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所有女孩》 第1章 《吻所有女孩》 作者:亦舒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第一章: 陈大文在履历表上这样填写:姓名:陈大文,性别:男,籍贯:中国广州,应征职位:办公室助理,学历:树亨中学毕业。 人事部主管一看到陈大文三个字就笑:“也好,容易记。” 她端详求职的年轻人,只见他相貌端正,可是平平无奇,毫无特征,不过他的优点也正在此:漆黑平顶头,光洁皮肤,指甲整整齐齐无黑边,合身白衬衫卡其裤洗熨得一丝不苟,加一双新球鞋。 主管立刻下了决心:“陈大文,什么时候可以上班?” 年轻人难掩心中惊喜:“明天。” “欢迎成为英龙按揭公司一分子。” 大公司,月薪八千五百元。 第二天一早,陈大文便到英龙大厦报到。 英龙大厦共廿六层楼高,玻璃幕墙,把都会的蓝天白云通统映印到墙上去,朝阳金色光芒由玻璃反射出来,分外耀眼。 陈大文踏进公司,接受一日速成班式训练。 他跟大队走,一行五名新职员,三男两女,薪级一至三,即全部都是见习生,不过,他们都是文员,只有陈大文是助理。 陈大文年纪轻,却明白事理,他一路沉默。 可是,光不说话也不行,那穿西装的见习文员不住用眼角瞄他,嘴角蔑蔑,觉得陈大文不配同他们在一起,又时时说些笑话,引得同行女生笑得吱吱咯咯。 人事部培训员叫王子晴,她穿深蓝色制服,衬着白皮肤,端庄秀丽,她和蔼可亲,陪着新同事自一楼参观到廿六楼,逐一介绍各部门的功能。 大堂是接待室,地库一是茶餐厅,地库二至三是停车场,一楼是邮递室,二楼保安室。 三至六楼是初级办公室,七至十二是中级办公室,每个阶层有卫生间,职员不可越境洗手。 十三楼是人事部,十四至十六楼全是会议室,大窗户可以看到全海qi書網-奇书景,装修开始考究,见习生边参观边露艳羡之色。 再上去,就是高级职员办公室,整层顶楼是总裁室。 他们的办公室外另有秘书室,秘书像看不到新同事,头也不抬,继续忙他们的工作。 走在厚地毯上,脚步静寂无声,有一个女生轻轻说:“有一日,我也要在这里上班。” 只有陈大文听见,他看了看这名女生,只见她脸容俏丽,身段高挑,却咬牙切齿,握紧拳头。 大文暗暗吃惊,年轻的他没想到一幢办公室大厦就演绎了整个世界,阶层分明,一级级升上去,爬到顶楼,有风景可看。 中午,他们在地库餐厅吃饭,其余见习生离大文坐得远远,仿佛他有传染病。 大文并不介意,他排队要了一杯红茶以及免治牛肉饭,独自坐一角。 地库餐厅没有窗户,同高级员工餐厅不一样,该处,用水晶玻璃,银器以及白台布。 王子晴坐过来:“大文,下午你到一楼邮递处刘伯处报到,他会交代你有关工作程序。” 噫,一楼,那是最低层。 “别小看邮递室性能,整幢大厦只有你走通所有部门,进来每一份信件包裹,都需经过你们,然后派到每一个职员手上。” 大文唯唯诺诺。 这时,穿西装的见习生又不知说了什么,几个女生又嘻哈大笑。 王子晴说:“好好的干。” “多谢指教。” 王子晴笑,“今日,你一共说了七个字‘各位早’与‘多谢指教’”。 大文腼腆低头。 下午,他到邮递处报到。 刘伯上下打量他,见大文规矩,不染金发,不戴首饰,衣履整齐,倒也喜欢。 他说:“你叫陈大文?”。 陈大文等于张三或李四,这家人有趣,对孩子没有抱负,随意取名字算数。 刘伯指一指涨木制写字台,“你坐这里,那边是打卡钟,记住,不得替别人打卡,也不准叫人打卡。” “明白。” “这是一袋袋邮件,你负责一至五楼,每天推车上去收与发,明白吗?” 大文忍不住问:“每天如此?” 秃顶的刘伯忽然叹口气,“是,年复一年,月复一月,天天如此,开始,人家叫你小文,稍候,尊称文哥,再过十年,你便成为文叔,到了我这种退休年纪,便是文伯。” 大文怔住。 “你好好的干吧。” 邮递室其余同事年纪都比他大,正东倒西歪在吃零食喝咖啡。 “对了,此处禁酒禁烟,违者走路,即时开始工作。” 邮递室空气不大流通,信件包裹堆积如山。 噫,不是已经尽量利用电子工具传递信息了吗,没想到还有这许多信件。 陈大文年轻力壮,虽然只负责一至五楼信件,分信时却无分彼此,廿六楼他也负责。 不就又听到同事讥笑:“三天后他就累死在那里。” 大文佯装听不见。 原来邮件分两类:外来与内部。 大文不明白个中原委,好不踌躇,他想:同一部门的同事为什么不坐在一起?内部为什么不能用电邮电话传递消息? 刘伯像是猜中他心事,笑笑说:“公司分级坐在一处,除出人事部,其余按揭、会计、推广、宣传等部门,无人愿意与低级职员用同类设施,明白吗?” 大文点点头。 “邮递在最下层,也有好处,没人会来难为我们,对我们客气得很呢。” 有人冷笑,“谁会与我们计较。” 刘伯说:“我已久不推车,今日,你跟一跟我。” 大文连忙道谢。 刘伯看着老实青年,觉得纳罕,他不真相信这里还有老实人:要不是傻子,要不假装,陈大文却两者都不像,好不奇怪。 他们推着信车一层层走上去,大文记性好,把地形记得一清二楚,哪个名字坐在哪张台子,他画了一张地图。 刘伯暗暗称奇,陈大文有脑袋。 初级职员年纪轻,大部分是女孩子,争艳斗丽,莺声呖呖,都用英文名字:你叫樱桃、她叫苹果,还有人唤甜甜、糖果,像进了水果店,要不就是花店,她们还叫小菊、玫瑰、百合、荷花,就差牡丹。 大文一一记牢。 走到四楼,刘伯说:“我累了。” 大文即乖巧地答:“我已明白工作性能。” 刘伯拍拍他肩膀离开。 走到五楼,大文看到间隔已经比较松动,每个职员都有一间板间房,可以放置一些私人物件像照片盆栽之类。 女职员们各自配到一具私人电脑,用来工作、娱乐、联络,它已是办公室生活全部。 从早上八时十五分起,她们陆续到达办公大厦,鱼贯而入,大厦吞吃她们的时间精力,下班时间没有准绳,有时要留到七八点,转瞬间她们失去青春,变为老妪,大厦吐出唾弃她们,人们付出的是生命,换取的不过是生计。 二很快三个月过去,大文试用期满,意外地加添五百大元薪水,成为正式员工,可享用福利,主管刘伯呈上报告,赞他学习迅速,聪敏勤力,因此,派他收发六楼以上信件。 几个同事搔搔头:“自从阿文来了以后,工作量忽然轻松。” 刘伯没好气,“阿文一人顶得你们三人。” 其余同事并不生气,这职位是死位,没有升级机会,谁爱多做,让他筋疲力尽好了。 所以大文喜欢邮递室,这也许是整幢英龙大楼唯一没有明争暗斗,背后插刀的地方。 刘伯说:“阿文要学的还有很多。” 同事们笑,“对,学怎样给人戴帽子、穿小鞋。” 这次,连大文都笑起来,你看,没出息、没负担、没压力,多高兴。 这个时候,各层职员开始认识这勤快的年轻信差,有急件的时候,他会特地走一趟,即时把它送到收件人手中。 一个女主管为此十分感激,把一只红苹果塞到他手中,“阿文,赏你。” 苹果香甜多汁,大文边吃边完成任务。 他时时浏览各层楼风景,只见年轻人个个忙得头也抬不起来,有做不完的工夫,只偶然站在茶水间稍作逗留偶尔聊天。 有女职员请他换上新蒸馏水瓶,检查卡住纸的打印机,他都不介意做额外服务,渐渐女孩都喜欢他:“阿文来了,文哥早。”呵,已经有尊称了,“阿文,请替我换颜料液”,“我的顶灯坏了,工程部已放下新光管,可是明天才有工人”…… 这些,不过举手之劳,三两分钟就做妥,不知恁地,大机构各部门公文来往:申请、签署、批准、再签名,起码三四个工作日。 大厦并无工会,因此大文并无收到任何投诉。 渐渐连男职员也喜欢他,“阿文,抽时间帮我买彩券,这是本期号码”,是最常见要求。 一次,中了安慰奖五千元,大文把彩券取出奉上,大家都惊异纳罕:怎么会有这样老实人,上回有信差死口不认有人叫他买中奖号码,事情不了了之。 暗红渍子那是一个星期五早上,大文经过大堂,看到一群高级职员议论纷纷,声音很低,嗡嗡声,不知说些什么。 半晌,人事部的王子晴匆匆来了,他们吩咐她几句,大文在一边听到“真麻烦”三字。 王子晴仰起头看看三楼高的围栏,大堂设计十分漂亮特别:椭圆形的大理石拼花地板,高达三楼的天花板上有数盏晶光灿烂的水晶灯,站在围栏边可以看到大堂入口进出情况,围栏内也是办公室。 第2章 一会儿,清洁工人来了,努力洗刷大理石地板。 大文看到大理石上有大滩暗红色渍子。 他去忙他的工作。 中午,听见同事说:“又来了。” “每逢这个日子,血渍必定涌现。” 大文愣住,血渍?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女孩怨魂不息。” “也难怪,才二十一岁,深夜自三楼围栏跳下来,头先着地,脖子折断,第二天早上管理员打开大门才发现她,刘伯知道这件事,他亲眼目睹。” 刘伯不出声。 “七年了,年年到了这个日子,大理石地面便涌出血渍,每年,洗都洗不掉,往往要把大理石撬起换过。” 大文瞪大双眼,浑身寒毛刷一下竖起。 刘伯低头阅报,不发一言。 大文不敢提问。 整幢大厦议论纷纷,“大理石又现血渍”、“已经洗擦过了”、“仍然看得见,用漂白水也许生效”、“工程部已经打算趁晚上更换”。 “是否骆倩莹的鬼?”、“世上无鬼”、“你怎么知道没有”、“你又怎么知道有”、“我怕极了”、“她为什么跳楼?”、“失恋,她遭到欺骗与遗弃”、“那也不用自杀”、“那时女孩比较看不开,或许,那人实在叫她太难堪。” 终于有人问:“那人是谁?” “哼,听说是推广部主管庄某。” “他还在英龙工作?” “为什么不?骆倩莹的亡魂吓不倒他。” 有一个女孩长长叹口气,“这里边有个教训:你看,死了也是白死,不如重新振作,克服难关,好好生活。” “快去工作吧。” 常识丰富大文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但是不出声。 晚上,大部分职员离开,只有工程人员在大堂工作,大文出现。 他抬头看三楼围栏,又留意地上暗红渍子。 身后有声音问:“你好奇?” 大文转过身去,看到王子晴站在他身后,他连忙欠身。 “你发现什么?” 大文轻轻答:“大堂四周都有摄影机。” “是,但是昨晚深夜十二时正,据保安部同事说,忽然停电五分钟,全楼漆黑,电梯停顿,连后备发电机都不曾启动。” 大文听得毛骨悚然。 王子晴却笑了,“放心,冤有头,债有主。” “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猜想是有人要提醒当事人内疚。” “他会吗?” “你猜呢?” 大文微笑。 王子晴叹口气,“我猜也不会。” 工程人员把大理石撬起。 “去年把大理石上血液般渍子化验过,查得不过是红酒,大理石疏孔,染上颜色不易洗褪,看上去的确惊心动魄,去年,血渍形状,像一个卧在地上的人,四肢清晰可见。” 大文轻轻问:“每年红酒都泼在同一位置?” “差不多。” “可是,请看,自三楼跃下,根据抛物线,身体不应落在这个位置,应该靠近边缘才对。” 王子晴抬起头,“啊。” “要不,制造血渍的人并不知正确位置,要不,堕地后该名女子曾经爬行过十来尺。” 王子晴露出悲切的样子,“她并没有即时气绝。” 大文不敢多讲。 “会不会有人推她?” “警方监证科人员怎样说?” “并无他杀成分。” 大文低头默哀,这时,工作人员已换上新地砖。 王子晴说:“大文你常识很丰富。” 大文但笑不语。 “为什么不升大学?” 大文轻轻说:“不是每个人都要上大学。” “你履历表上成绩很好,入学绝无问题。” 大文不再出声。 “士农工商,各有各发展,可是那样想?” 王子晴年纪并不比他大很多,可是语气象个大姐,十分亲切,大文对她好感。 这时,大堂最后一盏水晶灯也熄灭,环境有点阴森。 王子晴抚抚双臂,“走吧。” 周末,大文到图书馆,阅读英龙按揭公司资料,发觉它的推广十分积极,故此业务发展迅速,扬言可为小投资者在地产及其他发展项目中获取至高回报,英龙的口号是“何必收零利息!”广告宣传铺天盖地。 大文又查阅报纸档案,看到骆倩莹新闻,只得小小百来字,在当日新闻版下端,可是,记者找到一张报名照,相片内的骆倩莹年轻秀丽。 大文在小食部买一枝冰棒,坐在附近花园里慢慢吃完,然后缓缓步行回家。 这个相貌平实剪平头穿白衬衫卡其裤的年轻人一个人住在半山一所旧房子里,因没有救火车通路,故此不能改建,老住客永享业权。 大文推开大门进屋,客厅只有两张白布套的老沙发,这种款式最近又开始流行,看上去只觉别致,宽敞客厅通向露台,整个蔚蓝色南中国海映进室内,叫人精神一振,地下一株百年影权婆娑的伞状碎叶直探到栏杆,艳红色花朵摇曳。 大文坐在椅子里沉思。 他走进书房,那又是另外一个世界,各式各样书本叠满书架,电子设备一应俱全,大文熟练查看电邮,处理帐单。 他抬头看到案上照片放歪了一点,连忙伸手移正。 照片里有两个人,明显是两兄弟,小的正是大文,那时他只得十六七岁,哥哥的五官相像,可是比他大十岁八岁。 大文轻轻抚摸相框,然后到厨房做三文治。 同事们如知道他一个人住在两千多平方尺的老公寓里会吃惊吧,一个办公室助理,为什么会有优越家境?他一入职就已经叫势利眼看扁。 许多人觉得所有办公室助理出自同一铅版,通常家境欠佳,也不大喜欢读书。 不过,陈大文是例外。 他听一回轻爵士音乐,取起一本小说,那是史丹培克的短篇《珍珠》,然后在他舒服的小床上睡着。 象土皇帝第二天一早,他又回到英龙大厦去做信差。 大文找到公司内部电话名单,千多名员工,只有一个人姓庄,他叫庄则林,在十楼办公,职位是广告部副主任。 大文送信上去,注意到他坐在窗口位置,独自拥有一间玻璃小房间。 大文经过时他正好探头出来喊:“麦姬,还不进来整理我桌子,小琳,做杯黑咖啡给我。” 我我我,象个土皇帝。 只见他西装笔挺,身形高大,一只手已顺势搭在麦姬肩上,那女孩倒也机灵,立刻乘势滑却。 看样子她们已学得教训,不觉得上司毛手是一种青睐。 大文凝视庄某。 庄氏抬头,对信差说:“有包裹交给小琳好了。” 大文不声不响放下信件。 可是,他顺手取去桌上一件东西,那是庄氏的手提电话。 庄某哪里发觉,他正向小琳发威:“我说黑咖啡,我没说去糖。” 大文心想,这人如果也有妻儿,他们真是世上最可怜的人。 中午,大文打开那枚手提电话,发觉它设有最新型摄影传真功能,他已知道该怎么做。 他用它拍摄许多照片。 然后,把照片电邮到全公司私人电脑,接着,把电话放回庄氏办公桌上。 麦姬叫住他:“文哥,这里有封急件。” 大文点头接过,一转头,看到小琳在一旁饮泣。 麦姬见大文有询问神色,轻轻说:“小琳皮薄。” 大文又颔首。 麦姬自嘲:“不比我,出来足足工作三年,红黄蓝白黑,什么颜色都见过,练得一身水牛皮,不痛不痒。” 另外一个女孩子过来问:“什么事?” 麦姬悲哀地说:“有人伸手摸小琳胸部。” “你们这些人应该举报他。” 得到报应麦姬冷笑,“是吗,报警抑或通知大班?说得不好,还是低级女职员色诱上司企图升职,或是,搞得登上报纸头条,臭名四播,以后怎样做人?” “总不能哑忍。” 麦姬却认真的说:“我信恶人有恶报,各人头qi書網-奇书上一片天,过头三尺有神明,人欺天不欺。” “等天收他?多么渺茫。” 麦姬肯定:“快了。” 她过去安慰小琳,再抬头,发觉信差早已经离去。 那天下午四点半,接近下班时分,整幢办公大楼轰动起来。 高层立刻唤工程部同事出来办事:“彻查是什么人偷拍,从哪一部电脑发出!” 女同事惊呼、失色、大叫报警。 男同事盯着电脑布告板不放。 只见一张张不堪入目的偷拍照片:裙底风光、胸部特写、臀部近观,而且一看就知道是谁,英龙的中年女性副总裁也包括在内。 大家张大嘴合不拢来。 不久,工程部报告出来:“是庄则林的私人电话,所有照片在今日拍摄,已下载入他的电脑,不知如何,泄漏出来。”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大文转过头去,听见说这话的人是刘伯。 他喃喃说:“我足足等了七年。” 大文低头轻轻说:“刘伯,年年在大堂泼红酒的人是你吧。” “嘿,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刘伯,你是善心人。” “你瞎说些什么?我不明白。” 大文不再说话。 隔一会,刘伯却又轻轻说:“那女孩温柔可亲,遇时遇节送我水果吃,尊称刘伯,从不看低人。 大文亦觉恻然。 第3章 “事后,你可见有人纪念她?没有,只在大理石出现怪象,才有人提起。” 大文抬头看着刘伯,中年人脸上皱纹忽然深刻。 “一手导成悲剧的人意气风发,人前人后,更无半点羞愧内疚,且变本加厉胡作枉为,今日才得到报应。” 大文说:“我下班了。” “又有几个人托你打卡?” 大文亦不隐瞒:“三个。” 刘伯笑得弯腰。 只有他这个老臣子对整幢大厦的机关了如指掌,关掉电掣叫保安摄影机暂时失灵等全不是问题。 庄某受到惩罚之后,大理石大堂可望恢复宁静。 那庄氏的小小的办公室闹哄哄,一直吵到晚上八九点。 麦姬与小琳无论如何藉故留下看这场好戏。 只见保安人员陪同警员取走庄氏的电脑电话以及其他证物。 庄某沮丧,大喊冤枉,“我没做过这样的事,我不是那样的人。” 忽然之间,王子晴出现了,同警察说了几句话,递上一份证据,那是过去一年女职员投诉庄某不良越位的记录。 王子晴那样做,自然是得到上头指示,看来,英龙已不想留住庄则林。 小琳含着泪握住麦姬的手,不相信她有那样好运,她毋须辞职避开恶人,她可以保留饭碗。 第二天,公司照常运作,象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其实也是,开除一名中级职员,难道还需刊登见报不成。 很快,有一个英姿飒飒的女生搬进庄某房间,门牌上换了名字。 陈大文推着信车过去,放下书件。 经过三楼,有人唤住他:“大文,有止痛药吗?” 大文立刻回答:“我帮你去当值看护处取。” 原来是看守资料库的吴小姐,她脸色欠佳,有点憔悴。 “麻烦你了。” “吴小姐可要看医生?” “开完会我立即去。” 大文马上替她跑腿,取了药放她桌子上,想了想,又替她盛了一杯温水,这时,发觉吴小姐跌倒茶水间地上,正在呻吟。 大文立即通知警卫部。 不久,有人说救护车停在门中,带走一个患急性盲肠炎职员。 “谁?”刘伯好奇问。 有人答:“资料部吴老小姐。” “很老吗?未到三十呢。” “英龙女职员平均岁数是二十三,三十已是老大姐。” “吴小姐在英龙足足做了六年,看情形打算在此终老。” “老小姐多病痛,你去安慰她。” 刘伯低喝一声:“胡说什么。” 同事们仍然嘀咕,“我喜欢小淇,面孔似红苹果,还有应儿,嘴巴象樱桃。” 少有感性刘伯叹气说:“少年弟子江湖老,人老珠黄不值钱。” 下班出门,王子晴迎面而来。 “大文,有时间喝杯咖啡吗?” 大文愣住,面孔涨得通红,他从未试过与同学以外的人喝茶,尤其是女性。 王子晴却很爽朗主动,“来吧。” 她带他到横街一间小小茶餐厅坐下叫了茶点。 子晴开门见山地说:“你看过那些照片没有?” 大文很坦白:“看过。” “他拍到副总裁邱太太的大腿,现在,邱太已要求将办公桌密封,我有点怀疑:庄某怎么会走得进总裁室?那不是他的行踪范围。” 大文一怔,他沉默无言。 “对你说话最放心,大文,你象个哑巴一样可靠。” 大文只得微笑。 “庄某这个人可恶之极,有个绰号叫女生公敌,他离职之后,大家松口气。” 大文点头表示同意。 子晴说:“公司职员中有许多独身人,且独居,我要去医院探访吴小姐,你有时间吗?” 大文回答:“我另外有事。” 子晴付帐,“那么,改天再约吧。” 大文一直到回家,双耳还烧得通红,他没有约会经验,他不懂应付此类场合。 王子晴对他有特殊好感吗,不一定,人家或许只是友善,可是,大文已经害羞。 到了医院,王子晴送上水果鲜花。 “好些没有?请静静休养。” 吴小姐苦笑,“我们算是一对老姐妹。” 子晴笑,“你才老呢,我不知多青春。” “我有你一半那样乐观就好。” “这是否讽刺我老十三点?” “别再提这老字,唉,一个女子,除非有特殊成就,否则,三十真是一个关口。” 子晴忽然问:“听说邮递部陈大文通知警卫部。” “出院后得多谢那后生。” “他是英龙少数有感性的职员,他很特别。” 吴小姐叹口气,“其余的人,包括你我,都象麻木不仁的工作机器。” 王子晴握一握同事的手告辞。 去年辞世英龙机构象一部机器,所有职员是齿轮与螺丝钉,不过,钉子分大小,最主要一枚叫kingpin,皇钉,主柱,那是大老板费雷泽。 大部分职员从来没有见过他,听说此人十分易相处,富魅力,记性好得过目不忘,口才极佳。 成功人士通常有说不完的优点,如果没有,手下也会挖空心思设法赞扬传颂,谁会忤逆老板呢,谦说不懂拍马屁的职员不过手段略差而已。 公司里对费大班的赞美口号,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管理学大费”、“静一点,你可以听见标盖兹在华盛顿州哭泣。”……字句都印在t恤咖啡杯上,互相传赠,甚至送给客户。 大文第一次看见不禁骇笑,寒毛站班,可是渐渐也习惯了,肉麻?当事人会觉得刚刚好:下属不想太露骨,才适可而止。 呵,一间中型机构尚且如此,何况是一个政府。 好话说尽了,如无心工作,又有何用。 一日刘伯对大文说:“你这孩子真是怪怪的。” 大文微笑,老伯有何意见。 “你看你,不烟不酒,不赌不荡,有空抓一本书看,不到二十岁你就会闷死。” 大文轻声答:“我不觉得。” 同事取笑他:“不觉闷还是不觉会死?” “陈大文天天同样白衬衫卡其裤,看真了原来每日换,他大根有五套同样衣服,天凉了加件外套。” “真是个冰清玉洁的人,哈哈哈哈。” “他从没结过婚,也不谈恋爱,守在一间祖屋里,不与亲友往来,也不打算旅行或是升学……他是一张白纸。” 陈大文并不动气,任由同事取笑。 刘伯说:“够了,赶快工作。” 同事们所说都是真的,有什么好气。 刘伯说:“公司许多妙龄寂寞芳心,你大可在她们当中挑一个。” 大文只是陪笑。 “别小觑自己,要有信心,愈是漂亮女生,愈是寂寞,人人以为她们不愁没人约,故此无人上前邀请,明白吗?” 大文失笑,刘伯仿佛是个专家,可是,他也是独身人。 大文回到家,坐露台上吃果子冰,仿佛听到掀书声,他骤然回头,“是大哥吗?” 他随即嗒然低头,怎么可能,大哥已于去年辞世。 陈大武是医生,六年苦学,六年见习,刚刚成为急症室主诊,忽然一日在医院升降机里昏迷,同事立刻急救,可惜无效,大文赶到见他最后一面,他双手尚有余温。 大文完全不能接受事实。 他一直问:“大哥几时苏醒,到底是什么原因,整幢医院都是医生,他自己也是医生,他不会有事,可是?” 没有人回答他。 终于,有人轻轻走近他,“大文,大武他已经走完人生最后一程。” 大文茫然抬头,他看到张乐恒医生,大武的师姐与最好朋友。 张医生搂紧大文肩膀,看到他眼睛里去,“大文,我在这里,司徒与端木也是你大哥好朋友,我们会帮你处理事情。” 大文没有回应,本来沉默寡言的他此刻更觉言语多余,他忽然浑身抽搐,痛得痉挛,牙齿嗒嗒作响,倒在地上,失去知觉。 大文心里想:大哥,我也跟着来了,我们两人一起上路。 思潮随精魂飞出去,回到大文很小的时候,六七岁,上小学,父母早已辞世,他在校园等大哥来接,不知恁地,大哥迟到,他站在影树下,心急如焚。 这次大哥永远不会回来了。 醒转的时候,医院三个主任医生都在他房间里。 张医生说:“大文,你的首要任务是迅速长大,我们会协助你承继大武遗愿,你会成为一个医生。” 大文呆视他们,象是不认识他们一样。 大文思潮回转,这时从露台走回书房,“大哥?”他又脱口问。 书房没有人,整间老房子里只有他。 大文低哼一声,象是呜咽。 他才不要承继大哥志愿,那样苦学苦干,性格完美的年轻人,命运却令他提早把一切归还上主,他遭到那恶神灵的妒忌。 大文不再会为任何事努力!他只想捱完有余的日子,与父母兄长同聚。 张医生来看过他几次,总是劝他振作。 大文很坦白:“我不用你们操心,我自有主张。” 感觉凄苦张医生并不生气,她放下几张名片,帮他贴在冰箱上,“随时找我们,半夜三时亦不妨。” 大文感动,他们生前生后都是大武的好朋友,不比有些人,等朋友辞世,他们才走出来呼天抢地。 张医生走了。 大文考完毕业试便决定辍学,他白天逛书店,晚上看书,或与电子游戏作伴,在电脑上与北欧高手下围棋,不愁寂寞,但感觉凄苦。 第4章 一年之后,众人似乎忘记了这个年轻人。 除出张医生,时时留言:“大文,好吗,有空到舍下喝茶。” 连大文也不知道,他其实迁怒学群医生:他们救不活大武。 再隔一段日子,他想见人,看到报上英龙公司聘人,选择了见习生职位。 反正迟早要还给上帝,反正不愁三餐一宿,何必瞎起劲,更不用攀山劈石。 陈大文成为英龙邮递室一分子。 第二天早上,他准时上班,顺便把其他迟到同事的时钟卡也打一遍。 刘伯假装没看见,邮递室生活苦闷枯燥,是三不管地带,谁会来骚扰最下级职员,斗争、互砍、下毒,都是上层的事。 刘伯问:“吃过早餐没?” 大文点点头,“每天都是一杯豆浆,两片面包。” “衣服都亲手洗熨?” 大文微笑答:“我懂得照顾自己。” 刘伯忽然说:“是你吧。” 大文一怔,什么? “拍摄不文照片的是你吧,把摄影电话伸到桌底,按钮即成。” 大文噤声。 “只有你可以去到每一层办公室,且不引起怀疑,每一个人看到你,却又看不到你,因为你的白衬衫卡其裤及邮件车实在太熟悉了。” 大文不表示意见。 “不过,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怎么可以走进副总裁邱太太房间?一向信件都由秘书收发。” 无聊节日大文微笑,那日,碰巧有一件大包裹,秘书拿大文捧进总裁室。 “大文,你这样聪明,为何在邮递室工作?” 大文轻轻说:“今天天气难得地好,情人节好象要到了呢。” 这时有同事插口:“我最讨厌这个莫名其妙的情人节,忽然之间,所有男人都得有所表示,不但要送花送糖,而且要送到办公室。” 大文好奇,“为什么?” “炫耀呀。” 大文仍然不明白,“一束花?” “蠢人,公开表示她们有爱人,多人追求,有时一个人收三四束。” 大文骇笑,如何肤浅,真难以想象。 “届时,收发处放满鲜花,象花店似,我们几个人成为跑腿,上上下下,忙得象狗似,每层楼唱名字:小芳、素芬、碧玉、明娟、玉云、丽晶……” “一个个欢天喜地,眉开眼笑般出来领奖品,把花插在案头,高兴整日,又互相查看别人的花束是否又大又香又名贵。” 大文忽然问:“收不到花的人呢?” “啊,都是没人要的老小姐。” 刘伯喃喃说:“浪费时间金钱。” 各人忙工作去了。 下班时分,刘伯犹自不放过大文,他又轻轻说:“是你吧。” 大文转过身去,笑着说:“刘伯我不知你讲什么。” 第二天这老好人仍缠住大文不放。 他说:“你还有个大哥?” “已经辞世。” “世上只剩你一人了。” 大文悲从中来,到底年轻,鼻子发酸。 “你父母略有资产,算是不幸中大幸,假如我撒手西去,我的子女可比你更为吃苦。” 这时同事叫:“大文,有人找你。” 大文出去一看,原来是吴小姐已经出院。 刘伯问:“吴小姐,身体全好了吗?” “托赖,做过手术,已无恙。” 她看一看大文,放下一盒蛋糕,静静离去。 大家一拥而上抢点心吃。 吴小姐更加瘦削苍老,看样子,情人节她恐怕不会收到鲜花糖果。 那无聊的节日终于来临。 一大早,已经有人送花到接待处,大束大束堆在那里,香闻十里。 大文想,把这些花都挪到老人院,或是把钱捐到儿童医院,那才是有情人。 大文问:“收花人为什么不亲自下来拿?” 刘伯说:“矜持呀,表示她们还真不在乎。” 大文在心中喊救命,他把花束堆上邮车逐层楼唱名字派送,果然,逐个收花人高跟鞋嗒嗒嗒,扑出来收花。 都是千篇一律的红玫瑰,偶然有一束紫色毋忘我,便有人艳羡地叫出来:“好美唷”、“太有心思了”、“一定要嫁他喔”。 多危险,为着一束花嫁人。 到了中午,忽然有人看到邮车上有一大束粉藕色牡丹花,十来枝,开得碗口大,奇香扑鼻,用淡金色薄纱包裹,不同凡响。 众人看得呆了,“牡丹啊”、“这束花有两尺圆周”、“谁的花?”、“恐怕要几千块呢”。 全围到大文的小推车旁边,仔细观察,不得了,她们又发现了一盒巧克力,心形粉红色丝绒盒子,大红色蝴蝶,大得象抬面,一个人可以吃足一年。 有识货的人叫出来:“是香槟巧克力啊。” 大家刹那间静下来,到底谁是收件人? 大文一声不响,把小车推到吴小姐面前,女职员面面相觑,下巴几乎掉到胸口。 大文轻轻说:“吴小姐,你的。” 吴小姐抬起憔悴双眼,“什么是我的?” 大文递上夸张的花束与糖盒,吴小姐闻到花香,精神一振,她从来没见过那样华丽的花束,满心诧异,忍不住笑出来。 笑是最佳美容方法,况且廿多岁的吴小姐又不是真的老小姐,她脸上似恢复了一点颜色。 “吴小姐,我从来没吃过香槟巧克力,请打开盒子让大家尝一尝好吗?” 吴小姐大方地揭开糖盒,一股甜香扑鼻来,大家一拥而上,忽然之间,吴小姐变成她们同类,不,她是一个值得尊重的长辈。 “是谁送来,快打开卡片看看。” 吴小姐当众打开卡片,大家都可以看到卡片里边写着:“你秘密的仰慕者”。 众人惊叹,“这会是谁呢?” “一定是大姐的男朋友。” “大姐,他是否英俊?他干哪一行?” 大文静悄悄离去。 他最后一站是人事部。 王子晴没有花。 看到大文,她微微笑,“今天你忙坏了。” 大文也报以微笑,放下邮件,他悠然回转岗位。 鼓起勇气刘伯在看报喝茶,“你说,奇书-整理-提供下载今日这些花全送到老人院去多好。” 大文笑答:“小姐们也应该有花。” “你可有送花对象?” “谁稀罕我的花。” 刘伯说:“大丈夫何患无妻。” 大文唯唯诺诺,他并不担心这些。 今日,他很开心。 下班,有人叫住他,一转头,王子晴的大眼睛笑吟吟看住他。 大文摊摊手。 子晴轻轻问:“是你吧。” “我什么?” “你隐名送花与糖果给吴小姐,恐怕,花掉整个月薪水?” 大文吓一跳,“我?不不不,不是我,怎么可能,我可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买礼物,我不懂。” “我见过那束花与那盒糖,一见难忘,都是文华酒店特制限量出品,今年情人节,最有面子的竟是吴小姐。” 这时大文侧着头想一想,“面子,什么叫面子?” “华人最讲究这面子,意思是受到尊重,心里舒服,于是脸色祥和。” “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王子晴见他不愿承认,也只得作罢。 大文问:“你呢,为什么没有花?” “我没有男朋友,即使有,也不止问他要一束花,即使问,也不叫他送到办公室来。” 王子晴比那些女职员深奥得多。 “听说,副总裁邱太都收了花。” 子晴答:“邱太,也是女子。”并不例外。 已经走到车站,子晴不愿离去,大文想一想,鼓起勇气说:“请到舍下喝杯咖啡。” 子晴呼出一口气,“我还担心你永远不会问。” “你不怕同事取笑你到一个信差的家去喝咖啡?” “刘伯没告诉你?我在邮递室工作过半年。” 大文一怔,刘伯守口如瓶,这位老先生拥有许多美德。 “我吃不了苦,上头才把我调到人事部,刘伯说:别的部门如停工一日,谁也不发觉,邮递部罢工,整间英龙会瘫痪,他说的是实情。” 大文并不笨,他知道子晴正在鼓励他。 他说:“我一个人住,地方比较简陋,你请包涵。” 讲到心坎门一打开,王子晴发怵,深深呼吸一下,没想到地方竟这样宽敞,她住在新建屋邨式住宅区,小单位只得四百多平方尺,相形之下,象块小小豆腐干。 她不禁喊出来:“太不公平,请到舍下来看看。” 在陈家稍作逗留,他们又到王宅参观。 王宅堪称袖珍,小小厅房并无间隔,沙发拉出来就是床,可是布置极有心思,天花板中央一盏直线水晶灯是唯一花巧之处。 子晴自负地说:“你家是祖屋,我这个蜗居,却是自置牧业。” 大文点头,“今日的女孩比男人能干。” 子晴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大文忽然闻到食物香气,他探头问:“是鸡汤?” “高丽参炖鸡,早上出门之前把材料放进电炖锅,晚上有得吃,别客气,来。” 现代女性已练得文武双全,金刚不坏之身。 子晴用一只大碗盛着鸡腿双手递给大文,大文不禁汗颜,他涨红面孔,真不敢当,他无德无能,哪有资格喝这碗鸡汤。 “听说你还有一个大哥。” 大文黯然,“他已患病辞世。” “呵,对不起,请问是何种症侯?” 第5章 “他患脑瘤,引致血管突然爆裂昏迷去世,是一种比较罕见的遗传病。” “多么可惜,英年早逝,大文,我代你难过。” 大文不出声,他感激子晴由衷关怀。 “可以看得出你大哥辞世深遂地影响了你的人生观。” 大文将鸡汤一饮而尽。 这聪明爽朗的女子一句话讲到他心坎里。 过片刻他说:“现在我每活一天,都当作是最后一天。” 子晴低声说:“你还很年轻。” “大哥离世时也年轻,桌上有尚未发表的报告,一杯咖啡尚未冷却,电话不住地响。” “他是个医生是吗?” “他是外科手术医生,擅长替早产儿医治视力,寒窗十载,出师未捷,我忽然明白人生在世,身不由己,不必太过勉强向上。” 子晴不出声,看得出陈大文仍然震惊悲恸,这个时候不易劝慰,唯一办法是待他心境自然平复,那需要时间。 “我了解你的心情。” 大文试探问:“不再劝我升学?” 子晴识趣答:“那是你私人意愿,作为同事或是朋友,不便干涉,谁能勉强我擦红嘴穿高跟鞋呢,我也会不悦。” 大文知道他遇到知己,“我与刘伯相处和睦,我在邮递室学习良多,在英龙我看到人生百态。” “一个人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学习吸收。” 大文想起,“与我一起进公司的另外几个年轻男女......” “他们全体没有通过试用期,并无一人及格,已全部离开英龙。” 大文诧异,“啊,怎么会?” 他想起那神气活现穿西装的见习生,习惯用轻蔑的眼光看人,满以为他已成为哪个经理的得意门生,谁知早被开除。 “他们自作聪明,竟想打进公司会计部电脑,偷窃投资记录,被工程部发现,即时查到来源,立刻令保安把他们送走。” 大文吁出一口气,象听电影故事般,只觉刺激。 “上头觉得他们收怀不轨,这种年轻人一开始就走错路动歪脑筋,纵有才华,也不会妥善为公司服务。” “也许,只是一时好奇。” “你会一时好奇蒙面打动银行吗?这种好奇不能容忍。” 大文有感而发:“你看,比我聪明的人都比我痛苦。” 今晚,他说话比往日整个星期加起来还多。 与王子晴聊天,不需顾忌,异常舒服,看来,陈大文已恢复接触朋友意图。 子晴看看时间,“我要走了,我还要去上夜课。” 大文又一次意外,“学什么?” “普通话,华裔不能说一口流利国语,多么惭愧。” “子晴,我也去。” 子晴忍不住揶揄他:“你不必了,不是迟早交还耶稣吗,学来作甚。” 大文腼腆低头。 子晴这时才劝,“也许,耶稣有日会问:‘你拿什么还给我,你在世上做过什么,让我看看’,届时,什么也没有,到底不好意思,大文,活着的人要有活着的样子。” 大文不出声。 那晚他送子晴到补习班,然后回家。 开始痊愈他伏在写字台上很久,直到手臂酥软,然后才去睡觉。 第二天一早大文醒转,先动一动足趾,嗯,活着,他再挥一挥手臂,然后,整个人跳起来淋浴。 出门之前,他拨了一个电话。 对方一听到他声音,不等他报上名字,便轻轻说:“大文,是你,好吗?” 短短几个字问候,听得出感情真挚,大文有点羞愧,“张医生,你家的茶点,还招呼我吗?” “本星期六下午三点,有你爱吃的上海炒年糕,届时见。” 不知怎地,大文鼻子发酸,泪盈于睫。 他觉得也许是开始痊愈的时候了。 回到邮递室,他听见刘伯大发脾气。 他吼:“天皇老子也不行,要不开除我,我这里不负责搬动家具斟茶递水。” 一个中年男子悻悻诅咒:“老刘,难怪你一辈子坐在地牢与邮件为伍永晋升。” “嗤,你管我是否坐地狱。” 那中年男子看到陈大文便说:“你来得正好。” 刘伯喝他:“大文快去拣信。” 大文走到一边,开始工作,那中年人却走近,“我是弗雷泽大班的助手,找你做一些事。” 大文看着刘伯,刘伯这时才说:“风水师傅说要找一个尚未结婚的年轻男子,自最低层到最高层去移动一些家具摆设,才会叫英龙赚大钱。” 什么?大文傻了眼。 大班助手说:“风水这件事,连外国人也信。” 刘伯没好气,“老外还相信功夫。” “而且,指明那个姓名笔划要十七划,这还不是陈大文?” 刘伯沉默,半晌他问大文,“你意思如何?” 大文据实答:“我毫不介意。” 助理大喜,“还等什么,还不跟我来。” 刘伯说:“那你就去见识一下吧。” 大班助手说:“老刘,你就喜欢拿腔作势,故意为难,你这种死性不改,一辈子孵在地牢。” 他带着大文走了。 指点迷津去到英龙大厦顶楼,另外有一部电梯,大文还是第一次乘搭,怪不得刘伯叫他见识,电梯内部装修得似个小客厅,丝绒壁、厚地毯,播放轻音乐。 电梯不到十秒种便上升廿多层,骤然停止,大文稍觉晕眩,看,突然快速高升,人会昏头。 大班助手叮嘱:“别说话,眼睛不可乱转,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电梯门打开,大文看到宽大办公室,有四五妙龄女秘书正忙碌工作,其中有一位年纪稍大,管家模样的走近说:“来了。” 她打开两扇门,这才是总裁室。 见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与捧着罗盘的堪舆师密密细谈。 --“每逢一三五打粉红色领带,记住,必须全条粉红色,深浅不拘。”“这里放三只水晶球”,“左边角落愈多绿色盆栽愈好”,“大桌子搬这边来,小伙子,过来动手”......大文心中暗暗好笑,手脚却勤快。 大班助手与女秘书一起帮忙。 最后,堪舆师取出一把宝剑,叫大文挂在门框上方。 大文不敢怠慢,敏捷利落地挂上。 大班助手给他一个红封包,“你可以下去了。” 令大文意外的是老板费雷泽过来亲自向他道谢:“麻烦你,小朋友。” 女秘书带着他乘电梯下楼回到邮递室。 大文突然觉得邮递室灯火昏暗,赶紧开灯。 刘伯问:“顶楼风光如何?” “大玻璃窗外是整个海港,蓝天白云,十分美观。” “还有呢?” “秘书都是美女,比香港小姐还要漂亮,办公室中央放着一保好大地球仪。” 刘伯又问:“羡慕吗?” 大文摇摇头。 “小子你可别作违心之论。” “我比他舒服。” 老刘忍不住哈哈大笑,拍着大文肩膀,“可不是,我们日子比他舒服多了。” 他一整天心情奇佳。 大文打开红包一看,里边装着一叠数字奇特的钞票,一共三千八百八十八元三角,他全数交给刘伯。 刘伯说:“你的红包你收着,天下有你这般老实人。” 弗雷泽有财有势,一流生活享受,却内心不安,否则,何须向风水先生指点迷津。 陈大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却更加逍遥快活。 周末,他乘车到近郊探访张医生。 一只金色寻回犬迎出来,仿佛还记得他的样子,小屋白墙上爬满鲜玫瑰红色棘杜鹃,张医生的声音传出来:“大文,你来了?” 张医生在门前出现,她永远不老,一张鹅蛋脸光洁温柔,穿着文雅西服,双手抱在胸前,“欢迎光临。” 屋子里另外有几个小朋友,摊开书本正在小组研究温习,张医生带大文进书房。 书房里有一个大眼睛的女孩正在替张医生义务整理书籍,张医生说:“红荔,你与大文合作吧.” 大文没想到女孩有那样好听的名字,他朝她点点头,默契地取起书本,照图书馆模式,一本本放好.书架高至天花板,有时需要踏上铝梯,拥有那么多书籍,不枉一生.奇是奇在书种多元化,张医生有整套五百多本儿童乐园,数十册毕加索画集,建筑师狄卡布思埃的设计院图,以及各种各样地图、字典、以及世界各大城市的地下铁路网络图.大文叹为观止.他不自觉蹲在一角读一本关于郑和七次下西洋的故事.一抬头,已经一个多小时过去,他与其他年轻人一起吃点心.张医生知道他喜欢年糕上绍菜多些,肉丝少些,都一一为他做到,再为他斟上一杯浓烈普洱茶.小朋友们吱吱喳喳,七嘴八舌议论着全世界的人与事,他们雄心万丈,清心直说,故此有点大言不惭,可是充满新意活力,大文静静聆听,得益非浅.说到一出古装历史长篇剧中女主角悲惨境遇,一个女生感叹地说:“可是她被爱,那个英勇的锦衣卫从头到尾在她左右庇护,她不算惨了.” 大家连忙说:“是,是,人人渴望被爱,却不愿爱人.” “快大考了,早上真不想起床,这种时刻,深深觉得自身不是读医人才,或许应转行驾垃圾车,或是做舞蹈教师,我跳舞身手不赖.” 有人说:“拜托,那两种也都是正当职业.” “女孩都喜欢嫁医生.” “我也喜欢医生,所以我自已做医生.” “张医生的病人如果失救,她到今日还会流泪.” “把坏消息通知病人家属真是苦差.” “有些家属会痛骂医生,有些只是厌恶地叫医生走开.” “医生也是人,医生也会死.” “可是张医生讲,不少家属对医生说:‘你是上帝派来的天使’.” 有人忽然问:“你身后如何处置?” 第6章 “noviewing,noceremony.” 大家鼓掌,“拜托,还有,请勿用维生系统.” 愉快经验他们嘻哈大笑,像是在谈生活中趣事一般.大文不愿说话,他们也不勉强,吃完点心,纷纷告辞,各自找到背囊,挤进吉普车里离去.张医生轻轻说:“整日这样吵,也不见他们累.” 