掩。 旁侧林燕燕被侍卫押跪在地上,还在哆嗦着向太后狡辩求饶,只是暗中那双眼里嫉恨之色都快要迸溅而出。 今日来赏花宴的许多都是命妇贵女们,那些个宅里的腌臜事没人比她们更清楚,因而此时都在看这人的笑话。 更别说这林燕燕简直就是个蠢的,她不喜狸奴这类小宠的事不算个秘密,就那只狸奴还是从其他贵女那里诓骗来的,还要装作极其喜爱,生怕它出什么意外一般,急急忙忙地追过去。 皇宫里本就人多眼杂,即便躲过了大部分人的视线,那些眼力极好的侍卫总能发现她的小伎俩。 当真是被妒忌冲昏了头脑,才这么不择手段不管不顾。 不过那位身着玄袍的大人,倒像是真与昭宁公主相识一般。 一些心思活泛的贵女忍不住去问自己的闺中密友,互相打探打探消息,然而才发现偌大皇城内,竟找不出一个认识那位大人的人来。 “说不准本就是个无名之辈。”一名穿茜色华裙的贵女心里发酸,忍不住怪里怪气。 她旁边的青衣女子闻言,暗里翻个白眼道:“陛下会与一个无名无份的人平起平坐?” 另一边,裴忱已经横抱着云缨上岸,两人的衣衫紧紧缠绞在一起,沁透的池水哗啦往下流淌。 迎面对上稍显焦急的太后,和周围众多目光,裴忱蹙眉把阿缨的脑袋轻轻按在胸膛上,宽大袖袍把娇小的身形笼罩得严严实实。 “可有叫太医?”他森然视线掠过跪地的林燕燕,淡声问。 太后本想派人去从裴忱怀里接过云缨,但见他这副模样只好放弃,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忙道:“带阿缨去慈宁宫。” 慈宁宫离杏园很近,太医们都在那候着。 林燕燕被抵住肩膀死死押在地上,艰难地抬眼,余光瞥见那双玄纹黑靴没有分毫停顿,离自己渐渐远去,心中仿佛有一条弦骤然崩裂。 “大人,您相信我!”尖利的嗓音撕心裂肺,没等她再说什么,身后押着她的侍卫就毫不留情地掐住她的两腮,冷声警告:“老实点。” 林燕燕被桎梏得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冷淡背影很快走远,耀日下玄黑与朱槿衣摆交缠在一起,夺目刺眼至极。 慈宁宫。 裴忱下颌紧绷着立在屏风外,一身湿衣还未来得及换下,听着里边传来的细微动静,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不知等了多久,一直到太后处理完林燕燕过来,屏风后才传来脚步声。 “回禀娘娘,公主体弱,落水染了风寒,现下还有些发热,待臣去为公主煎药,要共服用十日。” 太医并不认识裴忱,因而只与太后道明了情况,便匆匆赶回到太医署去。 两位身居高位的人行至病榻前,看清小姑娘惨白的脸色,神情都不太好看。 “陛下,不若先去换身衣裳?”太后看了一眼旁侧那湿淋淋的玄袍道。 湿漉漉的衣袍贴在身上,裴忱的眉心早就不适地拧紧,且他这副模样也不好靠近云缨,遂听见太后的话,不多做犹豫,颔首离去。 云缨脑袋昏昏沉沉的,神志迷糊间,还以为自己仍被淹没在池水中,剧烈窒息感残存在脑海,极端的恐慌让她无意识呜咽着哭泣。 直到听见身边朦胧温柔的女声,她才尽量清醒了一些,因着发热脸颊有些滚烫,像在正午时太阳底下暴晒一般难受得紧。 “阿缨,来喝药。”太后屏退了身边婢女,亲自拿着银勺准备喂药。 然而她以往从没做过这种事,颇有些手忙脚乱的,还差点儿把药给洒了一些。 云缨软塌塌地半睁着眼,只觉薄薄的眼皮都是烫的,正当太后欲要去唤宫婢时,随意换了身衣裳的裴忱也在此时进来。 “朕来。” 裴忱端然坐到床榻边沿,接过浓黑汤药碗,动作极娴熟地给阿缨喂药,像是做过很多遍似的,也丝毫没觉得以自己的身份来做这些事有什么不对。 