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萌》 第1章 [梅开眼笑04]冬-《意萌》 作者:决明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第一章 一夜风雪甫歇,清晨,几名梅庄奴仆正忙著铲雪,府门前的石阶深埋在数尺白雪里,又湿又滑,好些回都让忙碌的奴仆摔了个大跟头,沾了一身湿不说,雪水的冰寒才是最教人吃不消的。 冬季正式降临了呢。 “好冷……”嘴里哈著热气,想让冻得僵直的十指恢复些许知觉,奴仆甲只觉得自己的手掌快成了冰棍。 “赶快铲一铲,到厨子那儿讨杯热梅子酒再说。”奴仆乙打著冷颤,加快手边动作,一思及等会儿咕噜灌下肚的热梅子酒就心生雀跃。 那酒酒醇味香,可是梅庄四当家亲手酿制,并且大方赋予梅庄人无限制喝到餍足的权利,想起来就觉得身为梅庄人真是天大的幸福呵,尤其是在冻死人的冬月,这种幸福感不知羡煞多少其他商行的长工、奴仆。 “对对对……热梅子酒、热梅子酒……”奴仆甲精神一振,好似胃里已经有了暖烘烘的梅子酒正在温暖他。 两名奴仆铲完梅庄门前半块空地的雪,就听见远处传来喀哒喀哒的马蹄踏踩声,他们抬起头,不约而同地互望一眼。 马车走得慢,车厢上醒目的金字对联倒是被破云而出的日头照得闪闪耀眼,只消一眼,乘客的身分已经一清二楚。奴仆甲乙有默契地拎著铲具,退到石阶上,而马车也正巧停在梅庄正门口。 车帘掀起,一名发梳双髻、丫鬟打扮的俏姑娘跳下马车。 “铢姑娘,你今年来早了。我们四当家还没醒噢。”没等俏姑娘开口,奴仆乙已先说道。 被唤作铢姑娘的女孩瞠著乌黑眸子,水灵灵的模样总是让奴仆甲乙脸红红、心跳跳,尤其这一、两年,女孩的身形越发娇俏美丽,在梅庄里造成不少青年的爱慕暗恋。 她自幼卖身子程府,冠程姓,单名一个铢字。 “咦?梅四当家还没醒?可是……我家主子说,程府的梅树都绽了,所以才让我送来拜帖呀。”轻轻软软的娇嗓透著疑惑不解。 “今年四当家醒得晚,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以往这个时日,梅四当家早就醒来打理梅庄上上下下的事务了。 “但是拜帖一定得交到梅四当家手上呀,否则我回去得挨骂了。”程铢为难的小脸看向奴仆甲乙。 两人自是见不得美人蹙眉,齐声忙说道:“要不这样,四当家神智虽没醒,但人是醒著的,你这张拜帖同样可以亲自送到他手上,如此一来,你家主子也没理由骂你了,好不?” “好呀!”小美人笑靥绽开,像朵花似的。不过她不是很理解那句“四当家神智虽没醒,但人是醒著的”,只以为梅四当家是睡晚赖床了。 奴仆甲乙领著程铢进府,不时唤她小心脚下雪滑。 蓦地—— “将梅氏家训抄个一万次再说!” 轰天巨响由梅庄某处炸开,吓到了小姑娘程铢,脚下一滑,俏生生的娇臀眼看就要摔在硬石上——尖叫声由程铢红唇逸出,而且叫了长达半刻——也太久了一点吧?按理来说,要摔也早摔了,哪来的闲工夫让她吊嗓子? 嘴里还在叫嚷著,原先预期会摔疼而紧闭的水眸缓缓睁开一丝缝隙,湛蓝的天空仍是悬在头顶,她的身躯也没有摔落的感觉,像是……停住了? 眸子尽数张开,这一瞧,才发觉头顶的天空多了一片庞大乌云,正将她的身影给密密遮盖,然後,程铢察觉到不对劲——她的腰臀处怎么多了一个东西在支撑著?感觉起来像是……巨大的男性手掌?! 还没来得及闭合的檀口爆出另一波更剧烈的尖嚷! 手掌不耐地撤回支撑,让程铢如愿以偿地摔到石阶上,尖嚷声也在“哎呀,好疼!”的痛呼中停止,梅庄恢复了宁静。 “严管事!”奴仆甲乙虽担心程铢,却也没忘了梅庄的规定,先朝职位高出一等的梅庄管事梅严行礼,待梅严颔首後,两人才手忙脚乱地扶起她。“铢姑娘,你没事吧?有没有摔疼了?” “有事,好疼……方才不是有人接住我了?为什么收手?!”呜,好疼……她的腰挺不起来了啦……“因为你的叫声太刺耳。”回答的人是梅严,正是那个接住了她,又突然收手的罪魁祸首。 “我的叫声刺耳是因为我害怕摔疼了,你竟然不懂怜香惜玉,还将手收了回去,你可恶!”程铢忍著腰臀泛痛,擦腰开骂,虽然身子矮了眼前男人一大截,可她的气势没输半分。 梅严虽没有发出任何轻蔑哼声,但他的表情也相去不远。“这是让你住嘴最快的方式。”峻颜一转,看向奴仆甲乙,“梅勤、梅劳,这名姑娘是何人?你们为何擅自带人进府,不知道这是犯了庄规吗?!” “严管事,你是梅庄新聘的人,自是不认得铢姑娘,她是城北程府派来送拜帖的姑娘,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上梅庄一趟。” “拜帖?给谁的?” “四当家的。” “那么,可以请她出府了。四当家正睡著,所有帖子一律谢绝。” “严管事,程府的拜帖和其他人的帖子不一样。”奴仆甲——梅勤凑到梅严耳畔低声道。 “有什么不同?”悔严挑著浓眉。 “程府的拜帖,四当家年年必收、年年必到,我想今年也不会例外。” 梅严脑中快速思索城北程府的底细,若他没记错,程府与梅庄并没有任何生意上的往来,几乎可以算是毫无利益牵扯,依梅四当家的性子,会浪费时间在程府上吗?这几个月他接手辅助梅四当家打理帐册的工作,花了三天将所有敌对或合作的商行全烙在脑中,应该是不会出差错。 “严管事,我知道你现在的疑虑,基本上,程府和梅庄的生意往来,四当家从不假他人之手,所以你会不清楚是很正常的,等过了这个冬月,你就会明白程府和梅庄的“密切”关系。”奴仆乙——梅劳也凑在他另只耳朵旁咕哝,“再说,程府和梅庄不是合作上的关系,帐册上没有程府的记载也是理所当然。” “不是合作上的关系?” “程府和梅庄交恶的事情,全城都知道呀。” 梅严是外地人,加上才进梅庄不久,当然没听过这档事,只是他再驽钝也明白梅勤、梅劳一番谈话里的矛盾——既然交恶,为何程府年年的拜帖都接?这於情於理都不合。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梅劳又轻而易举看穿梅严此刻脸上的疑问,压低声音道:“四当家可爱与程府斗了,就像猫戏老鼠一样,要在掌心里玩哩。”这句话自然不能让程铢听到,否则话一传回去,怕又是一场大战。“所以你千万别拦下铢姑娘的拜帖,四当家怪罪下来,谁也担当不起。” 程铢只听到後头那句话,小巧下颚高高抬起,“劳大哥说得是,拜帖没及时送到梅四当家手上,这罪名怪下来,谁也担当不起!劳大哥、勤大哥,咱们快些去找四当家吧,等会儿我还得上街去替主子张罗些用品。”可没时间在这里和一个无礼的男人相看两相厌。 “也对。严管事,没事的话,我们先走……不对呀,严管事是专司四当家大小事务的人,要找四当家,问严管事不就好了?”还花什么时间去找人,梅庄那么大,谁又知道四当家睡到哪房哪厅去了? 听到又得有求於梅严时,程铢噘起了红唇,不悦的神情全镶在花颜上,小姑娘的任性一览无遗。 “我不急,我们自己去找就好。”前一刻才说自己等会儿赶著替主子张罗其他事,这会儿又说不急,小姑娘的心思也著实令在场大男人们费解。 “四当家在侧厅里,刚刚还趴在桌上睡,现下兴许仍在。”梅严倒也没有卖关子的打算,公事公办。 看,简单一句话不是省了大夥很多工夫吗?梅勤、梅劳喜孜孜地想著。 “多谢严管事。铢姑娘,走吧。” “喔。”红唇抿了抿,跟著梅勤、梅劳的脚步走,不过当眼角余光瞄到身後的梅严,一双柳眉很不客气地拧皱起来。“你跟来做什么?” “我是梅庄人,踏在梅庄的上地上,这也需要姑娘的同意?”梅严不是故意要跟著他们,而是恰巧也要去找梅四当家谈正事。 “你……”当然不用,现在踩在别人地盘上的是她,的确没什么立场吼他。程铢一甩头,“哼。” 气氛有些凝重,梅勤为了打破尴尬,佯装兴致盎然地问道:“铢钴娘,你家主子这回又要请四当家过府去叙旧兼赏梅?” “我主子才没那么好的兴致,要不是去年梅四爷将一些向来与程府合作愉快的店铺给弄垮了,我主子宁愿与梅四爷毫无瓜葛。”程铢揣测著自家主子的心思,据她这些年的了解,应该是如此。 “商场上原本就是弱肉强食,这点你家主子可怪不得四当家。”梅劳就事论事。 “话虽如此,可梅四爷的手段太狠了,这让我家主子看不过去,俗话说行商有道,大家都是糊口饭吃,犯不著断人生路。”这是她家主子的名言,拿出来献献宝。 “可我们梅氏家训可不是这么说的,第二十五条:“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们四当家不过是奉行这句话。” 谁不知道你们梅庄的人被洗脑得多严重,反正只要与钱谈上关系,梅庄人就可以泯灭天良。 第2章 程铢在心底嘀咕。 瑞雪初霁,放眼望去的园林都覆上白绵绵的雪衣,悬垂的冰柱是浑然天成的水晶帘幕,这个时节,梅庄看来有些冷清,毕竟梅庄是靠花为生的花商,冬雪一降,百花尽凋、绿叶已枯,热闹的景象全得等待明年初春才会重来。 虽然她程铢没缘也没钱在繁花时节上梅庄赏花——那笔费用可是她两、三个月的薪俸,她才舍不得将血汗钱砸在看几朵花上头——然而一年之中,她却有幸在冬月被“请”入梅庄,为的就是替主子送拜帖,只不过这个季节什么鲜艳的牡丹也瞧不见呀,呜。 四人穿过架设在两座府邸中间的天桥檐下,由这处眺去,不远的荷池也不见半点绿意,浓雾弥漫其上,颇有飘渺不知湖水寒的意境。 程铢指著雾气蒙胧的池面,“如果是荷月的时候来看,一定很美。”呜,可是梅庄收费好贵,为什么她家主子从不让她在冬月以外的时节来梅庄送拜帖? “那是当然,不只美,还很香呢,我们梅庄的荷莲可是城内一绝,不过要赏莲,自然得到荷亭里,一边喝藕茶一边剥莲子,那才是享受。到梅庄赏荷,大人一名收二十两,小孩五两,六人以上另有折扣,欢迎携家带眷噢。”梅劳附和的同时还不忘替自家拉生意。 呜,天价。 程铢自我安慰也自欺欺人地回道:“不用了,我们程府自己也有荷池。”只不过少到只有荷花两、三枝。“对了,勤大哥、劳大哥,为什么我家主子从不在其他月令邀梅四爷过府?他不掌事的月份不是比较清闲吗?” “铢姑娘,这个你该问自家主子吧?”梅勤和梅劳失笑道。 “我家主子不肯说,只交代我别多话。”可是她好想在其他月份被请进梅庄,就算只是不小心瞄见几朵牡丹她也高兴,这样等於净赚二十两银子耶! “我想程府王子大概也知道,在其他月份来邀我们四当家做客压根没有任何意义。” 程铢仍是一脸困疑,“为什么?” “四当家还在睡呀。”两人答得理所当然。 “还在睡?叫醒他不就好了?” 梅勤、梅劳这回可笑得不客气,眼见偏厅就到了,他们不答反道:“你自个儿去叫叫看罗。”两人推开门,将程铢领了进去。 侧厅里相当暖和,几个火盆子烘煨著热气,与门外形成了对比强烈的温暖与冰寒,厅里的桌上伏卧著一道白色身影,披散的长发不仅垂落双肩、双臂,甚至像是流瀑,披泄在桌面上。 “四当家,程府的铢姑娘送拜帖来了。”梅勤轻唤桌上动也不动的睡人,可是没得到半分回应,他伸手摇了摇梅四的肩。“四当家?” “唔……”好半晌,趴在桌面的梅四有了反应,轻轻呻吟嘟囔,换个姿势——再睡。 梅勤、梅劳同时瞧向程铢,饶富兴味地看著那张傻愕的俏颜。 “你们……确定那个人是梅四爷吗?”怎么跟她以前送拜帖时所见到的梅四爷不太一样? “再确定不过了。你没瞧见他袖口上精黹的白梅绣吗?全梅庄只有四当家有,这可是咱们二当家重金差人替四当家缝上的。” “可是……梅四爷不是应该那样……怎么是这样……那、那个梅四爷又是怎么回事?”一堆那样这样,连程铢都不知道到底是怎样。 “就说了今年四当家还没醒嘛。”梅勤还是只有这个答覆。 “那……他什么时候才会醒?” “今天、明天、十天後,或是下个月?”梅勤、梅劳有默契地一耸肩,不负责任大猜测。 “怎么这样?!” 程铢的叫嚷让趴在桌面上的人有了苏醒迹象,“唔……好吵……” 见状,程铢提起裙摆奔近他,“梅四爷!我是程府的程铢呀!我奉主子之命送拜帖给您了,您快别睡了!” “程府……又到了冬月吗?”很勉强地,梅家小四——梅舒心终於拉开了脸颊与桌面的距离。 “是呀,昨天才下完了今年第一场瑞雪。”程铢忙回道。 “为什么……我还是好困……” 是呀,以往在瑞雪初降的前十日,梅舒心早就摆脱九个月的睡样,正式接掌梅庄接下来三个月的大小事务,可是今年他不仅醒得晚,甚至连梅庄的梅树也随著他睡到不知今夕是何夕,花苞都还没结一个哩。 明明睡了九个月,但他还是觉得困。 右颊又黏回桌面,展开另一场冬眠。 “梅四爷!您快别睡了!您这样人家没办法回府交差的!”程铢跺了跺三寸金莲,恼火地道。 “拜帖……搁著,回去……交差。”梅舒心右手吃力地挥一挥。 “可您没回帖子给我家主人呀!” “我和你主子……那么熟了,省这一回,无妨……”他连手指都还没醒,怎么回帖子呀……“不成呀,我主子的性情您又不是不知道,别让铢儿难做好吗?” 伏在桌上的梅舒心静了静,不一会儿又传来轻鼾。 “梅四爷!” 梅舒心猛然惊醒,“唔……好好好……回拜帖。”他伸出食指,朝程铢勾了勾。 程铢迟疑地指了指自个儿鼻尖,换来梅舒心几个像在打瞌睡的点头。 她乖乖听话弯下身,就见到梅舒心倏地将嘴唇凑近,烙在她嫣红的唇上。 “呀!”程铢惊声一叫,立即推开梅舒心大步後退,不经意又将自己塞到身後的梅严怀中。 梅舒心随手抓过桌上空白的绢纸,再将自个儿沾著胭脂的唇形印在上头。 这幕明目张胆欺负人家小姑娘的戏码,看傻了在场其余三个梅庄人——虽然他们也知道,四当家还没醒,九成连自己方才做了什么都没印象,可是凭良心说……太过分了,这种调戏良家妇女的情况若是在大街上被他们三人瞧见,绝对会冲上前海扁登徒子一顿,偏生现在却是自己的当家主子……程铢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毕竟是黄花小姑娘,哪能容得这般被人侵犯——而且很明显的,那个侵犯她的男人只是将她当成了印泥! “拜帖回好了……你又哭什么?”不是说他没回拜帖才会害她挨骂吗?怎么他现在回好了拜帖,她还哭得这么惨? 还不是你把人给弄哭的?!梅严、梅勤、梅劳同时在心底回了这句。 “你、你……我、我……我要跟我家主子告状!”娇嗓哽咽、泪眼朦胧,程铢委屈地撂下这句狠话後,抓起印著梅舒心唇形的绢纸,掉头就跑,然後还不小心在奔出屋外时,又在雪地上重重滑了一跤。 “怎么了……” 梅严三人转回头,瞧著一脸无辜的梅舒心,他的双唇还沾著轻薄小姑娘的罪证——红艳的胭脂。 三人只能齐声一叹,希望在程铢搬来救兵时,主子已经是那个清醒的四当家,否则,事情就难收拾了……唉,快醒来吧,四当家。 程府坐落金雁城城北,是专司制糖的糖商。 举凡天然蜂蜜纯糖或是蔗汁烧糖、白沙糖,甚至远从外国渡洋而来的糖霜技术皆是程府经营的商品,再加上蜂蜜因花种的不同又细分为各类水果花蜜、四季应时花蜜,糖蜜的品质及技工都是金雁城首屈一指,更让程府的糖饴远近驰名,连金雁城年年进贡太子千斤的糖,也全由程府一手包办。 糖质好,自然招来固定客源,更遑论程府当家也是个海派豪爽的生意人,所以金雁城七成以上与“糖”凑上关系的商行,几乎全是程府的老客户。 “取蔗汁煎成糖,三锅并列成“品”宇,将稠汁聚於一锅,逐次加稀汁於两锅之内,熬糖火力须强,若束薪少,则糖成顽糖,起沬而不中用。蔗汁水花为火色,其花煎至细嫩,似煮羹沸腾,以手捻试,黏手则成。” 糖仓里,一边的车械正在轧甘蔗,以牛只拖力,将甘蔗夹於车械巨轴间,牛只一迈步,蔗过浆流;另一边则将车械绞接出来的蔗汁下锅煎熬。 火候决定了糖饴的优劣,这一步,得花上最大心思。 “程吞银,不要逼我教训你!同你说过多少次,用你的指尖去试糖!”一根甘蔗迎头砸来,不偏不倚地劈中在巨釜前煮糖浆的少年脑袋。 “很烫耶!”年约十七的少年回嘴。 “再说我就叫你用舌头去试!” 第二根甘蔗又高高举起,吓得程吞银忙将食指探入沸腾的糖锅里,烫得眼眶里打转著不轻易落下的男儿泪,再神速地将手指塞进自己嘴里,一面试糖饴的浓稠,一面藉著口水降温。 “可、可以了啦。”呜,好烫。 “那还不用桶子盛起来?还没完哩,这不过是黑沙,是最劣的糖,再用瓦溜去沥。” “知道啦,这步骤我都快背到滚瓜烂熟了。”程吞银咕哝,手上动作也没停,唤来奴仆替他将瓦溜搁在缸上,再将滚烫的稠糖倒入瓦溜。 “光会背有什么用?!还不是煮坏了十几锅的蔗汁!” “那是失误……” 这回飞砸过来的不是硬邦邦的甘蔗,而是一只莲足。 “你知不知道一口五十斤的糖锅要多少甘蔗来做?!况且金雁城的冬月太寒,甘蔗得千里迢迢打南方运来,远比用甜菜来制糖还贵!你就这样糟蹋?!”莲足主人宛若正在试爆的火药,“程吞银,我告诉你,从今天开始,你的三餐就是那十几锅的蔗汁糖水,在喝乾净之前别奢望我会赏你一口饭吃!” 说罢,踹在少年臀上的莲足左右蹂踩,虽然无法造成太大的伤害,好歹也足够泄愤了。 “反正煮糖这事用不著当家主子亲自操刀,交给下人做就好啦。” 第3章 他们只要管管帐、谈谈生意不就得了? “当家主子自个儿都不会煮糖,拿什么去教导下人?!”继续踹。 程吞银苦著脸,瞧向身後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孔,原来……他如果发起火来,也是这副狰狞样吗?那么他一定要告诫自己,千千万万不能上火,否则那模样——很丑哩。 “咬金,你不要用和我一样的脸孔摆出这种表情好不好?” “怎样!”咬金,正是莲足主人的闺名。 “我看了会很受打击耶……含玉一定也是这么想的。”程吞银嘀咕。 “我不会。”第三张同个模子印出来的脸孔在绞汁车械後探出,噙著笑的容颜很是温文。 程家三姊弟,在同一时刻、同一地点,同样的脸孔却拥有三种天差地别的神情。 “含玉最乖了,咬金姊疼你噢。”她很偏心地抛给程含玉一个如花笑靥,视线再转回程吞银身上时又是那副凶婆娘模样。 对於两个弟弟,她虽一视同仁,可是程吞银的懒散让她总是得多花心思教导,相较於程含玉的懂事,在旁人眼中看来自然觉得她老是找程吞银的麻烦。 “因为我最爱你呀,所以无论你是什么神情,在我眼中都是最美的。”程含玉一开口就是腻死人的甜蜜。 “唔,含玉。”程咬金感动地抛下程吞银,小跑步到程含玉身畔,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呜,这个小弟一定是打小吃甜喝蜜长大的,一张嘴甜得很,要好好疼他。 “咬金,我也最爱你啦!”程吞银不甘姊姊被独占,慌忙展臂嚷道,也缠著要程咬金奔回来拥抱他。 “好好,我也爱你。”拖著含玉,程咬金又跑回吞银身旁,一臂勾著一个,将三人缠成麻花。“我最爱你们了……” 他们三人自娘胎以来就牵系著彼此,拥有相同的漂亮脸孔,虽一女两男,却丝毫不影响感情,三人落地的时辰近乎相同,後来因为程家老爷认为以“好”字来看,先得女再生子才是大富大贵,於是也不理会谁先来後到,就将三胞眙中唯一的女娃当成长女,取名咬金,盼她能人如其名,替程家衔咬来金玉满堂,程吞银及程含玉则一直没能分出谁兄谁弟,甚至在五岁之前,一模一样的脸孔及性别还老是让父母认错了人,直到六岁,含玉在一场与吞银的骑射比试上赢了数分,才抢到了“含玉”这个名儿——他们不争长幼次序,而是争两个名儿中比较不会被人耻笑的,至此,程吞银饮恨,只得心甘情愿咽下“吞银”这个名字,荣登程府二公子的宝座。 三个人的相同脸孔还让他们利用透彻——在程府老爷、夫人逝世之後,程家事业就由三姊弟共同担起,有时谈生意、卖笑脸就由程吞银上场;有时需要上花楼拚酒,就由千杯不醉的程含玉出马;若得用上制糖技术的场合,就由程咬金扮男装出现。三人的默契十足,这些年来也没出过半次差错。 “咬金,我是真的最爱你,这世上除你之外,我不会再对任何一个人这么说。”程含玉的嗓音浅浅的,但从不失认真,以弟弟待姊姊的态度来看,他的甜言蜜语太过火了些,可又让人察觉不出半分玩笑的意味。 程咬金噗哧一笑,“以後等你遇上了心爱的姑娘,看你还能说得这么坚定吗?”这个小弟呀,想将她当成其他女人哄噢?虽然吞银和含玉的潘安容貌带著数分宜男宜女的英挺,也正是姑娘家喜爱的“俊俏”模样,可是别忘了她程咬金每天都会在铜镜前看到一模一样的脸,早就麻木了,这种深情款款的话,还是用在别的女人身上实际些。 “我说了,除你之外,不会再有任何一个女人。”程含玉坚决地重复一回,甚少扬高的语调仍能听出一抹不容质疑的肯定。 “臭含玉,别想独占咬金,她也是我的!”程吞银哇哇大叫:“咬金,我也好爱好爱你,没有人能比得过我噢。”他凑上唇,在她右颊落下响吻。 “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呀,今天嘴巴全抹了蜜?啊!该不会早膳偷尝了窖里的牡丹花酿蜜?那酿蜜可是很贵的噢。”程咬金被两个弟弟逗笑,虽然他们两人把她抱得快喘不过气,不过面对弟弟的撒娇,她乐於接受。 相较於保守的民风,他们程家人可是大剌剌表达感情,三不五时就会上演这种姊弟亲亲搂搂的场景。 “好了,别胡闹了,等会儿糖霜煮焦就坏了。吞银,继续去沥黑滓;含玉,等会儿和吞银交换工作,我要你们两个将煮糖这门技巧全学透。”程咬金轻轻挣开两个弟弟的臂膀,换来两人不满的咕哝。 程府与寻常百姓家一样,拥有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观念,所以当吞银和含玉正在书斋读书时,咬金已经跟著娘亲在热呼呼的糖仓里压浆煎糖,加上她悟性高,很快的,小小女娃俨然成为程府的制糖师傅,连许多大户人家华筵必用的享糖也难不倒她。 将两个弟弟推回工作岗位,程咬金笑笑地拿起一碗未凝结的赤沙糖,在糖仓一角的烙铁板上忙起自个儿的乐趣。 一根竹签、一碗糖浆,她就能以糖为墨,以铁板为纸地画起飞禽走兽。“画糖”可是程咬金另一项骄傲的技巧。 “主子!主子!铢儿被人欺负了——” 极为凄厉的哭声由糖仓外呼啸而过,程咬金抬起螓首,却已不见哭嚷著委屈的身影,再低头,哭声又呼啸而来,像是故意和她作对似的。 “主子,铢儿在梅庄被人欺负了,呜——” “铢儿,我在糖仓!” 哭声一顿,像是养精蓄锐一般地歇了半晌,直到一身粉暖的小姑娘提裙奔入糖仓,那哭声才像山洪爆发似的倾倒出来。 “主子!铢儿、铢儿……” “怎么了?不是上梅庄去送挑衅书吗?”挑衅书美其名叫“拜帖”,实际上也不过是向梅庄四当家送达几行冷嘲热讽。 “是去送了,可是、可是……您自己看啦!”铢儿鼻头通红,不知是外头天寒雪冷给冻的,还是一路自梅庄哭回来给拧红的。 程咬金接过程铢递来的回帖,揽著柳眉细瞧白纸上头的一点红,东翻翻西转转,食指还在上头搓搓揉揉,依然瞧不出什么玄机。 “这是什么东西?” “是、是铢儿唇上的胭脂啦!”呜呜呜。 “喔。”程咬金明了地点头,然後又顿了顿。“不过,你拿胭脂去盖绢纸做什么?”很难理解。 “那是梅四爷盖的。”呜呜呜。 “喔。”程咬金比画了比画,纸上的唇形的确比铢儿的唇还要长些,原来是梅舒心的唇形呀?这唇形真漂亮,上唇薄下唇丰,尤其镶在梅舒心那张骗死人不偿命的脸上,有画龙点睛之妙——等等! 思绪猛然停顿,往後跳回一步。 “你不是说……绢纸上红红的东西是你唇上的胭脂?” 程铢委屈地点头。 “可是你又说纸上的唇形是梅舒心烙上去的?” “是……” “可是你唇上的胭脂怎么会跑到他唇上去?”很深奥的关联性,她实在找不出两者要如何连在一块。 程铢又是一阵抽抽噎噎,“所以人家才说我被欺负了嘛!”不是一开始就这么嚷嚷的奇+shu$网收集整理吗?“梅四爷……梅四爷他……呜!” 一个小姑娘支支吾吾,嘴里说著被欺负,即使再蠢的人,此刻就算不清楚始末,也大概了解了片段。 “喔。”程咬金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将手上那碗赤沙糖糊全往烙铁板上倒,原先正在绘制的糖蝴蝶被糖糊融为一体,她转身,取来之前一大锅被程吞银煎坏的糖浆,继续朝铁板上灌。 没有半点为人主子该有的反应。 “主……主子?铢儿被欺负了耶,您……不替铢儿出气?”程铢怯怯地问。 程咬金没吭声,一根竹签在惊人的大坨糖糊间来回穿梭,绘制著画糖。 须臾过去。 “主子!铢儿不要了!铢儿不要出气了!主子!您冷静!冷静!铢儿只是被吃了一口胭脂,没关系的!真的!真的!主子!铢儿错了!铢儿不委屈!真的不委屈!主子——” 程咬金手握一柄冷却的画糖大关刀,程铢则跪在地上半拖半抱地阻止她踏出程府大门寻仇。 “古有关云长拖刀斩华雄,今有程咬金拖刀斩梅四!” 撂下狠话,程府与梅庄今年的第一次交锋,由此展开。 第二章 程咬金一路畅行无阻地杀进梅庄,也许梅庄人自知理亏,心知肚明程府当家杀气腾腾地手执凶器进门所为何事,更不想成为程梅两府恶斗下的牺牲品,识趣地纷纷让道,有些人甚至悄俏指点梅舒心目前所在位置。 整个梅庄只剩下忠心护主的梅严站出来挡在程咬金面前。 “这是误会,我们四当家睡胡涂了,等他清醒,我会请他上程府向铢姑娘赔罪。” “赔罪就了事了吗?!太便宜他了!”黄澄澄的糖制关刀很是晶亮,看来颇有几分气势。 “就算现在进去砍他两、三刀又有什么意义?他根本不知错在何处!”梅严没被吓跑,毕竟程咬金略嫌娇小的身形也不构成太大压迫。 “我不会只砍他两、三刀。”她要将他挫骨扬灰! “程公子……”见程咬金一袭男装,让梅严错认她的性别——加上金雁城大多数人也只知道程府当家的是一名年轻有为的少年郎,殊不知这名少年郎是由程府三姊弟轮番巧扮。 “滚开,否则别怪我刀下不留人!”糖关刀一劈,虽然劈不死人,但被那好几锅糖浆凝出来的结晶给打到也不是开玩笑的。 第4章 梅严反应极快,闪开了程咬金挥来的糖关刀,却守不住侧厅的入口,砰的一声巨响,程咬金踹门而入——“四当家,您替我评评理!