大文微笑,他们也深知这是各人人生中最美好的日子,怎会说倦.“你好吗,大文.” “我很好,谢谢你问起.” “有空可以常常来玩.” 大文满以为张医生会训他几句,可是他只是挽着他手臂坐下.她说:“我们都想念你.” 大文以为所有客人都已离去,但是红荔转身自厨房出来,轻轻说:“都清理好了.” 张医生说:“红荔你送一送大文.” 大文知道张医生想休息,连忙告辞,红荔把那本英国人写的郑和下西洋的书交他手上.她开出一辆小小银灰色欧洲小跑车,噫,多才多艺,会得洗盘碗,又擅驾驶,更是医科生,女子不再是弱者.一路上红荔并不说话,大文下车时,她把电邮号码交给他,笑笑说:“我们再联络.” 大文觉得这次走出看世界的经验相当愉快,也许,可以再加尝试.星期一他提早上班,这一天同事们通常起不来,会迟一点,邮递室内必须有人,他当仁不让.他开了锁,推门进去,帮所有同事打卡.脚下一滑,低头看,发觉地上有咖啡色液体,谁,谁倒翻饮料,为什么经过整个周末,还未干涸?大文取来地拖,一下子抹干净.这时,他无论是做清洁还是搬运,都是熟手,双手亦逐渐粗糙.接着,他发觉污渍一直延伸到一个角落.大文放下地拖,走到文件柜后边,忽然听到呻吟声.大文吃惊,寒毛竖起,他没有开亮灯,因为他已经看到有一个女子蜷缩在地上,痛苦地说:“帮我.” 险些送命大文即时丢下一切扶起她,女子下半身全是血.她气若游丝,“送我到医院.” “我立刻叫救护车.” “不,不,不可叫同事知道.” 大文急得满头大汗,“你身受重伤,还担心那些?” 这时,身边忽然传来刘伯声音:“大文,去把邮递卡车开到第一层停车场电梯口等我,快.” “她---” “我与她会在电梯口等你,一起到医院.” 大文立刻行动.三分钟后,他看到刘伯背着伤者等他,他下车把女子平放在后座,这时她身上已经裹着一张毯子.刘伯说:“快快去急诊室,我回邮递室清理现场.” 大文驾着车子飞快赶到医院.救护人员掀开伤者毯子,一看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大文在医院里逗留一会.“她可会有生命危险?” “还不知道,你是她什么人?” 大文在这个时候忽然想到四海之内皆兄弟这几个字.他平静地答:“兄弟.” “病人人工流产,手术做得不妥,大量失血,却又及未及时入院医治,有相当危险.” 大文恍然大悟.他走进病房,这才认出女子是宣传部的李晶玲,平日真的十分精灵,今日落难,脸容如团皱了的纸,又老又残,几乎不认得了.大文蹲下轻轻说:“放心休养,没人会知道.” 她落下泪来,没有话说.看护有感而发,“看你哥哥多疼爱你,你以后要自爱,不可糟蹋自已.” 晶玲不住流泪.大文轻轻问:“要通知什么人吗?” 她连忙摇头.“请静心休养,留得青山在.” 回到邮递室内,各同事已经来齐,刘伯一言不发,吩咐大文立刻送信.他们忙了整天,下班时分,刘伯问他:“李小姐如何?” “看情形无大碍,可以救回性命,她怎会整个周末锁在邮递室内一角?” 刘伯说:“我这里有一只百宝急救药箱,她可能来找止痛药,突然昏迷,缩在一角,苏醒时我们已经锁门下班离去,她躺着流血,也无人知道,捱住两日两夜.” “为什么不召警破门?” “她未婚,大文,你不明白?” 大文气愤,“男方亦需负责.” 刘伯冷笑,“这世界并不如你想像中开通,这件事,必须守秘.” “为免张扬她险些送命.” “这是教训,你去知会人事部王小姐请她搭救吧.” 大文立刻找到子晴在她身边低声讲出这件事.子晴听得脸色发青,她深深吸口气,轻声说:“放心,我会静静处理.” 大文知道子晴最可靠能干,他放下心。 刘伯叮嘱:“你不必再理此事,免招人疑心。” 大文轻轻说:“刘伯你好象甚有经验。” 刘伯微笑,“我有三十年工作经验,什么没见过,女生行差踏错,更是司空见惯。” 大文明白了。 “你做久了,当人家叫你陈伯时,你也会知道,女子同眼泪有不可分割关系,悲伤的时候她们流泪,高兴时也同样哭泣,初来上班时一朵花似,转瞬间苍老苦涩。” 刘伯感喟得象一个诗人。 他夫子自道吧:初出道是小伙子,今日已是衰翁。 刘伯沉吟:“岁月不饶人。” 大文低头工作,邮递车上堆满信件,由别人派发,要做到下午,大文绝不耽误时间,三小时内可以做妥,渐渐他负责所有文件递送,白衬衫卡其裤成为标志,职员头也不抬,就知道是陈大文,“大文,麻烦你”,大文可靠,大文沉默,大文勤快。 他们会与陈大文做朋友吗,大抵不,他们之间也没有友谊可言,大文不觉是一种损失。 邮车到达人事部,王子晴看见他,特地走出来与他说话。 “她过几天可以出院,我替她告了病假,住院费一半由公司保健支付。” “可有人去探访?” “她没通知家人。” “男朋友呢。” “她打算从头开始,忘记过去,努力将来。” “那人可是英龙职员?” “大文,除出英龙机构以外,外头也有豺狼虎豹。” 大文发觉女性真得步步为营,即使是幸运女,生活也不好过,他忽然冲口而出:“所有女子都应被爱惜。” 王子晴一愣,这时大文已经离去,白衬衫卡其裤在转角消失。 子晴知道这已是陈大文第二次义助英龙女职员,头一个是吴小姐。 呵对,吴小姐自从情人节收了华丽的花束糖果后,整个人开朗起来,主动打开心扉与异性交谈,她目的是探取消息,查探那秘密仰慕者是什么人,却因此叫同事看到她可亲一面。 也有政治吴小姐开始约会,她不再寂寞。 子晴想:这陈大文是名福将,他做了好事而不自觉。 第二天,人事部副主任叫陈大文去会晤。 “大文,你做得很好,刘伯推荐你升级。” 大文不出声,升级与否,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刘伯明年九月退休,公司考虑让年轻职员升级,你大有希望。” 大文唯唯喏喏。 “继续努力。” 大文退下,回到邮递室,发觉同事面色已变。 本来清风明月,毫无牵挂,没想到区区邮递房也有政治:升了新人,旧人不高兴,悻悻然发表意见:“大文,恭喜你”,“一埕醋似酸溜溜,祝贺作甚”,“各有前因莫羡人”,“迟来先上岸”…… 刘伯大喝一声:“讲完没有?” 各人这才拾起工作。 本来相当愉快的邮递室此刻也变得唇枪箭舌,陈大文忽然明白为什么要一朝天子一朝臣:留着一班旧人干什么,天天听他们冷嘲热讽? 下午经过总裁室,一名秘书叫住他:“大文,劳驾你立刻挂号寄出此信。” 挂号?许久没听说这个名词,今日,有重要文件,通常用传递服务来。 “快去。” 女秘书双目通红,象是已经哭了很久,一手还用纸巾捂着面孔。 大文接过信件离去,回到楼下,他取出信封,打算交给速递公司职员,再看一次,发觉信封上写着私人地址:李卓礼,安达路三号七楼。 大文抬起头想一想,把信放进抽屉,明日再寄吧,当事人在眼泪干了以后,恐怕另有想法。 他悠然下班。 在公司门口,大文看到一个年轻男子焦急地凝视门口,来回踱步,忽然,他见到伊人,箭步上前,呵,那正是眼睛红肿的秘书小姐。 大才小用他上前苦苦道歉,不住哀求,大文可以想象他说些什么,在该刹那,他心中再也没有父母兄弟,也没有学业事业,他只想伊人回心转意。 旁观者清,大文摇摇头,爱恋叫人神志昏迷。 他女友开头并不理睬他,一直往前走,后来,脚步渐渐慢下来。 这时,大文已转下地铁站,看不到最后一幕。 回到家,他一个人自由自在,自得其乐地听音乐吃晚餐,跟着卜狄伦那声嘶力竭如受伤野猫般喉咙唱:“彼时我甚为苍老,此时我已年轻得多……”宣泄一番,心平气和时,大文已转下地铁站。 可是内心却有一种难以填补的空洞到家,他一个人自由自在,。 他取起那本郑和下西洋看到结尾。 第二天一早,他走进邮递室,就有人叫他:“文哥。” 他抬头,看到那叫他寄挂号信的女秘书。 今日双眼消肿,又化了妆,前后判若二人,她不好意思地说:“文哥,昨日,我请你寄一封信,未知寄出没有。” 第7章 大文看着她不出声。 “我只希望你没有寄,我想收回那封信。” 大文点点头,一夜之间,事情起了变化。 她懊恼地说:“信可以收回就好了。” 大文一声不响拉开抽屉,取出信件,原封不动的还给她。 她惊喜交集,双手颤抖,又落下泪来。 忽然抬起头看着大文,“文哥,谢谢你,你真是好人,谢谢你。” 她转身跑开,高跟鞋啪啪啪响起。 大文心想:日行一善,今天他的任务已经完毕。 十时许,茶水部有人下来说:“小明与小平告假,广告部客户会议需要茶水人员。” 刘伯站起来,“不管我们的事。” 那人说:“半小时,刘伯,你做做好事。” 大文站出来,“我做好了。” 同事们讪笑:“活该是他,他加了薪水”,“这样卖力应当升职”…… 大文一声不响,走到会议室,记录清单,与阿婶一起准备:“松饼放在蓝奇书-整理-提供下载子,一边甜一边咸,另外七杯奶菘,三杯免糖,全部加牛奶,四杯咖啡,两黑加糖,一黑免糖,一杯加奶免糖。” 阿婶喃喃咒骂:“如此尴尬,混帐。” 大文笑说:“还有一人要可乐,又一人要中国茶。” “龙井、普洱、乌龙?” “是香片。” 他用小车把茶点推上会议室,大材小用,故事事井井有条,一分不错。 只见一个标致女神气活现站在大荧幕前向客户推介英龙按揭的优点。 她年轻貌美,短发浓妆,胸隆腰纤,本身也是一幅风景,客户听得津津有味,频频点头电光石火之间,大文认出了她。 她正是李晶玲。 呵,她虽然跌倒,但是爬起得快,当日似蓬头鬼的她今日又恢复旧观,而且功力又深了一层。 他们说:假如一件事杀不死你,你因为此强壮,这话不可思议地在李晶玲身上应验。 大文放下茶点,悄悄离开会议室。 整个上午他一边工作一边想:女性比他们强壮得多,她们求生力量也吃惊地坚毅,大文不相信晶玲的伤口在数天内已经痊愈,一定仍在滴血吧,但是竟掩饰得那样完善。 大文他就做不到,大哥辞世一年多,他仍然浑身伤痕,血液仿佛不住自皮肤渗出,故此害怕得躲起来,不敢见人。 李晶玲何等勇敢,站出来面对世界,不知她深夜独处,有无偷偷哭泣。 刘伯问他:“为何一言不发?” 大文转过头来陪笑,“我不善辞令。” “许多人就是不明讲多错多,愈讲愈错的道理。” “健谈是优点。” 就在这个时候,刘伯听了一通电话,“大文,人事部叫你去一次。” 又是人事部,“什么事?” “人事部找,当然与职位有关,你刚升,不会是降职或是革职,故此,可能调职吧。” 大文放下工作,听到同事嗤笑:“快要做人事部女婿了。” 三部升降机坏了一部,人挤,大文走楼梯。 走到七楼,忽然听见呻吟声,大文抬头看去,只见八楼没有灯,可能灯泡坏掉,维修部尚未发觉,他往上走,又听见“啊”一声。 大文寒毛竖起,梯井空荡,发出回音,叹息声恐怖,他第一个想到有鬼。 随即,他笑了,他轻轻踏前,看到一对年轻男女在八楼与九楼之间拥作一团。 大文已经成年,即时知道这是什么一回事,他无地自容,为什么不乘搭升降机,为什么要走楼梯?这可是杀身之祸,不不,不是他们是他陈大文。 刹那时他决定从原路下去,立刻转身。 可是有人醒觉:“有声音,听。” 两人匆忙站起,应在匆忙间,大文看到一双小巧银色凉鞋,鞋头点缀着一朵花。 大文闪身自七楼门口逸出。 感谢相救他额角冒出汗来,连忙走到电梯大堂。 他的功力也相当厉害,全身而退,若无其事地走进人事部。 王子晴看见他说:“大文,广告部李晶玲找你,她有话说。” 大文有点纳罕。 “去吧,不是坏事。” 这班年轻女子,都把他当作小北,真是大文福气。 到了广告部,李晶玲迎出来,“大文,这里。” 小小会客室准备了蛋糕与咖啡。 “大文,你尝尝我私伙红宝石蛋糕。” 大文轻轻坐下。 她开门见山问:“大文,你可愿到广告部工作?” 大文看见她浓妆的脸,“我没有专业资格。” “边做边学,你做我徒儿吧。” 大文知道这是一般年轻人求之不得好机会,他却咳嗽一声,“我没有大学文凭。” 李晶玲笑,“我也没有。” 大文到这里不得不讲老实话:“我比较适合邮递室工作。” 李晶玲看着他,“子晴说过你是怪人没错,你一人洗脱邮递室颓风,把工作程序整理得井井有条,把拣信送信当作一件正经事来做。” “哪有你们说得那样好。” “既然如此,你应是个上进聪明的人,为什么情愿在邮递室工作?” “职业无分贵贱。” 李晶玲笑,“我们都这样教小学生,十足谎言,真是罪过。” 大文但笑不语。 “我说不动你,这样吧,你几时想调职,随时同我讲。” 大文松口气,“我明白。” 她叹一口气,放松肢体,“大文,我感谢你与刘伯相救,还有子晴雪中送炭,能在英龙找到三个真心之友,也算幸运。” “啊,千万别放在心上。” “你们或许奇怪,平时精灵的我怎会失足吧。” 大文不方便发表意见。 她有刹那间失神,露出弱态,可是刹那间又振作起来,“只好说是运滞。” 注意鞋子大文点点头,这也好,不怨天,不尤人,运气不好,摔了一跤重的,不怕,跌倒爬起,从头来过,谁不犯错呢,不过,切记同样过失不可错两次。 “大文,有什么要叫我做的,尽管说。” 大文很替她高兴,坚强是生存首要条件。 他低下头,看到李晶玲脚上穿着缕空露趾紫红色高跟鞋,大文这才发觉女鞋恐怕有千万款式,各有巧妙,设计几乎是种艺术。 没想到大文自这次意外起,开始注意各人鞋子。 婉拒调职后,大文心安理得回到工作岗位。 刘伯问:“这叫自我放逐?” 刘伯的黑鞋头已经踢得脱色,是双旧鞋,各同事多穿球鞋,脏得连鞋带都是灰、黑色。 鞋如人生,看到鞋子可以猜到主人性格。 茶水部小明把鞋跟踏扁当拖鞋穿,真是懒人。 接待部小娟誓死穿三寸高跟鞋,风雨不改,毅力惊人。 至于陈大文,他有三双同款同色白球鞋,可以放入洗衣机洗净,整洁舒服。 “广告部与宣传部都有出息。” 原来是刘伯还在讲刚才的事。 大文早已丢在脑后。 周末,他去张医生处还书,她临时有急事赶回医院,来开门的是红荔。 她笑笑说:“我是夏红荔,记得吧。” 这真是大文所知最好听的名字。 “我正想吃哈密瓜,切开一个人又吃不守,你过来吧。” 红荔用水晶盘子捧出淡粉红色瓜肉,叫人垂涎欲滴。 她穿着一双绣花鞋。 这几天,大文忍不住到处找那双银色凉鞋,他不止一次警告自己:猥琐并无止境,不得任性!可是不知不觉,一低头,又去看人家脚上鞋子。 “师傅,那是张医生,叫我们别同你说话,因为你不喜对白。” 大文说:“我想再借几本书。” “想读什么?” “你请推介。” 红荔说:“我看到医学报告头痛,我读医科是因为全家是医生,连三岁小侄儿都拥有一具听筒,我爱读小说,你看《红楼梦》吗?” “不是我那杯茶。” “那么,读史丹培克吧,如嫌太悲忿,那么,看法国存在主义,要不,读中国大陆现代作品。” “会不会读得哭?我不想太沉重。” 红荔叹息,“这是读者心声:太沉重实在吃不消,并非肤浅,而是生活已经十分辛苦。” 她问:“听讲你已经在工作?” 大文点点头,他轻轻说:“我还有点事,告辞了。” “我送你一程。” 红荔用一种浓郁果子香香水,坐在她身边,是一种享受,大文忍不住陶醉。第二天,大文把邮车推到三楼,时间还早,女职员三两成群在讨论昨晚电视长篇剧内容。 可怜,都是少女,花样年华,全献给荧幕上的镜花水月。 她们叽叽喳喳地说:“女主角其实最木,只得两个表情,不是傻笑,就是‘噢’一声低下头,戏中反派全演得洗炼,而且,真想不到坏人也有内心挣扎,也会痛苦落泪,有层次有深度怜,都是少女,花样年华,全献给荧幕上“不过女主角得到所有的爱” “所以叫主角嘛” “唉,我在家在外头都只是二三线角色“” “有人那样钟爱她,不枉此生” 这时有人看到大文,“喂,文哥,替我们看看影印机为什么卡住纸张” “他又不是工程部” “上次工程部骂我们不小心” 大文一声不响走到影印机旁检查。 她们转身继续话题:“他那样爱她,平时傲慢严肃,一见到她便眉开眼笑” “我很害怕那几个反派婆子阴森嘴脸,我的大嫂二嫂,就是那种面孔,我已经受够” 大文换过颜料,把卡住的纸取出,影印机恢复功能。 第8章 女孩子们欢呼:“大文,你真好” 大文一声不响推着邮车离去孩子们欢呼:“大文,你真好。” ——所有女子都值得怜惜,要善待女子,保护她们,把好的衣食留给她们。 大文记得在极小的时候,大约只得六七岁,母亲就那样对他说过—所有女子都值得怜惜母亲极之懂得打扮,她最喜欢的颜色是知更鸟蛋壳青,常用一种叫午夜飞行的香水,还有,卧室里永远有一小束紫色的毋忘我。 不久她就生病,再过一段日子,大哥被送到寄宿学校,她离开世界。 大文对母亲所有记忆都是美好的,她永远年轻漂亮,从来没有机会唠叨他毁尸灭迹中午近了,茶水间的微波炉忙个不已,女生把便当煮热,打开,哗,香闻十里:百叶结烤肉、煎蛋角、蒸鳎沙鱼……叫大文垂涎若滴他黯然,当然,母亲也没有机会做便当给他吃。 到了末期,她知道来日无多,每天一早挣扎起床,为大文更衣出门,“妈妈爱你,用心听功课”,把每日都当作最后一日。 放学她站在门口等他,接过书包,“大文,今日几样功课,一起研究”,大文记得他抱住母亲腰身默默流泪。 如今,他在世上,已无亲人。 下午,张医生给他电话:“大文,我们需要对话” 大文只是陪笑,他知道医生要说些什么。 “明天来一次我家好吗?” “办公室要加班呢。” “那么,大文,星期三晚上我到你家来明天来一次我家好吗?” 还未回答,张乐恒医生已挂上电话。 当天晚上,他真的需要加班,会计部叫他上去,主管脸色阴沉,把几个黑色大垃圾袋交给他。 “大文,把袋里文件用机器切碎、捣乱,再装回袋中。 一看,已经有几个同事正在忙着把文件送进切纸机,嗤一声,化为面条出来。 大文连忙开始工作,一直到午夜,做得手酸,真不知那许多文件从何而来,为什么都要即时消灭,偏偏切纸机每次只能处理十张八张纸。 各人都不吭声,也不交谈,气氛有点阴森。 然后,主管吩咐每人拎两大袋废纸,“到你们家附近垃圾站丢弃。 那即是说,分散各处,叫人再也找不到。 都是些什么文件? “各位记住,今晚发生过什么,是公司业务秘密,勿向任何人提起,否则,可能引致内部处分。 大文静静把垃圾袋丢进一间餐厅后巷的垃圾箱。 这种行动叫什么?在侦探小说中,叫毁尸灭迹。 大文心里知道,英龙公司可能出了问题。 套取消息第二天一大早,有一小队穿黑色西装的男子操进大厦,乘升降机直上总裁室。 刘伯不出声,大文当然也不说话。 有同事忍不住问:“刘伯,什么事?” 刘伯慢条斯理答:“你们可知道蟑螂在地球上已生存亿万年?” 年轻的同事们愕然,“什么?” “亿万年来,它们在弱肉强食的恶劣环境中生存下来,因为它们地位卑微,故此懂得钻缝子。 有人听懂了,悻悻说:“刘伯,我们不是蟑螂。” 刘伯说:“谁会来搞邮递室呢,放心好了。” 这就是大文选择邮递室的原因。 个多小时之后,那六七个黑西装成员步伐整齐地离开英龙大厦。 每层楼本来都屏着气,此刻“呀”地一声松弛下来。 职员三三两两窃窃私语。 王子晴在下班时约大文喝咖啡。 大文问:“西装客都是些什么人?” “政府商业罪案调查科人员。” “呵” “大文,昨晚会计科找你开夜班?” 大文点头。 “叫你做些什么?” “啊,清理他们的茶水间。” “不是有清洁阿婶吗?” “需要搬动冰箱水樽等重物。” 子晴又问:“你可看到什么特别事故?” 大文只答:“你知道我不管闲事。” “是,这是你最大优点。” 也是缺点吧,对不起不能帮你。 “黑衣人什么证据也找不到。” 大文忽然说:“你怎么知道?他们要找什么?” 子晴连忙掩饰:“我也是听上头说的,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 自从该刹那开始,大文知道他会同王子晴疏远。 这大眼睛女子分明要自大文口中套取消息,她不是多事的人,想必另有目的,她的身份复杂。 大文对她一直好感,直至今天,他明白她结交他,可能因为她认为他特别单纯,那就是说:同笨人交友不必担心。 大文有一丝失落。 下班回家,刚冲好茶,张医生已经按铃。 红荔就在张医生身边,师徒俩形影不离。 红荔拎着水果与糕点,一迳入厨房洗涤装碟。 张医生打量过老房子后坐下,深深叹息,她说:“同以前大武在的时候一模一样.” 大文点点头.这时红荔捧出水果,是黄色的枇杷果,那水果有一股奇异清香.张医生本来有许多话说,这时却有点哽咽,她只能握住大文双手,轻轻问:“大文,你还开心吗?” 大文据实回答:“还过得去.” “那就很好.”她站起来,“红荔,我们走吧.” 她走出门去,红荔却悄悄转过头来,对大文说:“本来是叫你今年报读医科.” 大文摇摇头,“永不.” “永不说永不.” 大文仍然毫无兴趣,“永不.” 他送张医生到楼下,看着她们乘车离去.大文枕着双臂,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耳边仿佛听到大哥琅琅读书声,大武把课文要紧段落录在小录音机里,每夜临睡之前放枕边播放,据他们医科生说人在半睡半醒间潜意识吸收得最深,重复播放,听得大文都会背诵.这一切苦功,他都没用到期,早知,天天躺在沙滩绳网上,岂非更好,大文知道了.他不会改变心意.信差也是一份好工作.第二天他照常工作,十分忙碌,英龙举行宣传活动,单张邮件海报都需要送出,几间速递公司员工络绎不绝往来,每人均需签收.到了中午,同事已经呻累,大文为他们买咖啡.半途碰到王子晴,大文已有好几天没与她说话.子晴唤住他,“大文,有件事请你帮忙,下班请留步.” 大文捧着咖啡答:“没问题.” 子晴朝对面马路走去.那天,到了下班时分,子晴找他,“大文,我同事许硕华已有两日没有上班,电话无人接,她独居,我想去她家看看,你可以陪我走一趟吗?” “她没有告假?” 子晴摇头,“我与她都是一个人住,互相约好,如果无故旷工,一定是出了事,彼此照顾,一定要上门看个究竟,我有她家门匙.” 大文听了恻然,“我们去吧.” 尽失英明他们照地址出发,到达目的地,发觉是一幢三十多层高住宅大厦,白鸽笼似窗户代表每一户人家.这幢房子里的人口恐怕比北美一个小镇要多,密密麻麻,看得人头晕.子晴说:“二十三楼八号丙座.” 他们拍门按铃,只是没人应.子晴掏出锁匙打开门,一边扬声,“硕华,是我,子晴,我来了.” 推门进去,被报纸卡住,大文拾起报纸.“硕华,你在家吗?” 子晴一路走去,小小客厅十分干净,尺寸装修都与子晴家相仿,是一个独身女子花过心思的小天地.子晴走进卧室,大文不敢跟进私人重地.忽然听见子晴大叫:“大文,大文,赶快打三条九.” 大文取出电话奔进寝室,只见一个女子双目紧闭,软绵绵躺在床上.他心底里喊:呵,天,又是一宗惨案.手中拨通电话,报上地址,“是,有人昏迷,请即派救护车.” 是自杀吧,他问子晴,“可有气息?” 子晴点点头,她在同事身边说:“硕华,你给我撑着,听见没有?” 救护人员五分钟左右就到了门口,可是真似个多小时那么长久.他们把硕华放上担架抬走,大文与子晴心急同时抢着出门,咚一声两额大力相撞,痛得大叫,子晴更是跌坐在地.大文忍痛扶起她,“子晴,你没事吧.” 子晴忽然大哭起来,泪如雨下,物伤其类,她再也掩饰不了,尽失平日英明.大文连忙拍她肩膀,“不怕不怕,我们快跟车.” 他拖着她一起赶到医院,两人额角肿起高瘤.时近黄昏,天地苍茫,一片灰蒙蒙,叫人黯然神伤.大文紧紧握住子晴的手,子晴也毫不放松,大城市,两个孤身出来找生活的年轻男女,像是找到一丝依靠.银色凉鞋医生替许硕华做了急救,出来说:“谁是亲属?” 子晴站起,“她父母在加拿大,我们是她同事.” 医生说:“病人并非自杀.” 大文意外,与子晴面面相觑.“她独居,发烧虚脱昏迷,幸亏你俩搭救,否则会有生命危险.” “为什么不听电话?” “已无意识,就那样叫天不应,求地不灵地独自昏迷了两日两夜,可怜.” 子晴掩脸.医生又说:“我在英国读书,天寒地冻,有女同事不小心患病,一个人在家里,不小心摔跤,就那样失救死亡,很多人以为是自杀,谣言纷沓,但其实是意外.”他深深叹息.看护忽然搭腔,“还等什么,快点结婚吧.” 大文要过了好几秒钟才发觉那话是对他而说,只觉尴尬.看护继续说:“若不,再过二三十年,你就知道滋味,而且,别以为那日子永远不会来到,告诉你,就在大门口等你.” 大文听了骇笑.他们去看硕华,她已苏醒,正吊盐水,两唇干裂,看到两人,只说了“谢谢”两个字,再也无力,想哭,却没有眼泪.看护说:“让她休息.” 他们离去,两人都没有胃口,大文建议吃粥.子晴只叫一碗白粥,吃了两羹,忽然说,“看到没有,将来我们这群自梳女就是摔一跤一了百了.” 大文知道她满心感触,不敢出声.“我在人事部工作,做过约莫统计,公司共有六百六十多名女职员,只有八十九名拥有现役丈夫,其余一百三十三名未婚,尚有六十多名已经离异,还有若干寡妇,余数不愿说明状况.” 大文仍然不出声.“为着怕摔跤结婚? 第9章 我又不致于那么笨,只好在家满铺地毯,或是趁早住到护老院.” 子晴失常地发了许多牢骚.大文轻轻说:“我送你回家.” “大文,今晚难为你了.” 大文的确无限欷嘘,女子弱质,不用特别虐待也会致死,饿两顿,感怀身世,也就忧郁致病.故此所有女孩都应当被疼惜呵护.这时,大文已不觉得他身世特别凄惨,看多了,也就明白,不必自怜,有人更加可怜.星期一,人事部发起捐血运动,连总裁都卷起衣袖,众人当仁不让.女同事们莺声呖呖,也都排队做好事.人群中,大文忽然看到一双小巧银色凉鞋.他受到震撼,身不由主,想走近观看,可是看护拉住他,“小哥,轮到你了.” 大文只得乖乖躺下捐血.那双银鞋代表情欲、肆意、放任、无耻,不正是人类最向往的罪恶吗? 二十分钟后大文起来,已经看不到那双鞋子,呵,他需好好控制自己。 他身边的女孩子们却在谈论鞋子品牌。 有人说:“给我十双mb,我马上跟你。” 大家讪笑:“不过一万美元你就卖身?” “我比较喜欢费勒嘉莫。” “你是古典人。” “子晴才最逆流,她穿添白兰船鞋。” “这女子再也不会有追求者。” 大家笑成一团。 有时她们哭,不过,很多时,她们也欢畅大笑。 年轻女子笑声悦耳,象一串银铃碰撞似,大文无端又享受一番。 那天下班,他把脏衣裤洗妥干好,慢慢熨平,大文当作是心理疗程,全神贯注,什么也不理,做清洁工作。 这个习惯,跟大哥学来,大武有时间总是不放松,他从不去乌烟瘴气的酒馆,他会蹲在露台打理盆栽或是洗刷厨房地板。 接着,大文替自己理发,平顶头,容易处理,有一种电发剪,调校好两公分长度,只要在头上推动即可。 最后,他去淋浴,热水哗哗,大文轻轻说:“小文,文哥,文叔,文伯,文公。”他哈哈大笑,十足自嘲后,他去淋浴,热水哗哗,。 过一会,他忍不住又说:“陈大文医生?永不。”语气惭变凄凉。 他更衣坐在露台上看风景,忽然发觉晚风清凉,原来流年暗渡,春去秋至。 看样子他自小文成为大文的愿望过些日子就可实现。 有人按铃,老式门钟,发声暗哑,象是“哗”地一声,没有余音,大文去看门,只见夏红荔站门口,她已披上小小坎肩。 “张医生叫我送几个菜来,她见你满橱面包即食面。” 大文微笑,“长贫难顾。” “张医生也并非营养专家,时时黑咖啡甜圈饼果腹。” 大文问:“你呢红荔。” 有了话题红荔感喟:“见习医生在医院里是最低等生物,当更时站岗四十八小时,我吃什么?最高热能,可使我金睛火眼集中精神的粗糙食物。” “你给我带来什么?” “家母亲手所做一锅斋菜、一锅红烧牛肉,还有干烧伊面。” 大文立刻站起来,“不敢当,多谢伯母。” 红荔微笑,“乖,好孩子。” 他们两家都是医药世家,已经有了共同话题。 “张医生希望你报读今年课程。” “红荔你的家人可享有长寿?”大文顾左右言他。 “四祖俱在,精神闪烁,一是一,二是二,七八十岁上山落水,毫无问题,曾祖有人活到百岁,叔公近九十岁,最重要他们都是快乐老人。” “羡煞旁人。” “他们象老顽童,家庭聚会,老叫我收腹挺胸,振作精神,真可爱。” 大文叹息,“我家长辈,并未得享长寿。” 红荔惋惜说:“我也听说了,可怜的陈大文。” “可以想象,我也会是其中一名。” 红荔却这样说:“谁知道呢,上主往往取走一名,撇下一名。” 大文说:“我一个人孤零零活世上一百年又有什么意思。” 红荔忽然握住他的手红了双眼,“大文,请你不要那样说。” “嘘,嘘,别人看见,会以为我欺侮你。” 偏偏这时,门铃又响。 大文大奇,这又会是谁,过去一看,却是王子晴与许硕华。 子晴笑说:“大文,收到电邮留言没有?硕华一出院就叫我带她来向你道谢。” 这时,子晴忽然看到客厅里的夏红荔,脸色即时阴暗。 大文到底是年轻小伙子,一时间那许多漂亮女生找上门,他觉得飘飘然他定定神,“呃,让我介绍。” 女生妒忌可是红荔已经站起来,她向那两个女孩点点头,“各位好,我还有点事,我先走一步,大文,你保重。” 红荔启开离去,硕华在门后说:“好骄傲,是你的女朋友吗?” 大文连忙摇头,“不不不,她是我大哥好友的得意门生” 硕华睁大眼,“呵,关系复杂。” 她刚大病初愈已经这般活泼。 子晴在一边不出声。 “两位请坐,喝杯清茶,吃过饭没有?硕华,你脸色好得多。” 硕华黯然,“经过这次,我再也不敢大意,我都不敢把这件事告诉远在北美的父母,这时才明白,一个人不必名成利就才能光宗耀祖,身体健康已算孝顺父母。” 大文唯唯诺诺。 子晴仍不出声,明显不高兴。 硕华问:“锅里是什么,好香。” “不如留下吃饭。” 子晴这时开口:“这是人家诚意送上的私房菜,我们不可沾光,硕华,你谢完没有,我们这两名不速之客好走了。” 硕华只得哦哦连声,她被子晴拉走。 大文不知如何解释是好,只得随她们离去,硕华百忙中还向大文装一个鬼脸。 谁会相信一个邮递室服务员能有那么多女生主动来找? 大文觉得心里很舒服。 要待半夜惊醒,他才知道顾忌。 女生天性冲动妒忌,但凡是一件东西,无论是衣服鞋子或异性,都喜与人争,其实不是十分喜欢,但好胜的她们非得争赢不可。 子晴与红荔都不是他的女朋友,陈大文没有资格结交女友,他必须表明立场。 第二天,硕华请邮递部诸人吃蛋糕。 刘伯说:“大文来了之后,这里相应热闹。” 同事说:“大文,你看上去是一名老实户头,但人不可貌相,暗地里似乎花样甚多,据说各层楼女生都对你好感。” “当然,人家不剔指甲边,不挖鼻孔,不随地吐痰,不讲粗口,不讨女生便宜,开口请闭口谢,你八辈子也学不到。” 有人怀疑,“女生真吃这套?不是说都会女性只贪钱?” 刘伯说:“她们家境渐佳,读好书升级快,不愁衣食,渐渐追求真爱。” “哈哈哈哈,真爱,多恐怖,什么叫真爱?” 大文微微笑,不作答。 他如往日,推邮车到各层楼派信。 总裁秘书叫住他:“阿文,到资料库去找这两本档案,立刻送来” 她慎重地把号码交给他。 大文到了资料库,职员把档案交到他手中,大文顺手放进邮车,刚想离去,忽然看见两名穿黑西装年轻男子进来,步伐整齐,充满煞气。 大文立刻认出他们。 商业罪案调查科人员,他们又来了。 他们对女职员说:“请把二三二四年这两本档案资料交给我们。” 大文一听怔住,这两本出纳资料正在他邮车里,他一声不响把车推走,他预备到总裁室交给秘书。 到了总裁室外头,女秘书朝他使眼色,大文也随即看到有更多的黑衣人正进行搜索,他立刻回到电梯大堂。 升降门打开,大文进去,门还未合上,一名黑衣汉闪进,大文顿时紧张,他低下头。 黑衣人问他:“小哥,请问你们公司电脑终端机在何处?” 大文发呆,“呃……” 黑衣人知道问错人,这傻小子,生活全部只有那部小推车,不用在他身上找线索了。 升降机门一打开,黑衣人矫若游龙般钻出。 大文吁一声松口气,那两本文件就在车子上格,任何人都可以看得见。 大文如常收发邮件,但是他心里知道,英龙按揭公司出了很大的纰漏。 可是公司里除了最高层的主席,以及最低层的陈大文,并无警惕之心,人人照常吃喝嫁娶。 大文蓦然忽然想到挪亚方舟,挪亚用十年时间建造方舟,亲友邻居都耻笑他,当他疯子,直到有一日,天降大雨,七日七夜,大洪水淹至。 下午,秘书找到邮递室内,轻轻问大文:“仍在你那里?” 大文点点头。 “别告诉任何人,暂时就耽在你处好了。” 大文又点头。 当天晚上,他在互联网上细读英龙资料:“主席弗雷泽本是华英证券的仲介,后来创立英龙,扮演按揭经纪角色,目的是拉拢借贷双方,经过积极市场推广,该公司发展迅速,扬言可为小投资者在地产及其他发展项目中获取暴利,不过,很多计划的价值被高估,不合经济逻辑……” 这些资料大文已经读过,并无新意,所有小型按揭投资以及钱庄的风险都比较高,但是顾客仍趋之若鹜。 英龙估计有三千至四千名这样的大胆顾客,投资金额达到二十亿。 撤走资金大文想一想,打电话给张医生,她难得在家,听到大文声音,十分高兴。 第10章 大文开门见山问:“张医生你可有投资英龙公司?” 张医生莫名其妙:“英龙是一种股票吗?” 大文放心,张医生没事。 她接着说:“我不懂那些,也毫无兴趣,想像中,只有异常聪明又有充分时间人士,才适宜买卖股票。” “对,张医生说得对。” “还有其他事吗?” 忽然听到红荔声音:“我同大文说几句。” 大文躲也躲不过,只好硬着头皮问好。 红荔问:“你说英龙,有问题吗?你如何(奇*书*网^.^整*理*提*供)得来消息?家父的退休金都在英龙。” “请他把资金撤走。” “我会同他研究一下,你有什么根据?” 大文老实答,“只是预感,请勿见笑。” 红荔笑,“反正整个都会的投资市场讲的都是些少灵感,你也自然不会例外。” 大文陪笑。 红荔忽然问:“那天上你家来的是女朋友吗?” “女朋友哪儿会一对一对上门来,她们是我的同事,”大文加强语气,“我哪有资格结交女朋友。” 红荔却充耳不闻,“两个都很漂亮,也很会打扮,都已经在工作了,多好。” 那边张医生唤红荔。 她依依不舍,“师父找我,有一份报告需要我誊清。” “你去吧,我们再联络。” 第二天一早,大秘书在邮递室内门口等大文,她仿佛通宵工作,一脸油光倦容。 她凝重地问:“大文,那些……还在你处吧?” 大文带她进邮递室,她百忙中诧异,“没有一扇窗户,怎么工作?” 大文开亮了日光灯,这种青蓝色光线使人五官看上去狰狞,整个环境同顶楼当然不能比。 秘书说:“把它们还给我吧。” 册子安然无恙在邮车上。 秘书立刻拾起,紧紧抱在胸口,感激地说:“大文,我不会忘记你,我欠你人情。” 她立刻奔出去,这是个好伙计,受人钱财,替人消灾,各司其主。 告老回乡中午,子晴告诉大文:“昨日下午,听说他们把电脑终端机内资料全部拆走。” “可以那样做吗,看上去权力比廉政公署还大。” “是,因关系到经济体系公众利益,最终会整个城市蒙上污点。” 大文问:“你怎么看英龙?” “我不过是芸芸伙计中一名。” 她说得好,打工而已,东家不打打西家。 “是你女朋友吧。” 这次,大文知道子晴指什么人,他答,“我没有女朋友。” 子晴轻轻说:“公司气氛有点不妥。” 大文答:“正如你说,我们只是职员。” “刘伯即将退休,尽快争取退休金,可望全身而退。” 退休金对老人来说,最重要不过,可见子晴也意味英龙不妥。 “他推荐你坐他的位置。” 大文推搪,“我还年轻,不能胜任。” “到时再说吧。” 刘伯约大文下班去小馆子喝啤酒吃鲜美的鸡蛋煎鱼肠。 他说:“我还喜欢吃梅子排骨与虾酱通菜,再来一味老火青红萝卜猪骨汤,真是吃到死也不厌。” 他是粤人,吃的都是道地粤菜。 他感喟:“先是外国人来了,开始吃蛋糕三文治,接着,沪人也到了,到来烧饼油条粢饭……”声音低下去。 大文陪他喝啤酒。 “女孩子最好看是什么打扮?梳大油辫子菜单,穿黑洋纱唐装纱裤,配描花木屐,还有,脖子上一条足金项链,在衣领下若隐若现。” 刘伯所说的风情,已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事了。 “大文,你真是好孩子,唯一瑕疵是没有野心。” 大文微笑,“哪有你说得那么好。” “你心比较静,你看公司怎么样?最近好似有许多生面人进出。” 大文轻轻说:“可否先领了退休金再继续工作。” 刘伯笑:“怎会有那样好事,大文,你倒想一双手如意另一手算盘。” “那么,早点领退休金是好事。” “我也那样想,我告老回乡去,不知故乡的荔枝树与甘蔗田还在否。” 大文笑,“都变成电子与制成厂了。” 刘伯惆怅,“我想也是。” 停一停,他忽然轻轻唱起一首歌来:“春天的花,是多么的香,秋天的月,是多么的亮,少年的我,是多么的快乐,美丽的她,不知怎么样.” 大文怔住,刘伯的灵魂仍然年轻,美丽的她一定是那个梳大油辫子穿黑色香云纱唐装衫裤花屐的女孩,她胸脯上有一条足金项链,心形坠子上也许刻着花好月圆四个字.刘伯长长吁出一口气.是,半个世纪就那样溜走.但是他耳畔仿佛听到那描着玫瑰花的木屐嗒嗒响起,向他走来,有人叫他:“刘哥---” 他低下头,“回去吧.” 第二天,采购部主任来找刘伯.“老刘,听说这半年来你部门的收发记录在每日下午五时前必定一清二楚打入电脑,有何秘决?” 刘伯嫌他无礼,便这样回答:“秘决就是每日下午五时前必定把邮递部收发记录打入电脑.” 那人知道刘伯不高兴,这才陪笑,“老刘,请你指教.” “发生什么事?” “上头责怪我记录不清楚.” “采购部记录模糊是死罪.” “上头也知我是老实人,只是电脑这玩意儿,我学是学会,可是速度奇慢!” 刘伯转身说:“大文,你用的零件,叫什么?” 大文过来微笑说:“那软件叫数量记录三十七号,非常好用.” “何处去买?” “我帮你下载好了.” 那人大喜,“刘伯,借你伙计一用.” “你手下的人,比我多.” “一人放产假,一人患病,唉,不要说了,树大多枯枝.” 刘伯无奈,“大文,你去看看,三十分钟下来,我们正忙.” 采购部的女同事喜欢盆栽,窗台有阳光之处放满非洲紫罗兰,欣欣向荣,不知是哪个绿拇指,把一种叫流浪犹太人的长春藤种得青翠可爱.可惜部门记录杂乱无章,帐单全部放在文件夹内,有待处理.主任搔头,“怎么办?” 大文微笑,“工作最好每天清理.” 讨人喜欢“邮递室以前也一塌糊涂,是你本事吧,别让老刘占了你的功劳,你调到我这里来做.” 大文连忙说:“我在邮递部做得很开心.” 主任看看他,“你是个怪人,有人说,你根本不像个信差,有很多老板级人物,都希望子侄由低做起,清晰了解公司状况,你会是那个卧底吗?” 大文坐在电脑前,开始工作,口里说:“你太恭维我了.” 会者不难,他手挥目送,把软件下载后,登记记录,一个少女放下手头工作,细心凝视.她是新人,大文没见过她.她笑笑说:“是大文吧,我叫伍曼谷,我愿意学习.” “千万别客气,眼见功夫而已.” 那个叫曼谷的少女十分好学,坐在大文身边,一五一十学习,很快上手.大文忠告:“你把最新一个月的收发先做出来,上头要看,一目了然,稍后才加班算旧帐.” 曼谷一直说:“是,是.” 她很快熟习,那女孩中人之姿,可是打扮清爽时髦,一头直乌发用夹子别起,露出小小耳朵,相当漂亮.最讨人喜欢是她那勤于吸收的姿态,大文不知不觉在采购部逗留了个多小时.同事上来找人,“大文,你在这里好不温馨,楼下做死人了,还不下来?” 大文不得不告别采购部,“记住,所有收据用扫描机扫入电脑,作为证据.” 曼谷笑答:“明白.” 同事没好气,“大文,你也不过是徒子徒孙,你还到这里来收殖民地?” 大文仍不放心,“有问题找我.” 同事把他一把扯走.“那女孩叫什么名字,曼谷?倒也稀奇,还有无东京、仰光、耶加达?” 过两日,曼谷送一盆小小非洲紫罗兰给大文.刘伯咕哝:“地库没阳光,哪里养得活.” 大文想一想,去买了一盏小小紫外线灯,每天开着,照住那盆小小紫罗兰.---“大文喜欢自寻烦恼.” “大文吃饱饭没事做,一盆花草当女友看待.” “大文,待你结婚生子之后,你就知道做人艰难.” 做了手脚星期五下班时分曼谷找他,同事们挤眉弄眼取笑.大文问:“有什么事吗?” “是,大文,有些文件上不去电脑.” “我来看看.” “真不好意思,是周末呢,难得你有空.” “小意思,别客气.” “你真是熟手.” “自小学开始电脑是我唯一良友,我在那上头与同学通电邮、找资料、阅读、画漫画、听音乐…全靠它.” 他在采购组帮曼谷解决问题,天色暗下来,他们也不开灯.只有助理主任室里还有人,磨砂玻璃上有硕大人影走来走去,忽然叫:“伍曼谷,你进来--”口气像叫一只狗.曼谷一声不响,站起来走进房里.这时,大文看到两个黑影,他坐在黝暗大堂里,像看皮影戏,那助理主任活像电影里的泼妇,高大肥胖,提高了声音,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她这样说:“我不过告了三个星期产假,你就乘虚而入?你喂老头吃迷药,他把采购组记录交给你办?你是什么东西,你上工才三个月,我在位已经五年,你试用期已满,这是你的报告,你全部不及格,每项都得零分,请你滚蛋.这是一个教训,切莫越级挑战,别想我替你写推荐书.” 那肥胖的身形手舞足蹈,十分夸张.只见伍曼谷一声不响走出来,坐下发呆.她看上去十分镇定,可是一双耳朵烧得通红,双手微微颤抖.接着,那恶妇啪一声关了灯,趾高气扬地自小房间走出来,她一脸横肉,那么胖却穿着极细跟高鞋,对产后身体实在无益,她挽着大手袋咯咯咯离去,像纳粹德军操人生死的盖世太保.大堂只剩他们两人.曼谷叹口气,低头不语.大文轻轻说:“同老头说项.” 曼谷答:“来不及了,报告已经打入电脑输出,明天一早人事部便会收到,依法处分.” 大文想一想,“曼谷,麻烦你到隔邻茶餐厅买一客免治牛肉饭给我,我肚子咕咕叫.” 曼谷点点头,“加檀岛咖啡?” 第11章 大文说:“谢谢你,速去速回.” 曼谷一走,大文即时走进恶妇房间,开启她案上电脑,试了几次,不费吹灰之力解除密码,伍曼谷的报告呈现,大文做了一点手脚,他为曼谷加了分数,并且称赞她,“不怕挑战,勤奋好学,公司正要多用此类人才.” 