太后倒是全然看不懂了,齐国国君显然不是个热心肠的人,与阿缨不过是宫宴时的一面之缘,怎的今日又是救人又是喂药的? 忽地,她想起宫宴上裴忱夸的那一句“美人”,眉尖顿时蹙起。 “齐国陛下,这不合规矩,让哀家来喂吧。”太后下意识不愿让他再接近阿缨,想重新拿过药碗,着重强调了齐国二字。 裴忱自然没应,低眸专注地一口口喂给小姑娘,见她被苦得脸蛋都皱成一团,当着太后凉飕飕的视线,亲昵地揉了揉毛绒绒发顶。 与太后说话的嗓音却淡淡:“不必。” 旋即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竹青色香囊,解开后,竟从里面拿出一块蜜饯来,喂到阿缨唇边。 注意到太后的目光,裴忱轻抚着香囊上绣得丑丑的竹纹,那双漆眸里仿若霜雪消融,低低道:“这是阿缨送朕的定情信物。” 他没管太后震惊的眼神,而是注视着尚处于迷糊状态的阿缨,缓缓低笑。 “朕与阿缨,两情相悦已久。” 第48章 阿缨是喜欢陛下的 屋里静悄悄的,堂皇富丽的装潢仿佛折射出冷硬光泽,刺得太后眼睛一阵疼,连带着脸色也不大好。 在迷糊间听到裴忱这番话时,云缨的脑子蓦地清醒了些,她小心翼翼觑着太后沉下的眉目,心里顿时忐忑不安,抿着唇不敢出声。 此刻约莫只有裴忱面色不改,回想起推阿缨落水的那个人,鸦黑的睫毛垂覆而下,在眼睑上印出浓重阴翳,开口时一如既往没什么情绪:“不知在大昭谋害公主是如何处置?” 太后闻言,亦恼恨地拧起眉心,沉吟片晌道:“按大昭律法,林燕燕当流放西北,其父贬黜官职。” 历代谋害皇族之人,都当处以死刑,但先帝仁厚,在位时更改了许多律法,大昭帝延用至今。 尽管太后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满意,但亦无可奈何。 直到听见旁侧传来阴诡的沉声,“在齐国,胆敢谋害皇后者,即便未遂,亦当被凌迟处死。” 他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裴忱就坐于床沿边,云缨离他最近,听见这阴恻恻的声线,身形都瑟缩一下,默默往里侧移了移。 本欲安安静静当只小鸵鸟,谁料太后忽然看向她,尊口道:“哀家先前便说过,阿缨的婚事由她自己做主,哀家绝不插手。” 这话自然也引来了裴忱侧目,那双眼睛宛如漆黑的深渊,轻易就要诱人跌落。云缨硬着头皮与他对视,又顶着太后目不转睛的视线,想到之前答应他的话,只好颤巍巍道:“娘娘……” 甫一开口就被打断,“怎的还要如此称呼哀家?” 云缨微愣一下,看向太后,才垂下头结结巴巴地认错:“皇、皇祖母,阿缨错了,其实阿缨并没有失忆。” 她说着用余光瞅了一眼裴忱,不知怎么的脸颊忽然就有些发烫,“是……陛下教养阿缨长大的,前些日子发生了点意外才来到大昭,其、其实……” 脸颊越发滚烫得吓人,云缨心里羞赧得紧,指尖无措地揪紧被褥,缓缓涨红着脸逼迫自己接着道:“其实阿缨,是喜欢陛下的。” 这话也不算骗人,毕竟在之前,她的确喜欢过哥哥。 云缨说完就紧紧闭上眼,长睫轻轻颤着,此时恨不得把整个人都藏到锦被下。 便也没有注意到,身侧注视她的那双漆眸里,霎时凝出灼烈如有实质的偏执情意。 明明隔着一段距离,那道尚算平稳的声线却仿佛贴在自己耳边响起:“太后,可愿成全我们二人?” 云缨轻轻抿着唇,有点怯怕,又似乎有点期待地等待太后的话音。 太后目光沉沉地看裴忱一眼,缓缓转动着腕上的玉镯,开口道:“哀家若是不同意,倒像是成了这棒打鸳鸯的恶人。” 