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妻是宠》 第1节 ================================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唯妻是宠 作者:海的挽留 文案 楚明昭貌美家世好,却被别有用心的叔父当鱼钩喂给了襄世子裴玑。她思考人生之后觉得她应该抓住机会跟世子打好关系,将来争取宽大处理。然而开始时她感觉她撩不动世子,后来才发现这真是个天大的误会…… 楚明昭握紧裴玑的手:我带世子吃遍京城好不好? 裴玑反握住她的手,温柔笑道:不好,你没听说过最是销魂美人舌么? 日更,轻松向甜宠文,双处,女主是个机智软萌的吃货+大美人~ 阅读指南: 1仿明架空,古穿宠文,双处双洁,主婚后,轻松向,he 2男主腹黑,护犊子,嘴有毒,颜值爆表 3本文又名《美人作饵》 内容标签:天之骄子 穿越时空 情有独钟 宫廷侯爵 主角:裴玑,楚明昭 ┃ 配角:裴琰(yǎn)、范循、楚明玥 ┃ 其它:宠文、一对一、婚后 金牌编辑评价: 楚明昭的叔父楚圭窃位称帝,楚明昭被当做鱼饵推出去,嫁给前朝宗室襄王世子裴玑。楚明昭知道前朝迟早复辟,因而积极与裴玑打好关系。与此同时,她发现裴玑身上秘密重重。裴玑对楚明昭宠护有加,一面应付楚圭一面暗中筹备复国大业。本文女主身份特殊,故事背景十分新颖。文中人物个个性格鲜明,情节紧凑,高潮迭起。基调轻松明快,语言优美细腻。男女主一路走来和衷共济,虐渣打脸,互动温馨有趣,男主对女主的宠护更是贯彻始终,温暖动人。 ================ ☆、第一章 燕京三月,物华明媚,风恬日朗。 楚明昭靠在背后的珊枕上,往旁侧转了转目光。透过马车上的湘帘,可以隐约看到外头暄和若水的日光。 她不由微微叹息,这样好的春光里,对着对面的人真是煞风景。 “楚明昭你还不肯承认么?”楚明岚越发不耐,咄咄相逼道。 “子虚乌有的事,要我如何承认呢,”楚明昭笑看着对面的堂姐,“五姐姐说了这半晌,口不干么?要不要来杯酸梅汤?” “少跟我这儿弄刺子,”楚明岚冷笑道,“谁是你五姐姐!你现在有什么资格喊我五姐姐!” 楚明昭笑道:“可三叔和三婶婶让我照着从前的喊啊。” 楚明岚轻蔑地扫她一眼:“父皇和母后那是宽仁大度,给你们脸,你还当真了!” 楚明昭笑了一笑,嘴上故意道:“那这样说来,咱们姐妹往日的情分也尽没了么?” 听她说起这个,楚明岚立马咬牙道:“你给我闭嘴!” 楚明岚最听不得有人在她跟前提起过去的事。她从前不过是西平侯府里一个不起眼的庶女,没人瞧得上她,现在虽然处境也不算太好,但好歹身份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 而往日被千捧万捧的这个隔房嫡妹,现在见了她也要行礼!楚明岚思及此,心里一阵快意,乜斜着眼睛讥笑道:“你不承认也没什么,只我劝你快些息了心思,循表哥和二姐姐才是一对,你休要妄想。” 楚明昭闻言一下子笑了出来,就那种恶心东西?倒贴一车酥油蚫螺她都不要。 “我说过多少回了,”楚明昭道,“上元节那天是他凑过来和我说话的。” “笑话!循表哥一心念着二姐姐,会去找你?我看循表哥当时脸色都黑了,分明是不喜被你纠缠!” “他脸色难看是因为我没理会他,转身走了,”楚明昭见她仍旧一脸不信,忍不住好笑道,“你一口咬定我对范循有意,我却不知我能瞧上他什么。” 楚明岚似乎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讥诮一笑:“满京城谁不知道循表哥文武双全,又是信国公府嫡子,还生得一等一的好相貌,你敢说你不想嫁他?” 楚明昭觉得或许是因为她太厌恶范循,她实在没觉得范循长得多好看。不过她倒是想起一个人来,那人从容貌到气度都不知胜过范循多少倍,只是……也不知道那人现在长残没有。 楚明昭笑了笑,道:“这句话应当我对五姐姐说吧,五姐姐不想嫁给范循么?” 楚明岚一噎,瞬间憋红了脸。 “横竖四姐姐现在也不在这里,五姐姐说这些四姐姐也听不见,”楚明昭掩口浅浅打了个哈欠,“在外头转了半日,五姐姐不乏么?”她说的四姐姐,就是楚明岚口中的二姐姐楚明玥。只因楚明岚不肯承认从前的序齿,所以管楚明玥叫二姐姐。 楚明岚还想再说什么,就听身边贴身宫女春杏低声提醒道:“三公主,娘娘那头还等着您去回话。” 楚明岚斟酌了一下,暂且将火气憋回去,冲楚明昭冷笑道:“我就不送你回侯府了。不过你可快些,莫让母后久等。”言罢,转身下了马车。 等外面马车行进声渐渐远了,楚明昭往背后一靠,对旁边的丫鬟巧云道:“帮我倒一杯酸梅汤来。” 巧云打量了一下自家小姐的脸色,见似乎没什么不妥,这才舒口气,一头取出一把金云鹤葫芦壶,一头轻声道:“姑娘莫往心里去,三公主不过是从前存了不忿,如今得了势,才这样针对姑娘。左右现下也不在一处住了……” 楚明昭摆摆手,示意她不必说了:“我知道,我要是跟她合气,日子就不用过了。我就是觉得……”楚明昭顿了顿,叹息一声。 她就是觉得他们都是没良心的,当初父亲和母亲半分没亏待过他们三房,现如今没落一句好不说,反倒还要被他们欺压,倒活像是他们从前在侯府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巧云将盛了酸梅汤的玉荷叶杯捧给楚明昭,笑道:“姑娘待会儿去宫里用了晚膳,今日就算是交差了,回到侯府就能松泛松泛了。” 楚明昭揉了揉眉心:“回去还有娘念叨我。” 巧云斟酌着道:“太太那也是为着姑娘好。” 楚明昭想起自己那糟心的婚事,一时间一个头两个大,低头连喝了两口冰镇酸梅汤压火。 她暂时不想回去,便没让车夫赶马。心中正自思量杂事时,忽闻外头传来一阵喧嚣的马蹄声。听动静,似乎是一队浩荡的人马正疾速往这边赶。 楚明昭想起他们现在正停在道中央,当下便吩咐车夫往路边靠一靠。 她原意是给后面那队人让道,却不想她的马车刚停好,对方也停了下来。 她听了一会儿动静,心想不会遇上劫道的了吧?但很快又摇了摇头。这里是京畿的官道,城门在望,青天白日的,谁会选这里打劫。 她不知道来者何人,心里打鼓又纳罕,将湘帘挑起一点点,悄悄往外看。 “姑娘——” 楚明昭冲巧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回头继续睃看。 官道另一边整整齐齐地列着百来号骑兵,俱身着对襟罩甲、头戴红缨凤翅盔,赳赳昂昂,焕赫整饬。 队伍最前头停着一辆高一丈一尺有奇的大车,三层红髹天轮上雕木贴金边耀叶板六十三片,间绘五彩云衬板六十三片,四周以黄铜装钉。大车前垂两条青绮络带,俱绣升龙五彩云纹。车前面的两根红髹行马架上有黄绒匾条,用抹金铜叶片装钉。 楚明昭愣了愣,这是……亲王的象辂! 只是似乎是为了行路方便,这象辂并未用大象驾车,而是代之以两匹高骏的红鬃马。 原来已经有亲王来京了,到得好早。只是不知道这是哪位亲王的车驾。 不过,这些都和她没关系。 楚明昭揣度着他们大概是要在进城前休整一下。她往前扫了一眼,估摸着马车过去没问题,决定让车夫赶车离开这里。然而正当她要松手放下帘子时,象辂旁侧的帘幕突然被人从里面掀了起来。 一个人的侧影倏然映入视线。 楚明昭浑身一震,蓦地睁大眼睛,惊得险些失声喊出来! 她一下子攥紧拳头,抬手就要将湘帘全部掀起来。 她要看得更清楚一些! 巧云忙阻住她,低声道:“姑娘,不可。” 楚明昭心神稍定,但仍旧撑着帘子不肯放下。她的目光一错不错地紧盯着那人的侧脸,一再确认。 真的是他。虽然时隔五年,虽然眼下两人相隔并不近,但她不会认错。 楚明昭嘴唇紧抿,气息有些不稳。五年前那件事再度涌上脑海,深埋心底的惶遽被重新翻搅上来,她紧攥起来的手心沁出了细汗。 她凝望着象辂里的少年,四肢百骸里忽而沸腾起跳下去找他的冲动,她想去问明当年的真相,否则她会继续活在惶惶不安之中。 就在楚明昭心里千回百转时,象辂的帘幕被放了下去。楚明昭脸上难掩失望,悻悻地松开了帘子。 象辂里,裴琰看着重新靠回红锦靠背上的弟弟,谐谑道:“阿玑可看清楚了?觉得京师景色如何?” 裴玑转头看了兄长一眼,慢条斯理道:“好得紧,想来不虚此行。” 裴琰直想翻白眼,你是来看景的么! “京师不仅景美,人也美,”裴琰佯佯一笑,闲谈般道,“我听闻楚家姑娘个个美貌……”说着话就魆地里观察弟弟的神色。 “哪个楚家?” 裴琰心道你装得还挺像,脸上继续笑道:“自然是楚圭、楚慎那一家。只是楚家姑娘死的死、嫁的嫁,如今待字闺中的只有三个了。”裴琰说到这里又稍顿了顿,“其中四女端雅,五女娇憨,但容貌最盛的还要属楚家六女,听说西平侯的这个幺女姿容冠绝京华,长得天仙一样,又被西平侯教养得知书识礼……” 裴琰见裴玑面上始终不见一丝波澜,不禁暗自咬牙,装,接着装! 裴琰往前头瞥了一眼,冷笑道:“楚圭那焦尾巴梢子的龟孙子,女儿跟侄女儿们倒是个个出挑。” 一直闭目养神的裴玑闻言睁开眼睛,觑着兄长道:“我们即刻要入城了,大哥说话行事都需注意些。一会儿还要面圣,收收火气。” 裴琰听他说起这个,反倒一股怒火直往上窜,张口就骂:“面个鸟!他楚圭算个什么东西!” “面鸟,大哥想面哪只鸟,”裴玑调了个坐姿,又缓缓靠回靠背上,“说到这个,我倒是想起来,核桃近来十分想念你,总是念叨你,等入京安顿好了,我提溜着核桃去见大哥。” 裴琰一听见“核桃”俩字,登时脸就绿了。 什么念叨他,明明是骂他! 他有一回趁裴玑不在,私自将那只鸟提走逗弄,不知教了多少裴玑的坏话它都不学,结果恰巧赶上父王过来教训他,那死鸟便把那套老子教训儿子的话学了个十足十,自此牢记不忘,见他一次骂他一次。 第2节 “阿玑竟将那灰毛鸟带来了,”裴琰强笑道,“还是不必了,阿玑自己逗着玩儿吧。” “核桃太粘我,我怕我把它留在王府它会赌气咬毛自残,”裴玑说话间阖上眼帘,浅浅打了个哈欠,“咱们此番来京不知何时能回,我还带了些书卷廓填之类,大哥用时只管来找我要,临行时先生们交代说不要耽误了课业。” 裴琰忍不住想,你可拉倒吧,宗学里哪个先生看见你不头疼!那些先生硬是被父王召来交代我们临行事项,自然只能憋出些不要耽搁功课的废话。 想了一回,裴琰心里又是一阵忿忿,窝着火看向弟弟:“阿玑不怕我们进了京就回不去了么?” 他等了半天也没听到弟弟答话,仔细一看,这才发现裴玑竟已经靠在靠背上睡着了。 裴琰嘴角抽了抽,这种时候还能睡着,心真大。 裴琰觉得自己真是倒了血霉了,如果不是被裴玑带累,他哪里用得着把脑袋栓裤腰带上来蹚这浑水。父王也是偏心得不可思议,同样是儿子,他说千百句都抵不上裴玑说一句,就算要补偿他也不是这么个补偿法吧! 裴琰想到自己这一去有没有命回去还是两说,登时气不打一处来,狠狠砸了一下身下的坐褥。 都是裴玑出的馊主意!自己想死就罢了,还捎带上他! 道旁马车里,楚明昭又等了片刻,见象辂那头迟迟没有动静,只得让车夫驾车回去。 巧云没看到外头的具体情形,不知道自家小姐方才到底看到了什么,但小姐交代她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她就听着。她眼下瞧着小姐心事重重的样子,以为还是因着亲事,但又不知道要从何劝起,只好叹口气,又倒了一杯酸梅汤捧给楚明昭。 楚明昭在思量着她有没有可能跟那个少年说上话。 如果那少年是亲王,那么他入城之后肯定要去朝见皇帝,而她待会儿也要入宫…… 但他就算入内廷,也是去乾清宫面圣,他们其实很难碰上。 楚明昭长叹一息,或许她该尽力去试试,不然总是不甘心的。这样想着,便匆匆回侯府更衣拾掇去了。 ☆、第二章 今日是二公主楚明玥的生辰。楚明昭其实一直都看不懂这个曾经的四姐姐,说她清高矜贵吧,她有时对这些姐妹们倒也不算冷淡,说她平易随分吧,她待人又总是隔着一层。 楚明玥是三房唯一的嫡女,又生得美貌,是以骨子里一直有一股子高傲,后来不知怎的,这股高傲日逐有加无已,楚明昭觉得楚明玥有时候看着她们时,那神态就好似是立在云端俯视泥淖,楚明昭不知道她这堂姐如此强烈的优越感是缘何而来的。 如今楚明玥一跃成为嫡公主,更是众星拱月,楚明昭以为她会架子见长,不想她竟比从前随和了些。只是楚明昭隐隐觉得这种微妙的转变并非出于什么姐妹之情,而更像是一种施舍。 楚明昭越是瞧不懂这个堂姐的心思,心里就越是忐忑——楚明玥很可能是当年那个对她下过杀手的人。 楚明昭默默祈祷着能遇见那个少年,深吸一口气,上了凤轿,往坤宁宫而去。 东华门外,裴琰打量着从象辂踏梯上下来的弟弟,发现他还是没事人似的,忍不住走过去低声道:“阿玑是不是有什么后招,怎这般镇定?” 裴玑侧头看向兄长,也低声道:“大哥还在担忧?” 裴琰恨不能揍他一顿,马上要入狼窝了,能不悬着心么! “不要紧,大哥宽心,”裴玑说话间微微笑了笑,继续压低声音道,“我临行前啊,寻了个起课先生卜了此行休咎,结果得了个上上卦。所以大哥莫慌。” 裴琰气得七窍生烟,这样也行?! 景阳宫里,楚明岚精心妆扮了一番,临上凤轿前还让春杏帮她瞧瞧可有何不妥,春杏道全妥切了,又连赞了几句三公主貌美怎样打扮都好看之类的话,楚明岚这才扶着宫人的手上了凤轿。 楚明岚如此审慎,一是因为嫡姐和嫡母,二是因为范循。 她嫡姐楚明玥人如其名,自小就如宝珠明月一样腰眼,虽然从前不如楚明昭风头盛,但在京城世家贵女里也是数得着的。 而楚明岚一个没娘的庶女,父亲瞧不上她,嫡母对她也一直比较淡漠,祖母又一向不喜他们三房的人,亲哥哥并隔房的几个堂哥也不怎么待见她,所以她一直都觉得自己过得很憋屈。倒是她嫡姐楚明玥和庶姐楚明淑对她还算和气,但楚明淑同是庶女,生母又不受宠,楚明岚懒怠跟她多打交道,于是她选择巴结楚明玥。 但范循的出现让她的心乱了起来。楚明岚看见范循的第一眼就动了心,他太出色了,满京城的贵女都想嫁给他,她没法不动心。但范循心仪的是楚明玥。虽则两人并未正式过礼定亲,但两家都已经默许了这门亲事。楚明岚一头想争取,一头又担心惹恼楚明玥,所以她每每想接近范循惹范循注意时,都提着一颗心。 她今年已经十五了,父亲倒是为她寻好了一门亲事,但是父亲给她找的那驸马…… 楚明岚冷笑一声。 她们姐妹的婚事全都是父亲手里的筹码,几个驸马都是不经遴选而直接定的,但凭什么楚明玥就能嫁给范循那样的天之骄子,而她却要嫁给一个粗鄙的拙夫?凭什么好东西全没她的份! 范循彻底点燃了楚明岚心里潜藏多年的不平,她开始背着楚明玥跟范循示好。她知道父皇已经盘算好了,但她不想认命,若范循能移情到她身上,那事情说不定会有转机。毕竟父皇要的不过是国公府这门亲事,哪个女儿嫁过去都是一样。 楚明岚到达坤宁宫外时,正看到楚明昭从凤轿上下来。她当即不屑地“嘁”了声。楚明昭所乘的那顶木红平罗轿衣的凤轿是公主才能坐的,她实在搞不懂父皇为什么要给楚慎那一家做脸。 楚明昭一瞧见楚明岚那一身打扮就知道她的用意——穿得中规中矩却又上了精致的妆,既让皇后蒋氏和楚明玥挑不出错,又能招范循的眼。但楚明昭今日没工夫看戏,她现在心急火燎地要见那个少年。 等人都到得差不多了,蒋氏在大殿内扫了一眼,对楚明昭道:“阿婉今儿真的不来了么?”她口中的“阿婉”指的是楚明昭的亲姐姐楚明婉。 楚明昭起身略一屈身道:“回婶婶,长姐昨日使人来报说身子不适,今日确实来不了。” “礼到了人却没来,”蒋氏叹了口气,“本宫还思量着今日让你们姐儿几个好好聚聚。”又关切道,“阿婉身子要紧不要紧?要不本宫派两个太医去瞧瞧?” 楚明昭心道,还是不聚的好,若非推不掉,今天我也不来。面上依旧恭敬道:“长姐说不打紧,将养几日便好,让婶母不必挂心。” 蒋氏舒了口气:“这就好。回头让阿婉进宫来聚聚,本宫许久没见着她了,怪想得慌的。” 蒋氏说话间见楚明昭仍旧站着,挥手笑道:“昭丫头快坐,都是自家人,不必客套。” 楚明昭觉得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她这位三婶婶跟她三叔楚圭一样能装。她不想承他们的情,甚至不想跟他们扯上任何关系,但她身不由己。 她三叔一直在不遗余力地拉她父亲下水,一直在向全天下标榜她父亲与他是勠力同心的好兄弟。 楚明昭不知道楚圭这样做是为了毁谤父亲的清誉恶心父亲,还是为了提高他自己的声望,她只觉得她三叔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 或者更确切地说,他就是个疯子! 楚圭是窃位称帝的。他为了皇位可以亲手害死自己的一双儿女,他们这群人于他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楚明昭隐隐感觉楚圭这皇位长久不了,亦且楚圭是个六亲不认的,跟楚圭这一家子沾上边儿实在不是什么好事,但她不仅撇不开,还要领受楚圭和蒋氏的那些假仁假义,不然说不得要被他们抓住由头扎筏子。莫说她了,她哥哥姐姐和父亲都无能为力。 不过楚明昭最大的担心其实是,将来一旦楚圭倒台,原皇室复辟,那他们作为逆首家属,恐怕都逃不脱满门抄斩的下场!而对于她们女眷来说,死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坏的是被充为官妓,任人作践亵玩,而凭着楚明昭这长相,到时候下场可能尤其惨。但即使楚圭不倒台,西平侯府的人也没好日子过,因为楚圭痛恨楚慎。对于此,现如今京城里那些世家阀阅也都看出了些端倪。 这种不上不下的境地楚明昭无力改变,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解决眼前的危机。 因着今日是楚明玥生辰,皇后蒋氏特意微服领着女儿和侄女去京郊游春。只是归途中,楚明岚说她要跟楚明昭说些私房话,蒋氏便和楚明玥、楚明淑先行离开了,临走时嘱咐楚明昭回侯府更了衣就进宫用晚膳,又交代楚明岚将楚明昭送回侯府,只是楚明岚最后阳奉阴违了而已。 楚明昭回府拾掇完就直奔坤宁宫来了。她觉得蒋氏让她们在此用膳正好,坤宁宫南邻乾清宫、北接御花园,与那少年遇见的几率大一些。 楚明昭心里的小算盘正打得噼里啪啦响,楚明玥突然走过来对她笑道:“却才与三姐姐和五妹妹商量了一下,晚膳摆在西苑,六妹妹以为如何?” 按照原本的序齿,楚明淑行三,楚明岚行五,楚明玥还是按照原先的称呼的。 楚明昭很多时候烦恼于自己尴尬的处境,不过她觉得她这排行倒是挺吉利的。 楚明昭试探着问道:“三叔如今在乾清宫批奏章么?”楚圭登基之后她原本都是照着身份称呼的,但楚圭和蒋氏每回都纠正她,她只好依着他们的意思来。 楚明玥笑道:“昭昭怎忽然问起这个来了?” “我想着若是三叔不忙的话,就差人问一问看三叔要不要同往。”楚明昭随口胡诌道。 “父皇今儿个清早就与母后说了,他今日有要事,让母后自领着我们姐妹几个好好耍耍。” 楚明昭心道果然,楚圭此时应当正在见亲王。去西苑基本就相当于放弃了这次机会,但她执意留下来恐会惹疑,到时节外生枝更麻烦,楚明昭挣扎了一番,只好安慰自己没准儿楚圭寿辰那日还有机会,不甘不愿地跟着楚明玥她们去了西苑。 西苑位于皇宫西侧,是规模仅次于南苑的皇家园囿。西苑内峦岛湖沼、轩榭亭台、码头船坞一应俱全,兼糅北地的大气古拙与南地的纤巧秀婉,俨然别立世外的桃源仙境。与西苑比起来,坤宁宫后面的御花园只能算个小花圃。 用了晚膳,蒋氏在承光殿歇着,让她们姐妹四个出去赏景消食。 楚明昭神思不属,一路上话都很少。楚明淑问她是否身体不适,楚明昭回神,暗忖着她应该就势承认然后抽身,这样还能避免见到范循。 她差点把范循忘了。 只是都这会儿了,那少年可能已经出宫了,她再去乾清宫那边晃悠大约也遇不见了。 楚明岚巴不得楚明昭赶紧走,接话道:“六妹妹许是乏了,不如早些回府歇一歇。” 楚明昭心中不豫,顺势告辞。楚明淑看了看西边半坠的金乌,也道了别,与楚明昭一道离开。 楚明淑一年前已经出嫁,夫君是兵部尚书陆恭的嫡长孙陆衡。以她庶女的身份原本配陆衡是不足的,但她成了公主就不一样了。只是陆衡似乎心里仍是瞧不上她,不过慑于楚圭淫威才做做样子,私底下待她并不好。 楚明淑一直都持着明哲保身的态度,对几个姊妹基本是一视同仁,她自身又是个隐忍安静的性子,故此在几个姑娘里一直不打眼。 楚明昭也想作壁上观,但她总被拉下水。 楚明昭走后,楚明岚陪着楚明玥逛林子时,听到两个从旁经过的宫人兴致勃勃地小声议论说西苑这边来了个长得很好看的王世子,楚明岚将宫人呵斥走后,转头看见楚明玥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便笑着道:“姐姐莫被那两个贱婢扫了兴。姐姐还想去哪里?” 楚明玥微微蹙眉道:“妹妹日后说话注意些,休说粗话。” 楚明岚赔笑称是,又挽着楚明玥的手臂道:“不过是两个没见识的奴才罢了,什么好看得叫人没入脚处,不晓得哪里跑来的世子,能有循表哥好看么?”说着话心中便暗暗发急,循表哥为何还没来。 楚明玥抽回手臂,淡淡瞧她一眼,根本没接她的话,只道:“我只是奇怪,父皇圣寿,亲王来贺便是,哪路亲王却将世子也一并带来了?” 楚明昭心里烦乱,便让楚明淑先行离去,自己沿湖徐行,让凤轿在身后远远跟着。 她望着身畔粼粼清波,渐渐止步,跙足出神。 她是五年前来到这里的。当时她一睁眼就变成了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儿,成为了西平侯楚慎的幺女,楚家的六姑娘。 原本的小明昭被人害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起课:占卜方法的一种。根据预测人事的时间,起活动盘,定四课,定三传,排十二神,从而推断吉凶。 其实就是算卦,哈哈哈~ ☆、第三章 楚明昭继承了小明昭的记忆,所以她记得小明昭被害死的整个过程。 行凶的是贴身伺候她的丫鬟杜鹃。杜鹃当时神色怪异地端了盘点心给她吃,但小明昭没胃口,任杜鹃怎么劝都不肯动一口。杜鹃可能当时也是满心挣扎,原本已经端了点心要退下了,但不知又想到了什么,趁着四下无人,踅身折返,竟拿帕子生生捂死了小明昭! 楚明昭稍稍恢复了些意识时,发现自己正靠坐在一棵桃树下。四周空无一人,杜鹃不知所踪。小明昭那段日子因为存了心事,喜欢独处,把丫头婆子们都打发得远远的,楚慎夫妇又恰不在府中,而她那时头脑昏沉、四肢瘫软,根本无力呼救,还是她二嫂的胞妹何秀发现了她,叫了一群人来七手八脚地把她抱了回去。 楚慎夫妇爱女如命,闻讯赶回后又惊又怒,当即就要去拿杜鹃。但杜鹃其时已经上吊自尽,众人只找到了她的尸首。小明昭从前虽有些骄恣,但却也不曾苛待下人,杜鹃一个丫鬟,突然对小主子下此杀手,背后必有人指使。 西平侯夫人顾氏恨得牙痒痒,揪着楚明昭院子里的丫头婆子一遍遍拷问,但没人知道杜鹃的图谋。顾氏一怒之下把这起子人全发卖了,里里外外都给楚明昭添了新人。楚慎请了刑部的同僚帮忙查案,然而费心费力忙了大半年,却一星半点线索都没找见。对方做得滴水不漏,杜鹃又已自尽,死无对证,于是此事便成了无头公案。 但楚明昭心里觉得,其实并非全无头绪。在小明昭被害之前,还发生了一件事。 那日小明昭跟着几个堂姐出外踏春,贪玩落单时遇到了两个歹人。那两人似乎本来是要一刀结果了她的,但瞧见她的模样后居然淫心大作,解了裤子就欲扑上来猥-亵她。小明昭吓得连连后退嘶声大哭,但她那些堂姐们似乎都走远了,没一个人过来查看。就在这九鼎一丝的险要关头,两名执刀侍卫自斜刺里跃出,以雷霆之势一边一个地将那两个歹人制住。小明昭早吓得躲进了灌木丛里,只是隔着枝叶的间隙往外看。不一时,她就瞧见一个约莫十二三的少年带着一群护卫缓步而来。 彼时正是仲春光景,气暖襟韵舒,日迟烟气媚,林中杏枝迆逦偎傍,熏风乍起处,枝头杏花纷纷扬扬漫天飘下,似雪似霰,落在少年的衣袂上,晕上一缕残香,旋又随了他衣袂的拂动轻羽一样落到春泥上。 小明昭觉得他仿佛是步雪而来的。她听到有个侍卫低声唤少年“少爷”,料定他一定是哪家勋贵的公子。少刻,便有个侍卫头目模样的人走过来,冷着脸生硬地威胁她说不要把见过他们的事说出去,否则打她屁股。待见小明昭点了头,那人才满意地转身走开。 楚明昭觉得这前后两件事的幕后主使很可能是同一人,一招不成又添一招,务要置她于死地。至于后来为何没有继续来害她,楚明昭就想不透了。 但此事并非毫无突破口,当年那个少年很可能是知情人——他当时审问了那两个歹人,但那两人抖如筛糠语不成句,他便命人把那两人押走了。楚明昭虽然不明白他为何要对那两人加以鞫讯,但她觉得他后来极有可能知道了内情。 楚明昭急于知道真相,因为她怕那个当年杀她两次不成的人会再次动手。这五年以来,她表面上若无其事,但其实日日蹀躞不下,那种头上悬着一把刀又不知何时会落下来的感觉实在不好受,何况她连提着刀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第3节 楚明昭正自出神,忽而瞥见不远处的一丛紫荆间有个身影一闪而逝。 只是惊鸿一瞥,但她心里却猛地一震。 她好像看到那个少年了。 楚明昭强自压下心底渐起的激越,转头打发了内侍宫人,匆匆走入紫荆林中后,四顾一番,瞧见那抹纁色衣角便抬脚往前赶。然而她跑着跑着,再往前看去时,却突然发现人不见了。 楚明昭心里一咯噔,跟丢了? 她原地梭视一圈,仍旧一无所获,顿时懊恼得直跌足,略想了一想,又朝着方才的方向追了过去。 快跑到紫荆林的边缘时,还是没看到半个人影。楚明昭沮丧已极,无力止步,茫然地望着停栖于林外岸边的几只水禽,忽然怀疑她刚才是否眼花了,实际上这林子里根本没有人。 她失望地长叹一声,正欲沿原路折返,冷不丁从身后传来一道低沉清冷的声音:“你跟着我做什么?” 楚明昭霎时一僵,急转身回头看时,一道颀长身影蓦然撞入眼帘。 楚明昭曾闻古人嗟赞人容貌之盛谓见之如于玉山上行,光映照人,又谓之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她从前只道这些不过侈口夸逞之辞,而今却不得不慨叹于古人精妙绝伦的譬喻。 少年姿态洒落,肃肃清举,傀卓独立间,衣袂从风,潇潇舒逸之态不可穷摹,四野春光尽数失色。 楚明昭翻找到小明昭关于那次踏春的记忆时,就想这么好的苗子可万万不能长残了,否则也太可惜了点。如今看来他果不负她望,五官完全长开之后,风神更胜从前百倍。 裴玑见她不答话,又道:“姑娘是哪家女眷?” 楚明昭微微屈身行了个礼,垂首道:“回世子,妾身乃西平侯之女。” 裴玑闻言,凝眸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少女容色殊丽无双,袅娜娉婷,一身翡翠色鸾凤穿花芙蓉锦襦裙被水次旋来的清风吹得拂动不止,恰似凌波抵岸的宓妃神女。 裴玑的目光在她发间停驻片时,遽然一笑。 眼前美人云鬓高拥,鬟凤低垂,珠翠花钿间斜插着一支簪子,簪头点翠嵌宝石,宝石中央端端正正卧着个赤金的……小碗。 裴玑目光一转,又瞧见她耳朵上戴着一对金坠子,坠子的样式是一对逼真的小甜瓜。 虽然碗和甜瓜都各有吉祥的寓意,但裴玑仍旧忍不住想,这姑娘是不是特别爱吃。 楚明昭听见他低低的笑声,困惑抬眼,正看到他面上止不住的笑意。 楚明昭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微微绷起了脸,心里嘀咕道,有什么好笑的,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世子。 哪知裴玑突然正了辞色:“姑娘怎知我是世子?” “世子身着七章衮服、头戴三采玉珠七旒冕,身份极好认。”皇室冠服的形制等级分明,楚明昭也是看到他那衮冕形制才知道自己之前猜错了,原来他不是亲王,是亲王世子。 “那姑娘又缘何跟着我?” 楚明昭想想自己的身份处境,觉得直接承认她是跟着他跑来的好像不太好,遂低头编道:“妾身是为捕蝶才追至此的,与世子是巧遇。” 裴玑点点头,道:“那便不打搅姑娘捕蝶了。”言讫,转身便走。 楚明昭有点懵,这人刚才还在笑她,眼下怎么说走就走。 她一着急,脱口就叫:“小……”她想喊“小哥哥”,小明昭一直在心里管他叫小哥哥,她后来在心里过那件事时就也那么称呼他,不过现在小哥哥变成了大哥哥。 裴玑止步,侧首看她。 楚明昭音调一拐,尴尬地改口:“世子。” “小世子?”裴玑略一挑眉,他哪里小了? 楚明昭有点窘迫,想赶紧问完走人,当下上前又是一礼:“妾身正好有事相询,还望世子实情以告——世子可记得五年前救下的那个小女孩儿?” 裴玑面露诧异:“我五年前救过人?” 楚明昭默默抹了把汗,暗道真是贵人多忘事,只好提醒道:“请世子仔细回想一下,五年前,在京城东郊……”楚明昭一面回忆一面跟他描述当日的情形。 裴玑渐渐敛容,环视了周遭,突然放低声音道:“你问这个作甚?” 楚明昭一愣,蓦然意识到她可能无意间窥见了他什么秘密。 大周朝分封诸王是有实际封地的,皇子们成年即往封地就藩,每年只有逢着正旦、冬至这样的大节才来京朝贺,其余时候无故不得离开封地。而五年前的那个时候并非交节,他身为王世子更应当在封地待着才对,擅自来京是大忌。 楚明昭当即表了态:“世子不必多虑,我只想知道关于我自己的一桩事,问完便走,然后将此事烂在肚子里。” 裴玑多看了她几眼,暗道这姑娘倒甚是伶俐,又见她一脸严肃地跟他保证,不由笑了笑:“姑娘便是当年那个女娃娃?” 不知道为何,楚明昭觉得他那眼神里暗含的问句似乎是,所以你是来报恩的? 楚明昭的脸红了红,斟酌着措辞跟他道明了来意。 裴玑听了直摇头:“我不记得了。” “请世子多想想。” 裴玑无奈道:“说实话,我连自己当时救的是男娃娃还是女娃娃都不记得,左右不过就手儿的事,又时隔五年,哪能记那么分明。” 楚明昭暗道,真狠心啊,小明昭当年好歹是个萌萝莉,你居然一点印象都没有,亏得小姑娘后来还一直惦记着你。 楚明昭又等了片刻,见他仍旧说想不起,渐渐面现怅然,一时间不甘又没奈何。虽则她之前也想到了他或许已经不记得了,但如今真正面对时,仍是难免失望。 裴玑见她神色黯淡,问道:“姑娘可是怕再遭不测?” 楚明昭颔首,神色凝重。 “姑娘有仇家?” “不算有仇家,就是两个堂姐与我不太对付。”楚明昭又想了一想,“可是我又觉得,那些小恩怨不至于让她们下此毒手。” 裴玑突然道:“人心难测。” 楚明昭怔愣抬头。 “我虽记不甚清了,但有个人大约还记得,我可以帮姑娘问问,然后知会姑娘。这样吧,三日之后,未牌时候,姑娘在城北金刚寺后山门等候,我差人去给姑娘递信,如何?” 楚明昭闻言惊喜不已,但随即又敛了笑:“世子为何肯帮我?” 裴玑见她目光里透着警惕,失笑道:“这个忙于我而言不过举手之劳。你可以不信我,我届时让递信人等一个时辰,逾期不候。姑娘有三日时间考量。不过我有个条件,姑娘莫要泄露我五年前来京的事。” 楚明昭郑而重之地点点头,又忍不住问道:“世子真的放心我?” 裴玑不以为意道:“你真捅出去了我也有法子解决,我只是想免些麻烦。不过姑娘百伶百俐,想来不会办那于人于己皆无利的事。” 楚明昭正欲称谢离开,就听他又道:“定个暗号吧,姑娘到时好认人。”他略一沉吟,“‘核桃偷核桃’,姑娘记好了。” 楚明昭心道这什么怪暗号,又想起一事:“敢问世子是哪位王爷的世子?” “襄王。” 楚明昭一惊,他是襄王世子! 楚明昭辞别裴玑往回走时,有些魂不守舍。她刚才临走时,他突然叫住她,问她是不是西平侯的小女儿,她不知道他问这个作甚。 她心里忐忑,他看起来不像是随口一问。 将近酉牌时分,裴琰与裴玑一同出宫。途径御花园时,正瞧见一处凉亭内有三人在作画。一旁的宫人轻声跟他们说那是二公主、三公主和两位公主的表兄,吏部郎中范循范大人。 裴琰听见那两个是楚圭的女儿便沉下脸。 他今天在楚圭那里受了一肚子气。 楚圭那厮今日真是拿足了架子,他们到时,内侍说圣驾现在西苑,他们被引至西苑,就看到楚圭正与几个妃子饮酒赏花。楚圭对他们的到来视若无睹,晾了他们好半晌,后来才漫不经心地将他们传召了过去。裴琰气得差点破口大骂,裴玑见他要当场发作,在他耳旁低声说了四个字,蠖屈求伸。 裴琰想到来之前父王跟他们说的话,怒气渐渐被压了下去。 等他们的关东雄师攻破北京城时,他一定要把楚圭碎尸万段! 裴琰想想这些,气顺了些,又想起眼前还有一桩正事,抬眼往凉亭那边打量,同时暗中观察弟弟的反应。 楚明玥优雅地搁笔,对范循轻声道:“表哥赐教。” 范循刚走到楚明玥身侧就听到动静,转头发现两个眼生的男子正朝这边走来。 楚明玥一看见裴玑就想到了那两个宫人的议论,暗忖这位应该就是那位王世子了。 几人互相叙了礼,楚明玥对于裴琰和裴玑的身份吃惊不小,只是未寒暄几句,裴玑便要告辞。楚明玥总觉得裴玑似乎在魆地里审视她,这令她心内虚荣更盛。 她本就该是最出色的,本就该被世间优秀的男子追逐。不过……楚明玥忽然想到一种可能,神情一凝,襄世子会不会才是那个人? 裴玑收回视线,暗暗哂笑。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人家都戴个花啊蝶啊,我媳妇戴个碗→_→ 不过确实有碗簪~ 另外,妾身这个谦称是已婚未婚女子都可以用的,我看字面原本以为只有已婚女子可以用,但后来发现不是= =写的时候又去验证了一下,确实是这样。 ☆、第四章 范循望着裴琰两兄弟离去的背影,脸色微沉。 襄世子莫非看出了什么?为何连临邑王裴琰的神情也透着些古怪? 楚明岚见范循蹙着眉不知在想什么,上前笑道:“姐姐与表哥说话呢,表哥怎不答话?” 范循微不可察地蹙起眉头。 他最不喜被人打断思绪,何况他心底里其实并不待见这两姐妹。 平日里他对于这些脂粉的环绕其实是乐见其成的,他认为这能显示出他的出众,所以他也并未拒绝楚明岚的示好。但这些的前提是她们不惹他不快。 楚明玥是他不得不娶的,他多年来假意爱慕已是疲累,再添上一个不长眼色的楚明岚,有时候真是不胜其烦,偏偏他现在还不能发作。 范循神情变得极快,转过头时已换上了温煦的笑:“只是想起了衙门里一些恼人的公事罢了,明玥表妹适才说什么?” 楚明玥缓缓理了理腰间的五色方胜长穗宫绦,扶着宫人的手坐下,笑盈盈道:“信国公园那片桃林年年花开得好,不知表哥可否应允我们叨扰一二,前往赏花?” 楚明玥的这番话在范循看来纯属矫揉作态。以她如今的身份,谁能拦着她,何况他做不得国公府的主,她又不是不知道。 范循最看不惯楚明玥这副做张做致的架势。他心里冷笑,你现在就尽力傲吧,将来有你哭的。 “自然可以,”范循微笑道,“待我回去禀于祖父,叫家下人尽心备着。表妹欲何时往?” “尚未想好。”楚明玥抬手抚了抚水鬓,转头与楚明岚商量日期。 楚明玥今日绾了个九龙飞凤髻,戴了一套赤金猫睛石头面,穿一身金绣花凤闪色锦缎交领袄裙,一眼望去豪奢耀眼。但是范循忽然想,如果楚明昭换上这一身会是何等惊艳。 都道楚家姑娘个个貌美,但因着西平侯和侯夫人顾氏容貌俱是一等一的好,而三夫人蒋氏姿色平平,所以楚家长房的大姑娘楚明婉和六姑娘楚明昭的容貌远在其他姐妹之上,而楚明昭又比其长姐楚明婉多着一份明丽,所以楚明昭容貌之盛早在两三年前便传遍京华,亦且西平侯又是文坛北斗,教女有方,当年上门求娶楚明昭的勋贵世家差点踏破楚家的门槛。 第4节 只是西平侯夫妇舍不得让女儿过早出阁,又想为女儿仔细挑拣挑拣夫家,结果后来遇上楚圭篡位,风向陡变,反而耽误了楚明昭的婚事。 不过这倒正中范循下怀。 嫁不出去才好,最好一直嫁不出去。要是谁敢娶她……范循心里冷笑。 只是范循想到如今广德侯姜家正和楚慎议亲,也不晓得楚慎会否应下,一时心里有些烦乱。 楚明玥与楚明岚商议的是三日之后,范循当即一笑道:“正好,我那日休沐,还能一尽地主之谊。” 楚明岚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当即欣喜道:“有劳表哥了。” 范循继续道:“届时叫上明昭表妹一起吧,母亲前几日还念叨着有些日子没见着几位表妹了,正好大家那日聚一聚。” 十王府里,裴玑在自己的临时院子里梭巡了一圈,最后进了书房,差人将何随叫了过来。 何随是跟随他多年的股肱护卫,他临来京前,父王临时提他做了王府长史,总领庶务,为他提供便利。何随生得斯文,倒也颇有些文官的样子。 裴玑一见着何随的人就示意他关上门。何随依言照做,回身就听世子问道:“你还记得五年前我救了一个女娃娃的事么?” 何随一下子被问得有点懵,什么女娃娃,世子您五年前也没多大啊! 裴玑又提醒了几句,何随忽道:“是有这么回事,后来世子还将那两人交给臣鞫讯。” “那你记得那两人是谁派来的么?” 何随思忖片刻,在裴玑耳旁低语了几句。 裴玑眸光一敛,奇道:“你确定你没记错?” 何随点头:“臣当时也觉匪夷所思。不过……世子怎一点都不记得了?” 裴玑坐下呷了口茶,道:“我只记得我当时知道这件事与我没有关联,便丢开了。我向来不费脑子记些不重要的事。” 他当时听见呼救声,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虽知自己是秘密来京,少管闲事为好,但最终还是命人前去施救。然而扣住那两人之后,他又起了疑,担心这是旁人设下的拖刀之计,遂就地加以鞫问。但当时没问出什么,他瞧着那两人也确实是流氓相,便就手交给何随去审了。何随当时也有些疑心,提醒他那个孩子还躲着,问他如何处置。他让何随去吓唬吓唬她,别让她把今日之事说出去就是了。 裴玑思至此,抬头问道:“你当时如何威吓她的?” 何随尴尬笑道:“臣也没吓唬过小娃娃,当时憋了半天,跟她说,不要把今天的事说出去,不然打你屁股……” 楚明昭累了一天,回府又补了顿加餐,盥洗罢便歇下了。翌日本想赖会儿床,然而顾氏早早就来挖人了。 顾氏看着她那没精打采的样子,不由道:“昨儿睡那么早,怎还这般精神不济?” 楚明昭正趁着丫鬟们给她疏头的工夫打瞌睡,闻言暗道,躺床上是挺早的,但睡不着也是白搭啊。 她一直在思量襄世子跟她说的话。因着曾被人暗害两回,她这五年来一直持盈慎满度日。但她昨晚想了半宿,觉得她应该去赴约。她一个闺阁小姐,襄世子没必要也没理由去算计她。何况他当年能在私自来京期间冒着暴露行踪的风险对一个陌生人施以援手,足见他心地是极好的,那么他眼下看她这般蹙蹙靡骋,顺手再帮她一次,似乎也说得过去。 只是他后来突然询问她具体身份,这一点有些耐人寻味。楚明昭之后反复回忆他当时的神态语气,然而琢磨了许久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丢开不想。 或许他真的只是顺道帮个忙而已,她何必想得那么复杂。 顾氏想起方才过来催女儿起身时看到的情形,又道:“昭昭,你的睡相怎那般差?若非你那拔步床上的隔板跟门罩挡着,你是不是要滚到床底下去了?” 楚明昭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来到这里之后睡相变得很不好,原先以为是小孩子习性,结果长大了也没好起来。 顾氏没说出来的是,一个人睡倒也没什么,但若是嫁人了可怎么好? 然而想起她这小女儿的婚事,顾氏又头疼起来。 楚明昭甫一拾掇完,就被顾氏拎去了楚老太太的松鹤斋。 楚家老太太育有两子,一是楚慎,一是楚圭。老太太出身将门,平生最是快性,虽是楚圭的生母,但一早便瞧出楚圭是个毒辣没人性的,尤其二姑娘楚明仪死后,更是对楚圭失望之极,不论外人如何赞誉楚圭,老太太始终对楚圭不假辞色。又加之老太太瞧着三房那几个孙子孙女几乎都被楚圭夫妇养歪了,于是对三房那群人越加不待见,只瞧见楚明淑还亲切些。 后来楚圭篡位,老太太大骂他良心全喂了狗。楚慎的祖父是辅佐周太-祖底定天下的开国功臣,楚家这世袭罔替的爵位便是当年的军功挣来的。次后削剪功臣势力时楚家也没有被波及,后头太宗皇帝即位,楚家也始终恩荣不绝。然而楚家家门不幸,出了个楚圭。 楚圭登基后为显孝道,亲自来接楚老太太入宫,欲尊为皇太后,结果老太太不仅不肯入宫,还当众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楚圭下不来台,脸色难看至极,但又不能发落了自己亲娘,只得忍气回宫。后来又差人来请了几回,可都被老太太赶了出来,渐渐的楚圭也就不再提此事。 楚明昭其实挺佩服她这祖母的。楚圭是个冷血无心的人,真要是惹得他大怒,或许连孝子也不装了,就真的惩治了自己亲娘也未可知。但目前看来,楚圭大概还不想再背上一笔大不孝的骂债。 楚老太太其实是个十分随和的人,只是爱憎太过分明而已。楚家没有严格的晨昏定省,老太太不抬那么些规矩束缚人,不过楚家子孙多孝顺,请安存候都十分勤快。 老太太因着心疼孙子孙女,很早之前就再三嘱咐过小辈们不必来得太早,是以楚明昭才敢赖会儿床。但近来顾氏看她看得紧,天天早上来挖她起床。 楚明昭到的时候,她二婶郑氏并几个哥哥已经在屋内坐着了。 楚家一共三房,楚慎除了楚圭这个弟弟以外,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庶出弟弟楚询,但这个弟弟未及冠便没了,楚明昭都没见过这个二叔。楚询给郑氏留下了一个遗腹子,就是楚明昭的三哥楚怀谦。前头两个是她的嫡亲哥哥,楚怀礼和楚怀定。被楚圭打死的楚怀仁行四,楚圭还有个小儿子,就是如今的太子楚怀和。 楚明昭对几个隔房的堂哥无甚感情,尤其她原本的五哥楚怀和,极其好色,每回被他看着时,她都觉得浑身不自在。楚明昭暗暗庆幸他们是堂兄妹,要是表兄妹,楚怀和指不定怎么打她主意。 不过两个嫡亲哥哥对她倒是真心爱护,是以楚明昭与这两个哥哥的感情十分亲厚。 楚怀礼和楚怀定都已入官场,有公干在身,楚怀谦也要去国子监,因此三人不能久留,没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三人走后,楚明昭瞄见桌上搁的几碟子点心,笑着让了让屋子里的几位长辈。楚老太太笑嗔道:“自个儿想吃便吃,那些糕饼都是刚做的,原就是专门给你预备的,我就知道你镇日来我这儿害馋痨癖。” 楚明昭拿起一块山药枣泥糕尝了一口,笑眼弯弯:“谁让祖母房里的点心这么好吃,我恨不得顿顿来蹭吃。” 楚老太太笑得眯缝了眼,转头对顾氏道:“你也不必费那些心思给她寻婆家了,回头去打听打听哪家厨子手艺好,把她嫁去便是,管情这丫头没意见。” 楚明昭假装害羞,低头吃点心。 她听到祖母向顾氏询问起广德侯来议亲的事,不由暗暗撇了撇嘴,琢磨着定要再加紧磨磨她爹娘,务必要让他们回绝掉这门亲事。 姜融那种人不能嫁。 楚明昭正转着心思,瞥眼间看到郑氏在一旁安静地坐着,不言不语,泥塑的一样。 大约是由于居孀多年,郑氏身上总透着一股阴郁,平日也少言寡语,楚怀谦大概是对着这样的母亲日子久了,为人也是简默异常,楚明昭每回看见二房的这对母子都觉得压抑。 不一时,她大嫂秦娴和二嫂何嫣一同过来了。 秦娴是靖宁侯的嫡长女,与楚怀礼门当户对。其为人随分又持重,容貌也美,是顾氏千挑万选来的长媳。秦娴进门后与楚怀礼琴瑟和鸣,与楚家众人也都处得甚为亲睦。后又一举得男,顾氏对这个儿媳十分满意。 但秦娴是在楚圭篡位前娶的媳妇,那时候西平侯家在勋贵里地位如日中天,楚怀礼又是探花郎出身,才貌双全,满京城的贵女几乎是可着挑的。 等到楚圭篡位称帝,众人渐渐瞧出楚圭对楚慎其实怀恨在心,尤其楚圭硬赐楚慎王爵那回,楚慎宁死不受,楚圭便大加讥讽挖苦,令楚慎难堪不已。虽则之后楚圭一如既往的假仁假义,但那些世家已经回过味儿来,渐渐不肯同西平侯府的人来往。依着楚圭那脾性,跟楚慎走得近还指不定招来什么灾。 她二哥到了说亲的年纪,便正撞上了这个时候,于是高不成低不就,顾氏悔得肠子都青了,直道若是早知她这小叔子会造反,她就让定哥儿早些成婚了。 楚家与安庆侯家素有交情,顾氏十分中意侯府长房的大姑娘,一早就跟安庆侯夫人通了气儿,只等着将来完聘娶亲,但后来风向转了后,安庆侯家便不承认这门亲事了。何嫣是安庆侯府三房的姑娘,从前常跟着家中姊妹来楚家玩儿,一来二去,楚怀定倒是对她有些好感,最后改娶了何嫣。 何嫣父亲整日不务正业,母亲杨氏更是个没见识的,顾氏对这亲家是一千一万个看不上,再瞧着何嫣那浑身的小家子气,便越发堵得慌。只何嫣进门一年多以来尚算懂事,与楚怀定恩爱和美,待楚明昭这小姑子又极好,顾氏倒也没为难过她。 楚明昭正逗着她三岁的小侄子,听到门口的丫头挑帘说话的动静,扭头一看,就瞧见一个穿桃红褙子的姑娘垂着头匆匆往里进。 楚明昭笑着喊道:“阿秀。” ☆、第五章 何秀闻声抬头,淡笑着小声叫了声“昭昭”,随即一一跟屋内众人见了礼。 “我今日来迟了,”何秀站在楚老太太面前局促道,“太夫人切莫见怪。” 楚老太太摆手道:“无妨,秀姐儿来了这么久怎还这般客气。” 顾氏打量了何秀一番,关切道:“秀姐儿是不是身子不舒服?瞧着脸色似乎不大好。” 何秀抿了抿嘴角,尴尬道:“是有些不适。” 秦娴道:“吃药不曾?” 何秀放在身侧的手捏了捏裙子,点头道:“吃了。” 何嫣最了解这个妹妹,一看她那样子就知道没说实话,但当着这些人又不好戳破。她想叫妹妹先回去歇着,可这里轮不上她说话,只能干着急。幸而楚老太太很快发话让何秀回去休息,何嫣这才松了口气。 楚明昭望着何秀的背影,心中生出些感慨。 自从五年前何秀救了她之后,楚慎夫妇便对何秀感激不已。一年前安庆侯府分家,何三爷没分到多少产业,他自己又无甚营生,何秀几个兄弟姐妹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楚慎夫妇与何三爷夫妻俩商量后,将何秀接来了侯府。名义上说是让何秀来附学并给楚明昭做个伴,实际上是变相报偿何秀。楚家虽然地位大不如前,但家底殷厚,不在乎多养一个小姑娘。 何嫣与这个妹妹感情深厚,对何秀爱护自不必说,侯府众人待何秀也很是和善,顾氏甚至吩咐何秀平日的吃穿嚼用都比照着楚明昭的来。只是何秀一直都谨小慎微,似乎唯恐行差就错,招了人嫌。 何秀眼下十四了,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但何三爷而今潦倒不堪,杨氏自己出身也不高,想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便找了顾氏,让顾氏帮何秀寻一门亲事。 顾氏连自己亲闺女的婚事都还没愁完,原本婉言推拒了,但后来被杨氏缠得实在没法,只好勉强应下。 楚明昭觉得何秀姑娘或许比她还好嫁些,毕竟现在已经没什么人敢娶她了,眼下唯一敢娶她的,她还不愿嫁。 从松鹤斋出来,顾氏直接领着她去了账房。 楚明昭今年就十五了,顾氏从去年年末便开始手把手交她打理庶务。这阵子抓得越发紧了,早上还亲自来催她起床。 顾氏也是世家女出身,来楚家后没几年,楚老太太便丢开手将管家权交于了她。顾氏当家多年,把楚家打理得井井有条。楚明昭脑中本就存着从前学来的各科知识,又有这么一位经验老道的当家主母引路,学得倒是很快。 然而,她的积极性并不高。 顾氏瞧着女儿心不在焉的样子,轻拍了桌子一下:“魂儿又飞哪儿去了?看账簿可大意不得,仔细那些管事给你开花账。” 楚明昭托腮看向顾氏,微微撅了撅嘴:“娘不必这样紧着抓我,我觉得我一时半会儿嫁不出去。” 顾氏缄默少顷,喟然长叹:“若非出了那等变数,我的昭昭何至于如此。世人皆势利,以往遇上三节两寿的,那胯骨上的亲戚都上赶着来巴结。现在倒好,通不傍个影儿。” “他们不来正好,省咱们家粮食。” 顾氏瞪她一眼:“就知道吃!我问你,那姜家公子,你真不想嫁?” “难道还有假,”楚明昭说话间就起身抱着顾氏撒娇,“娘,咱们把这门亲事推了吧?好不好嘛,女儿真的很不喜欢姜融啊。” 顾氏偏头看她:“按说姜融也不差,他到底哪里得罪你了?你跟那姜家姑娘不也处得挺好的?到时嫁过去姑嫂也能不磨牙。” “姜融没得罪我,我就是觉得他那种人不能嫁,”楚明昭拿起签子从银菱花碟里戳起一块枇杷果,“他简直愚孝,什么都听他娘的,一张口就是‘家母说’。那我若是嫁了他,将来他娘要他打我,他是不是也听他娘的?就算没这么极端,那倘使我和他娘起了龃龉,不论谁对谁错,他也定然不会帮我。” 顾氏想想那广德侯夫人赵氏素日强势的作风,心里知道女儿说得有理。丈夫太没主意婆婆又太强,的确容易受气。但姜融似乎挺喜欢昭昭的,若昭昭以后能拿住他,他也未必就不会为昭昭撑腰。 思及此,顾氏又探女儿的口风道:“我瞧着姜融对你还颇有情意。他又是广德侯独子,没有别家那些阋墙谇帚。后院也清净,房里没有七大八小,你到时候笼住他,将来他身边说不得便只你一个,没那些小妾歪缠,不知能省多少心。”顾氏的父亲就有几房小妾,她做姑娘时见多了妻妾之争。 楚明昭动作顿了顿。她娘这是在拿姜融洁身自好来诱惑她。 姜融也将弱冠了,这个年纪的世家公子身边一般都有伺候的通房丫头了,姜融身边干干净净的确乎难得,但她觉得姜融的性格缺陷令她全无安全感,何况她丝毫不喜欢姜融。嫁人是一辈子的事,她不想违心凑合。 顾氏看见她的神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禁叹道:“世间哪有那么多十全十美的事,而今来看,姜融倒是最好的人选,那侯夫人总不能跟他一世,何况还有你父兄给你撑腰。” 楚明昭不为所动,连连摇头:“我不嫁他,娘帮我回绝了吧。” 顾氏推了推她:“我做不得主,你自己与你爹爹说去。” 楚明昭笑嘻嘻道:“爹爹听娘的,我与娘说了就成。不过,娘这是答应不让我嫁去姜家了?” 顾氏揉了揉额头:“你不嫁就不嫁吧,左右我也不大中意让姜融做女婿,不然我何必委决不下。如今你既也铁了心,那便罢了。”顾氏见女儿喜笑颜开的,不禁戳了戳她的脸颊,“高兴什么,也不怕嫁不出去变成老姑娘!” “嫁不出去就能一直留在家里孝敬爹娘了,”楚明昭卖了个乖,“我去爹爹那儿帮娘递个话儿,就说娘想好了,不让我嫁姜融。” 第5节 顾氏笑骂道:“鬼灵精,全推我身上!去吧,只不知你爹爹从书院回来没有。” 楚慎今日起了个大早,楚老太太那会儿还没起身,他便也没打搅母亲,径直上朝去了,所以楚明昭等人一清早都没瞧见他。 楚慎是勋贵子弟里的异数,满京城里没有不知道楚慎的。 楚慎身为侯府嫡长子,有现成的爵位承袭,将来再靠着恩荫谋个差事,满可以过上饫甘餍肥的悠闲日子,但他偏不愿靠祖上荫庇,自小便投身举业,朝经暮史勤学苦读,终得进士及第,被周太-祖钦点为一甲头名,一时满京嗟赞。楚慎之后的仕途也一片坦荡,累迁都察院左都御史,后至正二品吏部尚书,位高权重,又以政绩卓异加从一品太子太师衔,授柱国勋阶。 楚慎官位显赫却清正不阿,学问也做得好,为人谦逊仁厚,对妻子顾氏专心一意,没有纳妾,所以楚明昭适才打趣顾氏的话并非全是戏语。楚慎对子女的教养十分上心,两个儿子也争气,一个中了文榜的探花一个中了武榜的状元,两个女儿又是劭誉满京的贵女,人都谓楚慎此生足矣。 然而楚圭窃位之后,楚慎遭压制,从吏部被调至工部,权力又渐渐被架空。楚慎郁郁不得志,转而专心做学问。楚慎对诗文制艺都研究颇深,是名震天下的文坛巨擘,一早便被首善书院请去做了山长,只是因着楚慎公务繁忙,这山长只是挂名而已。如今他抽出空来,每日散朝后都要去书院看看。 楚明昭一进楚慎的书房就看到他一脸悒郁地坐在书案前,不禁道:“爹爹怎么了?” 楚慎重重叹息一声:“我今日入宫时,听说襄世子和临邑王代父入京朝贺,襄王称边地战事紧,告罪未来。襄王统共就这两个儿子,如今全派来京,也不知是真的要臣服还是以退为进。” “爹爹希望是什么?” “于公而言,我自然是希望恢复大周的社稷,楚圭实在不是当皇帝的才料。但于私来说,我倒宁愿这么凑合下去,”楚慎按了按额头,“楚圭虽则不是东西,但好歹也是楚家出来的,倒不至于把楚家如何。可旁人可就不同了……将来不论谁坐上那个位子,都必先拿楚家开刀,以平众怒。” “那要不,”楚明昭踟蹰了一下,“趁着襄世子在京,爹暗中去见见她?爹爹是老臣了,又对先朝忠心耿耿……” 楚慎疲惫摆手:“这会儿再说这些又有何用。何况,若是被楚圭发现我去找襄世子,侯府当下就要遭灾。” 楚明昭沉默下来。 两年前广和帝裴觥驾崩京师大乱时,各路藩王举兵来京擒拿楚圭,然而周太宗曾为了压制诸王势力而大肆削减过藩王兵力,藩王手中兵马有限,又兼楚圭早设好了埋伏,致使诸王兵败被俘。楚圭当场剐了几个对他詈骂相加的藩王,又放言只要归附于他,便能继续做安稳王爷,否则废为庶人、妻孥尽戮。诸王没脚蟹一般,只得屈服。 但当年有两个藩王没来京,一个是肃王,另一个就是襄王。这两个亲王因是驻守边地的大藩,当初太宗削减诸王兵力时隔开了这两位。肃王与襄王手中兵强且众,其中尤以襄王为最。 襄王的封地广宁卫是东北最高军事重镇,东控蒙古北御女真,故而襄王手下兵将个个勇悍,精锐不知凡几,是楚圭的心头大患。但楚圭称帝后襄王始终无甚异动,年节时甚至还按时给楚圭上贺表,但一直以各种理由拒绝来京。原本皇帝的万寿圣节藩王无须入京朝贺,但此次楚圭勒令藩王必须抵京,明显是冲着襄王和肃王去的,结果襄王让两个儿子代他来。 楚明昭想到襄世子五年前秘密来京的事,觉得襄王父子并不简单。 楚慎得知她来寻他的目的后,倒也没说什么,只叹道:“那便罢了,我明日跑一趟,跟广德侯言明。只我与他多年交情,有些不好张口。” 楚明昭略感意外:“父亲竟没劝我?” “这种事还是要你自己属意才是,”楚慎似乎想到了什么,笑了笑,“你的婚事,我与你母亲再合计合计,你先回吧。” 楚明昭看着她爹那神情心里就直打鼓,这不会又挑了个女婿人选吧? “等等。” 楚明昭正欲出去,楚慎却似是又想起了什么,出声叫住她。楚明昭疑惑转头,就听楚慎细细问了她昨日出游和入宫的情形。 楚慎听完楚明昭的描述,抚额叹道:“昭昭日后入宫小心些,那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善茬儿。我至今都忘不了仪姐儿的死状。” 楚明昭想起她那个死去的二姐姐,身上直冒寒粟子。 楚圭为窃位,当年做足了戏码。他当初还是臣子时,身居高位而刚正謇谔,又是出了名的恭俭宽和,天下无不称美颂德。当时楚圭的长子楚怀仁罔利百姓、虐杀家奴,被他发现后竟眼都不眨地拿鞭子将楚怀仁生生抽死了,一时内外皆唏嘘钦佩不已。 如果楚怀仁还能说是死不足惜的话,那二姑娘楚明仪实在是个枉死鬼。楚明仪当初和鄂国公家的苏大公子定了亲,次后拣定了婚期只等着不日亲迎,却不想苏大公子突然一病不起,不上几日竟呜呼哀哉了,原本退了聘礼跟文书便可,但楚圭硬是让楚明仪为苏大公子殉节,居然把她锁在屋中活生生饿死了。 楚明昭当时远远地看见过楚明仪的尸体,那是她第一次亲眼看见被饿死的人,只觉一股寒气直从脚底心往上冒,但最骇人的恐怕不是楚明仪的死状,而是楚圭的态度——楚圭当时面无表情,甚至直道楚明仪死得其所。 “父亲放心,女儿记下了。”楚明昭轻声道。 楚慎颔首道:“行了,回吧。只是昨日耽搁了,今日记得练字,我明日要批仿。” 楚明昭从书房出来时,看到小厮捧了一份名帖往里送。她并没多在意,转身回账房。但她前脚到门口,后脚就有个丫头来传话,说侯爷叫她去书房见客。 ☆、第六章 由于楚慎声名在外,望子成龙的广德侯便让姜融拜楚慎为师,但姜融资质平平,连中举都无望,广德侯后来索性令他放弃科举,靠着恩荫让他入了国子监做了荫监,眼下正等着补缺领差事,跟楚怀谦情况差不多。 姜融性子踏实,又被其母管教得温驯听话,读书并不怠懒,但架不住不是这块料。不过姜融科举无成,到头来倒是练了一手好字。 楚明昭看到姜融时,他正拿着自己临的字向楚慎请教。 “楚姑娘。”姜融回身唱了个喏。 楚明昭见父亲说的客人是姜融,愣了一愣。她还以为是襄世子呢。 楚明昭朝着姜融还了个万福,便垂眉敛目地退到了楚慎身边。 “舍……舍妹给楚姑娘搜罗了些点心果品,”姜融僵硬地背着台词,“可暂且脱不开身,就让在下帮忙送来。若是合姑娘胃口,便改日再送来些。” 楚明昭和姜融的妹妹姜灵有些交情,只是这两年赵氏总拘着姜灵学女红,两人不怎么走动,关系也淡了不少。只是如今看来,姜灵倒还记得她的嗜好。 不过……难道父亲没跟姜融说亲事要推掉的事? 楚明昭疑惑地看向楚慎。 楚慎轻咳一声,不好当着姜融的面和女儿说私话,只委婉道:“我方才说要带融哥儿去园子里转转,眼下走不开,昭昭你先给融哥儿引引路,我落后便去。” 楚明昭点头应是,带上巧云和玉簪两个丫鬟出了门。 姜融尽力跟楚明昭搭话,又说起他都带了什么样式的糕点,但楚明昭似乎一直兴致缺缺,始终和他保持着一段不近的距离。姜融见状,心里更凉了些。他嘴唇蠕动半晌,终于问道:“楚姑娘可知……可知世伯没同意家父的提议?” 这话比较含蓄,但楚明昭答得很干脆:“知道。” “那楚姑娘的意思……” 楚明昭在离姜融五步开外停下来,道:“我也对姜公子无意,望姜公子另寻佳配。” 姜融还想争取一下:“家母说,世上没那么些现成的夫妻,日子久了总能处出……” 楚明昭太阳穴突突直跳,又来了…… “姜公子不必说了,”楚明昭淡淡一笑,“快到地方了,前头就是,姜公子请便。”说罢,微微一礼,辞别转身。 姜融神色彻底黯下来,望着楚明昭的背影,有些出神。 旁的且不论,单凭着楚明昭那样的容貌,多少世家子做梦都想娶她。他第一回见她时她才十二,但已初露美人之态。后来楚明昭越长越美,他也渐渐发现这姑娘聪明伶俐性子又好,他觉得有个这样的妻子就挺好的,两家又素有交情,算是知根知底,于是慢慢动了娶她的心思。后来父亲跟他说要跟西平侯议亲时,他喜形于色,觉得正中他下怀,不想最后竟是这般结果。 姜融当然没有逛园子的心情,勉强跟楚慎说了会儿话便告辞了。 推掉了姜家这门亲事,楚明昭觉得心里落下了一块大石头。她还惦记着后日去金刚寺的事,正琢磨着寻个什么由头出这趟门,宫里就捎话儿来,让她后日陪二公主和三公主去信国公园。 不是邀请,而是命令,命令她去伴驾。 不过最要紧的是,后日就是襄世子让她去金刚寺领消息的日子。 两厢日期撞了。 楚明昭揉了揉眉心,她那两个堂姐真会拣日子,她能不能不去? 正是春光融融的时节,空中暖日当暄,枝头黄鹂对语。 裴玑从食盒里挑了个最小的核桃握在手里,转过身时,两只手迅速一翻,手背朝上,对立在站架上的鹦鹉道:“核桃,你猜猜我哪只手里有核桃,若是猜错了就不准吃。” 这个场景核桃经历了很多次,一下子就懂了主人的意思。它低头谨慎地看了看主人的左手,又偏着脑袋瞧了瞧主人的右手,然而什么都没看出来。核桃纠结地在站架上来回挪步,半晌拿不定主意。 “你再不选我就走了。”裴玑说着,作势要转身。 核桃一急,扑棱着翅膀飞到他肩上,犹豫了一下,抬爪指了指他的左手。 裴玑斜它一眼:“说过多少回了,不准站我肩上。” 核桃猛然想起犯了忌讳,赶忙又飞回站架上。 裴玑回身摊开左手,手心里空空如也。又摊开右手,露出一个小核桃。 他笑道:“你看,不是我不给你吃,是你没猜对……”然则话音未落,核桃突然飞扑过来探爪一抓,将小核桃紧紧攥住,掉头就跑。 但它抓得太急,爪子不小心刮到了主人的手背。 裴玑看着手背上的一道红痕,板着脸道:“反了你了,敢挠我?” 核桃一看到主人手背上那道印子就知道犯了错误,咕噜了一声,心虚地缩了缩脖子,却将小核桃握得更紧了些。 “看来是指甲太长了,该上磨爪棒了,”裴玑提来笼子走上前,“你自己进去还是我抓你进去?”笼子里安有两根磨爪棒。 核桃不想进笼子,扭了扭身子,可怜兮兮地看着主人,然而主人并不买账。它突然伸过脑袋,讨好地蹭了蹭主人的脸。 裴玑挥手道:“走开,别把羽粉蹭我脸上。对了,把你抢去的核桃还我。”说着朝它伸出手。 核桃正伤心被嫌弃,骤见主人来讨债,掉过头火烧股似的窜进笼子里,一爪子带上了门。 裴玑看了正捧着核桃大快朵颐的鹦鹉一眼,曼声数落道:“吃吧吃吧,吃得你起尖了我可不给你治。” 正此时,何随趋步进来,躬身递上了一份名册:“世子,臣已总好了。” 裴玑敛了容,接过来几眼扫完,看向何随:“这么多?” 何随道:“世家里总有几个不成器的。” “我有的忙了,”裴玑瞧见鸟笼里的小食罐,乃还中蓦地浮现出一个金灿灿的小碗,须臾之后,忽然道,“我嘱咐你的另一件事查好了么?” 到了出门这日,楚明昭让丫鬟简单帮她收拾了一下便上了马车。 她本想称病不去,但又怕招麻烦。她不想跟她那两个堂姐凑堆儿出去,之前有一回她就曾装病没去,结果楚明玥索性也没去,顶着关心妹妹的名头直接带了太医来给她诊病。 她没想到她这堂姐能如此执着。她觉得楚明玥身为唯一的嫡公主,身边陪衬已如恒河沙数,也不少她一个。 幸而襄世子没把碰头时间定在上午,金刚寺和信国公园又都在城北,相去不算远,楚明昭琢磨着她陪衬做得差不多了就可以寻个借口先走了,毕竟她来也来了,楚明玥又不可能丢下众人追上她一路看着她回府。 楚明昭主意打定,心里终于轻松了一些。 信国公园是当年周太-祖赐下来的,实乃前代勋贵的遗园,规模甚大。园中长廊曲池、假山复阁不可胜数。西转而北,垂柳高槐,树不数枚,又因岁久繁柯,翳荟遍道。 楚明昭到的时候,楚明岚正和范希筠说笑。 信国公府男丁繁多,但只有两位姑娘,大姑娘已出嫁,二姑娘范希筠也到了说亲的年纪。范希筠温柔娴静,为人圆融,与楚家的几位姑娘都有往来,同楚明昭的关系尚算不错。 楚明昭一过来,范希筠便招呼她过去坐下,笑着道:“许久没见着昭昭了,怕是昭昭如今也是被拘得紧吧?” 楚明岚瞧见楚明昭便沉了沉脸。她是不乐意看到楚明昭的。论地位她比不过楚明玥,论容貌她拼不过楚明昭,楚明玥避不开,但楚明昭还总在她跟前晃她就心中不甘了。范循对楚明昭也不差,楚明岚隐隐有些不安,所以巴不得楚明昭赶紧嫁出去。 “且拘得紧呢,”楚明岚插话道,“昭妹妹怕是都要嫁了吧?我听闻广德侯前几日去跟伯父议亲了,兴许过几日就要过礼了。” 范希筠看向楚明昭:“当真?” 楚明昭斯文地咬了一口玫瑰果馅儿蒸酥,咽下后才缓缓道:“父亲没答应。” 楚明岚先是讶异,跟着就笑起来。她大伯居然没答应?现在有人愿意娶楚明昭他们就该烧高香了,何况姜融家世一点也不差。 范希筠瞧见楚明岚的反应,夹在中间一时尴尬,有点后悔挑起这个话头,正欲打圆场,就见楚明昭神色如常地问楚明岚:“玥姐姐呢?” 楚明岚脸上的笑一僵,楚明昭好像根本没把她当回事。 第6节 “姐姐去迎姑母了。”楚明岚冷淡地回了句,言罢又拉着范希筠扯拐弯抹角打听范循的喜好。 楚明岚所说的姑母其实是她们的表姑,也即范循的母亲苏氏。苏氏的娘家就是鄂国公府,当初与楚明仪定亲的苏大公子就是苏氏的侄儿。当年楚圭饿死了楚明仪时,鄂国公还感叹楚圭竟耿介至此,后来才知楚圭不过是用自己女儿的命来做戏。 少刻,一华服妇人被众人拥入院内。那妇人瞧见楚明昭和楚明岚,便笑着道:“昭丫头跟岚丫头真是长得越发标致了,这才几日不见,竟有些不敢认了。” 楚明昭心想她这表姑真是个久惯老诚的,一面想着一面起身笑着喊了声姑母,道了万福,抬眼间瞥见楚明玥正立在苏氏身旁虚虚搀着苏氏。 楚明昭觉得楚明玥并没多喜欢范循,但奇怪的是她从未对这门亲事表现出任何不满,对范循的接近与示好也接受得理所当然,甚至已将苏氏当成婆婆礼敬。 不过楚明玥的心思一向难猜,楚明昭也只是在心里疑惑一下,过后便撇开。 女眷们凑在一起从不愁冷场,然而楚明昭揣着心事,没心思闲话,只闷着头慢条斯理地喝茶吃东西,偶尔抬头看看攒三聚五拢在一起谈笑的众人。 但她渐渐发觉似乎有点不对劲,好像有人在偷窥她。 楚明昭狐疑地四顾一番,最后将目光定在了不远处的假山上。 她目光微沉,起身理好裙幅,朝假山走过去。 “表妹,”范循忽而从假山后走出来,朝她笑道,“怎不坐着?过会儿用了饭,我带几位表妹去桃林。” 楚明昭并不接他话,只沉着脸绕过他,径直往假山后头去。她可以确定方才偷窥她的人不是范循,范循不会办这么蠢的事。 范循阻止不及,又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拉扯楚明昭,一时脸色甚为难看。 楚明昭刚绕过去,就看见一个男子正背对着她,弓着身子不知道在做什么。 楚明昭面色微冷:“你是何人?” 那人闻声转身,先是堆起满脸笑,随即冲着楚明昭大大地唱了个诺,这才道:“小人苏成,与楚姑娘初次谋面,幸会幸会!” 楚明昭听见他的名字就蹙了蹙眉。苏成是鄂国公府的二公子,镇日出入烟花寨偎香倚玉,惯会飘风弄月,是出了名的佻达子弟。