他又打出恶妇的评估报告,每项减分,“忌才、不想教导新人、专横,造成办公室不良风气.” 他刚做妥,曼谷回来了。 他们两人分享一客免治牛肉饭。 “大文,我将离职,多谢你帮忙,这世界好人比坏人多,你不用为我担心。” 大文微笑,“你教我的知识,我受用不尽。” “你太客气了。” 他们收拾好办公桌双双离去。 大文轻轻鼓励她:“振作,莫气馁,当作上了一课.” 曼谷笑了,当他是手足,拍拍他肩膀。 大文的好友电脑先生又替他除了一口乌气。 在世上所有劣行当中,大文最痛恨的一件事叫欺凌弱小,像刚才那位女子,她损人不利己,对下属咆吼打压,不为什么,就是为着她当时有些许特权允许,她那样做:“我一定要退到你,我不喜欢你,我偏要令你生活不愉快。” 这样的人便是坏人。 大文不善辞令,想半天也只得用这个“坏”字来形容她。 他已在英龙工作了一段时间,赚得若干人生经验,一年前,他会忠告曼谷:“向上司投诉,伸张正义”,今日,他知道所有的上司都自顾不暇,公私两忙,巴不得捱过一日,好下班去喝杯啤酒,谁也不想理会投诉。 这个社会大鱼吃小鱼,汰弱留强,那么容易被人一口吞掉,死了也是白死,活该。 像曼谷,做得下去请继续,做不下去请离职。 大文知道,要靠自己动手。 那个晚上,他睡得很稳,丝毫不觉得内疚。 第二天一早回到办公室,刘伯比他更早到,一边喝咖啡,一边看报,喃喃自语:“地震......火车......天收......” 大文微笑,“刘伯说什么?” 刘伯忽然反问:“你手上拿着什么?” “我替你买来好记的猪肠粉,两条有葱,两条虾米。” 刘伯惊喜:“你这孩子真会讨人欢喜,有无他们特制的甜酸酱?” “当然带齐。” 刘伯大快朵颐,刹那间邮递室充满早点香味。 不识泰山大文打开电脑阅读当日电邮。 头条消息是“英龙按揭公司自今日起委任伍曼谷为内部关系主任,伍女士自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管理系毕业......” 大文瞪大双眼,他听见自己吞狿沫的声音。 荧幕上正是伍曼谷的声音。 大文有点歇斯底里,原来她才是卧底!身为高职,却坐在卑微的位子上探测民情。 大文涨红面孔,他有眼不识泰山。 这时刘伯在他身后说:“可悲啊可悲。” 大文定定神,转过头去,“刘伯,什么事?” 刘伯说:“我给你打个比喻......一间公司,快要倒闭,可是上中下三层支援仍在你争我斗,花香倾轧,剑来枪往,你说可是愚昧?谁还敢说人类是万物之灵。” 大文点点头,“幸亏刘伯即将退休。” 刘伯牢骚渐多,“邮递室多好,最低层,无人理会。” 大文笑笑不答。 “大文,退休后我会想念与你聊天的日子。” 大文又笑。 “虽然你不大说话,偶然‘嗯呀啊’地应我,可是我已心足。” 这时同时陆续返来,一天工作又开始。 地库时日容易过。 大文送邮件到采购组,刚来的及看到昨晚狮吼的恶妇被保安押着离开公司,她垂头丧气,脸色惨白。 大文发觉看到恶有恶报原来是这样开心的一件事。 采购部主任大声说:“我早知她不行。所以,在她工作评估报告上一一指出。” 大文低头暗笑。 老头还不放松,”我看出曼谷并非池中物,我给她三个甲。”他得意洋洋。 给伍曼谷三个甲的是陈大文。 “我有先见之明,大文,你说是不是?” 大文唯唯诺诺,放下信件就走。 临走前他看一看那间小小磨砂玻璃房间,呵,阁下也不过是暂来歇脚,何必去得那么尽,正是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思回头。 大文摇摇头离去。 不是滋味傍晚,临下班时,有人找大文。 同事诧异,“这大文,每天有不同的标致女郎来找他,这是怎么一回事,后生也可以成为香饽饽?” 大文一看,原来是伍曼谷,他涨红面孔。 昨夜他还差遣她去买免治牛肉饭。 “大文,以期去喝杯咖啡可好?” 大文只看到同事们亮晶晶眼睛瞪着他,他连忙说:“我们快走。” 他与曼谷匆匆走出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他没看见王子晴就在不远之处。 子晴见他与伍曼谷双双走出大门,心中不识滋味,她听到有一个小小声音在她耳边说:“是你先看到他的。” 她脸色渐变,低下头去,然后,缓缓转身离去。 这一切,也都落在一个人眼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刘伯看得一清二楚。 他深深叹口气。 那边,伍曼谷开门见山说:“大文,你到我处来做助手吧。” 大文推辞:“一动不如一静。” 曼谷意外,“大文,人望高处走。” 大文搔搔头皮,“我最没出息了。” “大文,”,她凝视他,“你比我更像卧底,而且,更想揭发不公平现象。” “我?”大文哑然失笑,“我是一名小后生。” 她忽然问:“是你吧?” 大文低下头。 “多谢你更改我的工作成绩表。” 他们都猜到是他,为什么? 曼谷感0胃:“从来没人为我做过那样伟大的事,很多有能力的长辈,即使我开口央求,还是不假思索一口拒绝,可是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见义勇为,唉,你都不认识我。” 大文含糊地自喉咙发出类似“应该的”三个字。 “你是一个怪人,我会一世感激你。” 大文又哼了两下。 “答应做我助手。” “不用我啦,你自己已够能干。” “请你考虑。” 大文看了看腕上的大力表,“哦,我还有点事。” 曼谷无奈,只得放他走。 大文回到家,吁出一口气。 正如刘伯所说,一幢大厦快要塌下,在顶楼与在地库,还有什么分别,要赶快逃出大厦才是正确做法,还要争上楼呢。 回到家,正在处理家务,电话来了,是王子晴。 “我就在附近探访朋友,可以上来聊天吗?” “永远欢迎老朋友。” 子晴高兴起来,可是又忍不住加一句:“家里没有别人吧。” “只得我一个人。” 子晴放心。 十五分钟后她来按铃,带来大文喜欢吃的咸鱼鸡粒炒饭。 一个女孩就是一个女孩,她忍不住问:“你认识伍曼谷?” 大文斟出香浓普洱茶,“大家都是同事。” “她有来头,她叫费雷泽为叔叔。” 大文笑,“我叫老刘做伯伯。” “不,他们真是表叔侄关系。” 大文问:“你一早知道?” “别忘记我在人事部工作。” 大文:“我们别管人家闲事。” 子晴听到“我们”两字有点高兴,到底是她认识他在先。 “大文,你每天在各层楼游走,可有看到什么异常现象?” 大文既好气又好笑,子晴又来向他打探是非,她什么都好,就是这点奇怪。 大文回答:“我四处派信,并非做探子,我所见不过是社会习以为常不公平现象,贫富悬殊,总裁年薪是小职员两千倍。” 子晴轻轻说:“费雷泽对他自己,以及他的王亲国戚,实在太周到。” “他是老板,他有权那么做。” 子晴忽然说:“英龙是上市公司,他要向公众负责及交代。” 大文侧了侧头,“你的口气象核数师,不不,象检察官。” 子晴笑起来,她走到露台。 “天凉了,我得去添置秋装。”这才象女孩子。 大文说:“都会其实没有季节,加件毛衣便过秋。” 子晴说:“你不是女生,你哪里知道女生压力,人人争艳斗丽,我也不好大褴褛。” “子晴,我以为你早已超越这些。” 子晴笑,“我也是人,我是一个二十五岁的女子。” 大文看看时间,子晴识趣告辞。 感恩图报第二天,是大文生日。 大文不知道她们怎样找到资料,从一早,礼物便送到邮递室,用漂亮花纸包装的小盒子,附着精致贺卡,光是装潢已是一件礼物。 子晴、硕华、曼谷、麦姬、小琳、吴小姐、李小姐、还有总裁秘书……全部有份送礼,女子天性可爱,对她们一点点好,她们就感恩图报。 刘伯问:“什么一回事,大文,是你的华诞?” 大文有点尴尬,他把盒子通统收进抽屉,算一算,一共七件,不知里边是什么。 张医生电话也来了,“大文,到我家吃碗长寿面。” “我下班就来。” 张医生见他回答得那样畅快,倒也高兴。 第12章 中午时分,会计部有女职员来找大文,形迹神秘。 “大文,找你商量一件事:今天中午,午饭那一小时,可否牺牲给我们?” 大文睁大眼。 “某大时装店发售本季样辧服装,一折!大文,我们需要一个孔武有力男子帮我们开路、抢货,以及抬回战利品。” 大文不相信双耳,他有点发呆。 “大文,借你强力双臂一用。” 幼稚?也许,但女子生为弱者,一生之中,忧虑多,快乐少,争取一些无聊些微的乐趣,也是应该的。 想到这里,他释然点头。 中午,他跟她们出发,一队兵似五六个花姿招展办公室女郎,一路笑着走到一间工厂二楼,神秘地按铃,有人在防盗镜内张望,她们回答:“英龙公司”,门一打开,她们钻进。 大文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情形,只见人头涌涌,清一色女生,每人额角冒汗,咬牙切齿那样把架上衣物抢下来,紧紧拥在怀中。 这是都市群众歇斯底里症候,一种不可控制的强烈情绪,因为平时生活实在太过刻板苦闷,遇到发泄机会,一发不可收拾。 女同事呼啸一声,挤进人潮抢掠衣物,她们目标清晰,专挑式样标致新颖小外套及漂亮跳舞裙,抢到便堆到大文手上,“大文,别放松。” 很快大文已经捧得双臂满满,连视线都挡住。 依依不舍大文一看价目牌,倒抽一口冷气。 即使一折,件件上千,他手臂上起码堆着几万元女服。 他不能想象一件外套可以与一架电脑同价,奸商利用女子弱小虚荣心灵发财,实在可恶。 手上衣服愈堆愈多,大文喊:“女士们,我扛不动了。” 她们的手也没空着,听到大文投诉,笑声如银铃,心满意足地说:“回去吧。” 她们以信用卡付款,稍后才分帐,用纸箱装着杠回公司,没有大文帮忙还真不行。 回程上人人吱吱喳喳,象小鸟般快活。 为什么不呢,女孩们,得快乐时尽快乐,因为这只是刹那芳华,一朝春尽红颜老却。 衣服全堆在邮递室。 “刘伯,借地方用一用”,下班时,她们才搬回家分拆。 大文见一事,长一智,这才知道,人要衣装这句话是金科玉律。 真可惜,如用同样的精神心思去钻研学问工作,她们必然有更大成就。 一天又过去了。 大文到张医生家吃面。 没想到是糖面,小小一碗,刚够两口。 大文忽然渴望见一个人,他问:“红荔呢?” 张医生笑,“她说,你问起她,她才出来。” 大文抬起头叫,“红荔?” 红荔笑吟吟自厨房捧着蛋糕出来,她说:“终于想起我了。” 那蛋糕小小一点点大,歪歪斜斜,分明是她自制,因此更加矜贵。 大文切了蛋糕,刚好一人一块。 张医生说:“红荔下周赴英国升学。” 大文意外,“她不是已在见习?” “学无止境,学海无涯,她去读小儿科,专攻胚胎手术。” 大文点点头,“祝你锦绣前程。” 红荔也说:“大文,祝你健康快乐。” 大文很高兴,“我只需要这两样。” 红荔又轻轻说:“还有,永远善待女子。” “是,永远爱惜女子。” 张医生笑,“女生已学会自爱。” 那晚,大文依依不舍地离去。 他没有本领做大事,只不过小眉小眼地对女子好,但也偿了心愿,故此满心高兴。 回到家,他把女同事的礼物拆开来看,原来每只小盒子里都装着一卡火车,连火车头拼起来是一列火车,火车用原木制造,模样可爱,分明是一套玩具,她们真有心思,每张卡片上写着不同字句祝福他。 “身体健康”、“心想事成”、“前途似锦”、“鲤跃龙门”……大文深觉温馨。 而且,不是水晶玻璃火车、不是瓷器火车、也不是镀金火车,是木制火车,深得大文欢心。 她们真心喜欢他,回报他,大文心里鼓鼓,原先没想到过对人好会有得益,现在他知道好心永不落空。 因为高兴,所以没睡好。 第二天分外疲倦,一早看到清洁阿婶在倒垃圾。 大文眼尖,一眼看到银光一闪,走近,发觉正是那双银色凉鞋,蓦然相逢,叫大文震惊。 大婶也看到了,顺手捡起,“罪过,这双鞋簇新,五号半,谁穿这样小鞋子?又不珍惜,一过夏季便扔掉,真没衣食,明年还可以穿呀,这班女孩,娇矜侈奢浪费,下半世会有报应。” 她一边唠叨一边推着垃圾车离去。 大文嗒然。 看样子那段情欲与这双鞋子一样,都没捱过秋天。 大文知道这一天是大日子。 他把邮递室打扫得干干净净,男同事案头的裸照与马经全部收起,收发记录也全准备妥当。 刘伯看见嗤一声笑,“这是干什么?” “大老板今日巡视各部门。” “你别自作多情,他不会到地库来,每年他都会在饭堂喝半杯咖啡,与员工谈几句,然后回到顶楼去继续做大老板。” 大文没有丝毫不高兴,“啊。” “你觉得失望?” “才不,他来不来,我们都一样工作。” “对了,这种态度最正确。” 可是话还没说完,电话铃骤然响起,刘件去听,“是,是,都准备好了,明白。” 刘伯放下电话,看一看大文,“你真是福将,来了。” 同事们连忙正襟危坐,一只手握着纸笔,另一只手翻阅文件,忽然都变成英龙公司的栋梁,忙得不可开交,为公司争取利益。 莅临地库说时迟那时快,门一开,两个大班一左一右开路,接着,女秘书扬声:“费先生,这是邮递收发室,一共五名员工,由刘炳率领。” 那费雷泽红光满面,他身后也跟着两名高级职员,一行人缓缓走进邮递室。 他口里说:“很好,很好。” 邮递室面积本来不大,费老板又是大块头,身高六尺,宽肩膀,加上数名随从,挤满一室,边转身地方都没有了。 费氏穿着一套料子发亮、裁剪合身的西装,戴金袖口钮、金手表、金戒指,精光闪闪。 他这样说:“灯光太暗,可以调整,电脑形式太旧,换一下。” 他上下打量一番,表示亲民。 秘书一一记录在案。 然后,一班人又沿原路出去,到别的部门参观。 大家松口气,丢下纸笔,又开始闲谈聊天。 刘伯抹一抹汗,轻轻说:“真没想到他会莅临地库。” 大文如常工作。 他想,做老板呢,应把公司当家一般,四处走动,何必客气,他的职员又吃人,自顶楼走到地库,何用保镖随从一大堆跟着跑,其实他每天可以与下属谈话聚会。 这假设也许太天真了,只有后生才会那样想。 老板高高在上,象土皇帝,不然,做什么老板。 子晴中午时分给大文送来水果。 “听说,巡到贵部门了。” 大文点点头,使一个眼色,叫子晴看工程组正在换灯泡及换液晶电脑荧幕。 子晴微微笑,“皇恩浩荡。” 大文被她引得笑起来,子晴离去,大文把水果分给大家吃。 刘伯挑了一只大橘子,一边说:“我小时,外婆时时赏我吃这个,我记得外婆桌子上,还有一盘佛手,清香扑鼻,是天气空气清新剂。” 从这种小事,大文知道刘伯出身不错。 刘伯剥了橘子吃,“家母如果在生,应该九十六岁了。” 他似回到旧时光阴里去,幸亏有人问:“刘伯,我们合股买七合彩(注:说七减一合彩会被百度屏弊),你说一个号码。” 他们立即孜孜不倦研究号码去,刘伯象是换一个人,精神一振,嘴里吆喝着说:“人无横财不发,马无野草不肥。” 大文推着邮车上楼。 资料部有人说:“大文,麻烦你把这箱书送回图书馆。” 大文推门进小小图书室,忽然听得女子哭泣声。 谁,谁躲在这里哭? 图书室三角形,是机器房与升降机槽之间一块用不着的地方,可是做为小型图书馆,又十分恰当。 大文侧耳细听,哭声停止,大文放下书本,图书前只有几张座位,一目了然,没有人。 正在这时,饮泣声又隐约传出,大文不禁寒毛凛凛,脱口问:“谁?” 哭声又停住。 大文急急推着小车离去,定了定神,才自嘲胆小。 第二天,他又回到图书室去,这才发觉,它的通风口特别大,不知通往何处,而在那里,一定时时有女孩哭泣。 隔壁一定是女子卫生间吧。 也许,在下班之后,可以进去看一看。 大文多事,他在公司留到七点,肯定卫生间不再有人,又在门口扬声:“清洁工来了,里面不再有人?”这才推门进去。 估估计得不错,洗手间的通风口,设计与图书室相仿,大文释然,不必再疑神疑鬼了。 只见一地面纸,都带脂粉口红痕迹,洗手盆里都是梳头后落下的长发,唉,女子就是女子。 他到图书室电脑寻找大厦设计图。 一边查看,一边暗暗佩服建筑师及工程师的丰功伟绩,他们设想周全,什么都想到了:声音相通,空气却不会混和,因为机器房设有强力风扇,只通往出口一个方向。 第13章 这时,大文发觉有人与他一样,正查阅英龙大厦图则,电脑记录显示,那是人事部同事。 不知怎地,大文立刻想到王子晴。 今晚七点半,她还在工作? 大文到人事部看个究竟,推开门,只见子晴在影印若干机密文件,看见有人,她一惊,发觉是陈大文,似略为放心,她强笑,“大文,还没有走?”一边若无其事把文件收好。文件上机密两个红字,惊心触目。 大文在不远之处站定。 子晴却说:“走吧,一起去喝杯咖啡。” 大文轻轻问:“你是谁?” 她拉起他的手,一起走出英龙大厦。 在街角,大文说:“我还有事。” “慢着大文,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大文凝视她,“你是别家公司派来的奸细,所以你不住打拧英龙上下的机密。” 子晴嗤一声笑,“大文,你这么聪明,真不该做信差。” 子晴语气讽刺,大文知道他起码猜中七分。 “你呢大文,”子晴问:“你又是哪间机构派来?” “我?我就是我,陈大文。” “你真叫陈大文。” 大文诧异,“喂喂,请勿贼喊捉贼。” “小陈先生,你起码应在四楼工作,为何屈居信差,为何与同事广结人缘,你到底想打听什么?” 大文答:“我打算在邮递室做到成为文伯(奇*书*网^.^整*理*提*供),所以才与人打好关系。” “邮递室有什么好处。” “邮递室无人事倾轧。” “你出身医学世家,如何甘心当一名信差?” “别说我了,讲讲你,王子晴。” 没想到子晴说:“大文,请到舍下喝杯茶。” 走进小小公寓,她即时用锁匙打开写字枱抽屉,取出一张连着肩带的文件,交到大文手中。 大文一看,呆住,“商业罪案调查组督察王子晴”。 “我是卧底。” 大文愣住。 “现在你已知道我身份,我得杀你灭口。” “天啊,为什么把机密告诉我?” “因为你追问不已,纠缠不休。” “这不是原因,子晴,坦白。” “因为卧底生涯寂寞,我需要朋友及助手,陈大文,你是谁?” “我是一介平民老百姓。” 子晴大笑弯腰,“陈大文,我们交换情报吧。” 原来聪明的王子晴衷心以为陈大文也另有身份,所以先坦白招认。 大文呆呆地看着她,忽然之间,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她计算错误,脸上变色。 还有卧底大文恻然,一个人太聪明始终无益,他轻轻说:“我会替你保守秘密,请饶我活命。” 半晌子晴才说:“因为从来没有见过你那样的人,所以不相信有你那样的人,才做出错误推测及结论。” 大文用手在嘴上装一个拉上拉链的姿势。 “我得到消息,英龙公司里还有一名卧底,所以一心以为是你。” 大文兴趣来了,“呵,英龙有警方两名卧底?一个是你,还有一个会是谁,莫非是清洁大婶?要不,费雷泽本人。” 子晴本来就有点懊恼,听见大文揶揄,忽然生气,用柔道基本功把大文摔到地上,用手臂打横压在他脖子及胸,“当心你狗命。” 大文挣扎,“救命。” 他从来没有试过与一个妙龄女子如此接近,忽然之间,感觉像手指误触到流电,身体麻痹片刻。 子晴放松了他。 大文勉强说:“会不会是伍曼谷?” 子晴摇摇头,“她是一个单纯的富家女。” “那我真不知道是谁。” 子晴说:“英龙已经警惕,检查官需要的证物,他们收藏极密,或者已经销毁,我们必须先下手为强。” 子晴的口气,像把大文当作她的下属,温柔尽失。 大文仍然喜欢她,但是刚才通电感觉已经消失。 “我要走了。” “大文,如果你注意到异象,像英龙意图销毁证物,请知会我。” 大文忽有顿悟,他想到那晚用切纸机销毁大量文件事故。 “大文,英龙行骗手法卑鄙,专向老年退休人士下手,对英龙来说,财产不过是数目字,整数后多一个零或是少一个零,可是对受骗客户来说,却是毕生积蓄,他们晚年生活堪虞,故此英龙特别可恶。” “任何投资都有冒险成分。” “话虽如此,英龙不该挑老弱下手,以不诚实推广手法,欺骗数以万计投资者,向他们游说,投资款项是安全的。” “警方可是即将要采取行动?” 子晴没有回答。 大文恍然若失,他刚刚开始有归属感:每天推着邮车上上落落,既得到充分运动,又增广见闻,每到月底,还有收入,他感到心满意足。 可是,这个安乐窝即将倒塌,真叫他憔悴,大文叹息:世上无安乐土。 他站起来,“我会守口如瓶,请你放心。” 子晴说:“你真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大文笑不出来。 批准退休第二天他去飞机场送别夏红荔。 她被家人围住,父兄千叮万嘱,母亲泪盈于睫,而师父张医生握着她的手。 夏家的人个个容貌秀美,高大硕健,仿佛得到上天特别眷顾,大文踌躇,不知如何上前招呼。 忽然张医生看到他,向他招手,红荔向他走来。 他把手上塑胶盒子递上,“这是好记的油鸡卤味,给你在飞机上吃。” 红荔低声说:“我真不想去。” 大文鼓励她:“两年后回来,就可以为尚出生的病人做手术,多惊人。” 他还要上班,匆匆告辞。 这时,天开始下雨粉,大文忘记带外套,寒意下忽然羡慕红荔有亲人,不禁黯然神伤。 回到公司,同事讶异,“大文第一次迟到。” “他是人牌电子闹钟,一向准时。” 刘伯问:“怎么了,不舒服?” 大文看着刘伯,他会是金牌卧底吗?不不,刘伯自英龙始创就在这里工作,如果是,卧底六年,太过凄惨。 刘伯说:“我有事宣布。” 大家心中有数,围了上来。 “上头已批准我退休,我只打算做到本月底,领取退休金,告老回乡。” 大家啊一声,“这么快”,“没想到”,“意外”,“对了,刘伯,谁继任你的位子?” “我推荐内部晋升,可是也许人事部有别的主张。” “会不会是一个美女?”“是凶狠大汉才是真”,“是大文吧”,“他才做了六个月”,“……” 刘伯轻轻对大文说:“王小姐亲自替我办退休手续,嘱我一次过领取三十多万元,她很关照我。” 大文点点头。 “我走了以后,你好好做人与做事。” “明白。” “看中哪个女孩?” “刘伯,我暂时不会谈到感情问题。” “我觉得王子晴很优秀,你说是不是,她稳重成熟,其余的女孩,太花梢了。” 大文只是陪笑。 刘伯取到现金支票,子晴特地陪他到银行,兑换英镑存了起来,又替他研究乡下房产价格。 子晴那样投入诚待同事,哪里像个卧底。 刘伯荣休去了。 没想到不到一年,大文已经看到人生荣枯。 人事部一张字条下来,陈大文荣升邮递室主管。同事们看他是否会得脸色突变,作威作福,大文却十分沉实,同平日一模一样,替迟到的同事打工卡,推着邮车上楼,一成不变,比往日沉默,因为刘伯走了,他少了个伴。 失去一个人,才知道他可贵,大文不自觉还以为刘伯在一旁搁着腿喝咖啡,蓦然回头,才发现人去椅空,十分怅茫。 接着王子晴也忽然离职。 这叫什么?莫非就是天变之前的风满楼。 外界对英龙按揭做生意手法已颇有微言,谣言满天飞,可是英龙却向顾客再三保证,投资款项可随时撤走,并且利息上不会有任何损失。 那一天伍曼谷找到陈大文,“王小姐忽然辞工,为什么?” 大文表示他不知道。 “听说你们是好朋友。” “王小姐在人事部工作,她十分照顾同事。” 伍曼谷想一想,觉得有一些疑点,可是又找不到蜘丝马迹,他说:“其时外头仍然不好找工作。” 大文又惯例陪笑。 曼谷感喟:“你现在不好玩了。” 大文冒名其妙,他曾经好玩过吗? “从前你对我多好。” 大文吃惊,从来没有这样的事,这些女孩子对他来说,全属神仙姐姐,高不可攀。 他还年轻,欠乏经验,不知道这是女孩子的娇嗔,是一种辞色,不喜欢他,还真的不会那样做。 “大文,到我们部门来工作吧,你天生善长人际关系,一定得心应手,下个月就开始?” “我刚接手邮递部,想做点事。” “那么,再给你一个月。” 曼谷会是那另个一个卧底,不大可能。 那另外一个警方人员,行动比王子晴隐蔽得多,道行更高,所以至今尚留守岗位。 女子与眼泪那天晚上,大文早睡,食物在胃里尚未消化,他未能沉睡,做起梦来.他看见王子晴向他走来,"大文,她叫他,子晴穿着深蓝色军装,英姿飒爽,好看到极点.大文伸手过去,握住子晴的手,子晴把脸趋过来,轻吻他的脸颊,大文象是轻微触电一般,十分陶醉.可是子晴随即说:"大文,你到我这里来上班吧." 大文不服气,"为什么要我转工?" 第14章 "因为大文,我不想人家知道,男友是个信差." 大文不悦,辩说:"我以为二十一世纪阶级观念已不存在." 子晴笑答:"这真是信差才会说的话,大文,只要有人,就有阶级;人人都含蓄地,阴私地歧视比他们不幸、贫穷、生有缺陷的人,把那些人推挤到社会最低之处,什么都分山上山下,楼上楼下,头等二等,大文,你醒醒,看清楚。” “子晴,我以为你会两样。” “你太抬举我了。” 大文惊醒,原来是个大雨天。 雨天交通挤,大文决定早些出门,他披上黄色塑胶雨衣,穿上防雨鞋,到达公司,八点还缺五分。 一会,女同事就会纷纷赶到。七彩缤纷的雨衣雨伞,夹杂着笑声怨声,挤满大堂。 梦境历历在目,大文有点惆怅,他送报纸到图书室。 刚把十多份日报夹好,忽然又听到哭泣声,叫大文毛骨悚然。 肯定自那通风孔传来,大文忍无可忍,不顾一切走到卫生间门口,刚好碰见曼谷。他马上说:“请进去看看谁在里边哭泣。” 曼谷像是十分了解他为人,点点头,推门进去。 她很快出来,对大文说:“我们到饭堂去喝杯咖啡。” 大文追问:“是什么人哭泣?” 曼谷感喟:“女子总与眼泪有不可分割关系,一位女同事,对镜理妆,发觉鬓角早生白发,一时感触,故此饮泣。” 大文啼笑皆非,“嘎,就为着几根白发?吓坏人,动辄流泪,真是弱者。” “还有一位同事,因与男朋友吵架,忍不住痛哭。” 大文真没想到卫生间会成为泪室。 痴等他回音他问:“为什么躲在厕所哭?” 轮到曼谷没好气,“依你说呢,在什么地方痛哭更为适当?在大堂抑或经理室?” 大文识趣噤声。 “你不是女子,你哪里会明白。” 半晌,大文轻轻说:“工作时间到了。” 曼谷临走丢下一句:“傻小子。” 大文仍不明白女生为何因白发哭泣,她们天生擅长伤春悲秋,不够积极,凡事以泪水解决。 白发罢了,要不染黑,要不自然,哭有什么用,完全于事无补,徒伤精神。 还有,男朋友罢了,要不结婚,要不分手,眼泪又泡不出缘分,不如自重自爱。 曼谷说得对,他不会明白,不过,女性普遍那么愚蠢,真得多迁就她们才对。 他如常工作,推着邮车逐层楼送信。 有人自会计部追出来:“阿文,可有我的信?” 大文停步,“你是?” “方冰之,我在等一封加拿大安省滑铁卢大学来信。” 大文点点头,“你等大学入学信?” 那女孩忽然脸红,“是私人信。淡蓝色信封,请留意一下,一收到,马上叫我来拿,我的分机号码是七零八六。” “我记住了。” 那方小姐回到座位去,转身之时,双眼通红。 她在等男朋友的信,那人大约在九月到滑铁卢大学读书,不到三个月,已经疏于写信。 说也是,写信多麻烦:信纸信封邮票地址,还得跑到邮筒前去寄出,要多大的爱心才会促使一个人去寄一封信,当然是电邮电讯方便。 他人忙事忙,事过境迁,已忘却旧人在痴等他的回音。 第二天中午,那个叫方冰之的年轻女子悄悄到邮递室来。 “阿文,有无我的信?” 阿文劝说:“也许,他改用电邮了。” 冰之垂头,“没有,他音讯全无。” “我会替你留意。” 他翻遍邮件,都没有方冰之的信。 一连三日,那女孩都来问大文要信,大文恻然。 那晚,他取出淡蓝色信封信纸,写了一封信。 “冰之,我知道,你在等一个人的信,你也许会替他找藉口,他忙,他功课多,他初到大学,有许多事要做,他要先向父母亲人汇报近况……但是相信你内心知道,他大概已觉得你不是那么重要。冰之,这种感觉并不好受,可是,你必须运用理智克服失望及伤感,努力自身前途,希望类此不愉快经历会使你成长,一个同事敬上。” 考虑再三,他决定把信交给她。 可是第二天一早,检查邮件的时候,他看到一只淡蓝色信封,上边贴着加国红色枫叶邮票。 大文代那女孩高兴,他立刻拨分机号码请她来取。 她听到好消息,声音忽然清脆愉快,“啊是,我马上来取。” 她像一只小鸟般扑进来,大文把信给她。 她把信掩在胸口,“谢谢你。” 她飞一般跑去,黑发朝后扬。 大文心里边想:女孩子! 他把昨晚写好的信放进口袋。 中午,他上楼送信,同事们都去午餐,有一个人,伏在桌上饮泣。 他走近,那人正是方冰之。 啊不,大文心里嚷,信里载着坏消息。 冰之听见脚步声,连忙转身抹泪,然后,发觉来人是大文,她像见到老朋友,把已拆开蓝色的信交给大文阅读。 大文坐下来,信里只有短短几行字:“冰,我功课很忙,已决定努力学业,不谈其他,这是最后一封信,祝你健康快乐,赵慰成启。” 大文默默放下信,冰之双眼痛红,又伏回桌上。 大文定神,“这也好,至少他有勇气,交代了事情。” 冰之并没有抬头,哑声说:“不是这样的,我俩已谈到婚嫁,他走之前,叫我办妥签证,到那边见他。” 啊,忽然变脸不认人,可怕。 最佳安慰大文轻轻说:“赶快忘却不愉快的事,重新开始。” “我太累了。” “回家休息,告天天假睡个够。” “我不敢回家,怕一个人胡思乱想。” “那么,加班努力工作,既有额外收入,又有精神寄托。” 冰之看着大文,“阿文,你真是一个好人。” “我也有信给你。” 大文把他写的信放冰之桌上。 冰之意外,眼红红看着大文。 大文轻轻说:“他做错了,他没有福气,他配不上你。” 然后他站起来,轻轻离去。 这几句话算不得什么,可是对绝望的方冰之来说,却是世上最佳安慰。 大文走了之后,她静下来,读过大文的信,她握紧拳头,同自己说:“要活下去,”随即,声音略为提高,又说一次:“活下去。” 这时,同事进来,“冰之,开会。”她看见一双红眼一管红鼻,“冰之,补点妆。” 冰之答声是,取出粉盒,用粉扑往脸上抹,忽然之间她苦笑,丢下粉盒往往会议室跑。 大文默默地派发信件,他已记得谁坐在什么位子上,不知不觉,工作近一年了。 回家路上,大文充满疑问:贪新嫌旧是可行的吗,报应是否即是一个人放肆的恶果? 地下铁路列车轰轰开出去,坐着的乘客在读小说或杂志,一对十多岁的男女学生拥抱在一起,动作猥琐,学着西方人的大胆开放,可是英语科不一定及格。 升学,多读几年书,在社会阶层走上去,找一份优薪工作,做专业人士,驾跑车,喝红酒,与漂亮优雅的女子做朋友,置业、积蓄、成家、养儿育子。 下班回家,子女过来叫爸爸,要零用,要补习功课,然后,他们长大,他们升学,找优差,结婚生子……最后,在适当时刻,把这一切都交还上主。 他到站了。 他回到公寓,房间又静又冷又寂寞,他开着暖气。 大文斟一杯啤酒,在沙发上边喝边想,渐渐盹着。 不知睡了多久,电话铃响了又响。 逮捕主席他朦胧地接过电话,只听得对方是熟悉的声音:“大文,看三台电视新闻。” “是子晴吗。”大文认得她声音。 电话已经挂断。 大文跳起来看电视新闻。 “本台突发新闻:凌晨三时,警方突然往碧水湾三十七号豪华住宅逮捕华裔男子弗雷泽,弗氏是英龙按揭公司主席——” 荧幕上画面出现弗氏身穿便服由警察自住宅大门带出,凌晨,门口却聚集了大群记者,分明有人通风报信,叫记者前往拍摄。 大文震惊,只见弗雷泽仰着头,勇敢面对记者群,并没有躲避镜头,不是英雄,也是袅雄,可是,他不像大文见过的弗雷泽,荧幕上的弗氏像缩了水,整个人小了几号,他被警方人员推着坐上警车。 “……弗氏涉嫌欺诈偷窃罪,英龙按揭公司有五亿元资金不翼而飞,这将是本市史上最大的欺诈案,倘若罪名成立,弗氏将会入狱……” 大文耸然动容,这人如何入狱?他体积比监仓庞大。 原来一个人真的可以自高处摔下,直坠地下,粉身碎骨,这种场面,看得大文发抖。 那么,明天他还上班吗,抑或,他已经失业,公司还欠他大半个月薪水呢。 还有,正在准备的圣诞聚会呢? 大文茫然,小人物无权说话,只得随波逐流,十分可悲,他坐着等天亮。 一到七点,大文出门回公司。 只见许多员工,比他更早到,神色彷徨,围在英龙大厦门口。 这时,有人出来贴上一张告示,众人一看,集体呼出一口气,原来通告上简单写着:“各位同事,请正常上班,详情容后通知。” 落到一半,眼看要打碎的饭碗忽然又接住,众人百感交集,感慨万千:“家父在一间公司做了三十年,从未试过如此刺激。” 第15章 “是换老板?”“谁接收英龙”,“手续有这么快?” 大门一开,大家一拥而入。 众人纷纷用手机通知家人,报知最新情况,他们都是家庭经济支柱,衣食住行以及孩子们学费,都扛在肩膀上,这份工作是生活全部,可主生死。 大文感叹得说不出话来,做人真难。 大家比平时沉默,麻木地坐着,已无心思工作。 片刻,上头派人通知各部门主管到顶楼接受训示。 大文也算是一个部门之主,他匆匆上楼。 电梯里都是衣冠楚楚,脸色死灰的青年才俊,有人看牢天花板,有人凝视双手,一言不发。 到了顶楼,发觉有人在秘书室摆了数十张椅子,叫各人就坐。 只有这一次,各人不再争坐第一排中央,居然推让,大文挑了前排侧边座位。 一个打扮整洁瘦削精明的中年人,在死寂中出现,他一开口便说:“我是洛基安,现在由我接管公司,英龙将更名中申,取销按揭服务,成为正统银庄,与国瑞银行联结,你们大可放心。” 众人又齐齐吁出一口气,原来数十人一起吐气可以如此大声,同事们的细胞又逐渐活转。 “不过……” 大家的心又吊起来。 “公司将进行重组,精减员工数字,开源节流。” 大家都呆了。 “但是,离职员工保证获得合理赔偿,名单会在两星期后公布,请各位回到岗位上去。” 同事们面面相觑,不声不响离开顶楼。 从此不叫英龙,叫中申。 回到邮递处,大文清晰向员工汇报信息。 有人说:“我们只是蟑螂,总有办法生存。” “对,不会动到邮递部。” “刘伯真幸运,已经领了退休金安然离去。” “我们不知要捱到几时去。” “唉,生不逢辰。” “咄,别怨天尤人好不好,一切靠自己双手。” 这种话,相信响荡整座英龙,不,中申大厦。 曼谷下楼来找大文,“我要走了。” 大文意外,“这么快?” “人事部补我两个月薪水叫我走。” 大文无言。 “我曾是皇亲国戚,我无话可说。听说每个部门要裁掉三分之一人数,由主管负责点名。” “三分之一那么多!” “是,即每个员工需做多三分一工作量,不悦者大可辞职。” 大文说:“太苛刻了。” 新官上任“新人事新作风,新官上任三把火,不把全体人员开除已算皇恩大赦。” “邮递部所有职员除我之外全有家庭负担,裁我好了。” 曼谷忽然笑了,“大文,很高兴认识你,后会有期。” 曼谷潇洒离去。 有家底就是这样好,走就走,回家去,照样住那间屋子,驾原有车子,吃同样的饭菜。还有,与旧时朋友往来,一成不改,反而赚得经验。 其余的同事就没有那么幸运,人心惶惶,处处苦水纷沓:“我的长子刚刚进大学,有什么三长两短,他得缀学帮家”、“你的总算成人,我那三个分别三岁两岁与半岁”,“你有三名?你疯了”,“我刚买了房产,月供一万八”……办公室里充满长嗟短叹。 大文已准备失业,心平气和。 第二天,同事们均准时上班,沉默、勤工,与平日大不相同,都不知做到几时,忽然珍惜这份卑微工作。 大文派信,发觉大班房正大事装修,簇新名贵家具电器,全部扔出,一个穿唐装的堪舆师捧着罗盘,拨着手指,嘴里喃喃有词,四周踏步。 大文见了既好气又好笑,正是换汤不换药,凡是坐上顶楼的人,心思都一样,自顾不顾人,下边老百姓仍然水深火热。 秘书都赶到另外一角上班,本来四个人,现在只剩两个,全铁青面孔,心情欠佳。 装修工程蔓延到大堂,不知在天花板铺些什么轨道,大水晶灯拆了下来扛出去,抬进一架三角钢琴,下午有一个女孩坐着演奏。 人事部找陈大文,“你的裁员名单做好没有?” “我部门一个不能少。” “废话,陈大文,你现在就说两个名字给我听。” 大文无奈,“我,陈大文。” 主管愤怒,“大文,我早知你脾气。” “刘伯走后,我们部门已经精简,一共才几个人,每天忙个不停,我们用劳力,分身不够。” 主管叹口气,搔搔头,“你最奇怪,别的部门忙不迭送上名单,排除异己。” 大文微笑,那么,都是人才。 艰辛一日这时,警钟忽然响起,铃声大作。 扩音器传出一把庄重的男声说:“火警,火警,注意,这不是演习,各位请用楼梯,步行到街上集合,火警,这不是演习。” 主管立刻捧起电脑软件盒子,众人都警惶慌张,推倒椅子,往梯口奔去。 大文动作敏捷,他穿球鞋,比所有人走得快,他一边走一边大声叫:“所有女士们听着,脱掉高跟鞋,脱掉高跟鞋!” 他一直奔到楼下邮递室,与同事们抢救当日邮件及所有记录,撤退到街上。 这时,消防员赶到,英勇扑上救火。 女同事们在寒风中瑟缩,有些赤脚,有些抱着双臂,受了惊吓,欲哭无泪。 大家抬头凝视顶楼,然后,大班们也来了。 随即有警员用喇叭扩声器这样说,“十二楼以下职员可回到岗位,装修工程引起小火已经扑灭,没有危险,注意,没有危险。” 大文松口气,回到大堂,只到四处都是五颜六色高跟鞋,大文摇头叹气。 这一乱,又是一整天。 下班时分,大文才有时间读报,英龙消息仍然刊登在显著位置:“这件案件预定审讯六周,警方有数十箱证据呈堂,这些由两年前开始收集的证据包括电子邮件、电话记录、内部文件及银行记录,警方称,在过去二十六个月期间,他们记录了英龙按揭各部门五百七十七次电话,以及数百份电子邮件……” 大文收起报纸,抬起头说:“各位下班吧,明早见。” 同事们又度过艰辛一日。 大文打电话给张医生。 “正好要找你,红荔有好几封信在我这里,都是给你的。” 大文上门去,看到张医生与见习医生讨论病例。 “皮肤溢血、头痛、肝脏发炎、休克……是什么症状?” 一个女生轻轻答:“上帝呼召。” 大家笑起来。 有人说:“没那么快,如果是孕妇,可能是妊娠中毒!胚胎被视而无睹为外侵者,白血球群起攻之。” 大文听得毛骨悚然。 张医生把红荔的信交给大文。 原来都是明信片,一共三张,她走了已经近一个月了。 红荔用生活照制成卡片:她在大学钟楼下,她在演讲厅,她与眉目清秀的同学合照,她在酒馆……学府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大文吃过点心,竟在书房里的沙发盹着。 客厅的谈话声、笑声、脚步声,都叫他定心。 一觉醒来,众人已经离去,管家正在收拾,看见大文,笑说:“张医生叫我做了洋葱猪排及杂鸡蔬菜给你带走。”可见还是吃最实惠。 张医生家是他的避难所。 一连三天,工程廿四小时进行,上百个装修工人同时开工,新总裁办公室终于完成,格局、布置都与从前差不多,可是摆放许多大型水晶玻璃装饰品,其中一具神像,面目狰狞,足有三四尺高,看上去有点可怕。 接着,有近百名员工离职,忽然之间,办公桌之间的走廊宽敞起来,饭堂疏落。电梯也不那么挤。 大家正在唏嘘,中申银庄已经进行圣诞酬宾。 大堂有钢琴及室内乐团演奏娱宾。 上午,大文经过,听见大中小提琴家齐齐奏起热情洋溢的探戈拍子游行曲《吻我多些》,不禁神往,不止他一人觉得悦耳,一对年轻顾客忍不住在大堂相拥跳起舞来。 忽然有人说:“看”,指着天花板。 只见高达数十尺的天花板上有白色羽翼微笑天使张开翅膀飞翔,自一处滑翔到另一处。 如此壮观。大文看得呆了,客户与职员们都鼓起掌来。 这样盛大的宣传,费用一定惊人,可是老板净挂着裁员,唉。 观众议论纷纷:“天使怎样吊上半空?”“你看不见轨道及网丝?天使是科技人员”,“真特别,真好看”,“每月表演两次,直至圣诞过后。” 相信每天都可以招徕不少顾客。 这样热闹的免费娱乐,叫人淡忘裁员悲切及火警惊慌,真是好方法。 大家都佯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不敢稍露得意之色,怕遭人妒忌。 都忙着过节,宣传及及推广部都不眠不休,一浪接一浪推出新招,宣传中申银庄利钱高、优惠多,市民逐渐忘却英龙一事。 除出大文,他每次走到顶楼,就想起弗雷泽面如死灰被警员自家中带走的样子,是,弗雷泽,还有人记得弗雷泽吗? 圣诞同乐会圣诞前夕,每层楼都张灯结彩,红衣圣诞老人站门口,派糖果给客人,天使频频出动飞来飞去,孩子们唱圣诗,热闹得不堪。 邮递部下午放假,只得陈大文一人驻守。 有人张望,“大文,你在这里。” 原来是人事部傅小姐,大文站起来。 “大文,三时在顶楼举行圣诞同乐会,无分彼此,人人喝香槟、拍卖,你也来吧。” 第16章 大文还未回答,她又忙着到别处去了。 在顶楼举行员工同乐会,还是亲民的举止呢。 无论怎样,邮递部是照常干活,地库像二次大战防空洞:地面轰炸成齑粉,他们偶然也感觉震动,天花板有灰粉落下,可是还是最安全的地方。 同事开始尊称他做文哥,本来不服他年轻资浅,可是感激裁员时他着实替他们挡一招。 “大文哥你做代表去喝香槟吧,我们回家与妻女同乐,哈哈哈哈。” 大文打算去看看即走。 到了顶楼,只见人头涌涌,乐声悠然,女同事脱下外套,露出香肩,喝了两杯,笑声响亮,充满欢乐。 有人递纸杯给大文,大文一闻,饮料有一股酸溜的酒精味,大抵这就是所谓香槟了。 他走到大窗前去看风景,海港虽然愈修愈窄,但毫无疑问仍是世上最美丽的港口。不用比较,因陈大文在此地长大。 那天有雾,可是对岸过节的彩灯隐约透光,神秘闪烁。他看了一会,悄悄转身离去。 经地秘书室,听见“嘭”一声,一张椅子倒地。 大文那多事的脾气又来了,他走近去看个究竟。 惊见一个女子躺在地上滥醉如泥,一个不比她清醒许多的男人正撩起她的裙子。 大文忍不住,冲口而出大喝一声:“你想做什么?” 那男子糊涂醉眼看到有人,立刻站起,跌跌撞撞朝升降机大步逃逸。 那女子呻吟一下,忽然呕吐。 大文连忙扶起她,怕她呛死,她吐了许久,像是要把腹中蛇虫鼠蚁牛鬼蛇神一股脑儿呕出。 大文帮她略为清洁,那股刺鼻的酸臭,叫人皱眉。 