我这做人爹亲的,难道连替女儿决定终身大事的权利都没有了吗?!所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她还没嫁出门就将我这做爹的权威践踏於地,您说,这头我怎么点得下去?!” 一名奴仆打扮的中年男子在沉睡的梅舒心身旁呼天抢地兼捶胸顿足,旁边站著另外一男一女,脸上皆是浓浓的无力感。 “爹……您别这样,我——”梅媻姗想开口。 “你什么你?!大了,翅膀硬了,有主子撑腰了,连爹的话都不听了,是不是?”中年男子立刻打断她的话,“爹同你说过多少回,不要去招惹主子,说也说了、训也训了,可你有听进一字一句吗?没有!你当爹说话是个屁!你明不明白外头传得多难听,说什么你使狐媚勾引主子,坐上梅庄三夫人的地位,现在可好了,你自己想赔上清誉,还连累三当家跟著你一块,现在外头改传三当家用主子身分毁你婚姻、占你为妻,你到底要搞出多少难听的传言才会清醒懂事?!” “盛叔,事情没有你想得这么严重。”脸色无辜的男人好声好气道。 “三当家,这声盛叔我担不起。” “爹……” 没人有心思去注意到趴在桌上的梅舒心手指动了动。 “三当家,当初您答应过,绝不用强逼的手段,您记得吗?”见斥责收不到成效,梅盛改采说理。 梅三当然知道梅盛又准备拿他曾经说过的话来让他死心,若是以往,他会因梅盛这句问话而重新退回“主子”的身分上,而今,在他明白了媻姗的心意之後,他不可能再容许两人的关系暧昧不清。 “盛叔,这一次,我不会让步。” 梅三的口气不失恭敬,却也更加坚决,他与身畔的女孩互视一眼,两人唇边的笑容说明彼此的心意。 如果感情路上有坎坷,不是单独一个人便能撑过去,若不能同心,如何能尝结果? 梅三先道:“你要怪我食言也好,背信也罢。” 女孩接道:“还是你要骂我败坏门风也好、不懂矜持也无妨。” “这一次,我们不要再错失彼此。”同心同意说出同样话语。 仍是没人注意到梅舒心五指缓缓收拢。 “你们……你们……”梅盛没料到两人一鼻孔出气。 “说够了没?”此时,有人插嘴,声音有些懒懒的。 “当然还没!”梅盛好不容易顺了气,吼得可带劲了,更无心深思那道闯入的嗓音隶属何人。“只要我一日仍是你梅媻姗的爹,你就别痴心妄想我会准许你高攀三当家,让主子留个污名被人耻笑!”这绝非忠仆该有的行为,这罪名,他梅盛也承担不起! “那么,你想怎样?” “想怎样?!当然是要三当家和媻姗别闹出天大笑话,尽我所能地阻止他们——唔!” 冷不防地,两只长指拧住梅盛的衣领使劲往後扯,硬生生将他拽退了两、三步,止住他还没发表完的长篇大论。梅盛的眼正对上一双眯起的眸子,浓黑的睫影非但没掩去瞳心光彩,反倒更形晶亮有神。 那眸,一洗慵懒,就像擒到鼠儿的猫,明知爪下猎物已无处可逃,所以流露出戏耍玩弄的精光。 那眸,出自於本该仍是昏昏欲睡的梅舒心。 “有没有听过拆散有情鸳鸯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声音有些轻,却渐渐少掉慵懒。 “四……四当家?”梅盛原本塞在舌尖的骂人字眼全数消融成一摊津液,怯怯地吞回肚里。 “你说得对,她现在大了,翅膀硬了,有主子撑腰了,当然可以连你这做爹的话都甭听,这个理由你满意不?有没有心甘情愿要将女儿嫁进我梅家?若还没,那我再加一项——” 梅舒心勾起薄唇,那像是可以挤出蜜般的甜笑旁还有两泓深深的酒窝,然後,薄唇缓缓吐出和甜笑完全搭嘎不上的毒言。 “今天我们做主子的,就是摆明了要强娶你家闺女入门当媳妇儿,你胆敢给我吐个“不”字,我就让人将你拖到柴房杖刑五十,当做是你身为人仆却违逆主子心愿的小小处罚,如果你还有命继续反对也无妨,“纨袴子弟”这称呼听过没?我想你一定听过,但瞧过他们是怎么使坏的吗?”梅舒心脸上的笑容没减少半分,只是此时看来有些狞,“我不介意让你开开眼界,让你知道什么叫强抢民女——”自始至终,他的嗓音都维持在彬彬有礼的范畴内。 “啊,四当家醒了!” 一旁,有奴仆击掌低呼,换来众人如梦初醒。 难怪他们还在纳闷,四当家怎么会露出那种笑容,说出那么清楚的句子,原来是四当家——醒了。 算算时节,也毋需惊讶,只是谁也没料到今年唤醒梅舒心的,不是庄里的梅树,而是吵吵闹闹不肯嫁女儿的梅盛。 恶主子,意指动用主子权威欺压下人,而现在,梅舒心正干著这样的举动。 “管你今天是觉得你高攀了我们,还是我们欺负了你,有本事就和你女儿断绝父女关系,否则“岳丈大人”这个身分就算扛你也得给我扛下来!现在,点头说要将女儿嫁给我三哥。”轻柔的声音中,五分诱哄、十成威胁。 “不……不行。”他梅盛不过是区区一名下人,说什么也没办法背上逾越主仆之分的罪枷。 即使现在四当家的眼神很恐怖,但原则就是原则! 即使现在四当家额前的青筋一跳一跳地彰显怒气,但是原则就、就是原则嘛……梅舒心双眼一凛,对梅盛的不知好歹感到不满,左拳一抡,改揪著梅盛的衣襟,逼近的俊脸承现骇人的压迫感。 “我是主子,我说了算!” 见梅盛嘴巴又有张开反驳的趋势,梅舒心沉沉地“嗯——”了声,梅盛立刻将唇给闭上。 忠仆,面对主子的要求——无论有理无理,都只能点头应诺,若有半分违逆,就是不忠,他梅盛知道三当家是好主子,容得了他的放肆拒绝,但四当家……不,该说是醒来的四当家,却是个完完全全会发挥主子臭脾气的……恶主子吗? 严格来看,比起其他的富豪商贾,梅四自是没有他们来得骄恣,更不像东街大户的独生子,老是拿鞭子将下人当畜生般抽打凌虐,要构上“恶主子”的边还差了那么一截,可是……有时候他却又会将恶主子的本性给发挥尽致,就像现在——强逼他将女儿嫁给梅三当家,呜……他不嫁不嫁,不要将女儿嫁到梅庄当三夫人啦! “小四,你吓著盛叔了。”梅三忍不住替未来丈人解围,先从梅舒心的猫爪底下将梅盛的衣襟给救了出来。 “若不这样,他还真以为咱们梅庄的主子好欺负,拿乔!”哼! 梅三完全确定梅舒心清醒了,因为那个和前九个月昏昏欲睡又迷迷糊糊的梅家小四截然不同的梅舒心正大剌剌在他眼前叉腰训人。 睡著时,可爱的让人直想起他幼年时天真无邪的童稚样;醒来时,面容还是那么讨人喜欢的俊秀,可性子……或许猛虎睡著时,看来也像极了贪宠的猫儿,让人容易忘了当它清醒後,牙齿及爪子全是危险的凶器吧。 而今,他张牙舞爪要撕裂的头一个对象就是梅盛。 “我告诉你,最好开始著手准备嫁女儿,要是明年正月我还不能唤她声“三嫂”的话,你就别怪我这个做主子的不念旧情,大义灭亲。”梅舒心最後四字轻到简直只是无声气音,但对梅盛而言,仍是青天霹雳。 “四当家……”梅媻姗不知该感激梅舒心抬出主子威严堵了老爹的嘴,还是该替老爹被主子欺负一事表达些许哀伤。 梅盛简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打从卖身梅庄,他便立下誓言,这辈子,生是梅庄人,死是梅庄鬼,这是身为仆人的他最坚决的认知,天地良心,他从来没奢想过有朝一日,他梅盛会荣登主子的丈人这种折福折寿的尊贵地位……他承担不起,真的! 梅舒心明白梅盛还是不甘不愿,甚至极可能在转身踏出侧厅後继续对他三哥动之以情、拒之以理,看来,他出的招还不够狠。 梅舒心朝梅盛勾勾指,後者出於本能地靠近他。 “你说说,为人忠仆者,在面临蜚短流长之际——一是主子无耻,逼人为妻;一是仆人贪荣,卖女为岳丈——该选择哪一项?是损主子名声呢?还是坏你名声?”言下之意,是主子重要还是他自个儿重要? “这……当然是……”呜呜。 梅舒心很满意很满意地拍拍梅盛的肩,再给梅三一个“搞定”的眼神,梅盛不用给答案,在场的人都一清二楚,梅盛替自己挖了个坑,而梅舒心只是补上一脚将他踢下去,那个坑,名为“忠仆”呀……“对付这种人,就得端出主子的身分压死他。”梅舒心抿著笑,凑到梅三耳边轻快说道。 “小四,谢谢你。”梅三诚心回道。 “兄弟之间说什么谢?我可不爱听。”梅舒心给他一个好甜好甜的稚笑,身为么弟最大的本领就是专门用笑容来蛊惑哥哥们。 “好了,你有客上门,我不扰你了。媻姗,走吧。”梅三淡瞥向拎著糖关刀站在一旁看戏的程咬金,儒雅的脸上有著淡淡的羞窘,毕竟让外人瞧见这场逼婚闹剧总是不妥。 “嗯。爹,走罗。”梅媻姗顺手搀起伏在地上不断低吟著“当然是……当然是……”却没个下文的梅盛,退出了侧厅。 第5章 梅舒心五指草率地爬梳过披散长发,目光终於落在程咬金身上。 笑容绽开,这回无关狰狞与心机。 “咬金,怎么有空来看我?”梅舒心迈开大步走向她。 “不是看,是砍。”没瞧见她手上的糖关刀吗?! “今年我睡晚了,不然往年这时候咱们已经手挽著手,一块赏梅观雪,好不快意。” 很明显地,梅舒心对她手上的关刀视若无睹。 “谁跟你手挽著手引我们距离少说有三大步!” 拍开梅舒心圈抱而来的热络双手,程咬金没空闲陪他磕牙叙旧,虽然方才的火气被梅三的婚姻闹剧给打断,但她可没忘记此趟杀上梅庄的目的。 “今天我也不是来同你谈天说地,你胆敢轻薄我家铢儿,说什么也饶不得你!” 糖关刀挥来虎虎生风,真有几分架式。 “轻薄?我?” “不是轻薄你!是你去轻薄她!”没听清楚梅舒心句子里的停顿,她还以为是他误解了她的语意。 “我轻薄她?”梅舒心眯起眸,瞥了瞥躲在程咬金身後的程铢,食指在下颚搓搓弄弄。 没这个印象呀,听说男人睡死了可没有半分威胁性,想使坏也没能力吧,所以他不太可能在睡梦中胡乱毁了姑娘家清白。再说,他也没有什么发泄过後的疲累或欢畅感觉……眼睛瞄回程咬金因怒气而红艳的容颜。 “咬金,你若说我轻薄你,我还相信。”结论。 杏眸怒瞪,“你以为这样说我会高兴吗?!” “你不用太高兴啦,稍微满足一下就好。”梅舒心还真以为程咬金在询问他的意见。 程咬金向来以男装打扮在糖商间周旋,一方面谈起生意来不会因女孩子身分而绑手绑脚,另一方面也是方便含玉和吞银偶尔的串场,才不至於露馅——不过在梅舒心面前,她是女娃娃的事实早已不是秘密。 全怪好些年前他的一盘醉仙酿梅酸,三颗下肚就让她醉得不省人事,一觉醒来,不仅瞧见自己被剥得只剩胸前一小块破布似的兜衣,躺在陌生的厢房内,更吓坏她的是梅舒心同样衣衫不整——据他说,她吐了他一身,弄脏了彼此,他只好委屈的替她宽衣,前提是,他不知道她是姑娘家,也是在脱尽了她的外褂才惊觉自己逾越。 骗人!那么他那时笑得那么淫做什么?!程咬金压根不信他的说辞! 虽然他万般保证她的清白无损,却也因为这事,让她有了把柄在他手上,饮恨呀! “无耻之徒——” “咬金,你该对我多些信任,想想,当年你衣衫不整地送进我怀里,我都能让你全身而退,你怎么会以为我会对铢儿出手?虽说铢儿模样俏丽,但在我眼中绝对不及那时的你娇媚半分,这样,你还不信我吗?”他压低声音,似哄似骗。 这几年来,这种声调程咬金不知听过几千几百回——因为他每次搬出旧事堵她的嘴时就是这副嘴脸、这副口气! “你以为对一个被男人瞧光了身子却还不能让那男人失控的女人,这话是赞美吗?!”她咬牙,恼怒又羞赧的红彩总是在他翻旧帐时浮现脸庞。 梅舒心笑道:“这句话若是出自那时的你,我保证,你现在已经是我梅庄的人。”他想,那时的他会直接扑上去,对她做出禽兽不如的恶行。 “你想都别想!”程咬金大喝一声,糖关刀直直朝他脑门劈去!“无耻!无耻!无耻!”挥挥挥、砍砍砍。 “你到底是在骂以前的我无耻,还是现在的我无耻?” “我连你未来一块骂进去!”先是招惹她,後又招惹铢儿,谁晓得他将来会不会再招别只蜂、引另只蝶?!附裉欤曳堑靡骖指龉阑乩矗? “主、主子,您别这样……铢儿不要公道了,您别砍了!”程铢才唤完一句,立刻被程咬金往旁一推,又摔进梅严臂膀间。 “你别插手,这家伙无耻地吮了你的胭脂,我就砍了他的嘴做补偿!”程咬金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有多像察觉良人出轨而磨刀霍霍的妒妇。 “只替她讨公道,不替自己讨呀?”梅舒心习过一阵子的武艺,面对程咬金的横砍直劈显得轻松自若。“我觉得你比她更有资格向我讨公道。”毕竟她被他轻薄过的部分应该比较多吧。 “那就一块讨!”杀杀杀杀!别跟他客气! 几名护主心切的梅庄护师纷纷冲上前,却在梅舒心的目光暗示下停止妄动。 他的眼神在说著:他正在享受一场打情骂俏的娱乐。 程咬金几回攻击,将梅舒心逼到了扶手椅上,他才坐定,糖关刀随後而至,正抵在他鼻尖。 “看你还往哪跑!”哼哼。 梅舒心只是意味深远地笑,似乎对她的洋洋得意感到有趣,突然他伸出舌,朝糖关刀一舔——“好甜。你知道我不爱吃糖,还送这么一大把画糖关刀给我,我消受不起,只能辜负你的好意。”两只长指微微推开糖刀,因尝甜而轻蹙的眉峰仍读得出梅舒心的好心情。 “再要嘴皮子无妨,等会儿你还笑得出来我就随便你!”程咬金气他那副天塌下来也压不死人的态度,更激起她劈人的决心。 “随便我怎样都行?”梅舒心被挑起了兴致。 “对!” “傻娃儿。”梅舒心再度接过逼向前的糖关刀,压根不将它视为凶器。“你可别以为我只会讨些小甜头,或是叫你在梅庄为仆三、四个月,抑或磕三个响头,喊著亲亲哥哥来听听就了事。我会直接叫你到我床榻上躺平,容我……上下其手、为所欲为呵。”最後那个“呵”可是扎扎实实吹拂了一口热气到她耳里,引起程咬金一阵透骨麻颤。 对,她所认识的梅舒心一定会这样做! 别看他一脸天真无邪外加温文儒雅,实际上这男人一肚子坏水,总是在谈笑之间将不顺眼的家伙给撵除掉——重点是明明是他出的坏主意,却还能让被他除掉的家伙对他磕头谢恩,感念他犹如泛滥江海似的恩泽,啧!那些人是全瞎了狗眼吗?!难道不知道梅舒心不过是一颗包著糖衣的毒药,前头尝尝还觉得甜嘴甜心,到後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敢打赌,这男人的心肠剖开来一定是黑的! 不然怎么每逢冬月,城里与梅庄对立的商行就战战兢兢,大夥都担心极可能熬不过寒冬就被梅舒心给搞垮了!亏他模样生得极好,可是要找他的优点还真是难上加难,像她,认识他数年,却仍觉得他差劲。 “别发愣。”长指弹上她的额心,微疼轻轻泛开来,震回了程咬金的心不在焉。真不乖,在面对他时还神游太虚,被她忽视的感觉很差哩。“快些,我还在等著你下一步动作,好早点达成“随便我”的种种处置。”呵,真教人迫不及待呀。 “你……你怎么会无耻到这种地步?!”程咬金毕竟是小姑娘,脸皮的厚度难及梅舒心半分,涨红的脸蛋因他恶意的哄诱而更加赤艳。 她真想一刀砍死他,可万一砍不死反而落在他手上,他会如何整治她?这男人不知道什么叫君子、什么叫礼节,从小到大一定没人教过他,所以她的下场应该会很——不不不,光用想的就教她怯懦不已,如果砍得死他,她就不用吞了这么多年的窝囊气……“咬金,快呀。”快些让他拥有蹂躏她的资格吧。梅舒心鼓励著她。 “我……”他的声音真像催魂铃,好似在催促著她往死路里钻。他明摆著知道她对於胜负没有半点信心,却硬踩著她这点痛处,欺负人欺负到底。 “来嘛。”梅舒心使出甜嗓,巴不得她快快一刀砍过来,然後他好如她所愿地“随便他”。 “无耻!”关刀投掷过来,没能劈到恶人,反而使得她唯一的凶器落入梅舒心手中。 “哈、哈、哈,咬金,我还笑得出来噢,现在……是不是可以随便我了?”三声假笑是为了提醒她那句狠话,啧啧,他现在该怎么办呢?先将她搂在怀里狠吻一番,还是直接拖她进房去吞了她?嗯……後者听起来比较动人,反正吻这档事,拖进房里也是可以一块做,凭他的技术,不会有太实质的困难。 “你现在在想什么?!”程咬金抡著拳头问,光从他此刻唇角、眉间的笑意就知道他脑里充塞的思想绝对构不著正派,淫荡! “想怎么样来“随便我”,目前我属意後者,不过我觉得你会反对,毕竟对个青嫩小姑娘,後者就怕你承受不了,怜香惜玉的道理我懂,我可不想将你弄得太疼,日後埋怨我技巧差;但如果我选前者,又觉得自己吃了亏,便宜了你,这和我梅庄向来的“奸”字诀有所悖逆,也对不起我大哥这些年来的教导。”他还跟她讨论起来。 不用花脑筋去想也知道,梅舒心嘴里的前者後者全是污秽无耻小人的念头,她也没兴趣多加探问,可是在梅舒心极度露骨的眼神下,还是忍不住颊边飘落两朵彤彩羞云。 “你……” “无耻。”他替她接下去说,每回将她逗到无话可说时,她只会骂这句,好几年来也不见长进,真是朽木不可雕也,亏他还老爱找她练嘴皮子,结果他越练越成精,她反倒越练越退步。 “你有自知之明最好!”程咬金防备的眼瞧见梅舒心开口咬下糖关刀一小角,心里还在纳闷著他从不嗜甜,为什么要咬块糖来啃?“你吃糖做什么?我记得你痛恨这类甜食……” “这是要给你吃的。”那块糖仍衔在他嘴里,可是却缓缓朝她唇畔递上,很明显的,他要她动嘴来接。 第6章 “咬金,我喂你……” “这是“随便你”的要求吗?”只吃块糖这么简单?还是——要逼她吞下整把糖关刀?!那可是好几锅蔗汁精华凝画而成的耶! 不是她要以小人之心来看扁他,而是梅舒心绝对不是君子,所以他有十成十的劣性会选择……啊!他方才不是问什么“前者後者”吗?他还一直说想选择後者,什么怜香惜玉、什么弄疼了她,要将关刀塞进她的嘴里的确会弄疼了她,这小人! “我怎么会如此轻易放过你?”以为吃块糖就算?他的度量没这么大、心胸没这么宽。 程咬金大退一步,“等等!关於你方才什么前者、後者,不能光由你来选,我绝对不要後者。”她才不想被迫吞下自己的画糖作品。 “喔?你不要後者?”好可惜。 她猛点头。 “但我说了,选前者,我吃亏。”梅舒心取下唇间衔咬的澄黄糖块把玩,他排斥甜糖,但又不得不赞美程府的糖香。 “偶尔换我占便宜又怎么样?”每次都是她惨败,让她一回何妨? 他低笑。“也对,偶尔让让你也好,否则老像我在欺负你似的。前者就前者吧,喏,吃糖。”伸长了臂膀,像极了钓鱼的竹竿,上头正勾著糖块鱼饵,等著她这条肥软鲜美的鱼儿上勾。 程咬金松了一口气。原来他还是有一点点君子风度,知道强逼姑娘家吞下糖关刀是太过分的举动,而且这回他允了她的要求时可没有为难她半分,她本来还担心他会硬要她履行“後者”,或许是她将他想得太坏,才会每次都先入为主地认定他是坏家伙,完全没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说来她也太专制了些,说不定梅舒心还有更多她没发现的优点,得细心地品赏发现——柔荑准备接过他拈在指尖的糖块,为自己原先在心底臭骂他的想法感到有片刻的忏悔,意思意思地回给他一个歉笑,那抹羞惭,让梅舒心看眯了眸。 他一直知道她是个极漂亮的姑娘,眉眼间有著寻常女孩所没有的豪爽,那是这些年来她巧扮男子行商所养出来的气质,加上原本程家人遗传的容貌,总是让她在人群中光彩耀眼。 不可否认,他欣赏她的娇俏美丽,那是男人对女人最直接也最兽性的观感,在这一点上面,程咬金无可挑剔,只是她冲动、易怒、蛮干,在他面前像个小泼妇,即使长相多俊,性格上的缺点还是很容易会让男人厌烦,这也就是为什么总有男人找藉口三妻四妾,毕竟男人爱著一个女人的美貌,却又渴望从别的女人身上寻到温柔、娇媚……男人贪心的理由,总有办法自圆其说。 不过……认识她许久,“厌烦”这两字从不曾在他心里生根,对於她的模样、她的冲动,他每年每年的领受,看著她由花苞绽放成为花朵,看著她的性子被他越激越烈,他就觉得心情恁好,而且……一思及未来还能这般瞧著她的成长,他竟……好高兴。 这朵花般的小姑娘,终有一天,会美丽到令人为之倾倒。 他,拭目以待。 程咬金接过糖,才放入嘴里不过一眨眼,就连人带糖被揪到他怀里,他的笑唇覆了上来,强硬分享她唇间的甜蜜。 她所认定的“前者”与他所认定的“前者”,天差地别。 众目睽睽下,梅四当家擒抱著程府主子,在侧厅上演火辣辣的唇舌交缠,一旁的梅庄家仆和程铢都看得好羞,几个人用手捂住双眼,只是指缝间好奇的大眼睛可连眨也不曾眨。 直到糖化了,程咬金被梅舒心吮疼了下唇才稍稍回神,他的长睫轻别过她的眉心,她喘吁吁的气息急促地喷吐在他鬓间,挑动每一绺的发丝。 “真甜。” 第三章 噢!拿锅糖浆来淹死她算了! 明明是杀上梅庄去替程铢出气,谁知道最後竟演变成她将自己送上府去给他占便宜! 噢!要煮蔗汁乾脆连她一块给溶了算了! 最可耻的是在被他尝尽了甜头後,她竟还傻傻地说了一句“真甜”,好似她对於他的侵犯有多念念不忘,好似她多留恋著他的薄唇滋味,最後还意犹未尽地对於他的吻功下了好评……“咬金是怎么了?从一开始就站在大釜旁喃喃自语。”程吞银嘴里含著糖棒,一面指挥著糖仓里众人的制糖进度,一面拨空注意自家姊姊失常之举,到後来他忍不住向程铢询问。 “呀?”程铢小脸又是一红,“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摇晃得很是剧烈的小脑袋有著欲盖弥彰的意味。 “你不知道?”他会信才怪!当他没长眼呀?咬金都那么反常了。“那我问你,那天咬金拖著糖关刀杀去梅庄,回来就成了这德行,你自始至终都跟著她,你说说那天进了梅庄後发生什么事?” “呃……我没看清楚……”因为她一直用手捂住眼睛,没瞧见太多梅舒心对小姐那样那样又这样这样的……“那将你听到的话全重复一遍。”程吞银不死心。 “呃……就是小姐和梅四爷斗嘴,嘴皮子兼嘴皮子……互咬……”这样说,应该不算撒谎吧?因为他们真的在“斗嘴”呀。 回府之前小姐就抓著她的衣襟威胁,要她千干万万不许将梅庄发生的事泄漏半点口风,否则要连她程铢一块煮成糖饴。 “斗到後来,十成是咬金又被那姓梅的给占了便宜。”程含玉的声音介入两人间,并且准确无误地演绎出事实,让程铢心虚地低垂著头。 “你怎么知道?”程吞银望著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孔。 “没瞧见咬金唇上的伤口吗?你以为是猫啃出来的?”就算是猫,也是梅庄最受宠溺的那只色猫。 “我以为是她自己一直用牙齿去啃出来的。”瞧,她现在不正用著白玉贝齿去凌虐可怜无辜的下唇吗?哎呀,都见红了。 “吞银,你有没有占过姑娘家便宜?”程含玉突地问。 “没有呀。” “难怪你不知道被占便宜的姑娘家有什么反应。”蠢。 “喂喂喂,照你这么说,你占过噢?” “废话。”程含玉懒懒地瞟了他一眼。 “废话有两种,一是有,一是没有,你是哪一种?” “除了咬金,我没那闲情逸致去占其他女人的便宜。”简单一句算是回答。 闻言,程吞银又开始和他争起程咬金,像极了两只争肉的狗儿。“你别太过分噢,咬金有一半是我的!” 程含玉投以“有本事,就来抢”的挑衅目光,引来程吞银的不满。 “在娘胎里,我可是抱著咬金右半部,这是天生注定的……你那是什么眼神?!”程吞银再吼道。 “在娘胎里,你抱著的家伙是我,咬金窝在最右边,凭你手短脚短哪构得著她?”程含玉收回视线,只是声音还是很惹人厌。 “胡说!在娘胎里你连眼都没睁开,你又看到些什么了?!”程吞银吠叫。 “那同样没睁开眼的你又怎么知道娘胎里的事?”哼,要掰大家一块掰呀。只要一扯上咬金,什么兄弟情分就全是个屁! 程吞银被堵住了嘴,只能气鼓鼓地瞪著自己的弟弟。 真是,娘亲为什么不生双生子就好,做什么多这一个专门和他抢咬金的家伙出来,程含玉才真的该叫“程咬金”——半路杀出来的! 程含玉没多理会吞银,迳自来到咬金身後轻唤:“咬金,糖饴快焦了。”长指探入黏稠的糖釜内,勾起一缕糖丝,再缓缓放入自己的嘴里。嗯,太稠了。 程咬金如梦初醒,接著便是一声惨叫。“啊!” 不是快焦了,而是已经焦了好不好! “别慌别慌,一锅糖饴罢了。”比起程吞银,咬金煮糖失败的记录可是难及项背。 程咬金还是很懊恼地低咒了自己数回,以往她总是骂吞银不专心,眼下自己倒成了最差劲的示范,以後还拿什么来教训吞银呀?! “怎么了?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程含玉半强迫地拿走她手上的搅糖木棍,交给下人去处理,再轻揽著程咬金的纤肩,领她走向糖仓外的石栏矮墙,一把将她抱到栏上坐著,与她平视。 “没什么,在气自己而已。”气自己没有定力。 “气自己什么?”程含玉明知故问。 程咬金无声了好半晌,才微噘著嘴说道:“吵架吵不过人。含玉,你知道我在府里说风是风、说雨是雨,可是出了府,这张嘴就没半点用处。” 程含玉觑著她唇间鲜红的小伤口,惨烈的情况不难明白红唇曾如何被人彻底品尝,他不著痕迹地抡拳蹙眉。 很好,梅舒心,你够种,连我们宝贝咬金也敢欺负! “像我骂吞银,每回都骂得好流利,好有成就,可是为什么我在府外就吃不开呢?吵输人也就算了,还……还像自己去自取其辱一样。”一切都脱离她掌握的感觉好差劲。 “骂得赢吞银是天经地义,吵不赢梅舒心也是理所当然,你还太嫩,再加上你对他——”程含玉似乎察觉自己的多言,倏地停下来。 程咬金微愕,“你也知道我吵输梅家小四的事情了噢?” 一定是铢儿说的!可就是不知道铢儿有没有将梅舒心轻薄她的事全盘托出,嗯……看含玉高深莫测的表情,实在是读不出什么头绪,为什么同样一张脸孔,她就像是藏不住心事的澄澈水晶,轻而易举让人摸清看透,而含玉就可以将自己保护得滴水不漏? “从你拖著关刀出去,我就知道你一定铩羽而归,这几年同样的戏码演下来,我会猜错吗?” 第7章 真是小笨蛋一个,还老爱端起姊姊的身分来训人。“我同你说过了,梅舒心那种人少惹为妙,反正咱们程府与梅庄的利害关系微乎其微,老死不相往来最是上上策,否则哪天你怎么被啃乾抹净都还不知道……” “我知道他们梅家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奸商,但是生意上的事有你和吞银一块张罗,我才不怕被他给啃乾抹净,要吞咱们程府,他也得拿出本事来吞。” “谁在同你说他要吞的目标是程府?” “那还有什么?”