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岛之春》 第1章 《蓉岛之春》 作者:亦舒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第1章 小小蓉岛的春天湿濡濡,空气里象可以拧出水来,墙壁上有雾气,身上的汗不易干。 十三岁的许家真刚升上初中一,在灯光下做功课。 呵做不完的功课,先写英文作业还是作代数,家真不象大哥二哥,他是平凡的标准乙级学生,老师家长都不大注意他,偶然有伯母或阿姨会说:“呵三个孩子最好看是家真”,就那么多。 眼皮愈来愈沉,笔益发钝,终于家真额角碰到书桌,“咚”的一声。 慢着,还有其他声音。 许家住在一间平房里,前后花园,种着美人蕉,夹竹桃,大红花以及家真最喜欢的雪白芬芳的栀子与姜兰,这一夜,花香特别馥郁,深绿油滑的芭蕉叶直伸进窗户来。 家真站到窗前。 “谁?” 有人用英语叫他:“许家真,出来玩。” 一听就知道混血儿同学钟斯的声音。 “去什么地方?” 钟斯精灵的面孔自叶丛探出来,“跟我走,不吃亏。” “到底去哪里?” 钟斯伸长嘴在家真耳边轻轻说:“看洗澡。” 家真一听,立刻涨红面孔,后退一步。 钟斯诧异问:“你不敢去?” 家真嚅嚅,“我功课还没做完。” “你不敢去。” 家真不出声。 “自窗口跳出来,二十分钟即返。” 也许是坏淘伴引诱,可能功课实在叫十三岁的他厌闷,家真放下代数,翻过窗口,跟钟斯奔出花园。 僻静的住宅区一路有蟋蟀鸣叫,钟斯伸手赶走身边的飞蛾及萤火虫。 “哪里?” “跟着来。” 他们沿小路走到河边一列木屋旁。 “这里?” 那是乡下出来临时建筑工人的宿舍,母亲警告过,最好不要走近,因为听说工人吃狗肉,凶悍,喜骂人,还有,他们是当地土人,说话也听不懂。 钟斯嘻嘻笑,爬上一棵大榕树。 到了这个地步,回头已经太迟。 许家真双手抓住榕树长须,往上爬去。 他们两人骑在桠枝上,居高临下,刚好看到二楼以上小窗口里风光。 这一次偷窥,改变了家真的一生。 只听得钟斯低声说:“看。” 那是一个苗条的女体,背着他们,浑身皂液,不错,她正在出浴,可是她并非赤裸,她身上罩一件白色棉纱袍子,湿了水,薄如蝉翼,紧紧黏贴在皮肤上。 她漆黑长发盘头顶,髻上别着蛋黄花还未取下,她正勺起一壳清水往肩上淋下。 皂液冲去,身体更加晶莹,背脊湖纤细曼妙,说不出的好看。 家真知道她是一个少女。 他也曾经翻阅过裸女杂志,连大哥二哥在内,都说不好看,大哥说法是“没有诚意”,二哥说:“年纪都不小了”,家真觉得猥琐。 可是这个不知名少女却煞是好看。 这时,钟斯狰狞地笑,“怎么样,没来错吧。” 家真不知如何回答。 电光火石之间,乐极悲生,咔嚓一声,钟斯骑着的桠杈忽然折断,他直往地上摔去。 钟斯一骨碌爬起,可见没有受伤,他往树上叫:“快跑。”他已窜逃。 家真刚想跳下逃命,可是少女偏偏在这个时候转过头来看向窗外。 呵,家真无法不凝视那似栀子花一般的容貌。 她头发与脸上都是小水点,大眼,樱嘴,她一眼看到窗外爬在树上的男孩,但是她不见害怕,也不生气,只是意外,她盖上毛巾,走近窗户。 这时,狗已经吠起,太迟了。 家真听见有人喝骂,小窗内灯光熄灭。 有人扯着他的腿把他强拉下树来,不由分说,拳打脚踢。 家真本能用守护着头。 “什么事,什么事?” “这小子偷看怡保沐浴!” 说的是中文,那少女叫怡保。 “这么小这么坏。” “他还有同伴。” “认得那是谁否?” “是那个英国人同家中保姆私生的钟斯,最最坏,不是来偷果子,就是偷看女人,是名小贼。” 这时,有人伸出腿来,狠狠踢了家真一脚,正中太阳穴。 家真金星乱冒,昏死过去。 苏醒时已在家里。 他躺在床上,书桌上正是没做妥的代数。 他浑身酸痛,双眼肿得张不开来。 身边的医生说:“醒了,没事,通统是皮外伤,休息几天没事。” 没事? 父亲背着他站在窗前。 医生告辞。 父亲低声喝:“坐起来。” 他母亲连忙说:“慢慢来。” 父亲直骂过去:“慈母多败儿。” 母亲受了委屈,流下泪来,离开房间。 家真知道事态严重,缓缓站起,低下头,垂直双手。 这时大哥家华走进来。 “爸,待我问他。” 父亲忽然伸出手来,震怒地重重掌掴家真。 家真受击整个人推后三步,痛入心扉,牙齿切到嘴唇割破流血,他强忍着眼泪。 父亲走出去,重重关上房门。 家真掩住嘴,低头不出声。 大哥忽然笑了,“偷看土女沐浴?家真,你好不堕落。” 家真羞愧无语。 “十三岁了,也该用用脑子,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不该做,人家叫了警察,找到你姓名地址,抬你回来,爸震惊之余立刻联络律师……你为什么做出这种事?你缘何叫妈妈伤心?” 提到妈妈,家真落泪。 “是由坏朋友带你吧,窗外另有一人足印。” “不,”家真低头,“是我自己缺乏判断力。” “那个叫钟斯的坏同学吧,这种人是魔鬼,一定得拉人进火坑才甘心。” 家真咬紧牙关。 比他大十岁的大哥痛心,“同你说过多次不要与他来往,你只当耳旁风。” 这时,二哥家英也进来,一时小寝室里坐了三兄弟。 家真当时无论如何没想到,这是他们手足最后一次聚头。 当下家英仔细研究小弟面孔,“嗯,青肿难分,明日怎么上学?” “他还去上课?”大哥摇摇头。 这时,家里老佣人来叫:“家华,太太找你。” 老大应声去了。 老二看着家真,忽然问:“她是个美女吗?” 家真毫不犹豫点点头,那少女的倩影已经刻蚀在他脑海里,永志不忘。 他轻轻说:“她长得像湖水里冒出来的仙子精灵,因此我看多了一眼,被毒打一身。” “值得吗?” 家真咧开红肿流血的嘴笑了。 “你一向最乖,没想到也开始生事。” 老大回来听见,加上一句:“他那著名青少年荷尔蒙开始作动,今非昔比。” 老二问:“叫你干什么?” 大哥答:“你去了便知道。” “你看,小弟闯祸,连同我们听教训。” 轮到大哥问家真:“算是出水芙蓉吗?” 家真答:“美得像图画里的人。” “呵,画中人。” “她名叫怡保。” “怡保是一个城市名字,也许,她在该处出生。” “我不是故意的,我根本不知道她用水壳勺桶里清水冲身……” “嗯,临时工人宿舍设备简陋,没有浴室装置。” 家真一呆,他倒是没想到这点。 家华似乎知得较多,“这是一班流动工人,贫穷,耐劳,苦干,工头付出极低工资,换取他们劳工,转售资方,从中剥削,有欠公平。” 家真怔怔地问:“她是工人?” “一定是工人女。” “为什么叫她土女?” “因为她是土生,她不是华侨。” 家真说:“但是我听见他们讲中文。” “也许这一班人当中有华人,与当地土著同化,生儿育女。” “他们可象吉卜赛?” “一单工程完毕,便搬到另一处觅食,似游牧民族较多,他们脾性耿直,勤奋工作,但孩子们比较吃苦,居无定所,而且不能上学。” 大哥语气中有许多同情。 家真说:“社会好象歧视他们,不应该呢,大家都是人。” 大哥笑了,“你也这样想?太好了,我正帮他们争取权利。” “你?争取?怎样做?” “将来告诉你。” “大哥,我不小了。” 家华笑,“待你偷窥女子沐浴而不被捉到之际,你才不算小。” 家真哭笑不得。 这时,家英回来,大哥二哥交换一个眼色,异口同声,宣布消息:“家真,爸妈要送你到英国寄宿。” 家真大叫起来:“什么?” 是真的。 他闯了祸,不是大事,确是极之猥琐,见不得光的事。 在保守及受人尊重的许家,这件事简直是有辱家声,非把滋事分子送出去不可。 大哥笑说:“迟些早些,你总得到外国读书,我已去了四年,家英陪你一起走,咦,家里只剩我一名。” 老二说:“妈说你结了婚家里会热闹。” “结婚?”他笑。 大哥高高在上,家真最崇拜家华。 家华长得高,他浴室有一面镜子,也挂得高,只有他一个人照得到。 第2章 家真不想离家寄宿,他用毛巾盖住头,坐床上生闷气。 老二说:“家真块头不小,不知怎地,异常幼稚。” 大哥解释:“因为他举止还似孩童,你看他,遮住自己,看不见人,便以为人也看不见他,三岁幼儿才如此逃避,鸵鸟政策。” 家真放下毛巾。 大哥丢下话:“大人会勇敢面对。” 他们出去了,顺手替家真熄灯。 家真心想:要把他送出去读书,可是先通知家里每一个人,然后才知会他,他有什么人权? 这一切,都是为着他在不适当的时候,去了一个不适当的地方,做了一件不适当的事。 家真再用毛巾蒙起脸。 半晌,有人叫他:“家真。” 是妈妈的声音。 “妈妈,对不起。” “不管你事,全是坏朋友教唆,去寄宿你可免却这等坏影响。” 母子握紧手。 妈妈看上去永远年轻秀美懦弱,完全不像三子之母,尤其不像二十三岁长子家华的母亲。 她时常戏言:“家华是我丈夫前妻所生。” 当下她问家真:“大哥与你谈什么?” 家真答:“叫我好好做人。” 母亲迟疑一下又问:“可有说到什么运动?” “他一向是篮球好手。” “不,不是体育运动,”母亲改用英语:“是工运那种运动。” 家真全不明白。 母亲微笑说:“家真,你们都是我的瑰宝。” 家真终于睡了。 第二天一早医生又来看他,见他眼睛肿得张不开,既笑又惊,立即检验,幸好无事。 父亲斥责:“去到英国若再闹事,把你充军到火地岛。” 家真知道火地岛在南美洲最南端之尖,近南极洲,真去到那里,倒也有趣。 只听见母亲说:“不如租层公寓,让家英家真同住,比较舒适。” 父亲厉声反问:“要不要带老妈子丫鬟书僮同去?不行,肯定住宿舍,免得他们胡闹。” 母亲不再出声。 家真也动气,充军就充军,宿舍就宿舍,怕?怕就不是好汉。 下午家真坐房里看书,花香更浓,一条绿藤趁人不觉,卷入窗内。 他渴睡。 家真不舍得离开明媚南国到浓雾阴雨的北国去。 这时,他的损友又出现在窗外。 “家真。” 可不就是钟斯先生。 他鬼鬼祟祟在窗口探头。 家真没好气。 “对不起家真。” “你知道就好。” “听说你将往英伦寄宿?” “多谢你呀。”消息传得很快。 “你父叫律师陪着到我家来,与我爸谈过片刻,他很客气,讲明来龙去脉,说是要提早送你去英国。” 家真不出声。 “我爸当着他的面前责备我,他气也下了。” 家真仍然不语。 “我爸说他虽是华人,却是赫昔逊建造名下总工程师,多个朋友,总好过多个敌人。” 家真心想:英人看不起华人,华人又看低土著,这世界充满阶级歧视,实际上割开皮肤,流出来全是红色浓稠血液。 钟斯说:“讲到底,蓉岛是英属殖民地。” 他算是半个英人,与有荣焉。 钟斯爬进房来躺在小床上,“可是,我从来没去过英国。” 他很少提到身世,今日像是有所感怀。 “听我妈说,钟斯氏在英国颇有名望,伦敦南部有个地方叫素里,钟斯是地主,拥有大片庄园。” 家真恻然,不出声。 他知道钟斯永远去不到那里,老钟斯在英国另有妻儿,退休后一走,他们母子不知怎样生活。 终于钟斯笑起来,“家真,你永远是我好友,我们后会有期。” 阳光下他混血眼睛与皮肤呈褐黄色,像是汗衫穿久了又洗不清的渍子,可是眉目精灵,讨人喜欢。 “再见钟斯。” 这闯祸胚顺手摘下一朵大红花,别在耳后,窜离花园无踪。 家华推门进来,缩缩鼻子,“咦,你抽烟了?” 家真连忙答:“不,不是我。” 一定是钟斯带来的气味。 “又是你那个淘气朋友吧。” “他不是坏人。” 家华微笑,“他也不是好孩子。” 家真反问:“什么叫好孩子?我是否好孩子?” “品学兼优,即是好孩子。” “那你与家英都是好孩子。” “偶尔犯错,也不见得无可救药。” 家真笑了,“谢谢你,大哥。” “来,跟我走。” “去何处?” 大哥开着一辆吉普车往小路驶去,家真认得这条路,他烧红耳朵,羞愧无言。 这条路通往工人宿舍,即是他前几日被人抓住毒打的地方。 大哥带他来做什么? 他惊惶,头抬不起来,汗如出浆。 第2章 忽然听见大哥说:“到了。” 家真偷偷一看,怔住,是,正是这个地方,那株老榕树还在,长须如昔,可是,简陋的一列木屋已经拆清夷平,变成大堆烂木。 家真张大嘴动弹不得。 那些人呢,都去了什么地方? 家华示意他下车。 家真举头四望,他手臂擦伤之处还粘着胶布,那些工人却已经消失。 伊人又去了何处? 这时,大哥的朋友走过来说话。 “工人抗议无效,违章建筑一夜拆清,他们已搬到附近乡镇去住,交通不便,往来要个多小时。” 大哥无奈。“可有尽量为他们争取?” 对方答:“他们不听我们声音,只是推说官地不许违章建筑。” “这群建筑已经存在年余,为什么迟不拆早不拆偏偏赶在风季拆清?” “有人投诉他们太过接近上等华人住宅区,引起不安。” “谁?” “不知道,肯定是一名高级华人。” 大哥与朋友苦笑。 家真心中牵动:太凑巧了,是否因为他在这里捱打得缘故? 这时有一辆大货车驶出来,工人把废料倒进车斗。 那辆大货车身上漆着橙色英文大字:赫昔逊建造。 家真不敢再联想下去。 大哥叫他:“过来这一遍。” 家真跟着大哥走进树林。 家华伸手一指,“这一带树林与小溪已遭破坏。” 树林打败已被砍伐,空地用来种蔬菜及马铃薯,溪水污浓浊,垃圾漂浮。 大哥的朋友说:“土著总觉得人类凌驾大自然至上,却没想到,失去大自然,人类根本无法生存。” 这时,他们忽然听见隆隆隆巨响,像是天边响起巨雷。 三人大吃一惊,抬头望去。 之间一辆巨型推土机一条龙似正朝丛林驶去,无坚不摧,一路上压平树木泥土。 大哥朝前奔过去,司机停下机器,与他说话。 不多久他气馁地走回来,大力顿足。 他朋友完全明白:“来了。” 家华点点头。 家真问:“什么怪兽来了?” “的确是怪兽,叫做殖民地资本家。” 家真静下来。 司机再次开动推土机,家真又看见赫昔逊字样。 父亲正是赫昔逊建造的总工程师。 大哥带他回家。 那天许家迟迟没有开出晚饭来。 家真走到厨房找零食,看见母亲寂寥地靠在后门看雨景。 他叫她。 母亲一脸愁容转过头来。 “妈,什么事?” 母亲轻轻答:“孩子长大了,心肠不一样。” 家真内疚至深,“妈,对不起。” “嘘。” 这时,除出淅淅雨点打在芭蕉上,还听见有人吵架声,是父亲与大哥。 ————“是,森勿路将建商场,这是公司计划,我听差办事,的确由我主理。” 大哥说:“若把土著赶到绝路,他们必定跳墙,本来他们种蔬菜捕鱼采树胶摘蜂蜜,都是营生,此刻官商勾结,一步步把他们的土地收回,他们何以为生?” 父亲大力敲着桌子,“这是政府政策,我听差办事,是枚小卒,你又不是土著,管你什么事?” “这种昧着良心的差事!” 忽然传来瓷器破碎声音。 “是我黑良心把你养得大学毕业回头来教训我。” 母亲泪盈于睫。 家真紧紧握住母亲的手。 这时,家华冲出家门去。 母亲轻轻说:“这就是他在搞的运动之一。” 那一晚,谁也吃不下饭。 深夜,家真发觉大哥在房中收拾衣物。 他惊问:“大哥,你干什么?” 许家华转头笑说:“你看看印度。” 印度,关印度什么事? 家华说下去,“印度遭剥削一个世纪,所有财富被搬得一干二净,金银铜铁锡钻,统统去装饰了大英帝国,待英人一走,一穷二白,到今日尚未翻身,为什么要步印度后尘?” 家真想一想,大哥可是考他历史及经济? 他答:“也有点建设吧。” “什么建设,学会打曲棍球?” 家真说:“不不,马球及曲棍球其实由印度传入英国,正像茶与玫瑰由中国传入。” 家华笑了,“他们抽走所有资源,赚了大钱,卖掉你,你还帮他数钱,真正厉害。” 家真着急,“不同你说印度,你打算去哪里?” “我已到离家独立的时候,家真,男儿志在四方,我会回来看妈妈与你。” 第3章 家真不舍得他,抱住他腿。 “喂喂喂,你是最小,但也别太娇纵。” 家华背上大帆布袋(奇*书*网^.^整*理*提*供),抓件外衣,就出门去。 家真急得直喊:“妈妈知道吗?” 妈妈就站在门口,把一卷钞票塞在大儿手中。 家华迟疑。 妈妈轻轻说:“革命,请吃饭,都得靠它。” 家华笑着走了。 “记得打电话回来——” 他的吉普车已经驶走。 家真顿足,“妈妈,你怎么让他走?” “留不住他。” “他是你儿子:骂他,打他,不放他走。” 妈妈哭笑不得,“将来你有了子女就必知道。” “我不会走,我会永远陪着妈妈。” 妈妈笑出眼泪来,“下星期你与家英就要到英国读书,届时,妈妈不能帮你写《块肉余生》阅后报告,你要自己用功。” “妈妈,你可会寂寞?” “一定会,我在蓉岛又没有亲戚。” “爸是蓉岛人吗?” “不,他也是华侨,我们在上海认识,毕业后他向我求婚,蓉岛赫昔逊公司愿意聘请他,他带着我南下,你外婆很不高兴,同我说:‘月颜,有人问你去何处,记得说香港货新加坡,蓉岛是落后小地方,没面子’。” 家真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不禁笑出来。 “没想到一过二十多年。”母亲感慨。 “爸在赫昔逊做足四分一世纪。” “老板重用他,这些年来筑路建桥,大型基建都属赫昔逊,这间公司一手改变蓉岛面貌。” “我记得从前有土人敲门来兜售椰子木瓜白兰花木雕这些,最近都没有了。” “本来这条路过去一点就是村庄,他们过节时唱咏,站园子里都听得见。” 家真记得那些歌,音节简单,但是语气缠绵,家真非常喜欢。 但是父亲皱着眉头否定:“家真,勿哼土人歌,也不要喝巴辣汁椰汁,冰箱里有可乐。” 因为少于土著儿童接触,家真也不懂土语,开口只与他们说英文。 “时间过得真快。” “有后悔离开父母吗?” “临走那夜,你外公厉声对你爸说:‘许惠愿,你要一辈子爱护珍惜王月颜’,他做得很好,我对这个丈夫还算满意。” 家真又笑。 母亲叹口气,“可是,他的儿子都不羁。” “也是遗传吧,”家真说:“爸年轻时从上海走到遥远的蓉岛,也需要十二分勇气。” “也许。” 王月颜把最小的儿子拥抱得紧紧。 行李都准备好了。 这时,家真才知道家英要读的科目是罪犯学。 “什么,罪犯学?” “毕业返来,我就是一名警官。” 家真又开始崇拜二哥,警官,多神气。 “我呢,我将来又读什么?” “你,读纯美术吧,要不英国文学,在大学谋一教席,优哉游哉。” 也好,只要可以陪伴父母。 妈妈又叹气,“家华选读政治科学及新闻,不知是否错误。” 家英却顾左右言他:“家真,我送你一件礼物,你会感激我。” 二哥把他带到海边一间木屋。 门一开,一位老太太轻轻出来,她穿一套旧香云纱衫裤,梳髻,看到许氏兄弟,满脸笑容,每条皱纹都欢喜相。 她知道他是谁,“家真,我教你咏春拳。” 家英在一边笑,“一技傍身,不怕吃亏。” 家真虽不知道学拳因由,可是每一个男孩对中国功夫都有兴趣,他毫不犹豫专心学习。 每天下午两个小时,由家英接送。 他学扎马,踢腿,撩手,开头辛苦,渐渐乐趣无穷。 老太太精神闪烁,和蔼可亲,言无不尽,用心教授。 一日,练完拳回家,母亲叫他试一套西装。 家真问:“去喝喜酒?” “赫昔逊公司请客。” “我们也去?” “是,家英与你都有份。” “大哥可有电话回来?” “有,他在大马怡保。” 怡保。 忽然听到这两个字,家真耳朵又烧得透明。 他淋浴更衣。 穿上深色西服的家英异常俊朗,父亲说:“来,我们三个许先生一起拍张照。” 家真想念大哥,应当有四个许先生才是呀。 母亲装扮好下楼来,家英迎上去喝声采,“妈妈真漂亮。” 淡绿色乔其纱旗袍及披肩,白色镂空半跟鞋,她身型依然苗条,神情怯怯,还如年轻女子。 一家乘车出门。 赫昔逊家衣香鬓影,外国太太小姐穿者暴露的晚礼服,绫罗绸缎,配晶光闪闪首饰,叫家真大开眼界。 赫昔逊夫妇在玄关迎宾,一见许氏伉俪便说:“月颜真是优雅美女。” 又对家真说:“你是老幺吧,好一个英俊小生。” 真看不出会像大哥说的那样坏。 白发白须的赫昔逊说:“许,我已替家真找到一户好人家做监护人。” 许惠愿笑说,“谢谢你,赫先生。” 家真有点不自然,做了二十多年总工程师,还叫老板先生,yessir,thankyousir,主仆关系明显。 话还没说完,赫昔逊同家英说了几句,忽然拍着家英肩膀笑起来,“好孩子,你回来替我打理警卫部。” 许家英响亮地回答:“yessir。” 赫昔逊眉开眼笑。 他对许惠愿另眼相看,与他们一家说了许多体己话。 那晚许太太与三个许先生都跳了舞。 她同小儿感慨说:“一有女朋友,就会忘记妈妈。” 家真笑,“好像是每个母亲的忧虑。” “因为这件令人伤心的事一定会发生。” 家真把母亲的手放在脸颊边,“不会,我永远陪伴妈妈。” 许太太喝了点葡萄酒,心情颇佳,与两个儿子轮流起舞,音乐曼妙,其中一首曲子,叫“天堂里的陌生人”。 穿着淡绿色乔其纱的王月颜堪称风韵犹存。 那晚尽兴回家,她说,“家华也与我们一起就好了。” “家华去英国读完书就开始反英。” “怕是在学校里受了点气吧。” “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他反对全世界殖民政府。” “你也真是,父子之间搞得那么僵。” 许惠愿提高声音:“我最恨新法育儿:待子女如祖宗,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又谢又歉,放屁。” 他妻子问:“赫昔逊提到香港?” “他问我怎么看香港局势。” “不是要调派你去该处吧。” “我已婉拒,香港有骚乱,英国人非常头疼。” “可是也有观察家说当地政府控制大局有余,平靖之后,经济势必如火上烹油,有好几十年繁华。” 许氏抬头想一想,“我已视蓉岛为家,蕉风椰雨,一年四季,单衫一件,优哉游哉,不作他想。” 月颜点头,“知足是你优点。” “我已娶得美惠贤妻,夫复何求。” 月颜微笑。 这是,家真躺在小床上,是,就要远赴西方镀金去了。 以后,吃不到老保姆做的家常菜,功课也不能请大哥二哥代做,真不知会否适应。 他看天花板,眼睛好似放映器,把脑海中那个叫怡保少女的倩影打到白色天花板上。 少女细洁皮肤上的小水珠清晰可见,她鹿般大眼,似笑非笑神情,叫他深深叹息。 家真转了一个身,夜深,气温降低,他憩睡。 过两日他与家英出发往飞机场。 家华一早来送行。 “好好读书,学会他们那一套,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家英笑,“好像有点狡猾。” “那正是他们一贯行事方法,无论如何,他们办的教育,全球首屈一指。” 他们母亲过来问:“三兄弟嘀咕什么?” 她举起相机,替他们合照。 飞机在蓉岛上空打转,郁葱葱雨林自云层看下去十分壮观。家真已经想家鼻酸。 老二拍拍他肩膀,“振作些。” 家真点点头,吸口气。 “一共学了几节咏春?” “十课。” “够用了。” “用来做什么?” “你马上就会知道。” 到达目的地,家真一看天空,立刻觉得不喜欢:冷阴雾,同七彩斑斓天真热情的蓉岛是个极端。 要在这里多久?十年?天呀。 幸亏一切有二哥安排,家真懂事,再不高兴,也不敢露出来。 电话中他同母亲说:“学校有极之壮观的暖水泳池及足球场。” 第3章 开了学第三天他就感激家英叫他学咏春。 在操场,三个洋童朝他走来,先喊他支那人,然后,一个伸手拉他,另一个举脚绊他,第三个,这个最坏,站一旁嘻嘻笑。 眼看许家真会跌得头破血流,可是他学过咏春拳,本能地以力借力,平衡身子,避过一脚,转身向那洋童足踝踢去,手搭在另个人臂上,顺手一拉,顿时两人被家真打跌在地。 不要说是他们,连家真本人都愕然。 从此以后,他对咏春拳佩服得五体投地。 当下,他看看那两个顽童,一声不响回到课室。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来挑衅这个支那童。 家真的功课由标准乙级晋升为甲级。 第4章 他的监护人是赵彦俊教授,看到这类优秀成绩也不禁笑说:“好家伙,你绝对可以约会我的女儿。” 可是那三位赵小姐都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她们也都已经有小男朋友。 春去秋来,冬季时父母来探望过他。 许先生大吃一惊,“家真,半年内你竟高了四吋。” 可能是夸张了一点,但家真绝对急速长高兼增磅。 “喜欢留学生涯吗?” 父母花了那么多金钱心血,他能说不喜欢吗。 事实上他恨恶清晨到草地打英式足球,也讨厌整队男生脱光光淋浴,可是都说不出口。 母亲轻轻说:“报载查尔斯王子不喜寄宿生涯,同太后外婆诉苦抱怨,太后劝慰:‘你将来是一国之君,这些琐事必需忍耐’。” 家真笑而不语。 稍后说:“过年我想返家吃炒年糕。” 他父亲说:“不,过年你与家英到加拿大学滑雪。” 家英欢呼,家真叫苦。 家真忽然问:“大哥好吗?” 母亲略为沉默,片刻才说:“他在一间华文中学教书,并且参加一个叫全民会的组织。” 家英担心,“不是黑社会吧。” “不,不是那种为非作歹的组织,这个会,专为土著争取权益,促政府赔偿土地,增加福利。” 家英担忧,“这岂非与官府对着干?” 许先生转过头来,“你们在说什么?” 许太太立刻噤声,换了题目:“要替他们买滑雪工具。” 家英说:“我打算租用。” 话题没继续下去。 父母走后,家英才与小弟说:“大哥是天之骄子,政府无论哪个部门都欢迎他任职,步步高升,指日可待,他却偏偏走相反道路。” 家真说:“大哥有理想。” 家英笑,“我的理想是买一部林宝基尼君达号跑车以及同环球小姐订婚。” 家真笑起来。 “小弟你呢?” 家真笑答:“回家陪妈妈。” “这是一个值得敬佩的抱负。” 家真完全不知道他应该做些什么,美术,科技,都不是他最喜欢项目,运动,锋头,也非他所好,老实说,他只想回家。 他只想再看那蜜色皮肤的少女一眼。 那一年,他们到加国魁省滑雪。 几个漂亮的法裔女生与家真讲法语,他不懂应对,有点难为情,返英后开始学习法文。 暑假,父母希望他去欧洲见识,家真忽然生气,涨红面孔说:“我要回家!” 家英帮小弟,同母亲讲:“他从来没有那样激动过。” 家真终于回到许宅熟悉小小寝室。 环境变迁。 原本静寂住宅区附近开出新路,设计许多回环路,划出扇子型地盘,盖了数十幢新式洋房,每隔一会便有名贵大房车飕一声经过许宅大门,佣人抱怨家中灰尘增加。 家英说:“可见都会中富户激增,都是靠炒地产起家。” 母亲盛出绿豆米仁粥来,轻轻问:“你有女朋友没有?千万不要在结婚翌日才通知父母。” 家英做作地吸一口气,“谁会那样做,谁支付婚礼费用?” “唉,当然是应付那些没有能力的父母。” 家真笑,“二哥有不少女友。” 家英想一想,“尚无一人有资格可见家长。” “希望没有脸上描花吃迷幻药那群。” 家英举起双手,“保证没有。” “家真你呢?” 家真嗅着案头浸在碟子里的白兰花,心满意足,什么也不讲。 手臂上有蚊子咬过肿起瘢痕,但是,他天生是热带人,酷爱热带生活,毫不抱怨。 母亲似乎消瘦了,像有心事。 “可是因为大哥?” “他没事,他在香港。” 言犹未尽,好像还有下文。 母亲接着说:“他的一个淘伴却被捕入狱。” 家英警惕,“谁?” “可别向父亲提起这件事。” 母亲进书房取出一份简报。 英文报刊上只得小小一段,以及一张照片。 家真认得相中人面孔。 那正是大哥的朋友,一年前家真见过他,当时大哥也在身边,家真觉得背脊一股凉意。 “什么理由?” “他逃避兵役。” 家英问:“这不是真实原因吧。” “你爸担心,设法把家华叫来,强逼他到香港去读硕士课程,香港此刻平靖无事了。” “大哥愿意去吗?” “我求了他一夜。”许太太黯然。 家英不悦,“家华凭什么叫母亲伤心,母亲属三兄弟,大家拥有,我不想看到母亲憔悴。” 许太太叹口气,握紧家英双手。 许先生下班回家,腋下夹着大叠图则,“你们见到母亲总有讲不完的话,往往我一出现就立刻噤声,何故?” 家真赔笑,“爸可忙?” “赫昔逊要建新飞机场了。”他喜气洋洋宣布。 家英讶异,“如此大机建毋需投标?” 许先生哈哈笑,“可不就是中标。” 家英很高兴,“爸,几时动工?” “明年五月动土,预计三年完成,届时蓉岛会成为东南亚首屈一指的运输站。” “爸,祝你马到成功。”家英真会说话。 许惠愿合不拢嘴,摊开图则,“看这个,这是华美银行东亚总部,楼高四十层,明年秋季兴建。” “哗,美奂美仑。” “像未来世界科技中心。” “市容将大步跃进。” 家真悄悄推着脚踏车出去。 那棵大榕树风姿依旧,难得有人觉得树在世上也有地位,建筑商用红砖把它的根部围圈保护。 家真走进轻轻触摸树须。 一个穿白色短裙少女走近招呼:“你好,住第几号?” “三号。” “呵,是许先生家,你爸是工程师,”少女十分精灵,“你将来也做工程师吗?” 家真受到她的活泼感染,笑了起来,但是一声不响,推走脚踏车。 不,她也不是他喜欢的类型,所以,不必理会她姓名。 家真去找他损友钟斯。 应门的是一个华人太太,觉得门外少年彬彬有礼,不介意多说两句。 “钟斯家今年三月搬走,听说回英国去了。” “有无新地址?” “我们不是他朋友。” “是否一整家走?” “这也不清楚。” 家真道谢离去。 恍然若失的他猜母亲或许会知道端倪。 “钟斯无故搬走。” “他父亲合约届满,无法续约,只得打道回府,听说到澳洲碰运气。” “为何没有新约?” “蓉岛此刻渐进式实施本地化,像钟斯这种外国人,地位中下,却要派一个翻译给他,多麻烦,必受淘汰。” 家真仍觉蹊跷。 他不安,不是因为他的缘故吧。 “钟斯可有跟他父亲走?” 母亲温言劝说:“家真,人来人往,天明天灭,都是平常事,旧友走了,又有新友,何用年年不忘。” “是妈妈。” “好好享受这个暑假。” “妈妈,附近土著都搬到什么地方去了?” “有容纳他们的新市镇。” 家真还想再问,许先生放下报纸说:“家真,蓉岛这个城市华洋杂处,井井有条,政府打理得很好,毋需你这名初中生担心,你做好功课是正经。” 家真噤声。 家英趁暑假到赫昔逊实习,家真陪母亲进出如贴身膏药,把许太太哄得笑逐颜开。 每天清晨他陪母亲游泳跑步,然后商场购物,到社区中心做义工,下午喝茶看戏,与其他太太聚会。 家真永不言闷,陪伴左右,填充母亲寂寥。 母亲总把他手握紧。 妈妈一双玉手渐渐也露青筋,儒雅的她说话益发小心,最喜打理园子,或是看书,很容易紧张。 “妈妈老了。” “人总会老的啦。” “真无奈。” “妈妈老了也好看。” 母亲微微笑,凝视小儿,“家真是上(奇*书*网^.^整*理*提*供)主给妈妈的宝贝。” 父亲在赫昔逊步步高升,此刻公司派了司机及大车接送他上下班。 他带家真到公司看他那对牢蔚蓝海港的宽大办公室。 年轻女秘书招待他茶水,忽然艳羡地说:“你看令尊多能干。” 家真一怔,随即缓缓答:“你自己能干岂非更好。” 秘书小姐有顿悟,“是,你说得对。”她笑了。 连家中都大动土木。 许先生把花槽掘走,扩建书房,十来株栀子花被摔到一角由垃圾车载走。 家真看见,“嗄”一声,心痛入骨,动弹不得。 老佣人也站在一旁惋惜不已。 家英劝说:“家真像妈妈,时时伤春悲秋,植物并无感情,况且,时代巨轮必需推荐。” 于是,连一列夹竹桃也一并载走,因为报上刊登消息:这类植物含有巨毒。 而芭蕉又大又难看,下雨时嘀嘀嗒嗒,扰人清梦,全部铲清。 许先生说:“土气尽除,焕然一新。” 他叫园丁改种粉红色玫瑰花。 整个市容也与许宅一样,去旧立新,大厦一幢幢建起,盛行采用一种冷冰冰的绿色反光玻璃墙幕,据说由法籍建筑师凯布寺爱始创,全世界跟风。 蓉岛风貌渐渐改变。 家真想,下次再回来,不知会变得怎样。 第5章 暑假过去了,家英与家真返回英国。 在飞机上,家英问:“有无与家华通电话?” “讲过几句。” “他声音依然豪迈热情。” “早知你我到香港探访他,不过几个小时航程。” “爸不允许,说叫他面壁思过,不许纵容他。” “这里有张照片。” 家真一看,是大哥近照,他坐在一只小艇上,双手握桨,身边坐着个面孔秀美气质清丽的少女,两人都穿白衬衫卡其裤,十分配对。 “这是什么地方?情调甚佳。” “香港荔湾。” “好地名,有嫣红色荔枝吗?” “也许以前有,可是你看照片,远处正在建行车天桥。” 家真只得问:“这是大哥女友?” “也许是,”家英说:“家华最英俊,穿白衬衫都那么好看。”他怪羡慕。 飞机一进过英法海峡天空便浓雾密布,家真苦笑,据说二次大战就靠着永远不散的雾阵包围了大不列颠:纳粹德军飞行队是真看不清地面情况。 读书也似行军。 每日上学放学,做完功课已经精疲力尽,有时躺在床上看牢天花板,未熄灯脱衣裤就可以昏睡到天亮。 同学笑他“许你每样功课都交齐当然累死,做三份一已经足够及格”,可是家真也会苦中作乐。 他脑海中有一倩影。 一日在宿舍楼梯看到有人穿巴的蜡染沙龙,他几乎鼻酸,立刻追上去细看。 却是个男学生。 是,男女均可穿沙龙。 沙龙是指一块布围着腰身转几转打个结的热带土著服饰。 那男生问家真有什么事。 家真不语离去。 在藏书三十万册的图书馆,同学们围观刚刚面世的影印机。 “真好,以后不必抄写了。” “也不必用复写纸。” 第一代影印机还用药水,湿漉漉有点模糊,但是大家已经心满意足。 “校长室还有一架传真机,可要去看看?” “嗒嗒嗒打出最新新闻,十分有趣。” “将来会否每张书桌都有一架?” “十年内可以实现。” “十年,那么久?” “十年后我都大学毕业在做事了。” “家真。”他们叫他。 “什么事?” “寒假到美国科罗拉多阿士本滑雪,你去不去?” “我---” “别扫兴,快说去。” “去。” 滑雪胜地也有书店,许家真在那里打钉。 两天后他发觉有一个女孩子与他有同样嗜好。 她在看各式地图。 怕冷,穿厚大毛衣,连手背都遮住,稚气可爱。 书店可喝咖啡,他多买一杯,放在她桌上。 她抬起头来笑。 她伸出手来,“我叫罗一新,香港人,在英国读书,打算升美术系。” 两人坐下来聊天,书店静寂,几乎没有生意,他们坐了很久。 双方像是有许多共同点,坐在炉火边,谈个不休。 罗家代理名牌化妆品,是一门绮丽的生意,家真也略提及自己背景。 罗一新听说赫昔逊。 她说:“许多人说蓉岛真正统治者是赫昔逊建造。” 家真笑,“是吗,我也听说香港真正掌权的是赛马会。” 大家都笑了。 假期后两人继续谈心。 大家都知道家真有这么一个小女朋友。 家英向母亲报告:“华裔,十六岁,家境很好,有点矜持,相貌娟秀,在美国人士,也真有点缘份。” 一日,家真在学校操场打英式足球,雨后,浑身泥浆,喘气成雾,忽然有校工叫他听电话。 他知道是有急事。 电话接到校务处。 是家英找他。 “小弟,听着,家里有事,马上收拾行李,我半小时后来接你往飞机场。” “什么事?”家真一颗心像是要跃出喉咙。 “妈妈昏迷入院。” 家真手中电话咚一声掉下。 他只来得及通知罗一新一人,就与家英赶回家去。 在飞机上家英给他看蓉岛日报的一段新闻剪报。 “警方突然起诉今年三月举行及协助未经批准集会男子许家华,控方指案中将有十八名证人,有人认为事件是政治检控。” 家真背脊都凉了。 “怎么一回事,他不是去了香港吗?” “上月他回家,数天后警方便将他拘捕,母亲受到刺激,忽感不适,入院医治,发觉心脏有事。” 家真握紧拳头,巴不得飞往慈母身边。 “大哥为什么回家?” “听说他的同伴召集他。” “那些人比父母家庭更重要?” “你亲口问他好了。” 家英气忿不已。 一抵埗许家司机便把他们送到山顶私家医院。 母亲已经苏醒,正由看护喂食。 老佣人看到他们,如获救星,立刻迎上来说:“先生到印尼开会,刚刚回来。” 家真即时过去蹲到母亲身边,家英接过看护工作。 他们母亲微笑,“你俩气色很好。” 家真闻言鼻酸,他身上还穿着整套球衣,十万火急赶回,一身臭汗。 母亲轻揉儿子头发,“我做梦呢,还像少女,穿着蓬蓬纱裙预备出去无忧无虑跳舞,男朋友开了车子接我……”她没有提到家华。 医生给她注射,她沉沉睡去。 家英看到医生有深色皮肤,姓鸭都拉,有点不自在。 他在电话中找到马律师,商量几句,意外地与弟弟说:“原来鸭都拉是名医。”这才放下心来。 医生把病人情况向他们解释一下。 一听到“无大碍”,两兄弟坐下喘息。 家英握紧拳头,“我永远不会原谅家华,他完全不顾亲人感受,肆意而为,自私到极点。” “他的出发点---” “无论他有多伟大崇高理想,一个人有什么理由叫家人如此困扰。” 家真不出声。 “我没有这样的大哥!” 这时马律师出现,“看到你俩真好,我带你们去看家华,你爸也在那里。” 家英抹去脸上的汗,“我不去,我留下陪母亲。” 马律师问:“你呢家真?” 家真跟在马律师身后。 到了拘留所,马律师带着家真走进探访室。 家华满面胡髭渣,穿着灰色制服,看到律师,站起来吁出一口气。 家真走近,双腿颤抖,拘留所凝重气氛叫他害怕。 家华把手放在小弟肩膀上,一言不发。 第4章 家真发觉他眼睛,脸颊,手臂全是瘀青。 他捱过毒打。 这时,许惠愿来了。 他一见大儿,一言不发,伸手就打,家华脸上重重着了一记耳光,退后两步,鼻子立刻喷出血来。 许惠愿还要再打,律师及制服人员立刻制止。 家真不顾一切扑上去抱着大哥,用身躯保护家华。 这时他虽然没有家华高,但是也挡住他大半。 家真推上捱了父亲几下踢,痛入心扉。 许惠愿被按在椅子上,他咬牙切齿说:“我情愿生一个吸毒子!” 他气喘喘走出拘留所。 马律师叹口气,“家华,你父已替你办妥保释,这次他使尽了人情,用尽了关系,你才免受牢狱之灾,以下是我忠告:你有话要说,不妨到英国海德公园。” 家真仍然紧紧抱着大哥。 他静静落下泪来。 马律师说:“这次,你去澳洲悉尼,单程飞机票,好好韬光养晦。” 从头到尾,许家华没吭半句声。 马律师叫家真:“你爸等你呢。” 回到家,一进大门,只觉全屋新装饰,他推开房门,松口气,幸亏小小寝室如旧。 他累极倒床上。 梦中看见有人走近,轻轻问:“痛吗?” 那声音像天使一样温柔动听。 他看到那蜜色皮肤的少女凝视他,褐色大眼充满关怀怜悯,嘴角含笑,“痛吗?” 家真点点头。 这时,他醒了。 家英推门进来,“家真,有朋友找你。” “找我?谁?” “罗一新自伦敦赶来看你。” “嗄。” “家真,对一个少女来说,这是很勇敢的示意行为,请珍惜她的心意。” “我明白。” 家真匆匆走进会客室,一新满面笑容,“家真,我来支持你。” 家真忍不住,与一新紧紧拥抱。 “你的功课呢?” “纯美术,没有习作。” 家真不由得感激。 家英仿佛已经取代大哥位置,他笑着进来说:“我已邀请一新在我们家小住作客,家真,你带一新参观蓉岛。” 家真点头。 翌晨,探访过母亲,他俩由司机载着环游蓉岛。 游遍了所有名胜点,家真忽然问司机:“是否有一所新市镇?” 司机点头。 “可以载我们去看看吗?” “那不是观光区。” “请把我们送到那里。” 司机无奈,只得开车驶去。 新市镇离市中心三十分钟车程,家真只怕是简陋木屋,但是却看到十几幢灰色钢筋水泥高楼,密密麻麻窗户,一幢可住千百户人家。 人来人往,异常挤逼,老人小孩挤在走廊中玩耍聊天,甚至捧着饭碗兼洗衣服,乱且脏,他们已完全失去本身文化及原有生活方式。 第6章 一新不愿意深入探险,拉一拉家真,“走吧。” 她的爱是狭窄的。 对比之下,家华一直为土著争取,那种爱,广博伟大,可是无人欣赏。 --把土著赶在一堆,免他们闹事。 他们有碍市容,故此远远放逐。 家真想到大哥说过:“这原是他们的土地,他们的河流,他们的森林。” 现在,他们只余一格水泥狭窄居所。 