他找来一件外套,搭在女子肩上,喂她喝热茶。 习惯一个人女子睁开充满红丝双眼,“你是谁?” 大文问非所答,“女子切忌喝醉,危险,我替你叫车,送你回家。” 她仍未完全清醒,模糊不清地说:“你是谁,对女人那么好。” 这时,有人出来看见叫起来,“朱致。你在这里,吐了一天一地,大文,谢谢你。” “我们送她回去好了,对不起,大文,你衬衫脏了。” 大文一言不发,点头微笑。 他返到地库,锁上邮递室回家。 走出大门,回头看,英龙招牌早已摘下,换上中申两字,设计别致,中与申,都像一串铜钱,真贴切,这城市,每个人每天都在钱眼里钻进钻出。 进了家门,他脱下衣服做清洁工作,大节当前倍思亲。 从前,大武会尽量自医院赶回与他吃顿饭,大武擅做意大利菜,因为“蕃茄与橄榄油最有益”,一盘菠菜肉酱意粉做得出神入化,配一瓶透着覆盆子香气的仙芬黛红酒,其味无穷。 不过,大文也习惯了一个人。 对面人家开舞会,乐声透墙而来,蓬蓬蓬,家具都为之震动,这些人的大文打开电视看国家地理台的新节目《走进非洲》。人类学及考古学家都拿出证据说,全地球各族裔只得一个祖先,来自非洲。 大文一边喝着酒一边笑,“你们,你们才来自非洲,我是炎黄子孙。” 这时,门铃响起,大文披上毛衣去开门。 只见门外站着王子晴,她英姿飒飒,穿着深蓝色军装,像大文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大文揉了揉双眼,惊喜交集,咧开嘴笑,“子晴,好吗。” 子晴见他反应雀跃,倒也高兴。 他迎她入内,“好久不见,喝些什么?要简单的话,还是喝杯咖啡。” 子晴坐下,“大文,”她感喟:“你永远都那么体贴,谁做你的女伴都会幸福。” 大文失笑,“我无名无利,无权无势,有什么好?” 子晴捧住咖啡杯,“唉,大文,钱总赚得到,你担心什么,理想伴侣才难求呢。” “你们要求太高:样子要长得好,身段不能比你矮,学历要拿得出来,最好已经有房产,并且要无条件爱你一辈子。” 子晴大奇,“咦,你学坏了,你调侃我。” 大文把今午醉酒女子的事故告诉子晴。 “朱致,是她?”子晴诧异,“她平日十分冷傲,今天怎么了。” 大文无言。过片刻说:“子晴,你无论如何不要喝醉。” “我是当差的人,怎可醉酒,你放心。” 大文微笑,“对了,你正式官衔叫什么?” “叫我王督察好了。” “这次你立大功。” 子晴问:“你看中申的虚假宣传活动,似乎比英龙更甚。” “我不会讲老板是非。” “大文,你这个人,真是稀有,竟然仍然维持三大原则。” 大文笑说:“因为在邮递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帝力无关。” “离开英龙之后,特别想念陈大文,一切有人的地方,都有斗争,到处乌鸦一般黑:尔虞我诈,假面迎人,暗箭伤人,真没意思。” 大文点头。 “我并非应付不了,有时连胜数招,赢了比输的感觉更惨:我怎会如此恶毒深沉,我怎会变成这样,以后,我还认得自己吗?” 大文既好气又好笑,“子晴,你道行还差远呢,况且,一个人总得保护自己,别太自责了。” 子晴本来双手掩着脸,这才放下来。 “只有你,大文,只有你维持纯真。” “那是因为家兄把这幢公寓及若干现款留了给我。” “大文,你倒也是明白人。” 大文问:“肚子饿吗,我做碗面给你吃。” 子晴忽然泪盈于睫。 “子晴,”大文问:“佳节你没有地方要去,isuu書网抑或走三档分身不暇?” 拒绝女子“大文,我同你明说了吧,我愿拥有你这样伴侣。” 大文握住她的手,“子晴,我怎能高攀你呢。” 子晴带泪微笑,“真想不到你会花言巧语。我听了都代你脸红。” “子晴,一个男人如拥有女伴,就非得扬眉吐气,光宗耀祖不可,要替女伴设想呢,怎可一世逍遥自在做信差?这不是叫我去读医科努力磨练出人头地吗,我怎可累人累己。” 子晴笑得弯腰。 “无论如何,我已决定做一个没出息的人,我不是任何女孩的好对象,我只勉强有能力对自己负责。” 子晴凝视他半晌,站起来,挺胸收腹,恢复制服人员本色。 “我还需当更呢。” 大文送她到门口,“对了,子晴,英龙另外一个鼹鼠,到底是什么人?” 子晴说:“我不知道,他或她也许仍在中申工作,他肯定比我能干得多,身份至今仍未暴露。” 大文点头,“子晴,祝你新年进步。” 子晴离去后,大文吁出一口气,拒绝一个女子比接受她困难,她上门来,他请她走,不是人人做得到。 大文没有自卑,只有自豪。 接着两天是假期,大文约了张医生去她家,特别到糖馆选糖果,忽然看到有刘伯形容的佛手果,柠檬黄,真像一只只五指合拢的手,且清香扑鼻。他买了一打,加上苹果橘子一大篮,喜孜孜做人客。 张医生在书房,大文帮管家洗净水果,管家将佛手放在水晶盘里当摆设。 张医生说:“大文,你来了,今日别人都起不来,或另有节目,只得我同你了。” 大文略为失望,“稍后也没有人吗?” “也许下午吧,我俩聊聊天。” 他们从两岸局势讲到美国疯狂防卫边界,大文以为张医生会再次训话,劝他回转校园,可是她并没有那样做,大文加倍感谢。 “大文,过了新年,我会休息一个月,参加微笑行动,到几个东亚国家去替兔唇裂颚儿童做手术。该项手术所需费用约三百美元,只需二十五分钟即可完成,但是那孩子受用一生,大文,你考虑资助吗?” 大文不假思索:“我愿把本月薪水完全捐出。” “我将带两个学生一起去,目的是叫他们考到执照后不至替阔太太们磨皮活肤。” 大文忍不住笑。 “大文,你会是一个理想的乡村医生,我也喜欢为老百姓服务,城市人积疾成病,一半因为吃得太好,另一半是因为毫无运动。” 中午过后,有学生三两来访,大文见张医生有伴,便站起告辞。 那群学生都对大文友善,可见学问会增加人的素养。 中迷魂药大文回家继续清洁家居,做这些工作有物理治疗作用,看到洗熨妥当整排白衬衫,真有痛快感觉。 这时门铃响了。 大文打开门,只见站着一个穿紧身名牌外套的妙龄女子,为什么知道是名牌?因为整件上衣密密印满品牌名,像替他们做广告一般。 女郎有一张雪白标致的鹅蛋脸,看上去五官司有点熟念。 她轻轻问:“陈大文?” “我是,你是哪一位?” 她声音更轻:“你忘记我了。” 大文吓一跳,他几时见过她?他难道做过对不起她的事? “我是朱致,想起没有?” “啊,”大文恍然大悟,是她,那个醉酒女。 “我给你的第一印象不大好吧。” 大文忙着招呼:“请进来,别客气。” 她手中拿着一只鲜红色的大盒子,双手捧着送给大文。 “这是什么,我怎么可以收取你的礼物?” 朱致帮他打开盒子,只见是六件名牌子白衬衫,她说:“赔你。” “你太客气了。” 第17章 “应该的,请接受我小小心意。” 大文还想推辞。 “大文,你听我说,我酒量不错,当日也没有多喝,竟然不可思议烂醉如泥,我心有不甘,到医院检查,发觉中了ghb毒,你听说过这种无色无臭的迷魂药吧。” 大文耸然动容。 “有人存心害我。我想举报,但是被人事部尽力压止,我经过仔细思量,也很明白,在这类案件中,警方第一个调查的是受害人,以后,只得加倍小心。” 朱致忽然站起来,向大文深深鞠躬,“谢谢你。” “同事间应该守望相助。” “大文,我终身感激你,请问:你看仔细那人是谁吗?” 大文回答:“我之前没见过那男人,他穿西装,中等身段,头发不长不短,皮肤棕色。” 朱致苦笑,“全公司一半男职员都是那个样子。” “我认人能力是比较差。” “大文,她们都说你是世上唯一的好男人。” 大文既好气又好笑,“太夸张了。” “祝你新年进步。” “你也是,尽快忘记不愉快事件,过一个快乐新年。” 他送朱致出门。 然后,他他拥着被睡个够,然后,在互联网上与芬兰的一名网友对弃围棋,输得心服口服。 晚上睡在床上,鼻端仿佛闻到诸位女性访客身上的香氛,子晴用一种铃兰香皂,朱致身上有玫瑰花味…… 大文轻轻祈祷:“其实,我已经准备好,你要带我走,我随时可以走,我不会惊吓,因为即可与父母及大哥团聚,这并不代表我有轻生之间,如果你让我第二天醒来,那么,请赐我勇气生活。”大文悠然入梦。 假期过得最快,晃眼即过,大文却欣然上班。 圣诞装饰已经拆除。大文好不想念那吊在天花板飞来飞去的天使,此刻他觉得冷清。 同事问他:“大文,你不结婚,老了怎么办?” 大文反问:“如果结了婚,老了又怎么办?” 同事沾沾自喜,“有老伴呀,她会炖汤煮菜,陪我闲话家常,两老到公园散步,或去探访儿孙。 大文问:“疾病呢,意外呢,生命无常。” “啐,大文,你什么都好,就是悲观。” 有人搭嘴:“那么悲观,却又比谁都勤工。” 又有人说:“如此习惯,却不图升级。” 众人大笑,“你说陈大文是否怪人。” 大文懒得理会他们,把堆积如山的邮件推上顶楼。 一走近总裁室就觉得不妥。 充满仇恨只见两个秘书像热锅上蚂蚁般踱步,总裁室门紧闭,可是听见有一男一女在里边吵架,而且,看样子,已经对骂了一段时间。 只听见哗啦一声,有人开始摔东西,总裁室里有许多玻璃摆设,摔起来不可收拾。 一个女子尖声叫:“洛基安,三年零八个月,你就那样子打发我?我要全世界知道你是畜牲!” 大文呆住,他同那两个秘书一般吃惊,这种话,听到都是死罪,她俩留不是,走也不是,所以才那样着急。 男声属于新老板洛基安:“你不要以为吵到这里我会怕,我此刻就走,你爱摔什么就摔什么好了。” 女方忽然静下来,然后,只听到轰隆一声,有什么倒下来,洛基安惨叫一声。 神像,是那尊巨大狰狞的神像摔成一万片。 那女子大声尖笑起来,那笑声却比哭还难听。 接着,女子也开始嚎叫:“你,你恨我,来人呀,洛基安杀人。” 秘书颤声说:“阿文,你推门进去看看,我马上报警。” 大文知道情况危急,撞开门进去,只见总裁房似刮过龙卷风,一地碎片。一男一女卧倒在地,浑身是血,触目惊心。 大文眼尖,看到他俩只是皮外伤,但是又怕割伤大动脉,故此立即问大老板:“可要报警?” 果然,洛基安挥手呻吟:“不,千万不要报警,赶快叫医生。” 这时,那血淋淋的女子忽然奋力跃起,扑向洛基安,咬牙切齿凄厉地叫:“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大文连忙拦住,她再度颓然倒下,滑在地上。 洛基安忽然累了,他挥挥手,“叫她走,我答应她所有要求,叫她走。” 他厌恶得如看到一堆腐臭的垃圾。而她血红的眼睛也充满仇恨,两人身上都是血污。 这时医生赶到,连忙替两个伤者诊治。 大文乘机退出总裁室,百忙中轻轻对秘书说:“记住,你们没看见过我,事实上,你们什么都没看见,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秘书感激地说:“明白。” 大文回到地库脱掉衬衫换过,镇定地工作到六点。 有人说,一辆救护车停在门口,看到两个人蒙着脸一起上车。 同事说:“事情很神秘,没人知道他们是谁,只知是一男一女。” 大文不出声,他心中充满感慨。 视若无睹这对男女,开头的时候,一定彼此吸引,见了面,忍不住兴奋,那时的眼神,温柔深情,唯恐对方不高兴,尽量叫对方开心。 可是请看看今日,忽然变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种情况,叫人心寒。 大文喊出来:“原来什么都是一场空!” 那天晚上,他却意外地睡得十分香甜。 第二天一早上班,装修工人比他更早到。 接着,穿黑色唐装衫裤的风水先生也匆匆赶到,这次这个蓄着白发,一副德高望重,仙风道骨的样子,希望他可以叫大老板逢凶化吉。 大文推着邮车上楼,秘书看见他,连忙说:“这几天,你叫别人推车好了。” 大文微笑,心想:才不怕,老板哪里会记得小伙计的样子,愈是站在他面前,他愈发视若无睹。 秘书悄悄说:“他们各自缝了几针,已经出院。真吓死人,我与安娜,佯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大文点点头,这是小人物最佳对人对事方式,心里有数即行,不必吃眼前亏。 这幢大厦是一个小宇宙,可当作整个社会缩影,慧根的人一通百通,即时大彻大悟。 “问我们听到什么,我俩只装茫然,推脱安娜在资料室,我去了饭堂,至于那个挡开他们的小伙子,我们没看见,无从认人。” 大文微笑,大家愈来愈聪明,做得很好。 “过两天新的一天要来了,希望霉气去尽,我会去濠江放鞭炮,玩个痛快。” 呵,新的一年,日子过得真快。 除夕,洛基安回转办公室,他眼角贴着胶布,左手挽在布架子里,看样子伤得不轻。 那个女子呢? 她到底是什么人,妻子、女友、情人? 至少,她得到了若干赔偿。 在现实的世界里,那样,也不算是空手而回了。 中申上下这样说:“老板打高球时发生意外,眼角缝了几针,手臂折断,十分危险。” 风水先生抬进一座人那样高的紫水晶矿崖,已经剖开两边,石皮里有千万块天然六角角形晶石,闪烁生光,叫众人啧啧称奇。 据说这座水晶价值连城,有化解仇恨力量,叫人心平气和,宝石崖坐镇在大班椅左后方。 当日,朱致来找大文。 “大文,两天假期,我与你到上海溜一转,我们去吃道地饭菜。” “就我同你?” “大文,我不吃人。” “那不大好,我是男人,无所谓,人家只会称赞我有办法,你的名誉却会受影响。” “对,对,十九世纪的陈大文觉得男女有别。” “朱致你那么聪明,当然知道我说的都是事实。” 朱致叹口气,“可是,大文,你不能破例吗?” 大文摇头回绝,“也不要与任何异性旅行同居,要不结婚,要不拉倒。” “哗,哗,”朱致大笑,“这口气似家祖母。” “令祖母有智慧。” “大文,你不如主持一个感情问题信箱,指点迷津,功德无量。” “忠言逆耳,可是内心深处,你们女孩子知道我的话千真万确。” “就是这样才可怕。” 大文说:“这样吧,到我家来,我做大宴给你吃。” 朱致受宠若惊,“我需要带什么来?” “空胃,请多多捧场。” 大文到料馆挑了一只羊腿,精心调味,漏夜放进烤箱,用慢火烤了六个小时,堪称色香味俱全。 中午朱致来了,她这样说:“一个人住这样大的公寓,又会煮菜,真的没有女伴?” 大文笑,“我另外做了苹果馅饼。” “我听说有个女孩子叫王子晴,以前在人事部工作。” “子晴对同事非常周到。” 朱致问:“她长得漂亮吗?” “品学兼优的女生一定好看。” 由衷喜欢“我呢,”朱致问:“我可漂亮,在你心目中打几分?” 大文微笑,“你们全部一百分。” “人人都一百分?我才不要这种一百分。” 大文诧异,朱致已经进化得七七八八,平时也算得是个人物,可是小女孩的陋习仍然弥留不去,像嫉妒、吃醋、爱比较,口口声声“她漂亮吗”。 大文不禁笑起来,朱致是那样可爱。 她称赞他厨艺,接着站到露台看灯饰。 大文问:“你也是一个人住?” “我家人在上海,五年前我一个人南下工作。” “啊,难怪你想回去过节,为什么改变心意?” “祖父母,外公婆,老爸妈,兄嫂,还有倚老卖老的邻居,全部一见面就追问:‘有爱人没有,带回来看看,现在上海比起任何大城市毫不逊色,一起来逛逛。 第18章 ’烦死人,做梦都听到那几句话。” 大文点头,“是很可怕,他们还有一问:几时升读大学?更叫人回避。” 朱致看着他:“你为什么不读大学?你应当试试,相信我,挺好玩。” 大文抿着嘴笑,“做任何事,一旦认真,就不会好玩。” 朱致想一想,“大文,你有智慧,你说得对,即使是恋爱那样有趣刺激的事,一旦认真,足以致命。” 这些女孩子,一个比一个聪敏,一个比一个健谈,大文由衷喜欢她们。 “这样吧,挑一门简易课程:电影、文学、经济,都是佳选。” 大文不由得说出心事:“我无论做什么事,都紧张得一本正经,仿佛水浸到身体,我毫无幽默感,亦不懂享受人生。” 朱致点头,“这是真话,他们说你是最最认真的信差。” 大文苦笑。 “放松,游戏人间,做出一副毫不在乎样子,凡事做到六十五分好收手了。” 大文骇笑,“六十五?很容易不及格。” 朱致叹口气,“你这个傻子。” 大文看着她微笑,这些女子,不管喝的是什么水,吃的是哪种米,读的是哪一门书,不论出身容貌性格,界别男性,却只得一种说法:他们不是坏人,就是傻子。 大文已被多个妙龄女子叫做傻子,他想这个身份也许还不算太坏。 同一命运朱致留意陈家,似乎不想离开。 大文说:“我送你回去吧。” “明天又不用上班。” 大文披上外套,“来,我陪你到街上逛逛。” 朱致忽然说:“我年纪比你大,我的名誉,是我的事。” 大文替她穿上大衣,那件外衣轻柔暖和,名牌瞩目,怕又值陈大文整月薪水。 “我们到海边去吃冰棒。” 朱致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你才边吃西北风边吃冰。” 她仰一仰头走了。 大文重重吁出一口气,他与张医生有约,关上门,轮到他做人客:只有在张宅,他才可以轻松自在。 管家认得他,请他进屋,“张医生就快回来,你请坐,随便用些点心。” 大文喝了杯果子酒,忽然松弛,走到书房沙发,蜷缩着,盹着了。 半晌,听见两个女孩在聊天:“也许,他只是不那么喜欢你,你不必替他找藉口了”,另一个颓然,“你说得对,只有一个理由:爱得不够。” 大沙发背垫很高,又向着墙壁,两个女生根本没发觉书房里还有第三者。 两人轻声细语,絮絮说着心事,大文半明半灭地听在耳里,感觉像聊斋志里书生深夜遇着幻化成人形的情魅,无意偷听到她们心事,可是一旦起来看个究竟,会发觉她们不过是一枝笔,一本书。 “我想,这是你放手的时候了。”“你说得对,读那么多书干什么呢,就是在要紧关头,可以凭意志维持一点自尊:人家不爱我们,我们站起来就走,无谓纠缠。”“唉,说时容易做时难。” 大文不觉恻然。 她们忽然说到一个人:“红荔要结婚了。” “正在留学的夏红荔?” 大文心里一动,屏息细听。 “这么快?不过,结一次婚也好。” “结婚这件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 “红荔对象是什么人?” “是新近离婚的医学教授。他专治不育,据说擅长把捐赠的卵子核子用手术解除,再换入生母的遗传因子,听上去像科学怪医一般。” “机制羊多莉不是用这样方法产生?” “外头有人来了,我们出去看看。” 她俩语声笑声渐渐远去。 大文这时才轻轻睁开眼睛,呵红荔要结婚了?这样美丽女子,自然有人攀摘了去,不一会,树叶成荫,她会子女成群,成为一棵母亲树。 不止她,还有子晴,还有曼谷,还有硕华:女子,都同一命运。 这时,大文听得脚步声。 张医生问;[大文,你在这里?]大文坐起,[是,我来了.]张医生坐到大文身边,[大武辞世两年整了]大文点头,多亏她记得.[就是两年前的今日,在医院的升降机里,他忽然瘫到地上,全院的医生都没能令他再起来]大文帝感觉像万箭攥心,他垂头沉默不语.张医生握著他的手.大文记得很清楚,冬假,他在家与同学操练莎剧丹麦王子汉姆雷得,忽然张医生到访,也是这样握着他的手,把噩耗告诉他.[两年了.]张医生的声音低得不能载低,[大文,你适应得很好]打文忽然鼓起勇气,[不,张医生,你不要再纵容我,我完全不能接受事实,我痛恨这个世界,我憎恨每一个人,我完全离群,我逃避到一个邮递实去,打算把地下库当作我的归宿]大文忽然流泪,他用双手掩面.张医生说,[这也好,你终于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了,渐渐道理会越来越明][最惨是我由衷喜欢安全的邮递实.晴天霹雳张医生说[无论你选何处医治你心灵创伤,那里都是好地方]大文抹干眼泪.[今晚我们吃自主餐]张医生身上散发着轻微药水肥皂的味道,大文一闻到便觉亲切.晚餐十分丰富,由管家亲自炮制;芝士拷龙虾,烧牛肉,鸡翅膀,还有许多蔬菜,不知谁够刁钻,带来一罐白露歌鱼子酱,用来送白粥,大文尝过,其味无穷.民意食为天,不分国界族裔,各人说出心得.有人说吃饱就好,[为生而吃],有人挑嘴,[为吃而生],有人喜欢糖浆圈饼,有人喜欢冰糖葫芦,一个女生说[凡是家母作对,都是美食],大家拍手,已经没有母亲的人痛苦.就这样时钟敲过午夜十二点,新的一年来临,大文身边一个女生拥吻他的连峡,[新年快乐],大文又感到舒服的麻痒,他贪婪地指指另一边脸,[这里],那女孩又慷慨地吻他左峡.大文喝多了啤酒,怕有人霸占他的长沙发,匆匆进书房躺下,把大衣遮罩头身,悠然如梦.他梦见大武笑着殷殷垂询[邮递室好吗],大文哽咽,[大哥,大哥],[什么工作都要用心作][是,大哥],他想拉住他,但是大武开启书房门走出去.客厅传来声乐,竟是四十年代最流行的跳舞曲子,[满场飞].他们显然在跳舞,兴起时大家凄凄嗨地一声,笑作一团.做人,再幸运,也还是辛苦的,幸亏这班医科生懂得苦中作乐.天亮时,大文醒转看到书房地下躺满了人,他轻轻起身,有人还带来睡袋,有人换上胸前印着蝙蝠侠的睡衣,都滚在一堆,香甜?睡.大文走到客厅,地下也躺满了人,管家笑着招手,[请到厨房来吃豆浆油条]大文小心跨过躺着的学士,走进厨房.管家打开了窗,新鲜空气叫他精神一振.管家笑说[新年好][谢谢你,祝你新年健康快乐,心想事成]管家接上去[还有,众人皆醉你独醒]她指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学生大家都笑起来吃完早餐,大文离开张医生的家,下一次来,要待农历新年假期了.他还没走出大门,已经听到传呼机响声此起彼落,医院来唤人了.大文乘地下铁回到家中,梳洗完毕,喝咖啡,读报享受假日.正在舒坦,电话找他[陈大文,我是中申人事部崔主任][崔先生,什么事/][大文,你听着,公司已解散邮递室][什么]这好比晴天霹雳[公司决定邮递室是浪费,以后,速递人员将直接到各层楼收发,由各部门秘书收件,交件,公司急需精简人手,故下此策]大文发呆,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同事[人事部已算妥津贴赔偿,你明早上班,把解雇信连支票发给同事吧]大文说不出话来尝到恶果[阿,对了,大文,公司十分欣赏你工作能力,你留任,并且升为资料库管理,那处原本有两个助理,现亦因精简架构而删除,这次,公司又.裁减一百多人]说到这里,老崔也忍不住叹气大文口吃[我---][大文,先作着再说,资料库里满是文件光碟,都是你所好,别怕无聊,那处乱成一片,好好依次序整理出来,怕要一年半载][可是同事们以后-----][大文,别想太多了,我还要通知其他人,明天见]电话挂断,大文呆半响地库邮递室同事一向疏懒,迟到早退开小差,刘伯不去管他们,大文更加不好说什么,今日,他们尝到恶果.外头的确有许多职位,但他们是没有学历的中年人,又该到何处去?大文一夜不寝,以前是太过自我中心了,一味我我我,今日,他才懂得为别人难过.第二天一大早他到地库邮递室,开了门,四处留恋张望,阿,天下无不散宴席.有人叫他[大文]他转过头去,是人事部秘书[大文,只有你勤工]她练张椅子坐下,[这里三枚大信封,是解雇信,这边有各人应得薪俸津贴及赔偿,完全依照劳工署手续办理无误,另有一封推荐信,说明解雇乃因经济问题,他们的工作能力及信用甚佳,一会他们来到,有你交给他们]大文之得点头[请把所有锁匙交给我]大文名下的锁匙井井有条,每一枚都有说明,放在一只盒内递上秘书称赞一声[大文,你会做事,十一时正,请来找我]她留下大信封走了.大半小时,同事们没精打采陆续回转公司,他们已经知道消息,脸无神色,像是忽然老了十年接过信封,打开一看,无话可说,该配了都赔了,世上的确有解雇事件,并不违法,他们又陆续离去,从头到尾,不发一言,接受命运安排这是新年呢,这一年,对他们来说,并没有一个好的开始大文喝他在邮递室最后一杯咖啡他没有私人物件,他没有带相架,盆栽,椅垫到办公室,连一只杯子也没有.喝完咖啡,他到人事部去。 第19章 秘书请他坐,“大文,这是资料库钥匙,交给你了。” 真厉害,三言两语,便把陈大文从地库搬上六楼。 资料室十分杂乱,报纸杂志堆得人那么高,灰尘厚厚,人事部秘书说得对,的确要费好大劲才能整理妥当。 留,抑或溜? 大文坐下来,她发觉资料室要比邮递室更加安全:这里真的只有他和他的影子,另加一台多功能影印机两具电脑一架电话,多么简单愉快。 他决定留在中申。 一想通前提,大文立刻着手工作,把旧报上有关中申新闻剪贴影印扫描进光碟记录。 一天下来,已略有成绩,估计一至两星期内可以清除积淤。 刚好广告部有人找资料,大文刚好见到那段消息,他对答如流,请他们马上来取。 广告部经理呆片刻,“你是谁?你很能干。” 大文连忙谦称不敢当,“应该的,这本来是资料室的工作。” 他一直工作到六点多,才锁上门下班。 在升降机内碰到一群女生,他又听到人声,她们抱怨天气太冷,公车太挤,薪水不够用,工作过忙,男朋友甚难找……可是语气并不太苦涩,因为今日她们看到许多同事被迫离职,她们已算是幸运者。 大文脚步有点浮动,他才想起,他忘记吃午餐。 他走到附近快餐店果腹,那杯过甜过腻的奶昔忽然变成天下美味,大文感慨,原来天下没有不好吃的食物,只看阁下的肚子有多饿。 狼吞虎咽,填饱肚子,回到家里,淋一个热水浴,他躺到床上,一闭上眼睛,像是看到面如土色的同事,他们抱怨命歹的妻子,以及哭泣的孩子。 一家人的衣食住行医疗学费全仗那份薪水,本来已需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如履薄冰,现在更加彷徨惊恐。 大文终于睡着。 一笔钩销闹钟骤然响起,又一天开始。 回到资料室,大文继续他的整理工作,他心急,看着前手留下的大堆功夫,不禁生气。 他又忘记午餐。可是这天到了一时许,有人敲门,一个个子小巧的女职员送上猪排饭、咖啡及一个剥好的橘子。 “啊谢谢。” “这是七楼女同事请你吃的。” “七楼,是推广部吗?” “我们已经搬了位置,现在七楼是客户部。” “为什么请我?” 女孩微笑,“你帮我们,我们帮你。” 大文莫名其妙,有吗,他有帮过她们吗?不记得了。 肚子饿了,他厚着脸皮不顾一切地吃起来。 她们一连数天均送饭来,一星期后,大文松口气,资料室的架子开始整齐,许多剪报,已记录在光碟里,照题目按钮,可以快速找到。 就是在这一天,他摊开报纸,看到下述新闻:“五十六岁的前英龙主席弗雷泽承认七项欺诈罪及四项偷窃罪,被最高法院判刑六年,弗雷泽闻判木无表情,英龙案中数名投资者在最高法院外,听到弗雷泽判入狱六年后,互相拥抱。” 新闻图片中的弗雷泽似具木偶,他瘦了许多。西装外套像一个壳子似架在身上,有点滑稽像。 大文掩上报纸,社会已经一笔勾销了这个人。 中午,他抽空去买水果,提着篮子到了七楼。女孩子们笑着迎出来,“大文,你就是如此讨人欢喜。” 大文陪笑,“哪里哪里。 大家分了鲜果吃。” 回到楼下,大文靠着小窗户看风景,是,他升上去了,资料室有一扇小窗户,看不到海,对着人家的天台。 大文忽然看到旖旎一幕。 一个穿着雪白水手服的外籍金发男子,紧紧与一华裔女子拥抱接吻。 女子穿着黑色唐装衫裤,上衣被风吹起,露出蜜色背脊,那衣料是刘伯说的香云纱吗?看不仔细。 只见那男子轻轻吻遍她面孔,女子陶醉地仰起脸,嘴角带着微笑。 他们在寒风天台幽会,感觉哀艳,像煞普昔尼蝴蝶夫人一剧中的兵克顿与翘翘生。 乐得逍遥大文看得发呆,他心中无限向往,一个人可以这样恋爱过,也不枉此生。他希望与害怕看到他俩更进一步发展,但是没有,忽然下起了大雨,男女为着避雨,离开了天台。 女子那套黑色唐装衫裤与蜜色细腰像烙印似蚀刻在陈大文脑海中。 那天晚上,做梦时,他却看到另一样叫他难忘的东西,那双银色镂空鞋子。 他又看到它们,在拥挤的街道,他一直向银鞋追去。它们的主人拥有苗条纤长小腿,足踝小巧玲珑,她没有穿丝袜,皮肤细结白皙。 大文一直追,银鞋愈跑愈快,忽然之间他脚底一滑,摔了一跤,自好梦中惊醒。 大文有点唏嘘,这一日天色昏暗,雷声隆隆,他冒雨上班。 整个地下铁路站有一股郁积人气,乘客带着雨衣雨伞,肩并肩,背叠背,上车下车都似一场战争,死不去,明天再来,惨况不是没挤过公车的人可以想像。 幸亏大文始终提早一些出门,虽然辛苦,他却从不考虑驾私家车,太麻烦了,他又不用讨好女友,亦无小孩,无牵无挂才好。 有车要伺候车子,有聪明要伺候聪明,有妻儿也需服侍他们,陈大文身无长物,乐得逍遥。 回到中申大厦,匆忙间他忽然惯性走向地库,猛然抬头,才发觉走错了路,地库已经改装成一个健身室,玻璃门外,可看到热衷晨运的男女同事正在用跑步机。 大文嗒然,转头重新乘搭电梯回转六楼。 月移星转,希望那地库永不改变的他终究要失望。 他在资料室埋头苦干,陈氏资料系统终于完成。他要求雨各部门电脑连接挂钩,任何职员都随时可以找到所需资讯,再也不必与他通话:“喂陈大文烦你找一找——”,不知多省时省力。人事部崔主任召他面谈。 “大文,你必须接受升职。” 在位这么些年,他从来没有说过类此的话,逼人离职他试过多次,劝人升职却还是第一次。 大文的回答更加纳罕,“我在原位很好,你一直升我,终于会把我升到我不能胜任的位置上去,外人一看,哟,都是些什么人在中申担任管理阶层,全后生模样,有什么好处?” 崔主任啼笑皆非,“大文,你是怪人。” “我只想做好工作。” “可是你工作能力与才干同你职位不吻合。” “请再给我一些时间。” 崔主任搔着头,“大文,你好好想想,有两个位置非常适合你,公共关系,以及人事部。” 大文唯唯诺诺,回到小小资料室,才松下一口气。 真笑话是否,那么多人感叹怀才不遇,他却被迫升职,因为他没有威胁力吧,却又勤工好学,所以主管都看中他。 大文自小窗张望天台,不,没有好戏了。 雨下得十分急,把城市街道上污垢全部泡得浮起,泥浆满地,女生们抱怨得不得了:“这种鬼天气,怎样打扮,夏天三十多度,脂粉融化,冬天下大雨,水塘处处,要人的命。” 这时,做后生最自在,卡其裤及连帽罩衫大可洗后烘干,大文喜欢外套自干衣机取出趁暖穿上,像母亲的怀抱。 有人这样形容大文,“冰清玉洁的一个完美青年。” 又有人说:“可惜没钱。” “钱我自己会赚。” “也无大学文凭。” “嗤,金庸也没有正式读过大学。” 洋派都会女性开头十分功利,此刻已进化到明白金钱虽然万能,却并非一切。 陈大文这个人,在中申银庄变得十分出名,渐渐,连隔邻大厦的香江地产及成昌贸易都听过这个名字。 “不一定爱上这个人,可是却向往他代表的精神:爱惜女性,对女性好,帮忙女性。”,她们那样说。 下班回家,大文打开信箱,见到一只米白色考究糙纸毛边信封,一眼便辨认出是封请贴。 他打开一看,原来是夏红荔的喜贴,婚礼在大学附属教堂内举行。 大文低下头。 她们都拥有自己的家了,一个个走进温馨小世界,稍后,子女出生,会被那些小粉团调拨得团团转,大文见过婴儿们的特异功能,只需胖胖手指一指,妈妈便会疲于奔命,哪里还有空想其他。 他把请贴放在案头,像看到时光飞逝,他渐渐衰老、邋遢,衣服身体都有一股气味,佝偻背脊,老眼昏花,而他曾经喜欢过的女生却体态富态,珠圆玉润,儿孙满堂,出有车,居有屋。 大文吁出一口气,终于睡着。 呵女人比男人略为易做。 浑身是血那阴雨始终没停,大文开始整理年报,他仔细翻阅英龙时代的年刊,觉得已无保存价值,把它们装入盒子,在盒边仔细注明细节,放在架子顶部,像警局应付悬案,事发过程及证据全部录下,希望有日用得着,死者沉冤得雪。 下班时天色全黑,一场寒冷,街边小贩出动,一档卖糖炒栗子,另一档售烤番薯,两者都为陈大文所喜,大文掏出十元八块,小贩取笑:“小哥,十元够吗?” 流年暗度,物价飞涨。 他加上钞票,捧着两袋零食,放进大衣口袋,顿觉暖和,就在此时,听见对面有女子尖叫:“救命!救命!” 两个小贩交换眼色,即时把档口推走,一边走一边丢下几句话:“小哥,快走,莫管闲事,冤有头债有主。” 他们机灵地跑得踪影全无。 大文却做不到,他重新走进马路,看到横街有两个黑影纠缠挣扎,一边用一种大文听不懂的方言互相喝骂,大文正想拨三条九报警,忽然那女子挣脱,奔到大文身边,看到有人,像是找到一丝生机,她躲在大文脚边蹲下。 第20章 原来她已经受伤,鲜血自颈边淌下。 电光火石间大文认出她:“朱致!” 原来她是熟人,大文更加不能袖手旁观。 那男人缓缓走近,见陈大文小个子,又十分年轻,不像有背景,他轻喝:“走开。” 大文却正气凛然,撑着朱致,他说:“我已报警,警车就快来到。” 这时,刚巧有警车响着号由远至近,那大汉丢下水果刀,飞奔逸去。 大文扶住朱致:“我们去医院。” 她喉咙被割伤,两英寸长伤口开裂,十分可怕,再深一点便会伤及气管及食道。 医院急诊室召来警察,朱致只说是抢劫。 她浑身是血,受惊过度,不能言语。 大文在医院陪她。 “又是你,大文。” “是,又是我,你好好休息。” 公立医院不能通宵陪伴病人,大文退到轮候室。 要挟勒索第二天大清早大文告了假去看朱致,帮她转到较好的一房床位。 朱致做过手术,脖子右方经过缝针,像一条小小拉链,她只可以服用流质食物。 大文知道她没有家人,故此紧紧握住她的手。 她把大文的手放在脸颊边,挣扎说话。 “你别误会,大文,我没有妄想,我把你当弟弟。” 大文点头:“明白。” 她声音低沉沙哑,几乎听不清楚。 “那人,是我丈夫,尚未办清内地离婚手续,他赶来与我算帐,见我有口饭吃,要挟勒索。” 朱致怔怔流泪。 看护过来,训斥说:“不可以叫病人伤心,探访时间已过,病人需要休息。” 大文轻轻说:“我帮你告假。” 他离开病房回到办公室。 “是你”,“又是你,大文”,仿佛世界上除去他,没有男人再疼惜女子,他们把她们推拉碰撞,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因为他们体积力气较大,甚至出手殴打,他们利用她们,欺骗遗弃,当她们已经死去。 而弱者女性,因为天性柔弱,以及强烈渴望被爱,所以一次又一次调入泥潭。 大文感慨得说不出话来。 朱致原来结过婚,那人的际遇显然不及朱致,穷途潦倒,才会想到朱致,倘若朱致今日是个丐妇,他躲她还来不及,自然不会上门。 不不,那人并非余情未了,念念不忘,那人并没有那般高尚情操,他只想勒诈乞讨。 中午,大文带着巧克力冰淇淋去看朱致。 她气色好得多,贪婪地吃了一碗又一碗。 看护说:“你姐姐明早可以出院,请你帮她带干净衣服来换。” 大文微笑,穿他的白衬衫卡其裤好了。 第二天,他陪朱致出院,朱致不施脂粉,艳色大不如前,却另外有一种气质。 大文小心翼翼问:“他可知道你住在什么地方?” 朱致摇头,“故此他只好找到中申大厦来。” “朱致,你要小心,不要轻易开门。” 朱致感喟:“我应当给他钱吧。” “钱由你辛苦工作赚回,你爱怎么用就怎么用,相反,你又能问谁乞讨金钱?” “大文,你讲话公道。” “朱致,祝你出入平安。” 接着一段日子,朱致穿着樽领上衣上班,大文在公司中偶然碰见她,为免引起误会,并不交谈,往往擦身而过。 大文向往推邮车日子,彼时闷了,在无人走廊,他会轻喝一声“进入光速”,然后把车飞般推出。 张医生找他。 那一天下午,并无茶点招待,只得一杯清茶。 司徒医生也在等大文,他没叫他坐,大文只得站着。 “大文,你已过18岁,不需要监护人,我说的话,你爱听不爱听,纯属你选择。” “明白。” “你已经游荡经年,几时归队?别把责任推诿到‘亲人辞世,不胜伤痛’头上去。” 大文瞪大双眼,啊从来无人对他如此苛责,大家都疼惜同情他。 “大文,张医生姑息你,蹉跎你,年轻人需要引导才会纳入正轨。” 张医生不悦,“你以为家长制度还行得通?大文需要谅解他的朋友。” 司徒医生说:“大文,我是你的好朋友,我命令你立即报名入读医科,你已经浪费了一年,不能再拖两年。” 大文骇笑。 张医生说:“大文,你会喜欢医科,你血液里有这个基因,令尊令堂令兄全是医生。” 大文低头,“我是一只黑羊。” 司徒说:“不准狡辩,你已经足够胡闹,现在立刻在大学网页上报名。” 大文抬起头,奇怪,满室阳光,阴雨不知在什么时候停止了,这是大武给他的指示吗? 这时,门铃响了,客人是端木医生。 端木说,“我们三剑客难得共聚一堂,这是大文吗?扎壮许多,陈大文,快快结束你那爱丽思式漫游,抑或是高利代大文小人国漫游?” 他们西医深深觉得世上除出拿手术刀外没有别的专业。 无法逃避叫三名国手腾出宝贵时间做说客,真是罪过。 端木凝视他:“大文,听说你在做信差。” 大文微笑,“职业无分贵贱。” 端木答:“完全正确,可是内科医生可救病人性命。” 他们口才也够伶俐。 “大文,是你归队的时间了,这是你的宿命,无法逃脱。” 司徒说:“你以为信差之间就没有倾轧纷争?你错了,凡有人之处,就有是非——我是人非。” “回来吧,大文我们对你有责任,大武生前是我们最亲近的朋友,我们不会误导你,请信任我们。” 大文用手掩住脸。 司徒斥责:“你看你举止还似小孩子。” 张医生连忙说“好了好了,一天的训斥已够。” 司徒生气,“慈母多败儿。” 大家忽然沉默。半晌司徒医生说:“乐恒,对不起。” 张医生却说:“我少年时,在家有个昵称叫baiyee,即败儿英语音译,我也是慈母怀中的败儿,这是我毕生荣幸,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做败儿。” 端木搔搔头,“我是长子,自小是小大人,不是败儿。” 司徒也说:“我亦无人溺爱,无福做败儿。” 忽然人人望做败儿,真正可笑。 “大文,你是败儿吗?” 大文不知如何回答。 端木见离了题,咳嗽一声,押着大文到电脑前,开启大学网页。 “报名。” 大文只得在网上填表。 “你会喜欢医科,”端木说:“当作信差那样勤工即可。” 对,什么样工作都需要尽心尽意去做。 接着,这三个好朋友絮絮说起工作及家常。 “乐恒,你好结婚了,如此喜爱孩子的你若错过生育年龄多么可惜。” 张医生笑答:“以及人之幼也是一样。” 端木说:“我在家的时间不多,唉。” “大文,可觉得我们又老又闷?” “没有没有。” “大文,我见你呵欠不停。” 大文苦笑,谁会喜欢挨骂听教训。 此刻要他再拾起功课。谈何容易。 临走前,张医生与他拥抱一下,“我们三人,愿意做你的补习老师。” 真不敢当,杀鸡焉用牛刀。 他们三位都已是医院部门主管。 重新开始过两日,夏红荔回信敬告诸亲友,她婚后不会回来了,她已在彼邦找到工作,打算嫁夫随夫,落地生根。 这是一个好例子,即使如此,红荔还需像蒲公英种子,飘洋过海,飞到远处繁殖下一代。 接着,朱致也要走了。 她告诉大文,她在新加坡找到一份优差,签两年合约,吸收经验,同时,听说那边男子比较老实,她想顺便找个对象。 大文不出声,静静聆听。 朱致唏嘘地说:“到处为家,处处为家,我是愈走愈远了。” 大文轻轻安慰:“地球没有那个角落不是半日飞机可以到达。” 朱致微笑,“这倒也是,千里若比邻。” “常回家来看看。” “我哪里有家,一只皮箧三本书,四处流浪,这里不好,便别处去,有时看到女友家中三个孩子两个佣人,开饭时整整一桌人,家里数千平方英尺,家具杂物满坑满谷,挤得密不透风,真是妒忌。” “祝你不久也有一个那样的家。” 朱致笑,“谢谢你。” 大文想一想,“那人与那项手续,办妥没有?” “我委托一个能干的律师把一切都清楚完结。” “那才好。” “我双肩如卸千斤重担,现在可以重新开始,这次,挑对象,会比较重视他的人格,虽然,内心还是比较向往魁梧的肩膀,以及迷人笑脸。” 大文微笑,他曾经听过一首法语歌,叫《换你的微笑》,一个女子迷醉的倾诉:一天阳光,换你的微笑,我所有的盼望,换你的微笑…… 女子最好美色,这是她们的致命伤。 ”朱致,祝你幸福。““我会的,大文,经过那么多磨难,我一定会抓紧幸福。” 她是坏例子,但是朱致竭力在沙漠经营,终究也会种出鲜花。 资料室生涯开始寂寞,人类是群居动物,再孤僻也想与同类接触。 他发觉五楼开始大事装修,不知可要改建什么,大批装修工人出入,时时闻到焦味,又有浓烟飘出。 大文叹口气,俗云恭敬不如从命,这班医生就是不明白此理,一直勉强他。 第21章 周日同事们租了一艘渔船出海晒太阳,天气略为回暖,虽然还不能游泳,但可以钓鱼。大文跟着他们玩了半天,女同事对他极好,不停斟茶递水,陪他说笑,当他象姐妹一般。 说到心事,她们也不忘记:“我什么也不要,只盼丈夫体贴,子女听话勤学。”大家都举手赞成。 玩了半日,大文颇累,回家倒头便睡,身体却还似在海中荡漾。 第二天一早,张医生来按铃,他才想起面试一事。 原来她带了司徒医生一起来,她手里还提了一套深色西装。 司徒押着大文沐浴刮胡髭,换上西服,结好领带,走出房间,张医生一看就呆住。 她缓缓低头,半晌才说:“我们早些出门。” 由司徒驾车,把大文押送到大学医学院。 一路上大文也不出声,只看着路人熙来攘往,争着上班赚取生活费用,很多人这样就是一生。 到了大学堂,由两位师长一左一右夹着大文到会议室门外轮候,他们怕大文逃逸。 轮到大文,他们在门外等他。 大文走进会议室,两位面试讲师一见他便怔住。 其中一个说:“你终于来了。” 大文莫名其妙。 “大文是吗?你同大武长的一模一样,我们好想念大武。” 大文这才明白刚才张医生看他发呆的原因,在外人眼中,兄弟也许就是那么相像。 另一个也感触地说:“大文,由你来承继兄长的遗愿吧,他是我们最怀念的朋友。” 什么都不问,决定录取大文。