如此,便是允了。 只要太后不反对,那大昭帝那边就好解决了。 于是裴忱轻轻握住了阿缨柔软的小手,阴冽的眉目都仿若温和些许,缓声道:“那便多谢太后。” 云缨的右手被包裹在大掌中,心跳莫名快得厉害,她的杏眼里仿佛掬着一捧秋水,绵言细语跟着道:“多谢皇祖母。” 裴忱自那之后都安分待在宫外府邸,细雨如丝,一连下了几日。 第十日时,天际终于放晴,云缨也终于可以摆脱汤药的折磨,蕴着盈盈笑意走出院子时,却正巧碰见冷脸的楚怀安。 时辰尚早,曙光从云层里倾泻出来,铺洒流淌在两人中央。 “皇祖母让我跟着你一起去。”楚怀安艳冶的脸上没什么情绪,下颌微微抬高,目光并未看向眼前的人。 昨夜里皇祖母就派嬷嬷来找她,让她今日陪着昭宁去一趟青阳观,说是要她们姐妹俩培养感情。 尽管她并不稀罕跟这个才认回宫的公主培养什么乱七八糟的姐妹情,但皇祖母下的令,又不得不从。 云缨闻言愣了一瞬,旋即乖乖颔首。 她心底犹豫了下,感觉楚怀安似乎不喜欢自己,便没将那声“皇姐”称呼出来。 正当她如此作想时,就听见楚怀安骄矜道:“本公主只有皇兄和皇弟,你可别乱攀关系叫什么皇姐。” 云缨呆怔地看着她,迷茫地“啊”了一声,反应过来后认真开口:“可是我没叫你皇姐呀。” 那双杏眼里噙着真情实感的疑惑,叫楚怀安看得噎了一瞬,随即脸黑了个彻底,冷哼一声越过她走到前面。 云缨一边度着楚怀安奇怪的心思,一边慢吞吞地抬脚跟了上去。 两人一同乘上马车后,楚怀安立时沿壁而坐,矜持地坐直身子,把距离隔得远远的。 心底想着,等会儿她要是发出一点儿声音,就立刻冷脸叫她别吵着自己。 然而等啊等,马车微微颠簸一路,都没听见任何声响。 楚怀安没忍住瞥过眼,却见那小姑娘丝毫没注意她,目视前方,小身板挺得直直的,比她小时候被夫子罚坐还要端正。 这副模样仿佛在无声嘲笑她自作多情似的,楚怀安黑着脸,一见马车停了,就赶在前边下去,似乎一刻也不想与她多待。 云缨眨眨眼,眸光忽而露出赞叹之意,随后也跟着下去。 她先去找了工匠,付过银子后正转身,就见楚怀安臭着脸等在旁边,才忽然想起她应当不认识路。 于是带着她行至长阶前,周围绿树浓荫,走了几阶后云缨停下,转身看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女子。 楚怀安震惊的目光掠过前方望不到头的阶梯,干巴巴地问:“青阳观在山上?我们要走上去?” 云缨奇怪道:“对呀,你方才一直跟着我,难道不是想表示诚心才没乘马车的吗?” 她说完停在原地等了会儿,就见楚怀安沉默地迈步跟上来,于是她便转身,也没注意楚怀安脸上的痛心疾首,心里只觉得怀安公主的诚心简直天地可鉴。 等到青阳观后,两人的额上都沁出汗珠,累得轻喘着气。 有正在扫洒的师兄看见她们,叽叽喳喳围过来,眼神惊奇地看着云缨,大概还没忘记太后说要带她走的场景。 云缨乖乖地一个个问好,然后道:“住持现下在何处?” 其中一个师兄挠了挠头,开口道:“住持应当还在接待一位身份尊贵的客人。” 楚怀安闻言眉梢一皱,什么人还能比得过两个公主尊贵? 云缨也有些好奇,但没打算问,正准备带着楚怀安去休息时,却瞥见远处走来的二人。 住持仍是一副仙气飘然的模样,而他旁边长身鹤立的那位尊贵之人,身着挺括玄袍,一来就紧紧盯住云缨。 云缨呆滞地眨眼看着裴忱,似是没想到好不容易出来一趟都能碰见他。 众目睽睽下,裴忱不带分毫犹豫,目不斜视地缓步过来。 山上的气温要低许多,带着丝丝缕缕的凉意,风一拂过,她就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裴忱顿时微微蹙眉,随后解开自己的外袍,伸手把小姑娘包裹在宽大衣衫中。 