程咬金不解地回视他。 蠢,不过蠢起来的模样比吞银可爱太多了,可爱到让人好想抱抱她——所以这就是他能容忍咬金要蠢却不能容忍吞银要笨的最大因素。 “他想吞的,当然是你。”连他程含玉都这么想了,梅舒心九成也是这等邪念。 “他……他……”程咬金脸红了,“他是因为喜欢戏弄我,才会……” “才会老爱在每年他掌事的冬月,将精神心力全浪费在与利益无关的程府身上?才会把那套尔虞我诈的手段使在你这种青嫩小姑娘身上?”看见咬金为梅舒心而烧艳了粉颊,程含玉好不嫉妒。只有在提到梅舒心时,咬金的俏姑娘羞涩才会展露无遗。“咬金,他不是笨蛋,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是奸商大忌,他犯不著自讨苦吃。”他轻轻一叹,“再说说你,明明可以离他离得远远的,偏偏年年送上梅庄的拜帖没少过一份,你不是老爱说他无耻、说他欺负人,那又为什么要每年送上门让他无耻、让他欺负?” “我只是、只是……”含玉的问话方式向来很直接,虽然她早就一清二楚,却还是会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只是想向他讨回前一年被他无耻欺负的窝囊恨。”程含玉替她找了个理由,让她如释重负地频频颔首。 “对对对对,是这样!就是这样!”知她者,非含玉莫属!“我就是吞不下那口气,才会不断找他麻烦,这也是为什么我现在这么懊恼吵嘴吵不赢他,每年的仇恨日积月累却又讨不回公道,很呕呢!” “你再装傻嘛。”程含玉凉凉哂笑道。或者该说自欺欺人? “呃……”被看出来了?! 程含玉拧住了程咬金的俏鼻,“当家人这么久,你心里拐了几个弯我会不知道?你就这么小看我对你的认识吗?咬金,你只要蹙个眉,我就明白你在烦恼些什么:你只要牵起个微笑,我就清楚你在开心什么,你以为我对你的注意都是挂在嘴上说说罢了?”他敢说,没有任何人比他对咬金更注意,就算她只剪发半寸,也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那你说,我心里拐什么弯?”她自己都没摸清自己的心思,嘴里老是说讨厌梅舒心,却又老爱去招惹他,看起来真像是犯贱讨挨骂的小顽童。连她自己都这么看待自己了,梅舒心说不定也这么认为,唉……“心花萌芽,情生意动。” 程含玉拧得更用力了,随著他每说一字,他就拧摇她鼻翼一回,像是泄怨也像是不甘,不过终究是舍不得弄疼她。 “那……是在我说吗?”鼻子被长指挤压,害她的嗓音变得好怪异。 “前者是说你,後者是说他。” 心花萌芽,是她;情生意动,是他? 言下之意,是梅舒心有意於她? 可……她觉得梅舒心老爱欺负她呀!若是有意於人,不是应该疼爱有加,舍不得心上人受一丝丝委屈,才能博得佳人好感,哪像他,老做些反其道而行的事,岂不教人讨厌? 她一直很清楚梅舒心的“真面目”,他就像程府特产的“糖酸”——将酿得又酸又入味的梅子肉包裹在厚厚糖衣中的一种零嘴,甜蜜的外表却有著令人蹙眉皱鼻的酸滋味,绝对不是他表面所展露出来的单纯,可是他的心也像糖酸,在吃完糖衣之前,永远也不会摸透糖衣之下的心底在思忖些什么。 这些年来,她很努力想挖出糖衣底下的梅舒心到底是怎生的人,可是除了脾性恶劣和行商手腕强硬,其余对他的认识,都像是舔著表面的甜糖一样,还不能尝到他最真实的味道,这让她很挫折。 “含玉,你为什么会说他……情生意动?我怎么不知道你会读心还是瞧面相?”含玉这么神噢,不只看透她,连梅舒心也逃不过他的法眼吗? “我没什么读心神技,也不会瞧什么面相,而是我看过他瞧你的眼神。” “什么时候的事?” “两年前,他将我误认为是你时。” 那时的他仍带著少年青涩,与咬金的姑娘娇样有著难以辨别的相似,在一场商行酒宴上,梅舒心错认他一回,虽然梅舒心立刻明白了他与咬金的分别,但还是让心思缜密的他瞧清楚梅舒心眼中一闪而过的欢喜——那眼神中的欢喜,太过明显,除非他程含玉是瞎子,否则要瞧不出来还真困难。 “那种眼神,会让人很想将他的眼睛挖出来。”程含玉扯著笑,却说著一点也不好笑的念头。 “含玉,你好血腥,梅舒心和你又没有深仇大恨!” “这样就叫血腥噢?”他还没说他想将梅舒心砍成十段八段的哩。 “含玉,你好像真的很讨厌梅舒心耶。” “讨厌呀。”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再者他还认为“讨厌”两字不足以形容他对梅舒心的敌意。 “为什么讨厌他?正如你所说,咱们程府和梅庄素无瓜葛,我也不记得你和他交恶过,讨厌他是为何故?”程咬金想不透。 “他对你图谋不轨便是我的敌人,我对敌人向来很难有好感。”程含玉理所当然道。 她轻啧一声,“你别胡说,他才没有对我图谋不轨哩。” “咬金,别这样笑。笑得这么可爱灿烂是想诱惑我犯下罪行吗?”厚!一听到“图谋不轨”就笑成这模样,完全将矜持抛到九霄云外,当它不值钱就是了啦! “我才没有笑——” “那现在挂在这边的是什么玩意儿?”他似笑似逗地搓搓她漾在粉唇边的笑靥,“你这模样,会让我嫉妒梅舒心嫉妒到更痛恨他。” “含玉,你好别扭噢!同他吃什么醋?你是我最疼爱的弟弟呀!喏,你爱看我这样笑,我就笑给你看,比笑给梅舒心还要多个。”嘻,对於弟弟们,她可从来不吝啬。 冷不防地,她唇边的笑花被吮入程含玉的唇间,程咬金被弟弟突来之举给吓了一跳,才想退开身子,却忽略了她正坐在石栏上,在差点摔出栏外前,程含玉一把圈抱住她的纤腰,而她的唇也继续被他衔在嘴里,松脱不得。 “唔……含……含玉……”程咬金晃著螓首,好不容易——或许也该说程含玉无意为奇+shu$网收集整理难她——挣开了含玉的唇齿,她大吁几口气,稳住惊吓的心。“你在做什么?!” 噢,原本被梅舒心吮破的唇瓣这会儿又添新伤,好疼。 程含玉舔舔唇,那模样很是意犹未尽却不猥琐,“不是说最疼爱我吗?那么梅舒心尝到的甜头,我是否也能同样拥有?”俊颜在她眼前绽出无害笑容,一副讨好人的可爱样。 “那、那是不一样的呀!”她急道。无论她怎么转头别眼,含玉的目光总能紧咬住她的,不容她顾左右而言他。 “什么地方不一样?你讨厌梅舒心的无耻就许他这么碰你,而最疼爱的我,也能?” “当然不行呀!你是我弟弟,你要敬我为姊,怎么可以、可以……再说,你为什么光想学他的坏榜样,这种轻薄人的坏事只会教坏你的善良本性。”好的不学,学坏的。 “我不喜欢你的唇上留有他的味道。”程含玉对於她的结巴指责没有太多反省,只是轻描淡写地解释自己的举动。 “连他吻我,你都知道?”程咬金很惊讶。 “咬金,我说过,我的注意力全落在你身上,即使是你少了一根寒毛?我都能察觉得到,何况是你现在这副被人品尝过的模样。”他又出其不意地轻啄了她一次,换来咬金的瞠目及不满。 “含玉!” “只是个小吻。”程含玉吐吐舌,他这副俏皮样,只有程咬金有幸瞧见。 “要是让府里人瞧见,给误会了怎么办?”到时她与他的主子名声都被传臭了!“我们姊弟感情好是众所皆知,可天底下没有姊弟感情好到可以……这样的,懂了吗?” “主子,贾府派人送来上月糖沙的货款。”远远的,帐房小厮在唤道。 程咬金跳下矮栏,拍拍微皱的裙摆。“我过去瞧瞧。” 不知是有意躲开程含玉的反常,抑或是贾府的帐款十万火急,程咬金这回小跑步的速度——称得上是拔腿狂奔了吧? 才消片刻,俏娇的身影已经将程含玉远远抛在後方。 程含玉伸手触了触自己温热的唇瓣,笑得无声,却也叹得无声。 “因为是姊弟……吗?” 入了夜的冬月,异常寒冷,月光照在雪地上,一片冷霜雾色闪闪耀耀,却也更显冷冬萧条。 赭红色的纸伞,撑起苍茫雪雨,两人四足自雾蒙蒙的街道黑幕间走来,朝著那处张灯结彩的茶楼而去。 茶楼内暖烘烘的气氛和茶香迎面而来,唱曲儿的音调、鼓掌唱和的掌声、鼎沸的高谈阔论,稍稍将一门之隔的凛冽冬风给阻隔在外。 程铢撤收了纸伞,抖去伞上的落雪。 “程公子,厢房给您留下了,老地方。”茶楼夥计一见到程府主仆俩,立即上前招呼,并且领著男装打扮的程咬金朝安静的二楼阶梯上去。 “梅四爷到了吗?” 第8章 程咬金将身上的厚裘褪下,递给後头跟上来的程铢,询问茶楼夥计。 “还没。” 程咬金啧了声。明明拜帖上写明的时辰已至,她还担心自己作东迟到会失了礼数,没料到为客的他反倒更摆架子。 “不守时的男人最要不得了。”程铢嘀咕道。 “不守时的女人同样也要不得。”程咬金笑笑地回了句。她没那种男人一定要先女人而到才算礼数周到的想法,也不认为女人拿乔迟来是件多光荣的事。 进了楼上最靠近梅林的厢房,楼下的吵杂声几乎已不可闻。 “程公子,那菜肴——” “等梅四爷来了再上。” “是。等梅四爷到了,我再领他上来。” “嗯。” 待茶楼夥计退下,程咬金起身到窗边,推开纸窗,一股寒意冻得她直打哆嗦,程铢嚷著外头天寒地冻,要她小心别著凉,但程咬金只是笑笑,没任何打算从飘著白雪的窗边退开。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程咬金才自窗边瞧见了梅庄的马车停在茶楼前,缓缓步出的尔雅身影正是姗姗来迟的梅庄四当家。 瞧见二楼窗畔的程咬金,他回以浅笑,笑容很是迷迷蒙蒙,在纷纷飞雪中显得模糊。他加快了走入茶楼的脚步,身後随行的梅严交代了车夫几句话,便扶著行动看来有些异常的梅舒心一块进楼。 不消片刻,厢房的门扉传来轻叩声及茶楼夥计的声音。 “程公子,梅四爷到。” “进来。” “梅四爷请。”门扉推开,迎入三道身影。 “四爷。”程铢先是福身。 “菜肴待会儿就给两位送上来。”夥计仅在门外说道,自动自发将门重新掩上。 “抱歉,我来迟了。”梅舒心一进屋便走向程咬金,并动手将窗扉合起,再将她推回座椅上,大掌包裹著她冰棍似的柔荑。“不冷吗?瞧你的唇色都冻成雪白了,站在窗边多久了?” 程咬金扯出假笑,“你迟来多久我就站了多久。”一句玩笑话中的责难很是明白。 “那是一段挺长的时间。”梅舒心仍是笑,两颊边有著神似姑娘家扑粉的胭脂色泽,不像是冒雪而来的人该有的脸色,再加上他身上飘来的味道……“你喝酒了?”她皱眉。 “是呀,喝了四、五壶有。”在赴约之前,他还先解决了两场酒宴,一场将近两壶酒,加加减减是这数字没错。 “是因为谈生意?” “算是。”他淡淡笑道。 “难怪我觉得你今天笑得好……怪。”那个笑容看起来很憨哩,一点也不像那个老逗得她无言以对的梅舒心。 “是吗?” “你有没有喝醉?”要是醉了,那今天来赴她的约就没有任何意义,她可没兴趣和一只醉鬼斗嘴,赢了也不光彩。 “一半一半。”他又笑,换来程咬金越拧越深的蹙眉以对。 她望向梅严,想从梅严口中证实梅舒心的清醒程度,梅严只是给了她一个莫可奈何的苦笑。 “醉得多还是醒得多?” “来的途中,醒得多;在这里,醉得多。”呵呵。 “玩什么咬文嚼字的游戏?”她听不懂,“先灌杯茶,我可不希望浪费唇舌在一个半醉半醒的人身上。” 梅舒心接过茶杯,微呷一口,脸上的笑意没减半分。 梅严很少见到自家王子在冬月里流露出这号神情——通常只有在他睡得很迷糊的春夏秋三季里,他才会大剌剌地在众人面前耍蠢撒娇,要不是现下外头风雪冻得人连皮肤都隐隐作痛,他还真会以为现下是哪个春暖花开的大好季节,所以自家主子还没清醒透。 “你也知道,行走商场难免小酌,我虽称不上千杯不醉,但酒量也是人人证好的。”呵呵。 都醉到呵呵笑了还敢说自己酒量好?没错啦,醉酒的人永远都说自己没醉,所以他的反应很理所当然。 “你是去赴哪些商行的酒宴?” “旺来梅铺和……那家叫什么来著?”他问向梅严。 “进斗金米行。” “对对,进斗金米行。” “进斗金米行?我记得你们梅庄和进斗金没什么利益交集,而且……还有些不快?” “是呀。”梅舒心的声音很愉快。 “那还有什么好谈的?”而且能谈到饮酒作乐,还真是商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哩。 “谈谈他们米庄倒闭之後,该何去何从。”梅舒心眯著眼笑,这回眼眸中恢复了些许程咬金熟悉的光彩。 而他,是去敬他们一杯恭喜酒。 “倒闭?他们不是城里数一数二的大米庄吗?什么时候经营不善,我没听说这事呀?铢儿,你知道吗?” 铢儿摇头。前些日子还见到进斗金米行的米仓进了好几车的库存呀,若是要倒闭了,理当是清仓贱卖,怎会如此反常? 梅舒心单手支颐,右手的五指很轻快地在桌面上敲击出规律节奏。一声一声在程咬金思索的沉默中更加清晰,而那敲击声,听来很像……我、我、我、我——程咬金恍然大悟,“该不会又是你的恶性犯了?!” 第四章 梅舒心这男人有个恶习,专门搞垮城里其他商行,而这些商行多的是与梅庄毫无任何利益冲突的无辜受害者,他下手的对象,并不仅限於梅庄的死对头。 她知道商界中人私底下都称他为“笑罗刹”,原因就在於他能谈笑间将一家百年老店给终结得乾乾净净,而且,心狠手辣,完全和他的那副皮相搭不起来。 所以一到冬月,金雁城里的商行老板人人自危,谁也不知道自家会不会成为下一个惨遭梅舒心毒手的可怜店铺。 没料到梅舒心甫清醒的头一个月,进斗金米行首当其冲。 “你没有听过“得饶人处且饶人”吗?”从梅舒心脸上读出加害者的傲气後,程咬金抡著拳,著实很想替那些白白受梅舒心欺陵的商行讨回公道! “嗯……大概是小时候夫子上课时,我漏听了这句。”梅舒心还是善用他天生吃香的容貌扮无辜,“不过另外一句我倒是很认真学——“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不认为米行和你们这专司种花种草的梅庄有何恩怨——不,不只是米行,还有之前的其他糖商、香行、钱庄……他们是碍著了你什么,竟会落得数年心血付之一炬的凄惨下场?!”程咬金猛然一拳朝桌上敲落,对於梅舒心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奸商行径很不齿! 做生意本来就是有钱大家赚,怎么可以为了私利而枉顾其他人的死活?用这种手段赚来的暴利,吃得心安吗?! “你有没有想过,一间店铺倒了,有多少依附著它的家庭会陷入困境?那些老百姓为求糊口、为了赚那少少月俸所付出的辛苦和努力,不应该因你一个人的恶习而化为乌有,他们的生活也不该为你一个人的痛快而雪上加霜,你自己尝不到那种苦,为什么要加在别人身上?!”程咬金吼嚷著。 她虽不敢自谢为大善人,也明白自己确有商人重利的一面,可……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是会折寿兼下十八层地狱的呀!再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为什么梅舒心偏偏少了这颗“心”? 梅舒心没因她的责骂而产生任何愧色,笑靥还是甜得像是可以挤出蜜汁一般,敲击的手指停下动作,改而把玩起桌上空杯。 他的嗓音因为喝了酒而显得较平日更为低沉,“恩怨可深了。我承认,那些商行底下的夥计算是遭受无妄之灾,怪就怪他们跟错了主子、投错了府。天无绝人之路,失了这一处安身地,谁能保证他们不会找到更好的投靠?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呀。” “你以为这样说,就能掩饰你为商不仁的事实吗?!” “我从没想掩饰什么,反正我的人生目标又不是以行善为首要。”他耸肩,说得云淡风轻。 “你——” “又要说我无耻噢?”他兴然地挑眉。每次只要对话到了“你——”接下下去之後,下一句一定是“无耻”两字,这已成了她的惯性。 说来他也觉得自己挺犯贱的,每回总爱逼她口中吐出这两字才肯罢休。看起来他好像很享受被她骂的滋味。 被看穿下一步的程咬金紧抿著唇,倔强地不肯顺了他的心意说出“无耻”两字。 “咬金,怎么不说话了?”他靠近她,“你这么安静让人好不习惯。” 程咬金无声地蠕动唇,含在嘴里的字眼绝对不会是赞美褒扬。 “咬金,什么悄悄话不能说的,要用上唇语?呀,是因为梅严和铢儿在场,你觉得羞涩是不?”他自行解读她的嘀咕,并扬手要梅严领著程铢退到厢房外。 “慢著!外头那么冷,你遣他们出去发冷打颤吗?!铢儿、梅严,不许出去。” 程铢与梅严互望一眼,程铢随即福身道:“是,主子。”她吃的是程家饭、听的是程家话,至於梅舒心的命令,当它是个屁就好。 “梅严,带铢儿下楼去用膳,喝些温茶暖酒祛寒。”梅舒心交代。 梅严与程铢又是四目相交,突地,梅严扯起一抹浅淡到很难察觉的笑,揖身应道:“是,主子。”他吃的是梅家饭、领的是梅家俸,至於程咬金的命令,当它是个屁就好。 程铢被梅严一把握住纤细手腕,拉出厢房,门扉关上之後仍能听见她呼天抢地的挣扎声音。 “喂!你做什么?!别、别拉我!好痛!你有没有听到?!你扯得我手好痛……” 声音,渐行渐远,房里只剩下梅舒心与程咬金。 第9章 “现在只有咱们两人,没什么话不好说的。”他仗著房内无人看管,开始对程咬金不规矩。 “说话就说话,手别过来!”很响亮的拍击声在厢房内传来,是她对於某只毛手的薄惩。 梅舒心捂著被拍红的手背,这等寒冬,皮肉之痛可是加倍的。“你还真不留情。” “别以为你可以藉酒装疯行轻薄之实!” “这种事,藉著酒意就少了几分乐趣,所以我每回都很清醒的。”梅舒心轻拨开她顽抗的手,倾身躺在她腿上,嘴里说著自己清醒,但他的举动偏偏就像是个酒醉之人的反应。 “你到底是真醉还是假醉?!” “酒不醉人人自醉。”他闭起眼,轻吟著。 “我看,你是真醉了。”她本想起身将腿上的脑袋给摔下地,但终究还是没勇气实行,因为梅舒心此时的表情很安稳,像是全然的放松,以及对她全心的信任。 梅舒心温文一笑,笑那口气虽不满,双手却开始替他卸除发上累赘银冠的小姑娘。 口是心非呵。 程咬金没心思和一个醉瘫的人再争是非,也认为在梅舒心酒醉之际痛骂他为商不仁或是心狠手辣没有任何意思,怕就怕她费了唇舌数落他、教训他,而他明早一觉睡醒全当成南柯一梦,反正这也不是她送拜帖给他的真正目的,她真正希望的,不过是见他一面罢了……“咬金,许久不见了。” 缓缓的安静和平间,梅舒心的声音如琴音般流泄出来。 程咬金先是一愣,心想醉酒的人说话总没个逻辑,也不甚在意他言语问的思绪跳跃。 “几天前我才拖著糖关刀上梅庄去劈你,怎么说许久不见?”她提醒著。 “我是指这整整九个月。许久不见,你可好?” 梅舒心半眯的目光带著探索,瞧得程咬金有些无措。 她转移视线,“当然好,糖行的生意忙,让我一点也不觉得空闲。”脑子一闲不下来,当然也就不会胡思乱想,所以她才不会去在意他整整近一年来的毫无音讯,哼! “我很想你。”沉嗓轻道。 闻言,咬金又是一愣,只不过这回愣呆的程度比上一回还要严重些。不知过了多久,她空白一片的脑子才慢慢填入了思绪。 “若真想,为什么你自己不来找我?”她的口气难掩怨慰。 每回拜帖都是她先下,好似她多迫不及待与他相会,而他却极少主动上门寻她,现在他还好意思说想她? 这番醉言醉语根本不可信,但是她却为了这句话而心生波涛。 “我醒来头一件事就是要找你,怎知睁开眼,你就出现在梅庄侧厅,我们算是心有灵犀吧?”他蹭了蹭她,温热的肌肤只隔著一层衣裳。 在他想她的时候,她就正巧出现在他眼前,那他现在想吻她,要是将嘴噘起来,不知她会不会有默契地送上樱唇? “你嘴唇痛呀?”噘个半天高做什么? 很好,不会。 梅舒心收起了嘟唇的动作,为她的不解风情而浅叹。 “我只是很想你,想要重温一回你唇间的香甜。”怎知佳人驽钝呀。 “你……你爱妄想就自个儿去想,我可不是庙里神仙,你许愿我就得答允。”话虽如此,程咬金的脸上还是添了几分红晕。她假装不经意地试探问道:“你真的有想我吗?” “当然,我一直在想,想冬月怎么还下来,梅花怎么还不开,想……什么时候会见到你。”他伸手,滑过她镶嵌著彤云的芙颊。 谁能不被此时梅舒心眉宇间的温柔所蛊惑?他的声音、他的动作、他的眼神,结合成一股足以让人飞蛾扑火的强烈魅惑,就像是嘴里含著甜糖,因津液而轻轻化开的糖水及糖香,沁入心脾的甜美,让人连心也一块溶为蜜糖。 “我该将你的话视为酒後吐真言还是藉酒装疯?” 梅舒心只是笑而不答,收回了手,继续瘫赖在她腿上。看在程咬金眼里,倒真像是醉到不省人事的模样。 她垂著螓首,长睫压得好低。“你以为这样哄哄人就够弥补你之前的不闻不问吗?”口气免不了抱怨,毕竟让人忽略了九个月的事实很难让她对他所谓的“想念”产生认同。“你的想念,只是挂在嘴边说说便罢的吗?要是这么容易,那些真真悬挂在心头反覆思量的人不全是傻子笨蛋了?” 见他仍无言,加上闭目养神的模样,像是睡沉了。 “反正你就是这样,好像都是别人性急地巴著你,你倒好了,什么也不用做,只要坐在府里就会有人呆呆送上门给你欺负,还说什么想念,要是你说的话有五成真实,就不该明知今晚要赴我的约,还喝得这么醉,一点诚意也没有,让我面对一个醉鬼就是你想我的方式吗?”程咬金喃喃自语,也不奢望他能听到只字片语,只是低低地发泄不满。 然後,沉默好久好久,久到连程咬金自己都觉得屋里的安静无声让人备觉别扭。 “恐怕你想我的程度,远远不及我想你的一半吧。” 浅浅叹息,很是惆怅。 “借问江潮与海水,何似君情与妾心?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 那是没有思念过的人所无法体会的辛苦。 “四当家。” 梅严的呼唤让梅舒心抬起了眸,瞟给他懒懒的一眼。“嗯?” “您在发呆了。”梅严道。 桌上的帐册摊开在同一页已经半个时辰以上。从赴完了程府主子的约後,四当家明显地沉默许多,像现在这种支颐发呆的情况也占了他大部分的时问。 啧,什么发呆!梅舒心不以为然,“我在体验思念的感觉。” “思念的感觉?” “梅严,你有没想过人,想到茶不思饭不想?” “不曾。”梅严答得很乾脆。 “我也没有,那是什么感觉?” “不知道。或许,您可以去问大当家。”梅庄大当家正因遍寻不著心上人而陷入人生最寒冷的冬天,他想,何谓思念之苦,此刻大当家应该最是了解。 “问我大哥噢?” 梅舒心深思片刻。这主意倒不错,好过他自己在这里发呆当思念。 “好,找大哥去!”坐而言不如起而行,梅舒心披了件白狐裘便直奔梅大当家的书房,通常午膳过後,梅大当家总会在书房待上好几个时辰。 “大哥!” 使劲推开门扉,梅舒心人未到声先来。 梅舒城正站在书房角落的画像前沉思,被幺弟突如其来的打扰,他淡淡回首扬眉,“小四,慌慌张张做什么?” “大哥,快告诉我思念是什么滋味?”梅舒心大步奔近他,习惯性地扯住他的衣袖。 梅舒城先是怔忡,而後浓眉蹙牛 “思念?我怎么知道。”他回给小弟一个很宠溺的笑,嘴上却答得很随便。 “你最近不是一直一直一直很思念某人?只要同我说说你想她时的心情就可以了。”梅舒心催促道。 “我何时在思念某人了,怎么我自己不知道?”梅舒城走回桌前,梅舒心自是没松开手,随著他一块移动。 “大哥,你藏私噢!自从那个某人离开梅庄,你哪一天不是失神反常的?我知道你想她,可是想到什么程度,什么程度才算是想念的最高境界,那种感觉会不会像有只手在心里揪扯,还是觉得胸口压著大石什么的?”梅舒心虽然一踏出梅庄就是狼心狗肺出名的奸商,可在自家人面前,他可是善用老幺身分,撒娇任性要脾气一应俱全。 “想到想一把捏死她!” 终於,梅舒城咬牙吐出这一句话。 就在春月结束的那一日,他与那个完全构不著“奷奷”美名的小奸商因误会决裂,小奸商很屌地抬高骄傲的下巴走出梅庄,至今,音讯全无。 那种鸟蛋大小的误会——他根本不认为那是误会,充其量只算是“未解开的不确定事件”——他当然会搜集证据替她洗刷冤屈,不会让一个清清白白的小姑娘背上偷窃梅庄牡丹的罪名,就算他的处理态度与她相左,也犯不著上演失踪记来同他赌气吧?! 整整六个月寻不著她、碰不著她,担心她钻牛角尖、担心她含冤莫白、担心她愤而躲著他,这六个月,全是折磨。 也难怪梅舒城一想起她,就想好好赏她尊臀一顿好打。 “那就是想念的最高境界吗?”梅舒心一脸“原来如此”的神情,咕哝道:“难怪她说我不够想她,因为我从来没有想捏死她的念头。”一回也不曾,最多只是想抱抱她、吻吻她……梅舒城这时才对他匆匆跑来问这个怪问题感到疑惑,“你问这些做什么?” “我很好奇嘛。” “别老是看《幽魂淫艳乐无穷》那类艳书,省得胡思乱想。”梅舒城皱眉。 梅舒心给了自家大哥一个白眼,神情俏皮可爱。“要是因为《幽魂淫艳乐无穷》而发问,我问的就不会是这么单纯的问题。”他可能会问一些床第技巧或是诡异用具的使用方法。“大哥,我没有想一个人想到这种地步,可是我觉得我很想她,有时见不著她,脑子里也会充满著曾经见过的笑靥来回忆她,但还是不够,所以我想知道“想念”到了什么程度才能达到“相思始觉海非深”的境界?”可是他每次想起程咬金,心情就会很好。 梅舒城有些吃惊,原来在不知不觉中,梅家有子初长成了。 “你有了喜欢的姑娘家?”这感觉,真像母鸟看到自个儿的孩子们全都振翅离巢,让他这个长兄备感欣慰。 第10章 “是哪家的闺女,你说出来让大哥知道,大哥也好差人上门提亲。” “提亲?我只是很想她,可是没想向她提亲呀。”步骤不一样嘛。 “你不想和她共结连理?” 梅舒心摇摇头。 “不想娶她为妻?” 梅舒心还是摇头。不过他想吃掉她倒是真的,那个糖画似的甜姑娘。 他对咬金有著好感,打从第一眼见著她,他就觉得她很对他的胃口,那时不知道她是俏生生的姑娘,还当她是个可爱至极的小兄弟,虽然两家没有生意上的往来,但总免不了会在某些场合碰著面,他一直觉得她很多变,时而轻松开朗、时而认真严肃、时而迷糊随性,就像是三个不同性格的人组合而成——後来他当然知道另外两个性格并非出自於她,而是程府其余两位主子,却没减损过他对她的好感,毕竟三种性格中,他最喜欢的,正巧是咬金所有。 