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取文件,一眼看到大文,也是一怔,“你是陈大武什么人?” “邱医生,这是大武弟弟大文。” “大文吗,欢迎到医学院,九月五日入学日见。” 大文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了学位。 他鞠躬道别,退出会议室。不见司徒与张医生,但是端木却在门外等他。 “成功吗?” 大文点点头。 “刚才一照脸,我还以为是大武呢,真没想到你们两兄弟那么相像。” 大文自问没有那么成功,他也没有那么多朋友。 端木把他送回中申大厦。 事到如今,只得走一步算一步,根本就如此:一日的忧虑一日担当已经足够。 回到公司,正好午饭时分。 他打开抽屉,取出苹果,打算吃他当午餐。 忽然莺莺燕燕成群结队推开资料室门进来找他。 “大文,我们需要你公平客观的意见。” 但是伊们坚持,“大文你只需说好看或难看即行,我们相信你眼光。” “谁要结婚?” “咏红及可琪,一先一后,五月及九月。” 她们掀开图片,用手指给大文看,大文具实回答:“丑,丑,最丑,俗,很俗,恶俗,太夸张,象一座银幕。” 大家讶异,“什么,大文,你一袭都不喜欢?” 大文批评:“大部分都光着膀子,有些似衬裙,睡袍,都结婚了,还那么暴露。” 大家笑得打跌,“大文,再给些意见。” “为什么在礼服上花费?” 众女生“呜”地一声,“大文不明白。” 大文说:“婚礼不是婚姻,结了婚新生活才刚刚开始。” 有人轻轻说:“大文,女孩子一生只有一次。”她声音有点凄婉,“在家,父母是小职员,兄弟姐妹众多,什么都需忍让,在外,成绩普通,找到一份平凡工作已算大幸,婚礼是一生唯一做主角的一天,希望风光一些。” 大文不再出声。 她们手中捧着厚厚的婚纱样板书。大文大吃一惊,连忙摆手“我不懂这些。” 过一会他说:“这件不错。”读出说明:“香蒂宜花边与山东丝礼服,售价五千美元。” “不贵不贵,一点都不贵,准新娘请即刻电邮询问。” 大文不想扫她们的兴,其实,照统计,在北美,每三对夫妇,有一对离婚,当然,她们都属于那白头偕老的两对。 她们叽叽喳喳正在开会议,忽然,大文站了起来。 真静,外头为什么一片静寂。 他有第六感,于是搁下女同事们,推开小小资料室门,走到走廊探望。 走廊空无一人。 大文更觉不妥,他看看手表,十二时三十分,午餐时间,可是,职员也该陆续回来了。 这时,他闻到一阵焦味,他走到防烟门前,想推开门,一触手,门把滚烫,他哎呀一声退后,手心已经烫起水泡。 大文顾不得痛,从防烟门玻璃缝里看过去,只见救生楼梯已经火舌乱窜,生路已经堵住。 大文如置身恶梦,这事可是怎么发生? 啊,五楼装修出了事,一定是该处留下火种,四周都是易燃物体,一触即发,引爆火警。 火警钟及洒水器均已关熄,他们被困六楼,一点办法也无。 大文退后,试图用电话报警,可是线路不通。 不止他一人成为困兽,资料室里还有六个,不,七个女孩,其中两人还是准新娘。 这时大文知道唯有自救。 他听到消防车呜呜声已经响起,在中申大厦楼下集合。 大文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必须让救火员知道他们在六楼哪个角落。 他走进资料室,那几个女孩子挤在小窗前亦已满脸惊惶:“大文,什么事?有救火车!” 大文强做镇静,但是他满头大汗一颗心要跃出喉咙。 他取起椅子,撞向小窗,一连数下,才把强化玻璃撞碎,他双手挥舞大声喊叫,可是平台上无人注意。 女孩子们开始呛咳哭泣,大声惊叫。 大文转过头去,“静一静!”他吆喝:“这不是演习,这是真事。” 女孩子们手拉手,脸色灰白,刹时间都静了下来。 大文抹一抹汗,“救火车就在楼下,他们不知我们困在资料室,快,脱下内衣给我。” 女孩子们瞠目结舌。 大文急说:“你们叫什么?叫胸围,快,别怕不好意思,把内衣交给我,各位,我们必须引起人们注意!” 女孩子们纷纷背过身去解下内衣。 大文说:“结在一起。” 她们明白了,立即把胸围连结一起。 大文把报纸架除下,拆开长杆,把一串七彩缤纷的内衣用力结上,伸出窗口挥舞。 说也奇怪,对面窗口很快有人看见,伸手指向他们。 大文不敢怠慢,挥舞得更加起劲。 不久,消防人员奔向平台,大文朝他们大喊大叫。 消防员用传声喇叭广播:“六楼注意,我们已接到讯号,会立刻架云梯救你们,请维持镇定。” 这时女生们无力站立,只会蹲在一角哭泣。 大文同她们说:“听到没有,有救了。 她们流泪点头。” 这时,浓烟自门缝攻进,大文毫不犹疑,脱下裤子,捧起蒸馏水桶,淋湿了塞进缝子,又用水淋湿众女生头脸衣服。 她们不住打哆嗦,像一群可怜苦恼的小动物,瑟缩在一角。 忽然之间,仿佛天兵天将降临,云梯架在六楼窗前,有声音大喊:“有多少人?快自窗口爬出!” 可是女孩们已经吓得浑身乏力,不能动弹,索索发抖(原文如此,我觉得应该是簌簌发抖)。 大文大声回答:“连我八个人。” “快些钻出来,楼下有爆炸声。” 就在这时,他听见轰地一声,地板震动一下,女同事吓得痛哭。 大文看到电视台摄影队也已经赶到对面平台。 百忙中大文考虑到女同事的名誉,立即收起那串内衣。 他把女同事逐个扶着送出窗口,交到消防员手中。 他最后把载着资料光碟的盒子交出,然后攀出小窗,踏上云梯。 消防员大声问:“你是最后一人?” 大文点头,这时他回头,已看见资料室门已着火燃烧,吱吱发出火花。 真正险过剃头。 消防员称赞他:“你做得很好,你是个好市民。” 安全到达地下,大文抬头一看,只见五楼火舌乱窜,几条水喉对着灌救,水花煤灰四溅。 救出的女同事都披着红色毯子,拥成一堆,她们死里逃生,颤栗不已,但是看到大文,忽而精神一振,不约而同鼓起掌来,她们一起高声唱:“英雄,英雄。” 英雄是指他吗,这时,大文力气用尽,眼前一黑,脚一软,坐倒在地,只有喘气的份,任由救护人员替他包扎皮外伤。 对消防员来说,不过是一场三级火警,无人伤亡,只有数人吸入浓烟不适,最危险是有一撮人流落六楼,无人发觉,但最终获救。 大文回家休息,一脸煤灰,洗多次才干净,换上衣服,仿佛再生。 人事部与他通过电话。 “大文,这次真难为你了。” 大文只唯唯诺诺。 “大家都休假三日,这次公司元气大伤,幸亏没有闹出人命。” 那天晚上,大文做梦,看到烈火融融,烧到眼眉,他觉得痛,自梦中惊醒。 原来是烧伤的手心痛入心扉。 电话上小红灯闪闪,原来有不少人留言:“大文,我是慧明,多谢你救命之恩。”“文哥,我们是惠芳、天恩、可琪,多谢你。”“阿文,若不是你—”她们泣不成声。 还有记者打来:“陈大文先生,我是光明报记者,想同你做个专访”“我们是特别周刊……”,“这是香江日报……” 大文已经累的喉咙都哑了。 第22章 他自后门溜出,乘车到张医生家,管家给他开门,他二话不说,走进书房,蒙头大睡。 睡醒,管家煮了红豆红枣粥给他压惊。 他吃完漱口,又再睡个够。 张医生回来看见他在沙发上,吩咐多给他盖张被子。 真是个好地方,谁也不多话。 三天后,新闻静寂下来,仍有周刊说有人看见一连串彩色胸围在窗口挥舞才通知警方大厦困人,可是当事人坚决否认。 那群女生当中有四人辞职,无法再鼓起勇气回转中申isuu書网大厦工作。 大文百忙中还救出一盒资料光碟,受到公司奖励。 风水先生又来了,他呵呵地笑说:“火烧旺地。” 大文真想把他掀翻在地毒打他一顿。 老板也累了,用手捧着头,忽然之间,西装有点皱,背脊不那么挺,洛基安摆摆手,让堪舆师出去。 半晌,他抬起头来,看着站在他面前那十个八个名校出身的管理科硕士,“你们说呢?” 高材生们都发呆,火警当天他们在银行区各著名餐厅午膳,一些陪女友,另一些陪客户,十二点吃到两三点才回来,那时,事过情迁,消防车与警车都已收队,他们什么都没看到,近日只抱怨电梯尚未修妥,叫他们吃力地爬楼梯。 此刻老板叫他们说笑话,说什么? 是说火警,还是讲风水,抑或财经? 他们不安地轻微郁动身子,笔挺意大利西装发出悉率响声。 洛基安叹口气:“你们去工作吧。” 他接着吩咐秘书叫陈大文见他。 大文依旧白衬衫卡其裤与球鞋,简单朴素、大大方方来见大老板。 洛基安请他坐下:“大文,你说说看。” 大文也不知应该说什么。 洛基安搓着双手:“这场火警,叫每个人都乱了步骤,怎么办好?有些老人家误会存款已被烧光。” 大文轻轻答:“别老提这件事就好了,市民善忘,过些时候又有别的新闻来转移他们注意力,不如提供娱乐,象抽奖游戏之类,很快没事。” 洛基安定定神,“你说的对,大文,你是中申的福将,照你话做吧。” 大文鞠一躬下去了。 他的资料室被烟熏得墨黑,正在装修,他暂时搬到推广部一个角落上班,坐在他四周的都是经理级,大文有点不习惯。 过两日,中申退出猜奖游戏,在大堂展示一大瓶金豆,猜它的数目,猜中可获巨奖如洋房汽车油轮旅游等,大堂忽然又挤满市民。 有人问:“大文,你说会有多少颗金豆。” 大文说他不知道。 “虽然职员不能抽奖,你随便说一个数目。” “一千六百五十二颗吧。” “无人捧得起呢,黄金分子密度惊人,故此沉重。还记得初中学的化学元素表吗,黄金化号是au。” “你想回转校园?” “谁不想,那是一个人一生的流金岁月,无忧无虑,只需做妥功课。” “总比此刻营营役役,对着上司一味说是是是好。” 他们唉声叹气,并不知道他们已是世上最幸运一群。 那天晚上回家,在住所转角,有人叫住他:“大文。” 他认得是子晴的声音,心中一喜,正想转头,她又这样说:“别看我。”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有新任务,装扮会叫你吃惊。” 啊,她又再度出任卧底,大文好奇,可是他服从命令。 他微笑:“这真是世上最奇怪约会。” “我在报上看到你英勇事迹。” “叫你见笑了。” “大文,我很想念你。” “彼此彼此。” “大文,我前来说再见,下周我会与国际刑警会合,研究一件案子,我需离开本市。” 大文垂下头,呜。 “回来之际,再与你联络。” “那是多久?三个月,半年,一年?” “我亦不知,这对我来说,是晋升机会。” “子晴,请你也停下来闻一闻玫瑰。” “这还不是时候呢,大文。” “请你小心。” “大文,你也是,很高兴认识你,再见,珍重。” 这时,大文听见一辆车子驶近,有开关车门声。 待大文转头,子晴已经离去。 大文垂头不语。 他坚持手提电话里刚才偷拍的映像,光线很暗,可是映像效果不差,只见子晴粉白唇红衣着暴露,一看就知道她扮演什么角色。 子晴生活多姿多彩,与他的沉闷枯萎恰恰相反。 子晴,祝福。 国际刑警案件不是走私贩毒,便是偷渡贩卖人口,子晴牵涉越来越广,她需要运气。 春天来临。 女孩子们活跃起来,忙不迭脱下沉重大衣:“今年流行长长花裙子。” “家母说那是嬉皮衫,她在七十年代统统穿过……极薄芝士布衬衫、花裙、印度拖鞋背包,现在又流行了,家母说刀架脖子上她也不会再穿喇叭裤。” 大家笑作一团。 “总得应个景吧,买一副大圈银耳环吧。” “今年情人节,公司不准人送花到办公室,真扫兴。” “其实是德政,没有比较,没有纷争。” “就快叫我们穿制服。” “那多好,省钱,十年起码足够买一层小公寓。” “人靠衣装,不让我穿可不行。” 连大文都想念去年的花田花海,真是遗憾,今日不复再见。 一日司徒医生来接大文下班。 “九月开课,我带你去熟习一下大学环境。” 大文还来不及回答,已被司徒推进车里。 司徒把车驶到大学田径运动场,一般女生正在操练,她们穿着一式白色小t恤及短裤,头发束起,在教练哨子下赛跑。 人在运动时有股说不出来美态,这班女孩自然活泼,手臂成腿晒成金棕,健康明媚,吸引大文眼光。 司徒微笑,“但愿我仍然年轻。” 大文轻声答:“年轻人愚昧彷徨无知冲动,有什么好?” 司徒用手一指,“但是可以约会她们。” 大文微笑,这是真的。 教练向他们走来,“司徒医生,找人?” “这里有我的学生?” “彭贞是医科生。” 他们朝彭贞看去,只见那女孩志高气昂刚赢了一场百米赛跑,仰着头笑,像头骄傲的小鹿。 司徒招手,请她过来。 她活泼地跑近。 “彭同学,我给你介绍一位学弟,他叫陈大文。” 彭贞伸手与大文一握,“欢迎你,大文。” 大文双耳变得通红。 司徒加一句:“大文的大哥是陈大武医生。” 彭贞肃然起敬,“是大家都尊敬的陈医生吗?” 大文不出声。 彭贞忽然说了句体贴话:“大文,你有压力,不过,只要尽力做好本份,也就不要顾虑太多。” 大文非常感激她的好意。 司徒说:“你们有空一起研究功课吧。” 彭贞得意洋洋地笑,“我记得历年试卷上每一条题目,与我做朋友有益。” 大文被她逗得笑起来。 她把电话号码交给大文。 教练叫她回去,她扬扬头发跑开。 司徒问:“怎么样,医科也多美女。” 大文迷惘,“到处都是漂亮的女孩。” 司徒笑,“我有一件t恤上印着:太多美女,太少时间。” 大文忍不住笑起来。 “大文,来上课吧,你会喜欢的。” 软硬兼施,恩威并重,到了今天,还施出美人计。 回到家中,他洗一把脸,翻开一本叫《星际顺风车指南》的科幻小说读了起来。其中讽刺之意,叫他笑得落泪。 大文合上书。 这间祖屋无论如何要留着,锁上门,杂费自动转帐,他去哪里都不是问题。 他的行李只有三件衬衫两条裤子一件毛衣,都可塞进大型背囊。 数十年前,不是最盛行流浪吗?周游列国,增长见闻,去到异乡民居借住,打工,结交朋友,扮作极之苦恼,却又不愿归家……多么怅惘好不诗意。 大文不打算乘顺风车,他有足够旅费,他考虑成火车,加拿大有一条十九世纪初华工血汗建造的太平洋铁路,横跨北美,经过险峻峡谷以及浩瀚草原,自温哥华一直朝东驶到多伦多,他会先选择这条铁路。 然后,习惯了车厢那种有节奏的晃动,他会乘搭西伯利亚铁路,驶过亚细亚洲北部,直抵欧陆。 那样,真算行了万里路。 他跳起床,在互联网上寻找资料。 还未出发,已经心向往之。 然后,到老年时,乘坐著名的东方号快车,到历史悠久多彩多姿的伊士坦堡观光。 大文一直到深夜才睡。 过了几天,司徒给他送一只箱子来。 都是医科一年生用过的书籍与笔记,书里密密注解,笔记字体娟秀,都属于彭贞师姐。 有了这些宝贵提示,事半功倍。 大文不出声。 他们三位师长联合起来,务必要叫他回到校园里去。 对于青少年意向,长辈有两派意见:一是孩子们必须督导,而是任由他们自由发展。 司徒与端木医生一定要带大文进医学院,张医生比较温和,可是也已等得不耐烦。 对他们来说,医学院时生命全部,家庭如不能迁就急症室,那么,便舍弃家庭。 第23章 像大武,根本不知鸟语花香,以及女孩们有多么可爱。 大文把笔记仍然放回箱子内。 隔两日,大老板召陈大文见面,他很爽快,“大文,我身边少个人,你跟着我当私人助理吧。” 私人助理,大为怔住,那是什么工作? 落基安解释:“我在公司,你就在公司,我出去,你陪我。” 啊,原来是跟班,现在还有这种职位吗? “大文,你可愿意?” 大文摊摊手,“洛先生,我这个人,不大会说话,不是好助手,身形不够魁梧,更不能做保镖。” “就因为你不擅辞令,你不虚假,你老实。” 大文十分为难。 “我需要一个亲信,你考虑一下,薪水加倍,有房屋津贴,不过,工作时间比较长一点。” 大文唯唯喏喏。 没想到不过是中学生的他竟有这许多出路。 “你没有家庭,做这份工作最妥当不过。” “洛先生,我会想一想。” “过几天给我答覆。” 消息传出,羡煞旁人,“那多好,大文,洛先生看中了你,你可要发财了”,“只要把有关股票名字告诉你,一进一出之间,你就受用不尽”,“近厨得食,大文”。 大文却知道时限已届。 这是他离开中申的时间了,自英龙做到中申,一年多时间,他已成为老臣子。 凭忠诚他赢得每一个欢心,可见这世上仍然好人多过坏人。 他花了几个晚上写信,一封给张医生,另一封给中申人事部,都衷心表示他的遗憾。 电讯时代,可是为表尊重,还是写信,大学通知他入学,仍然挂号寄上标准尺码白色信封,他们怕电邮电讯一不小心迷失在大气之中。 然后,大文到旅行社购买飞机票及火车票。 先到英语国家,再去欧洲,逐个国家旅游,大约一年多才会鸟倦知返。 他与银行商议,吩咐了一些事宜。 然后,大文亲自到张医生处,把信交给她。 张医生何等聪敏,一看见他的表情与他的信,即时“啊”地一声,她握住他的手。 然后,她拆开信阅读。 “大文,我们没留住你”她十分心疼。 “张医生,人各有志。” “大文,倘若大武仍然在世,你会否改变心意?” 大文微笑,“也许我会气坏大武。” “为什么,大文,为什么?” “信上已经说清楚,我崇尚自由。” “大文,我们永远等待你,永不说永不,八十岁也可能读书。” 大文讶异,“你们医生真是固执。” “大文,珍重,在路上小心扒手,当心漂亮女孩。” 她与大文拥抱。 最生气的该是司徒医生,他会跳脚,想到这里,大文不禁暗笑,接着,他把辞职信送上中申人事部。 崔主任懊恼地把信掷回:“不准走。” 大文只得赔笑。 “岂有此理,一年加了三次薪水,还要辞职,知恩不报。” 女同事大吃一惊,脸上变色,围上来,“谁要走,你,大文?” “大文,可是回学校去?” “可是另有优差?” “有什么计划,快告诉我们。” “老板不是要你做他亲信?” 大文深深一个鞠躬,轻轻退出。 走到街上,才松一口气。 中申银庄的人事关系已经太过复杂,不是大文不愿付出感情,而是他已没感情可以付出。 如果负责一个人的情感的是心脏,那么,大武辞世,已经剜出了大文的心。 他对喜怒哀乐已无太多感觉,他只想自由自在生活。 飞机抵达温哥华,他到唐人街参观,不久之前,那里还是讲台汕方言之地,后来,粤语渐渐流行,现在,都讲起普通话来。 那时,清朝的华人还梳着辫子,黄干瘦,成为白种人欺压嘲笑的对象。 大文感慨万千,看到横街小食店贴出“招聘熟手厨工”,他进去应聘,条件是“只能做三天”。 店东毫不犹豫请他即刻开始做炒粉炒面。 这是大文的拿手好戏,融融炉火,他俩边做边谈。 “乘火车吗?我去看到英国爱丁堡探亲,也乘火车,南下到了伦敦,转乘欧洲之星过英法海峡隧道到巴黎,再去马赛呢。” 没想到小食店内有旅行家,失敬。 “我在那几处地方都有亲戚,我们都经营小食店,均赚了钱,子女,全全都在大学读书。” 大文心惊内跳,又听到大学两字。 店主洋洋得意,“小儿在工学院读电脑工程,正在考试,故此店里少了帮手。” 大文心平气和说:“恭喜你。” “你呢,小伙子,你可是打工储学费?” 大文问:“为什么华裔那么注重读书?”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士农工商,读了书好做士大夫,难道世世代代拿着锅铲闻油烟不成,除出读书,无法胜过白人大块头,幸亏华裔子弟真会用功,小儿拿了九十三分还懊恼呢:明明可取得九十七!” 大文骇笑。 “客人来了,快出去应付。” 大文连忙招呼人客。 傍晚人多,店东儿子前来帮忙,对大文十分客气,隔一会,他的女儿也来了,小店忽然热闹。 兄妹毕业后很可能承继父业,学无所有,但是父母一定要他们进入高等学府,一偿夙愿:是,我们是清人,但这一代是专业清人,下次替洋人打官司做手术的可能就是清人。 做满三日,大文领了薪水,离开时老板娘送他一壶私伙蛋白瑶柱炒饭及一包水果,“在火车上吃”。 店主说:“大文你是读文学的人吧,一脸书卷气。”他已变成大学学科专家。 大文背上背囊离去。 登上火车,他吁了一口气。 火车背向东方背着太阳驶去,春光明媚,天气不温不火,穿一件衬衫即够,沿路走去,观光,认识民情,其乐融融,只可惜身边没有一个志同道合的伴侣。 但是,大文惆怅地想,世事并非十全十美。 他可以猜到司徒与端木医生走到qi书+奇书-齐书地球另一边顿足。 “这孩子!”过了十分钟,又再说:“这孩子。” 张医生也十分遗憾,“只要他快乐。” “少壮不努力,老大努伤悲。” 张医生微笑,“这些成语,都是真的吗。” 司徒悻悻,“大文就是你姑息成那样。” “他不愿意,也没办法。” 端木问:“钱够用吗?” “在欧美,年轻人盛行打工赚零用。” “我愿意供他学费及生活费用,要是他肯在————” 张医生按住端木的手。 端木医生颓然禁声。 大文经过半年才回家,他身段强壮不少,皮肤晒成金棕色,笑起来,眼角有皱纹,英语流利不少,卡其裤与背囊都用得残旧穿洞,像煞某种流行时装。 他回家先睡个够,然后打扮整齐去探访张医生。 张医生见到他也顾不得了,与他紧紧拥抱,泪盈于睫。 “大文,你还好吗?” “托赖,好极了,你们呢?” “比起你我们生活忙碌紧张,幸亏最近好几个病人都理想康复。” “这半年我很自由,分别在超级市场、葡萄园、鞋店、快餐店......做过工,赚最低时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毫无压力。” 张医生看着大文粗糙双手,“你高兴就好。” “你们一定对我失望。” 张医生微笑说,“先不说这个,看看谁回来了。” 大文转过头去,他惊喜交集:“红荔。” 是夏红荔,这个女孩子,在他心中,一向有特别位置。 但是红荔脸色灰涩,忽然不再与她名字相配,她轻轻叫声大文。 张医生说:“红荔似有心事,大文,你试试开解她。” 张医生又赶回医院,她是手术医生,她没有生活。 大文问红荔:“可要出去走走。” 红荔却说:“大文,你知道伊斯兰教妇女穿的罩衫吗?” “叫贝加,宽袍大袖,只露出两只眼睛。” “我巴不得穿上那个逃避。” 大文轻声问:“逃避什么?” “失败。” “红荔,我不觉你有何失败。” “大文,我失去所有。” “红荔,你永远不会失去你的家人,你的学识,以及你对人的忠诚。” 红荔发愣,“大文,真没想到你这么会讲话。” “说真话最容易。” 红荔说:“我失去了婚姻。” 大文一征,算一算日子,那一段婚姻,才维持了几个月。 “红荔,为何如此儿戏?” “每两对夫妻,有一对离婚,最常用的理由,是“两者之间不可冰释的分岐”。” 大文苦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词,那即是说:他们不再相爱,或是从头到尾,要本未曾相爱。 他们俩在一起只是一种需要。 红荔的条件那么优秀,她根本不应那么草率。 这不是责备她的时候,大文调侃她:“终于结过一次婚了,也有所交待,正式成为一个有过去的女人。” 红荔并没有笑,“大文,你成熟了,同从前的酸涩大不相同。” “我出去走了一趟,见了不少人与事,的确有益。” 这时,红荔躺在长沙发上,大文坐在她对面,距离忽然拉得很近。 第24章 “大文,帮我一个忙。”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红荔笑,“别人那样说,肯定是空话,但大文你必然真诚。” “多谢你信任我。” “大文,请你陪我去看医生。” 大文纳罕,“你全家是西医,所有朋友,以及你自己亦是西医,何用去看医生?” 红荔微笑,转过头来说:“去了你自然明白。” 大文有种不祥预兆。 “你为什么不回家?” “家人问东问西,问长问短,事事要我交待来龙去脉,十分劳累,故此暂躲在张医生家。” 大文有同感,“张家最好。” “张医生独身,家中得一个品格端庄的管家,成了我们的避难所。” 她忽然握住大文的手,大文感到酥麻,他不愿甩开红荔的手,可是麻庠已升到他腋窝,像一个中毒的人,他必须自救,大文挣脱她的手。 红荔喃喃说:“讲一个故事给我听” 大文轻轻说:“洋女心目中,没有归宿观念,恋爱、结婚,都是人生过程,她们寻求学业事业与成功的家庭生活,但她们字典中没有“归宿”两字,解释给她们听,她们也不会明白”。 红荔诧异:“给你一说,果然如此” “归是回家,宿是留下,家对华裔女性来说,是个避难所,对洋人来说,却完全不同。” 红荔抬起来,“我没找到归宿?” 大文温和地问:“发生什么事?” “你口气像我大嫂。” “你妨对我说。” “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这次我回来,留下一封信,希望他忙回复。” “你是希望他放下切,赶回来追你回去?” “不,我希望他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 这时,管家进来说:“夏小姐,有电话找你。” 红荔接过电话讲了几句放下。 她抬头说:“律师说他已经签了名” 大文张大嘴,“一点挽回余点也没?” 红荔悲哀地摇头,“是我自己操之可急。” “他是一个可怕的人?他有外遇?他殴打你?” “现在,让我们去看医生吧。” 红荔借用张医生的四驱车,先驶往办馆买一种叫脆皮的冰棒,她吃得很香甜。 大文看看,却觉恻然。 命运不允许女性太过逸乐满足,总设法叫她们哀痛,不是婚姻不幸,就是环境欠佳,数来数去,总有不顺心的事,从一双漂亮但轧脚的鞋子起,到同他有缘无份,一生都很少真正开怀。 她带他到一家医务所。 一般来说,一推开医务所大门,就可以看到候诊室以及黑压人头,但是这间诊所只有接待处。 接待员微笑说:“夏小姐请跟我来。” 如此私隐,大文猜是一间美容矫形诊所。 可是一走进小小诊室,看到仪器与病床,陈大文顿时魂不附体,头上像被人浇了一盆冰水。 他拉起红荔的手,“我们走。”他声音颤抖。 红荔轻轻提醒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红荔,生命无法还原。” 红荔皱上眉头:“大文,你出去好了,我看错了你。” 医生推门进来,一看这个情形,便轻轻说:“两位需要一点时间?” 红荔答:“不,医生,请即刻进行手术。” 大文急得双目通红,“医生,给我们十分钟。” 医生又退出房间。 红荔啼笑皆非,“我请你陪我,一会开车送qi书+奇书-齐书我回去,不是叫你发表意见。” 大文生气,“因为我是一个没有思想的愚人?” “不,因为你是个尊重他人选择的人。” “请选择生命。” 红荔不去理他。 “将来你会后悔。” 红荔按铃,看护进来。 好说:“请这位先生出去,告诉医生,我准备好了。” 大文张开嘴,可是发不出声音,他被看护带出去。 大文无奈,恳求看护:“我得照顾她回家。” “那么,请到起坐间等候,请勿骚扰其它病人。” 大文只得点头。 忽然之间他累得说不出话来,混身乏力。 看护不出声,半响,拿一杯宁神的矢菊茶进来给他。 大文垂头不出声。 看护又出去了。 大文深感歉意,他终于坐下。 起坐间有报纸杂志以及一架出售饮料机器,还有一只放满糖果的玻璃盘。 墙壁扫乳白色,配橄榄色皮沙皮,完全像舒适的休憩室,但是,墙上似隐隐传出小儿哭泣声。 大文用手掩住面孔,十分惊怖。 不知过了多久,休息室门被推开,看护陪着夏红荔进来,大文悲哀地抬起头。 红荔意外,“大文,你还在这里。” 看护轻轻说:“他不放心。” 红荔坐下,有人端来一小盘点心,一杯热可可及几块消化饼,红荔缓缓吃下。 真荒谬,大文记得中学时期他常常捐血,事毕也获可可及饼干招待。 看护说:“夏小姐你随时可以离去。” 她掩上门。 大文无言,他低头看着自己粗糙的双手,他也变了,世上没有多少数人可以顽强地一成不变。 红荔终于开口:“对不起,没想到此事叫你为难。” 大文忽然流泪。 红荔叹息,“我还以为你已长大,况且,我也没有别的朋友。” 大文不出声。 “这件事好像是个选择,其实不是,这也是一条死路。” 大文仍然低着头。 红荔说:“我自己叫车回去。” 大文说:“不,我送你,我答应照顾你。” 他脱下外套,罩在红荔肩膀上。 看护叮嘱:“喝点清鸡汤,多休息。” 大文一声不响与红荔离开那间诊所,走出大门,才发觉马路上红日炎炎,竟是另外一个世界,大文打了一个哆嗦。 他不是女儿身,他没有资格绳劾妇女,他维持缄默。 但自该刹那起,他不能再把夏红荔当作他的朋友,往日似神仙姐姐一般的她今日已由珍珠变成鱼眼。 刚才在车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红荔想必也知道他的沉默何解,可是她已自顾不暇。 她在车厢里出了一身冷汗,脸色很差,她紧闭双目。 回到家中,大文感慨不已。 那天晚上,他还是忍不住做了个噩梦。 他在梦中听见幼儿哭泣声,于是起来寻找,他看到自己置身一条黑暗长廊,两边都有是门,每扇门里边是一间房间,酒店就是这种格局。 他寻找哭声,越来越近,那幼儿无助地哼唧,大文没有经验,听不懂他要的是什么,为何哀鸣。 他推开一扇门,看到一只双眼碧绿的豺狼,对着他咆吼,利齿长锐像尖刀,它爪抓着一个幼婴。 大文毛骨悚然惊醒。 “啊”,他大声叫出来,混身发拦,脚底痉挛。大文连忙自床跳下站立。 这时,他听见邻家有婴儿肚饿哭泣,他的母亲爱立刻起死回身服侍,口中啊啊声安抚,不久,哭声沉寂。 大文在黑暗里站了很久。 对华裔来说,婴儿一出世,便算是小小人,按照性别,称他或她,可是文明的英语国家,准确文法至今叫婴儿为“它”,与动物植物及死物同称,多么奇怪。 想到这里,天色已亮。 自那个噩梦之后,大文已决定忘记红荔。 过几日,张医生对他说:“红荔随父亲到东京开会,之后,一起到北美洲,她婚姻出了问题,同你说过没有?” 大文点头。 张医生说:“你似有忧虑,不必替她担心,红荔自小乘司机驾驭房车上学放学,长辈一早为她准备好康庄大道,稍有失意,很快恢复。” 大文吁出一口气。 张医生总是像猜到他心思,“你觉得她寂寞?不怕,她一走出来,立刻会有一帮艳羡她家势嫁妆的异性兴奋地迎上去为她解闷。” 张医生天生有种娴静气质,即使言辞尖锐,仍不失斯文。 “红荔说感谢你,谢的是什么?” 大文回答:“我是个好听众。” 张医生点头,“你同大武一样,对子女温柔。” 大文鼓起勇气问:“你同大武,是什么关系?” 张乐恒也十分大方,“司徒、端木、大武、我,全是最要好的同事及朋友。” “端木与司徒两位已婚,你俩单身。” “不,我们不是一对,大文。” 大文颓然,他又妄想了。 “大武曾经说过,他的伴侣还在读高中,因为至少待十年后他才有时间与异性约会。你呢,大文。” 大文冲口而出,“我对女子即敬且畏。” 他们身后忽然有一把音娇俏地问:“为什么?” 大文转过头去,那女孩笑说:“我是何杏婵,张医生是我表姑,不,我不是医生,我读建筑。” 最后那句话叫陈大文松口气。 杏婵异常活泼追问:“为何敬畏女生?” 张医生说:“你俩慢慢谈,医院召我。” 大文腼腆,过片刻他答:“因为你们有孕育生命的本领。” “对,真是奇妙可是,女性竟赋有如此异能。” “而且,”大文说下去:“女孩年轻时,脸庞似红苹果般可爱。” 杏婵开心地笑,“那是读书之前,你看我,考试叫我面色发绿。” 杏婵趋近了,大文发觉她的门齿下端尚有锯纹,这叫稚齿,长出来没多久,尚未磨损,可见她多么年轻,大文猜她不到二十岁。 第25章 “建筑系有趣吗?” “我不喜欢血肉及细菌,又不擅帮犯人辩护,剩下的也只有建筑了。” 大文感到奇怪,“那么文学美术经济管理呢?” 杏婵调皮地说:“不是专业,不够漂亮。” 她们对人对已的要求越来越高。 终于,她的问题来了:“你读什么?” 大文这样回答:“我阅读人生。” 杏婵诧异,“是人文科学吗?” 大文微笑,“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 吉婵还在猜:“那么,是天文物理?请告诉我,太阳真的只剩下五亿年寿命?” 大文已经离去,真是个可爱的时髦女性,自幼受训:只有专业才是学问,好端端红粉绯绯的小女孩都叫这种俗人教坏,那些人该打一百大板。 过两日,大文对张医生发起牢骚:“从前,女孩子会帮男朋友收拾家居。” “我把管家借给你,今日女生也要辛勤工作,焉有时间服侍一间公寓。” “为什么要与男子争长短?” 张医生答:“因为有能力的女子只会寂寥不会悲惨,只会落寞不怕落魄。” 大文说不过张医生。 “拥有学识才能找到优职,然后,赚取合理生活费用,才可以过着有尊严的日子。” 大文噤声。 “敝院院长,七十高龄,独身,短白发,脸上每条皱纹都是智慧结晶,爱穿白色麻布衣裤,喜欢戴银首饰,健康灵活,是我榜样。” 大文突然搞议:“在家带孙儿的婆婆也许稍逊风骚,亦一般可爱可敬。” 张医生笑了,“是的,大文,是的。” “你不认同。” “大文,说到你了。” “又说我,不,不,不说我。” 张医生觉得好笑,“何等孩子气。” 大文微笑,“这是我的福气,只有你还不曾放弃我。” “胡说,司徒与端木医生也一样爱护你。” 大文说:“那我就放心了。” “放完假,也该有点打算了。” 大文回答,“我对人生更加困惑,有些胚胎根本没有机会存活,也有婴儿很快离开人世,但又有不少百岁老人。” “大文,你在参悟人生?” “不不不,我只是感叹。” “所以,每活一天,都要积极。” 大文答:“我也很积极,积极不进取。” 张医生嗤一声笑出来。 “不,大文,我爱你,不会更多,也不会更少,更不会勉强你,但我必须以我所知最好的道路知会你。” 大文点头。 “回到本市,有何打算?” “找一份工作,以后,每做一年,旅行半年,下次,到南美洲去,得先学几句西语。” 张医生含笑,对华人来说,这叫游离浪荡,不务正业,华人吃惯苦,觉得生活应当受折磨,若非如此,会得内疚。 “你想到何处工作?” 大文微笑不语。 张医生不想问得太多,“有空来看我,我一年比一年寂寞,放假不知找谁,也不知该去何处。” 看,每个人都有烦恼。 大文花了一整天清洁家居,露台花草干枯,需要好好修理,大文在市集买了一大束姜兰,插在瓶子里,顿时满室芬芳,淡淡幽香。 他并没有与中申银庄旧同事联络,他打开报纸聘人栏,寻找新工作。 “新庄地产建筑公司诚聘信差,中学毕业程度,具一年工作经验,薪优,有升级机会”…… 就是他好了,大文用红笔圈起。 人事部主管接见他,她桌子上放着名字牌,她叫孔泉。 如今社会上各式岗位都有女性担任。 她年纪不会比大文大很多,但是已经是社会中坚分子。 她认真地对大文说:“我看过你的履历,你的工作态度极佳,前任雇主非常嘉奖,这次,你申请信差工作,似乎是屈就。 大文忙说:“啊,没有问题。” “敝公司有职员培训计划,十分实用,你或者会有兴趣,我们有水喉、电线及扎铁工程课程,每种为期三个月,学毕之后,可担任见习助手工作,你可愿意一试?” 大文恭敬地说:“请问,信差一职可还有空位?” 孔泉叹口气,“你情愿做信差?” “正是。” “请问你几时可以上工?” “明早九时正。” “很好,你已获录用,你可以到二楼许小姐处领取制服,明早八时到三楼信差服务处报到。” “谢谢你孔小姐。” 孔小姐秀丽面孔上露出惋惜的样子。 大文并不在乎。 他到二楼见到许小姐,这位小姐年纪与体积都大得多,可是对陈大文也十分和气。 大文在若干文件上签了名字,领取两套深蓝色制服,看到袋口上有新庄工程字样。 许小姐说:“收发处在三楼,请跟我来。” 新庄建筑公司十分实在,并无金碧辉煌装修。 他跟着许小姐上楼,发觉收发部众人忙成一片。 许小姐问:“什么事?” “哎呀,工务局把一大堆图则发还,不知怎地弄乱了号码,如今不知如何认领。” 大文见同事如此烦恼,轻轻说:“我可否帮忙?” 他取出电子手帐簿,把图则名称迅速一张张登记,然后对牢原有名单,逐张取销。 他说:“数目全对没错,请在此签收。 他一边把手账记录转进电脑,完成手续。 许小姐发呆,立刻说:“大文,你速速换上制服,今日就开始担任主管,各位,这是大文哥。” 同事们嗡嗡声发表议论。 大文三来隔日才上工,却有需要即日开始。 他发觉新庄同事与当年英龙诸人十分相似,他只管低头做妥他自己的事就好,他人面色如何,根本不必理会,他不求飞黄腾达,人家也就无可奈何。 数天下来,平安无事。 大文十分感慨,不需很久,他又会成为老同事。 一天早上,他回到办公室,只见有人背着他坐在他的座位上。 大文不禁好笑,一个信差的座位也有人争,争得到也不过是上上落落送信。 同事们乐不可支,挤眉弄眼,一心等待看好戏,谁输了他们都一样高兴。 大文看到那人头发斑白,分明已过中年,而且,背影有点熟悉,这是谁,莫非是——那老头背着大文发话:“谁是新主管,为啥霸着我的座位?我不过放了几日假,有人给我下马威?” 大文一听那声音,惊喜交集,他脱口喊出来:“刘伯!”正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那白头人回过头来,也呆住,“阿文。” 他站起来,一老一小紧紧握住对方的手臂,激动地异口同声说:“你怎么在这里?” 同事见他们是老相识,而且很明显是朋友不是敌人,一场好驱代为乌有,扫兴地一哄而散。 “刘伯,你好吗?” 他虽然声若洪钟,却着实苍老不少,可是身体仍然扎壮,听得大文如此问,不禁唉声叹气。 大文问:“怎么了?” 刘伯欲语还休,大文斟出香浓咖啡。 刘伯这才搔搔白头:“其实三句话也说得清楚……我领了退休金回到乡间,有人向我提亲,对方才廿多岁,我一看十分喜欢,结果半年后,人财两失。” 大文先是瞪大双眼,随即觉得好笑,“啊,刘伯,凼仔浸蛟龙。”他忍不住嘻一声。 刘伯悻悻,又再叹气,“幸亏还有小笔存款在本市,我只得重出江湖。 大文一直拍他肩膀。 “你呢,说说你的故事,大文,你怎么离开英龙?” “英龙现在叫中申了,这间新公司也有问题。” “大文,你仍然甘心做信差。” 大文微笑,“被你说中。” “大文,那班女孩子呢?” “哦,她们,有些结婚,有些转工,有些到外地发展,像所有朋友一般,长大,各散东西,不复联络。” 刘伯点点头,“她们个个都可爱。” 大文问:“你在新庄做了多久?” “三个月。” 大文说:“刘伯你永远是我尊重的长辈,你喜欢坐这里我让给你。” 刘伯哈哈大笑,“大文你最最大方。” 大文凝视他,“刘伯,是你吧。” 刘伯一怔,“你说什么,我不懂。” 大文说:“我肯定是你,刘伯,此刻你又来调查新庄?” 刹那间刘伯像是换了一个人,他挺直背脊,收敛脸上愚昧的老态,双眼露出晶光。 大文知道他猜对了。 刘伯说:“大文我知道你是最可靠的一个人。” 好话谁都爱听,大文说:“刘伯你不必再瞒我了。” 刘伯轻轻说:“房屋结构如有问题,像短椿,材料质劣,均可造成人命及财产损失,继而导致社会不安。” 大文点头。 “记住,我没听我说过什么。” “我完全明白,可是,刘伯,那人财两失的故事------” 刘伯立刻颓然,“那是真的。” 大文微笑,“怎么可能?” “她长得漂亮,又体贴入微,懂得按摩。” 大文调侃:“又可以令你重出江湖,一定道行不浅。” 刘伯看着他,“大文,你可愿意加入我们?” 大文没想到刘伯也会来罗致他,不过,他一早已有答案:“不,刘伯,我做信差就很好。” 刘伯叹口气,“这个世界上,只有一样米,可是吃出百样人来。” 26 冯君平易近人,本身背景又多采多姿,话题不绝,祖琪这一阵子寂寥,有人陪着说话,求之不得,因此把他留住,一下子暮色合拢。 佣人轻轻来问人客是否在家吃饭。 祖琪晶莹双眼看着冯君。 冯君说:“打扰了。”他受宠若惊。 祖琪觉得他衣着舒适大方,因打理自己生意,不用西服煌然,十分潇洒;他肤色健康,剪了平头,神情儒雅,坐在那里,骤眼看,以为是祖琛。 她喜欢他。 冯君坐到饭桌才讶异,“只你一人?” 祖琪一听,不禁黯然,“是,”她回答:“父母兄长,统统不在这世上。” 冯君张开嘴,又合拢,无限怜惜。 “对,”祖琪问:“你怎样找到我?” 冯君忽然说:“这城能有多大,真想找一个人,一定找得到。” 他对人的心理十分了解。 有人居然说,相爱而要分手,最最痛苦;真正相爱,怎会分手?当然是爱得不够,否则,大可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决心要做的事,泰半做得到。 祖琪闲闲问他:“你可有家室?”这次,她学聪明了。 “我未婚。” 祖琪又问:“为什么?像你那样的人才,应该多异性仰慕。” 他忽然腼,“我不知道。” 祖琪一看时间,不早了,总不能把陌生客人留到深夜,那不合规矩。 冯仕苗也知道到了时间极限,一定要告辞,他站起来。 祖琪送他到门口,侧着头想一想,“后天吧,五时正请来喝茶,跟着晚饭。” 他点头应允。 合上门,祖琪又看到冯君带来归还的那只胭脂盒,奇怪,是几时失去的?仍然没有记忆。 也真亏他无凭无据找上门来送还。 她见过他吗?也不肯定。 他不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可以看得见的瞩目人物,他中等身材,低调,需要额外留神才会愈来愈欣赏。 那一个晚上,祖琪没有喝酒,也睡得很好。 第二天,她亲自吩咐厨子做菜:“清炒菠菜,醉转弯,糖醋鱼……” 厨子笑问:“客人是沪籍?” “呵,不知道,”祖琪很高兴,“但是他全不像广东人。” 佣人放下报纸,祖琪打开,经济版头条是“华府严惩垄断,司法部穷追猛打,微软股价急跌四美元。” 祖琪想一想,拿起电话,联络郁满堂。电话响了很久,祖琪刚想放下,他却亲自来听。 “咦,祖祺,怎么是你,有什么事?” “我见微软急跌,不知可有影响。” 他笑,“难得你注意到民生,那已是昨天的事。” “有损失吗?” “还好其它科技股站稳,”他停一停,“祖琪,多谢你关心。” 他那边人声沸腾,显然忙得不可开交,祖琪识趣,“改天再谈吧。” 挂上电话,祖琪想了一想,继续读报。正在享受清晨悠闲,忽然佣人匆匆来报告。 “小姐,厨子不舒服,想告一天假。” 祖琪跳起来,“刚才还是好好的。” “他突然绞肚痛,司机已送他去看医生。” 