玄袍迤逦曳地,云缨低首看着身上极不合身的衣袍,视线落在身前正系衣带的修长指骨上,反应慢地渐渐红了耳根。 她余光偷觑身边的众人,只见大家要么抬首望天,要么低头看地,就连楚怀安也一言不发地转过身。 云缨便红着脸颊推开裴忱,挺拔的身躯一离开,周身的风像是没了阻隔似的慢悠悠拂过,给发烫的脸蛋稍稍降温。 她走到住持身前,看见他笑眯眯的模样,停顿了一下,努力忽略掉心里那点羞赧,开口道:“我方才交代了山下的工匠,他们应当明日就会来修缮斋堂。” 云缨还没忘记答应过的事,虽然过程与她想的不太一样,银子不是她赚的,但好歹也是公主份例。 住持轻抚着须髯,眼睛都笑弯了,旋即不知从哪拿出一根柔软红绸,却是将它递给了裴忱。 “你们慢慢聊,我得去正殿看看有没有值殿弟子在偷懒。”住持摆着手慢悠悠离去。 紧跟着其他人也找了各式理由笑嘻嘻离开,楚怀安在裴忱目光下怵惕不宁,左看右看,忽然瞥见一个长相俊美的少年,于是飞速遁走。 云缨视线跟着她的背影,意外看见了刚练完剑回来的清玄子,没等她做出什么反应,脸颊就被男人轻轻捏住,给掰了回去,正对着他。 “在看什么?” 裴忱拉过她绵软的右手,缓缓卷起玄色的袖摆,露出一截莹白皓腕,然后拿出那条红绸,慢条斯理地给她系上。 红系带圈住那截纤细雪腕,宛如雪地里缠绵绽开的一簇茶花,惊艳惑人。 他收回手时,袖角不经意往后滑落,露出左手腕上系着的同样的红绸。 云缨的脸颊霎时就如同这绸带一般晕开酡红,目光仿佛被烫到似的飞快移开,结结巴巴地转开话题:“你、你怎么在这?” 虽然心里有些猜测,但她本以为裴忱会寻个别的由头,却不曾想听他坦然道:“许久不见阿缨,知晓阿缨今日会来此,遂早早来等着了。” 这话随着清风飘落至云缨耳边,宛如一根轻飘飘的羽毛,带来一阵绵痒。 很快她的右手被他的左手牵起,两条红绸旖旎相缠,在风中悠然飘荡。 云缨仿佛又回到了病中的日子,脑袋迷迷糊糊的不清醒,脸颊连带着心尖都烫得慌,拂过来的凉风似乎也沾染上了温度。 “阿缨可喜欢大昭?”裴忱揉握着她的小手,轻轻道。 云缨懵头转向地颔首,迷瞪瞪开口说:“喜欢的。” “那太后呢?” “喜欢的。” “那朕呢?”裴忱注视着小姑娘。 “喜……”云缨下意识说出一个字,迷蒙的神志霍然清醒几分,她抿唇看向裴忱,气鼓鼓地道:“不喜欢!” 裴忱垂下眼睫,盯着她身上穿的自己的衣袍,低低道:“在太后面前,阿缨明明说的是喜欢。” 莫名的,云缨从这沉哑的嗓音里诡异听出一丝委屈来,但她只是鼓着腮帮,并未说话。 漆眸里情绪沉浮不定,裴忱倾身轻轻捻开她颊边的发丝,缓缓开口:“朕离开太久了,明日就得启程回去。” 大昭帝虽同意了这门婚事,但要求是阿缨须得留在大昭待嫁。 裴忱抚过她软绵绵的脸颊,轻声哄诱道:“回齐国后,很长时间见不到阿缨,朕会思念得紧,或许晚间还会碾转不得入睡,今日却连阿缨一句喜欢也听不到……” 话语间的眷恋似乎将徐来的风都浸染上了缱绻之意,云缨目光被烫得不知往哪放,耳根红个彻底,温热流淌的血液近乎要灼伤她的肌肤。 半晌,她偏过头去不看裴忱,心跳如擂鼓,手指紧紧揪住袖角,紧张地说:“喜、喜欢的。” 裴忱注视眼前绯红的耳尖,喉咙里生出一阵痒意,驱使他一口咬上去。 但好歹是忍住了,裴忱蓦地把阿缨揽进怀里,下颌抵在她毛绒绒的发顶,缓缓阖上眼。 喉结滚了滚,抱着她的力道逐渐收紧,哑着嗓子说:“朕亦爱阿缨。” 很爱很爱,离不开阿缨。 