他知道程咬金之於他,的确是个理所当然的存在,就像每到冬月醒来,他所期待的,就是来自於她的拜帖,他从没想过若有朝一日没收到她的帖子,他会不会不习惯到浑身发痒? 他也喜欢她骂他无耻时的嗓音,那会让他真的很想“无耻”给她看。 可是即使他是如此看待她,却也没思索过将她娶进门的可能性,他并不是一眼就能认定伴侣的男人,也没有那么滥情,和咬金相处让他很轻松也很自在,但却不足以产生“非卿不娶”的想法。 “那你到底是不是喜欢她呀?”明明已经是小四清醒的月令,怎么他还一副很茫然迟钝的样子? “我喜欢她也很想她,见不著她时会念念不忘,但我没动过与她做夫妻的念头。”至少他目前没思索到这个问题。 “喜欢她也想她,但不想娶她……”这种情况,很像那些没有责任感的花心公子哥才有的想法,想采路边花却又不愿独爱一枝花。“若真是这样,大哥劝你还是少去招蜂引蝶,对你对她都好。”他可不记得自己将弟弟教导成一个四处留情的坏胚子。 “但是我很想她。”这不是他一直想强调的吗? “想她什么?光是想而不爱,你认为有什么意义?就像你想到要吃饭就会联想到庄里的厨子,这也是想呀,那又如何?你会想娶厨子回家当媳妇儿?” “当然不会。”他喜欢梅庄厨子的手艺,却没有娶个老男人为妻的嗜好。 “那就是了。” “可是我想到她会很开心。”梅舒心又补充一回。 “我相信你饿肚子时想到厨子也是很开心的。小孩子别净想些有的没的,处理完这些天的帐簿就好好歇息去,这三个月有你忙的。”在梅舒城眼中,三个弟弟永远都像长不大的孩子,所以他也用著对待小孩子的口吻道。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厚,每次都当他没断奶似的。 “噢。”梅舒城回答的方式很敷衍,瞥见桌上一本册子,他才想起有事情交代:“对了,小四,别净找些商行下手,外头把你的名声传得很难听,咱们梅庄做生意奸归奸,还是有奸商的道义在,懂吗?” 梅舒心的笑容褪去方才与自家大哥撒娇的神情,再扬起时,有著数分神似於梅舒城的老成及自信。 “我只是将他们曾对我们做过的事,照本宣科回报在他们身上。” 第五章 “又倒一间?” 程咬金一边画糖,一边听著程吞银报告城里的大事。 “没错,第三街的酿梅铺子。”程吞银吃著“天女散花”画糖,补充说明。 程咬金脑中思忖片刻,店铺名跳出,“李记?” “嗯嗯。”程吞银伸舌舔过糖棒,含糊应著。 “那不是咱们合作的酿梅铺吗?”程咬金又画好一根漂亮的龙形画糖,将它立在一旁的木架上,手边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继续画下一根牡丹画糖。 “是呀,倒了。梅四爷的杰作。” “除他之外也不会有别人了好不好?”她根本没怀疑过幕後黑手的身分,“会以整倒人为目标的家伙,也只有梅舒心罢了。真搞不懂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凭梅庄的声势,应该也不兴那套见不得别人好的小人念头,做什么像对待死敌般地不容别人生存?净干些缺德事,不怕天谴噢?”真是……顶著那种俊俏迷人的脸孔,怎么做出的举动却相差十万八千里的狠呀? “听说那些店铺的的确确和梅庄有些瓜葛。”程吞银冒出这句。 “嗄?”执画糖竹签的柔荑顿了顿,望向吞银。 “你也知道李记那老板娘势利到不行,凭著身上有些银两就粗声粗气,只要构不著她眼中有钱的肥羊身分,她可是懒得多费一滴口水和那些人说句话。”加上李记对待店里奴仆的态度几乎不将他们当成人,极尽剥削,早在商行同业间不是秘密。 “那跟梅舒心有何千系?何况对李记老板娘来说,梅舒心是开罪不得的大财主,她应该不会傻到去犯上他。” “偏偏她就是犯上他了。” 程咬金的心思没法继续停留在画糖上,索性搁下糖碗,拉了张木桌就坐在程吞银对面。“什么时候的事?”怎么她完全没听说过? “十几年前。”程吞银动手取过架上一根凤凰画糖,孝敬地递给她。 “十几年前?那不是翻旧帐吗?” “是翻旧帐没错呀。”看得出来梅舒心不会跟人客气,“你还记不记得听老一辈的人说过,梅庄以前的情况?” 她怔了片刻才缓缓颔首。 “记得,那一家子的梅庄人,曾落魄潦倒、身无分文,是由梅庄大当家一手撑起家业,并且带大三名稚弟。”梅庄的过去,总是城里人茶余饭後闲聊的话题之一,那些旁观者所不明白的际遇,在别人口中说来是那么云淡风轻,几声笑语、几句佩服就可以简单带过,可是对於梅家人而言,绝不是淡淡几句话足以道荆“穷途末路时,那些落阱下石的人不给予帮助便罢,竟还摆明著欺负他们稚龄势微,对他们百般打压,这旧帐,梅舒心正一笔一笔讨回来。” “你是说……城里那些被梅舒心一手撂倒的店铺,全是十数年前……”程吞银点头。 “我还以为……我还以为梅舒心下手弄垮人全凭喜好,不问道理。” “我以前也是这么以为。” 原来他总是毫不心软地将别人的心血经营给打垮,为的是旧恨难消。 “但是,冤有头债有王,他和那些商行的恩恩怨怨怎么可以连累无辜的商行夥计们?那些因他之故而受害的夥计不也会因此而对他心存怨懑,难保以後不会用同样的手段来对付他。”冤冤相报何时了。 “商场如战场,很难去顾及所有人,要是梅舒心有半分你这样的妇人之仁,他就不会被冠上“笑罗刹”这么骇人的名号。” “我这哪叫妇人之仁?这叫得饶人处且饶人。” 程吞银咧嘴笑道:“怕只怕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哩,商人有时得采取强硬手腕,把良心搁到脑後去。” “吞银,你什么时候有这种想法了?”程咬金死蹙著眉心,在刹那之间觉得程吞银脸上的笑容及说话的口吻,竟有数分神似於抿著冷笑的梅舒心。 “我一直有这种想法呀。”他丢给她一个“厚!都不注意我”的怨怼眼神,“你可别当我这些年都没成长,好歹程府的当家主子我也是平均分著了一部分责任,煮糖我不如你俐落、画糖又没你一半专精,但当家主子该学的,我可以自豪地说——我不输给你。” “可你学的根本不是什么好玩意!我们程府做生意清清白白的,不兴梅舒心那套杀人不见血的无耻手腕,还有,你的良心最好从脑後给我搬回来这里——”纤指戳戳程吞银的心口,力道可没收敛。“奸商或许可以赚得一时厚利,可正正当当的生意人才可以将家业流传下去,听懂了没!” “听懂了啦。”程吞银仍是嘻皮笑脸,到底是真听进去还是假听进去也无从查证。“不过虽然梅舒心正做著令人讨厌的事,但还是有人很喜欢他,喜欢到让人吃味。” “谁喜欢他?” “你呀。”程吞银舔著糖。 程咬金含在檀口里的画糖猛然落地。 “谁喜欢他?!”同样的句子,不同的语调,表达的意思却不像前一句那般单纯。 程吞银以为她没听清楚,很耐心地再回答一次:“你呀。”还伸手揉乱她的长发,“嘴里数落他的坏,可是心里待他还是很偏颇。咬金,你是在什么时候将心偏向他的?” “我哪有……” “在我面前就别嘴硬了,你、我、含玉,几乎是同时辰落地,咱们一直紧紧相连,谁骗得了谁呀?像含玉聪明,心思比较难猜,可你呢?像块澄糖似的,乾净透明,要瞧清楚有什么难的?”程吞银深瞅著她,“说吧?” 程咬金支吾半晌,透著红晕的脸蛋略略压低,而程吞银则是捺著性子等她汇整好如何开口。 “我不是很记得了……”她舔舔糖棒,甜意由舌尖沁入心脾,润泽了喉头,话,也慢慢开了匣——初遇,是五年前,梅花绽放的冬日,那天日头虽高悬青穹,但却驱散不了逐渐跨步而来的冬寒。 绿叶尽落的梅树上,除了未融的残雪外,枝哑上晶莹的白,便是轻展著柔瓣的待放梅蕊……以及一个仰躺在梅园中最巨大一株梅树上的男人。 该说惊讶吗?原先她以为那一团白白的是昨夜累积的霜雪,定睛一看才瞧清了“白白的”物品该归纳在“男人”之流。 第11章 程咬金衔著糖球,在檐前的台阶上瞅著男人的睡颜。 好甜噢。无论是现在嘴中弥漫开来的糖,抑或是那男人的睡样,都好甜。程咬金没算过自己瞧著那男人多久,她只知道帕子里小心翼翼拢捧的糖球正以固定且快速的速度在减少中,她又塞了一颗到嘴里,舌尖搅弄著糖球,任糖球在两颐之间来回戏耍。 “真厉害,寻常人睡在树上应该会摔下来吧?”即使那腿粗般的枝哑足以承受男人的重量,可枝哑终是比不上床板,不容人在上头翻翻滚滚。难不成树上的男人是哪门哪派的武林高手,在树上睡沉还能文风不动? 话才这么说完,男人顶头上的细枝落下一片梅瓣,犹似落雪一圈一圈在空中小弧度地旋转飞舞,程咬金没有发现自己正瞠目屏息地注视著那瓣落梅,然後,悄悄落在男人的额心——那片梅瓣以及她的目光。 真美的画面,没想到由一个男人身上看来也是这般赏心悦目——思绪正停留在落花、雪景、睡美男上头,突地,树枝上睡沉的身影却摔了下来,扎扎实实地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人形窟窿。 那感觉……像是树上的男人会摔下来全是因为那片花瓣……呃,让他重心不稳。虽然这样想很奇怪,但程咬金实在很难做出第二个联想。 男人面部朝下,整个人仆在雪地上,动也不动。 程咬金的瞳儿先是四下瞧了瞧——也不知是想替那男人掩饰出糗的情形还是怎样,总之她觉得自己的行径很偷偷摸摸——然後才提起裙摆往男人仆倒的方向跑去。 雪积得挺厚,她每走一步就陷入雪堆中,得花好些时候才能爬到目的地。 “喂喂,你还好吧?!”冻僵的十指拍拍男人的肩胛,没得到任何反应,她又唤道:“你不冷吗?躺在雪上的感觉很下舒服吧?这样也能睡噢?还是刚刚摔下来时敲到脑袋,把人给敲昏了?” 想到後面那个可能性,让准备将人给翻过来的程咬金有了片刻的迟疑。她实在很不希望看到翻过来的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孔……“嗯……好冷……” 埋首雪地里的脑袋瓜子有声音闷闷地飘了出来。 会喊冷噢?那大概就没事吧。“是很冷没错,你再躺下去连衣裳都湿透了,那会更冷。”她的嗓音因为含著糖的缘故而有些含糊。 “抱我回房……” 抱他?是她听错还是他说错呀引她连能不能扛起他都很难说耶!她不过十二芳龄的身高才勉勉强强到了他的腋下,怎么抱呀?强人所难嘛! “我抱不动你,自己爬起来先。”握了握右手心最後一颗糖球,程咬金决定将糖球拿来引诱他,“你要是自己爬起来,我就给你一颗糖球,是金雁城制糖最大家的程府特制的好吃糖球噢。” 安静了半晌,声音又飘上来:“我讨厌吃糖……” “程府的糖球和其他糖商卖的可不一样哩,我的糖球又香又甜,包你吃上一颗就会入迷。”继续诱哄。 “我讨厌吃糖……非常讨厌……”那声音虽虚渺,但很坚持。 “就说了程府不一样——” “只要是糖,都讨厌。”坚持的声音转为固执,虽然仍是含含糊糊。 平生最最喜爱的“糖”被一个未曾谋面的男人给全盘否定,而且这男人连尝恐怕也没尝过就直言讨厌,这让身为制糖世家长女的程咬金颇为不快。 抿了抿唇,她决定收回自己方才萌生的同情及善良,站起身,顺势将糖球收回腰间的暗袋,拍拍裙摆就要离去。 “抱我……起来……” 程咬金顿了顿脚步,同样四下张望半晌,这回却是为了替自己接下来的行径把风——莲足很恶劣地朝雪地上的脑袋补上一脚,不是故意要踢疼他,而是将那颗逐渐有了离地趋势的黔首给重新踩回雪泥里,算是小小报了他讨厌糖的老鼠冤,接著一溜烟地跑得不见人影。 “就因为那一脚,你和他结成冤家至今?”程吞银中途插话,将原本处在过往记忆中的她拉回当下。 “也不算是啦,因为到现在我还不确定他到底知不知道那一脚是我踩的……” “我不是很懂你这句话的意思。”程吞银不耻下问。 “那一回随著爹爹上梅庄去拜见梅大当家的,除了我,还有含玉。”而吞银则是受了风寒,被爹娘严禁出房门吹风,省得病情加重。 “所以……含玉替你背了黑锅?” 她耸耸肩,“你也知道,以前娘亲最爱将咱们三人打扮成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别说是梅舒心了,爹和娘不也时常错认咱们,所以後来梅庄的酒宴上——” 初过後的那天晚膳,气氛很热络,屋里的寒意在几杯黄汤下肚後消融得乾乾净净,席上的话题难脱商场气息,至於他们这些小家伙则是另辟一桌纯喝茶吃饭、不谈任何势利话题的“稚童桌”。 “四当家人呢?”席中,梅庄大当家梅舒城召来管事梅福问道。 今天的梅花宴正是为了向金雁城所有商行介绍梅庄第四位当家。前些年小二和小三甫满十六、七时,他这个为人兄长的也是慢慢将梅庄事务分派给他们,今年,小四也到了这等年龄,他自是不会循私偏颇。 “下午还瞧见他在房里睡,这会儿也不知道上哪去了?”梅福应道。 “人还没醒吗?!”梅舒城表面上对著纷纷敬酒的宾客颔首微笑,实际上却咬牙切齿地对梅福低狺:“是谁说小四今天一定会醒过来?!这场酒宴最重要的人没出现,我在这边灌几坛酒有什么用?!” “唔,我……我再派人去找……” “不用了,我在这。” 一句笑语,清朗明亮,几名梅庄奴仆都松了一口气,忙上前将厅堂侧角的垂幕给拉开勾妥,恭迎嗓音的主人步出。 隐隐约约,几句“幸好他醒了”之类的耳语飘向最靠近垂幕的“稚童桌”,让正在啃著熏鹅腿的程咬金抬起眸子。 对了,说到醒,不晓得下午那被她一脚又重新踩回雪堆里的男人醒了没?这是仍然睡在雪地上? 再瞟向正飘著雪的窗外,如果他还没醒,会不会被雪给掩埋成一坯孤冢?心中小小的担忧开始生了根……“咬金,发什么愣?” 程含玉不断替她挟菜,却发现她吞咽的速度变慢了,出声唤她。 程咬金轻震,连忙摇头,加快速度将鹅腿啃得好乾净。 含玉没多探问咬金的片刻神游,暖声再道:“瞧,那男人就是这次梅庄广邀众人来的主因。” “噢?”程咬金扬睫,意思意思地将视线扫向含玉努颚所指的方向。 梅庄奴仆勾起的垂幕後走出一名银白狐裘裹身,黑发东冠整齐的年轻男人,神色容貌与主桌上的梅舒城有著理所当然的相似俊俏,这似乎是梅家人最显目的特质。 耳里听著梅舒城向在场所有士绅介绍那男人之际,程咬金已经将他从头到脚打量完毕,“是个俊小子,不过笑容看起来很无辜。” “你真没有看人的眼光,我倒觉得那笑容很贼。”没瞧见那男人已经把奸笑挂唇边了吗? “无商不奸嘛。”她喝了口茶,这在场的哪一个商人笑得不贼? “如果以後与他在商场上交手,会很麻烦。” “他不过是个毛小子。”隔壁桌有人听到了含玉对咬金说的话,语带挑衅地插了一句。 程含玉挑起眉,他向来最讨厌有人打断他与咬金的独处,即使是窃窃私语也不行,所以他的口气转冷,不若方才与咬金说话时的轻柔。 “你就继续这么小看他好了,等尝到了苦头再风凉地说他是个毛小子。”这句话的音量很“不小心”地加大,正好让整个宴席的人都能耳闻。 程含玉一席话,像是突然在席间投下了强力火药,炸得众人耳根子轰轰作响,也炸得在场一片鸦雀无声。明明是咬耳根的底下话,被这么提到台面上简直难堪至极,只见那名暗指梅家小四是毛小子的男人铁青著一张脸,说什么也不敢将头自碗里抬起,仿佛以为只要没接收到众人瞩目的眼光,就没人知道那句泛损的话是出自於他的嘴。 “真像含玉会做的事。”程吞银笑道。只要让含玉心里不快,下场就是这么惨,含玉才不会替人留什么面子咧。“那名可怜的男人下场如何?” “整场酒宴都没见他再拾起头来,梅庄里的人倒是没做什么太大的反应,梅舒心更只是扬唇笑了笑,说请大家拭目以待他这个毛小子的表现能否超越他家大哥……大概就这样吧。” “不只,那时咬金这个小笨蛋还起立鼓掌,对梅舒心一番自信傲然的话给了最大的赞许。”程含玉走向两人,将手中那壶热茶搁在桌上,取过杯子斟满香茗。 “咬金,你干下这种事呀?!”好蠢!那岂不是被全场人给看了笑话? “我才不是,是因为那时刚好有只……苍蝇飞过去,我才伸手去拍的!” “冷到万物皆眠的日子里有苍蝇噢?”含玉和吞银很有默契地一同提问。 程咬金张开嘴,随即又像泄了气的皮球般消下来,继续含她手里的糖棒。还是[奇][书][网]别再说什么,少说少错……“说起来,那天出尽风头的都是咱们程府的人,先是含玉替梅庄出气的那句话——” “我没有替梅庄出气,是因为那个男人打扰了我和咬金的谈情说爱。” 也就是说那个男人开口的时机不对,若是他在程含玉没与咬金对话时冒出那句贬损,兴许会换来程含玉一个甜笑附和,只可惜,天底下就是有人不懂看场合说话的道理。 第12章 “好好好,谈情说爱就谈情说爱。”程吞银太习惯含玉说话的方式,也不打算和他争论,“然後咱们咬金又很给面子地为梅舒心的话喝采——” “是打苍蝇!”程咬金还是坚持这个说法,只是这回的口气心虚了些。 真的是姊弟耶,反应还真像。“好好好,打苍蝇就打苍蝇,至少看在别人眼中,咱们程府是给足了梅庄体面。” “是呀,所以他们两兄弟特别敬酒敬到我们那桌最大十二岁,最小三岁的“稚童桌”来。”含玉凉凉说道,“然後当梅舒心听到我和咬金是金雁城制糖名家程府的“儿子”时,表情很惊讶。” 程吞银大笑,“当然了,那个说要赏他糖吃,最後却狠狠踩了他一脚的,也正是金雁城制糖名家程府的人呀。”难怪他要吃惊了。“不过他能认出你们两个吗?” “应该是没有。”程含玉道,“因为我从梅舒心那时的眼神中分辨不出他看咬金和看我时有什么不同。”他向来心思细,一个小小眼神都逃不过。 闻言,程晈金低下头,小小的失落涌现。 是呀,梅舒心没有分辨出她和含玉的不同,那时这样、後来这样,现在恐怕就算她和含玉、吞银同一打扮出现在他面前,只要在举手投足间稍稍佯装些男性的豪迈,他也会错认吧? 很想找个机会在他面前试,但又怕试出来的结果太伤人……不过当时的她也没将眼前的梅四和梅树下的男人联想在一块,加上心底总挂念著睡在雪地里的男人,後来宴席到了一半,她就藉尿遁跑去那名男人昏睡的地方,想瞧瞧他是不是仍在原地。 她也不清楚倘若瞧见那男人仍在,她是要过去补他一脚呢,还是将自个儿身上的软裘脱下来覆在他身上,再不就是在他伏卧的地方插上一根树枝当记号,这样明儿个早上才可能有人发现那里躺了一具被风雪掩埋的男尸……不过,沿路的打算到後来没有实行任何一项,因为那男人已经失去了踪影,就连一圈人形窟窿也在降雪的填补下,寻不著任何一分痕迹……第六章啊,开始有些明白思念的滋味了。 闭目养神靠坐在椅背上的梅舒心,记起了那时站在梅树下发愣的小小身影。花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重整思绪,将他所认识的程咬金挖出来反覆思量,却在无心间忆起了更早之前的往事。 那个小小身影,是咬金。 以前只知道那小小身影是属於程府三胞眙之一,但他没有肯定过身影的主人翁是谁——说实话,他根本分辨不出来那三姊弟的差异,虽说男女有别,但那时他们不过才十二岁,那副可爱讨喜的模样压根就宜男宜女,要是没脱下衣物见真章,谁能分得出来? 怎么会突然肯定那身影是咬金呢? “是她,绝对是。”心里才浮起第一个疑问,却有更快的答覆涌出口。 以前始终认不出来的人,为什么现在竟能如此肯定?是因为越来越熟悉她了,所以能明白属於她的小动作和说话方式,甚至……连那时的她,也能认出来了? 对了,还有那日酒宴上,那个拍著手的娃儿也是咬金,而另一个理所当然是叫含玉或吞银的那两名弟弟之一,反正这两个人,他还是分不出来。 梅舒心脸上笑容加深,为自己总算解除了多年困惑感到新鲜有趣。“到底还有哪一个你曾经被我错认过,现在,让我一个一个来认清楚。”呵呵。 “四当家。”是梅严。 “嗯?” 梅舒心笑得很甜,迎上贴身管事的眼,这是梅严头一回见到主子这般的笑容,虽称不上倾国倾城,但也足以颠倒众生了。 太璀璨了,璀璨到连梅严这种自制力极佳的男人都听到自己胸口的鼓噪声,若四爷维持这种笑容到梅庄逛一圈,只怕会冲上来一大群男人扑倒他……“四当家,您别这么笑。”梅严偏过脸,很怕自己不受理智控制。 “这么笑不行吗?”他的表情很无辜。 “为了您的安危,最好收起来。”声音有些沙哑,赶快清清嗓。 好吧。姑且将咬金那丫头的身影搁到脑後,笑容也随著停止想她而逐渐敛起。“有什么事?” “这是李记酿梅铺清点後的帐册资料,全数归入梅庄,您过目。”果然他只是一时被四当家的笑容迷惑,现在少了笑靥,他就恢复正常,连胸口的心跳声都平稳下来。 梅舒心挥挥手,“不用过目,我不在意他们有多少盈余入了梅庄,我要的只是“李记酿梅铺”从我眼中完完全全的消失。” “是。”梅严收回帐册,“其余後续,都安排妥当了。” “你办事我放心。” “不过如此一来,梅庄人口越来越多,万一大当家问起……” “不是让你将人都安排在别院吗?大哥不会知道的,就算知道了也无妨,我又不是养些不事生产的废物,别院数亩的梅园全赖那些人帮忙,否则梅庄所有奴仆也忙不过来。”像是想起了什么,梅舒心忽然又笑了,“今年别院的梅都开齐了吗?” 噢!又开始璀璨了!梅严闭起眼——这时真觉得梅舒心是个以妖术勾魂的艳鬼,简简单单一个笑容就让男人女人的目光都为他流连。 “开齐了……” “那好,替我送张拜帖到程府,我要邀程府当家一同赏梅。” 梅严先是沉默,才缓缓提出见解:“四当家,我觉得此时并非是与程府当家闲话家常的好时机。” “怎么说?”他愿闻其详。 “您忘了李记酿梅铺与程府是生意上的合作夥伴,程府特产的梅子糖所需梅子有部分来自於李记,而您对李记所做的事难保不会传入程府当家的耳里,我认为程府当家心里的不快可想而知,所以……您别自找挨骂。” “是呀,咬金一定会数落我。”就像以往每回听见他又使坏对待哪些商行时一样。 “加上您又不爱解释,只怕程府当家对您的误会越来越深。” “说得也是,不过……”梅舒心眯起眼睑,勾起浅笑,“我想见她,非常。”端起桌上的参茶杯,把玩著杯盖,“兴许是最近脑子里一直在思索著“思念”这个问题,越是想著她越觉得光凭记忆里的种种,已经不足以填补想见她的念头。梅严,我以前从来没有这种荒谬的想法,虽然也是会将她搁在心上,但偶尔思念一下,就足够让我好几个月不见她无所谓,现在却不行,我好像开始贪心了。” 梅舒心的性子并不烈,像条涓涓细流,不起汹涌波涛,撇开当家主事时的狠辣不说,平常的他老是被哥哥们当成孩子一样疼宠,难免让他拥有数分富家公子的骄气,但却不曾养成他贪得无厌的嘴脸——或许是太多事情都太容易得手,反倒让他兴趣缺缺,说得复杂是少欲少求,说得简单是懒得费神,真要算算他这辈子做过多少贪心的事,恐怕五根指头就数完了。 “思念一个人思念到贪心?” “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但是贪婪就是逐渐被养大了,我怕再不见她一面,我会被自己累积的思念之海给淹没。”也许,见了她一面之後,他又会像个餍足的孩童,对近日突生的不可思议念头失去新鲜感。 “就算明知道程府当家会像训个孩子一样教训您?” “没错。” “那么梅严也无话可说了。”言下之意就是既然主子自个儿犯贱,心甘情愿送上门给人家臭骂,那他梅严也只能遵命。 “那还不快去,我等不及了。” “您也别表现出一副巴不得快些被人教训的快乐表情。” “可我真的很快乐呀。”梅舒心懒得隐藏他的喜悦。 “四当家,您知道您现在看来像什么吗?” “什么?” “一个准备去私会情郎的姑娘家。” “梅庄送来的拜帖,退回去。” 大厅之上,程含玉啃著制糖用的甜甘蔗,连抬眼也不曾,便要人将送拜帖上门的梅严给请出府去。 梅严一头雾水,就他这些回随著梅舒心赴程府当家的约,从不曾见过如此淡漠的表情,更遑论此时程含玉眼中毫不掩饰的厌恶——他自是不清楚“程府主子”所代表的,是程家三姊弟,更不明白檀木椅上交叠著长腿的傲男子,压根并非他所见过的程咬金。 “程公子,礼尚往来是梅庄的行事风格,日前你送来拜帖,今日我家主子还你一张,你不该以这种态度来刁难。” “我就是要刁难梅庄的人,如何?”程含玉很挑衅,“不只刁难,我还希望请贵庄四当家以後别再纠缠咬……我,咱们两府八竿子打不著千系,老死不相往来也是天经地义,我不想浪费时间在陪贵庄四当家游手好闲上,我,可是很忙的。” “既然如此,我会一字不漏转达我家主子。” “一字不漏就不必了。”现在叫他重新将刚刚那番话一字不漏地说一遍,他都做不到了,也不用太为难别人家的下人。“大致上的意思有带到就好。”这会儿又是一张善解人意的笑靥。 梅严心里有底,没多浪费唇舌,有礼地揖身後便离开了程府。 “好,解决。”程含玉清脆地咬下甘蔗,让甜美的蔗汁在嘴里散开。 他对梅舒心没半分好感只有一个主因——姓梅的占去了咬金太多太多的注意力,甚至赢得了咬金的情意,这让他很吃味,他可没打算和梅庄攀上任何亲戚关系,尤其是将心头肉割给梅舒心,哼,想都别想。 “解决什么?”程咬金领著一班肩扛紫皮甘蔗的壮丁朝糖仓而去,正巧途经大厅,将含玉那句话收进耳里。 第13章 程含玉带著笑,朝她摇摇头。 “做什么神神秘秘的?”程咬金笑著啐道。 “没有,甘蔗好甜。” “有空啃甘蔗不会过来糖仓帮忙?现在大家都在赶二月王府吩咐的千斤华筵享糖,忙得不可开交,你这个主子还好意思坐在那边纳凉?” “好,我这就来。”程含玉乖巧应诺,换来咬金满意颔首,她正准备再往糖仓去,含玉突地朝她招手。“咬金,过来一下。” “啊?”愣了愣,程咬金侧转过身向那班壮丁交代道:“你们先将甘蔗送到糖仓去,我随後到。” “是。”扛著甘蔗,一群人鱼贯离去。 程咬金跨过门槛,小跑步来到含玉面前。 “怎么了?” “休息一下。等会儿换我去糖仓忙,你看起来好累。”程含玉伸手将她散敞的发丝拨回耳後,毫不避讳将对她的疼爱表露在外。 程咬金微微一笑。含玉太会看人脸色了,即使她很努力地表现出精力满满的模样,还是逃不过含玉的眼。 “累是累,但王府享糖也拖延不得,之前南方运蔗出了些差错,现在制糖的时间抓得刚刚好,如期交货是没问题,可这中间只要出一丁点纰漏,千斤享糖是绝绝对对赶不出来,所以现在能赶则赶,总好过到等王府来要货时咱们却交不出来——别忘了,咱们有打契约的,货没交出来,赔的可是天价。” “这种事,交给吞银和我就好。” “我不放心嘛。”