这人自称苏成又出现在此,想是苏二少无疑。 苏成穿一身马尾罗肉红褶子,头戴一顶崭新的花萝帽,腰系一条金镶玳瑁花带,通身膏粱子气息。他一双涎瞪瞪的眼睛直往楚明昭身上溜,神情十分猥蕤。 楚明昭当下后退几步,迅速转着心思。这是别人家地盘,她即使捅出苏成偷觑她的事,苏氏也必定会帮苏成圆场,楚明岚她们还不定怎么戳舌头。左右也不算什么大事,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为好。 楚明昭这样想着,浅浅还了礼,片语不多言,掇转身离开。 苏成的视线一直黏在楚明昭身上,楚明昭已然转出假山他还直着脖子看。 “怪道人都说楚家六姑娘是京城头号美人,果真名不虚传,刚才我一瞧见她那模样,整个身子都酥了,”苏成搓了搓手,“这要是能娶回去整日……” 范循阴恻恻看他一眼,警告道:“你休打她主意。” 苏成嘻嘻一笑:“表哥,你管好你的公主便是,为这美人操什么心,我今日可是专程来看她的。” “所以你趴在假山后面偷看人家?”范循阴着脸道。 他适才往这边来时看到苏成正借着假山遮挡偷偷摸摸往女眷那边睃看,他顺着苏成的视线看过去,正对上独坐的楚明昭。他心中气恼,正欲将苏成拖走,楚明昭就找了过来。 “看看怎么了,我还要娶她呢,”苏成笑得淫猥,“我听说她现在还没嫁呢,我回去就让我爹去提亲。” 范循冷笑道:“你尽管让舅舅打嘴现世去,西平侯但凡知道是去给你提亲,不把舅舅赶出来便算是教养好。” 苏成涎笑道:“我将来可是国公爷呢,她嫁我又不亏。”说着又想起适才瞧见的美人情态,忍不住吞了吞口水,“那雌儿嫩得能掐出水,我就没见过这么勾人的美人儿,这要是调-教好了床上功夫,不知是何等销魂滋味……” 范循一把揪住他前襟,冷声道;“她可不是你勾栏里打热的粉头,你休要肖想!” “表哥,我可是你亲表弟,”苏成涎皮涎脸笑道,“她如今又没主儿,大好春田无人耕,那不是暴殄天物么?表哥你回头帮我把她叫出来,等我把她刮剌上手,到时米已成炊,看她嫁不……” “做你的春秋大梦!”范循手上陡然一紧,眼神阴鸷,“我告诉你,别打歪心思,你若敢碰她一个指头,我废了你的子孙根!” 苏成怔了怔,他这表哥一贯温文儒雅,他就没见过他发狠的样子。 苏成慑于范循的威势,连连应诺,心中却是不以为然。看他表哥这反应八成也想刮那美人,可惜身不由己。但他又不是要娶公主的人,凭什么不能娶那美人呢? 用了午饭,楚明昭盘算着她该走了,遂婉言向苏氏等人告辞。苏氏再三款留,定要让楚明昭去逛逛桃园,楚明昭实在推辞不过,暗暗算了算,时间尚宽裕,勉强答应多待会儿。 信国公园有一片很大的桃林,桃林西接西山,站在林中面西而望,入目层层弯弯,西山近如可攀。 楚明岚见楚明玥与苏氏正说得入港,心下暗喜,然而转头往后一看,发现范循远远落在后面,而楚明昭就走在他前面,距离颇近。 楚明岚当即回身走到范循身前,笑着指了指前面的黛青色山峦:“表哥,咱们去登山吧?我听说西山上的洪光寺里佛祖灵验景色又好。” 楚明昭走在前面听到她这话,暗道你穿个高底鞋还想登山?但楚明岚的事她不关心,当即又快走了几步拉开了距离。 她故意落在后面和楚明玥她们保持距离,却不想范循也放缓了步子,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也慢,一直不远不近跟着她。楚明岚来缠住范循倒是正好让她甩开他。 范循眼见着楚明昭越走越远,心底冒火却又不便发作,只对楚明岚淡淡道:“赶不及,改日吧。”说着提快了步子。 楚明岚忙紧走几步赶上,不依不饶道:“可是那山很近啊,现在才刚午正,赶在宫门落锁前打个来回肯定不成问题。” “那山只是看着近而已,”范循声音温和,心里对楚明岚的厌恶却又加重一分,“其实相去颇远。” “原来如此,”楚明岚个头低步子小,又穿着高底弓鞋很难走快,即使尽力加紧步子,追赶范循的步伐仍十分吃力,眼看着又错开一步,当即喘着气朝范循道,“表哥走慢些,我赶不上了。” 他这话语气颇似娇嗔,但范循听了只觉腻烦。他心里冷笑,你赶不赶得上与我何干? 范循心中这样想,却放慢了步子。楚明岚见他站定等她,欣欣然赶上,笑逐颜开道:“表哥生辰时我们去西山洪光寺好不好?” 范循侧目看过去。 楚明岚个子很矮,穿着高底鞋也只是将及范循的胸口。范循觉得她这个头跟个半大孩子似的,他对这样娇小的实在提不起兴致。亦且有楚明昭珠玉在前,他更瞧不上楚明岚。 从前他佯作对楚明岚心思毫无察觉,默许楚明岚对他的暗中示好,也只是觉着身后跟着个逐日翻遍心思讨他欢心的没什么不好,可他现在开始感到楚明岚是个累赘。 兼且,适才看着楚明昭决然的背影,他忽然想,他应该告诉楚明昭一些事了,不然她对他的误解会越来越深。也因此,他更要与楚明岚划清界限。 “圣上已经命钦天监去看日子了。”范循没回她的话,反没头没尾地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楚明岚一愣:“什么日子?” “表妹与孙都督的婚期。” 楚明岚脸色白了白,旋即看向范循,艰难启唇:“表哥为何突然……” “表妹年纪也不小了,原就该避嫌的,只我一直视你如亲妹子,便也没计较那么些。然则眼下表妹将为待嫁之身,日后还是少出宫为好,免得被人翻闲话。我先行一步,表妹自便。” 范循言讫,朝她微微打恭,利落抽身而去。 楚明岚呆呆望着范循的背影,半晌回不过神来。 两刻钟后,楚明昭再次跟苏氏辞别。苏氏叹口气,遗憾嗔道:“好容易见上一面,你竟急着走,回得这么早,侯爷怕还道我简慢了你。” 楚明昭笑道:“我回去同爹说姑母这里的吃食都极好,我吃饱了才回去的,亏不着我。” 苏氏噗嗤笑了一声,拉着她的手道:“昭昭这张嘴惯会噀玉喷珠,我说你不过。罢了,你回吧,代我向太夫人、侯爷跟侯夫人问个好。” 楚明昭笑着称好。楚明玥也在一旁含笑嘱咐了她几句,苏氏旋派了丫鬟艾草送楚明昭出桃林。 楚明昭心里松了口气,时间还来得及。 她望着林中迤逦若烟的桃花,脑海中次第闪过今日在场的众人,最后只剩了两个人,楚明岚和楚明玥。 这两人与她最是不和,当年要害她的很可能是这两人其中之一,但楚明岚不可能把事情做得那么周密,所以楚明昭觉得楚明玥的嫌疑最大,不过楚明玥好像也没那么大本事。 楚明昭摇摇头,暂且丢开不想,反正她马上就能知晓答案。 然而她甫一回神,抬眼间就瞧见前方一道阴影堵住了去路。 作者有话要说:  我修改了一个小设定,把楚怀礼的科名由状元改为探花辣~ 粉头:指娼-妓,也可引申指不规矩的妇女。 不好意思,昨晚没更……qaq ☆、第七章 范循今日穿了件天青色宁绸直裰,腰里扣着金镶玉鹿献芝猫睛宝石绦环,玉冠束发,脚踏云履,负手而立时仿佛临风玉树。如雪似雾的桃花顺着高延相傍的枝桠在空中勾连成片,似将林中小道都映成璨璨煌煌的红。 范家三公子生得风流好姿容,满京皆知,但楚明昭每回看见这位三公子,都觉得浑身不自在,甚至感觉反胃。她完全不觉得范循长得多好看,她只觉得他浑身都浸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阴冷,她每回对上他的目光时,都感觉好似正被毒蛇盯着。 范循打发站在楚明昭身边的丫鬟艾草走开,艾草为难道:“可是太太吩咐了,让奴婢一定……” 范循不耐烦地打断道:“母亲问起了自有我担着,我与表妹有要事要说。” “送我出去,”楚明昭突然看向艾草,面色微冷,“否则我禀于你们太太,到时绝不善了。” “这……”艾草进退维谷,目光游移间瞧见三少爷的眼神,吓得哆嗦一下。艾草权衡一番,当即就要转身退下,却被楚明昭一把扯住,拖着就往前跑。 “表妹跑那么快当心跌着。”范循几个箭步冲过来挡在前面。 “不劳表哥费心,”楚明昭沉容道,“请表哥让开。” 范循温柔一笑:“表妹莫恼,我确实有要事要和表妹说,”说罢,眼风一扫艾草。 艾草心中慌乱不已,她不过是国公府的一个丫鬟,三少爷弄死她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她不想与三少爷作对,此刻只想赶紧跑,但楚六姑娘紧抓着她不放,她情急之下去掰楚明昭的手,哀乞道:“楚姑娘求您放手,奴婢……” 楚明昭依旧不肯松手。她知道范循找她没好事,这四周无人,范循虽然不至于太过分,但对她动手动脚却是有可能的。她没想到范循能大胆至此,竟私自跑来堵她,不然方才苏氏让她把丫鬟留在桃林外时,她就坚决不依了。不过范循若真想对她怎样,带着丫鬟也无济于事。 两厢僵持了足有一刻钟,楚明昭渐渐顶不住了。襄世子说逾期不候,她若是赶不上,就错失了这次机会。 范循不慌不忙地等着,一点点消磨她的耐心。 楚明昭咬牙道:“表哥有要事不能出去说么?你我年纪也不小了,该避嫌才是。” 范循听到“避嫌”二字便笑了笑,直接忽略了她后头的话,只道:“外头人多口杂,不是说话的地方。” 楚明昭攥了攥拳,遽然一笑:“那好,我倒要听听表哥有何要事,竟急至此。”说着便松开了艾草。 艾草如蒙大赦,掉过头奔命似的跑了。 “表哥可以说了。”楚明昭略一挑眉道。 “昭昭,”范循低低唤她一声,示意她上前,“到我跟前来。” 楚明昭笑了一笑,道:“表哥要说的要事,只能离近了才能讲么?” 范循听出她语带讥诮,盯着她道:“昭昭怎这么大气性?” 楚明昭觉着他的话有些怪异,又想起时间不多了,当即沉了脸:“你有话便说。” 范循见状,叹了口气,朝她大步走过去:“昭昭别气了,我与你解释。” 楚明昭连连后退,警惕地看着他:“你别过来,我与你又无误会,有什么好解释的。” 范循温柔地笑了笑:“还说没误会,瞧你那眼神,都把我当对头了。”说话间就伸手去拉她的手。 楚明昭心道,你与我不是对头也差不多了。眼见着他逼近,忙又往后撤了两步,不耐道:“你既无事,我便先走了。”话未落音,一侧身便要从他身旁绕开。 范循面色一沉,转头一把拽住她衣袖:“别使性子,我都冒着被楚明玥瞧见的风险来找你了,你还要我如何?” 第7节 楚明昭觉着他这话越发像情人之间闹别扭后的讲和之词,但谁跟他是情人啊! 楚明昭着急至极点反而平静下来,深吸一口气道:“那好,表哥说吧。不过表哥别总拽着我袖子。” 范循见她终于肯听他说话了,笑着松开她,却转而要来抱她,又把脸凑过来往她脸上贴:“昭昭,我一颗心都在你这里……” 楚明昭闪身避开:“别碰我。” “好好,”范循依言收回手,眼带宠意,“都依你。”又看着她笑道,“昭昭都会与我撒娇了。” 楚明昭激灵灵打个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与楚明玥不过逢场作戏,我根本就不……” 楚明昭忍住恶心,绷起脸:“你再往后退。” “好,我退,”范循笑着退后了一些,“我根本不喜欢她。横竖你也晓得那件事了,我也不瞒你了……” 楚明昭留意着他的神态,瞅准他眼睛没盯着她的空当,猛地掣过身,掉头拔足狂奔。 范循面色沉了沉,近走两步要去追,临了却又停了下来。他望着楚明昭没命疾奔的背影,嘴角慢慢勾出一抹笑。 小丫头还挺别扭的,日后慢慢与她解释也不迟。 楚明昭一路跑得双腿发软,几乎是被两个丫鬟搀着上的马车。她靠在迎枕上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只是回想起范循方才的话,直欲翻白眼,这人脑子是不是有毛病,她明明一直都在躲着他,他今日那样的态度却好像她喜欢他似的,他到底打哪儿看出来的! 楚明昭想破脑袋也想不通,只能当这是个教训,心道日后离范循再远些才好。她思及刚才的情形时,又忽然想起范循最后说的话,更加不解,她倒是知道他什么事了…… 楚明昭越想越觉范循精神不正常。而这个精神不正常的人可能已经害她迟到了。她不认识路,方才在桃林里又转了半晌才摸出来,耽搁了不少时间。 肯定赶不及了。 楚明昭急得几乎爆肝,命车夫以最快的速度赶往金刚寺。 不管怎样,她觉得还是要赶去看看。 楚明昭的马车刚离开,不远处一辆翠帏马车的帘子便放了下来。 宋娇往倭锦靠背上一靠,冷哼一声:“我倒要看看楚明昭这么急匆匆的是要去哪。”说着便命跟车婆子去与车夫说跟上前头那辆马车。 “姑娘……不去信国公园了?”丫鬟报喜低低弱弱地问了句。 宋娇瞪她一眼:“我要作甚何时轮到你来管了?” 报喜怯怯应诺,不敢再出声。 金刚寺位于京城北郊,背湖水,面曲巷,香火不盛,人迹少来,曲如径在村,寂若山藏寺。后山门外阒寂异常,唯有风穿竹林的打叶声轻响耳畔。 裴玑立于竹林边的高地上,遥遥望见一前一后两辆马车驶来,冷声道:“有人跟着她。” 何随端量着裴玑的神情,探问道:“世子是要……” 裴玑盯了后头那辆马车片晌,缓缓道:“阻截下来,然后去查查跟着她的那辆马车是谁家的。” 何随躬身应是。 马车到达山门前时,楚明昭几乎是跳下来的。她与丫鬟说她要赶着时辰进香,又命她们在外头候着不准跟进来,转过头便急急入了寺门。 她绕到后门外时,四顾一圈都没瞧见一个人影,心顿时凉了半截。又不死心地来回检视一番,仍旧一无所获。 真的没赶上。 她颓然跌坐在竹林旁一块石台上,垂着头直扯腰间的宫绦。懊恼得无以复加。看来只能想法子再去找襄世子,只是不知还有没有这个机会。 叹了一回,她正欲起身离开,却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正逐渐朝她靠近。她蓦然抬头,立时一惊。 “核桃偷核桃。”裴玑说话之际已然从竹林中步出。 楚明昭心道世子您都亲自来了还对什么暗号,一面想一面起身行礼。 裴玑往她发髻间扫了一眼,暗暗笑道今日居然没有戴小碗簪,又示意她免礼,叹息一声:“如今已经申时一刻了,你比我定的最晚时辰还晚到了整整一刻钟,这要是行军布阵,这一仗早输了。” 楚明昭嘴唇抿了抿,想起适才被范循纠缠的事,脸色便有些不好。 裴玑见她神色似有异样,不禁问:“怎么了?” 楚明昭摇摇头:“没事。” 裴玑笑道:“不会是因为我那几句话吧?我与你说笑的,你又不必带兵打仗。” “不是,”楚明昭低了低头,调整好了心绪,微微抬头,“世子怎亲自来了?” “因为我觉着有这个必要。” 楚明昭一愣。 “并且我目前也比较闲,”裴玑在旁侧的另一块石台上坐下,“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是我直接将我询问的结果告与你知,但余下的事我就不管了;二是我继续帮你查,等水落石出了再告诉你。” 楚明昭一头雾水:“为什么还要继续查?” 裴玑挑眉道:“因为当年并未审问出具体的幕后主使,只知道是哪个府里的。” 楚明昭听得眼前一黑:“你们当年没查清楚?” “没有,当初审过之后知道不是冲我来的,就丢开手没作理会了。当年那两个欲对你不利的只是小喽啰,他们根本连幕后之人的面都没见着,”裴玑见楚明昭垂眸沉吟,继续道,“楚姑娘可要想好,我现在与你说,你只能自己猜,实际上与不说殊无分别。” 楚明昭慢慢转头看向他:“那为什么不能现在先与我说一说,然后再查?” “我怕你胡思乱想。”裴玑答得理所当然。 楚明昭按了按额头,难道你不说我就不乱想了么…… “那我选第二种。” 谁知裴玑闻言笑起来:“你选第二种?” 楚明昭怔怔地点点头,心道你笑什么,你都这样说了我还能怎么选? “可我为什么帮你查?” 楚明昭被他问得有点懵,合着世子您说了这半日,是在逗我玩儿? “这可不是顺手就能帮的忙,我可不做亏本买卖,你总得给我点好处是不是?”裴玑笑看着她。 楚明昭被他看得有些发毛,试探着问:“那世子……想要什么好处?” “我要你给我……”裴玑打量她几眼,悠悠道,“给我讲讲京中勋贵的事。” 楚明昭心道,不是要我给你当媳妇就成。 “就是诸如谁嫁了谁、谁与谁不睦之类。你们这些姑娘逐日待在后宅,此类事应当听了不少,”裴玑微微一笑,“我问你答,如何?不过不要告诉别人我来问过你。” 楚明昭暗忖他大概是要摸清京中世家的状况,或许这就是他来京的目的之一。她思量间不答反问:“我跟世子讲了世子就帮我查?” “这是自然。” “可世子半月之后就要回封地了吧?半月能不能查清楚?”半月之后就是楚圭的寿辰。 裴玑笑了笑,这姑娘心眼还挺多。他在京师且有阵子要待呢。 “这个说不准,”裴玑摊了摊手,“姑娘若怕白费口舌,不应也无妨,只这买卖就不做了,告辞。”说着便站起了身。 楚明昭忙道:“我答应……”她此刻根本没得选,不答应就什么都捞不着。只她忽然有种被下套的感觉。 “那世子查好了又如何告知我?” “届时我亲往贵府拜会。”裴玑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他既已将话说到这个份上,楚明昭也无甚可说的。当下两人计议已定,裴玑便一头思量着一头发问。 楚明昭觉着不管怎样,她都是有求于人,答话时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两人一递一句地说了半个时辰,楚明昭见时候不早了,提出要回去。 裴玑看了看偏西的金乌,点头道:“我也问得差不多了,姑娘早些回吧。姑娘记得不要把今日之事说出去。” 楚明昭点头应好,起身行礼告辞。然而她正欲转身之际,却忽听裴玑沉沉低呼道:“不要动!”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女主遇到的都是些什么人…… 那个绦环类似于现在的皮带扣,是扁绦带上的附件,用来衔接呆子的~ ☆、第八章 楚明昭吓了一跳,惊疑不定地看着裴玑,一动也不敢动。 裴玑紧紧盯着她身后,慢慢弯腰捡起一枚石块,突然一翻手腕.. 楚明昭什么都没看清,只听得身后一声闷响,跟着便是石块坠地的声音。 楚明昭仍旧定着不敢动,惊恐道:“我……我身后到底有什么?” “一条蛇,”裴玑拍了拍手上的浮灰,“不过现在已经死了。” 楚明昭瞥见他手背上有一道红痕,不禁多看了一眼。 裴玑注意到她的目光,问道:“怎么了?” 楚明昭迟疑道:“世子那手背……” “这个?”裴玑抬了抬手,“这是鸟挠的。” 楚明昭心道,不一般都说是猫挠的么? 裴玑见她似是不信,诧异道:“那楚姑娘觉着是什么挠的?” 楚明昭看他目光纯然不像装傻,倒有些好奇:“世子……真不知?” “我应该知道?” 楚明昭觉得不能再说下去了,不然倒显得她很懂似的。她回身看了看地上盘曲的死蛇,想起方才的事,跟裴玑道了谢,又抬头看他:“世子有没有布袋之类的东西?我想把它装起来。” “你瞧着它害怕?”裴玑上前将死蛇拎起来,“把它扔远些不就好了。” 楚明昭张了张嘴,提醒道:“世子小心些……” 裴玑闻言回眸笑道:“不要紧,这蛇没毒,你不必……” 后头“担心我”三字尚未出口,就听楚明昭犹豫着道:“不是……我是想说,世子轻些,莫把蛇胆弄破了,我想把它带回去做蛇羹……” 裴玑一听,面上的笑登时敛起,合着会错意了。 他“啪嗒”一声把死蛇扔到地上,正色道:“这蛇有毒,不能吃。” “啊?”楚明昭一愣,“世子刚才不还说没毒么?” 第8节 “我方才看错了,现在才发现这是一条毒蛇。” 楚明昭低头看了看地上的死蛇,困惑道:“这不是一条颈棱蛇么?我记得颈棱蛇是无毒的。” 裴玑直摇头:“不不,这是一条剧毒的土公蛇,土公蛇外表与颈棱蛇极为相似,我刚才就看错了,现在仔细一瞧才发现。” 楚明昭迷茫地眨眨眼,一时也被他说得有些拿不准,但她想想到嘴边的蛇羹,仍旧不死心:“可我听说毒蛇也可以吃,只要去掉头和内脏就可以了。” “那是谣传,”裴玑叹口气,耐心地给她分析,“你想,毒蛇平日咽涎水时得把毒液吞下去吧?那毒液就进入它身体了对吧?所以它的身体也是有毒的吧?” 楚明昭有点懵,蛇有口水? 她原本对自己的想法十分笃定,但眼下听了裴玑这一套道理,倒有些委决不下。 楚明昭挣扎一番,末了只好不甘不愿地道:“那好吧,保险起见……不吃为好。” 裴玑一笑,点头道:“这就对了,姑娘快回吧。” 何随自竹林出来时,就瞧见世子脚边躺着一条死蛇。何随微讶,忙问道:“世子您没被蛇咬吧?” “没有。” 何随瞧了瞧地上的蛇,松了口气:“这好像是条毒蛇,幸好世子出手快。” 裴玑摆手道:“那是颈棱蛇,长得像毒蛇而已,其实没毒。” 何随笑道:“那臣就将它拎回去了,蛇可浑身是宝,这蛇又没毒,肉还能炖了吃。” 裴玑哼道:“毒蛇也能吃。”又看向何随,“这么快就查好了?” “臣是来禀告世子另一桩事的,”何随躬身道,“肃王抵京了。” 裴玑眸光一转:“皇叔来了?” “是,肃王带的人马也不多。” 裴玑略一思忖,站起身拍了拍何随:“走吧,我要去迎迎皇叔。” 何随忍笑道:“是。肃王也许久未见过世子了,世子是该去见一见。” 楚明昭坐在回府的马车上时,回忆起适才在信国公园的情形,面色微沉。进桃林时,苏氏跟她说她的丫鬟不识得路,带在身边说话又不便,让她将巧云和玉簪留在外头。她当时没有想太多,反正她是跟着苏氏她们一起的,能出什么事。却不曾想范循会在她出去时撇下众人跑去堵她。 她如今细细思量起来,忽然想,苏氏的举动到底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虽然她觉得她这表姑是个聪明人,不会帮着儿子办这种事,但心中仍旧有点梗。看来她以后与苏氏打交道也要多长个心眼。 楚明昭到侯府门口时,刚踩着矮凳下来,就瞧见门外停着一辆眼生的马车。 都这个时辰了,家中还有来客? 楚明昭心里揣着疑惑,路过楚慎的院子时,竟看到自己的两个丫鬟水芝和木槿守在外头。 两个丫头一看见她就上来行了礼,低声道:“姑娘先随奴婢回玉映苑。”玉映苑是楚明昭的院子。 楚明昭不解道:“父亲在会客么?来了贵客?” 木槿支支吾吾道:“侯爷确实……确实正在见客……” 水芝抢过话头:“姑娘想也乏了,奴婢已吩咐她们备了热水,姑娘先回去沐浴一番散散乏。” 楚明昭笑道:“晚饭备下了么?我可还没吃晚饭。” 水芝忙道:“算着姑娘快回了,都备着呢。” 楚明昭点点头,正要提步回玉映苑,又见木槿垂着头,神色怪异,想起她刚才说话吞吐其词,不由奇道:“木槿这是怎么了?” 水芝暗瞪了木槿一眼,旋朝楚明昭笑道:“姑娘不必理会她,她就是这怯怯乔乔的性子。” 楚明昭顿生疑窦,觉着她们似乎是有意瞒着她什么,正欲追问,就听一阵争执声由远及近自里头传来。 水芝忙道:“姑娘快先随奴婢回吧。” 楚明昭已然辨出了是谁在里面,面上的笑意渐渐敛去。 巧云与玉簪对望一眼,见水芝打眼色,也忙劝道:“姑娘先回玉映苑吧。” 正此时,里面的吵嚷声越来越大,楚明昭抬脚要进去,却被几个丫鬟死死拉住。 姜融走至院门口时,一抬头看见楚明昭,愣了一愣,随即尴尬地喊了声“楚姑娘”,极不自然地打恭见礼。 院内,赵氏被广德侯拽着往外走,但她不肯走,与广德侯拉扯间又回头冲顾氏冷笑道:“你女儿不嫁,我们还不想娶呢!你去扫听扫听,这满京里哪个不说我们融哥儿乖巧孝顺?倒是哪里配不上你女儿了!我家那也是人面儿上行的,由得你们挑拣!” 广德侯急道:“别说了!快跟我回去!” 赵氏使蛮力一把甩开他,怒道:“我虽不是那束头巾的男子汉,却是个叮叮当当响的婆娘!不似你这个腲脓血的!你咽得下这口气,我可咽不下!我头先怎么与你说的?西平侯这样的人家不能结亲,你偏不听!如今倒好,你一片好心被人家当了驴肝肺!” 顾氏的脸色十分难看,但被楚慎按着也不好发作。 楚慎与广德侯是同年又是同僚,交情匪浅,如今瞧见这般境况,也是左右为难。他先劝了夫人莫要动气,回身想打个圆场将广德侯夫妇送走,但赵氏余怒未消,张口就道:“丢下一块瓦砖,一个个也要着地!你倒说说,我家融哥儿怎么就配不上你们姐儿了?” 广德侯头上直冒汗,转头忙跟楚慎赔礼,直道不必理会他夫人的无理取闹。 楚慎朝广德侯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旋叹息一声,对赵氏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们从未说令郎配不上小女,我们有我们的考量,侯夫人何必定要论个长段。” 赵氏冷冷一笑:“说得好听,还不是嫌我家融哥儿还没领着差事!我实与你说,我们融哥儿将来是要袭爵的,不在乎那丁点儿俸禄,寻个闲差挂个名也是一样,只我家侯爷定要他去历练历练,这才一直挑着,你们可休要以为是我们融哥儿找不着差事!” 楚慎叹道:“我们确实没这个意思。” 广德侯眼下羞愧已极,一头拽住赵氏,一头与楚慎夫妇道歉作辞,回头就硬拖着赵氏往外走。 赵氏一路上嘴里不停,推拽间走至院门口时,一眼就看到儿子还在往楚明昭那边看,当下心头火起,一把扯住儿子:“看什么看,走!”又不屑地瞥了楚明昭一眼。 姜融被母亲往外揪时又回头看了楚明昭一眼,结果被母亲打了一下,骂了句“没出息”。姜融不敢违拗母亲,只好低着头跟在后头。 赵氏犹自不甘,一面被丈夫拉着往外走一面故意拔高声音道:“他们当这西平侯府还是从前那样呢,如今谁对着他家不是能避就避,也就是我家看他女儿嫁不出去,看在多年情分的面儿上好心来议亲,他们竟还不领情!倒好似我们多想与他们做亲似的!” 顾氏气得脸色铁青,要冲上去跟赵氏理论,却硬是被楚慎拦了下来。这空当,就又听得赵氏阴阳怪气的声音远远传来:“忖着自家姑娘有几分颜色就想嫁神仙不成,那脸蛋能当饭吃是怎样!我倒要瞧瞧他们能寻个什么好女婿!” 顾氏推开楚慎拽着她的手,恼道:“你听听她说的这都什么话!素来只闻广德侯夫人强势,却不想竟是这般蛮横无礼!幸好没与她做亲家。”又想起这些全被女儿瞧见了,回头就冲几个丫鬟道,“特意让你们守在外头领小姐回玉映苑去,你们当我的话是耳边风是不是?!” “不怨她们,”一直沉默的楚明昭开言道,“是我自己要留下来的。”说话间看向母亲,“娘,今日这是怎么一回事?” 顾氏长叹一声:“你父亲去广德侯府推掉这门亲事时,那侯夫人不在府上,回来听说后便恼了,直奔咱们家来理论。广德侯闻讯赶来,但他那夫人强势惯了,他哪里弹压得住,这便闹将起来了。” “昭昭别往心里去,莫听那广德侯夫人噀嘴,”楚慎拍了拍女儿的背,“她不过是心中不忿,觉着损了颜面而已——昭昭累了这一日也饿了吧?快回去用饭吧。” 楚明昭抿了抿唇,道:“我倒没什么,只是我白白牵累爹娘受了这等气。” 楚慎笑着道:“不碍事,没有为着两家情面硬是嫁过去的道理。莫说昭昭不想嫁,我其实也不中意姜融。” 楚明昭见着父亲这般言辞,忍不住问道:“那爹爹中意的女婿人选是谁?” 顾氏嗔瞪她一眼:“姑娘家家的,哪有这样问的?回你自己的院子去。” 顾氏虽则嘴上这样说,但其实也拿不准丈夫是否又看好了人,等回到正堂时,便憋不住好奇,开口问道:“侯爷真的又瞧好了一家?” 楚慎坐下喝了口茶,踟蹰着道:“确实。但只怕……只怕夫人不同意。” 顾氏笑道:“那侯爷倒说来听听。” “我想招文伦做半子。” 顾氏惊道:“魏文伦?!” 作者有话要说:  蛇:码的,智障!我就是路过而已! 半子是女婿的别称。 别听世子忽悠,毒蛇也可以食用,去掉头和内脏就行了。只是我对于蠕动类的动物都有阴影,看到就觉得头皮发麻…… 以后还是晚上更文好了= = ☆、第九章 肃王裴鼎从象辂下来时,望着眼前的十王府,又扫量了四周,长长叹口气。 因除太子之外的皇子都要封王就藩,每人建一府过于靡费,周太宗便命人建造了十王府,以之作为未成年的皇子们就藩前的临时集体住所。但是如今楚圭只楚怀和一个儿子,没有封王的皇子,这十王府就空置下来,如今正好给来京的藩王们作临时的下榻处。 裴鼎刚叹罢,一抬头就瞧见门首凭空多出个人来。待看清那人面容时,裴鼎立时便吓了一跳,当下以袖遮面,转头低声问身边的刘长史:“他何时站那儿的?刚才还没有啊。” 刘长史伸头往门首一望,揉了揉眼:“似乎……似乎就是刚刚……” “废话!”裴鼎低斥一声,想起门首立着的人,脑门上便冒出了汗。 裴鼎一时无法,只得拿袖子把半边脸都挡得严严实实,低着头急急走至门口,几乎是逃命一样往里冲。 裴玑一见裴鼎走过来便笑着喊了一声“皇叔”,然而裴鼎不管不顾地就要往里冲,裴玑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裴鼎的手臂,一面往下拉他挡脸的衣袖,一面笑道:“皇叔别躲,皇叔没认出我么?是我啊,我是阿玑啊。” 裴鼎咬牙暗道,就是认出是你才要赶紧跑! 见实在躲不过,裴鼎索性拿下袖子,沉叹一声:“阿玑何时来的?” “来了两三日了,”裴玑转到裴鼎面前,“我是特地来迎候皇叔的。”说话间便是一笑,“许久没见皇叔了,甚为想念,待会儿我与皇叔作杯洗尘如何?” 裴鼎心道怪道我这几日右眼皮总跳,原来是被你惦记的! “不必了,我这一路过来也乏了,阿玑先回吧。”裴鼎抹了把汗,说着便着急走。 “那皇叔好好歇着,我明日再来拜访皇叔,”裴玑嘴上这样说,手上却仍旧抓着裴鼎不放。他见裴鼎只是叹气却一直不应承,又遗憾道,“只是我与皇叔住得有些远了,来往略有不便。我看皇叔唉声叹气的,是否也有此忧虑?要不我去请旨,让他们把我调到皇叔间壁吧?” 裴鼎闻言猛地打了个激灵,忙摆手道:“不用了不用了,不用这么麻烦。阿玑想来找我随时都可以,阿玑若嫌远我便去找阿玑,如此可好?” 裴鼎几乎是面带讨好地与裴玑打商量,心中却咬牙切齿地想,你小子住我隔壁我还活不活了! “诶,皇叔是长辈,哪有来找我这个小辈的道理,还是我去找皇叔的好,”裴玑仔仔细细地帮裴鼎整了整被他抓皱的衣袖,朝裴鼎笑道,“那就这么定了,我明日来拜会皇叔。” 裴鼎太阳穴突突直跳,真是倒霉催的,他怎么摊上这么个侄子! 裴玑出来时,正赶上何随来奏事。 “世子,那日跟着楚姑娘的是江阴侯家的马车,车上坐着的是江阴侯的独女宋娇。” 裴玑转头看向何随:“宋娇?那不是楚明婉的小姑子么?” 何随奇道:“您连这个都知道?” 裴玑心道当然,我刚问的。想了想,又问道:“宋娇跟着她作甚?” “宋娇与楚姑娘不和,许是想看看楚姑娘要去哪里。世子放心,她应该什么都不知道,”何随言至此顿了顿,“对了,适才臣回来时听说……听说广德侯夫人去西平侯府上闹事……” 裴玑正欲往回折返,闻言步子一顿,回头道:“怎么回事?” 何随刚要答话,就见一顶轿子自远处徐徐而来。 轿子停下后,自内里走下来一个执事太监。那内监见着裴玑,佯佯行了礼,笑道:“世子,咱家是来传圣上口谕的,圣上命世子明早散朝后往乾清宫去一趟。” 第9节 “只我一人?” “是,圣上只传了世子一人,”内监笑道,“请世子莫要忘了。” 裴玑颔首示意知道了。何随一直看着那内监的轿子离去,直到远得瞧不见了,才低声道:“世子,那楚圭揣的什么心思?” “不论他揣的什么心思,他暂且不会对我不利便是。他精明得很,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撕破脸的,”裴玑压低声音说罢,拍了拍何随的肩,“不必担心。好了,你接着说,那广德侯夫人怎么着来着?” 楚明昭翌日清早起身时,觉得有哪里不对,坐在床上迷糊了会儿,才想起顾氏今日居然没来薅她起床。 她梳洗罢去楚老太太那里晃了一圈,去见顾氏时就见她脸色甚为难看,不禁问道:“娘怎么了?” 顾氏刚与楚慎合气,眼下正自悒郁,见女儿过来,挥挥手示意她回去:“去上你的课去,别让严绣娘久等。” 楚家专为姑娘们请了教女红的绣娘,只是前阵子绣娘严氏告假回去了,楚明昭便很是闲在了几日。不过昨日严氏复归,这课还得再捡起来。 楚明昭见问不出什么,忖着大概也没什么大事,便打了声招呼,转身出去了。 顾氏望了一眼女儿的背影,忽然就悲从中来。 楚家在世家里是难得的敦睦,兄友弟恭,父慈子孝,子孙也出息,三房虽污糟,但面儿上也还过得去。她的长子与长女亲事都定得遂心又顺利,次子娶的虽是个破落户,但说句到家的话,高嫁低娶还不至被人说嘴,左右是男子撑门户。何况楚家这样的门庭不需要姻亲帮衬,定哥儿又是个有本事的,将来自能挣个好前程。 但嫁女儿就不同了。 顾氏歪在榻上,闷声叹气。 原本什么都好好的,顺利的话昭昭或许已经出嫁了,但现在楚家前途未卜,幺女的亲事又全无着落。 顾氏闭目思量片时,心中犹不甘,咬了咬牙,起身就去寻楚慎。 楚明昭到严绣娘那里时,何秀已经到了好一会儿了。 何秀今日穿了一身蜜合色水纬萝襦裙,规规矩矩地垂头坐在绣墩上,双膝绷拢,连一双手都是并排搁在膝头,这样的坐姿显得她整个人愈加简默安静。 楚明昭笑着喊了“阿秀”,何秀顿了一下,才抬头淡笑着跟她打了招呼。 楚明昭总觉得这姑娘太腼腆了些,都在楚家待了一年了仍旧眼生得很。她长姐楚明婉出嫁后这府里便只剩了她一个姑娘,她又不可能与老太太说到一块儿去,何秀来时她心里还挺高兴的,觉着有人与她做伴了,然而这姑娘话少得可怜,心思又敏感,她说话稍有不慎,似乎就会戳到何秀的心事,渐渐的她也觉得尴尬,不太敢跟何秀打交道。 所以何秀虽来了许久,但楚明昭跟她并不熟络。 严绣娘见两个姑娘到齐了,先是笑着致歉说因她之故耽搁了这些日子,随即开始授课。 严绣娘不仅会一手好针黹,为人也随和,耐性又极好,硬生生把楚明昭那一手糟烂到令人发指的女红给扳了过来。 楚家虽以军功起家,但楚慎十分注重诗书文墨,还特地为府上几位姑娘们延请了一位致仕的老翰林为师,专教诗词文翰。但楚圭不肯领这份情,当时淡淡道了句“女子无才便是德,守拙安分是正理,她们又不必挣科名”,旋为自己女儿推了。于是那位老先生便专教长房的两位姑娘。 但从前的小明昭贪玩厌学,屁股下长钉子似的根本坐不住,一心扑在梳妆打扮和与隔房的堂姐斗气上,楚慎夫妇头疼不已。楚明昭倒是觉得多学点东西挺好,即使是两眼放空神游太虚听天书,天天雷打不动地在这位经纶满腹的老翰林跟前杵上一两个时辰,几年下来也能沾点书卷气,出去更容易装淑女。 楚慎夫妇见楚明昭转性,只道是小姑娘受了惊吓学乖了,并未起疑。 后来楚明昭长到十四,顾氏要教她打理庶务,便送走了那位老先生,腾出工夫让顾氏上主母课。 只是楚明昭自此更蔫儿了,她不想听顾氏上课也不想学女红。学学诗文还裨益颇多,但学好女红又有什么用,刺绣做衣裳都轮不上她,她做得再好也不可能赶上那些以此为生的绣娘,将来唯一能用到的地方大约就是做个护膝香囊之类的小物件在丈夫跟婆婆面前讨巧卖乖了。所以楚明昭在女红上头并不如何尽心,只求能拿得出手。她觉得有琢磨绣活的工夫,她能研究出猪头怎么烧更好吃。 楚明昭偏头看着专心致志穿针引线的何秀,心中感叹果然人各有志,何秀姑娘将来必是贤妻良母。 只何秀不知在想什么,渐渐便有些心不在焉,几次被针扎到了手指。严绣娘也瞧出了异常,出声询问何秀怎么了。 楚明昭见何秀迟迟没反应,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袖,小声道:“阿秀,严绣娘与你说话呢。” 何秀这才撒然惊醒般抬起头,茫然道:“您说什么?” 严绣娘叹口气:“何姑娘神思恍惚,要不要先回去歇着?短一日也无妨。” 何秀低头片刻,点头道:“那我便先回了。”言讫,行了礼就带了自己的丫鬟平安出去了。 楚明昭疑惑地望着何秀的背影,总觉着她今日有些古怪。 何秀出来后,深深吸了口气,问平安道:“什么时辰了?” 平安小声道:“回姑娘,将巳正了。” “那快了,”何秀咬了咬唇,低声道,“待会儿你机警些,仔细我们被人跟上。” 何秀前脚刚走没多久,后脚就来了个丫头请楚明昭去侯爷处说话。 楚明昭问是什么事,那丫头面露难色,只道自己是来递话的,并不知晓所为何事。 楚明昭路上琢磨着会不会又是来了什么人,等到了正堂,只瞧见了楚慎夫妇二人,更觉诧异:“爹娘唤女儿来可是有何事?” 顾氏打眼色示意丫头婆子们都出去,又见门掩严实了,当下拉过楚明昭,阴沉着脸看向楚慎:“侯爷倒问问,看昭昭自己乐意不乐意!别说什么父母之命,这说到底也是昭昭自己的事!” 楚慎无奈叹道:“夫人,这话可叫我如何问得出口。再者说,我方才也与夫人说了,昭昭的婚事必须作速定下,愈快愈好,否则恐怕咱们就做不得主了。我今日遇着文伦时已与他说了,让他明日过府一叙。” 顾氏气得脸色涨红:“侯爷是不是想多了,他楚圭女儿又不少,怎就会把主意打到昭昭头上?他又不是不知咱们与他不一心!” 楚慎直摇头:“难说,总是要把昭昭嫁出去才安心。” 楚明昭听得云里雾里,目光在爹娘之间打了个转,不解道:“到底什么事?” 顾氏冷笑一声:“你爹要让你嫁给魏文伦,你愿意么?” 楚明昭瞪大眼,一副撞见鬼的神情:“魏文伦?不是吧?回头他骂我我都听不懂啊!” 作者有话要说:  作杯就是清人喝酒。 明晚八点更~ ☆、第十章 楚慎禁不住笑道:“人家怎么就骂你了?文伦性子可好得很。” 楚明昭摇头道:“不成,我觉得我和他说不到一处的。” “能跟你说到一处的只有厨子吧?你要嫁厨子么,”楚慎笑着走上前,“昭昭还不信爹爹的眼光?文伦虽非世家出身,但人品才干是没得挑的,模样也好,昭昭不也见过他?” “我是见过他,可是……”楚明昭斟酌着措辞,“我与他学识相差实在太远,怕是方枘圆凿,拢不到一起啊!” 不管是举目帝京还是放眼天下,魏文伦绝对都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他拥有如此煊赫声名不为别的,只因他那惊世骇俗的泼天才气。天下才子何其多,然则魏文伦是能够以踔绝之姿凌驾于众同侪之上的传奇。 魏文伦十七岁考中应天府解元,十八岁拔得会试头筹,成为会元,同年又于殿试中蟾宫折桂,被点为新科状元。 三年出一名状元,状元郎其实不算稀罕,但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却少之又少,一个朝代纵数下来可能也只有一两个,谓之百年难遇也毫不夸张。 而魏文伦成就如此神话时,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他问鼎殿试的消息一经传出,天下皆为之翕然嗟叹。 不过楚明昭在魏文伦声名大噪前便已然知道了这个天纵奇才的存在。因为魏文伦是她爹的学生。 魏文伦天赋异禀,但幼时命途淹蹇,父亲早逝,家中又一贫如洗,全靠寡母做些针黹活计维持生计,因此他中间几次中断学业,坐馆教书补贴家用。后魏文伦慕名来首善书院求学,但囊中羞涩凑不够束脩,入不了书院。身为山长的楚慎听闻此事后亲自考了魏文伦的学问,当场拍案惊叹,帮他出了束脩不说,还收为门生亲自教导。 魏文伦被点为状元那日,楚慎喜不自胜,比自己儿子考中还高兴,看得楚怀礼楚怀定哥俩都直泛酸。魏文伦在诸司观政结束后便进了吏部,这两年间大多世家都忙着与西平侯府划清界限,但魏文伦与楚家的走动非但没断,反而益频。楚慎心中感喟,更是将魏文伦视做亲子一样。 楚慎八成早动了让魏文伦做女婿的心思,只是怕顾氏不同意,这才一直没提。眼下倒是个极好的机会。只是楚明昭觉着有些奇怪,魏文伦大小也二十了,怎么还没成亲呢? “嫁过去是过日子的,又不是让你去和他斗文,你怕甚,”楚慎笑道,“再者说,你怎么一张口就说骂架的事。” “本来就是啊,文人骂人都引经据典、七拐八绕的,像我这种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根本听不懂啊,何况对方可是魏文伦……回头要是吵起来了多吃亏啊,”楚明昭小声嘀咕,“再说了,万一他让我给他对个对子填个词什么的,就我肚子里那点文墨,到他跟前简直两眼一抹黑……” 楚慎都听笑了:“爹爹也是文人,你见过爹爹骂人么?” “爹爹骂人肯定是在奏章里,我哪看得到,”楚明昭上前摇了摇楚慎的手臂,“爹爹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我觉得魏文伦肯定想找个大才女,看不上我的。” 楚慎不为所动,摇头道:“你明日见了文伦再说。” 楚明昭撅撅嘴。她觉着魏文伦但凡答应了那必是看在她爹的情分上,她决心明日只要看到魏文伦有丁点为难,就以此为据让她爹不要强人所难。 顾氏看着女儿出去了,才转头怒视丈夫:“侯爷怎这般执拗!” 楚慎幽幽叹气:“夫人,莫欺少年贫。文伦乃人中龙凤,前程似锦,昭昭将来不会过得比谁差的。” “侯爷根本没明白妾身的意思,”顾氏闻言被气笑了,“魏文伦如今不过是个正六品的吏部主事,即便他日转千阶,熬到正二品少说也要十年,文官封爵又难,侯爷官场沉浮多年,不会不知这些。官微禄薄,何以继日?魏文伦又没家底,就算我们为昭昭备上丰厚房奁,难道他们能一直靠着房奁度日么?文人骨头又硬,魏文伦大约还不肯花老婆的银子,天长日久下来,迟早生罅隙。” “夫人想得太糟了,只要他们情深意笃,日子自然过得平顺。兼且,”楚慎顿了一顿,“其实我有一点私心。若昭昭嫁给世家子弟,将来恐怕免不了妻妾之争,再添上个三窝两块的,更是烦心。但如果低嫁,底气就硬一些,能免去许多闲气。何况文伦不是那风流之人。” “好,撇开那些全不提,侯爷不怕昭昭被人讥嘲?咱们挑了这么久,就给女儿找了个寒门子?还要倒赔房奁,”顾氏想想就咬牙道,“侯爷不知那些太太小姐们都是惯会调三惑四、扯是搬非的,背后不定怎么看昭昭的笑话!” 楚慎叹息道:“嘴长在别人身上,随她们去吧,昭昭自己过得好才是最实在的。” 顾氏缓了半晌,吸气道:“好,明日妾身也去见见那魏文伦。” 乾清宫大殿内,楚圭对着立于阶下的少年几番扫量,俄而笑道:“襄世子这几日住的可还习惯?” 裴玑微微垂首道:“回万岁,万岁安置妥切,臣迩来舒惬得宜,不胜感喟深谢皇恩。” “你与肃王见过面了?” “是,臣昨日前去迎候皇叔,然则皇叔奔波乏困,臣不便叨扰,遂改为今日再行拜会。” 楚圭目光转深,淡笑道:“襄世子觉京师风物如何?可愿在此多留些时日?” “京师风物殷盛,臣自是流连,”裴玑说着便面现难色,“可临行前父王嘱咐臣与兄长朝讫后要即刻回广宁,不可濡滞。” 楚圭心道,你连这种话都能与我说? 然而楚圭观其神色迂久,却看不出任何端倪。他沉下一口气,摆手道:“无事了,退下吧。” 裴玑却没动,鞠腰行礼道:“臣有事启奏。” 楚圭略觉意外:“讲。” “臣闻广德侯夫人昨日去西平侯府上寻衅滋事,言行十分无状,”裴玑似是思忖了一下,“广德侯夫人其时直嚷西平侯那幺女是个嫁不出去的,还道西平侯府大不如前,众人皆避之不及……” 楚圭一张脸刷的一下沉了下来。 “原本臣不该多言,但万岁德隆望尊,最念手足之谊,臣深恐此事有累圣德……” 楚圭阴着脸道:“世子消息倒灵通。” 裴玑微笑道:“实非臣消息灵通,俗谚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如今此事已传得沸沸扬扬,半个京城都知晓了。” 楚圭面若重枣,拍案怒道:“这个刁妇!”又看向裴玑,“朕知道了,朕自会惩戒,多亏世子及时奏禀,朕自有赏。”说着就吩咐身旁侍立的内监,“冯安,去内帑挑两件上等玉器交于襄世子。” 那冯安便是昨日去传口谕的内监。此刻见皇帝对这世子客气,倒也不敢慢待,当下应喏,领命去了。 楚圭示意裴玑也可以退下了,裴玑这回没说什么,依言行礼告退。 楚圭凝着裴玑远去的身影,面色沉郁。 他自认阅人无数,但他看不透这个少年。裴玑跟裴琰初来朝见时他特意给他二人甩了脸色,就是想看看他们会作何反应,然而两人一直引而不发,他什么都没试出来。今日将裴玑宣来,也是为探底,但裴玑神情落落坦荡,说的又全是实话,他一时也摸不清这少年的心思。 襄王显然是让两个儿子来做人质的,但他究竟是想破釜沉舟还是想表臣服之心,这很难说。 楚圭如今急于知道襄王的态度,这攸系他的皇位甚至生死。 第10节 而襄世子适才说起的广德侯夫人赵氏一事,倒有些耐人寻味。他心里恚恨大哥,众人可以心知肚明,但不能揭破。他不许别人拆穿他的伪饰,赵氏犯了他的大忌! 他不知道襄世子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还是真的在示好,思来想去,最后只好归结为一种试探,毕竟襄世子这样做似乎无利可图。 楚圭正自烦闷,锦衣卫指挥使孔承沛入殿奏事。待奏禀完毕,孔承沛正欲告退,却被楚圭叫住:“你再多派些人手去盯着襄世子和临邑王,一有异动随时来报。” 孔承沛低头应是,但随即又踟蹰道:“若是襄世子要回封地时仍旧什么都瞧不出,陛下当如何?” 裴玑出宫途径坤宁宫时,远远瞧见楚明玥手里拎着个花篮子,在一众宫人簇拥下迤逦而来。 裴玑神色不改,两厢走至近前时,略叙了礼便掣身欲走。楚明玥眼波一转,轻声笑道:“襄世子适才去觐见了父皇?” 裴玑心下不耐,这没话找话的痕迹实在太明显,不是来见皇帝难道是来见你么? “是的,圣上昨日传了口谕命我今日入宫一趟,”裴玑见她似还有话,遂略一拱手,似笑不笑道,“公主若无他事,我便作辞了。”言罢便掇转身拂袖而去。 楚明玥觉得裴玑打量她的目光有些奇怪,初见时是这样,这回也是这样。并且他每次见到她都急着走。 楚明玥玩味一笑,出宫的路何其多,怎么就偏偏能和她遇上? 楚明玥慢慢拈起篮子里的一朵海棠花,轻声问身旁的宫人拾翠:“秋千快架好了吧?” 拾翠答道:“回公主,是的,各宫的都将架好了。” “这等耍子可不能落下六妹妹,”楚明玥一面往坤宁宫走,一面吩咐,“秋千架好了知会我一声。” 拾翠低头道:“是。” 西平侯府后门内,何秀又一次低声问平安:“确定没人跟着吧?” 平安往身后扫了一眼,点头道:“姑娘放心。” 何秀舒了口气,谨慎地取出钥匙开了后门。门扇开启的一瞬间,早等得不耐的杨氏扭头看见她,一把将她拽出来:“让我好等!银子呢?” 作者有话要说:  山长就是书院的校长。 整个中国历史数下来,连中三元的状元也只有17人,其中明代只有两人,一是黄观,一是商辂。 魏文伦的名字实际上源于明代状元伦文叙,两人经历也略微类似。伦文叙是弘治十二年的状元,就是闹出伯虎兄科考舞弊的那一年……唐伯虎和王守仁都倒了霉,伦文叙成为新科状元。伦文叙是孝宗陛下钦点的状元,他原本仅列殿试第四,都到二甲里去了,但陛下把他点为第一。 陛下当时是这么想的,这人的美貌跟气质跟我有一拼,状元就是他了!哈哈哈开个玩笑,其实是因为伦文叙气度温醇,平和宽厚,陛下喜欢君子,然后原本的第一有点跛,影响仪态,于是…… ☆、第十一章 何秀抿抿唇,急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塞到杨氏手里:“娘快走吧,别被人瞧见。” 杨氏掂了掂,眉毛一拧:“就这么点儿?” 何秀有些恼:“那是我存下的三个月的月钱,统共六十两,不少了!” 杨氏拿下巴指了指面前恢阔的府邸:“他家的银子都使不完,每月就给你二十两?” 何秀气得面皮发红:“平日吃穿用度太太都是给足了的,根本不必使银子,这月钱纯是私房。昭昭一月可也是二十两!太太做至此,已是给足了面子,我们该感恩戴德!” 杨氏嗤笑一声:“你可救了她宝贝女儿的命,给一样的份例也是理该的。”说话间将她从头到脚扫量一番,把手伸过去,“把你的首饰都拿来。” 何秀嘴角绷了绷,旋迅速将头上身上的钗环项圈取下来一股脑地塞到杨氏怀里:“娘满意了吧?快走吧!” 杨氏将眉毛高高一挑:“死丫头现在长本事了啊,怎么跟我说话呢!我可跟你说,这些不够啊,你还得再凑些。” 何秀惊道:“还不够?!” “你爹多好赌你又不是不知道,”杨氏冷哼一声,“他砍了头也是个债桩子!这几年家里都给他败得七七八八了,老娘一头要养着你那几个弟妹,一头还要给他填窟窿!我一个妇道人家能有多大能耐?你跟嫣姐儿若再不帮衬着些,这一家子可怎么过?对了,你再去找找你姐姐,她那里细软怕是不少。” 何秀咬了咬牙:“娘还要多少?” 杨氏盘算了一回,伸出五个指头:“少说五百两。” 何秀脸色一白:“我上哪儿去弄那么些银子!” 杨氏不以为意道:“把些头面归拢凑办了不就有了?好了,三日后我再来拿,你速速备办去。” 何秀堵得说不出话来,吸气半晌,咬牙道:“成,等我凑够,娘便不要再来要银子了。” 杨氏瞪眼道:“这可不行,你给那些只能顶一时,过些日子我还得来。”杨氏见何秀脸色铁青,剜了她一眼,“你当我想来?若不是实在没奈何,我且不肯跑腿儿呢。” 何秀气得转身要走,却被杨氏一把扯住:“老娘还没说完,你急什么!那侯夫人到底给你寻好亲事没?” 何秀站着没回头:“没有。太太近来正为昭昭的亲事犯愁。” “她早先可是应了我的,不是要赖账吧?” 何秀回头气道:“昭昭的婚事迫在眉睫,我的事自然该往后放!何况人家肯帮忙便是念足了情分的,娘怎这般不知理!” “你个丫头片子倒教训起我来了,我这还不是为你着想?”杨氏说话间声音转低,“哪天那楚六姑娘要是去外家,你就跟着去,那侯夫人娘家还有个侄儿……” 何秀忍无可忍,一把甩开杨氏,扭头奔入门内,回身就关上了门。 牢牢落了锁,何秀无力地蹲到地上,眼圈渐渐泛起红。 她常常自问为何她会摊上这样的爹娘。从前在安庆侯府里时他们三房就被人瞧不起,但她觉得能安慰度日便足够了。后来分家后日子越发潦倒,她与姐妹们整日做针线贴补家用,但在父亲亏的大窟窿跟前都是杯水车薪,若非姐姐暗中接济,他们姐弟几个恐怕连温饱都顾不上。一年前她被接来侯府,境况转好,但母亲却缠上了她。姐姐知道这是个填不满的窟窿,已然不想理会娘家的糟心事,但她仍是硬不下心肠,她舍不得弟妹受苦。 母亲不仅隔三差五来要钱,还总催问她的婚事。她知道母亲不过是盼她能嫁个世家大族好继续揩油水,但哪个世家会要她这样出身的。她心气儿并不高,她只想嫁个寻常人家安安稳稳过日子。只是不论她到哪里,似乎都摆脱不了娘家的腌臜事。 平安见自家姑娘伏在膝头落泪,忍不住轻声劝道:“姑娘莫哭,等侯夫人忙过了六姑娘这一头,准会为姑娘寻门好亲事。届时姑娘与姑爷处得好了,腰杆子就硬了,也能帮衬着几个哥儿姐儿。”平安想了想,又补道,“姑娘心善,好人自有好报,凡事总能好起来的。” 何秀深吸口气,但愿真能好起来。只她眼下还要去找姐姐凑银子,不知姐姐肯不肯给。 将晌午时,裴玑从肃王处出来,暗暗算了算时辰,转头问何随:“我要的行头都备好了么?” 何随垂首道:“全备齐了。”旋又回头看了看,在裴玑耳畔低言道,“世子,肃王仍旧只想求安,这可如何是好?” 裴玑微微叹道:“皇叔胆子太小顾虑太多,一时半刻不会应允的。” “但您又不能总来见肃王,否则楚圭必然疑心更甚,他特意将您与肃王隔开,为的不就是防着您暗中与肃王计议,联手对付他。” 裴玑笑道:“不妨事,将来可由不得皇叔不答应。再不济,把宗吉兄绑来就是。” 何随瞪大眼,您要绑了人家儿子?! 裴玑回到住处后,打选衣帽,从头至脚收拾了一番,摇着一把红木骨洒金川扇,笑着问何随:“我这一身怎么样?” 他头戴一顶缠棕大帽,身着一件葵花色浙绸褶子,腰里扣着金镶玉莺朝阳嵌珠绦环,脚踩一双粉底皂靴。这一身打扮,膏粱气里混着市井气,但搁在他身上则似乎被自身气韵中和了,看着倒十分怡人眼目。 何随心道,世子这样打扮也不像个纨绔啊。但他嘴上可不敢这么说,毕竟这身行头是他预备的,他可不想再跑一次腿儿……何随这样想着便笑道:“挺像膏粱子的,世子定能立等与他们混熟。”又看向裴玑腰间的玉绦环,忍不住笑道,“世子这买卖真是稳赚不赔。”借着楚圭的手收拾了广德侯夫人不说,还得了东西。 “我可没打算与他们混熟,我只想穿得不扎眼,”裴玑低笑道,“你信不信,楚圭还得为这事琢磨半天,猜我的目的究竟为何——好了,走吧,别耽搁了。” 天泰阁里,苏成瞧着眼前满桌子的肴馔,心里焦躁不已,时不时顺着窗户朝楼下望上一眼。就在他快要等断肠时,小厮来宝终于回来了。 “怎么样怎么样,人请来没?”苏成一面急慌慌地问,一面往来宝身后仰脖子看。 来宝险些跑断腿,此刻累得两眼发黑:“顾……顾少爷还是不……不肯来。” 苏成一跺脚:“这顾潜,莫不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要不我即刻回去取银子封了与他。” 来宝喘着气道:“小的……小的觉着顾少爷其实还是不敢。” “到时我又不会卖了他,”苏成重新坐回去,一拳砸在桌子上,“难道真这等没福!” 来宝这时终于缓了过来,弯腰附耳道:“要不少爷再去见见顾少爷,这天底下少有银子转圜不了的事。” 苏成拧着眉毛正自思量,忽听得外头一阵喧哗。他打发来宝去看看,须臾后来宝回说雅间外头来的都是少爷平素交好的几位世家公子,只是有一位眼生得很,不知是哪家的。 苏成此刻没工夫打听闲事,烦躁地挥手:“别管那些了。来来,你小子机灵,再来跟爷合计合计怎么说动顾潜。” 隔壁雅间里,裴玑略动了几口菜便没了胃口,只慢慢饮着清茶,有意无意地听眼前这一桌人说话。 李源扭头见他只喝茶,拿起个金双耳劝杯,满斟一杯金华酒,笑着端给他:“世子来了怎能只喝些茶水,来,小人敬世子一杯。” 裴玑看了李源一眼,心里暗暗对上了他的身份——曹国公李忠的嫡孙。 裴玑仍旧端着茶盏,笑道:“我不喝酒。” 众人有点懵,不喝酒您来干啥? 这些世家子弟出身显贵,但因着封王的皇子都要就藩,所以与皇子王孙打交道的机会少之又少,尤其王世子一般出生在封地,极少有来京的,因此就更稀罕了。 王世子在京城这地方实在太稀罕了,他们今天都是来围观王世子的,这瞧新鲜机会简直百年难得一遇。 众人犹不死心,轮番上来劝酒,但裴玑态度坚决,始终滴酒不沾。末了,裴玑见众人意兴阑珊,笑道:“我可以与你们猜枚行令,但我喝茶你们喝酒。” 李源忍不住问道:“那世子为何不肯喝酒?喝酒才能助兴啊。” 裴玑笑吟吟道:“我临行前清人起了一卦,说我此行不宜饮酒。” 天将暝色,楚怀礼和楚怀定兄弟俩一道回府时,远远瞧见一众衣着光鲜的子弟说笑着从天泰阁里一哄而出。 楚怀定见那群人压脊挨肩、东倒西歪的,料定是一帮出来厮混的醉鬼,不由皱眉。人丛渐渐散开后,又见其间有一戴着缠棕大帽的少年风姿华茂、气度卓异,杂在众子弟间倒有些突兀。 “大哥你看那个人,”楚怀定抬手朝那少年一指,“长得倒是十二分人才,怎就跟那群佻达子弟鬼混在一起。” 楚怀礼闻言看过去,蹙了蹙眉,旋又转回头,淡淡道:“管那些作甚,左右与我们无关。”又看向楚怀定,“我今日碰见伯畴时,见他似有些神思不属,不知是否因着父亲的话。” 楚怀定笑道:“大哥觉得伯畴兄猜出父亲的意思了?” “极有可能。” 楚怀定不满道:“他能娶到昭昭可是天大的福分,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楚怀礼摇摇头:“他似乎不是作难……我也说不上来。罢了,明日见了就知道了。” 翌日午饭后,楚明昭安安稳稳地睡了个中觉。她完全不担心魏文伦的事,她觉得这事九成九没戏。 她一觉睡醒,打着哈欠从床上坐起来,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巧云就急急进来,迭声道:“姑娘快些梳洗梳洗,魏大人已经到了,侯爷让姑娘过去。” 楚明昭正迷糊着,饧眼看过去:“哪个魏大人?”问完才猛地反应过来,一下子清醒了,“他怎么来这么早?!”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伯畴是伦文叙的表字,寓意挺好的~ ☆、第十二章 今日并非休沐日,但楚慎如今余暇多,每日从书院巡视回来都还能赶上午饭点儿。小厮递来魏文伦的名帖时,楚慎正在练字。一见是魏文伦的帖子,楚慎当即便命小厮将人领进来。 魏文伦今日穿了身鸦青色紵丝直裰,头上戴着东坡巾,腰间悬着一块松鹿灵芝白玉佩,一望即知是出了衙门后又回家另换的行头。 魏文伦一见楚慎就要躬身打恭,楚慎笑着扶住他:“文伦今日清闲些?” 魏文伦微垂着头,踟蹰了一下,道:“今日衙门事少,学生便赶早来了。” 第11节 楚慎领着魏文伦走至书案前,指了指自己方才写的两张草书:“文伦看,我适才写了一张今草跟一张章草,但总觉不得其神。文伦对草书极深研几,可有何心得?” 魏文伦作揖道:“先生书翰精妙,学生实不敢当。” 楚慎笑道:“文伦不必过谦。” 魏文伦推辞不过,只得道:“学生驽钝,聊献狂瞽。” 楚明昭走入书房时,就见魏文伦正低头看着书案上的几张翰墨,认真道:“今险而章逸,今奇而章偊。今欲速,速贵能留,留则罕失;章欲缓,缓贵能走,走则不滞。今收笔故抑,抑便……” 魏文伦渐渐觉着似乎有些不对,愣了一愣,跟着就听到先生轻咳一声,他猛然意识到什么,蓦地抬起头。 楚明昭从前见过魏文伦两回,第一回是她实在憋不住好奇想瞧瞧她爹天天念叨的不世奇才到底长什么样,就躲在屏风后偷觑。第二回是她在她爹书房里凑巧碰见的。 眼下再见,他风神一如往昔,只是比当初未入仕时瞧着沉稳些。 魏文伦生得清隽儒雅,身形颀长,气韵恭谦温和但通身上下无处不透着文人专有的风骨,楚明昭觉得他肯定是个执拗的硬骨头。这种人必定不会为钱色权势而折腰,所以她觉着魏文伦如果应允那必是看在她爹的面上。 魏文伦不知在想什么,立在原地僵了片刻,须臾回神后,尴尬地直道失礼,连着给楚明昭打恭三下。他这样客气,楚明昭倒有些不好意思,还了万福,便垂眉敛目地站在了楚慎旁侧。 楚明昭暗暗瞟了魏文伦几眼,但没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端倪,她甚至觉得魏文伦的神色似乎有些怪异。 她有些着急。 不过这也不打紧,魏文伦肯定不会当场应下,等他回去与他母亲商量时,她就去游说她爹。只可惜她不能跟魏文伦单独相处,不然她可以全方位多角度地向魏文伦展示她有多么不通文墨,魏文伦到时一定会当场呕血,自此打死也不娶她。 楚明昭只立了片时,楚慎便让她回了玉映苑。楚明昭觉得她的闺阁生活还能持续很久,嫁人大约只能随缘。她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一时间心里倒有些五味杂陈。 将近酉牌时,裴琰估摸着裴玑快回了,打算去他院子里堵他。 他昨天来寻裴玑时便扑了个空,等了一个时辰也不见他回来。今日浸早又来,结果仍旧没见着人。裴琰听裴玑院中小厮说世子昨日酉时方回,干脆就掐着这个时辰来堵他。 裴琰虽为兄长,但他仅是郡王,裴玑却是王世子,真要论起来,裴玑比他身份尊贵。就好像裴玑可以乘亲王象辂,但他不行。只是来时为着方便,便没在意逾制的问题,兄弟两人坐到了一处。 于是眼下裴琰要入裴玑院子时,被门口的护卫拦了下来。 裴琰沉着脸道:“休拦着我,我要进去等阿玑。” “世子并未有所交代,郡王还请先回。” “我们兄弟见个面还需与你们知会?你们算什么东西,”裴琰冷笑,“让开!” 护卫们面无表情,雪亮的长刃仍旧横在他身前。 裴琰气得脸色一阴,心道裴玑倒是养了一群听话的看门狗! 正此时,院中小厮长顺匆匆跑过来,在一个护卫耳旁如此这般低言一番,护卫们互相递了眼色,突然放行:“郡王请。” 裴琰怔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甩开袖子大步入内。 裴琰边环视裴玑的院子边对自己的小厮观言道:“世子这地方好像跟我那处差不多啊。” 观言鞠着腰点头道:“小的瞧着也是。” 长顺心里不忿,十王府原本就是给亲王们住的,能有什么分别!你一个郡王,让你住进来已是抬举你了,还比什么! “你们世子这两日忙什么呢?怎么一天到晚不见人影?”裴琰看向长顺,懒洋洋问道。 长顺垂首跟着,勉强答道:“世子近来酬酢不断,故此常常外出。” 裴琰佯佯一笑:“有人与他作杯?都是些什么人?” 裴玑起居的厢房廊檐下,挂着一个大鸟笼,鸟笼里有一只灰鹦鹉。 核桃站在磨爪棒上慢条斯理地蹭了蹭爪子,又抬起翅膀拨了拨头顶的小铃铛,最后垂下脑袋有气无力地抓起小藤球往上一抛,沮丧地靠在笼子壁上。 主人不在家,好无聊啊。 核桃百无聊赖地在磨爪棒上走了好几圈,最后跳到自己的窝里,拿两只爪子来来回回拨藤球。它伸脑袋往笼子外面望了望,还是没看见主人,不由赌气地在笼子上使劲磨了磨嘴。 核桃抬爪扔开小藤球,正预备倒挂在笼顶睡一觉,忽听到外头传来一阵人声。核桃有点激动,是不是主人回来了? 待到来人转进来,核桃失望地发现不是主人,立刻又蔫儿了。 不过好歹也是个熟人啊。 裴琰正揪着长顺问东问西,没留意旁的,一脚踏入这一进院子,偏头时才瞧见廊檐下笼子里的鸟。 裴琰脸上的笑霎时一僵,当下什么也顾不上了,掉过头就走。 然而已经晚了,核桃已经看到了他。 “裴琰!”核桃扑棱着翅膀兴奋地跟他打招呼,“裴琰你个业障!你心胸窄狭,眼皮子浅,还好内贪杯,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业畜!还不快给孤王跪下!跪下!” 核桃精神奕奕,音量高亢,裴琰想忽略都不成。 裴琰定在原地,脸上宛如开了果子铺,诸色变换,异彩纷呈,煞是精彩。 听到身后的死鸟还在循环骂他,裴琰直想回去将那死鸟立地摁死!但这是裴玑的地方,他不能这么干。 裴琰咬牙切齿地想,裴玑你把这死鸟挂这里是要镇宅么!死鸟你给我等着,我迟早拔了你的舌头扒了你的皮! 长顺望着裴琰逃也似出去的背影,呵呵冷笑。世子真是英明。 裴琰甫一出来,远远地就瞧见裴玑施施然往门首而来。 裴琰刚被鸟骂了一顿,摆不出好脸色,站着不动,等裴玑走到近前,打量着他那一身芝麻罗褶子,冷着脸道:“阿玑穿这么花哨是打哪儿回来的?” 裴玑回头对何随道:“你看,我就说看着眼晕,大哥也觉得太花了,明日给我换一身。”回头又对裴琰道,“有人作杯,我去赴宴。大哥来找我?” 裴琰险些咬碎一口牙,你能装得再像点么!别跟我说我昨日来找你的事你不知道! 裴琰心里阴影未散,此刻不肯再进裴玑的院子,拉他至僻静处低声道:“父王有没有传信过来?我有些忧心楚圭耍什么花招。” “大哥急着回去?” 裴琰阴着脸道:“你不想赶紧回去?” 裴玑笑道:“此番指不定还能娶个媳妇回去,大哥急什么?” 裴琰见他说得直白,一下子来了兴致:“此话怎讲?阿玑看上哪家姑娘了?” 裴玑笑了一笑。 一刻钟后,何随就看到世子与临邑王一前一后回来,次后,临邑王沉着脸带着小厮扬长而去。 何随心知临邑王这是又来套世子的话,结果无功而返。 “世子又戏谑于他?”何随忍笑道。 “本来就玄乎的事,偏他笃信,何况我确实也不知端的,不戏他戏谁。” 何随还欲说什么,但想了想终究把话咽了回去。又思及一桩事,问道:“世子真要去曲水园?” 裴玑慢悠悠道:“陆衡张口,我不好不去。毕竟将来都是连襟。” 玉映苑里,楚明昭刚用罢饭,楚慎就过来了。 楚明昭正拈起一颗桑葚往嘴里放,看见楚慎刚要笑着喊爹爹,却忽然发现他面带喜色,登时愣了一下。 楚慎坐下来笑道:“我已经探问过文伦了,文伦说但凭我的意思来,他回去后就请人择定吉日来纳彩。” 楚明昭手里的桑葚“吧嗒”一下掉到了碟子上。 她难以置信道:“他……他怎么想的啊?爹是不是挟恩图报了?” “爹是那样的人么?” 楚明昭张了张嘴,道:“可……可这没道理啊,他、他不回去跟他母亲商量一下么?” “他说他母亲一早便说过,婚事他可以自己拿主意。” 楚明昭起身道:“爹是不是把我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您可不能骗人家啊!” 楚慎好笑道:“我就没提你几句,我们方才多半都在说诗格文法。” 楚明昭提步就欲往外走:“魏文伦呢?我要去见他。我要去跟他说我只会背‘但愿人长久,月饼年年有’。” “文伦已经走了,”楚慎转头看她,“昭昭何必自损,就那么不想嫁?” 楚明昭转回去抱住楚慎的手臂撒娇道:“女儿还想再孝敬爹娘几年啊!” “再孝敬几年就成老姑娘了,”楚慎突然放下脸来,“文伦有什么不好?” 楚明昭低头不语。她觉得自己似乎是畏惧嫁人本身,何况她确实也不喜欢魏文伦。但盲婚哑嫁的时代,能在婚前觌面已是不易。 楚明昭忽然有些怅然若失。她缄默着起身,对楚慎道:“女儿去园子里走走。” 楚慎默了默,道:“如若不是怕你三叔算计到你头上,爹爹倒也不会这样急,爹爹何尝不想让你在身边多留些时日。你也晓得你三叔的为人,他什么事都要干得出来。难道你想将来被他摆布么?” 楚明昭忽然问:“我能不能再见见魏文伦?” 作者有话要说:  连襟就是姊妹之夫的互称或合称233333 ☆、第十三章 楚慎显然是猜到了楚明昭会在魏文伦面前胡说八道,无论她怎么磨缠,都不肯答应让她再见魏文伦一面。 楚明昭郁闷难当,一个人闷在玉映苑里又憋得慌,索性轮番跑去各处院子串门。 秦娴正拿着本《幼学琼林》教劭哥儿认字,看见小姑子过来,即刻笑着命丫鬟捧上来几碟子糕饼细果。劭哥儿抬头看到来人,脆生生喊道:“姑姑!” 劭哥儿戴着一顶蓝缎?的金八吉祥小帽,瞳仁乌黑,一双眼睛明澈如浅溪,认真打量人时,睁得又圆又大,满透灵气。 