第49章 小姑娘又软又乖 自那天裴忱离开后不久,齐国皇帝求娶昭宁公主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皇城。 众人第一反应是荒唐,毕竟齐国国君残暴阴戾、不近女色的性子已经深入大昭人心,纵使昭宁公主生得一副瑰姿艳逸的容貌,可两人都没见过,怎的突然就要求娶? 大多数人是不信的,直到宫中真的传出了圣旨,众人便不得不暗自猜想,或许不是齐国国君看上昭宁公主想要求娶,而是大昭帝想要用公主和亲来稳固两国关系,但又不舍得怀安公主,因而从民间带回一个貌美女子封为公主,只为着今日。 越想越觉得事实就是这样,不然要如何解释,昭宁公主出现得如此突然? 众人便开始默默心疼这位仙姿玉色的小可怜,据说齐国国君貌丑无比,两人若是凑到一块,倒是毁了公主的姿色。且真要嫁去了齐国,以传闻中那国君暴虐的性子,可不知会被搓磨成什么样。 自那日赏花宴后,皇城里倾慕昭宁公主的郎君数不胜数,乍一听闻这则消息,心中皆是悲愤不已,对昭宁公主更是怜惜,只恨不能替自家父亲去向大昭帝上谏。 自然,看不惯昭宁公主,幸灾乐祸等着瞧笑话的人也不少。 然而隔日,宫中就又传出消息,这次宣告了昭宁的真实身世,她与齐国国君一同长大,而之前那赏花宴上的男子,便是特意来寻昭宁的齐国国君。 于是针对齐国国君的讹言讪讪平息,那些贵女也不免对昭宁生出浓浓艳羡。 宫外的种种云缨自是不知,她近日都留在慈宁宫里陪着太后,太后虽未阻拦这门婚事,但心中的确是不快,毕竟她好不容易才找回来,如今却这么快就要出嫁。 尚衣监时不时就要来替云缨测身量,这个年纪的姑娘正是长高的时候,他们生怕做出来的嫁衣不合身。 齐国派来接亲的使臣快马加鞭,到达大昭已是一月后。 晨光熹微,穿透弥漫皇城的潮湿雾气,翠枝上还带着晶莹露珠。 正红色的嫁衣裙摆层层叠叠,宛如盛放的牡丹铺洒开来,边缘缀着以金丝绣制而成的精致图样,华贵的尾裙迤逦曳地,走动间发出窸窣声响。 云缨已经梳妆完毕,在众宫婢簇拥下,脚步平稳地走出古朴厚重的殿门。 晨光霎时倾泄而下,洒落到雪白的肌肤上,像是镀了层影影绰绰的金色圣光,让周遭人群不自觉安静下来,呼吸都放轻了几分,目不转睛的宛如见到天上神女。 大昭帝赐下数十名侍卫婢女,和金银珠宝等数百箱以作嫁妆,宫外已经排列起长到望不见头的和亲队伍。 和家人依依不舍告别后,云缨扶着宫女乘上马车,帘子垂落,顿时遮掩了那道惊艳的绯影。 和亲队伍穿梭过皇城,在围观的众人注视下,缓缓行出城门。 晚间在驿站休息时,云缨换下繁复精致的嫁衣,偃卧在榻,慢慢眨着眼,只觉得今日一切都恍如梦境一般不真实,似乎有种奇怪的情绪充溢在心间,像是杂糅了紧张、怯怕,和隐约丝丝缕缕的期待。 …… 两个多月后,和亲队伍终于抵达齐国边境,此时已值九夏长暑,炽闷的热浪滚滚袭来。 守城门的士兵早就发现了和亲队伍,不待他说什么,就听使臣焦急地说昭宁公主快撑不住了。 云缨面色惨白地靠坐在马车里,昏昏沉沉的脑袋一阵一阵地涨疼,胃里亦翻江倒海的难受,意识早已模糊不清。 路途太过于遥远,加上天气闷热,她的身子本就算不得好,能撑到现在已是不错。 再次清醒来时,入目的是一片陌生,鼻尖萦绕着淡淡药香。 “公主?您醒了!”一个年纪不大的侍女听到声响,满脸欣喜道。 云缨颔首,旋即环视一圈屋子,身子还有些虚弱无力,轻声问:“莹秀,这是哪里?” 莹秀叫来郎中,回答道:“是齐国边境的医馆,公主昏迷了三日才醒。” 郎中询问了她身体状况,云缨一一回答后,他便点点头出去,接着又听莹秀笑着开口:“陛下听说了此事,现下应当在赶来的路上了,公主与陛下的感情可真好!” 