祖琪掩住嘴,她今日要请客,怎么会碰到这种事,厨师肚痛! 祖琪连下个都不会,看样子约会要改地方。 她不甘心,在家吃饭多舒服,她不愿意到外头去人挤人。 祖琪碰到了难题。 半晌,司机回来,向女主人汇报:“厨子脸色发青,浑身冷汗,已送院观察。” 祖琪只得说:“下午再去看他,叫他好好休息。” 门铃响,她亲自去开门。 “咦,你怎么走得开?” 是郁满堂脱下外套进来,一边说:“华人说得再对没有:富不与官斗。” 祖琪心一动,“你今晚在什么地方吃饭?” 郁满堂一怔,“你有计划?” 祖琪不置可否。 他说:“我约了行家,可以推掉。” 祖琪却说:“你不在家吃饭,可否把厨子借我一晚。” 郁满堂凝视美丽的前妻,“你请朋友?” 祖琪点头。 “那人很重要?” 祖琪默认。 “是男客?” 祖琪不悦,“你问太多了。” 27 郁满堂立刻说:“我叫阿廖尽快来你处。” 祖琪展开笑容,“你来找我有事?” “对,弟弟的出生证明书可在你处?”他随便找个借口。 “校方需要登记。” “一早已经交给你,不过,我有副本。” 祖琪到书房去把副本交给他,他取过外套走了。 祖琪纳罕,他匆匆赶来,到底是为着什么呢? 来不及细想,便催司机到那边去接阿廖。 谁知阿廖到下午才赶到,门一开,祖琪楞在那里,同行的还有弟弟与保母。那孩子淘气地咚咚咚奔进来,坐到书房,开启计算机,大声要玩游戏机。 祖琪问保母:“你们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保母只是嘻嘻笑。 “今天我请客。”祖琪顿足。 保母说:“我们躲在书房,不碍事。” 分明是郁满堂吩咐他们来搞局,祖琪啼笑皆非。 她拿起电话查问郁君:“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你干吗还管那么多事?” “是!”郁满堂很镇定,“我俩确已离异,但是你没同弟弟分手,你如果真嫌他碍事,你叫他走好了。” 祖琪怒道:“你这人不可理喻,我可有干涉过你与众多女秘书的好事?” “我从不把街外人带回家。” 祖琪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与他吵架,连忙摔下电话。 那边保母与女佣一齐哗一声叫起来,祖琪赶去一看,只见书房乱成一片,私人计算机所有电线已被弟弟拔出来拉着跑。 祖琪一把拦住,捉牢他,大笑,“顽童,你像一架小小轰炸机。” 像足祖璋,从未停止叫人头痛。祖琪与孩子在地上打滚。 这时阿廖出来说:“太太,厨房什么都没有,只得半只鸡一斤菜,我出去买点作料。” 祖琪看一看时间,“都四点了,你随便做锅吧。” “只得年糕,没有,不如炒年糕?” 祖琪颓然,“干巴巴怎么吃?” “那么,做汤年糕,太太,巧妇难为无米炊。” “好好好。”祖琪摆摆手,那郁满堂就是要看她尴尬出洋相,怎么会叫他借厨子,她太天真,简直是与虎谋皮。 接着,那位重要的客人到了。 是她请他早点来,好聊天。 冯仕苗捧着一件大型礼物,一进门便微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祖琪正想回答,弟弟已经冲出来,看牢陌生人,问他:“你是谁?” 冯仕苗大奇,忍不住问:“咦,小朋友,你又是谁?” 祖琪说:“让我介绍,弟弟,这位是冯先生,弟弟是我的儿子,他叫郁志一。” 弟弟老练地与客人握手,保母连忙把他带走。 冯君一点也不觉意外,他先把礼物放在一旁。 祖琪这才发觉还未补妆更衣,真糟糕,她喃喃道:“郁满堂,你的奸计完全得逞。” 她到寝室去梳理头发,添些粉,再下来时,发觉一片静寂。 “弟弟呢?” 保母笑着用手指一指书房,原来弟弟与冯先生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正在玩计算机游戏,祖琪听见冯君轻轻说:“我们漫游太阳系,看,穿梭机自地球出发了……” 半晌,弟弟累了,保母哄他,他却想回家,闹半天,把母亲的约会气氛全扫个清光,他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祖琪问:“这一大件是什么礼物?” 冯君拆开花纸。 “咦。”祖琪讶异。 是一张织锦面子小巧可爱的古董椅子,背垫特厚,冯仕苗坐上去示范,原来可以反坐,手肘枕在背垫,双手舒舒服服托着腮凝望窗外。 冯仕苗把椅子放在窗前,“法国人叫这椅子『凝视』,少女坐着它在窗前观景,坐多久都可以。” 祖琪笑,“多么别致,也只有法国人想得到。” “我觉得它适合你,你总像是在沉思。” “我?”祖琪叹口气,“我孩子都已经那么大,我不是你心目中的沉思少女。” 冯仕苗微笑不语。 祖琪轻轻走过去,坐在小椅子上,将手肘枕到椅垫,觉得很舒服,她回过头去嫣然一笑,只见冯仕苗举起一部小小照相机,把这剎那捕捉下来。 “请允许我拍照。” 祖琪有点感慨,不知多久没拍生活照了,谁还有这种情趣。 这时女佣出来咳嗽一声,祖琪知道终于可以吃饭。 汤年糕还算滋味,饭后的水果盅却意外的清甜。 祖琪以为他即刻就要告辞,一些男人听见女友有孩子会立刻打退堂鼓。 但是他没有。 祖琪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取出相簿介绍家人。 父母的结婚照,兄弟与亲友的合照,大学里演舞台剧,毕了业到欧洲旅行…… “慢着,这是出什么戏?”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28 “你演女扮男装的宝霞?” “正是。” “咦,这是在一只船上。”冯仕苗说。 “是,与同学游地中海,背景是直布罗陀海峡。”祖琪说。 “这同你长得极其相像的必定是你哥哥。” “是堂兄祖琛,这才是祖璋。” “都不在了?” “不!祖琛生活得很好。” “对不起对不起。” “你一定是累了。” 祖琪本身已折腾得相当疲倦,冯君识趣地告辞。 他才出门,电话铃响了起来,祖琪以为他还有话说,连忙取起话筒。 “客人走了吗?” 祖琪没好气,“关你什么事。” “当心请客容易送客难。” “当心杜琼斯明日跌五百点。” 彼此咒诅一番之后,郁满堂忽然惊讶地说:“我们竟吵起嘴来。” “对不起,我从来不会失礼。” 祖琪扔了电话上楼更衣,她一时没睡着,看牢天花板上影子。 祖琪一直睡在小房间,知道自己躺在祖屋里少年时期的床上,真是一种安慰。 她用钱比从前小心,决不取超过每月家用,祖璋的错误教育了她,祖琪不会问郁氏要额外的钱。 她约会异性,他竟来搞局。 这也好,一夜之间她向冯仕苗交代了历史,他如果觉得不妥,可速速退出,祖琪可不怕,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始终不是你的。 想到这里,心安理得的睡着。 近天亮时做梦,看到自己在草地上奔跑,小径两旁种满深紫色的郁金香,风景上佳,她朝一个小男孩追去,快追到了,她有点喘气,小男孩一转过脸来,她轻轻叫他:“祖璋”,是她哥哥小时候。 剎那之间,他又变了,五官重新组合,“呵,是志一!”她过去拥抱他。 梦醒了,祖琪想端详梦境,但生活琐事逼了上来。 厨子休息过一个晚上已经无恙,下午复工,郁家那边派人来找弟弟忘记带走的玩具,冯仕苗约她会见伯母。 “我怕应付不来。” “只是吃顿便饭。” “我从未见过伯母。” “总有第一次呀。” 祖琪也想了解他多一点,“那么,几时最方便呢。” “就今晚吧。” 也好,免得愈拖愈紧张,过了今天,所有繁文缛节就可搁到一旁。 “我五时许来接你。” 今晚,即使弟弟又突然来玩,也得请他走路。 祖琪换上舒适大方的套装配平跟鞋,不戴首饰。 她没想到冯家那么富裕。 与郁家不同,他们拥有的是老钱,利息的利息的利息已经够用,目前大可以选择性赚钱,辛苦、难堪、琐细的利益大可放过,因此雍容许多。 两老一早在等他们。一进门,祖琪就觉气氛异样。他们对她太热情了,尤其是冯老太,几乎泪盈于睫,欢喜得有点手足无措,对祖琪小心翼翼,说不出的重视。 为什么?见惯世面的他们为什么对儿子的新女友那样郑重? 他们谈一会儿,大家就是大方,全部话题不牵涉私人问题,渐渐说到医学如何昌明,津津有味谈及十年内可能可以换人头…… 冯太太连忙阻止,“一会就吃饭,莫影响胃口。” 对祖琪宠爱有加,不住嘱她多吃点,明敏的祖琪都觉得气氛凝重。 她告辞时冯太太叫住她:“祖琪,我送件小礼物给你。” “哎呀,不要客气。” 她拉着祖琪进书房,取出一只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副水滴形翡翠镶钻耳环,足两吋长,碧绿晶莹,十分可爱。 “来,我帮你戴上。” “太名贵了,我——”“见面礼嘛,请收下。” 祖琪愈发起疑,接着,冯太太又说:“莫拖太久,尽快办理婚事,想怎样排场,尽管说出来,爸妈一定为你们做到。” 结婚?祖琪骇笑。 她戴着那副翡翠耳环回家。 她对男友说:“请进来喝杯咖啡,我有话说。” 冯仕苗吐吐舌头,“要训话?” “你有事瞒着我。” 他静默。 “父母催你结婚?” 他的声音有点寂寞,“是,我们进屋再说。” 祖琪脱下外套,露出美好身段。 他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转头坐下,“你戴滴水形耳环最好看。”不知怎地,声音低不可闻。 “这礼物是你挑的?” “是,家母打开首饰箱,任我挑选。” “他们极其钟爱你。” “是,但不尊重我的原则。” 祖琪笑,“太不知足了。” 他忽然说:“祖琪,让我们结婚吧,你戴上钻冠穿白纱一定像仙子一般。” “我已经结过婚,并不向往婚礼。” “那么,简单注册。” 29 祖琪暗暗好笑。 “你看爸妈是多么喜欢你。” 祖琪开玩笑,“也许,他们无法管你,所以望你结婚。” 谁知冯仕苗低下头,“你说得对。” “什么?”祖琪说。 “我只有一个大姐,如不结婚,家族生意传给姐姐、姐夫及外甥。” 祖琪讶异,“有这样的规矩吗?” “真不公平。” “可是,”祖琪说:“你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好,大受业内尊重,何必图望家族财产,不如我行我素。” 冯仕苗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最好的忠告。 他把脸埋在祖琪手心里深深吻一下,“我明天再来。” 祖琪把他送走。 她脑海里全是冯伯母殷殷恳切的眼光。真奇怪,她为什么有那样巨大的盼望? 早上,祖琪起来梳妆,女佣笑着进来报告,“小姐,有客人来探访你。” “这么早?” “是,叫我不要吵醒你。” 祖琪唔一声,继续刷牙。 “我已把他行李拎上客房。” “行李?” “是呀,你大哥自远方来。” 祖琛! 祖琪哗一声丢了牙刷奔下楼去,“祖琛,祖琛。” 祖琛笑着探头出来,“当心别自楼梯滚下来。” “祖琛,祖琛。” 她紧紧拥抱他,“咦,学华呢?” “她走不开。” “你们仍然恩爱?” “我俩是理智派,绝无问题,你呢?” “一团糟。” 祖琛哈哈大笑,“不出所料。” 祖琪端详她兄弟,呵,幸亏没有胖,仍然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 在北美洲生活超过一年的人,最大弊病是吹气般迅速发胖,然后衣着开始随便到邋遢地步,再也不知熨斗为何物,什么都扔进洗衣机干衣机里绞得稀巴烂,有些人索性连头发都亲手剪,祖琪只怕大哥也会变成同一模式,没有,真万幸。祖琛照旧温文尔雅。 “住几天?” “开个会,留三天,顺道探访你。” 祖琪欢喜得咧开嘴笑,像小女孩般开心。 “郁满堂今晚请我吃饭,你也来吧。” 祖琪立刻恼怒,表情转得比幼儿还快,“你有什么必要通知他?” “咦,他也是亲戚。” “早已断绝关系。” “他说昨天才见过你。” “我不去。” “祖琪,你永恒十六岁般脾气,真叫人佩服,只有郁满堂才可忍受。” 祖琪却缓缓说:“只有在大哥面前,才可放肆,也还得趁大嫂不在跟前才行。” 祖琛连忙说:“你放心,我接受你。” “呵,祖琛,祖璋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祖琛劝她:“祖琪,已经好几年了,你尚未恢复过来?” “记忆犹新,非常痛楚。” “祖琪,有见过弟弟吗?” “他很有主见,时时自己上门来玩上半天。” “郁兄说,你们到现在才彼此有点了解。” “谁知道他做什么,办公室里常常涌满人,像一大盘那种喂金鱼的红沙虫,稍微一点消息,立刻万虫窜着蠕动,触目惊心,可怕到极点。” 祖琛说:“那里原是蝼蚁竞血之地。” “你也赞成?我很高兴。” “所有商场都一个典型。” “弟弟将来要做读书人。” “郁兄说想志一承继他的生意,二十年后再讨论这问题未迟。” 他们兄妹有说不完的话题,郁满堂派来司机,祖琪把大哥载到第一书店,介绍冯仕苗给他认识。 他们在咖啡店小息,祖琪问:“书店怎么样?” “学外国模式,相当成功。” “喂,可否给高些评价?” “书店老板追求你?” “你怎么知道?” “瞎子也嗅得出来,那人看着你的神情,可以熔掉一只冰箱。” 祖琪诧异,“你没有更好的形容了吗?” “那人——”“他叫冯仕苗。” 30 “你的追求者众,谁耐烦记住名字,况且,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 祖琪挽着他手臂进进出出,祖琛去开会,她在场外等他,替他选购衣物,另外,也替学华买了礼物。 这几天她一直戴着那副翡翠耳环,一件首饰好看到某个程度,也无所谓与什么衣物配搭。 “真不舍得你走。” “喂,我还没有走。” “可否到你家附近买个房子住?” “你会闷死。” “你们都那样说,安居乐业的你们不想多人骚扰才真。” 祖琛只是笑。 她陪他到郁家吃饭,弟弟走出来叫舅舅,在客厅打转,嘴巴鸣,扮救火车。 祖琛吓一跳,“这简直是小小的祖璋。” 郁满堂却说:“志一十分精明,将来会做生意。” 祖琪对小孩仍然客气,“弟弟,别在客厅扔皮球,这水晶灯的缨络是你打烂的吗?你好象愈来愈顽皮呢。”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郁满堂说:“祖琛,回来帮我忙。” 祖琛再一次推辞,“我不会做你那一行。” “一通百通,你来替我管这班伙计。”郁满堂说。 祖琛笑,“他们野心勃勃,三五分钟做数百万交易,怎样管理?” “你来了就会上手。” 祖琪忍不住说:“你讲完没有,口气像黑社会头子,一味想踢人入会。” 郁满堂只是笑,他最近红光满面,看得出正在走运赚大钱,少不免有点得意,家里几乎酒池肉林,吃得好,喝得刁钻,什么都要最上等。 祖琛说:“到郁家来一趟,就知道东南亚经济已经复苏。” 弟弟走过来,把巧克力糊在他名贵西装上。 祖琛奇问:“你任由志一在客人间跑来跑去?” 他答:“有时开会也把他带到会议室,我只得这个孩子,想争取时间亲近他。” 连祖琪都有点感动。饭后由舅舅着志一满屋游走一番。 郁满堂说:“一个家原本要这样热闹才能算数。” 祖琪告辞。 在车上,祖琛说:“他对你留恋。” “他这人很奸诈,你少听他那套,他不知有多少女友。” “那当然,离了婚,他不能吃素。”祖琪哼了一声。 晚上,冯仕苗打电话给她:“大哥来了,你忙得不可开交。” “是!”祖琪说:“巴不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他。” “你们兄妹一直这样友爱?” “娶了大嫂之后,我已自知收敛。” “真代你们高兴。” “你呢?你与你大姐呢?” “我们不大合得来,她是标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 “那是一条光明大道。” 祖琪听到祖琛叫她,连忙挂上电话。 “祖琪,学华托你买化妆品。”祖琪立刻抄下牌子,保证立刻办到。 礼物装满一只大箱子。 祖琛骇笑,“我的天,都要打税的呢。” “都替你算好,支票也已开出,你过关时连单据交上就行。” “这不是打秋风吗?” “欢迎之至。” “祖琪,我觉得最近你生活得很好。” 祖琪感慨,“你指我不欠物质,当然,否则跟住郁满堂干什么,就是为着不劳而获。” “你不如跟他学一门手艺。” “绝不,我会继续吃喝玩乐。” “以及,结交男朋友。”祖琛给他接上去。 祖琪问他,“你说,冯君是否有点像祖璋。” 祖琛笑了,“你觉得像就好。” 祖琪把大哥送到飞机场,碰上几个他开会的同伴,那几个人见到祖琪,目光似苍蝇碰到蜜糖一样,粘住了再也不愿飞开,净在她身上打转,借故搭讪。 祖琛笑着介绍:“我妹妹。” 幸亏时间到了,祖琛与同伴走进海关,可是来送飞机的人追上来,“彭小姐,我送你出市区。” 祖琪连忙说:“我自己有车。” 那年轻人看着她雪白的面孔,以及不住晃动打秋千似的耳坠,发起呆来。 这时,司机已找上来,“太太,这里。”祖琪朝那人笑笑,说声再见,转头离去。 “太太,去哪里?” “你去什么地方?”她反问。 “到郁先生公司。” 31 “载我到门口停下就可以。”她不想别人知她往何处。 祖琪下车后走一段路到第一书店,正好有位作家在举行小型讲座。 祖琪走过去轻轻在长坐下。气氛真好,外边商业区的红尘似乎不能入侵,书店宁静斯文,是另一个世界。 那作家声线很动听,他说:“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觉非笔墨可形容,像伤心欲绝这种事,你还可以讲得出来?那你还不算太过伤心。” 说得真好,祖琪黯然垂头,她买了三本作家著作,请他签名。 作家抬头看到祖琪,怔住,“噫!”他说:“你像是拙作的女主角走出书来。” 祖琪见他当面赞她,不禁腼腆。 她问他:“一个人的外貌可是比内心重要?” “不,首先得有一颗善良的心。” 祖琪点点头,“谢谢你的忠告。” “不客气。”他去为其它读者签名。 祖琪问职员:“冯先生在吗?” “冯先生在阁楼会客室。” 这几天冷落了他,祖琪想作出补偿。 会客室里有两间小小会议室,其中一间房门虚掩,是在这里吗?祖琪听见说话的声音。 她已走到门前,觉得不宜偷听别人谈话,便速速转身。 但是,房内两人对白已经钻进她的耳朵。 ——“你要结婚了。”是一个年轻男子。 “嗯。”那是冯仕苗的声音。 “真没想到你会结婚。” “我自己也没想到。” “车祸以后,满以为你会大彻大悟,挣脱枷锁,忠于自己,不再虚伪,谁知,你挑了相反的道路走。” 祖琪在会客室的梳化坐下来。 她知道他们说的话,与她有极之密切的关系。 “不久将来,你将生儿育女,说不定,陪着保母带着子女去贵族幼儿园轮候报名,做尽一些俗世中俗事,不过,你父母最高兴。” “可能。” 那不知名男子忽然饮泣,祖琪吓一大跳。 只听得冯仕苗说:“别沮丧,家人不是一直希望你出外升学吗?” 渐渐,那人情绪平复下来。 “你不必为我前途设想,冯仕苗,我富裕过你百倍,我的名气大你千倍。” 冯仕苗轻轻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人说:“我走了。” 会议室的门打开,一个极其英俊高大的年轻人走出来,祖琪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低着头走出去。 祖琪认识他,他是城内最著名的男演员。 到这个时候,祖琪再笨,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站起来离开是非之地,可是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一次又一次受挫折,叫她懊恼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会议室门再一次推开,冯仕苗走出来,他一眼看到祖琪。 “祖琪,”他意外惊讶地走到她面前,“你几时来的?” 祖琪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冯君明白了,轻轻在她身边坐下。 这时,有伙计走进来,“冯先生,你在这里——”冯仕苗扬扬手叫他走。 职员退下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祖琪点点头。 “你可愿意接受我?” 祖琪看着他,“我对任何人没有歧视。” “我知道你会明白,你自己也经历不少事,所以会了解我的处境。” 祖琪忽然很幽默,“是,我俩堪称难兄难弟。” 原来,这是他挑选她的主要原因:因为她经验丰富。 祖琪觉得自己是睁眼瞎子,有眼无珠。 “祖琪——”所以他急于要结婚。 所以他父母看见他带女友回家是那样高兴,没有多余要求。 “我都想过了,祖琪,让我们去注册吧,我向你保证,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祖琪双腿渐渐可以活动,她搓揉着双膝,呵!以后再也不想穿裙子,如果今日穿的是长裤,至少可以挣扎着站起来。 她叹口气,“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冯仕苗看着她,“祖琪——”祖琪不想多讲,取起手袋,走出门去。 幸亏今日无意中知道了事情的底蕴,日子愈久,愈是难缠。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心,都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祖琪叫车回家。 一进家门就找止痛药,太阳穴似中了枪似的,每次呼吸都痛得想呕吐。 佣人迎上来说:“郁先生找过你。” 祖琪扬扬手。 32 她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这时,才缓缓落下泪来。 “祖璋,”她轻轻说:“我们兄妹是否受到诅咒?” 祖琪觉得眼花,只得闭上眼睛休息。 一定睡了很久,佣人进来好几次轻轻推她,“小姐,小姐,肚子饿否?”她怕小姐睡不醒,祖琪一转身,佣人又放心走开,隔一会儿再来。祖琪在深夜才醒,一点胃口也无,只觉口渴,她在厨房找到冰冻啤酒,开了一瓶饮尽。 “给我一瓶。” 祖琪吓一跳,看到郁满堂站在门口。 “咦,你自出自入,算是什么?” “佣人说你睡了十多小时,像是昏迷,十分担心。” “我明日就把这个佣工辞退。” “你没事吧?” “我无恙,你请打道回府。” “祖琪,坐下,我有话说。” “郁先生,你不是闲人,为何在此浪费时间,你不如金睛火眼去盯牢市场变化。” “祖琪,你是真心讨厌我?”他叹息。 祖琪不出声。 “为什么,是因为我长得丑?” 祖琪看着他缓缓说:“我不至于是那样肤浅的人。” “你们一家都是俊男美女,两个兄弟站出来宛如玉树临风。” “不,郁先生,你并不丑,你做事有魄力,不计细节,手段大方,你有男子气概。” 郁满堂第一次听到祖琪称赞他,感慨万千,又是高兴,又忍不住辛酸,孩子都已三岁,他才有机会与她坐下来谈话。 他问:“那是为着什么厌恶我?” “你真想知道?” “请一吐为快。” “是你那种气焰,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恶浊,以为金钱万岁,自那日你握着屋契走进来,就有叫人难忍不可一世的表情——”郁满堂跳起来,摸着自己的面孔,“怎么会,不可能,我没有那个意思。” 祖琪说下去:“你有钱,你买下一切:买买买,房子汽车珠宝,声誉名衔博士学位,朋友女人佣人,金钱万岁,你说,你有什么不是买回来。” 郁满堂一额头是汗,“祖琪,所有资本主义商业社会都如此运作,你怎可怪我。” 祖琪悲哀地低下头,“对,是我自己先在身上挂个出售招牌走到你跟前。” “祖琪,丈夫照顾妻子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是觉得闲着无聊,可以学做生意,说不定比我赚得多。” “郁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祖琪,事在人为,创办e湾网上拍卖公司赚了一亿美金的老板正是名家庭主妇。还有,最新畅销书作者,写《亨利宝塔历险记》共销八百万册那位女士,两年前还在英国领福利金度日。” 祖琪忽然笑了:“多谢鼓励。” “如不想做事,清闲也是福气,无论你怎么看我,我始终觉得女人应受保护爱惜。” 大家把心底话讲出来,舒服不少。 半晌,郁满堂说:“不过,我会检讨我的嘴脸。” 祖琪吁出一口气。夜深,静寂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幸亏冰箱里有的是冰冻德国啤酒,两个人一下子喝掉半打。 祖琪轻轻问:“杨绮德女士呢?” “你还记得她名字。” 祖琪哼一声。 “她早已离开公司到寰亚机构办公。” “她们够能干,一下子三级跳,名利双收。” 这时,郁满堂凝视她。 祖琪怪不自在,“看什么,我自知鱼尾纹一大堆。” 郁满堂却说:“就猜你已经知道冯君身分。” 祖琪震荡,“你怎么晓得?” “祖琪,这不是一宗秘密,冯君也没有刻意隐瞒,社交圈很多人都心中有数,是你特别天真,又不懂得留意蛛丝马。” 半晌,祖琪自嘲:“是,见有个把追求者,乐得眼睛都花了。” “要是真的喜欢他,其实可以放开怀抱。” “哪里有喜欢到那个地步。” “有些女士不介意男伴这种过去。” “她们也许另有苦衷。” 郁满堂又开一瓶啤酒。 祖琪说:“我,只爱自己。” 郁满堂忽然说:“不见得,假如有子弹射向祖琛祖璋或是弟弟,你必定会不加思索飞身去挡。” 祖琪张大了嘴,他真了解她。 “你只是没找到值得爱的男人。” 他放下瓶子站起来,取过外套。 祖琪说:“喝多了不要驾车,叫司机来接。” “这么晚了,不好叫醒人家。” “我送你。” 郁满堂笑,“真是孩子气,你喝得比我还多。” “那么,在梳化上睡一觉。” “谢谢照顾。” 33 祖琪呆半晌才说:“郁先生,没想到同你聊天可以推心置腹。” 郁满堂却说:“这些许本事也不能感动你。” 他倒在梳化上,呼噜呼噜扯起鼻鼾来。 祖琪睡了大半天,这时清醒了,无事可做。 郁满堂的手提电话响起来,祖琪顺手把它关掉,喃喃说:“又不是塌了高楼。”她回到卧室去。 祖琪整晚看电视上演的旧戏,天蒙亮,听到有汽车驶进私家路来。 她下楼去看个究竟,只见司机气急败坏说:“太太,郁先生是否在这里,公司遭人纵火,我们到处找他。” 祖琪吓一大跳,哎唷,真不该把电话全关上,她连忙去唤郁满堂,他转身醒来,看到祖琪,一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伸手握住她的手。 司机连珠炮似的报告,他顿时沉着下来。 祖琪发觉郁满堂整个人变了,坚毅、沉默、镇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几遍电话,真是个办事的人,处变不惊,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他还来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现场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险,别担心。” “营业可受影响?” “马经理说清理后可照常营业。” “是什么人干的?”他笑笑,“商场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机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担心。 到早上七时正,新闻片段已经播出实况,只见证券行门口熏得一片漆黑,水渍严重,部分机器受到破坏。 警方说:“怀疑是在股票市场上损手烂脚人士怀恨在心,图施报复。” 祖琪内心极度不安。要是火灾在白天发生,只怕有人受伤,她更衣出去亲自视察。 到了公司门口,郁满堂一见她马上迎出,轻描淡写说:“你来干什么?小事情,一两天重新装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着他,他真是大事化无的高手。 “你不放心?”对祖琪的关怀,他感动不已。 祖琪点点头。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说:“你赚够没有,不如退休。” 郁满堂大笑,“一点点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摇两摇,两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该休息了。” 祖琪答:“心里惊慌,睡不着。” “还有,如果没有意思,别再去第一书店了。” “我明白。” 他们竟彼此管起对方的事来。 祖琪独自离去,她到咖啡店坐一会儿,然后接弟弟放学。 司机及保母一见她便走上来招呼,祖琪问:“老师对弟弟有什么意见?” 顽皮的保母笑:“聪明儿通常是这样。” 祖琪想一想:“他纯爱闹。” 别的孩子都出来了,独不见志一,祖琪不禁到课室里找,只见老师正叫他抄功课。 小孩子一坐在书桌前,比祖琪想象中正经得多,她忽然泪盈于睫。 老师抬头,先看到一团艳光,然后发觉一位太太站在门外,她请她进来,“志一马上就可以走了。” 志一看到妈妈,十分高兴,过来拉她的手,保母司机取过书包,一起上车。 “真没想到幼儿班也要抄笔记。” 她打开弟弟的手册,发现新大陆,“噫,会写那么多中英文字。” 祖琪对孩子的功课一无所知。 保母笑说:“中英文都有补习老师。” 祖琪惊骇,“幼儿园也需补习,这是什么教育制度。” 原来世界无奇不有,原来宇宙间除了彭祖琪与她的私欲,还有许多其它的事在发生。 到了郁宅,管家迎出来,“太太请进来喝杯茶。” 这个家井井有条,郁满堂像拥有一队兵,各有职责,一丝不乱,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个错着,失却控制,屋里没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点心,刚在看电视卡通,补习老师来了,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秀丽,熟络地打开弟弟书包,把家课整理出来。 “今日有三样功课,来,志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没想到弟弟那样听话,一骨碌坐在书桌前。 祖琪自觉像个无用的影子,又像观众,因一早弃权,再也没有资格参与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着。渐渐入梦,看到自己年纪幼小,第一件长旗袍,戴帽子,母亲蹲在她身后,她正学走,听到拍手,朝拿着照相机的父亲蹒跚走过去。 梦醒了,发觉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盖着毛毡。 她不禁问自己:“呀!当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处?” 管家这时过来说:“太太,喝杯热茶。” “弟弟呢?” “已经睡着,明天一早要上学。” “什么钟数?”她吃一惊。 “晚上九点半。” 什么?她挣扎起来,“郁先生回来没有?” 34 “六点钟返来过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饭,看见太太睡在这里,叫别吵醒你,然后,郁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无不愉快?” 管家答:“郁先生从不把公司事带返家中。” 女佣走过来,“有电话找太太。”谁会打到这处来? 那边是祖琛的声音,“我们在华文电视台新闻里看到消息,着实吃一惊,你们都好吧。” “人没事,公司成为灾场。”这时,她身后传来郁满堂的声音,“是祖琛吗?我同他说几句。”他回来了。 祖琪乐得把电话交给他。只听得他说:“是,是,有人输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祸于我们。不错,警方已经有目标,放心,小事而已,装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时赶工……” 祖琪揉揉面孔,这上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细修,必像残花败柳,就因为是前夫,更不想表现失水准,她穿上外套离去。 郁满堂追上来,“夜了,我送你。” “你早点休息吧。” 司机把车驶过来,郁满堂一起上车。 祖琪说:“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郁满堂搔搔头,“过得去啦。” “刚才我做梦,看到自己小小模样——你说,有一日我们回去那个地方,与父母共聚,会是一个成人,还是回复到幼儿那样?”祖琪说。 郁满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几十年,却那么辛苦。” 郁满堂笑出来。 “笑什么?”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辩。 车子驶近胜利路,郁满堂眼尖,他说:“有人来找你解释。”一辆白色跑车停在门口。 祖琪发呆。 “想不想见他?”郁满堂轻轻问。 祖琪摆手,“太麻烦了。” 他像一个家长似的,“我帮你打发他。” 祖琪没想到他愿意那样做,“拜托。” 车子停下来,郁满堂下车走近那辆跑车,俯身在窗,同司机说了几句话。他真有办法,只见对方默默把车驶走。 祖琪松一口气,这样,省却多少歪缠。 郁满堂缓缓走回来。 “谢谢。” “应该的。” 祖琪忽然笑起来,这对白实在太有趣。 “早点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肤头发指甲,做毕全套,大致上恢复旧貌,她放心地叹息。 一位中年太太说过:人生就是维修,再过十年八载,还得往矫形医生处大修。 祖琪苦笑着戴上首饰,把翡翠耳环放进盒子,叫人送回冯宅。 祖琛打电话来找她:“昨日想与你说几句,公司毁坏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郁君小心,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一切都有主张,我怎好插嘴。” “你终于回他家去了。” “怕他没有时间打点弟弟。” “其实,你们俩应当互相关怀。” 祖琪哼一声。 “最好带着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说不再管我的事吗?” 他忽然改变话题,“祖琪,有种奇怪的昆虫,叫蝉,你见过没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双透明大趐膀,夏日停在树上喳喳长鸣。” “蝉的幼虫埋在地下可达几十年之久。” “我听说过。” “终于破土而出,看见天日。” 祖琪笑,“你想说什么?” 祖琛:“我希望你与郁满堂的感情,像蝉一般有个好结局。” 祖琪轻轻说:“你对蝉知道得很少,它虽然破土而出,但是,只存活了数天。” 祖琛大吃一惊。“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事实如此。” 他好不尴尬,居然打错了譬喻,心里忽然有不祥预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学。”祖琪挂上电话。 刚想出门,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跑车驶过来,她并不怕他,他们那样的人多数敏感,柔弱内向,不会伤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冯君的神情只略为憔悴,仍然友善。 司机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车。 “祖琪,怎么把长辈送你的礼物退回来。” 祖琪微笑:“无功不受禄。” “原来,郁先生是e贸易网上股票买卖的主办人。” 祖琪不予置评。 “你们复合了。” 呵,他那样说吗? “是为着孩子的缘故吧,一个人只得一个童年,为子女设想,牺牲一点,也无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愿意那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好。 “祖琪,多谢你给我的好时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这样的可人儿,心想事成。” 35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驾车离去,祖琪低下头,冯君一定找得到异性对象,他条件优秀,很多人会给他机会。 司机说:“弟弟快放学了。” 原来,接放学殊不沉闷,天天有新鲜事。 今日,志一与小同学在操场争执,打起架来,两人均被老师责罚留堂,连带家长亦听教训。折腾了半小时才上车,保母温和地劝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样教导孩子。 她问保母:“可需要请教心理医生?” 保母骇笑,“太太,同学们纷争是极普通的事,不用紧张。” 祖琪问弟弟:“你明天还上学吗?” 弟弟忙不迭点头,似乎已经忘却今日不愉快事,是彭祖琪一个人太紧张了。 到了家,郁满堂在等他们,先抱起弟弟打转,父子嘻哈大笑。 保母报告学校的事,祖琪留意他的反应。 “有没有这回事?” 弟弟答:“有。” “好!打赢没有?” “他刚倒在地下,老师来了,他哭,我没哭。” “对,做男孩子,就得这样。” 父子亲亲热热搂作一团。 祖琪放心,也许,是该这样教导男孩,是他的儿子,由他来教。 祖琪轻轻说:“我走了。” 管家又央求:“太太,试试今日极鲜嫩的烤羊腿,请留下晚饭。” “我有约会。” 郁满堂放下志一:“祖琪,公司装修好了,请来参观。” “这么快?”郁踌躇满志地微笑。 “好,我愿意参观。” 弟弟知道她要走,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她腰,把大头伏在妈妈身上一会儿,但随即又跑开去玩耍,这孩子可爱爽朗到极点,祖琪也对他恋恋不舍。 走近公司大门,祖琪啧啧称奇。 损毁那样严重,可是不到三日,装修工人已经把新门面做妥,比从前更加金碧辉煌。 办公室里又再度人头涌涌,那股热烈气氛,外人都感觉得到。 祖琪索索鼻子:“咦,有股气味,是什么味道?” 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刚刚经过她身旁,听到她那样问,不禁笑着回答:“美丽的小姐,这是钱的味道。” 郁满堂也笑。 祖琪不悦:“我有事,先走一步。” 郁满堂送她到门口,“祖琪,回来吧。” 祖琪断然回答:“永不!” 郁满堂无奈地摊摊手,“永不说永不。”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 郁满堂把双手插到口袋里,他沉默了。 “最近,我或者会出门。” 郁满堂轻轻说:“慎交男朋友。”语气祥和,不似讽刺。 祖琪离去。 该去什么地方?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踱了一会儿,才回家休息。 又得重头开始寻找约会,即使今日在街上遇到新伴,还不是得故技重施,把最好的一面拿出来展示给他看,真累。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只不过,才二十多岁,就自觉历尽沧桑,未免太早。 车子驶进胜利道,看到邻居丁宅有车拋锚。 司机说:“小姐,我想看能否帮忙。” “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一个年轻人卷起袖子正在看引擎。 司机过去同他说了几句,介绍他一间可靠的拖车公司。 年轻人抬头忽然看见一张亮丽的面孔,再也说不出话来。 