那蜜色少女也住在其中一格吗? 一个十一二岁女孩抱着婴儿走出来,凝视生面人。 她也有相似褐色大眼,瞳孔似映出遗传的河光山色大红花,但这一切渐渐隐去淡出,原始的天真自由均被灰色水泥森利占据。 一新又轻轻说:“走吧。” 家真不得不离去。 经过一片空地,有群少年踢球,一只足球飞出来,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险些打中一新。 大块头司机怒目相视,其中一个少年陪笑走过来讨球。 家真息事宁人,把球跑过去,少年接住。 忽然他叫出来:“许家真,是你吗?” 家真停神一看,“钟斯,”他大声喊:“好家伙,是你,钟斯。” 可不是就是混血儿钟斯,头发惶惶,眼珠黄黄,皮肤晒黑许多,可是还是有点脏相。 司机立刻说:“我先陪罗小姐返回车子,家真,你马上回来。” 司机当新区如瘟疫地。 家真握住钟斯的手,“老友,别来无恙?” 钟斯黯然无言。 “喂,好汉不论出身。” 钟斯强笑,“是,还有大丈夫能屈能伸,华人最擅这些空话。” 家真问:“现在你住这里?” 司机待罗小姐上了车,关好车门,站车旁监视。 “是,我父一去无踪,偶尔邮寄家用回来,我只得与母系亲戚厮混,一辈子去不了英国,我此刻在本地学校读书,交了一大堆新朋友。” 汽车响号。 “叫你呢。” 钟斯转头,回到他的球场,他的世界。 家真还想叫他,但觉于事无补,只得静静上车。 一新松口气。 司机迅速把车驶走。 傍晚,家真问二哥:“怎样寻人?” 家英诧异,“你要找谁?” “譬喻,我想找一个失散的友人。” “登报,委托私家侦探,报警。” “蓉岛此刻也百余万人口,茫茫人海,不易寻获。” “家真想找谁?” 罗一新看着他,觉得小男友像放在她面前深奥的一本书,封面还未曾打开,扉页说不定已经是个秘密。 家英拍小弟肩膀,“明日接妈妈出院,后日回去读书。” 家真不语。 “我们算是幸运,你看本地只得一间英语大学,打破头才进得去,学生通通读得千度近视,佝偻背脊,死背书到深夜,除却应付考试,一无所知。” 一新笑笑,“香港也是。” 这时家真想起来说:“大哥讲过,香港有一个好处:吃得起批评,人没骂他,他自己先骂起来,言论自由。” 家英不想提到家华,走进书房。 一新趁没人,探过头去,轻轻问:“你要寻找谁人?” 家真鼻端闻到一股香氛。 一新微笑,扬起手腕,“这是我家代理的波斯大马士革玫瑰油,真好闻可是?”一新的世界温馨旖旎。 母亲出院时用一方丝巾遮住面孔挡风,她瘦削如影子。 两兄弟担心她健康。 家英说:“妈,再过一年多我就回来。” “照顾弟弟。” 尽管许家也有不如意的事,他们却不会为来回飞机票费用担心。 回程中家真把母亲十年前小照给一新看。 “那时妈妈多丰硕。” “这手抱小胖子是谁,哇哈,是许家真吧。” 家真腼腆。 “许伯母真幸福,你们两兄弟那样爱惜她。” “是她首先无微不至,全力以赴爱护我们,妈妈对我们从不藏私,绝对容忍。” 一新看着他,“假如有一日,要你在妈妈与妻子之间选一个,你怎样做?” 家真笑,“我没有妻子。” “将来呢?” “我妻子必需明白。” “倘若她不了解呢?” “我不会与她结婚。” “或者已经结婚呢。” “我只得一个母亲,我一定要侍奉母亲。” “哗,好孩子。” “谢谢你。”家真无奈接受揶揄。 因为大哥叫妈妈伤心,家英家真想尽办法补偿。 接着一年,家华音讯全无。 家真发育得很好,与二哥一般高大,宽肩膀,浓眉大眼,不常笑。更不大说话,可是脸上一股憨厚特别讨人喜欢。 华裔女同学喜欢借故兜搭,可是罗一新时时骄傲地回答:“我先看到他。” 这是真的。 与别的年轻人不同,家真喜穿西服,即使穿牛仔裤,他也加一件外套,品学兼优的他是罗家心目中未来好女婿。 罗氏对家真说:“随时欢迎你来香港,观光,小住,发展,我们愿意做东。” 一新笑得合不拢嘴。 她觉得女子结婚最佳年龄是十九到二十一岁,迟了就来不及了。 那时,一般人想法如此:女生的大学文凭,是名贵嫁妆,并非到社会搏杀的盔甲。 整个社会都那样想,也就没有什么不对。 小小罗一新一早就有结婚念头。 可是,她还得等许家真到二十一岁,那真是段漫长的日子。 自足球场走到实验室,从演讲厅到宿舍房间,家真知道这是他的流金岁月,但是,为什么还这样苦闷呢,他学会喝基尼斯班品脱,也学会同蓝眼金发女说:“今晚不,我有点累。” 家英毕业回家,他雀跃,“好好照顾妈妈。” 家英笑,“你照顾自己。” 家英到赫昔逊任保安主任一职,与父亲做了同事。 家真有空回去探访二哥,只见他英姿勃勃,有股煞气,他扬起外套衣襟,给小弟看他配戴在腋下的手枪。 小小精致皮制枪套用带子系紧肩膀,一伸手便可拔出枪械,家真看得目瞪口呆。 “为什么配用武器?” “地方有点骚乱。” “何故?” 家英沉默。 “有什么事?” 许惠愿答:“蓉岛酝酿独立运动,英国人行事小心,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家英你是赫昔逊私人保镖?” “家英一组人保卫整座赫昔逊大厦,最近大厦装置精密监察系统,都是家英杰作。” “爸太过奖。” “用来对付谁,土著,华裔?” 许先生忽然说:“妈妈叫你呢。” 家真到园子看母亲,蹲在她身边。 “决定读哪一科?” “妈妈可有主意?” “到名校做牛后也有划算。” “妈妈真可爱,那就到剑桥挑一项像中东历史之类的冷门学系来读吧。” 母亲展齿而笑。 家真把头埋在母亲手中。 “学校有什么趣事?” “有,听这则:华人同学会到大使馆借资料,大使亲自招呼我们,有几个同学忽然热血沸腾,表示要回国服务,原以为大使会得感动,谁知大使笑笑说:‘同学们在海外做好工作,等于为祖国服务’,嘿,才不要我们这帮少爷兵呢。” 母子笑得弯腰。 “家真见到你真好。” “大哥有消息吗?” 母亲摇头。 “大哥不是在悉尼吗?” 母亲黯然。 “大哥---” 家英出来,“家真,做了你最喜欢的糖藕,还不进来?” 家真轻轻说:“我都快上大学,还什么都不对我说。” 除出他,无人再提起许家华,家里像从来没有这个人似。 不久前装修时,把他的房间改成客房,把他留下的衣物,书本,奖杯,记念旗…当垃圾般丢出去。 家真见家人的时间已经不多,即使提到大哥二字,立即有人来阻止扯开,叫他不得要领。 家真尝试到图书馆,报馆寻找资料,一无所获,蓉岛并无资料库设施,市民该知消息,由政府新闻处发布,交由当地报章刊登,如不,则消息知来无益。 渐渐家真把大哥放在心底,他生活中有了一新,不愁寂寞。 罗家极之厚待他,但凡一新有的,家真也有,衣食住行都尽量体贴照顾,无微不至,罗太太是个略胖,爱打牌,整日笑嘻嘻的中年太太,常常选用名贵漂亮但完全不适合她的衣饰,却一点也不讨厌。 罗太太与家真母亲是两个极端。 家真猜想一新到了中年,也会像她母亲那样,成为家中的欢喜团。 那多好,家真不愿在公司辛苦一日回到家里还得应付愁眉苦脸。 这是他父亲不大回家的原因吧:出差,开会,加班,在家时间越来越少。 那次回到学校,家真立刻告一日假跑到澳洲大使馆。 接待他的是一名年轻女职员,看到英俊高大彬彬有礼,一口标准女皇英语的华裔青年不禁意外。 家真把他的证件拿出来。 那位女士看过了,“你是蓉岛公民,最近蓉岛有许多人移民澳洲,你可知道?” “我略有所闻。” “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我想寻人,这是我大哥许家华,他在悉尼大学读书,近日失却联络。” “你为什么不去函悉尼大学?” 第7章 “我曾去信大学,他们迟迟未有答复。” “你们可有通知警方?” “他是成年人,警方不会在意。” 那位女士说:“我们并不处理外国居民事宜。” 家真低头不语。 “也许,把那人的文件副本留下,有时间的话,我替你处理。” 人家已经很客气,家真只得站起告辞。 那位女士却还有话要说:“你打算留下升读大学?” 许家真点点头。 “据我所知,英政府会主动邀请若干大学生入籍,那是好机会。” 家真一怔。 “不然,到澳洲也好,我们欢迎你这样的人才。” 家真抬起头来。 “蓉岛局势不大稳定,在可见将来,必有巨大变化。” 啊。 家真定定神,“不知几时可以得到我大哥消息?” “你很幸运,大使馆刚刚装置妥电脑设备,很快可找到资料。” “电脑……” “你有兴趣学习电脑?这将会是最热门试用科学之一。” “多谢阁下赐教,我由衷感激。” 那位女士似乎对他有极大好感。 一新的车子在门口等他。 “我约了人去比芭看时装。” “那么,我自己乘车回家。” “我怎么会丢下你一个人。”一新笑嘻嘻。 “明年我也可以拥有驾驶执照,届时不必麻烦你。” “我父亲说,蓉岛如果不适合居住,你可以到香港发展。” “我觉得蓉岛仍然很好。” “你真是感情动物。” 过两日,领使馆叫他前去会晤。 仍然是那个年轻女职员与他讲话,她轻轻说:“你大哥许家华已于今年二月离境。” “他不在澳洲?去了何处?” “我们没有追究,他在校成绩优异,但他亦是一个麻烦人物。” 家真抬起头来。 “他在校短短一个学期,组织学生会,对抗种族主义,搜集华裔受歧视证据,制造声响。” 家真震惊,但不觉意外。 “许家华突然离校,坦白说,校方松一大口气,但是他所组织学生会却有承继人,并没有解散,这一股势力已经形成,多谢许家华。” “资料这样齐全,你们一定知道他去了何处。” 女士摇摇头,“我们真的不知道,也不关心。” 家真呆半晌,再次道谢:“贵国慷慨热诚,我永志不忘。” 女士微笑送他出门。 大哥失踪。 听了领使馆女士的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家真心中种下两棵幼苗:一是电脑学系前途无限,二,如果可入英籍,何乐不为。 前者值得考虑,后者,他存疑,他打算毕业就走,十年寒窗,说什么都受够,谁愿意在阴雾中生活。 年轻的他没想到护照是一本通行证,与精忠并无关系。 毕业回家,父亲送他一只金表。 母亲脸上增添笑容。 蓉岛市面看不出任何不妥的地方:经济欣欣向荣,新型建筑物林立,街道整齐。 家英已获荣升,意气风发,他搬到自己的公寓住,装修亮丽,家真看到寝室有一双俗艳的粉红色缀羽毛高跟拖鞋。 家真微笑,脱鞋主人与家英同样坏品味。 家英问:“一新未有与你同来?” “她到香港探望父母。” “你们已经锁定对方了?” 家真只是笑。 “她比你大两岁,懂得照顾你,性格天真,容易应付,她会是个好伴侣。” “我没想过要应付她。” “将来你会知道。” 家英笑了,“可要我带你参观红灯区?” 家真反问:“为什么叫红灯区,真的亮着红灯?” “像肉食档用红色灯泡一半,照得肉色看上去娇嫩一点,吸引顾客。” 家真骇笑。 两兄弟无所不谈,家里又热闹起来。 家真到赫昔逊建造探访父亲。 赫昔逊本人出来招待,他精神饱满,白发如昔。 “家真,你将读电脑?好极了,听说美国人致力发展小型私人电脑,已有若干眉目,你刚好搭上头班车,三年后回来邦我把赫昔逊电脑化。” 家真只是陪笑。 父亲叫他到会议室旁听,他想婉拒,受家英眼色制止。 那日不知看一个什么大会,黑压压坐满上中下三层职员,约莫三四百人,许家真坐到最后排。 他看不到发言人,大概是总经理吧,英语带粤语口音,虽然尽量抑扬顿挫,感觉仍然有点滑稽。 最叫家真讶异及难堪的是这个人狂妄自大的语气,每句话都用英文“i”开头:我如此如此,我这般这般。 他把i字母说得很重,发音像极普通话中的“爱”。他爱完又爱,像土霸王似说了很久,员工毕恭毕敬聆听。 家真到底年轻,他轻蔑地笑了。 这人以为他是谁? 这人不过受聘在殖民地英资机构做一名高级职员。 薪酬及福利也许很好,甚至太好,但不过是一份优差,先生,工作不同事业,阁下迟早有退休走路的一日。 是这种人令得殖民政府负上恶名吧。 他那爱的演讲终于结束,家真站起来,发觉他原来是一个肥胖的中年男子,气焰高涨,嘴脸可憎,嚣张地仰起头,目中无人地操步走出会议室。 家真问:“这是谁?” 家英答:“副总裁,地位与父亲相等。” “你属谁?” “我直属赫昔逊。” 家真微笑,“你真幸运。” “曹先生是一个十分能干的主管。” “是吗,恭喜你。” “家真,你的口气像足家华。”他十分吃惊。 这是家英近年第一次提到大哥名字。 家真轻轻说:“或许,家华有他的道理。” 他没有告辞,擅自离开赫昔逊建造。 回来替赫昔逊工作?不必了。 回到家,才觉得自己反应过激。 母亲在客厅插话,他陪了她一会儿,情绪渐渐平静。 二哥回来,家真上前道歉。 家英把手搭在他肩膀,“像你这样年纪,一定反叛,荷尔蒙作祟,怪不得你大脑,趁一新在娘家,我们出去逛逛。” 家英把他载到红灯区。 “你时时来?” “唷呵,千万别误会,我不是那种人,我不过陪你来观光,好的坏的,黑的白的,全要见识一下,你说可是?” 黄昏,天边映出浅紫及橘红晚霞,明澄天空,新月淡淡挂在天边一角,明明是南国美景,可惜夜市已经启动。 小小酒吧传出音乐,保镖与夜莺站在门都招徕。 见到年轻英俊的许氏兄弟,喜出望外,急急兜搭。 “进来看看,欢迎参观。” “第一杯酒免费,快快进来。” 那声音好不熟悉。 暮色中红灯亮起,衬着人面煞是诡异,家真把声音主人认了出来。 “钟斯。” 那保镖一愣,抬起头来,站起。 可不就是钟斯。 家英也笑,“我过去对面马路看看,你们慢慢聊。” “钟斯,你在此地。” 他身后的招牌叫莲花酒吧。 “许家真,人生何处不相逢。” “生活如何?” “好,好。”他点起一支烟遮窘,深深吸一口。 “你母亲好吗?” “回椰加达依靠亲戚去了。” “父亲可有联络?” 钟斯摇摇头,“喂,别太关心我家人好不好?” 家真由衷地说:“我挂念你。” 钟斯看着他,“都说我带坏你,可是你看,你自己也跑到这里来。” “钟斯,你还记得那次偷窥?” 他茫然,“偷看,偷看什么?”他竟不记得了。 家真轻轻答:“出浴。” “呵,今晚刚好有表演,我请客,把家英也叫来。” 他吹声口哨,家英在对街走回来。 两兄弟在钟斯带领下走进酒吧。 一个冶艳年轻女子在台上跳舞,她穿白色极薄如蝉翼般纱衣,贴在肌肤上,宛如第二层皮。 她有深色皮肤,光滑晶莹叫家真想起一个人。 不,但她不是她。 女郎做出种种诱惑眼神及姿态,最后,她取起一桶水,淋到自己身上,薄纱衣湿了水,把每一寸身段都显露出来。 她像煞了一个人,但还是她。 这是钟斯嘴角叼着香烟走近,“你想看出浴,这不就是出浴。” 家真掏出钞票,塞到钟斯手中。 钟斯说:“你知道在这区可以找到我。” 两兄弟离开那简陋嘈吵的小酒吧。 家英说:“类似场所,相同表演,越看越没有味道。” 家真笑笑不出声。 再次看到钟斯,叫他安慰。 “钟斯怎么生活得像老鼠。” “他父亲找不到工作,一走了之,不再照顾他,他成为孤儿。” 家英转变话题:“你决定赴美读大学?” “加州理工录取我。” “好家伙,抢我锋头。” 家真腼腆地笑。 “爸希望你选帝国学院。” “我想见见阳光。” “都是世界文明的一级学府,错不了。” “家英,在海外,你可有听到关于蓉岛局势的事?” “那些都是谣言,国与国之间,同人与人关系相似,彼此妒忌,有人看不过蓉岛繁荣向上。” “为什么有移民潮?” 第8章 “咄,人各有志,数百年来一直有人移居海外,有什么稀奇。” “爸有什么话说?” “爸忙工作,他正参与兴建新飞机场,哪里有空理会谣言。” “这么说,许家不打算搬迁。” “家真,我们做得这样好,成绩斐然,何必思迁,是那些不得志的人,以为去到外国,会得别有洞天,真是异想天开,天方夜谭,外国有什么不同?还不是资本主义,金钱挂帅。” 家英讲得头头是道。 他问小弟:“与一新结了婚,会否去香港发展?” “我一定会留在母亲身边。” “这句话你自小说到大,希望会得实践。” “妈身体大不如前。” “她寝食不安。” 第5章 一日半夜,许太太突然跳起来,侧耳细听。 她急急敲小儿房门,“家真家真,起来。” 家真惺忪问:“妈妈,什么事?” “电话铃响了很久,是否你大哥家华找我们?快去听。” 家真即时清醒,跑出房间。 哪里有电话铃。 屋里静寂无声,什么声音都没有。 “家真快去听电话呀。” 家真紧紧搂住母亲,他流下泪来。 看过医生,只是说神经衰弱,耳鸣。 那一年,家真带着母亲到加州,原先租了一间小公寓,许太太看了,觉得狭窄,在旧金山电报山自资置了一层较大的公寓,那地段环境自然大不相同。 她轻轻说:“来日你结婚,这房子作为礼物吧。” “妈妈,届时我自己有能力。” 一新在旁拉了他一下。 他俩陪母亲到那帕谷参观酿酒。 许太太戴着宽边草帽,在山谷漫步,品尝名酒,又有小儿细心服侍,污染觉得上天待她不薄,渐露笑容。 她喜欢吃海龙皇汤,家真天天到餐厅打听有无新鲜鱼货,又吩咐蒜茸面包必需做得极脆等…… 一新说他待母至孝。 家真说:“我不过是无事殷勤。” 一新问:“假如母亲与我一同遇溺,你就谁?” 家真笑笑,“你会游泳。” “嘿!” “别老提这种无谓问题。” 许太太本来几天就走,可是家真热诚款待,她竟住了个多月,不但晒得一身健康肤色,且增加体重。 每逢周末,家真载她到处走,他们甚至到迪斯尼乐园排长龙,吃冰激凌,看烟花,买米老鼠手表。 家英见母亲乐而忘返,也赶来会合。 一见新居露台看出去的海景,“哗,妈妈偏心。” 许太太笑,“你肯来这边住?” 他们三母子又说又笑,罗一新在旁几乎插不上口。 家英问:“你冷落一新?她怪不高兴。” 家真答:“她若连这个都不明白,我俩就没有前途。” 家英笑,“呵,这般大男人口气。” “明日我们去圣地亚哥,你也一起吧。” 一新过来说:“我不去了,怪累,又怕晒。” 许太太一听,连忙说:“我们在市区逛商场吧,我想添些衣物,夏装在这边多选择。” 一新这才恢复精神。 家真说:“妈妈我陪你去纽约。” 一新更高兴,“好呀,我们逛五街。” 许太太却问:“你的功课呢,也得上学呀。” 过两日母亲鸟倦知返,把(奇*书*网^.^整*理*提*供)新居钥匙交给家真,由家英陪着回家。 家真一头栽进实验室里。 一新找到机会问他说:“我转到加州来陪你可好?” “加州不是读美术的地方,你不如留在欧洲。” 一新尴尬,“这是冷落我吗?” “不,我想用功读书。” 第二天一新走了。 那一年,满街少女都穿上芝士布长裙,飘逸明媚,在阳光下呈半透明,引起异性遐想。 好看吗,美极了,像她吗,不,还不够,差远了。 这边女孩半卷曲头发都闪烁金光:赤金,淡金,金棕…家真心中怀念的是一疋漆黑乌亮的丝缎。 家真在校成绩斐然。 同学们赞叹:“许一坐下来就知该怎么做。” “他天生会这门功课,学问一早已种在脑里,只需取出应用。” “唉,各有前因莫羡人。” “幸亏许容易相处,又乐于助人。” 是天才吗,不,只是苦干,时时埋头做到深夜,一新电话来找,家真一定在家。 一日,家真在实验室里看报告,忽然有同学推门找他。 “许,你来自蓉岛?” 家真抬头,“什么事?” “许,蓉岛出了大新闻,快到康乐室看电视。” 家真丢下一切跑到二楼康乐室。 有几个同学在看新闻。 记者这样报告:“蓉岛挂牌建筑商赫昔逊收地策略失当,引起该地原居民不满,三百多个居民愤而包围工厂一日一夜,将八名高级职员困在办公室里,包括副总裁,总工程师及品质管理员,大量防暴警察经已赶至——” 荧幕上出现土著与警察对峙情况,有人掷出汽油弹,焚烧汽车,打烂玻璃,蓉岛工厂区变得像战场一半,这美丽宁静的小岛从未发生这种事,许家真看得呆了。 他双膝发软。 半晌,他发力狂奔回家打长途电话。 不知怎地,心急慌忙,他一连三次拨错号码。 家真吸口气,请接线生代拨。 终于接通,听到家英声音,他哽咽:“爸妈好吗?” 家英说:“爸已经救出来,无恙,在楼上休息,我正想找你。” 家真把跳跃到喉头的一颗心按捺回胸膛。 “我立刻回来。” “事情已经完全解决,家真,你不必劳碌。” 家真开启电视。 美国人绝少关注本土以外新闻,除非是大灾难,大骚动,大战,否则,他们只孜孜不倦报告本土的芝麻绿豆琐事。 新闻说:“美资在蓉岛有千亿投资,大使馆正注视这场骚乱,据悉事件导致一死三十余人受伤,其中十名士警方人员。” 接着,是某大商场周末大减价广告。 家英在那一头说:“这件事妈妈不知道,她去了台北访友。” “爸可有受伤?” 许惠愿的声音传来,“家真,你放心,事情在电视新闻看来才显得可怕。” “死者是什么人?” “一名暴徒。”他不愿多说。 “爸,如果形势欠佳,不如早退。” 许惠愿沉默。 “三十六着,走为上着。” 许惠愿轻轻斥责:“一遇挫折,立刻投降,怎有今日?我自有数目,你放心读书,下季费用已经汇出。” 他把电话交回家英。 家英踌躇着似有话要说。 “二哥,什么事?” “有人看到家华。” 家真一时没领会,“什么,谁看见大哥?” “有人认出由许家华率领这次原住民抗议示威的流血事件,他是滋事分子首领之一。” 家真心都寒了。 他双手簌簌发抖,这正是他最害怕的事。 “别让妈妈知道。” “警方已在通缉他,这是迟早通天。” 家真一个字说不出来。 “你要有心理准备。” “家华为什么与父亲对着干?”家真声音颤抖。 “他不是针对个人,他抗议资本家剥削。” 家真捧着头,他统共不明白,因此痛苦。 “家真,爸叫我,你自己保重。” “我一有假期立刻回来。” 电话挂断,那阵呜呜声叫家真恐惧。 他离开校园驾车往酒吧买醉。 三杯啤酒到肚,情绪渐渐平复。 回程中车子左摇右摆,被一辆货车截住痛骂。 那司机这样吼:“你找死?你死不足惜,可怜你爸妈要伤心一辈子!” 家真忽然情形,吓出一身冷汗。 他把车子停在路旁,锁好车门,坐在车里,直到天亮,才驶返公寓。 大哥已经成为家中黑羊,他更加要小心翼翼做人。 试想想,清晨或深夜,有个警察前来敲门:“对不起许先生太太,你们的儿子许家真醉酒驾驶,车毁人亡”,可叫家人如何善后。 好好生活,也就是孝顺父母。 他叹口气,拨电话找一新聊天散心。 响了一阵,无人接听,家真刚想挂断,忽然有男子问:“找谁?” 家真一呆,“你又是谁?” “不,你是谁?”那人也反感。 家真听见一新的声音在背后传来:“叫你别乱停电话,是谁?”语气亲昵。 “打错。”那人索性丢下电话听筒。 家真发愣。 几年了?整整四年,那几乎是年轻的他的前半生。 如果一新另外有对象,礼貌上头,她应当对他说明。 电话来了,是一新追上解释吗? 不,是同学:“许,明日考理论,我有几个疑点想得白头犹自不得要领,你若不帮我,我得转系。” 家真停停神,“我们一起研究,你什么时候方便?” 同学松口气,“叫我舔你鞋子都心甘情愿。” 不知怎地,这句话叫许家真想起父亲跟在外国人身后,落后半步,但亦步亦趋的样子,永远愉快地应着“是先生”,“谢谢你先生”。 “许,我们下午三时图书馆见。” 他怎好非议父亲? 他怎可对父亲说“爸,毋需卑躬屈膝,也可找到生活。” 第9章 他知道什么是生活? “下一季费用已经汇给你了”,父亲说。 三十年前他带着年轻妻子去到一个陌生的小岛找生活,首要是解决衣食住行,不叫妻子担惊受苦,他是一个有肩膀的好男人,接着,三个儿子出生,黄口无饱期,尤其是这几个少年。 家真记得母亲说过:“长裤买回来时槢上几吋,六个月后又成吊脚裤,一年买三次鞋子,脚长得像小丑那般大,冰箱里满满食物,一天之内扫空,‘妈,吃的呢’,家华家英连果酱牛油都可以空口吃,吓煞人。” 幸亏父亲年年加薪升职。 他能干?谁不苦拼,蓉岛挤满各地各城涌来人才,努力有什么分数?许惠愿比谁都会做人,上中下三层他都摆得平。 家真敬重父亲。 他有什么做得不对,那时因为他必须那样做。 母亲也是,矜贵少女,嫁鸡随鸡,来到蓉岛,渐断六亲,“话全听不懂,晚晚做梦看见你外婆,蓉岛虫蚁奇多,各式各样怪异可怖昆虫,有些挂天花板,有些爬上腿来,怕得人发抖,天气热起来似蒸笼,滂沱大雨,竟月不停,又刮台风,整间屋子颤动…” 勇敢父母,没有懦弱子女。 许家真深深吸口气,出门上学。 下午想起有约,赶到图书馆。 咦,约的是谁?那人没报姓名。 “许,这边。” 有人站起来低声招呼。 原来是金发的维多利,那头著名金发在下午的阳光下闪闪生光,衬着白瓷般雪肤及碧蓝双瞳,她是标准美人。 “你?” “可不就是我。” “我们到那边角落去。” “许,图书馆里不好说话,不如到我处补习。” 许家真微笑,“当心呵,请客容易送客难。” “我从来没怕过你。” “这好像不是赞美。” “许真我从不知你可以这样活泼。” “名字是许家真,我还有若干不为人知的好处。” 进了人家公寓大门,家真严肃起来。 “你有什么难题?” “不如问我知些什么。” 维多利一边做咖啡一边叹气。 她迅速指出功课上不明之处。 家真为难,“天,你一无所知,如何走到电脑系来。” “是家母的主意。” “对,你姓罗森复,是罗氏重工后裔,家中事业待你承继,可是这样?” “又不是,我有三个成年兄长,罗氏轮不到我,家母是填房,不想我比继兄们逊色。” 家真想一想,“你要拿几分?” “七十分可以升级。” “七十分只是丙级。” “别看这七十分,说易也不易拿。” “你应视甲级为标准。” “许真,你信不信我揍你?” “坐下来,时间紧逼,我教你读这五条,背熟了,可拿七十分。” “假使老师不出你预测的题目呢?” 家真微笑,“那我陪你留级,来,快来写十遍,方程式尤其要记牢。” 维多利忽然问:“为什么对我那样好?” “我喜欢金发女。” “许真,我---” “看牢书本,挺直背脊,全神贯注。” 一新的电话在四十八小时之后才到,闲聊数句,那种隔膜,数千哩外都感觉得到。 ---“我不想回香港受管束。” “读完美术,只得留在欧洲。” “或者,另外读一张教育文凭,可到小学教美术。” “抑或,做芸芸众名媛之一名?我喜欢写作,可否做女作家?” 家真没有回答。 “许家真,我们结婚可好?” 家真不得不答:“大哥二哥都还未提婚事呢。” “这是我所听过最劣籍口。” “你说得对。” 两人都苦笑起来。 考试成绩发布,不出家真所料,维多利罗森复取得七十二分。 维多利送他一枚铁芬尼银制锁匙扣,“我母亲说,我应以身相许那个补习先生。” “令堂很有趣。” “许真,你几分?” “一百零五。” 她震惊,“什么?额外那五分从何而来?” “我指出试题中一些谬误。” 维多利瞠目,“气死人,一个支那人来到美国,指正美国人。” 家真笑,“美国人,你指红印第安人?你是德裔,母亲来自英国约克郡,你也是移民。” “我肤色够白。” “再说下去,黄人不帮你补习。” “许真,我们即使开始约会?” 家真凝视她,微笑,“我从不喜高攀,我爱脚踏实地。” 维多利忽然轻轻说:“你可有恋爱过?” 家真想想,把双臂枕在脑后,点点头。 “罗一新?” 家真一愕,“你怎知有个罗一新?” “怎可能不知,她的照片,衣物,书本,还有电话,信件,无处不在,处处都在。” 家真微笑。 “她真幸运,你是那样细心温和,性格完整的一个人,且品学兼优,家境甚佳。” 家真有点腼腆,“哪有你说的那样好。” “不过,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你最爱的人,并非罗一新。” 家真点头,“你真聪敏,作为一个白女,算是顶尖精灵。” 维多利既好奇又好笑,伸手拍打他。 家真说:“你们除出化浓妆尖叫参加啦啦队及争风喝醋,没有其他事---” 这时他头顶着了一记,“唷”地一声。 他说:“我最爱家母,罗小姐为此不高兴。” 维多利嗤一声笑,“罗小姐信以为真?这样看来,黄女也不比白女聪明。” 家真一呆。 “不不不,”维多利摇摇头,“你心中另外有一个人,她才是叫你眼神恒久忧郁的原因。” 家真闭上双目。 “她是谁?” “我不能回答,我只在十三岁那年见过她一次。” “什么?”维多利大为诧异,“像但丁在桥头遇见比亚翠斯,他一生也只见过她一次,然而为她写下了神曲。” 家真笑了,轻轻抚她金发。 “她可是个美女?” 家真点头,“像水精灵一般。” “你清晰记得她的倩影?” 家真指指额角,“烙印在此。” “许多年已经过去,也许她已是五子之母,发胖臃肿。” “不,她即使到了一百岁,也还有昔日清丽影子。” “这女子可有名字?” “她叫怡保。” “多么奇怪的名字。” “维多利也是:胜利女神,你想战胜谁?” “每一场考试。” 大家都笑了。 这一段时期,许家真其实共有两个女友,原先他以为要疲于奔命,结果却游刃有余。 因为,他两个都不爱,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 维多利忽然说到严肃的事上去,“许真,你是蓉岛人,应回蓉岛看看,因为罗森复家族及若干敏感外国公司已决定撤资。” 家真一震。 “做生意最怕什么?” “局势不定。” “蓉岛有一股争取独立的反势力扰攘,令投资者非常不安。” “维多利,你比我知道得多。” “试想想,一个城市,每逢周末均有游行示威,警察长期驻守外资公司,这种气氛,多么沮丧。” “是否和平示威?” “最终引起流血冲突,也许,这是外国人撤离的时刻了。” 真没想到这外国女孩有她的见地。 家真巴不得立时三刻飞回去看个究竟。 那个下午,他俩在露天咖啡座度过。 一有假期,家真立刻往家里跑。 下了飞机就看到有蒙面人拉着大布条,上面用血红英文字写着:“蓉岛归于蓉岛”,“释放无辜民运分子”,“殖民主义滚回老家”… 司机伸出手臂护家真上车。 家真一声不响。 回到家中,看见门外有警卫荷枪巡逻。 许太太迎出来。 “一新呢?” 罗家不让一新到蓉岛度假,只说时势欠佳。 “妈妈不如再跟我到加州小住。” 许太太微笑,“你爸也需要我照顾,谁替他打点三餐一宿?” “爸也一起来。” “到加州做什么,开一间杂货店,抑或洗衣铺?他是总工程师,他不会习惯,你不要听西方报章煽动,他们唯恐天下不乱。” 许惠愿神色如常,“家真,赫昔逊装置了电脑国际通讯网络,你来看看。” 家真耸然动容,“久闻其名,如雷贯耳,这可真是先进,以后通讯多么方便。” 浑忘政治局势。 “我明早安排你参观。” 家真兴奋,“大学也正在发展网络通讯,这将改观世界。” 没想到许太太说:“天罗地网,谁也挣不脱。” 许惠愿转过头去,“你说什么?” 许太太站起来,“我不懂,我乱讲。”她走开。 家真问:“滋事分子可有扰乱市面?” “宵小趁夜捣乱,警方可以控制。” 许家真看到的情况有点不一样。 车子一路驶近赫昔逊大楼,白天沿途也有人掷石。 看得出是原住民,怕摄影机拍到面孔,用破布蒙面,衣衫褴褛的他们奋力以卵击石。 防暴警车一驶近,他们立刻狂奔。 司机叹息。 家真问:“你同情他们?” 第10章 司机吞吐,不想说出心事。 家真说:“按照世界大气候,所有殖民地最后终需独立。” 司机震惊,他说:“我是孤儿,三岁自广东跟表叔来到蓉岛生活,在此娶妻生子,我在故乡再无亲人,我回哪里去?” “你可以留下。” “届时蓉岛面目全非,容得下我吗?” “你是好司机。” “在许家做司机,由英资赫昔逊发薪,粮期准,福利佳,年年加薪,许先生太太对我客气友善,你们几兄弟又谢前谢后…我还往什么地方去?” 司机无比沮丧。 家真恻然。 车子驶进赫昔逊停车场,守卫走出来检查过放车子过去,家真松口气。 他在父亲带领下参观电脑部,原先像衣柜那样高大的电脑忽然变得像小小电视机,工程师当场表演搜索资料储藏文件,叫家真叹为观止。 可惜局势起了变化。 电脑工程师忽然说:“ibm估计东南亚至先进设备并非在日本,他们外语水准较低,固步自封,再过十年会吃苦头。” 另外一个同事取笑他,“是ibm说还是你说?” 他叹气,“可惜时不我予。” “什么意思?” “蓉岛民智渐开,近日我在公路车上看见有学生让位给孕妇,又这两年市民似养成排队习惯,这些都比先进科技更难能可贵。” 大家都欲言还止。 “家真学成回来又是另一番局面。” “家真也需留在硅谷发展。” “树高千丈,叶落归根,留在人家的国度有什么意思。” “说到底,蓉岛也不是故乡。” “你的家乡在哪里?” “我的家,在山西,过河还有三百里。” 家真讶异,这是一对他所见过最多愁善感的电脑工程师。 “家真,明年我会跳槽到新加坡置地工作。” “整家移民?” “不错,阿邓会迁往多伦多,从此各散西东。” 这般人才,走了不知社会是否仍有能力栽培更多。 “家真,你可知光纤一事?” “知,本校有一组博士生正致力研究…” 题目又扯远了。 第6章 第二天一早,母亲走到他房间,轻轻拧他面颊,他睁开双眼,“妈妈”,握住她的手。 他们忽然听见后园传出炮竹声。 家真诧异,“啪啪声,干什么?” 许太太叹口气。 家真推开窗户看出去,只见家英在后园练枪。 每发都中红心,百发百中。 他脸色凝重,全神贯注,全身肌肉紧绷,像是在生死存亡之间挣扎。 忽然他看到小弟,放下枪,笑了。 家真说:“二哥,不如我们也考虑移民美加。” 家英回答:“都走光了,谁留下做事呢。” “你舍不得?” “我们只有这个家,清明重阳,许家没有扫墓习惯,因为蓉岛没有祖先,已经是移民,还要在移民?” “至少让我把妈妈带走。” “你怎么照顾她?” 家真语塞。 “母亲身体欠佳,不能操劳,到了外国,势不方便,留在蓉岛比较好。” 家真只是个学生,没有能力,说不过父兄。 第二天他得到意外惊喜,门一开,站着罗一新。 “家真,我来看你。” 连许太太都十分高兴,“一新,欢迎。” 一新“嘘”一声,“父母都不知我来蓉岛。” 蓉岛在外人心目中,地位已大不如前。 隔了几天,不该发生的事终于发生。 一间华资果园欠薪倒闭,工人包围办公室要求赔偿,东主致电警方求救。 警车一赶到不由分说立刻放催泪弹,引起工人不满,冲突越搞越大,办公室被民众占据,谈判无效。 许家注视电视新闻。 家英说:“英人无能,应以武力夺回办公室。” “英人讲面子。” “最终面子不能挽回,还是得用武力。” 罗一新轻轻说:“我想回家。”她害怕起来。 许先生马上说:“叫司机送罗小姐去飞机场。” 一新低着头离开许家。 家英看着她背影,“不能共患难。” 许先生笑笑,“小孩子,不懂事。” 个多小时后门铃又响,罗一新折返,脸如死灰,呜咽着说:“往飞机场马路封锁不通。” 家英一听,立刻去拨电话。 了解形势后他问老佣人:“家中可有储藏粮食?” 一新吓得哭起来。 许太太哄她:“你喝杯热牛奶早点睡。” 家英向父亲报告:“四处都有骚乱火头。” “警方如何处置?” “已调动军队前去镇压。” “我们这一带如何?” “住宅区如一只瓶子,一头守住,闲人不得进出,十分安全。” “叫司机等人警惕。” 司机立刻说:“我去添汽油。”他匆匆出去。 除出一新,许家上下人等齐心镇定。 “明早也许不能上班了。” “看情况吧,当时台风袭蓉,三日后保管雨过天青。” 深夜,家英接到消息:“芭辣区开枪了。” 大家维持沉默。 电视荧幕上火光融融,人群被警察追赶,四散奔逃,有人中枪倒地。 家真看得手足冰冷。 忽然片段中断,记者说:“警方劝谕记者为安全起见离开现场,并且宣称,防暴警察所用只是橡胶弹头……” 许太太凝视荧幕,不发一言。 家真轻轻说:“妈妈请去休息。” 许太太终于说:“不知是谁家子女。” 那一夜其实谁也没有睡好。 住宅区静寂一片,深夜,花香袭人。 家真悠然入梦,他拨开浓绿芭蕉走入树林,看到满月像银盘般挂在半空,一个耳边配戴大红花穿纱笼的少女转过身子笑说,“你来了。” 家真轻轻答:“确是我。” 可是少女声音突变,似在饮泣。 家真睁开双眼,发觉是一新伏在他身上。 “咦,你怎么了,真没想到你如此胆小。” “家真,我爸叫我想尽一切法子逃离蓉岛。” “路一通即时买头等飞机票送你走。” 一新痛哭,“家真,我们可是要分手了?” 家真无奈,“你又不愿留下。” “爸叫你我一起到香港去。” 家真失笑,“我也有父母,怎可跟你走。” “许多男人都会顺女方意思与岳家亲近。” “我真奇怪他们做得到,我会忠于养育我的亲生父母。” 一新双眼通红。 家真劝说:“我们仍然是好朋友。”他拥抱她。 “你会有危险吗?” “蓉岛仍是法治地区。” 连接两日两夜骚乱,蓉岛成为世界头条新闻。 警方施用铁腕政策,引致联合国不满,公开呼吁双方冷静谅解约束,并且,英方应考虑予人口已超过五百万的殖民地独立自主。 许惠愿力保镇静,每日上午仍然上班,家英影子般伴他身旁,寸步不离,连吃中饭都坐在父亲身后。 蓉岛四季都像夏天,许家英除下外套搭椅背,腋下配枪清晰可见,杀气腾腾。 一新最怕那把抢。 家英却有事找她。 “这是一张返回香港的头等飞机票,一新,这几天叫你受惊,真不好意思,回到家里,请代问候伯父伯母,下午三时,司机会送你到飞机场。” 说得客气,其实巴不得送走这名客人。 讲完他转身就走。 罗一新这时也清楚明白她不适合做许家媳妇,垂头丧气。 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一下。 家真抬起头来。 谁?私家路守卫森严,谁进得来? 这一下门铃同所有其他铃声没有什么不同,但是许家真的寒毛忽然竖起。 家英也走出来,他似乎更有预感,立刻问佣人:“我妈在哪里?” “太太午睡。” “别吵醒她。” 家英吸进一口气,伸出手,打开门。 门外站着一男一女两名警官。 “许惠愿先生可在家?” 他们身后有人应说:“我是。” “许先生,可以进来说话吗?” 许先生吩咐两个儿子,“你们也一起到书房。” 警官报上姓名,“许先生,你可认识该名男子?” 他俩出示一张照片。 许惠愿只看一眼,脸色转为死灰,他点点头。 “这名男子,可是你的长子许家华?” 许惠愿又点点头,这时,他已浑身颤抖。 家英把照片接过一看,忽然靠到墙上,相片落在地上。 终于,家真也不得不面对世上最残酷的事,他拾起照片。 他认出他敬爱的大哥家华。 家华躺在一张床上,双目紧闭,面色平静,双手交叉叠胸前,颈项有一搭紫血,他已无生命迹象。 家真一时没有反应,耳畔嗡嗡响。 大哥,他在心里叫了一声。 像家英一样,他要靠住墙壁才能站得稳。 警官轻轻说:“前日芭辣区骚乱,他率领群众攻击厂房,被防暴警察用橡皮子弹击中,很不幸,到今日才追朔到他的身份,请跟我们到有关地点办理手续。” 书房内死寂一片。 过了不知多久,似衰老了十年的许惠愿先开口,声音低不可闻:“别让你们母亲知道此事,那会杀死她。” 第11章 他拉开书房门。 警官叫住他:“许先生---” 许惠愿转过头来,摆摆手,非常疲倦,“我没有那样的儿子。” 他头也不回的走出去。 警官冷静地看着许家英,等他回应。 家英开口:“我没有那样的兄弟。” 他跟在父亲身后离开书房。 警官看牢许家真,“年轻人,你呢?” 家真站稳,吸进一口气,可是眼前仍有金星。 他说了两个字:“我去。” “好,”警官说:“那么,请跟我们走。” 走近大门,家真听见有人哭泣,原来是一新。 他伸出手,恳求一新:“与我一起。” 这是他至软弱一刻。 一新退后,“不,不管我事,我这就回香港去了。” “一新,请陪我走一趟。”家真再次恳求。 “不,我不去。” 家真心死。 他低着头,走上警车。 到了派出所,许家的律师迎上来,指示他签署文件。 许家真像机械人一般办妥手续。 “许先生,你可以走了。” 