程咬金发觉自己说错话了,连忙补充道:“我不是说对你和吞银不放心,而是程府的事向来我就有参与,自然心里总悬著牵挂,你也知道的,我的性子就是这样,明明很清楚事情要分派给别人去做,但我就是放不开手。” “就是这种性子才累死人。”大事小事都得自己来,不累才怪。 “嘿嘿,就当我在替自己赚嫁妆罗。” “那我倒不希望你有赚足够的一天。”这样就可以不用嫁了。 “不嫁到时让你和吞银养我呀?”她说笑道。 “我很乐意。”至於吞银应该也有同样的想法,他们两兄弟可是真心希望咬金能一辈子留在程府。 “乐意让我被人家指指点点呀?”他们又不是不知道,在民风保守的金雁城里,姑娘家过了二十仍找不著婆家,会传得多难听,例如什么妇德不检或是貌若无盐,这枷锁,她可背不起呵。 “他们爱说随他们去。” “受伤害的可是我耶。”说得这么简单。程咬金赏他一个白眼,随即又笑开脸,“好了,不是说要去糖仓吗?吞银一个人在那儿我怕他忙不过来,是你叫我休息的噢,正好让铢儿陪我上街一趟。”她正想替弟弟们添些冬衣,既然含玉自己愿意替她监督,那她就放自己一天假好了。 “好呀,上街去逛逛也好。” “要不要我替你带什么回来?” “对街的芝麻大饼。”每日一到晌午,那家芝麻大饼的铺子就会传来阵阵扑鼻的香气,勾引著一尝为快的食欲。 “没问题。” “早去早回。” “嗯。我去将这身汗臭的衣裳给换下来先,晚膳之前我会回来的,带著你的芝麻大饼。” 程咬金和程铢才踏出了程府大门,便被人给揪上了某辆疾驰而来的马车,朝著她们主仆俩原先打算去逛的市集反方向行进。 程咬金一声呼救尖叫被轻捂在一只大掌间,随後爆出嚷嚷的程铢也得到相同的对待。 “咬金,是我呵。” 温热的唇贴在程咬金小巧耳壳旁,轻轻呵著气。 本来还因为挣扎抵抗而慌乱舞动双手的程咬金猛然一震,她睁开了眼,不仅瞧清楚马车的车厢摆设,也看见了那个被程铢狠咬一口而拧眉的梅严——身後男子的身分不做第二人想。 “你们主仆何时降格成绑匪?”没有回头,程咬金松懈了方才绷紧的模样,任那只臂膀的主人将她圈抱其中。 “那么你又何时拿乔到拒收我的拜帖?”梅舒心语气仍轻轻的,只不过顺势在她耳壳上处罚性的小小一啃。 “我拒收你的拜帖?你什么时候送拜帖来的?”她才不会做这么失礼的事,再说,是他送来的拜帖,她怎么可能拒收? “一个时辰之前,梅严送去的,然後,被某个推说很忙的没良心鬼给退了回来。”他很故意地咬疼了她。 程咬金缩肩躲避。 “我今天一整日都没见过梅严,他认错人了。”家中三人相似的长相已经让程咬金太习惯被错认,所以甫听梅舒心这么一说,她就笃定梅严遇著的人不是她。“是含玉吧,因为今天吞银都待在糖仓,而且吞银不会拒收拜帖。”吞银只会假意收下拜帖,然後放把火将拜帖烧成灰烬。 “我也在猜是他们其中之一。”梅舒心将程咬金的脸略略抬高,对梅严道:“忘了同你说一声,程府里,有三张像这副可爱模样的脸孔。” 程咬金甩开他的箝抚,“你既然知道那个拒接拜帖的人不是我,做什么还当街掳人?!” “我若不这样,你那两个弟弟会准许我抬座轿子将你大大方方领出程府吗?”虽然和程含玉及程吞银没结冤挟仇的,但那两个男孩对他的敌意颇深,他会看不出来吗? “当然不会……”她心知肚明,况且含玉曾清楚地表明他讨厌梅舒心。 “那就对了,为了省去麻烦,直接掳人会快些。” 拜托,还说得那么理直气壮。 “你找我做什么?”她记得每回都是她主动送拜帖,他被动来赴宴,这回改了性,倒真让她不习惯。 “赏梅。梅庄别院的梅开得正好,一块去。” “我得去替含玉和吞银选些冬衣,还有芝麻大饼。”可不像他拥有这般闲情逸致。 “那可以晚些,将我搁在他们前头。”梅舒心的唇还是没拉开与她耳朵的距离,每一个字都缓缓喂入她耳里,有意无意地用发丝及气息搔著她的肌肤。 “他们是我的家人。”她提醒著他排名顺序。 “他们每天都能见著你,可我不行,所以拨些时间给我,咬金,这要求不过分呵?” “想见我就见我,不想见我就置之不理,这要求还叫不过分?!”哼哼,将她程咬金当成了什么呀? “我才没这么过分。”梅舒心替自己打抱不平。 “别睁眼说瞎话,你就有。”难不成以为是她乱扣罪名吗?“如果我现在很明白告诉你:“梅舒心,我很忙,请你放我下马车”,你会吗?” “那么我会说:“咬金,等到了梅庄别院,我会亲自恭迎你下马车”。” “言下之意就是除非你准许,否则我下不了你们梅庄的马车?” “如果你跳车,另当别论。”不过依此时的车速,他不建议她做傻事,他会心疼的。 程咬金别开头不想再理他,可惜纤瘦的身子还是被他紧紧箝制。 “别气了,我是因为太想见你,想到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大哥又说得不清不楚,我只好求助於你这个罪魁祸首,解决我的困惑。”梅舒心笑得好天真,“说赏梅是幌子,只是我想见你。” 甜言,蜜语。 为什么不过短短一句“想见你”,没有更露骨更令人脸红心跳的後续,竟就让她心猿意马,甚至……像是整个人给沉入了糖池里,浸了一身的甜香。 “你唇上抹了蜜吗?”说出来的话尽是让人脸红心跳的。 “尝尝。” 梅舒心笑了,抬起她的下颚,以唇触唇,想让她自己品尝他唇上加蜜抹饴了没,无奈程咬金像蚌壳般紧闭的嘴怎么也撬不开。 “咬金,尝尝嘛。”他边说边用舌头滑过她嫣红的唇瓣,轻轻描绘胭脂色泽的光彩。 “有人在看……”程咬金想开口阻止,却顾忌他那在牙关外灵活扰人的舌。 梅舒心一点即通。 “梅严,避。” “是。” 梅严领命,原先捂在程铢嘴上的右手仍陷在她编贝玉齿间,左手却随即掩盖在程铢眼前,遮去两家主子唇舌交缠的春景,然後,跟著乖乖闭上眼。 梅舒心很满意一笑。 “现在,没人瞧了。”喉结轻震,沉笑逸出,“来,试试抹了蜜没?”他的唇自始至终没离开她的甜美。 他的容颜映在她眼帘,像掺了蜜:甜笑的嗓渗入她的耳,像掺了蜜;他的唇……她缓缓开口,迎入他甜如蜜的探索。 “我还是没有觉得餍足。” 马车驰骋了半晌,街道外的雪景变换,仍难脱白茫茫一片,越过一池凝成冰镜的小湖,梅庄别院已在眼前。 而梅舒心那句话,是在他挽著她的手,两人同游梅花繁繁的别院庭圃时说的,那时他的神情很是迷惘。 “你饿了?”程咬金摸摸腰带,“我随身有带糖球,但你不吃糖是众所皆知之事,所以我就不白费功夫拿出来惹人嫌弃。” “饿的不是肚子,是我的思念。” “不懂。” “我的思念填不满,还有太多空白让我觉得不够。” 程咬金拉拉毛裘领,心思有些分散,一部分落在空气中的梅香。“那就填满它呀。”这会很难吗? “我本来以为见著了你,我就会觉得满足,但现在我知道我错了,你没有填满我不足的思念。” 程咬金缓缓觑了他一眼,或许该说是“瞪”更贴切。 “那么你就去找别人来填呀。”口气很冷,冷到足以媲美此时院里的积雪,她赌气地加快脚步,胸口中的一把无明火烧得她直喷气,像头盛怒的母狮。 第14章 真对不起呀!她的存在太微不足道,竟然无法填满他的思念!还是她的存在压根只占了方寸之地,可有可无?! 她气自己对他的价值只有那么一丁点大,更气他之於她却不似那般无关紧要! 突地,身後传来梅舒心的笑,让她恼火地回头瞪他。 梅舒心正倚在梅树旁,氤氲的寒气由轻笑的唇办呵出,弯弯的眼回望她,带著一种趣然的神色。 “你笑什么?!” “那时,你也是这样气冲冲地跑掉。” 细柳眉先是轻皱,又缓缓扬高,接著又拧蹙。“那时?” “我在梅树下看见你的那一回,你不记得了?”他挪步走到她面前,见她眼神仍带思索及困疑,梅舒心伸手把玩她的发鬓,拂去上头几分飞雪的清冷。“还是没想起来?” “梅树下的记忆太多了,我不知道你指哪一回。” 一年一年累积下来的相处,连袂赏梅几乎是他与她年年必做的事,如此多回的记忆都烙在心里,突然被他这么一问,她还真不知道梅舒心说得是哪一段?是那一回在梅树下饮茗互损,还是前一次在梅树下她吵嘴吵不过他而很无耻地拿雪球丢他,或是再更早前……“在我成为梅庄四当家那一回。”梅舒心俯身贴觑著矮他一个头半的程咬金,笑著给了解答,玩味地看著她俏颜上惊讶瞪大的水眸。 “你怎么知道那个人是我?!” 程咬金一直以为梅舒心是在发觉她是女儿身之後,才勉勉强强能从程府三姊弟中分辨出她来,至於更早之前的那些相处记忆里的“程府主子”,他压根不曾多加留神去辨视吧? “那个在梅树下寻找著什么的人是你,连那个踩了我脑袋一脚的人,也是你。”没有一丝疑问口气,因为梅舒心十分肯定。那夜她折回梅树下,应该是担心他仍昏睡在雪地里,真像他所认识的咬金会做的事——嘴硬心软。 “我……”程咬金涨红了脸,很想卑鄙无耻地摇头否认,但望进梅舒心眼里的笃定,她知道一切的狡辩只会变成笑话,所以不再挣扎,轻声问道:“你什么时候猜到那是我?” “说实话,我也是昨天才猜到。”梅舒心也很诚实。 “四、五年後才发觉,也没什么好骄傲的。”哼,他的诚实真令人高兴不起来。 瞥见几名奴仆从檐下走过,吵嚷的声音让程咬金不由得多觑几眼。 “我会乖,会听话,不会吵闹,再也不贪嘴要糖吃,别把我卖掉,娘!娘——”其中一个奴仆怀里的娃儿正啼啼哭哭地想回到娘亲的怀抱,但是那娘亲捧著卖儿的银两,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哭什么,在梅庄只要作事勤快,爷儿不会亏待你,总好过你们一家六口挨饿的日子!”抱著娃儿的奴仆道。 “我要娘!我要娘——” 啼哭声,渐行渐远。 那几个人……好眼熟,好像在哪见过……尤其是抱著娃儿安抚的那名奴仆,好似曾有数面之缘……程咬金揽起蛾眉,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 梅舒心没留意程咬金的视线,迳自笑道:“我本来就不是会一眼认定事情的人,即使是现在心里认为不重要的事,也不代表未来不会变成支配我生存的最大动力,所以同样的,以前我认不出你,不代表现在我也一样驽钝。”人可是会进步的,何况这几年来,他已经没有再认错过她。 她的注意力回到梅舒心身上。 “但一般来说,若是面对在心目中占有很大分量的人时,不都该一眼就认出来吗?难道那些戏曲杂册还是《幽魂淫艳乐无穷》里的桥段都是骗人的?”程咬金嘴里咕哝著不满。 像她打从出世後,可从不曾错认含玉和吞银一回,因为两个人在她心目中都是独一无二,若梅舒心真的曾将注意力放在他们三姊弟身上,定不难分辨明白。所以梅舒心给的答案还是很伤人。 梅舒心听得一字不漏,“咬金,你真天真哩,你信那些书里的桥段?” “为什么不信?书里这么写的呀,一见锺情。”那一篇篇动人的文章还骗了她不少的眼泪。 梅舒心沉笑,挽著她的後颈,将她微微拉近。“你想想,如果一眼就能认定一个人,对那个人才是种侮辱。” “嗄?” “第一眼,谁能明白对方的个性、脾气、喜好、习惯,甚至是身家背景?”见她摇了摇头,他才续道:“既然不能一眼看穿人,又凭什么以一眼来决定这个人值不值得爱、值不值得深交?那岂不是太轻贱自己,也太失礼於对方?” “失礼?” “倘若你不是长得这么可爱,倘若你脸上有块巴掌大的胎记,倘若有人一眼就认定了不喜欢你,完完全全否定了你的好,你认为如何?” “……很失礼。” “是吧。我们心里会认为——我是一个很好的人呀,为什么你不真正认识了我之後再来决定喜欢我或是讨厌我,单凭一眼又算得了什么?你说是不?” 想了想,她点头,同意了他的看法。 “所以,我这性子是不是比较公平?”说到後来,还是想邀功。 程咬金白了他一眼,“你的性子会让人觉得你很冷淡。”至少她就有这种感觉。“要认定一个人值不值得爱、值不值得深交得花上四、五年的日子,你也未免太谨慎了些。” “不是谨慎,是因为我没有花心思去想。这一次会认真思考著“思念”的问题,若非你的点醒,恐怕到现在我仍是不把这一切挂在心上。”如果没朝心上搁,当然他也不会费工夫去想,要是这样,他不会发现自己竟在无心之间将咬金从“程府主子”里这么清楚地分辨出来,心情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开心。 话题重新导回了“思念”上头,也让程咬金忆起了她方才还在同梅舒心生气,扬手拨开了他箝抚在颈项上的大掌。“不是说我填不满你的思念吗?!那就别浪费时间在我身上,去找能填满你脑子的人,我不奉陪了。” 才走了一步又被人拉了回来,差点害她在雪地上滑一跤,幸好他握抱在她腰上的手掌抱得够牢,加上她反射性地扶住梅树,才不至於摔得狼狈。 几片梅瓣因程咬金的使劲攀扶而抖落,像降雪一般地飘飘坠地。 一片梅瓣遵循著程咬金的视线,落在梅舒心微仰的眉心间,勾起了那一年的记忆……在梅树上小憩的男孩。 他说不能光凭一眼认定一个人,那是轻贱也是失礼,可是她对他……却是轻贱了自己又失礼於他呵。 “咬金,不是你填不满,而是不够。” 程咬金的注意力泰半仍在他眉心的落梅上,那片梅瓣太轻,轻到让梅舒心毫无所觉,好半晌,程咬金的耳才缓缓接收了他的话,只能讷讷重复:“不是填不满,而是不够?” “再给我多一些。” 他的贴近,让她的脑袋又开始混沌起来。“给你多一些什么?” “多一些你。” 第七章 “我给的,还不够多吗?” 程咬金肤上仍散发著沐浴过的热气,铜镜里,白里透红的玉肌晕染著粉色,将她映衬得像朵小桃花似的,厚重保暖的软白裘毯包裹在娇躯上,只露出颈子以上的部分,不让一丝寒气入侵,水灿灿的黑瞳凝望镜中的自己,反覆轻问——我给的,还不够多吗? 不只满满的相思,她甚至连心都给了他,这样还不够吗? 身後的程铢正快手快脚替她擦拭湿发,听见程咬金的喃喃低语,还以为主子是在询问她,“什么给得不够多?” “我也不知道。”唉,他要的“更多”是什么? 程铢在咬金发上轻搓,不时抬眸瞟瞟镜面上神色愣呆却又双颊泛著红润的主子。“这难题又是梅四爷丢给你的吧?” 那天她们主仆俩被挟往梅庄另一处别院,梅四爷拖著主子去赏梅,临走前吩咐梅严好生招待她这名小婢女,结果她被梅严拖到厨房去下面——因为他说肚子饿了。呿!她只伺候自家主子,做什么连梅庄人都给伺候下去呀?!可是……梅严理所当然将煮食的器具全塞到她手里,自个儿就蹲下来生火,让她也只能生著闷气在灶边开始料理,最後还跟梅严捧著大碗坐在台阶上唏唏苏苏地吸面条。 从头到尾,她都没能跟在主子身边护著她,自然也不知道梅四爷又对主子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除了他之外,还有谁能影响我至此?”程咬金嘲笑著自己定力不够。 “说得也是,放眼望去,除了玉主子和银主子,也只剩下梅四爷了。” 将程咬金的长发拭到半乾,程铢忙著从柜里取出玉瓶,倒出无色透明的香膏,抹在如瀑青丝上,再用十指梳开,反覆数回才又换了另一罐玉瓶,这回是用来涂抹在程咬金的肤上。 她手里忙著,嘴上也没闲,“不过他是嫌什么不够多呀?” 两人似主仆又如姊妹的感情,让程咬金不避讳向她倾诉姑娘家的私密话。 “他嫌我给他的不够多。” “咦?我倒觉得相较之下,他给的才少好不好。”她程铢可是将主子的心思瞧在眼底,如果以付出的多寡来看,梅舒心根本不及她家主子。 “我也是这么觉得,为什么他给的那么少,却又贪心地要我多给,一点也不公平。”她给得多,他还得少,这样对於傻傻付出的人岂非太不公平?没道理遇到感情之事,女人就是牺牲奉献的那方,而男人只要坐享她们所给予的爱情……“主子……梅四爷该不会是要你……”程铢的口气吞吞吐吐。 第15章 “要我什么?”透过铜镜,程咬金直视那张花样小脸蛋上诡异的红晕。 “我曾听厨娘私底下在说些男女之事,有些男人很恶质,觊觎著姑娘家的清白身躯,仗恃著姑娘家情爱初萌就要姑娘家拿身子来换……明摆著占人便宜,您说……梅四爷会不会也是这意思?”程铢的声音压得很低,一席话说来支支吾吾。 怪不得她胡思乱想,而是一个男人要求女人多给,除了心之外,不就是身子了吗? 程咬金原本像开了两朵粉嫩桃花的双颊瞬间转为火红。“他若是这个意思,我当下就挥一拳赏他了!” 那时的梅舒心,脸上的表情绝绝对对不会使人联想到情欲之列,或许他语焉不详的要求中饱含了太多暧昧,但她知道,他要的不是她的身子——应该这么说,或许他从不掩饰对她身子的兴致,但那一天在梅树下,他的眼神太过清灵——清灵的只向她索求更多的“她”。 “那梅四爷到底是什么意思?”替程咬金抹匀了身子上的香膏,程铢取来衣裳让她穿上。 “我要是知道,就不用在这里自问自答了。” “要是梅四爷嫌主子您给的不够,那叫他找人上程府来提亲呀,只要将主子您给迎娶回去,到时整个人都是他的了,还怕够不够的问题吗?”程铢笑著说完,赶忙闪身,避开了程咬金随之袭来的粉拳。 “你在瞎说什么?!”程咬金涨红了脸。 “铢儿才没瞎说,娶了您,您俩就别老是送拜帖来、送拜帖去,累煞下人们,岂不一举两得?”程铢与程咬金围著圆桌追逐。 “你还说!” “主子准铢儿说,铢儿就再说。”程铢吐吐粉舌。 “这种羞人的话不许说!不然我拿糖饴封了你的嘴!” “铢儿不说了、不说了。”程铢以双手捂住自个儿的嘴,知道她家主子可是说到做到的。 虽说被糖饴给封在嘴上是不痛不痒,可是缠黏住双唇的感觉很不舒服,再者,一些贪香的蜜蜂蚂蚁全趁著不注意时爬上唇畔,那才真是吓人。 但是封口前,她还是笑嘻嘻地补上一句:“况且铢儿说了又不做数,这事还得梅四爷自个儿决定,总不能让咱们姑娘这方去胁迫他做新郎吧?” 是呀,他若嫌她给的不够,为什么自己不先拿出诚意,赋予她一个可以光明正大给他更多的身分?像现在,名不正、言不顺,她没那义务更没那勇气将自己毫无保留地交到他手上……唉,无力。 “不说这个了,糖仓那边还在赶制糖吗?” “是呀,不过今天天气很冷,窝在糖仓里热呼呼的,我瞧大夥在里面还颇甘愿的。” “等会儿我们也去帮忙。” “王子,您才刚沐浴完,等会儿又出了一身汗怎么办?”程铢哭丧著脸。她辛辛苦苦替主子抹抹擦擦了一堆珍贵的膏药耶……“再洗一回罗。” 程铢俏脸一苦。呜,主子,那些膏药很贵的。 冬天过去,树梢上第一枝新芽吐出青翠春意。 草地在雪融间露出了原色,气候仍带些湿寒,但已经能让人卸下厚重的狐裘,以一身轻便迎向冬末春初。 程府的制糖大工程也将在这个月底告一段落,然後帐册上会进来一笔令全府眉开眼笑的钜款,主子们自是不会亏待府里下人,程府进帐丰硕,新年时赏给大夥的红包也比往年沉上许多。 “才累了几个月,为什么我觉得像操劳了好几年?” 偷得浮生半日闲,好不容易手上的搅糖棍换成了纸扇,鼻前镇日弥漫的糖香换成了屋外新鲜空气,这才让程吞银感觉到自己还像是个人,而不是一只累瘫的狗。 程咬金很给面子地奉上香茶一杯,“辛苦你了,吞银。不过也因如此,制糖的步骤你已能驾轻就熟、独当一面,姊姊我也对你刮目相看喔。” 这些月来,生活随兴慵懒的吞银在糖仓里俨然已有让程府上下信服的能力,加上他和含玉都不愿让她太辛苦,所以总在她想帮忙时抢先一步将事情解决,害她都开始觉得自己满没用的。 “我也觉得腰挺不起来了,大概是搅糖搅出了毛玻”一旁的程含玉也捧著空杯,佯装可怜兮兮地争宠。 “含玉,你也做得非常棒噢。”程咬金毫不偏心,也帮程含玉斟满热茗,“看你们这样,我以後也有脸到地府去同爹娘说我将两个弟弟教导得好。”拎著绢帕在泛出感动泪滴的眼角轻轻一压,长姊如母的心境可见一斑。 “够喽,又在那边感动了。”两兄弟互望一眼,同时笑觑咬金。 “我当然感动,你们都已能真正成为程府主子,虽然和一般商行当家相较仍属年轻小毛头之列,但你们前头没有长辈撑腰及教导,後头又没有经年累积的行商经验辅助,一路走来的辛苦比起别人有过之而无不及,能看到你们成长,做姊姊的我也与有荣焉。”程咬金越说越感动。呜,爹、娘,咬金没辜负您俩临终前的托付。 “论辛苦,我们还远远不及这张拜帖的主子他哥。”程吞银长指把玩凉亭石桌上自梅庄送来的拜帖——说拜帖也称不上,因为帖上所书写的字句无关邀约或宴请,而是短短一句“要想我噢”的肉麻话。 “我记得梅庄大当家在比咱们还小时就担起家业,并且从一无所有开始做起,虽然我不喜欢梅庄人,在这一点,我深感佩服。”程含玉啜著茶。 “是呀,换做我是梅舒城,要嘛就卖了另外三个拖油瓶以求温饱,要嘛就买条绳子,勒死小的先,再上吊自荆”程吞银翻弄著拜帖,梅庄大当家的心路历程虽是不少长辈爱拿来说教的范本,可他听完了那些惨事,没对梅庄大当家的丰功伟业留下太多记忆,反倒试想自己若沦落到那种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绝境时该如何是好?而那两种选择是他想到最好的方法。 程含玉毫不客气地啐他一声,“幸好你不是梅舒城。”否则最少有三条人命会断送在他手里。 “我也不想像他那么倒楣。”那种凄凄惨惨的经验,免了免了,他程吞银敬谢不敏。 “我想,梅舒城一定有动过吞银那两个念头,虽不知他为何中途作罢,但他一定曾想过……”程咬金的声音浅浅的,语气中有三分猜测,却同时有七分笃定。“那时的他也只是个孩子,不见得能扛起这么沉的重担,想逃避想推卸都是人之常情,若他曾动念也是情有可原,但……还好他没做傻事。”清艳笑花在地唇畔轻绽,是欣慰也是欣喜。 “梅舒城若做了傻事,就不会有今天送拜帖来的梅舒心了。”程含玉一眼就看出来程咬金的欣慰、欣喜所为哪桩,会让她笑得如此动人,也只有梅舒心耶队伙了。 “如果城里少了梅家四兄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情况?”程吞银思考事情的角度向来异於常人,分明大家讨论的是东,他偏偏就朝西想去,跳跃式的思绪总是令人得设法跟上他的脚步,所幸另外两张相似的脸孔主人已经习惯他的性子,所以聊天的兴致没受阻碍。 “金雁城少了最大花商,皇城举行的牡丹评宴的风光得主改成了银鸢城柯家庄,年年菊宴君子花的榜首也不再由梅三独占,那些在梅四手里结束的商行也毋需面临家破财散的下常基本上来看,皆大欢喜。”程含玉分析道。 “哪有什么皆大欢喜……”程咬金嘀嘀咕咕道。她没办法想像金雁城少去了梅庄会是怎生的景象。“虽然梅庄不过是一介花商,影响不了四季变化,更决定不了风调雨顺,构不著失去他们就会达到民不聊生的地步,但是……你们不觉得,偶尔会兴起那种“呀!城里有梅庄存在真好”的念头吗?” “没有。”程含玉和程吞银同时摇头。 程咬金垂下脑袋。“你们答得这么快又决绝,害我不知道怎么接下去说了……” “我替你说了吧。”程吞银咧嘴一笑,双手合十。“感谢梅舒城刻苦耐劳地教养三名稚弟长大成人,感谢梅舒城没窝囊丧志地结束梅庄兄弟的生命,也感谢梅舒城将梅舒心教导成翩翩美少年,让姑娘家见著了他就脸红心跳——呀!城里有梅庄存在真好!”他逗趣地挤眉弄眼,将咬金话里没露馅的情意全盘挖出。 “吞银!我才不是要这么说!”程咬金火红著脸反驳。 “那你要怎么说?” 程含玉给了程吞银一个“你错得离谱”的眼神,“将你刚刚那番话里的“梅舒城”改成“大伯”就是她想说的。” 程吞银大笑,嘴里直嚷著“对、对”,没人理会程咬金在一旁鼓著腮帮子的赌气样。 “不过我话说在前头,我是反对与梅庄牵扯上任何关系,如果你要嫁他,就得先和我断绝血缘关系才行。”程含玉笑得很和善,也笑得很认真,语调没有半分强硬。 “含玉,你在开玩笑的吧?!”程咬金一惊。 “你觉得我的表情像吗?”程含玉反问。 不像,呜。 程咬金简直像是个爹娘不给糖吃的小娃儿,失望、沮丧全挂在小脸上,一清二楚。 “他人又不坏,虽然城里关於他的评价都是偏向於心狠手辣、不留情面的笑脸奸商,但总还勉勉强强能挖到一些优点吧,像是……”程咬金扳著指头,很努力很努力的数著梅舒心那些少得可怜的优点,有些听在众人耳里甚至像是硬拗。 她的反应就像是急於替心上人争取到更多的认同。 程含玉笑揽过她,“别伤脑筋想这些替他辩解的话,你不知道有时越是辩解越会造成反效果吗?” 第16章 只会让他因为更嫉妒梅舒心而更讨厌他。“如果真走到那一天,我不会为难你。”他只会为难梅舒心罢了。 “我也是反对的那个人,但我和含玉一样,绝对不会为难你。”程吞银凑到另一[奇][书][网]边,也将咬金揽在臂弯里,三个人就如同呱呱坠地时那样相拥相牵。 程咬金轻声一笑,没有道谢却仍让他们知道那笑声中所代表的感谢。 程含玉和程吞银也回她一笑,只是兄弟内心有志一同地吼道——梅舒心,你竟能让咬金为你而笑,还笑得这么甜蜜,有本事就别出现在我们兄弟面前,否则见你一次就扁你一次! 突地,一颗雨珠落在程咬金手背上,她抬头一望,天际有些阴霾。 “看来今年的第一场春雨快来了。” 前些个月,冷到只见风雪不见雨,降下穹苍的只有一阵阵冻得人头皮发麻的白雪,如今气候回温,要再见风雪,得再等上好几个月,就如同要见梅舒心一样——他捎来了帖子,提醒她要想他,因为属於他的月令已过,他又准备窝回自家软榻里好好睡上九个月。 以前她总是不明白梅舒心在春夏秋三季拒收拜帖的原因,还当他是拿乔耍个性,为此还气了他好几回,但前几天梅舒心向她索讨“多一些的她”时无心提及——“我得要多贪些“你”,这样才够让我在九个月内好生反刍,不然一段日子不能见你,会很难受的。” “九个月内反刍?你要远行吗?” “不,我要睡了。” 她这才明白,他以往九个月里的不闻不问跟任性或拒绝没半点关联,而是基於本能,冬月一过,他便自动自发地进入睡眠状态,据他所言,浑浑噩噩的模样让他见不得人。 而他贪著要求她多一些,只是准备将她一块带进九个月里八分睡两分醒的思念中,慢慢咀嚼反刍。 不知道他睡著的模样是怎生可爱,竟让他说出“见不得人”四字?她真有股冲动想杀上梅庄去瞧一瞧——“咬金,回厅里去了,雨快下大了。”