只是劭哥儿如今说话尚有些吐字不清,常把姑姑念成峬峬(bu),楚明昭纠正了许多次,但小孩子忘性大,仍旧常常念错。不过楚明昭眼下要纠正的不止读音。 “劭哥儿又忘了嘛,”楚明昭弯下腰笑着点了点侄子的小鼻尖,佯作严肃,“要叫‘小姑姑’,来,再喊一遍。”叫“姑姑”总让她联想起杨过,叫“姑母”又感觉把她叫老了,毕竟她现在都还没嫁人。 劭哥儿一字一字喊道:“小,姑,姑。”顺顺当当地念成了小峬峬。 楚明昭按了按额头。 秦娴在旁笑道:“昭昭就算现在给他掰回来了,他扭过头就又忘了。等再大便好了。” 秦娴见小姑子没动点心,笑着劝道:“我这里的糕点虽不及祖母房里的好,但也见精巧,昭昭好赖吃些,给下个考语,我回头也好敦促他们加把力做好些。” 楚明昭抿抿唇,拿起一块凤香蜜饼尝了一口,笑赞道:“大嫂太谦虚,明明好吃得紧。我以后有事没事就来大嫂这里蹭吃蹭喝,总去蹭祖母的,祖母都要嫌弃我了。” 姑嫂两个说笑一回,秦娴见小姑子渐渐又蔫儿了,轻叹一息:“昭昭还在为魏文伦的事苦恼?” 楚明昭咽下一口点心,抬头看向秦娴:“大嫂也觉得我应该嫁给魏文伦?” “不是该不该的,”秦娴思忖着道,“所谓女大当嫁,昭昭已然到了出嫁的年纪,耽搁不得。”说着又是一叹,“女子韶华不过几载,误不起。昭昭至多再拖一年,但公爹的忧心在理,万一宫里那位横插一脚……咱们可真没辙了。” 第12节 秦娴拉着楚明昭的手,微微笑道:“那魏文伦虽说家中不殷,但听闻品行端正,又是那般才当曹斗之士,将来必有好前程。再者说,昭昭想过没,咱们是低嫁,那异日过了门,他们阖家还不把昭昭当菩萨供起来?到时不知能少多少磕绊。昭昭手里又握有大把房奁,日子且过得舒心呢。” “可……可我不喜欢他。”楚明昭垂眸道。 秦娴抿唇笑道:“我的傻姑娘,你瞧瞧这古往今来有多少夫妻是婚前便目成心许的?夫妻情谊可不都是处出来的?只要夫君知道小意温存,会疼人,能窝盘你,自然能和和美美。若他还能专心一意守着你一个,那真是夫复何求了。” 楚明昭噘嘴道:“大嫂这不是在说自己么?” 秦娴嗔她一眼,又叹气道:“你大哥才不会什么小意温存。有回我俩拌嘴,母亲让他来哄我几句,你是没瞧见,他那样子,跟拽着鬼上桃树似的。” 楚明昭忍不住笑出了声:“可以想见。”又伸手摸了摸小侄子的脑袋,“劭哥儿好好认字,等明年给你寻个开蒙先生仔细教你功课。” 秦娴笑道:“你要嫁了魏文伦,赶明儿我就让劭哥儿赖你家,让他多沾点儿才气。我就不求他连中三元了,回头给我考个状元回来就成。” 楚明昭淡淡笑笑。 劭哥儿仰头道:“你们是在说小姑父么?”一如既往地念错了音。 楚明昭学他说话:“劭哥儿哪儿听来的小峬父这词儿?” 劭哥儿挠挠头:“我就听娘说我快有小峬父了。” 秦娴将他拉过来,对楚明昭笑道:“让他记的他不记,随口说的倒是记着了。” 楚明昭笑着道了句“没事”,又逗了劭哥儿一会儿,便起身作辞,去寻何嫣了。 秦娴望着小姑子的背影,摇头叹气:“要出身有出身,要模样有模样,最后却要嫁个寒门子,我若是婆母我也上火。只魏文伦其人倒也不错,盼能对昭昭好些。” 秦娴的陪房程妈妈笑道:“奶奶今日说的也都是入理话儿,传到太太那里也算是卖个好儿。只老奴听说二奶奶这几日正烦心,姑娘过去怕也说不上话,指不得还得被她闷着。” 秦娴冷笑一声:“她能烦什么,左不过她娘家那腌臜事。她给她娘家贴补,当旁人都不知呢,婆母不过为着家宅安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平日走个路也是蹀里蹀斜的,通身小家子气,除个温克性儿便没旁的了,怨不得婆母不喜她。瞧着吧,她那妹妹也是个拖累。” 楚明昭去找何嫣时,正碰见何秀红着眼睛从何嫣屋里出来。楚明昭诧异地拉着何秀问怎么回事,但何秀不肯说,低着头跑走了。 楚明昭一进去,何嫣也搜罗了一桌吃的摆上来招呼她。楚明昭有些郁闷,难道这已经成了共识…… 楚明昭见何嫣神情郁郁,不由询问原因,但何嫣不肯说,只是笑着劝她多吃点。 楚明昭刚在秦娴那里吃过,如今实在吃不下了,又见何嫣心事重重,便没久留,说了会儿话就回了自己院子。 楚明昭觉着这样不是法子,她应该出去散散心,回头嫁了人大约也没什么外出的机会。她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去找顾鸢比较好。 顾鸢是她的舅家表妹,与她十分要好,只是顾鸢今年八月便要出嫁,如今被她舅母拘得紧,故此极少往来了。 顾氏倒也没拦着她,只说让何秀也跟着去,几个姑娘一道热闹热闹。于是楚明昭捡了个大晴天便跟何秀一起出门了。 顾氏出身武定侯府,如今老侯爷已经过世,顾氏的胞兄顾正袭了爵位。顾正因是老侯爷的独子,自小便被一味娇惯,故此做事拈轻怕重、不知上进,镇日提笼架鸟、抹牌闹酒。但顾正本性并不坏,十分讲情谊,对楚明昭这个外甥女也极好。只是顾老太太为了辖制住他,特意给他娶了个辣菜根子做媳妇,结果倒是颇见成效,顾正收敛不少,只是风流的性子总也改不了,因此时常被媳妇拿扫帚赶到床底下。 楚明昭与何秀被个丫鬟引着刚转过照壁,就听得内里一阵喧哗,跟着就看到顾正奔命似的一径往外冲。 楚明昭跟何秀发怔的工夫,顾正已经炮弹一样冲到了她们跟前,当下大喊一声“昭昭救我”就躲到了她身后。 陆氏紧随其后追过来,拿扫帚指定顾正,冷笑道:“侯爷真是越发本事了,竟学会躲到外甥女儿后头了!你出来不出来?” 顾正从楚明昭背后探出头:“不出来!你快把你手里的家伙搁下,仔细伤着昭昭!” 陆氏看了看手里一人高的大扫帚,一把丢了,又看向顾正:“侯爷这下可以出来了?” “我又不傻,”顾正笑道,“你回屋去我再出来。” 陆氏冷笑一声,绕过楚明昭就要去揪顾正衣襟。 何秀随着楚明昭来过武定侯府几次,见识过这位侯夫人的泼辣,只她仍旧每回都会被惊着,她想不出这夫妇二人平日是怎么过日子的。眼下见陆氏又要来抓人,她犹豫了一下,默默退到了一旁。她一个外人不好掺和进去。但还是不放心地提醒楚明昭:“昭昭小心些。” 顾正把楚明昭当成了救命稻草,拽着楚明昭的衣袖玩起了老鹰捉小鸡。陆氏顾及着外甥女儿,不敢硬来,几个回合下来,脸色越发难看:“侯爷看看这像什么样子!也不怕传出去让人笑话!” 顾正心道你要是怕人笑话就不会追着我打了,但嘴上可不敢把这话说出来。楚明昭也累出一头汗,回头道:“舅舅到底干了什么了惹得舅母这样生气?” “不过买了几只鸟,她就说我败家,”顾正说着话见顾鸢过来了,忙忙摸出个茄袋塞到楚明昭手里,“跟鸢姐儿出去好好耍,这银子给你们买零嘴儿,舅舅先走了!”话未落音,掣过身拔腿就往外跑。 陆氏待要去追时,顾正已经脚底抹油跑得没了人影。 顾鸢走上前来,笑着跟楚明昭打了招呼,然而目光转向何秀时,态度登时冷淡了些。楚明昭觉察出顾鸢眼神里的警惕,觉得小姑娘太多心。顾鸢一直怀疑当年是何秀贼喊捉贼,其实想害死楚明昭的人就是何秀。但楚明昭完全不认同,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那个人都不可能是何秀。 顾鸢今日穿了件水红色的织金妆花云缎褙子,里头是一身葱白藕丝闪色缎交领襦裙,耳上坠着一对金镶胡珠累丝灯笼耳环,清丽之中见豪奢,不像家常打扮。 楚明昭正要问她是否要出门,顾鸢就招呼她们出去上马车。 楚明昭问道:“去哪儿?” “曲水园啊,”顾鸢笑着挽住楚明昭,“表姐不也想出去散散心?走吧,我正好要去那儿,表姐随我一起。” 楚明昭与何秀回头与陆氏作了辞,三人便出门上了马车。 马车驶远后,对过角度里,来宝又伸头看了看,嘻嘻一笑,戳了戳身边的来福:“这回可真是瞎猫撞上死耗子了!咱们赶紧去知会少爷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杏風夫人投霸王票~ 杏風夫人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7-19 18:19:06 ☆、第十四章 顾鸢的性子略随其母,爽恺直率,一路上说笑不断。楚明昭从她口中得知她今日是受陆家的表姐妹相邀去曲水园耍子的,陆氏瞧她闷在家中有些时日了,便没拦着她。 陆氏是兵部尚书陆恭之女,楚明淑的夫婿陆衡是她亲侄子。楚明昭觉着她这舅母的性子大约是家传的,陆恭便是个炮仗脾气,只陆恭眼下被楚圭拿捏得实在无法,总要顾及着家小,唯有忍着。 顾鸢见开导了半天楚明昭仍是怏怏不乐,搜肠刮肚大半晌,拉了拉楚明昭,笑道:“我再跟表姐说一桩事——那个广德侯夫人,表姐还记得么?” 楚明昭微微点头:“嗯,她怎么了?” 顾鸢满脸幸灾乐祸:“她上回去姑父府上滋事,第二日便被皇上知道了,皇上龙颜大怒,削了她的诰命,还褫夺了广德侯从前得赐的所有庄田,又扣了两年的岁禄呢。她儿子跟女儿都要成婚了,样样要银子,这下可傻眼咯。她最喜欢摆排场了!如今连个诰命都丢了,里子面子都没了,银子也紧了,听说这几日一直闷着没出门,大概急得满嘴生燎泡了吧!”说着便哈哈大笑起来。 楚明昭笑道:“削了诰命可是直直打她脸上了,她以后连入宫走动的资格都没了,在一众太太小姐们面前再抬不起头的。得亏遇着的是惧内的广德侯,若是换做别个,八成会为了捡回面子顺势休了她。” “休了她才好呢!我最看不惯她那做派,姜灵眼看着也被她养歪了。” “不过,”楚明昭思量着道,“皇上怎会知晓此事的?还知晓得那么快?” 她这些日子一直烦恼于自己的亲事,没人与她说过这些外头的事,她也没心思去理会,如今知道赵氏一事的后续,倒有些惊讶。这种事可大可小,又牵连着楚圭的家事,而楚圭是个阴晴不定的性子,按理说不会有人特特冒险将此事捅到楚圭跟前。 “管他呢,替咱们出了气就成,”顾鸢拽了拽她的手,“表姐待会儿跟我坐一处,要是看见什么不想见的人,不理会就是了。” 楚明昭挑眉道:“难道我那两个堂姐也要去?” 顾鸢笑嘻嘻道:“你那五姐姐大概是没工夫出宫了,你那四姐姐是要当仙女被人供起来的,瞧不上咱们这些凡人的,才不会纡尊降贵。我说的是姜灵,我怕到时你们见面尴尬。” 曲水园位处京城东郊,是陆府的家园,以内中水、竹繁多而著称,景致秀丽非常,宛若江南泽国。 东入曲水园,便见石墙一遭,径侧迢迢皆竹。竹尽而西,迢迢皆水。曲廊与水而曲,东则亭,西则台,水其中央。滨水又廊,廊一再曲,临水又台,台与室间,遍植高槐垂柳。 楚明昭十分仰慕魏晋那股流觞曲水的雅士风流,入了曲水园对着满眼的翠竹水光,心绪不觉便舒和了些。 何秀适才在马车上只安静坐着听顾鸢跟楚明昭说话,连附言也极少。眼下到了地方便愈见简默,只胁肩累足地跟在后头。 楚明昭与陆家的几位姑娘从前也打过照面,如今见面也不算生疏,众人互相叙了礼便各自坐下。何秀与顾鸢分坐楚明昭两侧,但顾鸢笑语不断,何秀却闷头不吭。 陆家二姑娘陆媛瞟了何秀一眼,笑道:“这位便是何秀妹妹吧?怎这般畏生?” 何秀脸颊腾地红了,嗫嚅半晌不知说什么。她从前在安庆侯府时便极少参与此类宴饮,自然,多数时候也轮不上她。 “阿秀性子娴静,又是头回与姐姐妹妹们觌面,话自然少。”楚明昭笑了笑,出声解围。 何秀抿抿唇,目含感激地看了楚明昭一眼。 陆媛笑笑:“那便怪不得了。哥哥他们在前院投壶射箭,咱们也不能干坐着。等人都到齐了,咱们就在园子里逛逛。” 众人纷纷附和。不一时,范希筠便和姜灵一前一后到了。京城里有头脸的仕宦勋贵是有数的,又兼盘根错节的姻亲网系和利益关联,故此通常都互有走动,各家女眷几乎都是认识的。 楚明昭和这群人基本是大面儿上过得去,这些人里的绝大多数与她也不过是面子情。只是姜灵从前算是与她有交情的,如今因着姜融那件事,见面时便不复从前的融洽,楚明昭甚至从姜灵的眼神里看到了敌意。 “在这里见着昭昭也是稀罕,”姜灵笑得亲切,目光却冷峭若冰,“听闻昭昭的亲事已经定下来了,我还道昭昭好一阵子都不会出来了。” 楚明昭微微笑笑:“在此碰见阿灵,我也颇感意外。” 楚明昭情绪正低落,无心与她争长论短,这话不过暗指姜灵也马上要出嫁,但落在如今的姜灵耳中,便成了嘲讽——嘲讽广德侯府在满京世家里落了面子,她姜灵还有脸出现在人前。 姜灵与赵氏一样,认定是楚慎跑去皇帝跟前告的状,这才害得姜家丢丑,遂将楚家恨了个死! 姜灵认为她父亲肯去跟楚慎议亲便已是施恩,谁想楚慎一家竟不识抬举。她原本便因此生出不满,后来这事又被捅到了皇帝跟前,害得她母亲连诰命都丢了。她的嫁妆还没备办齐,如今阖府上下都过得紧巴巴的,她母亲还得先紧着给她哥哥娶媳妇,没那么些富余银子给她添妆,原定的嫁妆必要削减。 姜灵想想这些就恨得牙痒痒! 但姜灵想到楚明昭要嫁的不过是个寒门小官,当下心里又舒坦了。什么才气学识,都是虚的!财势地位才是实打实的! 姜灵望着楚明昭的侧影,心里冷笑,你赶紧嫁吧,你嫁过去也不过是个六品诰命,将来有的是法子整治你!我定要出这口恶气! 楚明昭瞥眼间瞧见姜灵眼底的冷光,觉着有些好笑。这姑娘不会认为是她父亲去皇帝面前告的状吧?莫说不是,纵然是,那也怨不得人。分明是赵氏无理取闹滋事在先,她若不来闹,什么事都没有。 范希筠见姜灵神色有异,大致也能猜到缘由,为免起什么争执,当即含笑拉着姜灵岔了题。范希筠将在座的女眷都扫了一眼,最后目光在楚明昭身上定了定,心里暗暗生出疑惑。 陆衡今日其实也请了她三哥过来,但她三哥近来不知为何心绪不佳,便推掉了。可她来之前,三哥似乎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问她今日都有哪家女眷会去,她一一报了一遍,三哥听完神色不改,笑着嘱咐她几句,转身便走了。 然而她漏说了楚明昭跟何秀,因为楚明昭是临时被顾鸢拉来的,何秀是跟着楚明昭一起的。 何秀是个无关紧要的外人,但楚明昭…… 她方才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如果她说楚明昭今日会来,那么她三哥也会来。然而她很快就否决掉了这个荒唐的念头,她三哥恋慕楚明玥五年,也等了楚明玥五年,心里再容不下旁人的。 或许她三哥想听到的是楚明玥今日也来。范希筠这样想着,倒是释然了很多。 陆家几个姑娘领着头四处赏景时,突然有个丫鬟来跟楚明昭说大公主也来了,让她过去叙话。 楚明昭疑惑道:“三姐姐只让我一个人去?” 那丫鬟低头道:“是,大公主只传了姑娘一个。” 楚明淑虽为公主,但因是陆家的媳妇,来曲水园也是常有的事,几个陆家的姑娘并不以为意。顾鸢几个听说只传了楚明昭一个,也不好说什么,只笑着说让楚明昭快去快回,别说到太阳落山。 楚明昭踟蹰了一下,跟众人打了招呼,回身对那丫鬟道:“走吧。” 楚明昭走后,何秀与众人走在一处更觉不自在,便推说要去方便,离了众人自去透气去了。 何秀慢慢走在曲廊上,微微垂着头想心事。姐姐虽帮她凑足了五百两银子,但厉声训斥了她一番,让她以后不要再理会娘家那些污糟事,否则她便再不肯管她的事了。但娘说弟弟马上要入家塾了,又要有一笔花销…… 何秀长叹一声,心里烦乱。她正要往水次走,然而一抬头间,一道身影陡然撞入视线。 来人是个约莫十七八的少年,风神华茂,气韵洒落,一身青竹色云鹤纹宁绸直裰更衬得少年身若修竹,潇潇清举,姿容无俦。 何秀霎时怔住了。她以为像是范循、楚家兄弟那样的容貌已是上上,但如今看到这少年,她实在有点回不过神。她从未见过容貌气度这样出色的少年。 何秀怔神的工夫,少年已然走到了近前。只是少年一直在往曲廊外看,何秀好奇之下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见两个小厮鬼鬼祟祟地凑在一起挤眉弄眼、窃窃低笑,行状可疑又猥-琐。 “敢问那两个是府上的小厮么?”裴玑转头问何秀。 第13节 他的声音听来如敲冰戛玉,何秀愣了一下才道:“我不是这府上的女眷。” 裴玑颔首,道了句“打扰了”便要越过她离去。 何秀略一踟蹰,出声叫住他:“不过我隐约记得,那两个似乎是鄂国公府二公子苏成的小厮,我从前见过他们俩。” 裴玑来京后对苏成其人有所耳闻,何随给他的那份花名册上还有苏成的名字。裴玑脑中思绪电闪,突然眉头一蹙,心道不好,头也不回地道:“多谢姑娘,姑娘自便,切莫跟来。”话未落音,人便已经轻巧一翻,越过曲廊,直朝那两个小厮追扑过去。 何秀怔了半晌,不明所以。她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那少年定是陆衡请来的贵客,只是不知为何会从前院那头过来。 她摇了摇头,决计忘了今日之事,左右是永不会跟她有干系的人。 裴玑几个纵跃,须臾之间便追了上去,一边一个揪住来宝、来福两个小厮,劈面便是一通鞫讯。两个小厮吓得腿软,如此这般说了一番,抬头喊饶命时瞧见裴玑此刻的神色,二人登时骇得跌到了地上,面上血色褪净。 裴玑揪住两人的衣襟,阴冷的目光钉在他们身上,寒声道:“现在人在哪儿?” 来宝抖着手指了一个方向:“在……在竹林那里。” 裴玑为防来宝扯谎,一把拎起来宝便朝竹林疾奔。来宝看鬼似的直愣愣盯着这个拖着自己狂奔的少年,他不明白为什么他拖着个大活人还能运步如飞。 来宝只觉自己屁股底下磨得简直要烧起来了,他正要再求裴玑放了他,就感到那股强劲的拉力瞬间被抽去,他一个不稳,迎头便撞到了石头上。 裴玑往竹林那头远眺一眼,看也不看晕过去的来宝,掣身飞也似的冲到了竹林边缘。 碧波粼粼,竹叶潇疏,天水一色,山色濛濛。 衬景很美,然则眼前的场景却有些诡异。 苏成跪在楚明昭身前,一个接一个给她叩头:“求小娘子了了小人的心愿!小人自见小娘子那一回,朝思暮想,茶饭不思,几乎等死!盼小娘子能救得一救!哪怕小娘子不肯嫁小人,只要肯与小人弄上一弄,小人似也甘心了!” 楚明昭立在他一丈开外,冷眼俯视着他,玉雪莹白的面颊上透着不正常的红晕。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阿玑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2333333333333333 ☆、第十五章 苏成求了半晌,却没听到楚明昭半点回应,不由抬头看过去。 眼前美人立于林边水次,身着水绿色镂金挑线云雾绡湘纹裙,裙幅凡十,微风拂煦间,裙襕摇曳如清波生澜,灵动仙逸,俨然神女。美人卷翘的长睫微垂着,如蕴秋水的一双潋滟美眸半阖,目光淬冰。 她容貌殊俗无双,即便是敌意相对也难掩风华,又兼她双颊酡红,娇态杂糅着冷艳,反倒越加撩得人心痒难耐。 苏成只觉体内邪火一阵猛窜,再也压抑不住身下的欲-望,一时间满脑子想的都是淫声浪态,连竹林里的脚步声也顾不上理会,从地上爬起来就要扑过去。 楚明昭的手一直按在腰间的甜瓜顺袋上,随时防备着苏成近她身,暂且也顾不得竹林里的异动。眼下见苏成爬起来,她目光一凛,手指刚要动,就看到一个竹青色的身影以电掣之势骤然冲过来,一把拎起苏成,抡了两抡,一下子甩出去老远。 这变故发生在一息之间,实在太快,等楚明昭反应过来,苏成已经飞了出去。 楚明昭目瞪口呆,竹子成精了? 在她愣神的当口,那根成精的竹子转过了身。因着药效,楚明昭如今脑子越加混沌,看清楚对方的面容后,愣了愣才认出来:“世子?”不是竹子精? 裴玑的面色犹带阴沉,走上前来刚要开口,就见楚明昭身子突然软倒下来。他下意识抢前一步扶住她,但扶住人之后他又顿了顿。他们眼下这样子要是被人撞见了,定然于她闺誉阃德有损。 裴玑从不是优柔寡断之人。他迅速梭视一番,选定一处,低头轻声道:“得罪了。”话音未落便突然一弯腰,将她打横抱起来,随即疾步至竹林边累叠的几块太湖石后头。他正要放她下来,然而低头一看,却发现她眼眸微闭,已然神志不清。 裴玑面色一沉。 他当下抱着她坐在草地上,揽着她的腰让她靠在他怀里。他轻摇了摇她,连唤了她好几声,但她毫无所觉,只是口中喃喃呐呐说着什么。他凑近了去听,隐约听到她不断念着“好难受”。他神色一凝,面上起了一层薄红。 他想起身去掬些水来让她清醒些,但还没来得及将她挪靠到太湖石上,就被她扯住了前襟。她顺势抱住他,埋头在他身上蹭了几下,旋即揪住他的后襟,将头抵在他胸前,低低喘息。 裴玑浑身都僵了。这样亲密无间地贴着,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柔软曼妙,甚至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体香。他的头脑有瞬间的空白,一股隐秘的悸动逐渐在体内奔流窜散。 裴玑扳起她的肩,刚想再叫叫她,然而一瞧见她目下的情态,便是一怔。 她见今如同醉酒,水玉一般的肌肤上满晕酡红,娇如海棠,艳若桃李。一双半阖的眼眸波光潋滟,比身后的渺渺湖水更要明润。然则她眼神迷离,目光濛濛,越显迷梦未醒的媚态。她的嘴唇水泽丰润,娇胜初绽琼苞,此刻正微微张着,仿似无声的邀请。 裴玑的目光在她嫣红的唇瓣上流连片刻,眸光微闪,最终还是移开了视线。 然而他耳旁听着她越来越娇的喘息颤语,一股莫可名状的燥热不受抑制地在体内蔓开。他额头上逐渐沁出了一层细汗。深吸口气,他重新开口唤她时,才发觉自己眼下口干舌燥,嗓音不知何时已经带了些沙哑。 不能再这样下去。 他眸光忽地沉敛,强自压下所有的心绪。调整片刻后,他小心地掰开她拽着他衣襟的手,将她靠放在太湖石上,起身去掬了一捧水拍在她脸上。三月的湖水依旧冽冽清凉,他这般反复五六回,她面上的潮红褪去了些许,也不再低喃,只是渐渐阖上眼帘,睡了过去。 他拿手背轻触了触她的脸颊,觉着没那么烫了,不禁舒了口气。正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他眸光一敛,起身走出去,举目一望,发现来人是何随。 何随走至近前,先行了礼,随即望了望那一摞太湖石,笑道:“世子这真是旋的不圆砍的圆,正经寻人寻不见,半道上却遇着了。” 裴玑想起适才的事,面色冷下来:“得亏遇着了。” 他无意间听说楚明昭今日也来了,思及自己欲问她的那件事,便借故离了前院来寻她,想使个由头将她支出来。但半路上来宝与来福两个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听何秀说那两个是苏成的小厮时,想起陆衡今日并没请苏成,苏成不请自来,来了也只是打个照面,之后便没了人影,而苏成其人又是出了名的色中饿鬼,他当即便猜到了苏成的目标是楚明昭。 何随太了解自家世子的性子了,此刻看着世子的神色便知苏成没得逞,不由松了口气。苏成今日但凡碰了楚姑娘一个指头,大家都别想好过。 “你怎么找过来的?” “也是巧了,臣四处找都没找见世子,倒是路上遇见了苏成的小厮来福,臣看他不知缘何吓得不轻,上前一问,这便知晓出了事,当下寻过来了,”何随低声道,“世子放心,臣已绑了来宝跟来福两个。” 裴玑点点头,道:“你去看看苏成死没死,然后去望风。” 何随忍不住笑了笑,望风……世子您要做什么? 楚明昭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坐在草地上,头枕着丈许高的太湖石。她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查看自己的衣裙,检视一遍发现整整齐齐的,这才松了口气。 她回忆起神志陷入混沌前的事,能想到的便是苏成被抡飞了出去,竹子精,襄世子…… 襄世子? 楚明昭甩了甩头,襄世子怎么会在这里,她是不是眼花了? 楚明昭正愣神,裴玑便走了过来:“终于醒了。” 裴玑将他来这里的经过大致讲了一遍,又将楚明昭意识模糊后的事几句话带过。虽然已经足够简略,但楚明昭听到后来仍觉有些窘迫,在这个时代,有了这种身体接触,按说是要许嫁的……可事急从权,她似乎也可以忽略这个。 裴玑看着她神色的变换便知她在想什么,但他并未戳破,只是突然问:“楚姑娘愿意嫁给魏文伦么?” 楚明昭一愣,虽不明就里,还是老实道:“不愿意,我不喜欢他。” 裴玑微微一笑:“那我就放心了。”他来寻她就是为了问这个。 楚明昭嘴唇动了动,想问问他这话到底什么意思,但他已经转了话头:“那楚姑娘怎会在此的?” 楚明昭抿抿唇,将起因娓娓道来。 原来,她当时随着那个来传话的丫鬟走了一段路,渐渐发现她有意将她往僻静处引,当下起了疑。别说她与楚明淑并不算亲厚,就算楚明淑是她亲姐姐要跟她说体己话,也没必要捡偏僻处说话。那丫鬟见她要往回折返,当下急了,掏出早已备好的药粉便朝她撒去。楚明昭反应算是快的,即刻拿袖子挡了,但还是吸入了少许。一直暗中跟着的苏成主仆三个跳出来要把她绑走,她可不想让这些人近身,但又不敢呼救,她担心呼救会激怒他们——苏成是个不要脸的,呼救引来一大群人大概只能看到苏成扑过来对她又搂又亲,到时她就完了。 于是她棋走险招,选择顺从,答应跟他们走,但前提是他们不能动她。 后来到了这片幽僻的竹林,她让苏成赶走那个丫鬟和两个小厮,苏成色迷心窍,依言照做。两个小厮走后,楚明昭威胁苏成说如果他敢用强她就咬舌自尽,苏成听她这样说便有所顾忌,又想尝尝两厢情愿的滋味,居然跪下来求她配合交欢。 裴玑听至此面色沉了沉,旋又打量她一番,道:“即使只剩苏成一个,但他毕竟是个男子,你有法子对付他?怎就敢冒此风险?” 楚明昭不语,须臾后,默默解下腰间那个甜瓜顺袋,缓缓打开,将里头的东西亮给裴玑看。 是一个带压泵的小瓶子和一把精巧的匕首。 裴玑拿起那个小瓶子看了看,问道:“这里面是什么?” “辣椒水,”楚明昭补充道,“专往人面门上喷,只要喷中,没人能受得住这个。这个可以争取时间脱身。” 裴玑觉着这大概也是因为爱吃才想出这个法子的,倒也没起什么疑虑,只是细细看了看那个小瓶子,觉得这瓶子做得倒是颇为精致。他又抽出匕首瞧了瞧,见那刀刃利得很,怕是削铁也尽够了。他将东西重新装好还给她,轻声道:“你一直随身带着这些?” 楚明昭默了默,点头道:“嗯,自从五年前被人连下两回杀手之后,我就央爹娘寻匠人做了这个瓶子,又打了这把匕首,一直带在身上,以备万一。不过为不显怪异,不会轻易用。”上回范循及时收了手,他要是真的要做逾矩的事,她就拿辣椒水喷他一脸。 裴玑见她信任他,把防身的家伙都拿给他看,嘴角划过一丝浅笑。但旋即想起她适才软倒下去,脸色又有些不好看:“可你中了合欢散,万一还没撂倒苏成。自己先倒下去怎么办?你还是太冒险。”他审问来宝跟来福时,知道楚明昭被他们下了催-情的合欢散。 “他们有四个人,”楚明昭低着头,“我没把握同时对付四个人。而且我认为自己只吸入了些许药粉,没什么大碍,谁想这药这么霸道。” 她言至此忽然顿了顿。她适才与苏成对峙时其实药效已经开始发作,但她一直强忍着,后来看到裴玑出现,她心里莫名一松,不再勉强硬撑,人就倒了下去。 她不知是因为裴玑曾救过她所以她看到他就觉得安心还是怎样,她眼下只觉自己这种心态好似不太妙。 楚明昭及时打住思绪,转头看向裴玑:“我托世子查的那件事有没有眉目?” 裴玑见她今日与他说话随意了不少,笑了笑道:“有些进展,但没查清楚之前我不会与你说的。” 楚明昭一愣:“为什么世子一直捂得这么紧?” 裴玑笑而不答,现在当然不能告诉你。 楚明昭回忆起当初窒息而死的痛苦,目光泛冷:“我从没害过人,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定要我死。” “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裴玑低声道,“楚姑娘小心谨慎是对的,但也不必太过忧心。快回吧,届时只说大公主是提前着人来传你,但临时有事不来了,你等了半晌便回了。余下的事,我来帮你圆。” 楚明昭抬头看向裴玑。她觉得襄世子似乎对她太好了些,他能赶过来救她已算仁至义尽,后头如何遮掩该她自己去烦心了,但他现在全帮她兜揽了下来。她又想起他方才问她愿不愿意嫁给魏文伦,一时间心里有些乱。 裴玑看到她那个甜瓜样的顺袋,又想起她之前戴过的甜瓜小坠子,不由笑道:“你喜欢吃甜瓜?” “嗯,挺喜欢的。”楚明昭见他看着自己那个甜瓜顺袋直笑,张了张嘴想解释,末了还是觉得不好开口。 甜瓜多籽,寓意多子,她长姐出嫁两三年都生不出孩子,顾氏心里怵得慌,就总给她做些寓意瓜瓞连绵、多子多福的衣裳首饰,多少求些心安。不过她爱吃甜瓜也是真的,她觉得那些带瓜的衣裳首饰还挺好看的。 楚明昭理了理衣裙,跟裴玑道谢后便作辞了。 因着四周都是松软的草地,苏成并没被摔死,只是昏了过去。何随拿水把他泼醒后,他晕晕乎乎地睁开眼,觉得浑身散架似的疼,一摸鼻子发现鼻骨也断了,揩得手上全是血。 他当下就挣扎着要爬起来,大声嚷道:“敢对爷爷动手!你们知道爷爷是谁么!” 何随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冷笑道:“真是个不知死活的夯货。” 苏成正要再骂,一抬头看到何随身边还站了个人,他仔细一想,记起来这个人就是襄世子,他适才来曲水园跟陆衡打照面时见过他。他看见襄世子那身衣裳,立刻便又想起刚才就是他搅了他的好事还把他甩了出去,当下怒道:“你狗拿耗子闲操什么鸟心!要不是你,老子早得手了!那美人儿呢?你是不是自己收用了?老子辛苦一场,倒便宜了你!你给老子等着……” 何随皱眉,这淫-虫居然到现在都还在想这些!何随冷着脸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果然嫌自己活得太长了!”忍了几忍,终究压下了杀人的冲动。世子说既然苏成没死,就姑且留着他的命。 裴玑冷冷睨了地上痛呼不已的苏成一眼,道:“回去把你家老太爷叫来见我。” “我家老太爷也是谁都能见的?!还让我家老太爷去见你!你以为自己多大脸!”苏成即刻抢白道。裴玑身份虽然高,但苏成认为他不过是个失势的亲王世子,这江山都改性了,原先的皇室又算得了什么呢?所以苏成根本没把裴玑放在眼里。 裴玑缓缓笑了:“你自去与你家老爷子传话便是。你记住,若三日后鄂国公还不来见我,你命休矣。我说到做到,你若不信,大可以试试。” 苏成心里仍是不忿,但眼瞧着裴玑面上的冷笑,突然就激灵灵抖了抖,起了一身寒粟子。他心道邪门儿,张了张嘴,终究把想骂的话又咽了回去,满口应下。 “还有,若是有人问起你脸上的伤,就说是自己跌的,懂了么,”裴玑冷声一笑,“你敢胡说半个字,我活剥了你!” 苏成是个贪生怕死的,想到襄世子刚才不管不顾一把扔飞他的一幕,觉得襄世子眼下这话大概也不是说说而已,忙忙道知道了。 苏成走后,何随扼腕道:“却才没摔死他真是可惜。世子让臣结果了他得了,这淫棍不仅满嘴咀蛆,还狗眼看人低。” 裴玑慢慢往竹林外走:“留他还有些用,收拾他不在这一时。亦且,他是鄂国公的独孙,若死在这里,其实有些麻烦。到时恐露出昭昭这件事,传出些风言风语。刚才没摔死他,倒是省了我们一份心。” 何随心里笑道,现在就管人家叫得这么亲了。又端量了自家世子的神情,笑道:“看来世子今日问楚姑娘那问题是得了满意答复了,世子这下可以放心了。” 第14节 裴玑吐出一口气:“是啊,不过有些人怕是要急了。”说着又看向何随,“对了,昭昭那件事加紧查一查,我现在怀疑一个人。” 楚明昭回去的第二天,楚明玥就使人递话过来,说让她入宫小聚,共度秋千节。 楚明昭着实有些懵,不是吧……荡个秋千也要拉上她? 作者有话要说:  传说中的只能看不能吃23333333333 ☆、第十六章 天色将暝时,起了一场迷蒙细雨。 魏文伦进门刚除下斗笠子跟蓑衣,宁氏便领了丫鬟过来寻他。 魏文伦正自思量事情,抬头看到来人,当下将雨具递与小厮,上前扶住:“母亲快进来,外头湿寒。母亲前来可是有何事?” 宁氏挥手示意丫鬟退开,转头道:“哥儿方才在想什么呢?我瞧着怎有些心不在焉。” 魏文伦见母亲问起,想起那事,面上又现不豫:“皇上今日提我兼任左春坊左庶子,充东宫讲官。” 宁氏怔了怔:“这是好事啊。” 魏文伦面色阴郁,挥退了屋内众人,才道:“可我不想做这个东宫辅臣。太子好内贪逸,朽木不堪雕,即便异日登基,也必是个无道昏君。” 左、右春坊隶属于詹事府,掌东宫讲读笺奏,与詹事府一样,专储东宫辅臣,东宫讲官多从詹事府跟左、右春坊官中遴选。东宫讲官都是皇帝为太子选好的未来股肱,将来太子嗣位后又享帝师之名,因此是个求都求不来的好差事。按例,只有考中一甲、二甲的进士熬上个九年十年资历才能担任的。 左春坊左庶子秩正五品,官位不高,但很有前途。 魏文伦是一甲头名,出身满够了,但资历差得太远了,他才中进士不过两年而已。所以楚圭旨意下来时,他惊愣了好半晌才回神。 “但人家是皇帝,咱们又能如何。”宁氏摇头叹气。 魏文伦突然道:“楚圭根本资质不逮,颁行的新政都太过迂阔,偏他刚愎自用,不听人言,新政成虐政,置黎庶于水火倒悬!异日天下揭竿也……” “文伦!”宁氏听他越说越过,厉色打断他的话,“谨言慎行!” 魏文伦面容紧绷,半晌平复了心绪,才吐息道:“儿子也只归家来与母亲说说,在外头怎敢妄言。” 宁氏点头:“你知道轻重便好。”说话间想起自己要来与他说的事,又淡淡一笑,“不提这些了,来说说你的亲事。” 魏文伦闻言,面上浮起一抹浅笑。 宁氏打量儿子面色几眼,笑道:“哥儿这几日眼角眉梢都透着喜色,怪道都谓人逢喜事精神爽。” 魏文伦被母亲说得颇有些赧然,面上微微泛起红来。 “这下可衬了你心意了吧?总算能顺顺当当定了,”宁氏轻叹一息,递了张红纸与他,“这是我请人择的好儿,都是近来的吉日,你挑一个。” 魏文伦低头扫完,道:“怎都这般靠后?” 宁氏不由笑道:“这还靠后?再早些,咱们也赶不及整备。” 魏文伦又低头看了一眼,嘴角抿了抿,须臾后道:“先生授意越早越好,想是怕中途生变。” 宁氏将红纸拿回去:“我看是你自己急。” 魏文伦心事被戳破,倒也不遮掩,以实道:“不瞒母亲说,儿子迩来蹀躞不下,故欲早定计议,如此也心安些。” “那就选个最近的吧,”宁氏低头看着红纸,“这个月十六,总不远吧?” 魏文伦心里不安,简直想今日就把三书六礼全过了,但成婚是大事,终归是要拣日子一样一样来。他算了算日子,沉吟片刻,点头道:“十六就十六吧,十五是万寿圣节,十六那日我告个假,去行纳采礼,月底大约就能完婚了。” 宁氏点点头,复又轻叹道:“人家姑娘可是低嫁,你可要对人家好些。你这回也算是歪打正着了。” 魏文伦望了望帘外的淅沥小雨,微微浅笑:“这是自然。” 大约苏成是真的害怕裴玑会杀了他,转天晚间,裴玑刚回十王府,下了象辂就看到鄂国公苏修齐撑伞立于门首,躬身相候。 苏修齐已然年逾古稀,历佐先朝三帝,是年高德劭的股肱之臣,然而不幸膝下单薄,只得两个孙儿,长孙又早逝,只剩了个苏成。鄂国公为这个不成器的孙儿不知动了多少肝火,只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苏成仍旧死性不改。 鄂国公刚随着裴玑入了正堂,就端端正正跪了下来,郑重其事地朝裴玑叩首:“微臣已知悉那孽畜的恶行,实在羞愧难当。微臣家教不严,万死难辞其咎,望世子责罚!” 裴玑并不表态,只道:“国公封了其他人的口么?” 苏修齐即刻会意,忙道:“世子尽可放心,微臣已处置妥当,此事绝不会传扬出去!” 裴玑微微点头,旋扫了地上的人一眼:“苏成胡为不是一日两日了,我瞧着老国公似乎总管不好这个孙儿,既如此,那不如让我代国公废了他,也省得国公再费心。” “世子,”苏修齐颤颤巍巍往前膝行一步,连连叩首,“微臣定会严加管教,断不会再让那业畜妄作胡为!求世子网开一面!” “毁人清白可是要人命的,”裴玑眸光瞬冷,语气重如千钧,“他今日若得逞,国公恐怕剁了苏成都不足以向西平侯谢罪!我只说废了他,不为过吧?” 苏修齐跪伏在地,瑟瑟战栗,半晌不语。 他是见惯风浪的人,但他此刻忽然深感畏惧。 这个少年与他父亲一样,一样手腕强硬,行事雷霆,威然不可犯。 他忽然明白襄王为何对这个儿子器重非常,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个少年恐怕比他父亲更甚。 都不是什么善茬儿。 “微臣门衰祚薄,只剩这一个孙儿,”苏修齐气息微颤,“求世子开恩,看在微臣对先朝忠心耿耿的份上,饶过那业畜!世子有何吩咐,微臣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裴玑等的就是他这句话,闻言微微笑道:“目下倒的确有一桩事要你配合——你与西平侯是不是交情匪浅?” 将近戌牌时,苏修齐终于赶在夜禁前回了府。 苏成一听说老爷子回来了,当下跑来探问状况。然而他还没顾得上开口,迎头就被老爷子狠狠甩了个耳刮子。 苏成被打得两耳嗡嗡作响,若非一旁小厮扶着,早一头栽在了地上。他捂着渐渐肿起的半边脸,直着声叫道:“老爷子你是不是疯了!一回来就打我!” 苏修齐冷笑:“打你算轻的,你要再不长记性,不必襄世子出手,我先废了你!” 苏成有些莫名其妙,老爷子平素虽瞧不惯他行事,但因他如今是独孙,倒也没真正下过重手,可方才那一巴掌真是使足了力道,他的嘴都被牙磕烂了,老爷子这回是真气狠了,这架势便是恨不能一巴掌打死他。 苏成不解道:“那世子到底与老爷子说什么了?” 苏修齐不答,只森然道:“谁不好招惹,你偏去犯到他头上!我警告你,下回见着襄世子,当菩萨似的敬着,知道么?还有,你再敢打那楚六姑娘的主意,我亲手打死你!” 苏成此刻仍旧不以为意:“嘁,不过是个失势的亲王世子,老爷子竟怕成这样。” 苏修齐气极,抬手又在他另一边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怒骂道:“你懂个屁!贼混沌不晓事的东西!”又挥手示意家下人都出去并掩上门,低斥道,“将来一旦襄王复辟,必定要秋后算账!我明着告诉你,你若再犯蠢,我一定亲手了结了你!我可不会留着你带累整个国公府陪葬!” 苏成愕然,连脸上火辣辣的疼都忘了:“襄王不是龟缩在广宁卫都不敢进京么?他还能……还能东山再起?” 苏修齐觉得这个夯货真是他的债。他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面沉如水:“连现在龙椅上那位都不知道襄王手里究竟有多少兵力,不然你以为皇帝为何迟迟不敢动襄王?皇帝最想削的就是肃王和襄王两个藩王,但削藩一个不慎就可能把他自己搭进去,所以他一直不敢妄动。你没见皇帝对肃王跟襄世子都是客客气气的么?” 苏成不懂这些皇权纷争,他只想知道一个问题:“那老爷子的意思就是,襄王会把现在的皇帝赶下台?” 苏修齐想起自己曾见过数面的襄王,又想起当初周太-祖对襄王一系的忌惮,出神片刻,点头道:“很有可能。” 苏成想想就胆寒:“那……那些现在趋奉楚圭的世家……” 苏修齐冷笑一声:“不长眼总要付出代价。” “可是,”苏成想起老爷子方才的话,忍不住问,“这关那楚六姑娘什么事?襄世子管这等闲事作甚?难道那襄世子真把她刮剌了……” 苏成一句话尚未说完,便被苏修齐猛地踹了一脚:“满脑子淫-猥之事!我可告诉你,要想活命,就别出去胡说八道!还有,不该问的别问,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知道么?” 苏成见老爷子神色狠厉,也不敢再多言,只好诺诺应声。 清明节俗里,除禁火、扫墓、游春踏青而外,还有荡秋千。因秋千含“千秋”之意,寓意江山千秋永固、圣寿千秋无疆,故此俗于宫中尤盛。先朝时,每年清明,各宫皆安秋千一架,宫眷们俱戴栁枝于鬓,身着艳色丽服,打秋千相嬉戏。如今虽则改朝换代,但风俗是相延的。 楚明昭觉着荡个秋千没什么,只她不想跟她那两个堂姐一起,她们俩谁都不盼她好,叫她去也不会安什么好心,然而她又推不掉。到了入宫这日,她打选好衣裳首饰,收拾齐整,再三确定自己穿戴得宜又不至扎眼,这才磨磨蹭蹭地出了门。 楚圭虽登基不满两年,但已经采选了三次绣女,后宫嫔御早塞满了东西六宫,楚明玥不肯与那些妃嫔同住一宫,又兼离嫁人不远,在宫里待不了多久,楚圭便允她暂且住在坤宁宫。 只是楚明昭每每思及此都忍不住感慨或许真有因果报应这回事。楚圭嫔御虽多,他平日耕耘也勤快,但奈何广种薄收,后宫鲜有受孕者,即便侥幸怀上,不是胎死腹中就是生下早夭,任凭楚圭采选多少绣女都是无用功,两年来竟没一个孩子成活。 当年楚圭仗着自己儿女多,毫不手软地弄死了两个,如今却再也养不出孩子。 楚明昭觉得这八成是楚怀仁跟楚明仪在天有灵,对楚圭施加的报复,哪怕浑身戴满小甜瓜都解不了了。 楚明昭见到楚明玥时,她正坐在秋千的画板上与宫女们说笑。 楚明玥一看见楚明昭,就笑着招呼她过来,从一旁侍立的宫女手里接过一根柳枝,执意要亲自帮她戴到鬓发上,楚明昭几推不过,只得由她。然而楚明玥戴柳枝时动作过大,勾乱了楚明昭的发髻,等戴好之后仿佛才看到楚明昭那被她挑得乱糟糟的头发。 楚明玥低呼一声,忙道“对不住”,把柳枝又抽出来,一脸歉疚地叫来个宫女领着楚明昭去重新梳头。 楚明玥如此姿态,楚明昭纵然心知她是故意的也不好说什么,否则倒显得她无理取闹。何况这是在人家的地盘上,父亲一再交代她在楚圭一家子面前要谨慎行事。 楚明昭深吸一口气,刚要随着宫女走,楚明岚就迎面走了过来。楚明岚一看见楚明昭那乱蓬蓬的头发,当下就笑起来:“哎哟,六妹妹这是怎么了?顶着个鸟窝就进宫来了?” 楚明昭直想翻白眼,这样捉弄她很好玩儿么?她这四姐姐自从做了公主,其实已经不怎么给她找不痛快了,今日却不知是怎么了。至于她这五姐姐,可能是因为快要出嫁了,如今怨气格外大。 楚明昭走远后,楚明岚坐到楚明玥旁边的画板上,对着楚明昭的背影轻嗤一声,道:“姐姐又不是有意的,我也不过与她说笑几句,瞧她那样子,跟咱们欺负她似的。” 楚明玥扶着秋千上的彩绳,笑道:“都是一家姐妹,六妹妹年纪最小,咱们做姐姐的自该担待些。” 楚明岚忙笑道:“姐姐就是度量大。” 楚明玥懒懒笑笑,忽而望着远处道:“妹妹猜是谁来了。” 此处是坤宁宫后,靠近御花园,视野开阔,楚明岚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便见一顶四角抹金铜飞凤、外围红销金罗宝珠纹轿衣的凤轿被一众宫人内侍簇拥着迤逦而来。 这种凤轿只有皇妃和东宫妃能坐。楚明岚也拿不准来者何人,不禁将目光定在轿子上。 等凤轿到得近前,内侍恭恭敬敬掀起轿帘,便见一个长挑身形的美貌女子款款而出。 是太子妃柳韵。 柳韵一身大红织金缠枝牡丹妆花辑线绣襦裙,头戴金丝?髻,是燕居打扮。 柳韵并未着礼服,不过穿了常服,然而楚明岚看着看着,由此及彼想起旁的,心里仍旧直泛酸。公主比之东宫妃,身份上还是差了些,这个差别体现在吃穿用度的各个层面。宫里从来如此,等级森然,不可僭越。 真是同人不同命,有些人嫁得好就能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譬如柳韵。有些人即使不靠夫家,靠着出身也能万人簇拥,譬如楚明玥。楚明岚自己虽也是公主,但争奈不是从正宫皇后肚子里爬出来的,亲爹眼里又瞧不见她,亲娘也早早没了,住的景阳宫还是东西六宫里最冷清的宫殿,与冷宫无异。 楚明岚跟着又想起自己马上要嫁给孙鲁那个能当她爹的糙汉,心里顿时一股怨气往上冲,凭什么她样样都不如人! 楚明岚正自忿忿,一瞥眼瞧见楚明昭回来了。她心里瞬间平衡,当即乐了。这里有个还不如她的呢,她好歹还顶着公主的头名,但楚明昭可什么都不是!回头嫁了魏文伦能挣个几品诰命还说不准呢。 柳韵正与楚明玥叙话,看见楚明昭过来,当即蹙了蹙眉,转头看向楚明玥:“玥姐儿还叫了妹妹来?” 楚明玥笑道:“是啊,打秋千可是好耍子,有趣又有益,自然该叫上自家妹妹。” 柳韵叹道:“玥姐儿就是懂事,不似旁个。”说着瞥了楚明昭一眼,却见楚明昭神容淡淡,似乎根本没听懂她话里所指。 柳韵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她不喜楚明昭,她觉得楚明昭心眼小,不懂事。她姨母的独女宋娇是她最疼的表妹,宋家与西平侯家是姻亲,然而楚明昭每回见到宋娇都能把宋娇气个半死,这令柳韵大为光火。 柳韵知道自己这个表妹脾气不太好,但江阴侯府就宋娇一个女孩儿,小姑娘自小被捧着,哪能没个娇气呢?楚明昭比宋娇大,自然就该让着她些,宋娇脾气差,楚明昭忍一忍就是了,然而楚明昭非但不忍让,还回回都把宋娇气哭,柳韵恼楚明昭不是一日两日了。 第15节 娇娇还是个孩子呢,与孩子计较什么? 楚明昭不用看柳韵的神色也知道她在想什么,心里不禁冷笑。 柳韵简直眼瞎心也瞎。宋娇今年都十三了,明年就能嫁人了,这也能算孩子?何况宋娇干的事实在太过了,柳韵自己要是摊上这样的小姑子,楚明昭不信她还能一脸疼宠地说那只是小孩子耍性子! 楚明昭从前为了让长姐少受些气,也曾忍让过宋娇,但她后来发现她的忍让非但没令宋娇收敛,反而助长了她的气焰。于是楚明昭索性不忍了,能气她就气她,气她一回还能让她几天吃不下饭,让长姐松快几天,又能解气,何乐而不为。 “妹妹,”楚明玥朝楚明昭挥挥手,“干站着作甚,过来坐我身边。” 楚明昭大大方方地提步走过去,刚坐到画板上,就听楚明玥轻声问:“妹妹婚期定下没有?”声音看似小,但大家坐得近,都能听个一清二楚。 柳韵微微冷笑,楚明岚幸灾乐祸,都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四周瞬时安静下来。 楚明昭知道楚明玥是故意的。她敢赌一车烧猪头,她要是比楚明玥嫁得好,楚明玥必定对此只字不提。她能预见到未来就算是各自嫁了人,她这两个堂姐也少不得再拿她的亲事奚落她,找一找优越感。 实质上楚明昭并不十分在意家世,家世好不一定过得好,柳韵倒是嫁了太子,但过的那是什么日子?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日子终归是自己过的。她要是真喜欢魏文伦,是不会抗拒这门亲事的。 “我不清楚,父亲母亲还没与我说。”楚明昭神色如常。 楚明玥心道你还挺能硬撑的,旋低头掩过嘴角的讽笑,再抬头时便拉过楚明昭的手,含笑道:“那若是定下来,定要知会姐姐一声,姐姐到时一定亲去,厚礼相送。” 楚明昭觉得她四姐姐高兴得太早了。据她这些年看下来,范循本性阴狠毒辣,根本就是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狠角色,这种人说不定还有家暴倾向,楚明玥嫁给他怕是没好日子过。 早朝散后,范循叫住转身欲往文华殿去的魏文伦,明知故问道:“魏大人这是要去作甚?” 魏文伦步子顿住,微微攒眉。朝堂上品级相去不远的同侪私底下大多以表字相呼,范循今日干脆连表字都不叫了,直接喊“魏大人”,真是连样子都不想做了,唯恐他听不出他话里话外的讥诮之意。 他如今也是正五品,与范循同秩,不必像从前那样有所顾忌,闻言只是略转头道:“多承垂询,区区不过奉旨讲授于青宫。” 范循佯佯笑道:“魏大人真是春风得意,升官跟成亲全赶在一起了,不知魏大人婚期定了不曾?” 魏文伦觉得范循近来都十分奇怪,似乎总有意无意针对他。皇帝提他做左春坊左庶子的确是破了大例,但他觉得这根本不足以令范循如此耿耿于怀,因为范循的后台比他硬得多。 那么原因到底何在呢?难不成是因为他的婚事?但这太荒谬了,范循不是深慕于二公主么?这事满京皆知,两人怕是都快成亲了。 魏文伦回身道:“尚未定下。范大人是预备届时来喝喜酒么?” 范循目光霎时冷下来,脸上却还带着笑:“这可不一定。”心里冷笑,你可不一定能把人娶回去。 魏文伦见范循神情古怪,知他心里没打什么好主意,当下作辞,冷着脸走了。 楚明昭这头见楚明玥与柳韵说得入港,垂眸想,待会儿她用了午膳,就差不多可以告退了。然而正在此时,内侍突然通传说太子驾到。 楚明昭猛地回神,面容僵住。 楚怀和刚送走众讲官,就打着来寻太子妃的旗号往这里赶。他一现身,柳韵就有些不自在,但楚怀和全没在意这些,一过来便笑嘻嘻地说要帮几个妹妹推送秋千。 如今各自年纪都不小了,但楚怀和端着兄长的架势,从来不知避嫌。楚明玥、楚明岚跟楚怀和是一房兄妹倒还好说些,但楚明昭这个隔房的堂妹就比较尴尬了。 这一架秋千上吊了四个画板,正好坐她们四个,楚怀和装模作样地问柳韵要不要打一回秋千,柳韵神色极不自然,推说不必,楚怀和便没再理会她。柳韵见状竟似是松了口气。她原本是来找楚明玥说话的,如今被楚怀和搅和了,便也没了心思,正欲寻个由头起身作辞,就见一宫人匆匆来报说侯夫人跟宋姑娘递了牌子求见。柳韵闻言,当即顺势辞了众人。 是江阴侯夫人和宋娇来了。 楚明昭忍不住想,这对母女不会是来告长姐什么状的吧。 她正望着柳韵离去的背影暗忖,楚怀和的声音便响在耳畔:“妹妹想什么呢?” 楚明昭身子僵了一下,下意识就要起身,却被楚怀和阻住:“妹妹不打秋千么?我来给妹妹推。” 楚怀和好色且喜新厌旧,东宫里已经有了好几个选侍,可楚怀和仍旧不断染指身边的宫人。太子虽贵为皇储,但私下里与宫人有染会被视为行止不端,所以染指宫人实际上是不成文的忌讳。然而如今的楚怀和是独苗,倒也不怕楚圭拿他怎样。只楚怀和到底畏惧他那心狠手辣的父亲,并不敢太放肆。 楚明昭隐约听闻楚怀和还有个特殊的嗜好,她觉得八成十分少儿不宜。 楚明昭不肯再坐回去,推说父亲要她早些回去,当下便要走。楚明玥却不待她迈步就将她一把拽回了画板上,笑说她来了都没正经打秋千,怎能轻易就走。 楚明昭突然转头,冷冷睨了楚明玥一眼。 楚明玥不意她会如此,立时一愣。然而等她预备张口还击时,楚明昭的神情又恢复如常,楚明玥都险些以为方才那是她的错觉。 处境使然,有些事楚明昭不得不忍,但这个忍耐是有限度的,楚明玥要把她推给咸猪手,她不可能顺从。 楚明玥讨个没趣,又觉着自己今日也看够了楚明昭的笑话,便不再强留她。楚明昭与众人辞别后,便转身往北走,等着凤轿来接。 楚怀和遗憾不已,推送秋千时最方便揩油,想摸腰摸腰,想摸手摸手,偏偏到手的便宜没占着。他不会糊涂到把主意打到堂妹身上,他只想顺手揩把油。 楚怀和与楚明玥提起几日后的万寿圣节,说到时她与范循的婚期便要定了,又笑着揶揄她几句。一旁的楚明岚听得脸色越发难看,她仍旧不甘心。 楚明岚心里念头一闪,忽然抬眼看向渐行渐远的楚明昭。 她可以把孙鲁推给楚明昭啊! 楚明岚渐渐揪紧手里的帕子,眼底闪过兴奋的光。 楚明昭隐隐听到身后传来的对话,脚步慢了下来,一时有些怅然。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楚圭的寿辰在即,那么襄世子的归期也在即。他都快要回封地了,却还没给她回信,不会是在坑她吧?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现在作得越狠,以后打脸越疼2333333 1.本文所有的典章制度、风俗习惯都仿自明代,明代的时候清明打秋千的习俗就已经十分盛行。 2.这里的绣女指的是备选为妃嫔宫女的少女,明代小说里管遴选良家女充掖庭叫“点绣女”。 3.青宫就是东宫。 4.太子老师都是将来的高官苗子,是皇帝看重的预备人才,前途无量,但并非所有东宫辅臣都是太子老师,太子老师是皇帝选的,大约二十人,选择范围大致就是翰林院、詹事府、左右春坊、司经局,当然还有内阁和六部。这些人都是熬资历熬上来的进士,一肚子学问。而进士们一般起码熬九年才能进詹事府或者左右春坊这种地方,最后能不能被重用跻身东宫讲官之列还得看运气。 所以魏文伦中进士两年就进了左春坊并成为东宫讲官,简直是石破天惊。 ☆、第十七章 信国公府花园内,范希筠正与陆媛、陆娟两姐妹坐在亭子里说笑,转头瞥见范循往这边来,正要起身唤“三哥”,然而范循一抬头瞧见这边的情形,似觉不便,只笑着示意范希筠坐下,旋冲陆家两姐妹微微颔首,转身走了。 陆媛收回视线时,却见妹妹还在朝着范循离去的方向望,面色当即沉了沉,伸手在桌底下拽了拽她的袖子。陆娟猛地回神,微微红了脸。 都道范家三公子生得十二分好姿容,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只是可惜人家亲事早早地就定下了。陆娟忽然对二公主歆羡不已,能让这样一个男人心甘情愿地等五年,这是何等福分? 范希筠坐回去时瞧见了陆娟的异样,但她面上并不显露,只继续接方才的话头:“听闻灵姐儿这几日被广德侯夫人禁足,也不晓得是为什么。” 陆媛叹道:“我隐约听说是因为嫁妆的事。灵姐儿也是倒霉,好端端的惹上西平侯那一家,不然哪来这些糟心事。” 范希筠摇头道:“本是要做亲家的两家,如今闹成这样。灵姐儿一贯与昭姐儿要好的,如今只怕这疙瘩越结越死了。” “也是西平侯家做得太绝了,”陆娟插口道,“我听阿灵说就是西平侯告状告到了御前,要不然皇上哪能知晓这些个鸡毛蒜皮的事儿。” 范希筠只淡淡笑笑,不予置评。这种事最易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西平侯即使不去告状,迟早也会传到皇帝耳中,怪只能怪广德侯夫人太蠢,犯了皇帝的忌讳。 有这种娘,女儿定然也长不好。看来以后要少和姜灵走动了,免得日后惹祸上身。 范希筠打定主意,又想起适才看见三哥的情形,心里又生疑窦。三哥近来总有些神思不属,刚才也是走到半道才看到她们。按说三哥等了这么些年马上要修成正果了,该不尽欢喜才对,眼下这是怎么了? 范希筠几思不着,也只当是三哥遇到了衙门里的烦心事,丢开不再多想。 范循回到书房没多久,书童鹤鸣便趋步走了进来。 “少爷,”鹤鸣仔细掩好门,回身行了礼,“打探清楚了,魏文伦预备这月十六去西平侯府上行纳采礼。” 范循冷笑一声:“魏文伦可真够急的。” 鹤鸣探问道:“那少爷……” 范循沉吟须臾,目光一寒:“照着我之前交代的去办。” 鹤鸣心头一凛,却不敢迟疑,忙点头应是。又见范循沉下脸不说话,小心问道:“少爷还有何吩咐?” “没有了,”范循挥挥手,“你下去吧,尽心办事便是。” 鹤鸣诺诺连声,领命去了。 范循心绪不宁,突然一把将手里的书摔到桌上,倏地站了起来。 楚圭那个老狐狸不知打的什么算盘,早该定下来的婚期却一拖再拖,说是万寿圣节时给个日子,但他觉得不会这样简单。 他一早就看出来,楚圭其实自打即位后便想要反悔了,不情愿将楚明玥嫁给他,觉得楚明玥能有更大的价值,但又似乎一直没寻见比他更合适的人选,所以始终拖着。 范循阴着脸踱到窗前,推开窗牖,望着外头海棠树上的满枝娇粉,他蓦地想起那日在信国公园桃林里看到的楚明昭。 他挡住她去路时其实一直在打量她。他十分想念她,想多看她几眼,甚至打算将自己的秘密告诉她,但她面对他时,眼睛里只有戒备。 她对他的误会实在太深了,范循每每思及此,都觉烦躁不已。他不知道他将来需要花费多少心力才能弥补回来,他有些后悔没在一开始时便对她言明真相。 范循长长叹息一声,呢喃似的低语道:“昭昭,为什么不是你呢……” 乾清宫弘德殿内,楚圭正批着奏章,锦衣卫指挥使孔承沛经通传后步入殿内。楚圭挥退了侍立的宫人内侍,抬头看向孔承沛:“你可以说了。” 孔承沛详尽地将襄世子近来的行踪奏禀了一番,见皇帝迟迟不说话,也不敢作声,只躬身垂首等着。 楚圭搁了笔,沉着脸道:“东厂那头呢?” “回陛下,东厂掌印那里也暂且没消息,想来也还没查着什么,”孔承沛道,“襄世子近来一直与世家子弟酬酢,确实……没干什么正事。” 楚圭沉吟不语。 “前些天倒是去找了肃王两次,但没待多久就走了,肃王似乎还总避着襄世子。”孔承沛继续道。 “那鄂国公为何去拜谒襄世子?” “回禀陛下,听闻是因为苏成对襄世子不敬,鄂国公去赔礼去了。” 这倒没什么好奇怪的,苏成必定是认为襄王已经失势,故此对襄世子说了些不敬之辞。鄂国公又是个谨慎的,一贯不愿得罪人,去赔罪很正常。 那与世家子厮混呢,真的不是想转弯抹角打探世家的状况?但襄世子毕竟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又久居封地,若说他只不过是想见识见识京都的繁华,那也说得过去。 楚圭一时之间竟无法做出判断。 他怕自己多心,更怕他错漏了什么。但他必须尽快做出决断,过了万寿圣节,诸王就要回封地了。 他反复思量裴玑的言行,但思量得越多,越是没个头绪。裴玑在他面前太坦荡,说的话句句是真,但这样反而令他不安。 楚圭慢慢攥起拳头,不过一个少年人,他居然都拿不定! 楚圭的思绪转至此,突然顿了顿,少年人? 他脑中念头急闪,最后倏然冒出一个人影来。 楚圭猛地站起身,紧按着书案问道:“襄世子是不是还没有娶妻?” 兔走乌飞,捻指间便到了三月十五。 万寿圣节无需命妇朝贺,但顾氏身为帝后的长嫂,少不得被请入宫。顾氏跑不掉,楚明昭自然也跑不掉,只是这回是跟着母亲一起进宫的,她心里多少安稳些。只可惜长姐不方便来,不然她还能和长姐说说话。 第16节 坐在往皇宫去的马车上,顾氏一再交代她定要谨慎言行,楚明昭无奈笑道:“爹爹出门前已经嘱咐过,娘又嘱咐一遍,女儿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顾氏轻叹道:“谁叫咱们如今被人拿捏着。”又想起一事,拉住楚明昭的手,“明日魏家便来纳采了,恐怕月底前便要亲迎,昭昭……把心绪调一调。” 楚明昭低了低头,轻轻“嗯”了声,心头却浮起一丝莫名的惆怅。 她想去问问襄世子事情到底查清楚了没,但她今日大概是见不到他的。而今日一过,他就要回广宁卫了。 坤宁宫偏殿内,蒋氏见楚明玥到了,挥手遣退了宫人,又瞧见殿门掩好了,这才回身指了指窗边软榻:“坐吧。” 楚明玥依言坐下,困惑道:“母后此刻叫女儿来,可是有何要事?” “算不上什么要事,只是过会儿她们便到了,母后想敲打敲打你。那日的事我都知道了,”蒋氏慢慢坐到楚明玥身旁,“我说过你多少回了,别与她们厮搅在一处,你如今怎与你那上不得台面的庶妹一般见识了?真是越活越回去。” 楚明玥知道母后说的是那日她让楚明昭进宫打秋千的事。她嘴唇紧绷,片刻后道:“母后,女儿觉得范循似乎……似乎心里装着楚明昭。” 蒋氏挑眉道:“你抓着什么了?” “没有,只是女儿近来发觉他与我说话都有些漫不经心,并且,”楚明玥顿了一顿,“并且我无意间提起楚明昭时,他神色似乎有异。” “想是你多心了,他若移情,怎会等你五年。” 楚明玥突然道:“母后,他会不会知道了那……” “不会,”蒋氏立时打断她的话,拍了拍她的手背,“再者说,纵然他真知道了又能如何?你安心过你的富贵日子便是,旁的又不必你操心。” “可他对楚明昭……”楚明玥蹙起眉头。 蒋氏冷哼一声:“男人有几个不是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那楚明昭又生了一张狐媚脸,范循真对她有几分心思也不足为怪。但他至多也是自家想想,楚明昭即刻要嫁人了,他能怎样?”又沉着脸道,“你就是拎不清,你是什么身份她们又是什么身份?你与她们瞎胡闹什么?没的跌了份儿。” 楚明玥深吸一口气,心里虽仍旧放不开,但瞧着蒋氏的脸色,也只好应了。 楚明岚从景阳宫出来时,又一次低声问春杏:“确定这催情香立等见效么?” 春杏点头,压低声音道:“是的,公主放心。” 楚明岚终于安了心,又想想过会儿要做的事,忍不住掩口轻笑起来。 顾氏与楚明昭正欲入坤宁宫大殿时,楚明淑的凤轿也刚好到了,于是二人索性停步,等着与她一同进殿。 楚明淑头戴九翟冠二顶,冠饰以大小珠翟凡九,皆口衔珠滴。冠中宝珠一座,前后珠牡丹花二朵、蕊头八个、翠叶三十六叶。冠上金凤一对,金凤各口衔珠结。身着真红紵丝大衫,佩深青色金绣云霞凤纹霞帔,霞帔下缀钑凤纹金坠子。外穿桃红色金绣团凤纹褙子,腰束青线罗大带并描金云凤纹玉革带,脚踏描金云凤纹青绮舄。从头到脚,都是标准的公主礼服穿戴。 楚明淑这一身,一眼望去便觉珠翠明耀、彩绣辉煌,端稳之中见华侈,十分打眼。 待楚明淑走到近前时,楚明昭笑着与她叙礼。楚明淑神情古怪地打量她一眼,旋笑着道了免礼,又寒暄几句,便相让着进了大殿。 楚明昭眼底划过一丝疑惑,她觉得楚明淑今日看她的眼神有点奇怪。她提步入殿时,突然想起那日曲水园里的事,襄世子说帮她把事情圆住……那楚明淑那头,他到底是怎么圆的? 依大周例,万寿圣节当日要遣使祭告祖宗诸陵,楚圭虽改了国号,但典章体例都是沿袭先朝的,所以照理也当如此。可楚家先祖的皇陵尚未建好,楚圭便只好免了这项礼,只去奉先殿祭告先祖神主。 皇帝从奉先殿回来后,要在皇极殿接受文武群臣及四夷朝使的庆贺礼,故此早朝之后,群臣并未散去,仍有序地立在皇极殿前,等候皇帝祭告回来。 楚圭一早便有命,亲王不必参与常朝,因而诸王不用赶早,早朝散后才入皇极门。裴琰随着诸位亲王序列而入时,暗暗打量周遭,但见宫殿豪奢、朝列轩昂,心里又将楚圭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 这龟孙子窃位篡国,太-祖打下的基业全便宜了他! 文武群臣对诸王行过大礼后,诸王便依序立于朝班前列。 范循随同群臣起身时,面色很是阴郁。他如今心中不宁,总觉楚圭不会顺顺当当地如了他的愿。 真是越等越焦躁。 他瞥了旁边的魏文伦一眼,发觉他也是心神不属。范循觉着魏文伦大约是在思量去衙门里告假的事,心中冷冷一笑,你盘算再多也是枉然,明日恐怕你没命去楚家纳采。 楚怀礼跟楚怀定两兄弟却是讶异互望。方才礼毕起身时,他们居然在诸王之列里看见了那天那个从天泰阁里出来的少年! 裴琰想想明日便能回封地了,心下稍松,但思及一桩事时,又不免困惑起来。他转头看了旁边的弟弟一眼,略作迟疑,往弟弟身边挪了一挪,凑过去面带揶揄地小声道:“阿玑不是说此番说不定还能娶个媳妇回去么?你媳妇呢?” 裴玑转眼看向兄长,也压低声音道:“大哥莫急。”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忍不住笑了笑,“过会儿就见分晓。” 坤宁宫大殿内,众人各自见礼,依序落座。楚明岚暗暗扫了殿内众人的衣着,拿帕子掩住了嘴角讥诮的笑。在座诸人不是后妃公主就是诰命夫人,属楚明昭身份最次,穿戴得也最次,不能穿礼服也不能戴冠。 楚明昭那身打扮实质上并不差,但被众人一衬,楚明岚觉得真寒碜。 楚明玥见楚明岚只顾着幸灾乐祸,便冲她使了个眼色。楚明岚即刻想起正事,转头对楚明昭道:“妹妹,过会儿咱们去前头看看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南山南山妹纸投霸王票! 南山南山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7-26 15:53:05 ☆、第十八章 楚明岚的声音不大,耳语一般,但足以令楚明昭听清楚。楚明昭转眼看向她,也低声道:“姐姐说的是哪里?” “当然是外廷那边啊,”楚明岚捂嘴笑道,“这回来了不少四夷朝使,听说还有什么朝鲜国、安南国也派了使臣过来,妹妹对这些外邦人不好奇么?过会儿咱们就往中左门那边去,等皇极殿那头的朝会散了,咱们就远远看看那些外邦使臣都长什么样,怎么样?” 中左门就在皇极殿东边,距皇极殿极近。 “还是不要了吧,”楚明昭暗暗看了看正与顾氏说笑的蒋氏,“婶婶跟母亲想来不会应允,况且等前头朝会散了,三叔就要过来了,若是三叔发现我们私自跑到外廷去……” 楚明岚赶紧道:“诶,不要紧,父皇受了庆贺礼之后还要赐宴群臣,少说还要一个时辰才来坤宁宫这边。咱们到时看完就回来,父皇不会发现的。至于母后那头,咱们只说是想去御花园转转,母后不会拦着咱们的。” 楚明昭仿佛认真思量了一下,依旧摇头:“我还是觉着不妥。” 楚明岚忙游说道:“妹妹不想看看那些外邦人长什么样么?妹妹整日被困在后宅,也没机会长这个见识,眼前这可是个难得的好时机。” 楚明昭直想白她一眼。朝鲜国就是朝鲜半岛上的李氏王朝,也即后世的朝鲜与韩国,安南国就是越南。大家同属黄种人,有什么好看的?不过先朝国力强盛,民殷财阜,人均身量普遍比藩属国和周遭游牧民族的高。 楚明昭抬头看见楚明岚那副明明焦急不已却又不得不按捺的模样,不用想也知道她没安什么好心。她叹了口气,摇头道:“五姐姐若想去,不如去问问四姐姐。母亲拘我拘得紧,我还是不去了。” 