家真忽然说:“我想见我大哥最后一面。” 律师迟疑:“家真---” “那在另外一个地方,请这边走。” 另外一个地方。 那地方冷得叫人颤抖,四处都是不锈钢设备,一重门推开,经过走廊,又是另外一扇门。 家真冷得牙齿打战,他咬紧嘴唇,走进一间大房间。 一个穿白袍戴口罩的女子迎上来。 警员报上姓名。 “这边。” 在走进一间房间,家真看到白布罩。 女子轻轻问:“准备好了?” 她掀开白布。 家真看到他思念已久的大哥。 呵,家华神色平静,似熟睡一般。 近距离接触,又看到他颈项乌溜溜一个洞,什么橡皮弹头,分明是一枚真枪子弹。 家真眼泪涌出,他伸手过去,握住大哥的手。 忽然之间他浑身痉挛倒地,牙齿碰到舌头出血,眼泪鼻涕一起不受控制淌下,接着,裤子也湿了。 家真不住呕吐抽筋。 要紧关头,有人扶起他的上半身,用温和肯定的声音说:“不怕,不怕。” 她正是那名穿白袍工作人员。 她取来一支木条塞进家真嘴中,“咬住,莫伤害自己。” 家真神智清醒,可是四肢不听使唤。 “放松,吸气。” 她把他扶到会客室坐下,见他肌肉渐渐恢复能力,喂他喝温水。 家真汩汩落泪,忘记羞愧,只觉心痛如绞,像是利刃穿心。 那白袍女子耐心等他复原。 这时医护人员也赶到了,立刻替他检查注射。 家真乏力地向那位女士道谢。 她摘下口罩,原来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女子,面目秀美,一双大眼充满智慧同情神色。 “没关系,不要怪自己,这种反应,十分无奈。” 这时许家律师进来扶住他。 家真挣脱。 他已见过大哥,再无遗憾。 他只想一声不响离开蓉岛。 但终于忍耐地向父母道别,他怪自己迂腐。 许太太讶异,“家真,你脸容憔悴,嘴唇为什么破损?” “打球受伤。” “回去好好用功。” 父亲仍然是那句话:“下学期费用已经汇出。” 许惠愿照常上班下班,象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一个人想存活下去,真得有通天彻地本事,家真应该怨恨父亲吗,当然不,他已尽其所能,做到他认为最好。 他还需要照顾他的家。 就在那几日之间,家真醒来,发现枕头上有一搭搭脱发,他的头皮出现一吋直径圆形秃斑,俗称鬼剃头。 即使睡着,神智也半明半灭,他看到一个人蹲在墙角哀哀痛苦,那人太阳穴有子弹孔,汩汩流血。 他缓缓过去问:“大哥?让我帮你,我不会离弃你。” 那人抬起头来,他看清楚了,那人却是他自己,那人是许家真。 他颤声说:“不怕,不怕。” 伸手去扶自己。 然后醒了。 枕头上有更多脱发。 母亲送他到飞机场,一路上疮痍满目,工人与工程车正努力收拾残局。 车上漆着赫昔逊字样。 母亲问他:“一新可有找你?” 家真转过头来,“不理她了。” 许太太也感喟,“没有缘分。” 家真点点头,是,只好这么说。 离开蓉岛,像是离痛苦远些,功课忙,他埋头苦干,在同学家车房做实验,往往只穿短裤汗衫,不修边幅,胡子头发老长。 他不再想家,家真只挂念母亲。 一日下午,他们实验又告失败,一声轻微爆炸,前功尽弃。 同学母亲捧来柠檬冰茶及巧克力饼干打气。 “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家真据实答:“不知道。” “不知道!?” 他们笑,“假使用点作为单位,投影荧幕,造成影像,可玩游戏。” “电子游戏机?” “周阿姨,那是好名称,就叫电子游戏机好了。” 大家笑着吃点心。 周阿姨说:“志强,下午你与志明去飞机场接表姐昆生,她来升读硕士,我已同你俩说过。” 志强却答:“我走不开,差一分钟实验即将成功。” “周志强周志明。” 家真举手,“我去。” “怎么好意思。” “家真,你这一走,这项实验就剔除你性命。” 家真笑,“我无所谓。” 志强两兄弟搔头皮,“好好好,三人一起去。” 阿姨没好气,“昆生一向疼你们,一直不忘寄东洋漫画给你俩,你这是什么态度。” 志强举手,“是她的工作可怕。” “什么工作?”家真好奇。 “混身散发防腐药水味道---” 阿姨立刻说:“她是医生。” 家真想一想,不出声。 周阿姨嘀咕:“女孩子读这么多书干什么。” 家真轻轻说:“女生同男生一样能干,她们甚至更坚毅及细心。” “一个一个啦,有些看见蟑螂仍会跳上沙发尖叫。” 下午,他们一身臭汗驾吉普车去接贵客。 周志强举起纸牌,上边写着五个字“表姐祝昆生” “她若多行李,叫一辆计程车载她。” 祝小姐出来了,只得一件手提行李,家真已觉舒服。 她头发拢在脑后,梳一条马尾巴,白衬衫牛仔裤,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 只比他们几个男生大三两岁,人家已经医学院毕业,正在工作,并且打算精益求精,升读硕士,哗。 家真只觉那双大眼睛有点熟悉。 这是一个三四岁小孩走近她,一绊,连人带手中冰淇淋撞到她身上。 孩子母亲忙不迭道歉,祝昆生却笑说:“不怕,不怕。” 电光火石间,家真想起来了。 是她。 他伸手过去帮她挽行李。 许家真轻轻说:“祝医生,谢谢你。” 昆生抬头,“什么?” 她没认出这个胡须短裤汉。 她是他的守护天使,她那两句“不怕”救了许家真。 家真即时回自己家淋浴刮胡子,然后,买了水果花束再折回周府。 周阿姨大表意外,“家真,这是怎么一回事?” “阿姨,今晚我请大家到裕兴隆吃上海菜。” 祝昆生自楼上下来,看到许家真,她想起来了。 她轻轻说:“是你。” 家真点点头。 周阿姨以为他俩一见钟情,倒也高兴。 家真问昆生:“可以说几句话吗?” “别客气。”她一贯那样和蔼。 “你也来自蓉岛?” “我是吉隆坡华侨,在蓉岛工作,两年期满,前来加州升学。” “你是一名法医。” 她点点头,过片刻问:“好吗?” 家真摇摇头,双手不由自主掩住面孔,“不好。” 昆生温言安慰:“如果能够,说出来会好过些。” 家真放下手,“法医的人生观不同我们吧,工作太具启发性了。” 昆生闲闲答:“的确叫人不大计较发型服装这些,不过,活着应有活着的样子,我们多数爱整洁。” 家真轻轻说:“我每夜均梦见大哥。” “那也是正常的事。” “那次,真麻烦你了。” “是我工作。” “请恕我丑态毕露。” 昆生微笑不语。 那边周氏昆仲大声叫:“许家真你再不归队,电子游戏创业就没有你份。” 谁知家真也大声嚷:“我弃权。” 昆生讶异,“你们在搞电子游戏?” “正是,祝医生。” “昨日我才读到一段报告,有人已经研制成一个叫‘乓’的游戏:一只小小白球在荧幕跳来跳去---” 周氏昆仲大声惨叫,响闻十里。 “啊,千多小时工夫泡汤。” “快去把报告找来看个究竟。” 他俩冲进屋去。 昆生笑问:“他们不知道?” 晚上吃饭,两兄弟垂头丧气。 昆生劝:“不如研究别的题目,像电脑绘画之累。” 周阿姨笑,“电脑怎会画画?” 昆生说:“志强有办法,志强是不是,志强对电脑绘画的研究已引致迪士尼公司关注。” 第12章 可是周志强心有不甘,“只差半步,‘乓’就是我们的产品。” “嗯,擦肩而过。” 周阿姨又笑,“是,我与环球小姐宝座,诺贝尔奖状等全部擦肩而过,兄弟们,少说废话,继续努力。” “对,对,妈妈说得对。” 气氛又好转,大家酒醉饭饱,尽欢而散。 周家阿姨豪爽乐观的性情与家真母亲全然相反,但家真十分敬爱周阿姨,他欣赏那种天掉下来不动容的豁达。 志强他们顽劣,她从不动气,功课进退,亦从不过问,她不是故作潇洒,而是真正大方,这才难能可贵。 当下周阿姨说:“家真,你与昆生说得来,再好没有,这个忧郁小生交给昆生了。” 那晚,家真第一次睡得稳,闭上眼,再睁开,天已经亮了。 没有恶梦,没有流泪,没有冷汗。 肯定是祝昆生医治了他。 他约昆生出来喝咖啡。 户外小小咖啡座叫费兹哲罗,棕榈树影映之下,别有情调。 加州也热,但是热得通爽,不会引人遐思,与蓉岛的濡湿潮热全部一样。 “可是想念蓉岛?” “你怎么知道?昆声,你简直会阅心术。” “因为我也怀念清晨蓉岛的鸡蛋花香,女孩子木屐搭搭,小贩叫卖番石榴红毛丹…” 家真吁出一口气。 他与昆生可以说上一天一夜。 “为什么咖啡座叫费兹哲罗?” “美人珍惜本土文化,f史葛费兹哲罗是他们的李白。” “那态度是正确的,那叫敝帚自珍:凡属自己,才是最好,得不到的,管它呢,自重自爱自强,美国精神,他们全不崇外,全世界得接受他们文化。” 家真抬起头,“说得对。” “他们全国众志成城,绝不像东亚某些地区,欠缺自信,但凡外国人所有,都吃香热门,决意遗弃本地原有宝贵文化,自己践踏自己人,自暴自弃。” 家真点头,她在说的是蓉岛,她替蓉岛可惜。 “费兹哲罗的小品文字又没有那样好?见仁见智,”昆生微笑。“可是美人不会替雨果立铜像,亦无可能把咖啡座叫狄更斯。” 蓉岛本土文化渐渐消失淡化,众殖民地中,本色被侵损得最厉害的是蓉岛。 第7章 家真转变话题,“昆生,你硕士修什么题目?” 昆生答:“你不会想知道。” “我并非胆小如鼠。” “嗯,同科学鉴证有关。” “不愿透露?这样好不好?我们交换参观工作地点。” “呵许家真你会后悔。” “你先来我的实验室。” 名校,顶尖学系,实验是真的壮观。 一整幢大厦十二层楼全属电子科学系,人来人往,学生们在此食宿游戏,当然,也做研究,朝气勃勃,全是英才。 昆生问:“你在做何种报告?” “我与微型科技学系联合研究掌中电脑。” “小成怎样?” “小得像一张名片大小。” “有可能?” “请来过目,多多指教。” 昆生惊叹,家真桌子上摆满各式样品,虽然稚拙,但是已能实用。 “哎哟,像科幻影片中道具一般。” 与昆生在一起,说不出投契,家真已把一新淡忘,不再思念。 可是,他的另一个好友维多利却找上门来。 她盼望的看着他,“好久不见。” 家真歉意地说:“请进来,我正想约你谈一谈。” 她坐好了说:“谈一谈,通常男生同女生这样说,即表示要分手。” 家真羞愧。 “你找到了她?” 家真点点头。 “那个你一直深爱的美女?” 家真想说不是她,但又怕太过混淆,只得点头。 维多利似乎明白了。 “这一次回蓉岛,你终于找到了她?” 家真又点头。 维多利吁出一口气:“蓉岛即将独立。” “谁说的?” “联合国对流血冲突感到不满,已促英注视此事,照英人管理,榨干了的一个小地方,也无所谓放弃。” “维多利,你对蓉岛前途一向甚有见解。” “家父在东南亚投资,他是专家,不但是蓉岛,对香港与新加坡局势更有了解。” “知彼知己,百战百胜。” “是,我知道我该退出了。” “我们还是朋友。” “我不稀罕同你做朋友。” 维多利忽而落泪。 她随即英勇地站起来,打开门离去。 家真沉默,他不觉得伤害人家感情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但维多利也该明白,她与他始终会走到尽头,纯白种罗森复家族怎会接受一个黄皮肤男子。 ---我们敬重华人,华裔对社会贡献良多,华人勤奋好学,华人文化悠远深长,但是。 但是,华人不可约会我们女儿。 这些日子,维多利从未邀请家真上她家去,她必定明白家规。 知难而退的可能是许家真。 他只沉默了一日一夜,看到昆生,又活泼起来。 “轮到你了,还不带我去参观你的工作地方。” 昆生不出声。 “昆生,我想进一步了解你。” “家真,我是法医。” “我明白。” “那么,来吧,趁早看清楚我的真面目,该去该留,随便你。”她说得十分严重。 昆生驾车把他载到一座公园门口。 园子用铁闸拦住,重门深锁,门牌上qi書網-奇书写“加州大学法医科研究地点,闲人免进。” 家真大奇,“这是什么地方?” 昆生出示证件,守卫放她入内。 园子里鸟语花香,同一般花园并无不同。 昆生带家真走小径入内。 家真渐渐闻到一股腐臭味道。 “噫,这是什么?”他愕然。 昆生取出口罩给他。 家真忽然明白了,他迟疑,脚步停止。 昆生看着他,“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我不会逃避,我想了解你的职业。” “那么好,请跟我来,这是我的硕士论文题材。” 前边,在空地草丛旁,躺着人类最不愿看见的东西,他们自己的躯壳。 家真却没有太多恐惧。 “这是一个什么人,为什么暴露在野外,你打算观察什么,最终有何目的?” 昆生答:“的确是科学家口吻,这位先生是名七十二岁前运动员,志愿捐助遗体作医学研究,此刻编号是一三四七,我们对他十分尊重,我负责观察它尘归于尘,土归土的过程,拍摄记录,结论可帮助警方鉴证案件。” 家真不出声。 “此处共有十多名志愿人士。” 昆生尽量说得幽默。 奇怪,就在闹市小小公园,拨作如此诡异用途,抬起头,可以看到不远处高楼大厦,人来车往。 昆生见他沉默,轻轻说:“走吧。” 家真也觉得外人不宜久留,点点头,偕昆生离去。 家真回家淋浴,香皂抹全身之际,不禁笑出来,他揶揄地说:“活着要有活着的样子。” 难怪昆生如此豁达大方,日日对着那样的题目做论文,早已悟道。 吃晚饭时他说:“那些苍蝇从何而来?” “苍蝇在七公里外可闻到食物所在地,适者生存。” “昆生,你是否拥有所有答案?” “试试问。” “我们从何处来,往何处去,短短一生,为何充满忧虑失望?” 昆生握住他的手,“我茫无头绪,一无所知。” 两人都笑了。 昆生看着他,“你不介意我的职业?” “我十分敬重你的工作。” “你不介意我比你大三岁?” 家真不好说:我所有女友都比我大。 他故意迟疑,“这个问题,可得慢慢商榷。” 许久没有这样高兴。 放学时分,家真会觉得兴奋,噫,可以见到昆生了,听到她温柔声音,细心问候,是人生一大快事。 他先回公寓做意大利面等她来吃。 电话铃响,家真以为是昆生。 那边确是家英冷峻的声音。 “家真,我想母亲已知真相。” 家真不出声,心情沉到谷底。 “她开始喝酒,一小瓶杜松子酒藏在手袋里,有需要便取出喝上一口,佣人在床底下找到许多空瓶。” 家真鼻子酸涩。 “原来她已喝了一段日子,据估计,我们知道那日,她也已经知道,唉,竟没瞒住她,人是万物之灵,她有感觉。” 家真落下泪来。 “家真,你说过愿意照顾母亲。” “是。”他清清喉咙。 “爸的意思是,让她到你处小住,顺便看心理医生。” 家真立刻接上去:“我会尽力照顾她。” 家英松口气,“好兄弟。” 家真答:“妈妈永远是首位。” “最近你的信件电话都少了,听说找到新女友。” 家真说:“是,她叫祝昆生。” “不会妨碍你照顾妈妈吧。” 家真更正二哥,“昆生会帮我料理妈妈。” 家英讶异,“那多好,那是我们的福气。” 家真到飞机场接母亲。 许太太最后出来,苍白,瘦小,穿厚衣,已经喝得七分醉,可是看到家真,十分高兴,抱紧。 “妈妈还有家真。” 第13章 “是,”家真把母亲拥怀中,“妈妈还有家真。” 想到小时候,三四岁,三十多磅小胖子,妈妈仍把他抱着到处走,大哥二哥不服气,老是说:“妈妈还不放下家真”,家真潸然泪下,今日妈妈已瘦如纸影。 他嗅到她呼吸中的酒气,杜松子酒很奇怪,有一股香味,不如其他酒类讨厌。 他驾车返公寓。 “我找到一名墨西哥家务助理,每日下午来几个小时帮忙---” 一转头,看到母亲已经昏昏然盹着。 家真心酸,没有知觉,也没有痛苦,这是她开始喝酒的原因吧。 酒是最好的麻醉剂。 回到家,家真扶母亲进寝室休息。 他跑到附近酒店,买了一箱红酒抬回去。 一时戒不掉,就得补充酒源,小时候母亲宠他,大了由他纵容母亲。 他又与心理医生接头,约好时间,由女佣兼司机接送。 家真返回实验室,与日本新力通了一个电话。 “我是加州理工许家真,找贵公司山本先生,他不在?请同他说,许愿意出售一项专利,请他回复,是,山本会明白。不客气,再见。” 家真不愿再问家里掏钱,他已成年,他应该接棒。 下午,他在家里看书。 昆生带了许多水果上来,又买了红米煮粥。 许太太徐徐醒来,慢慢梳洗,换过便衣,略为精神。 她说“加州气候适合我。” 想一想,在手袋中找到小瓶杜松子酒,斟出喝一口,舒畅得多,上了瘾不自觉,但是不喝,双手会得微微颤抖,而且心慌意乱。 她喝了一碗粥,夸奖昆生几句。 “祝小姐家里还有什么人?” “阿姨叫我昆生就行,我家有父母兄弟。” “做什么职业呢?” “我们全家是医生,父母管眼科,大哥脑科,弟弟在读心脏科。” 许太太赞叹:“一门人才都有医学头脑,想必是遗传。” 昆生微笑,“阿姨可准我替你检查一下。” 昆生试了交替反应,又观察她眼睛喉咙。 “阿姨要多休息。” “家里有医生多好。” 家真笑,“我也发觉了,找女朋友,越能干越好,多加利用,沾光借力。” 昆生切出水果来。 许太太说:“一见家真我就高兴。” 昆生走开,许太太说:“昆生已默许?” “勇敢的她没嫌我窝囊。” “那你总得有点表示。” “我们不注重这些。” 许太太脱下手上一枚钻石指环,“给你作订婚戒指吧,尺寸不合可拿去改小。” “我不要,宝石那么大,那么俗气。” “傻孩子,收下。” “我不喜大钻石,像只灯泡,炫耀,恶俗。” 忽有声音从背后传来,“谁说不好,我喜欢。” 只见昆生从背后伸手接过指环,立刻套在左手无名指上,“大小刚刚好。”她笑着说。 许太太咧开嘴欢笑。 家真搔搔头皮。 就这样,他订了婚。 傍晚,日本人的电话来了,那山本只说了两句话:“许先生,我们马上派人到加州来与你签合同,抵埠后在与你联络。” 家真心情好,“妈妈,你喜欢这里,不如与我住,我与昆生陪你。” 许太太笑笑,“谁养活我,你?” 家真也笑说:“妈别小觑我,我也有本事。” “你们好端端一个小家庭,何必夹杂一个老妈。” 昆生却说:“我愿意照顾阿姨。” 许太太十分感动。 稍后同家真说:“昆生的确比较适合你。”她没有讲出另外一人的名字。 家真也不说。 已经分了手,还批评人家干什么。 母亲每天傍晚开始喝酒,照昆生的说法:“阿姨即使醉也很文静,不声不响,像在沉思。” “对健康可有影响?” “精神抑郁,喝几杯无妨,这也是折中方法。” 许家的事,昆生全知道,毋需解释。 他们在学校附近的酒馆宣布订婚,同学们闻风而至,酒吧水泄不通。 家真笑说:“我一向讨厌请客吃饭,原来这样热闹高兴。” 有人笑说:“接到账单时你就知道。” 他们两人在掌声下起舞。 有人在角落看他。 家真走过去,“维琪,你来了。” 金发的维多利朝他举起杯子。 家真问:“今晚谁陪你来?” “一个男人。” “我替你再去拿一杯,你喝的是什么?” “嗯,一个法医,你肯定最爱是她?” 家真一怔,“是。” “我一进来就留神,我看到你们四目交投的样子,不错,你很喜欢她,你们同文同种,她懂事聪明,会得分忧,可是,她是你在寻找的人吗?我看不。” 家真收敛笑意,开始发愣。 维多利轻轻说:“你心中萦念的人,又是另外一个吧。” 家真低头,“不,就是昆生。” “去找她呀,不要放弃。” 家真恢复原来神情,“维琪,今晚多谢你来。” 他走开去找昆生。 结帐时才发觉要两人信用卡合用才能支付。 回到家,家真看到母亲坐在安乐椅上睡着。 “妈妈,醒一醒。” 许太太伸一个懒腰,“唉,”她愉快地说:“要是一眠不起,又有多好。” 家真黯然。 家华已逝,其后家里再大的快乐喜事,也打了折扣,再也不能自心底笑出来。 家真扶母亲回房休息。 过两天,山本亲自带着律师与秘书前来签约,一看这种排场,就知道日本经济大好。 山本是日裔美人,毕业后回流返东京办事,这次来,顺便探亲,他根本没有日本名字,只叫山本彼得。 家真把整套研究报告呈上。 山本很高兴,“我们将把这套研究应用在电话卡上,许家真,你不会失望。” 卡片上印有美女图样。 家真忽然伸手出去取过小小塑料卡片。 日本印刷何等精美,小小头像是一个东方女子,明眸皓齿,巧笑倩兮。 家真猛地站起,倒翻了啤酒。 山本彼得奇问:“什么事?” “照片中人是谁?” 山本这时才留神观看,“华怡保,东南亚著名女演员,最近在京都拍摄电影。” 许家真结巴问:“你认识她?” “不,但是推广部聘请她拍摄广告,稍后摄录影机销路立刻增加二十个百分点。” 家真双目濡湿,需要清一清喉咙。 没想到伊人倩影已经东南亚闻名,呵艳色天下重。 “你是她影迷?” 家真只得点点头。 山本答:“作风大胆的她影迷众多,极受男性欢迎,奇是奇在女子也不讨厌她,认为她可以代表新生代。” “她人在哪里?” “我不知道,可是需要打探一下?” “如果方便的话。” “没问题。” 家真把电话卡贴身藏在口袋里。 他们签妥合约,律师告诉他,酬劳已经存入户口。 那天回到家,他拿起红酒就喝。 昆生迎上来,“我带阿姨去一个地方。” 家真定定神,“什么好去处?” 许太太笑,“昆生不肯说。” “去到才告诉你,家真,请你也跟着来。” 车子直向医院驶去。 “咦,带我看医生?” “不是。” 许太太说:“我们一生最重要时刻都在医院度过。” “却不包括生日,订婚与结婚。” 家真说:“昆生讲得对,做人要乐观。” 停好车,昆生带他们到育婴室。 “到婴儿房干什么?” 昆生微微笑,替阿姨穿上袍子看她洗了手。 “家真,请在玻璃窗外等候。” 隔着玻璃窗,只见昆生带着许太太走进婴儿床,指点解释。 家真看到母亲的面孔忽然松弛,充满慈爱,刹时年轻十年,她伸手去抱起其中一名婴儿,紧紧拥怀中。 家真问身边一名看护:“这是怎么一回事?” 护士笑答:“院方欢迎志愿人士替早产儿按摩,接受这种个别治疗婴儿体重会快速增加百分之四十七,我们尤其欢迎年长义工,彼此相慰寂寥。” 原来如此。 多谢昆生。 第8章 只见许太太小心翼翼把婴儿放在垫子上,轻轻按摩,那早产儿只得一点点大,像只红皮老鼠,全身打皱,不但不可爱,且有点可怕。 他不住哭泣抽搐,说也奇怪,稍后,他也松弛下来,伏在垫子上,动也不动,小面孔变得宁静平和,原来鼻子高高,相貌不错。 这时,许太太更加欢喜,满面笑容,好比一般人中了头奖彩券。 简单的肌肤接触,竟有这样奇妙作用。 家真看得有趣,忍不住问:“婴儿的父母呢?” 看护说:“呵,这是名弃婴。” 家真立刻垂头。 看护拍拍他肩膀,忙别的去了。 昆生走出来,笑问:“怎么样?” 家真问:“妈可以逗留多久?” “一小时,两小时,随便她。” 趁这空档,昆生带家真到大厦另一层参观她的办公室。 小小写字台在实验室一角。 实验室每一角都摆着骨殖,真不适合胆小人士。 第14章 她的教授是一名和蔼的中年女子,年纪同许太太相若;相貌平凡,超级市场中有许多这样的中年太太。 “昆生,你来得真好,联合国于派员赴波士尼亚寻找战争罪行证据,你可有兴趣?” “什么时候?” “统筹需时,秋季吧。” 家真一听,大惊,连忙朝昆生使眼色。 只听得昆生回答:“我需考虑一下。” “联合国用卫星技术拍摄,找到乱葬岗位置,你看,这是种族灭绝屠杀,必须追查。” 家真静了下来。 什么,女子不是应该研究何种巧克力美味以及那款时装柔媚吗。 开头,许家真嫌人家没有脑子没有灵魂没有胆色没有义气… 终于祝昆生出现了。 喂,许家真,你到底想要什么? 家真停停神,只见昆生全神贯注查看卫星照片。 “这里搬过了。” “正是,同联合国捉迷藏,意图毁灭证据。” “找到实证又如何?” “把军阀带到海牙军事法庭受审,这是正义行动,昆生,学以致用,此其时也,你考虑一下。” 家真不好再出声。 那天,接了母亲回家,许太太只喝一点点酒,就说:“我疲倦,早点睡。” 她睡得很好。 “谢谢你,昆生。” “不客气。” “我想劝母亲留下来。” “好主意,但,她到底还有一个家在蓉岛。” “你怎么看蓉岛?” “家真,实不相瞒,我的世界只有你与实验室那样大,我对世事,毫无了解。” “昆生,你太客气。” 她迟疑一下,“如果可以走,也是离开的时候了,蓉岛一年前已掀起移民潮。” “人人都走会有什么影响?” “家真,走的这一代泰半已届中年,蓉岛所失还不算大,至巨损害会在十年后浮现。” “我不明白。” “他们的子女随同移民,成为他国公民,蓉岛无人接班。” “蓉岛有的是人。” “家真,我不想说这种话,政治上有欠正确,可是,走的人部分也许是精英。” “你觉得管理层会出现真空?” “各行各业都会有人坐上高位,可是素质能力也许不济。” 家真吁出一口气。 “阿姨最好是半年居蓉岛,半年在加州。” “世上哪有这样理想的事。” “你同她说说。” “心理医生怎样分析?” “抑郁症可大可小,需小心处理。丧子之痛,永无释放。” 家真看着自己双手。 “连我一闭眼都想起家华种种,何况是妈妈。” “他一定是个出色人才。” “读书过目不忘,勇于助人,十岁那年,家父带他到赫昔逊大厦顶楼,只给他看,‘家华,将来你同我一般:一人之下,千人之上’,家华年纪小小,反问:‘为什么要在一人之下’,家父当时误会他有志做老板,谁知他一早已种下反抗心思。” 昆生静静聆听。 “他最不服气土著儿童不能如同等学校上课,”家真用手捧住头,“常替司机及女佣子女出头争取,一早成为滋事分子。” 昆生不出声。 “稍后到伦敦升学,每星期天他站到海德公园发表言论,被蓉岛政治部拍下照片,要求解释。” 说到这里,家真悲哀,却歇斯底里地笑出来。 厨房传出香味。 昆生站起来,“我做了苹果馅饼,你可要加一勺冰淇淋?” “我要两球。” 电话铃响。 是山本打来:“许家真,我替你打听到华怡保住在香港宝珊到七号。下月敝公司有人过去拍摄广告,你可要跟大家一起?” “要。” “届时再联络。” 昆生一向从不过问,他也不说什么。 可是接着时间,他精神恍惚。 旁人只以为他思念兄长。 多久了?呃,十年过去了,时间竟过得这样快,感觉上完全好似上半年前的事。 他爬上榕树,偷窥她出浴,摔下树来,被毒打一顿。 他取出山本给他那张电话卡细看。 她的容颜一点也没有变化,她已到香港发展,她已成为红星。 许家真没有任何企图,他只想再看多她一眼。 她代表他生命中最美好最完整最纯真一页,那时家华在世,一家团圆,蓉岛和平无事,父母仍在壮年… 昆生走过来看到,“呵,这就是未来电话卡。” 家真收好卡片。 昆生有事返回实验室。 这样,是否出卖了他与昆生的感情? 不,不,他认识她在先,远远在先。 她的年纪,应当与昆生相仿。 第二天,回到学校,只听见同学纷纷谈论毕业礼,他们倒不担心出路,电脑行业朝天火热。 周志强过来说:“家真,我们自己组织公司。” 家真点点头。 “我们二十四小时在车房工作,不眠不休。” 家真决定养家,他决定负责自己生活。 周志强与他紧紧握手。 当他们在做伟大的科学家,实践理想的时候,幕后总得有个功臣出钱出力,提供生活所需吧。 幸亏他们出身良好,不忧柴米,才有资格朝这条路走。 毕业了。 家真还记得小学毕业那天:脸上充满荣光,他不再是儿童,他已迈向少年岁月,厉声叫司机把车子停远些放他下车,让他与同学一起步行到校门,挺着胸膛,做一个初中生。 这时家真走到校园,依依不舍,忽然缓缓耍了一套咏春拳,眷恋地照师傅吩咐,做得绵绵不绝,刚柔并重。 忽然听见有人鼓掌。 原来是几个小师妹。 他们一起在草地坐下。 闲聊几句,发觉她们来自香港,英语水准一流,言语充满自信。 “香港可是好地方?” “世上最好的商业都会,师兄你一定要来观光。” 对自己的家那样有信心,那样骄傲,那个家一定是个好家。 家真心一动,“你们可听说过一个叫华怡保的演员?” 其中一个师妹笑了,“你也喜欢华怡保。” “同我弟弟一样。” “男生都喜欢怡保。” “有无她的资料?” “她来自东南亚一个小地方,叫---” 有人笑,“我们都来自面积细小的地区,大未必是佳,你说是不是?” “那地方叫蓉岛,其实相当出名,有一首老歌,叫美丽的蓉岛,我妈妈时时哼:有个地方叫蓉岛,就在那南海洋,那岛上风景美丽如图画,谁都会深深爱上它…” 大家都笑了。 香港女生那样健谈,那真是其他地区罕见。 “华怡保是个混血儿,也许有英国血统,所以五官轮廓分明,身段曼妙。” “不像华裔,只得一团粉。” “我可不自卑,我们靠脑袋取胜。” 大家嘻嘻哈哈笑起来。 他们对华怡保没有太深印象,随即转变话题,向师兄请教生存之道。 许家真板起面孔,“用功读书,慎交男友。” “是是,多谢指教。” “师兄,记得到香港来看看。” 那晚,许太太说:“只得我一人参加毕业礼,你爸陪着赫昔逊到英国去了,他有要事,你别介怀。” 家真亲热地坐妈妈身边,“我有一个同学,叫马三和,靠奖学金一级荣誉孳生化科毕业,五年完成学士硕士及博士学位,已赴东岸名校教书,他父母是农民,文盲,连他读什么科目都不知道,妈妈,你不必太宠我。” 许太太拥抱家真。 “妈妈有家真。” 每次听到母亲那样说,家真都心酸。 没想到二哥家应会抽空赶来观礼。 黑西服,墨镜,冷峻英俊的面孔,看上去像科幻电影里机械人似,好大煞气。 看到弟弟披上学士袍,他哈哈大笑,“恭喜恭喜。” 很明显,他已经坐上长子位置。 昆生替他们一家拍照留念。 家英也有温暖一面,“妈,昆生会帮到家真,家真有福气。” 昆生笑逐颜开,好话人人爱听。 家英说:“趁我人在这里,先送了结婚礼物再说。” 家真觉得刺耳:什么叫做趁人在,家英会去什么地方?他有不祥之兆。 他清清喉咙,“送什么?” “我得到一笔奖金,换了美元,可在郊区买一间小屋,送你们当礼物吧。” 许太太讶异,“你自己也要用钱。” “我在赚呀。” “太厚礼了。” 家英不出声,只是拍打小弟肩膀。 家真忽然无因无故,泪盈于睫。 “快点结婚。” 第二天家英就匆匆赴英与父亲汇合返回蓉岛。 昆生问:“你多久没回家?” “我永远不再回蓉岛。” “永不说永不。” 家真沉默。 “为什么?” “我怕见到大哥墓碑。” 昆生低低吁出一口气。 许太太在他们照料下,健康大有起色。 “婚礼打算节约还是铺张?” 两人不约而同回答:“越简单越好!教授与妈妈做证婚人,随后我们坐船到地中海度假,妈妈也一起去。” “我?”许太太意外。 昆生笑,“是,我们一早商量好。” “那怎么方便。” 第15章 “妈,你当作不认识我俩好了。” 许太太自心中笑出来。 “昆生,你娘家人呢,我们都还没见过。” 家真笑,“我就是贪昆生独立,家里全是知识分子,我最怕娶妻连岳父岳母小舅小姨也跟着来吃喝玩乐,喧宾夺主。” 许太太笑得歪倒,“你听听这口气。” 电话铃响了。 是山本打来:“家真,我们后日抵达香港启德入住文华酒店,已替你订妥房间,请前来会合。” “届时见。” 他转身同母亲说:“我去一去香港,可要买什么?” 昆生侧头想:“教授喜欢吃一种饼食,叫?媳妇,妻子饼?” “老婆饼。” “就是它。” “我试试带回。” 家真的心已经飞出去。 这可算不忠? 不算不算,许家真对得起良心,他问过他的良心,他的良心并无异议。 来回乘数十小时飞机只为见一个人一面… 看那个人是谁吧。 母亲交给昆生及保姆照顾,家真出发了。 他在飞机上睡了一觉,梦见母亲拉住小小的他:“家真,危险”,但是他挣脱母亲的手,奔向荒原。 机舱猛力颤抖,家真惊醒。 原来降落时遇着雷暴,闪电似穿透窗户,胆小乘客吓得尖叫。 家真身边年轻女客却无动于衷,继续看书,她在读的是劳伦斯名著“儿子与情人”。 天下到处有芳草,家真遗憾时间太少,否则大可以与这位小姐攀谈。 飞机右身翅膀着了一下雷霹,溅出火花,这下,连服务员都变色,有乘客索性哭出声来。 家真维持冷静。 驾驶员在广播集中嘱咐乘客镇定,坐稳,飞机就快降落。 到飞机着落时,邻座女子才抬起头来,嫣然一笑。 她收好那本小说,下飞机去了,瞬息失去芳踪。 其余乘客就没有那么豁达,干脆向亲友哭诉。 车子把家真接到酒店。 山本在大堂等他:“欢迎欢迎。” 把许家真带进会议室,原来要他解释若干技术细节,并且当场示范第一代电话卡。 席中有人在用刚刚出笼的手提电脑,家真看过,“太过笨重,卫星网也不够宽阔,还需致力研究。” 山本说:“家真,加入我们。” “山本,我刚想问你有无兴趣与我们组公司。” “风险太大。” “不过可以做主人。” “大公司福利奖金优越,也不算是奴隶。” “人各有之。” “你们致力发展什么?” “我们做软件。” “小公司怎同微软斗?” “他们也由小公司开始。” “对,最要紧有信心。” 这是侍应生捧进大盘龙虾,大家就用手掰来吃,非常高兴。 窗外是世界闻名维多利亚港美丽海景。 有人说:“香港真叫人羡慕。” 山本指出:“可是,这个都会近年统共无人参与实业,单靠地产,定有危机,从前有人做纱厂,塑胶,搪瓷,诚意,金属,甚至农业,先是清一色做地产及股票,太不健康。” “我见世面欣欣向荣,遍地黄金。” “即使有若干损伤,也立即复元。” 山本笑,“此刻若想同十多亿人做生意,就得经过这关:香港是唯一闸口,每户商家扔下一元,你想想,那是多少钱。” 有人看看时间,“喂,良辰已届,吉时已至,还不走?” 家真奇问:“去何处?” 山本笑答:“看出浴。” 什么? 只见大家已经纷纷去外套穿上,争先恐后涌出。 山本笑,“你不是想见华怡保吗,今晚她拍摄广告时会浸浴缸中。” 家真愣住。 呵,山本是第二代钟斯,他也带他去看洗澡。 车子驶抵摄影室外,才知清场,谢绝参观。 无关人士只得颓然离去。 家真刚想走,被山本拉住,在他身上挂一个小小牌子,家真低头一看,见写着“监制”两字。 家真被山本拉进现场。 场内灯火通明,照得似白昼一般,工作人员屏息工作,摄影机对牢一只日式圆形大木桶,家真不由自主地深呼吸一下,他的双膝有点颤动。 就在这时,水桶内冒出一个人来,水花四溅,煞是好看,浸在桶里的是一个妙龄女子,乌黑长发,蜜色皮肤,全身润湿,只见她微微转过脸来,牵动嘴角,似笑非笑昵向观众。 刹那间许家真忽然鼻酸。 她一点都没有变,她与他烙刻在脑袋中的映像一模一样那么明媚挑逗亮丽。 是那水一般的容颜,照亮了他的回忆。 在该刹那,许家真身受的所有创伤仿佛得到补偿,他哽咽,啊,别来无恙。 这时助手过去替她披上沙龙。 山本低声说:“这是好机会,过去与她讲几句。” 家真的双腿不听使唤,像钉在地板上。 耳畔传来导演喝彩声,工作人员一起鼓掌。 家真在心中轻轻说:你好吗,我们又见面了。 山本催他:“过去与她说话。” 家真缓缓摇头。 “傻子,你畏羞?” 只见华怡保披上外套走进化妆间。 她身段高挑,双腿线条美丽得难以形容。 灯光师傅啪一声关灯,一切归于黑暗。 稍后山本说:“许家真,我小觑了你,原来你心中纯真,来回万多哩路,只为看一个人一眼。” 他不止看一眼,他贪婪的看了许多眼。 许家真心满意足。 半夜,他收到电话。 是昆生找他,“妈妈不小心扭伤足踝,想见到你。” “我立刻去飞机场。” “该办的事全办妥了?” “全部完成。” “那么,回来吧。” “明白。” 在飞机场书店,他挑选杂志,一抬头,看到电视上播放新闻,家真忽然听到蓉岛二字。 “…在七百名国际维持和平队员支援下,蓉岛警察逐渐控制局势,但仍恐骚乱蔓延,决定颁布紧急令,每日下午七时起实施宵禁。” 书店里人来人往,蓉岛是小地方,无人注意,只有许家真定定留神。 “政府发言人说:触发骚乱是警方以黑帮分子罪名逮捕三名大学生,大批学生周二开始,在政府大楼门外聚集,要求放人,周三五百名学生再度示威,引致警察开枪镇压,这是蓉岛近年来常见骚乱情况,逼使殖民政府面对现实…” 家真丢下杂志跑出去找到公众电话打回家去。 电话响了几下有人来听。 家真认得是父亲声音,放下心来。 他立刻说:“爸爸,是家真,好吗?” “我这边好,你放心。” “电视新闻——” “别担心,好好照顾母亲--” 电话已经切断。 真是应用电话卡的时候了。 与家人通话后家真才心安。 飞机顺风顺利把他载返加州。 他买了报纸寻找蓉岛新闻,小角落这样说:英政府将派员赴蓉岛谈判独立事宜。 一进门家真就听见妈妈高声问出来:“是家真回来了吗?” “是家真,妈妈,是我。” 只见许太太坐安乐椅中,腿搁矮几上,昆生正替她按摩青肿的足踝。 昆生是医生,见qi書網-奇书过更可怕现象,毫不介意,她衷心服侍妈妈。 昆生抬头微笑,“回来了。”她似乎放下心事。 家真把报纸递给昆生看。 昆生“嗯”地一声。 没想到许太太忽然轻轻说:“这么看来,家华的愿望终于达到了。” 家真再也忍不住,当着母亲流下泪来。 许太太声音更轻:“这么说,他的牺牲,是有价值的了。” 第9章 母子紧紧拥抱。 昆生在一旁垂头,感同身受这句话是说不通的,针刺不到肉不知道痛,但昆生可以明白他们母子对家华的思念。 这许家华生前一定是个人才。 稍后许太太进寝室休息。 昆生斟出咖啡来。 昆生举杯,“祝福蓉岛。” “英人退出,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吧。” “我不是政治家,我甚至不懂猜测,但是殖民地一个个独立,有先例可援,英人必定做得漂亮:派体面亲信一名,将米字旗缓缓降下,尊贵地捧回老家,你看印度就知道,随后发生什么事,对不起,与老英无关。” “蓉岛是那样美丽的一个地方。” “你认识过她,珍惜过她,也已经足够,有人只利用她作摇钱树,一丝感情也无,尽情糟蹋,像赫昔逊建造,这间公司想必一定撤退。” 两人沉默。 稍后家真鼻子又酸,他轻轻说:“家华高瞻远瞩。” 那天晚上他做梦。 日有所思,梦里他见到家华,大哥还是第一次在他梦中出现。 他置身一间没有家具的房间,光线过分明亮,幸好不觉刺眼,有人坐在一角。 家真完全知道那是家华,可是走不过去,也看不清他的脸。 家真不能张口说话,家华也不发一言。 就这样,维持了十来秒时间,家真惊醒。 他双颊发凉,伸手一摸,才发觉是一脸眼泪。 第二天一早家真到周家车房去。 他宣布好消息:“我打算置一间货仓作为实验室,我们可脱离车房生涯。” 第16章 周氏昆仲却不介意:“车房离家只三步路,物资供应源源不绝,十分方便。” “家真,看。” 家真听见一阵轧轧响,愕然抬头,只见一只三尺高机械人缓缓自角落走出来。 家真叫出来:“哗。” 那机械人开声:“你叫什么名字?我可以为你做什么?”是男人声音。 家真笑,“我去了才三天,你们发明了这个?” “一直在做,不过给你一个惊喜。家真,我正式介绍卫斯理给你认识。” 家真与机械人握手。 周志强说:“卫斯理的手指有三十八个自由角度。” 家真说:“新力也正在发展机械人。” 周志明笑,“东洋人一生致力两件事:机械人,漫画人。” 家真夷然,“是吗,我还以为他们只致力抵赖战争罪行。” “新力竞争对手本田在机械人科技已经领先。” 家真忍不住问:“为什么是机械人?” “你不觉得它们有趣?你叫它,它会转头看你,找你,认出声音来源,计算距离,走向你,与你谈话,可以告诉你股票造价,说笑话,问你听不听音乐…” 家真笑了,“而且,完全受你控制。” “家真,请你支持卫斯理,你可继续出售小玩意给日本人,得到好价,支付实验室费用。” “一定一定。” 机械人这时问许家真:“下一盘棋好吗?” 家真笑说:“好好好。” 就在小车房里,机械人卫斯理把他杀得片甲不留。 家真忍不住说:“我想叫新力看看它。” 周氏昆仲说:“我们不卖。” “我们需要经费发展。” “那么,要一个好价。” “我即电山本。” 他们喝啤酒庆祝。 周阿姨捧着云吞面过来,“请试试我手艺,”又问:“家真,妈妈好吗?” “有昆生照顾她,我很放心。” “你与昆生都够孝顺。” “昆生比我伟大。” 