程含玉见天际乌云又浓又重,对她说道。 程咬金还在幻想著属於梅舒心的酣睡模样,纤臂却已被程含玉及程吞银一左一右地箝架著,在大雨倾盆之前安全奔回程府大厅,在他们踏进屋檐下的下一瞬间,雨势加大,哗啦声几乎掩盖方圆百里间的一切嘈杂。 “差点就淋成落汤鸡了,呼。还好跑得快。”程吞银替三人逃过大雨灌顶感到很得意。 “雨势这么大,糖仓里的水气得吩咐众人留神,免得糖质变差。”程含玉倒是想到另一层要事。 “说的也是,你没提我倒没想到。”程吞银立刻唤来管事,将含玉提及的事情交代下去。 “现在想到也不迟。” 而程咬金,则是站在檐下,伸手去承接檐沿落下的雨珠,笑得一脸蠢呆,思绪怕是仍在勾勒梅舒心熟睡时的所有神情。 这场春雨,将在程府掀起狂风暴雨,只是此时谁也没察觉——第八章梅庄的书房里,端坐著脸色铁青的梅大当家梅舒城。 书房两旁的椅上排排坐著梅庄数名管事,回异於梅舒城神情的严肃,他们犹如惊弓之鸟,眼睛在书房地板、屋梁、窗棂各处乱瞟,独独不敢落在梅舒城身上。 “刘府独子高中状元,购入状元红百株以彰排场,并要求附加贺联五十幅,三日後在梅庄再摆一场牡丹宴,宴请其余榜士,关於宴席安排,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见。”梅舒城双臂环胸,泛白指节上的青筋相当显眼。 回应他的,不是奉命来商议庄内大事的管事们,而是隐隐约约从他身後传来的含糊撒娇声。 “大哥……我要见她……要见她……” “你们都没有意见?”梅舒城对身後的嘀咕恍若未闻,再问向众人。 “大哥……我有……我要见她……”身後举起的手,很努力想取得发言的权利。 “没有人要提一句话?!”梅舒城火气很炽。 “我要……” 梅舒城拍桌而起,“梅庄养你们做什么?!一个一个只会坐在那边倒抽凉气,提不出实质帮助,亏你们还领一份“管事”薪俸!” 有五个管事抿著唇、三个管事捂著嘴,无关委屈、更不是内疚,而是在忍笑——此时梅舒城发火站直身,他颈项旁分别悬挂著一只臂膀,即使从正面瞧不见太多端倪,也能轻易猜到梅舒城现在身後驮负著一个人,而梅庄唯一有胆巴在他身上的,也只有那一个人——梅家小四。 梅舒心整个人趴在梅舒城背上,一颗脑袋左搓右扭地在梅舒城衣间磨蹭,半睡半醒间会不会将口水全擦在梅舒城背上不得而知,只是那副赖在他背上撒娇的模样,让屋里众人想笑却又不敢太放肆。 “说话呀!一个一个全剪了舌头吗?!”梅舒城很不爽。 “我……一直都有在说呀……” 梅舒城的主子气势端不起来了,只好先解决那个严重破坏他训人气氛的梅舒心,他撤了所有管事,交代半个时辰後再回到书房来议事,众人如释重负,鱼贯而出。 “小四,你回房去睡好不?你这样我没办法办正事。” “我睡不著……” “为什么睡不著?雨声太大?”梅舒城瞥向窗外下了整整一夜的春雨,猜测道。 脑袋在他背後摇了摇,睡嗓很轻很轻,犹如梦呓:“我以为已经够了……只要这样就够了,足以挨到下一个冬月再见她……可是才一晚,我把思念都……用罄了……我要见她……” 以往几年并不是没见过小四这般耍赖要见人,但通常都是在九月中旬过後才会有这等怪异反应,今年怎么……才初春就反常了? “你想用现在这副模样见人?”梅舒城问道。 静了静,声音又滑出来:“会吓到她……” “言下之意是“不要”?” “不知道……” “她如果真要了解你、认识你,不可以只明白冬月的“梅舒心”,那是欺骗——欺骗你,也欺骗她自己。” “万一她不喜欢这样的我……” “那就叫她滚远点,别来招惹你。”梅舒城将梅舒心放在椅上,扳开两条挂在颈边的手臂,与梅舒心面对面说话。 “我做不到……”梅舒心又缠回他身上,只是这回从背面换到了正面,“她不来招惹我……我就去招惹她……不管……”他的话正如他现在的举动,一样任性。 “大哥有个两全其美的方法,你同大哥说那人是谁,大哥替你作主,将人给娶回梅庄,如此一来别说想不想念的问题,你时时刻刻想见她就能见她,如何?还是……你之前说不想娶她的念头仍没动摇过?” 很诚实地点点头。 对一个人已经思念到这种地步了,还不会想直接迎娶进门?这让梅舒城怀疑自己是否猜错梅舒心的本意,以他为例,他已经思念那名奷奷小奸商思念到想将她据为已有,即使他的提亲被奷奷小奸商她爹一回又一回辞谢婉拒,他仍不改初哀。 “小四,你很矛盾。”梅舒城轻拍著他的背,像以前童稚时那般诱哄他入睡。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敢再贪求,再贪求……”睡意渐萌,声音越来越轻,到後来,只剩几缕低叹,“我怕她说她不要我……” 青天霹雳。 雨还在下著,很无情地哗啦啦下著。 程咬金、程含玉、程吞银三人瞠目结舌地站在糖仓之外,原先撑著的纸伞早已松手坠地,和满地雨泥搅和在一块,三姊弟淋得满头满脸的雨湿,但此时谁也无心避雨,脚下像生了根一般,动也不能动。 “视线很模糊,所以这是一场梦,对不对?”程吞银额前的发因雨水冲刷而沾黏在脸上及眼前,让他有了说服自己的藉口。 “可是雨水打在脸上会痛,好像不是梦……”程咬金的眼也被水珠给淋得快要睁不开了,但神智比程吞银清醒。 “我倒觉得那屋顶看起来很陌生,那不是咱们程府的屋顶吧?”向来冷静的程含玉也跟著程吞银一样,拒绝接收眼前所见的一切。 “如果不是程府的屋顶,那……我们站在这里淋雨做什么?”程咬金的嘴里又飘出打破兄弟俩逃避现实的句子。 “可我不记得程府的屋顶上长了棵大树。”程含玉忍住想呻吟及狂吠的冲动,仍问得很平静。 “那是插,不是长。” “程府的屋顶上不可能有一棵大树,所以,这是一场梦。”程吞银非常坚持自己原先的论点,“只要睡醒了,那棵大树就会自动消失在咱们眼前。” “我希望它消失在咱们家屋顶会比较实际些……”程含玉用力闭上眼,在心底默数到十,再睁开,屋顶上倒插的那棵大树仍稳稳当当地点缀在程府糖仓的正上方,沿著树干,一条条小水柱正源源不断地流进破了个大洞的糖仓里,再加上一整夜的倾盆大雨,不用亲眼证实就可以猜想到现在糖仓里的情况有多惨烈——“我们好像应该要尖叫嚷嚷个几声,然後冲进糖仓去拯救糖饴,是不?”程咬金觉得他们三个人的反应不太符合寻常人该有的表现。 “呀呀呀。”半点也听不出激动的嚷嚷,意思意思地由程含玉和程吞银的嘴里发出,算是给了程咬金一丁点的面子。 不过冲进糖仓救糖的举动就省省吧,因为泛滥的雨水已经将糖仓里囤积的糖饴全给溶成了糖水,现在他们脚下踩著的泥泞地,大概有七分是糖水糊。 然後,除了雨水声,程府三姊弟没人再开口说话,一片沉默。 第17章 “我记得糖仓里有一条长绳……”久久,程吞银缓缓说道。 “长绳?” “够咱们一家三口上吊自杀了……”程吞银说出丧气话。 “只是损失了一些糖,没这么严重吧。”程咬金扯笑地给了程吞银一掌。可是接下来程含玉的补述却让她如坠深渊,来不及捂住双耳拒听拒信。 “昨天,管事很高兴地告诉我,他们终於将二月王府吩咐的千斤享糖全给赶制完了,一包一包全搁在糖仓架上。”而现在,糖仓里的糖,全和在泥水里了。 三姊弟又是一阵无语。 王府的千斤享糖赶是赶出来了——全赶上了这场肆虐风雨的摧残蹂躏,这下子上哪去找千斤品质好、质地佳的享糖来呈给王府交差?若交不了差,又得上哪去挖那么多的银两来赔? 终於,程吞银有了动静。“我去把长绳找出来……” “那我去找一个可以悬梁的地方。”程含玉此刻还有心情说笑。 “你们别胡来了……”程咬金觉得脑袋被大雨给拍击得不断泛疼,再加上吞银和含玉一点也不好笑的提议,让她的头疼更加剧烈。“让我们坐下来,好好地商讨一下,定能找到解决的方法……” “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捧著地上这堆糖泞水,跟王府说:“千斤享糖全在这了”,然後,等著他们将咱们生吞活剥。”想想还是自己找条长绳实际,至少可以自己决定死法。 “吞银,别说丧气话……” 束手无策,是三个年纪轻轻的程府主子唯一能做的事。 大雨间,只听得到彼此的叹息声。 “主子!主子!有人送拜帖来!”程铢打著伞,踩著满地糖泞水奔来。 “都什么时候了还送拜帖来?!退回去!”程含玉直觉将拜帖和梅舒心联想在一块,脸上神色一凛。 程吞银则是连理都不想理。 “可是人还在大厅上喝茶耶。” “哪府送来的拜帖?”程咬金问,也顺手接过程铢递上来的帖子,定睛一瞧。 帖上镶著金箔的名讳正是银鸢城中的“土皇帝”曲无漪——说官非官、道贾非贾,偏偏在银鸢城呼风唤雨的本领无人能出其右,俨然像是占地为王的黄袍天子,银鸢城的城民无一不对他恭敬有加,但……那和程府没有任何干系,程府也不在曲无漪的地头上,恭敬之心没有,好奇之心倒不少,这回曲无漪送拜帖是为何故? 瞧瞧程含玉和程吞银的模样,没有一个适合出门见客,程咬金只好自己上场了。“铢儿,替我更衣,并交代人好生招待送拜帖来的人,我随後就到。” “是谁送来的拜帖?梅舒心?”程含玉问。 “不,是银鸢城的曲无漪。” 程含玉皱皱眉心,颇有数分姑娘家轻蹙蛾眉的娇态。“曲无漪?这家伙和咱们扯得上关系吗?”一听不是梅舒心,他的敌意很明显减弱不少。“还是他要来同咱们说,这棵不知哪里吹来的大树是他家府上种的,所以特别登门道歉?若是这样,狠敲他个四千万两来赔——” “我去问问曲家人的来意。”故意忽略程含玉脸上的凶狠,程咬金说道。 她随即与程铢先回房将湿衣换下,才再往大厅去。 厅里,曲家人已经等待许久,但脸上不见愠色,见程咬金到来,起身抱拳一揖。“程主子。” “客气,怎么称呼?”程咬金礼尚往来,并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曲练。” 曲练是名年约二十七的壮硕男人,浓眉大眼,模样称不上俊俏,却不难看,是个让人觉得颇顺眼的男人。 “不知这回贵府主子送拜帖来的意思是?”程咬金也不再拐弯,扯出客套的笑靥问道。 曲练望了她一眼,笑意盈盈。“提亲。” 这回换程咬金惊讶不已,“提亲?提谁的亲?” “我家主子曲无漪与程府主子的亲。” 程咬金先暗暗打量自己的穿著,她向来以男装示人,加上含玉、吞银也以同样身分在商行间走闯,这些年来只在梅舒心面前穿帮过,没道理让一个男人来向“程府主子”提亲呀! “恐伯是贵府主子错认了吧?我是男人,怎么能让男人来提亲,这样岂不成了金雁及银鸢两城最大笑柄?况且我与贵府主子素不相识,他贸然提出这种令人哭笑不得的要求,是存心侮辱程某?” 曲练沉稳一笑,“我主子说,是男是女,彼此心知肚明就够了,特别吩咐我不许多言。”然後,他很愉快地看著程咬金脸色一怔。 曲无漪知道她是女孩? “至於您嘴里的“素不相识”,关於这点,我无从置喙,不过我主子的的确确与您有一面之缘,贸然提亲是因为一见锺情。这么说,是否让程主子心里有底?”曲练续道,口气轻快。 “一面之缘?一见锺情?”她压根连曲无漪是圆是扁是老是小都没眯过半眼,竟能换得他上门提亲,这简直荒唐。“只见了一面的人凭什么以一眼来决定这个人值不值得爱、值不值得嫁娶?那岂不是太轻贱自己,也太失礼於对方?”她忍不住借用梅舒心的话。 “我主子向来不会看走眼,他认为您值得就是值得,毋需浪费时间和精神思索太多。”曲练似乎早知道程咬金有此一问,轻轻松松堵回去。 “我值得他这么做,他可不一定让我也觉得他值得。”做什么一副她非君不嫁的口气和态度?说曲无漪是土皇帝,他还当真以为自己是万人之上的天子之躯,要什么得什么,天下女人尽得拜倒在他脚下吗?哼! “放眼金雁城及银鸢城,没有人比我主子更值得。” “那么就当我不识抬举,无福消受吧,曲公子,请回。”程咬金准备送客。 “程主子,话别说得太绝才好,留些余地,将来若情势逆转,您有求於人时才不至於太难堪。”曲练没有因程咬金的“送客”而动怒,只是笑笑地叙述他的看法。 “多谢曲公子的教导,我会搁在心上——”最不起眼的那个角落去等发霉!程咬金暗暗补上。 “请程主子留步,我自己走就行了。”曲练阻止她那一脸想踹他出门的假笑,右脚才跨出了门槛,突地停顿了下,回首对程咬金再笑,这回的笑容里带著猫捉老鼠的兴味,“对了,忘了向您提,我主子的聘金……” “曲公子,我想是我没说清楚而不是你耳朵有问题——我,不会嫁曲无漪,所以即便他的聘金是金山银山,都与我无关,请。”这回很强调那个“请”字,只差没吼他滚出去。 曲练笑出声,“金山银山不可能,不过要解程府燃眉之急绰绰有余。”他意有听指。 燃眉之急?“你……你怎么知道?!”该不会糖仓屋顶上的那棵树真是曲无漪的杰作,想藉此向她行逼婚之实?! “我主子虽然权大势大,但要招来狂风大作并刮来一截断木,这就太蒙程主子看得起,我保证,那棵砸坏贵府屋顶的树和我们曲府毫无关系,一切都是凑巧。”曲练一眼就看穿程咬金的目光中写著什么,替自己府上找回清白。 “你怎么知道我家屋顶被大树给砸坏一事?”厚!还敢不承认那棵树和曲无漪有关——“方才在大厅上等待程主子的过程中,贵府的奴仆沿途都在谈,想不知道也很难。”那些程府奴仆一个个脸色惊慌,又叫又跳,他光坐在厅里喝茶就听见十多个奴仆嚷嚷著:糖仓屋顶破了!被风刮来的大树给砸破了!里头的糖全溶成泥水了……“即使如此,也不代表我非嫁曲无漪不可。” “当然,程主子有其他的选择,希望金雁、银鸢两座城里还有人胆敢和我曲府为敌,有足够的勇气替程主子解围。”言下之意,只要他们曲府放话,程府便会陷入孤立无援的悲惨境界。 “我真的开始怀疑屋顶上那棵树是你们曲府干的好事……”程咬金犯起小人嘀咕。再瞥向曲练,她深吸了口气,“曲公子,我想,贵府主子应该也相当不齿这种趁人之危的行径,落井下石更非正正当当生意人该有的行为,倘若贵府主子知道你这种威胁人的嘴脸,不知心里做何感想?” 曲练沉吟了会儿,“嗯……自当会斥责曲练一番。” “对吧?”听起来曲无漪还算个明是非之人。 “不过若我能成事,不仅功过相抵,我还能获得惊人的赏赐。”他嘴里的“成事”当然就是指逼婚成功一事。 “你……”程咬金气结。 “所以请程主子好好考虑吧,曲练告退。”这回曲练走得很乾脆,不拖泥带水,留下程咬金气鼓了双颊。 “主子……这如何是好?”程铢怯生生地走到程咬金身旁,扯扯她的衣袖。 糖仓之事还没能解决,现下又来了个曲无漪逼婚,一桩桩烦心事接踵而至,程府是犯了冲吗? 程晈金一吁,“叫吞银和含玉到厅里来,大夥一块商量吧。” 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曲无耻!” 在听完程咬金的叙述後,程含玉和程吞银同时咬牙拍桌,一个气得坐不住,起身踱步,另一个则是再捶了桌面几拳,将它当成曲无漪对待。 “曲无漪。”程咬金更正道,拿著手绢将桌上几摊被弟弟们大掌拍洒出来的茶液擦拭乾净。 “会做这么无耻事的家伙只配叫曲无耻!”两兄弟一鼻孔出气。 “好,曲无耻就曲无耻,关於他提的那件事,你们觉得如何?” “当然是——别想!”默契好到像是一人一镜反照出来似的,皱眉、开口、咆喝,动作之间没有丝毫的差错。 第18章 “可是答应要给王府的享糖已经确定交不出来了,姑且不论程府的损失,光无法履行契约这一项,程府就得赔上天价,再加上南方运蔗来的所有费用都等著王府享糖的货款来付,如果曲无耻当真无耻至极,再对两城的商行施加压力,我们很可能筹不到钱……” “那不就这样吗?!要糖没糖、要钱没钱,顶多就是被送入大牢,如此而已。”程吞银冷哼,十七年後不就又是一条好汉! “这样我有什么脸去见爹娘……”程咬金苦著脸。 “等你断了气,那两个老家伙都不知道投胎轮回到哪城哪镇去当小娃娃了,还见什么见?再说,真要论没脸见人的也是那两个老家伙好不好?!一个府邸这么大的担子就朝咱们三人身上丢,也不想想咱们三人的年纪加起来也不过五十一岁,就得和外头的老奸商周旋,他们才该觉得羞愧好不!”程吞银再吠道。 “但,怎么说我都是家里的大姊,也答应爹娘要好好照顾你们,我不要看见程府落得这个下常” “咬金,大姊是你自己承认的,说不定我和吞银比你还早出世,你不用什么都朝身上揽。”程含玉冷静了下来。 “因为我难辞其咎呀。” “是我们,而不是“我”,别忘了,程府主子是咱们三人,有事本来就得三人公平分担。平时让你占便宜可以,这种时候别想我们会让你。”有福同享时,让咬金多分一份,他们心甘情愿;有难同当时,他们可不会退让。 “但这件事只有我帮得上忙呀,难不成你们两个人要嫁吗?倘若今天是必须要娶个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才能解程府之急,你们两个人再争好吗?那时我就不会跟你们抢了,多吭一句话也不会。” 程咬金缓缓垂眸,藏住了苦笑。 曲无漪的提亲,对程府而言,该是如获甘霖,只消她点个头,他们三姊弟的所有烦恼都立刻烟消云散,虽然她完全不记得何时何地曾见过曲无漪,也不知道为何曲无漪会对她念念不忘,甚至甘愿冒险娶一个完全不熟悉的人为妻。曲无漪的心思,她不懂,也没心情去深究。 接受曲无漪的提亲并不是唯一的方法,但却是最快的途径,可以让程府所有人不受一点委屈就能解决事情,用不著让含玉和吞银去伤脑筋筹钱赔偿或是折腰求人,也毋需担心牢狱之灾,如果撇开杂念,答应曲无漪的提亲才是聪明人的作法——而她心中的杂念,名唤梅舒心。 有些相似於每每吃到最後一口糖酸时的酸涩涌上喉头,当所有糖衣被吮尽後,糖里的酿梅总是让她又爱又讨厌,她会为了那梅酸而拧眉,也会为了糖饴外衣在嘴里化完而失落,现在,嘴里没有酸酿梅,心里却有了同样的酸涩。 “要是这样,你还不如嫁给你想嫁的人。”程含玉很不甘不愿地咬牙说道,“反正梅庄的本领也不会逊色於曲无耻,再说,曲无耻是怎么样的人,咱们心里没个底,而梅舒心的恶劣是我们心知肚明的,至少他会不会待你好,我和吞银也……知道。”最後两字根本没说出口,只是意思意思蠕动嘴唇。 “含玉……” “但这是最後一步棋!在我没努力过之前,我绝对不允许你以这种方式嫁出去,无论是嫁给曲无耻也好,梅舒心也罢!”程含玉的但书说得用力,扁扁嘴,才慢慢放柔了声,“所以,把眼泪擦掉吧……” 这时,其他人——包括程咬金,才发觉了她自己眼角悬著一颗小小的水渍,虽增添了美感,却也更让人心疼,若非程含玉的点醒,没有人会瞧见那颗在强颜欢笑下俏悄凝结的泪珠。 程咬金抹了抹颊畔,看著两个弟弟的坚决,点点头,允了含玉的话。 “行走商场多年,咱们还有些人脉,平日咱们程府做人也算成功,现在遇上了难题,求得几分援助理当不难,我和吞银分头去找人帮忙,你在府里糖仓善後,情况如何晚上回来再说,这样有疑问吗?” “我没有。”程吞银摇头,程咬金也跟进。 “那好,分头行动。” 第九章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这句话不仅套用在亲密如夫妻身上,连昔日商场朋友竟也将这话的意思给发挥透彻。 程含玉、程吞银一日之内,走访所有往昔称兄道弟的商行,得到了最残酷的醒悟。 并不是说所有的朋友都见死不救,而是有心救程府的力不从心,所能给予的支援不足以填补程府的亏损大洞;有能力救程府的,却冷眼旁观,甚至冷语嘲讽,加上曲无漪已经放出了话,除他之外,任何人资助程府就是与他为敌,下场绝对不会太好过,这让程含玉、程吞银的求援行动碰到了最硬的一堵墙。 时近深夜,两人才拖著倦累的身子回府。沐浴完,也顾不得什么服装仪容,披散著及腰长发,相视无语地瘫坐在厅前檀香椅上,如豆灯火在透著夜风的窗前小几上摇曳,一室昏黄黯淡。 程咬金吩咐程铢熬了锅粥,让辛苦奔波一日的弟弟们填填胃。 大夥脸上那副如丧考妣的神情绝对不会带来什么好消息,所以程咬金也没详问,只是跟著程铢布菜、添粥、摆筷。 “第一次这么明白梅舒心那家伙报老鼠冤的决心,我从那些人的府邸踏出来时,脑子里想的全是“以後就别换你们来求我,否则我绝不会对你们客气”!”接过程咬金奉上的粥碗,程吞银吐完今天所受的鸟气,才大呷一口热粥,然後被烫得直吐舌。 “慢慢喝,粥很烫。”程咬金的叮咛已嫌太晚了。 “这种时候,才真正体会人情冷暖。”程含玉似乎是气消,也无力再多发顿火,轻悠说道。 “不能怨人不帮,他们也会害怕将银两投进一个无底坑洞,万一程府能死里逃生算好,若不能,他们的银两不全白白浪费?再说,程府的死活本来就与他们无关,他们愿帮忙是施舍,不愿帮忙也只能算是自保。”她自己都不敢保证要是有人登门求援,也需要这么大一笔的银两,她会不会大方出借,又怎么要求别人能掏心挖肝地待他们? 程含玉和程吞银没多言,只是如嚼蜡般地喝著热粥。 “对了,同你们俩说一声,我允了曲无漪的提亲。” 程咬金突来一语,让程含玉及程吞银嘴里那口粥没来得及咽下就给喷了出来,而程咬金像是早料到有此反应,所以她退了好大一步,远离了米粥洗脸的危机。 “你说什么?!”两人爆出大吼。 “我说,我允了曲无漪的提亲。婚期由他们全权决定,到时嫁衣会连同聘礼一块送来,至於问名、请期这些繁文褥节都可以省去,反正曲府表示想尽早娶我过门,我就全依了他们,当然我也希望越早越好,这样我们程府也能拿那笔聘金来处理善後,两全其美。”程咬金这回说得倒详细了些,只是口吻太过平静,像在报告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般。 “咬金,你为什么会同意?!我不是说了,如果这是最後一步棋,我宁愿你嫁你想嫁的那个人!”程含玉惊讶万分,倘若今天程咬金说要嫁的人是梅舒心,他一点也不会诧异,因为那早是大家心知肚明而不点破的事实,可现在她嘴上说要嫁的家伙根本就是个陌生人呀! “你是不是因为我之前对你说,你想嫁梅舒心就得先跟我脱离血缘关系这句话,所以你不敢嫁他?我承认那句话有九分赌气、一分真心,但那不代表你得为此而放弃他,你向来知道,我不会为难你,只要你一句“我要嫁他”,即使我再不甘愿、再不赞成,我同样可以摸摸鼻子点头答应,血缘这种东西可不像打契约一样,你不要我不要就可以算了的,你担心什么、害怕什么?我很高兴你用这种方式来证明我和吞银比梅舒心重要,但我更不希望看到你将自己的终身大事当成儿戏——” “含玉。”程咬金轻轻打断了程含玉的话,怱而,缓缓笑了出声。“他说……他不娶我。” “什么?!” “梅舒心说,他不娶我。” 笑音里添了哽咽,直到再也佯装不了欢笑,她放任喉头涌上的呜咽取代一切声音,嘤嘤哭了起来。此时程家两兄弟才瞧清程晈金始终泛著微红的眼,那并非因为深夜未寝的疲累所致,恐怕是她先前早已哭了好一阵子。 “他不娶你?!” 程咬金没再回答,只是越哭越带劲,让含玉和吞银既是拧眉又是揪心,不忍再追问细节,只是一左一右搂抱住她,像张大的羽翼,保护著小小而脆弱易碎的孩子,不让她孤单饮泣。 程咬金当然痴心妄想能一举两得地推掉曲无漪的提亲又能同时解决程府之急,更贪求可以嫁给她唯一愿意执手相牵的良人。她没有太圣洁的牺牲奉献情操,不认为自己会心甘情愿为程府将自己的未来一并赔上,她也自私地期盼能拥有幸福、得到幸福……或许是她太过贪心,才会落得现在两头空的下抄…再也止不住眼泪,也无意勉强自己忍耐,她在含玉和吞银的臂弯间嚎啕大哭。 是她错认了自己在梅舒心心中的地位,他要更多的她,却不愿让她拥有他,从头到尾都是她一相情愿地追逐著他,所得到的,竟是这般教人难忍的答案。如今想来,他以往的字字句句,真的仅是蜜语甜言,含在嘴里的糖化了,最後只是留下满口的乾涩……直到程咬金哭累,已是四更天的事,一双噙著泪水的眼不安地紧闭著,颊畔的泪痕总是擦了又湿,她侧伏著身躯,在含玉的腿上睡下,连呼吸中都带著未断的泣音。 第19章 程吞银这时才召来程铢,问清始末—— “或许是主子们心有灵犀,下午主子便苦笑地说银主子和玉主子必然无功而返,她也不忍再见您俩在人前折腰,所以便唤我备马车,同她上了一趟梅庄……”程铢轻咬著下唇,缓缓道出那场令人错愕的转折。 梅庄内,春暖花开的景象,是程铢一直希望能免费欣赏一回的,而这次,她确确实实如了心愿,瞧见了梅庄第一批苏醒的天香牡丹,可身前主子的脚步飞快,她也不好流连赏花,只得大略环顾周遭花卉几眼,莲足不敢稍有停歇。 “春季……不正是梅大当家掌事吗?能见著四爷吗?”程铢小跑步跟上了程咬金的步伐,问道。 “不晓得,但总得来一趟。”程咬金也是抱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心态上梅庄见人。 “可是刚才听勤大哥和劳大哥说……今儿个梅大当家的心情不好,好像是因为他又让人给退了亲……”方才跨进梅庄,守门的梅勤和梅劳问清楚程府主仆登门求见的理由後,皆面露难色,悄俏同她说了,梅大当家心情不好时,往往不会给人好脸色看,并暗示她们主仆俩最好择日再来。 “我又不找他,怕什么?”她要找的人是梅舒心,关梅舒城什么事? “喔……”程铢轻应喏。但她有股不祥的预感。 “程公子,这边请。”前方带路的梅庄人将程咬金主仆领到牡丹花圃正中央的一处花厅,四周随风飘荡的轻纱柔柔软软似云浪,在红花绿叶间更显幽静。 掀开了花厅一角的垂绢,厅里石桌边有个支颐垂眸的男人,注意力似乎全落在此时手上翻弄的帖子。 程咬金略略瞟到那帖子是以拓刻方式烙著辞谢提亲之意,看来也是让那男人看来神色冷肃的主因。 那男人正是梅庄春月的当家主子梅舒城。 “要见小四?”沉沉地,梅舒城开口,只瞥了她一眼目光又重新回到帖上,唇isuu書网间隐约咒骂著“小奸商”、“小没良心”之类的字眼。 “是的,我要见梅四当家。” “冬月之外,他不见客,若要见他,葭月请早。” “我有急事找他,请大当家通融。” “无关通融不,而是现在找不找他的结果都一样。”小四睡到神智不清不楚,就算找到了他,也向他说明了要紧事,难道还天真地以为小四会听进耳朵里去吗?就算真的听进耳里,怕只怕他也会当成梦境一般,睡醒就忘。