祖琪微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时,丁太太忽然自大门出来,立刻挡在年轻人身前,一脸虚伪假笑,“郁太太,好久不见,孩子好吗?”分明当祖琪是洪水猛兽。 祖琪当然看得出来,淡淡一笑走开。 在玄关照照镜子,她喃喃对自己说:“快变成白骨精了你,彭祖琪。” 她又说:“祖璋,你看我多寂寞。” 但是,这次祖琪没有再发帖子举行宴会。 祖琪再不稀罕那种场面。她在家踱步、读,一直想,或者,祖琛说得对,学一门手艺,读一个课程。 屋子静得听到时钟嗒的声音。 祖琪有点慌张,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祖琪松口气。 是邮差吗?即使是签收,也受欢迎。 她去开门,门外却站着丁家那个充满阳光的年轻人。 “彭小姐,刚才谢谢你的司机。” 祖琪问:“你是丁家什么人?” “丁伟观是我姐夫,我叫邵恒光。” “啊,原来丁太太是令姐。” 怪不得急急想保护小兄弟。 “姐夫搬到胜利道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祖琪答:“我在这里住了超过十年。” 邵恒光站在门口,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祖琪问:“毕了业吗?”他看上去很年轻。 他微笑,“我一早已经做事。” “呵,请问做哪一行?” “计算机绘画,我擅长设计广告中动画部分。” 只要不是做生意就好,“多么有趣。” “我是一家小型公司的合伙人,几时有空来参观。” “有无训练班?” “谁想学?”他大奇。 “我。” 36 “哎呀,欢迎,我愿亲自教授。” “我是真心想学习。” “我没有怀疑呀。”他笑了。 在另一间屋子内,丁太太看着窗外,喃喃说:“他终于去了。” 丁先生莫名奇妙,“谁?去了何处?” “恒光,他在七号。” 丁先生一楞,七号寓所,不正属于美丽多事的彭祖琪吗?他张大嘴巴,不堪羡慕:“他怎么进得去?” “随便找一个借口,一进那屋,三十分钟没有出来,叫他别去,一定要去。”太有办法了。 “坏女人总是比较吸引。” 不把别人说得坏,丁太太就不能突出自身贤良,她是比她美,可是她邪恶。 “恒光用什么借口?” 丁太太霍地转过头来,“你想学?”悻悻然。 丁先生连忙说:“我?我有妻有儿,已过了季节,恒光高大英俊,才有机会。” 丁太太这才沉默。 丁先生暗暗吁出一口气。 他佯装看报纸,但是心中忍不住产生遐思,邵恒光这小子,真不简单,唉,他这时在做什么? 邵恒光在参观女主人的书房。 “真没想到你家计算机设施这样先进。” “一年换一套就差不多了。”祖琪说。 “旧型号有否折现?” 祖琪也很熟悉行情,过气时装都可以三折出售,但是旧计算机不值一文。同他姐夫的想象有点出入,他们的谈话内容,像两个老同学,十分舒服。 “你几时有空来敝公司参观?” “不会妨碍你工作吧?” “你来了就知道我们气氛很随和,公司不计时,算的是贡献,有人一天上班三小时,也有人做十八小时,心血相等。”打工世界,真是蛮可怕的。 祖琪并没有与邻居约定时间。邵恒光回到姐姐家中,受到一顿斥责。 “彭家男宾络绎不绝,还会少了你不成,红色跑车去了,来部黑的,白的走了,又轮到你?” “她很友善可爱。”邵恒光说。 “你不是她前夫,你当然那样讲。” “前夫,她结过婚?”邵恒光意外。 “嘿,连人家的历史都不知道,贸贸然,胆粗粗,就上门去。” 邵恒光笑说:“我念的是科学,姐,讲究求证。” “她已有孩子。” “姐,你也有一子一女。” “我怎么同,我有丈夫。”丁太太甚为骄傲,她守妇道,她是好女人。 “有丈夫或无,生孩子与否,都是人家的私事,一种个人选择。” “可怜的孩子唷。” “你不是那孩子,你怎么知道他的苦乐。”邵恒光有心与姐姐抬杠。 “做你的子女又很幸福吗?你思想那样偏激,心胸如此狭窄,是一件好事吗?”丁伟观听完这话,不禁大笑起来。 丁太太铁青着脸,悻悻然说:“好人难做。”她回楼上去。 过一刻,丁伟观问小舅子:“七号的间格,与我们这里完全一样吧。” “全部相同。” “装修怎样?” 邵恒光一怔,姐夫竟这样好奇。 他故意这样答:“黑色天花板,金漆墙壁,到处是玻璃、水晶、羽毛、织锦、薄纱,灯光幽暗,音乐曼妙,美酒、水果随处放着,半裸的女侍……” 他姐夫知道他调侃他,也站起离开起居室。 这小子可恶,他想。回到寝室,刚来得及听到妻子喃喃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丁太太年纪并不大,可是脸色很黄,表情刻板,对,一点风情都没有,他叹口气,更衣。 真的吗?真的像恒光形容那样吗?水晶缨络叮叮作响,灯下坐着一个美人,眼波像潮汐,叫人晕眩……丁伟观又叹口气。 第二天一早,恒光刚想出门,姐姐电话来了,“一早去什么地方?” 他答:“上班。” “我答应过爸妈照顾你。” “谢谢姐姐,我已经二十六岁。” “我知你能干,可是,你要当心陷阱。” “是,是。”他唯唯诺诺。 回到公司,他亲自设计一个简单的动画绘制课程,忙碌整个上午,然后,他打电话给彭祖琪。 祖琪声音磁性,她轻轻诉说:“昨夜不住打喷嚏,可能是感冒。” 也可能是整夜被人念住名字的缘故。 “可以来上课吗?” “啊,求之不得呢,什么时间?” “一星期两次,周三及周五上午十至十二时。” “刚刚好,吃完中饭,可去接放学。” 邵恒光放心了,没想到她这样乐意,他有点飘飘然,喜悦得在办公室兜圈子。他的双臂举到半空,停顿,凝住,他发呆。 他不小了,从前,他也恋爱过,那是一个小小美女,叫他伤心,说起她,至今脸色还会变得苦涩。现在,那种爱慕的喜悦又出现了,这次,也得不到家人的赞同,这次,是他的家人。 坐在酒吧里闲谈,一班男同事也牵涉到这个题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喜欢没良心的美女?” “她们真是赏心悦目。” 37 “说得对,我可以整晚凝视那晶莹的大眼与小巧丰满的樱唇。” “我曾经爱过一个洋娃娃般美女,我愿意爬在地上吻她走过的路。” “细腰可以用两只手握住……是,我就是贪恋美色,这是男子天性。” “我偏不爱平庸女,多贤淑也不管用。” “你会替她洗内衣吗?” “为什么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彭祖琪穿着宽松的毛衣长裤,都看到她美好身段,上帝真正偏心,一整套般精致:连耳朵、额角、发脚都那样好看。 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又不敢明目张胆,放肆贪婪地盯着看,只得偷偷地看。 稍后,彭祖琪来了。 一身乳白,头发束脑后,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可是人一出现,带来艳光,全体男同事拧转头来行注目礼。 祖琪看见邵恒光说声好。 “这是你的位子。” 灯光特别调校过,又故意选了液晶荧幕屏,好使她双眼不受刺激。 祖琪坐下来,自手袋取出一支铅笔,夹在耳朵后边,表示准备就绪,可以开始学习。 邵恒光见祖琪那样可爱调皮,微笑,同时有点心酸。呵,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永远不会放她走,他情愿抱住她大腿痛哭哀求。 这时,祖琪笑问:“咦!怎么了?” 邵恒光回过神来:“对,我们开始。” 他使尽浑身解数,打算把本身绝学传授给彭祖琪。可是同事们不住来打扰。 “我来借本书。” “阿光,这位小姐要杯咖啡吗?” “可是新同事?” “阿光,彭小姐,同我设计的一套动画女主角一模一样。” 邵恒光啼笑皆非。 祖琪习以为常,她揉揉眼,“哗,真累。” “那么,先休息一会。” “一般人以为计算机工作最快速不过。” 邵恒光笑,“还不是经人手一步步操作,在电影银幕上看到的三秒钟特技,可能是二十四位工作人员三个月的心血结晶。” “可是效果新奇美观,也就值得。” “仍然有兴趣?” “当然。” “你可以增加上课时间。” “真的?那我天天来。” 邵恒光心花怒放。 祖琪却有点唏嘘,为了想走出家里,这样做,不知是否太着痕。也顾不得了。 那一边,郁满堂起了疑心。 他在办公室里问司机:“太太每日上午到什么地方去?” “一间计算机特技效果制作公司。” “干什么?”他不置信。 “上课。” 郁满堂抬起头,想了半晌:“嗯,你去接她吧。” 司机退下。 有窈窕的人影自小小休息室走出来,靠着门框,闲闲说:“仍然关心她的动与静。” 郁满堂不回答。 “要把你自她手中抢过来,不是易事。” 郁满堂不答反问:“绮德,本地有动画制作公司吗?” 是,这身段苗条的女子,正是杨绮德,她轻轻答:“有,彭祖琪去的那一间,叫水星工作社,是一家拥有全新数码化设备的制作公司,共有职员一百五十人,在同业中享有盛名,该公司员工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七岁。” 郁满堂看着她,“你知道得不少。” “我有一个朋友在水星工作,一日,他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了卡通故事公主的造型,他说,新同事叫彭祖琪。” 郁满堂嗯地一声。 半晌,郁满堂问:“祖琪有什么目的?” 这时,杨绮德的声音有点苦涩,她答:“彭祖琪做人,几时有过目的。” 明明是贬,郁满堂听了,反而放心。 杨绮德终于忍不住问:“满堂,为什么爱她?” 郁满堂抬起头来。 “她不贞,又不忠,可是你仍然深深爱她,为什么她可以得到厚爱?” 郁满堂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轻轻说:“志一有双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杨绮德斟出威士忌加冰,递一杯给老板。 她自己喝尽了来壮胆:“今日,我想与你讲清楚。” 郁满堂看着他一向懂事的助手,“同我摊牌?” “不,我不敢,只是不吐不快。” “你说吧。” “杨绮德哪一样不如彭祖琪呢?我跟你这么多年了,我认识你在先,我学识涵养都胜她多多,家庭背景不差,也有许多人说我长相标致。” 郁满堂一直不出声。 38 杨绮德幽怨地说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尊重你,对她来说,你只是一间银行。” 郁满堂缓缓问:“讲完了?” 她点点头,叹口气。 “你终于不耐烦了。” “是。” “你有你的目的。” “不错,做人总有目的,我的确想做郁太太。” “这就是祖琪难能可贵之处了,她像稚童般,漫无机心。” 杨绮德驳斥:“你双眼受到蒙蔽,心甘情愿被她奴役,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为着钱。” “你呢?绮德,倘若我是木匠、司机、工人,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十年?” 杨绮德变色。 “你讲得太多了。” 杨绮德心有不甘,“我稍微多说一两句,你就严重警告,你太偏心。” 郁满堂说:“我累了,不想再说。” “十年来,你走到东,我跟到东,满堂-”他打断她:“女子一怨,便不好看,我要静一会儿,你出去吧。” 杨绮德泪水夺眶而出,她掩着脸退回休息室。 忍耐那么久,最坏的事终于发生。 别的第三者,只盼望男方愿意离婚,可是郁满堂离了婚也不心死。 他三天不同她说话。 周末,下午同事都散得七七八八,郁满堂找她。 她无奈地走进他的房间,心情像待宰羔羊。 “请坐,”他说:“今日杜琼斯升了百分之二点五。” “好消息呀。”她勉强附和。 郁满堂笑笑,“不错,捱出头了。”他想说什么呢? 杨绮德觉得悲哀,这么多年了,她老是只有听他安排的份,彭祖琪真厉害,拒绝听令于他,一于走自己的路。 杨绮德的确不如彭祖琪。 “绮德,这些日子以来,委屈了你。” “想补偿我,也很容易。” “绮德,你有点日文基础,不如继续进修。” 什么?她一呆。 “绮德,我想送你去东京读书,为期一年,你说如何?” 她急得浑身颤抖。 郁满堂说下去:“对你好,对我也好,你想想是不是,一年后再说吧,日文说得流利,对你前途大有帮助。” “可是——”“学费、食宿、飞机票都给你最好的,薪水照发,学校及公寓已经替你找妥。” 杨绮德绝望地问:“不去不行吗?” “你可以立刻离开敝公司。” 杨绮德说不出话来,她悲痛地控诉:“你竟这样对我。” “绮德,留你在身边,糟蹋你前途,浪费你岁月,你渐渐只有一条路:成为一个怨妇,去日本走一趟,对你有益无害。” 杨绮德脸色灰暗,缓缓坐下来。 “绮德,也许,在东京,你会遇到合适的人。” 她不出声,她说错了话,多管了闲事,他现在觉得她讨厌,要叫她离开他身边,她在他心中,微不足道。 他站起来,话已经说完,再也没有其它的事,“祝你前途似锦。”他说。 他离开办公室。除却在彭祖琪面前,他真是一个精明厉害的人。 杨绮德在他办公室呆了很久,清洁工人进来收拾,见有人,又退出去。 半晌,马经理推门进来,“咦,杨小姐,你还没走?” 杨绮德抬起头,疲倦地问:“马经理,我是否应该离开公司?” 马经理劝她:“这样匆忙,走到何处去,叫你去读书,照支薪水,有什么不好,别傻,好好利用这机会,一年之内不知会有多少奇遇,千万别自动弃权。” 杨绮德低下头:“是。” “飞机票等都已准备好,你随时可以出发,不要气馁,郁先生一高兴,会叫你回来。” 杨绮德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她站起来,缓缓走出门去。 马经理看着她忽然佝偻的背影,摇摇头叹口气。 那一边,祖琪每天有了好去处。 她成为动画短片《伏苓公主》的真人版,动画师把她的面形身段描绘记录下来,经过技巧变成画中人,过程奇趣无比,祖琪兴奋莫名,她也尝试参与制作。 39 与同事们熟稔之后,她把弟弟带到摄制室参观。 志一异常意外:“妈妈,爸爸说你没有工作。” 祖琪微微笑:“我天天在这里上班。” “多好玩,妈妈,你真能干。”好惊险,祖琪在弟弟背后作挥汗状。 大家都笑了。 弟弟离开制作室的时候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祖琪对邵恒光笑说:“以后,我在他面前,地位不一样,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呀。” “应该请你吃饭。” “啊,那我欣然接受。” 这不知算不算约会,祖琪并没有刻意打扮,但是坐在餐厅一个角落,仍然吸引目光。 在烛光下,他们的话题相当奇特。 啊,不是卿卿我我,互诉衷情。 只听得邵恒光说:“已有研究员发明一种叫电子邮局的新软件,优点是比此刻的电邮快十倍,容量无限,传输十多二十张图文,眨眼完成。” 祖琪听得入神。 “这个系统一旦推行,会风靡全球,明年四月将在互联网上开始使用,我们十分感兴趣,已派同事去联络接头。” 他们说得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餐厅近门口处站着一个熟人。 领班立刻迎上去:“郁先生,请这边,今晚的龙虾新鲜极了……” 可是郁满堂已经看到了祖琪。 只见她凝神地看着伴侣,似孩子般专注,这种目光足以把任何异性溶化。郁满堂呆在那里,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没有发觉任何人——盯着她。 半晌,郁满堂同女伴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吧。” 女伴很顺从,一点问题没有,静静跟他离开。 其实,他要是听得到祖琪在说些什么,也许不至于那样反感。 她说:“你们的制作厂像科幻特技总汇,什么先进的电子产品都有,弟弟兴奋极了。” “请常常带他来玩。” “可以吗?” “欢迎,我们制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来。” 祖琪微笑,说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爱志一。” 祖琪不出声,但双目黯然。 她举杯喝尽香槟。 邵恒光劝她:“别喝太多。” “呵,香槟不要紧。” “许多人认为酗酒是脏汉在街边捧着一瓶廉价酒拚命灌,然后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样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样有害。” “是,导师。” 邵恒光轻轻说:“我有一个朋友,过量喝香槟十年,结果血液不能凝结,全身出血,险些送命。” 祖琪骇然放下酒杯。 “我情愿你多吃点甜品。” “你也嗜甜?” “唉,谁不爱甜头。” “来,同党,让我们尽情享受。” 同从前的约会不一样,他俩像一对无所不谈的好朋友。邵恒光并没有送祖琪鲜花糖果珠宝首饰,他给她最好的礼物,叫知识。她甚至学会做一些简单的维修工作。 正有充实感觉,一日,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个星期六,同事们一般比较迟上班,祖琪到办公室,看见有一个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为并非公司正式职员,她不好意思出声,斟杯咖啡,在荧幕上读报。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轻女子招呼她:“还有没有咖啡?” 虽然面带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喂,再斟一杯来。”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时差不多嚣张。 她指指茶水间,“请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岁模样,光穿白衬衫蓝布裤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远向上。 她斟杯咖啡,过来与祖琪攀谈:“有什么新闻?” 祖琪顺口问:“你是模特儿吧。” 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那少女仰一仰头,哈哈笑,“你是第一百个人那样问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儿,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计算机技术人员,你呢,你是谁?” 祖琪第一次觉得心怯,她不出声。邵恒光怎么还未回来? 那少女也说:“邵恒光怎么还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绍:“我叫刘香生,多伦多约克大学修莱顿学院读书,邵恒光是我表哥,现来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缄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儿吧,你是否专替肥皂产品做广告?” 这时,有别的同事回来,少女跑上去问话。 彭祖琪缓缓站起来,离开制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头兜脑淋下来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对牢大镜子端详自己。 40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在十多岁女孩子眼中,她是个少妇,只能替洗衣粉做广告。 真有那么差吗,也许只是青春女刻薄,但从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声,躺在卧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来。 是,的确应该自我检讨。 ——你是谁?是模特儿吧。她记得少女调侃的样子。 祖琪并不是邵恒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么冲昏了头脑,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着,员工不算员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顶。 没人说她,她亦不自觉,竟把弟弟也领上去玩,俨然特权分子模样。 说穿了,不外是因为年轻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 长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现在,有人讽刺她已经褪色,或是,稍微逊色,这一惊,非同小可。 佣人在门外说:“邵先生找你。” “人还是电话?” “电话。” “不舒服。” “是什么事呢?” “头痛。”佣人识趣,自去回话。 不管他事,他对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觉悟。 她已知道该怎么做。到了一种年纪,人若不收敛,徒然招笑。 傍晚,邵恒光找上门来。 祖琪出来迎客。 她神色自若,“对不起。”一径解释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还是不惯早起。” 邵恒光看着她,“你仿佛一下子不高兴了,可是有什么人说话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错了,一会儿弟弟要来做功课……” 祖琪忽然把邵恒光推开十呎远。 邵恒光楞住,这是什么道理?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一个人,“可是我姐姐说过什么?” “恒光,明日起我不来了,家里需装修,我得监工。” 邵恒光知道误会已生,急亦无用,只得静静说:“祖琪,你不像是因为别人一句闲话而转变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没听懂。门铃一响,保母与弟弟到了。 祖琪说:“有客人,弟弟做功课会分心。” 邵恒光只得告辞。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决定去打探她与这事可有关系。 家里有客人。 表妹刘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苹果。 香生是他大姨妈的女儿,今晨刚去公司报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语气讽刺。 香生搁着长腿,“这是怎么一回事?” 口气像与表姐唱双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说了一番他听不入耳的话之后,他就没来过。” “不会吧。”香生诧异,“同胞姊弟,应当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难敌上陌生人离间本事。” 香生佯装大吃一惊,“是谁,谁那么厉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里见到的那风韵犹存的一子之母。” 邵恒光?脚,果然是她们。 他不出声。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说什么呢。 只听得她姐姐冷笑一声,“你看你表兄邵恒光脸色都变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会叫我们好兄弟来把我们剁成肉酱下酒。” 刘香生嘻嘻笑,“不会的,恒光有良知。” “哼,对姐妹,芝麻般良知,为陌生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丁太太愈说愈生气,索性上楼到卧室去。 邵恒光向表妹:“你对人家说过些什么?从实招来。” 刘香生收敛笑意,“你只得一个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确很漂亮。” 邵恒光不出声。 “她那种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肤的美人长相甚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恒光,你走在时代尖端,我们一直以为你的对象该有学识有内涵,事业人士,独当一面,将来,子女亦可得到优秀遗传。” 邵恒光沉默一会儿,“这番话,是丁夫人教你说的吧。” 刘香生摇头,“这是我由衷之言。” “你们都不喜欢她,是妒忌的缘故吧。” 刘香生笑了,“有什么是她有而我没有的呢,我亲爱的表哥,社会上像她那类型的女子多得不可胜数,靠一点姿色,凭原始本钱,在男人身上讨饭吃,你以为你那美人独一无二?你太过孤陋寡闻了。” 41 “不,她不用靠我,她从未在我身上得到超过一杯咖啡的物质代价。” “表哥,那是因为她有前夫照顾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顾,你就得承继这个担子,你吃得消吗?” “不会的——”刘香生站起来,“我不想再同你理论,你姐姐说得对,你已经昏了头,随你去吧。”邵恒光站起来离开姐姐的家。 门口,姐夫在洗他心爱新房车,看见恒光走过,似自言自语般说:“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渊之别。” 邵恒光无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与我们芳邻这段友谊。” “连你都这么说。” “我们是华人,比不上外国人豁达,洋人无所谓,结婚离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还有,过几年又添我们的子女,然后,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恒光抬起头。 他们说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觉得无限荒凉,原来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你还年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样柔弱——”“错,恒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个弯,又站起来了。” 邵恒光不出声。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丁观伟说。 邵恒光遗憾的回答:“工作那样忙,哪里有时间思想。” 他回制作社去继续苦干。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个梦。 不知怎地,邵恒光忽然打电话来,“祖琪,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与他上船。在排队登船的时候,郁满堂与小小志一出现。 志一叫:“妈妈,妈妈。” 郁的神色愤怒鄙夷,“我们走!”他同儿子说:“你没有妈妈,少了她我们一样活得很好。” 他拉着志一转头就走。 祖琪看着志一小小背影跟着他父亲离去,心中无限悲怆,她犹疑片刻,扑着追上去:“弟弟,弟弟。”与志一紧紧抱住,这时,梦醒了。 那种惶恐的感觉历历在目,完全不像做梦。她坐起来,为着邵恒光?祖琪哑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气,匆匆梳洗,驾车往小学。 适逢小息,弟弟出来看见母亲,笑嘻嘻走近。 “志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志一坐在她身边,他用小手轻轻抚母亲面颊,轻轻说:“妈妈,我快放暑假。” “是,志一,想到什么地方度假?” “爸爸说,南美洲的智利,有个最大的品塔贡尼亚冰川。” 祖琪惊道:“不,我不去那里。” “那么,”志一笑,“让我到妈妈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游泳,你问过你父亲没有?” 小息过了,祖琪把他送回课堂。 放学时,她又去接,在门外碰到郁满堂。她离远朝他点点头。 他走近说:“今日弟弟学溜冰,你可要一起来?” 祖琪随口说:“今年就学,不太早一点?” 郁忽然讽刺她:“你真关心?我问你:弟弟嘴里长了几颗牙齿,他的家庭医生是什么人,晚上几点睡觉?” 祖琪听不懂,她转身就走。郁满堂也觉得自己过分,低下头来。 保母在一边缓缓说:“这些,太太其实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课吃罢点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凌医生处取维他命,她与班主任陆老师也有说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师吗?” “郁先生,那是去年。” 郁满堂十分懊恼。 “太太年轻,她正学习,生弟弟之际,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现在……好多了。” 他无言。 保母微笑,“我在郁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欢太太,她率真,对我们很和气很公平。” 郁满堂叹口气。 放学了,成群孩子涌出来,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带出来。 郁满堂、保母与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场。 教师已经在等,郁亲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带逐格用心拉紧,那孩子一下场,飞一般地滑向前,到了尽头,?一跤,又爬起来,勇气十足。 郁满堂凝视弟弟,忽然之间泪盈于睫,他不觉冷,也不觉累,站足一个小时。 稍后,有少年冰曲棍球员入场,教师把弟弟交还保母。 他对父亲说:“明年,老师说教我滑雪。” “好呀,我们与老师去温哥华。” 郁只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我说话太大声了。” “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 42 “唉,反正都是我的错,你错是因为我没好好照顾你,令你犯错,因此我更加错之又错。” 他掩着脸,时间久了,一双眼睛被压得通红,秘书进来看见,吓一跳,“郁先生,可是不舒服?请快看医生。” 他这样吩咐秘书:“置一间小房,放一个宽屏计算机,买些最新游戏软件,好让志一来玩。” “是,郁先生,立刻去办。” 郁满堂咕哝:“何必到别人的地头去,我们什么没有。” 秘书没听清楚,询问地看着他。他说:“替我接彭祖琛电话。” 祖琛的声音:“好吗?正在想念你们。” 郁满堂有点疲颓,“累得不得了,想退休,羡慕你如闲云野鹤。” 祖琛骇笑,“我可不如你想象中悠闲,每日在学校工作至傍晚。” “祖琛,回来帮我。” 祖琛只是笑,“隔行如隔山。” “大学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人不多,我这里正等人用。” “市场直线向上,十分精彩。” “你有留意?” “学华在你处出身,她略有投资。” “气势如虹,叫人兴奋,不过每日上落也颇为惊人。” “再没有人找麻烦了吧?” “已严加守。” “祖琪的意思是,最好取消电子贸易一环,以免人流复杂。” 郁满堂笑:“祖琪不懂生意。” “那也是一种关心。” “祖琛,我与祖琪之间,感情死亡,已无药可救,祖琛,我想向她公开祖璋的事,解她心头的结。” 祖琛轻说:“这是你的家事……” 郁满堂答:“祖琛,你已帮我很多。” “这件事会对祖琪有极大伤害。” “她也该醒一醒了。” “郁兄,你凡事自有主张,而且思维缜密。” “祖琛,有空来看我们。”彭祖琛搁下电话。 周学华放下书,“别再为这一对担心了。” “真没想到,他俩始终不能复合。”彭祖琛颓然。 学华问:“你相信缘分吗?有些人兜兜转转,终归会在一起。” “祖琪不住传出绯闻,伤他的心,已无转弯余地。” “你知道祖琪,她只懂得在男性仰慕的目光中肯定自己,她生活中不能缺乏异性。” 祖琛轻声说:“不,祖琪的心情比这个复杂。” “她永远是你的小公主。”学华调侃。 彭祖琛点头,“学华,你说得对,自小我爱惜她,她是我至钟爱的妹妹。” “真招我妒忌。” “你并不小器。” “呵祖琛,别试探我。” 郁满堂一连几天找不到祖琪。 他问她的司机:“太太还去那间计算机制作社吗?” “太太说没空,不再去了。”司机语气甚为安慰。 郁满堂吁出一口气。 秘书进来说:“郁先生,一位丁太太一定要与你说话,她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来。” 郁满堂问:“可是我们的客户?” “不,她说是胜利路的邻居,有关郁太太的事,一定要亲自与你说话。” 郁满堂想一想,“接进来。” 司机与秘书同时退下。 只听得他取过听筒,喂地一声,听了一会,只是嗯嗯连声响应,脸色转为一种铁颜色,有点可怕,对方连珠炮似说个不停,五分钟后,挂断电话。 郁满堂独自坐在办公室发呆。 是摊牌的时候了。 他考虑了很久,才对祖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祖琪答:“我们不宜谈太多。”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43 祖琪不禁好笑,“你已有对象,你要再婚,我都不会惊奇。” “不,祖琪,请你耐心一点,今晚我到胜利路来。” “今晚我有约。” “何必太顺从你那些男朋友,推掉他们,我真有要紧话说。” 祖琪不服他霸道:“你无论说什么,对我都不重要。” “所以我更加要说。” “好好,我听,我听。” 祖琪的态度已经比从前好得多。 郁满堂迟到,祖琪一边看书,一边等他。 门铃终于响起来。 女佣开门,他走进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棕黑色面孔绷得老紧。 真像那日来收房子的模样。 他坐下来,轻轻说:“我终于觉得有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祖琪看着郁满堂。“我不是来为自己澄清辩护什么。” 祖琪冷冷说:“我太明白了。” “对祖璋一事,你一直怪责我。” “呵,原来是申冤。” 他打开公事包,摊开一大叠单据。 那是什么?祖琪怀疑。 “你一直认为祖璋不喜欢我,让我来告诉你,事情并非你想像中那样,他每次到公司来找我,都有讲有笑,这些单据,都是证明。”祖琪不相信:“他曾找你?” “是。” “干什么?”祖琪紧张地挪了挪身体。 郁满堂看着她,“你说呢?”轮到他的口气开始讽刺。“不!”祖琪说:“我一直给他钱——” “不够。”郁满堂摇头,“差远了,他赌博的习惯从未戒除,这些都是借据,你看看日期就知道。” 祖琪取过桌子上文件细看,几乎每隔十天八天他就向郁氏借贷,数目十万八万不等,借据上甚至附有兑现后的支票、证人签名,以及彭祖璋本人身分证明书号码。“祖琪,他不恨我,直到他远赴纽约,仍然问我拿钱,这些是电汇单张。” 真没想到祖璋过身后还能伤害她,祖琪发汗。 “你把彭祖璋想得太好了。” “为什么到今天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叫我隐瞒,我想讨好他,也就是说,想讨好你。” “为什么今日又来告诉我?” “彭祖璋已经辞世,不会回来,你得承认这个事实,何苦到处寻找他的替身。”祖琪恼怒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渡边、冯某,都长得像彭祖璋,还有,日前这位邵先生——” “与你无关。” “祖琪,与我太有关系了,个多小时之前,我接了一个电话,一位丁太太打来,恳求我管教你,因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誉已经一败涂地,往后三十年怎样过日子?我不想你成为笑柄。” “你怕我影响志一。” “不,我怕你影响自己。” “你是圣人?”祖琪倔强。 “不,祖琪,四年三个亲密男友是实在太过分一点。”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郁满堂沉默,他站起来,走到大门。 然后,他转过头来,“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个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开门走了。 门关上时卷起一阵风,把那些借据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这才发觉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厨房,呕吐起来。祖璋一次又一次出卖她,利用她,欺骗她,还有祖琛。 他的签名好几次出现在借据的证人栏上。 祖琪找到电话拨过去。 学华来接听,“祖琛还在大学里。” 祖琪问:“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祖琪,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同我说也一样。” “学华,祖琛课室是什么号码?” 学华这样答:“祖琪,他在教学,不好无故离席。你也得学习控制情绪,不能一辈子这样冲动。真有要紧事,不如找郁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亲,况且,就在身边,你说是不是?”祖琪听了这番话双手簌簌发抖。 “祖琛下午放了学,我叫他立刻覆你。”学华竟挂上电话。祖琪失望之余,一阵晕眩。 佣人走近,“小姐,我叫陆医生来看看。” 祖琪点头,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镇定下来,独自发呆。 医生赶到,按住她的手。“什么事,抖得这样厉害。”祖琪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颤抖。 44 医生帮她注射,一边说:“耳水失却平衡,天旋地转可是?休息即可,还有,多久没吃东西?爱美、节食总得适可而止。”祖琪不出声。 “脸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说着,祖琪忽然又呕吐起来。 医生连忙安抚,渐渐祖琪沉睡过去。 医生吩咐:“通知郁先生。” “是。” 电话接通,他同郁满堂讲了几句:“像是受了一点刺激,这位小姐一向由情绪控制思想。” 他挂上电话,同佣人说:“稍后我派人送药来。” 祖琪再也没有梦见祖璋,或是任何人。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她笑了。