周阿姨感喟:“各人有各缘法,祝家女儿,却来孝顺许家妈妈,我只见过自家儿子,无端端跑去孝敬奉献岳父岳母。” 周志强志明忙说:“妈妈说谁,我俩并无女友。” “在说你们的几个舅舅,见到老婆如耗子见猫。” 周阿姨走开了。 乐观如她也有诉苦时刻。 家真驾车返家,一开门,看见父亲坐在客厅里。 “爸!” 许惠愿立即发牢骚:“这地方怎么住?开门见山,所谓客厅只够一个人坐,还不快找经纪看房子。” 家真一味说是。 许惠愿声音转顺,“我见过昆生,她明敏过人,又有学识,人家真会教孩子,全家是医生,她大哥现在泰国照顾病痛,了不起。” 家真微笑。 许太太也笑,“他无端端出现,我开门见是他,吓一大跳。” “爸来加州做什么?” “接你妈妈回家。” “爸不如在此小息。” 许惠愿沉吟。 “爸有白发了。” 许先生叹息,“又白又掉,以此速度,三年后保证全秃。” “爸,不怕,我们照样敬爱你。” 许先生不禁笑了。 家真忽然想起,“家英呢,家英可有同来?” “家英留在赫昔逊。” “为什么?” “家英决定随赫昔逊撤回伦敦总公司。” “不!”家真有直觉。 “家真,人各有志,家英自觉无法适应新政府新政策新人事,他有他的想法。” “爸你呢?” “我决定退休。” 家真喜极。 他看见母亲四肢百骸都放松了。 接着几天,家真陪着父亲四处找房子。 他看中一幢大宅园,树影婆娑,气派优雅,可是与经纪谈了许久,没有结果。 家真走得有点累,问母亲:“这间屋子又有什么不妥?” 许太太低声说:“价钱。” “太贵吗?”家真意外。 “他已退休,想一次付过款。” “屋价多少?” 许太太说了一个数目。 家真吃一惊,原来父亲的退休金数目与他想象中有点出入,许惠愿平时阔绰,是因为薪酬高福利好,可是靠山越壮,他越不懂打算,统共没有节蓄。 家真不出声。 他轻轻走到地产经纪身边,同那中年女士说:“你准备文件,我出价投这间屋子,明日下午请到这个地址来。” 经纪讶异地看着年轻的他,“你出价多少?” “请业主意思意思,减五千吧。” “我立即替你办。” 下午,山本带着工程师,律师及秘书前来。 车房门打开,看到卫斯理走出来彬彬有礼招呼他们,那两个电子工程师脸色发青,几乎晕死过去。 周志强在家真耳边说:“我此刻才知道什么叫面如死灰。” 家真前去握手,“山本,你来了,欢迎,请坐。” 卫斯理凝视山本,辨认他特征,“山本先生,我可以为你做什么吗?” 这次连山本都震惊不已。 “一间车房里可以研发如此成果,难以置信!” 家真微笑,“十分急奔,发展成形,起码要投入数百万美元资本,本田——” “本田来过?” 他们几个人立刻走到车房门外细语。 回来山本坐下,吸进一口气,“许家真,不论本田出什么价,我们双倍。” 家真想一想,顺手取起一张纸,写一个数目,递给山本。 山本一看,他也算得是一名汉子,与律师交换一个眼色,立刻回答:“明早银行本票会存入阁下户口,此刻,请先签署临时合约。” 周志明说:“家真,我们去做咖啡招呼人客。” 走进厨房,志明问:“什么价钱?” 家真给他看纸条。 周志明呆在那里,“这是南加州三幢大屋的价钱。” “一人一间。” “家真,你竟这样会做生意。” 许家真笑笑。 周志强也来了。 家真问:“赞成吗?” 志强说:“我们可以退休了。” 三人出去高高兴兴签约,皆大欢喜,日本人带着卫斯理回国。 他们一走,周志强打开柜门,又有一具机械人走出来,志明说:“这一个叫原振侠,会得记录文件,内置家具设计的微型配件。” 他们大笑起来。 第二天下午,房屋经纪依约到访,发觉是间车房,呆住了。 家真出来与她商讨细节。 回到家,他同母亲说:“下星期我们可搬进剑桥路那间屋子。” 许太太讶异。 家真笑着解释:“上次家英来不是送我一笔款子?” “那是给你结婚用的。” “趁爸妈在一起,我们打算结婚。” 许太太高兴得跳起来,竟忘记屋价与礼金有很大差距。 “已嘱昆生邀请她父母前来观礼。” “可是订酒席做礼服需时——” “我们不喜欢那一套。” “啊,”许太太有点遗憾,“当年我与你父在蓉岛也一切从简。” “你看你们多好。” 昆生在旁,一言不发,只是咪咪笑。 可是许惠愿却同许多自高位退下的人一样,不但不懂得享受闲情,反而手足无措。 每日他都坐立不安,只得驾车四处游荡扮忙,好几次认不清路回不到家需家真把他领回。 家真因此研究房车导航系统。 这时他们已租下货仓作为实验室,并且雇用几名专才助手,业务发展蒸蒸日上。 家真每天铁定工作八小时,每日接送昆生上下班。 人家三日三夜不眠不休是人家的事。 周志强志明是那种疯狂科学家,实验失败他们也会轰然大笑,在乎享受过程,几乎住在实验室内。 家真没想到他会是兄弟中最早结婚一人。 仪式简单,昆生穿一套米白色缎子礼服,与父母一起,幸福快乐表情洋溢。 周式一家都来观礼。 亲家彼此尊重,可是绝不打算一起搓麻将讲是非,主持完婚礼,祝氏夫妇返回吉隆坡。 许惠愿说:“祝先生有事业,他主持一间诊所,可做到八十岁。”十分羡慕。 家真笑说:“早些清闲也是好事。” “每朝起来不知何去何从。” “陪妈妈散步。” “什么?浪费时间。” “那么,到敝公司来挂单。” “人家会说我是黄马褂。” 昆生说:“医生需要义工。” “家中一个永久义工已经足够。” 说什么都不能讨好他。 半年来他胖了许多。 不久,家英给家真一个电话。 “家英,何故不来参加婚礼?” “公司搬家,哪里走得开。” “真的要走?” “已经搬得七七八八,大厦已转手。” “将来叫什么?” “鸭都拿企业。” “什么?” 家英笑,“连你也不习惯吧。” “我没有嘲笑意思。” “家真,你回来看政权移交把。” “不。” “家真,与昆生一起回来,新政权要追颁一个烈士勋章给许家华,由你代领。” 烈士。 家真眼泪缓缓流下。 “我仍是赫昔逊员工,不好出席,全靠你了。” 家真答:“我想想。” 第17章 家英转变话题,“听说妈妈情况好得多。” “黄昏还喝上一杯,昆生说无大碍。” “爸呢?” “不甚习惯无权无势退休生活,时发牢骚,说加州欠缺文化,老华侨趣味低俗等。” “你把他们照顾得很好。” “应该的。” “还有,小弟,你事业蒸蒸日上,我在时代周刊看到你玉照。” “呵,那篇小小访问。”家真怪不好意思。 “你在研究机械人象棋手?” “是志强志明他们迷上机械人。” 家英见小弟同昔日一般低调怕羞,说什么不肯承认做出成绩,只得笑了。 “你回来一次也好。” “明白。” 他唯一可以商量的人不过是昆生。 昆生想一想,“我陪你去。” 那个春季,许家搬进新居,布置全依许太太心思,许先生照例每样事每件家具批评一番,等到证实全屋一文不值,他也累了,躺在新沙发上盹着。 昆生替他盖上薄被。 家真笑说:“看到没有,三十年后,我也会变成那样。” 昆生伸手去摸家真面颊,“那也难不倒我。” 许太太听了笑得咧开嘴。 山本一直与家真密切联络。 “ibm委托你制作机械人象棋手?” 家真不回答,他忽然问:“山本,你可记得你曾带我去参观拍摄广告?” “啊,呀,是,想起来了。” “广告片段可否送我一份?” “你说的,是华怡保拍摄的出浴广告吧,嘻嘻嘻,老实说,我到今日也不明白电子产品同美女出浴之间的联系,我同你问一问推广步。” “谢谢你。” “ibm——” “山本,这我不好说。” “他们要象棋手何用,同谁打,机械人一秒钟可下几子?” 家真已经挂上电话。 他笑了,山本欠缺想像力,应该问:机械人在千分一秒可考虑几个步骤,答案是:一万个。 第二天下午,家真在办公室,山本覆电。 “家真,这件事你听好:你问的那条广告带,原来从未播放。” “华怡保派律师自我们推广部以十倍价钱购回,然后,她随即退出影坛,我再三打探,他们说她像消失了似,传说是结婚去了。” 家真张大了嘴。 有一丝失落,又有一丝欢欣。 再美的美女,也不能整日赤身裸体以沐浴为业,能够退隐,再好没有。 可是,他又失去她的影踪了。 不知她去了何方。 “嫁了什么人?” “可以想像,是一个有钱人。” 家真点点头。 “你是她影迷?” “不错。” “家真,你的实验室还有什么好玩意?” “有新发现一定通知你。” “听说加州西奈医院与你在合作中,那又是什么?” 家真再次挂上电话。 他无比惆怅。 那日一抬头,已经六点正,由母亲打电话把他叫回家吃饭。 归家途中,他看到橘红色夕阳托着金色余辉掩映在淡紫色天空,务必瑰丽,不禁黯然神伤。 许家真也算得是少年得志,要什么有什么,不知怎地,心底总是忧郁。 昆生迎出来。 “园丁今日来过,试种了栀子花。” 他与贤妻在花园散步聊天。 “联合国向我招手呢。” “告诉他们,你已嫁了人。” “那么,我会应征政府工作。” “那还差不多。” “你不怕我混身药水味?” “我不会要求你改变任何事。” 晚上,家真把那张小小电话卡取出细看。 照片中华怡保的眼睛像是会说话似。 嫁了人。 他躺到床上,一合眼,就仿佛听到窗外雨打芭蕉,潇潇声,叫许家真落泪。 梦魂中,他又回到蓉岛去了。 等到真正起程时,家真只说陪昆生返回娘家。 家真不想刺激母亲。 那次飞机降落,用的是蓉岛新飞机场。 由赫昔逊建造,完工后,赫昔逊却必需撤退,世事真是讽刺。 飞机场建设美轮美奂,游客赞不绝口。 家英亲自来接。 他态度亲密,却一直架着墨镜,高大英俊瘦削,人像钢条一般,动作敏捷,却予人紧张感觉。 他把小弟弟妇接到酒店。 家真脱口问:“家呢?” 家英转过头来,“把退休后归还公司,公司转售。家真,那所平房一直是间宿舍。” 这时,昆生握紧丈夫的手。 呵,不过是暂时借住,并非许家祖屋。 家真沉默。 送到酒店,梳洗完毕,家真说:“昆生,陪我出去看看旧居。” 昆生立刻说好。 途中两人觉得蓉岛市容依旧,表面上并无变化。 旧屋同他们住在那里时一模一样,大门一开,有一个小女孩走出来。 “找谁?” 她十一二岁,小美人模样,蜜色皮肤,美目盼兮,像煞一个人,许家真踏前一步。 只听得她说:“现在是我们住在这里。” 昆生微笑问:“贵姓?” “我姓邵柏耶,家父是鸭都拉公司的总工程师。” 许家真也笑了。 呵物是人非,现在转到别人来当家做主了。 有人自屋里叫出来:“明珠,别同陌生人说话。” 大门关上。 昆生说:“走吧。” 家真终于去家华处献花。 他一个人站了许久许久,直至腿酸。 他抹干眼泪,才发觉昆生一直陪着他。 他伸手搭住妻子肩膀,与她悄悄离去。 那夜,他无论如何睡不着,凌晨,他起身更衣。 昆生在灯下读一本侦探鉴证实录,闻声抬起头来。 家真说:“我出去一下。” 昆生轻轻说:“自己当心。” 家真走到街上,叫一部计程车,令司机往红灯区驶去。 司机是识途老马,才十分钟已到达目的地。 家真下车,沿街头走过去。 他来做什么? 他来找钟斯。 --“你知道在这区可以找到我。” 家真逐件酒吧找。 政局变了,红灯区依旧繁华,同从前一模一样做生意,水兵,当地人,游客,挤满狭窄空间,乐声震天,还有,烟雾弥漫,当然,少不了半裸女子走来走去。 家真对每一个酒保说:“我找钟斯。” 有三人摇头说不识,终于有一个答:“钟斯,可是印第安那钟斯?混血儿,自称父亲是皇室贵族,可是丢下他不理,可是该人?” 家真一听,只觉非常有可能,他放下丰富小费。 酒保说:“隔三间铺位,一间叫‘时光逝去’的酒吧,知道那首歌吗,哈哈哈。” 家真走出门去。 他找到时光逝去,可不是就有钢琴师在奏那首名曲。 --当恋人呵护,他们仍然说我爱你,一个吻只是一个吻,一声叹息只是一声叹息,世事不变,可是时光已逝… 许家真看到角落一个人影。 他走近。 一个女子的声音斥责:“讨厌,你这只老鼠,若不走开,我叫经理。” 站在她对面屈膝哀求的是一个黑影。 他继续哀求:“我没有钱——” 许家真轻轻唤他:“钟斯。” 钟斯抬起头来,眼珠比什么时候都黄,连眼白都是黄的,头发纠结,衣服污垢。 他认出许家真,忽然哽咽了。 家真用手紧紧搂住他。 这时他发现钟斯只剩下一条手臂。 “钟斯,发生什么事?” 他呜咽,“打架,被斩伤…”他号啕大哭起来。 他又脏又臭又是残废。 家真把他抱紧。 那酒吧女呆住,一个英俊斯文穿名贵西服的年轻人把阴沟老鼠搂着不放,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是谁?” 家真抬起来头来,一本正经地说:“我是钟斯伯爵派来寻找他儿子的人。” 他扶着钟斯出去。 钟斯蹲在街边歇斯底里又哭又笑。 家真叫一辆车把他载到医院。 接着把昆生叫出来。 昆生检查过钟斯,“伤口已经愈合,手术做得很好,可是,你必需注意健康。” 钟斯憔悴垂头不语。 他又干又瘦,满面皱纹,牙齿也开始脱落。 昆生轻轻说:“你要振作,男子汉莫怨天尤人,切忌日渐堕落。” 钟斯手掩着脸。 家真说:“你爱做酒吧,我们合股,由你主持,可好?” 这时,昆生微笑说:“酒吧人杂,不如开一家咖啡吧,早八晚八,做白领生意,虽然辛苦,本小利大。” 一言提醒梦中人。 “钟斯,明天我与你去看铺位。” 当晚钟斯在医院留宿。 天一亮,家真便找到律师及经纪。 地产经纪感喟:“许先生来得正好,地产价已直线下降,是置业好时机。” 他们找到商业区现成小铺位,店主移民西去贱价低让,一说即合。 钟斯欢喜得团团转,“家真,我一定好好做,我不会辜负你。” 昆生却说:“钟斯,我替你联络了义肢医生,你一定要赴约。” 钟斯呆半晌,“昆生,你是天使。” 家真用诧异的口吻说:“你也发现了?请代为守秘。” 他们留下钟斯与律师等商议详情。 第18章 家真说:“昆生你先回去休息,我要见家英。” 赫昔逊金字招牌已经除下。 新字号用鲜红色,设计古怪,家真也未有细看。 家英迎出来,“找我?” “你还未走?” “还有几具电脑尚未搬走,我在场监视。” 这时,白发白须的赫昔逊本人也出来哈哈笑,“小家真?让我看清楚你。” 这已是他最后一天。 第10章 他若无其事,神色如常,叫许家真佩服。 英人民族性竟如此深沉,了不起。 “家真记得到英格兰探访我们。” 家英站在他身边,赤胆忠心,宛如子侄。 他们进去办事。 这时,家真看到一幕奇景。 只见一个矮胖的中年华人跟在一个高瘦黄黑的土著身后,不住打躬作揖,土著不甚理睬他。 家真认得这个人。 他姓曹,他便是那个开口闭口“爱”如何如何,“爱”怎样怎样,把自身放首位,抬捧得天高,昔日在英国人手底下掌权的那曹某。 今日,他看样子又爱上了土著领导。 只听得他嘴里念念有词:“是,先生,对,先生。”叩头如捣蒜。 屈尊降贵不叫人难过,人总得设法活下去。 大丈夫能屈能伸已是生存律例。 可是,需不需要这样露骨无耻愉快地示范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家真震惊之余,只剩悲哀。 那土著领导却看到了许家真,老远伸长手走过来,“是许家真先生?来之前为什么不通知我们?” 家真愕住,他不认识他。 那人却高声说:“我叫鸭都拿,当年我曾与令兄许家华为理想并肩作战。” 家华这二字是家真的死穴,他立刻软化,与鸭都拿握手。 “我与家华在英国是同学,家真,你也是蓉岛人,请回来服务蓉岛。” 家真深深吸口气。 鸭都拿吩咐秘书去来名片,“家真,我们每一日都欢迎你,今晚,请赏脸到舍下吃顿便饭。” 一旁的曹某露出艳羡眼光。 鸭都拿吩咐他:“招呼许先生。” 曹某如奉纶音:“yes,sir。” 家真代他面红耳赤。 家真低声丢下两句话:“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思回头。” 那曹某却问:“什么?” 家真吁出一口气,“该走了。” 曹某仍然不明白:“我替你叫车。” 这时家真微笑,“今晚我未必有空。” 曹某责怪:“鸭都拿先生如此忙如此有身份都抽空与你吃饭,你怎么可以说没有时间?” 曹某真是奇人,但愿他前途亨通。 家真笑笑离去。 回到酒店,昆生说:“我今晚与旧同事聚会,你可有去处?” “你玩得高兴点。” “同事们说新政府已与他们签妥新约,尽量挽留人才,但也有不少决意移民纽澳。” “医学人才,到处受到尊重。” 家真一个人留在酒店,不觉在沙发睡着。 这一觉睡得很熟,直至有人敲他房间门才醒。 “谁?” “许先生,是大堂经理。” 家真开门。 “许先生,”门外站着彬彬有礼年轻人,“鸭都拿先生说,没想到许先生选住我们属下酒店,待慢了,现在想替许先生转房间。” “我们住这里已经很舒服。” 大堂经理只是陪笑。 家真不想为难他,“好吧,你得通知许太太。” “是,是,还有,许先生,鸭都拿先生说,七时半在家里等你吃饭。” 这时,经理的手提电话响了,他说了两句,房间案头电话也响了起来。 家真去接听,是鸭都拿本人,“家真,家华有点东西在我处,我想亲手交给你,请你赏脸来一次。” 家真呵一声。 “你不知多像家华:一般高风亮节,不求名利,请恕我直言,华裔品格复杂,高低犹如云泥。” “我准时到。” 鸭都拿很高兴。 经理更加松口气。 家真更衣出门,楼下有车子等他。 车子驶上山,只见蓉岛风景美丽如昔,蕉风椰雨,谁都会深深爱上它,家真忍不住哼起那首歌。 深色皮肤的司机笑了。 车子还未停下,鸭都拿本人已经迎上来。 他到底是长辈,家真连忙说:“不敢当。” “看到你如看到家华一般,我实在想念家华,家华如能看到今日蓉岛,想必宽慰。” 一连三声家华,叫家真心酸。 他迎客人进屋,家居布置十分豪华,甚至带些绮丽,与鸭都拿性格不合。 他似看透家真心思,轻轻答:“装修全是内人意思。” 他带家真进书房,拉开抽屉,郑重取出一只大信封,取出内容,放在桌子上。 家真看到一只学生手表,一包烟丝,以及一帧照片。 他认得的确是大哥物件,照片里正是他们一家五口。 家真眼泪流下来。 他掩住眼睛,但不,他不止双目流泪,他整张面孔每个毛孔都在流泪,止都止不住。 鸭都拿轻轻叹声气,“我去斟杯酒给你。” 他让家真独自宣发情绪。 家真低头,握住大哥遗物,贴在胸前,一声不响默哀。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门嗒一声推开。 家真以为是鸭都拿,他抬起头来。 但是缓缓进来的却是一个穿越白色中国旗袍的女子,身段曼妙,轻若流荧,她过来,坐在家真对面。 她这样安慰家真,“不要伤心,我们这里每一个人都永远怀念许家华。” 家真呆住,她,是她。 只听得她又说:“许家真,我认得你,你是当年偷窥我沐浴的那个小男孩。” 家真说不出话来,他无地自容。 “后来,你给我叔叔打了一顿,可是?” 家真瞠目结舌。 “我怎么知道是你?”她轻笑,“你看得到我,我当然也看得见你,你的五官一点也没变。” 她也是,清丽如昔,大眼睛宝光流露。 许家真悲喜交集。 她把那只学生手表戴在家真腕上。 “后来,我们有见过一次。” 家真更加讶异。 “是的,那次拍摄广告,你来探班,我又看到了你,我走进化妆间,以为你会跟上来说几句话,可是你没有,”声音到这里有点唏嘘,“三个月后,我便与鸭都拿结婚了。” 原来她一直知道有他这个人。 这时,家真知道再不讲话,永无机会。 他低声说:“这些年来,我一直记得你,在我最苦恼时刻,你的脸,像一颗明星般照亮我的心襟,叫我振作,我感激你。” 她像是讶异了,“家真,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好听的话。” 家真腼腆的笑。 “搬家之后,我也吃了许多苦,看到若干嘴脸,受过极大气恼,但是每次想到住在工人流动宿舍时种种趣事,包括一个小男孩为我捱打,都会觉得愉快,我得感谢你才真。” 她轻轻握住他的手。 过一刻,她又轻轻松开。 这时,管家在门外说:“太太,晚饭准备好了。” 鸭都拿也进来说:“家真,试试我们家的娘惹菜。” 灯光下看到她,更加觉得与心底深处的蚀刻倩影一模一样。 在饭桌上家真一言不发,也吃得很少。 鸭都拿说:“家华也是这样,往qi書網-奇书往一日不发一言。” 吃晚饭,她退下休息。 鸭都拿又千叮万嘱,恳请许家真回蓉到服务。 家真只喝了一点点葡萄酒,却像是余醉。 昆生比他早回。 “我们搬进总统套房来,是怎么一回事?” 家真却抱怨:“我的左眼皮跳了一日,不知什么兆头。” “我是法医,不信这些,你用冰水敷一敷会有帮助。” 家真倒头便睡。 第二天一早家英来找他。 “你昨日去了何处?近日荣登总统套房,别忘记今晚有重大仪式。” 家真点点头。 他忽然缠着二哥说儿时趣事。 “家英,你比我大五岁,我小时是个怎样的人?” “淘气,爱哭。” 昆生在一旁笑。 家真问:“还有一些其他吧。” “很得母亲钟爱。” “还有呢?” 家英笑,“一出生父亲便荣升总工程师,所以得宠。” 家真颓然,“你看我的一生乏善足陈。” 昆生答:“那才好,幸福女子一生通常一句话可以说完:二十余岁结婚相敬如宾生一子一女白头到老。” 家英说:“晚上见。” 他走了。 家真揉揉眼,“我真不想观礼。” “去,代表家华。” 家真答:“若不是为着家华,我真情愿回加州老家睡午觉。” 昆生微笑。 “周志强叫我永睡不朽,”家真自嘲,“他与志明往往三五天不眠不休。” “所以他们老得快。” “昆生,你爱我。” “是。”她笑哈哈。 “为什么,我自觉无甚优点。” “你有才华,你聪明敏感,谙生活情趣,你孝敬父母,还有,你安分守己。” 家真没声价道谢。 那天下午,家珍与昆生去逛蓉岛古董街,替朋友找一架木雕屏风。 古玩这样东西,无论真假,都可遇不可求,他们竟没找到,只得到附近冰室休息喝柠檬茶。 第19章 冰室对面有几株大榕树,根须垂到地上,孩子们在附近嬉戏。 家真凝视他们追逐嬉笑。 昆生留意丈夫专注神情。 她忽然说:“幼儿们真可爱。” “你有无注意到,半岁以上,他们就会露出调皮的样子来。” 昆生笑,“有些比较憨厚。” “昆生,回家之后,我们也得计划一下家庭人口,辛苦你了。” 昆生笑答:“义不容辞。” 就这样说好了。 回到酒店,他俩更衣出外吃饭。 出示请帖,经过保安,忽然有人迎出来。 “许家真先生,请到这边。” 可是另外有英国人冷冷说:“许先生将坐在赫昔逊这边。” 家真连忙陪笑答:“我明白,我自有分数。” 鸭都拿却派那曹某来说:“许先生将坐在许家华的位子上。” 昆生突觉不祥,她微微拧头。 家真立刻会意,“我们坐这里即可。” 角落有几个位子并无名牌,家真与昆生坐下。 这时国歌已经奏起,一时众人素静站立,无暇再辩论座位问题。 接着,有人上台致辞,再致辞,又致辞。 一定有人食不下咽,或是食而不知其味。 礼堂大得容易迷路,转来转去,前途不明。 家真轻轻问:“可以走了吗?” 昆生安慰:“还要升旗呢。” “多累。” “嘘。” 许家真如坐针毡。 大哥如果在场,会怎么应付这种沉闷场面? 想到家华,他心绪比较安宁。 大哥根本不会出现,他会在某处冷角落喝啤酒静观电视荧幕上升旗仪式。 大哥就是这样一个人。 升旗时刻来临,宾客鱼贯而出,站到广场。 灯光照如白昼,家真被带到一个好位置上,他总算看到了家英。 许家英架着墨镜,站在赫昔逊身边,全神贯注戒备,他像一只鹰,又似一只猎犬,不停环顾四周,每条寒毛竖着万分警惕。 家真站观众席中,深觉做观众最幸福。 他看看腕表。 这只表,自从她帮他戴上以后,就没脱下来。 家华也戴过同一只手表,看过时间。 九时正。 突如其来的音乐吓人一跳,铜乐队大鸣大奏,震耳若聋。 昆生站得近家真一点。 一面旗缓缓降下,英人代表恭敬上前,折叠米字旗,捧着退下。 另一面旗缓缓升起。 升旗手手臂一抖,新旗飞扬,群众爆发出热烈掌声欢呼。 人群热血沸腾注意新旗,只有许家真看着他二哥,家英神情似乎略为松懈。 就在这一刻,家真看到家英身躯一震,身为保镖的他立刻挡灾赫昔逊身前,伸手进衣襟,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电光石火间只见他向前倒去。 赫昔逊身边的人立刻抬头。 之间观众席高台上有一阵骚乱。 家真先是一呆,随即混身寒毛竖起,他知道发生了意外,百忙中他拉着昆生的手往前奔。 四周人群尽管欢呼鼓掌,根本没有发觉已经发生事故。 家真在人群中找路走,推开前边观众,抢到台下,他被警卫拦住。 许家真一边挣一边大叫“赫昔逊!” 那白发翁转过头来,惊魂未定,示意放人。 家真抢进封锁掉的小小现场,发觉急救人员已经蹲在担架前边。 担架迅速抬走,除出少数人震惊失措,广场一切如常。 家真拉着昆生登上救护车。 这时,他才去看担架上的家英。 他趋向前,“二哥,是我,你可以说话吗?” 他发觉家英左边墨镜玻璃已碎,他轻轻除下眼镜,看到一个血洞。 昆生立刻拉上毯子,遮住许家英面孔。 家真茫然抬起头来。 他轻轻握住二哥的手,放在脸颊上,许家英的手起初还是暖和,迅速冷却。 家真轻轻问:“发生什么事?” 昆生不出声,她亦受惊,一贯镇定的她竟无法说话。 救护车驶抵医院,医生抢出来救治。 昆生强自镇定,立刻找相熟医生对话。 家真犹自握着兄弟的手不放。 昆生轻轻将他们的手分开。 家真只觉晕眩,刹那间他失去知觉。 这是身体本能反应:刺激过度,机能暂停,以免精神负荷太重失常。 许家真交由医生照顾,祝昆生反而放心。 她随法医进入实验室。 “昆生,许家英受狙击身亡,凶手目标是赫昔逊,许家英一共替他挡了两枪。” 昆生走近。 第11章 “第一枪在心脏部位,他穿着避弹衣,无恙,第二枪在左眼,他即时身亡,没有痛苦,枪手肯定专业,枪法奇准。” “赫昔逊只是一个商人。” 法医哼一声,“你不是蓉岛人,你不明赫昔逊建造这半个世纪以来所作所为,赫昔逊为虎作伥,建造只是名目,不过,这是另外一个题目,在任何情形之下,都不应滥杀无辜,执行私刑。” 有人推门进来,一头白发,脚步蹒跚,他衣襟沾着血,那正是赫昔逊。 他走近,低下头,似在祈祷,然后抬起头,轻轻说:“你与家真,今晚随我一起乘私人飞机离去吧。” 昆生代家真拒绝:“不,我们还有后事要办。” “蓉岛不宜久留。” “谢谢你。” 赫昔逊似老了二十年,佝偻着背脊,再也伸不直,缓缓由随从扶着离去。 法医轻轻说:“做得好,昆生。” 助手奇问:“那就是他?鼎鼎大名的赫昔逊,传说豪宅有十二名土著仆人,每日更换白手套,需要自另一门口出入…那就是他?又干又瘦又害怕。” 昆生心中念了句再见家英,黯然离开。 警方人员看见她便说:“许太太,方便说话吗?” 昆生点点头坐下。 她累得双肩倾垮,靠在座位上,闭上眼睛。 警员斟一杯咖啡给她。“我们当场逮捕疑凶。” 昆生轻轻问:“为什么?” “疑凶曾受军训,枪法奇准,目击者说,他击中目标,弃枪拒收,并无逃亡意图。” “什么年纪?” “二十余岁。” 许家真也只得二十余岁。 “他可知道没有打中赫昔逊?” “他只呼叫:替许家华复仇。” 昆生霍地站起,她顿觉晕眩,又再坐下。 她不住喘息。 替许家华复仇。 那年轻的杀手可知道,他打中的正是许家华的亲兄弟许家英。 许家华在生,会怎样想。 昆生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用手掩住面孔。 这时,警官忽然站立。 原来鸭都拿到了,他同赫昔逊一般,身边跟着一群人,他扬起手叫他们推后。 昆生擦干泪水看着他。 他趋近,非常诚恳地说:“我至为抱歉。” 他们都那样说,肯定由衷,有感而发。 可是许家英不会回来。 昆生维持镇定,沉默无言。 “家真在何处?” 看护答:“他在病房休息。” 鸭都拿说:“我想看看他。” 昆生忽然开口:“这个时候,恐怕不方便。” 鸭都拿涵养甚佳,他答:“我明白。” 他与昆生握手。 昆生看着他离去,才到病房看丈夫。 家真对着窗呆坐安乐椅上。 昆生走过去,用额角抵着他额角。 家真轻轻说:“昆生,看到那条河吗?” “嗯,是湄河的支流,叫丽江。” “大哥与二哥时去划艇游泳,去不带我。” “你还小。” “爸只准我去泳池游泳。” “的确安全得多。” 家真静默了。 过一会他彷徨地说:“我们怎么对爸妈讲?” 昆生镇定地答:“我想他们已经知道了。” 家真无言。 稍后他走到窗前,“我记得大哥有一张照片,他坐在小艇上,穿白衬衫卡其裤,笑容英俊爽朗,另一张是他初入大学,在校门口拍摄,穿毛领皮茄克,好看之极…”声音渐渐低下去。 昆生把他拥得紧紧。 “我说过用不回来,真后悔食言。” “不是你的错。” “昆生,我们走吧。” “一定,家真,一定。” 年轻夫妻紧紧拥抱。 下飞机的时候,周家三口来接。 周阿姨握住家真双手,未语泪先流。 志强与志明也垂头不语。 周阿姨对昆生说:“我整日留在许家,真佩服你爸妈,极之哀伤中仍可维持尊严,我以做他们亲戚为荣。” 昆生不语。 有时,哀伤是发泄出来为佳。 回到家,父母迎出来。 许太太握着家真双手,微微晃动,“家真回来了。” 家真答:“是我,妈妈,是我。” “快淋浴休息,昆生,我盛碗绿豆汤给你解渴。” 父亲在书房听音乐,一切如常,一看就知道许氏夫妇还在逃避阶段,震央尚未抵达他们心中。 家真放下行李,“我回公司看看。” 昆生温言相劝,“换下衣服再去。” 真的,衬衫上全是血迹,已转为铁锈色。 他站到莲蓬头下,淋个干净。 他必需沾着,活下去,他是一家之主,满屋老小,都靠他了,他不能倒下来。 第20章 他换上干净衣服出门。 在办公室沙发,他蜷缩如胎儿般盹着。 梦见鸭都拿递上勋章,“许家真代领。” 家真接过那枚华丽的金光闪闪的勋章,伸长手臂,用力掷出去,勋章直飞上半空,缓缓落下,咚一声没入丽江水中。 家真惊醒,一脸眼泪。 有人叫他:“许家真,你好。” 他凝神一看,原来是一只小小约两尺高的机械人。 家真低声答:“你好。” “家真,我叫原振侠。” “我们见过。” “这是你的咖啡,少许牛奶,两粒糖,正确?” “谢谢你。” “可要听音乐?” “也好。” 轻轻的,如泣如诉,不知名的弗林明高吉他音乐自机械人身躯传出来。 家真聆听,“歌叫什么名字?” 机械人答:“‘我的吉他仍然轻轻饮泣’。” “呵,这样好听歌名。” “我陪你下棋如何?” 家真答:“我只想静一会儿。” 机械人说:“家真,你若叫我,我立刻应你。” 家真答:“谢谢你。” 机械人走开,周志强推门进来。 家真揉揉脸,“你又把它改良了。” “我把你的弈棋装置放它身上。” “你当心,版权已经出售。” “家真,你不住把版权出让,不觉遗憾?” “志强,电子新发明不同文学著作,近日学生仍拜读五百年前的莎士比亚,电子小玩意日新月异,我们今日的发明,他人日后也有同样结论,速速登记,卖者去也,继续研发更新主意,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你说得对,请来看看上一季新产品。” 说明书倒出来一箩筐,白热化,一窝风往这项科技发展。 “这一行过几年势必盛极而衰,届时可考虑退休。” 志强很兴奋,“退休后我与志明更有时间发展机械人。” 家真愁眉百结中也不禁笑起来。 “家真,我很为许家难过。” 家真心如刀割。 “现在只盼望岁月能治愈你们伤口。” 家真垂头不语。 “我只见过家英哥一次,只觉他英姿飒飒,神采宛如猎鹰,男子应当如此俊朗,比起他,我似只小鸡,唉。” 家真抬起头来。 志强搓着手,“不讲了,我不擅安慰。” “志强,幸亏有你这样好朋友。” “家真你十分憔悴,回家休息吧。” “公司拜托你们了。” 许家真回到家,看到母亲坐在书房,背着门,对住长窗外的园子。 她轻轻对家珍说:“大使馆派人送来家华的勋章。” “在哪里?” “你爸拒收,说没这个人。” 家真愕然。 “终于由我出面签收,放在书桌上。” 小小一只盒子,像一件首饰。 打开一看,是一枚金光灿烂镶宝石星状徽章。 许家真盖上盒子,放进抽屉。 他会走到海边,挥动手臂,把勋章扔进大海吗,不,勋章不属于他,无论他有多么愤慨,他都不能擅作主张。 母亲头发白了许久,她茫然眼神,叫家真心酸。 他蹲到母亲身边,看到母亲手握酒杯。 这种时候,能抢过她的杯子叫她别再多喝吗。 不大可能。 他蹲在母亲身边陪她说话。 “一个人总要待一生中最好时刻过去,才会知道何时属于最好吧。” “妈妈最好时光是几时?” “在家千日好,当然是做女儿时期。” “外婆爱你吗?” “老式人表现方式不一样,愿给女儿读书,大抵是疼爱的吧。” “妈妈的英语比我们好。” “怎么会,你们活学活用,我们照书读。” “妈妈可怀念蓉岛岁月?” “昔日蓉岛似仙境:大红花,芭蕉林,小小翠绿色蜂鸟直飞进屋来,土著热情纯朴,物价廉宜…真是好地方,那是你们还小,整日叫妈妈,真烦,只望你们长大,近日空巢,又希望听到孩子叫声…” “咦,昆生呢?”家真抬起头来。 到这时才想起妻子。 “在这里。”有人应他。 昆生站书房门口,笑嘻嘻。 她才是家里支柱,家真一见她便放下心来。 “到什么地方去,也不说一声。” “我到区医生处检查。” 区是他们家庭医生。 家真心惊肉跳,“你何处不舒服?”他自问再也受不起惊吓。 “区医生说我已怀孕七周。” 许太太第一个站起来,她脸容似恢复若干生机,“刚才说渴望听到孩子叫声,太好了。” 昆生走近,“幸亏爸妈不怕嘈吵。” “这孩子由我看顾,你俩照常上班。” 家真站一旁发呆,呵,从此他的责任添加,身份完全不一样了,他将为人父。 怎样做父亲? 家中忽然多个话题,而且忙碌起来。 志强他们最高兴,摩拳擦掌准备做叔伯,心血来潮,设计自动会摇晃的婴儿床,仿母声的玩具,安全舒适沐浴盆… 许惠愿也主动询问:“是男是女,知道没有?” 昆生说:“爸希望是男孩吧。” “男女都一样高兴。”语气盼望。 昆生出示超声波素描:“爸,是个男胎。” 许先生说:“咦,看不清楚。” 家真说:“把周伯伯周叔叔叫来钻研立体彩色胎儿素描器。” 大家都笑起来。 许家的创伤复元了吗,当然不,但活着的人总得努力活下去。 晚上一静下来,家真仍似听见母亲饮泣声。 一年多来他都未曾睡好。 孩子顺利出生,十分壮大,八磅多。 看护笑说:“大个子,下个月可入读幼儿班。” 许先生太太展开笑脸。 周阿姨艳羡至眼红。 许太太一直把婴儿抱在手不愿放下,她说:“呵像足家真小时候。” 家真推门窗,仿佛听见钟斯叫他:“许家真,出来玩,许家真,带你去好地方。” 雨点大滴大滴落在芭蕉叶上,滴滴嗒嗒。 一到清晨栀子花全部卷开,整个园子泛着花香,女仆木屐清脆在石板地响起,许家真要起床上学了,功课做齐没有?近日生物课需解剖青蛙… 家真抱着婴儿,渐渐对生活种种苦楚驯服。 许惠愿叫婴儿嘉儿,乳名佳儿,标明是在加州出生的孩儿。 他们会把大伯与二伯的故事告诉他吗,大抵不会。 一日昆生清理遗物,打算把穿不着衫裤送往救世军,她说:“口袋有些杂物,包括这张电话卡。” 家真走近。 电话卡上女郎正对牢他笑。 他珍重地收好。 昆生还记得:“这是你与日本人第一单生意吧。” 家真点点头,“山本娶了老板女,在旧金山长住,仍然替公司到处搜刮新玩意,他现在致力做微型产品,越小越好,他妻子却喜收集古董家具,需租一间货仓储放收藏品,他有三辆跑车,但是市内车房不足,十分烦恼…” 昆生笑,“你与他有密切联络。” “他一级聪敏,与他交易极之愉快。” 这时,学步的小小佳儿摇摇晃晃走近来,模仿父亲口吻:“极——之——愉——快——” 真是一个欢喜团,大人无法不笑。 第12章 他已会扶着家具逐步走,跌倒爬起,毫不气馁,所有台椅上都有他小小脏手印。 他是祖父瑰宝。 许惠愿带他逛公园,四处骄傲介绍:“我孙儿,”脸上发出亮光,“背床前明月光给大家听。” 幼儿会笑嘻嘻背诵:“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大家想到果然已经背井离乡,不禁黯然,继而鼓掌称好。 佳儿得到极多奖赏。 一日,许惠愿帮孙儿拼玩具火车轨,累了,斟杯白兰地,坐在安乐椅上喝。 保姆欲带走佳儿,他说:“不,让他陪着我。” 保姆含笑退下。 佳儿转过头来,看着祖父,走到他身边,伏在他膝上。 许惠愿微笑,“所以叫做依依膝下。” 他摩挲孩子头顶。 “你爸幼时我忙着工作,没与他相处,家真小时候想必与你一般可爱,我只觉他老在母亲怀中,七八岁仍然幼稚。” 幼儿仰起头,凝望祖父。 “你这双眼睛似你二伯伯。” 幼儿吟哦。 “你的二伯伯叫家英,一表人才,他此刻已不在人世,”许惠愿轻轻对小孩申诉:“是我的错吗,由我带他进赫昔逊,如果没有我,他会否活到今日?”他翻覆自言自语。 许惠愿垂下白头。 这是他第一次说出心事。 小小佳儿忽然抬头对祖父说:“不,不错。” “我没有错?” 他愕然。 小佳儿摇摇头,“不错。” 许惠愿落泪,“家英,可是你借佳儿与我说话?” 佳儿轻轻答:“不错。” “呵,”许惠愿忽然释然,他不住点头,“你原谅了父亲,你没有怪我。” 小佳儿伏在他膝上,十分亲热。 许惠愿笑了,酒杯在这时落在地上,滚到一边。 稍后许太太午寝起来,走到楼下,看到保姆在整理衣物,不禁问:“佳儿呢?” “与许先生在书房玩火车。” 第21章 许太太走近书房,看到丈夫在安乐椅上盹着,孙儿坐地上看火车。 小火车沿轨道行走,叮叮声作响,非常有趣。 许太太顺手取起薄毯子往丈夫身上盖。 她一边嘀咕,“怕你着凉。” 忽然她察觉到异样。 她走得更近一点,电光火石间她明白了。 “惠愿。” 没有回应。 许太太出乎意料地镇静,她高声叫保姆。 保姆奔进来。 “打电话叫家真及昆生回家。” 保姆一看椅子上垂首的奇书网许先生,也明白了。 她一并把医生也叫来。 许太太做到丈夫身边。 佳儿叫她,她紧紧搂着孙儿。 “只得你一人送走爷爷?” 佳儿点点头。 许太太流下泪来,“惠愿,你走好了。” 大门嘭一声推开,许家真抢进来,在玄关不知叫什么跘了一下,直仆倒在地,他一声不响爬起,踉跄奔进书房。 他把母亲及儿子轻轻带出书房,叫保姆看住他们。 昆生也回来了。 她蹲下看视许氏,一声不响,轻轻用毯子遮住老人身体。 家真震惊,“怎么会,早上我去上班时他还好好的。” 昆生用力按住丈夫肩膀,家真似觉有股力量传入他体内,他颤抖双手渐渐平静。 昆生用手帕替他擦去血迹,他那一跤摔破了额角。 救护车已驶至门口。 区医生冲进来。 救护人员一语不发,只管办事,片刻已把许先生带走。 昆生说:“我陪爸走一趟,你看牢妈妈。” 他们走了,家真主动斟了两杯酒拎上楼去。 只见佳儿已在祖母怀中沉沉睡去,保姆接过他回睡房。 家真把酒杯递给母亲。 许太太喝尽一杯,低头不语。 家真苦涩无言。 许太太说:“他不寂寞,他有家华家英奇书网作伴,有什么误会,如今也可以说清楚了。” 家真不出声。 “我有你,家真,我应当庆幸。” 家真握紧母亲双手。 “家真,”许太太吩咐:“把你大哥与二哥搬到他们父亲一起吧。” 家真说是。 片刻周阿姨来了。 她真是善心人,捧着一盆人那样高的大红花,“看我在园圃找到什么。”若无其事那样,在屋里打转,陪伴事主。 周阿姨朝家真是一个眼色,叫他去办事。 家真与昆生在医院会合。 昆生轻轻对丈夫说:“是心脏自然衰竭,完全没有痛苦,像忽然睡着,致使不再醒来。” 家真看着妻子,不知说什么才好,张开嘴,又合拢。 “我明白你心情,请节哀顺变,生老病死是人类不变命运,我们仍需好好生活。” 