楚明岚见楚明昭说罢便转过头不再理会她,有些傻眼。她忙看向楚明玥,等着楚明玥帮忙想法子。 楚明玥暗骂一声蠢货,垂下眼睛呷了一口茶。 楚明淑的目光从三个妹妹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在楚明昭身上停了停,眼底闪过一丝困惑。她如今满腹疑问,但偏一个字都不能提。谁让她被人捏住了软肋呢。 蒋氏拉着顾氏叙话时,面上挂着亲亲热热的笑,心中却是暗哂不已。 从前在西平侯府里住着时,出了门去,世家夫人们都是紧着跟她大嫂攀交,回侯府里,上至老太太下至家下人等,也都是紧赶着大房贴,不论她如何做,永远都撵不上她这个长嫂。如今真是风水轮流转,她成了母仪天下的中宫之主,而她这个长嫂却变成了世家阀阅唯恐避之不及的侯夫人,连一贯宝贝的女儿到头来也要嫁个寒门子。 蒋氏越想越觉神清气爽,面上的笑更深了些。 约莫半个时辰后,楚圭的鸾驾复归。 诸王、文武群臣并四夷朝使行庆贺礼时,楚圭始终稳稳坐着,面上阴晴不定,瞧不出喜怒。 裴琰随着诸王一道致辞时,嘴上念着“钦遇皇帝陛下圣诞之辰,谨率文武官僚敬祝万岁寿”等等名目,心里却一遍遍骂楚圭是焦尾巴梢子的短命鬼,念一句骂一句,骂一句念一句,倒也觉解气些。然而他以余光斜瞟自家弟弟时,却发觉他始终神色不改。裴琰暗哼一声,他这弟弟办事的路数他从来没摸清过。 赞礼毕,楚圭扫视了垂首恭立的众人,以诸王将离京致辞几句,旋即忽地话锋一转:“然朕迩来观之,襄王世子天性温醇、德气和粹,又年及婚期,尚未婚娶,须得贤淑以为之配,朕欲以皇第二女相配,襄世子以为如何?” 一语落地,众皆愕然。 皇第二女,楚明玥! 范循如闻炸雷,一时惊愕不能言。 肃王裴鼎仿似明白了什么,暗暗叹气。 裴琰愣了愣,这就来了? 裴玑错愕不已,当下上前几步,微微垂首道:“陛下,臣敬谢陛下美意,然臣恐不堪配二公主,求陛下更转圣意。” 楚圭面色一沉:“襄世子此乃何意?” “臣鲁钝顽闇,恐非二公主良配。” 楚圭的脸色逐渐阴冷下来。襄世子这架势明显就是不想领受他的赐婚。 何随立在文臣班列里多时,就等着瞧这一出。适才目光一扫刚好看见世子满面的惊异之色,何随忍不住低头笑了笑,世子装得太像了。 少焉,楚圭忽而一笑,命内侍去将二公主传来。 裴玑适才的神色都落入了裴琰眼里。裴琰暗自琢磨了几个来回,微微攒眉,裴玑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消两刻钟的工夫,楚明玥便应召而至。 楚明玥身上的穿戴与楚明淑相类,都是标准的公主礼服行头。楚明玥原就生得貌美,盛装之下更为增色,盈盈行礼间,自有一番明艳动人的风流态度,看得一旁的裴琰忍不住暗自啧啧,楚圭这个女儿打扮起来倒也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那如此看来,似乎也值得他试上一试了,左右也不吃亏。 裴玑扫量了楚明玥一眼,旋朝楚圭一礼,正欲开口,就听裴琰突然道:“陛下,臣亦尚未婚配,愿求娶二公主。” 又是一道惊雷。 众人这回眼睛瞪得更大了,今天这唱的是哪一出? 楚圭也怔了怔,奇道:“临邑王怎忽有此意?” 裴琰一礼道:“禀陛下,并非忽然起意。臣初来朝见时,有幸得见二公主一面,此后便始终眷眷不忘。既然如今舍弟为难,那么臣恳请陛下成全臣对二公主的一片殷殷倾慕。” 裴玑看着自家兄长,心里暗笑。他大哥演得也挺像的。 楚明玥颇感意外,原来临邑王一直对她存着心思?她思及此不禁勾了勾嘴角,临邑王这样直白地当众言明,不知范循作何感想。恐怕范循要气得跳出来,到时候整个京城都会传遍临邑王与信国公府三公子当众争夺她的事。 但她更感兴趣的是襄世子的反应。楚明玥嘴角一弯,眼波转向裴玑。 裴玑错愕地看了裴琰一眼,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又转过头去,安静立着。 楚圭召来楚明玥本是想让襄世子瞧瞧楚明玥其人,以色动之,却未想到会引来这么一出。临邑王此言一出,倒令事情有些难办。 但应允下来倒也未尝不可……只是把谁指给襄世子呢?今日是无论如何都要把襄世子的婚事定下来的,但可供参详的人选却实在有限。 楚圭沉吟迂久,沉声道:“临邑王之请可允。那襄世子可也有中意之人?” 范循笼在衣袖中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心里冷笑连连,楚圭果然耍了他。 信国公范庆却是松了口气。 裴玑踟蹰片刻,道:“既是盛情难却,那臣可否跟陛下求一个人?” “讲。” “西平侯之幺女,”裴玑微微一笑,“臣听闻这位楚姑娘生得貌美绝伦。” 楚慎脸色一白。 魏文伦惊而色变。 范循怒极反笑。 楚怀礼跟楚怀定两兄弟咬牙切齿。 何随忍笑忍得嘴角直抽抽。世子您如此言辞虽然能成事,但您老丈人恐怕要被气死了,不把您当色鬼那真是出了邪了。 第17节 果然,楚圭先是脸色一阴,跟着便笑了起来。 原来襄世子方才不肯领受只是因为诱惑不够大!男人哪有不爱美色的,何况襄世子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 楚明玥的脸色却十分难看。襄世子这句话简直是往她脸上打,明摆着告诉众人是因为她容貌不及楚明昭他才不肯娶她。 楚圭慢慢敛起笑,暗自审量。 若论以色动之,楚明玥的确不是最合适的。放眼整个帝京,还有谁的容貌能及得上他那小侄女儿的呢?但楚慎一家都不大听话,和他又不一心,是以他开始时便将楚明昭排除在外了。 他本意是要选自己的女儿塞过去的,毕竟自家女儿用起来放心些,所以之前他想到的人是楚明玥。楚明岚虽是他亲女,但其性蠢笨,实在不堪用,宁可选楚明昭也不能选楚明岚。 楚慎眼下跟他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真要选楚明昭也未尝不可。 楚圭当下忖量已定,缓缓笑道:“那好,那便将……” “陛下!” “陛下!” “陛下!” “陛下!” 齐刷刷四道声音遽然响起,紧接着便有四个人前后步出班列。 楚慎、魏文伦、楚怀礼、楚怀定依次行至最前,躬身行礼,不约而合道:“陛下万万不可!” 范循握了握拳,阴沉着脸没有动,只是紧盯着楚圭那头的动静。 裴琰一见这阵仗,偏过头去忍俊不禁,一脸幸灾乐祸。 楚圭沉着脸道:“这是作甚?” 魏文伦刚要开口,被楚慎暗里拽了一把。楚慎鞠着腰道:“启禀陛下,陛下可能有所不知,小女的婚事已然定下,明日魏主事便要来敝宅行采择之礼。” “明日?”楚圭笑了一笑,“那不是还没过礼么?” 魏文伦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行礼道:“陛下,臣与西平侯千金之亲事业已计议定下,虽未正式过礼,然……” 楚圭早就盘算好了,此刻不想再听旁的,挥手打断他的话:“爱卿不必多言,既未过礼,那便不算,爱卿另寻良配吧。” 楚慎咬牙,扑通一声跪下:“陛下,微臣已对魏主事允诺在先,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万望陛下莫要强人所难!” 楚圭讥诮一笑:“强人所难?兄长不要强朕所难才是。” 楚怀礼与楚怀定对望一眼,也跪下附和楚慎。 魏文伦身子僵直着立在原地,神情麻木,眼神涣散。少顷,他倏地屈膝扑跪在地,朝着楚圭叩首道:“臣纵无蹇谔之节,亦有狂瞽之言,素日常进刍荛之议,冀可千虑一得,庶几闾阎安堵、河清海晏,伏望陛下念臣兢兢之份,另择他人配于襄世子!陛下若肯改意,臣必铭心镂骨,感德不忘。结草衔环,以报隆恩!” 楚圭阴着脸看向跪于下首的魏文伦。魏文伦是个百年难遇的奇才,亦且为人端直,多加历练必能成为治世能臣,是以楚圭十分看重他,破大例让他充任东宫讲官。 但魏文伦的分量在襄世子这件事面前还是太轻了,襄王可攸系着他的皇位与性命。 而此刻看来,楚明昭又确乎是最合适的人选。 楚圭当即道:“不必说了,朕意已决。”说着便吩咐冯安去传楚明昭来领旨谢恩,又想了一想,让把三公主也传来。 魏文伦仿似被抽尽了浑身气力,一下子支持不住,瘫倒在地。楚慎大惊,忙与两个儿子将他扶起来。 魏文伦慢慢转睛看了楚慎一眼,艰涩道:“先生……” 楚慎与魏文伦情同父子,此时见他如此,也是心痛不已。他拉着魏文伦的手,低声道:“文伦不要急,我再想想法子,说不定还能转圜。” 魏文伦清楚皇帝的脾性,心知大约已是无望。他沉默片刻,苦笑一下,不知说什么好。 他缓缓站直身子,顿了一下,突然挣脱楚家父子三人,不管不顾地冲到裴玑跟前。 何随面色一冷,当下就要冲上去拿住他。然而他刚要有所动作,便见魏文伦已被两个眼疾手快的锦衣卫校尉反剪了双手,于是又退了回去。 魏文伦站在裴玑面前不肯走,怒声指斥道:“婚姻大事如此儿戏!一句话便随意夺人-妻室!你可曾觌面见着她?不过坊间几句传言……” “我没有夺你妻室,她还不是你令阃,”裴玑目光平静,“之前不曾觌面也无妨,我即刻便能见着她了。”他之前见过楚明昭的事自然是不能说出来的。 魏文伦一时哑然,想到只差一天便失诸交臂,登时气血翻涌,怒火攻心之下竟两眼一黑,当场晕了过去。 楚圭命人将魏文伦抬下去,着两个御医去看诊。 楚明岚与楚明昭到时,众人神色各异。 楚圭当场立楚明昭为世子妃,立楚明玥为郡王妃,命钦天监择定婚期。 楚明岚至今仍旧难以置信,立在一旁呆如木鸡,楚明昭变成世子妃了?! 楚明玥垂下眼眸,面色阴沉。楚明昭这回真是捡了个大便宜。但恐怕她这世子妃的位子也坐不了太久,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成了一文不值的弃妇! 她想至此心里才舒坦了些,但很快又蹙起了眉,她都被立为郡王妃了,怎不见范循冲冠一怒为红颜? 范循此刻脸色阴暗至极。他与楚明玥的婚事只是两家默许,楚圭从未当众允诺过。然而即便是允诺过也无用,皇帝的面子是不能驳的,他只能忍。 楚圭点了两对之后,又宣范循上前,一张口就将楚明岚指给了他。 众人又是一惊。 范庆暗叹一声,看来皇帝仍是不肯放过他。只是如此安排,孙都督难道没意见么? 孙鲁对皇帝的话恍若未闻。皇帝昨日便传召过他了,知会说他的亲事可能有变。为着稳固大业,皇帝想如何安排都可以。孙鲁并不在意娶的是谁,要紧的是大局。 楚圭最后看向裴鼎,笑着说素闻他与襄世子跟临邑王两个侄儿亲厚,让他姑且不要回封地,留下来观礼。 全部安排停当后,楚圭照例赐宴于建极殿。楚圭先行起驾,落后众人依次退下,往建极殿去。 裴玑经过楚明玥身旁时,就听她低声道:“世子把我让给别人是何意?” 裴玑步子一顿,转眸看她一眼:“大嫂是不是想太多了?” “世子每回看我的眼神都不对,当我瞧不出来么,”楚明玥勾唇一笑,“世子会后悔的。” “我将娶到我想娶的人,哪里来的后悔。” 楚明玥借着回身的间隙别有深意地扫他一眼:“我看世子能嘴硬到何时。” 裴玑沉声道:“大嫂请自重。” 楚明岚直至现在都回不过神来,连袖中帕子掉了都没察觉到。裴玑从她跟前路过时,睨了那帕子一眼,突然弯腰将那叠成严实方块的帕子捡起来拆开:“这是哪位的?” 楚明岚猛地回神,一见那帕子,当下就要扭头走,然而已经迟了,趁着一阵风来,裴玑状若无意地顺着风向将帕子往楚明岚面前忽地一抖。 对于楚圭的安排,楚明岚因瞬间的惊悸而吸了一大口气,待到想起要捂住口鼻时,为时已晚。她意识到自己吸入了催情香,忍不住失声尖叫,根本顾不得仪态,掉头慌里慌张地往自己的凤轿处奔。 范循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他此刻只想杀人! 楚圭毁了他所有的计划! 范循嘴角浮起一丝冷笑。走着瞧,他想要的迟早都会到手! 楚明昭诧异地看了一眼落荒而逃的楚明岚,又瞧着走在前头的楚明玥,想起方才的事,仍觉不可思议。 从听到冯安告诉她楚圭要立她为世子妃,到领旨谢恩,到朝会散去,她都呆呆挣挣的,感觉跟做梦一样。 她真是完全懵了,楚圭把她嫁给襄世子做什么?确定没有选错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南山南山和永远的万事屋两位菇凉投霸王票~\( ̄︶ ̄)/ 南山南山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7-28 14:55:49 永远的万事屋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7-29 12:21:17 ☆、第十九章 楚圭抬头搭了一眼跪在下首以头抢地的楚慎,不耐道:“该说的也都说完了,长兄是不是可以起了?” 楚慎又一次顿首:“微臣恳求陛下准许微臣单独向陛下敷陈。” 楚圭略一思忖,挥退了殿内侍立的众内侍,待见殿门掩上,冷笑一声道:“大哥不必白费力气了,说再多也是枉然。” 楚慎面色悲怆,缓了缓才道:“哥儿有什么怨气撒在我身上便是,不要牵累我的女儿。” 楚圭见兄长对他用起了旧日的称呼,嗤笑一声:“大哥这是哪里的话,朕给大哥挑的女婿不好么?” 楚慎咬了咬牙,不答反问:“哥儿将六姐儿许给襄世子到底目的何在?还有,哥儿根本就没打算放过襄王一系是不是?” “朕目的何在大哥就不必操心了,”楚圭笑了一声,“至于襄王,大哥觉得呢?朕会留着个心腹大患么?” 楚慎颓然沉默,少顷道:“哥儿实与我说,哥儿到底要怎样处置襄王?” 楚圭缓缓道:“襄王若肯识相地交出兵权,朕可以不除他封国,只将他封地内迁。但若他真有异心,朕必削他封号,将他这一脉尽废为庶人!他若敢反,朕便集合兵力全力剿杀!” 他并不怕他将这番话传出去,不过他此刻如此直白地说出这些,不过是刻意往楚慎心窝里捅刀子而已。 楚慎跪坐在地,半晌才喃喃道:“你根本就是不管六姐儿的死活……” 楚圭笑了一下:“大哥莫要这等说,六姐儿可是朕的亲侄女儿,朕岂会不管她。” “那哥儿便收回成命吧!” 楚圭直摇头:“那可不行。大哥放心,若襄王一系倒了,朕绝不牵罪六姐儿,到时朕再给六姐儿寻个好人家配了便是。” 楚慎脸色煞白,瘫坐在地。 万一襄王起兵图反最终却败了,即使楚圭放过六姐儿,也无济于事了。楚圭说得好听,哪个好人家愿意娶一个反叛伏诛亲王家里出来的儿媳妇?况且西平侯府已经大不如前,作为娘家根本使不上力,到时候六姐儿的后半辈子就全毁了! 况且他可听两个儿子说了,襄世子不过是个佻达子弟,根本不是良配。况且他自己也亲耳听到,襄世子根本就是冲着他女儿的容貌来的,活脱脱好色徒嘴脸! 楚慎又跪求楚圭半晌,然而楚圭心意坚决,他的哀哀乞求只换来楚圭的一番冷嘲热讽。楚慎无计可施,只好暂且退了出来。然而他跪的时间太长,从殿内出来时,一路上踉踉跄跄险些栽倒。 他在外头丹墀上立了须臾,茫然地望着天际暮色,心头涌上一股难抑的悲凉。 出宫的路上,他搜肠刮肚地思量解困之法,正苦无头绪时,脑际中突然现出一个人来。 翌日从衙门出来后,楚慎来不及回府更衣,便直奔鄂国公府。 苏修齐刚换了身家常打扮,一看见楚慎的名帖就赶紧命小厮将人请进来。 待楚慎入了正堂,两人叙礼寒暄一回,苏修齐正要让座让茶,楚慎便径直道明了来意。 苏修齐愣了一下,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我没听错吧?敬之不想要这门亲事?想让我与几位公侯联名上奏求圣上收回成命?”敬之是楚慎的表字。 楚慎点头,委婉地自己的顾虑说了一番。苏修齐是聪明人,他根本不需要点透。 谁知苏修齐听后直皱眉,一面示意楚慎坐下一面道:“诶,敬之怎总往坏处想,再者说,襄世子芝兰玉树,我要是有这么个女婿,简直做梦都能笑醒。” 楚慎有点懵,心道你不要坑我,我两个儿子可都说襄世子不是什么正经人。 第18节 苏修齐见他一脸不信,长叹一息,正色道:“敬之可莫要听信什么谣言,襄世子不仅长相没得挑,而且允文允武,人品质性也是一等一的好啊!敬之难道还不信我的眼光么?” 楚慎额角青筋直跳,心说你就见过他两面,打哪儿看出来他文武双全人品还好的? 苏修齐仿似没看到楚慎的神情,径自坐到他对面,便开始滔滔不绝地帮他分析这门亲事的有利之处,跟着喝几口茶润润嗓子,又开始细数襄世子的好,直将裴玑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楚慎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在对面口若悬河,几次想要出声打断,然而苏修齐说得实在太投入,且说且润喉,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 楚慎硬生生坐着听他说了半个时辰,直到苏修齐桌上那壶茶见了底。 苏修齐晃了晃茶壶,“哎呀”一声,皱眉道:“这么快就喝干了。哎,敬之稍等,我再让小厮去添一壶来,我继续与敬之详说啊!” 楚慎吓一跳,忙出言作辞,起身就要走。 苏修齐上前几步有意挡住他去路,笑道:“敬之可还对襄世子有什么误会?” 楚慎扶额,一时语塞。若非觉着实在不可能,他真要认为苏修齐收了襄世子的好处了。 苏修齐叹道:“我看敬之一时间也是难以转意,那不如这样,敬之直接去拜会襄世子,解铃还须系铃人,让襄世子亲去请圣上收回成命,比谁去张这个口都管用。” 楚慎心觉这简直比去求楚圭还不靠谱,闻言只是摇头。 苏修齐却抬手捻须,笑得意味不明:“我瞧襄世子是个极通情达理的,敬之何妨一试?” 裴鼎与裴玑兄弟两个一道送走了齐王、蜀王等亲王。回到十王府时,裴玑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转头就要跑的肃王,笑道:“皇叔,如今诸位皇叔伯们走了大半,这里眼看着就空下来了,想来皇叔更觉枯乏无聊,我打算多抽些工夫去皇叔那里串门,皇叔欢迎么?” 裴鼎闻言直觉脑仁儿跳着疼,连连摆手道:“阿玑还是专心筹备婚事吧,不必顾着我。” “诶,我还没那么忙,”裴玑别有深意地笑道,“连圣上都知道咱们叔侄亲厚,特意令皇叔留下来观礼,我可不能轻慢了皇叔。” 裴玑此话暗指楚圭也将肃王视为眼中钉,防着他与襄王联手。将来楚圭对付襄王,也必然不会放过肃王。 裴鼎自然明白这些,但他仍旧只想交兵权求安逸,他的顾虑太多。 何随在一旁看得暗暗叹气,心道肃王您这是非要世子绑了您宝贝儿子来才肯就范啊! 正缠搅间,立在一旁看了半天热闹的裴琰忽然笑了一声:“阿玑快放了皇叔吧,看谁来了。” 众人循着他目光望去,便见楚慎着一身麒麟补子员领,正微沉着脸往这边走来。 裴琰一看见楚慎那架势就忍不住笑,这明显就是连衙门里那身行头都来不及换就跑过来找裴玑算账的势头啊! 裴鼎见裴玑果然松了手,心道老丈人出马就是不一样,没准儿他那未来媳妇也是专门来降他的! 楚慎走至近前,两厢人各自叙了礼,楚慎便提出要与裴玑借一步说话。 裴琰有心看裴玑吃瘪,刚要寻个由头跟着往裴玑院子里去,突然想起那只镇宅的死鸟,脸上的笑登时一僵,步子硬生生顿住,转身便辞了众人跑了。 御花园凉亭内,楚明玥正与楚明岚对坐着临帖,宫人突然来报说皇后到了。 蒋氏一来便笑着让楚明岚先回景阳宫,楚明岚笑着应是,命春杏等人捧了自己带来的物件,屈膝行礼退下。 楚明玥望着楚明岚的背影,轻嗤一声,对蒋氏道:“母后是不知道,自打父皇将她指给表哥,这丫头的尾巴就翘起来了,说话也敢不顺着我了,却才我让她歇会儿再练,她还不肯呢,倒显得她多勤快似的。就她那一手烂字,再练个十年八年也入不了表哥的眼。” 蒋氏喝了口玫瑰卤茶,道:“她还不是以为自家好运来了,从前求也求不来的见今一下子有了。她也不想想循哥儿瞧不瞧得上她。” 楚明玥抿唇笑道:“表哥也是个沉得住气的,女儿还以为他会当着父皇的面推拒。” “循哥儿是个聪明的,晓得陛下是定要嫁个公主给国公府的,推也推不掉。就是可怜循哥儿等了你这么些年,最后却是一场空,”蒋氏见女儿面上并不见多少遗憾,不禁盗,“姐儿难道真就一点也不喜欢循哥儿?” 楚明玥笑道:“要说一点也不喜欢,那也说不上,毕竟他苦等我五年。但也并不是非他不嫁,女儿只是觉着他尚算不错,是个可以嫁的。不过若真是要换个人嫁,女儿也没异议,只要不差就成。” “姐儿的眼光就是高,循哥儿那样的都不能令姐儿倾心,”蒋氏呷了口茶,笑道,“那临邑王也是个有福的,这回真是捡了个漏儿。” 楚明玥抚了抚水鬓:“襄世子会后悔的。” 蒋氏与女儿说笑一回,道:“得了,母后来与你说一声,礼部今日已将你和临邑王的婚礼仪注进呈与你父皇了,亲迎日定在下月初二。” “这么快?” “你父皇催得紧,下头的人自然利索得多,拣的也是最近的吉日。” “那襄世子的呢?” “哪能一下全拟出来,自然是先紧着你的来,你不嫁,底下那两个怎好意思嫁,”蒋氏笑道,“府第也选好了,里头的东西都是现成的,只趁着这半月稍加修整一番便全齐了。” 楚明玥勾唇笑道:“也不知父皇给襄世子预备的府第在哪儿,回头与六妹妹住间壁才好,大家凑一处才热闹。”又想起裴玑那句“大嫂请自重”,不禁笑得更深了。 她这未来小叔如今也不知在想什么。 楚慎虽极力要推掉亲事,但也并不想得罪襄世子,是以尽量将话说得婉转。他绕着圈子说了两刻钟,终于将意思达尽了,深吸口气,看向襄世子,忐忑地等他的答复。 自打楚慎入座开始陈说,裴玑便很少开言,只在一旁认真听着,偶尔于必要时应答一两声,此刻见楚慎言讫,又一脸不安地看着他,裴玑沉默片晌,轻叹道:“我问一句,您说的这些,是令爱的意思么?” 楚慎被问懵了,张口就道:“她才多大,哪能想这么些。” 裴玑点点头:“那看来您尚未征询于令爱。”又顿了顿道,“我自认还算通情达理,绝不强人所难。” 楚慎愣了愣,反应过来后,当下大喜过望:“世子答应去面圣退婚了?”心里直道,原来襄世子这么好说话,早知如此就早些来找他了。 裴玑却摇头道:“不不,您会错意了,我的意思是,我不会强令爱所难,毕竟要嫁我的人是她,您说对吧?” 楚慎怔住。 “那这样吧,”裴玑继续道,“您回府之后,去问一问令爱的意思,若她也不答应,那我决不强求,一定立等去面圣,退了这门婚事。”裴玑见楚慎若有所思,又微笑着补充道,“不过您不能转达,若她真不愿嫁我,我要她亲自来与我说。” 楚慎心道这还不好办?当即欢欢喜喜地应下,忙忙作辞走了。 何随进来时正看见楚慎一脸喜色地出去,不由诧异地看向裴玑:“世子顺了他的意?” 裴玑摇头,旋将方才两人的对话大略说了说,何随听得直笑:“您老丈人想得太简单了。”又想起正事,敛容低声道,“世子给王爷的信已经送出去了。” 裴玑轻叹道:“父王知道我与大哥都要娶媳妇了不知会否欣慰。我总觉父王会送份大礼过来。” 何随心道我也这么觉得。复又想起楚慎那件事,不禁笑道:“世子就不怕楚姑娘真的来找您让您退婚?” 裴玑低头喝了口木樨茶,哼了一声:“她倒是来试试看。” 自皇帝的旨意下来后,楚怀礼与楚怀定两兄弟便急得抓心挠肝的。赶到听说楚慎带回来的消息时,两人都是一喜,父子三人当下便去了玉映苑。 楚明昭彼时正在用饭,听明白父兄的来意后,略顿了顿,随即摇头道:“我不去。” 三人万没想到她是这个反应,立时傻眼,面面相觑。 楚慎让两个儿子先出去,又让丫头婆子们退下,跟着便跟楚明昭晓以利害,苦口相劝起来。 楚明昭听着听着,忽然道:“爹爹不过是怕将来撕破脸后襄王兵败,是不是?可我觉得即便襄王将来真的起事了,也是能赢的。” 楚慎蹙眉道:“你一个女儿家哪里懂得这些。” 楚明昭低头咬了一口松花饼,慢慢道:“女儿自然有自己的考量。” 楚慎其实也觉着若将来两厢撕破脸,楚圭的胜算并不大,但将来的事谁说得准呢,何况是拿自家女儿来赌,他不可能愿意冒这个险。 “爹爹有没有想过,我嫁给襄世子,对咱们家来说好处多多,若将来襄王赢了,咱们家就可以免灾,不然……” “就算襄王赢了,难道襄世子一定会保咱们家么,”楚慎沉下脸,“说难听点,他到时候废了你的正妃之位将咱们家推出去平众怒倒是更省事些。” 楚明昭脑海中浮现出当年那个救她于危难的小哥哥,垂眸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楚慎急道:“你不过才见他一面,怎知他是怎样的人?姐儿可想好了,如果赌输了,你后半辈子可就全毁了!咱们家不需要姐儿去这样赌,姐儿安安稳稳嫁给文伦,才最妥当。” 楚明昭低头搅了搅碗里的银鱼鲊汤,突然觉得她后半生的福祸荣辱全系于眼前这件事上。 她缄默良久,听父亲又催促她去找襄世子,想了想,踟蹰着道:“那让我再想想。” “行,”楚慎又加筹码,“还有一事姐儿要想好,襄世子将来是要承袭爵位的,他身边不可能只你一个女子。” 楚明昭拿羹匙的手僵了僵,旋又微微蹙眉:“不对啊,爹爹确定我的意见有用么?我怎么觉得三叔已经选定了我,即使是襄世子去说也不会再改。而且,襄世子真的肯去逼着三叔朝令夕改么?爹爹……爹爹会不会被骗了?” 信国公府内书房里,范循坐在紫檀描金罗汉床上闭目养神。 有些事需要从长计议了。 只是楚明玥的事可以暂缓,而楚明昭的事却不能拖。 他还是不能容忍楚明昭嫁给别人。 他现在真想杀了襄世子了事,但襄世子不是魏文伦,没那么好下手。况且襄世子眼下不能死,他若真的杀了他,恐给自己招祸。 那么,只能选那个无奈之举了。 范循忽地睁眼,幽暗眸底迸射出疯狂的炎火,嗓音却轻柔似低喃:“昭昭不要怪我狠心,我以后会对你好的。” 经过纳采、问名、纳吉、纳徵、发册等先期仪程,弹指间便到了临邑王的亲迎日。 四月初二这天,楚明昭本该与顾氏一道入宫,但顾氏近日染了风寒,这日也不见好,便不与她同去了。 楚明昭知道今日长姐也会去时十分欢喜,与顾氏说可能会晚些回来,她想和长姐说说话。顾氏笑嗔她几句,让她别耽搁得太晚,又嘱咐了些琐碎,这才放她出门。 楚明昭坐到马车上后便开始暗自忖量事情,然而她渐渐发现似乎不太对劲。 今日马车走的时间好像太长了些,而且马车外人声渐稀。 她突然问巧云:“现在到哪儿了?” 巧云经她这一问也意识到不对,扭头掀帘一看,顿时大惊失色:“姑娘!咱们这……这是正往……” 对面的水芝往外一看也吓了一跳:“姑娘,这是出城的路!” 楚明昭面色一沉,上前挑起湘帘看时,马车已经驶出了城门,正往郊外飞驰。 巧云与水芝两个死命捶打车厢壁,掀起帘子大喊让车夫停车,但车夫恍若未闻。 楚明昭尽量使自己保持冷静,脑中思绪飞转。 跳车是不可能的,以这样的行进速度,跳下去会先被摔死。但如此下去,这车夫不知会将她们带到哪里。 她一颗心渐渐凉下来,面色煞白。 她突然想,会不会是当年那个对她下过两次杀手的人又一次出现了呢? 那种可怖的死亡经历再度袭上心头,楚明昭有些呼吸不上来,手指扣紧帘子,指节泛白。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有妹纸留言问亲王世子郡王啥的,我在这里集中解释一下哈(以明代为参照)。 世子是亲王爵位的未来继承人,亲王的嫡长子年及十岁时封为世子(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亲王的其他儿子皆封为郡王。 也就是说,除了继承人之外,亲王的其他子嗣皆降等世袭(皇帝、太子和亲王之间的关系同理,皇子之中除太子之外其余封亲王)。 顺道说,亲王与郡王虽然只差一个等级,但待遇差了很多很多……这体现在岁禄、府制等各个方面,比如亲王岁禄是一万石,郡王岁禄却只有两千石…… 另外还有亮点。 芝兰玉树是比喻德才兼备有出息的子弟,形容内在。所以苏修齐夸世子芝兰玉树,老丈人听了一脸懵逼。 仪注指仪节,婚礼仪注就是指婚礼的具体流程,什么日子行什么礼。婚礼仪注由礼部拟定,内容十分详尽。古人的婚礼繁琐,尤其皇家,六礼并非一天过完,各个环节基本都是挑日子进行的,所以皇子王孙们结个婚历经一到两个月都很正常。 第19节 感谢永远的万事屋、缘来梦一场、杏風夫人、璇子四位菇凉投霸王票!( ̄︶ ̄)/ 永远的万事屋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7-30 17:45:59? 缘来梦一场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7-30 21:37:01? 杏風夫人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7-31 19:07:32? 璇子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01 00:20:32 ☆、第二十章 郡王府里,裴玑正与众人等着裴琰迎回新妇,何随突然悄悄走过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裴玑尚未听完,面色便阴了下来:“那现在人呢?” 何随犹豫着道:“不能确定……不过已经去追了,应该很快就能找到……”他话未落音,便见世子掣身就往外走。 何随张了张嘴,瞧了瞧左右投来诧异目光的众人,也顾不上许多,小跑着跟上了裴玑。 城外北郊,楚明昭一手捏着装辣椒水的小瓶子,一手握着匕首,立于林中,茫然四顾。 瓶子里的辣椒水已经快要见底,她能用的基本只剩匕首。但更糟糕的是,她迷路了。 适才马车在一阵疯跑之后终于停了下来,跟着她与两个丫头便被车夫逼迫着下了车。马车外站了两个灰衣蒙面人,两个丫头一下去便死命托住那两人,让楚明昭赶紧逃。楚明昭咬着牙掉头狂奔,但在中途体力不支,先后被两个人追上,幸而随身带着辣椒水才得以脱身,然而她一路没头没脑地奔逃,根本没记路,如今完全不知身在何处。 瓶子里的辣椒水至多再用两次,一旦她再被那两人找到,她的境况就十分危险了。然而即便她已经甩掉了那两人,这样一直迷路下去,她也将陷入巨大的困境之中。 楚明昭嘴唇紧抿,手心里已经渗满了细汗。 她正环视四周试图辨别方向,一瞥眼间忽见灌木丛后露出一片灰色衣角。她心头一凛,转身就跑。 然而没跑几步就听身后那人连呼“楚姑娘,小的是襄世子派来寻楚姑娘的”,她扭头看了一眼,发现对方身形与身上的衣裳的确都和方才那两个蒙面人不同。她迟疑了一下,握紧手中的瓶子,慢慢止了步子。 那人见她停下来,忙紧跑几步,在距她一丈开外立住,行礼道:“楚姑娘,请随小的走。” 楚明昭警惕地看着他:“襄世子怎知我在这里?” 那人解释道:“世子一直派小的们暗中注意您这头的动静,只是事出突然,小的追上马车时楚姑娘已经不知去向。见今已经知会了世子,眼下世子跟何长史也都在寻楚姑娘。” “世子派人跟着我?为什么?” “小的也不知。” “我的丫头们呢?那伙人呢?” “那两个丫头被迷药迷晕了,无性命之虞。那伙贼人此刻或许已经被擒住了。” 楚明昭暗忖片刻,点头道:“好,你带路。” 若是真要对她不利,早就动手了,用不着这样客气。 裴玑勒马等了迂久,迟迟不见出去寻人的手下回来,心里越发焦灼。正此时,忽见一个樱草色的身影随着一个牵马的灰衣侍卫自林中缓缓转出。他举目仔细一辨,当下打马奔了过去。 那侍卫看楚明昭体力不支,本想让她坐在马上,他牵着马走,但楚明昭没骑过马,那匹马又太过高大,她试了两次都没能爬到马背上,那侍卫也不敢扶她,她又怕自己上马不成反惊了马,便索性走着过来。但她之前便担惊受怕地跑了半日,又走了这半晌,眼下实是累得腿软, 她听到马蹄的嗒嗒声,一抬头就看到裴玑策马而来。 少年姿态飒飒,风神清举,驭马控缰娴熟异常,马蹄踏落间行动疾如流星。她从前见过自己二哥的马上风姿,彼时已觉是无两,此刻忽觉世子的骑术或许比她二哥的还要踔绝。这或许与他久居疆埸战地有关。 楚明昭这一个念头尚未转完,裴玑已经勒马而止,一个翻身利落下马,几个箭步便冲到了她跟前。 裴玑一上来就拉着她的手臂上下左右端量,见无甚不妥,才稍松了口气,又不放心地问道:“没受伤吧?” 楚明昭抬眸看他一眼,凝了凝神,才摇头道:“没有。” 裴玑转向一旁的侍卫,大略问了他寻到楚明昭的经过,旋看向楚明昭,浅笑道:“累了吧?我抱你上马。”言罢,也不待楚明昭答话,一把将她横抱起来。 楚明昭坐到马上时总觉四触不着,感觉自己要掉下来。裴玑瞧出了她的局促不安,上马坐到她身后时,伸手一箍她的腰,将她按到了自己怀里,又侧头在她耳畔安抚道:“别怕,有我在。” 楚明昭转眸看过去,正撞上他关切的目光。 裴玑见她望着他微微出神,笑了笑,又想起眼前这桩事,当下敛了容,一面控马徐行,一面问起了事情的经过。待听楚明昭讲完,他突然冷笑一声:“你那表哥可真够疯的。” 楚明昭一愣:“表哥?” 裴玑曼声道:“除了你的循表哥,还有谁?” 楚明昭惊道:“他?!”旋又微微蹙眉,“他要作甚?我还以为是那个想杀我的人干的。” “对方明显不想伤你性命。要真想杀你,几发弓箭就足以要了你的命,还能让你钻空子跑掉?” 楚明昭抿抿唇,道:“那他到底想干什么?” “若我没猜错的话,他是想污了你的名节,”裴玑缓缓道,“他的计划可能是这样的,先将你带到城郊,然后用迷药迷晕你,制造出你遭人凌-辱过的假象,最后把你扔到城门口去示众。他认为这样就能阻挠我们的婚事。” 楚明昭听得心惊不已,复又问道:“世子怎知是范循干的?又如何推断出的这些?” 裴玑见她一脸狐疑,哼了声:“你不会以为是我故意设计要英雄救美博你好感吧?反正你迟早也得嫁我,我何苦费这力气?” “我没这意思……”楚明昭低头道。 “这还差不多,”裴玑又将她往自己怀里按了按,“我知道就是知道,哪来那么多为什么。那车夫跑了,但两个蒙面的歹人已经被擒,只他们都是失语之人,又似乎不识字,一时间也无法鞫问,我命何随暂且将人押着了。” 楚明昭一愣,都是哑巴? 她这才想起那两个人好像确实自始至终都没说过话。 “那有件事我总可以问一问吧,”楚明昭仰头看向他,“世子为什么派人跟着我?” “我知道范循必定不甘心看着我娶你,担心他会有所动作,所以派人注意着你那头的动静。” 楚明昭奇道:“世子知道范循对我心存不轨?” 裴玑悠悠道:“当然。”又似乎想到了什么,低头道,“算起来,我救了你三回了,你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表达一下谢意?” 楚明昭的马车没了,裴玑来时命人又驾了一辆马车来。楚明昭本以为他会跟她一道回去,但他好似临时有什么事,让她先坐马车回。 只是,他眼下盯着她不肯走。 楚明昭坐在马车里的潞绸垫子上,踟蹰了一下,道:“我能不能再问世子一个问题?” 裴玑不满道:“又岔题。” “我是确实想问的,”楚明昭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真的来跟世子说我不愿嫁给世子,世子会去面圣退婚么?” 裴玑似笑不笑地看着她:“你说呢?” 楚明昭自语道:“我就知道爹爹是被人蒙了。” 裴玑此时听得何随又在外头催促,便转过头去催楚明昭:“我要走了,快点。”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楚明昭踌躇须臾,又抬头看看他,终于凑过去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 裴玑原是想逗逗她,未料她竟真的亲了。虽只是一触即离,但那柔软而陌生的触感宛若轻羽拂心尖,扰动心内流波将澜。 他凝睇她一眼,突然倾身揽过她,低头压上了她的嘴唇。 楚明昭蓦地瞪大眼,一时呆住。 裴玑试探般地在她嘴唇上轻轻碰了几下。略略一顿,抬眸看她一眼,又慢慢探出舌尖描绘她的唇形,细扫瓠犀。但他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只是双手环在她的腰间,缓缓收拢,将她往他怀里圈了圈。 楚明昭双手搭在他肩上,正不知所措,马车外突然又传来何随焦急的催促声。 裴玑动作一滞,又垂眸在她嘴唇上厮磨一下,才徐徐放开她。 他帮她理了理鬓发,低声道:“我先走了。他们即刻就把你那两个丫头送来了。” 楚明昭点点头。他微微笑笑,略迟疑一下,又低头在她脸颊上亲了亲,转身下了马车。楚明昭望着起落后微动的帘子,覃思片时,慢慢靠到了迎枕上。 楚圭那日立她为世子妃后,她就认真分析了时局,结果就是,她认为襄王的胜算非常大。 楚圭的篡位更像是短期内的乱政,长久不了。而先朝国力强盛,重熙累洽,后头虽被广和帝折腾了几年,但实际的社会矛盾并不尖锐,楚圭能窃位不过是取了巧。 最为关键的是,先朝皇室实力尚存,并且不甘臣服。楚明昭十分确定,襄世子在准备着什么。 楚明昭能比这个时代的人看得更透彻,但她愿意默许这桩婚事,也并非完全是想需求庇护,她觉得她似乎是有点喜欢襄世子的。 上回在曲水园看见他,她就一阵心安,今日被他拥着靠在他怀里时,她心里因遇险而起的诸般惶遽焦灼也渐渐被平复下去。 楚明昭慢慢阖上眼睛。 不过楚圭显然是打好了算盘,不管她愿意与否,他都不会转意。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她都应当全力应对她新的身份。 楚明昭遽然微微一笑。 她其实有一身撩妹的本事,但可惜始终没有用武之地。撩汉想来和撩妹差不太远,她学来的那些正好能在襄世子身上试试,横竖搁着也是浪费。 不过她睡相不好,平日里一个人睡也就罢了,回头婚后两个人躺一处,也不知她会不会跟世子抢被子,或者半夜把世子踢下去…… 楚明昭按了按额头,觉得还是要尽量在婚前把这坏毛病改掉。 她摸了摸微微湿润的嘴唇,眼中又泛起一丝疑惑。 虽然她没经验,但也能感受出襄世子方才那吻实在毫无章法,生涩得很。 难道他也没经验…… 楚明昭思及此忍不住笑了笑。 何随一瞧见从马车里出来的世子,当即一愣,旋即神色极不自然地提醒道:“世子,您的嘴……” “什么?” 何随咳了一下,低声道:“胭脂,您嘴上有胭脂……” 裴玑即刻反应过来,抬手揩了揩,道:“干净了没?” 何随仔细看了看,点头道:“这下没了。”又不禁笑笑,“臣见您总不出来,还道您把持不住……” 裴玑仿似想到了什么,叹道:“不说这个了——人已经到了么?” “是,沈长史已在恭候世子。” 裴玑无奈道:“我就说父王定会送一份大礼来。” “王爷怕是让他来捎什么话。” “我看不止,”裴玑摆摆手,“走吧,回去还要赶着喝大哥的喜酒。” 楚明昭到皇宫时,楚明玥已然被接去了郡王府。但令她欢喜的是,长姐还等着她。 第20节 楚明婉嫁人后不能常回娘家,后来因着那胡搅蛮缠的小姑子,更不怎么出门了——她每回出门,宋娇都要跟着,尤其是回侯府,宋娇必要楚明婉带上她,就等着去给楚明昭添堵,然而每回都铩羽而归。 楚明昭觉着宋娇之所以和她耗上,大约是因为她身边的人里只有她是不肯让着她的。 楚明婉刚嫁过去时宋娇还不是如今这样子。后来楚圭篡位,柳韵当了太子妃,宋娇也越发被众人捧着,渐渐便惯出了眼下这脾气。 楚明昭实在难以想象将来什么样的人能受得了宋娇这脾气,把她娶回去。 楚明婉一瞧见楚明昭,当下便迎了上去,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 今日堂妹出嫁,她不得不来,但她此番入宫最想见的还是自家妹妹。她已经知道了妹妹被立为世子妃的事,也听说了父兄在朝堂上的力谏,她觉得父兄不会无缘无故反对这门亲事,并且,襄王的封地广宁卫位处边陲,常年战事不断,妹妹若是回头与襄世子回了封地……她想想就无法安心。所以她也不大想让妹妹嫁给襄世子。 最要紧的是,藩王不可擅离封地,王世子来京的机会更少,以后也不知多久才能与妹妹见上一面。 楚明婉想想就觉着心里堵得慌,眼圈微微泛红。 只事已至此,她们这些人同不同意的都没什么用。 姐妹两个叙话一回,楚明婉突然拉着妹妹的手,凑过去低声道:“姐儿眼看着就嫁人了,姐姐有些话不得不说,姐儿听了不要觉着害臊——姐儿记住,成亲后一定尽力拢住世子,别拘着,早日怀上孩子才是正经。” 楚明昭听她说起这个,顿了顿,道:“姐姐这里……还是没消息么?” 楚明婉长叹一声,摇头道:“没有,这个月的癸水还是照常来了。”楚明婉默了默,继续道,“公婆那头我实是不好交代,如今每日都过得愁云惨雾的。” 楚明婉嫁的江阴侯宋家与楚家门户相当,夫君宋宪也堪为同侪之中的佼佼者,又是江阴侯的嫡长子,将来要承袭爵位的,是以顾氏当年与楚慎合计女婿人选时就十分中意宋宪。后来楚明婉嫁过去后与宋宪恩爱和美,与婆婆也处得顺当。 原本一切顺遂,但楚明婉过门三年,却死活生不出孩子。勋贵世家十分看重子嗣绵延,楚明婉便由此陷入了一种两难的境地。 楚明昭深吸一口气,心里五味杂陈。 正此时,一抹娇俏的声音倏地传来:“你们凑一起嘀咕什么呢?” 楚明昭转头一看,笑道:“原来娇姐儿也来了啊。” 宋娇今日穿了一身银红色织金妆花缎交领襦裙,耳朵上戴着两个嵌宝石的金灯笼坠子,头上满簪珠翠,额头上还贴着个蝶形面花。不过那面花并非在正中,似乎贴偏了一些。 “我怎么就不能来了,”宋娇忽然发现楚明昭正盯着她的面花看,下意识抬手捂住额头,瞪她道,“看什么看!你没见过面花儿么?” 楚明昭心知其中必有隐情,故意道:“我是觉着姐儿这面花儿似乎贴偏了些,怕姐儿不知,想提醒姐儿一下。” 宋娇恼道:“要你管!” 楚明婉沉下脸来。她这小姑子上月从信国公园回来后,不知怎的,脑门上磕了一块,回府后发了好一通脾气,但众人问她是怎么磕着的,她又死活都不肯说。如今养了近一月,那块伤已经快要好干净了,只是还留着些印子,宋娇嫌不好看,今天原本不想来了,但听说楚明昭今日也来,便也跟了来。不过她额发少,为了遮掩额头上的印子,特意贴了个面花儿,只是那印子是偏的,面花儿只好也贴偏一些。 楚明婉一看见这小姑子就头疼,对宋娇道:“姐儿自去耍吧。”说着拉住楚明昭就要走。 宋娇不依,一把扯住楚明婉的袖子:“我一来你就拽着自己亲妹妹走,你什么意思?我可是你小姑子!” 楚明昭心里冷笑道,那你何曾将我姐姐当大嫂敬重了? 宋娇见楚明昭又扫了一眼她的额头,心里一恼,突然阴阳怪气道:“对了,我还没恭喜昭姐姐呢!听说姐姐被立为世子妃了啊,我就说,姐姐总也嫁不了,想是有什么顶好的亲事在后头等着,果不其然,原来姐姐将来是要当王妃的啊。”说着便捂嘴笑了起来。 宋娇根本对楚明昭这个准世子妃不屑一顾,一个失势的亲王世子,将来指不定连爵位都保不住,有什么了不起的?她就等着看楚明昭将来倒霉。 楚明昭神色不改,只是微笑道:“姐儿的额头上是不是有伤?这样拿面花儿糊着,仔细好得慢。” 宋娇脸上的笑一僵,咬牙道:“要你多嘴!” 宋娇一想起她这额头上的伤就来气。她那日在信国公园门口见楚明昭行色匆匆,便一路尾随,只不知为何,半道上车轮子突然卡住,马车骤停,她当即便一头撞到了车厢壁上。也不知是哪个干的,让她硬生生吃了个哑巴亏,宋娇想想就恨得牙痒痒。 楚明婉蹙起眉头,拉了楚明昭就要走,却听宋娇在背后冷笑道:“买个母鸡不下蛋,还敢甩脸子!” 宋娇是在嘲讽楚明婉生不下孩子。 这话就太难听了。 楚明昭面色一沉,一回头正看见柳韵走了过来,忽然笑道:“姐儿这样说太子妃是不是不太好?” 柳韵也一直未有身孕。 宋娇那话正被柳韵听见。柳韵原本神色如常,但听了楚明昭后头的话,脸色忽然一阴。 宋娇听见动静,扭头就看见表姐一张阴沉的脸,她这才惊觉失口,急道:“表姐我没那个意思,别听楚明昭胡说!” 柳韵见小表妹急得摇着她的手解释,缓了一缓,摸了摸她的头道:“行了,表姐知道娇娇不是有意的。只下回不能再那样说话了知道么?这种粗话打哪儿学的?想是丫头婆子们没口子乱说,我回头就知会姨母,让她多注意着你身边那些家下人。” 到底是小孩子不懂事,大约是被哪个下人带的。柳韵这样想想,也就慢慢释怀了。 宋娇见表姐不怪她,松了口气。只是想想方才的事,她被表姐拉走前又狠狠瞪了楚明昭一眼,心道你给我等着!不管是世子妃还是王妃,都没太子妃大!你成亲时可还要来朝见东宫呢…… 宋娇想到这里,便忍不住偷偷笑了笑。 作者有话要说:  世子:你们都给我等着!敢欺负我媳妇!看我一个个收拾你们! 魏文伦:楼上你给我等着,我要赋诗属文骂你!保证你看不懂! 范循:楼上两个打起来打起来! 姜融:我娘说打架不好…… 楚明昭:楼上没人请我吃饭吗? ☆、第21章 晚间宾客散后,裴玑将裴琰拉至西次间,让两名护卫在门口守着,旋与裴琰说起了沈淳沈长史来京的事,又将襄王让沈淳捎的话细细与裴琰讲了讲。 裴琰听了直蹙眉:“可这要待到何时?父王也不急么?” 裴玑挑眉道:“大哥很着急?” 裴琰要笑不笑道:“阿玑还没看够京城的景儿么?这回可是连媳妇都娶了。” “大哥莫急,总要等着父王的信儿,”裴玑笑道,“何况,眼下就算咱们想回去,皇帝也不会放行的,除非遂了他的意。” 裴玑见裴琰咄咄不乐,又交代道:“大哥嘉礼未成,明日还要去朝见帝后,莫将心绪形于色。”想了想,复道,“对了,大哥白日间若是无事可做,可以来我这里取些书卷廓填,说不得等我们回去,先生们还要考校功课。先生们近来大约也惦念着我们的课业,咱们不能有负先生所望。” 裴琰听了直想翻白眼,心道惦念你个腿啊!你这回出门那群先生大概都乐疯了,你晚回些时日他们都能多活几年! 裴琰又与裴玑闲扯几句才离开。他走后,裴玑立于廊庑下,兀自思量白日间沈淳与他说的那些话。 父亲终究还是要辖制着他。 裴玑嗟叹一声,正欲回十王府,然而一转头却正瞧见楚明玥提了个羊角灯寻过来。 裴玑见她没带丫鬟,微微蹙了蹙眉,旋道:“大嫂是来寻大哥的吧?大哥已经走了,想是见今已经到了大嫂的院子了,大嫂也快回吧。” 楚明玥笑道:“原是走岔了。”说着话却并不往回折返,反而又向前走了一步,“小叔今日怎来得这般晚?我来时都没瞧见小叔,我还以为小叔……” 裴玑打断她道:“今日是大哥的大喜之日,我自是要来的。” 楚明玥抿唇笑道:“不是以为小叔不来了,我是以为小叔去筹备抢亲去了。” 裴玑深吸一口气,退后一步与她拉开距离:“大嫂你放过我吧。” 楚明玥笑着道:“小叔这是哪里的话,我听不明白。我倒是想问问,小叔心里在盘算什么呢?要娶我六妹妹又是为什么?声东击西么?” “大嫂真的想太多了,”裴玑有些不耐,略一施礼道,“大嫂请回吧,我先走了。” “小叔果然是成大事的人,真能隐忍,”楚明玥见裴玑步子一顿,笑了笑,缓缓上前,低声道,“小叔不用避着我,我知道小叔的大志,我是站在小叔与郡王这边的。” 裴玑转头看了楚明玥一眼,道:“我也不明白大嫂在说什么,告辞了。” 楚明玥意味不明地笑笑,又望着裴玑的背影道:“如今都已经夜禁了,小叔行路想来不便,不如就留在此凑合一宿?” 裴玑道了句“不必”,头也不回地径直走了。 楚明玥凝着裴玑渐远的身影,嘴角勾起。 裴玑与裴琰都是难得的好相貌,但裴玑的五官生得更为精致,眉目宛然如画,方才他立在廊庑上的光影之间,似乎正为什么事微微出神,容色安谧若静水,身姿秀挺如修竹,远远看去,恍然灯火幻化出的璧人儿。 这回真是便宜楚明昭了,也不知襄世子预备何时废了楚明昭。 楚明玥独自立了片刻,觉得她该去游说父皇将裴玑的府第安排在郡王府附近。 经过范循那一番折腾,楚明昭的的马车没了,车夫也换了,她又不想让爹娘担心,回府后只好扯了个谎糊弄过去。 翌日楚怀礼和楚怀定兄弟两个从衙门回来后,便又齐齐跑来了玉映苑。 兄弟两个近些日子一直轮番劝楚明昭回心转意,让她去找襄世子推掉这门亲事。楚明昭说这样没用,但兄弟两个认为襄世子既然放话出来了,就应当试试。楚明昭后来被缠得没法了,索性告诉他们她自己很中意这门婚事,兄弟两个就跟看傻子似的看着她,直道她是被襄世子迷了心窍。 楚怀礼这回给她带回来个消息,礼部已经将她与襄世子的婚礼仪注呈了上去,亲迎日就定在四月二十八,府第这几日也会赐下来。 楚明昭听得忍不住叹气,其实她想早点成亲,再过些时日天气便热起来了,到时候成亲穿的礼服里三层外三层的,想想都觉得热。现在这时节不冷不热的,正适合成亲。 楚怀定看她叹气,当下笑道:“我就说,妹妹一准儿是嘴硬,现在一听说日子定了就后悔了吧?那就听哥哥的话,去跟襄世子说咱不嫁他。” 楚明昭琢磨着她要是将她叹气的真正原因说出来,她二哥大概会气晕过去。她抬头看了看两个跟她谈了半天人生的哥哥,不解道:“哥哥们为什么对襄世子那么大偏见?” “什么偏见,跟妹妹说过多少回了,我们亲眼看见襄世子跟一群浮浪子弟厮混在一起。他跟他们一样,就是个纨绔。”楚怀礼道。 “跟纨绔一起的难道就都是纨绔么?” “我们还听说他这些日子总提笼架鸟出去转悠,简直跟舅舅有一拼。”楚怀定又添了一把火。 楚明昭拈起一颗衣梅塞进嘴里:“养鸟的难道都是纨绔么?他待在这里又没什么事做,养个鸟怎么了?” 兄弟俩对望一眼,自家妹子这是被灌了迷-魂-汤了不成? 楚怀礼狐疑地看着楚明昭:“妹妹是不是看上他那张脸了?”心里直道,小姑娘就是肤浅。 楚明昭笑盈盈道:“难道不可以么?” 楚怀定气结:“妹妹天天看着我们两个的样貌,怎么还会以貌识人!” “我觉得他比两个哥哥都好看啊,”楚明昭见二哥唰的一下站了起来,即刻递了一颗衣梅给他,“哥哥尝尝,这个好吃又煞火。” 楚怀定直想翻白眼,自家妹子还没嫁过去就开始胳膊肘往外拐了? 楚怀礼朝弟弟使了个眼色,兄弟两个当下出了玉映苑。 “大哥不会也想就这么着了吧?这可是妹妹的终身大事,万一襄世子真是个混账怎么办?” 楚怀礼叹道:“妹妹说的其实也有理,咱们似乎是太武断了。” 楚怀定想了想,道:“大哥预备如何?” “试探襄世子一下,”楚怀礼挥手道,“走,找舅舅去。” 范循的亲迎日定在四月十六。 楚明岚近来忙着备嫁,脸上的喜色掩都掩不住。她从前便为了讨好范循而特特去打探他的喜好,知道他也颇好诗书茶香这类雅事,于是下功夫去研习过一阵子,但后来眼看着嫁他无望,便丢开了。如今自然要重新捡起来,只是她底子实在不好。从前在侯府时,伯父倒是特地为府里的姑娘们延请了先生,但当年父皇不肯领情,不准她们三房的几个姑娘去跟着就学,以致于如今她只会做女红,肚子里实是没什么墨水。 第21节 楚明岚思前想后,觉着要弥补,还是应当先从练字开始,她那字委实拿不出手。她自己待在景阳宫闷头苦练了几日,但始终觉得不得其法,毫无进益。楚明岚烦躁了半日,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她到清宁宫时,正瞧见柳韵与宋娇低声说笑。她隐约听见宋娇提起楚明昭的名字,忍不住以帕掩口笑了笑。 她知道宋娇与楚明昭不和已久,眼下瞧着宋娇这一脸不怀好意的笑,恐怕是要给楚明昭下什么绊子。 楚明昭倒霉,她乐见其成。 上回她本是要将楚明昭引到中左门,然后等朝会散了就以她的名义将孙鲁约去,继而用催情香令两人做下丑事。万寿圣节那日,诸王与文武百僚俱在,甚至四夷并藩属国使臣也在,此事一旦成了,楚明昭丢丑就丢得天下皆知了,到时不但一定要替她嫁给孙鲁,而且以后也再难做人。 结果后头出了变故,她那涂了催情香的帕子也被襄世子抖到了她自己脸上,害得她在众人面前失态,还跑了半日的冷水!她想想便恨得牙痒痒。 柳韵听楚明岚说是来寻太子的,当下笑道:“岚姐儿来得不巧,殿下还在文华殿听先生们授课。”又奇道,“姐儿找殿下可是有何急事?不如与我说说,看我能不能帮上忙。”这个庶妹一向是不大与自己兄长走动的,今日特地找上门来倒也稀罕。 楚明岚道:“我想跟哥哥说说,让魏文伦来清宁宫一趟。” 柳韵手上的活计停了停,挑眉道:“魏文伦?姐儿找他作甚?” “人都说魏文伦是百年难遇的奇才,那既然他学问那么好,字也一定写得好。他现在不是当了东宫讲官么?我想让哥哥将他叫到这里,指点我练字,我问问他有没有什么窍门。” 柳韵笑道:“可我听说魏文伦告了假,见今已半月多未去衙门了,更别提文华殿那头了。殿下还与我说父皇真是纵容他,竟也由着他。” 楚明岚嗤笑一声:“不是吧?为了一个楚明昭,他至于么?” 柳韵想到楚怀和的好色,当下冷冷一笑:“大约也是个只爱美貌的,眼见着那么个尤物被人抢了,心下不忿。”又看向楚明岚,笑道,“要不这样,等魏文伦回来,我帮姐儿跟殿下传个话儿,成么?” 楚明岚点头:“那便有劳嫂子了。”又看了看柳韵手里半成的护膝,随口问道,“嫂子给哥哥做的?” “是啊,”柳韵一面穿针一面道,“过阵子父皇要带着殿下去南苑围猎,我给殿下做一副护膝,也见些心意。” “去南苑?”楚明岚眼珠子一转,“什么时候?” 云福楼外,楚怀定远远看着那两个鸟贩子进去了,转头对兄长道:“舅舅正事上不经心,吃喝玩乐上倒是个行家里手。我看舅舅也别叫顾正了,改名叫顾歪好了。” “到底是自家舅舅,你这话可别让爹娘听见,”楚怀礼冲他打了个眼色,“走,咱们换地儿等着。” 裴玑正坐在云福楼二楼的雅间里与众子弟猜枚行令,掌柜突然敲开了门,笑着说有人要见世子。 裴玑诧异了一下,旋让将人带进来。 众人好奇之下也纷纷看去,便见两个戴着小帽的汉子拎着十来个鸟笼躬身笑着走了进来。 裴玑听这俩人说了半晌,才悠悠道:“你们来卖鸟给我?谁让你们来的?” “小的们听闻世子爷喜欢玩鸟,故此特地赶来的。” 众子弟闻言哄笑一片,有些胆大的还一脸暧昧地看着裴玑。 裴玑知道眼前这群人都是久惯风月的,大约一听“玩鸟”就想歪了。 裴玑一眼扫过去,众人立时噤声,复又挥手冲那两个鸟贩道:“你们听哪个说的,我可不喜欢玩鸟,快走吧。” 两个鸟贩对望一眼,犹不死心地向裴玑一一介绍笼子里的各色鸽子:“您看这里有紫点子还有黑点子,都是凤头的啊!再看这一对紫老虎帽儿,帽儿一直披过肩,尺寸多好,浑身上下也没一丝杂毛!眼下可是放鸽子的好时候,再过些时日鸦虎子就来了,那鹞子专吃鸽子,放鸽子就危险了。” 裴玑微一挑眉:“你们说的这些,我全不懂。” 在座的子弟里倒是有几个懂鸟的,被鸟贩子说得意动,买了几只去。 鸟贩子见敲襄世子竹杠无望,悻悻走了。 待宴席散了,裴玑甫一出云福楼,迎头就撞见一个老汉牵着一名约莫十四五岁的美貌少女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声称家道中落无以为生,要将这女孩儿卖与他。 少女生得香肤柔泽,弱质纤纤,十分动人。她魆地里朝着裴玑睃看一眼,立时羞得低下头,满面含春。 裴玑却瞥都没瞥她一下,绕过去掣身就走,留两人在地上干瞪眼。 在马车旁等候多时的何随见世子脸色不大好看,好奇问怎么回事。 裴玑叹道:“想是我那两个大舅子仍旧对我心存不满,找来一帮人试我。”又转向何随,“你怎么亲自来了?可是有何事?” 何随点头:“是的,楚姑娘那件事快要有结果了。” 四月十六这日,范循与楚明岚行过合卺、相拜诸礼后,便去前院酬酢待客。 深宵时分,宾客散尽,他却迟迟不回新房。 范循遣退小厮,独自入了后花园。 夜阑阒寂,在青砖小道上步月徐行,他的思绪渐渐飘渺起来。 自打三年前那次尴尬的觌面后,他每回来这里都会想起楚明昭。那次意外让他发觉他似乎从不曾真正认识这个表妹。或许是她从前掩藏得太好,也或许是他一直专注于己事而不曾旁顾。 但他之后也一直懊恼于那次意外,那次一定令她认为他为人佻达孟浪。他后来几次试图与她解释,但她只说他没必要跟她费这些口舌,这让他心里有些梗。 范循踏上她当年曾经驻足过的曲廊,修长手指轻轻搭上碧玉栏。 他听闻她今日称病没去宫里,这令他的心绪十分微妙。她为什么不来呢?是因为楚明岚还是因为他? 范循想到她马上就要嫁人,心里就止不住地暴躁。 他简直想阉了裴玑! 裴玑还毁了他的计划!若非裴玑插手,楚明昭仍旧不必嫁人! 他突然感到后悔,他若是一开始就求娶楚明昭,她现在早就是他妻子了。 但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 范循突然狠狠攥住栏杆,眼神倏忽间变得锐利阴狠,手背上青筋暴突。 他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一定只能成不能败!总有一天,他要尽情做他想做的事,报复所有他想报复的人! 四月二十七这天飘了半日细雨,魏文伦靠在临窗榻上,凝睇着外头迷蒙的天色,出神迂久。 上个月时,他还在筹划着去楚家行采择之礼,那日也飘着微雨,天地如织。 魏文伦也不知自己怔愣了多久。他从榻上坐起时,已然雨阑风住。 他起身铺纸研墨,填了一首《鹊桥仙》,搁笔后垂眸默念一遍,又突然将纸揉了。 宁氏进来时正瞧见这一幕,叹了口气,上前道:“哥儿总是要想开些的,只能说你与那楚姑娘没缘分。” 魏文伦艰涩地深吸一口气:“儿子心中磈磊难消。” 宁氏沉默片刻,道:“娘知道你心里难受,若是爽性没这回事也就罢了,偏偏阴差阳错给了你希望。但如今事已至此,咱们也只能认。” 魏文伦苦笑道:“原以为是求而事就,讵料到头来终究是痴妄一场。”他忽而看向宁氏,“母亲,我想上奏乞请外放。” 玉映苑里,楚明昭看着坐了满屋子的人,有些无奈。她是要去嫁人又不是去打仗,但众人却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 “娘,二婶,大嫂,二嫂,姐姐,”楚明昭转着喊了一圈,笑吟吟道,“你们说的我都记下了,时辰不早了,快去用饭吧,要不就在我这儿吃?我这里的伙食很不错的,我天天敦促厨娘多琢磨些花样。” 顾氏忍不住瞪她一眼:“就知道吃!” 秦娴笑道:“姐儿难道连一丝忐忑也没有?” “忐忑什么?” 众人一愣,面面相觑。 何嫣轻咳一声:“比如……也不知襄世子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品如何,将来回了封地能不能侍应,我听说广宁卫冬日苦寒。” 缄默多时的郑氏却开口道:“姐儿向来百伶百俐,咱们还是别围着了,仔细说多了适得其反。” 楚明昭笑着点头称是,但看着郑氏的目光中却多了一分审视。她总觉得她二婶对她的态度有些奇怪,要说全然不关心倒也不是,但又谈不上热络。有一回她无意间撞上郑氏投来的目光,感觉她似乎正盯着她出神,只是郑氏发现她看过来时,便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视线。 众人起身要走时,楚明昭突然开言让长姐留下来。 楚明婉今日过来,宋娇难得没有跟着。眼下见妹妹点名让她留下,意定是有什么私房话说,当即坐下,含笑道:“姐儿有什么想问的?” “这都被姐姐看出来了,”楚明昭拉着姐姐的手示意她再凑得近一些,小声道,“我想问问姐姐……第一次是不是都特别疼啊?” 楚明婉没想到妹妹会这样直接地问出口,愣了一愣才斟酌着道:“这个也是因人而异,有人不觉多痛,有人就……” 楚明昭心里一紧:“就什么?” “就疼得想把夫君踹下去。” 楚明昭觉着瘆的慌,她不会是后面那种吧? 楚明婉见妹妹一脸忧色,担心她因为害怕而不肯行房,又拉了她的手轻声道:“不用悬着心,不可能一些疼也没的,忍一忍就过去了,其实你难受,他也不好过,过了前几次就好了。不过你要实在疼,就跟他撒撒娇让他多顾着你些,一般都会怜香惜玉的。”顿了顿,又道,“襄世子贵为亲王世子,身边应当早有了伺候的人了,他有经验的话其实倒好办一些。” 楚明昭心道,连亲吻都那么生涩……我怎么觉得他还没我懂的多? 楚明婉今晚便住在玉映苑,明天送楚明昭出嫁。 等楚明婉去安置时,楚慎、楚怀礼、楚怀定并楚怀谦便一道来了。 楚怀谦跟郑氏一样寡言,对楚明昭的态度也跟郑氏如出一辙。楚慎父子三个一直轮换着交代楚明昭事项,楚怀谦却只是默然坐着。 少刻,有小厮跑来给楚怀谦传了句话,楚怀谦听罢,折回身淡淡嘱咐楚明昭几句,当下作辞走了。 楚明昭不知道那小厮说的是什么,她只觉楚怀谦似乎是赶着去见什么人。 楚慎让两个儿子先出去,又叹了半天气,对楚明昭道:“姐儿若是遇着什么难处,记着知会家里一声。” 楚明昭颔首:“娘跟大嫂她们都交代过了。” 楚慎朝外头望了望,道:“姐儿还记得爹爹为什么给你这院子取名玉映苑么?” 楚明昭笑道:“记得。是《世说新语》里的典故,‘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 楚慎点点头:“姐儿无需有林下风气,但做闺房之秀便可。”又轻声一叹,起身道,“走吧,你祖母有话要对你说。” 楚明昭到松鹤斋时,楚老太太正歪在软榻上小憩,听丫头说孙女儿来了,当下便起了,又将屋子里的人全遣退了,这才冲着楚明昭招招手:“姐儿过来。” 楚明昭以为祖母也要将爹娘他们与她说的话再说一遍,谁知祖母张口就道:“别真帮着你三叔做事,既嫁了襄世子,就一心一意跟定他,知道么?” 楚明昭一笑:“祖母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楚老太太轻轻点了点她额头:“你这丫头真是机灵。”又拉了她的手道,“你可曾发觉,诸王之中,只有襄王的封号不是以地名拟的?” 楚明昭思量了一下,道:“背后有什么隐情?” 楚老太太点头:“襄者,辅弼也,这是当年太-祖皇帝亲定的封号,为的是警醒襄宪王,让他时时谨记着他要辅佐皇帝,不可生异心。” 襄宪王即是裴玑的祖父,薨后谥曰宪。 “当年,襄宪王军功最高,又为人强势,太-祖对襄王一系颇为忌惮,不仅特特定了这个封号,还将襄王的封地定在了广宁卫。广宁卫可是边陲战地,既要抗击蒙古又要提防女真,满朝武将都不肯去的地方,遑论王爷。” 楚明昭突然道:“难道襄王早有反意?” 楚老太太笑道:“余下的你自己琢磨去。祖母与你说这些,只想告诉你一样,你那未来公爹必是个厉害的,将来你三叔与襄王兵戎相见,很难赢。” “三叔也知道这些么?” 楚老太太冷笑道:“你三叔初生牛犊不怕虎,年纪又轻,不知其中利害。你看那些打太-祖朝过来的老臣,哪个敢得罪襄世子?他们都在观望。” 第22节 楚老太太说话间又将楚明昭搂到怀里,拍着她的背道:“我的姐儿是个有福的,不要管外头那些人如何说襄王失势,姐儿只管一心一意待襄世子便是。记住,墙头草没有好下场,咱们如今这就算是站好了边儿了。” 楚明昭握住祖母的手,轻轻应了一声。 翌日,东方未晓时,楚明昭便被宫里派来的众女官围着梳妆更衣。 她昨晚没起更时就躺床上了,但翻来覆去睡不着。她脑中纷纷乱乱闪过很多人与事,最后又如墨浸水,慢慢洇散。她临入梦前想起一个问题,她睡觉不老实的毛病还是改不掉,洞房夜会不会尴尬? 晨起盥洗后,她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吃饭。她知道今日这一趟走下来会非常疲累,但为了不在仪程中间内急,只吃了少许,连水也不怎么敢喝。 吃不饱就没力气,于是又开始犯困。她坐在妆台前时,上下眼皮直打架,连屋内众人乱纷纷的说话声也觉越发渺远。 “世子妃,您瞧瞧可有何不妥?”一女官趋步上前,垂首道。 楚明昭撒然惊醒,在两旁女官的搀扶下缓缓站了起来。 她过会儿要去自家祠堂行醮戒礼,如今只需穿燕居服,但仅仅是燕居服,已经十分繁琐。 楚明昭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腰。她腰间束着一条青线罗大带,复又系一条描金云凤纹青綺玉革带,带上玉花采结綬,瑑宝相花纹,又缀玉坠珠六颗。并金垂头花板四片,小金叶六箇。远远一看,金珠互映,灿灿煌煌。 楚明昭忽然想,光是腰带都这样繁琐,以后大约不必担心吃多了腰上长肉了。 亲迎当日,世子和世子妃要分别于皇宫与世子妃家祠堂行醮戒礼。楚明昭醮戒礼毕后,又在一众女官的簇拥下换了翟衣,等候裴玑接她入宫行亲迎等礼。 世子妃冠服与亲王妃冠服相差无几,而亲王妃冠服又与公主冠服同,故此她这一身礼服与她三个堂姐的实则大同小异。 她头上的九翟冠上满饰珠翠宝花,式样繁复,分量实在不轻,又兼同时戴了两顶,小山一样压在她脑袋上。 她觉得脖子酸,稍稍一动,九翟冠上一对金凤口中衔的珠结便随着她的举动微微晃动,宝珠轻响,光华焕绮。 由于时近五月,她身上的翟衣与中单皆以纱罗为之,她稍稍挪了挪步子,觉着并没她预想的那样不便。 楚明昭原本便生得殊丽无双,盛装之下更是貌比桃夭,灼灼逼人,直衬得室内如琼枝互映,看得满屋子的女官都不禁暗自啧啧,怪不得陛下定要将这位楚姑娘指给襄世子。 顾氏与楚慎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侯府里里外外大事小情都要仔细备办,遑论招待诸亲百眷,光是内官们一拨一拨送来的定亲礼、纳徵礼、发册礼的归置都很是花了一番工夫。