“有事跟我说了也一样,梅庄大小事我都能作主。” “包括梅四当家的婚事?” 程咬金的问句成功地让梅舒城将全盘注意力移到她身上,剑眉没动半分,只是探索的目光十分犀利。 “婚事?谁跟谁的婚事?” 程咬金脸色一红,“这……我想直接跟梅四当家谈。”她怎么好直接在别人面前说“我要问梅舒心要不要娶我”这类不知羞的话呢? “婚姻大事,父母作主,父母皆丧,责任自当由长兄如父的我说了算。”梅舒城打量著一身文士儒衫的程咬金,映在眼中的是个漂漂亮亮的男孩子,骨架纤细而挺直,容貌儒雅而致秀,颇有数分娇气,他探口风地问道:“不会是你和小四的婚事吧?” 程咬金脸上红晕爆染,印证了梅舒城的猜测。 梅舒城抚著额侧轻叹,“对於断袖一事,我个人是不赞同也不反对,若小四愿意,我也会睁只眼闭只眼,不过你怎么会认为我家小四有意於你,并愿娶你为男妻?”他盯人的眼不曾松懈,好似正精明地剥去她的伪装。 “我能不能让梅舒心有意愿娶我,这不是我说了就算,还得看他点不点头,所以我认不认为一点也不重要,决定权在他身上吧。” 而她赌的,就是这些年来她对梅舒心的付出,他是否了解、是否接受。 “如果由他全权决定,那我可以替他回了——他不娶。”梅舒城突然觉得讽刺,前一刻他才被人退了提亲请求,现在他也在做著同样践踏人心的退亲举动,真是冤冤相报。 “你不是他,无权替他回答这个——” “小四亲口同我说过,他没有动过成亲的念头。”梅舒城当然知道她要说什么,一句话丢了回去。 “啊?”程咬金被梅舒城的话给震得怔忡,愣了足足好半晌,但转念一想,梅舒心若曾向梅舒城提及她的事,那么梅舒城也不会错认了她的性别,既然梅舒城表现得像是完全在状况外,足见梅舒心从未告诉过他大哥关於她的一切,加上梅舒城误以为她是男儿身,想找理由来搪塞拒绝婚事也是可以理解约,对,一定是这样。 “梅大当家,我想你有所误解梅舒心的意思,还是让我亲自与他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别说是你了,就算是小四口中那位占了他所有思念的姑娘,他都无意娶她,多说无益,省省彼此的时间吧。”梅舒城说得懒散,似乎也无意多言,反正小四的的确确是这么告诉过他,虽然他也觉得矛盾,但疼弟如他,自是不会反对所有他做下的决定。 程咬金这回愣得扎扎实实,脑中全回荡著这句话——连他口中那位占了他所有思念的姑娘,他都无意娶她……她当然知道那位占了梅舒心所有思念的姑娘家姓啥名啥,但那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无意娶她……咬金,不是你填不满,而是不够。 那时他的表情好贪,像个一口一口吮著糖饴的孩子,非得吃到最後一口才肯罢休。 再给我多一些。 拒绝不了那样的神情、那样的要求,在更早之前,她几乎已经将自己都给了他,无论是少女初萌的情意还是未来生命里的角色,她给得已经太多太多,多到连她自己都感到害怕,害怕他的不予回应、害怕他的弃若敝屣、害怕听到今天由梅舒城口中所得到的答案……梅舒心轻声埋怨著她不够填满他的思念,所以他向她索讨更多,而在索讨的同时,他早就打定主意不会给她任何的名分或是感情了吗?对他而言,她程咬金只能是一个傻傻地掏心挖肺,替他牵挂、为他思念的笨蛋吗?! 双眼好乾好涩,挤不出半点泪意,有些茫然,有些麻木,心,有些疼。 “既是如此……打扰了。” 此时,她听见了自己开口的声音,像是由远远的地方传来,那么平静无漪,像是在说著无关痛痒的事。 “梅福,送客。”程咬金的反应出乎梅舒城的意料之外。 “请留步,不用了。程铢,我们走。”旋身,离开,一举手一投足都用尽了她最大的力量,支撑著自己定出花厅。 出府之前,巧遇了梅舒心的贴身管事梅严,瞧见了程府主仆俩,他难掩惊讶地迎上前,“程主子,你们来送拜帖吗?太早了些吧。” 程咬金恍若未闻,一迳往前走,像是逃难般,多停留片刻也不愿,而梅严只来得及揪住了程铢追问——“发生什么事了?”她主子的脸色很差。 “还说呢!不就是你家臭主子吗?!”程铢跺了跺莲足,气恼地瞪了梅严一眼,将对梅庄主子的气发在他身上,挣开了他的手,“送什么拜帖,等著收喜帖好了!”娇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追上十步远的程咬金。 望著一前一後疾行而去的身影,梅严只觉事有蹊跷,却又摸不著头绪,不过……真可惜了,若是四当家知道程咬金上了梅庄,九成九会拖著棉被枕头也要来见她一面,以解相思之苦,可惜前两天四当家在府里吵著要见她,花费了太多精神及力气,所以今天睡得特别沉。 唉。 曲无漪想娶她的决心,完全表现在行动之上。 从程咬金允了他的婚事隔天,曲府便送来了大箱小箱的新嫁衣、首饰、胭脂水粉,并且择了良辰吉日,差人来知会程府一声。 “这个月十五号?那不只剩下不到几天?!”在程咬金闺房中,程铢一面整理空位来摆放曲府送来的衣裳首饰,一面和坐在窗边发傻的程咬金说话。 “这是这个月最好的日子,若要延,怕得到了下个月初三,曲无漪不愿多等,所以才急著十五日完婚。”程咬金的语调平板,没有上下起伏,要说她有气无力嘛,偏偏她还问什么答什么,可是口气中完全没有情绪,像是对任何决定都无动於衷。 “曲无……姑爷怎么这么猴急?婚姻大事不是要慢慢筹画才谨慎吗?问名、纳吉、纳徵这三礼全给省略了不谈,这回连迎亲都办得这么赶,万一有什么地方遗漏了,对主子您不是很不好吗?”好歹她们程府也是大门大户,嫁出唯一的女儿怎能马虎? “无所谓了,再说,他财大势大,所有事都由他张罗,办得好与不好,全是他的面子,随便他了。”她只要等时辰一到,换上凤冠霞帔,再上了花轿,其余的,什么都可以不用管。 “主子,您真的没有见过姑爷吗?” 程咬金的视线由窗外收回,停顿了许久才道:“铢儿,先不要叫他姑爷,我还没嫁出程府大门。”这两字听来有些刺耳。 “喔,铢儿知道。” “我没有见过曲无漪,也许在哪场宴席上巧遇过,但至少我对他是全然没有印象。”也不知道她何德何能,让曲无漪如此恋栈於她,非得尽早迎娶她过门,多等一个月也不允。 “外头有很多对他不好的传言,说他明里从商,暗里尽干些杀人放火的勾当。”因为将来得唤声“姑爷”,所以程铢对曲无漪的事情产生了不少好奇,自然也会留些心思探问。 第20章 “无所谓了,反正他爱做什么我不干涉。”目光又瞟回窗外。 程铢收拾完一大箱的衣物,继续整理将来要带进曲府的东西,拉开抽屉,一些程咬金心爱的小饰品、小玩意儿全仔仔细细挪到另一只木箱里,而抽屉最底层,有著一条丝绢包裹住的物品,那是这些年来梅舒心送来的拜帖或是回帖,都让程咬金小心翼翼收藏起来……“主子,这些东西要带去吗?” “无所谓,丢了吧。”程咬金连看都不看一眼,压根没理会程铢所问何物。 “主子,是梅四爷的拜帖……” 程咬金又静了下来,这回的沉默持续了很久。 “我不知道,随你吧。”到最後,她也没能做出决定,反倒将问题丢回去给程铢。 “那丢掉,反正要是让曲无漪瞧见这些帖子只会徒增麻烦——” “等等!”程咬金没待程铢说完,口气总算有了起伏,略略急促道:“放回屉子里去就好,别带去曲府……” “主子……” “好了好了,你别收拾了,厅里不是还有一些其他的事要忙吗?你去帮忙张罗著吧,我想睡个午觉,养足精神。” 程铢很明白王子想藉由转移话题来叫她闭嘴,也知道主子心里在想什么,她将包著帖子的丝绢重新搁回抽屉里,才轻应了声“是”。 待程铢退出了她房间,门扉一关上,程咬金伸手拿出抽屉里的丝绢。 “臭梅四,以後老死不相住来,留著你的帖子做什么?全丢了最好,丢了最好……” 而她,仍是忍不住收紧十指,将那一张一张的帖子,全揉进了胸坎。 府外,锣鼓喧天,洋洋喜气的日子里,天公不作美,下了阵薄薄细雨,犹如早预知这场迎亲嫁娶并非心甘情愿。 程咬金在丫鬟巧手之下已换上红嫁衣、梳上妇人髻,胭脂红唇、拂云细眉,向来素净的脸蛋添了颜色,也添了女人的娇媚。 “凤冠先别戴上。”程吞银推门而入,阻止丫鬟将那顶百来颗珠珍镶缀而成的沉重凤冠戴在咬金的脑袋上。 “银主子,时辰将至……”丫鬟为难道。 “没关系,让我来。” “您?” “怀疑呀?”程吞银挑眉,要戴凤冠还不简单,随便朝脑袋上一放不就好了?! “没……没有。”丫鬟忙否认自己有任何怀疑及轻视之意,在程吞银朝她勾勾指时,乖乖将凤冠递交给他,识相地福身离开房间。 程吞银走到程咬金身後,从铜镜中与程咬金相视,看著程咬金给了他一抹甜笑。 “你要替我戴凤冠噢?” 程吞银双手搭在她肩上,相似的脸孔上却没有笑容。 “咬金,现在还来得及,你不嫁就摇个头。”只要她摇个头,说什么他也不会让她上花轿! “箭在弦上,我不会这么任性。再说,我不嫁,你嫁呀?”她笑问。 “我可以替你嫁!”程吞银壮士断腕道,“要是你觉得我学不来你们姑娘家的妩媚,那我架著含玉来代替你,他本来就是咱们三人中模样最妍艳的,我怀疑爹娘本来要生的是一男两女哩,他嫁过去曲府也不会让曲无漪觉得损失,说不定他还有“啊!赚到了”的赞叹——” “吞银,你再说我要生气了。”言下之意好像她的条件还输给了男儿身的含玉,真让人高兴不起来。 “咬金,含玉嫁出去我一点……一点也不觉得可惜,可是我舍不得你……”原先扶在她肩上的手改环向她的颈项,头埋在程咬金的颈窝撒娇。 “就算我替咬金嫁了,你以为洞房花烛夜不会被识破吗?” 声音从两人身後传来,程吞银猛回头,发现咬金的床榻上躺著他方才打算出卖的程含玉。 “你在这里偷听多久了?!”程吞银指著他。 拜托!“我比你早进来好吗?从咬金梳髻抹粉时我就一直在这里没动过。”程含玉单手撑在颊边,面向他们,“所以连你方才的烂建议,我也听得一字不漏。” “我觉得我刚刚的提议很好呀!” “蠢吞银,曲无漪连婚期都不愿意多延一日,你以为在春宵一刻值千金的圆房之夜,他会有雅兴和咬金盖衾被纯聊天吗?哼,怕是连红缡都没掀就对咬金使出饿虎扑丰的禽兽之举!” 程咬金闻言精神一绷,连寒毛都竖了起来。 春宵一刻值千金的圆房之夜! 她当然不会笨到以为今天晚上,她会和曲无漪吟诗作对一整晚,或是促膝长谈彼此的身家背景,在他成为她的夫君当夜,他便要行使他的权利——一思及此,她真的开始觉得害怕了。 程吞银的辩解又传来:“想办法将龙凤烛吹熄,伸手不见五指下,曲无漪能识破个屁——” “只要摸到了某部分,再蠢的男人也会发觉不对劲。”程含玉很委屈自己得继续向笨吞银解释:“就算我现在拿刀将那祸根给阉掉,也没办法在今夜上阵代嫁。”当真以为他没想过这个办法吗?只不过他心里想的那个代嫁羔羊是吞银而非他。 “好了,你们两个别再说了,别一直提醒我今晚要面对的恐怖事情……”好想灌它个两、三瓮酒,醉瘫了就可以胡里胡涂蒙混过去。“嫁给曲无漪对我已经无所谓了,反正早晚我都是要嫁人的……嫁曲无漪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何况他还那么渴望娶我……可见,他待我是重视的吧……” 即使她始终摸不透曲无漪是看中她哪一点,但有个人愿意这么爱她,又何尝不是幸福呢? 至少,他愿娶她,愿给她一个名分…… “咬金,收著。”程吞银突地塞了一包东西给她。 “这是?” “酒糖,若真怕,就吃几颗壮胆。” “嗯。”程咬金点头,飞快地取出一颗放入口中——她现在就很害怕呀! 门外传来程铢催促时辰到了的声音。 “快替我戴上凤冠吧,吞银、含玉。”程咬金端坐著,身後程含玉、程吞银相视一眼,又无奈又不愿地共捧凤冠,两人四手地将沉重凤冠戴在程咬金头上,而镜中的程咬金只是噙著浅笑,像个任人摆布的木娃娃。 苦,永远都是咽在肚里的。 直到红缡覆上,她眼底积藏的泪,才染上了颜色。 第十章 “好吵……” 梅舒心瘫在床杨上,翻来覆去,紧合的窗仍阻挡不了府外震天价响的迎亲锣鼓声。 “叫外头的人别吵了……”他掀起了衾被捂面,吵杂魔音仍透过层层棉絮,刺入耳内。 “梅严……梅严……叫外头别吵了……” 在一旁桌前抄帐的梅严抬起头,又低下去。“银鸢城的曲府有喜,迎亲队伍整整拖了一街,声势浩大,也难怪吵了。” “我诅咒他们婚姻不幸……”扰人安眠的,都该下十八层地狱去油炸。 梅严又仰起头,这回注视著榻间鼓鼓胀胀的那团人球许久才道:“不好吧,程府主子若嫁得不好,您心里也不会太好受吧。” 说完,低头继续抄帐。 棉被突然掀开,露出梅舒心半睡半醒的惺忪容颜。 “你说什么?” “程府主子若嫁得不好,您心里也不会太好受吧。”翻页,嗯,这笔帐款收到了,入帐。 “程府……嫁不好……”梅舒心揉揉眼,看来很是稚气。 “曲程两府结为秦晋之好,就是您方才诅咒婚姻不幸的那两人。” “程府那两个……弟弟,要成亲啦?”不是才满十七吗?他的咬金也是这个年轻漂亮的娇龄,呵。 “不,是曲府来迎娶程府主子。”梅严非常非常加重“迎娶”两字。 “……噢。”衾被重新盖回脸上,鼾声传来,梅舒心又睡死了。 梅严轻声一叹,这几日他都很努力地在四当家耳边传达程咬金要嫁做人妇的消息,可四当家给他的回应都是这样——听话听一半就睡熟了,谁说喝酒才会误事?睡死了同样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对了三十来页的帐後,梅严换了另一本的帐簿,毛笔沾墨,落笔——“你说什么?!” 床上的梅舒心突然眺起来,还教衾被给绊住了身子,花了好一会儿的工夫才挣开了圈圈成山的被丘,以他睡梦中从未有过的敏捷身手“滚”到了梅严桌旁,双手一摊,挡在帐册上,也被册上未乾的黑墨给染了满手脏污。 “你刚刚说什么?!” “刚刚?那是半个时辰前说的好不好。” “说!”他没有心情抬杠。 哎,四当家现在的神情实在是不太适合搭配上这么铿锵有力又中气十足的吼声,好歹眼睑也别眯著嘛,看起来真是没有说服力。 “银鸢城的曲无漪迎娶程府主子,半个时辰前,花轿打咱们梅庄门前经过,您还嫌吵,现在声音是不是变小了些,您可以好好睡了。”算算时辰,花轿也差不多离开了金雁城南门。 “他娶的是哪一个程府主子?!” “可以娶来当妻子的那一个。” “……咬金!” 梅舒心低吼一声,摇摇晃晃地朝屋外冲。 哪个半途杀出的程咬金,竟然敢对他的咬金出手! 在他梦里满满都是她的巧笑倩兮之时,他的咬金竟然上了别人家的花轿,准备冠上别人家的姓?!他没点头同意,她怎么可以这么做! 她还没填满他的思念,他打算用将来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将所有的她都填入心里,一切都还没要够,她却要弃下他?! “梅严……备快马……我要去抢亲!” 第21章 砰! 梅严慢条斯理起身,收拾完一桌帐簿,又拭净了双手,才走到门槛边蹲下,拍拍伏卧在地板上的梅舒心。 “要抢亲,也得先清醒呀!” 喜房内,安静无声。 盖著红缡,她眼中所能见到的,除了红红一片外,就只有自己绞弄著嫁衣的无措双手。 头上的凤冠好沉好沉,让她快挺不直发疼的背脊和颈子,这折腾已经持续好几个时辰,新嫁娘都是这般辛苦吗? 嘴里的糖饴已化,浓浓的酒味蔓延开来,窜上鼻腔的辛辣刺激出泪意,她悄悄张开嘴,小口小口地吸了新鲜空气,藉以消减酒液的辣热。 她快醉了吗?吃了五颗酒糖,为什么直到现在她还能这么清醒地害怕著? 定是因为之前让梅舒心三颗醉仙酿梅酸给灌醉的糗事,使她曾痛下决心练酒量,这下可好了,酒量似乎练得更好,但也必须花更长的时间才能让自己喝瘫,否则按照以往的酒量,只消两颗酒糖,大概就搞定她了。 连喝酒都能想到他…… 不争气的眼泪不知是让酒给呛的,还是让脑中浮现的记忆给气的。 不过,在程咬金衔在眼眶的泪水还没来得及坠下前,房门咿呀一声地推开来,听到床畔的程铢福身唤出“姑爷好”时,她知道进房来的人是曲无漪。 淡淡的酒味,是来自於他。 一班喜娘还没按习俗吆喝新人饮合卺酒、以金钱彩果撒帐,便让曲无漪挥手撤下,连想闹新房的人也被阻隔在门外。 “你也下去。”曲无漪开口要程铢一并离去,嗓音很沉,是一种近乎回荡在山谷间的音律。 程咬金本想要程铢陪她一块留下来,她不想和曲无漪单独相处,但也知道无论早晚,她总得和曲无漪相看两瞪眼。程铢轻轻握了握程咬金的柔荑,给予她支持的力量,然後又向曲无漪福了福身退下。 门扉关上後,房里有片刻的沉默,程咬金屏著气息,即使隔著红缡,她仍觉得由曲无漪身上散发的压迫感相当骇人,她不敢想像自己失去红缡遮掩後,与他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她该有怎生的反应——系上彩缎同心结的喜秤探进了她的喜帕,挑起的一瞬,程咬金选择了闭目逃避——那些喜娘交代的回眸一笑、眼波流转著羞怯之类的浑话,全让她给抛在脑後。 合紧的眼前虽是黑幕一片,但也能轻易感受到红缡离了凤冠时所带来的明亮。 时间久到她认为曲无漪已经将她看得足够,却迟迟没见他飞扑上来——因为含玉曾说过:“怕是连红缟都没掀就对咬金使出饿虎扑羊的禽兽之举!”,所以她一直认为曲无漪接下来该有的举动便是那样,可是……房里静得很反常,终於让咬金睁开了眼。 然後,她看到了一张蹙著剑眉的峻颜。 曲无漪生得极为好看,眉峰虽浓黑却不粗犷,带著数分商贾气息,深刻的轮廓似有胡汉血统,赏心悦目之际却让人止不住对他的惶恐,兴许是他眉宇间的暴戾之气,轻而易举地毁掉那样俊俏容貌所带来的短暂儒雅错觉……第一眼,程咬金就确信自己很怕他! 再加上,曲无漪此时脸上的表情绝对称不上是欣喜若狂,完全使人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男人曾经那么渴望娶她为妻……曲无漪伸手挑起了她的下颚,没有半分怜香惜玉,拧攒的眉头只有加深了刻痕,而不见松缓,神情越来越偏离了新郎官该有的喜色,如果要她来下定义,她认为那叫——不悦的狰狞。 “我要娶的,不是你。” 一匹疾驰而来的骏马踏上了曲府的石阶,马背上一道身影整个趴在马颈上晃荡,喀哒喀哒声中挟带细碎的叫声——“把咬金……还给我……” 另一道人影倒是相当尽责地执缰策马,避免马蹄胡乱践踏到酒席上无辜宾客的嘴脸,并且随时随地负责将那悬挂在马颈上的人给捞回来。 这两人正是梅舒心与梅严这对主仆。 席开百来桌的宴席间,反常地鸦雀无声——并不是因为梅家主仆的闯入,而是早在他们两人杀上曲府之前,宾客们就全都瞠著困惑及惊愕的眼,没人动箸挟菜、没人饮酒作乐,活脱脱像是被训斥一顿而正襟危坐的孩童,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梅舒心一面心急的找人,一面抵抗睡魔的勾引,半睡半醒间自是没发觉不对劲,而梅严却发现了异样,在梅舒心努力想翻桌伏吼却又忍不住睡趴在桌沿之际,阻止了主子的闹常“情况不太对劲。”梅严说道。 “当然不对……我的咬金……”他的咬金被别的男人强娶,情况当然不对呀! “不是,这宴席上完全嗅不出半分喜气。”相反的,气氛沉重得很奇怪。 “当然不可以有喜气……我的咬金……要嫁别人……有什么好高兴的?” 梅严放弃再浪费唇舌,决定带著梅舒心直闯新房,不过曲府那么大,要找间新房可不是简单的事,所以他边走边揪住一个看起来打扮很“曲府”的中年男人,问道:“新房在哪?” 中年男人脸上的神情和众宾客一模一样,好似受到某种程度的惊吓,在梅严重复问了第三回兼准备抡起拳头打醒他时,才恍然回神地指了指右方。 但梅严还没来得及弯进右方檐下,一道颀长身影率先走了出来。 “不用去闹新房了。” 闻言,梅严挑眉觑他,从来人身上未脱的红蟒袍显示,他,就是那个强娶程府主子的家伙——曲无漪! “把我的咬金还来!”梅舒心突地精神一振,冲过梅严的阻挡,一把揪住曲无漪的衣领,然後,瘫软,只剩拧得死紧的五指仍不从曲无漪领上放松。 曲无漪身後护主心切的曲练上前,梅严也不甘示弱,朝梅舒心身前一站,两人像是争著过桥的猛虎,谁也不让谁。 “咬金?是指我今天过门的妻子?” “她是我的!”梅舒心又睁开眼吠道。 “可她今日拜的是我曲家列祖列宗,喝的是我曲家合卺喜酒,怎么算也不算你的。”曲无漪扯开了嘴唇,除了嘲讽,没有任何笑意。 “我管她拜的是谁家的祖宗牌位,喝的是谁家的穿肠毒酒,反正今天我是来抢人的,我现在脑中挖不出什么报复手段,“小人报仇,冬天不晚”,我不急在一时,识相的就将人双手奉上——”梅舒心一气呵成,虽然一副睁不开眼的惺忪睡相,好歹也看得出他已经尽了最大努力。 他曲无漪什么都识,就是不识相。“否则如何?” “你就好好享受到冬月之前的风光,很快的,我会将你从银鸢城给撵除掉。”梅舒心半眯著眼,虽仍带睡意,却也恢复了每到冬月时专属於他的心狠手辣。 “听到这种威胁让我满心期待,我倒想瞧瞧你怎么撵除我。”他向来热哀有威胁性的事物。 “像撵除一株杂草一样。”梅舒心脸上的认真没让曲无漪比下半分。 “光说不练就会像只落败疯狗,夹著尾巴在远处猛吠。” “是狗还是虎,你等著瞧好了。” “主子,现在不是吵嘴的时候,先将程府主子讨回来才重要。”梅严提醒道,看梅舒心和曲无漪的模样,他们是有足够的本领你一言、我一句针锋相对到明天清晨,不过这对抢亲没什么实质上的效果。 “噢对!把我的咬金还来!”梅舒心伸手向曲无漪索讨。 只见曲无漪扯开红蟒袍,随手丢给曲练,嗤笑一声:“怎么?我刚才没说,她已经被我休回程府了!” 退货。 若是商品质地不良或是不合乎买方需求,在某些程度的妥协下,退换货品是商行间时常会碰到的情况,只是她从不知道,婚嫁大事竟也有这种作法。 房里,程铢哭得好凄惨,因为女人若坐了回头轿回府,等於向全城居民宣告她的身败名裂,没有人会去仔细探求她被退亲的原因,他们只会知道,她是一个连夫家也不愿收的女人,她这个被退货的正主儿没太大反应,反倒是贴身小丫鬟替她一次哭齐了两个女人的泪水。 “好了好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再哭几声就停了噢。”程咬金递上手绢给程铢,角色对调地安慰多愁善感的小姑娘。 “可是……可是……这样主子要怎么做人?呜……” “继续做呀。”还能怎么做人,难不成要她为此一哭二闹三上吊,以彰显贞节烈女的高尚情操吗?她可不希望自己的死因是被夫家退货而羞愧自尽,那岂不是太窝囊了? “姑爷怎么可以这么待您……”程铢的眼泪还是没减少,源源不绝。 “他已经不是姑爷了,别再这么叫他。”程咬金看程铢哭得辛苦,还倒了杯茶让她补充水分。 虽然曲无漪成为“姑爷”不过一日,可程铢之前练习过不少回,难免有些顺口,“对对,他没资格叫姑爷了!他是天底下最差劲的男人!” “还好啦,他也没差劲到什么地方嘛。”程咬金忍不住替曲无漪说话,“虽然他临时退了亲,不过也答应将那笔聘金送给咱们当补偿,还额外允了王府那边的麻烦事会替咱们解决,我倒挺感谢他的。” 也不知道那时在新房里,她是哪来的勇气,听到他要退货一事,她还有胆子要求东、要求西的,实际上她还真怕曲无漪会拿手上的喜秤赏她一顿好打哩,所幸曲无漪在听完她抖著声音提出来的要求时,喉间只是沉沉发出一声轻应,算是同意了她所有请求,或许是他也自知理亏吧! 不过,他脸上的神情实在是令人不敢恭维,一副好像是她自己故意爬错了轿,硬要嫁进曲府似的——拜托! 第22章 是他自己没认清楚人就上门提亲耶!什么受害人的嘴脸嘛……话说回来,金雁城里到底有哪家的姑娘和她长得如此神似,神似到让曲无漪那么精明的男人都错认了? “但这些都挽不回主子您的名节呀!”程铢嚷著。 “铢儿,全程府的人对於我被退亲都手舞足蹈,请你也感染一下他们的快乐好吗?” 其中最高兴的莫过於含玉和吞银,原本两兄弟想对曲府做出无言的抗议而拒绝出席喜宴,连袂在家喝闷酒,一听见奴仆说她被退了亲事,欣喜若狂地站在府门前,眼巴巴等著回头轿进门,然後没待她下轿,两人就一块奔进轿里抱著她又叫又跳,还将轿底给踩了个大洞。 “那群臭男人怎么会知道姑娘家被回头轿给送回女方府邸是多严重的事?”程铢哭著埋怨:“有些爹娘根本无法接受自己的女儿遭此羞辱,也拉不下脸来收容女儿回府,夫家不收、娘家不容,也无法再找到另一门亲事,最终下场只有长伴青灯古佛,这还是好一些的情况,最差的就是被逼上绝路……” “所以你放心,在程府不会有这种情况,吞银和含玉巴不得我这辈子都留在程府,什么长伴青灯古佛还是逼上绝路,都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程铢说的情形她怎么会不懂?女人依附著男人,男人的一举一动都影响著女人一生的荣乐与否,从传宗接代、娶妻纳妾,不都彰示著男人至高无上的权利,要女人低头、要女人服从、要女人以夫为天,男人若毁了女人的名节,受难的,又何尝不是女人呢? 她之所以幸运,在於她有两个疼爱她的弟弟,是羽翼,包容著她,失去任何一边,都会让她折翼坠落。 “主子,您好像也很高兴?” 程咬金低笑,没掩饰心中喜悦。“老实说,是的。” “为什么?” “傻铢儿,能不用嫁给曲无漪,我叩天谢地都还来不及,为什么要不高兴呢?你知道吗?我看到曲无漪的第一眼,我就清楚自己很怕他,我没办法遏止自己的颤抖,虽然我不断告诉自己,不能光凭一眼来断定他的好坏,可是……我真的很怕他,我无法想像他成为我的夫君之时,我怎么去压抑不抖散自己的四肢百骸?” “说真的,我瞧见他的第一眼,也觉得他看起来好凶……”程铢也有同感,曲无漪模样虽好,可是他的双眼实在是让人不敢直视。 “既然这样,你不该为了我的解脱而破涕为笑吗?”程咬金俏皮地眨眨眼,硬是要逗笑程铢。 听来好像真的算是好事。程铢揉揉双眼,没再坠下豆大的泪珠,小嘴嘟囔著:“一切都回到原来,程府的危机也拜曲无漪之赐就算解决,银主子和玉主子心情也变得很好,您也不用嫁给曲无漪,以後您就可以继续和梅四爷——” “别提他!”