半晌家真说:“我需回蓉岛处理一些事。” “我陪你。” “不,你陪妈妈及佳儿。” “也好。” 昆生却派周志强与他同行。 志强只说到蓉岛看视电子科技发展:“听说与香港新加坡鼎足而三,不容忽视。” 一下飞机,瞠目结舌。 “美人,每个女子都是美人。” 电子公司派出的女将自接待员到工程师都是漂亮女生:一头乌发,蜜色皮肤,谈吐温文,又具真才实学,且勤工好学。 志强懊恼:“我为什么不早来蓉岛?” 家真只是笑。 办妥了事,他去找钟斯。 按着原址找去,问伙计:“钟斯在吗?” 立刻有人去打电话。 另一个伙计招呼许家真坐下,“他在分店,立刻过来。” 分店?呵,情况大好。 穿着制服外表整洁的伙计笑嘻嘻,“我们共三家分店,老板每朝每家巡视过后才会来这里。” 家真发愣。 钟斯终于发奋做人,他不再苦等高贵的白人生父前来打救,他自己站了起来,不再酗酒打架自暴自弃。 家真感动。 伙计给他一杯大大的黑咖啡,“他吩咐过,有这么一个热闹,回来找他,一定是许先生,喝蓝山咖啡,不加糖。” 家真不住点头。 有人大力推开玻璃门进来,“家真。” 家真抬头,他泪盈于睫,眼前的钟斯穿白衬衫卡其裤,剪短头发,骤眼看像煞当年小学同学,他站起来紧紧握住他手。 钟斯装上义肢,门牙也已经修补,精神奕奕。 家真问:“为什么不同我联络?” 他搔着头,“我想做好些才给你惊喜。” “我的确代你欢喜。” 他们两个不住拍打对方背脊。 然后坐下叙旧。 “家真,我听说了。” 家真默不作声。 “对你来说,一定很难受。” 家真第一次说出感受:“仿佛割去身上某部分,痛得情愿死,可是也得存活下去。” 钟斯微微牵动嘴角,“我曾有同样感受。” “生活真残酷。” 钟斯答:“但是,也有一丝阳光,昆生与孩子都好吧。” “那孩子忒地顽皮。” “家真,像你。” “我幼时挺斯文。” 钟斯大笑,“那么文雅的人怎会跟我做朋友。” 家真一想,也笑起来。 他问钟斯:“可有女朋友?” 就在这时,有人在后边搭腔:“钟斯,蒸气牛奶器有故障,需立刻找人来修。” 家真看过去,只见柜台后站着一个年轻标致女郎:杏眼,肿嘴,褐色皮肤,似笑非笑亲昵神情,一看就知道是钟斯女友。 家真笑着问:“这位是——” “伊斯帖,过来见我老友许家真。” 伊斯帖走出来,“家真,钟斯一直说起你,你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陌生。” “不敢当。” 女郎穿着蜡染沙龙,体态修长,家真看着她,心中想起一个人。 家真吸口气定神,“一定是伊斯帖管教有方,钟斯才有今日。” “家真,钟斯没说你这样会讲话。” “几时你俩来加州,我招呼你们。” 钟斯答:“蓉岛是我的家,不会久离,度假却没问题。” 他终于找到了他的家。 “生意好吧。” “伊斯帖,把帐簿取出,家真可是大股东。” 家真按住他,“我那份,分给伙计当奖金好了。” 伊斯帖诧异,“家真你真慷慨,钟斯可是锱铢必计。” 家真立刻说:“他不同,他是掌柜,必须认真。” 三人一齐笑起来。 家真对钟斯说:“这下子,我对你可放下了心。” 钟斯眼睛红红。 稍后,他需往健康中心作物理治疗,家真愿意陪他。 钟斯猜想家真还有话说,但是一路上只见他目光浏览风景,不发一言。 钟斯说:“疗程需要三十分钟。” “我等你。” “家真,你有心事?” 家真微笑,“我只想争取与你相处时间。” 钟斯点头,“你可参观健康中心。” 看护笑说:“我们新建康复暖水泳池,数一数二先进。” 家真缓步走到泳池那一头,只看见十来个孩子正在池中嬉戏。 他含蓄站在柱后观看,发觉不少是土著孩童,从前,这种高尚康乐中心,难见土著,时势的确是不一样了。 再留神,家真不禁呀地一声,原来是一群伤残儿童呢,四肢都有残缺,但教练却一视同仁,用爱心耐心鼓励他们运动心身。 家真感动。 凝神间忽然见一个女子自池底钻出,手握红色圆圈标志,原来她在教儿童潜泳。 呵,家真认得她。 她正是他心头上永恒的一颗明星。 原来她在这里做义工。 怪不得家真无故跟了来,像是一早知道可以一偿心愿。 出水芙蓉般的她跃出水面,艳色不减,大眼透露晶光,尽情的笑脸,雪白牙齿,水珠自脸上肩上滑落,宛如当年般亮丽。 刹那间她似觉有人偷窥,转过头来,看到柱边。 家真微笑。 这次,他想,我躲得很好,这次,你肯定看不到我。 果然,她见没有人,便专心继续教孩子们潜泳。 许家真看得心满意足,直到她令孩子们上岸。 他双腿已站得酸软。 但是心中一点遗憾也没有。 他回到楼上,钟斯让他看新装置的假手。 家真检查过说:“回去我替你做一具更好的电子前臂连感应手指。” 他紧紧拥抱他的好兄弟。 他们没有血脉关系,可是感情只有更加深厚。 “咦,”钟斯留意到,“你的心事消失了。” “是吗?” 他俩离开康复中心。 第二天家真就走了。 昆生来接他飞机。 她接过他手中最宝贵的行李,轻轻说:“父子终于可在一起了。” 家真无言。 他们许家对蓉岛再也没有牵挂。 回到家,嘉尔站在门前等他,小小人儿,一见父亲立刻打心底笑出来。 家真心酸,他能不好好做人吗。 他抱起孩子。 “妈妈呢。” “这两天喝得比较多,正午睡。” “她始终戒不脱。” 昆生隔一会才说:“一个已届六十的太太,没有嗜好,又伤透了心,闲时喝两杯,又怎好阻止。” 家真说:“有时,真的想做好人,必需要残忍。” “你来做这大好人吧。” 第22章 “我也做不出,我俩是糊涂一对。” 生活重新上轨道,家真联同周氏兄弟及昆生在实验室做机械人臂。 实验成熟,立刻有医护人员闻风而至,要求参观。 那轻巧的半截义肢一看就知道精工用爱心做成,全靠人手,一丝不苟,灵活指尖可辨认冷热。 院方惊叹,希望在医学杂志发表报告。 “小小实验室凭年轻人干劲好奇在短短六年间研发三十余种产品,专利权出售全球,堪称奇迹。”评论文字这样说。 周阿姨同昆生抱怨:“有无适龄华裔女友,介绍给志强他们认识。” “他们不喜医生。” “快到三十,由我作主,不好也得好,帮帮忙。” 昆生笑起来。 “见女生得剪头发剃须换新鲜衣服。” 周阿姨说:“包我身上。” 周末,在许宅举行泳池聚会。 周氏兄弟一到场边开始吃,一边絮絮与家真谈到实验室认识种种,对换上泳衣走来走去的妙龄女视若无睹。 昆生走过来,“那穿电光紫泳衣的女孩很漂亮。” 志强嗤一声笑,“今日年轻女子,多数想找长期饭票,或是申请一本护照,有几个像祝昆生:聪敏才智,又为家庭效力。” “唷,好话谁不爱听,你们想怎样?” “每个周末请我们来大吃大喝。” 那天他俩吃饱了,躺在池边晒太阳,不知怎地睡着,且扯鼻鼾,气得周阿姨顿足。 女郎们嬉戏,莺声呖呖,玩得十分高兴,可是,谁也没对谁一见钟情。 家真丢下客人找母亲聊天。 “妈,妈。” “这里。” 许太太坐在书房里,木格子窗帘外就是泳池,她微微笑听着外边的戏语声。 “好久没有这样热闹。” “可不是。” “从前在蓉岛,替你们开生日会,也是一般高兴。” “妈妈好记性。” “家真,今日是家华生日,他若在人世,今年已经四十。” 家真黯然说:“今日当是与家华庆祝吧。” “昆生细心,家里事她全知道,又从来不宣诸于口,真贤淑。” 家真笑笑:“有时脾气也很僵。” 这时佳儿咚咚咚走进来,“爸爸在这里。” 他却伏到祖母膝上吃手指。 许太太把手放在孙儿背上。 她轻轻说:“真像昨天似,替你们办十岁生日会,家华要一只原子粒收音机,家英要一只计算机,你,你要一套大英百科诠释,至今还保存在书架上。” 家真不语。 “家真。” 家真过去蹲下。 母亲的手轻轻抚摸他的面孔,“妈妈有家真。” 家真恻然。 佳儿忽然用手绕住祖母脖子,“祖母还有佳儿。” 许太太笑出眼泪来。 这时保姆接了孩子出去午睡。 “佳儿九月要上幼稚园了。” 许太太像是有点累,可是仍然不住喝着手上的酒。 “妈妈酒量越来越好。” “我去医院做义工那两日不喝。” “那不如天天去。” 许太太只是笑,似有许多话想说,但又不想口出悲言。 外边有人叫许家真。 家真说:“好像是志强,我出去看看。” 许太太点点头,又陷入沉思,侧着头,像是回到蓉岛,像是听见大儿二儿笑语。 原来他们找家真听长途电话。 第13章完结 是钟斯收到那只义肢向他道谢。 他们俩不是温情派,也不会客套,钟斯只是说:“真神奇,像自己的手一样。” “过奖了,比较之下,你会更加珍惜自己的手。” “它已完全帮到我。” 挂上电话,被朋友拉去说话,瞬息太阳落山。 人人晒成金棕色告辞,兴奋地希望还有下次。 昆生捧着一盘水果走进书房,“妈妈,妈妈。” 书房里暗,她一时没有习惯光线,站了一会,忽然看见许太太倒卧在安乐椅旁。 她手一松,水果盆落到地上,昆生扑过去托起许太太的头,只见她呕吐了一地,一探鼻孔,已无呼吸,她被呕出的渣滓窒息。 昆生立刻替许太太做急救。 她大声叫丈夫:“家真,家真,打九一一。” 救护车到达的时候,昆生仍努力在做人工呼吸。 救护人员说:“太太,已经太迟了。” 昆生满头大汗,精疲力尽跌坐一旁。 她茫然说:“我只离开一刻。”痛哭起来。 家真呆若木鸡,站在玄关,动弹不得。 这时周阿姨抢进门来,“家真,你需办理手续,昆生,站起来。” 昆生抬起头,她吸进一口气,不得不站立。 家真走近,紧紧握住妻子的手,双双走出门去。 深夜,周阿姨轻轻同两个儿子说:“从未见过一个家庭可以发生那么多悲剧。” 志强看法不同:“人老了总会辞世。” “家真两个兄弟…” “人生总有意外。” 周阿姨说:“找你们看来,一切稀疏平常。” 志明答:“那又不是,但生命本无常,短短一声,充满悲愤怒气,失望难免。” “噢哟,老庄意味。” “家真反而轻松了,他不用再同时扮演三兄弟角色,今日开始,他做回自己即可。” “许太太也好,她那样想念家华,今日可与他团聚。” 周阿姨忽然问:“你猜他们母子见面,是小时候还是今日模样?” 志强想一想:“肯定是今日模样,那样家华哥可以照顾两老。” 在许宅,家真也问:“你猜母亲见了家华家英,他们是否还替模样?” 昆生想一想,“最好家华十五,家英十岁,那是妈妈最开心时刻。” 家真唏嘘,“他们都去了,留我一人干什么?” “你还得照顾我们母子。” “昆生你是一直照顾我才真。” “我有吗。”语气意外地略带辛酸。 她比他大,婚前已经明白可能需要迁就,结果情况比想象中好得多。 昆生记得第一次遇见家真,竟在一个那样突兀的地方。 亲友们都喜欢问:“贤伉俪在何处邂逅?” 昆生请他们猜。 猜到第一百次还未中,连潜水艇,飞机,电梯,酒窖…都提到,全猜不中。 她记得他混身战栗,脸色金纸,鼓起无比勇气控制伤悲恐惧来辨认亲人。 其他亲友全没到。 终于,他崩溃下来,倒在地上抽搐,事情可大可小,祝昆生见过一个病人从此失常。 她立刻负起做医生的责任。 当时她心中想:可怜的灵魂。 她愿意照顾他一世。 她父母曾说:“同公公婆婆一起住,日子不好过。” 昆生点头,“可是,我与家真很少在家,我俩每周工作一百小时。” “他们很静,都有心事,不愿打开话盒子。” “祝你幸运,昆生。” 这么长一段日子,她第一次地听见家真表示感激。 她说:“许久没回娘家,我回吉隆坡走一趟,佳儿与我同往。” “我陪你们。” “你会无聊,你与周氏兄弟都离不开实验室。” “你去多久,谁来料理我生活起居?” 昆生好笑,“你自己。” 家真坐下想了一会,“对,你也是人家女儿,我把你摘了过来承担孝敬许家老人责任,辛苦了这许多年,是该放你回家见父母了。” 佳儿扮大人老气横秋向父亲打听:“吉隆坡是什么样的地方?” “你可要做资料搜集?回来返学校可作报告,来,翻开世界大地图,让我告诉亚洲在何处,又距离加州多少哩,经纬度如何,时差若干,气候有什么分别…” 昆生笑着接上去:“跟着,写一篇论文。” “请每日同我联络。” “我懂的。” 他们母子启程探亲,保姆放假。 一抵步就有照片传真过来,外婆外公年轻力壮,且神情愉快,昆生与佳儿都裂开嘴笑,四周是表兄弟姐妹诸位亲人,呵,这才是一个正常家庭,家真辛酸。 半夜口渴,叫昆生:“水,水。” 猛地想起,昆生在半个地球以外。 他走向厨房,经过书房,听见碎碎的华尔兹音乐。又脱口问:“爸,是你,你回来了?” 原来是他睡前忘记熄掉收音机。 他洗了个脸,索性回实验室去,那里随时有同事作陪,是个不夜天。 昆生拨电话回来,那边永远人声嘈杂,热闹非凡,他们都说同一可爱土语方言,自成一国。 “佳儿好吗?” “他随表哥采集昆虫标本。” “何种昆虫?” “甲虫类。” “哗,一定精采。” “不同你说了,我们骑自行车去市集吃冰。” 家真艳羡,但他却知道,他与他们夹不来,他只想念自家兄弟。 办公室外有人叫他:“家真,来看看最新晶片。” 下午,他同周志强说:“我想退休。” 志强答:“我知道你迟早会这样说。” 志明说:“的确这半年以来你都没有更新主意,似乎帮佳儿做功课才是你发挥才智时候,但是放假休息完毕,又是一条好汉,不必退下。” “我想去湖畔飞线钓鱼。” “我俩陪你去。” “你俩计划多多,哪里走得开。” 第23章 “家真,要退齐齐退,把整间公司出让。” 家真看着他们。 “你不在实验室,蛇无头不行。” “也许我们才应退下,用实践来结婚生子。” 家真呆呆看牢他们。 “你,许家真,你立刻到吉隆坡去寻回祝昆生,我们负责找律师来卖盘。” 家真问:“不会太仓猝?” 志强笑,“再迟怕没有买主。” 志明点头,“就这么说好了。” 家真忽然问:“什么叫寻回祝昆生?” 他们两兄弟对望一眼,“家真,这些日子,你受忧伤占据,苦不堪言,无暇体贴妻子,她也谅解,这是你回报她的时候了。” 呵旁观者清。 “你当心昆生失望之余到波士尼亚或东亚去搜集战争罪行证据,一去三年。” “对,昆生不是没有地方可去的人。” 这时,机械人原振侠忽然轻轻走出来。 它播放一首四十年代老歌,琴声悠扬。 周氏兄弟跟随音乐唱起来:“我是一个舞者,我快乐逍遥,呵让别人去攀那高梯,让别人去完成创举,我是一个舞者,跳出快乐人生…” 他俩奇乐无比,搭起手臂,“来,家真,一起跳。” 三人跳起踢踏舞来,不知多起劲。 许家真不觉大笑,直至笑出眼泪。 同事们前来围观,所有会跳舞的人都来露两手,这个不知名的下午忽然变成一个节日。 公司解散了。 同当年他们合组实验室时一般神奇。 许家真立刻赶去吉隆坡会妻儿。 无人知他行踪,他在岳父家门前按铃,佣人来开门,不认得他,进去向东家报告:”一位许先生在门口。” 昆生一呆,奔出去,看到英俊但脸容带点沧桑的丈夫站在门口,手里提着行李。 “家真。”她喜出望外。 “昆生,带我去市集吃冰。” 小佳儿也跑出来叫爸爸。 岳父岳母笑不拢嘴。 谁都知道女儿一个人回娘家不是什么好事,幸亏三五日后女婿追了上来。 两老互相忠告:“女婿是娇客,重话说不得。” 家真一踏进屋子,体内蓉岛那热带岛国的因子发作,宾至如归,不知多安逸。 昆生问:“你走得开吗?” “完全没事,我专门来陪你们。” 他玩得比谁都开心,踏着三轮车载孩子们往沙滩,采标本,钓鱼,上市集,与岳家打成一片。 祝家到这时才认识这个女婿,非常庆幸。 岳母说:“家真这几年吃足苦头,我们需额外痛惜他。” 岳父也说:“真的,他家中发生那么多事,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岳母抢答:“啐,我们即是他家人。” “说得对,说得好。” 他们住了一整个暑假,亲友叫佳儿“小外国人”,其实他会说点中文,只不过不谙闽南语,只得与表亲用英语交通。 他问父亲:“小外国人,是好,是不好?” 家真不能告诉他,在某些崇洋社会,那简直是一种尊称,“没有什么意思,那不过是你的特征,像大眼睛,卷头发。” “我是外国人吗?” “你是美籍华裔。” “我是否清人,或是支那人?” “谁那样叫你?”家真“霍”一声站起来。 “我看电视有人那样叫黄皮肤人。” “你不可示弱,我教你咏春拳,你叫回他们流氓,垃圾——” 昆生咳嗽一声,“家真,怎可这样教孩子。” “不然教什么?忍耐必有结果,抑或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佳儿有顿悟:“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昆生笑着把儿子拉开,“去,去游泳。” 家真探口气,“假期过去了。” “你若喜欢,可以年年来。” “一言为定。” 岳家人朴实纯真,言语,肚肠,都坦荡荡,为家真所喜,他们绝对不会弯里弯,山里山那样兜圈子,使心计,与他们在一起真正舒服。 回到加州,家真返母校修博士论文,他说:“万一坐食山崩,可以教书。” 时间多出来,与佳儿厮混,他们一起做自动吸尘器,太阳能闹钟,会说话的录影机。 就这样十多年过去了。 讶异时间经过得那样快? 这种感觉一点也不稀奇,诗人墨客以至凡夫俗子莫不对此现象表示震惊。 许家真记得他第一篇中文作文一开始便这样写:“日月如梭,光阴如箭…”不知从何处八股抄来,中文老师一贯赞好,给了八十九分,帖到壁报上。 今日他终于明白那八个字的真义。 佳儿明年将进大学,他已考获驾驶执照,每日开着吉普车走到影踪全无。 他不像家真,他不会同母亲说“妈妈有家真”,他异常潇洒磊落,女生喜欢他,电话多得他妈妈特地设一条专线给他,录音机留言往往满泻。 每逢有人叫他,佳儿回过头来边笑边问:“找我?”那神情像足许家华。 家真记得当年小小的他走进大哥书房找人,大哥会笑问“找我”?然后找一把橡皮筋给他玩。 又有一次,佳儿为小事与同学生气,回家仍绷着脸,戴墨镜不肯除下,后来才知道他左眼被飞来足球打瘀,那冷冷神情又像足许家英。 这些,都叫家真凝神。 不过,佳儿对繁复功课的忍耐毅力,又似他老爸。 坐在书桌前,永不言倦,父母常劝说:“佳儿,眼睛需要休息。” 这时,周氏兄弟已经结了婚,三年抱两,周阿姨可以在家开托儿所,她眉开眼笑。 “家真,佳儿可在我孙女中挑对象。” 昆生说:“阿姨,我们是近亲,不宜通婚。” “谁说的,一表三千里,八竿子搭不上血脉。” “表妹们才十岁八岁,这件事慢慢讲。” “昆生,时间飞逝,你不同他锁定一个对象,他将来娶白女黑女。” 昆生笑眯眯,“只要他喜欢,我也喜欢。” 周姨婆赌气,“昆生,这话是你说的,你别后悔。” 昆生先是哈哈大笑,笑到一半,忽然踌躇,一张脸沉了下来。 一边,周志强同家真说:“我们退休之后,电子科技进入科幻世纪,你看过他们的电脑动画没有?神乎其神,叹为观止。” “我最欣赏环球无线电话,地球上四百万平方哩无远弗届,同神话中顺风耳一般。” “我沉迷诸电子游戏不能自拔。” “最喜欢哪一种?” 周志明说:“盗墓者罗拉!一次万圣节,在商场见一女郎扮作罗拉:大辫子,紧身衣,短裤,两把自动步枪用皮带缚在雪白大腿上,我忍不住喊出来:‘罗拉!’” 大家忍不住笑。 “哎,”志强说:“英雄出少年,那是我们那几套板斧全体过时。” 家真摇头,“不,我不会那样说,是我们这一票人披荆斩棘开了路,后起之秀才能一步步跟着走,做到精益求精,我不会否定我们的努力,我们的成果。” “家真好乐观。” “家真说得对,昆生,你说是不是?” 昆生笑眯眯,“但凡许家真说的话,对我来讲,字字珠玑,毋需商榷。” 志强说:“愚忠!” 志明说:“贤妻们,听到没有?学一学昆生姐姐。” 就这样,闲话家常,努力生活,日子一天天过去。 许家真每年除夕斟出香槟,与妻共饮。 他抱怨:“香槟一年不如一年,好一点的像克鲁格简直要用一条右臂去换,其余的味如汽水。” 昆生安慰:“一家人在一起,喝果汁也不妨。” 家真立刻会意,“昆生,你讲得对,我太罗嗦,我老了,像老太太。” 昆生笑,“你有无发觉若干男人老了比女人更唠叨多嘴。” “多谢你提醒我。” 他老了吗? 细胞解体,一部分老却,一部分随父母兄弟死去,内心一小撮记忆,却时时年轻。 许家真常常做梦,他回到一块大草地上,依稀记得,像是蓉岛一座木球场,他在草地上拔足飞奔,风在耳边呼呼擦过。 大哥与二哥在前边笑着叫他:“家真,快些,快些”,他像腾云驾雾似,越跑越快,凌空飞了起来,朝大哥二哥追上去。 还是未能忘怀,醒来无限惆怅,依然心如刀割,足足叫他呆半天说不出话来。 昆生在医院里位置年年高升,现在,他们叫许家真为“祝医生丈夫”,佳儿选读生物科技,努力解读遗传因子密码。 由母亲指点他功课,佳儿已不大做机械玩具。 幸亏许家真已取到博士学位,谋到一个教席,误人子弟,不愁寂寞。 女学生打扮叫他吃惊,可用衣不蔽体四字形容:上衣短而窄,遮不到腰,裤头落在肚脐下,随时会掉下似。肉感,但欠缺美感。 坏品味不分新旧老少,都不敢恭维。 家真专心教书。 他在课堂重拾自我,同事们喜欢他,因为他毫无侵略性,学生们挤到他讲座,因为他风趣和蔼。 大学欲升他做行政工作,他即时婉拒,坦白说:“我不懂那一套,那是另一门学问。” 其他同事知道了,有点酸溜溜:“许家真确实名士,可是他家财亿万,无所谓升级或否,他来讲学,不是赚钱,而是来送钱。” 无论做什么,总有旁人发表伟大评论,许家真置之不理。 24 说到底,是他们自身意志力薄弱,不能控制生命,与人无尤。 她轻轻说:“生意很成功。” 祖琪目光四处浏览,不见那个女助手,大抵,已经不必拋头露面坐写字楼了。 “我该走了。” “我送你。”郁满堂说。 “不必,我想逛逛书店。” “我找人陪你。”他要唤人。 祖琪伸手按住他,“你的好意我心领。” “祖琪,请考虑我的建议。” 祖琪想说,她对经营赌场并无兴趣。 郁满堂接着说:“公司可以分一半给你。” 祖琪摇头,“我已有足够零用。” 郁满堂笑了,“只有你一个人会那样说。” 他送她出去。 一离开那里,祖琪便松口气,逃似过了马路,走进书店去。 真讽刺,她讨厌这个男人的赚钱方式,却不介意用这男人给她的钱,彭祖琪觉得自己伪善。她买了几本杂志,坐下喝杯茶,隔壁坐着两个女学生,手中拿着部爱情。 其中一个说:“奇怪,最多写到主角三十岁,通常故事就结束了,为什么?” “过了那个岁数,大抵已不谈恋爱了。” “是吗,中年人没感情生活?” “不,做事业或是家庭主妇,又可以做好母亲之类,转移了感情目标。” “那多乏味。” 听到这里,祖琪抬起头来。小女生立刻噤声。 是,只剩这几年了,最后容许放肆的岁月,之后,就得安分守己,否则,吃亏不起。 连中学女生都懂得这个道理。 祖琪感慨地往街上走去,经过书店大门,防盗器忽然呜呜响起,说时迟那时快,有一个少年在她身边飞奔而出。 一个店员出来,拦住祖琪,有人告诉他:“不是这位小姐,是个大男孩,已经逃逸。” 但是店员坚持公事公办,祖琪只得随他回返店内。 这时,经理也出来了,看到那么漂亮的小姐,有点踌躇。 祖琪觉得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先脱下大衣让他们检查,又亲手打开手袋,将里边所有东西倒出。 书店出售再名贵货物不外是电子游戏机雷射影碟或是电子字典之类,体积都不小,一目了然。 祖琪穿贴身针织裙,她举起双臂转一个圈,像模特儿般美好身段叫人眩目。 经理与店员没声价一齐道歉。 祖琪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她并不动气,当然也不会大声问:“难道我样子像贼?”碰到这种事,秀才遇着兵,愈是合作,愈快脱身。 她把手袋里杂物一件件放好,穿回大衣。 这时,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走过来,向她道歉,并且双手递上一张大面额赠券。 祖琪没有接过,她以后都不打算再来。 她轻轻走出书店,乘车离去。 祖琪对所有不愉快事都善忘,一转身,已经丢开这事。 那一边,在店里,那男子却在责怪伙计。 “怎可叫人家小姐脱衣搜身。” “不不,她自动合作。” “那是人家圆通,真正难得。” “有目击者说是一名少年撬开玻璃柜取走一套电子游戏机。” 那人刚想息事宁人,忽然看到柜上有一件东西。 那是一只胭脂盒子,考究地用黑丝绒套子袋着。 他拾起它,轻轻取出看。 盒子用玫瑰色k金制造,镶琅,分明是件西洋古董,打开,里边装淡紫色胭脂,带股淡淡香气。 他怔住,到什么地方去找她归还这件私人对象? 接着,他发觉丝绒套子里有一张薄薄卡片,原来是一个牙医的约会纸:彭祖琪,三月三十日中午十二时。 他如获至宝,立刻跑上写字楼,拨电话到牙医诊所追查。 诊所看护的答案:“是,我们的确有这位客人,但是未经同意,不能透露他人地址电话。” 他又查电话簿,但并无彭祖琪登记。 他又不舍得把盒子交到诊所去待领。是,不舍得,这个沿自佛偈,无法英译的形容词竟贴切地描绘了他的心情。 他震惊了,迅速放下胭脂盒,当它是一块烙铁。 彭祖琪根本不知道她丢了东西。 这种玩意儿她整个抽屉装得x满满,时时流失,根本无所谓。 约会仍然不断,许多邀请,帖子一叠叠寄到,要去的话,一天可以跑几次。 祖琪在人群中有意无意寻找具可能性的人物,总是一无所获。 他们的衬衫太花,头发过油,要不面白无须,要不男权至上,还有,虽无过犯,说话无味。 她同祖琛说:“现在,才知道你同祖璋是多么难能可贵。” 祖琛说:“还有郁满堂呢,他不拘小节,疏爽大方,也是个潇洒的须眉男子。” 祖琪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有些人的好处,要慢慢发掘。” “祖琛,你总是帮着郁。” 25 “是,我与他性格背景完全不同,但我欣赏他。” “你许久没有同他碰头了,他现在经营赌场。”她把前夫的情况说一次。 祖琛说:“你我不是生意人,也许他们身不由主。” 祖琪笑了,仍然站在他那边。 祖琛忽然问:“同渡边那笔,终于结束了?” 祖琪默认。 “有人在雪梨见过他,他仍在大学教书。”祖琪不出声。 “祖琪,劝一个女子守妇道并非封建,实是为了她福利着想。” “是,是。” 祖琛听到她敷衍的意思,不禁好笑。 “我看到志一照片,他眉宇间有点像祖璋。” “是,像足舅舅。”再寒暄几句,谈话便告一段落。 彭家的电话一向响个不停,祖琪从不亲自接听。 那天下午,门铃一响,进来一个小小人儿,口齿清晰地高声问:“妈,在哪里,我找妈妈。” 祖琪定睛一看,吓一大跳,“咦,弟弟,你怎么会说话了?” 保母笑说:“我们也觉讶异。” 祖琪蹲下,轻轻同他说:“你还会说什么?” 保母提醒他:“床前明月光。” 那两岁不足的孩子把那首著名的五言诗背诵出来。 祖琪笑得流泪,“还懂什么?”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祖琪一听,忙说:“这首不好,太悲伤了。” 接着,他跑上跑下玩耍,活泼调皮。 保母追着阻止,祖琪说:“你去吃点心,休息一下,别管他。” 祖琪愈看他愈觉得他似小小祖璋,十分欢喜。 孩子已经近两岁了,她才有点做母亲的喜悦。 那天,志一在母亲家里逗留了很久。 郁满堂不放心,打电话来问:“弟弟仍在你处?” “是,跟园丁学种花。” “那岂非一身泥?” “不怕,洗干净了才回家。” “像我,”郁满堂忽然感慨自嘲:“一脚泥。” 祖琪说:“放心好了,他会回家吃饭。” 可是弟弟玩累了,洗完澡,不肯走,发一阵脾气,睡熟后,才由保母抱着让司机接走。 他一出门,屋里顿时静下来,连佣人们都怅然若失。 片刻,门铃又响。 佣人不知多高兴,“一定是他们忘记什么。”奔出去开门。 在门前说半晌,使得祖琪问:“谁?”她亲自走过去看。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年轻男人。 他也看到了她,立刻说:“彭小姐,我是第一书店的冯仕苗。” 祖琪茫然看着他,她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个人。 冯君咳嗽一声,取出一只小小丝绒袋子,“彭小姐,那次,你在敝店留下这个,我特来归还。” 祖琪一看,正是她的胭脂盒,可是,怎么会在一个书店东主的手里! 冯仕苗见祖琪完全想不起来,有点气馁。 幸亏祖琪说:“请进来说话。” 她顺手接过盒子,放在一边。 冯君一看,懊悔不已,早知不送回来也罢,原来,她一点也不在乎。 祖琪笑说:“第一书店我时时去,它在都会是一个传奇,是沙漠中的绿洲。” 一听到这样的赞美,冯仕苗又觉没有来错,心里喜滋滋。 “为什么叫第一呢?”仿佛不够谦厚。 “咦,顾客第一呀。”原来如此,这又不同。 “真是一家好书店,学生流连、打趸、浏览,全部欢迎,很难做得到。” “他们才是将来基本顾客。”说着脸红了。 没想到这位标致的小姐对他的书店高度评价。 祖琪又说:“当初,大家都不看好一家占地两万平方呎,请顾客坐着喝咖啡的书店。” 他笑,“家父也那么想,说明假使失败,永无机会。” 祖琪不由得钦佩起来。 他忍不住说下去:“家里做的是另一种生意。” 祖琪一时好奇,“那又是什么?” “玩具,最获利的是豆袋娃娃。” “呵,我也有光顾。” 26 冯君平易近人,本身背景又多采多姿,话题不绝,祖琪这一阵子寂寥,有人陪着说话,求之不得,因此把他留住,一下子暮色合拢。 佣人轻轻来问人客是否在家吃饭。 祖琪晶莹双眼看着冯君。 冯君说:“打扰了。”他受宠若惊。 祖琪觉得他衣着舒适大方,因打理自己生意,不用西服煌然,十分潇洒;他肤色健康,剪了平头,神情儒雅,坐在那里,骤眼看,以为是祖琛。 她喜欢他。 冯君坐到饭桌才讶异,“只你一人?” 祖琪一听,不禁黯然,“是,”她回答:“父母兄长,统统不在这世上。” 冯君张开嘴,又合拢,无限怜惜。 “对,”祖琪问:“你怎样找到我?” 冯君忽然说:“这城能有多大,真想找一个人,一定找得到。” 他对人的心理十分了解。 有人居然说,相爱而要分手,最最痛苦;真正相爱,怎会分手?当然是爱得不够,否则,大可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决心要做的事,泰半做得到。 祖琪闲闲问他:“你可有家室?”这次,她学聪明了。 “我未婚。” 祖琪又问:“为什么?像你那样的人才,应该多异性仰慕。” 他忽然腼,“我不知道。” 祖琪一看时间,不早了,总不能把陌生客人留到深夜,那不合规矩。 冯仕苗也知道到了时间极限,一定要告辞,他站起来。 祖琪送他到门口,侧着头想一想,“后天吧,五时正请来喝茶,跟着晚饭。” 他点头应允。 合上门,祖琪又看到冯君带来归还的那只胭脂盒,奇怪,是几时失去的?仍然没有记忆。 也真亏他无凭无据找上门来送还。 她见过他吗?也不肯定。 他不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可以看得见的瞩目人物,他中等身材,低调,需要额外留神才会愈来愈欣赏。 那一个晚上,祖琪没有喝酒,也睡得很好。 第二天,她亲自吩咐厨子做菜:“清炒菠菜,醉转弯,糖醋鱼……” 厨子笑问:“客人是沪籍?” “呵,不知道,”祖琪很高兴,“但是他全不像广东人。” 佣人放下报纸,祖琪打开,经济版头条是“华府严惩垄断,司法部穷追猛打,微软股价急跌四美元。” 祖琪想一想,拿起电话,联络郁满堂。电话响了很久,祖琪刚想放下,他却亲自来听。 “咦,祖祺,怎么是你,有什么事?” “我见微软急跌,不知可有影响。” 他笑,“难得你注意到民生,那已是昨天的事。” “有损失吗?” “还好其它科技股站稳,”他停一停,“祖琪,多谢你关心。” 他那边人声沸腾,显然忙得不可开交,祖琪识趣,“改天再谈吧。” 挂上电话,祖琪想了一想,继续读报。正在享受清晨悠闲,忽然佣人匆匆来报告。 “小姐,厨子不舒服,想告一天假。” 祖琪跳起来,“刚才还是好好的。” “他突然绞肚痛,司机已送他去看医生。” 祖琪掩住嘴,她今日要请客,怎么会碰到这种事,厨师肚痛! 祖琪连下个都不会,看样子约会要改地方。 她不甘心,在家吃饭多舒服,她不愿意到外头去人挤人。 祖琪碰到了难题。 半晌,司机回来,向女主人汇报:“厨子脸色发青,浑身冷汗,已送院观察。” 祖琪只得说:“下午再去看他,叫他好好休息。” 门铃响,她亲自去开门。 “咦,你怎么走得开?” 是郁满堂脱下外套进来,一边说:“华人说得再对没有:富不与官斗。” 祖琪心一动,“你今晚在什么地方吃饭?” 郁满堂一怔,“你有计划?” 祖琪不置可否。 他说:“我约了行家,可以推掉。” 祖琪却说:“你不在家吃饭,可否把厨子借我一晚。” 郁满堂凝视美丽的前妻,“你请朋友?” 祖琪点头。 “那人很重要?” 祖琪默认。 “是男客?” 祖琪不悦,“你问太多了。” 27 郁满堂立刻说:“我叫阿廖尽快来你处。” 祖琪展开笑容,“你来找我有事?” “对,弟弟的出生证明书可在你处?”他随便找个借口。 “校方需要登记。” “一早已经交给你,不过,我有副本。” 祖琪到书房去把副本交给他,他取过外套走了。 祖琪纳罕,他匆匆赶来,到底是为着什么呢? 来不及细想,便催司机到那边去接阿廖。 谁知阿廖到下午才赶到,门一开,祖琪楞在那里,同行的还有弟弟与保母。那孩子淘气地咚咚咚奔进来,坐到书房,开启计算机,大声要玩游戏机。 祖琪问保母:“你们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保母只是嘻嘻笑。 “今天我请客。”祖琪顿足。 保母说:“我们躲在书房,不碍事。” 分明是郁满堂吩咐他们来搞局,祖琪啼笑皆非。 她拿起电话查问郁君:“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你干吗还管那么多事?” “是!”郁满堂很镇定,“我俩确已离异,但是你没同弟弟分手,你如果真嫌他碍事,你叫他走好了。” 祖琪怒道:“你这人不可理喻,我可有干涉过你与众多女秘书的好事?” “我从不把街外人带回家。” 祖琪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与他吵架,连忙摔下电话。 那边保母与女佣一齐哗一声叫起来,祖琪赶去一看,只见书房乱成一片,私人计算机所有电线已被弟弟拔出来拉着跑。 祖琪一把拦住,捉牢他,大笑,“顽童,你像一架小小轰炸机。” 像足祖璋,从未停止叫人头痛。祖琪与孩子在地上打滚。 这时阿廖出来说:“太太,厨房什么都没有,只得半只鸡一斤菜,我出去买点作料。” 祖琪看一看时间,“都四点了,你随便做锅吧。” “只得年糕,没有,不如炒年糕?” 祖琪颓然,“干巴巴怎么吃?” “那么,做汤年糕,太太,巧妇难为无米炊。” “好好好。”祖琪摆摆手,那郁满堂就是要看她尴尬出洋相,怎么会叫他借厨子,她太天真,简直是与虎谋皮。 接着,那位重要的客人到了。 是她请他早点来,好聊天。 冯仕苗捧着一件大型礼物,一进门便微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祖琪正想回答,弟弟已经冲出来,看牢陌生人,问他:“你是谁?” 冯仕苗大奇,忍不住问:“咦,小朋友,你又是谁?” 祖琪说:“让我介绍,弟弟,这位是冯先生,弟弟是我的儿子,他叫郁志一。” 弟弟老练地与客人握手,保母连忙把他带走。 冯君一点也不觉意外,他先把礼物放在一旁。 祖琪这才发觉还未补妆更衣,真糟糕,她喃喃道:“郁满堂,你的奸计完全得逞。” 她到寝室去梳理头发,添些粉,再下来时,发觉一片静寂。 “弟弟呢?” 保母笑着用手指一指书房,原来弟弟与冯先生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正在玩计算机游戏,祖琪听见冯君轻轻说:“我们漫游太阳系,看,穿梭机自地球出发了……” 半晌,弟弟累了,保母哄他,他却想回家,闹半天,把母亲的约会气氛全扫个清光,他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祖琪问:“这一大件是什么礼物?” 冯君拆开花纸。 “咦。”祖琪讶异。 是一张织锦面子小巧可爱的古董椅子,背垫特厚,冯仕苗坐上去示范,原来可以反坐,手肘枕在背垫,双手舒舒服服托着腮凝望窗外。 冯仕苗把椅子放在窗前,“法国人叫这椅子『凝视』,少女坐着它在窗前观景,坐多久都可以。” 祖琪笑,“多么别致,也只有法国人想得到。” “我觉得它适合你,你总像是在沉思。” “我?”祖琪叹口气,“我孩子都已经那么大,我不是你心目中的沉思少女。” 冯仕苗微笑不语。 祖琪轻轻走过去,坐在小椅子上,将手肘枕到椅垫,觉得很舒服,她回过头去嫣然一笑,只见冯仕苗举起一部小小照相机,把这剎那捕捉下来。 “请允许我拍照。” 祖琪有点感慨,不知多久没拍生活照了,谁还有这种情趣。 这时女佣出来咳嗽一声,祖琪知道终于可以吃饭。 汤年糕还算滋味,饭后的水果盅却意外的清甜。 祖琪以为他即刻就要告辞,一些男人听见女友有孩子会立刻打退堂鼓。 但是他没有。 祖琪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取出相簿介绍家人。 父母的结婚照,兄弟与亲友的合照,大学里演舞台剧,毕了业到欧洲旅行…… “慢着,这是出什么戏?”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28 “你演女扮男装的宝霞?” “正是。” “咦,这是在一只船上。”冯仕苗说。 “是,与同学游地中海,背景是直布罗陀海峡。”祖琪说。 “这同你长得极其相像的必定是你哥哥。” “是堂兄祖琛,这才是祖璋。” “都不在了?” “不!祖琛生活得很好。” “对不起对不起。” “你一定是累了。” 祖琪本身已折腾得相当疲倦,冯君识趣地告辞。 他才出门,电话铃响了起来,祖琪以为他还有话说,连忙取起话筒。 “客人走了吗?” 祖琪没好气,“关你什么事。” “当心请客容易送客难。” “当心杜琼斯明日跌五百点。” 彼此咒诅一番之后,郁满堂忽然惊讶地说:“我们竟吵起嘴来。” “对不起,我从来不会失礼。” 祖琪扔了电话上楼更衣,她一时没睡着,看牢天花板上影子。 祖琪一直睡在小房间,知道自己躺在祖屋里少年时期的床上,真是一种安慰。 她用钱比从前小心,决不取超过每月家用,祖璋的错误教育了她,祖琪不会问郁氏要额外的钱。 她约会异性,他竟来搞局。 这也好,一夜之间她向冯仕苗交代了历史,他如果觉得不妥,可速速退出,祖琪可不怕,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始终不是你的。 想到这里,心安理得的睡着。 近天亮时做梦,看到自己在草地上奔跑,小径两旁种满深紫色的郁金香,风景上佳,她朝一个小男孩追去,快追到了,她有点喘气,小男孩一转过脸来,她轻轻叫他:“祖璋”,是她哥哥小时候。 剎那之间,他又变了,五官重新组合,“呵,是志一!”她过去拥抱他。 梦醒了,祖琪想端详梦境,但生活琐事逼了上来。 厨子休息过一个晚上已经无恙,下午复工,郁家那边派人来找弟弟忘记带走的玩具,冯仕苗约她会见伯母。 “我怕应付不来。” “只是吃顿便饭。” “我从未见过伯母。” “总有第一次呀。” 祖琪也想了解他多一点,“那么,几时最方便呢。” “就今晚吧。” 也好,免得愈拖愈紧张,过了今天,所有繁文缛节就可搁到一旁。 “我五时许来接你。” 今晚,即使弟弟又突然来玩,也得请他走路。 祖琪换上舒适大方的套装配平跟鞋,不戴首饰。 她没想到冯家那么富裕。 与郁家不同,他们拥有的是老钱,利息的利息的利息已经够用,目前大可以选择性赚钱,辛苦、难堪、琐细的利益大可放过,因此雍容许多。 两老一早在等他们。一进门,祖琪就觉气氛异样。他们对她太热情了,尤其是冯老太,几乎泪盈于睫,欢喜得有点手足无措,对祖琪小心翼翼,说不出的重视。 为什么?见惯世面的他们为什么对儿子的新女友那样郑重? 他们谈一会儿,大家就是大方,全部话题不牵涉私人问题,渐渐说到医学如何昌明,津津有味谈及十年内可能可以换人头…… 冯太太连忙阻止,“一会就吃饭,莫影响胃口。” 对祖琪宠爱有加,不住嘱她多吃点,明敏的祖琪都觉得气氛凝重。 她告辞时冯太太叫住她:“祖琪,我送件小礼物给你。” “哎呀,不要客气。” 她拉着祖琪进书房,取出一只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副水滴形翡翠镶钻耳环,足两吋长,碧绿晶莹,十分可爱。 “来,我帮你戴上。” “太名贵了,我——”“见面礼嘛,请收下。” 祖琪愈发起疑,接着,冯太太又说:“莫拖太久,尽快办理婚事,想怎样排场,尽管说出来,爸妈一定为你们做到。” 结婚?祖琪骇笑。 她戴着那副翡翠耳环回家。 她对男友说:“请进来喝杯咖啡,我有话说。” 冯仕苗吐吐舌头,“要训话?” “你有事瞒着我。” 他静默。 “父母催你结婚?” 他的声音有点寂寞,“是,我们进屋再说。” 祖琪脱下外套,露出美好身段。 他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转头坐下,“你戴滴水形耳环最好看。”不知怎地,声音低不可闻。 “这礼物是你挑的?” “是,家母打开首饰箱,任我挑选。” “他们极其钟爱你。” “是,但不尊重我的原则。” 祖琪笑,“太不知足了。” 他忽然说:“祖琪,让我们结婚吧,你戴上钻冠穿白纱一定像仙子一般。” “我已经结过婚,并不向往婚礼。” “那么,简单注册。” 29 祖琪暗暗好笑。 “你看爸妈是多么喜欢你。” 祖琪开玩笑,“也许,他们无法管你,所以望你结婚。” 谁知冯仕苗低下头,“你说得对。” “什么?”祖琪说。 “我只有一个大姐,如不结婚,家族生意传给姐姐、姐夫及外甥。” 祖琪讶异,“有这样的规矩吗?” “真不公平。” “可是,”祖琪说:“你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好,大受业内尊重,何必图望家族财产,不如我行我素。” 冯仕苗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最好的忠告。 他把脸埋在祖琪手心里深深吻一下,“我明天再来。” 祖琪把他送走。 她脑海里全是冯伯母殷殷恳切的眼光。真奇怪,她为什么有那样巨大的盼望? 早上,祖琪起来梳妆,女佣笑着进来报告,“小姐,有客人来探访你。” “这么早?” “是,叫我不要吵醒你。” 祖琪唔一声,继续刷牙。 “我已把他行李拎上客房。” “行李?” “是呀,你大哥自远方来。” 祖琛! 祖琪哗一声丢了牙刷奔下楼去,“祖琛,祖琛。” 祖琛笑着探头出来,“当心别自楼梯滚下来。” “祖琛,祖琛。” 她紧紧拥抱他,“咦,学华呢?” “她走不开。” “你们仍然恩爱?” “我俩是理智派,绝无问题,你呢?” “一团糟。” 祖琛哈哈大笑,“不出所料。” 祖琪端详她兄弟,呵,幸亏没有胖,仍然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 在北美洲生活超过一年的人,最大弊病是吹气般迅速发胖,然后衣着开始随便到邋遢地步,再也不知熨斗为何物,什么都扔进洗衣机干衣机里绞得稀巴烂,有些人索性连头发都亲手剪,祖琪只怕大哥也会变成同一模式,没有,真万幸。祖琛照旧温文尔雅。 “住几天?” “开个会,留三天,顺道探访你。” 祖琪欢喜得咧开嘴笑,像小女孩般开心。 “郁满堂今晚请我吃饭,你也来吧。” 祖琪立刻恼怒,表情转得比幼儿还快,“你有什么必要通知他?” “咦,他也是亲戚。” “早已断绝关系。” “他说昨天才见过你。” “我不去。” “祖琪,你永恒十六岁般脾气,真叫人佩服,只有郁满堂才可忍受。” 祖琪却缓缓说:“只有在大哥面前,才可放肆,也还得趁大嫂不在跟前才行。” 祖琛连忙说:“你放心,我接受你。” “呵,祖琛,祖璋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祖琛劝她:“祖琪,已经好几年了,你尚未恢复过来?” “记忆犹新,非常痛楚。” “祖琪,有见过弟弟吗?” “他很有主见,时时自己上门来玩上半天。” “郁兄说,你们到现在才彼此有点了解。” “谁知道他做什么,办公室里常常涌满人,像一大盘那种喂金鱼的红沙虫,稍微一点消息,立刻万虫窜着蠕动,触目惊心,可怕到极点。” 祖琛说:“那里原是蝼蚁竞血之地。” “你也赞成?我很高兴。” “所有商场都一个典型。” “弟弟将来要做读书人。” “郁兄说想志一承继他的生意,二十年后再讨论这问题未迟。” 他们兄妹有说不完的话题,郁满堂派来司机,祖琪把大哥载到第一书店,介绍冯仕苗给他认识。 他们在咖啡店小息,祖琪问:“书店怎么样?” “学外国模式,相当成功。” “喂,可否给高些评价?” “书店老板追求你?” “你怎么知道?” “瞎子也嗅得出来,那人看着你的神情,可以熔掉一只冰箱。” 祖琪诧异,“你没有更好的形容了吗?” “那人——”“他叫冯仕苗。” 30 “你的追求者众,谁耐烦记住名字,况且,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 祖琪挽着他手臂进进出出,祖琛去开会,她在场外等他,替他选购衣物,另外,也替学华买了礼物。 这几天她一直戴着那副翡翠耳环,一件首饰好看到某个程度,也无所谓与什么衣物配搭。 “真不舍得你走。” “喂,我还没有走。” “可否到你家附近买个房子住?” “你会闷死。” “你们都那样说,安居乐业的你们不想多人骚扰才真。” 祖琛只是笑。 她陪他到郁家吃饭,弟弟走出来叫舅舅,在客厅打转,嘴巴鸣,扮救火车。 祖琛吓一跳,“这简直是小小的祖璋。” 郁满堂却说:“志一十分精明,将来会做生意。” 祖琪对小孩仍然客气,“弟弟,别在客厅扔皮球,这水晶灯的缨络是你打烂的吗?你好象愈来愈顽皮呢。”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郁满堂说:“祖琛,回来帮我忙。” 祖琛再一次推辞,“我不会做你那一行。” “一通百通,你来替我管这班伙计。”郁满堂说。 祖琛笑,“他们野心勃勃,三五分钟做数百万交易,怎样管理?” “你来了就会上手。” 祖琪忍不住说:“你讲完没有,口气像黑社会头子,一味想踢人入会。” 郁满堂只是笑,他最近红光满面,看得出正在走运赚大钱,少不免有点得意,家里几乎酒池肉林,吃得好,喝得刁钻,什么都要最上等。 祖琛说:“到郁家来一趟,就知道东南亚经济已经复苏。” 弟弟走过来,把巧克力糊在他名贵西装上。 祖琛奇问:“你任由志一在客人间跑来跑去?” 他答:“有时开会也把他带到会议室,我只得这个孩子,想争取时间亲近他。” 连祖琪都有点感动。饭后由舅舅着志一满屋游走一番。 郁满堂说:“一个家原本要这样热闹才能算数。” 祖琪告辞。 在车上,祖琛说:“他对你留恋。” “他这人很奸诈,你少听他那套,他不知有多少女友。” “那当然,离了婚,他不能吃素。”祖琪哼了一声。 晚上,冯仕苗打电话给她:“大哥来了,你忙得不可开交。” “是!”祖琪说:“巴不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他。” “你们兄妹一直这样友爱?” “娶了大嫂之后,我已自知收敛。” “真代你们高兴。” “你呢?你与你大姐呢?” “我们不大合得来,她是标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 “那是一条光明大道。” 祖琪听到祖琛叫她,连忙挂上电话。 “祖琪,学华托你买化妆品。”祖琪立刻抄下牌子,保证立刻办到。 礼物装满一只大箱子。 祖琛骇笑,“我的天,都要打税的呢。” “都替你算好,支票也已开出,你过关时连单据交上就行。” “这不是打秋风吗?” “欢迎之至。” “祖琪,我觉得最近你生活得很好。” 祖琪感慨,“你指我不欠物质,当然,否则跟住郁满堂干什么,就是为着不劳而获。” “你不如跟他学一门手艺。” “绝不,我会继续吃喝玩乐。” “以及,结交男朋友。”祖琛给他接上去。 祖琪问他,“你说,冯君是否有点像祖璋。” 祖琛笑了,“你觉得像就好。” 祖琪把大哥送到飞机场,碰上几个他开会的同伴,那几个人见到祖琪,目光似苍蝇碰到蜜糖一样,粘住了再也不愿飞开,净在她身上打转,借故搭讪。 祖琛笑着介绍:“我妹妹。” 幸亏时间到了,祖琛与同伴走进海关,可是来送飞机的人追上来,“彭小姐,我送你出市区。” 祖琪连忙说:“我自己有车。” 那年轻人看着她雪白的面孔,以及不住晃动打秋千似的耳坠,发起呆来。 这时,司机已找上来,“太太,这里。”祖琪朝那人笑笑,说声再见,转头离去。 “太太,去哪里?” “你去什么地方?”她反问。 “到郁先生公司。” 31 “载我到门口停下就可以。”她不想别人知她往何处。 祖琪下车后走一段路到第一书店,正好有位作家在举行小型讲座。 祖琪走过去轻轻在长坐下。气氛真好,外边商业区的红尘似乎不能入侵,书店宁静斯文,是另一个世界。 那作家声线很动听,他说:“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觉非笔墨可形容,像伤心欲绝这种事,你还可以讲得出来?那你还不算太过伤心。” 说得真好,祖琪黯然垂头,她买了三本作家著作,请他签名。 作家抬头看到祖琪,怔住,“噫!”他说:“你像是拙作的女主角走出书来。” 祖琪见他当面赞她,不禁腼腆。 她问他:“一个人的外貌可是比内心重要?” “不,首先得有一颗善良的心。” 祖琪点点头,“谢谢你的忠告。” “不客气。”他去为其它读者签名。 祖琪问职员:“冯先生在吗?” “冯先生在阁楼会客室。” 这几天冷落了他,祖琪想作出补偿。 会客室里有两间小小会议室,其中一间房门虚掩,是在这里吗?祖琪听见说话的声音。 她已走到门前,觉得不宜偷听别人谈话,便速速转身。 但是,房内两人对白已经钻进她的耳朵。 ——“你要结婚了。”是一个年轻男子。 “嗯。”那是冯仕苗的声音。 “真没想到你会结婚。” “我自己也没想到。” “车祸以后,满以为你会大彻大悟,挣脱枷锁,忠于自己,不再虚伪,谁知,你挑了相反的道路走。” 祖琪在会客室的梳化坐下来。 她知道他们说的话,与她有极之密切的关系。 “不久将来,你将生儿育女,说不定,陪着保母带着子女去贵族幼儿园轮候报名,做尽一些俗世中俗事,不过,你父母最高兴。” “可能。” 那不知名男子忽然饮泣,祖琪吓一大跳。 只听得冯仕苗说:“别沮丧,家人不是一直希望你出外升学吗?” 渐渐,那人情绪平复下来。 “你不必为我前途设想,冯仕苗,我富裕过你百倍,我的名气大你千倍。” 冯仕苗轻轻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人说:“我走了。” 会议室的门打开,一个极其英俊高大的年轻人走出来,祖琪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低着头走出去。 祖琪认识他,他是城内最著名的男演员。 到这个时候,祖琪再笨,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站起来离开是非之地,可是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一次又一次受挫折,叫她懊恼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会议室门再一次推开,冯仕苗走出来,他一眼看到祖琪。 “祖琪,”他意外惊讶地走到她面前,“你几时来的?” 祖琪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冯君明白了,轻轻在她身边坐下。 这时,有伙计走进来,“冯先生,你在这里——”冯仕苗扬扬手叫他走。 职员退下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祖琪点点头。 “你可愿意接受我?” 祖琪看着他,“我对任何人没有歧视。” “我知道你会明白,你自己也经历不少事,所以会了解我的处境。” 祖琪忽然很幽默,“是,我俩堪称难兄难弟。” 原来,这是他挑选她的主要原因:因为她经验丰富。 祖琪觉得自己是睁眼瞎子,有眼无珠。 “祖琪——”所以他急于要结婚。 所以他父母看见他带女友回家是那样高兴,没有多余要求。 “我都想过了,祖琪,让我们去注册吧,我向你保证,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祖琪双腿渐渐可以活动,她搓揉着双膝,呵!以后再也不想穿裙子,如果今日穿的是长裤,至少可以挣扎着站起来。 她叹口气,“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冯仕苗看着她,“祖琪——”祖琪不想多讲,取起手袋,走出门去。 幸亏今日无意中知道了事情的底蕴,日子愈久,愈是难缠。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心,都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祖琪叫车回家。 一进家门就找止痛药,太阳穴似中了枪似的,每次呼吸都痛得想呕吐。 佣人迎上来说:“郁先生找过你。” 祖琪扬扬手。 32 她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这时,才缓缓落下泪来。 “祖璋,”她轻轻说:“我们兄妹是否受到诅咒?” 祖琪觉得眼花,只得闭上眼睛休息。 一定睡了很久,佣人进来好几次轻轻推她,“小姐,小姐,肚子饿否?”她怕小姐睡不醒,祖琪一转身,佣人又放心走开,隔一会儿再来。祖琪在深夜才醒,一点胃口也无,只觉口渴,她在厨房找到冰冻啤酒,开了一瓶饮尽。 “给我一瓶。” 祖琪吓一跳,看到郁满堂站在门口。 “咦,你自出自入,算是什么?” “佣人说你睡了十多小时,像是昏迷,十分担心。” “我明日就把这个佣工辞退。” “你没事吧?” “我无恙,你请打道回府。” “祖琪,坐下,我有话说。” “郁先生,你不是闲人,为何在此浪费时间,你不如金睛火眼去盯牢市场变化。” “祖琪,你是真心讨厌我?”他叹息。 祖琪不出声。 “为什么,是因为我长得丑?” 祖琪看着他缓缓说:“我不至于是那样肤浅的人。” “你们一家都是俊男美女,两个兄弟站出来宛如玉树临风。” “不,郁先生,你并不丑,你做事有魄力,不计细节,手段大方,你有男子气概。” 郁满堂第一次听到祖琪称赞他,感慨万千,又是高兴,又忍不住辛酸,孩子都已三岁,他才有机会与她坐下来谈话。 他问:“那是为着什么厌恶我?” “你真想知道?” “请一吐为快。” “是你那种气焰,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恶浊,以为金钱万岁,自那日你握着屋契走进来,就有叫人难忍不可一世的表情——”郁满堂跳起来,摸着自己的面孔,“怎么会,不可能,我没有那个意思。” 祖琪说下去:“你有钱,你买下一切:买买买,房子汽车珠宝,声誉名衔博士学位,朋友女人佣人,金钱万岁,你说,你有什么不是买回来。” 郁满堂一额头是汗,“祖琪,所有资本主义商业社会都如此运作,你怎可怪我。” 祖琪悲哀地低下头,“对,是我自己先在身上挂个出售招牌走到你跟前。” “祖琪,丈夫照顾妻子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是觉得闲着无聊,可以学做生意,说不定比我赚得多。” “郁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祖琪,事在人为,创办e湾网上拍卖公司赚了一亿美金的老板正是名家庭主妇。还有,最新畅销书作者,写《亨利宝塔历险记》共销八百万册那位女士,两年前还在英国领福利金度日。” 祖琪忽然笑了:“多谢鼓励。” “如不想做事,清闲也是福气,无论你怎么看我,我始终觉得女人应受保护爱惜。” 大家把心底话讲出来,舒服不少。 半晌,郁满堂说:“不过,我会检讨我的嘴脸。” 祖琪吁出一口气。夜深,静寂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幸亏冰箱里有的是冰冻德国啤酒,两个人一下子喝掉半打。 祖琪轻轻问:“杨绮德女士呢?” “你还记得她名字。” 祖琪哼一声。 “她早已离开公司到寰亚机构办公。” “她们够能干,一下子三级跳,名利双收。” 这时,郁满堂凝视她。 祖琪怪不自在,“看什么,我自知鱼尾纹一大堆。” 郁满堂却说:“就猜你已经知道冯君身分。” 祖琪震荡,“你怎么晓得?” “祖琪,这不是一宗秘密,冯君也没有刻意隐瞒,社交圈很多人都心中有数,是你特别天真,又不懂得留意蛛丝马。” 半晌,祖琪自嘲:“是,见有个把追求者,乐得眼睛都花了。” “要是真的喜欢他,其实可以放开怀抱。” “哪里有喜欢到那个地步。” “有些女士不介意男伴这种过去。” “她们也许另有苦衷。” 郁满堂又开一瓶啤酒。 祖琪说:“我,只爱自己。” 郁满堂忽然说:“不见得,假如有子弹射向祖琛祖璋或是弟弟,你必定会不加思索飞身去挡。” 祖琪张大了嘴,他真了解她。 “你只是没找到值得爱的男人。” 他放下瓶子站起来,取过外套。 祖琪说:“喝多了不要驾车,叫司机来接。” “这么晚了,不好叫醒人家。” “我送你。” 郁满堂笑,“真是孩子气,你喝得比我还多。” “那么,在梳化上睡一觉。” “谢谢照顾。” 33 祖琪呆半晌才说:“郁先生,没想到同你聊天可以推心置腹。” 郁满堂却说:“这些许本事也不能感动你。” 他倒在梳化上,呼噜呼噜扯起鼻鼾来。 祖琪睡了大半天,这时清醒了,无事可做。 郁满堂的手提电话响起来,祖琪顺手把它关掉,喃喃说:“又不是塌了高楼。”她回到卧室去。 祖琪整晚看电视上演的旧戏,天蒙亮,听到有汽车驶进私家路来。 她下楼去看个究竟,只见司机气急败坏说:“太太,郁先生是否在这里,公司遭人纵火,我们到处找他。” 祖琪吓一大跳,哎唷,真不该把电话全关上,她连忙去唤郁满堂,他转身醒来,看到祖琪,一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伸手握住她的手。 司机连珠炮似的报告,他顿时沉着下来。 祖琪发觉郁满堂整个人变了,坚毅、沉默、镇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几遍电话,真是个办事的人,处变不惊,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他还来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现场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险,别担心。” “营业可受影响?” “马经理说清理后可照常营业。” “是什么人干的?”他笑笑,“商场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机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担心。 到早上七时正,新闻片段已经播出实况,只见证券行门口熏得一片漆黑,水渍严重,部分机器受到破坏。 警方说:“怀疑是在股票市场上损手烂脚人士怀恨在心,图施报复。” 祖琪内心极度不安。要是火灾在白天发生,只怕有人受伤,她更衣出去亲自视察。 到了公司门口,郁满堂一见她马上迎出,轻描淡写说:“你来干什么?小事情,一两天重新装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着他,他真是大事化无的高手。 “你不放心?”对祖琪的关怀,他感动不已。 祖琪点点头。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说:“你赚够没有,不如退休。” 郁满堂大笑,“一点点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摇两摇,两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该休息了。” 祖琪答:“心里惊慌,睡不着。” “还有,如果没有意思,别再去第一书店了。” “我明白。” 他们竟彼此管起对方的事来。 祖琪独自离去,她到咖啡店坐一会儿,然后接弟弟放学。 司机及保母一见她便走上来招呼,祖琪问:“老师对弟弟有什么意见?” 顽皮的保母笑:“聪明儿通常是这样。” 祖琪想一想:“他纯爱闹。” 别的孩子都出来了,独不见志一,祖琪不禁到课室里找,只见老师正叫他抄功课。 小孩子一坐在书桌前,比祖琪想象中正经得多,她忽然泪盈于睫。 老师抬头,先看到一团艳光,然后发觉一位太太站在门外,她请她进来,“志一马上就可以走了。” 志一看到妈妈,十分高兴,过来拉她的手,保母司机取过书包,一起上车。 “真没想到幼儿班也要抄笔记。” 她打开弟弟的手册,发现新大陆,“噫,会写那么多中英文字。” 祖琪对孩子的功课一无所知。 保母笑说:“中英文都有补习老师。” 祖琪惊骇,“幼儿园也需补习,这是什么教育制度。” 原来世界无奇不有,原来宇宙间除了彭祖琪与她的私欲,还有许多其它的事在发生。 到了郁宅,管家迎出来,“太太请进来喝杯茶。” 这个家井井有条,郁满堂像拥有一队兵,各有职责,一丝不乱,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个错着,失却控制,屋里没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点心,刚在看电视卡通,补习老师来了,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秀丽,熟络地打开弟弟书包,把家课整理出来。 “今日有三样功课,来,志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没想到弟弟那样听话,一骨碌坐在书桌前。 祖琪自觉像个无用的影子,又像观众,因一早弃权,再也没有资格参与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着。渐渐入梦,看到自己年纪幼小,第一件长旗袍,戴帽子,母亲蹲在她身后,她正学走,听到拍手,朝拿着照相机的父亲蹒跚走过去。 梦醒了,发觉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盖着毛毡。 她不禁问自己:“呀!当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处?” 管家这时过来说:“太太,喝杯热茶。” “弟弟呢?” “已经睡着,明天一早要上学。” “什么钟数?”她吃一惊。 “晚上九点半。” 什么?她挣扎起来,“郁先生回来没有?” 34 “六点钟返来过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饭,看见太太睡在这里,叫别吵醒你,然后,郁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无不愉快?” 管家答:“郁先生从不把公司事带返家中。” 女佣走过来,“有电话找太太。”谁会打到这处来? 那边是祖琛的声音,“我们在华文电视台新闻里看到消息,着实吃一惊,你们都好吧。” “人没事,公司成为灾场。”这时,她身后传来郁满堂的声音,“是祖琛吗?我同他说几句。”他回来了。 祖琪乐得把电话交给他。只听得他说:“是,是,有人输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祸于我们。不错,警方已经有目标,放心,小事而已,装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时赶工……” 祖琪揉揉面孔,这上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细修,必像残花败柳,就因为是前夫,更不想表现失水准,她穿上外套离去。 郁满堂追上来,“夜了,我送你。” “你早点休息吧。” 司机把车驶过来,郁满堂一起上车。 祖琪说:“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郁满堂搔搔头,“过得去啦。” “刚才我做梦,看到自己小小模样——你说,有一日我们回去那个地方,与父母共聚,会是一个成人,还是回复到幼儿那样?”祖琪说。 郁满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几十年,却那么辛苦。” 郁满堂笑出来。 “笑什么?”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辩。 车子驶近胜利路,郁满堂眼尖,他说:“有人来找你解释。”一辆白色跑车停在门口。 祖琪发呆。 “想不想见他?”郁满堂轻轻问。 祖琪摆手,“太麻烦了。” 他像一个家长似的,“我帮你打发他。” 祖琪没想到他愿意那样做,“拜托。” 车子停下来,郁满堂下车走近那辆跑车,俯身在窗,同司机说了几句话。他真有办法,只见对方默默把车驶走。 祖琪松一口气,这样,省却多少歪缠。 郁满堂缓缓走回来。 “谢谢。” “应该的。” 祖琪忽然笑起来,这对白实在太有趣。 “早点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肤头发指甲,做毕全套,大致上恢复旧貌,她放心地叹息。 一位中年太太说过:人生就是维修,再过十年八载,还得往矫形医生处大修。 祖琪苦笑着戴上首饰,把翡翠耳环放进盒子,叫人送回冯宅。 祖琛打电话来找她:“昨日想与你说几句,公司毁坏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郁君小心,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一切都有主张,我怎好插嘴。” “你终于回他家去了。” “怕他没有时间打点弟弟。” “其实,你们俩应当互相关怀。” 祖琪哼一声。 “最好带着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说不再管我的事吗?” 他忽然改变话题,“祖琪,有种奇怪的昆虫,叫蝉,你见过没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双透明大趐膀,夏日停在树上喳喳长鸣。” “蝉的幼虫埋在地下可达几十年之久。” “我听说过。” “终于破土而出,看见天日。” 祖琪笑,“你想说什么?” 祖琛:“我希望你与郁满堂的感情,像蝉一般有个好结局。” 祖琪轻轻说:“你对蝉知道得很少,它虽然破土而出,但是,只存活了数天。” 祖琛大吃一惊。“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事实如此。” 他好不尴尬,居然打错了譬喻,心里忽然有不祥预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学。”祖琪挂上电话。 刚想出门,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跑车驶过来,她并不怕他,他们那样的人多数敏感,柔弱内向,不会伤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冯君的神情只略为憔悴,仍然友善。 司机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车。 “祖琪,怎么把长辈送你的礼物退回来。” 祖琪微笑:“无功不受禄。” “原来,郁先生是e贸易网上股票买卖的主办人。” 祖琪不予置评。 “你们复合了。” 呵,他那样说吗? “是为着孩子的缘故吧,一个人只得一个童年,为子女设想,牺牲一点,也无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愿意那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好。 “祖琪,多谢你给我的好时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这样的可人儿,心想事成。” 35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驾车离去,祖琪低下头,冯君一定找得到异性对象,他条件优秀,很多人会给他机会。 司机说:“弟弟快放学了。” 原来,接放学殊不沉闷,天天有新鲜事。 今日,志一与小同学在操场争执,打起架来,两人均被老师责罚留堂,连带家长亦听教训。折腾了半小时才上车,保母温和地劝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样教导孩子。 她问保母:“可需要请教心理医生?” 保母骇笑,“太太,同学们纷争是极普通的事,不用紧张。” 祖琪问弟弟:“你明天还上学吗?” 弟弟忙不迭点头,似乎已经忘却今日不愉快事,是彭祖琪一个人太紧张了。 到了家,郁满堂在等他们,先抱起弟弟打转,父子嘻哈大笑。 保母报告学校的事,祖琪留意他的反应。 “有没有这回事?” 弟弟答:“有。” “好!打赢没有?” “他刚倒在地下,老师来了,他哭,我没哭。” “对,做男孩子,就得这样。” 父子亲亲热热搂作一团。 祖琪放心,也许,是该这样教导男孩,是他的儿子,由他来教。 祖琪轻轻说:“我走了。” 管家又央求:“太太,试试今日极鲜嫩的烤羊腿,请留下晚饭。” “我有约会。” 郁满堂放下志一:“祖琪,公司装修好了,请来参观。” “这么快?”郁踌躇满志地微笑。 “好,我愿意参观。” 弟弟知道她要走,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她腰,把大头伏在妈妈身上一会儿,但随即又跑开去玩耍,这孩子可爱爽朗到极点,祖琪也对他恋恋不舍。 走近公司大门,祖琪啧啧称奇。 损毁那样严重,可是不到三日,装修工人已经把新门面做妥,比从前更加金碧辉煌。 办公室里又再度人头涌涌,那股热烈气氛,外人都感觉得到。 祖琪索索鼻子:“咦,有股气味,是什么味道?” 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刚刚经过她身旁,听到她那样问,不禁笑着回答:“美丽的小姐,这是钱的味道。” 郁满堂也笑。 祖琪不悦:“我有事,先走一步。” 郁满堂送她到门口,“祖琪,回来吧。” 祖琪断然回答:“永不!” 郁满堂无奈地摊摊手,“永不说永不。”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 郁满堂把双手插到口袋里,他沉默了。 “最近,我或者会出门。” 郁满堂轻轻说:“慎交男朋友。”语气祥和,不似讽刺。 祖琪离去。 该去什么地方?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踱了一会儿,才回家休息。 又得重头开始寻找约会,即使今日在街上遇到新伴,还不是得故技重施,把最好的一面拿出来展示给他看,真累。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只不过,才二十多岁,就自觉历尽沧桑,未免太早。 车子驶进胜利道,看到邻居丁宅有车拋锚。 司机说:“小姐,我想看能否帮忙。” “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一个年轻人卷起袖子正在看引擎。 司机过去同他说了几句,介绍他一间可靠的拖车公司。 年轻人抬头忽然看见一张亮丽的面孔,再也说不出话来。 祖琪微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时,丁太太忽然自大门出来,立刻挡在年轻人身前,一脸虚伪假笑,“郁太太,好久不见,孩子好吗?”分明当祖琪是洪水猛兽。 祖琪当然看得出来,淡淡一笑走开。 在玄关照照镜子,她喃喃对自己说:“快变成白骨精了你,彭祖琪。” 她又说:“祖璋,你看我多寂寞。” 但是,这次祖琪没有再发帖子举行宴会。 祖琪再不稀罕那种场面。她在家踱步、读,一直想,或者,祖琛说得对,学一门手艺,读一个课程。 屋子静得听到时钟嗒的声音。 祖琪有点慌张,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祖琪松口气。 是邮差吗?即使是签收,也受欢迎。 她去开门,门外却站着丁家那个充满阳光的年轻人。 “彭小姐,刚才谢谢你的司机。” 祖琪问:“你是丁家什么人?” “丁伟观是我姐夫,我叫邵恒光。” “啊,原来丁太太是令姐。” 怪不得急急想保护小兄弟。 “姐夫搬到胜利道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祖琪答:“我在这里住了超过十年。” 邵恒光站在门口,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祖琪问:“毕了业吗?”他看上去很年轻。 他微笑,“我一早已经做事。” “呵,请问做哪一行?” “计算机绘画,我擅长设计广告中动画部分。” 只要不是做生意就好,“多么有趣。” “我是一家小型公司的合伙人,几时有空来参观。” “有无训练班?” “谁想学?”他大奇。 “我。” 36 “哎呀,欢迎,我愿亲自教授。” “我是真心想学习。” “我没有怀疑呀。”他笑了。 在另一间屋子内,丁太太看着窗外,喃喃说:“他终于去了。” 丁先生莫名奇妙,“谁?去了何处?” “恒光,他在七号。” 丁先生一楞,七号寓所,不正属于美丽多事的彭祖琪吗?他张大嘴巴,不堪羡慕:“他怎么进得去?” “随便找一个借口,一进那屋,三十分钟没有出来,叫他别去,一定要去。”太有办法了。 “坏女人总是比较吸引。” 不把别人说得坏,丁太太就不能突出自身贤良,她是比她美,可是她邪恶。 “恒光用什么借口?” 丁太太霍地转过头来,“你想学?”悻悻然。 丁先生连忙说:“我?我有妻有儿,已过了季节,恒光高大英俊,才有机会。” 丁太太这才沉默。 丁先生暗暗吁出一口气。 他佯装看报纸,但是心中忍不住产生遐思,邵恒光这小子,真不简单,唉,他这时在做什么? 邵恒光在参观女主人的书房。 “真没想到你家计算机设施这样先进。” “一年换一套就差不多了。”祖琪说。 “旧型号有否折现?” 祖琪也很熟悉行情,过气时装都可以三折出售,但是旧计算机不值一文。同他姐夫的想象有点出入,他们的谈话内容,像两个老同学,十分舒服。 “你几时有空来敝公司参观?” “不会妨碍你工作吧?” “你来了就知道我们气氛很随和,公司不计时,算的是贡献,有人一天上班三小时,也有人做十八小时,心血相等。”打工世界,真是蛮可怕的。 祖琪并没有与邻居约定时间。邵恒光回到姐姐家中,受到一顿斥责。 “彭家男宾络绎不绝,还会少了你不成,红色跑车去了,来部黑的,白的走了,又轮到你?” “她很友善可爱。”邵恒光说。 “你不是她前夫,你当然那样讲。” “前夫,她结过婚?”邵恒光意外。 “嘿,连人家的历史都不知道,贸贸然,胆粗粗,就上门去。” 邵恒光笑说:“我念的是科学,姐,讲究求证。” “她已有孩子。” “姐,你也有一子一女。” “我怎么同,我有丈夫。”丁太太甚为骄傲,她守妇道,她是好女人。 “有丈夫或无,生孩子与否,都是人家的私事,一种个人选择。” “可怜的孩子唷。” “你不是那孩子,你怎么知道他的苦乐。”邵恒光有心与姐姐抬杠。 “做你的子女又很幸福吗?你思想那样偏激,心胸如此狭窄,是一件好事吗?”丁伟观听完这话,不禁大笑起来。 丁太太铁青着脸,悻悻然说:“好人难做。”她回楼上去。 过一刻,丁伟观问小舅子:“七号的间格,与我们这里完全一样吧。” “全部相同。” “装修怎样?” 邵恒光一怔,姐夫竟这样好奇。 他故意这样答:“黑色天花板,金漆墙壁,到处是玻璃、水晶、羽毛、织锦、薄纱,灯光幽暗,音乐曼妙,美酒、水果随处放着,半裸的女侍……” 他姐夫知道他调侃他,也站起离开起居室。 这小子可恶,他想。回到寝室,刚来得及听到妻子喃喃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丁太太年纪并不大,可是脸色很黄,表情刻板,对,一点风情都没有,他叹口气,更衣。 真的吗?真的像恒光形容那样吗?水晶缨络叮叮作响,灯下坐着一个美人,眼波像潮汐,叫人晕眩……丁伟观又叹口气。 