前几日又将房奩床帐等物送至世子府上,依礼铺房,亦是忙得人仰马翻。 眼下陪着女儿一道等女婿,夫妻二人心绪更是复杂难言。尤其是楚慎,仍旧觉着对不住魏文伦。 不一时,裴玑的象辂便于喧阗鼓乐声中到了侯府门口。随之而至的,还有催妆礼——酒二十瓶,果两盒,以及北羊两只。 楚明昭正饿得前胸贴后背,目下看到那两只驮着红绿绢销金盖袱的大肥羊,立时两眼冒绿光,满脑子想的都是孜然羊肉红焖羊肉爆炒羊肉烤羊肉涮羊肉……于是更饿了。 临上凤轿时,楚明昭又一次回头望了望家人,目露不舍,眼眶泛红。嫁人之后就不能常常见到娘家人了,况且她这一嫁,说不得还要跟着襄世子回封地住一阵子。 楚明昭的凤轿由女轿夫们抬着,随着裴玑入宫依次行了亲迎礼与庙见礼。只是等到行合卺礼时,出了个小状况。 女官司尊者取金爵酌酒分别进呈于二人。楚明昭想起之前女官交代说喝一口表个意就成,于是低头喝了一口就将自己的金爵搁到了托盘上。 然而她无意间一瞥,却发现裴玑只是优雅地呷了很浅的一口酒,女官将他的金爵端走时,她打眼一扫,瞧见里头的酒几乎看不出喝过的痕迹。 楚明昭瞬间觉着自己刚才那一口还是喝得太多了,暗暗窘迫,心道自己大约是失礼了。 于是等到女官再以巹盏酌酒合和进呈上来时,楚明昭也学着裴玑的样子,微微抿了一口。哪知裴玑见状,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楚明昭也回他一个眼神,心道你看什么看,我是学你的啊。 一套仪程走下来,林林总总,不能言尽。待到被接至世子府时,已近酉牌时候。楚明昭早就饿得两眼发黑,即刻吩咐玉簪去厨房点菜。 楚明昭将原先贴身伺候她的四个丫头都带了过来。眼下玉簪领命去了,余下的三人互相望望,又看向楚明昭。 巧云张口就要喊“姑娘”,临了想起自家小姐身份变了,便改口道:“世子妃要不要沐浴?” 楚明昭点头,一脸倦色道:“泡个澡再好好吃一顿。” 前院,裴琰正扯住裴玑要灌酒,一转头看见沈淳过来,立时放了手。 裴玑整了整衣袖,转向沈淳:“长史不喝一杯喜酒么?” 沈淳朝着二人行了礼,淡淡道:“臣谢世子美意,只臣不胜酒力,不能奉陪,臣是来寻何长史的。” 裴玑笑道:“原来如此,那长史自去。” 沈淳施礼称是,走之前别有深意地看了裴玑一眼。 等沈淳离开,裴琰才长舒了口气,旋又道:“他住你府上?” “是啊,”裴玑挑眉,“那要不让他搬到大哥府上?” 裴琰忙摆手:“不必了不必了,我就是问问。”又想起了什么,揶揄地笑看着弟弟,低声道,“我从前简直觉着阿玑过的是和尚一般的日子,如今看来原是有这等艳福等在后头。这回总能破戒了吧?明日可是大清早就要去朝见帝后,阿玑可不要太纵着自个儿,仔细明日爬不起来。” 裴玑看了裴琰一眼:“大哥能起来我便能起来,”说着转眼看了看外间天色,“时辰不早了,大哥早些回吧。” 裴琰见弟弟神容一如往常,心道我看你能一直装!旋又佯佯打趣他几句,转身作辞。 何随听小厮传话说世子要见他,当下别了沈淳赶到了书房。 他瞧见世子已然换了常服,知他是打算往世子妃那里去了,忍不住笑笑,又躬身道:“世子唤臣何事?” 裴玑屈指轻敲书案:“你说,老爷子会不会是坑我的?” 何随即刻会意,笑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世子还是相信的好。” 裴玑顿了顿,道:“我怕她误会。” “要实在不行,您与世子妃稍微解释一下,想来无妨的。” 裴玑轻哼道:“要是让我发现他是坑我的,瞧我回去怎么绰趣他。” 何随心道您大概是发现不了了,又想起一事,不禁笑道:“您这回坑郡王不浅,仔细郡王回头发觉了要找您算账。” 裴玑不以为意,起身道:“我也不确切知晓答案,万一真是楚明玥呢?” 楚明昭沐浴过后又饱餐了一顿,困意便又涌了上来。但她听丫头说世子马上要过来了,故此只好硬生生撑着。 裴玑一入内室就瞧见楚明昭倚在床柱上打瞌睡。几个丫头面面相觑,正欲上去提醒她,却见世子摆摆手,示意她们都出去。 楚明昭心里绷着,并未真正睡着,听见动静迷迷糊糊抬头看去时,丫头们已经鱼贯而出,掩上了门。 她一个激灵,猛地坐直了身子。 作者有话要说:  刚才来更文时发现已经进入网审了,不能修改章节,于是替换晚了,不好意思……qaq 这里说明一下,**雁过拔毛,作者送出去的红包会被**扣去5%的手续费,所以妹纸们拿到手的红包不是个整数……qaq 然后我来解释一下谥号的问题。 以襄王为例,每一个继承襄王这个爵位的人都称襄王,那怎么区分这些王爷呢?用谥号。 比如文中,第一代襄王死后谥号为宪,那就称襄宪王。谥号是死后给的,所以这种称法是用在已薨的亲王身上的。裴玑的父亲尚在世,没有谥号,所以直接称襄王,然后裴玑是襄王的世子,简称襄世子。 如果是皇帝的话,最常用的称呼法是庙号,比如太-祖、孝宗,武宗,这样。 皇帝的称呼法就很多了,年号、庙号、谥号甚至山陵名都可以,只是亲王没有年号、庙号以及特定的山陵名,所以只能用谥号。 宪这个谥号含义还挺好的~明代确实有襄王这一系,而且第一代襄王谥号就是宪,只是封地并不在广宁卫,并且明代襄王一系的封号取自地名。 感谢缘来梦一场妹纸投霸王票~! 缘来梦一场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05 18:09:41? ☆、第22章 楚明昭起身上前,朝裴玑道了个万福。 裴玑颔首,扶她平身,示意她坐回床边去。 楚明昭深吸一口气,折返坐下。 她忽然有些感慨,之前在金刚寺后山门时,她还在对着襄世子想不给你当媳妇就成。她那时候只是偶然一想,如今却成了他的世子妃。 祖母说得没错,他们这就算是站好了边儿,不能回头。但她与襄世子之间情谊尚浅,她不信襄世子对她一见钟情,她一直隐隐觉着襄世子之前对她照顾有加是另有原因的,万寿圣节上求娶她大约也是因为楚圭一定要拿婚事拖住他,而他不想娶楚明玥,又觉得他与她有过几面之缘,便选了她。 他对她大概是有好感的,但只有这份好感是不够的。 她以后需要做的,就是让她与襄世子的情谊深厚起来。 楚明昭心里思量已定,抬眸看过去,却发现裴玑正坐在她身旁,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什么。 她的目光投过去时,裴玑似有所觉,也转眸看了过来。 两人四目相交,大眼瞪小眼。 一室阒然。 楚明昭心道,你光与我排排坐干什么? 少焉,就听裴玑低叹一声,疑似没话找话道:“你清早时是不是吃的特别少?我听说你方才吃了两碗鳝丝面、三张荷叶饼外加一碟子烧肉。” 楚明昭低了低头,轻“嗯”了一声,心里却想,就算我吃得多你也不用叹气吧? 裴玑顿了一下,道:“那现在吃饱了么?” 楚明昭愣了愣,尴尬点头答说“饱了”。 实质上她都要吃到肚皮外面了,现在有些后悔刚才吃那么多。她以为裴玑还要被众人闹酒,谁知他来得这么早,她肚子里的食儿都还没消下去。 楚明昭思及此,留心嗅了嗅,发觉裴玑身上似乎并没有酒气。她随即又想起一事,问道:“今日行合卺礼时,那金爵里的酒到底应该喝多少?我看世子只是浅浅抿了一口,就也那么做了……难道按照仪程,世子应该喝的格外少?” 裴玑想起她在合卺礼上学他,笑了一下,又斟酌着道:“不是,这与规程无关。只因我量浅,也不惯饮酒,故只是略略尝了尝,并未多喝。” 楚明昭直觉他没说实话。但她并不打算追问,裴玑显然是不欲告诉她的。但他言罢便又沉默下来,这令她有些无所适从。 俄而,裴玑轻咳一声道:“咱们就寝吧。” 楚明昭安慰自己该来的总会来,深吸一口气,抬头看见裴玑已在自己宽衣了,她忖着他大约是不用她伺候的,便没上去插手。 只她到底还是觉着尴尬,解衣时便觉脸颊越来越烫。两人分别躺下后,她眼望帐顶等了半晌,却不见裴玑那头有动静,转头一看,发现他也正盯着帐顶出神。 她窘迫间想没话找话,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广宁卫位处后世的辽宁省,看着裴玑道:“世子那疙瘩冬天是不是贼冷了?” 裴玑一愣,转头看向她:“这是哪里的方言?” 楚明昭眨眨眼,这才想起东北话是清军入关后才逐渐形成的,而先朝类似于历史上的明朝,照着眼下这趋势,清朝会不会出现都很难说。 后世的东北方言,如今还没出现。 楚明昭默默转回头:“的确是某个地方的方言,是我偶然听别人说起的,觉得很有意思。” 裴玑点点头,又道:“广宁卫那边冬日是挺冷的,不过地火龙会早早烧起来,连夹墙都是热的,暖阁里再搁几个大熏炉,穿着单衣都不觉冷。” 楚明昭见裴玑言讫便微微发怔,猜想他兴许是想起了远在封地的亲人。 她缄默片时,轻声道:“世子若是乏了,要不……先休息?” 第23节 裴玑回神,略一迟疑,将她拥入怀中,垂眸看向她:“咱们今晚……先不行房了。” 楚明昭愣了愣,抬眸望他。 “昭昭不要觉得我是故意冷落你,”他的神色略显局促,“不要多想。余下的我自去交代,明日来收拾床铺的下人也会对此守口如瓶。” 楚明昭张了张嘴,目露诧异。心里忍不住想,你是不是……不行? 裴玑看出了她的心思,微微板了脸:“也不要想歪。” 楚明昭抿抿唇,并不信他的话。毕竟这种事……有几个男人愿意承认? 裴玑一看她的神色就知她在想什么,拥着她的手臂紧了紧。 他倒是想现在就让她看看他到底行不行,但理智告诉他最好还是暂且忍着,左右也没几天了。 裴玑捧起楚明昭的脸颊亲了亲,继而将手搭在她腰间预备抱着她睡。但她穿得单薄,这样亲密无间地贴着,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段的曼妙,尤其她胸前两团饱满软肉紧挨着他,令他体内热火渐燃。 楚明昭一抬头就看到他正自覃思,心想他大概是在考虑要不要试试看这回能不能行。 她等了片晌,就见裴玑慢慢放开她,又听他微哑着嗓音道:“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楚明昭看他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轻应了一声,翻个身往里侧躺了躺。 他都这样说了,她还能说什么。 她面朝里,眼底浮现一抹忧色,万一他真是不行,她要怎么办? 楚明昭思想少顷,最后倦意泛上来,只好暂且丢开不想。临入梦前,她心里祈祷不要半夜踢他才好,不然第一天就这么不友好,那就有些尴尬了。 她累了一天,方才又泛起了食困,早就有些撑不住了,眼下阖了眼皮,不一时便睡熟了。 夜半时,裴玑突然醒来,低头一看,发现她不知何时从床的最里侧翻滚到了他身边。他正要将她的手臂从他脖子上拉下来,她又朝着外侧一翻,一下子压到了他身上。 软玉温香抱满怀,裴玑身子僵了僵。他顿了一下,旋揽住她的腰,一侧身将她放了下来,自己侧躺着挡在外侧以防她滚下去。于是当她再次往外翻时便被他堵住,几次下来都翻不动,最后又翻滚回了里侧。 翌日浸早,楚明昭睁开眼时,看见裴玑已经坐了起来。她迷糊了一下,坐起身饧眼跟裴玑打了声招呼。 然而裴玑转过脸时,她才看到他眼下有浅浅淤青,似乎有些精神不济。她心道我们昨晚又没做什么,你这一副好像身体被掏空的样子是怎么回事,当下顺口问道:“世子昨晚没睡好?” 裴玑轻叹一息,盯着她道:“你昨晚把我折腾得九死一生,你知道么?” 楚明昭愣了一下,一把拉住他的衣袖:“世子这话可不能乱说。” 裴玑哼了声:“要不是我挡着,你早就滚到地上了。”说着便将半夜里她睡觉如何不老实的事说了说。 楚明昭心虚道:“我是有这个毛病……还望世子不要介意。” 裴玑摆手道:“好了,没事,我下回都侧躺着挡住你好了。”说话间见她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当即揽过她的腰,在她脸颊上轻轻亲了一口,“走吧,盥洗去,咱们还要进宫朝见帝后。” 亲迎日的次日,王世子与世子妃要分别着冕服与翟衣入宫对帝后行朝见礼。 两人行礼如仪已讫,蒋氏将楚明昭留了下来,笑着对裴玑说要与侄女儿叙叙话,让他先走。 裴玑退下后,蒋氏让楚明昭坐到她身旁,东拉西扯了一通,最后终于说到了正题上:“姐儿与襄世子处得如何?” 楚明昭垂眸道:“回婶婶,处得还好。” 蒋氏笑道:“姐儿是个伶俐的,有些话许是不必婶婶多言。姐儿只记得,咱们才是一家人,休戚相关,荣辱与共。”说着话便亲亲热热地拉住楚明昭的手,低声道,“姐儿日后注意着襄世子的动静,下回进宫时细细与婶婶说说。” 楚明昭眸光暗转,低眉敛目道:“侄女儿记下了。” 蒋氏点点头,又思量了一下,笑着道:“我回头派个管家婆给你搭把手得了。” 楚明昭听到“管家婆”三个字便是一惊,旋又压下情绪,看向蒋氏:“不必了婶婶。何况我又不是公主,如此也于规矩不合。” 蒋氏笑吟吟地拍了拍她的手:“不过是个不成文的规矩罢了,再者说,你三叔当初给你父亲封王不成,本是要封你与婉姐儿做公主的,争奈你父亲抵死不肯。”说着又笑道,“放心,我到时候交代她,给你们行房行方便。” 楚明昭又拐弯抹角地推了几回,但蒋氏似已打定主意,一意坚持。 楚明昭暗暗扶额,她又不是公主,居然硬生生塞个管家婆给她…… 婚礼仪程至此仍未走完,第三日又行盥馈礼,盥馈礼后还要去清宁宫朝见东宫与东宫妃。 坐在往清宁宫去的轿子上,裴玑与楚明昭说起了明日回门的事。楚明昭倒是由此想起另一桩事,转头看向裴玑:“世子当初与妾身说那案子若是查出来了就来妾身府上的,那……那个案子……世子还在查么?” 裴玑转眼看过来:“你嘱托的事,我怎么敢忘。” 楚明昭一愣,心道你这是在撩我? 裴玑悠悠道:“当然在查,不过……我虽然一早便猜到了那人头上,但还是越查越觉奇怪。” “为什么?” “我想不出那个人的目的。” 楚明昭心里一跳,一把拉住裴玑的衣袖:“世子查出来了?那个人是谁?” 正此时,轿子落地,外头内侍在帘子边低声道:“世子,世子妃,清宁宫到了。” 裴玑看了看她抓着他的手,伸手环住她的腰,微笑道:“不要害怕,那人大概不会再下手了。不过这事太蹊跷了,我还没查干净,怕弄错了,需要继续细辨情伪。”又凑到她耳畔道,“你的仇家好像有点多,所以千万要跟好我。” 楚明昭转眸看向裴玑。他既然这样说,那说明那个人应当不是她那两个堂姐,而是个意想不到的人。不会是她身边的人吧…… 不过她似乎又被撩了。 楚明昭深吸一口气。好像是时候做一个撩汉规划了。 两人进入清宁宫大殿时,楚怀和与柳韵已经分别换上了皮弁服与翟衣,端坐相候。 柳韵看到楚明昭时,嘴角划过一丝冷笑。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继续发红包~ 话说一想起世子是打东北来的就不能好好码字了2333333333 我感觉东北话实在太有感染力了,我有个室友就是个东北妹子,于是整个寝室都学会了东北话,有段时间出去说话都带东北腔,我之前有段日子一张口就是“干哈呀”,我那东北室友直夸我东北话说得好→_→ 管家婆制度也算是明朝的一个奇葩制度了……后面说~ 感谢杏風夫人写长评,总结得十分精彩! 感谢南山南山与杏風夫人两位妹纸投霸王票~! 南山南山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07 20:59:33? 杏風夫人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08 ☆、第23章 楚明昭与柳韵一样,也着翟衣,但皇太子妃冠服制与皇妃同,比世子妃冠服要高出一个等次,因而柳韵的那身翟衣更见瑰绮豪奢。 然而楚怀和却觉楚明昭比柳韵打眼多了。自楚明昭进殿以来,楚怀和的目光就总是有意无意地往楚明昭身上扫。 中和韶乐起,楚明昭与裴玑一道朝楚怀和与柳韵步去,准备行四拜礼。楚明昭以眼角余光瞟了裴玑一眼,发现他神容平静一如往常,又想起他与她一起朝见楚圭和蒋氏的情形,心中不禁感喟他真是个善隐忍的,竟能始终面不改色地在楚圭这起人面前做出一副低首下心的顺臣模样。 太子妃与太子一样受四拜礼,但不能如太子一般坐受,而是立受两拜、答两拜。柳韵缓缓站起,不动声色地眼望着二人偕来。 楚明昭身上礼服繁复,一头担心踩到裙襕,一头又要保持平视前方,故此走得异常小心。 裴玑瞥见她步履迍迍,有意放慢步子等她。然而将至近前时,裴玑却突然叫住了她:“等一下。” 楚明昭闻言立住,诧异转头看他,旁侧的一众女官内侍也是面面相觑。 “就在这里行礼吧,”裴玑径直看向楚怀和,“殿下以为妥否?” 楚怀和不明所以,但离得远些近些又有什么分别,当下道:“自是可以。” 立在一旁的柳韵脸色沉了沉,却不好插言。 四拜礼毕,二人缓缓直起身。 楚明昭正要告退,余光里却瞄见裴玑面色忽地阴了下来。她不由微微一怔,循着他的视线瞧过去,正撞上楚怀和黏在她身上的猥蕤目光。 楚怀和见她看过来,若无其事地笑笑,转过了眼。 裴玑眼眸幽微,笼在宽袖里的手攥了攥,回身退下时不着痕迹地挡在了楚明昭身后。 楚怀和见没什么好看的,悻悻收回视线,转向柳韵时见她又是一副死人脸,心里厌烦,起身道:“三日后的南苑围猎你去么?” 柳韵眼见着楚怀和一脸的不耐烦,知他是带着刘选侍那个小贱人去,不想让她跟去。柳韵窝了一肚子闷气却不敢发作,想想自己跟着去也是给自家添堵,索性道:“妾近来身子不适,便不随驾了,望殿下包涵。” 楚怀和暗道还算识趣,满意点头,扭头就走。 楚怀和适才一听说她不去,脸上立时就露出笑来,柳韵心里气生气死,掐着指甲道了声“恭送殿下”,别过头去兀自怄火。 楚怀和心情畅快,出殿时阔步挟风。然而还没走几步,就忽觉脚下一绊,尚未来得及喊人扶着,便一头栽到了地上。 柳韵听见动静,遽然想起了什么,心头一惊,疾走几步上前,弯下腰要将楚怀和扶起,却被怒火中烧的楚怀和抬手甩了一个耳刮子。 楚怀和猛地从红锦地衣上扯出一股丝绳,团成一团,一把摔到柳韵脸上,骂道:“你个妒妇!早是地上铺了毯子,不然你把我摔出个好歹来,诛你九族也不够赔!” 楚怀和不傻,想想襄世子方才的言行,再想想柳韵平日里的脾性作为,当即就猜到了这是柳韵特意要给襄世子与楚明昭难堪。但他认为柳韵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喜欢偷觑楚明昭。 楚怀和被摔恼了,这一巴掌扇得极重,柳韵半边脸当即便红肿起来,但她却低着头什么都不敢说。 她不过是想为宋娇教训一下楚明昭。那丝绳与地衣同色,不细看根本看不出,她不知襄世子是如何觉察出来的,也或许他并没有觉察出,楚明昭只是侥幸逃过而已。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而且她不可能将宋娇带出来,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只她心里又给楚明昭记上了一笔。 柳韵忍不住恨恨咬牙,心道怨不得娇姐儿不喜楚明昭,生一张狐媚脸的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裴玑正要与楚明昭出宫时,内侍忽来通传说万岁要召见他。他让楚明昭先走,旋径往乾清宫去。 楚圭今日似乎心绪颇佳,和颜问了裴玑一些杂项事,又问对新府第可有何不满,听裴玑说觉着一切皆好,当下笑了笑,又道:“三日后朕要带着太子去南苑围猎,襄世子不如一同前往。” 楚圭这话明面上语带征询,但实则没有商榷的余地。皇帝发话,不可拂意。何况,裴玑心知楚圭根本就是冲着他来的。 他似乎思量了一下,垂首道:“敢问陛下,还有何人随行?” 楚圭沉吟片刻,笑道:“让你们五个连襟俱往如何?” 信国公府里,楚明岚听闻范循从衙门里回来了,当即寻了过去。 范循正在擦拭一张弓,一瞧见楚明岚过来,不觉蹙眉,略略不耐道:“表妹有事?” 楚明岚脸上的笑有些僵硬。成亲后范循始终只叫她表妹,她明示他可以唤她名字,但他从来不改口。称呼倒还是小事,让她真正失落的是,成亲至今,范循都没碰过她。她这几日开始尝试主动一些,可他反而待她越发冷淡。 楚明岚心里酸涩,难道她与楚明玥相比,真的就是云泥之别? 楚明岚压下心绪,从丫鬟手里接过一条金灵芝花带,满面讨好:“这是我为夫君做的腰带,夫君试试看合不合适。” 范循一听到楚明岚喊他“夫君”就浑身不自在,忍不住攒眉,当即挥手道:“不必了,表妹做的想是没岔子。” 第24节 楚明岚咬咬唇,又对范循道:“夫君真的不愿去南苑么?我可以跟父皇说说,让我们也跟着哥哥一起去。” 范循突然一笑:“去,当然要去,怎能不去。” 楚明岚一怔。 “却才我回时,正赶上内官来传话儿,陛下让我与表妹也随同去南苑。” 楚明岚惊喜道:“怎这般巧?” “许是陛下觉着人多热闹,”范循把玩着手里那张弓,“我那几个连襟并表妹的几个姊妹也要同去。” 楚明岚这回笑不出来了:“这么多人?” “表妹若嫌人多不便,大可以推了。” 楚明岚忙道:“我愿意去的,我就是随口一说……”复又见范循慢慢拉满了手里那张弓,迭声道,“夫君好厉害!我一早就听说夫君弓马娴熟,这回去南苑,夫君可以大显身手了。” 范循眼底寒芒隐现,拽着弓弦的手指紧紧攥起,又倏地松了手,淡声道:“表妹先回吧,我还有些事要措置。” 范循生得风姿轩昂,楚明岚望着他的侧影便有些发痴。她捏了捏手里的帕子,走上前去拉他的手:“夫君陪我去园子里走走好不好?过会儿子咱们一同去用膳。” 范循避开她的手,听她说起园子便又阴了脸:“表妹自去吧。”话未落音便掣身走了。 楚明岚又是委屈又是不忿,楚明玥到底有什么好的!楚明岚坐到圈椅里兀自生闷气,暗暗思量要如何才能引得范循与她圆房。 翌日是回门的日子。内官先将规制内的回门礼送至侯府,世子与世子妃仪仗导从如常仪,裴玑与楚明昭按制对楚慎夫妇次第行了回门礼。 两人去更衣时,顾氏悄悄对楚慎道:“妾身瞧着这襄世子倒也不错,是个知礼的。” 楚慎只是叹气。 他仍旧觉着魏文伦强裴玑百倍。 他先入为主地将魏文伦当半子,又对裴玑印象不好,眼下依然扼腕于魏文伦没能做成他女婿。 楚明昭与裴玑各自换上了常服,拾掇停当后,两人相携往前院去。 楚明昭想起昨日朝见东宫的情形,忍不住道:“世子怎知那地衣上有猫腻?世子当时不应当也是直视于前的么?” 裴玑挽着她的手臂道:“进殿时我就发觉柳韵看你的眼神不对,心里起了警惕。” 楚明昭仔细回忆一番,她当时只注意着仪程,担心自己行差就错,没留意楚怀和与柳韵。她转首望向裴玑,由衷道:“世子真是心细如发。” “你才发现,”裴玑突然停下步子,转头看向她,“就只是夸夸我?” 楚明昭闻言会意,回头望了望身后跟着的一众从人,有些尴尬,低声道:“这里人多。” 裴玑想了想,一揽她的腰:“那好,回府以后加倍偿还。” 前院正厅内,西平侯府上下俱静坐以俟。裴玑与楚明昭到后,与众人各叙家人礼。 裴玑行至楚怀谦面前时,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楚怀谦神色平静,与众人一般见礼。楚明昭见裴玑突然微微笑了笑,不由低声问:“怎么了?” 裴玑摇摇头:“没什么。”说罢,照旧还了礼,示意内官给楚怀谦递上见面礼。 裴玑来到劭哥儿面前时,小男娃好奇地打量裴玑几眼,突然脆生生地道:“你就是我的小姑父么?” 一如既往地念成了小峬(bu)父。 楚明昭忍不住笑了笑。 裴玑一看见劭哥儿便不禁浅浅一笑,闻言俯身摸了摸他的脑袋:“是啊,我就是劭哥儿的小姑父。”说着又觉着怪怪的,起身凑到楚明昭耳旁小声道,“你第一回见我时管我叫小世子,现在小侄儿又管我叫小姑父,你们是想怎样?一家都说我小,我有那么小么?” 楚明昭心道,你小不小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见过。嘴上可不敢往歪处说,只道:“世子显年轻不好?” 两人喁喁私语间,劭哥儿接过内官递来的见面礼,又睁着大眼睛看向裴玑,笑眼弯弯:“小姑父长得真好看。” 裴玑俯身冲小男娃笑道:“劭哥儿也好看得紧。” 楚明昭禁不住笑了笑,互夸对方好看是不是不太好。 裴玑转身瞧见后头立着的何秀,一下子就认出了她。及至听楚明昭说那就是她二嫂的胞妹、当年曾救过她的姑娘,当即挥手命内官再去取一份礼来。 何秀垂首立着,微微发怔。她适才瞧见裴玑时,有些回不过神。 她在曲水园见过的那个少年,居然就是襄世子? 裴玑与楚家众人叙过礼后,步至何秀面前,朝她作了个揖,含笑道:“深谢姑娘恩义,少备薄礼,聊表芹意。” 何秀赶忙侧身避了,她受不起王世子这一礼,她觉着裴玑说的可能不止是五年前那件事,大约还有曲水园里的那回,只她并不清楚那日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有些无措,低着头连道“世子客气”,窘迫得微微红了脸。内官递给了她两份礼,她惶惑接过,又迭声道了谢。 何秀怀里抱着两个描金退光木函,只觉沉甸甸的,知里头必是厚礼,当下脸上更红了些。她那两回不过举手之劳,却得人这般重谢。 她稍稍抬眼时,裴玑已经牵着楚明昭的手走到了楚老太太跟前。她又慢慢低下头去,心里五味陈杂。 正式叙罢家人礼后,裴玑与楚明昭的整个婚礼仪程才算是彻底走完。 临回世子府时,顾氏单独将楚明昭叫了来,低声问她这几日与襄世子处得如何。楚明昭知顾氏话中所指,只能说一切皆顺利。顾氏闻言舒了口气,又看看她的肚子,轻声叹道:“只盼姐儿能早些有孕。” 楚明昭明白顾氏是想起了长姐,怕她也如长姐一样迟迟怀不上。但她现在不可能怀上。 她要是真有了,那肯定是隔壁老王的。 不过楚明昭倒是又想起了那个问题,裴玑到底是不是真的不举?她好像该去试探一下…… 马车到世子府门前时,裴玑先行利落下车,继而回身一把将楚明昭抱了下来。 门前人多,楚明昭有些不自在,正要让他把她放下来,就见小厮长顺迎了出来。 长顺朝着二人行了礼,随即道:“世子,世子妃,宫里派来的管家婆已经到了。” 楚明昭微讶,皇后动作这么快? 裴玑早听楚明昭说了蒋氏要派个管家婆来的事,听了长顺的话,当即冷笑一声,低头在楚明昭耳畔小声道:“他们顶好派个经打的来,我可不是那些受气驸马。”又抬头对长顺道,“行了,我知道了,等我去会会。” 楚明昭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道:“世子先放我下来。” 裴玑不以为意:“我抱着你进去又如何,我看她敢说什么。”说着便径直入了大门。 作者有话要说:  好吧,这是昨天的更新,昨天太困了就没更……qaq 整个婚礼仪程参照明代亲王婚礼,因为史料里没有王世子婚礼流程,而王世子与世子妃在很多方面的待遇都跟亲王与亲王妃的差不多,所以我觉得婚礼流程也是差不多的。 然后由衷感叹,古代皇室结个婚真麻烦啊!文言文记述本就简省,但亲王婚礼整个记录下来却用了□□千字,怎一个繁琐了得……所以具体礼节我全跳过了。 哈哈哈,那么问题来了,现在谁最像凶手→_→ ☆、第24章 先朝向例,凡公主下降,即遣老宫人掌阁中事,名曰管家婆。楚圭几乎承袭了先朝所有的典章规制,这一条照说也要相沿下来,但楚明昭那三个堂姐出嫁后,楚圭并未着派管家婆过去。 如今蒋氏反而派了个管家婆给并非公主的楚明昭,这显然是出于楚圭的授意。 管家婆的厉害之处在于假皇命而逞己威,蔑视驸马如奴隶,猖狂异常,却无人敢管,驸马甚至求告无门。公主下降于驸马后,驸马必捐数万金于管家婆,偏赂内外,始得与公主讲伉丽之好。先朝的永宁公主下降于驸马梁邦瑞后,因管家婆索镪不足,竟强禁梁邦瑞与公主行房,后致梁邦瑞郁郁而终,公主居嫠时,竟犹是处子。 更有甚者,先朝寿阳公主与驸马冉兴让私下相欢而未禀于管家婆,被管家婆发现后,夫妻二人皆被狠狠詈骂一通,冉兴让因上奏告发管家婆行径,被管家婆勾结宦官群殴了一顿,直打得他血肉狼藉。然而事后群殴驸马者竟也未被问罪。 所以裴玑说那些都是受气驸马。 大概也因管家婆欺压驸马太甚,楚圭才没令蒋氏挑选管家婆给楚明淑三个。毕竟他这三个女儿的婚事各有所图,不能得罪人。 裴玑抱着楚明昭转过照壁时,就见一个穿着酱色潞绸褙子的老妇人垂首迎了上来。老妇人当下屈膝行礼道:“老奴梁盈,见过世子,世子妃。” 楚明昭转头将她上下端量了一番,见她眉目之间全是恭顺之色,倒觉十分意外,这个……怎么看起来不像个刁奴?这跟说好的好像不太一样啊。 裴玑略一挑眉:“你就是皇后遣来的管家婆?” 梁盈又将头低了低:“回世子的话,是的,皇后娘娘派老奴来帮世子妃打理中馈。” 裴玑心中暗笑,从管房事变成管中馈了。 梁盈见裴玑要径直抱着楚明昭入内,转身道:“世子请留步,皇后娘娘有几句话让老奴转达于世子妃。” 楚明昭与裴玑对望一眼,示意他将她放下来。 裴玑略一踟蹰,弯腰小心将她放到地上,又帮她整了整裙钗,微笑着道:“我回房等你,过会儿就摆饭。” 楚明昭望了他一眼,点点头,笑道:“世子别忘了跟厨房点妾身路上提的那几道菜。” “忘不了。”裴玑笑笑,转身走了。 梁盈要求借一步说话,楚明昭就近将她领到了一处次间内。梁盈将门关严实了,这才转身道:“世子妃可还记得娘娘的交代?” 楚明昭一笑道:“自是记得。” 梁盈点头:“那便好。娘娘一再交代,世子妃可莫要为男女情-爱迷了眼,要拎清楚亲疏轻重。另外,娘娘还嘱咐了一件事。”梁盈压低声音道,“世子妃可见过住在世子府上的长史沈淳?” “襄王派来的那个右长史?” “是的,他是襄王的心腹,”梁盈又凑近了些,“沈淳这回来京,必定为襄王带了什么话来,世子妃要想法子从襄世子口中套出沈淳捎的信儿究竟是什么。” 楚明昭为难道:“这恐怕不好办吧,我与襄世子相处时日尚浅,他怎么会将这种事告诉我。” 梁盈笑道:“襄世子毕竟不过是个少年人,世子妃生得貌美,多撩拨几回,勾得他欲心如火时,再细细相问,想来便事半功倍了。” 楚明昭深吸口气,暗道这伙人真是丧心病狂。她蹙眉思量片时,发愁道:“我可以试试,但不能保证成事。” 梁盈脸上的笑一收:“世子妃先试着,若不行再换法子。这可是娘娘交代下来的事,世子妃千万尽心些。” 楚明昭自然知道这是蒋氏的交代,而蒋氏背后是楚圭。她不可能真的遵从,但楚圭必不会甘休。 楚明昭心里揣着事情,连晚饭都吃得不香。 她觉得她应该跟襄世子开诚相见,可是她与裴玑成亲也不过才两三天,眼下情势又特殊,他不太可能相信她。 裴玑为人心思缜密,又时时提着警觉之心,这一点从昨日朝见东宫那件事便可见一斑。楚明昭其实并不确切知道裴玑心里对她到底抱着怎样的态度。 晚上就寝时,裴玑见楚明昭一直盯着他看,停了解衣的动作,也盘膝坐在床上盯着她看:“就算我晚膳时抢了你两个干炸小丸子,你也不用这么大怨念吧?我与你闹着玩儿的。”又兀自道,“不过那丸子倒的确挺好吃的,赶明儿让厨房多做两盘来。” 楚明昭低了低头:“不是因为小丸子。” “那是因为那碟腌螃蟹?” “不是因为螃蟹……不是因为吃的,”楚明昭说话间忽而往前凑了凑,“我想与世子说一件事。”她觉着不论裴玑信她与否,都应当试一试,否则两人永远隔着一层。 裴玑点头:“你说。” “我是站在世子这边的,”楚明昭正色道,“我不会帮着我三叔对付世子的。” 裴玑慢慢敛容,须臾后道:“自古先断后不乱,既然昭昭将话挑明了,那我也敞开了说。我认为昭昭是个聪明人,当是能明白如何抉择才是于己最有利的。坦明说,我心里对你并无任何敌意,我是将你当妻子对待的。” 第25节 他说的是没有敌意,而非没有戒备。不过这才是最正常的,他若现在就说他完全信任她,那真是骗鬼鬼都不信。 事情总是要慢慢来。 楚明昭吐出一口气,表态道:“我也想和世子好好过日子。” 裴玑微笑道:“这想法甚好。” 楚明昭想起梁盈交给她的那件事,便照实与裴玑说了,只是略去了梁盈让她来勾引他那些话。她见裴玑垂眸沉吟,斟酌着询问楚圭若是届时来催问,她要如何应答。 裴玑思量既定,道:“你若说没问出来,楚圭定会揪着你为难。届时你就说,襄王让襄世子与临邑王安心留在京城,听从皇帝安排,必要时奏请更易封地。” 楚明昭隐约明白了襄世子的用意,颔首道:“我懂了。” 两人计议已定,心里都松快了些,慢慢又说笑起来。 裴玑正要躺下,又想起一事,当下拉住她道:“我记起来了,你还欠着账没还。” 楚明昭一愣:“什么?” 裴玑不满道:“在侯府时说好回来加倍补给我的。” 楚明昭这才反应过来。她抿抿唇,慢慢凑到他跟前,在他脸颊上连亲了两下。 裴玑转眼看她:“这不叫加倍。” 楚明昭突然想起要试探他到底是不是不行,略一踌躇,抬手勾住他的脖子,将他压倒在床上,低头在他脸上细细亲吻。 她的吻生涩却绵密,柔软娇嫩的唇瓣在他脸上温柔流连,带起阵阵暧昧入骨的悸动。她身上只套了一层单薄的寝衣,这般紧贴之下,身体难免厮磨,她这薄薄的一层与不着寸缕相差无几,却又因为隔了一层,比不着寸缕更加勾人。 裴玑浑身都战栗了一下。他直觉体内炎火渐起,将成燎原之势。少顷的踟蹰后,他忽然抬手揽上她的腰,猛地一个翻转将她压在身下,旋即却松了手,微微喘着气重新躺回去:“睡吧,明日还要选备去南苑的行头。” 楚明昭听他嗓子都哑了,似乎是在竭力忍耐。她很想跟他说你要是真不行,我们可以试试,万一行了呢?不然总这样也不是法子。 但她怕伤他自尊,这话并不敢出口。 他扭头看到她的神情就知道她又想偏了。他按了按额头,觉着纵然再次申明并非她想的那样她也不会信,只好岔开话头道:“我跟你说,你以后离你那三哥远一些,他绝非善类。” 楚明昭的思绪果然被带跑了,闻言讶异道:“我三哥?他干什么事了?” “你听我的便是。” 楚明昭想起裴玑今日看到楚怀谦时的言行举止,好奇心登时被吊了起来,抓着他的手臂摇了摇:“你不要话说一半啊,快告诉我。” 裴玑想起她方才又认为他不举便心下怏怏,哼了声,转过头去:“睡觉。” 楚明昭望着他的后背撇撇嘴,只得暂且作罢。 南苑也是一处皇家苑囿,但并不似西苑那样紧挨着皇宫,而是位于整个北京城的南端,与皇宫相去甚远。南苑范围极大,因其湖沼泉源遍布,水域辽阔,故又称南海子。 南苑原本便是占地广阔的前代皇家猎场,后周太宗又在此处扩建殿堂宫室、修筑围墙,将之扩大了数十倍之多。并设一名总提督和四名提督,负责南苑的日常打理。 南苑内有二十四园,遍植果蔬、豢养禽兽,又兼水草丰沛,是围猎的绝佳去处。 但围猎一般是在春秋两季,眼下已交夏,楚圭却突然要率众来围猎,倒是有些耐人寻味。 隔日便是定好的日子,众人随着楚圭的卤簿大驾浩浩荡荡地开赴南苑。 到了地方后,楚圭命众人休整一下,下午再开始围猎。 楚明昭觉得如果不是有不想看见的人随行,出来转转也不失为一件美事。但她没有选择权。 她本想待在殿内啃啃瓜与长姐说说话,但裴玑非要教她学骑马,她拗不过,只好从了。 裴玑小心翼翼地将她扶上马后,见她仍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不由笑道:“不要紧,我扶着你的,不会让你摔下去的。” 楚明昭低头看向他:“可是我学骑马干什么?” “艺多不压身,万一有一天用上了呢。你看你那天不就因为不会骑马白走了那么些路。这地方大得很,正适合教你。” 两人正说话间,忽见范循牵马而来。 到得跟前后,范循佯佯与裴玑叙了礼,旋径直看向马背上的楚明昭,张口就道:“我亲迎那日,表妹为何没来?” 神情跟语气都十分暧昧,颇似情人间的嗔责。 楚明昭有些懵,心道我夫君可就在旁边呢啊,你要发疯是不是也避着些? 裴玑刚要上马,听见这话便沉下脸,转头看向范循:“你什么意思?” 范循微微冷笑道:“我跟我表妹说说话也不行么?” 楚明岚跟上来时正瞧见这一幕,嗅出不对,心里当即便有些不舒服,上前拉住范循,强笑道:“夫君,咱们去别处遛马吧,好不好?” 范循一看见楚明昭,心里就打翻了五味瓶,再一看到裴玑又想立等掐死他,此刻根本不理会楚明岚。 “表妹,你为什么不答话?”范循又一次望向楚明昭。 裴玑冷笑道:“你没瞧见她不想理会你么?” 范循阴冷地看他一眼:“我表妹还没说话,你多什么嘴?” 楚明岚见范循如此言行,愣了片刻,猛地意识到了什么,霎时醋意决堤,怒气灌顶,激愤之下想也不想地抬脚就朝着楚明昭那匹马的马腿上一踢。 那马立时便惊了,当下长嘶一声,疯了一样扬蹄冲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开头说公主下降不是错别字,婚姻之事,民间称“嫁”的,皇家称“降”,民间称“娶”的,皇家称“尚”。所以公主下嫁叫“下降”,驸马娶公主叫“尚”公主。 文中说的永宁、寿阳两位公主的事出自《万历野获编》。《万历野获编》虽是野史,但可信度还是比较高的,在明代史料里也是广受好评的~ ☆、第25章 变故就在一瞬,裴玑与范循皆是一惊。 裴玑本是要与楚明昭同乘一骑的,自己并没有牵马来,心急火燎间一眼瞥见范循的马,当下一个箭步冲上前就去抢缰绳。 范循刚要翻身上马,见裴玑冲过来要夺辔,面色一沉,一头紧拽着缰绳,一头抬脚就去踹他。然而裴玑身手趫捷异常,即刻闪身一避,又趁着空当挥肘一击,一把拽过缰绳与马鞭,借着马镫纵身跃上马背,扬鞭一抽,离弦之箭一般策马径追出去。 范循眼看着裴玑夺马而去,又思及楚明昭的安危,面色黑比锅底。 楚明岚一早就呆住了,她方才那一踢不过是气急之举,根本没过脑子,眼下倒是生出些惶遽来。 范循朝着楚明昭消失的方向伫望须臾,遽然回身剜了楚明岚一眼:“你想害死她?” 楚明岚对上他阴鸷的目光,禁不住浑身一抖。她还是头一回看到这样的范循。 但想起范循适才为了楚明昭与裴玑针锋相对,她心里又愤懑不已,瞪着他道:“我没想害死她,我不过是气不过而已。表哥心里装着一个楚明玥还不够,居然还想着楚明昭?!怪不得表哥连夫妻也不肯与我做!” 范循心忧楚明昭,懒得与她多言,只讥诮一笑道:“表妹还是快些祷告明昭平安无事吧。明昭若是有个一差二错的,表妹也别想好过!”言罢,眼风冷冷一扫,拂袖而去。 楚明岚一口气憋在胸口,指甲掐着手心,脸色阵青阵白。 这一头,楚明昭趴在马背上,死死拽着马鬃与缰绳,面色煞白。她的手已经因为几次紧扯缰绳而磨破了,但她不敢放松分毫。 惊马纵跃疾奔间颠簸得十分厉害,她眼下已经被颠得头晕眼花,胃里翻江倒海,直欲呕吐。这马又时不时地想把她甩下去,她还要时刻警醒着,手上半刻也不敢放松。最要紧的是,惊马不知何时才能停下,这样下去,说不得最后撞到什么或者绊到什么,她就得跟着一起栽到地上,摔个骨折都是轻的。 楚明昭心底发凉,浑身觳觫。 正此时,她忽闻身后有急如奔雷的马蹄踏地声由远及近而来。她心里一动,慢慢扭头往身一看,便瞧见裴玑正挥鞭策马疾冲而来。 楚明昭一错不错地凝着他愈来愈近的身影,一时触动,眼眶突然微微泛红。 裴玑手里的马鞭抽得一下狠似一下,与惊马的距离渐近,最后终于与之平齐。 裴玑此刻反而冷静异常。他扯辔将自己的马引到惊马旁侧,待相去最近时,看向楚明昭:“昭昭,我将你抱下时,记得松开缰绳。” 楚明昭一愣,抱下? 她这念头尚未转完,便见裴玑骤然丢开了自己手里的缰绳,一夹马腹,斜签着倾身伸臂过来抱她。 这般疾速行进中,他如此动作,稍有不慎就会从马背上摔下去。 楚明昭瞪大眼睛,脱口惊呼道:“世子小心!” 她语声未落,裴玑便已一把箍住了她的腰,夹小鸡仔似的将她夹了起来。 楚明昭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等再回过神来时,已然稳稳坐到了裴玑的马上,那匹惊马已呼啸掠过。 裴玑一手将她紧紧护在怀里,一手娴熟地扯辔驭马,渐渐勒马而止。 楚明昭惊魂未定,仰头怔怔地看着裴玑。 “吓傻了?”裴玑低头看过来,又想起一事,微微一笑,“你刚才担心我?” 楚明昭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双颊晕红。 裴玑正要调转马头折返,忽见楚明昭掩口欲呕。 他当即翻身下马,将她抱下来,小心地放到地上,又扶着她慢慢蹲下:“吐吧,吐出来好受些。” 楚明昭方才被颠得够呛,又一直浑身紧绷,早已精疲力竭,眼下连站都站不稳,只能倚靠裴玑勉强蹲踞着。 裴玑见她难受得几连胆汁都要吐出来,连连帮她拍抚后背,面上难掩心疼。又想起这全是楚明岚的手笔,面色便阴了下来。 等她稍稍缓过来些,裴玑正要将她重新抱上马背,忽然瞥见她的手心里似有血迹。他当即一顿,拉过她的手摊开一看,发现她的掌心被缰绳勒破了皮,此刻已开始往外渗血。 他眸光一凛,突然冷笑一声。 楚明昭望向他时,他已收回了神思,扶着她的肩膀低头在她脸颊上温柔地亲了亲,低声道:“我抱你上马。” 两人同乘一骑,按辔徐行。 楚明昭想起适才的惊险,忍不住道:“世子却才都不怕自己失手么?马跑得那么快,稍有闪失,世子就会掉下去,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她等了片时,见他不答话,不由偏头去看他。 裴玑突然圈紧她的腰,道:“楚明岚都管范循叫夫君,昭昭为什么一直管我叫世子?不行不行,我不高兴了,你快改口。” 楚明昭愣了一愣,忽而笑道:“我若不改呢?” 裴玑哼道:“那你试试看再叫世子我还理不理你。” 楚明昭笑道:“世子怎忽然想起这一茬儿的?” 裴玑扭头看风景,果然不理她。 楚明昭望着他的侧脸,踟蹰一下,出声道:“夫君……” “嗯,”裴玑笑吟吟地回头看她,“再喊一声。” 楚明昭抿抿唇,只好又唤了一声。 第26节 裴玑低低应了一声,低下头凑过去在她嘴唇上辗转厮磨片刻,凝着她道:“我自然知道太冒险,但我不可能不救你。我现在倒挺庆幸父王对我的严苛。” 楚明昭目露疑惑:“此话怎讲?” 裴玑垂眸沉默俄顷,道:“说来话长。” 楚明昭见他似乎不想说起此事,便有意岔了题:“世……夫君那晚说让我离我三哥远一些,到底为什么?”说着脑中灵光一现,蹙眉道,“他不会就是那个想杀我的……” “不是他。或者说,就我目前查到的来看,不是他。” 楚明昭一怔:“那夫君为何说他绝非善类?” 裴玑曼声道:“楚怀谦是个有野心的人,他可不甘心当个黉门监。”说话间笑了笑,“他与你表哥的私交颇好,你不知道吧?” “表哥?我哪个表哥?” 正此时,两人忽闻一阵喧嚣的马蹄声浩荡涌来。循声望去,便见范循带着一队羽林卫策马奔来。 裴玑笑了一声:“说曹操曹操到。” 楚明昭先是惊讶,旋即有些不解,即使楚怀谦与范循私交好,那也不奇怪,世家公子之间的结交再正常不过,范循家世好又是表兄,楚怀谦与他攀交也算是无可厚非。裴玑为什么由此认为楚怀谦绝非善类?难道楚怀谦其实知道范循的真实禀性? 不消片时,范循便率先到得近前。他适才远远的就看见楚明昭依偎在裴玑怀里,已觉刺目,如今到了跟前,瞧见楚明昭一张芙蓉面还微微透着红,当即就想到两人可能刚温存过,心里登时一阵堵。 他又看向两人所乘头口。 那是他的马。 若非裴玑抢了他的马,如今坐在楚明昭身后的人就是他。 范循握缰绳的手攥了攥,沉下一口气,看向楚明昭,关切道:“表妹没事吧?我找了表妹许久。” “没事,”楚明昭不欲与范循多言,说罢便抬头对裴玑道,“我们回去吧。” 裴玑笑着应了声,旋看了范循一眼:“瞧姐夫满头大汗的,真是辛苦了。哦,还有,这回真是多亏了姐夫的马。待我回去便还与姐夫。” 范循阴恻恻地盯着裴玑。 裴玑不以为意,搂紧楚明昭,催动马匹,擦着范循的衣袖飘然而去。 折返后,裴玑见楚明昭神色恹恹的,正要翻身下马抱她去休息,一转头就看到楚明岚正站在不远处的草地上与楚明玥说笑。 差点害人堕马,如今居然还有闲心言笑。 裴玑本就要寻她算账,见今心头怒火更甚,当下冷声一笑,调拨马头便冲了过去。 楚明岚听到宫人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一回头就看到裴玑纵马径直朝她冲来。她吓得脸色一白,一面躲一面喊道:“襄世子你干什么!” 裴玑扯辔勒马,唰地一下抽出马鞭,森森冷笑道:“自然是让三公主长长记性。”话音未落,挥起鞭子就倏地一下冲楚明岚狠狠抽去! 楚明岚没想到他会有此举,一时躲闪不及,被鞭梢甩到了手臂上,登时传来一阵砭骨的疼。 “你疯了不成!我可是公主!”楚明岚还没来得及去捂伤口,就见裴玑又是一鞭挥来,顿时尖叫连连,“来人啊!快来人拦住他!” 四周没有护卫,只有几个宫人。然而裴玑来势汹汹,宫人们吓得腿软,根本不敢近前。 裴玑这一鞭落到了她背上,将她的纱衫都抽破了一个口子。楚明岚疼得冷汗直流,情知裴玑此举是为楚明昭,心下不忿,大呼道:“楚明昭不是好端端的么!我又不是故意的,你发什么疯!” 裴玑不理会她。他想起适才的惊险便后怕不已,又思及楚明昭白白受的这场罪,目光愈加冷沉,抡起鞭子又抽了过去! 楚明岚吓得丧魂失魄,怕被他抽到脸,抱着头在草地上没头苍蝇似的狂奔乱窜。但裴玑骑着马,又精于控马,时刻如影随形,楚明岚根本躲不开他。 楚明玥在一旁看着看着,忽然笑了笑。 她这小叔的马上功夫真是了得。 裴琰、宋宪与陆衡三人正在不远处比试骑射,忽闻楚明岚震天响的惨叫声,俱停了下来,困惑地面面相觑。 裴琰隐约听到楚明岚喊“裴玑你疯了”云云,暗笑他这弟弟不知道又在做什么,当即道了声“咱们去瞧瞧吧”,当先打马赶过去看热闹。 宋宪知楚明岚与楚明婉姐妹两个不和,本不想管这种闲事,但裴琰过去了,他也不好干在这里待着,略一迟疑,也策马走了。 陆衡见两人都走了,觉着自己不去都不好意思,于是也催马跟上。 裴琰赶到时,楚明岚已经跑得发髻散乱、衣衫不整,狼狈万状。裴琰询问了楚明玥,方知事情始末,禁不住笑了一下。 他这弟弟是个睚眦必报的,尤其对身边亲厚之人护得紧,楚明岚差点害他媳妇坠马,他没抽死楚明岚就算是手下留情。 楚明玥见裴琰只是看着,不由道:“郡王不去拦一拦?” 裴琰直摇头:“我可不敢,阿玑明显是恼得狠了,那鞭子可不长眼。” 裴琰深知裴玑的厉害,眼下能瞧得出他其实手上有分寸,不然楚明岚见今哪还有命乱跑。 宋宪与陆衡也不想冒险上前,只是坐在马上看着。 在场竟无一人上去施以援手。 不一时,范循也策马赶了回来。 楚明岚看到范循如见救星,大喊着“夫君救我”,就朝他奔了过来。 范循却冷笑一声,调转马头朝着宋宪等人立马处奔去,心里只盼裴玑赶紧抽死她才好,他丢不起这人。 楚明岚见范循非但不救她,还躲避开来跟着众人一起看热闹,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殿内众女眷听见动静,也纷纷赶出来查看。 范希筠今日是跟着她三哥和三嫂来的,如今看到如此光景,不禁错愕,三哥居然不管三嫂? 她又听三嫂嘶声大喊“襄世子快停手”,遂转眼去看那御马追着三嫂抽的少年。 少年风姿华茂,气度特出,比头顶的金乌更耀眼。 原来他就是襄世子。 范希筠这是头一回见裴玑,惊艳之后,眼底又沉淀出一抹沉思之色。 楚明岚此刻已经几乎跑断腿,连嗓子都喊哑了,开始一叠声地跟裴玑求饶。 楚明玥掠视了众人,又看向面色沉冷的裴玑,低头笑了笑,突然缓步走上前,一面去拉楚明岚,一面对裴玑笑道:“小叔消消火儿,五妹妹也是无心的,都是自家人,小叔何必……” 楚明岚见最后竟是楚明玥出来救她,心中感动,赶忙躲到楚明玥身后。 裴玑不等楚明玥把话说完,便冷笑道:“无心?却才若非我赶过去,昭昭或许连命都要搭到她手上,一句无心就算了?何况她根本毫无悔意,办了这等事居然还没事人一般地说说笑笑!” 楚明岚小声辩白道:“就算我做错了事,难道还不能笑笑了?我不过是在跟四姐姐说话而已。” 楚明玥回头低斥道:“五妹妹少说两句。”又回头看向裴玑,“小叔就当是给我个面子,饶了五妹妹这一回吧。” 裴玑挑眉道:“大嫂还是快些让开的好,不然我连大嫂一起打。” 楚明玥闻言便笑了:“连我一起打?小叔确定么?”说着便故意挡在楚明岚身前,直直迎视着裴玑。 楚明玥笃定裴玑下不去手。 裴玑早看不惯楚明玥这副自以为是的做派了,当即扬起鞭子就抽了下去! 楚明玥在看到他抬起手的刹那,还以为他不过是虚晃一枪,所以根本没躲,待到他一鞭子落下来,手臂上传来剧痛时,她才意识到裴玑是真的要打她。 她疼得脸色一白,捂着开始往外冒血的伤口,不可思议地看向裴玑:“你竟然打我?” 裴玑好笑道:“我不是提醒过大嫂了么?是大嫂执意不听。” 裴琰见裴玑连着楚明玥一起打,不禁惊异。然而他犹豫片晌,终究是没有上前去护楚明玥。 楚明昭觉着楚明玥的言行有些奇怪,尤其这句“你竟然打我”的质问,好似她与裴玑交情匪浅一样。 楚明昭诧异地看向裴玑。 裴玑只看她的眼神便知道她的心思,当即在她耳畔低声道:“不要想偏,等回去我细细与你解释。” 楚明昭知晓楚明玥的为人,又听裴玑这样说,意定是有什么隐情,冲他点了点头。 楚明玥见两人在马上窃窃私语,似是想到了什么,神色倒是渐渐恢复如常,只望向楚明昭:“六妹妹瞧了这半晌,怎也不劝劝小叔?” 楚明昭笑道:“敢情险些堕马的不是四姐姐。那四姐姐既已知事情原委,却才为何不劝劝五姐姐,让她知些利害轻重?四姐姐方才在与五姐姐说笑什么呢?” 楚明玥脸色十分难看,一时说不出话来。如今她骑虎难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忍着手臂上的疼疼思想片晌,只好又看向裴玑:“那小叔要怎样才肯饶了五妹妹?” 裴玑瞥了一眼浑身狼狈的楚明岚,估摸着打得也差不多了,便道:“让她给昭昭赔罪。” 楚明岚自当上公主后便在楚明昭跟前傲惯了,此刻真是一千一万个不情愿。但她看了看裴玑手上的鞭子,又缩了缩脖子,犹豫半晌,咬了咬牙对楚明昭道:“姐姐对不住六妹妹,六妹妹莫见怪。” 裴玑甩了甩手里的鞭子:“不该行个礼么?” 楚明岚瞪大眼:“让我给她行礼?!” “你虽是公主,但昭昭是世子妃,身份几乎相当,你给她行个礼怎么了?何况是三公主有错在先。” 楚明玥见楚明岚僵着不动,朝她使了个眼色。 楚明岚脸色涨红,磨蹭片刻,才不情不愿地朝着楚明昭屈膝一拜:“六妹妹对不住。” 裴玑冷笑一声,这才手腕一转收了鞭子。 楚明岚如蒙大赦,当下便被宫人搀住,跟着楚明玥上药去了。 裴玑不再理会那二人,只低头跟楚明昭轻声耳语道:“你手上还有伤,我去帮你处理一下。” 楚明昭笑着点点头:“嗯。” 两人正要调马折回,楚圭领着一众从人浩浩荡荡过来了。 楚明岚这回伤得不轻,有些伤口已经与衣衫粘连在了一起,请了两个随行的官姥姥来处理伤口时,惨呼连连。 楚明玥只手臂上一处伤,但裴玑那一鞭抽得明显是没给她留半点情面,伤口血肉绽开,上药时也是疼得她直抽气。 待两人的伤都处理完,楚明岚疼得趴在床上起不来,咬牙切齿道:“裴玑简直是个疯子,连我们都敢打!他就不怕父皇治他的罪么?” 楚明玥笑了两声,道:“父皇不会追究他的。我看他就是料定父皇不会追究,才敢如此。” 楚明岚一愣:“为什么不追究?”又补道,“我也就算了,姐姐遭此横祸难道父皇也不管不问?” 楚明玥心里冷笑,什么横祸,我还不是被你连累的。 她们父皇当然不会追究裴玑的罪责,因为他如今正是对裴玑客气以待的时候,不会因为两个女儿被打而打乱自己的计划。何况这件事本就是楚明岚理亏。 但这些,楚明玥懒得与楚明岚多解释,只是道:“妹妹别问了,也不要去父皇跟前告状。” 楚明岚一口闷气憋着,捶了捶床,恨恨道:“难道我们就白白被打了?我这身上都不知会不会落下疤……”说着便伏在枕头上低声呜咽起来。 楚明玥低头望了望自己手臂上裹缠的一圈圈的纱布,慢慢道:“妹妹哭什么,再过阵子,不就是母后的千秋节了么?” 楚明岚一愣抬头:“姐姐什么意思?” 楚圭听裴玑讲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后,果真没有问罪,反好言安抚裴玑,让他消消气,又宽慰楚明昭一番,命随驾太医给她送了伤药来。 第27节 楚圭似乎也忽略了两个女婿袖手旁观的事,根本没有提起的意思。 范循料定楚圭会是这般态度,所以他才敢跟着众人一道看热闹,连个样子也不想做。 楚圭料理完了此事,便冲裴玑几个笑道:“见今风日暄妍,南苑景致又佳,只是围猎未免可惜,不若先文后武,诸位稍后随朕移步麋鹿苑那边,对景或赋诗或填词,如何?”复又笑笑,“朕还特地请了魏爱卿来做评骘。”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仇人见面分外眼红2333333333333 官姥姥:就是明代宫中的女医。《稗说》里说“保母外又有女医一项,宫中呼为官姥姥,其人皆四五旬,谙方书、医药、脉理,承应诸宫院,无大小贵贱悉令治……” ☆、第26章 便殿内,裴玑帮楚明昭上好了药,端量一番,正欲拿纱布将伤口缠起来,却被楚明昭抬手阻住:“小伤而已,包扎起来恐好得慢。” 裴玑略一踟蹰,点头道:“那好,不过昭昭记得别沾水,晚夕回去后我再帮昭昭上药。” 楚明昭微微颔首,又想起适才裴玑给她处理伤口的娴熟技法,突然问:“夫君上过战场?” 裴玑闻言,凝眸看向她,旋应了一声,又道:“不过我所学较杂,凡事多东鳞西爪学一些。” 楚明昭笑道:“那文辞诗翰呢?” 裴玑知她话意,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一笑道:“放心,能对付过去。” 此间只他二人,但楚明昭仍觉应当审慎,遂凑到他耳畔小声道:“夫君说楚圭此举何意?” 这般昵昵耳语,她的嘴唇几乎贴在他的耳垂上,温热气息轻拂耳际,撩起一阵暧昧酥-痒。 裴玑转眸看向她,揽住她的腰,道:“大约是想探探底,看我会不会晦迹韬光。不必担心,我心中自有计较。” 楚明昭点了点头,又恐众人已然就位,正要催他快走,就见他忽然压下来在她嘴唇上亲了两下。 “后日是端阳节,昭昭早些从侯府回来,咱们一道出去各处瞧瞧,好不好?” 大周旧俗,端阳节当日,娘家要接出嫁的女儿归宁,称躲端午。故大周的端阳节又俗呼为女儿节。 好容易逢着一个正经回娘家的日子,楚明昭自是想多待会儿,遂踟蹰着道:“要不夫君随我一道回去?夫君若想出游,咱们可以阖家同去。” 阖家同去多不方便。 裴玑直摇头,正容道:“不行不行,女儿节归宁,我同往不妥。昭昭还是早些回来的好。” 楚明昭觉得他这话简直是歪理,但又不好辩驳,一时倒不知如何应答。 裴玑见她似不大情愿,使出杀手锏:“届时我做东,请你去云福楼小叙一杯,你想吃什么点什么,如何?” 南苑的麋鹿苑占地广阔,内中豢养麋鹿凡三百有奇,主供狩猎赏看之图。 裴玑到时,几个连襟已于麋鹿苑外的月台上安坐停当,楚圭鸾驾尚未到。 裴琰一看见自家弟弟就忍不住笑,当下招手示意他坐到他身边去。 几个连襟皆是序齿而列,裴玑一路自宋宪开始,挨着个儿叙礼。等步至范循跟前时,裴玑照旧见了礼,旋即笑道:“五姐夫,我已将令驹交于姐夫的小厮了,多蒙姐夫借马与我,再次拜谢。”说话间,当真又跟范循作了个揖。 哪壶不开提哪壶。 范循一张脸阴能滴水。 裴琰以拳相掩低头窃笑,令驹…… 裴玑正欲坐到裴琰身侧,范循忽然开言道:“六妹夫,依序你当坐到我身旁来。” 裴琰却不想失去近观好戏的机会,当下将裴玑往他身边拉,与范循辩驳道:“五妹夫,圣上可未曾说过定要序齿而位,还是让舍弟与我坐一处吧。” 范循呵呵冷笑道:“然则我等皆序齿次第列坐,六妹夫何故不遵?” 裴琰还要再行争论,裴玑忽而笑道:“大哥,五姐夫,你们不要抢我了,我怪不好意思的。” 两人脸色登时一僵,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 宋宪在一旁忍俊不禁,他今日真是见识了这位六妹夫的厉害。 裴玑悠悠道:“要不就依尊卑序位,诸位以为如何?” 依尊卑,裴玑当居首,裴琰次之。 如此一来,兄弟两个便是坐在一处的。这摆明了是不欲与范循相邻而坐。 只是论尊卑的话,陆衡与范循官位不相上下又都是驸马,不好分次,硬分出来恐伤和气,故此陆衡与宋宪一时面面相觑,都劝范循莫要计较那么些,让兄弟俩坐一处便是。 范循本也不过是为给裴玑添堵,目下便爽性大大方方地顺势应下了。 楚圭到后,与众人寒暄一回,跟着便转入正题:“麋鹿苑内鹿群繁密,诸位何若以此为题,为诗赋词应景助兴?只单属墨未免枯乏,朕让魏卿来做评判,拔得头筹者,重重有赏。” 楚圭言罢,朝旁侧挥了挥手。 魏文伦步上前时,神容淡淡。他冲众人施礼后,开言道:“诸位若填词,则赋《菩萨蛮》或《满江红》调;若属诗,则以五言排律为之。时限两刻,望诸位不吝珠玉。”言讫,躬身退至一旁。 裴琰的目光一直在魏文伦与裴玑之间打转。 但裴玑只随意扫了魏文伦一眼,魏文伦倒仿佛着意往裴玑这边看了一眼,但似乎并没有要掐起来的意思。 裴琰暗道可惜,但随即想到过会儿可能有好戏看,又笑了起来。 范循也朝着魏文伦处看去。才月余未见,连他都能看出魏文伦整个人都清减了不少,形容憔悴不堪,好似大病了一场。 范循心里冷笑,这可是夺妻之恨,他就不信魏文伦能咽下这口气。 楚圭一声令下后,众人皆提起了笔。 魏文伦默立着,微微垂了眼眸。 他三次上奏请求外放,但皇帝均不允。非但不允,今日还特特让他随驾同来南苑。 他根本不想来,他怕自己失言失态。 亦且,皇帝今日大可以另携旁人,翰林院里经纶满腹的老臣多的是,但皇帝却定要选他。朝中已渐有人在魆地里说他是恃才气傲的狂妄小臣。 这一切都令他厌烦。 魏文伦缓缓吐出一口气。 但他心绪不宁的真正缘由或许还是那桩事。 一失其机,噬脐莫及。 造化弄人,为之奈何。 裴琰捉笔写了几句,见裴玑仍旧只是老神在在地望着麋鹿苑里的鹿群,禁不住低声笑道:“阿玑悠着点,仔细届时交不上。” 裴玑却扭头一指:“大哥看,那几只麋鹿正朝着咱们这边看。” 裴琰循着他所指看过去,便瞧见三两幼鹿正聚在围栏后,睁大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们。 裴琰笑道:“怎么?阿玑见那幼鹿讨喜,想逮一只回去哄媳妇?” 裴玑心道逮一只回去也是被宰了吃掉,旋即摇头道:“不了,养一只核桃已经足够了。我只是……”说话间叹息一声。 裴琰笑笑没说话。他知道诗词于裴玑而言不过小菜一碟,他只想看看他如何应对。他也能大致猜到楚圭八成是冲着他这弟弟来的。 楚明昭正与长姐闲话家常,忽见楚明玥与楚明岚被宫人簇拥着走了过来。 楚明岚见楚明昭与楚明婉言笑甚欢,冷笑道:“六妹妹看了半日热闹,眼下倒是笑得欢。” 楚明昭微笑道:“看完热闹难道还不能笑了?我不过是在和长姐说话而已。” 又将楚明岚适才在裴玑跟前狡辩的话还给了她。 楚明岚气得满面涨红,正要还口,被楚明婉抢白道:“五妹都伤成这样了,还是回去歇着吧。” 楚明玥出声道:“好容易来南苑一趟,五妹妹总不能一直躺着。我听说父皇让郡王他们去麋鹿苑那边斗文去了。”说着便看向楚明昭,“六妹妹猜谁会赢?” 然而她不待楚明昭答话,紧跟着又笑道:“对了,这回做评骘的人妹妹也认识,就是哥哥的讲官,魏文伦。” 楚明昭疑心楚明玥扯谎,诧异地看向长姐。这种事按说应当选个齿尊望重的老臣来做的,魏文伦虽才气泼天,但年纪太轻了。 楚明婉踟蹰了一下,道:“的确如此,我也听说了。”只是怕妹妹尴尬,所以未曾提起。 楚明岚倒是眼前一亮:“魏文伦来了?他告假月余都不见人影,我正找他呢。” 裴琰一首《满江红》将要收尾时,时间只过半而已。他悠悠闲闲地端起一杯茶呷了一口,又抽空瞥了裴玑面前的宣纸一眼。 这一看不打紧,刚瞄了两行,他嘴里一口茶就全喷了出来。 兄弟俩的宣纸全湿了。 裴玑叹道:“大哥小心些。” 众人听见动静,纷纷侧目。范循伸了伸脖子,想看看裴玑究竟写了什么,但墨迹已被洇花,字句已不可辨。 裴琰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连拍了弟弟肩膀两下:“阿玑真是人才,写得一手好诗!不知魏文伦看到作何感想。” 适才他看到裴玑跟前摊开的宣纸上写着:一只小麋鹿,二只小麋鹿…… 后头的尚未来得及看,就被他一口茶喷花了。 裴玑将那张纸揉了,突然起身潜到了宋宪旁边。裴琰等人好奇地看过去,就见他伏在宋宪耳旁窃窃低语,也不知在说什么。 待宋宪神色怪异地点点头,裴玑又跑到陆衡跟前,含笑低声道:“妹夫词翰不精,姐夫救救急,放个水,过会儿莫露我太次就成。我已与大姐夫通过气儿了,望三姐夫也通融则个。” 陆衡出身将门,又沾惹了些子弟习气,于诗词上也不擅长,见他这般说,不由咋舌,他这样的已经很水了,还要放水? 裴琰在一旁看着,想起裴玑从前在宗学里干的事。 裴玑刚回王府时,在宗学里也不安分,听课时交头接耳、四处乱窜是常事,热乱完就伏案睡觉,睡醒了继续热乱。气得几个教授、纪善抓心挠肝,但裴玑身份尊贵,他们不敢管教,只好告到父王那里。 可父王的态度十分奇怪,从来都只是做个样子胡乱训几句了事。 裴琰思及此便有些笑不出来了。 他这弟弟简直是个天才。平素并不如何用功,但功课却从没落下,每次考业都能轻易拔得头筹,真是活见鬼,也不知他是吃什么长大的。 裴玑的骑射功夫厉害还可说是因父王的严苛督导,但文墨上头的怠学自通实在不可思议。 待到众人将翰墨交讫后,魏文伦一一过目。 魏文伦本也没对这群世家子抱多大希望,从皇帝定了两刻钟也能瞧出是格外照拂的,真正的文会上斗文根本不可能留这么长的时间。 虽则他早做好了准备,但真正去看时,还是忍不住蹙眉。 魏文伦读着读着,心里开始忖量落后如何另辟蹊径地下赞语——皇帝提前交代,只能拣好的说。然而等到拿起裴玑的一看,他的脸便彻底僵住了。 魏文伦简直要疯了。 第28节 这也叫五言排律? 楚圭见他脸色不对,不由出声询问。魏文伦揉了揉额角,道了无事,便开始照着楚圭的吩咐,一一朗声下考语。 前头的都还好说,但轮到裴玑时,魏文伦憋了半晌,憋出来一句:“襄世子翰墨颇工……” 你这字写得挺好看的。 众人愣了一下,哄然而笑。 连裴玑自己都笑了,魏文伦真是耿介。 他交上去的其实并非他大哥方才看到的那个,那个太假了,是他思量间随手写来玩儿的。他后来写的是一首五言诗,但刻意抛开了对仗、平仄、韵脚这些律诗讲求的要素限制,几同打油诗,这种严重偏题的诗搁到魏文伦面前让他夸,的确是难为他。 楚圭好奇之下拿过裴玑的诗一看,也禁不住笑起来,直夸裴玑率性。 楚圭又看了其余人写的诗词,除了不知底细的临邑王与正常发挥的范循,宋宪与陆衡两个显然是放了水。楚圭想起襄世子适才与这两人耳语的举动,面上若有所思。 楚圭低声交代魏文伦几句,魏文伦踟蹰了一下,随后宣布裴玑胜出。 楚圭瞧着神色各异的众人,笑道:“朕适才说了,得头筹者重重有赏。朕给襄世子在吏部寻个差事,襄世子意下何如?” 裴玑先是一惊,旋即犹豫着起身说恐父王忧心不愿濡滞,但楚圭似心意已决,再三相劝,裴玑推辞不过,只好领意谢恩。 范循望着裴玑,嘴角浮起一丝冷笑、要来吏部真是再好不过,以后就是同僚了,如果你能活着回去的话。 魏文伦整理书翰的动作一顿,襄世子也要来吏部? 魏文伦心神不属间又低头扫了裴玑写的诗一眼。 原只是随意一掠,但他的目光却忽然凝住。 魏文伦怔了怔,旋仔细审视了襄世子的笔划勾连,面上渐现错愕之色。 他转头看了看与众人说笑的裴玑,又看了看他写的字,心内惊诧难以言喻。 下午的围猎,楚圭带上了楚怀和与裴玑连襟五个。楚怀和有意在楚圭面前逞技,裴玑等人则无心抢阳斗胜,因此楚怀和倒是占尽了风头。 楚圭有些不豫,他这回主要是想探探裴玑,看他会使出几分本事。 围猎将阑时,范循为流矢所伤,先行告退,裴玑等人则被楚圭留下比试骑射。 正是申牌时候,落日熔金,微风拂煦。楚明昭挎了个大篮子,与木槿跟玉簪两个丫头在枇杷园里摘果子。 她在殿内窝了一天,觉着闷得慌,就趁着这会儿凉爽,跑来了枇杷园,一为吃,二为看景。她本想拉着长姐一道来,但长姐是个喜静的性子,不爱做这些,她便也没强求。 只是她的手上还有伤,不方便采撷,果子都是两个丫头摘的,她负责挑果树。 枇杷园里果树颇多,但并非每棵树上的果子都是熟透了的,楚明昭一路仰头左右打量,挑拣之间便入了林峦深处。 等到又选好了两棵,她回身喊两个丫头过来,然而连唤几声都无人回应。 她以为是两个丫头摘着果子没注意她喊人,当下记好了地方,正欲折返去寻人,然而没走几步就瞧见树丛后转出一个人来。 是范循。 楚明昭先是惊异,跟着便镇定下来。 她有防身的家伙,怕什么。 范循缓缓步至她身前,凝注着她道:“昭昭都不问问我为何会在这里么?” 楚明昭觉得他大概是又发病了,叹口气道:“这个需要问么?围猎结束了吧?那我也该回了。”说着便要绕过他离开。 “不是,”范循盯着她的眼睛,伸臂挡住她的去路,“我受伤了。” 楚明昭点头道:“原是这样,那姐夫快去找太医瞧瞧……” 楚明昭一句话未说完,就听范循不豫道:“昭昭还跟从前一样叫我表哥不好么?