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着呛咳,“唷,压坏人。” 保母进来,“太太,好些没有?” “没事,你们怎么来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来,但是,他自己终于动了气,不愿再出现。 这时,佣人上来通报,“一位丁先生在门口说要见你。” 祖琪摆摆手,“我不在。” 佣人问得也有趣:“多久才回来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载都不在家。” 志一一边在床上跳跃一边说:“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妈妈去里奥热内卢的嘉年华舞会。” 可是,此刻她连到浴室都得扶着墙壁走。 电话铃响,她喃喃说:“去了南美火地岛!”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连忙接过听。 “祖琪,有急事?” 祖琪吸进一口气,声音尽量平静,“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满堂借贷。” 那边沉默一会儿,才答:“你说得真客气,说是勒诈还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击中。 “祖琪,阿郁为你,还不止这样。”祖琪掩住发酸的鼻子。 “渡边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劳。” “你说什么?” “渡边手中有一卷录像带,寄到郁先生处,要求金钱。祖琪,否则他怎样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双眼发黑,整个视线像看到坏了的电视荧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点。 “祖琪,你的美丽也只不过降得住郁满堂一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祖琛十分无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不,”祖琪忽然站起来,“我——”她摔下电话,整个人瘫痪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过来,“妈妈,妈妈。” 祖琪被送到医院。 陆医生赶到的时候,额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与医院主诊医生商谈了许久。 “祖琪,留院观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点点头。 “但是,我们怀疑你患抑郁症,需要看心理医生。” 祖琪笑了,“陆医生觉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个人,叫医生这样怀疑,真是万劫不复呢。” 陆医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说。” 祖琪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过了两天才回家,志一在书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里打圈子。 志一说:“这里是大西洋,海水最咸。” 祖琪诧异,“是吗,有这样的事,谁说的?” “书本上写着。” “好,现在让我们步行往印度,然后向北到珠穆朗玛峰。” 每天放学,祖琪都安排弟弟来做功课,两人相聚数小时。 半个月后,陆医生第一个发觉她变了。 “祖琪,你体重增加,真是好现象。” “是吗,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发。 许多套装,都只得二号,祖琪吩咐佣人收拾出来送人。 她吃很多,有时,佣人以为她吃完了,准备收拾桌子,才发觉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汤。 祖琪添了许多便服,因未能决定想增加多少体重,她改穿橡筋头的裤子,外罩一件大衬衫。一季之后,除了小小志一,几乎已无人认得她。 连郁家司机看见都一愕,这还是太太吗?呵!钝许多。 45 罕见美丽大眼睛内那种晶莹似已褪却,脸形也改变,自尖转圆,但时时笑嘻嘻,和气可亲。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来这二十多磅额外体重可以把一个超班美女变成个一般的少妇。 连司机都懂得感慨,何况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驶车出胜利道,迎面而来的,正是丁太太,她礼貌地朝她微笑,让她先过去。 丁太太说:“谁家的太太,长得好端庄,莫非是新邻居。” 她没把敌人认出来。丁先生不出声。 丁太太又说:“过些日子,恒光就会感激我。” 那天,祖琪赶出去做义工,陆医生介绍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务。志愿机构每周末准备免费晚餐招待贫民,祖琪在厨房工作。一做就是数百人分量,相当忙碌,大锅大盘,颇需要点力气,几位义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浃背。 其余的上午,祖琪在儿童医院癌症部帮忙。 她极早起来,七点多到医院讲故事,教游戏。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发胖。 直到陆医生说:“祖琪,已经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会变胖太太。” 祖琪笑,“医生真难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后是否睡得比较好,白天又有气力应付工作?” 祖琪点点头。 医生却有点遗憾,往日清丽、楚楚可怜、大眼睛略带惊惶的彭祖琪去了何处?他记得一次她看牢一块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贫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诱力太强,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别转头去,狠心地如离开一个不该爱的人,无限惆怅……这种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没想到饥饿会叫一个女子销魂。 陆医生定一定神,“目前体重已经足够。” 祖琪并没有适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亲自到菜市场选购食物下厨,更学打网球。 郁满堂同彭祖琛这样说:“他们说她整个人都变了。” 祖琛不出声。 “你怎么看?” 祖琛说:“三分钟热度吧。” “你我都比较了解她。” 祖琛问:“可有见她?” “一个人总有彻底失望的时候,我不再乞怜,已有大半年不见,志一倒天天与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许,祖琪已经觉悟。” 郁满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确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两个男人,说到这里为止。 祖琪只与他秘书联络过一次,代医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仪器,他慷慨以无名氏名义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张椅子。 噫,怎么忘记送回去还给人家,现在归还,已经太迟,只得留下。 祖琪走过去轻轻坐下,想学从前那样往窗外凝望,这时偏偏佣人叫她,她一转身,卡嚓一声,纤细的椅脚吃不消重量折断。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泪落下来。不但旧衣服穿不下,老车子座位也嫌窄,她换了部大型房车,驾驶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镜,早上起来,十分钟可以准备妥当出门,身段磊落。她觉得十分满意。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还在琢磨:“那个略为丰满的年轻太太是谁?最近没有人搬进来呀,哎唷!”她忽然变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会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与她闲聊时说:“这一阵子你很静。” “谢谢你。”祖琪当作是赞美。 “志一同他父亲说,你们母子会去里约热内卢旅行。” “志一的护照不在我处。” “阿郁不会反对吧。” “也得顾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愿离开弟弟,怕绑架似。” “那么,去近一点的地方。” “将来再说吧。” “你懂得体贴别人了。” 祖琪已无话可说,祖琛的确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别人的好丈夫,别叫他为难,她已十分忍让,学华仍觉得她嚣张,他们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与志一翻阅图书,他说:“看,伊斯兰太太把脸都蒙起来,为什么?” 祖琪答:“他们的传统,相信不叫人看见美色,不会受到侵犯。” 这是真的。祖琪终于得到她想要的平静生活,直至一个下午。志一在做功课,补习老师请求说:“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钟。” 祖琪微笑:“每五分钟就得歇一歇,几时才做得完?” 老师却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马上回来。”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给老师,忽然听得弟弟在电视机前说:“……开枪,哗!许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头,书房内有一刻静寂,不知怎地,她轻轻站起来,蹑足走到邻室电视机前。 荧幕上一片混乱,左下角标着“突发新闻”四个大字。 女记者气急败坏地报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内有八人中枪,两死六伤,其中一人怀疑是凶手杀人后自杀,警方已封锁现场,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纵火……”祖琪一声不响,轻轻坐下来。 “枪击案在今晨十一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那时,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时刻,凶手镇静地走进大门,朝各人打招呼,然后,拔出枪来瞄准同事射杀,东主郁满堂闻声走出来看个究竟,大叫:『区崇光,你干什么?』,便立刻中枪倒地……” 记者涌入想拍摄现场,被警察挡回,引起挣扎,新闻片段有一阵混乱,荧光幕打出“未经剪接片段”字样。 祖琪站起来,低声同老师说:“你且陪着志一,做完功课便玩游戏,我出去一下。” 这时,司机匆匆走进来,还没开口,祖琪说:“我们赶去看个究竟。” 幸亏她一直穿着运动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发。 在车子里,司机不住打电话找人。 46 消息来得很快,马经理发颤的声音说:“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岛医院急症室,你快前来会合。” 祖琪轻轻问:“伤势如何?” 马经理受到极大震荡,问非所答:“区崇光是我们新同事,证实日前在股票上输掉所有财产,迁怒于人……” 祖琪不知怎地,异常镇定,拍拍司机的肩膊。 车子调头,飞快往医院驶去。 祖琪看着窗外,呵!原来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她没有惊惶失措滚在地上痛哭,她冷静地致电医院热线,一次又一次直至拨通。 “我是伤者郁满堂妻子,我正来医院途中,我想知他情况。” “太太,伤者身分正在登记中,尚未知详情。” 车子已冲过数盏红灯,飞驰到医院门口。 祖琪跳下车奔向大门,但是记者群比她先到,她挤在门口进不去,现场混乱嘈吵,祖琪几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间一只手拉住她,“郁太太,随我来。”祖琪一看,原来是马经理。 他脸上泛油,衣服凌乱,身上溅有暗红色血渍。 警察迎上来,与他说几句,祖琪突出重围,走进急症室。冲鼻而来的是浓厚的血腥臭,医生看护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七手八脚动用仪器急救伤者。 接着,祖琪听到极端痛苦的呻吟声,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狱修罗场,她觉得脚底有点滑腻,低头一看,原来尽是血污。 祖琪双脚有点不听使唤,伤者比想象中多,她一个个找过去,不,都不是郁满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护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渍。 祖琪做梦都没想到她会看到这样场面,伤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认手,不看面孔。 终于,一名医生叫她;“郁太太,这里。” 她一步步走过去。 医生说:“郁太太,他头部中枪,垂危,我们尚未决定是否做手术取出子弹,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躺在布帘后边。 祖琪毫不犹豫拉开帘子走进去。 郁满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双手叠在胸前,不错,是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白金婚戒,原来他一直未有除下这枚指环。 祖琪过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变形,头部肿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个乌溜溜弹孔。 祖琪蹲下,握着郁满堂的手,“我来了,弟弟等你出院——”说着,自觉渺茫,声音低下去。 医生进来,“手术室已准备好,郁太太,请到休息室。” 他们把郁满堂推走。 马经理向她汇报:“江医生已联同陈医生赶到,他们会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当。” 马经理抹了抹汗,“你有事尽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办事。” 祖琪抬起头来,“那么,清理公司,尽快恢复营业,郁先生会喜欢那样。” “的确是,我明白。” “伤重不治的是什么人?” 马经理垂头,“是见习员关桂荣,才二十三岁。” 祖琪叹口气,“请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顾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 “那么,我叫我秘书顾少芹来陪你。”祖琪点点头。 顾少芹过来,“郁太太,有事请随便吩咐。” “今日会很长,你别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长上盘算一会儿,约莫知道怎么做,她同顾小姐说:“我的司机在门口,车牌号码是八九三,你随他回去,请保母如常照顾志一上学放学,暂时不必让他知道这事;另外,叫厨房做些粥,拿到医院来,大家吃饱了好有力气办事。” 顾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对吗,祖琪不知道,应付这种灾难,谁还受过训练不成,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术室门口等。她知道郁满堂没有亲人,他一早是个孤儿,又无兄弟姐妹,情况与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为他生死存亡担忧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刚愎狠勇的他也许永远醒不过来,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么? 祖琪闭上眼睛,时间像过得极慢,可是不久顾小姐已经回来。她挽着藤篮,斟出热可可给祖琪。 祖琪平静地说:“怎么搬来整个茶水档。” 她的轻松感染了顾少芹,“佣人说太太会胃气痛,叫我先带来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47 “已回父亲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课。” “有无问起爸爸?” “保母同他说,父亲去外国开会,从前也常常这样,他没有怀疑。”顾少芹办事十分磊落。 片刻佣人送了食物来,祖琪一点食欲也无,却鼓励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桩似吃下。 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倒下来。 祖琪需要力气。 五个多小时一晃眼过去,医生一直没有出来。 顾少芹报告说:“医院门口人群已经散去。” 新闻已经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后将被遗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轻的顾少芹吃不消,她在长上盹着了。 马经理上来,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皱,想叫醒助手,却被祖琪阻止。 “外头怎么样?” “不幸中万幸,其余同事情况稳定,无生命危险。” 江医生出来了。马经理立刻迎上去。江医生讲了几句,走到祖琪身边,祖琪看着医生,心底发冷,“真是奇……”祖琪松口气,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这一步也真不简单,不过,他仍未脱离危险期,手术中发觉视觉神经肯定受到影响,苏醒后才知道程度到何种地步…… “他会康复?” “要看情形。” 祖琪低头,郁满堂有的是意志力,但这次是为生命搏斗。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 “我想见一见他。” 两位医生想一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郁满堂一动不动躺着。头发剃光了,只见头皮上有拉链似缝针,祖琪以为头部受伤病人都用纱布缠住,原来并不这样,伤痕清晰可见。 他的面孔仍然浮肿。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轻轻说:“从来未曾英俊过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护听见这样的话惊异得抬起头来,她轻轻走开。 祖琪说下去:“你得改一改营业手法,那么多人恨你,发财也无用。”她叹息。 然后,在他耳边说:“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来。” 医生同她说:“郁太太,稍后再谈吧。” 走出医院,不觉已经天亮,回到家中,吩咐佣人:“我想吃饭”,然后到楼上沐浴更衣。 吃饱了,她出门去郁家。弟弟刚预备出门上学,看见母亲,飞扑过来。 “今日测验公民可是?功课都温习过了吗?是否打算拿甲级呢?” 母子在后座挤着坐,手握手,相依为命。曾经渴望志一是女孩,现在也接受了现实,“将来,帮妈妈开车,抬家具、读文件。” 祖琪一直没有流泪,这时,不禁心酸。自小学回家,祖琪一个人坐书房里,考虑下一步应该怎样做。 忽然大门前一阵扰攘,佣人大声说话,脚步声传入屋内。 祖琪不由得站起来去看个究竟,门口站着祖琛与学华,祖琪意外得发呆;事发后祖琪一直未通知他们,没想到他俩会自动出现。 学华看见有人,立刻问:“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学华怔住。 她以为是保母,眼前的少妇又胖又壮,短发、声哑,这怎么会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见,她似换了一个人。 “你们来得正好,学华,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请留下帮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这段日子,少不了你。”连口都变了,她沉着镇定。 “伤势怎样?” 祖琪轻轻答:“脑部重创,听医生口气,救回来已是奇,一切要待苏醒再说。” “我们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俩的手,“谢谢你们回来。”语气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满堂在翌日清晨苏醒,医生问他想见什么人,他立刻说:“志一。” 祖琪实时唤人去接志一,然后,他说:“房间漆黑,快开灯。” 医生“呵”地一声,祖琪退后一步;病房内满室阳光,是他双眼出了问题。 医生马上替他检验,郁满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按住医生的手,沉着地问:“可是已经没有希望?” 医生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他双手颤抖,隔一会儿,颓然倒下,一声不响。 祖琪过去,劝说:“大家还以为你会变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许,视觉神经尚未受损,仍能补救,这么快气馁干什么。” 谁知郁满堂大为讶异,抬起头,对牢声音,疑惑地问:“你是谁?” 祖琪一怔,他语气不似讽刺的反话。 “我是祖琪。” 48 郁满堂更叫人诧异,他问:“祖琪是谁?” “志一的母亲。” 他更加吃惊,似在细细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问:“你记得彭祖琛吗?”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学华趋前问候:“那么,我呢?” 他清晰地答:“学华,从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后一步,他独独不记得她,手术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记忆部分,呵,多么讽刺。 这时,志一到了,咚咚咚走进来,伏到父亲身上,小手抚摸他面孔。 郁满堂微笑,“志一,志一。” 医生说:“病人需要做检查,亲友请暂时退下。” 志一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郁满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这位太太,你说得对,志一需要我,我还得看着他成长。” 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声笑出来,抱起志一,离开病房。 志一缠住保母问诸多问题:“爸爸怎么会在医院,他几时回家,我好担心。” 祖琪轻轻对祖琛说:“他不认得我了。” 祖琛劝说:“记忆慢慢会回来。” 祖琪缓缓展开一个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记忆,忘记不妨。” 她豁达地扬扬手。 学华过来说:“马经理说,郁先生希望逐一慰问受伤同事。” 祖琪说:“你去忙吧。” 稍后,江医生低声同祖琪说:“郁先生的视线证实永恒受损,同时,左手与左腿活动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点头。 “而且,记忆也不完整。” “我会接受事实。” “你们两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学习。”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世上唯一真正爱她宠她的人,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头来,他统统忘记。世上有这样诡秘的事。 郁满堂留在医院里,志一每天放学到病房做功课,陪他做物理治疗。 祖琪站得比较远。可是他嗅觉灵敏,他会轻轻说:“我闻到熏衣草香味,你来了吗?” 祖琪答:“是,我在这里。” “请坐。” “别客气,我会招呼自己。” “可以谈几句吗?”他声音十分寂寥。 “当然。”祖琪走近。 “祖琛说:我俩已经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还说什么?” “他是君子,不讲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犹豫片刻,轻声问:“你长得怎么样?” 祖琪微微笑,“我是个美人。” 郁满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觉闷。” “你不相信?”祖琪说。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为人可亲。”郁满堂说。 祖琪接上去:“但你怀疑不是美人。” 郁侧着头,歉意地说:“美女配俊男,你又怎会嫁给我?” 祖琪轻轻答:“你乘人之危,乘虚而入,得偿所愿。” 郁满堂发呆,失措地问:“我是那样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着站起来,“男子以才为貌,我欣赏你的能力。” “美人,请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边,他缓缓伸出双手,抚摸祖琪的脸颊。 半晌他说:“是,是美人儿。”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带服侍患难中伴侣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宽宏大量。”他们笑了。 隔一会儿他问:“我们怎样认识?” “在一个舞会。”祖琪不胜唏嘘。 “我不会跳舞呀。” 连这个都记得,就是对彭祖琪完全没有印象。 “你并没有跳舞。”祖琪轻轻说。 “后来呢?” “你向我求婚。” “再后来呢?” “我俩之间有点误会,不得不分开。” 江医生进来,看见他俩有说有笑,有感而发:“阿郁,你真幸运,太太如此体贴。” 祖琪汗颜,“应该的。” 医生说:“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气和,静待康复。” 祖琪笑,“是吗,有这样大的功劳吗?” 49 医生对病人说:“郁,你在生死线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身体已无碍,可回家休养,恭喜你。” 郁满堂不出声,握紧双手,表情无限苍凉。 医生劝慰他:“视力虽然受损,头脑却一样清晰,运筹帷幄,毫无问题。” 郁低下头,沮丧地说:“一片黑暗,只觉惶恐。” 祖琪走过去,蹲着说:“请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并没有推搪,“我会在这里,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眼睛。” 郁满堂泪盈于睫。 马经理敲门进来,他坐在一旁向老板报告业务。 医生在一旁同祖琪说:“郁真是一条铁汉,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乱发脾气。” 祖琪点点头,“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着就很好。” 医生离开病房。 一会儿学华也来了,拿着大叠文件,详细说明,请郁满堂签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卖身契,生生世世,为我做牛做马。” 谁知郁满堂抬起头来说:“求之不得,何用画押?” 学华见他俩公然调笑,不胜讶异,唉,这样的情形,早几年出现,又该多好。 但是世事就这样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转来了。 郁问时间:“弟弟,放学没有?” “才吃过午饭,哪有这么早。” “医生说你明日可以出院。” 马经理啊一声,“那我马上着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听,脸马上拉下来,“不准上班,在家遥控即够,保不定有人扔炸弹,你们怎么不想想。” 马经理低声说:“公司已经不做网上赌博了。” 郁满堂问:“你管我?” 祖琪懊恼,“是又怎样?” 郁满堂一脸笑容问:“她可是双手撑着腰像悍妇?” 祖琪听到立刻放下双臂,大家都笑了。 学华稍后见到丈夫,忍不住说:“真是异数。” “他们和好如初?” 学华答:“当初,她看也不看他。” “这么说,是胜过当初?” “他们现在深爱对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惊怕郁家从此家散人亡,却猜不到会绝处逢生。” 学华沉默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以为祖琪会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远走他乡。”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为什么留下来陪他?” 祖琛说:“你得去问祖琪。” “会不会是因他失忆?他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两个人反而可以从头开始。” “我不知道,或许。” “二人都变了,她不再美丽,他不再精明,一对平凡的夫妻,比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气。 “阿郁恳请我们留下来。”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学华说:“没想到你会与数字打交道,成绩斐然。” “哪里,哪里。” 郁满堂静静出院,他左边手与腿都不方便,需要专人服侍,有时也很沮丧,会一个人关在书房发闷。 祖琪敲门,他不应。 “我自己进来了。”她推门进去。 他说:“你也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寻欢作乐?” 她斟一小杯拔兰地给他,“太胖了,玩不动。” “你在剥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买了几只,放在盘里,闻闻清香。”她给他一只握在手中。 “难为你了。” 祖琪说:“难为什么?” “陪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郁满堂说。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记得我性情如何?让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只想找人谈天。” “我们是怎样离婚?” “误会。”祖琪无限感慨。 “什么样的误会?” 50 “我误会我不爱你。” 郁满堂被她弄胡涂了,“真相如何?” “我到现在还在寻找。” “你真是一个有趣可爱的女子。” “不,我丑陋讨厌!” 郁满堂吃一惊,“呵,你是一个双面人。”祖琪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稍后吃饭,祖琪把他喜欢的食物都盛在碟子里放他面前,自己大快朵颐。 郁侧着头,“听你吃饭都会爱上你。”祖琪涨红脸,哈哈大笑,她已无打算节食。 现在,祖琪在证券行内拥有一小小办公室,每天去个多小时,学习公司运作情况,她很静,非必要时不说一句话,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时,意见愈少愈好。 一日,办公室里来了稀客。 秘书通报:“郁太太,一位杨小姐一定要见你。” 祖琪一怔,“请她进来。” 秘书说:“那位小姐神情有点古怪,我就在门口,虚掩着门,有事你请扬声。” 大家都怕了,也学得精乖。 祖琪点点头。 那位女子进来,朝祖琪说:“还记得我吗?” 祖琪答:“你是杨绮德小姐。” 杨绮德说:“从前,我也在这里工作。” “别说过去的事,现在你怎么样?” 她坐下来,讶异地看着祖琪,“我几乎不认得你,你变了许多,同上次见你,仿佛是两个人。” 祖琪老练地笑一笑,“且别说我,你来公司,有什么事?” “你与郁先生和好了。”杨绮德口气十分感慨。 祖琪看着她,杨绮德神情忐忑不安,脸上毫无欢容,她是来算帐的。 果然,她说下去,“我往往听到人说,一纸婚书,不能保障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那张证书,多么重要。” 祖琪催她:“你有什么要求,尽快提出来。”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日本。” 原来如此。 “费用由郁先生逐季汇给我。” 祖琪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她维持沉默。 “然后,公司出了事,汇款终止,我无法与他联络。” 祖琪抬起头,“你的意思怎么样?” “公司欠我一笔遣散费。” “说得好,我让会计部照劳工署标准乘三倍赔偿你,你应觉得满意。” “我在这里服务已足十年,比你认识郁先生的时间长许多。”杨绮德说。 祖琪问:“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一见他。” 祖琪一怔,“他是病人,眼睛坏了,行动不便,而且,记忆也有问题,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目前不适合见客。” 杨绮德握紧拳头,“我不是客人。” 祖琪恻然,一定要让她见到他,否则,她不会心死,以后反而多事。 祖琪决定冒险。 “那么,你跟我来吧。” 杨绮德松一口气。 在车子里,两个女子都沉默。 半晌,杨绮德又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会和好?你对他不忠,他全部知道。” 祖琪不回答。 “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教训,切莫做第三者。” 她的语气十分酸涩。 到了郁宅,祖琪说:“为安全计,请把你手袋暂时交给我。” 这个时候,弟弟尚未放学,祖琪又少一层顾虑。 “随我进来。” 做郁满堂下属的时候,杨绮德与其它同事来过郁宅,关系进一步发展,他反而不让她来,公私分明,防范十足。 杨绮德有点辛酸。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明白到,郁氏一生只爱一个女子,那不是杨绮德。 才走近书房,已经有人扬声:“祖琪回来了?” 祖琪领着杨小姐进去,“有一个朋友来看你。” “哪一位?”他转过身子,抬起头。 杨绮德把握机会,立刻走近说:“我是绮德。”声音微颤。 郁满堂却茫然,“谁?” 杨绮德看着他,忽然退后一步。 从前有神的双眼今天目无焦点,手术后头发还未全部长回来,但看得出已经斑白,一边身子动作不灵,有点诡异。 这是郁满堂? 他追问:“祖琪,这位小姐是——”祖琪平静地答:“杨小姐从前是公司同事。” “呵,请坐。” 他对她仍然一点记忆也无。 祖琪看着杨绮德,目光无奈。 一点不似胜利者。 杨是个聪敏人,她轻轻说:“我已见过郁先生,我完全明白了,郁先生可能要休息,我告辞了。” 祖琪对她的表现十分佩服。 在门口,杨绮德问:“你为什么还陪着他?” “我?”祖琪说:“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睡在街上,你说,我该不该报答他。” “那你也还是极难得的人。” “谢谢你赞美,杨小姐,祝你前程似锦。” “郁太太,你大方慷慨,我由衷祝福你。” 祖琪微笑,她竟与她攀谈起来── “有时,要走过许多路,兜很多圈子,才会明白一些很简单的事。” 她吩咐司机送杨绮德出去。 祖琪缓缓返回屋内。 郁满堂正在听音乐。 祖琪缓缓走近他,蹲下来,把脸枕在他膝盖上,握住他的手。 “那位小姐,似有求而来,既然是旧同事,请好好打发。”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郁满堂微笑,“从前的事,一概不清楚了,一切从头开始,有你在身边照顾就好。” 祖琪不出声。 真不记得,还是故意装胡涂,不必细究。 他又说:“刘医生自美国尊合坚斯医院接来一位欧雯医生,明日再替我做详细检查,他拥有植计算机芯片入眼球技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两位医生明晨会来与我们会面。” 祖琪嗯一声。 郁满堂忽然问:“祖琪,你我明明彼此尊重爱护,当初为什么离婚?” 祖琪摩挲他的双手,这样答:“我不知道,我一早忘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