第二天一早,恒光刚想出门,姐姐电话来了,“一早去什么地方?” 他答:“上班。” “我答应过爸妈照顾你。” “谢谢姐姐,我已经二十六岁。” “我知你能干,可是,你要当心陷阱。” “是,是。”他唯唯诺诺。 回到公司,他亲自设计一个简单的动画绘制课程,忙碌整个上午,然后,他打电话给彭祖琪。 祖琪声音磁性,她轻轻诉说:“昨夜不住打喷嚏,可能是感冒。” 也可能是整夜被人念住名字的缘故。 “可以来上课吗?” “啊,求之不得呢,什么时间?” “一星期两次,周三及周五上午十至十二时。” “刚刚好,吃完中饭,可去接放学。” 邵恒光放心了,没想到她这样乐意,他有点飘飘然,喜悦得在办公室兜圈子。他的双臂举到半空,停顿,凝住,他发呆。 他不小了,从前,他也恋爱过,那是一个小小美女,叫他伤心,说起她,至今脸色还会变得苦涩。现在,那种爱慕的喜悦又出现了,这次,也得不到家人的赞同,这次,是他的家人。 坐在酒吧里闲谈,一班男同事也牵涉到这个题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喜欢没良心的美女?” “她们真是赏心悦目。” 37 “说得对,我可以整晚凝视那晶莹的大眼与小巧丰满的樱唇。” “我曾经爱过一个洋娃娃般美女,我愿意爬在地上吻她走过的路。” “细腰可以用两只手握住……是,我就是贪恋美色,这是男子天性。” “我偏不爱平庸女,多贤淑也不管用。” “你会替她洗内衣吗?” “为什么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彭祖琪穿着宽松的毛衣长裤,都看到她美好身段,上帝真正偏心,一整套般精致:连耳朵、额角、发脚都那样好看。 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又不敢明目张胆,放肆贪婪地盯着看,只得偷偷地看。 稍后,彭祖琪来了。 一身乳白,头发束脑后,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可是人一出现,带来艳光,全体男同事拧转头来行注目礼。 祖琪看见邵恒光说声好。 “这是你的位子。” 灯光特别调校过,又故意选了液晶荧幕屏,好使她双眼不受刺激。 祖琪坐下来,自手袋取出一支铅笔,夹在耳朵后边,表示准备就绪,可以开始学习。 邵恒光见祖琪那样可爱调皮,微笑,同时有点心酸。呵,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永远不会放她走,他情愿抱住她大腿痛哭哀求。 这时,祖琪笑问:“咦!怎么了?” 邵恒光回过神来:“对,我们开始。” 他使尽浑身解数,打算把本身绝学传授给彭祖琪。可是同事们不住来打扰。 “我来借本书。” “阿光,这位小姐要杯咖啡吗?” “可是新同事?” “阿光,彭小姐,同我设计的一套动画女主角一模一样。” 邵恒光啼笑皆非。 祖琪习以为常,她揉揉眼,“哗,真累。” “那么,先休息一会。” “一般人以为计算机工作最快速不过。” 邵恒光笑,“还不是经人手一步步操作,在电影银幕上看到的三秒钟特技,可能是二十四位工作人员三个月的心血结晶。” “可是效果新奇美观,也就值得。” “仍然有兴趣?” “当然。” “你可以增加上课时间。” “真的?那我天天来。” 邵恒光心花怒放。 祖琪却有点唏嘘,为了想走出家里,这样做,不知是否太着痕。也顾不得了。 那一边,郁满堂起了疑心。 他在办公室里问司机:“太太每日上午到什么地方去?” “一间计算机特技效果制作公司。” “干什么?”他不置信。 “上课。” 郁满堂抬起头,想了半晌:“嗯,你去接她吧。” 司机退下。 有窈窕的人影自小小休息室走出来,靠着门框,闲闲说:“仍然关心她的动与静。” 郁满堂不回答。 “要把你自她手中抢过来,不是易事。” 郁满堂不答反问:“绮德,本地有动画制作公司吗?” 是,这身段苗条的女子,正是杨绮德,她轻轻答:“有,彭祖琪去的那一间,叫水星工作社,是一家拥有全新数码化设备的制作公司,共有职员一百五十人,在同业中享有盛名,该公司员工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七岁。” 郁满堂看着她,“你知道得不少。” “我有一个朋友在水星工作,一日,他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了卡通故事公主的造型,他说,新同事叫彭祖琪。” 郁满堂嗯地一声。 半晌,郁满堂问:“祖琪有什么目的?” 这时,杨绮德的声音有点苦涩,她答:“彭祖琪做人,几时有过目的。” 明明是贬,郁满堂听了,反而放心。 杨绮德终于忍不住问:“满堂,为什么爱她?” 郁满堂抬起头来。 “她不贞,又不忠,可是你仍然深深爱她,为什么她可以得到厚爱?” 郁满堂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轻轻说:“志一有双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杨绮德斟出威士忌加冰,递一杯给老板。 她自己喝尽了来壮胆:“今日,我想与你讲清楚。” 郁满堂看着他一向懂事的助手,“同我摊牌?” “不,我不敢,只是不吐不快。” “你说吧。” “杨绮德哪一样不如彭祖琪呢?我跟你这么多年了,我认识你在先,我学识涵养都胜她多多,家庭背景不差,也有许多人说我长相标致。” 郁满堂一直不出声。 38 杨绮德幽怨地说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尊重你,对她来说,你只是一间银行。” 郁满堂缓缓问:“讲完了?” 她点点头,叹口气。 “你终于不耐烦了。” “是。” “你有你的目的。” “不错,做人总有目的,我的确想做郁太太。” “这就是祖琪难能可贵之处了,她像稚童般,漫无机心。” 杨绮德驳斥:“你双眼受到蒙蔽,心甘情愿被她奴役,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为着钱。” “你呢?绮德,倘若我是木匠、司机、工人,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十年?” 杨绮德变色。 “你讲得太多了。” 杨绮德心有不甘,“我稍微多说一两句,你就严重警告,你太偏心。” 郁满堂说:“我累了,不想再说。” “十年来,你走到东,我跟到东,满堂-”他打断她:“女子一怨,便不好看,我要静一会儿,你出去吧。” 杨绮德泪水夺眶而出,她掩着脸退回休息室。 忍耐那么久,最坏的事终于发生。 别的第三者,只盼望男方愿意离婚,可是郁满堂离了婚也不心死。 他三天不同她说话。 周末,下午同事都散得七七八八,郁满堂找她。 她无奈地走进他的房间,心情像待宰羔羊。 “请坐,”他说:“今日杜琼斯升了百分之二点五。” “好消息呀。”她勉强附和。 郁满堂笑笑,“不错,捱出头了。”他想说什么呢? 杨绮德觉得悲哀,这么多年了,她老是只有听他安排的份,彭祖琪真厉害,拒绝听令于他,一于走自己的路。 杨绮德的确不如彭祖琪。 “绮德,这些日子以来,委屈了你。” “想补偿我,也很容易。” “绮德,你有点日文基础,不如继续进修。” 什么?她一呆。 “绮德,我想送你去东京读书,为期一年,你说如何?” 她急得浑身颤抖。 郁满堂说下去:“对你好,对我也好,你想想是不是,一年后再说吧,日文说得流利,对你前途大有帮助。” “可是——”“学费、食宿、飞机票都给你最好的,薪水照发,学校及公寓已经替你找妥。” 杨绮德绝望地问:“不去不行吗?” “你可以立刻离开敝公司。” 杨绮德说不出话来,她悲痛地控诉:“你竟这样对我。” “绮德,留你在身边,糟蹋你前途,浪费你岁月,你渐渐只有一条路:成为一个怨妇,去日本走一趟,对你有益无害。” 杨绮德脸色灰暗,缓缓坐下来。 “绮德,也许,在东京,你会遇到合适的人。” 她不出声,她说错了话,多管了闲事,他现在觉得她讨厌,要叫她离开他身边,她在他心中,微不足道。 他站起来,话已经说完,再也没有其它的事,“祝你前途似锦。”他说。 他离开办公室。除却在彭祖琪面前,他真是一个精明厉害的人。 杨绮德在他办公室呆了很久,清洁工人进来收拾,见有人,又退出去。 半晌,马经理推门进来,“咦,杨小姐,你还没走?” 杨绮德抬起头,疲倦地问:“马经理,我是否应该离开公司?” 马经理劝她:“这样匆忙,走到何处去,叫你去读书,照支薪水,有什么不好,别傻,好好利用这机会,一年之内不知会有多少奇遇,千万别自动弃权。” 杨绮德低下头:“是。” “飞机票等都已准备好,你随时可以出发,不要气馁,郁先生一高兴,会叫你回来。” 杨绮德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她站起来,缓缓走出门去。 马经理看着她忽然佝偻的背影,摇摇头叹口气。 那一边,祖琪每天有了好去处。 她成为动画短片《伏苓公主》的真人版,动画师把她的面形身段描绘记录下来,经过技巧变成画中人,过程奇趣无比,祖琪兴奋莫名,她也尝试参与制作。 39 与同事们熟稔之后,她把弟弟带到摄制室参观。 志一异常意外:“妈妈,爸爸说你没有工作。” 祖琪微微笑:“我天天在这里上班。” “多好玩,妈妈,你真能干。”好惊险,祖琪在弟弟背后作挥汗状。 大家都笑了。 弟弟离开制作室的时候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祖琪对邵恒光笑说:“以后,我在他面前,地位不一样,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呀。” “应该请你吃饭。” “啊,那我欣然接受。” 这不知算不算约会,祖琪并没有刻意打扮,但是坐在餐厅一个角落,仍然吸引目光。 在烛光下,他们的话题相当奇特。 啊,不是卿卿我我,互诉衷情。 只听得邵恒光说:“已有研究员发明一种叫电子邮局的新软件,优点是比此刻的电邮快十倍,容量无限,传输十多二十张图文,眨眼完成。” 祖琪听得入神。 “这个系统一旦推行,会风靡全球,明年四月将在互联网上开始使用,我们十分感兴趣,已派同事去联络接头。” 他们说得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餐厅近门口处站着一个熟人。 领班立刻迎上去:“郁先生,请这边,今晚的龙虾新鲜极了……” 可是郁满堂已经看到了祖琪。 只见她凝神地看着伴侣,似孩子般专注,这种目光足以把任何异性溶化。郁满堂呆在那里,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没有发觉任何人——盯着她。 半晌,郁满堂同女伴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吧。” 女伴很顺从,一点问题没有,静静跟他离开。 其实,他要是听得到祖琪在说些什么,也许不至于那样反感。 她说:“你们的制作厂像科幻特技总汇,什么先进的电子产品都有,弟弟兴奋极了。” “请常常带他来玩。” “可以吗?” “欢迎,我们制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来。” 祖琪微笑,说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爱志一。” 祖琪不出声,但双目黯然。 她举杯喝尽香槟。 邵恒光劝她:“别喝太多。” “呵,香槟不要紧。” “许多人认为酗酒是脏汉在街边捧着一瓶廉价酒拚命灌,然后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样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样有害。” “是,导师。” 邵恒光轻轻说:“我有一个朋友,过量喝香槟十年,结果血液不能凝结,全身出血,险些送命。” 祖琪骇然放下酒杯。 “我情愿你多吃点甜品。” “你也嗜甜?” “唉,谁不爱甜头。” “来,同党,让我们尽情享受。” 同从前的约会不一样,他俩像一对无所不谈的好朋友。邵恒光并没有送祖琪鲜花糖果珠宝首饰,他给她最好的礼物,叫知识。她甚至学会做一些简单的维修工作。 正有充实感觉,一日,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个星期六,同事们一般比较迟上班,祖琪到办公室,看见有一个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为并非公司正式职员,她不好意思出声,斟杯咖啡,在荧幕上读报。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轻女子招呼她:“还有没有咖啡?” 虽然面带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喂,再斟一杯来。”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时差不多嚣张。 她指指茶水间,“请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岁模样,光穿白衬衫蓝布裤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远向上。 她斟杯咖啡,过来与祖琪攀谈:“有什么新闻?” 祖琪顺口问:“你是模特儿吧。” 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那少女仰一仰头,哈哈笑,“你是第一百个人那样问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儿,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计算机技术人员,你呢,你是谁?” 祖琪第一次觉得心怯,她不出声。邵恒光怎么还未回来? 那少女也说:“邵恒光怎么还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绍:“我叫刘香生,多伦多约克大学修莱顿学院读书,邵恒光是我表哥,现来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缄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儿吧,你是否专替肥皂产品做广告?” 这时,有别的同事回来,少女跑上去问话。 彭祖琪缓缓站起来,离开制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头兜脑淋下来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对牢大镜子端详自己。 40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在十多岁女孩子眼中,她是个少妇,只能替洗衣粉做广告。 真有那么差吗,也许只是青春女刻薄,但从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声,躺在卧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来。 是,的确应该自我检讨。 ——你是谁?是模特儿吧。她记得少女调侃的样子。 祖琪并不是邵恒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么冲昏了头脑,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着,员工不算员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顶。 没人说她,她亦不自觉,竟把弟弟也领上去玩,俨然特权分子模样。 说穿了,不外是因为年轻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 长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现在,有人讽刺她已经褪色,或是,稍微逊色,这一惊,非同小可。 佣人在门外说:“邵先生找你。” “人还是电话?” “电话。” “不舒服。” “是什么事呢?” “头痛。”佣人识趣,自去回话。 不管他事,他对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觉悟。 她已知道该怎么做。到了一种年纪,人若不收敛,徒然招笑。 傍晚,邵恒光找上门来。 祖琪出来迎客。 她神色自若,“对不起。”一径解释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还是不惯早起。” 邵恒光看着她,“你仿佛一下子不高兴了,可是有什么人说话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错了,一会儿弟弟要来做功课……” 祖琪忽然把邵恒光推开十呎远。 邵恒光楞住,这是什么道理?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一个人,“可是我姐姐说过什么?” “恒光,明日起我不来了,家里需装修,我得监工。” 邵恒光知道误会已生,急亦无用,只得静静说:“祖琪,你不像是因为别人一句闲话而转变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没听懂。门铃一响,保母与弟弟到了。 祖琪说:“有客人,弟弟做功课会分心。” 邵恒光只得告辞。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决定去打探她与这事可有关系。 家里有客人。 表妹刘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苹果。 香生是他大姨妈的女儿,今晨刚去公司报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语气讽刺。 香生搁着长腿,“这是怎么一回事?” 口气像与表姐唱双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说了一番他听不入耳的话之后,他就没来过。” “不会吧。”香生诧异,“同胞姊弟,应当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难敌上陌生人离间本事。” 香生佯装大吃一惊,“是谁,谁那么厉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里见到的那风韵犹存的一子之母。” 邵恒光?脚,果然是她们。 他不出声。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说什么呢。 只听得她姐姐冷笑一声,“你看你表兄邵恒光脸色都变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会叫我们好兄弟来把我们剁成肉酱下酒。” 刘香生嘻嘻笑,“不会的,恒光有良知。” “哼,对姐妹,芝麻般良知,为陌生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丁太太愈说愈生气,索性上楼到卧室去。 邵恒光向表妹:“你对人家说过些什么?从实招来。” 刘香生收敛笑意,“你只得一个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确很漂亮。” 邵恒光不出声。 “她那种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肤的美人长相甚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恒光,你走在时代尖端,我们一直以为你的对象该有学识有内涵,事业人士,独当一面,将来,子女亦可得到优秀遗传。” 邵恒光沉默一会儿,“这番话,是丁夫人教你说的吧。” 刘香生摇头,“这是我由衷之言。” “你们都不喜欢她,是妒忌的缘故吧。” 刘香生笑了,“有什么是她有而我没有的呢,我亲爱的表哥,社会上像她那类型的女子多得不可胜数,靠一点姿色,凭原始本钱,在男人身上讨饭吃,你以为你那美人独一无二?你太过孤陋寡闻了。” 41 “不,她不用靠我,她从未在我身上得到超过一杯咖啡的物质代价。” “表哥,那是因为她有前夫照顾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顾,你就得承继这个担子,你吃得消吗?” “不会的——”刘香生站起来,“我不想再同你理论,你姐姐说得对,你已经昏了头,随你去吧。”邵恒光站起来离开姐姐的家。 门口,姐夫在洗他心爱新房车,看见恒光走过,似自言自语般说:“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渊之别。” 邵恒光无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与我们芳邻这段友谊。” “连你都这么说。” “我们是华人,比不上外国人豁达,洋人无所谓,结婚离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还有,过几年又添我们的子女,然后,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恒光抬起头。 他们说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觉得无限荒凉,原来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你还年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样柔弱——”“错,恒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个弯,又站起来了。” 邵恒光不出声。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丁观伟说。 邵恒光遗憾的回答:“工作那样忙,哪里有时间思想。” 他回制作社去继续苦干。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个梦。 不知怎地,邵恒光忽然打电话来,“祖琪,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与他上船。在排队登船的时候,郁满堂与小小志一出现。 志一叫:“妈妈,妈妈。” 郁的神色愤怒鄙夷,“我们走!”他同儿子说:“你没有妈妈,少了她我们一样活得很好。” 他拉着志一转头就走。 祖琪看着志一小小背影跟着他父亲离去,心中无限悲怆,她犹疑片刻,扑着追上去:“弟弟,弟弟。”与志一紧紧抱住,这时,梦醒了。 那种惶恐的感觉历历在目,完全不像做梦。她坐起来,为着邵恒光?祖琪哑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气,匆匆梳洗,驾车往小学。 适逢小息,弟弟出来看见母亲,笑嘻嘻走近。 “志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志一坐在她身边,他用小手轻轻抚母亲面颊,轻轻说:“妈妈,我快放暑假。” “是,志一,想到什么地方度假?” “爸爸说,南美洲的智利,有个最大的品塔贡尼亚冰川。” 祖琪惊道:“不,我不去那里。” “那么,”志一笑,“让我到妈妈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游泳,你问过你父亲没有?” 小息过了,祖琪把他送回课堂。 放学时,她又去接,在门外碰到郁满堂。她离远朝他点点头。 他走近说:“今日弟弟学溜冰,你可要一起来?” 祖琪随口说:“今年就学,不太早一点?” 郁忽然讽刺她:“你真关心?我问你:弟弟嘴里长了几颗牙齿,他的家庭医生是什么人,晚上几点睡觉?” 祖琪听不懂,她转身就走。郁满堂也觉得自己过分,低下头来。 保母在一边缓缓说:“这些,太太其实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课吃罢点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凌医生处取维他命,她与班主任陆老师也有说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师吗?” “郁先生,那是去年。” 郁满堂十分懊恼。 “太太年轻,她正学习,生弟弟之际,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现在……好多了。” 他无言。 保母微笑,“我在郁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欢太太,她率真,对我们很和气很公平。” 郁满堂叹口气。 放学了,成群孩子涌出来,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带出来。 郁满堂、保母与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场。 教师已经在等,郁亲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带逐格用心拉紧,那孩子一下场,飞一般地滑向前,到了尽头,?一跤,又爬起来,勇气十足。 郁满堂凝视弟弟,忽然之间泪盈于睫,他不觉冷,也不觉累,站足一个小时。 稍后,有少年冰曲棍球员入场,教师把弟弟交还保母。 他对父亲说:“明年,老师说教我滑雪。” “好呀,我们与老师去温哥华。” 郁只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我说话太大声了。” “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 42 “唉,反正都是我的错,你错是因为我没好好照顾你,令你犯错,因此我更加错之又错。” 他掩着脸,时间久了,一双眼睛被压得通红,秘书进来看见,吓一跳,“郁先生,可是不舒服?请快看医生。” 他这样吩咐秘书:“置一间小房,放一个宽屏计算机,买些最新游戏软件,好让志一来玩。” “是,郁先生,立刻去办。” 郁满堂咕哝:“何必到别人的地头去,我们什么没有。” 秘书没听清楚,询问地看着他。他说:“替我接彭祖琛电话。” 祖琛的声音:“好吗?正在想念你们。” 郁满堂有点疲颓,“累得不得了,想退休,羡慕你如闲云野鹤。” 祖琛骇笑,“我可不如你想象中悠闲,每日在学校工作至傍晚。” “祖琛,回来帮我。” 祖琛只是笑,“隔行如隔山。” “大学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人不多,我这里正等人用。” “市场直线向上,十分精彩。” “你有留意?” “学华在你处出身,她略有投资。” “气势如虹,叫人兴奋,不过每日上落也颇为惊人。” “再没有人找麻烦了吧?” “已严加守。” “祖琪的意思是,最好取消电子贸易一环,以免人流复杂。” 郁满堂笑:“祖琪不懂生意。” “那也是一种关心。” “祖琛,我与祖琪之间,感情死亡,已无药可救,祖琛,我想向她公开祖璋的事,解她心头的结。” 祖琛轻说:“这是你的家事……” 郁满堂答:“祖琛,你已帮我很多。” “这件事会对祖琪有极大伤害。” “她也该醒一醒了。” “郁兄,你凡事自有主张,而且思维缜密。” “祖琛,有空来看我们。”彭祖琛搁下电话。 周学华放下书,“别再为这一对担心了。” “真没想到,他俩始终不能复合。”彭祖琛颓然。 学华问:“你相信缘分吗?有些人兜兜转转,终归会在一起。” “祖琪不住传出绯闻,伤他的心,已无转弯余地。” “你知道祖琪,她只懂得在男性仰慕的目光中肯定自己,她生活中不能缺乏异性。” 祖琛轻声说:“不,祖琪的心情比这个复杂。” “她永远是你的小公主。”学华调侃。 彭祖琛点头,“学华,你说得对,自小我爱惜她,她是我至钟爱的妹妹。” “真招我妒忌。” “你并不小器。” “呵祖琛,别试探我。” 郁满堂一连几天找不到祖琪。 他问她的司机:“太太还去那间计算机制作社吗?” “太太说没空,不再去了。”司机语气甚为安慰。 郁满堂吁出一口气。 秘书进来说:“郁先生,一位丁太太一定要与你说话,她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来。” 郁满堂问:“可是我们的客户?” “不,她说是胜利路的邻居,有关郁太太的事,一定要亲自与你说话。” 郁满堂想一想,“接进来。” 司机与秘书同时退下。 只听得他取过听筒,喂地一声,听了一会,只是嗯嗯连声响应,脸色转为一种铁颜色,有点可怕,对方连珠炮似说个不停,五分钟后,挂断电话。 郁满堂独自坐在办公室发呆。 是摊牌的时候了。 他考虑了很久,才对祖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祖琪答:“我们不宜谈太多。”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43 祖琪不禁好笑,“你已有对象,你要再婚,我都不会惊奇。” “不,祖琪,请你耐心一点,今晚我到胜利路来。” “今晚我有约。” “何必太顺从你那些男朋友,推掉他们,我真有要紧话说。” 祖琪不服他霸道:“你无论说什么,对我都不重要。” “所以我更加要说。” “好好,我听,我听。” 祖琪的态度已经比从前好得多。 郁满堂迟到,祖琪一边看书,一边等他。 门铃终于响起来。 女佣开门,他走进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棕黑色面孔绷得老紧。 真像那日来收房子的模样。 他坐下来,轻轻说:“我终于觉得有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祖琪看着郁满堂。“我不是来为自己澄清辩护什么。” 祖琪冷冷说:“我太明白了。” “对祖璋一事,你一直怪责我。” “呵,原来是申冤。” 他打开公事包,摊开一大叠单据。 那是什么?祖琪怀疑。 “你一直认为祖璋不喜欢我,让我来告诉你,事情并非你想像中那样,他每次到公司来找我,都有讲有笑,这些单据,都是证明。”祖琪不相信:“他曾找你?” “是。” “干什么?”祖琪紧张地挪了挪身体。 郁满堂看着她,“你说呢?”轮到他的口气开始讽刺。“不!”祖琪说:“我一直给他钱——” “不够。”郁满堂摇头,“差远了,他赌博的习惯从未戒除,这些都是借据,你看看日期就知道。” 祖琪取过桌子上文件细看,几乎每隔十天八天他就向郁氏借贷,数目十万八万不等,借据上甚至附有兑现后的支票、证人签名,以及彭祖璋本人身分证明书号码。“祖琪,他不恨我,直到他远赴纽约,仍然问我拿钱,这些是电汇单张。” 真没想到祖璋过身后还能伤害她,祖琪发汗。 “你把彭祖璋想得太好了。” “为什么到今天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叫我隐瞒,我想讨好他,也就是说,想讨好你。” “为什么今日又来告诉我?” “彭祖璋已经辞世,不会回来,你得承认这个事实,何苦到处寻找他的替身。”祖琪恼怒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渡边、冯某,都长得像彭祖璋,还有,日前这位邵先生——” “与你无关。” “祖琪,与我太有关系了,个多小时之前,我接了一个电话,一位丁太太打来,恳求我管教你,因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誉已经一败涂地,往后三十年怎样过日子?我不想你成为笑柄。” “你怕我影响志一。” “不,我怕你影响自己。” “你是圣人?”祖琪倔强。 “不,祖琪,四年三个亲密男友是实在太过分一点。”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郁满堂沉默,他站起来,走到大门。 然后,他转过头来,“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个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开门走了。 门关上时卷起一阵风,把那些借据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这才发觉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厨房,呕吐起来。祖璋一次又一次出卖她,利用她,欺骗她,还有祖琛。 他的签名好几次出现在借据的证人栏上。 祖琪找到电话拨过去。 学华来接听,“祖琛还在大学里。” 祖琪问:“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祖琪,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同我说也一样。” “学华,祖琛课室是什么号码?” 学华这样答:“祖琪,他在教学,不好无故离席。你也得学习控制情绪,不能一辈子这样冲动。真有要紧事,不如找郁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亲,况且,就在身边,你说是不是?”祖琪听了这番话双手簌簌发抖。 “祖琛下午放了学,我叫他立刻覆你。”学华竟挂上电话。祖琪失望之余,一阵晕眩。 佣人走近,“小姐,我叫陆医生来看看。” 祖琪点头,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镇定下来,独自发呆。 医生赶到,按住她的手。“什么事,抖得这样厉害。”祖琪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颤抖。 44 医生帮她注射,一边说:“耳水失却平衡,天旋地转可是?休息即可,还有,多久没吃东西?爱美、节食总得适可而止。”祖琪不出声。 “脸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说着,祖琪忽然又呕吐起来。 医生连忙安抚,渐渐祖琪沉睡过去。 医生吩咐:“通知郁先生。” “是。” 电话接通,他同郁满堂讲了几句:“像是受了一点刺激,这位小姐一向由情绪控制思想。” 他挂上电话,同佣人说:“稍后我派人送药来。” 祖琪再也没有梦见祖璋,或是任何人。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她笑了。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着呛咳,“唷,压坏人。” 保母进来,“太太,好些没有?” “没事,你们怎么来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来,但是,他自己终于动了气,不愿再出现。 这时,佣人上来通报,“一位丁先生在门口说要见你。” 祖琪摆摆手,“我不在。” 佣人问得也有趣:“多久才回来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载都不在家。” 志一一边在床上跳跃一边说:“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妈妈去里奥热内卢的嘉年华舞会。” 可是,此刻她连到浴室都得扶着墙壁走。 电话铃响,她喃喃说:“去了南美火地岛!”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连忙接过听。 “祖琪,有急事?” 祖琪吸进一口气,声音尽量平静,“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满堂借贷。” 那边沉默一会儿,才答:“你说得真客气,说是勒诈还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击中。 “祖琪,阿郁为你,还不止这样。”祖琪掩住发酸的鼻子。 “渡边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劳。” “你说什么?” “渡边手中有一卷录像带,寄到郁先生处,要求金钱。祖琪,否则他怎样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双眼发黑,整个视线像看到坏了的电视荧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点。 “祖琪,你的美丽也只不过降得住郁满堂一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祖琛十分无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不,”祖琪忽然站起来,“我——”她摔下电话,整个人瘫痪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过来,“妈妈,妈妈。” 祖琪被送到医院。 陆医生赶到的时候,额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与医院主诊医生商谈了许久。 “祖琪,留院观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点点头。 “但是,我们怀疑你患抑郁症,需要看心理医生。” 祖琪笑了,“陆医生觉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个人,叫医生这样怀疑,真是万劫不复呢。” 陆医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说。” 祖琪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过了两天才回家,志一在书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里打圈子。 志一说:“这里是大西洋,海水最咸。” 祖琪诧异,“是吗,有这样的事,谁说的?” “书本上写着。” “好,现在让我们步行往印度,然后向北到珠穆朗玛峰。” 每天放学,祖琪都安排弟弟来做功课,两人相聚数小时。 半个月后,陆医生第一个发觉她变了。 “祖琪,你体重增加,真是好现象。” “是吗,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发。 许多套装,都只得二号,祖琪吩咐佣人收拾出来送人。 她吃很多,有时,佣人以为她吃完了,准备收拾桌子,才发觉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汤。 祖琪添了许多便服,因未能决定想增加多少体重,她改穿橡筋头的裤子,外罩一件大衬衫。一季之后,除了小小志一,几乎已无人认得她。 连郁家司机看见都一愕,这还是太太吗?呵!钝许多。 45 罕见美丽大眼睛内那种晶莹似已褪却,脸形也改变,自尖转圆,但时时笑嘻嘻,和气可亲。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来这二十多磅额外体重可以把一个超班美女变成个一般的少妇。 连司机都懂得感慨,何况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驶车出胜利道,迎面而来的,正是丁太太,她礼貌地朝她微笑,让她先过去。 丁太太说:“谁家的太太,长得好端庄,莫非是新邻居。” 她没把敌人认出来。丁先生不出声。 丁太太又说:“过些日子,恒光就会感激我。” 那天,祖琪赶出去做义工,陆医生介绍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务。志愿机构每周末准备免费晚餐招待贫民,祖琪在厨房工作。一做就是数百人分量,相当忙碌,大锅大盘,颇需要点力气,几位义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浃背。 其余的上午,祖琪在儿童医院癌症部帮忙。 她极早起来,七点多到医院讲故事,教游戏。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发胖。 直到陆医生说:“祖琪,已经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会变胖太太。” 祖琪笑,“医生真难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后是否睡得比较好,白天又有气力应付工作?” 祖琪点点头。 医生却有点遗憾,往日清丽、楚楚可怜、大眼睛略带惊惶的彭祖琪去了何处?他记得一次她看牢一块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贫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诱力太强,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别转头去,狠心地如离开一个不该爱的人,无限惆怅……这种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没想到饥饿会叫一个女子销魂。 陆医生定一定神,“目前体重已经足够。” 祖琪并没有适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亲自到菜市场选购食物下厨,更学打网球。 郁满堂同彭祖琛这样说:“他们说她整个人都变了。” 祖琛不出声。 “你怎么看?” 祖琛说:“三分钟热度吧。” “你我都比较了解她。” 祖琛问:“可有见她?” “一个人总有彻底失望的时候,我不再乞怜,已有大半年不见,志一倒天天与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许,祖琪已经觉悟。” 郁满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确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两个男人,说到这里为止。 祖琪只与他秘书联络过一次,代医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仪器,他慷慨以无名氏名义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张椅子。 噫,怎么忘记送回去还给人家,现在归还,已经太迟,只得留下。 祖琪走过去轻轻坐下,想学从前那样往窗外凝望,这时偏偏佣人叫她,她一转身,卡嚓一声,纤细的椅脚吃不消重量折断。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泪落下来。不但旧衣服穿不下,老车子座位也嫌窄,她换了部大型房车,驾驶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镜,早上起来,十分钟可以准备妥当出门,身段磊落。她觉得十分满意。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还在琢磨:“那个略为丰满的年轻太太是谁?最近没有人搬进来呀,哎唷!”她忽然变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会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与她闲聊时说:“这一阵子你很静。” “谢谢你。”祖琪当作是赞美。 “志一同他父亲说,你们母子会去里约热内卢旅行。” “志一的护照不在我处。” “阿郁不会反对吧。” “也得顾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愿离开弟弟,怕绑架似。” “那么,去近一点的地方。” “将来再说吧。” “你懂得体贴别人了。” 祖琪已无话可说,祖琛的确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别人的好丈夫,别叫他为难,她已十分忍让,学华仍觉得她嚣张,他们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与志一翻阅图书,他说:“看,伊斯兰太太把脸都蒙起来,为什么?” 祖琪答:“他们的传统,相信不叫人看见美色,不会受到侵犯。” 这是真的。祖琪终于得到她想要的平静生活,直至一个下午。志一在做功课,补习老师请求说:“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钟。” 祖琪微笑:“每五分钟就得歇一歇,几时才做得完?” 老师却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马上回来。”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给老师,忽然听得弟弟在电视机前说:“……开枪,哗!许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头,书房内有一刻静寂,不知怎地,她轻轻站起来,蹑足走到邻室电视机前。 荧幕上一片混乱,左下角标着“突发新闻”四个大字。 女记者气急败坏地报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内有八人中枪,两死六伤,其中一人怀疑是凶手杀人后自杀,警方已封锁现场,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纵火……”祖琪一声不响,轻轻坐下来。 “枪击案在今晨十一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那时,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时刻,凶手镇静地走进大门,朝各人打招呼,然后,拔出枪来瞄准同事射杀,东主郁满堂闻声走出来看个究竟,大叫:『区崇光,你干什么?』,便立刻中枪倒地……” 记者涌入想拍摄现场,被警察挡回,引起挣扎,新闻片段有一阵混乱,荧光幕打出“未经剪接片段”字样。 祖琪站起来,低声同老师说:“你且陪着志一,做完功课便玩游戏,我出去一下。” 这时,司机匆匆走进来,还没开口,祖琪说:“我们赶去看个究竟。” 幸亏她一直穿着运动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发。 在车子里,司机不住打电话找人。 46 消息来得很快,马经理发颤的声音说:“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岛医院急症室,你快前来会合。” 祖琪轻轻问:“伤势如何?” 马经理受到极大震荡,问非所答:“区崇光是我们新同事,证实日前在股票上输掉所有财产,迁怒于人……” 祖琪不知怎地,异常镇定,拍拍司机的肩膊。 车子调头,飞快往医院驶去。 祖琪看着窗外,呵!原来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她没有惊惶失措滚在地上痛哭,她冷静地致电医院热线,一次又一次直至拨通。 “我是伤者郁满堂妻子,我正来医院途中,我想知他情况。” “太太,伤者身分正在登记中,尚未知详情。” 车子已冲过数盏红灯,飞驰到医院门口。 祖琪跳下车奔向大门,但是记者群比她先到,她挤在门口进不去,现场混乱嘈吵,祖琪几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间一只手拉住她,“郁太太,随我来。”祖琪一看,原来是马经理。 他脸上泛油,衣服凌乱,身上溅有暗红色血渍。 警察迎上来,与他说几句,祖琪突出重围,走进急症室。冲鼻而来的是浓厚的血腥臭,医生看护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七手八脚动用仪器急救伤者。 接着,祖琪听到极端痛苦的呻吟声,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狱修罗场,她觉得脚底有点滑腻,低头一看,原来尽是血污。 祖琪双脚有点不听使唤,伤者比想象中多,她一个个找过去,不,都不是郁满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护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渍。 祖琪做梦都没想到她会看到这样场面,伤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认手,不看面孔。 终于,一名医生叫她;“郁太太,这里。” 她一步步走过去。 医生说:“郁太太,他头部中枪,垂危,我们尚未决定是否做手术取出子弹,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躺在布帘后边。 祖琪毫不犹豫拉开帘子走进去。 郁满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双手叠在胸前,不错,是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白金婚戒,原来他一直未有除下这枚指环。 祖琪过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变形,头部肿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个乌溜溜弹孔。 祖琪蹲下,握着郁满堂的手,“我来了,弟弟等你出院——”说着,自觉渺茫,声音低下去。 医生进来,“手术室已准备好,郁太太,请到休息室。” 他们把郁满堂推走。 马经理向她汇报:“江医生已联同陈医生赶到,他们会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当。” 马经理抹了抹汗,“你有事尽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办事。” 祖琪抬起头来,“那么,清理公司,尽快恢复营业,郁先生会喜欢那样。” “的确是,我明白。” “伤重不治的是什么人?” 马经理垂头,“是见习员关桂荣,才二十三岁。” 祖琪叹口气,“请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顾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 “那么,我叫我秘书顾少芹来陪你。”祖琪点点头。 顾少芹过来,“郁太太,有事请随便吩咐。” “今日会很长,你别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长上盘算一会儿,约莫知道怎么做,她同顾小姐说:“我的司机在门口,车牌号码是八九三,你随他回去,请保母如常照顾志一上学放学,暂时不必让他知道这事;另外,叫厨房做些粥,拿到医院来,大家吃饱了好有力气办事。” 顾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对吗,祖琪不知道,应付这种灾难,谁还受过训练不成,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术室门口等。她知道郁满堂没有亲人,他一早是个孤儿,又无兄弟姐妹,情况与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为他生死存亡担忧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刚愎狠勇的他也许永远醒不过来,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么? 祖琪闭上眼睛,时间像过得极慢,可是不久顾小姐已经回来。她挽着藤篮,斟出热可可给祖琪。 祖琪平静地说:“怎么搬来整个茶水档。” 她的轻松感染了顾少芹,“佣人说太太会胃气痛,叫我先带来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47 “已回父亲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课。” “有无问起爸爸?” “保母同他说,父亲去外国开会,从前也常常这样,他没有怀疑。”顾少芹办事十分磊落。 片刻佣人送了食物来,祖琪一点食欲也无,却鼓励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桩似吃下。 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倒下来。 祖琪需要力气。 五个多小时一晃眼过去,医生一直没有出来。 顾少芹报告说:“医院门口人群已经散去。” 新闻已经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后将被遗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轻的顾少芹吃不消,她在长上盹着了。 马经理上来,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皱,想叫醒助手,却被祖琪阻止。 “外头怎么样?” “不幸中万幸,其余同事情况稳定,无生命危险。” 江医生出来了。马经理立刻迎上去。江医生讲了几句,走到祖琪身边,祖琪看着医生,心底发冷,“真是奇……”祖琪松口气,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这一步也真不简单,不过,他仍未脱离危险期,手术中发觉视觉神经肯定受到影响,苏醒后才知道程度到何种地步…… “他会康复?” “要看情形。” 祖琪低头,郁满堂有的是意志力,但这次是为生命搏斗。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 “我想见一见他。” 两位医生想一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郁满堂一动不动躺着。头发剃光了,只见头皮上有拉链似缝针,祖琪以为头部受伤病人都用纱布缠住,原来并不这样,伤痕清晰可见。 他的面孔仍然浮肿。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轻轻说:“从来未曾英俊过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护听见这样的话惊异得抬起头来,她轻轻走开。 祖琪说下去:“你得改一改营业手法,那么多人恨你,发财也无用。”她叹息。 然后,在他耳边说:“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来。” 医生同她说:“郁太太,稍后再谈吧。” 走出医院,不觉已经天亮,回到家中,吩咐佣人:“我想吃饭”,然后到楼上沐浴更衣。 吃饱了,她出门去郁家。弟弟刚预备出门上学,看见母亲,飞扑过来。 “今日测验公民可是?功课都温习过了吗?是否打算拿甲级呢?” 母子在后座挤着坐,手握手,相依为命。曾经渴望志一是女孩,现在也接受了现实,“将来,帮妈妈开车,抬家具、读文件。” 祖琪一直没有流泪,这时,不禁心酸。自小学回家,祖琪一个人坐书房里,考虑下一步应该怎样做。 忽然大门前一阵扰攘,佣人大声说话,脚步声传入屋内。 祖琪不由得站起来去看个究竟,门口站着祖琛与学华,祖琪意外得发呆;事发后祖琪一直未通知他们,没想到他俩会自动出现。 学华看见有人,立刻问:“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学华怔住。 她以为是保母,眼前的少妇又胖又壮,短发、声哑,这怎么会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见,她似换了一个人。 “你们来得正好,学华,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请留下帮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这段日子,少不了你。”连口都变了,她沉着镇定。 “伤势怎样?” 祖琪轻轻答:“脑部重创,听医生口气,救回来已是奇,一切要待苏醒再说。” “我们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俩的手,“谢谢你们回来。”语气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满堂在翌日清晨苏醒,医生问他想见什么人,他立刻说:“志一。” 祖琪实时唤人去接志一,然后,他说:“房间漆黑,快开灯。” 医生“呵”地一声,祖琪退后一步;病房内满室阳光,是他双眼出了问题。 医生马上替他检验,郁满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按住医生的手,沉着地问:“可是已经没有希望?” 医生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他双手颤抖,隔一会儿,颓然倒下,一声不响。 祖琪过去,劝说:“大家还以为你会变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许,视觉神经尚未受损,仍能补救,这么快气馁干什么。” 谁知郁满堂大为讶异,抬起头,对牢声音,疑惑地问:“你是谁?” 祖琪一怔,他语气不似讽刺的反话。 “我是祖琪。” 48 郁满堂更叫人诧异,他问:“祖琪是谁?” “志一的母亲。” 他更加吃惊,似在细细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问:“你记得彭祖琛吗?”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学华趋前问候:“那么,我呢?” 他清晰地答:“学华,从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后一步,他独独不记得她,手术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记忆部分,呵,多么讽刺。 这时,志一到了,咚咚咚走进来,伏到父亲身上,小手抚摸他面孔。 郁满堂微笑,“志一,志一。” 医生说:“病人需要做检查,亲友请暂时退下。” 志一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郁满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这位太太,你说得对,志一需要我,我还得看着他成长。” 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声笑出来,抱起志一,离开病房。 志一缠住保母问诸多问题:“爸爸怎么会在医院,他几时回家,我好担心。” 祖琪轻轻对祖琛说:“他不认得我了。” 祖琛劝说:“记忆慢慢会回来。” 祖琪缓缓展开一个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记忆,忘记不妨。” 她豁达地扬扬手。 学华过来说:“马经理说,郁先生希望逐一慰问受伤同事。” 祖琪说:“你去忙吧。” 稍后,江医生低声同祖琪说:“郁先生的视线证实永恒受损,同时,左手与左腿活动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点头。 “而且,记忆也不完整。” “我会接受事实。” “你们两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学习。”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世上唯一真正爱她宠她的人,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头来,他统统忘记。世上有这样诡秘的事。 郁满堂留在医院里,志一每天放学到病房做功课,陪他做物理治疗。 祖琪站得比较远。可是他嗅觉灵敏,他会轻轻说:“我闻到熏衣草香味,你来了吗?” 祖琪答:“是,我在这里。” “请坐。” “别客气,我会招呼自己。” “可以谈几句吗?”他声音十分寂寥。 “当然。”祖琪走近。 “祖琛说:我俩已经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还说什么?” “他是君子,不讲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犹豫片刻,轻声问:“你长得怎么样?” 祖琪微微笑,“我是个美人。” 郁满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觉闷。” “你不相信?”祖琪说。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为人可亲。”郁满堂说。 祖琪接上去:“但你怀疑不是美人。” 郁侧着头,歉意地说:“美女配俊男,你又怎会嫁给我?” 祖琪轻轻答:“你乘人之危,乘虚而入,得偿所愿。” 郁满堂发呆,失措地问:“我是那样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着站起来,“男子以才为貌,我欣赏你的能力。” “美人,请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边,他缓缓伸出双手,抚摸祖琪的脸颊。 半晌他说:“是,是美人儿。”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带服侍患难中伴侣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宽宏大量。”他们笑了。 隔一会儿他问:“我们怎样认识?” “在一个舞会。”祖琪不胜唏嘘。 “我不会跳舞呀。” 连这个都记得,就是对彭祖琪完全没有印象。 “你并没有跳舞。”祖琪轻轻说。 “后来呢?” “你向我求婚。” “再后来呢?” “我俩之间有点误会,不得不分开。” 江医生进来,看见他俩有说有笑,有感而发:“阿郁,你真幸运,太太如此体贴。” 祖琪汗颜,“应该的。” 医生说:“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气和,静待康复。” 祖琪笑,“是吗,有这样大的功劳吗?” 49 医生对病人说:“郁,你在生死线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身体已无碍,可回家休养,恭喜你。” 郁满堂不出声,握紧双手,表情无限苍凉。 医生劝慰他:“视力虽然受损,头脑却一样清晰,运筹帷幄,毫无问题。” 郁低下头,沮丧地说:“一片黑暗,只觉惶恐。” 祖琪走过去,蹲着说:“请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并没有推搪,“我会在这里,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眼睛。” 郁满堂泪盈于睫。 马经理敲门进来,他坐在一旁向老板报告业务。 医生在一旁同祖琪说:“郁真是一条铁汉,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乱发脾气。” 祖琪点点头,“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着就很好。” 医生离开病房。 一会儿学华也来了,拿着大叠文件,详细说明,请郁满堂签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卖身契,生生世世,为我做牛做马。” 谁知郁满堂抬起头来说:“求之不得,何用画押?” 学华见他俩公然调笑,不胜讶异,唉,这样的情形,早几年出现,又该多好。 但是世事就这样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转来了。 郁问时间:“弟弟,放学没有?” “才吃过午饭,哪有这么早。” “医生说你明日可以出院。” 马经理啊一声,“那我马上着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听,脸马上拉下来,“不准上班,在家遥控即够,保不定有人扔炸弹,你们怎么不想想。” 马经理低声说:“公司已经不做网上赌博了。” 郁满堂问:“你管我?” 祖琪懊恼,“是又怎样?” 郁满堂一脸笑容问:“她可是双手撑着腰像悍妇?” 祖琪听到立刻放下双臂,大家都笑了。 学华稍后见到丈夫,忍不住说:“真是异数。” “他们和好如初?” 学华答:“当初,她看也不看他。” “这么说,是胜过当初?” “他们现在深爱对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惊怕郁家从此家散人亡,却猜不到会绝处逢生。” 学华沉默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以为祖琪会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远走他乡。”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为什么留下来陪他?” 祖琛说:“你得去问祖琪。” “会不会是因他失忆?他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两个人反而可以从头开始。” “我不知道,或许。” “二人都变了,她不再美丽,他不再精明,一对平凡的夫妻,比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气。 “阿郁恳请我们留下来。”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学华说:“没想到你会与数字打交道,成绩斐然。” “哪里,哪里。” 郁满堂静静出院,他左边手与腿都不方便,需要专人服侍,有时也很沮丧,会一个人关在书房发闷。 祖琪敲门,他不应。 “我自己进来了。”她推门进去。 他说:“你也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寻欢作乐?” 她斟一小杯拔兰地给他,“太胖了,玩不动。” “你在剥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买了几只,放在盘里,闻闻清香。”她给他一只握在手中。 “难为你了。” 祖琪说:“难为什么?” “陪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郁满堂说。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记得我性情如何?让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只想找人谈天。” “我们是怎样离婚?” “误会。”祖琪无限感慨。 “什么样的误会?” 50 “我误会我不爱你。” 郁满堂被她弄胡涂了,“真相如何?” “我到现在还在寻找。” “你真是一个有趣可爱的女子。” “不,我丑陋讨厌!” 郁满堂吃一惊,“呵,你是一个双面人。”祖琪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稍后吃饭,祖琪把他喜欢的食物都盛在碟子里放他面前,自己大快朵颐。 郁侧着头,“听你吃饭都会爱上你。”祖琪涨红脸,哈哈大笑,她已无打算节食。 现在,祖琪在证券行内拥有一小小办公室,每天去个多小时,学习公司运作情况,她很静,非必要时不说一句话,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时,意见愈少愈好。 一日,办公室里来了稀客。 秘书通报:“郁太太,一位杨小姐一定要见你。” 祖琪一怔,“请她进来。” 秘书说:“那位小姐神情有点古怪,我就在门口,虚掩着门,有事你请扬声。” 大家都怕了,也学得精乖。 祖琪点点头。 那位女子进来,朝祖琪说:“还记得我吗?” 祖琪答:“你是杨绮德小姐。” 杨绮德说:“从前,我也在这里工作。” “别说过去的事,现在你怎么样?” 她坐下来,讶异地看着祖琪,“我几乎不认得你,你变了许多,同上次见你,仿佛是两个人。” 祖琪老练地笑一笑,“且别说我,你来公司,有什么事?” “你与郁先生和好了。”杨绮德口气十分感慨。 祖琪看着她,杨绮德神情忐忑不安,脸上毫无欢容,她是来算帐的。 果然,她说下去,“我往往听到人说,一纸婚书,不能保障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那张证书,多么重要。” 祖琪催她:“你有什么要求,尽快提出来。”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日本。” 原来如此。 “费用由郁先生逐季汇给我。” 祖琪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她维持沉默。 “然后,公司出了事,汇款终止,我无法与他联络。” 祖琪抬起头,“你的意思怎么样?” “公司欠我一笔遣散费。” “说得好,我让会计部照劳工署标准乘三倍赔偿你,你应觉得满意。” “我在这里服务已足十年,比你认识郁先生的时间长许多。”杨绮德说。 祖琪问:“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一见他。” 祖琪一怔,“他是病人,眼睛坏了,行动不便,而且,记忆也有问题,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目前不适合见客。” 杨绮德握紧拳头,“我不是客人。” 祖琪恻然,一定要让她见到他,否则,她不会心死,以后反而多事。 祖琪决定冒险。 “那么,你跟我来吧。” 杨绮德松一口气。 在车子里,两个女子都沉默。 半晌,杨绮德又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会和好?你对他不忠,他全部知道。” 祖琪不回答。 “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教训,切莫做第三者。” 她的语气十分酸涩。 到了郁宅,祖琪说:“为安全计,请把你手袋暂时交给我。” 这个时候,弟弟尚未放学,祖琪又少一层顾虑。 “随我进来。” 做郁满堂下属的时候,杨绮德与其它同事来过郁宅,关系进一步发展,他反而不让她来,公私分明,防范十足。 杨绮德有点辛酸。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明白到,郁氏一生只爱一个女子,那不是杨绮德。 才走近书房,已经有人扬声:“祖琪回来了?” 祖琪领着杨小姐进去,“有一个朋友来看你。” “哪一位?”他转过身子,抬起头。 杨绮德把握机会,立刻走近说:“我是绮德。”声音微颤。 郁满堂却茫然,“谁?” 杨绮德看着他,忽然退后一步。 从前有神的双眼今天目无焦点,手术后头发还未全部长回来,但看得出已经斑白,一边身子动作不灵,有点诡异。 这是郁满堂? 他追问:“祖琪,这位小姐是——”祖琪平静地答:“杨小姐从前是公司同事。” “呵,请坐。” 他对她仍然一点记忆也无。 祖琪看着杨绮德,目光无奈。 一点不似胜利者。 杨是个聪敏人,她轻轻说:“我已见过郁先生,我完全明白了,郁先生可能要休息,我告辞了。” 祖琪对她的表现十分佩服。 在门口,杨绮德问:“你为什么还陪着他?” “我?”祖琪说:“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睡在街上,你说,我该不该报答他。” “那你也还是极难得的人。” “谢谢你赞美,杨小姐,祝你前程似锦。” “郁太太,你大方慷慨,我由衷祝福你。” 祖琪微笑,她竟与她攀谈起来── “有时,要走过许多路,兜很多圈子,才会明白一些很简单的事。” 她吩咐司机送杨绮德出去。 祖琪缓缓返回屋内。 郁满堂正在听音乐。 祖琪缓缓走近他,蹲下来,把脸枕在他膝盖上,握住他的手。 “那位小姐,似有求而来,既然是旧同事,请好好打发。”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郁满堂微笑,“从前的事,一概不清楚了,一切从头开始,有你在身边照顾就好。” 祖琪不出声。 真不记得,还是故意装胡涂,不必细究。 他又说:“刘医生自美国尊合坚斯医院接来一位欧雯医生,明日再替我做详细检查,他拥有植计算机芯片入眼球技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两位医生明晨会来与我们会面。” 祖琪嗯一声。 郁满堂忽然问:“祖琪,你我明明彼此尊重爱护,当初为什么离婚?” 祖琪摩挲他的双手,这样答:“我不知道,我一早忘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