昭昭好狠的心,我说我负伤了,你竟也不关怀几句。” 楚明昭浑身一抖,哭笑不得,有病得治啊姐夫! 她见他又逼近一步,连退了两步,沉容道:“姐夫自重,仔细惹人误会。”说话间便悄悄摸向了自己腰间的葫芦顺袋。 然而范循好似根本没听她在说什么,兀自道:“我亲迎那日,你没有来,是因为心里难受么?我也是,心里堵得慌,那晚整宿都难以成眠。” 楚明昭一面解袋子一面想,这厮好像已经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了。 范循忽而长叹一声,深深凝着她,声音低沉:“嫁给裴玑也不怪你,表哥不会不要你——你没把表哥的那个秘密告诉裴玑吧?” 楚明昭解顺袋的手一顿,什么秘密? 范循见她愣住,低笑着抬手就要来摸她的脸:“昭昭呆怔怔的模样也这么美。” 楚明昭一偏头躲开他的手,与此同时倒是真的想起了一桩陈年往事。 楚明昭嘴角抽了抽,他说的不会是那件事吧?她有毛病才会把那种事告诉自己夫君!那种长针眼的事她早想忘了。 楚明昭正犹豫着要不要祭出辣椒水脱身,范循却突然转头往身后看去。 楚明昭的视线被范循挡着,见状侧头往他身后一看,不禁惊喜道:“夫君?” 裴玑应了一声,旋即面色阴冷地睨了范循一眼,阔步上前要拉过楚明昭。但尚未及伸手,范循就突然抽出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猛地朝他攻去。 裴玑早有防备,闪身一避,就和他缠斗在一起。 楚明昭看着发急,范循招招很辣,显见是来想取裴玑的命。她心焦之间想起自己也有一把匕首,当下掏出来扔给了裴玑。 她奔往果园外寻求外援时,正碰上范希筠。范希筠听说她三哥和襄世子厮打起来了,当下便让楚明昭给她带路。楚明昭觉着她一个小姑娘去了也是无济于事,但范希筠说要调来羽林卫跟锦衣卫来太耗时,其余人又四散各处,怕远水解不了近渴,不如让她去试一试。 楚明昭无法,只好带了她折回去。 两人奔回去时,范循身上已经挂了彩,裴玑面色沉凝。 范希筠见二人打得难分难解,又是诧异又是焦急,朝着范循喊道:“三哥快停手!有话好说!”她看范循不做理会,低头想了想,又道,“三哥就不怕祖父知道三哥如此无状么?” 范循目光一敛。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回身撤步,当真住了手。 裴玑看了看手里沾血的白刃,倏然笑了一声:“姐夫好算计,好身手。” 范循也笑了一声:“承让,世子这身手也是出人意表。” 楚明昭觉得两人的话有些莫名其妙。但她此刻也顾不上细想,当下上前拉住裴玑,问他是否受伤。 范循眼见着楚明昭跑到裴玑跟前问长问短,面色瞬冷。明明负伤的人是他,她却看都不看他一眼。 范希筠朝裴玑那边望了须臾,回头见范循仍旧盯着裴玑与楚明昭,只好温声劝他快回去治伤。 范循袖中双手笼攥,立了片晌,悻悻而去。 裴玑见楚明昭舒了口气,又想起方才的情形,搂住她便亲了一口:“我看昭昭却才都要急哭了,是不是特别担忧我?” “是啊,夫君若有个三长两短,后日谁请我客,”楚明昭眼瞧着他要抽身走人,一把拉住他,笑盈盈道,“我说笑的,我方才满心焦急,唯恐他伤了夫君。” 裴玑勉强回头,挑眉道:“何以为证?” 楚明昭抬手朝着不远处横躺的篮子和散落一地的枇杷一指:“夫君看见没?我急得连果子都扔了。” 裴玑按了按额头,须臾叹道:“好吧,的确物证充足。”起码他比一篮枇杷重要。 日晡时分,楚圭先行起驾回銮。 何随领着府上从人来接时,听说了世子这一整天的事迹,笑了一回,末了忍不住道:“世子您去了吏部可就要跟范驸马和魏大人共事了,您可要保重啊!”说着又笑起来。 裴玑斜他一眼:“我自有法子应对。”又道,“有话与我说?” 何随心道您也快成精了。心上这样想,面色却是一整,低声道:“沈长史说有要事与您相商……” 何随一语未了,就听背后忽有人道:“襄世子请留步。” 裴玑止步回头,就见魏文伦于熙来攘往的人丛中落落而立,正肃容审视着他。 魏文伦看裴玑跙足,敛襟施礼讫,道:“微臣欲以一事咨诹于世子,望世子不吝赐教。” ☆、第27章 裴玑回身笑道:“魏大人请讲。” 魏文伦略作斟酌,道:“世子书翰可是师法于丹丘先生?” 一语落地,何随不由瞠目,然而旋即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又赶忙敛容垂首。 裴玑一笑道:“是又如何?” 魏文伦打恭道:“伏望世子告知个中机窍,微臣不胜恳悃感激。” “魏大人此乃何意?” “丹丘先生之书兼糅颜骨赵姿,又集魏晋迩来各家所长,书风风华自足,用墨亦考究,枯湿浓淡,尽得其妙。因而极难描摹,”魏文伦道,“微臣对丹丘先生之书历来推崇备至,只多番极深研几之下,仍不得神髓。然则微臣观世子之书,天姿迥异,转笔处古劲藏锋,似拙实巧,颇具其韵。不知世子平素所临何帖?可有何心得?” “素日所临亦不过《烟江叠嶂图跋》、《倪宽赞》、《前后赤壁赋册》之类。至若心得,不过思量缜致兼苦练不辍而已。日将月就,自有进益。” 裴玑答得十分从容,但魏文伦直觉他隐去了个中关窍肯綮。 他此番并非专为讨教而来的。襄世子身为王孙贵胄,置易就难,去临摹丹丘先生的书翰,他越想越觉怪异。亦且,他细看之下,深觉襄世子当是有所保留。 他的字应当能写得更漂亮。 魏文伦又思及那首打油诗,道:“世子那诗是有意写歪的吧?” 裴玑不置可否,只是笑道:“我不长于律诗,勉强写个五绝七绝倒还可,又不工于填词,便只好对付着做了一首。” 魏文伦待要再问,何随便在一旁道:“世子,咱们该回了。” 裴玑颔首,继而与魏文伦作辞走了。 魏文伦凝着裴玑的背影,忆起万寿圣节上的情形,又思及他今日的诸般言行,遽然觉得这个人身上迷雾重重。 待走得远了,何随回头看魏文伦已经没了人影,不禁舒了口气,低声道:“世子今日没有藏着字迹?” “藏着了,老爷子瞧见我今日那字都不一定能认得出,”裴玑轻叹一声,“大约有些走笔习惯终究改不了,也是魏文伦眼睛太尖。我琢磨着他临老爷子的碑帖不是一日两日了,否则焉能体察入微。所幸我那诗写得够乱,他瞧不出什么。” 何随点头道:“老爷子那一手字天底下没几个不想学的,他看出这个倒也无妨。” 裴玑颔首,复又叹笑道:“看来我以后在魏文伦面前要更小心些才好。” 楚明昭与裴玑上了马车后,想起楚明玥那件事,一头拈起一块果馅儿蒸酥,一头看向裴玑:“夫君说要与我解释楚明玥的怪言怪行的,夫君还记得不?” 裴玑正靠在红锦靠背上闭目静思,闻言睁眼看向她:“记得。”说着便将内中情由敷陈一番。 第29节 楚明昭瞪大眼睛:“她觉得你喜欢她?”旋又端量着他,“那你到底喜不喜欢她?” 裴玑长叹一息:“我眼又不瞎,喜欢她作甚?” 楚明昭险些一口蒸酥喷出来:“夫君说大伯眼瞎?” “我大哥眼也不瞎,就是眼皮子浅。” 楚明昭品了品他这话,困惑道:“大伯不喜欢我四姐姐?那为何要求娶?” 裴玑又缓缓靠了回去,道:“这个姑且不能与昭昭讲。” 楚明昭慢慢咬了一口蒸酥:“那夫君既是不喜欢她,她为何觉得夫君对她有意?” “那昭昭对范循无意,范循又缘何认为昭昭钟情于他?” 楚明昭瞬间被问住了,思量半晌,摇头道:“我也不清楚他怎么想的。我明明一直在躲他。” 裴玑似是想起了什么,眸光暗转,忽而问:“他何时开始认为你属意他的?” 楚明昭回想一番,踟蹰着道:“好像是三年前。” 裴玑沉吟一回,别有深意地笑道:“我今日与他打斗间,观他身手不俗。果真是允文允武。” 楚明昭蹙眉道:“他是故意受伤引你来的?可他如何知道我会出来的?” “大约是意定你会去摘果子,”裴玑抬手揾了揾她嘴角的点心屑,微微笑道,“莫想这些了,咱们来计较计较晚膳吃什么?” 回府后,两人更衣罢,等候厨房摆膳时,裴玑将沈淳召至书房。 沈淳行了礼,便说起了肃王奏请回封地的事。末了,沈淳沉容问道:“世子预备如何?” 裴玑屈指扣了扣书案:“父王让依着我的意思来么?” “是的。” 裴玑笑了一笑,心道父王不会认为老爷子连这个都帮我算好了吧。又看向沈淳:“若依照我的意思,便是绑了裴祯来,独独与皇叔磨缠没用。我这一两月间也算是磨破了嘴皮子,然则皇叔只欲求安。” 沈淳略一犹疑,道:“但如此一来,会不会激怒肃王?” 裴玑呷了一口木樨茶,缓缓道:“又不是真要宰了裴祯,咱们都是讲理之人,我自有计较。兼且,楚圭窃位以来,诸王为之所慑,厥角稽首,奉上玺韨,惟恐在后,或乃称美颂德,以求容媚,岂不哀哉?不使些硬的,皇叔恐也只觑眼前。” 沈淳略略垂首道:“臣明了了。” 裴玑微微颔首,搁了茶盏,交代道:“尔等行事切记持盈慎满,莫为楚圭所觉。另,待裴祯客气些,我要与他觌面计议。”旋又轻笑,“我与宗吉兄也久未谋面了。” 沈淳应诺领命。见裴玑起身欲走,又沉声道:“请世子谨记王爷的吩咐。” 裴玑动作一滞,垂眸缄默少顷,掣身而去。 五月五这日,楚明昭侵早时就被接回了侯府。 京师端阳节俗,人皆系端午索,佩五毒灵符,渍酒以菖蒲,涂耳鼻以雄黄,曰避毒虫。家户各悬五雷符,插门以艾。簪佩各小纸符簪,或五毒、五端花草。 楚明昭浑身佩挂完后,又被长姐拉着簪了一朵榴花。她将自己上下打量一番,觉着自己从头到脚都花里胡哨的,不禁笑了笑。 楚明婉见状,朝她额头点了一下:“还笑,回趟娘家也不多待会儿。” 楚明昭笑道:“世子说要带我出去转转。” “让世子一道来不就是了。” “我也是这么说的,可是他不肯……” 楚明婉倒是被提醒了,两人新婚燕尔,正是沙糖拌蜜的时候,自是不愿随众一道出去。 两人说话间,何秀领着丫鬟平安走了过来。 何秀今日穿了一件崭新的海棠红湖罗琐子地褙子,下着葱白倭锦扣绣月华裙,耳坠二珠环子,颇显少女的娇俏。只她时常垂着头,性子太过腼腆,总显出些怯怯乔乔的意味。 楚明婉的视线在何秀的衣裳头面上停了停。 何秀若不住在侯府,绝穿不起这一身。她眼下在侯府住着倒是吃穿不愁,日常穿戴嚼用也跟正经府上小姐一个样。然而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将来定然嫁不了侯府这样的人家,也不知她受不受得了落差。 何秀跟楚明昭姐妹两个道了万福,转头示意平安将东西提上前来。 “我自己做了些吃食,昭姐姐过会儿路上吃吧,”何秀掀开食盒,讪讪笑道,“做得不大好,姐姐莫介意。” 楚明昭从前在侯府待着时,何秀也时常做些吃的给她。何秀的厨艺很好,又兼做的一手好针黹,故此楚明昭时常感慨何秀将来必定是个贤妻良母。 楚明昭低头一看,食盒分三层,最上面一层装着十来个小角黍,一层盛着十几个艾窝窝,最下头一层放了四块黄米面枣糕。 都是寻常吃食,但做得十分精致,一望即知是经了心的。楚明昭笑盈盈道:“阿秀费心了,闻着味儿就知道很香。”见她面现赧然之色,又想起一事,含笑低声道,“阿秀的婚事可有着落了?” 何秀绞了绞袖口,低了低头,道:“太太这几日已在张罗了,想是不日就能有信儿。” 楚明昭点头道:“那便好。阿秀成婚时我一定随份大礼。” 何秀笑着应了一声,又与楚明昭闲话几句,跟着便作了辞。 平安在后头亦步亦趋跟着,等转过了抄手游廊,见自家姑娘慢慢停了步子,不由轻声道:“侯爷过会儿要与太夫人、少爷他们出去看竞舟,姑娘不如一同去?” 何秀默了默,道:“不去了,我一个外人跟着去也尴尬。”又望着两旁高槐垂柳,叹息一声,“平安,你说我真的应该把那首饰当了么?” 平安低头道:“这……还要姑娘自己权衡。” 何秀捏了捏手里的通花汗巾。侯夫人给她置办的头面不能全凑办了去,否则没法儿见客。要当也只能当襄世子回门那天送她的见面礼。 襄世子大约没想到她会缺银子,送的都是首饰,没有现银,这倒令她有些为难。她不想将这些拿去当掉,但弟弟如今进学了,纸墨笔砚样样耗银子,吃穿上也不能太寒俭。读书是好事,弟弟小小年纪就能当上庠生,足见十分出息,不能断在银子上。 何秀垂着眼,一时心中翻搅。 楚明昭依着之前与裴玑商议好的,径直去了云福楼。 马车停下时,她听外头从人齐声喊“世子”,一掀帘子便瞧见裴玑飒然走上前来。 “今儿客满,幸好我昨日就订好了雅间,否则昭昭今日就吃不上他家的神仙肉了。”裴玑说话间就含笑朝她伸出手,要扶她下车。 楚明昭拉着他的手,顺势凑近道:“夫君今日带够银子了么?” 裴玑附在她耳旁道:“放心,敞开了吃,我带的那些若是不够,就命人再回去取,今儿管情让你吃到扶墙出来。” 楚明昭笑眼弯弯:“那我就不客气了。”说话间又收了笑,“我想起来了,见今你的钱也是我的钱。” 裴玑挑眉道:“那昭昭还吃么?” 楚明昭撇嘴:“吃!都来了为什么不吃。”说着便顺着裴玑的搀扶下了马车。 下车后,她将裴玑上下端量了一番,不由微微一笑。 他今日头戴巾帻,身着一件水墨蓝绉纱直裰,腰里扣着碧玉鹿鹤灵芝绦环,脚踏粉底皂靴。深衣软巾,是士人燕居打扮。 他本就生得姿容特出,这般穿戴之下,显出十分的彬彬儒雅,愈见容色充盛。 裴玑见她看着他笑了笑,不由道:“怎么了?可是有何不妥?” “没有,只是觉着夫君穿上这身倒挺像个儒生的。” “那我待会儿即兴赋诗一首。” 楚明昭笑道:“好啊好啊,难得遇上个做诗水准与我相当的。” 裴玑略一挑眉:“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楚明昭正要再打趣他,忽闻身后传来勒马停车的动静,转头看过去时,瞧见身后停了两辆马车。 姜融从前头那辆马车上下来后,姜灵与赵氏一前一后自后头的马车上被丫鬟搀了下来。 母女两个刚一抬头,便同时一怔。 姜融一眼撞见楚明昭的目光,愣了一下,转身就要走,却被陡然反应过来的姜灵扯了一把:“哥哥走什么。”又斜睨了楚明昭一眼,冷笑一声道,“他们来得,咱们自然也来得。” 作者有话要说:  姜融宝宝,哈哈哈~ ☆、第28章 裴玑瞧见楚明昭与眼前这起人的反应,不由低声问:“这一干人是哪家的?” 楚明昭侧头小声道:“广德侯姜家。” 裴玑闻言便笑了:“原是你的老相识。” 楚明昭抿了抿嘴角,这话怎么听着有点怪? 姜灵母女正欲径直入内时,裴玑突然开口道:“二位明知我们的身份,怎也不见礼?” 姜灵母女步子一顿,僵了片刻,才转回头,屈膝冲裴玑二人行了礼。 姜灵瞥眼间暗暗打量裴玑,只见他生得卓绝熠耀,身量颀长,傀然而立宛若玉树。 姜灵心里立时一堵。 楚明昭推掉了与她哥哥的亲事,还把她们家害得那么惨,转回头却攀上了这样的夫婿,凭什么? 赵氏也是憋着一肚子火气不敢发作。 当初楚家推掉她儿子这门亲时她还在楚慎夫妇跟前挖苦,说她倒要瞧瞧他们能寻个什么好女婿,落后楚明昭就嫁了襄世子成了世子妃,她为此连着气闷了好几日。 这简直是往她脸上打。 如今又好死不死地撞了面,今日出门前真该看看黄历。 姜融一直在后头踅来踅去,有些无所适从。他想掉头走人,但母亲与妹妹已经进了酒楼,他一时间倒是进退维谷。 楚明昭估摸着姜融大约已经娶了媳妇,但她往后瞧了瞧,却见只姜融一个,暗忖着大概他媳妇今日也回了娘家。 姜融想等楚明昭两人入内后再进去,但裴玑却忽然朝他笑道:“阁下便是姜融姜公子吧?” 姜融避无可避,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道:“小可正是。”旋即唱喏施礼。 裴玑与姜融叙礼一回,又打量他几眼,倒没多说什么,放他进去了。 楚明昭与裴玑一道进雅间后,甫一坐下,就听裴玑问道:“当初推掉广德侯这门亲事,是昭昭的意思还是外父外母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不过爹娘也的确不大中意姜融。” 裴玑轻叹道:“同样是泰山大人的学生,姜融与魏文伦相较起来真是差得远了。”说话间将单子递与楚明昭,“我听说姜融只是过了童生试,后来还是靠着恩荫入的国子监。果真是各人资质悬殊。” 楚明昭正拿着单子低头选菜,闻言抬眸笑道:“姜融大约没有读书的天分,不过他科名上无大成,末了却练了一手好字,也不算一无所获。”说话间想起裴玑在南苑做了一首歪诗的事,忍不住笑了笑。 裴玑瞧她的神色就知道她是拿着姜融和他比了。 第30节 他低叹一声。 他那诗自然是有意写歪的,但他如此为之并非专为善刀而藏,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缘由——他和一个人的诗文风格太像了,而他暂且不能暴露那个人,不想让人将他与之联系起来。只是魏文伦从他的字里看出来了些端倪。 不过这也没什么,魏文伦猜不到关窍。只眼下他却也不好与楚明昭解释。 楚明昭见裴玑神色似有不豫,笑着道:“夫君放心,我与姜融没什么交情,也不喜欢他。” 裴玑轻哼道:“这就对了。不过,我怎么瞧着你看到姜融就直想笑?” 楚明昭扑哧一声笑了:“因为他有个口头禅。” 楚明岚今日没回宫。她亲娘没了,亲爹眼里也瞧不见她,回宫去也是看嫡母的冷脸。 她从南苑回来后,就以养伤为由在自己院子里窝着,也不去找范循。这样赌气两天,她本以为范循即使是做样子给外人看,也要来看看她,谁想到他竟真的扔着她不闻不问。 今日端阳节,楚明岚看着冷冷清清的院子,终于受不住了,气冲冲地就奔到了范循的书房。 范循这几日用膳安置都在书房。楚明岚杀过来时,被守在门口的鹤鸣拦了下来。鹤鸣直道少爷吩咐了不许任何人进去,让楚明岚在外头稍候片刻,少爷少刻就回。 楚明岚满肚子火气,哪里听得进这些,抬手就狠狠甩了鹤鸣一个巴掌,当下就闯了进去。 范循的确不在。 楚明岚怒冲冲地遣退了丫鬟,一屁股坐到书案后的玫瑰椅里。她看到捂着脸进来的鹤鸣,冷笑道:“你们少爷忙什么呢?我听说他这两日都早出晚归的。” “小的也不知,”鹤鸣犹豫一下,终是硬着头皮道,“公主还是先出来吧,回头被少爷瞧见了……” “我是公主,他是驸马,真论起来,我的身份比他高,不能来他书房么?” “不……不是……”鹤鸣想到少爷回来瞧见他把公主放进去大约也不会饶了他,咬牙提醒道,“今日是端阳节。” 楚明岚讥诮一笑:“你这奴才说话好生奇怪,端阳节怎么了?” 鹤鸣急道:“每年端阳节时,少爷的脾性就格外暴躁,公主还是莫要触了少爷的火头。” 楚明岚觉着好笑,只当是这奴才编瞎话哄她走,并不当回事,挥手赶走了鹤鸣。 她坐在椅子上打量四周陈设时,只觉家什文房布列雅致,看着十分悦目赏心,当下心绪倒是平复了一些。然而她无意间扫到案上宣纸上躺着的字时,脸色便又是一阴。 她仿佛看到了“昭”字。 楚明岚掀起上头覆着的一张宣纸一看,发现那纸上写的是“日月昭昭”四个大楷。 日月昭昭,明昭。 楚明岚一怒之下将那纸揉了,又觉不解气,三下两下把那纸撕个粉碎。 她目光继续梭巡时,突然瞧见白玉镇纸旁搁着一条类似项链的物件。她顺手拿起来端详,发现竟是一条端午索。 这端午索以彩绳连缀而成,上串金制小锁与方孔钱币,从小锁的形制来看,这条端午索更像是小女孩儿佩戴的。并且,绳子与饰物均已发旧,但保存得相当完好,小锁表面异常光亮,大约是时常摩挲之故。 楚明岚正对着这条端午索纳罕,忽听“砰”的一声巨响,吓得她手一抖,那条端午索“啪嗒”一下掉到了地上。 踹开房门后,范循一迈进来就瞧见了这一幕,当下几个箭步冲上来将端午索捡起来,拿衣袖仔仔细细擦拭一番,小心地收入了衣袖里。 楚明岚见状气不过,质问道:“那端午索是楚明玥的还是楚明昭的?” 范循并不答她,只冷冷道:“谁让你闯入我书房的?出去!” 楚明岚冷笑道:“表哥心里念着那两个,那两个可都嫁了人了,表哥再想也不过是镜花水月!表哥为何看不到我对表哥的好?我……” “我说让你出去你听不见么?” 楚明岚想起“日月昭昭”那四个字,梗着脖子道:“我不出去又如何?表哥没事儿写楚明昭的名字作甚?她早嫁做人妇了!你想着她的时候,她还不晓得在哪里与人承欢!” 楚明岚一句话戳到范循的痛处,终于彻底激怒了他。范循当下抬手就甩她一个耳光,怒道:“不许那么说她!” 范循这一下力道十足,楚明岚被打得身子一偏,撞到了身后的桌角,正戳着她背上未好的伤,疼得她冷汗涔涔,又伴着阵阵耳鸣,嘴唇也被牙齿磕出了血,满口血腥气。 楚明岚捂住肿痛的半边脸颊,又是委屈又是愤懑,几近咆哮道:“我说的是实话!你什么时候才能收心?她如今和襄世子朝夕相对,怕是把你当个网巾圈靠到脑后去了!” 范循闻言却是怔了一下,旋即冷笑道:“你倒是提醒我了。” 楚明昭与裴玑朝夕相对,恐怕迟早要被裴玑哄得移情别恋,将来即使他有能力得到她,她怕也和他彻底生疏了。 范循沉吟片刻,转身就走。 楚明岚恨得将手里帕子攥成一团。她扶着书案缓了缓,忽然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想起了没在楚明昭身上用成的催情香。 坤宁宫内,楚明玥接过宫人剥好的蜜枣角黍,随意咬了一口便放了下来。 蒋氏进殿时瞧见了,笑问道:“这角黍不合姐儿的胃口?” 楚明玥漫不经心道:“滋味尚可,但我头里在郡王府吃了几个,眼下倒也对这个提不起兴致。御膳房的手艺比之郡王府厨房,似也未见强出多少。” 蒋氏闻言倒是敛了笑,道:“襄世子胡为时,临邑王怎也不拦着他?害得姐儿被连累挨了一鞭。” “郡王约莫不想管楚明岚的闲事。至于我么,他大概没想到自家兄弟会真的动手打嫂子。” 蒋氏气道:“那襄世子行事也是没张没致的。” 楚明玥笑而不语,心道我这小叔做事有分寸得很。 “对了,”蒋氏忽然笑道,“母后适才听闻,循哥儿刚递牌子进宫了,如今正在乾清宫见你父皇。” “表哥?”楚明玥笑了笑,“他这会儿进宫来作甚?”又抚了抚水鬓,“母后猜他过会儿会不会来坤宁宫?” 蒋氏叹气一声,又道:“循哥儿成亲后一直都不待见楚明岚那丫头,听闻这几日都是在书房对付着过的,也是可怜。” “这个早能预见到,”楚明玥笑了一回,又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一转,“千秋节快到了,母后想要什么生辰礼?” 云福楼雅间里,楚明昭与裴玑合计好了菜品,将单子递给酒保。酒保躬身答应一声,退了出去。 云福楼是京师数得上号的酒楼之一,肴馔酒水皆称上品,因此价钱不菲,就凭着楚明昭手里那点月钱,根本吃不起,所以她从前都是磨缠着爹娘哥哥们带她来。 云福楼有一道菜叫神仙肉,实质上就是蒸蹄髈。据说做法是取蹄髈一只,以两钵合之,加酒、秋油,隔水蒸上两炷香的工夫,便成了。但楚明昭自己动手做了几回,都觉做不出云福楼的那个味道。 神仙肉是她每回来都必点的,这回也不例外。等待上菜的工夫,她又点了一壶牛乳茶酪。 昨天裴玑出门后,梁盈找她询问之前代蒋氏转达的那件事办的如何了,楚明昭虽则已和裴玑商量好了,但仍旧觉着暂且不说比较好,毕竟一下子就问出来了显得有点假,于是就跟梁盈说她还没套出话来。 梁盈听她这般说便面现不悦,明里暗里排揎她办事不上心,又说她白日也应当缠着裴玑。末了,梁盈嘱咐她以后白日间尽量使手段拖着裴玑,不要让他出去。 楚明昭算是看出来了,这管家婆就是来鞭策她勾引世子的。 不过由此,她也意识到了一件事——她好像应该开始她的撩汉大业了。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开始。 点牛乳茶酪就是第一步。 不过她学来的这些撩妹本事在她身上都没奏效,不知道现在用来撩汉效果如何。 裴玑见她不点酒水不点茶,偏偏要了一壶牛乳茶酪,不禁问:“昭昭不来点米酒果酒之类的助兴么?” 楚明昭心道,很好,问了。 她暗暗在心里过了一遍词儿,笑盈盈道:“因为我发现夫君不喝酒。” 第一招,注意喜好。 裴玑闻言愣了愣,似有些不好意思:“昭昭不必迁就我。” “我其实也不大喜欢喝酒,”楚明昭倒了两碗牛乳茶酪,抬眸凝注他,“我不知道夫君喜不喜欢吃甜食,不过云福楼的牛乳茶酪也是一绝,夫君尝尝?” 第二招,深情凝望。 只是楚明昭眼下暂且做不到十分深情,只能尽量做到专注。想来大概表个意也差不多。 不过这样目不转睛,她眼睛有些发酸。 裴玑突然被她这样盯着看,猝不及防下微微一怔,旋笑道:“我在广宁卫时偶尔也吃蒙古人吃的奶菜跟奶茶,不大习惯。不过既是昭昭力荐,那我自是要尝尝的。”说着便端起一碗品了一口。 这回换楚明昭愣了,她怎么觉着他要反客为主? 楚明昭也端起碗喝了几口。她放下碗时,嘴角沾了些牛乳,裴玑突然揽过她,低头轻轻在她嘴角舔了舔。 楚明昭瞪大眼,这到底是谁撩谁? 正此时,雅间的门被敲响,酒保讪讪进来,说今日客多,仅剩的十份神仙肉也被广德侯府上的夫人小姐全部买走,若一定要吃这道菜的话,要再等大半个时辰。 “十份?”裴玑冷笑一声,“她们是要摆蹄髈宴么?” 姜灵知道楚明昭来云福楼是必点神仙肉的,所以抢先下了手,将现成的都买走了。 姜融知道妹妹的心思,几番劝妹妹退了,但姜灵不听。姜融转而硬着头皮和赵氏商量,然而赵氏也不管。 姜融低头吃饭,只觉味同嚼蜡。 他并没有娶亲,相反,他的亲事被搁置了。经过那件事后,府上银钱紧张,不能同时兜住他娶亲的花销和妹妹的嫁妆,母亲权衡之后自是偏向他这个儿子的,于是将妹妹的房奁削减了一半。妹妹因此与母亲大闹了一场,被母亲责罚,禁足了几日。 他见此情形,索性与母亲说他暂不娶亲了。母亲似也确乎没寻见可意的,连日来又因诸般事项怄了一肚子气,倒也同意了。 今日撞见楚明昭与襄世子,他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姜融等人正用着饭,裴玑突然找过来,开言要姜灵等人将没动过的几份神仙肉让出来。 姜灵自然不肯,直道她们先买先得,没有退还的道理。 裴玑心知姜灵母女不过是有意给楚明昭添堵,当即冷冷一笑,也不与她们废话,转身挥手示意五个酒保上去将桌上几份未动的神仙肉都端来。 众酒保领命上前,姜灵见状恼了,霍然起身怒视裴玑:“你这是明抢!” “怎就是抢了,那些,”裴玑指了指酒保手上端着的几盘神仙肉,“我已经付过银子了。” 姜灵被绕进去了,气冲冲道;“我给双份的银子!” 一酒保在旁提醒道:“世子爷给了一百两,您给双倍就是二百两。” 姜灵哑了,他们一家出来吃这一顿也不过二百两出头,要是再掏二百两银子…… 但思及楚明昭如何得志,又见裴玑不断催促酒保手脚麻利些,姜灵当下咬牙道:“行,我给!” 赵氏吓了一跳,起身一拽姜灵,低声斥道:“你这上头上脑的作甚!给我坐下!” 酒保冲着姜灵鞠身笑道:“请您拿现银出来,诸位的饭钱稍后另算。” 赵氏正要说她们不要了,就听裴玑笑道:“看来贵府仍旧宽绰得紧。上回还是罚得轻。” 赵氏素性刚强,眼下被人当面提起那件事,气得一脸猪肝色,却不敢回嘴。裴玑是王世子,不是失势的楚慎夫妇。况且她现在连诰命夫人都不是了,连与裴玑周旋的底气都没有。 姜灵被酒保催着要钱,抹不开面子,跟赵氏要钱,被赵氏暗里狠狠拧了一把,低骂道:“这银子掏出去了,咱们这月还过不过了!你给我忍着!” 姜灵见裴玑立在门口看戏,一时气不过,抬手就将酒保手里两份神仙肉掀到了地上,登时油汤、碎盘片子撒得满地都是。 姜融一惊,怕妹妹再干出什么来,上去拉她:“妹妹先坐着,有话好说。” 第31节 姜灵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去,朝着姜融狠狠一推。 姜融正急着拉她回去,未曾防备,一下子被姜灵推了一跤,坐到了地上。 赵氏觉得她的脸简直要被丢尽了,一把扯起呆住的儿子:“你不荤不素地戳这儿干什么!起来!” 裴玑不再与她们多言,当下命酒保将余下的六份完好的神仙肉端走,转身拂袖而去。 几个酒保出去之前,还客气地提醒姜灵,那两份被她掀翻的神仙肉是要记在账上的,被摔碎的大冰盘也要照价赔偿。 姜融望着裴玑的背影,略一踟蹰,追了出去。 “襄世子,”姜融见裴玑闻言转身,朝他连连打恭,“今日得罪了。还望襄世子莫要见怪。” 姜融虽然畏惧自己母亲,但性子随广德侯,极是温厚。 裴玑打量他一番,笑道:“姜公子请回吧,不必多言。” 姜融犹豫着道:“家母与舍妹只是……只是……”他挠挠头,想了半天,不知该要如何言辞,末了只好道,“襄世子大人有大量,还请不要怪罪。”说着又一迭声地赔罪。 上回的事扰得家宅不宁,至今都缓不过来,他真是有些怕了。况且,这回本就是自家妹妹做得不对。 裴玑摆摆手道:“不必说了,我看姜公子还是回去多劝劝令堂与令妹的好。”言讫,微一颔首,掇转身走了。 姜融站在原地怔了怔,一时无法,只好回了雅间。 姜灵见哥哥从外头回来,挖苦他是不是去跟襄世子说好话了,见哥哥只是不语,便瞪他一眼。 姜灵想想方才的事就气得满面涨红,将筷子一摔,愤愤道:“襄世子不过仗势欺人!” 赵氏冷笑道:“你少说几句吧,人家是亲王世子,咱们能奈他何。” 姜融坐在一旁,本想劝几句,但见母亲脸色阴得很,犹豫几番,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姜灵轻嗤一声:“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失势的前朝亲王世子,指不定哪天就成了庶人。” 赵氏阴阳怪气地道:“人家眼下毕竟还是皇室贵胄。” 姜灵攥了攥手,忽然想,皇室又如何呢,楚明昭可以嫁入皇室,为什么她不可以? 楚明昭畅快地饱餐一顿,将没吃完的菜尽数打包。 回府后,她正欲往园子里散步消食,梁盈就找了过来。 “世子妃拿着这个,”梁盈将一个小药瓶递给她,低声道,“把这个下在世子的茶水里。” 作者有话要说:  外父外母:意即岳父岳母。 ☆、第29章 楚明昭低头看了看梁盈递来的小瓶子,试探着问道:“这药有什么作用?” 梁盈凑过来如此这般耳语几句,楚明昭嘴角一抽,旋即笑道:“我知道了,待我问出来就告与你知。” 梁盈伸手拉住她,嘱咐道:“世子妃千万小心,莫被世子察觉。” 楚明昭微笑颔首,踅身走了。 裴玑正跟核桃说着话,转头瞧见楚明昭寻过来,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禁问她怎么了。 楚明昭觉着不大好开口,抬眼看到他面前的鹦鹉,不由好奇地打量了几眼,暂且压下心头之事,上前道:“我听哥哥说夫君平素还出去遛鸟,遛的就是这只么?” “嗯,核桃在屋里待不住,我就三不五时地带它出来遛遛。” 楚明昭仔细瞧了瞧眼前站架上的鸟,认出那是一只非洲灰鹦鹉,又见它瞳孔外眼白已经变成了白色,知其已成年,遂笑道:“夫君养了它多久?这鹦鹉这样稀有,夫君打哪儿得的?” “养了十来年,一个先生送我的,”裴玑转头看她,“昭昭识得这种品类的鹦鹉?” 楚明昭点头:“我从前偶然间见过。”又笑道,“它叫核桃?” “嗯,它特别爱吃核桃。但核桃含油,它吃多了会起尖,我怕它回头吃死了,故此都是几日才喂它一个,但它总爱趁我不备去偷核桃吃。” 楚明昭失笑道:“我总算知道夫君当初给我的暗号为什么是‘核桃偷核桃’了。不过夫君养了它这么久,我怎么瞧着它都和夫君不亲?这种鹦鹉很粘人的。” 裴玑叹道:“它正闹脾气呢,我都哄了半天了。我这阵子忙着成婚,晾了它好几日,方才过来看它,它就委屈吧嗒的,别过脑袋就不理我了。” 核桃别着脑袋等了半晌都不见主人继续哄它,偷偷瞄了一眼,见主人竟和一个生人说笑起来。 哄到一半不哄了? 核桃霎时不高兴了。 “阿玑!” 突然冒出的声音吓了楚明昭一跳,左右梭视一圈,最后看看鹦鹉,又看看裴玑,惊疑不定道:“核桃……核桃在喊你?” 裴玑挑眉道:“不然呢?” 楚明昭有点懵,叫得这么亲? 核桃见主人果然回头看向它,欢腾地甩了甩脑袋,不断扑棱翅膀。楚明昭怎么看怎么觉着它是在求抱抱,忍不住笑了笑。 非洲灰鹦鹉是学话能力最强的鹦鹉,智力水准也极高,智商大致相当于七岁孩子,但天性粘人善妒。 裴玑给核桃顺了顺毛,回身一面将它的小食罐跟小水池添满,一面压低声音跟楚明昭道:“昭昭以后在核桃面前说话要谨慎,它什么都能学去,连敦伦交欢的动静都学。” 楚明昭扑哧一声笑出来,连叫-床都学? 然而跟着又想起什么,即刻敛了笑,一把拉住裴玑:“你这里哪来的交欢声?” 裴玑见她紧盯着他,不由嘴角微扬:“怎么,吃醋了?” 楚明昭抿唇,催他快说。 “莫要误会,不是我这里的,是我大哥那里的,”裴玑轻叹道,“之前在王府时,有一回我大哥趁我不在,将核桃提溜走逗弄,等核桃再被送回来时,就满口都是那种声音,我花了好长时间才让它忘掉。” 楚明昭心里这才舒坦,笑了一回,见裴玑又转身亲自清理鸟笼,不由含笑谐谑道:“夫君对这鹦鹉倒是上心,居然甘心当个铲屎的。” 裴玑拿着小竹铲的手一顿,旋又笑道:“这些事我有空便做,惯了倒也不觉什么。” 核桃在一旁听着,直觉“铲屎的”不是什么好词儿,扭过脑袋看着楚明昭,突然尖声喊道:“铲屎的!铲屎的!” 楚明昭觉得核桃大概是将她当情敌了,笑着逗了它几句,跟裴玑说等他忙完了就过来找她,她有事情要与他说。 楚明昭回房后,心中忖量着事情,来回踅了没几圈,裴玑就过来了。 他见她来来回回地走,上前拉她坐下:“昭昭怎也不坐着?” 楚明昭轻咳一声:“方才在云福楼吃撑了,坐着窝得慌……” 裴玑闻言一把松开她,哼道:“我还以为是等我等急了呢。” 楚明昭笑着挽住他:“也的确是等夫君等得着急。”说话间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夫君看这个。” 裴玑接过来略一查看,道:“梁盈给的?” 楚明昭点头“嗯”了声,又道:“夫君猜猜这药是干嘛的?” “催情?” 楚明昭凑到他耳畔小声道:“是能催情……不过最主要的效用是令人神昏。梁盈让我下到你的茶水里,在……在行房的时候,套你的话。除了让我问沈淳来京的目的之外,这回还要我问问你预备如何处理肃王的事。我三叔和我三婶好像是嫌我办事不利,所以急着给你下药。” 裴玑旋开盖子瞧了瞧,轻笑一下:“楚圭开始坐不住了。” 楚明昭询问她该如何回楚圭,裴玑稍作思量,道:“沈淳那件事还依着我之前说的那般回便是,至于肃王,你就说襄世子说了,肃王回不回封地,他都不关心。” 楚明昭点头,又想起一事,踟蹰着道:“那个……梁盈还与我说,让我白日里也缠着你不让你出门。” 裴玑闻言一笑,伸手将她揽到怀里,低头望向她:“那我以后白日间也尽量在府里待着。” 楚明昭一怔,顺口就道:“你待在府里干嘛?” 裴玑抵着她的额头,微微一笑:“能做的事有很多啊。” 楚明昭抓住他的手臂:“我想起来了,夫君是不是快该去吏部领差事了?” 裴玑低头亲她一口:“那也不妨碍。” 楚明昭瞠目,心道你要旷工? 晚夕用膳时,楚明昭命人将从云福楼打包带回的肴馔都摆上来。他们只两人,菜品实则点的并不多,是以也没剩多少。只是裴玑从姜灵她们那里夺回了六份神仙肉,他们俩只吃了三份,如今还有三份。 裴玑眼望满桌盛馔,叹气道:“咱们两个可怎么吃的完,过会儿把余下的分给家下人吧。” 楚明昭闻言倒是想起一事,当下招过巧云吩咐一番。不一时,便见巧云提了个食盒过来。 “我都险些忘了,”楚明昭示意几个丫鬟将食盒里的东西摆上来,“这是我从侯府带回来的,阿秀让我路上吃,可我今晨起得太早,路上尽补眠去了,也忘了吃。眼下天儿热,这些吃食都不禁放,得赶紧吃掉——夫君要不要尝尝?” 裴玑扫了一眼,见摆出来的三层分别装着角黍、艾窝窝和枣糕,不禁笑道:“昭昭喜欢吃甜食?” 楚明昭点头:“挺喜欢的,不过也是不敢吃多,怕长肉。” 裴玑忍俊不禁:“这话我可不敢信,今儿那一壶牛乳茶酪可几乎都是你喝完的。” 楚明昭撇嘴;“点都点了,不喝完多浪费。”说话间拿起一个角黍朝他晃了晃,“夫君吃不?” 裴玑摆手道:“不必了,端阳节就这个最多,吃得有些腻了。何况我也不爱吃这种甜乎乎的东西。” 角黍即是粽子,不过北方都是甜粽。 楚明昭剥开咬了一口,发现是红豆蜜枣馅儿的,甜度也刚好,风味极佳,心觉何秀的厨艺似乎又精进了。 裴玑拿羹匙搅了搅卧足碗里的鸡尖汤,突然开言道:“再几日便是中宫千秋节,庆贺礼物昭昭开始备办了没?” 楚明昭点头:“已经拟好了礼单,夫君要过目么?” 裴玑笑道:“不用,是个意思就成了,每年王府派人来京庆贺,带的也都是那些。我不过是提醒一下,怕昭昭忘了这一茬儿。”又望着她道,“千秋节入宫那日,你跟好我。” 楚明昭愣了愣:“为什么?” 裴玑挑眉:“我担心你被人欺负。” 自打楚明岚端阳节那日被范循甩了一巴掌后,便连着好几日都没去找他。 这日,范循打衙门回来后,就有丫鬟来报说公主请他一道用膳。范循心下不耐,但思及长此以往也不是法子,他实是厌倦了楚明岚的纠缠。范循当下忖量一番,转身去了楚明岚的院子。 楚明岚今日显然是经意妆扮了一番,两道水鬓也描画得长长的,端的也是个粉面生香的娇媚美人儿。 然而范循仍旧无动于衷,进门后只淡淡扫了她一下,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懒怠施与。 楚明岚这容貌单拎出来也是个出挑的,但若与楚明昭相较起来,只能是蒹葭倚玉树,一天一地。 楚明昭素颜都比她盛妆美。 第32节 范循在楚明岚对面坐下后,并没有动筷的意思。他见楚明岚命丫鬟给他布菜,抬手示意不必,旋沉着脸看向她:“我想与表妹心平气和地谈谈。” 这还是他自成婚以来头一回叫她表妹。然而楚明岚心里刚舒坦了些,就听范循继续道:“我头先便与你说过,我只把你当妹妹。娶你不过奉旨而为,我亦是无奈。表妹日后还是莫要来找我了,我与表妹各自为居。” 这就是明言要与她分开过了。 楚明岚捏了捏手里的银筷,登时心头火起,他真是被那小妖精勾得魂儿都没了! 亦且,范循一个驸马敢如此对她,不过是料定了没人会为她撑腰。今日若换成了楚明玥或者楚明昭,他绝不会如此。 楚明岚心内委屈万端。她的命已经够苦了,从前为了立足,一力讨好嫡母与嫡姐,如今好容易嫁了可意的人,但丈夫的心却一直在旁人身上。 楚明岚原本还对她筹划的那件事委决不下,如今倒是下定了决心。 楚明岚深吸一口气,撒然端起一个金嵌红宝石玉桃劝杯,满斟了一杯酒,走至范循跟前,将酒杯递过去:“表哥喝了这杯我就答应。” 范循见她神色古怪,心知其中或有蹊跷,抬手一推:“无论表妹答应与否,我心意都不会改易。” 楚明岚攥了攥手里的劝杯,旋将之搁下,お稥冂第一手探入自家衣袖,略一摸索,倏地抽出一条帕子,迅速往范循面门上一抖。 范循应变极快,当即一跃而起,后撤一步。但事出突然,他不意楚明岚会有此举,仍是吸入了帕子上的异香。 他即刻感到四肢绵软,身上不觉动火,神志逐渐昏闇。他艰难转身,想夺门而出,可药效似乎发作得太快,他没挪几步就跌到了地上。 楚明岚见状,心道已成,示意丫鬟上去把范循扶到次间的榻上。 范循怒不可遏,一时怒视楚明岚,目眦欲裂,双手紧紧笼攥,掌心被指甲掐出了血。 楚明岚这回使的伎俩是她在楚明昭身上未用成的,但那帕子上撒的药却是比之上回还要更烈。 楚明岚看着榻上似乎已然意识昏沉的范循,想起他方才看她的眼神,忽然有些不寒而栗。 他眼中涌动着滔天的恚愤与刻毒,似乎想活活撕了她。 但她已经嫁了他,不搏一搏,难道等着变成弃妇么?或许她这回能怀上孩子呢…… 楚明岚思量间便遣退了丫鬟。她正预备给范循宽衣解带时,隐约听见他嘴里喃喃呐呐的,低头凑过去,就听到他不停地喊着“昭昭”。 楚明岚心里更酸了。她低头凝着他丰神俊美的脸,伸手就去扯他的袍子。 然而她还没摸着他的前襟,他就忽地张开眼,陡然抬手,一把掐住了她的脖颈! 变故只在一息之间。 楚明岚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因被卡着脖子,吐字艰难:“你……你不是……” 范循嘴角慢慢扯开一抹讥嘲的笑,眼神冷若玄冰。 皇后与太子的生辰皆称千秋节,只是皇后的称中宫千秋节,太子的则称皇太子千秋节。 中宫千秋节例行文武百官及内外命妇朝贺。蒋氏要先于文华殿受群臣与各王府使臣朝贺,继而回坤宁宫接受内外命妇朝贺。 千秋节当日,楚明昭与裴玑各着礼服入宫。因裴玑与裴琰皆在京,襄王府此番未派使臣来,只是裴玑两兄弟需跟随群臣行庆贺礼。肃王请旨回封地未得准允,因而也在随同之列。 楚明昭与裴玑分开后,便乘着凤轿去往坤宁宫。 入大殿时,她一眼就看到了母亲和长姐。皇后未至,女官们也不大拘着众人,女眷们攒三聚五地喁喁低语,母女三个也立在一处闲叙家常。 少刻,楚明淑便到了。 楚明昭正欲上前叙礼,却忽然瞧见楚明淑后头还跟着个人、 楚明昭看清来人的面容时,当下便是一愣。 作者有话要说:  鹦鹉确实可以学啪啪啪时候的声音,我看一个鸟友是这样说的,当时就震惊了……我还看过一个视频,是一只鹦鹉在学小孩子哭,学得简直太像了…… ☆、第30章 西平侯府内,何秀立在廊庑下,望着天井中的几株海棠树,微微出神。 因着今日是中宫千秋节,侯爷与侯夫人他们都入宫朝贺去了。趁着这个当口,她让平安揣上首饰去了当铺。 她最终还是决定将那些首饰拿去当掉,她不能因为自己的私心而耽搁弟弟读书。亦且,她见今的心态令她十分惶遽。 她舍不得当掉襄世子送她的那些东西,最后即使决定当了,但还是忍不住从中挑了一支金簪留了下来。她还在送楚明昭的吃食上寄了心思。 她做的粽子是红豆蜜枣馅儿的。她本可以用其他豆子,但她最终鬼使神差地选了红豆。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楚明昭带过去的吃食,他应当也会吃,她思及此便不由做得格外尽心。 但她同时又为自己隐秘的心思而羞惭。何况,她深知有些人不是她能妄想的、 她自从送了楚明昭那些吃食以后,这几日一直心中惴惴,像是做了贼似的。虽然她心知楚明昭不会看出什么,襄世子更不会。 侯夫人这阵子都在为她物色人家,这是她企盼已久的,她太渴望过上安稳日子了。但她如今却有些烦躁,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才能熬出头。 但这又有什么法子呢,这是她的命,她应该认命,那些隐秘的心思更应该深埋起来。 何秀神思渺渺间,平安便回来了。 她见平安发髻蓬乱、衣裙脏污,不禁大惊:“出什么事了?”又看她两手空空,心里咯噔一声,“当票呢?” 平安气喘吁吁地跑到她跟前,尚未开口便先抹起了泪。何秀越发急了,抓着她的手臂连声道:“你倒是快说啊!到底怎么了!” 平安抽噎片刻,才说出话来:“姑娘,奴婢该死……东西还没送到当铺去,就……就被人抢了……” 何秀闻言后跌一步,脸色惨白。 “姑娘,”平安拉着何秀的衣袖,“那些首饰可不是小数!咱们保官吧!” 坤宁宫大殿内,楚明昭又看了看对面和楚明淑坐在一处的姜灵,眸底困惑更深。 方才楚明淑来时,她瞧见姜灵跟在后头就感诧异,姜灵非命妇,又跟楚家无甚干系,今日过来做什么? 秦娴也认得姜灵,往那头看了一眼,旋冲楚明昭低声道:“姐儿莫管她,今儿这么些人,姐儿又是世子妃,谅她也不敢作妖。” 楚明昭含笑点头。她只是奇怪姜灵为何会来,难道与云福楼那回碰面有关?并且,楚明淑又为何会领她来? 蒋氏返驾坤宁宫后,众女眷于女官的导引下,依序行庆贺礼。礼毕,蒋氏笑着寒暄几句,旋命楚明昭姐妹几个和顾氏留下,余皆退下。 蒋氏正要命女官去传令摆膳,就见楚明淑犹犹豫豫地起身行礼,说殿外有人求见。蒋氏问是谁,楚明淑说是广德侯之女。 姜灵进殿后朝蒋氏行了大礼,又说了一番贺寿的吉利词儿,听蒋氏问及她所为何事时,便叩首说之前她母亲行事无状,得罪了西平侯,如今已知错,但被圣上削了诰命,无颜入宫,便让她代为谢罪。末了,又求蒋氏能去皇帝跟前美言几句,宽宥了她母亲的罪过。 蒋氏打量着眼前这个伏在地上细声细气说话的姑娘,心里冷笑。 她在后宅浸淫多年,那些夫人小姐肚子里的弯弯绕她早能摸个七七八八了。广德侯夫人撑不下去或许是真,但这姜灵今日入宫,目的怕不止谢罪这样简单。 楚明昭、楚明婉与顾氏三人面面相觑,这唱的是哪一出? 蒋氏扫了姜灵一眼,笑道:“此事本宫可做不得主,你若实在有心,不如去求一求陛下。但陛下自来极重手足,你母亲那般胡吣,陛下闻听后大为光火,此事怕不好转圜。” 姜灵跪伏在地,似有些不知所措。 正此时,便听内侍通传说皇太子驾到。蒋氏略一思量,命姜灵先起身。 楚怀和随同群臣朝贺讫,又回清宁宫换了常服,才转来坤宁宫。 他一入殿,姜灵便垂首让到了旁侧,跟随众人朝他见礼。 姜灵的容貌也算上乘,但楚怀和是见惯了美色的人,因而目光只在她身上扫了扫便移开了。 姜灵偷眼睃看楚怀和,见他亦生得俊逸不凡,心下不觉悦豫。只楚怀和似并未留意到她,这令她暗暗发急。 蒋氏见姜灵不断地绞着手里的帕子,又瞧了瞧她那一身俨然刻意拾掇过的行头,忽然明白了什么。 蒋氏嘴角划过一丝冷笑,想要攀高结贵也得掂量掂量自家的斤两。 少刻,裴玑兄弟两个便与另三个连襟一起到了。 五人的容貌皆十分出众,但走在一处便要分出个高下。 楚明玥的目光在裴玑身上打了个转,不由感喟她这小叔生得真是好,他一入殿,端的满室生辉。 楚明昭却是忍不住低头笑了笑。 从前的小明昭曾经也跟楚明岚一样喜欢绕着范循这个表兄转,原因有二。一是为跟堂姐斗气,二是觉着范循长得好看。然而后来遇见了更好看的小哥哥,小明昭便与范循疏远了,转而每日琢磨小哥哥到底是哪家公子。 态度转变,完全看脸。 但范循那会儿全未留意到小明昭,只顾着讨好楚明玥。 楚明昭其实也不太明白范循为何要佯装爱慕楚明玥,还装得挺像——她头先也以为范循深爱楚明玥,直到后来范循总暗里骚扰她。 以范循的优异,寻一门更好的亲事绝非难事,可他为何要佯作深情,甚至不惜等楚明玥五年呢?若说是为依附楚圭也不合理,楚圭那会儿还没篡位,他纵然知道楚圭的图谋,又怎知他一定能得手呢。 楚明昭也曾猜测范循认为她属意于他是因着小明昭从前对他的亲近,但那些不过小女孩儿对兄长的一时缠磨,并且后来楚明昭一直疏远他,他怎么还能想偏…… 楚明昭觉得范循的脑子长得大概和寻常人不一样,反正她总无法理解他的想法与言行。 范循往楚明昭那头瞄时,正瞧见她低头窃笑。他也不由笑了笑,但随即想起楚明岚那件事,又敛了容,觉得他该去跟楚明昭诉一诉他险些清白不保的事。 楚明岚根本没敢往殿门口看,始终缩着脖子闷头坐着。 蒋氏在坤宁宫正殿摆了家宴,姜灵一个外人自不能入席,只好不甘不愿地告退。 她走之前还偷觑了楚怀和一眼,这回倒正好与楚怀和的视线撞上。楚怀和端量她几眼,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 楚明淑见姜灵走了,不禁舒了口气。 她今日带姜灵入宫,全因小姑子陆娟的磨缠。陆娟说可怜姜灵的处境,缠着她让她趁着千秋节领姜灵入宫跟皇后求求情。楚明淑一贯不爱管闲事,但陆衡本身就不大待见她,若再和小姑子交恶,实在不太妙。于是无奈之下也只好应允,左右也不过顺手的事,只盼姜灵不要惹祸便好。眼下她走了,楚明淑也安心了。 筵席散后,蒋氏携众人一道去了御花园。 楚怀和早看腻了御花园里的景。眼下正是花木蓊勃的时节,但花有什么好看的,他那六妹妹比花好看多了,可惜只能看不能碰。 楚怀和心觉无趣,没走多远便借故告退了。 姜灵坐在清望阁内,忐忑而又不禁着些雀跃。清望阁位处御花园西北边,北倚宫墙,较为偏僻,太子命人将她带至此,大约是有什么话想与她说,就此观之,太子也并非全未留意到她。 姜灵攥紧手里的帕子。她出身本就好,若是太子瞧上她,那封她做个选侍也不是不可能的,将来太子登基,她说不得能捞个妃位,若是她再产下皇子……她不知能压楚明昭几头,襄世子也再不能在她跟前仗势欺人。 不一时,姜灵听到外头内侍行礼的动静,起身便见楚怀和不紧不慢地踱了进来。 姜灵上前盈盈施礼。见楚怀和只是不住端量她,姜灵正羞怯着不知说什么,就听他漫不经心的声音传来:“我问你个问题。” 姜灵的头更垂得更低了,赧然道:“殿下请讲。” 楚怀和轻佻一笑,慢条斯理地道:“你会品箫么?” 第33节 御花园钦安殿内,楚明昭正跟母亲与长姐说话,忽见范循往她这边走来。 正与宋宪对弈的裴玑远远瞥见范循的举动,落子的手一顿。 楚明玥就坐在楚明昭身侧。她正跟楚明淑说笑,转眼瞧见范循往这边来,当下便禁不住笑了笑。 表哥也太沉不住气了。 楚明昭面色微沉,等着瞧范循过来作甚。 范循面上含笑,未走至近前便瞟了楚明昭一眼,正欲张口说话,就被楚明玥抢先堵了回去:“表哥有何事?” 范循面上的笑一僵。 楚明玥不待他说出话来,便起身走上前,笑道:“表哥是要寻五妹妹么?我却才瞧见五妹妹去外头亭子里纳凉了。” 范循一张脸慢慢沉下,但当着众人的面不好说甚,遂又笑道:“我不是来寻五妹的。” 楚明玥觉出范循语气古怪,不禁嗟叹一声,暗道表哥心里真是太苦了,旋低声道:“表哥不要闹出什么乱子,郡王还在那头呢。” 范循知她在想什么,当即放下脸道:“这跟郡王有什么干系?我……” “我知道,表哥是想说这是我们俩的事,是么?可我已经嫁人了,”楚明玥压低声音,“表哥快回去,回头我瞅个工夫再与表哥谈一谈。” 范循听得几欲呕血,一张脸都要抽在一起,却连辩驳的话都不知从何说起。这好像还是他自己造的孽。 楚明昭瞧见范循的神情,又想想楚明玥的为人,大致能猜到范循受了什么刺激,当下背过身去,忍俊不禁。 恶人自有恶人磨、 只是此间人多,她不敢笑出声,只好低头捂嘴强忍着。 裴玑看到此处,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不由笑了两声。 宋宪等人见状,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范循见楚明昭先是背转过身子,随后又低下头去,不由愣了愣,不明白她这是何意。然而他旋即又想起什么,看了一眼面前的楚明玥,面色当即便沉了下来。 楚明昭当然是不愿看见他与楚明玥这样站着说话。他不能让楚明昭误会他真的与楚明玥有首尾。 “我们确实该好好谈谈,”范循冷着脸看向楚明玥,“不过今日不便,改日吧。”说话间瞧见裴玑含笑往楚明昭这边望了望,心下不悦,冷冷睨了裴玑一眼。 楚明玥见范循面色冷下来,又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便瞧见裴玑兄弟两个在那头下棋。她似乎明了了什么,当下一笑,小声道:“表哥还是要想开一些,不要闹到郡王跟前才好,否则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范循眉角一跳,这回连话也懒得与她说,抽身就走。 楚明玥望着范循的背影,摇头叹气。 楚明昭在一旁看得乐不可支,心道这两个不做夫妻真是可惜。 楚明玥回身看到楚明昭面上未散的笑意,忽然想起南苑惊马一事。范循对楚明昭……难道真的存着心思?可他若真对楚明昭有意,当初为何不索性求娶楚明昭呢? 楚明玥越想越觉范循不过是看楚明昭容貌渐盛,有些心猿意马而已。 她的目光在楚明昭与裴玑之间打了个来回,最后在楚明昭身上停了停,眼底划过一抹不屑。 楚明昭与长姐一道出殿走动时,瞧见楚明岚独身一个坐在凉亭内。她觉着今日的楚明岚有些奇怪,不但话少得出奇,还安分得很,也不似平素那般总缠着范循。 楚明玥与楚明淑随后出殿,也瞧见楚明岚独自在亭中发呆。两人上前问她怎么了,她也只小声说没事。 楚明玥暗骂了句没用的东西。她被裴玑抽鞭子说到底也是因为楚明昭,手臂上的伤至今都没痊愈,这口恶气实在咽不下。原本两人在南苑时便计议好了要在千秋节给楚明昭点颜色瞧瞧,但楚明岚这丫头今日不知怎么回事,突然打起了退堂鼓。 她一贯拿楚明岚当枪使,如今这支枪不知为何不听使唤了。 楚明玥望着立在荷花池边的楚明昭姐妹两个,当下走了过去。 “六妹妹,”楚明玥步子未至,便张口道,“五妹妹不知怎的,呆呆挣挣地在那头亭子里坐着,六妹妹怎连个照面都不过去打一个?六妹妹就这般记仇?” 楚明昭笑道:“不是我记仇,我是怕五姐姐瞧见我就想起自己一身的伤,到时说不得就动了火气,恐心绪更糟。我觉着我还是不去给五姐姐添堵的好。再者说,五姐姐若真是害了什么病,太医院又不远,召个太医来瞧瞧便是,我过去问几句也不顶用。” 楚明玥轻笑一声:“怪道姑母总说妹妹惯会噀玉喷珠,果真不假。” 楚明婉见苗头不对,出声打了几句圆场,拉了楚明昭就要走。 “长姐这是何意,我一来就拉着六妹妹走,”楚明玥绕到二人跟前,“都是一家姐妹,长姐是否不当偏畸过甚?” 楚明婉松开楚明昭,压下不耐,道:“那四妹妹想如何?”又往楚明玥脚下看了一眼,“四妹妹当心些。”随即在心里补道,回头掉下去了不要诬赖我们才好。 楚明婉这一提醒,楚明玥顺着她目光看去,才发现自己已站到了池子边沿的卵石上,背后一寸开外就是碧莹莹的池水。她一惊挪步,然而卵石上附着水藻苔藓,湿滑异常,她慌忙之下反而脚下一滑,身子骤然失衡,当下便往池中栽去。 她掉下去的瞬间,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突然伸手狠狠扯住楚明昭,将她往下拽。 楚明昭也是一惊,未及反应便被她扯着往池子里栽。 楚明婉吓了一跳,伸手去拉妹妹,却因力气不逮,被两人顺势带了下去。 接连三声水响,三人全落了水。 楚明昭在落水之前,下意识地大喊了一声“夫君救命”,只是话未落音便一头栽到了水里。 钦安殿内,裴琰时不时瞥一眼裴玑与宋宪面前的棋枰。他不愿和裴玑对弈,裴玑总在他以为他要赢时杀他个片甲不存,兜头泼他一盆凉水。他起先不信邪,道是裴玑运气好,后来回数多了,渐渐受不住了,也便不肯再与裴玑弈棋。 宋宪棋艺也颇好,但两人似乎都没有一较高下的意思,反是谈笑几句才落一子,悠闲得很。 裴琰刚收回目光,就听殿外一阵喧哗。 裴玑正执子要往棋枰上搁,倏忽间听到一声“夫君救命”,当下便辨出了那是楚明昭的声音。 他一把扔了棋子,掣身便跑。 宋宪正凝着棋枰思量着接下来走什么路数,闻声抬头时,便觉一阵风过,定睛一看,对面已经没了人。 他愣了愣,听见外头有宫人喊“落水了”云云,想到楚明婉也在外头,当即也冲了出去。 楚明昭三人俱不通水性,池水又深,三人无力上岸。而周遭宫人也无一会泅水的,场面一时乱作一团。 楚明岚听见动静,跑过去一看,倒有些傻眼,这三人怎么全掉进去了? 范循闻声赶来,心道好机会。他见有宫人要划小舟去救人,挥手示意宫人走开:“我会浮水。”说话间便要跳下去。 然而他还不及往水里扎,就忽感身体被人撞了一下,跟着便一个趔趄,“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 裴玑一路风驰电掣般奔来,跑到池边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屈肘撞了范循一下,跟着自己也下了水。 范循猝不及防间被撞到水里,呛了几口水,等浮出水面时,裴玑已经游到了楚明昭身边。 范循重重砸了一下水面,面色阴沉。 溺水时求生欲极强,会逮着什么抓什么,不利施救。裴玑径直绕到楚明昭身后,将她稳稳地托出水面,令她得以呼吸,继而夹胸拖带着往岸边游。 宋宪也会拍浮,跳下来将楚明婉救了上来。 范循正欲上岸,忽然想起楚明玥还在水里。他不想救楚明玥,救了楚明玥会令她继续想歪,亦且楚明玥已嫁人,他不好与她有所触碰。但楚明玥不能死……范循为难间,正看见裴琰立在岸边,不由问道:“郡王不会水?” 裴琰会水,襄王几乎教了他们兄弟俩所有能教的。但他不情愿下水。只是这回不比上回,这回不得不救楚明玥了。 裴琰看着自己身上的衣裳,踟蹰了一下,才叹息一声,下水去救人。 楚明昭在池子里喝了好几口水,但所幸裴玑来得及时,她并无大碍,只是半晌都缓不过那股难受劲儿。 裴玑正帮她拍抚后背,忽然顿了一下。 礼服太繁琐,朝贺罢后,楚明昭等人便换了常服。夏日衣衫单薄,她身上的裙衫皆是纱罗质地,如今浑身湿透,衣裙便全贴在了身上。 玲珑起伏,凹凸毕现。 裴玑突然将她搂到怀里,微沉着脸抬眸扫了众人一眼。 楚明昭不明所以,咳嗽着断续问他怎么了,又觉他抱得太紧,在他怀里挣了几下,让他的手松一松。 她这样动来动去的,衣裳又湿哒哒地贴在身上,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胸前两团丰盈在他身上蹭来蹭去。 他箍在她腰间的手臂有些僵硬。少焉,他手上力道松了些,嗓音略显喑哑:“我松手,你不要乱动。”旋即又低声道,“现在觉着好些了么?” 楚明昭轻“嗯”了声,仍觉头脑昏沉,趴在他怀里闭目喘息。 裴玑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柔声安抚她几句,低头见她面色苍白,眼底难掩心疼之色。俄而,他听到动静,抬头看到楚明玥也被裴琰拖上了岸。 裴玑忽地想起什么,低头轻声问楚明昭:“昭昭此番落水是意外么?若不是,眼下也不必细讲,只说是因谁落水的。” 楚明昭咳嗽几声,如实道:“是四姐姐。” 楚明玥刚吐出水清醒过来,便见裴玑冷冷地睥睨着她。她正难受不已,见状当即便有些恼了:“小叔那是什么眼神?” “难道这回落水不是你的手笔?”裴玑说话间又看向楚明岚。 楚明岚撞上他的目光便是一抖,只觉身上的鞭伤隐隐作痛,连连摆手道:“不是我不是我,这回真和我无关。” “我又不是有意的,落水时想拉着六妹妹稳住身子,不想连着她也一道拖了下来。”楚明玥强辩道。 裴玑观她神色便知她不过在狡赖,当下冷冷一笑,一手搂好楚明昭,一手捞起了一旁小舟上的舟楫。 楚明玥惊愕瞠目,她小叔要作甚? ☆、第31章 众人瞠目结舌地望着裴玑。 裴琰亦是一怔,这可是在皇宫里,皇后过会儿大约就过来了,裴玑难道要在这里将楚明玥打一顿? 裴玑也不多言,擎起舟楫,当下手腕一转,猛地将之往楚明玥面前一搠! 他这一下来势汹汹,楚明玥面色一白,以为他要劈头盖脸打过来,吓得抱着头连连后退。然而她忘了她如今还立在荷池近旁,她还没退几步,就一脚踩空,“扑通”一声又掉进了水里。 裴琰张了张嘴,他才控干了衣裳上的水,这就又要下水了? 裴玑执楫冷睨着不住在水里扑腾呼救的楚明玥。裴琰看向弟弟,道:“阿玑这是作甚?” 裴玑转眼望向裴琰,笑道:“什么作甚?大嫂又落水了,大哥怎还不下去救大嫂?” 裴琰一愣,虽则不大明白裴玑的意思,但思及楚明玥再在水里泡一会儿估计就溺死了,只好不情不愿地再度跳入了池中。 楚明玥这回被捞上来时已经昏了过去。裴琰与宫人们又掐人中又拍抚胸背,折腾了半晌,她才渐渐醒转。 正此刻,蒋氏闻讯匆匆赶来。 她方才一时犯起乏来,便留众人在御花园,自己回坤宁宫歇息去了。谁知才睡下不多时,便有宫人来报说楚明玥姐妹三个落水了。 楚明玥睁眼看见蒋氏,心头霎时泛上委屈,抓着她的手,眼圈微红,哑声道:“母后,女儿……” 蒋氏拍抚着楚明玥的背好生安抚了一番,当下命人去传太医来,随即又问起落水的因由。楚明婉此刻已然缓过来大半,怕楚明玥颠倒黑白,忙揽过话头,将事情始末大致陈说了一番。 楚明玥听着倒也没说什么,只在楚明婉说罢后,接口告起了裴玑的状。 第34节 蒋氏本就因着之前裴玑抽了楚明玥鞭子的事对裴玑心存不满,如今听说他又对楚明玥发难,当即恼道:“襄世子如此是否太过了!玥姐儿又不是有意的,襄世子怎这般气量狭小、不通事理!” 裴玑一直等蒋氏说完,才笑道:“皇后明鉴,臣如何气量狭小、不通事理了?” 蒋氏气道:“你为给昭姐儿出气,把玥姐儿捅下了水!玥姐儿都说了不是有意的,落水前就手儿拉住岸上的人,这再正常不过,襄世子上头上脑的是为哪般?!” 楚明昭蹙起眉,方欲开言,被裴玑拍了拍手背。她抬眸望过去,就见他递了个眼神过来,示意她不必忧心。 裴玑一笑道:“臣怎就把大嫂捅下水了,难道不是大嫂自己跌进去的么?” 蒋氏与楚明玥皆是一愣。 “在场众人方才可都瞧见了,我手中桡楫自始至终都没碰着过大嫂,而且大嫂自己也说,她是自己后退时跌入池中的,所以怎就是我捅大嫂落水的呢?” 楚明玥两度溺水,喉咙里灌了不少水,眼下嗓子里火烧火燎地疼,但听了他这话,仍旧忍不住哑着嗓子急道:“小叔这是强词夺理!若非小叔拿着舟楫往我跟前戳,我怎会失足落水!” 裴玑笑道:“那若非大嫂将昭昭拽下去,昭昭与长姐又怎会落水?” 楚明玥被绕得有点晕,涨红着脸辩道:“我又不是故意的!” “那我也不是故意的,”裴玑挑眉道,“大嫂说话无凭无据的,可莫要冤枉了我,我很无辜的。” 楚明玥气得一时狂躁,脑子更懵了:“你根本就是有意的!当旁人都是傻子么!” 裴玑缓缓笑道:“那我说大嫂方才也是有意的,大嫂认不认?” 楚明玥攥紧手,一时语塞,脸色阴沉。 这种事,自然不能认。 裴琰在一旁看得暗笑不已,楚明玥根本不可能说得过裴玑,裴玑敢做出这等事,就是已然想好了应对之辞。 楚明玥自小便被捧惯了,何曾被人这般当众落过面子。上回在南苑时裴玑虽也抽了她鞭子,但到底不是直冲着她来的,与楚明岚那浑身伤相较起来,她的轻多了。但裴玑今日明显是针对她,特意往她脸上打。 楚明玥咬牙瞪着裴玑,似是想在他身上瞪出个窟窿,看看他心里揣的到底是什么。 她身上疼痛不已,心里更是气生气死,一时头蒙眼花几欲昏厥。她被宫人搀着缓了缓,想起自己还有母亲做靠山,当下转头看向蒋氏。 蒋氏阴着脸不开口,半晌才道:“玥姐儿自然不是有意的。那既然襄世子也不是有意为之,此事便就此揭过。” 楚明玥怎肯甘心,一愣后拽了蒋氏的手便要开口,却被蒋氏瞪了一眼。楚明玥张了张嘴,蒋氏握了握她的手,朝她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多言。 经此一事,众人再无兴致盘桓消闲。蒋氏命人抬来凤轿送楚明玥回了坤宁宫,旋命众人退下,各自回府。 范循眼望裴玑抱着楚明昭上凤轿的身影,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裴玑当初为何要求娶楚明昭呢?当真只是因着听闻了楚明昭容貌的盛名么? 楚明岚见范循盯着裴玑与楚明昭二人的背影若有所思,也不敢打搅他,只默默垂首立着。 范循几番忖度无果,望着楚明昭的凤轿远去,怅然一叹。他回头瞧见楚明岚木头桩子似的杵着,蹙了蹙眉,不耐地挥手示意她跟上。 楚明岚见他浑身湿透,犹豫了一下,怯怯讨好道:“表哥不如先把衣裳换了,仔细迎头吹了风着凉。我差人去哥哥那里借一身常服来……” 范循在前面走着,头也不回地打断她道:“不必。” 楚明岚在后头亦步亦趋,想起一事,小声道:“那表哥也最好先把头发擦干……方才母亲走之前,与我说让表哥回府后去见她一趟。”苏氏身为诰命夫人,方才亦在前来朝贺的命妇之列。 范循闻言止步,回头道:“母亲说所为何事了么?” 楚明岚打量着范循的神色,小声道:“没有……不过我瞧着母亲似不大高兴。” 范循思量片时,面色微沉。 坤宁宫内,蒋氏拉着楚明玥劝了半晌,末了道:“今日之事捅到你父皇那里也是无用,那襄世子又是个牙尖嘴利的,谁知会如何在你父皇跟前胡吣。玥姐儿且莫争这一时,没的给自己添堵。他们现在开罪你,日后有他们后悔的。” 楚明玥昏昏沉沉地靠在榻上,面色惨白。她闭目缓了一缓,须臾,遽然冷笑道:“我不管裴玑心里到底打着什么算盘,我等着他将来悔断肠子,臣服在我面前!” 楚明昭与裴玑回府后第一件事便是沐浴更衣。 湿衣裳贴在身上难受得紧,她忍耐了一路,是以待到终于能够泡澡时便有些兴奋,忍不住在浴桶里多待了会儿。 她刚拾掇完,水芝便来报说世子让她过去一趟。 楚明昭怔了怔,她头发都还没干,他叫她过去做什么? 她寻过去时,裴玑正在看书。 楚明昭望着他的侧影,不由徐徐止步。 他斜倚着云锦迎枕坐在软榻上,垂首捧卷,状貌安闲,神容宁谧。他身着一袭月白色云纹缎袍,襕袍垂于榻上,与未束的乌发一道晕开一抹柔和恬荡的淡墨写意。 她还是头一回看到这样沉静的裴玑,一时撞见倒略感意外。 裴玑听到动静,转头瞧见是她,挥手示意她过去。 楚明昭甫一坐到榻边,便听他道:“我还以为你在浴桶里睡着了,泡个澡怎这么慢,我头发都快晾干了。” 楚明昭伸手拈起他一撮头发,发觉的确已经半干了,不由笑道:“夫君怎那么快?”说罢又僵了僵,这话怎么怪怪的…… “不是我快,是你太慢,”裴玑说话间伸手将她揽入怀里,“方才出宫前,大姐夫邀我三日后过府小叙,昭昭要不要同去?我瞧着昭昭今日与长姐分别时也是千般万般的不舍。” 楚明昭自是想去,但思及宋娇便有些犹豫。裴玑见她委决不下,不由道:“怎么了?” “我与长姐那小姑子不和。” 裴玑这才想起江阴侯家还有那么个姑娘。当初何随来与他说是宋娇跟踪楚明昭时便说这两人不和,但并未详说。 裴玑又将她往上搂了搂,低头道:“昭昭和那宋家小姐有什么仇?” 楚明昭大略将她与宋娇的恩怨讲了讲,裴玑听罢轻笑一声:“都是惯的。”