云缨闻言微愣,苍白脸颊缓缓漫开一抹红,嘴唇翕动,吞吞吐吐莫名紧张地说不出话,干脆抿唇躺下,被褥里传出她闷闷的声音:“我要睡觉了。” 现在还大白天的呢,莹秀眼里溢着笑。 不知是不是受到莹秀说的那话影响,后面接着几天,云缨总会梦见一道挺拔的玄色身躯,每每从梦里醒来,她的脸颊都涨红得不像话,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今夜睡前她暗暗祈祷别再做梦了,哪曾想没过一会儿,云缨就发觉额上一片温热,惊得她蓦然睁眼坐起身,遂见床榻边立着一道几欲融进黑暗的身影。 模模糊糊看清他眼睑上的青黑,像是多日未睡似的,一时间她竟不知这是现实还是梦境,傻呆呆地注视着他,嘴里不自觉呢喃了一句:“哥哥……” 裴忱低眸盯着阿缨消瘦苍白的脸颊,负在身后的手紧紧蜷握成拳,黑暗里好像有什么在狠狠啃噬他的心脏。 而后缓缓坐到床榻边,伸手揽过阿缨纤弱的身形,让她靠在自己胸膛上,慢慢抚过那单薄的肩胛骨。 “是朕不好,让阿缨受苦了。” 脸颊贴着的胸膛随着他说话细微震动,云缨听见这道闷哑的嗓音,没忍住轻轻把他的衣襟揪在手心,抿唇安静地微微摇首。 “阿缨好好养身子,不必担心其他的,朕已经让钦天监往后挪了日子。” 云缨闻言轻轻挣扎一下,从他怀里仰头,对上那双漆黑的眼睛,慢吞吞说道:“阿缨好得差不多了,不用再……” 没等她说完,额头上就传来温润的触感,脑袋里瞬时空白一片。 裴忱低首轻轻一吻,旋即微微移开,嗓音里像是噙着缱绻:“凤冠和嫁衣太过厚重了,等气温降下来,阿缨就能少受点苦。” 再过一两月便是初秋,天气凉爽,等到那时成婚也不迟。 床帏间,云缨乖巧靠在裴忱怀里,安静地听他缓缓说着两人今后的打算,而后又顿声,询问她的意见。 低沉的话语仿佛在她眼前铺设了道宛如粘着蜜一般的画面,似乎一切都在向着心中期许的那样发展,美好得有些不太真实。 莫名的,云缨眼尾泛着薄红,小手轻拽着他的衣袖,软绵绵的嗓音显得可怜巴巴的:“哥哥,阿缨是不是在做梦呀?” 小姑娘又软又乖,眼眶红红的像只纯稚的小兔子。 裴忱哑然失笑,捏捏她软白的脸颊。 “即便是做梦,也该是朕在做梦。” 觊觎了那么久的小姑娘,就快要是他的皇后了…… 当真如梦境似的。 第50章 完结大婚 夜间旖色缱绻 转眼至初秋,枝叶渐渐褪成浅黄,残存的花瓣在清风里簌簌而落,铺上满地金黄,周遭的温度也终于降下些许。 钦天监定下的日子是九月初九,比原先推迟了约莫有两月,京城里慢慢流传开一些讹言,毕竟历朝历代只有不受重视的和亲公主,婚期才会推迟这么久。 等流言进到裴忱耳朵里,隔日全都偃旗息鼓,再也没人敢私下乱传谗言。 九月初九的早晨,丝缕曙光映照在浅黄枝叶上,泛着一层亮闪闪的金光,像是天降福泽,弥漫至整个京城。 云缨换上金线绣龙凤同和纹的华服,头戴沉重精致的凤冠,仪仗簇拥下,乘着十六人抬的凤舆从城门外的驿站一路出发,缓缓穿过宽敞街巷。 此时皇宫内,裴忱隔空盯着城门的方向,薄唇紧抿,双手攥握,抑制着深藏心底的一丝慌乱。 今日的场景是他在碾转夜里无数次念想的,眼看着就要实现了,又生出一分不确信来。 大昭的使臣还未离开,若是阿缨现在突然反悔不嫁了,按她在大昭的受宠程度,那些个使臣大抵真的会冒着风险,也要送她回大昭。 心底无端升腾起一股燥意,眉骨拧紧,裴忱阴着脸负手踱步,候在旁侧的太监总管一见,生怕陛下忍不住要亲自出宫去。 一张老脸上立时堆着讪笑,赶忙迎上去,“陛下,这不合规矩啊,皇后娘娘很快就进宫了。” 