程咬金脸色大变,“从今天起,只要是梅庄的人事物,全是程府的禁忌,别提别买别打交道,犯不著再浪费精神招待,咱们程府永远和他门只有瓜葛。一口气很是决绝。 被曲无漪退了亲,她没有生气,可被梅舒心拒亲,让她心火难消,无论以哪个角度来看,曲无漪都远比梅舒心差劲,对她的名誉伤害也最大,可她能替曲无漪找到辩解的句子,但对梅舒心,她自己都气他气到揪心,哪有多余的精力替他找藉口,来说服他不愿娶她是另有原因?! 她也不想自欺欺人,她对梅舒心会这么不满,是因为梅舒心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和其他人全然不一样,所以她对於别人的伤害能多加容忍,却丝毫不能忍受梅舒心这样待她,因为……她对於心爱的人,总是要求得更多,如同“爱之深,责之切”一样。 他既然不愿爱她,那么……她也不要傻傻的爱他了。 这种不公平的付出,她不要! 这种没有人会回应的失落感觉,她不要……“主、主子……”门外,有奴仆喏喏唤道。 “什么事?”口气还是很冲。 “虽然您刚刚吼著不能和梅庄有瓜葛……可是梅四爷在大厅,正等著您……”原本准备来通报梅舒心上门的消息,怎知在门外就听见主子吼出的那些断绝往来宣言,让小奴仆挣扎了好半晌,还是硬著头皮敲门。 梅舒心? 他不是还在睡吗?怎么会上程府来?是知道她让人给退了亲,刻意来羞辱她的吗? “叫含玉和吞银去见他,我不去。”程咬金还在赌气。 “玉主子和银主子说是要去买酒菜庆祝您……呃,被退亲,现在府里只有您一个主子在……”小奴仆为难道。 “那么,让他等,等到含玉和吞银回来,我不去。” “主子……” “下去下去!”程咬金喝退他。 小奴仆答“是”的声音渐渐远去,程咬金从铜镜里看见扁著嘴,一副委屈模样的自己。 “主子,您真的不去见四爷?”程铢从镜中打量她的表情。 “说不去就不去。”若不是因为她被曲无漪退亲,梅舒心以为现在到程府还找得著她吗?哼! “如果玉主子和银主子回来,应该不会给四爷好脸色看。”程铢似有意若无意地提醒。 “那……那正好,不用给他好脸色最好。”程咬金轻哼。 “会被赶出程府的。”程铢这句话很故意。 “赶出去就赶出去呀!”程咬金的回答开始变慢,不像前几句都是很俐落地脱口而出。 “噢。那我去准备竹扫把。”程铢作势开门。 “做什么用的?”程咬金不解。 “让银主子和玉主子轰梅四爷出去用的呀。”反正只要让程含玉和程吞银亲自接见梅舒心,依新仇旧恨,两位王子很快就会需要竹扫把赶人了。 “你不用故意想用这种方式让我心软,反正竹扫把打在身上也不过像搔痒,不会出人命。”程咬金话是对著程铢说道,实则也在说服自己。 “要是拿竹扫把的人是你,我相信那会很像在搔痒,不过若是换成了银主子和玉主于,铢儿不敢打包票噢,竹扫把倒著拿,也是凶器一把。竹扫把的奥妙之处在於可以藏在民居之中,随手可得,平时还可以拿它扫地来隐藏杀机,就算被官差抓了也告不了你,真不愧为七种武器之首。”程铢尽量不让语气听起来很风凉,故作无知貌。 “……” “主子,去见他啦,您真忍心让他独自面对银主子和玉主子的联手欺陵噢?”知道程咬金心底有丝丝动摇,程铢再加把劲。 “明明是他有错在先,为什么要我去见他?!”程咬金别过头。 程铢轻噢一声,她听出了主子的弦外之音。“铢儿明白了,不该由主子纡尊降贵去见他,让四爷亲自来见您就成了吧。”嘻嘻。 没待程咬金点头与否,程铢开开心心地提著裙摆,小跑步朝大厅奔去领人。 “这丫头,越来越爱要嘴皮子了……” 有些无奈地瞟向铜镜,镜里的她仍是浓妆艳抹,打从曲府回来还没机会让程铢替她拭净水粉胭脂——因为铢儿忙著一路哭回来,连她的发髻都还是妇人髻,真不习惯这副模样的自己。 动手卸除了发上数根银钗,让长发流泄而下,披散在胸前,包覆她原先就属小巧可爱的鹅蛋脸,为了掩饰接下来可能得和梅舒心怒目相向的无语尴尬,她拿起牙梳,假装忙碌地梳著青丝。 直到铜镜里除了她的倒影之外,又加入了另一道身影。 “咬金……” 她挪开视线,梳完了右边长发,继续换左边,就是不开口,也不去瞧镜里梅舒心的容颜。 “你好无情……怎么可以不要我……跑去嫁别人……”委屈的嗓音,随著他的贴近而变成清晰。 “我不要你?!”这句话,让程咬金佯装的冷淡功亏一篑,她霍然回首,怒焰烧红的眸死瞪著他,“你怎么有脸敢指责我?!到底是谁不要谁?!你根本是作贼的喊捉贼,无耻!” 明明就是他不娶她,才迫使她出於无奈嫁给曲无漪,然後又被退了亲事成为金雁、银鸢两城的笑柄,现在反倒把错全归到她身上了?! “唔,我喜欢你骂我无耻的声音……”梅舒心在傻笑,从曲无漪口中听到咬金没嫁成,他的紧绷感一消失,睡意也满满涌上,一直是维持著这副模样到了程府,现在听到耳熟能详的天籁,他笑得更傻更满足了。 “重点不是无耻那两个字啦!”拍掉他贴靠上来的脑袋,程咬金很气他的避重就轻,“是你不要我,现在却跑到我家来反控我的不是,你欺人太甚!” “我哪有不要你……我从没说过我不要你……” “是,你是没说过你不要我,但你又何尝说过你要我?”泪意浮上眼眶,在其中累积成海。“总是这样,话不说清楚,给人希望也给人想像,我不是你,我猜不透你没说出口的话是不是正如同我心里想的一样,我猜不透你……” “咬金,不哭、不哭……” “是你害我哭的!”可恶!从梅庄回来後的这些日子,她从没落下过半滴眼泪,即使是抱持著害怕的心情上了别人家的花轿,即使是在阒静到令人窒息的新房里,即使是被人以最侮辱的方法给退回了程府,她的眼泪都没离开过眸子,现在却因为他,又让她哭得浙沥哗啦——“我喜欢逗你笑、逗你脸红……就是不逗你哭……” 他爱逗著她玩,贪看她气红了双颊,再不就是故意调戏她,让姑娘家的羞涩在她身上一览无遗,可是他从不让她哭,多年来的相识,从来不曾。 “就是你害我哭的……”她仍指控著他的不是,“明明就是你不对,是你不好,你还说是我不要你,太过分了……” “别哭……” 眼看梅舒心的唇就要吻去程咬金颊上的珠泪,却被她挣开。 第23章 “你不要再这样了!你以为这样是温柔吗?!你正做著最伤人、最冷酷的举动你知道吗?!不喜欢我、不娶我、不要我都罢了,只要你一句话,我可以让自己死心,就是不要你用这种若即若离、似爱无爱的方法来糟蹋人!”顾不得奔流的泪和著脂粉会在她脸上变成什么惨状,她控制不住酸涩的眼中所下的倾盆大雨。 “我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不喜欢我?没有不娶我?没有不要我?” “我没有没有没有……”一连三个没有虽说得有气无力,却坚定不移。 “那么你大哥是从哪里听来你压根不愿娶我的?”若不是他亲口告诉梅舒城,梅舒城又isuu書网怎么会说得信誓旦旦,没有半分迟疑? “我说的……”梅舒心很小声很小声地自首。 程咬金深吸一口气,强忍下来拿起桌上凤冠砸向他的冲动,在扯开假笑的同时,尝到了自己泪水的咸度。“很好,那你还凭什么说你没有?”又想诓骗她了吗?! “咬金……”梅舒心快手抱住她,这动作早在这几年已经练习无数次,所以这回做起来仍不拖泥带水,很快又将两人缠成麻花。“我没有不喜欢你……更没有不要你……” “只是不愿娶我罢了。”程咬金替他补上一句,脸上已是泪痕脂粉交编成的一片狼藉,也无暇去管美不美观。“梅舒心,认识了四、五年,至今你还是认为我不值得,是不?” 若是,只消点个头,她就会知道他的真实心意,那么,他们两人也用不著再勉强彼此维持现在像朋友也像冤家的相处模式,他不用浪费时间陪著她玩这种猫戏老鼠的游戏,而她,也可以别再妄想,将不可能的希冀加诸在他身上。 要断,就断得乾乾净净,藕断丝连是她最不齿的。 梅舒心顿了好久。 “我只是还没有思索到婚嫁这个问题,因为你从没提过,我以为你也没想过……我是个很甘於现状的人,不会刻意去改变一直以来都相处得很开心的情况,如果十年、二十年,你我仍像以往斗斗嘴、吵吵架,拿彼此来练嘴皮子,我一样很乐於维持这样……唔……咬金,我可不可以借你的床躺一下?”前头的话还说得有条不紊,後头立刻飘出一句杀风景的句子。 看他摇摇晃晃的强撑样,她只能点头。 得到程咬金的首肯,梅舒心高高兴兴地准备爬上床铺,可缠抱在他双臂间还有她呀!看来他是没打算松手,要将她一块给带上床去盖丝被兼吵架,程咬金才不被男色迷惑,挣开了他,听到他失望地咕哝两声。 “咬金,一块嘛……” “谁要跟你一块!”哼。 讨了个没趣的梅舒心滑进床笫,软软的被褥间都是属於程咬金身上淡淡的糖香。 调整好了睡姿,他满足一吁,接续方才还没说完的话。 “这不关值不值得的问题……况且,真要问值不值得,我反倒怕你认为我不值得……咬金来,坐这边。”他拍拍床沿,没法子得寸进尺和她一块躺在丝衾里,好歹也要她靠近些,离这么远,好失落噢。 程咬金这次没顺他的意,坐回在铜镜前的鼓凳上,从盆子里拧了湿巾,将脸上惨不忍睹的糊妆及泪水给拭净,边咬牙嘀咕:“我现在的确觉得你不值。”在她那么认真、那么生气地和他谈话时,他竟只忙著找床铺睡! “咬金,你不要这个时候和我吵嘴,我吵不赢你,不公平……”他脑子里全是浆糊,句子和句子都拼得零零落落的,“等冬月再来吵,好不好?”那时他睡醒了,也养足了精神,相信一定能吵到令她满意。 “既是如此,你就该冬月再上门来,你来早了。”擦掉所有胭脂,还她一张素颜,只是泛红的眼眶是怎样也拭不去。 “可我要是不早些来,你又不要我了……”弃犬般的呜鸣又传来。 “梅舒心,我再说一次,是你不要我,不是我不要你。”少将无情无义的罪名扣在她头上。 “可是今天变心嫁人的又不是我……”像是清楚这句话一定会引来程咬金的暴跳如雷,所以梅舒心说得很小声,但还是没逃过程咬金的耳。 果然—— “逼我变心嫁人的罪魁祸首还不就是你!”有人抓狂了,张牙舞爪地从鼓凳上跳起身,朝床杨上又是挥拳又是踹踢。“天底下有哪个女人愿意拿一生去投注在一个她不爱的男人身上!要不是程府的糖仓教雨水给打湿、要不是王府享糖的钜款赔不出来、要不是因为你不娶我——我又为什么要答应曲无漪适时提出的要求?!都是你!都是你!”粉拳一点也不客气地招呼在丝衾上,半点也没减力道,“你大哥说,那位占了你所有思念的姑娘,你都无意娶她,那姑娘就是我没错吧?占了你所有思念又如何,对你而言,还不是和其他姑娘一样,可以调戏可以耍玩,就是不能成为匹配你梅四当家的妻!” 一只大掌探出,精准地箝在她腕间,施力一扯,让她连人带拳地摔进鼓胀的被褥间。 “咬金,好疼哪……”另只手掀开了被,露出被她几拳打中胸坎而正轻轻咳嗽的俊颜,噙著疼痛与温柔并存的笑意。“你怎么不当著我的面问我?” “问什么?”她想从他身上起身,他却不让。 “问我娶你不?” “现在补救已经来不及了!” “亡羊补牢,犹未晚也。”他笑得很可爱。 “若不是曲无漪娶错了亲,现在的我已经是曲夫人。” “那又如何?现在芙蓉帐里躺著的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我,曲无漪压根是无关之人……所有假设性的结果都被推翻,“曲夫人”这名号也没机会挂在你身上,还想它做什么?忘了忘了……”梅舒心抚摸著她的长发,像安抚娃儿般的轻声细语。 “我是在告诉你,很多事情并不是你所能掌控或挽回,一旦定了谳,是你怎么也改变不了的。” “是没错……但也有句话说:“该你的就是你的,怎么也跑不掉;不该是你的,怎么强求也求不来。”听过没?所以就连你上了别人家的花轿,都还属於不了他,这就意味著你不该是曲无漪的妻……” “那也不代表我会是你的!”她朝著他的脸吼,接著双臂一撑,拉开两人的距离——但她万万没料到,在她背後有只偷袭的毛手又将她给推压回他身上,害她的鼻子撞上了他的肩胛。 “我的咬金……我喜欢这种唤法,我的,咬金……” 程咬金打断他的自得其乐。 “很抱歉,我不给你这个殊荣,我不允许你这么唤我。”捂著发疼的鼻,她的嗓音因赌气而显得闷闷的,“我决定不要你了,反正你从踏进门来就这么指控我,我就顺了你的心意,扎扎实实地当一回无情人。放手啦——” “咬金,你不可以不要我……”他抱得更紧了,似乎因那句“不要你了”而慌了手脚,完全没留意到他的力道已经抱疼了她。 “为什么不可以?你都可以缺心少肺地待我,我做什么掏心挖肺还你?!”真当她是软柿子就欺负得彻彻底底吗? 反正只要忽略了心底微微泛起的疼痛,只要人前人後装做无所谓、不在乎的模样,总有一天,她一定能做到现在嘴上说的这番话,一定能的。 “……不可以不要我,我会乖、会听话,不会吵闹,再也不贪嘴要糖吃,别不要我……” “你要不要糖吃关我何事——噢!”她被狠狠揉压在他的胸坎,後头一长串的谩骂字眼也被堵了回来——因为她的唇被迫贴在他的心口,吐纳著他身上的淡淡梅香。 “别不要我……” 他的声音可怜兮兮,几乎让她产生了罪恶感……什么嘛,是他先不要人的,凭什么用这种语调、这种口吻,让她真的开始错觉是她无情无义弃他而去? 怦怦、怦怦…… 他的心跳有些急促,虽然说话的速度断断续续像口吃,但是心跳声却骗不了人,他在紧张。 那句“我会乖、会听话,不会吵闹,再也不贪嘴要糖吃”的哀求,有些耳熟……呀,是了,她听过这句话,之前在梅庄别院赏梅时,有个被卖入梅庄的娃儿就是这般吵著要娘的。程咬金抬起了眼,觑向他,他虽闭著双眼,但眉峰间蹙积了座小山,坏了原本睡著时该有的安详容颜,几乎是同一时刻,她又想起了好些日子前,她与吞银、含玉一块闲聊的话——是呀,换做我是梅舒城,要嘛就卖了另外三个拖油瓶以求温饱,要嘛就买条绳子,勒死小的先,再上吊自荆当时她虽有几分笃定梅舒城动过这两个念头,可毕竟从她认识梅庄四兄弟开始,他们便一直给她一种兄友弟恭的感觉,加上梅舒城宠弟弟的行径在金雁城都不晓得被当成多少回的说书题材,一点也毋庸置疑,但为什么……她竟将小小的梅舒心与那名梅庄别院买进的娃儿脸孔融合为一,他哭著、叫著,却唤不回亲人回头一瞥……难道真被吞银猜中,梅舒城曾经卖过三名稚弟? 所以,他会这么害怕她不要他? 可是若他真的害怕,为什么又做著会将她推得更远的蠢举动呢? “希望别人别不要你,那么你就别净做些让人必须不要你的事情。”良久,程咬金轻叹。说来饶舌,迫使她选择改嫁他人的,迫使她必须心死舍弃掉他的,最主因都是他呀! “我做了什么让人必须不要我的事情?我所犯的错,只是我不够贪心吧……”他渐渐松放了手劲,但仍将她搂在怀里,隔著薄薄的丝衾,两人贴嵌得密合,“我喜欢你,也想要你……可是我不敢太贪心,因为一旦贪求到了让你生厌的地步,你衣袖一挥,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那我该如何?” 第24章 若他被她给养撑了胃口,而她又断然收回所有,他……根本不敢想像那样的情况。 “这是你心里的疙瘩吗?”她问,没再挣扎要离开他身上。 梅舒心睁开眼,眼底有著被看穿的片刻怔然。 “是吗?”她又问了一次。 梅舒心苦笑,点头。也知道她猜出了端倪。 “本来以为那时年纪小,对於被舍弃的记忆会淡忘……可是,没想到我记得这么牢,我二哥、三哥多少也被这事给影响著……”不管她听得懂多少,他没打算从头提,只是断续说著自己的心境,“大家嘴上不说,怕大哥内疚,毕竟我们能体谅他那时背负的压力和处境……应该要忘记、努力要忘记,但越是这么提醒自己,反而越是记得深……我大哥有时总不明白为什么我不贪心向他撒娇地要求更多,我懂他想藉此弥补我,可他不知道,我是因为不敢要,我要做一个既听话又乖巧懂事的小弟,做一个让他永远都不会兴起念头要将我卖掉的好弟弟……” “你认为不贪心,才能使你拥有这些?” “不是吗?” “这也是你讨厌吃糖的原因?” 两、三声轻笑牵动著伏卧胸口的她。“你没办法想像,当你开开心心尝著这辈子头一回吃到的糖饴,那颗糖竟是要诱哄著将你带去别人家当螟蛉子,那糖,吃起来是苦的。” 梅舒心说得像呓语,加上此时缓缓闭合的眸,若不是他语意中有著太多心酸,她会误以为他在说著一场无关痛痒的梦境。 程咬金静了静,突地伸手在腰带间摸索,无意间磨蹭著两人相贴的身躯,引发令人难以忽视的震颤,而玩火的人浑然未觉。 好不容易,她从腰带里摸出一小方包巾,取出某样东西。 “嘴张开。” “……不行……嗯……”一张嘴,暧昧的呻吟声就会压抑不住地滑出喉头,很羞人哩。 “在想什么龌龊事?嘴张开啦!”粉掌带著娇斥意味地打了个响亮亮的掴掌,力道虽不重,但已达到教训人的目的。 “嗯呀……”乖乖顺了她的意,梅舒心松开紧合牙关,才逸出一声轻吟,随即一颗酒糖塞入他嘴里,在他吐露埋怨咕哝前,她的唇也跟著覆了上来。 糖香、酒香、胭脂香…… “这样,糖还会苦吗?”她拉开两人唇间距离,问道。 “好像还有一点苦苦的……”勾回她的红唇,继续张口将她吃进嘴里,从她檀口中汲取更多甜蜜。 明知道他是故意,她还是允了他的孟浪。 糖不苦,真正的苦是回忆、是心境;而现在糖的甜,真正甜的却是心。 “不要了……”她知道酒糖快化了,接下来弥漫在两人之间的会是辛辣辣的酒液,她蹭著手掌想离开。 梅舒心扣著她的螓首,咬破了只剩下薄薄一圈的糖衣,霎时,酒气散了开来。 甜甜辣辣,那是爱情的滋味,搅和在一块,竟异常地合适。 “咬金……你这样算不算不同我赌气了?” “当然赌,不过我要等到冬月再来发脾气,否则你现在这模样,吵也吵不起来,我才不白费唇舌。” “你现在这模样,我也吵不起了……”红扑扑的脸蛋,被他吻得艳红的唇办,怎么看都诱人,只想抱著她,再战一回唇舌纠缠。 “别再来了……”她无力呻吟,伸指抵住了凑上来的唇。 “嘴酸噢?” “少罗唆!” 她的欲盖弥彰,换来梅舒心的笑,并且重新枕回她的手臂上,像头被豢养的听话睡猫,等待主人下一回的娇宠。 “咬金,你要待我好噢……”他顺著睡势,噘起唇就在她颈上偷个小吻。 “我待你很好了。”是他自己老是将她的付出视为理所当然。 “要更好一些……” 这回她没答腔,过久的沉默让梅舒心不安地睁眼瞅她。 “是我太贪心了……所以你生气了?”他问得很小心,像是只要她一点头,他就会随时钻进牛角尖里去忏悔反剩程咬金的眸对上了他,以前怎么从来都没有发现……发现他的眼眸中藏了多少的不安和惶然,她给予他的,全是她自以为是他所要的,然而他真正想要的,却从没有一回敢大声要求。 “咬金……” “对我,你可以贪心一点,不用跟我要多一些的我,也不要我待你更好一些,你可以更贪心。”她轻声说道,姑娘家脸皮薄,一句话说来已是红了芙蓉双颊。 “更贪心下去就不得了了……”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给不给?” 她坚定的眸光鼓励著他,让他好像不要求就对不起她似的。 “我要全部的你,也要你待我最好最好……你允不允?”他又问得更谨瞠,即使她眼神温柔,让人能一眼看穿少女怀春的情意,他仍怕她的拒绝。 “我允你。” 简单三字,没有迟疑。 这是梅舒心头一次尝到了心底泛起的甜意,好似方才那颗酒糖的滋味这时才开始在嘴里扩散,好甜、好甜……他笑著闭上了眼,在她身畔觅得舒坦位置,丝衾底下的手却寻著她的柔荑,贪求地扣握著她的指节。 也许,今年的梅月,能再见到两条相伴的身影共游雪景;也或许,两人一手一根画糖棒,边走边吮、边吮边吵;也可能,只消一颗酒糖便已足够了。 只不过,那样可听不到吵嘴的声音噢,嘻。 番外篇真相 程含玉的心情很恶劣。 虽然外在表情乎静无波,状似悠闲地在金雁城最富盛名的茶楼里泡茶嗑瓜子,内心却波澜汹涌,灌入嘴里的龙井香茗怎么也浇不熄心底的烦躁。 “玉主子,品茗不是灌酒。”同桌而坐的程铢重新替程含玉斟满了茶,见他一杯接著一杯,完全没去品尝杯里澄黄玉液的甘、甜、香,忍不住出言劝道。 但程含玉的反应只是很淡很淡地觑了她一眼,又大口灌下她斟妥的茶。 程铢无力暗叹,又倒满杯中的茶水,才放下茶壶,继续剥瓜子肉供他食用。 方才,她正在房里替主子整理那一箱箱由曲府送回来的衣物时,就见玉主子进房来找人,她随口应了句“主子同四爷一块往糖仓去偷糖吃了”,结果,她就被一脸不悦的玉主子给拖出府来陪喝茶、嗑瓜子。 任谁都瞧得出来程含玉的心情恶劣。 “他究竟还要在程府死赖多久?!” 句子里的“他”没指名道姓,可程铢就是知道他在骂梅庄四当家梅舒心。 “铢儿不知。” “不是有派人送信到梅庄,请他们来带人走的吗?”程含玉口气很平稳,平稳到十分不寻常,扣握在杯上的指节却浮现青筋。 “梅庄那边有回信了。” “回些什么?” “梅大当家请我们好好照顾梅舒心。”话一说完,程铢便听到了类似低狺的诅咒,也从那张和程咬金相同的脸孔上看到了全然回异的神情。 记得主子看到梅大当家的回信,只是轻轻牵起笑,答了声“知道了”,模样煞是可爱又期待,而眼前这张一模一样的脸孔上,却只写著愤恨及不满。 “梅庄人都是这般无耻吗?!”竟然好意思让自家人白吃白喝白住白睡地在别人家叨扰,不赶快来拎人回府去好生教训一顿便罢,还吩咐他们好好照顾那头色猫,天理何在?! “铢儿也不知。”这问题她要怎么回答呀?她和梅庄人又不熟。 “啧!”继续灌茶浇愁。 程铢摸了瓜子再嗑,“不过我瞧主子心情很好哩,有四爷相伴,她看起来相当高兴。反正四爷现在也不忙,上程府做客刚刚好,总胜过主子以前这些时候都会犯起相思来得好吧。”虽然主子犯相思不会犯到茶饭不思的惨境,但心神不专总是事实。 “我看最高兴的人莫过於梅舒心了!镇日藉睡装疯,净朝咬金身上黏!”咬金那丫头也真是蠢,嫩豆腐被吃得乾乾净净还浑然不自觉。 “反正主子和四爷两情相悦,这也不是太坏的事,改明儿个让四爷快些找人来说媒,这样对主子也有个交代。” “想娶咬金?”程含玉挑起眉峰,若说惊讶没有,说不屑倒是清清楚楚挂在眉边,“等咬金五十岁後我就考虑让他娶!” 这句话,不是玩笑。 “玉主子,那还要好几十年哩。” “嗯哼。” “您不会是故意不让主子嫁吧?”程铢明知故问,看程含玉没否认,她再问道:“从以前开始,我就觉得您对主子很独占,独占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也因为这样,您非常讨厌四爷,是您觉得四爷在同您抢主子,是不?” 不用他答腔,光从他现在的模样她就知道他是。 “不过有件事铢儿好生困惑,您、银主子和主子三人就像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主子很公平地待您俩都好,可您为什么独独对主子好,对银主子就差了那么一点?”嗑完了瓜子,她开始剥花生壳。 程含玉接过她递来的花生仁,“我喜欢在旁人眼中,看到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您本来就是呀。”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谁也不能取而代之呀。 “你是最没资格这样说的家伙之一。”程含玉只投给她一个颇不以为然的眼神。 “您为什么这么说?”程铢有些慌了。被主子这么一点名,好似她曾在无意间犯下什么大错一样。 “你常常将我和咬金搞混。”扣下罪名。 “那是因为您和主子长得一模没两样,铢儿有时一忙,揪错了人,这……这又不是人家每回都会犯的错误……”虽然一年里会发生个五六七八次,谁教三名主子的男装扮相那么神似,有时衣服还交换著穿,她总会看走眼嘛! 第25章 “但咬金没认错过我,一回都没有。” 从小,府里能分辨出他们三姊弟的人一根指头便算得出来,连生育他们的爹娘都得瞧上好几眼才能认出他们谁是谁,含玉做错了事情,罚到了吞银;咬金做对了事情,赏到了含玉。三张相似的脸孔,让他们三个人被视为一体,虽然感情甚笃,但对於他,总觉得在这世上有了另外的自己,在别人眼中,他可能是咬金、可能是吞银、可能是……为什么他不能独独是程含玉,那么容易让人一眼就辨别明白的程含玉? 爹分不出来,娘分不出来,吞银分不出来,只有咬金,每回总能既肯定又快速地拍著他的背,故意惊吓他似地大声唤出他的名字。 他甚至曾为了试探,借了吞银的衣物,佯扮起吞银的那股蠢样,可是她给的回应只是一句:“含玉,你做什么学吞银呀?看起来好怪噢!”外加几声大笑,问她为什么没认错,她只是回他一个可爱又无辜的眨眼——你是含玉,为什么我会认错呢? 她的反问,让他无言以对。 但他清楚,他喜欢这种在她眼中独一无二的感觉,无论何时何地,他就是他,不会有不属於他的名字挂在他身上。 “就为了这原因吗?”她不是很能了解玉主子的心理,不过有件事她实在不清楚该不该说……她之前和主子闲聊时也有说到这个话题,她也曾很好奇主子怎能这么厉害分辨出银主子和玉主子,可……你们没人瞧见,含玉耳上有颗痣吗?瞧那里就认得出来呀! 程咬金答得很吃惊,似乎对众人没发觉这点差异感到愕然。 “这原因已经太足够了。”程含玉轻哼。 只要有心,想分辨出他,并非难事。 而至今只有咬金有这等玲珑心思吧,这也就是他待咬金特别的地方。 程铢偷觑了程含玉一眼。嗯……还是别说好了……“玉主子,我再去请夥计来加热水,这茶叶还能再回冲哩。” “嗯。”程含玉随兴挥挥手,继续拿茶当酒喝。 茶馆二楼,凭栏处,有著一立一坐的身影,俯瞰楼下程府主仆的一举一动,此处视野广,楼下热络往来的人潮一览无遗。 支颐噙笑的黑衣男人自始至终没移开视线半寸,像是害怕眼帘间的身影会突然湮没在人群中,他几乎是连眨眼也不曾,鹰眸被太多欣喜给柔化了。 “曲爷——” 摊掌制止了身边恭立之人的打扰话语,黑衣男人沉沉低笑,朝楼下雅座张开了手掌,五指一拢,将远远的身影给握在手心——“找到了。” 全文完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