说着便抚了抚楚明昭披在身后的发丝,“昭昭只管去,万事有我。” 楚明昭略作踟蹰,点了点头,又道:“姐夫怎忽然要邀你过去做客了?” “姐夫说今日那盘棋没好好下,要与我再行切磋。” 楚明昭笑盈盈道:“我听说大姐夫棋艺颇佳,他既这般说,那看来夫君也是个中高手。”说着又低头笑,“夫君做的一手歪诗,没想到弈棋这么厉害。” 裴玑哼道:“不要笑,回头我们也下一盘,再设个彩头。” 楚明昭伏在他胸前,笑道:“好啊,我也跟父亲学过弈棋。不过夫君不日便要去衙门领事了……难道真要旷工不成?” 楚圭调他入了吏部的稽勋清吏司做郎中,但吏部四子部的郎中定额分别只有一员,楚圭并未撤换原本的稽勋清吏司郎中,而是直接将裴玑加了进去。 裴玑摆手道:“我不过是去挂个名而已,我要真是认真办事,楚圭才要心下不豫了。” 提起楚圭,楚明昭拉了他的手,道:“我昨日去找梁盈了,把夫君交代的那些都与她说了。” 裴玑点头,旋又轻叹一息:“不过等宗吉兄到了,我又要费一番工夫了。” 裴玑与她说过他要绑了肃王儿子的事,楚明昭闻言笑道:“夫君与肃世子相熟?” “算是吧,”裴玑说话间温柔地抚了抚她的脸颊,“昭昭现在可还有不适?”见楚明昭摇头说没有,又道,“再仔细与我说说当时落水的情景。” 楚明昭回忆着说了经过,最后道:“我们就跟下饺子似的掉进水里了……惊散了一群鱼。” 裴玑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子:“你还有心思看鱼?” 楚明昭抱着他的脖子,笑眼弯弯:“我知道你会来救我。” 裴玑凝着她晶亮的眼眸,想起她在危急时头一个想到的便是他,心底愈加柔软,不禁低头在她唇瓣上吻了吻。 楚明昭仰头看他,凑上去回应。两人四目相对,发丝交缠,裴玑环在她腰间的手慢慢收紧,踟蹰一下,又逐渐松开。等楚明昭后撤换气时,他低叹一声,旋即转了话头:“楚明玥是打小便这样目空四海么?” 楚明昭微微喘着气想了想,道:“她从前也傲,但好似没有如今这般厉害。” “这变化从何时开始的?” “大概……四五年前。” 裴玑不知想到了什么,垂眸笑道:“那或许真是因为那个。她将来知道真相不知会不会气疯。” 三日后,楚明昭跟着裴玑一道前往江阴侯府。 勋贵世家之间常有人情走动,但因着亲王成年即就藩,是以与王府打交道的机会极少。 江阴侯今日特地腾出工夫,专为接待裴玑二人。裴玑与楚明昭从马车上下来时,便瞧见江阴侯夫妇领着一众人在门首迎候。 两厢叙礼讫,裴玑拉着楚明昭往内走。 刚转过照壁,忽见宋娇从湖山后跑出来,挣脱丫头的手,迎头上前,瞪着楚明昭道:“你来我家作甚?出去!” ☆、第32章 在前头引路的江阴侯夫妇先是一愣,随即尴尬地命丫头将宋娇拽走。 宋娇不依,挣着身子往楚明昭跟前凑,气冲冲道:“你出去!出去!” 若不是楚明昭,她表姐也不会被太子责骂。宋娇想到这个,对楚明昭的厌恶便更添了几分。 裴玑都气笑了,移步挡在楚明昭面前,看着宋娇,道:“宋姑娘为何让内子出去?这便是宋姑娘的待客之道么?” 宋娇抬头看见裴玑,动作一滞。她方才只顾着注意楚明昭了,没仔细瞧她身侧的人,如今看清了眼前少年的容貌,便有些回不过神。 宋娇愣了片刻,想起他适才称楚明昭为“内子”,当下瞠目道:“你就是襄世子?” “是啊,有何不妥么?” “你为什么要娶楚明昭啊?” 宋娇那一脸“你怎么这么想不开”的神情看得楚明昭哭笑不得。 裴玑微笑道:“因为我喜欢她啊。” 楚明昭正不尴不尬,闻言一怔,转眸望向裴玑。 少年的侧脸笼在婆娑晨曦中,唇畔漾起的浅笑却比晨曦更温煦。 楚明昭嘴角紧抿,眼眸幽微。 宋娇也是一怔,旋即不忿道:“你为什么喜欢她啊?她那么……那么……”宋娇突然词穷,不知如何形容楚明昭的讨厌之处。 “她那么好,我为什么不喜欢她,”裴玑说话间挽住楚明昭的手,又转向宋娇,“宋姑娘适才冲撞了内子,是否该赔罪?” “要我跟她赔罪?!”宋娇轻嗤一声,“我就是不许她来我家。” 江阴侯朝夫人邢氏使了个眼色,邢氏上前拉住宋娇,低斥了一番,随即令她跟裴玑二人赔礼。宋娇不肯道歉,又见众人都向着楚明昭两人,趁邢氏不备,挣脱邢氏,掉头跑了。 江阴侯尴尬不已,不住跟裴玑两人告罪,直道教女无方。裴玑笑了一笑,略略客套几句,便不再出言。 任谁都能看出裴玑的不满。 江阴侯一时又是窘迫又是无奈,只好低叹一声,笑着领裴玑二人入内。 第35节 裴玑与楚明昭在垂花门前分开,裴玑留在前院,楚明昭跟着引路的丫头入了内宅。 楚明婉听闻了小姑子方才办的事,叹气一回,拉着楚明昭的手让她别往心里去。 楚明昭笑道:“我要与她一般见识,日子还过不过了。”又闻着屋内一股怪味,看向长姐,“姐姐刚喝罢药?” 楚明婉点头,复又叹道:“调了两三年也不见动静,这回又换了个郎中,这都不知是第几个了。” 楚明昭知她说的是求子之事,轻声道:“兴许这个郎中高明,姐姐指日便得孕珠。” 楚明婉苦笑一下,旋低声道:“姐儿与世子如何?” 楚明昭轻咳一声:“我们成婚还不到一个月。” 楚明婉笑道:“我瞧着世子待姐儿好得没话说,想来平素也是千恩万爱的,没准儿姐儿也快了。” 楚明昭听长姐说起这个,倒是又想起了那个困惑。裴玑待她是真好,这一点她能切实感受到,但他为何一直不和她行房呢。若真是他身体有什么隐疾,也应当试着调治调治,可她从没见他喝过汤药。 难道他平素出门不是去酬酢,而是瞧大夫去了? 楚明昭思量之下,决定晚夕间探探他的口风。 “姐儿还记得姜灵那丫头千秋节那日入宫的事吧?我听说她那日回去后便悒郁得了不得,也不知是怎么的,把自个儿关屋里头不肯出来,整闹了好几日。即便那日没能为她母亲求来宽宥,也不至就这样吧。” 楚明昭笑笑:“许是还掺着旁的事儿,谁晓得呢。不过我想倒是想起来了,侯夫人如今是不是也在给宋娇寻觅亲事了?” “嗯,不过我没跟婆母细打听,”楚明婉见丫头将点心端上来了,示意妹妹快吃,“只听说是在曹国公李家跟景川侯徐家之间犹豫。她明年就十四了,该嫁人了,我估摸着等公爹跟婆母合计好了,就要将她的亲事定下了。” 楚明昭拿起一块果馅儿椒盐金饼,笑道:“我倒好奇她能配个怎样的夫婿。” 楚明婉挥退了丫头婆子,低叹道:“她可快嫁了吧,我真是受不住她那性子,嫁了好,嫁了大家都省心。” 楚明昭忍不住笑道:“姐姐是说让她快去闹腾婆家去?” 楚明婉噗嗤笑了,又摇头道:“人家打听出她是这种脾性,我看亲事也难成。谁家乐意娶个活祖宗回去供着?” 楚明昭笑笑,宋娇这脾气要是不改,日后迟早栽跟头。 邢氏回了后宅,当下便将宋娇叫了过来。宋娇知母亲大约是要训她,梗着脖子立着,半晌不说话。 邢氏阴着脸道:“你平日骄纵些也便罢了,但今日那来的可是亲王世子,楚家六姐儿如今也已是世子妃,你去咋呼什么?你得罪了襄世子,可让你父兄怎么好?我看若非看在咱们是四门亲家的份儿上,襄世子适才就发作出来了。” 宋娇不以为意:“有什么了不得的,不过是个前朝亲王世子而已,有我表姐夫厉害么?我表姐夫可是太子。” “朝堂上的事娘不懂,但似这等身份的人,不得罪自是最好。况且,你父兄都对他恭敬有加,定是有道理的,”邢氏见女儿听不进去,沉沉一叹,“罢了,日后家里但凡来了贵客,我都仔细拘着你便是。”又看着女儿道,“后日曹国公家的二夫人要过来,你到时可乖觉些,莫给我惹祸。” 宋娇知道母亲近来在给她挑婆家。她本对此无甚异议,左右母亲不会给她选差的。但她今日见着了裴玑,便不同了。 “娘,”宋娇拉住邢氏的衣袖,“那李四公子长得好看么?” 邢氏瞪她道:“女儿家家的,张口就问这个,也不臊得慌。” “娘你快说啊!” “娘给你挑的,样貌能差么?” 宋娇晃着邢氏的手臂:“那他有襄世子好看么?他要是没襄世子好看,我就不嫁!” “你!” 宋娇噘嘴道:“我可不想被楚明昭比下去,我也要找个那么好看的夫婿。” 邢氏气得直瞪眼:“我都与人家说好了,你别给我捅娄子!” 宋娇胡缠道:“京城里肯定有家世好长得也好看的,娘再帮我挑挑。” 邢氏直翻白眼:“娘不是说了,给你选的都是样貌好的。但如襄世子那般的,上哪儿找第二个去?” 宋娇撇着嘴想了想,道:“那娘见没见过信国公家的三公子?就是楚明昭的表哥。找个那样的也行,反正不能差得太远。” 邢氏霍的一下站起来,沉着脸道:“婚姻大事岂容你这般儿戏!爹娘自有主张,你只管待嫁便是。” 宋娇赌气道:“我不管!我要相看相看,要是不够好看,我就不嫁!死都不嫁!”说着便扭头就跑。 邢氏被堵得不轻,咬牙对身旁的丫头婆子道:“去把小姐给我抓回来!这几日都让她在自己院子好好儿待着,谁也不许放她出来!” 宋娇听见了邢氏的吩咐,并不当回事儿。她有表姐撑腰,怕什么? 自千秋节那日落水后,楚明玥便病了一场。又赶上她手臂上未愈的鞭伤泡了水,两下里将她折腾得不轻,蒋氏心疼女儿,便让楚明玥留在宫里养病,命太医每日前来珍视。 歇晌之后,楚明玥闷闷地在罗汉床上坐了片刻,身上难受又兼心里堵,渐渐坐不住了,命宫人备下凤轿,她要去御花园走走。 凤轿过坤宁门后,在乐寿斋东面停了下来。她刚打凤轿上下来,正欲唤宫人来扶着她,瞥眼就瞧见范循自另一头走来,似是要往北出宫。 楚明玥笑了一声,当下命宫人去将范循叫来。 范循被宫人领到凉亭里时,楚明玥正坐在桌前,慢慢悠悠地喝着冰镇酸梅汤。 范循当即便想起楚明昭也爱喝这个。他从前去西平侯府时,总能瞧见她面前摆一壶酸梅汤跟各色零嘴,旁的小姑娘都做着绣活儿说着私房话儿,她却只管吃。 范循忆起往事,不禁微微一笑。 楚明玥抬头瞧见范循嘴角温柔的笑意,当下轻轻一笑,搁下手里的金螭虎双耳圆杯,命宫人退到一旁,开口道:“表哥还记得我说过要与表哥好好谈谈的话么?” “自然记得,我也说过要与表妹好好谈谈,”范循说话间后退几步与她拉开距离,“不过还是要长话短说,免得惹人闲话。” 楚明玥挑眉道:“表哥这会儿倒挺清醒的。那日在钦安殿,若非我及时拦着,表哥怕是已然惹出乱子了。” 范循嘴角一抽,心里冷笑道,若非你拦着,我早和昭昭说上话了。但这话不能说出来。 范循思量片时,叹道:“其实我那日是想去找表妹把话说开的,毕竟我与表妹觌面的机会有限。但后来转念想想,那日似不合适。今日既巧遇,那就一次说个明白吧。”范循正色看向楚明玥,“我已对表妹彻底息了心思了,表妹往后也莫再提起平昔那些事,权当未尝发生过。” 楚明玥刚受过裴玑给的刺激,目下听他这般说,不由嗤笑一声:“表哥这些绝情话在私底下练了多少回才能面不改色地说出口?”方才望着她时,明明还情不自禁地扬唇微笑。 范循觉着他的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他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适才所言皆发自肺腑,表妹若不信,我也没法子。表妹若没旁的事,我作辞了。”说着,转身便走。 楚明玥脸色霎时阴沉下来,旋又望着他的背影,好笑道:“表哥可是等了我五年,说放下就放下了?” 范循心内实则十分厌恶楚明玥,这些年也是受够了。他此刻很想回头痛痛快快打她一顿,打掉她的自以为是,但他没有裴玑那样特殊的身份,行事不如裴玑方便。 况且,他还得将从前自己演的那一出大戏圆一下。 范循侧头,眼望眼前葳蕤花木,出神感喟道:“当时年少,而后追想,或不过兄妹情谊矣。” 楚明玥险些被酸梅汤呛着,兄妹情? 楚明玥心里根本不肯相信,气闷半晌,又笑道:“表哥直说是因着我嫁人了所以要了断不就得了,犯得上这般掩耳盗铃么?” 范循嘴角直抽,拳头攥了攥,回头瞧见楚明玥一脸看穿他心思般的笃定,趾高气昂地看着他。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范循倏然回身,几步上前,猛地扬起手,左右开弓狠狠扇了她两个耳光。 “啪啪”两声,清脆可闻。 楚明玥被打懵了,在场的宫人也懵了。 范循叹气道:“表妹好像是病糊涂了,不晓得这下能不能清醒些。表妹不要怪表哥,表哥也是怕表妹再胡思乱想下去会走火入魔,回头出去乱说话便不好了。表妹要想告状便去告,表哥等着。”言讫,略一施礼,拂袖而去。 楚明玥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她摸着已然红肿的脸颊,满面惊愕。 范循真的不喜欢她了? 她虽则对范循无甚感情,但范循从前对她的追逐极大地满足了她的虚荣心。范循允文允武,家世又好,容貌也是没得挑,满京闺秀都愿嫁他。然而这样出色的一个世家公子,五年来却一直对她钟情不改,无论她走到哪里,总能对上或歆羡或妒忌的目光。 她被追捧惯了,更因着那个秘密,她认为这一切全是理所当然的。天底下所有好的都应当是她的,她该嫁最优秀的男人,过最尊贵的生活。 她认为裴玑比裴琰更好,而她觉着裴玑初见她时看她的眼神是不同的,所以她断定裴玑对她有意。 她虽则嘴上劝范循想开一些,但实际上并不想让范循放下,她享受这种被优秀男子追逐爱慕的感觉,这能满足她的虚荣心。 但现在似乎很多事都开始超脱她的意料。裴玑一再用言行否认她的猜测,范循更是直言当初那五年的等待不过是年少错爱。 楚明玥一时接受不了,也无法接受。 范循真的不喜欢她么? 裴玑真的喜欢楚明昭么? 范循方才那两巴掌力道极大,她两边脸颊已经疼得麻木。楚明玥抽气半晌,咬牙命宫人扶她回去。 楚明昭怎么可能会有好日子过,裴玑就算真对她有几分情谊,也不过是看她颜色好图个新鲜,等玩腻了自然弃她如敝履。 楚明玥这般想着,心里才好过一些。 范循回府后,便有丫头来报说二太太让他过去一趟。 范循沉了脸,踟蹰片刻才去了苏氏的院子。 苏氏挥退一众家下人,盯着儿子道:“我上回与你说的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范循沉默须臾,道:“儿子还是那句话,儿子不愿。” 苏氏当即放下脸道:“你与楚明岚分房睡便罢了,可我给你挑的那些房里人你也不肯收用,你是想怎样?眼瞧着大房那几个一个个地抱了哥儿,你就不能争口气?” 范循压抑地叹息道:“再缓一缓吧,母亲若是急着抱孙儿,可以紧着张罗弟弟们的婚事。” 苏氏冷笑道:“你弟弟们且得等几年呢。你实与我说,你是不是心里惦着谁?别与我说是楚明玥,我早瞧出你对她并非真心。” 范循缄默半晌,并不作声。 “我不管你心里念的是谁,趁早收了心,”苏氏阴沉着脸道,“咱们这样的人家,子嗣的要紧不必我与你细说。”又想到了什么,叹气道,“不能让楚明岚怀上,可她空占着个正房的位子也是糟心,我还想要个嫡孙呢。” 信国公范庆早在成亲前便交代范循,不能让楚明岚生下孩子来。 虽则楚圭一直在拉拢范庆,但范庆始终只是假意周旋,心中实则另有算盘。 祖父的交代正合范循心意,也因此,他与楚明岚分房睡,苏氏从没说过他。 只是问题卡在子嗣上。 那日千秋节回府后,苏氏与他说的便是此事,如今三日过去,苏氏又来敲打他。 范循心中烦闷不已。他突然格外期盼楚圭与裴玑撕破脸,他想赶紧把楚明岚换掉。 范循从苏氏院子里出来,望着暝色四合的天幕,微微出神。 他十分想念楚明昭。 晚夕就寝时,裴玑见楚明昭不断在床内侧翻滚,不由转头笑道:“怎么还没睡下就这么不老实?” 楚明昭揉了揉肚子,惆怅道:“好像是晚膳吃了什么不好克化的东西……” “一派胡言,我与你吃的一般无二,我怎么没事,”裴玑拉她转过来,点了点她的鼻尖,“我看是你吃多了。” 楚明昭撇嘴:“你嫌我吃得多。” 第36节 裴玑拥她入怀,低头亲了亲她:“这可不敢,你吃得多我高兴,但吃得积食了可不好。” 楚明昭想起白日间的事,忽而抬眸看向他:“夫君今日在宋娇面前说的话……是故意说给她听的,还是……” “是真话,”裴玑将她往自己跟前揽了揽,“我不喜欢你,娶你作甚?” 楚明昭觉得即便是成亲前就喜欢她,感情也是比较薄弱的,毕竟他们当初见面不多。她还是要巩固二人的感情。 不过眼下还有一个问题。 “我再问夫君一件事,夫君不要不高兴,”楚明昭仍旧认为他很可能是不举,是以话到嘴边又踟蹰起来,“夫君为何不愿……不愿……” 裴玑见她满面尴尬,即刻便猜出她要说什么。他垂了垂眼眸,低声道:“我不是不愿,是……” 楚明昭凝着他,等他说下去。 “是一个人与我说暂且不能。” 楚明昭一愣:“谁?” “我的先生。” 楚明昭有点懵,教书先生管得这么宽? “他不是寻常的先生,”裴玑想起那些千头万绪的事,喟然叹道,“这个说来话长,日后我再细细与昭昭说。昭昭只记得一点,我是真心实意与你做夫妻的。” 楚明昭觉着他的话有些离谱,疑心是遮掩隐疾的托词,眸光一转,突然翻身压倒他,伸手勾住他的脖子,低头与他脸贴着脸,低低道:“真的不能么?为什么不能?” 她温香娇软的身子压上来的瞬间,裴玑只觉浑身都战栗了一下。他搂住她的腰以防她掉下去,迎上她的目光时有些无措:“因为他说会引发我的……”说着又似觉不妥,止住话头,顿了一下,自语道,“不过也不是完全不能……” 楚明昭目露疑惑:“夫君在说什么?夫君为什么要听那个人的话?” 裴玑沉默少顷,道:“他是我最敬重的人,没有他便没有今日的我。”他说话间转眸看向她,浅笑道,“不过他也可能是蒙我的。等回封地后,我要仔细问问,若真是诓我,咱们一道找他算账去。” 裴玑见楚明昭愣愣地看着他,拍了拍她的背,点着她的鼻尖,佯作严容:“从明日起,我三更便要爬起来了,你夜里睡觉若是再不老实,搅扰我休息,我就把你捆起来。” 他明日便要去吏部任职了。 楚明昭缩了缩脖子,撇嘴嘀咕道:“这么凶……不就是睡相不好嘛……” 裴玑哼道:“怕了?怕了就乖一些。” 楚明昭突然一脸谐谑地看向他,笑盈盈道:“夫君是不是喜欢捆绑?” 翌日,楚明昭起时,裴玑已经上朝去了。她琢磨着等散朝后他还要往衙门里去,估计得到晚膳前后再回了。 成亲以来他其实不常出门,酬酢都是能推则推。楚明昭想到这一整日都见不着他,心里倒有些空落。 她忙完手头庶务,想起裴玑养的那只鹦鹉,便命人备些杂粮种子,她拿了去喂鸟。 然而核桃似记住了她上回夺宠的事,真的将她当成了情敌,一看到她进来就拍着翅膀连叫“铲屎的”。楚明昭忍俊不禁,道:“我才不给你铲屎,真正的铲屎官出门去了。” 核桃才不听,一扭脑袋,不理她。 她将鸟食放到小食罐里,它仍旧一动不动扭着脑袋,看也不看。 楚明昭想起裴玑说它爱吃核桃,命人取来了俩小核桃,拿在手里敲了敲,笑道:“这个你吃不吃?” 核桃听见响动,犹豫着偷偷扭头看了一眼,一瞧见楚明昭手里的小核桃,当下两眼放光,然而随即便纠结起来,垂着脑袋在站架上挪来挪去。 铲屎的好讨厌,居然拿这个来诱惑它! 楚明昭觉着看它纠结十分有趣,又拿了小核桃在它眼前晃着逗它。 不一时,巧云进来给她送冰镇好的酸梅汤。她尝了一口,觉着滋味不错,便一头喝着一头逗鹦鹉。 正此刻,忽见水芝进来,递上一封名帖,说是前头门房送来的。 楚明昭拆开一看,登时一口酸梅汤喷了出来。核桃被溅了一翅膀,尖叫道:“铲屎的!!!” 楚明昭抬头一看,噗嗤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等会儿给你擦擦。”又看向水芝,“去让门房问问,他来作甚。” ☆、第33章 楚明昭命人打来一盆水,将一方巾子浸湿了,忍着笑给核桃擦拭翅膀上的酸梅汤。 她方才瞧见它尖叫抖翅膀就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结果这鸟就炸毛了,死活不肯让她碰。她憋着笑哄了它半晌,它才不情不愿地乖乖立着让她擦。 只是它自始至终都将脑袋埋在另一侧的翅膀底下,不肯看她。楚明昭看着它那脑袋拧的角度,直担心它把脖子拗断了。 等她拍拍它说了一声“好了”,它扑棱着翅膀便自己飞进了笼子里,顺道一爪子带上了鸟笼的门。 楚明昭看看站架又看看鸟笼,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裴玑为何不给它套脚环呢?难道不怕它贪玩飞跑了? 她望着倒吊在笼顶自去睡觉的鹦鹉,觉着这鸟和她的仇大概结得更深了。原本今日喂两个小核桃说不定就能冰释前嫌的…… 楚明昭思及此便又想起了那封名帖。 “水芝怎还不回来,”楚明昭看向巧云,“你去瞧瞧,看怎么回事。他若没什么事,便请他回吧。” 巧云应诺,领命而去。 少刻,水芝跟巧云两个丫头结伴回来了。 楚明昭见二人踟蹰着欲言又止,不禁问:“怎么了到底?” “表少爷……”巧云说着又觉这称呼不大妥当,改口道,“驸马说有要事要见世子妃,无论奴婢们怎么说都不肯走,还硬要往里头闯,被护卫们拦下来了。世子妃您看……” 楚明昭看向二人,问道:“他说有何事了么?” 水芝摇头:“未曾。不过奴婢瞧驸马那架势,不见着世子妃是不肯甘休的。” 楚明昭忖量一回,叹息一声,道:“让他进来吧,堵在门口也不成样子。” 她又吩咐了两个丫头几句,便转去更衣了。家常穿得太随意,不是正经见客的意思。 楚明昭拾掇好后,领着一众家下人便去了正堂。 她施施然入内,瞧见坐在圈椅里喝茶的人,依礼叉手道了万福。 范循缓缓放下茶盏,却并不起身还礼,只是不住打量她。 她头戴一顶鸾凤冠,珠翠满簪,宝钿环绕。手腕上各戴着一只金螭头花钏,耳坠一对金珠茄子环子。身上穿着金绣鸾凤纹广袖红罗裙,外罩同色同花样的褙子。 鬟凤低垂,髻云高簇,风华灼灼,丽色无双。 范循的目光在她的耳环上定了须臾。茄子多籽,寓意多子。但他可不想让她怀上裴玑的孩子。 他又看向她身后乌压压跟着的一众仆妇小厮,微微蹙眉。 范循慢条斯理地起身,面带不悦地还了礼,旋道:“表妹用得着摆这么大阵仗么?” 楚明昭笑道:“这不显得郑重么?只是不知,姐夫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范循一听她喊他“姐夫”就满心不豫。他扫了她身后众人一眼,低声道:“你叫他们都退下。” 楚明昭觉着好笑,道:“姐夫有话不能直说么?” 范循面色微沉,压低声音道:“别耍气,我要和你说些私话儿。” 楚明昭觉着他的话锋又开始不对劲了。她长叹一声,忍不住道:“今日不是休沐日吧,姐夫不去衙门,惠临寒舍作甚?消闲么?” “你再说这种话我就真动气了,”范循朝她递了个眼色,“让你身后那群碍眼的都下去,我真的有要事要与你说。” 楚明昭嘴角抽了抽,再三不肯依他。 范循沉容半晌,无奈叹息。他们之间的隔阂好像已经太深了。 “我要说些朝堂密事,”范循解释道,“被他们听去了怎么好。” 楚明昭闻言心里一动。他要说的会不会和裴玑有关? 她沉吟片刻,转身命众人都退出去,在正堂外头远远候着。 槅扇是敞开的,站在外头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里头的情形,她也不怕范循会不规矩。 范循重新坐下后,想与楚明昭闲聊几句套套近乎,但东拉西扯片刻便听她不耐地打断,让他赶紧说正事。 范循看着坐在对面的人,叹道:“好,我说。我是来与表妹说,我可能要随祖父出征了。” 楚明昭倒酸梅的动作一滞。 六部虽权责分明,但其正官与属官却并非只需知晓本部事宜,因为六部之间的人事调动是常事,或许本在礼部供职,秩满后便被调至户部。范循虽在吏部,但参与兵事并不奇怪。 何况信国公府与楚家一样是军功起家,如今的国公爷范庆在周太宗朝时便是战功彪炳的一员悍将,范循自小耳濡目染,大约也对兵事颇为精擅。 不过楚明昭也只是一直听人说范循文武兼济,然而除了上回他和裴玑打那一架之外,她也没怎么见识过。 楚明昭不动声色地喝了口酸梅汤,道:“出征?哪里又有战事了么?” “湖广那边又起叛乱了。祖父如今年事已高,本不欲揽事,但朝中能征善战的武将都有戎务在身,陛下便将平乱的差事交于了祖父。” 楚圭称帝这两年来,南北战事频仍。北方因近帝都倒还好些,南方那头的起事始终不断。 不过既然不是关乎裴玑的,楚明昭便也不再感兴趣,只随口问道:“三叔让姐夫也一道前往么?” 范循摇头道:“这倒没有,是我主动请缨的,陛下已经应允了,不过……” 楚明昭抬头见他面上神色古怪,不由问:“不过什么?” “想知道么?”范循一笑,“想知道就亲我一口。” 楚明昭险些一口酸梅汤呛在喉咙里。她觉得她好像被调戏了。 她哭笑不得道:“你爱说不说,不说便罢,与我何干。” “后头这些才是我说的朝政密事,”范循往前微微倾身,“与裴玑有关。”他话音未落便见她抬眸看过来,当即放下脸来,“你不会真的被他哄得转了靶子了吧?” 楚明昭一时无言以对,心道你那是什么表情,我的靶子本来也不在你那里啊! 范循见她一脸苦恼地揉着眉心不说话,沉默半晌,忽地起身走到她面前。 楚明昭见他离得太近,沉着脸让他往后退,范循无奈笑笑,依言后撤几句。 他见她面色难看,叹道:“昭昭,我知道你心里也不好过。从前是表哥不好,表哥如今也是追悔莫及,如果当初表哥就求娶你,我们如今早就是夫妻了。”他言至此默了默,复又重重一叹,“表哥之前没想到会有人横插一脚,总以为能赶得上娶你,谁知造化弄人……你不要再生表哥气了,否则我们要这般互相磨折到何时?” 楚明昭崩溃地捂了捂脸。 谁来收了这妖孽啊! 她想起楚明玥在钦安殿拦下范循的那一幕,忽然觉得可能只有楚明玥能克住他了。 第37节 楚明昭连喝了几口酸梅汤,深吸一口气道:“姐夫,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我真的对你无意,你不要……”她说话间无意间往门口一瞥,话头忽然顿住。 “这种话你自己信么?”范循叹了口气,“我今日为来见你特意告了假的,只是看来你心中芥蒂太深。罢了,我回头再寻空过来吧,下回我就不走正门了。我看裴玑这宅子不少地方都布置了护卫,后院这边有没有?我打算下回悄悄翻墙进来,这下你不必带一群人过来掩人耳目了吧?对了,咱们约个时辰吧,到时你独自过来,咱们好好……” 楚明昭的脸有点僵硬。 西门庆当初与潘金莲幽会也是等武大郎死后才跑到武大郎家里的,眼前这个简直比西门庆还直接……可问题是她跟他并没有私情啊! 楚明昭崩溃地望着门口,终于忍不住唤道:“夫君。” 范循骤然听到这么一声,眼中的惊喜尚未化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当下回头看过去。 裴玑着一身绯色绉纱云雁补子员领,于正堂门口长身而立,见他望过来,忽而笑道:“姐夫还没约好时辰,不继续说了?” 范循面上不见尴尬,反而笑道:“世子回得真是不声不响。”旋即转头,旁若无人地跟楚明昭柔声作辞,掣身而出。 他从裴玑身边过去时,忽听裴玑低声道:“后院这边也有护卫守着,姐夫下回要是翻墙的话,千万当心些,仔细被当成毛贼打死。” 范循步子顿住,回头讥诮一笑,也低声道:“我看还是世子当心些的好,将来昭昭还不定是谁老婆。” 这便是明目张胆的挑衅了。 裴玑乜斜着眼睛看他,哂笑道:“你背地里干的那些勾当,也不怕昭昭知晓。”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范循仍在笑,但目光却倏地凌厉起来,“你休要妄图去昭昭跟前污蔑我,她不会信的。” 裴玑眉尖微挑:“那姐夫猜猜她到底会信谁。”他看着面色阴沉的范循,微微一笑,“姐夫慢走,恕不相送。” 裴玑言罢便不再理会范循,径直入了正堂。 楚明昭上前迎裴玑时,正撞上范循投来的目光。 他的眼神复杂而微妙。 她愣了愣,不明所以。 范循走后,她转头问裴玑:“夫君怎回得这般早?” “我把案牍都推了,左右也不必真的做事。”裴玑说话间坐下来,命小厮长顺沏一壶清茶来。 楚明昭见他面色不大好看,踟蹰了一下,走到他跟前道:“夫君生气了?” 裴玑顿了一下,抬眼看她:“为何要与他单独说话?” “外头那么些人看着,他不敢乱来,”楚明昭唇角微抿,“他说有朝政密事与我说,我想着会不会是关于你的,或者对你有用的……想听了告诉你。” 裴玑闻言眸光一动,心里忽然一阵柔软。他握着她的手拉她坐到他腿上,揽住她的腰在她脸颊上吻了吻,轻叹道:“下回别再这样了,以后离这个人越远越好。” 楚明昭“嗯”了一声,伸手抱住他的腰趴在他肩头,想起适才范循奇怪的眼神,不禁道:“夫君方才与他说什么了?” 裴玑不答反问:“昭昭信我么?” 楚明昭一怔,随即道:“自然信你。” 裴玑颔首:“那便好。” 楚明昭有点懵,心道你别光点头啊,你倒是回答我啊! 裴玑却按下话头,搂着她道:“我路上忽然想起来,下月初四是大哥的生辰。过会儿我去库房看看,拟个礼单。昭昭若不想看见楚明玥,咱们到时略坐一坐就走。” 楚明昭伸臂圈住他的脖子,笑道:“大伯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夫君的生辰快到了,夫君喜欢什么?我要给夫君备礼。”她早就打听好了,下月十六就是,如今看来倒是跟裴琰的生日挨得很近。 裴玑不知想到了什么,垂眸缄默少顷,旋又抚了抚她的脸颊,浅笑道:“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欢。” 好像猝不及防又被撩了。 楚明昭不甘落后,凑上去亲他一口,道:“夫君去给大伯上寿那日不如就穿这身公服吧,我觉着特别好看。” 裴玑笑道:“真的?我还是头一回穿官袍。” 楚圭给他挂的虽是五品官,但他这一身却是四品官的公服——按制,若有公侯伯三等爵位在身,官位品级可跃升。他虽不符,但身份更高,楚圭如此为之,大约也是想昭示出他是给予了裴玑特殊待遇的。 “自然是真的,”楚明昭笑盈盈地看着他,“夫君穿什么都好看。” 裴玑搂着她亲了两口:“这话我爱听。” 两人笑了一回,楚明昭想起范循方才与她说的出征的事,便一五一十与他说了一番。末了道:“他说后头没说的是与夫君有关的,我也不知他是不是在逗我。” 裴玑笑容渐敛,思量一番,面色微沉。 从正堂出来后,裴玑将何随与沈淳二人召到了书房,如此这般交代一番。 等沈淳出去后,何随迟疑道:“世子担心楚圭是冲着王爷去的?” “有这个可能,还是防着的好,”裴玑说话间看向何随,“去拨些护卫来,让他们自今日起去外头守着后院院墙。” “啊?”何随瞪大眼,“世子怎忽然想起这一茬儿了?” 楚明岚这几日都夹着尾巴做人。自从那回她给范循下药未成后,她开始认识到这个表哥的可骇。 那晚他的手掐在她的脖子上,眼中漫布杀气。只他最后终究停了手,大约多少还是顾忌着她的身份。 他后来缓过来后,让她脱掉外面的衣裙,只剩中衣,随即拎来马鞭便狠抽了她一顿。她身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疼得当场昏死了过去。 他却仍不肯罢休,一盆冷水泼醒了她,抬手啪地打碎了一个茶杯,冷着脸让她跪到碎瓷片上。寻常跪在地上尚且疼痛,何况是直直跪在碎瓷上。她嘶哑着嗓子哭求他,发誓再也不敢了,但他无动于衷。 她身上只穿一层中衣,几乎没有任何缓冲,刚跪上去就疼得冷汗直流。 范循居高临下俯视着她,冷笑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我说了与你各自为居,我不管你,你也不要来干涉我,但你却偏要撞上来。”他慢慢俯身盯着她,“居然算计到我头上来了。你该庆幸你没得手,否则……” 她疼得浑身颤抖不止,惨白着脸抬头看他,正瞧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阴狠。 她其实不太明白他为何反应如此激烈,她不过是想和他做夫妻而已,他们本就是夫妻。 难道真是因为心里念着楚明昭楚明玥两个? 楚明岚都有些糊涂了,他到底喜欢哪个?千秋节那天,他急匆匆跑来要跳下水救人,但楚明玥和楚明昭都在水里,她当时也摸不清他是想救谁。 不过想到他写的“日月昭昭”四个字,她又觉着他大概是看楚明昭越长越美,从楚明玥身上移情别恋了也未可知。 那晚之后,她再不敢跟从前一样有事没事往他跟前凑了。范循从前在她心里是个温雅公子,她没想到他会有这样心狠手辣的一面。 她被折磨得浑身上下都是伤,膝盖更是血肉模糊,养了几日才能走路。然而范循威胁说不要让外人瞧出来,是以千秋节那日,她都不敢和众人坐在一起。 然而她实则仍旧心有不甘。她若是认了命,将来只能等着被休弃,她这辈子就完了。但她再不敢去跟范循硬碰硬,她这些日子思量下来,觉着她该从她婆母身上下手。可任凭她如何讨好,苏氏始终都不怎么待见她。 国公府这几日都忙着筹备出征之事,苏氏不想让儿子跟去,打仗太凶险了,哪有留在京城坐衙门妥当。 这日,楚明岚来给苏氏请安时,正遇见同来请安的范循。 母子两个正说着话,楚明岚不敢打搅,行了礼便退到了一旁。 苏氏问起范循请缨的缘由,范循答说是想历练历练,并说这也是祖父的意思。苏氏似明白了什么,按了按额角转了话头。 但楚明岚不明白,她不明白范循为何要那么拼。然而她也不敢问。 “初四是临邑王生辰,柬帖都发来了,你去不去?”苏氏看向儿子。 范循眼眸幽深,脱口道:“去。” 苏氏搭他一眼,道:“这会儿不嫌工夫紧了?” 范循微微笑笑。 楚明岚暗里捏紧了帕子。 他根本就是想见楚明昭。 楚明岚心不在焉地在苏氏那里坐了半日,回到自己院子后,叫来春杏,问楚明玥回郡王府没有。 春杏点头道:“听说前日便回了,这回郡王做寿,也是二公主经手的。” 楚明岚看了看外间的日头,深吸一口气,道:“去备马车,我要去一趟郡王府。” 楚明昭如今是比较清闲的,府上就她跟裴玑两个,庶务不多,她有大把时间去研究菜谱。但她近来都没那个闲心,她得琢磨给裴玑送礼的事。 日头正高,楚明昭正伏案描着花样,忽听外头丫头婆子喊“世子”,当下一惊,忙忙将桌案上的东西一股脑扫到怀里塞给巧云,让她快些拿走。 裴玑进来时,就瞧见楚明昭优哉游哉地拿银签子签着切成小块的西瓜往嘴里送。 “别吃了,”裴玑笑吟吟地递给她一封帖子,“我方才回来时正遇见前头的小厮来送这个,你快看看。” 楚明昭接过打开一看,立时被西瓜汁呛了一下,惊喜道:“真的假的?” ☆、第34章 帖子是江阴侯府上的小厮送来的,上头说楚明婉有了身孕。 楚明昭当下命人备了礼,与裴玑一道往江阴侯府赶。 楚明婉久不得孕,如今骤然有了好消息,一时欢喜得没入脚处,见着楚明昭时,拉了她的手,眼圈便微微泛红。 少刻,顾氏也到了,握着楚明婉的手问长问短,喜不自胜。 楚明婉看着母亲,笑道:“上月癸水没来,我还道是推迟了,毕竟从前空欢喜的回数太多了,不想这回是真的。” “我之前怎么说的来着,”楚明昭笑着道,“说不定这个郎中高明,姐姐就能如愿怀上了。” 邢氏亦是喜上眉梢,迭声道:“祖宗保佑,总算怀上了,我方才猛可地听说婉姐儿有了,一时真是喜得了不得。” 丫鬟璎珞提着食盒路过楚明婉的院子时,略往里张了张,旋又转去了宋娇院子。 宋娇正窝在床上生闷气。 母亲虽然禁了她的足,但那日那个曹国公府的二夫人带着她儿子过来,她缠了房里的奶-子丫头半天,最后终于偷溜出来,躲在湖山后面瞧见了那李四公子的容貌。 若是单拎出来看,他生得倒也算俊俏,但与裴玑相比的话,实在差得太远。 她当时眼看着母亲跟那二夫人提起了做亲的事,唯恐这门亲事成了,当下冲出去吵嚷着说她才不要嫁这样的。那二夫人一脸尴尬地领着那位李公子走了,母亲阴沉着脸瞪她半晌,然而终究是舍不得责罚她,只是又将她关进了自己院子。 后来母亲又请了景川侯家的大夫人来,但生怕她又胡闹,那天派了自己的陪房妈妈并一屋子婆子丫头看着她。 她不用想也知道,那景川侯家的徐公子容貌肯定不会多么出色。 她嫁不了王世子,难道还嫁不了一个相貌特出的夫婿么?她凭什么要被楚明昭死死压着呢? 璎珞见自家小姐犹在气闷,不禁轻叹一声。 小姐自打上回见过襄世子一面后,便心心念念要寻个那等容貌的,但这谈何容易,世间有几个那样的?况且又要身份贵重。 小姐是被阖府上下娇养着长大的,不止侯爷侯夫人宠着,就连房里的丫头奶-子们也都是心肝肉一样地捧着,眼下她这样不吃不喝地闷着,她们也是心焦。 “姑娘,好歹吃些垫垫吧,若是饿坏了身子可怎么好。”璎珞上前轻声道。 第38节 宋娇狠狠锤了捶枕头,偏过头赌气道:“不吃!端走!别来烦我!” 众人面面相觑,又轮番上去劝了一回,但宋娇根本不听,末了反被劝恼了,抄起床上的枕头就一把甩出去,将一个丫头手里的鲨翅羹扫落在地,顿时碗碎汤泼,一地狼藉。 几个丫头忙活了半晌才收拾干净,然而回头看看床上的宋娇,一时无措。 璎珞无奈叹气,正准备领着丫头们下去,宋娇却突然叫住了她:“楚明昭她们还没走么?” 璎珞点头道:“是的,还在大奶奶房里坐着说话儿。” 宋娇腾的一下坐了起来,抡拳砸了一下褥子:“走,咱们也去看看!” 楚明昭正与顾氏等人说笑,忽听外头一阵嘈杂,紧跟着就见宋娇怒冲冲地闯了进来。 “你给我出去!”宋娇指定楚明昭,“别总来碍我的眼!” 楚明昭有些哭笑不得,也不知是谁来碍谁的眼。 邢氏微微沉了脸,瞪着匆匆跟进来的几个丫头,斥道:“你们怎么看着小姐的?快把娇姐儿带回去。” 几个丫头嗫嚅着不知怎么回话。小姐非要冲过来,又不像上回有陪房妈妈镇着,她们哪敢硬拦着。 “娘,你总关着我也没用,我说不嫁就不嫁,”宋娇一抬下巴,“那徐家公子肯定长得不好看对不对?我要家世有家世,要容貌有容貌,满京的贵公子都是可着挑的,娘还怕我嫁不出去不成?我今年才十三呢,满可以慢慢挑拣,娘做什么急着给我定下来啊?我就要找个家世容貌都出挑的!我才不要……” 邢氏给自己的陪房刘妈妈使眼色,示意她将宋娇带走,转头又看向一旁的顾氏与楚明昭,尴尬笑道:“亲家太太,世子妃,对不住,小女顽劣,莫要见怪……” 顾氏客套几句,没怎么接话。宋娇总给楚明婉添堵,又爱找楚明昭的茬儿,她早对宋娇心存厌恶。而邢氏这头一味娇惯宋娇,她亦是不满,只顾着两家情面忍着没提。 宋娇被一群丫头婆子拽恼了,突然抬脚一阵乱踢,又猛地使蛮力挣脱丫头们的手,冲到楚明昭跟前一把扯住她就往外拉:“你给我出去!我看见你就心烦!以后都不许来我家!” 楚明昭起身站定,挑眉道:“你不让来我就不来了么?这府里你说的可不算。” 宋娇从前也认为楚明昭是个没人要的,一直跟几个手帕交在背地里笑她。后来楚明昭做了世子妃,她嘴上虽硬气,一直说楚明昭不过嫁的是前朝皇室云云,但实则心里仍是不舒服的。及至后来见着了襄世子真容,心里的火气就无论如何都压不下了。 她跟楚明昭比吃比喝比穿戴都没输过,凭什么要输在夫家上呢?她可不想日后被楚明昭反过来讥嘲。 然而楚明昭如今这样从容不迫地笑看着她,她怎么看怎么觉着她这是仗势欺人。 当个世子妃了不起么? 宋娇一股怒火往上窜,突然卯足力气朝楚明昭狠狠一推。楚明昭一时不防,险些被她推翻在地,幸而及时伸手按住了桌沿,才稳住身子。 楚明婉跟顾氏吓了一跳。顾氏要上前拉开宋娇,但宋娇正在气头上,扯着楚明昭根本不撒手。 被宋娇不住乱扯,楚明昭心下也是着恼,冷着脸一把掐住宋娇的手腕,掐得她尖叫连连。 邢氏在一旁看得一个头两个大,赶忙上来拉架。 楚明婉怀胎在身,不敢近前,急得直跌足:“娇姐儿快松开六姐儿!” 楚明婉不劝架倒还罢了,她这一出声,宋娇更恼了。 楚明婉总是向着楚明昭这个亲妹妹,眼里根本没有她这个小姑子。眼下也是只说她却不说楚明昭,楚明昭还掐得她生疼呢。 宋娇突然放开了楚明昭,顾氏与邢氏因她这猛然的松手双双趔趄了一下。 楚明昭以为她闹够了,也松开了她,低头去整理衣裙。然而她刚低下头,就听众人猛地一阵惊呼。她心头一凛,转头看过去,顿时吓得面色一白。 宋娇飞速冲过去一把将楚明婉推了个仰倒! 一瞬的怔愣后,众人赶忙上前去扶楚明婉。 楚明婉面色惨白,双手捂着腹部,额头上冷汗涔涔。 邢氏也是吓得不轻,急急让丫头去请郎中来,回头见顾氏脸色阴沉至极,一时也是窘迫难当。 楚明婉这孩子要是没了,没准儿亲家就要变仇家。 邢氏暂且顾不上管宋娇,宋娇便没事人一般坐在绣墩上看热闹。 楚明昭帮忙将长姐扶到罗汉床上后,一扭头就看到宋娇满脸的不以为意。 楚明婉从前因着迟迟不孕不知作了多少难,苦苦盼了三年才盼来这个孩子,但眼下却很可能因宋娇的蛮不讲理而面临小产的危险。 楚明昭目光一寒,忽地几步上前,一把揪住宋娇的衣襟,冷声道:“你方才推我姐姐做什么?” 宋娇抬手就去拽她的手,但怎样也拽不脱,不由恼道:“放手!我看不惯她,想推就推,你管得着么?” “看不惯,”楚明昭呵呵冷笑,“一直都是你在找事,我姐姐招你惹你?” “她只知道偏着自家人,眼里根本没我这个小姑子!她……” “那你眼里何曾有她这个嫂子!”楚明昭厉声打断她的话,“去年正旦节,你赖床不起,姐姐亲自端了扁食给你送去,你却朝她撒起床气,抬手将碗打翻,热汤洒了她一手,烫得她手背通红,她说你半句没?上回你生日,姐姐亲手给你做了一件斗篷,你却说花色你不喜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摔到她脸上!那次侯夫人做寿,姐姐忙得脚不沾地,你却非要她去帮你描绣样,她跟你打商量说等忙完了再去,你就发脾气,抓起一杯热茶就砸到她身上!宋娇,这就是你对自己嫂子干的事!姐姐不想对你好么,可你是怎么对她的?!” “我是她小姑子!她当嫂子的就该让着我!就算我真的对她撒气又如何?哪家兄弟媳妇不受小姑子气的?她就该受着!她就该供着我……” 宋娇一语未了,楚明昭突然冷笑一声,抬手就狠狠甩了她两个耳刮子。 满屋子的人都懵了,宋娇也被打懵了。 楚明昭冷冷睥睨着邢氏,道:“侯夫人,我想问一句,这些话都是谁教她的?” 楚明昭轻易不与人起冲突,从前也不过与宋娇斗斗嘴,今日此举倒是有些出于邢氏的意料。 亦且,楚明昭如今将矛头指向了她。 楚明昭虽是小辈,但身份比她高得多,邢氏虽一头心疼女儿,一头觉着自家失了颜面,但也只能忍着。 “这个我真是不大清楚……”邢氏涨红着脸道。 宋娇猛然回神,捂住脸大叫道:“不关我娘的事!是我听那些世家小姐们说的!楚明昭你逞什么威风,不但打我,还教训我娘!”说着话,抬手就要往楚明昭脸上扇。 楚明昭早防着她这一手,一把攥住她的手,冷声笑道:“我告诉你,我姐姐的孩子若是保不住,我就打下你的下半截!” 宋娇脸上正火烧火燎地疼,听了她这话便越发恼了,伸手就要往她脸上抓,尖声叫道:“扇我巴掌的账我还没跟你算,还敢威胁我!我爹娘都没打过我!” 楚明昭见她勾着指甲要往她脸上戳,一脚踢过去,冷笑道:“就是因为没打过,你才变成了如今这德性。” 她话音刚落,忽听外头一阵喧哗,一抬头就对上了裴玑投来的视线。 她与宋娇争执间已由暗间到了明间,而明间的槅扇是开着的,里头的情形外头能一览无余。 楚明昭觉得她眼下这形象大概看起来十分剽悍。她以为裴玑会先惊后愣,谁知他竟冲她微微一笑。 他的目光里满透赞许。 楚明昭愣了愣,他鼓励她打人? 闻讯赶来的江阴侯等人也瞧见了方才一幕,一时怔住。 被踢翻在地的宋娇恨得咬牙切齿,正要扑上去与楚明昭厮打,然而扭头看到父兄都到了,突然就哭得震天响,爬起来就跑过去委委屈屈地告状。 但楚明昭身份摆着,又是宋娇闯祸在先,江阴侯也不好说什么,只命人将宋娇送回她自己的院子。宋娇哭爹喊娘地不肯,又冲裴玑喊道:“你看这就是你娶的世子妃!她根本就是个悍妇!你还不快些废了她!” 裴玑正朝楚明昭走过去,闻言步子一顿,回头看了宋娇身旁的婆子一眼,道:“掌嘴。” 那婆子当下便是一愣。 裴玑轻笑一声:“听不懂么?我让你掌她的嘴。” 宋娇被阖府上下当眼睛珠子捧着,那婆子一时怎敢打她,但王世子发话,她也不敢当耳旁风,一时倒左右为难。 裴玑扫了江阴侯一眼,笑道:“我看那婆子不太好使,要不侯爷亲自动手?” 江阴侯咬了咬牙,冲那婆子道:“打!” 宋娇一张脸方才已经被楚明昭打得通红,目下闻言,瞪大眼看向父亲:“爹你……”她话未说完便迎头被那婆子扇了一个嘴巴。 裴玑一面往楚明昭跟前走,一面道:“一个可不够,继续打。” 那婆子略一迟疑,咬牙又扇了下去。 裴玑拉着楚明昭的手将她上下检视了一番,询问后确认她没伤着,这才回头让那婆子停下。 宋娇两边脸颊全肿了,被丫头奶-子们拽走时,声嘶力竭地哭喊着要让表姐给她报仇。 宋宪对这个妹妹十分头疼,眼下没心思看热闹,径直冲进去看楚明婉去了。 郎中来瞧过后,直道有惊无险,说楚明婉只是受了些惊吓,腹中胎儿并无大碍。 楚明昭这才松口气。只是被宋娇闹了这一出,也无心待下去,与楚明婉小叙片刻,便告辞了。 坐在回府的马车上,她想起裴玑方才的眼神与言行,忍不住问道:“夫君不觉得我刚才很凶么?” “凶怎么了,”裴玑往靠背上一倚,“常言道,‘人无刚强,安身不长’,为人绵软只能被欺,你凶一些我倒是放心。” “我以为夫君会觉得我太凶悍……” 裴玑笑了笑,将她揽到怀里,执起她的手,道:“我只担心你打得手疼。下回你要是想自己过瘾,我就看着你打,你打累了、打不过了,我再帮你,好不好?” 楚明昭仰头看向他,笑道:“好啊,不过夫君不怕我乱打人?” 裴玑在她额头上吻了吻,低眉浅笑:“我相信你打的都是该打的。不过,”他点住她的鼻尖,“要量力而行,不准吃亏。” 郡王府里,楚明玥慢条斯理地与楚明岚说了一回,见楚明岚仍不开窍,不耐道:“五妹妹自己回去琢磨吧,人心都是肉长的。姑母总有一日能瞧见妹妹的用心。” 楚明岚想起从前苏氏将楚明玥当儿媳妇时,与楚明玥处得甚为亲厚,便想来问问到底应当怎样讨好苏氏。但楚明玥讲了她之前与苏氏的相处后,楚明岚觉着楚明玥还不如她尽心。 难道婆母真的那么看重嫡庶之别么? 楚明岚心里更堵了。她打小就输在了出身上头,如今嫁了人还要因着这个被婆婆嫌弃。 楚明玥听楚明岚嘀咕苏氏嫌弃她的出身,心下不禁冷笑道,姑母嫌弃你的出身是真,但怕是更嫌弃你的人。 楚明岚想起范循,又问道:“那表哥呢?姐姐从前又是如何与表哥处的?” 自从上回楚明玥帮她挡了鞭子之后,楚明岚对楚明玥的成见便少了很多,愿意与她说些体己话。 楚明玥抚了抚水鬓,轻笑道:“我根本没在他身上费心思,一直都是他在讨好我。” 楚明岚回忆了一番,不得不承认似乎的确如此。但她也由此迷惘起来,范循爱慕楚明玥五年,难道真的说变心就变心? “说到取悦丈夫,你不该来问我,该去问问六妹妹,”楚明玥冷笑一声,“你看她把襄世子勾的。襄世子当初在南苑时还愿意给我这个大嫂几分薄面,等到千秋节那日,对我简直就跟对仇人似的。” 楚明岚想起范循对楚明昭的暧昧态度,酸道:“六妹妹生得天仙一样,自然能把男人迷得神魂颠倒。” 楚明玥嗤笑一声:“若是没了那张脸,我看她还能怎么办。” 楚明岚心里一动,转头看向楚明玥:“姐姐是想……” 楚明玥低头喝了口玫瑰卤茶,轻轻叹道:“这可不容易。何况六妹妹向来福大命大,”楚明玥说话间突然讥诮一笑,“当年遇着那样的事都没死。” 楚明岚想起当年的情形,道:“杜鹃那丫头做事的确不牢靠,当年捂死了楚明昭也算是除了个祸害。也不知是哪个指使的杜鹃,太不会挑人了。” 杜鹃便是当年意图捂死楚明昭的丫头。 “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咱们且瞧着吧,她的好日子约莫也没几天了。” 第39节 楚明岚心下不忿,攥着拳头道:“那咱们现在难道就看着她逍遥快活?” 楚明玥慢悠悠地拿帕子拭了拭嘴角,轻笑不语。 六月初四这日,楚明昭与裴玑携礼前往郡王府。 裴琰与楚明玥见着二人时,一一叙了礼。楚明昭见楚明玥面色如常,倒是感慨楚明玥功力见长,那日在宫里头闹成那样,她眼下却权当没发生过。 与楚明玥相比,裴琰的神情倒显得有些怪异。楚明昭总觉他对着裴玑时,面上的笑有些僵硬。 楚明昭按下心中疑惑,跟着引路的丫头到了后院,才发现今日来的女眷实在不少。 范希筠一见着楚明昭便笑着招呼她过去。苏氏正与顾氏说话,扭头看到楚明昭走过来,当下含笑拉住她,热络地问长问短。楚明岚这个正经媳妇就坐在一旁,却被冷落个彻底,一时心里更不是滋味。 正跟陆娟小声嘀咕的姜灵看到楚明昭来了,顿时作色。陆娟拉了拉她的手,凑过去耳语道:“咱们别理她。” 陆媛坐着闲喝茶,余光里瞥见妹妹跟姜灵这边的动静,又看了看对面一脸阴沉的赵氏,心道这对母女的脾性倒是越发像了。 楚明淑抬眼看了看陆娟,只盼着这个小姑子不要给她惹事。上回她带着姜灵进宫,已经惹得嫡母不快了。 不一时,顾鸢跟陆氏也到了。 楚明昭拉着顾鸢问起她的近况,顾鸢直是摇头叹气,说陆氏拘她拘得太紧,她快要闷出病来了。及至被问到婚事筹备得如何了,顾鸢说大致齐了,只等到日子出嫁了,又拉着楚明昭笑嘻嘻道:“表姐之前还说嫁人只能随缘,你看,现在嫁到我前头了不是?” 秦娴在一旁笑道:“瞧瞧,属鸢姐儿会绰趣人。昭昭要当心了,她一来你就别想安生。” 众人哄笑。 何嫣却闷头坐着,手里的帕子都绞成了一股。出了那样的事,她担心阿秀会趁着她们出门跑出府去。 前院,李源凑到裴玑身边低低说了句“世子快看”,随即以目光指了指远处正与裴琰夫妻两个叙礼的江阴侯夫妇。 “我真是拜谢菩萨,得亏他们家姑娘与我四哥的婚事没成,不然我怕连我都被殃及,”李源叹息一声,“可怜我四哥还被我二婶拉去他家走了一遭,末了竟被那宋姑娘奚落一通。” 江阴侯家虽与襄王府是四门亲家,但宋娇险些害得楚明婉小产的事早就传开了,众人皆知襄世子夫妇对宋家那位姑娘恼得很。 李源镇日与一群世家子厮混,消息更加灵通。但他之所以敢在裴玑面前说道江阴侯家,也是因着裴玑与他们酬酢不少,两下里熟稔了。 裴玑笑道:“奚落什么?令兄出身国公府,又乃芝兰玉树,她能嫌弃什么?” 李源说起这个便忍不住笑:“嫌弃我四哥长得不够好看。我四哥也算是翩翩佳公子了,居然被她说得丑八怪一样。世子说多可笑,她要是嫁人光看脸的话,那不如去男院挑好了,那里头的小倌儿个顶个好颜色。”男院便是男-妓院。 裴玑呷了一口茶,道:“这姑娘真能折腾。” “谁说不是啊,我看她就是能作,”李源压低声音道,“她仗着自己有个当太子妃的表姐便觉得自家了不得了,其实像她这种出身的贵女京城里多的是,她风评又不好,人家稍一打听就知道她素日里是个什么德性。她能嫁出去就不错了,还嫌这嫌那的。我听我四哥说她那长相也不过中上,又不是貌赛姮娥,竟然这么挑,真是有毛病。” 李源正与裴玑说着话,一瞥眼就瞧见范循走了过来。 范循堪为世家公子之中最为踔绝之佼佼者,平日里是不屑与李源这种膏粱子为伍的,因而李源也只是认得范循,实则几乎没和他说过话。 然而范循叙礼后,却主动开口问李源:“李公子方才与世子说什么呢?” 李源对于范循的搭话颇感意外,但也不可能照实回答,只道不过闲谈而已。 裴玑抬眼看向范循,笑道:“我方才在与李兄说我府上又添了些护卫。” 范循挑眉道:“世子倒是上心。” “姐夫都放话出来了,不敢不上心。” 李源不知个中别有典故,一时听这二人的对话听得云里雾里。 范循又佯佯与裴玑谈笑片刻,忽而起身在他耳旁低声道:“我不日便要启程了,过会儿等筵席阑了,我要去跟昭昭道个别,世子不会不答应吧?” 后院架了一座秋千。宋娇赶来时,看到姜灵跟陆娟两个正坐在画板上耍子,一时心内痒痒,也想打秋千,当下便上前赶人。 秋千架上挂着三个画板,楚明岚坐在第三个画板上发怔,听见旁边的争执觉着心烦,要让出她的这个位子,但宋娇不要,只是催着姜灵跟陆娟挪窝。 姜灵两人如何肯服软,非但不起,还拽住秋千上的彩绳坐得更稳了。宋娇立时恼了,喊来自家丫鬟便要将姜灵和陆娟拖走。姜灵跟陆娟不甘示弱,也叫来了自家丫头。 眼见着两边要动手时,楚明玥赶过来劝解了一番,让陆娟让出了一个画板给宋娇。 姜灵与陆娟心中窝火,没了玩儿的心思,结伴起身走了。楚明岚也烦闷得紧,不一时也走了。 顾鸢瞧见那头两个位子空出来了,磨着楚明昭要去打秋千。楚明昭见宋娇在那里,本不想过去,但顾鸢说与她隔一个位子便是,拉起她就走了过去。 宋娇让自家丫头推送秋千,正玩儿在兴头上,看见楚明昭过来,也只是轻蔑地扫她一眼,并未出声说什么。 等她寻个空进宫跟表姐告一状,就够楚明昭喝一壶的。收拾楚明昭又不急在这一时。 顾鸢坐在画板上,楚明昭帮她推送。陆娟见顾鸢与宋娇打秋千打得起劲,也觉坐着无趣,便拉了姜灵又折了回去,坐到了中间的那个画板上,一时起了玩儿心,与宋娇比看谁荡得高。 然而两厢分不出胜负,宋娇便忽然对陆娟道:“你会打立秋千么?”说着便直直立在画板上,手挽着彩绳,让丫头推送。 楚明昭转眼看向宋娇。 宋娇个头也不高,与楚明岚一样,平素也爱穿高底鞋,今日便穿了一双四季花缎子的白绫高底绣花鞋。然而秋千画板很滑,穿着高底鞋站在上面十分危险,一个不慎就会跌下来。 从高高荡起的秋千上跌下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顾鸢见楚明昭不推了,正要出声问她,便见她眼睛盯着宋娇。顾鸢也看出来了不妥,对着宋娇嗤笑一声:“有些人为荡个秋千连命也不要了。” 邢氏正与人说话,扭头看到宋娇那举动,觉着心惊,便上前去劝宋娇下来。 陆媛与楚明淑看到陆娟也有样学样,也起身走来让陆娟停下。 其余女眷听见动静,也纷纷看过来,三三两两地上前让两人赶紧下来。 楚明玥见秋千架那头围了一群人,忽然朝楚明岚使了个眼色。 楚明岚一愣。 楚明玥暗骂蠢货,沉着脸与她低声耳语几句。她见楚明岚犹豫不决,不等她想好,一把拉住她就往秋千架那头去。 楚明昭与顾鸢见秋千架两头围了一群人,起身从宋娇身后绕过,要坐回位子上。 楚明玥正推着楚明岚使眼色,忽见楚明昭走过来,当下一笑,对楚明昭道:“六妹妹不打秋千了么?” 楚明昭步子顿住,想起来前裴玑与她说若是不想瞧见楚明玥的话,可以知会他一声,他们提前走。 楚明昭琢磨着再与顾鸢几人说说话就回去,面上不冷不热地道:“我不过陪表妹来打秋千的。”说着便要拉着顾鸢走。 然而她还没迈出步子,楚明岚突然低呼一声,一个趔趄扑到了楚明昭身上。楚明昭被她带得身子一偏,往秋千架的方向倒去。秋千架两旁围满了女眷,楚明昭这一倒,众人一时不察,顿时身子都是一斜,下意识地去扶秋千架。 彩绳与秋千架的间隙极小,不知是谁一把按住了彩绳,宋娇顿时失衡,想要扶住架子稳住身子,可为时已晚,她穿的高底鞋根本不把滑,她的身子当即便滑了下来,一下子骑到了画板上。 众人只听得宋娇一声响彻云霄的尖叫,等反应过来时,她已经从秋千上滑了下来。 邢氏吓得直拍心口,待见女儿没栽到地上,这才松了口气,上前拉住她的手臂要将她扶起来,却见她瞪着眼睛,面色惨白。 邢氏心头一惊,赶忙命丫头帮忙将宋娇扶起来,急问她怎么回事。 宋娇嘴唇动了动,捂着下-身,抖着嗓子道:“娘,我这里疼……” 邢氏低头一看她捂着的位置,突然想到了什么,登时吓得浑身一僵,面如死灰。 夏日衣裙相对轻薄,她这样紧紧捂着,很快便有血洇了出来。 陆娟如今也明白些人事了,惊呼道:“莫不是把身子喜抓去了吧?” 陆媛瞪了妹妹一眼,示意她不要多嘴。 众人此刻也看明白了,抽气声此起彼伏。楚明玥在旁暗笑,这回真是巧。 宋娇虽一直被当小孩子养着,但也知晓贞洁之于女子有多么要紧。没了处子红,她怕是这辈子都完了。 邢氏比宋娇更清楚个中利害,当下抱住女儿嘶声哭了起来。 正此时,楚明玥突然看向楚明昭,道:“六妹妹,你方才推五妹妹作甚?” 楚明玥的声音看似小,但如今众人噤声,只能听到邢氏的哭声,她的声音便显得十分突兀。 宋娇如今又是疼痛又是惶遽,已然呆愣住,骤然听到楚明玥这么一声,忽地想起她方才滑下来时,似乎还有人推了她一把。 不用想,这一切肯定都是楚明昭干的。 宋娇遽然挣脱邢氏的怀抱,疯了一般撞开众人,直朝着楚明昭冲过去,红着眼睛叫道:“楚明昭!我杀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  是不是很**→_→ 解释几个词~ 正旦:即农历正月初一。 扁食:即饺子,《明宫史》里又叫水点心。 身子喜:又叫身上喜,指处子血。 ☆、第35章 楚明昭也是一惊,一头往旁侧躲一头喊丫头拦住宋娇。 宋娇如今已经被怒气冲昏了头,接连上去了四五个丫头才堪堪拉住她。 宋娇不断踢打嘶号,邢氏想起方才的情形,也警醒起来,拉着宋娇询问具体情形。 宋娇哭喊着道:“还问什么问,肯定是楚明昭这个贱人干的!她推了三公主让我滑下来,结果还怕不能得逞,临了又推了我一把!” 楚明昭沉着脸道:“宋娇你不要架词诬控,我原本要坐回去的,结果五姐突然就倒过来了,你该去问问五姐才是。” 顾鸢点头,气冲冲地瞪着宋娇:“方才多少人劝你让你下来,你却不听,如今滑下来就诬赖到我表姐头上,真无耻!都说你蛮不讲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楚明玥从人群里走出来,叹了口气,道:“别争了,是非曲直,还要细细问了才知。” 裴玑从前头赶来时,已然藉由水芝之口大致知晓了事情的前后来由。他步入月洞门,远远地就看到楚明昭立在众人中间,神情略显疲惫。他快步上前拉住她,就见她抬眸看向他,低声道:“咱们回去吧。” 裴玑的手顿了一下,将她拉到身前,低问道:“撕罗开了么?” 楚明昭叹道:“宋娇那头现在太激动,我看不大能听得进去,大概等她们冷静下来再说比较好。” 裴玑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转头径直看向不住劝慰宋娇的楚明玥:“大嫂这会儿充什么好人,方才害人时怎也不见手软?” 楚明玥阴沉着脸转过来:“小叔胡说什么?莫不是六妹妹说什么小叔就信什么?” “嗯,她说什么我就信什么,”裴玑眉尖微挑,“大嫂有意见?” “你!” 楚明玥正切齿盯着裴玑时,余光里瞥见范循等人也赶了过来。她瞧见范循满面忧色地不住打量楚明昭,心中不禁冷笑,男人果然都好色。 范循的目光从楚明昭身上移开后,转过身就一把揪住楚明岚,压着声音冷冷道:“是不是你跟楚明玥联手构陷明昭?” 第40节 楚明岚如今怕他怕得紧,一见他这架势便浑身觳觫不已,謇吃道:“不、不是……我没有……” 楚明玥冷笑道:“妹夫那是在做什么呢?想屈打成招么?方才姜姑娘跟陆姑娘可都说看见是六妹妹推的宋姑娘。”说话间目光扫向姜灵二人。 方才事出突然,在场人又多,姜灵跟陆娟实则都没看清。姜灵不过是想落井下石,陆娟是被姜灵带进来的。 姜灵正要再指证一回,却被忽然赶到的姜融打断道:“妹妹不要胡闹,快跟我回去。” 姜灵瞪了姜融一眼:“哥哥你做什么偏帮外人?” 姜融尴尬地与众人叙礼,旋即对楚明玥道:“舍妹不晓事,郡王妃不要把她的话当真。” 楚明玥挑眉道:“姜公子此乃何意?” “舍妹与世子妃有些小过结,”姜融窘迫道,“她的话不足为信。何况……何况此事疑点重重,还是要从长计议。” 姜融其实想说楚慎是他业师,他又认识楚明昭两三年,相信她的为人。但楚明昭已嫁人,这种透着暧昧的话显然不宜说出来,便临时换了说辞。 赵氏嫌儿子多管闲事,阴着脸瞪他。但姜融这回不肯让步,他不能眼瞧着妹妹给楚明昭扣黑锅。 陆娟望着不甘不愿跟着母亲和兄长离开的姜灵,忽听楚明玥冲她道:“那陆姑娘呢?陆姑娘方才不是也说瞧见了?” 陆媛暗里掐了妹妹一把,低斥道:“你别瞎掺和。” 陆娟吃痛,正自嗫嚅时,忽然瞧见范循朝她看了过来。 她之前只从旁人那里听说信国公府的三公子如何如何出色,后来在国公府的园子里跟范希筠闲话时,正巧碰见他,当时听范希筠冲他喊三哥,她才反应过来他就是范循。但他那时不过远远地朝她跟姐姐微微颔首,实则没真正看过她一眼。 眼下被他这么看着,她忽然更不好意思扯谎了。 “我却才又想了想,在场人多,我并没看清楚,”陆娟看向楚明玥,“想来事有蹊跷,郡王妃还需仔细查查。”说着话便转向楚明昭,屈身行礼,“世子妃对不住,我刚才莽撞了。” 楚明昭颇感意外,这姑娘这么快就想通了? 陆媛对妹妹的应对十分满意,拉着她站了回去。 范循转向楚明岚,冷冷一笑:“那表妹呢?方才到底怎么倒的?是表妹自己故意摔倒的吧?” 楚明岚抖如筛糠,抬头撞上他阴鸷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那晚的恐怖经历,一时如坠冰窟,用力摇头道:“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我……我没……” 范循俯身盯着她:“那是谁推的你对不对?” 楚明岚觉着只是触到他的目光便令她胆寒不止,她感到一股无形的威压覆顶而下,一时双腿一软,竟然跌坐到了地上。她转头看了看楚明玥,见楚明玥阴着脸朝她打眼色。 楚明玥与范循,她今日必定要得罪一个。但二者根本不可比较,范循比楚明玥可怕多了。这种事全然无需权衡。 楚明岚看着范循望过来的眼神,无法想象她今日说了昧心话的后果。 “不是六妹妹推的我,跟六妹妹没关系,是……是四姐姐,”楚明岚缩在地上,低着头,“是四姐姐突然推了我一把。” 一语落地,众皆哗然。 楚明岚说的是实话。当时楚明玥要她配合她,但她临了还是打了退堂鼓,楚明玥便索性自己动手推了她。 楚明玥面色一沉:“五妹妹胡吣什么!” 邢氏抖着手指向楚明玥:“你……你这是为什么!” 楚明玥冷笑道:“侯夫人说话可注意些,五妹妹一定是受了什么胁迫。” 楚明岚抬头瞥见范循投来的目光,知他是让她再加筹码。她当下面向众人,赌咒发誓:“我方才若有半句虚言,叫我不得好死!” 楚明玥嗤笑道:“五妹妹是不是中邪了,我看该宣太医来瞧瞧。” 裴玑绕过人丛走到裴琰跟前,低声道:“大哥也不去管管你媳妇?” 裴琰对上弟弟的目光,按了按额头。 他忽然想,他很可能真的被裴玑坑了,裴玑当初似乎真是不想娶楚明玥。 如果发现娶错了人,他将来必定废了楚明玥。 裴琰走上前,命楚明玥先回房,裴玑却不肯,定要当着众人的面给个定论。 但其余人都没瞧见经过,楚明岚的证词楚明玥又不肯承认,一时陷入僵局。 裴玑遽然看向楚明玥,微笑道:“这样吧,大嫂不是不承认么,那大嫂也发个毒誓。我相信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人在做,天在看。大嫂若没做亏心事,必定也是不怕报应的。” 楚明玥一把甩开丫头的手,紧紧盯着裴玑。 她忽然觉得这个少年的目光有些邪门儿,似乎只一眼便能洞悉她的心思。但那怎么可能呢,裴玑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不可能知道那件事。 楚明玥忽然一笑,缓缓抬起手,道:“好,我向天发誓,如果是我害的宋姑娘……” 裴玑挑眉打断她的话:“大嫂千万说得毒一些,不然不能取信于人的。” 楚明玥面上挂着讥诮的笑,看着裴玑,一字一字地道:“如果是我害的宋姑娘,便叫我将来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楚明昭暗暗感慨,按说人都敬畏神明的,楚明玥也真是不怕遭报应。 事情基本了结后,楚明昭与裴玑一道作辞。然而他们前脚刚出郡王府,范循后脚便跟了出来。 “表妹,”范循伸手拦住楚明昭的去路,凑近笑道,“你看今日是不是多亏了我?” 楚明昭笑笑,一面绕开他一面道:“姐夫今日的确出了力,多谢姐夫了。不过我要回去了,姐夫也快回吧。” 范循一听她喊他姐夫就忍不住蹙眉,又见她扶着裴玑的手就要上马车,当下伸出手便去拉她,却被裴玑眼疾手快地一把打开。 范循睥睨着裴玑,冷笑道:“我想与我表妹说说话也不成么?” 裴玑似笑不笑:“还是避一避嫌的好,这大庭广众的不方便,姐夫还是回头抽空翻我家的墙吧,我等着。” 范循佯佯一笑,道:“你等我没用,我又不去找你。” 楚明昭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范希筠跟着母亲唐氏与婶母苏氏出来时,便瞧见她三哥正与襄世子相对而立,不知在说什么。 她目光在裴玑身上扫了一下,脑海中便又浮现出那个在南苑纵马挥鞭的少年身影。这个少年似乎即便只是静静立着,也堪胜日月之明耀。 范希筠走到马车跟前,笑着抚慰楚明昭一番,旋道了别。 她见楚明昭与裴玑的马车都走远了,她三哥仍旧时不时目送,想起他今日的种种举动与他之前跟裴玑打的那一架,惊疑不定地低声道:“三哥,你不会真的喜欢……” 范循不置可否,只淡淡笑了笑,掣身走了。 苏氏望着儿子的背影,面色微沉。 路上,楚明昭与裴玑说起今日之事,问他觉着邢氏会信谁。 裴玑叹道:“信谁都不重要,不论她认为是谁,都不敢如何。不过那位宋姑娘往后可是难嫁人了,这回教训不浅。”说话间又幽幽看向楚明昭,“那位姜公子也真是有情有义,平日那般畏惧他母亲,今日顶着他母亲那一张冷脸也要帮你撇清。” “我觉得他大概只是不想看着自家妹妹平白冤枉人,”楚明昭笑嘻嘻伸手抱住他,一脸谐谑地趴在他肩头望他,“是不是吃醋了?” 裴玑轻哼一声,偏过了头。 