裴忱冷睥他一眼,目光没什么温度,李太监笑出褶子的面容瞬时僵硬,被吓得心惊胆战,深深埋下头,大气不敢喘。 裴忱只觉这又是个没脑子的蠢货,他何时表现得像要出宫的模样?真要出宫,一个太监想拦也拦不住。 阿缨说过喜欢他,定不会临阵脱逃的。 心里这般想着,那双漆色的眼睛里却渐渐漾开一抹焦色。 连带天边金灿灿的暖阳也觉得尤甚刺目。 …… 金鸾凤舆缓缓驶进宫中,清风拂动悬挂的黄丝穗子,亦让凤冠上垂落的珠帘轻轻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细密摇晃珠帘的遮挡下,云缨的视线不太清晰,此时距离那人越来越近,没来由地生出几分紧张来。 破碎的光影映照在那张玉润娇颜上,更衬杏眼莹澈明灿,恍如缀满夜幕的荧荧星辰。 还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云缨就遥遥望见,那位居于高首的九五至尊,身量颀长挺拔,似乎也在凝视着她。 雪白的小手无措地揪紧,待下了凤舆,就有宫人上前,引着她到陛下身边去。 云缨谨记先前学习的礼仪,身形维持端庄,缓步拾阶而上。离得近了,那双专注看她的漆眸也越发清晰。视线倏然碰撞,不知是谁先慌乱心神移开目光。 那心跳声也鼓噪得紧。 两人并肩同立高台,面对下方的文武百官,听着奉迎使宣读册文。 仗着珠帘掩饰,云缨目光胡乱地瞥着,隐约间看见下方一道道熟悉身影。 谢锦荀、谢宁淮、樊胡萧…… 几乎每个人都见到了,却没发现陆言之的身影。 心里头正胡思乱想着,她的指尖却忽然被一只大掌握住,牢牢包裹在粗砺掌心,掩盖在宽大袖袍之下。云缨惊得杏眼微微瞪大,瞬时从思绪里抽身,却也不敢有什么大动作,只好努力忽略掉那点异样,身子微僵。 宣读完毕,天际边仿如有金煌煌的圣光倾洒大地,为高台上的那一对尊贵璧人,镀上一层粲然华光。 重登上凤舆,后侧紧随着仪仗队,再抬眼时,便到了坤宁宫。 再次踏入熟悉的宫殿,云缨神思莫名恍惚,与裴忱行完合卺礼,又在宫婢簇拥下仔细洗盥一番,旋即被送入软帐之中,等待出去宴客的裴忱归来。 身着单薄的寝衣,触到精绣龙凤同和纹的柔软锦被,那股不真实感霍然消散,云缨这才开始紧张无措。 脑袋里忽地浮现出,前几日宫嬷给她细细讲解的小知识,还有那些绘声绘色的香艳图本…… 耳根“唰”得一下血红欲滴,云缨羞得呜一声把自己紧紧埋进被褥中,乌发滑落身侧,露出的后脖颈也晕开薄红。 她心里生出些躲避的想法来,于是闭上眼开始逼迫自己赶紧睡觉,说不准醒来就是第二天一早了。 然而越是想睡越睡不着,心跳声在满室阒静里尤为明显。 疏影淡月,夜间旖色缱绻。 绵长的吱呀声响起时,正处迷糊间的云缨心跳漏掉一瞬,随后跳动更为剧烈。 脚步声渐近,一道阴影笼罩住她,淡淡的酒气混合着沉香萦绕在鼻尖,倒也不难闻,只是脸颊蓦地发热。 “睡了?” 他轻声,语气分辨不出什么情绪。 云缨一动不敢动,总觉得他已经发现自己在装睡,锦被下的纤指紧张微蜷。 安静了一会儿,只听得见他平稳的呼吸。本以为这事算过了,谁料裴忱忽然凑过来,猝不及防的,一口咬住她软绵的脸颊,湿湿热热的,轻缓厮磨。 云缨顿时惊惶睁眼,下意识伸手推拒他的胸膛,却纹丝不动。 室内红烛攒动,明灭暖光映入那双漆色的眼底,仿佛增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裴忱凝视着阿缨漾着水雾的娇怯杏眼,忍不住又狠狠咬了一口,才微微撑起身,哑声说:“这是惩罚。” 不出意外的,对上一双含着愠怒的潮湿眼眸,阿缨很凶很凶地看着他,粉润唇瓣也似在表达不满地紧紧抿起。 像只撒娇的小猫儿。 裴忱低笑着起身,在她紧追不舍的目光下,不紧不慢地褪下衣物。 外衫散落,修长指骨落在洁白里衣。 还未动作,就忽然被一双软嫩的小手阻拦住,他顺势卸力,转而把她的手握在掌心。 云缨双手被牢牢钳住,心慌意乱间,撞入那一双讳莫如深的漆眸。周围烛影跃动,把他半张脸笼在阴影中,看不出情绪。 眼睁睁地见裴忱低首,轻轻啄吻她敏感的手心,宛如轻飘飘的羽毛,带来一阵细密痒意。 男人滚动的凸出喉结,莫名让云缨被烫到了似的,惊惊慌慌地移开目光,心跳愈烈,指尖微微颤抖。 床帐里暗香浮动,混合着阿缨身上散发的诱人甜香,那张璞玉般无暇的脸蛋蕴着粉红,裴忱的手不自觉加重力道,接着便听一声小猫似的嘤咛。 娇娇软软的,像只顽皮的小猫爪轻轻挠他痒。 烛火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响。 一瞬间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裴忱骤然倾身,毫不犹豫的,直直吻住小巧的樱唇。 唇上传来温润触感,云缨微瞪杏眼,下意识想咬他推开他,旋即又想起,今日是他们的新婚夜,动作不知不觉地停下。 对视着那双深暗的眼睛,像在抑制着翻腾得快要涌出的炙灼情意,她羞赧得红着脸,眸底漾开楚楚水意,下一刻,一只大掌就轻轻遮挡了她的视线。 温热呼吸逐渐下移铺洒在她颈间,厮磨碾转,把白皙的玉颈染上一层浅粉。云缨有些羞怯,心里又想着自己是不是该主动点。 没等她再胡思乱想,裴忱忽然停下了动作,铁钳般的手臂紧紧箍住她的腰肢,压抑着微乱的呼吸。 重得视线,云缨略显疑惑地看着他。 裴忱蓦地拉过被挤在一旁的被褥,把她牢牢裹进里边,然后侧卧下,连人带被地用力搂进怀里,阖上眼皮。 “睡觉。”嗓音喑哑。 被他这么一闹,云缨哪里还睡得着,清凌凌杏眼注视他的面容,见裴忱不睁眼看她,遂生气地鼓了鼓腮帮,羞怒地哼一声。 想到今日没见着人影的陆言之,本是准备过几日再问的,但她现在憋着一股气,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庞,慢慢问道:“陆将军呢?” 话落,就见那薄薄的眼皮缓缓撩起,露出浓黑的瞳仁,不辨情绪地紧盯着她。 云缨强撑着害怕与他对视,见他不说话,还胆大包天地又问了一声。 耳边顿时传来一道阴恻恻的笑,连带着寝衣撕裂的刺耳声响,她的身子骤然暴露在裴忱目光下。 “他自请去守卫边关了。” 是镇卫国土,亦是在换一种方式守护她。 低沉的语气意味不明,却比夜间的空气还凉,云缨没忍住瑟缩一下身子,想伸手去拽旁边的被褥,却被桎梏住。 下一刻,随着他的力道,云缨疼得瞬间娇娇哭出声,却罕见地没有挣扎,反而轻轻环抱住他紧实的腰。 裴忱凝视她湿润的粉腮,力道轻缓了些。 心里明白她的用意,嗓子嘶哑得不像话:“傻阿缨。” 本是念着她年纪还小,想等她长大点再说。 却听阿缨不服气的娇声:“我才不傻。” 裴忱抽空捏了下她酡红软颊,哑声附和:“是朕傻,朕的阿缨最乖最聪明了。” 云缨疼得泪珠子扑簌簌落下,却依旧伸手抱着裴忱,忍住羞涩,顺从心意,带着哭腔颤声说:“阿缨喜、喜欢……”哥哥 呜咽一下,她羞赧改口道:“阿缨喜欢玉琛,很喜欢很喜欢。” 裴忱呼吸粗乱,低头吻了吻她眉心,漆眸里是再也掩藏不住的缱绻爱意。 “玉琛亦喜爱阿缨……” 往后的岁岁年年,都唯爱阿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