到了府门口,两人甫一下马车,便见一个穿蓝纱比甲的丫鬟迎了上来。 楚明昭认出是何秀身边的丫鬟平安,不由奇道:“你来这儿作甚?” 她话音未落,便见何秀自不远处的一辆马车上徐徐而下。 何秀随着二人进了门,刚入正堂,就朝着裴玑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裴玑与楚明昭对望一眼,挥手示意她起身说话。 何秀垂着头不肯起来,攥了攥袖口,叩首道:“民女求世子一桩事。” 楚明昭见她神色端肃,又言辞郑重,心道难道出了什么大事。 裴玑让何秀但说无妨,何秀斟酌了一下措辞,才娓娓道来。 原来,那批首饰被抢后,她犹豫之下去找了何嫣,想让楚怀定帮她查一查,找到那两个强人——楚怀定如今在北城兵马指挥司任指挥,巡捕盗贼等事正在兵马指挥司职责之内。楚怀定找来平安仔细询问了一番,查了几日,最后查到了鄂国公府的两个小厮头上。 那两个小厮正是苏成身边的。 然而苏成却仗势包庇小厮,不肯归还被抢的首饰。后来僵持半日,苏成开出了一个条件,说只要能让他到襄世子府上拜会,他就将东西如数归还。 楚明昭看着何秀满面的忐忑之色,大致能猜到她惶恐的缘由。 王世子赐下来的东西,她给拿去当了,这往大了说是可以问罪的。亦且,她还要顶着这罪名来求世子帮忙。 何秀一向面皮薄得很,今次过来,大约也是被逼得实在没法儿了。 但苏成为什么一定要见裴玑呢? 裴玑知悉了前后情由后,点了点头:“无甚恚碍,让他来吧,我差小厮跟门房那头知会一声便是。”说话间抬了抬手,“何姑娘起来吧。” 何秀直挺挺跪在地上,窘迫地抬头仰望他,片刻的失神后,又很快低下头去:“我……我把世子给的东西当了,世子……” 裴玑笑道:“无妨,姑娘也是为救急。”旋转头与楚明昭小声计议几句,吩咐小厮称出二百两现银封了递与何秀。 何秀接过小厮递来的封筒,眼眶一红,眼泪便冒了上来,伏在地上连连顿首申谢。 楚明昭上前扶起她,含笑道:“拿去用吧,这是我跟世子的一点心意。这回要小心些,别再被抢了。” 何秀揾了眼泪,点点头,复又哽咽着跟二人再三道谢。 楚明昭要亲自送何秀出门,但何秀不想再繁难于人,婉言推拒了。 何秀揣好了那一封银子,被巧云领着出正堂时,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裴玑正垂眸喝着茶跟楚明昭说笑,外间的天光泼洒进来,勾勒出他精致的侧脸,益映现出他唇畔温柔若春水的笑。 何秀怕被两人瞧见,只飞快地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巧云看到她的举动,在一旁笑道:“世子与世子妃情意甚笃,世子如今都不怎么出去酬酢了,用膳都是和世子妃一道。” 何秀握着手中的封筒,淡笑着应和了一句。 巧云领着她上了抄手游廊,继续闲谈道:“世子妃也是尽着心待世子,这几日为琢磨绣个什么给世子上寿也是伤透了脑筋。” 何秀的步子顿了顿:“世子生辰要到了?” “是啊,这月十六就是。” 何秀低了低头,咬咬唇,继续前行。 何秀走后的第二日,苏成便上门了。 苏成这回态度大转弯,一见着裴玑便行了个大礼,随即命小厮捧来一个红木函,躬身陪笑道:“世子爷请过目,那些头面都在里头了。” 裴玑摆摆手道:“不必给我看,我也不记得我当初送的都是些什么。你差人送去西平侯府,让何姑娘点点,看少什么不少。” 苏成诺诺应声,转头即刻吩咐小厮去办。又回身道:“世子爷莫怪小人唐突,小人实是想为上回的事当面给世子爷赔个不是,但又怕世子爷不让小人进门……这才借此机会来拜见世子。上回都怪小人鬼迷心窍,有眼无珠。” 苏成说话间自扇了几个嘴巴,赔笑道:“世子爷大人有大量,万千莫放在心上。”又命小厮抬进来一口大箱子,笑得谄媚,“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第41节 裴玑斜了苏成一眼。 苏成上回在曲水园见着他时还不把他放在眼里,这回却对他毕恭毕敬。 “鄂国公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了?” 苏成干笑着点头,忙忙称是。 自从老爷子打过他那一回后,他越琢磨越是心惊。他虽则时常觉着老爷子拘他拘得烦,但不得不承认老爷子的眼光是极其毒辣的。老爷子说的事,基本没有不准的。老爷子说襄王很可能复辟,那这事便十拿九稳。 而他狠狠得罪了襄世子一把,这简直要了亲命了。苏成这两三月间每每思及此事便心胆俱碎,唯恐襄世子秋后算账。 眼下是个赔罪的好机会,他打算好好巴结巴结裴玑。亦且,正好老爷子交了一桩差事给他,他正能拿来献好儿。 苏成请求裴玑让家下人等都退下,裴玑看他一眼,挥退了众人,道:“鄂国公是不是有话儿让你捎给我?” 苏成点头哈腰道:“世子爷英明。”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一个小书筒,恭恭敬敬地捧给了裴玑。 裴玑拆开里头的字条一眼扫完,缓缓叩了叩桌面,问道:“鄂国公何时给你的?” “小人临出门时。” 裴玑思量一回,轻叹道:“行了,回去代我跟令祖道谢,说我知道了。” “是是,爷爷的话小人一定谨记。” 裴玑挑眉道:“爷爷?”他年纪比苏成还小。 苏成涎笑着连连打恭:“以后您就是小人的爷爷,您有什么吩咐尽管与小人说。” 裴玑起身摆手:“我可没你这样的孙子。” 苏成赔笑点头:“是是,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苏成亦步亦趋跟在裴玑身后,搜肠刮肚地想如何讨好裴玑。他想说他知道京城里所有数得上号的青楼楚馆,但转念想,裴玑刚娶了个那样的绝色尤物,一时半会儿大约也不会想去逛窑子,回头马屁拍到马腿上就糟了。 苏成正苦思冥想,忽见裴玑回身道:“到外头不要对我这般恭敬,会惹人起疑的,知道么?” 苏成愣了愣,跟着赶忙点头道:“小人记下了,记下了。” 裴玑挥挥手,淡淡道:“你走吧。” 苏成最终也没想起还能怎么到裴玑跟前卖好,悻悻走了。 苏成走后,裴玑又与何随议事片刻,便转去寻楚明昭。 楚明昭奇道:“苏成来找你作甚?” 裴玑道:“跟我赔礼,顺道帮鄂国公捎信儿。” “什么信儿?” “楚圭暗令朝中几位老臣联名上奏,要将父王的封地内迁,”裴玑哂笑道,“他自己不好提,便假他人之口。” 楚明昭讶异道:“他现在就要改封地了?” “想来他也是急了。但他暂且不会直接下旨的,他心中必有顾忌,怕逼得父王起兵,所以他大约会先找我相商。父王是他的心腹大患,他一日不摆平此事,便一日不得安寝。” 楚明昭握住他的手,凝眸望着他:“反正不论如何,我相信夫君都能自如应对。” 裴玑揽住她的腰,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昭昭越发会说话了。”说着又低笑道,“要是再把睡相不好跟爱睡懒觉的坏毛病改了就更好了。” 楚明昭近来的确起得越发晚了。从前在侯府时还有顾氏来薅她,兼且还要给老太太请安,因此并不敢睡懒觉。但眼下这府上只她跟裴玑两个,不必给谁请安,庶务又不多,她觉着她早早起了也是闲逛犯瞌睡,于是索性就睡到自然醒。 但裴玑却总打趣她起得晚睡得又沉,楚明昭一直不大明白他为什么要谐谑这个。 翌日一早,裴玑起身穿衣时,楚明昭朦朦胧胧地醒了。她昨晚睡得早了一些,不然通常这个点儿她都还在熟睡。 她正迷迷糊糊想着要不要翻个身跟他打个招呼,忽觉他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 她缓缓睁眼看向他,口齿绵软地唤了他一声。 裴玑正欲下床,闻声动作一顿,转头幽幽道:“今儿怎么有反应了?” 楚明昭脑子正混沌着,想了片晌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由笑道:“怪道你总说我睡得沉……你每日晨起都亲我?” 裴玑偏过头不理她。 楚明昭干笑道:“可是你每天清早亲我的时候我是真的不知道嘛。”又心中一动,挣扎着爬起来,拉住他的手臂,“夫君每日都起得这么早对不对?” 裴玑按住她的手,微笑看她:“怎么,不睡懒觉了,想让我叫你起床?” 楚明昭嘿嘿笑:“不是……我想让夫君给我带早饭……那几家老字号排班儿的人太多,侵早去的话人少些,可我起不来……夫君顺路帮我捎吧好不好?” 他每日去衙门里打个照面就走,回得很早。不过她也只是心血来潮提一句,真是想吃的话,让下人去买便是。 裴玑深吸一口气,语重心长道:“我跟你讲,你这个睡懒觉的毛病……” 楚明昭不待他说完,就突然拥住他在他脸上吧唧吧唧连亲了两口。 裴玑顿了一下,当下回抱着她道:“说吧,想吃什么?” 楚明昭笑得眉眼弯弯:“瑞芳斋的粉团儿,正明斋的春不老蒸乳饼,聚庆斋的顶皮酥。”说着又在他怀里蹭了蹭,“夫君辛苦了。不过都是顺路的,夫君不必绕远。”言罢,倒头重新躺下,预备接着睡。 裴玑却忽然倾身压下来,垂眸看向她:“那往后我每日晨起给你带饭,你每日清早都亲完我再睡?” 楚明昭觉着她大约不能每日都在这个点儿醒来,闭着眼含混道:“你可以亲我嘛,你亲我也是一样……” 她话未说完便忽觉他压到了她身上,睁眼看时就见他冲她略一挑眉:“不亲就就别想让我给你带饭。” 楚明昭只好屈从:“好了,我答应……” 他低头望着她娇娆胜海棠的面容,嘴唇在她面上颈间流连片时,喘息间又听她细细交代道:“粉团儿要两个红豆的两个绿豆的,春不老蒸乳饼要三个,顶皮酥要玫瑰果馅儿的,嗯……也要三个好了。” 裴玑笑道:“我那挂职的俸禄正好给你做早餐钱。不过昭昭要的这么多,是两人的份?我上朝前便要用早膳,不必预备我那一份。” 楚明昭噘嘴道:“你想得美,这些都是我一个人吃的,你不许偷吃。” 今日是六月六,天贶节。天贶节是小节,但无论皇室还是民间,都颇为重视。天贶节习俗主要有晒书、藏水、晒衣、人畜洗浴。 每年的这个时节,内府便会晒曝列圣实录、列圣御制文集诸大函,寻常家户也要晒书,以防虫蛀。藏水便是藏井水,各家取井水收藏,以造酱醋,浸瓜茄。晒衣亦是习俗之一,皇家还会将皇帝銮驾抬出来曝晒。这一日人畜都要沐浴,猫犬之属俾浴于河,就连京中豢养的大象也要集体到城外水滨洗澡。 裴玑走后,楚明昭命丫头藏水晒衣,自己又去沐浴更衣一番。她收拾完后还不见裴玑回来。坐着等他时,忽然想起一件事。 人畜沐浴人畜沐浴,但府上没养猫狗,养的两只用来拉象辂的大象已经被拉到城外洗澡去了,那么就剩下裴玑养的那只鹦鹉了。 楚明昭摩拳擦掌,命人打了一盆水来,径直往裴玑书房去。 核桃精神缺缺,正垂着脑袋百无聊赖地玩儿藤球。忽然听见人声,兴奋了一下,随即看见是楚明昭,失望地将藤球一扔,一下子跳到了磨爪棒上,警惕地看着她。 楚明昭捋起衣袖,冲核桃笑道:“咱们又见面。来来,今天过节,大家都洗澡,我也来给你洗个澡,你要乖乖配合啊。” 核桃往后一缩,铲屎的笑得好阴险,这是要对它做什么! 楚明昭眯了眯眼,伸手来抓它:“缩着也没用,缩着也要洗澡。” 核桃一惊之下,一个后仰便一头掉到了食罐里,顿时悲从中来,尖叫呼救:“阿玑!!” 早朝散后,裴玑正要赶着出宫,冯安忽然从后头喊了一声“襄世子请留步。” 裴玑侧过头,便见冯安笑眯眯地走上前来,行了礼,道:“咱家来传圣上口谕。圣上命世子到左顺门偏殿议事。”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解释一个问题,就是辣个封筒的问题。 其他朝代不太清楚,明代时流行用封筒将称好的银子封了送人,于是称为“一封银子”。封筒大概相当于现在的红包,里面可以只是装一些散碎金银,也可以装着大块的金银锭子,所以一封银子/金子的数额可多可少。 明代似乎不用金银锞子,作者菌目前尚未在明代小说里看到有写到金银锞子的。不过这个没具体考据,不下论断。 ☆、第36章 楚明昭听闻将水盆放到鹦鹉跟前,鹦鹉会自己洗澡,但不知核桃是不爱洗澡还是对她有抵触情绪,始终都不肯往水盆里跳。她后来将它搁到水里,它又自己跳到盆子边沿上,反复几回,皆是如此。 楚明昭无奈地叹息一声,轻轻戳了戳它的脑袋:“你知道你主人为什么不像从前那样镇日陪着你了嘛?因为你不爱洗澡,身上好多羽粉,所以你主人不爱你了。” 核桃知道她在数落它,当下脑袋一扭,忽地一拍翅膀,溅了楚明昭一裙子水。 楚明昭佯恼道:“好啊,我好心好意给你洗澡,你还给我捣蛋,看我怎么罚你!”说着便一把抓住它,作势要将它强行往水盆里按。 核桃惊得毛都炸了起来,突然脑袋一歪,趴在她手腕上不动了。 楚明昭瞪大眼,这鸟……吓晕了? 裴玑从左顺门偏殿内出来后,正遇上打文华殿出来的魏文伦。 裴玑略感意外。太子的课要持续整个上午,到午时左右才会结束,而眼下至多不过巳时。魏文伦身为东宫讲官,如今应当还在文华殿授课才是。 魏文伦瞧见裴玑也颇觉诧异。早朝早散了,裴玑如今应当在六部衙门里或者在回府的路上才对,怎会还在宫里呢?难道……皇帝早朝后另行召见了他? 魏文伦与裴玑各自叙礼讫,正欲各往各处时,裴玑往文华殿的方向扫了一眼,笑道:“伯畴今日怎出宫这么早?” 两人成为同僚之后,裴玑便以表字称呼魏文伦,魏文伦曾与他明言说他受不起,但裴玑并不以为意,只道他称呼其他同侪亦是如此,让他不必在意。 魏文伦推辞不过,只好任之。但他也由此更摸不透裴玑对他的态度。实质上,打从他发现裴玑字迹上的玄机后,便存了疑窦,越想越觉这位王世子透着古怪。但除却藏锋之外,他也想不出还有什么缘由能解释这种古怪。 “太子今日身体违和,命讲官提早退了。”魏文伦说话间,心中不由嗟叹楚怀和三不五时就来这么一出。这位皇太子本性暴戾恣睢,不思裒多益寡,只知饫甘餍肥,又生性好内,实在不是个当皇帝的才料,将来即使嗣位了也难守业。 裴玑瞧见魏文伦那略显烦郁的神色便大致能猜到他心里在转着什么。魏文伦为人耿介,断断瞧不上楚怀和那种做派,若非被楚圭硬塞了差事,根本不会愿意去给楚怀和授课。 “那伯畴可以偷会儿闲了,”裴玑笑道,“若无他事,我先作辞了。”言讫,略一颔首,转身径直去了。 魏文伦望了一眼他的背影,想起衙门中的同寅昨日说起的给襄世子上寿的事,一时恍惚。 他不知道裴玑会不会给他下柬帖。 他不想去,即便知道多半瞧不见她。 魏文伦到达清宁宫时,楚明岚已坐在殿内等着了。 楚明岚那日在南苑派人截住了他,让他每日从文华殿出来后都抽出两刻钟的工夫来清宁宫指点她练字,她每月给他五十两银子做酬劳。魏文伦心中极不愿,但楚明岚身份摆着,又迫得紧,他恐她横生事端,量度之下只好勉强应下。左右楚明岚大约也不过一时起意,等兴头过了便丢开了。 楚明岚这几日似乎变得沉静不少,那股颐指气使的脾性也收了许多。魏文伦大致听闻了裴玑教训楚明岚姐妹的事,但他不大相信楚明岚是因此才收敛了性子的。一个人身上成了形的禀性不太可能因着一顿鞭抽便改易。 他其实在很早以前就窥知了楚家几位姑娘的真实脾性。也是在那时,他认识了楚明昭,之后一直念兹在兹,无时或忘。只他一介寒门子,身份实在匹配不上,因而在楚慎跟前连提都不敢提。 楚明岚见魏文伦有些出神,当即不悦道:“我还给了你银子的,又不是白让你出力,你有这么不情愿么?” 魏文伦低头扫着她临的帖,不咸不淡道:“三公主若是觉着臣不尽心,令换他人来便是。” “你!”楚明岚瞪他一眼,却也不能真赶他走。赶走了魏文伦,哪里再去找一个这样的不世奇才来。她听闻魏文伦那一手字连她大伯父都赞赏有加,她大伯父那样的鸿儒巨擘,眼界是极高的。 不过楚明岚自己也有些心不在焉。自从范循与她分居而过后,便当她不存在一样,有时候晨起请安在苏氏房里遇见了,他也全当没瞧见她,连半个字都不肯与她说。她这几日闷在自己院子里自思自想,心下凄然,觉得她或许用错了法子,她不该把范循逼急了。或许她该换换路子,徐徐动之。 楚明岚想起魏文伦的眼光跟范循一样,抬头看向他,问道:“你们男人是不是都喜欢知书达礼、贤良淑德的女子?” 第42节 楚明昭平日里出去就安安静静坐着,又被楚慎教养出了一身的书卷气,看着的确落落娴雅。 魏文伦似乎想起了什么,恍惚了一下,旋道:“三公主如此发问是否不妥。” 楚明岚道:“你说便是,我是真心求教。” “这个因人而异。” 楚明岚想起了楚明淑。楚明淑也是贤淑安静,但陆衡并不喜欢她。楚明岚有些烦躁:“是不是容貌真那么要紧?” 魏文伦若有所指:“若是性子讨嫌,貌比宓妃姮娥也是枉然。” 楚明岚没听出他的话外音。她自家思想一回,求教道:“那到底什么性子才是讨喜的?” 楚明昭听说裴玑回来了,有点慌。 不知为什么,核桃一直昏迷不醒,无论怎么喊它都无济于事。她觉得这鸟的承受力也太脆弱了,她还没怎么样呢它就被吓晕了。若非它身上还热乎乎的,她都要以为它死了。 这鹦鹉是裴玑养了十年的,眼下被她吓得昏死过去了,不知道他会不会生气。 楚明昭慌乱之下把核桃放回鸟笼的窝里,将鸟笼提到了书案后,然后开始琢磨怎么跟他说这个事儿。 裴玑进门时,就见楚明昭兀自坐在桌前喝酸梅汤。他将买来的糕点搁到桌上,在她对面落座:“是不是等饿了?散朝后皇帝又召见了我,耽误了会儿工夫。”说着便帮她拆点心外头的包裹,“这些都是刚做好的,闻着就很香,我忍了一路,好歹没偷吃。” 楚明昭慢慢搁下杯子,低着头踟蹰道:“那个……” 裴玑抬眸看向她:“什么?”他说话间忽然瞥见原本搁鸟笼的地方空了,站架上也没了鹦鹉,不禁问,“我的鸟呢?” 楚明昭抿着唇角睁着大眼睛望向他。 你的鸟不是在你身上么? 楚明昭扯回跑偏的思绪,轻咳一声,正要与他说核桃的事,就忽然听见一阵扑棱翅膀的声音。她愣了一下,紧跟着就瞧见一团灰影炮弹一样朝裴玑飞冲过来。 楚明昭目瞪口呆,这鸟装死? “阿玑!阿玑!”核桃兴奋地连喊两声,一阵风似的扑到裴玑怀里,收拢翅膀缩成一团在他身上蹭来蹭去。 非洲灰鹦鹉是大型鹦鹉,亦且核桃已然成年,体型并不小。她方才将它放在水盆里,它完全张开双翅时,水盆根本容不下。 楚明昭嘴角一抽,忍不住笑出了声,心道你那么大只,又不是幼鸟,卖什么萌。 核桃听见楚明昭的笑声,转过脑袋拿翅膀指了指她,委屈地跟裴玑告状道:“铲屎的!洗澡!洗澡!” 裴玑板着脸将它拎起来:“别把羽粉蹭我身上。” 核桃见他非但不给它撑腰还嫌弃它,咕噜了一声,伤心地别过了脑袋。 楚明昭在一旁看得忍俊不禁,跟裴玑讲述了前后因由,末了道:“这鸟还会装死?” “嗯,我训练的,”裴玑给核桃顺了顺毛,将它放到站架上,“而且它只吃我喂的东西。” 楚明昭恍然:“怪不得它不肯吃我给的鸟食,看到我手里拿着小核桃也是一脸纠结,半天不来抢。” “它说话太招恨,我怕它被人毒死。我看我大哥就挺想毒死它的,它每回看见他都要骂他。” 楚明昭错愕道:“为什么?” 何秀今日跟严绣娘告了假,回了娘家。 弟弟今日从学里回来,她来看看弟弟妹妹,顺道送些银钱来。 她有阵子没见过弟妹们了,银子的事又已然解决,本应当满心松快,但她存了心事,因而总是神思不属,没待多久便起身要走。 杨氏从屋内追出来,扯住她道:“你今儿这是怎么了?总呆呆挣挣的。” 何秀去拽杨氏的手,有些不耐:“娘,银子我已经给了,你还要怎样?” 杨氏“哎哟”一声,戳了戳她:“几日不见,脾气见长啊!合着我关心你,多问几句也是错了?” 何秀转头不语。 杨氏见她头上戴的一支金玉顶梅花簪煞是精致,伸手就要去摘:“你这簪子挺好看的……” 何秀当下往后一撤,抬手捂住簪子,满面警惕:“这个不能给你。”这是她在那堆首饰里预留出来的那支金簪。 杨氏啧啧道:“你那么宝贝作甚?谁送你的?”又想,兴许只是姑娘大了开始喜欢戴首饰了,倒也没多想,按下话头,另想起了一桩事,“那侯夫人给你寻的那户人家你乐意嫁么?” 顾氏前几日找来杨氏,说打听好了一户孙姓人家,对方家中殷实,家中三个哥儿,前头两个都娶了亲,最小的那个三年前也中了举人,亦且品行端方,人也上进。顾氏问杨氏有无结亲之意,若是有,她便将孙家太太找来,让杨氏跟对方仔细计议一番。 那孙家三公子孙邦与魏文伦是同届中举的,只是魏文伦一路连中三元惊掉了天下人的眼珠子,孙邦中举之后却没过会试,等着明年再考。但举人已算是不错的科名,中举之后即便一直过不了会试,也能藉由坐监之制入国子监成为举监,等缺授官。因此举人大多都能做官,俗称举人为“老爷”。 会试三年一次,每次不过取录中式举人三百人而已,天下才子何其多,况且过了会试还有殿试,因而进士极难考,一旦中式,身价倍增。若是孙邦明年考中进士,也是颇有前途的。 但杨氏见多了世家阀阅的锦簇花攒,不太瞧得上举人。不过她也知晓若要定下这门亲事就要趁早,否则回头孙邦成了进士,这亲事怕是难成。 只她到底不大甘心,一时很是犹豫。然而她不敢在顾氏面前说什么,只赔着笑道回去与丈夫计议一番。 何秀知道母亲想借着她的亲事攀上一门好亲家。她烦躁地甩开母亲的手,抽身就走:“娘自己瞧着办吧,来问我作甚。” 杨氏一挑眉毛:“你现在当自己是那正经的侯府小姐是怎地?一面不是一面的。”又紧走几步拉住何秀排揎道,“我早与你说了,给临邑王上寿那日让你也跟着去,兴许可巧的就入了哪个世家太太的眼呢?你看你模样生得好,人又妥当,还做的一手好针黹……” 何秀突然转头,厉声打断杨氏的话:“娘说够了没?你可知道我为给你们凑银子,作了多少难!我拿着世子赐的首饰去典当,首饰被抢了,我厚着脸皮四处求人!娘只知看见白花花的银子欢喜,却从不问银子是怎么来的!”何秀说得眼眶通红,咬着牙忍了半晌,眼泪还是落了下来,“像我这样的,哪个肯要我!娘每日盘算来盘算去的,有什么意思!” 杨氏愣了一下,随即放下脸来:“你这是嫌我们拖累你了?那你去投个好胎啊,你道我乐意管这一摊子?我也是为你盘算,你吼什么?你下辈子顶好投胎去当个王妃皇后的,好好享享福!” 王妃……她下辈子也别想当王妃。她的命好像就是这样的。 何秀突然心内翻涌,一把推开杨氏,径直跑了。 杨氏怔住,心道秀姐儿今天真是好生奇怪。那孙家那头,她到底是嫁还是不嫁? 不肯洗澡的核桃被裴玑数落了一顿,末了将它拎到水盆里时,它便自己抬爪抬翅膀洗刷了一番,基本不必两人帮忙。 楚明昭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主人出马就是不一样。她也想让核桃这么听她的话,但据闻灰鹦鹉只认一个主人,她大概只能当情敌了。 楚明昭坐回桌前吃糕点时,挥退了一众家下人,看着裴玑,问起了楚圭召见他的事。 裴玑道:“他今日找我,就是为着与我商量改易封地之事的,他说广宁卫太苦,要将封地南迁至中原。然而迁封地是断然不可能的。一来,父祖在广宁卫经营多年;二来,一迁封地,势必要移交兵权,这等于斩断臂膀,任人宰割。所以我与他说让我仔细思量思量。” 楚明昭想起他之前让她跟梁盈回话说襄王交代他必要时奏请更易封地,恍然道:“夫君就是想让他认为夫君迟早会应下,先稳住他,是不是?” 裴玑喝了口茶,点头道:“嗯。” “那一旦肃王答应跟咱们联手,”楚明昭撑着桌面,身子前倾,小声道,“咱们是不是就可以起事了?我听夫君说肃世子不日就到了,那不是快了?”她言罢抿了抿唇,这还是她头一次这样直接地与他说到起兵的事。 裴玑见她睁着大眼睛一脸好奇,忍不住笑了笑,慢悠悠道:“谁说要起兵了?” 楚明昭瞠目惊诧道:“咱们不造反么?”不可能吧,不起兵费什么劲?再说了,造反大约是襄王一系的家传大业。 裴玑忽而笑道:“昭昭是不是之前便猜到了什么?” 楚明昭点头,又低了低头道:“我当初其实有点担心你把我灭口……毕竟我是你五年前秘密来京的知情人,我的身份又比较尴尬……” 裴玑示意她上前来。楚明昭不知他这是何意,踟蹰着走到他跟前,结果被他一把拉到了怀里。 楚明昭斜签着身子坐在他腿上,感到他温热的气息撒在她颈间。她一转头,正与他脸贴脸。 “我要是打算灭口,当年就不救你了,”他凑过来咬耳朵,复又一笑,“我当初也是没想到救下的是我将来的媳妇,看来果然好人有好报。” 楚明昭默默道,何止好人有好报,你做好事还不留名,让我好找。 夏日裙衫单薄,他的手臂环在她腰间,体温透衣而来,不一时,氛围便变得有些微妙。 楚明昭发觉他的手开始在她身上游移,这令她的身子有些僵硬。他之前至多不过抱着她亲一亲,动作亲昵但倒也不十分敏感。但眼下却不大一样。 楚明昭的脸颊跟耳朵正发烫,骤觉身子一轻,等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他抱到了软榻上。 她见他俯身压过来,忽然有些紧张,靠在迎枕上圆睁着眼睛紧紧望他。 他将她往后一压,温柔地抚着她的脸颊,低声道:“我方才逗你的,等此间事了,咱们就回封地,发檄起事。我从前在存心殿住的时候,一直都觉得那里太空了。等我们回去,昭昭就跟我一道住进那里,好不好?” 楚明昭低低应了一声:“我跟你一起。” 他嘴角晕开一抹浅笑,旋即吻住她的嘴唇,将她按到了怀里。楚明昭抬手勾住他脖子,细细回应。 她正等着他进一步的举动,他的手臂却松了松。待到两人喘息着分开,她想起他那晚欲言又止的解释,还是觉着不可理解。 她想了想,故意拿话激他:“夫君真的不想试试么?我再主动一点……” 裴玑按了按额头,他哪里不想了,他当然想要她,他一直在克制。 他深吸一口气,凑到她面前道:“昭昭不会不信我那晚的话,还是认为我不举吧?” 楚明昭抿唇不语。 裴玑遽然哼道:“你回头不要哭求我停下来。” 楚明昭瞠目,这话听起来好可怕。 十五这日,楚明昭正跟几个家人媳妇料派明日做寿宴客的差事,忽有内侍来传她入宫,说皇后要见她。 楚明昭觉着新鲜,蒋氏这会儿找她作甚? 作者有话要说:  以表字相称是含敬意的,凡人相敬而呼。身份悬殊的话,不用称表字。 比如皇帝对大臣,就不称呼表字,可以直呼其名(但一般不这么干,因为很失礼),若对方是自己老师,要表敬意也只称先生就可以。 所以魏文伦说他受不起,因为世子身份贵重。另外,长辈称晚辈也是不用表字的,自称更不用表字,因为没有自己敬称自己的道理…… ☆、第37章 楚明昭坐在蒋氏身旁,听她寒暄了半晌,心里直叹气。 蒋氏跟楚圭一样喜欢伪饰。上回因着落水那件事闹成那样,蒋氏今日见了她却仍旧是笑容满面,全当那事没发生过。裴琰上寿那日的风波蒋氏必然也听闻了,不知她作何感想。 楚明昭有些不耐,蒋氏不着急她还着急呢,她还没把家里的事处置完。 一刻钟后,蒋氏抿了口茶,终于转了话锋:“姐儿说,三婶与你三叔待你如何?” 楚明昭笑着胡扯道:“自是极好的。” 蒋氏点点头,复又叹息道:“虽说姐儿与你姐姐们平素也偶有不和,但到底也还是一家人不是?一家人哪能没个磕磕碰碰的,姐儿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楚明昭含笑点头:“婶婶说的是。” 蒋氏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我就知道姐儿是个明理的。你三叔有些话要同你说。” 楚明昭一愣,这回其实不是蒋氏要找她? 约莫两刻钟后,楚圭来了坤宁宫。 第43节 楚圭挥退了宫人内侍,最后命蒋氏也退下。 楚圭并未在上首落座,只是立在楚明昭面前,盯着她道:“三叔今日来与昭姐儿说些敞亮话儿。大房与三房历来不和,三叔知道大房对三房颇有恚怨,玥姐儿与岚姐儿两个也跟昭姐儿龃龉不断。但诚如你婶婶所言,说到底咱们都是一家人。”楚圭顿了顿,往前踱了一步,“我与大哥虽有些过结,但我坦言,我对大房从无加害之心。” “然而外人就不同了,”楚圭目光忽地一锐,“那些藩王虽则俯首称臣,但哪个心里是服气的?不过是手里没兵,不敢冒险而已。可襄王跟肃王手里有兵,我不信他们一点也不想反!” 楚明昭抬头看向楚圭。 “昭姐儿知道一旦三叔倒了会怎样么?”楚圭一字一顿道,“我们都得死!”他的神情渐趋激动,手臂往下一砍,双目喷火,“谋朝篡位是覆宗灭祀的大罪,到时候楚家的人一个都跑不了!包括大房二房的人!那些藩王长期受制,一朝翻身,必灭楚家十族泄愤!” “你可不要以为你现在笼络住了襄世子就能高枕无忧地倒戈了,男人最惯喜新厌旧,他将来废了你另立正妃于他而言容易得很,”楚圭慢慢走到她身侧,斜睨她一眼,“你知道他为什么对你好么?不光因为你的容貌,还因为他要利用你,让你倒向他那边,为他做事。” 楚明昭垂眸,心道楚圭这番攻心的话直戳肯綮,真是厉害。 “所以昭姐儿万不可犯傻,不要帮着外人害自家人,”楚圭紧紧盯视着楚明昭,“告诉我,襄世子真的愿意内迁封地么?”他有些琢磨不透裴玑那日在左顺门偏殿所表现出的态度。 楚明昭微微垂首,道:“我也不是很清楚,他之前的确对我说襄王对他有此授意。” 楚圭慢慢蹙起眉头。到底是襄王真的想求安还是裴玑另有打算?再或者……问题出在楚明昭身上? 楚圭沉声问道:“襄世子近来没去见过什么人么?” “应当是没有。他出门也是与世家子弟酬酢,连肃王那里都很少去了。”楚明昭继续装傻。 楚圭又问了她些旁的,思量半晌,阴沉着脸道:“昭姐儿记得三叔今日所言。另外,你要尽量博得他的信任,这样才好办事,明白么?” 楚明昭点头道:“侄女知晓。” “内迁封地的事,你从旁吹吹枕边风,就说广宁卫苦寒又位处边地,总待在那里不是长久之计,不如迁去中原。记住,”楚圭逼视着她,一字一字道,“我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楚明昭乖顺应是。 楚圭又另外嘱咐了她一些散碎事项,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楚明昭从坤宁宫出来时,深吸了一口气。 她从前做梦呃不会想到她这种吃货有一日会去当间谍,还是双面间谍。楚圭的话听起来十分有说服力,但不过是在避重就轻。楚圭何尝不是在利用她呢?并且她早就分析好了局势,楚圭的胜算根本不大。 不过最关键的是,她分得清谁是真的对她好。 楚圭那话,听听就好。 楚明昭出殿后,楚圭兀自坐着覃思。 他今日之举,是范循提醒的结果。端阳节那日,范循进宫求见,与他说了他的担忧。 范循说楚明昭毕竟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难保不被裴玑迷惑,若是犯傻倒戈了,那也是麻烦事一桩。 范循的话提醒了他。他原本认为楚明昭这头不是问题,毕竟该说的也都跟她说了,她为着大房那一家子也该为他做事,但他忽略了男女之情的影响。 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最容易被诱哄,所以他要离间。 只是不知他今日说的那些,她听进去了没。 楚明昭的凤轿途径御花园时,柳韵正跟楚明淑坐在凉亭内喝茶。 楚明昭落轿下来见了礼,正要折返重新上轿,就听柳韵一声冷笑:“世子妃看着倒是春风满面的,近来心气儿顺得很吧?”娇姐儿被害成那样,楚明昭背地里不定怎么偷着乐。 柳韵方才一瞧见楚明昭就冷了脸,楚明昭给她行礼时她也是半晌不动。 楚明昭对上柳韵投来的目光,只觉她那眼神满含刻毒,似乎想即刻扑上来撕了她。 楚明昭暗笑,柳韵从前似乎还没这么憎恶她,眼下如此,大概是因为认为那日是她害的宋娇。 “托太子妃的福,”楚明昭笑容熠熠,“我近来的确尚算顺遂。”顿了顿,又道,“太子妃若无他事,我先告辞了。”言罢,略略一礼,转身走了, 柳韵看着楚明昭的凤轿离开,咬牙道:“瞧把她得意的!” 楚明淑踟蹰着道:“临邑王上寿那日也在场,我觉得应当不是六妹妹干的。再者说,娇姐儿也是有些任性了,若当时肯听人劝,落后也不至于……” “不是楚明昭干的难道是玥姐儿干的?楚明昭心胸狭隘,总跟娇姐儿对着干,娇姐儿不过是个孩子,她从来不知忍让。” 柳韵当时闻讯后便赶去了江阴侯府看望宋娇。但宋娇谁也不见,只是闷在自己屋里哭。柳韵心疼之余便彻底恨上了楚明昭。 柳韵攥了攥拳头,沉着脸看向楚明淑:“我之前说的那件事,姐儿想好了没有?” 楚明淑低头道:“嫂子,这事一旦被人发现了,那可……” “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你不必亲自做,过会儿我将东西交于你,你明日差个得用的稳妥丫头去经手就成,管情神鬼不觉。将来若真是出了什么事,也不会有人想到这上头。” “可这……”楚明淑苦笑道,“要不嫂子交给旁人吧,我实在胆小。” “姐儿就当帮嫂子一个忙,”柳韵说话间神色便冷了下来,“我听闻安美人那头日子不好过,这大热天儿的连冰块都用不上,想来也是难熬。姐儿平素不在宫里,也顾不着,我倒可以帮衬帮衬。” 安美人是楚明淑的生母。 安氏原先在侯府时便不受宠,又为人简默老实,不会巴结蒋氏,出身也低,手头拮据,日子过得捉襟见肘,连府上的下人也不拿她当回事。落后楚圭篡位,安氏也只是被封了个美人,楚圭将她扔进景阳宫后便再也想不起她——景阳宫是冷宫,楚明岚出嫁前也住在景阳宫。 楚明淑出嫁前还能贴补贴补安氏,嫁人后却是有心无力。 而柳韵眼下这是拿安氏来威逼利诱了。 楚明淑心中权衡一番,缓缓点头,低声道:“好,嫂子把东西给我吧。” 柳韵嘴角扯出一抹阴毒的笑。 楚明岚办事不稳妥,楚明玥不好支使,楚明淑是最合适的人。 这回端看楚明昭的命有多硬了。 捻指间便到了十六。 楚明昭之前就将差事尽数料派清楚了,因而到了正生日这天便轻松不少,基本只需坐着听管事媳妇们回事。 顾氏等人到时,便一径被丫头请入了后院。 何秀跟在何嫣身边,沿路看着这府上的曲水方池、松墙竹径,只觉清幽异常。从照壁转过来时,她抬头一看,但见厅堂轩峻,院字深沉。挑帘入内后,又见五间大敞厅上帘栊高卷,锦屏罗列。厅内摆着十张吃一看二眼观三的燕菜大席面,桌上摆高顶方糖,定胜簇盘,又有上插八仙的寿桃寿糕,煞是齐整好看。 何秀跟随众人走到近前时,细细一数,发现一桌大小碟子竟有五十之多,除却荤素大菜外,又有各色蒸酥点心、时令茶果、细巧油酥之类,摆得错落有致。瞥眼间又瞧见寿糕上插着的八仙。八仙以染色饴蜜为之,所制极巧,须眉毕见,衣褶生动,惟妙惟肖。 再看往来仆妇丫头,也俱是井然有序,恭敬有礼。 何秀低头捏着袖口,默默看着自己的鞋尖。 楚明昭不愧是侯夫人一手教养出来的世家贵女,治酒摆宴的确有一套。 众人见状,亦是低声笑着交口称赞。 楚明昭过来时,两厢叙礼讫,顾氏便拉着她的手笑道:“姐儿这回置办得不错。” 楚明昭抿唇笑道:“该说是娘教得好才是。” 顾氏打趣道:“这会儿不嫌我大清早薅你起来教你管家了吧?” 楚明昭笑盈盈道:“不嫌不嫌,现在没人薅我起床我还怪不习惯的。” 秦娴等人在旁笑道:“看看,得了便宜还卖乖。” 众人笑了一回,丫头便来报说大公主跟郡王妃到了。 楚明玥并非与楚明淑一道来的,只是到门口时恰巧遇见而已。楚明淑今日的话似乎格外少,方才往后院来的路上,都是楚明玥说一句楚明淑应一声。楚明玥渐觉无趣,便索性也不再言语。 两人到后,楚明昭见楚明玥一脸不耐,不禁暗笑,若非要面子上过得去,谁乐意让她来。 楚明玥刚落座,楚明岚便也到了。自打楚明岚那回指证了楚明玥,楚明玥便心中记恨,如今见了面,连招呼也懒得打。 楚明岚看见楚明玥那张冷脸,倒也不怎么在意。反正如今巴结楚明玥也没什么用,她更想知道怎么抓住范循的心。 她觉得那日请教魏文伦并没什么实质的收获,到后来魏文伦都将不耐烦写到了脸上,她自觉讨了个没趣,悻悻之下便没继续问。但她自家回去琢磨了几日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 楚明岚看向楚明昭,心道难道真的要学她? 楚明昭看到楚明岚投来的怪异目光,不禁想,楚明岚又在盘算什么? 不过看见楚明岚,她倒是不禁想起了范循。 范循已经随军南下了。他之前说要翻墙来找她,楚明昭一直都有些忐忑,唯恐他趁着裴玑出门跑来惹乱子。不过他好歹没来,楚明昭很是松了口气。他不来犯病真是再好不过,如今出征了更好,想来她能高枕无忧好一阵子了。 开席后,楚明玥见楚明淑似乎胃口缺缺,当下笑道:“三姐姐是不是觉着这些羹菜点心入不了口?” 楚明淑摇头,淡笑道:“没有,六妹妹这席面置办得甚好,是我自己今日胃口不好而已。” 楚明玥见她将她挑刺的话拨了回去,心道果然是老好人,转头与苏氏等人说话,不再理会楚明淑。 楚明淑又低头吃了几口,便推说肚子不舒服要去东净,带着自己的丫头珊瑚出去了。 何秀低头有一口没一口地用饭,一头吃一头想着心事。 她如今已经没什么理由继续留在侯府了,这回不论她愿不愿意嫁,楚家都已然对她仁至义尽,她再住在人家府上实在说不过去。离开侯府倒也没什么打紧的,关键还在亲事上。 若是从前,她会欢欢喜喜地应下侯夫人给她寻的那门亲事,但是现在她的心境却有些不同。 她近来心里都是一团乱麻,连她自己都难以理分明。她明知道自己的某些心思是痴心妄想,但始终也无法压下那些纷扰的念头。 何秀停下筷子,出神间目光荡开,入目皆是锦绣桌帏,妆花椅袱。卷起的帘子是虾须织抹金水晶帘,罗列的屏风是绦环样须弥座大理石孔雀屏风,连壁上挂的山水图都是绫边紫竹杆、玛瑙做的轴头。 同人不同命,有些人似乎就是天生的富贵命,注定要被众人捧着,有些人则生来就卑微如草芥。 何秀有些怅惘,但并不为贵贱穷通。她虽穷,可并不如何看重钱财,她感慨的是命。 她求而不得的,恰是别人不求自来的。 何秀隔着衣袖摸了摸那个花了几个昼夜做好的顺袋,心里堵得慌。 她跟何嫣说她要去方便,起身出去了。 前院,裴玑被众人拉着劝酒。裴琰却只是在一旁看着,破天荒地没上去凑热闹。 不管是他自己的生辰还是裴玑的生辰,都会令他想起一些不大愉快的往事。 无论众人如何相劝,裴玑始终滴酒不沾,之后与众人猜枚行令也是以茶代酒。 不一时,一小厮忽然躬身走进来,在裴玑耳旁低语了几句。裴玑听罢起身,道了句“请恕诳驾”,掣身走了。 由于眼下刚开席不久,人都聚在大厅内吃喝耍笑,后花园内便显得十分阒寂。 裴玑远远看到站在花园凉亭内的人,面色沉了沉。 走到凉亭外时,他停了步子,扫了面前的人一眼,道:“有何事要报与我知么?” 楚明淑恭恭敬敬地屈身一礼:“是的,还望世子信守承诺。”旋即掏出一个小绸布包呈与裴玑,“世子请过目。” 裴玑接过来,拿出布包内的东西一看,面色立时冷如玄冰,寒声道:“谁给你的?” 楚明淑只觉他的声音冷得砭骨,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自从上回被他捏住了软肋之后,她一直有些畏惧这个少年。他真是天生的上位者,不怒而威势自出。 第44节 “是太子妃,太子妃让我今日来世子府上时,寻个地方埋了,”楚明淑想起裴玑睚眦必报的性子,忍不住道,“世子千万莫在太子妃跟前露出我,我母亲还在宫里头……” 裴玑冷笑一声:“她没机会害人了。” ☆、第38章 何秀在外头发了会儿呆,往大厅折返的路上,忽然瞥见裴玑独自往前头走。 何秀抿了抿唇,忽地攥紧手,上前叫住了他。 裴玑转过头来时,何秀发现他的脸色不大好。她不知道他从前院过来做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脸色不好,她眼下顾不了这些。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站在他面前说话了。 裴玑问她有什么事,何秀低头嗫嚅片晌,从袖中掏出那个葫芦样的潞绸顺袋,双手递给他,低着头忐忑不安道:“多……多谢世子上回的援手,我……我做了个顺袋给世子贺寿,世子……” 裴玑面色正阴沉,看到她手里那个顺袋,目光忽地一冷,遽然睨向她。 何秀吓得后缩一步,顺袋“啪嗒”掉到了地上。 她之前看到的裴玑都是十分温和的,没见过他作色的样子。目下他态度一冷,她只觉手脚冰凉,惶遽不已。 他看出什么来了? “不必谢我,举手之劳而已,何况我也不过是看在昭昭的面上,”裴玑声音异常冷硬,“以后也不用再想着送我什么,我不需要。还有,我不想看到有下次。”言罢,看也不看她,掣身走了。 何秀望着他的背影呆愣了片刻,慢慢弯腰捡起了地上的顺袋。 她害怕他看出什么来,不敢在顺袋在绣什么有寓意的花样。可他似乎还是察觉到了端倪。 他方才猛地看向她时,她觉得自己所有的心事都无所遁形。 何秀满心冰冷,她的那些念头真的都是妄念。 裴玑没工夫也没兴趣去琢磨何秀的心思,不管她是否真的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念头,都不重要,她掀不起什么风浪。 他又想起了楚明淑交给他的那样东西。 那是一个木头雕的人偶,人偶头上跟脖子上各戳着一把刀,人偶背后刻着楚明昭的名字跟生辰八字。 这就是在用木工厌胜之法来咒她死了。 老爷子曾告诉过他,木工厌胜有两种法子可以破除,一是用火烧,二是投入沸油里。他当场点了把火将那木偶烧了个干净,并交代楚明淑回去后就说事情已办妥,不要露出破绽。 老爷子什么都爱钻研,也什么都爱教他,连厌胜之术这种邪祟的东西也要逼着他学。他从前觉得学这些浪费工夫,现在看来,真是艺多不压身。 裴玑冷笑,敢咒他媳妇死,就不要怪他心狠手辣! 晚夕间,宾客渐散。 楚明昭指挥众仆妇收拾干净后,又沐浴一番,回屋坐在床上等了片刻,裴玑才来就寝。 楚明昭见他今日来得晚,不由问:“夫君又去往哪里转了一圈才过来?” “嗯,”裴玑上了紫檀足踏,坐到床沿上,“去跟何随交代了些事情。” 楚明昭想起楚圭昨日与她说的那番话,便照实与裴玑说了,只是略去了那些离间的话,那些没必要与他说。 裴玑思量一回,道:“我知道了,我心中自有计较。” 楚明昭点头,并没细问,她觉得这些也不需要她操心。 裴玑说话间微微一笑,转向她:“昭昭不是说给我备了礼么?” 楚明昭“嗯”了一声,踟蹰一下,从枕头下面拿出了一样物件,迟疑着递给他:“夫君不要嫌弃……” 裴玑拿过来一看,发现居然是一个圆滚滚的锦绣香囊。他不禁低笑出声:“这香囊怎么这么圆?这仿的是什么?瓜?”一般香囊顺袋之类都会仿物而制,仿的最多就是葫芦跟茄子。 楚明昭坐过去一些,将那香囊拎起来,正色道:“我特意做得这么圆的。夫君难道不觉得,这很像粉团儿么?就是夫君之前给我买过的那种。我最爱吃那个了。” 裴玑上了床,一手将她揽到怀里,一手拿着香囊端详:“那这个有什么寓意没?” “有,粉团儿又圆又甜,象征圆圆满满,甜甜美美,”楚明昭仰头笑道,“而且夫君回头一看见这香囊就能想起我了,我觉得大概不会有人把香囊做成这个样子了。”又拉了他的手,笑吟吟地道,“祝夫君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裴玑狠狠亲了她一口:“乖。”复又低头笑道,“昭昭可以祝我今年十八明年十六,越来越年轻。” 楚明昭想了想,点头道:“那我再祝夫君返老还童,鹤发童颜,老当益壮……” “停停,”裴玑戳了戳她的鼻尖,“这都什么词儿。” 楚明昭窝在他怀里笑。 裴玑细细端量了那个香囊。但见针脚平整,刺绣精致,一望即知是下了一番工夫的。 虽然针线功夫看起来并不是十分出色,但架不住他喜欢。 裴玑拿着香囊摩挲半晌,目光熠熠,兴奋道:“这么好看为什么会嫌弃,我明天就挂在身上,以后都戴着,昭昭辛苦了。” 楚明昭见他高兴,心里一松,也笑得眉目弯弯。 裴玑说着话便一下子将她压在床上亲了两口,又想起了什么,连忙执起她的手查看:“做这个没弄伤手吧?” 楚明昭摇头道:“我好歹也是专门学了几年女红的,做个香囊还是可以胜任的。” 裴玑握着她的手亲了亲,小心翼翼地将香囊放到了床边小几上,又压在她身上,凝着她道:“那还有没有什么旁的礼物?” 楚明昭一愣:“你还要什么?” 裴玑不语,突然起身熄了灯,重新躺回去时将她一把带到怀里,伏在她肩窝处,道:“昭昭陪我说说话吧。” 楚明昭懵了:“啊?” 前院,沈淳立在廊庑前,沉着脸看向挡在面前的何随,压低声音道:“这种大事自是应当及时报与世子知晓的,你若是不敢,我亲自去。” “可别,”何随伸臂拦住他的去路,“都这会儿了,万一世子正跟世子妃亲热……被我们搅了,你看世子恼不恼。” 沈淳眉毛拧做一团:“世子又不是分不清轻重的人。” 何随笑道:“话是这么说,但这事明日再说也不迟啊,左右人跑不了,何必现在去搅扰世子。”心里道,你一定不知道世子有多宝贝世子妃,今日俩人兴致一定好,这会儿坏人家的事,简直找骂。 不一时,长顺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回道:“世子的确已经歇下了,屋里灯都熄了。” 何随转向沈淳,笑道:“沈长史听到了吧?世子已经就寝了。” 沈淳面色一沉,默不作声。 屋内,裴玑跟楚明昭说起了他在广宁卫时的各色见闻,楚明昭一直仔细听着,时不时地回应一句。她觉得他大概是想起了远在封地的家人,遂伸手轻轻抱住他,将头靠在他胸前。 裴玑语声一顿,垂眸看向她,微微出神。 今日是十六,月色正好。 如银似水的月光浸入屋内,勾勒出她恬静柔美的侧脸。她见他收了声,抬眸望来,美目横波,目光迷蒙。 裴玑忽觉心跳如擂鼓。他僵了片刻,才发觉自己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汗。 方才还没这么热。 他搂着她腰肢的手臂紧了松,松了紧,最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翻身压上她,低声道:“过会儿昭昭拿手帮我好不好?” 楚明昭愣了一下,然而尚未反应过来,便被他堵住了嘴。她感到他灼热的气息喷撒在她脸颊上,灼得她双颊渐渐滚烫。两人身体紧密相贴,厮磨间激起一阵酥-痒,楚明昭忍不住嘤咛一声。紧跟着她忽觉有些不对劲,她似乎感受到了他身体的某种变化。 他喑哑的嗓音响在耳畔:“昭昭现在还认为我不举么?” 楚明昭也冒了一头的汗,身子僵硬。 垂花门前,沈淳阴着脸对何随道:“我自己去对世子说,连累不到你。” 何随按了按额头,道:“沈长史怎那么急?” 沈淳以口型默声道:“我也是为大业计。” 何随嘴角抽了抽,心道那也不带这么急的啊! 楚明昭重新平躺回去的时候,仍旧觉得手心发烫。她方才被他按住的时候,手有点抖,脑子里全是浆糊,满心里都在想,这回头真是要哭求他停下来…… 他见她瞪圆了眼睛看他,笑着摸了摸她的脸:“却才不是都帮昭昭净了手了么?还不高兴?” 楚明昭抿唇,她不是不高兴,她是有些担心以后真正行房的时候她会晕过去…… 裴玑搂着她亲了一口,道:“我这个人一向是投桃报李的,我给昭昭个回礼吧。” 楚明昭下意识地想歪了,当即瞪大了眼。 裴玑似是没注意到她的神情,兀自道:“我已经查得很清楚了,昭昭想不想知道当初是谁对你下的杀手?” 楚明昭身子一震,跑偏的思绪迅速归位,一把抓住他,急问道:“谁?” 裴玑笑道:“昭昭方才不是与我说饿了么?咱们摆些酒菜细细地说。” 楚明昭默默道,不是真的饿了,只是她刚才用手帮他时羞得脸都要烧起来了,顺口这么一说,想要抽回手而已…… 肴馔酒水在花厅摆好后,两人在相邻的两张椅子上坐下,楚明昭见裴玑斟了一杯酒推到她面前,抬头道:“真要我喝酒么?” 裴玑道:“这金华酒是米酒,不烈。”又凑近低笑道,“就算把你灌醉了又如何?” “把我灌醉你会后悔的,”楚明昭低了低头,“我喝多了可能会打你。” 裴玑深吸一口气:“昭昭小时候是不是特别皮?” 楚明昭嘿嘿笑道:“小时候皮不是很正常……好了,快说正事。” “昭昭先把酒喝了。” 楚明昭端起酒杯浅饮了一口。裴玑见状挑眉道:“昭昭那是养鱼呢?” “夫君为什么一定要我喝酒?” 裴玑笑道:“喝酒壮胆。” 楚明昭闻言忽觉好奇又紧张,爽性豪气干云地一饮而尽,随后朝他亮了亮酒杯底:“看,我喝完了。”继而搁了酒杯,忐忑地等答案。 裴玑点头,面色愀然:“那人就是你表哥。” 楚明昭一怔,攥着手问:“我哪个表哥?” “自然是你……循表哥。” 这一声宛如炸雷。 楚明昭整个人都懵了,结巴道:“你、你说……说什么?” “很不可理解吧。” 楚明昭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嘴僵了半晌才再度出声:“那……那两件事都是他在背后指使的?他为什么这么做?他这脑子我真是理解不了……” 第45节 裴玑正欲张口,忽有小厮来报说沈长史有急事求见。裴玑知大约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挥手命小厮让他进来。 沈淳入内见礼毕,便在裴玑耳旁低声道:“世子,肃世子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这个答案是不是够意料之外~ 另外,并没有开船……qaq 顺袋就是类似于钱包的袋子~ 范小循:你趁着我不在,就去我亲亲表妹面前黑我!不要脸!臭不要脸!(╯‵□′)╯︵┻━┻ 世子:你敢说不是你干的→_→ 范小循:←_←宝宝也很委屈的好伐!我好方,怎么办怎么办,表妹以后会不会再也不爱我了,我的迷妹们会不会也不爱我了,好方好方【绝望地哭了起来.jpg】 裴祯:楼上两个吵什么!没看到本宝宝要出场了么?→_→ ☆、第39章 沈淳出去后,楚明昭拉着裴玑继续问道:“那两件事全是他干的?” 裴玑道:“第一件事我确定是他干的,这是毋庸置疑的。至于指使丫头杜鹃那件事,线索实在太少,但想来也是他所为。两件事挨得很近,极有可能是一计不成再生一计。”言罢又看着楚明昭,心中感喟她也是命大,第一回有他救她,第二回遇到那样的绝境居然也能大难不死。 然而他心中随即又起了疑惑。既然能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那么选定的去下手的丫头也必然是个稳妥的,当时定然是要确认明昭已死才罢手,为什么还能给她存活的机会? 楚明昭没注意裴玑面上的神色,她如今已经完全懵了,过了片晌才道:“那夫君查到原因了没?” 裴玑摇头道:“没有,这个实在不好查,也无从下手。所以我之前说,我想不出他的目的。”他说着笑了一声,“而且他不会再对你下手了,因为他如今喜欢你。我原本还怕你不信,所以他那日走后,你问我跟他说了什么,我当时问你信不信我。” 楚明昭讶异道:“你们那日在说这个?” “嗯,虽则我未挑明,但我相信他明白我的意思,只是他当时跟我装糊涂,”裴玑见楚明昭仍旧没从惊愕中回过味儿,便道,“虽说我没查到个中情由,但昭昭是亲身历事者,倒是可以想一想,之前是否得罪过他,亦或发生过什么特殊的事情。” 楚明昭按了按额头:“那会儿……”顿了顿,长叹一声。 那会儿小明昭绕着这个表哥转还来不及,哪里会做什么得罪他的事,至多有时候为跟楚明玥斗气缠他缠得紧了惹他不耐,但那也不至于下杀手。 至于特殊的事就更是一片茫然了。小姑娘那会儿一门心思都扑在穿衣打扮跟与几个堂姐合气上,每日不过都是些琐碎事,跟这件事简直八竿子打不着。 那到底是为什么呢?他为什么会对一个小女孩儿下杀手?还连杀两回,这得多大仇啊。 楚明昭想得脑仁儿疼。她觉得那货的脑子大概跟一般人长得不一样,她想破脑袋也不可能猜到他的想法。 回房重新坐到床上后,裴玑揽着楚明昭道:“我独自出城恐惹疑,昭昭明日与我一道出一趟门吧,对外头就说是我陪你去城北龙华寺上香。” 楚明昭姑且撇下心中的疑惑,抬眸看他:“夫君要去见肃世子?” 裴玑点头,躺下时手臂一带将她拉到怀里:“嗯,我先去见见他。” 楚明昭想起一事,笑道:“可是,肃世子不见了,难道甘州卫那边不会有人来给叔公传信么?”甘州卫是肃王的封地。 他抚了抚她披在背后的柔顺发丝,悠悠道:“给皇叔传信才好,省得我去说了。不过皇叔知道了也不会外泄的,他晓得轻重。只这父子俩都不好办,皇叔是太执拗,至于我那堂兄……”说话间轻叹一声,“我明日见到他时,头一件事恐怕是堵住他的嘴。” “啊?”楚明昭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为什么?” 裴玑挑眉道:“有机会你可以见识一下。” 翌日,两人到达龙华寺后,先去往各殿进香。来庙里自然要多拜佛,楚明昭对神明向来心存敬畏,参拜时十分虔敬。 她拜讫观音殿中诸佛后,从蒲团上起身时,裴玑在她耳畔小声问:“昭昭方才许的什么愿?” 楚明昭也小声道:“说出来万一不灵了怎么办?” 裴玑当即将她拉到一旁的角落,正容低声道:“你悄悄告诉我,菩萨不会听到的。” 楚明昭看了看她方才参拜过的那尊千手千眼的观音塑像,忍不住低头笑了笑,心道不知菩萨听了这话作何感想。 楚明昭也凑到他跟前,附耳道:“我方才求的是阖家安康,万事顺遂。”她说话间见他冲她挑了挑眉,不禁道,“那夫君认为我该求什么?” “求我们回头第一次就能有孩子。” 楚明昭愣了愣,旋即会意,心说你能不能含蓄点,嘴上却道:“夫君求的就是这个?” 裴玑看她一眼:“没有,我以为你会求子的。我求的是能早些回广宁。”说话间轻叹一息,“我要去找一个人问一件事情。” 两人正说话之际,一抹轻柔的女声蓦地飘了过来:“世子,世子妃。” 楚明昭回头一看,便见范希筠含笑款款而来。 范希筠为人随分圆融、八面见光,在世家小姐中人缘颇好。只眼下到了说亲的年纪,却迟迟都没有定下亲事,唐氏似乎也并不急,大约是想仔细挑拣挑拣。 范希筠今日穿了一身玉色线掐羊皮挑边的蜜合色银条纱裙,越发显得她气韵柔婉娴静。范家人的容貌似乎没有次的,范希筠也是个仪态万方的美人儿,盈盈下拜时自有一段悦目赏心的风流态度。 楚明昭虚扶她一把,笑道:“真是巧了,希筠今日也来这里上香。” 范希筠抿唇微笑:“的确巧,我却才刚拜了菩萨,一扭头就瞧见昭昭跟世子在这边。”又拉了楚明昭的手,含笑道,“对了,说到巧,下月的乞巧节,昭昭来信国公园乞巧吧?母亲届时要在那里治酒。母亲头先便与我说要请你的,今儿可巧遇着了,就顺道问问昭昭能否赏光。” 楚明昭略一忖量,颔首笑道:“好,那我等着令堂的帖子。” 两人说笑间,范希筠目光扫向裴玑,见他神色似有不豫,顿觉尴尬,旋即与楚明昭略略寒暄几句,便施礼作辞了。 她走到观音殿门口时,回头一望,见裴玑正挽着楚明昭的手往另一侧殿门走,神态极其亲昵。她目送二人出了殿门才缓缓收回视线,自家徐徐提步往外走。 丫鬟玉蝶见自家小姐似有些神思不属,不由轻声道:“姑娘小心前头的台阶。” 范希筠一叹回神,摇头道:“眼见着与我同年的姑娘都许了人家了,我的亲事却不知在哪儿。” 玉蝶搜肠刮肚想了半晌,想不出什么劝慰的词儿,只好道:“姑娘样样都出挑,太太想是要多为姑娘参详参详的,选个顶好的姑爷。” 范希筠忖度一回,嗟叹一声,道了声“走吧”,转头径自下了台阶。 楚明昭与裴玑一道从后山门出来后,换乘另一辆马车,往西郊去。 路上,楚明昭想起范希筠的邀约,拉了拉裴玑,道:“夫君说唐夫人为什么要请我?我平素与她走动也不多。” “这兴许不是她自己的意思。” 楚明昭略觉错愕:“那是谁的意思?” 裴玑将她往怀里一圈,道:“我也不过是猜测而已。昭昭去了也无妨,他们应当是来示好的。”说着便摸了摸她的发顶。 楚明昭若有所悟,又忽地拿下他的手,嗔道:“你这样好像摸狗头。” 他抓着她的手往上引,笑道:“那你也来摸我。” 她的手娇柔嫩滑,玉骨春纤,握在手里只觉恍如即刻化水的羊脂玉。 “这可是你让我摸的。”楚明昭抬眸一笑,正要伸手往他头上摸,却不防忽地被他压到了锦垫上。她刚低呼出声,就被他压下来封住了嘴。 他现在已经渐渐学会了探出舌尖挑逗她,她要是故意咬紧牙关,他就慢慢描绘她的唇形,一直堵着她,等她憋得受不住了,他再趁虚而入。 这回楚明昭又及时闭住牙关,打定主意要憋他一憋。他的舌尖在她嘴唇上徘徊流连片刻,抬眸见她眼眸微弯,知她在偷笑,当即眸光一转,伸手在她腰上轻轻搔痒。 她身上的衣裙都是轻薄的纱罗,他挠的又很是地方,楚明昭瞬间破功,忍不住笑了出来。她这一笑不要紧,他瞅准这空当便立刻攻了进去。楚明昭想说他耍赖不要脸,但争奈嘴被堵着,只能发出一阵近似于撒娇的“呜呜”声。 他如今的吻技仍不纯熟,常常纠缠着她试遍各种姿势跟节奏。他一头与她的唇舌胶葛,一头将手探入她衣袖里,细细摩挲她娇嫩细滑的肌肤。那种时不时被撩起来的痒酥酥的触感,激得楚明昭嘤咛不断,不时地扭动一下身子。他见她躺得不老实,又将手臂绕到她背后她抱起来,让她靠到后头的云锦靠背上。楚明昭身子抵到靠背上又被他占尽便宜,面色涨得通红,身上渐渐出了一层薄汗。 等他终于放开她,两人喘着气对望须臾,楚明昭想起她方才被堵回去的话,遂有气无力地瞪他道:“不要脸,挠我痒痒。” 她双颊晕红宛若醉酒,一双眼眸水光潋滟,令人浮想起春日枝头的含露桃花。目下这般瞪人全无威慑力,反而显出一种难言的勾人媚色。 裴玑凑上去在她嘴上亲了亲,低笑道:“要脸作甚,要你不就好了。” 楚明昭哭笑不得,抬手在他手臂上轻打了一下。 裴玑忽然抓着她的手臂,神情一肃:“你竟然敢打我。” 楚明昭怔了怔。他生气了? 他见她忐忑地望着他,当下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尖,冁然而笑:“逗你的,我还能怪罪你不成。”见她抿唇垂头,又怕她还是当真,抱着她柔声哄了好一阵。 等他哄得差不多了,楚明昭才抬头笑吟吟地道:“我也是逗你的,我才没当真。” 裴玑望她片刻,轻叹一息:“你没有心下不豫就好。”说罢又突然想,他好像越发惯她无度了。 肃世子裴祯来之前,裴玑便暗中赁了西郊一处庄子的大院落,专为暂押裴祯之所。 楚明昭下马车后,从外头打量了一番,瞧不出这院子有何特殊。及至跟着裴玑往院子里走时,才发现里面重兵布列,守卫重重。眼下正值炎夏,楚明昭见那些护卫俱身着对襟罩甲、头戴红缨凤翅盔,却一个个肃容立于廊庑间岿然不动,心中着实佩服,这一身行头她光是看着就觉得热。 那些兵士一瞧见裴玑便恭敬见礼放行,两人一路畅通无阻。 裴玑命人将裴祯押到正堂去,旋即回身对楚明昭道:“要不昭昭先去厢房歇会儿?” 楚明昭心里对裴祯好奇,但又不好提出跟他一起去见裴祯,只道:“有冰镇酸梅汤跟糕饼茶果么?” 裴玑笑道:“有,我一早便命人给你备着的。” 西平侯府内,何秀看着平安跟几个小丫头帮她收拾东西。 昨日回来后,她便向顾氏提出要搬出侯府。原先她是顶着来附学并给楚明昭作伴的名义被楚慎夫妇接来侯府的,如今楚明昭已出嫁,顾氏也给她寻好了亲事,她已经没了留在这里的理由。亦且,楚明昭出阁后,顾氏并没送走严绣娘,这一两个月间严绣娘一直单独给她授课,她几推不过,实在于心不安。 顾氏听说她要走,款留她几番,见她似乎心意已决,也只好依她,跟她说让她慢慢收拾打并,不必着急。 何秀觉得她的心境从未像眼下这样复杂过。她坐在绣墩上,眼望着那支金玉顶梅花簪,兀自出神。 裴玑昨日对她的态度可谓严冷,她不知他会如此是因为看出了她的心思还是因为原本便心绪不佳,她如今只觉心里被堵得死死的。 她昨晚一宿没睡,空睁着眼睛盯着帐顶。 平安正要问何秀那些头面预备如何归置,一扭头却见何秀木着脸发呆,不由上前唤了她几声。 何秀慢慢回神,只是仍旧捏着簪子不说话。 平安看到她眼下的淤青,踟蹰着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昨儿个怎也没歇好?” 何秀摇了摇头,正要撑着身子回屋躺着,一个小丫头突然拿着一个潞绸葫芦顺袋递到何秀面前,问道:“这葫芦袋子还是簇新的,姑娘是要归并起来还是要拿来装些杂事儿?” 何秀刚站起来,转头一看到那顺袋,突然身子一个摇晃,弯腰捂嘴,一阵干呕。 几个丫头见状都是一惊。 安顿好了楚明昭,裴玑转身便领了何随并几个护卫去了正堂。 他刚一现身,正靠在椅背上跟两旁的兵士滔滔不绝闲谈的裴祯便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奈何他手脚被缚,只能怒目而视道:“裴玑你这厮当真是丧心病狂!我就怕你来这一手,那日出门带了那么些人跟着,结果还是着了你的道!” 早有人为裴玑掇来了一把交椅。裴玑在裴祯对面落座,微笑道:“我命他们在你家左近蹲点儿守了好几日了。我这回派去绑你的都是家父麾下精锐,我让沈淳跟他们传了话儿,绑不来肃世子就提头来见。” 裴祯盯着裴玑道:“那你以为我父王手里的兀良哈三卫是摆着好看的?” “我自然知道兀良哈三卫的凶悍,但你总不至于拿手中兵力来对付我吧?我们应当联手。” 裴祯轻笑一声:“你想得倒美,别说父王不答应,我也不答应。” 第46节 裴玑笑道:“宗吉兄难道等着楚圭将来削藩后大肆屠戮么?”宗吉是裴祯的表字。 裴祯面色微沉,旋道:“我与父王自有打算,你不必白费口舌。” “我也没想着一下子就说服你,”裴玑接过何随捧上来的一杯清茶,掀了掀杯盖,“不过我的耐心并不是很好,你最好能尽快去劝说皇叔与我们联手,否则我不保证我不会撕票。” 裴祯哼笑道:“你倒是敢。” “怎么不敢,既然谈不拢,我留着你的命作甚?等着你倒戈相向么?另外,即便皇叔派人来救你,你也千万不要跟着走,我之前命人给你灌下的药不是闹着耍的,你一走就活不成了。” 裴祯敛容。裴玑虽则喜欢诓人,但却有一身通天手段,会的东西也千奇百怪、五花八门,也不知道襄王怎么教出来这么个儿子的。 裴祯慢慢平静下来,重新靠回椅背上,道:“你先给我松绑。” “我看绑着你比较好,省得你耍什么花样。” 裴祯嗤笑一声:“你派那么多人看着我,我还能跑了不成?哎,不过,我听说——”裴祯身子前倾,一脸戏谑,“你娶媳妇了?真是不可思议啊,你都能娶上媳妇。你快说说,你是怎么哄着人家姑娘让人家答应嫁给你的?你这样可不厚道,你……” 裴玑也身子前倾,微微一笑打断他的话:“我说了,我肯定比你早娶上媳妇。还有,我媳妇是自愿嫁给我的。” “果然还是老样子,说起胡话来一点也不脸红,”裴祯眉尖一挑,“那你把弟妹叫来我问问看。”说着又忍不住笑,“你这回怎么愿意娶媳妇了?你那和尚日子不是过得挺好的?我看你多年戒酒戒色,眼看着就要修成正果、皈依我佛了,这下破了戒了,庙里不知还收你不收了,真是可惜了,一代大师就此……” “你打哪儿看出我要当和尚的?” “太-祖当年起事前就当过和尚,你不是想起事么?或许可以从当和尚开始。” 裴玑笑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何况,你敢说你不想起事?你放心,你出家了我都不会出家,毕竟我有媳妇,你没有。” 裴祯当即不乐意了:“瞧把你得意的!你快将弟妹叫来,等我把你们说散了,看你还在我面前显摆不显摆。” “你知道你为什么现在都娶不上媳妇么?因为你话太多,谁嫁你谁想掐死你。”裴玑正要命何随把裴祯的嘴堵上,却见一名护卫从外头急急跑进来。 那护卫朝着裴玑匆匆一礼,旋即在他耳旁低语几句,裴玑听后轻叹一息:“真是都凑一处了。” 裴祯见他叹气就高兴,幸灾乐祸道:“怎么,你仇家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肃明代的确有肃王,封地就在甘州,不过后来迁到了兰州。广宁其实是明代辽王的封地,不过后来迁到了湖广荆州府。 ☆、第40章 魏文伦看着挡在前面的门房,蹙眉道:“主家莫非也不肯通融?我们会给付银钱的。” 门房只是笑:“主家眼下不在,您还是请回吧。” 魏文伦面色微沉,复又叹道:“那进倒座房内歇息片刻亦不可么?” 门房摇头道:“主家不在,不敢随意放生人进来。” 魏文伦又再三恳请,但门房仍旧只道不便。马车上的宁氏掀起帘子道:“哥儿回来吧,咱们赶得快一些便是,我还撑得住。” 魏文伦无法,折返回马车上,拿汗巾为宁氏擦了擦汗,愧怍道:“母亲生受了。” 宁氏摆了摆手道:“从前那么难的时候都过来了,眼下这些算什么。” 宁氏的大姑子魏氏明日做寿,宁氏要赶往香河县上寿。但今日暑热逼人,马车内又不宽转,实是闷得紧,宁氏坐久了便有些头晕。魏文伦遂命车夫停车,想让母亲到庄子上歇一歇,但门房似乎有些不近人情。 魏文伦望着这处庄院,猜度这大约是哪家勋贵的产业。宁氏见儿子对着窗外出神,唤他一声,道:“那件事已经过去三个月了,你缓过来了没有?昨日又有个媒人上门来探我的口风,说的也是个好茬儿,只我想着你那拧巴性子,也不敢就松口,还是觉着该与你计较好了才是。” “三寸舌头一嘴油,世间难信媒人口,”魏文伦慢慢放了帘子,垂眸道,“媒人的话信不得,娘一一帮我推了便是。” “你——”宁氏瞪他一眼,又道,“这回去你姑母家,你姑母兴许有意将你表妹……” “姑肉不还家,”魏文伦出声打断道,“若姑母真有那个意思,母亲如此回话便是。” 宁氏直想翻白眼:“说得倒冠冕堂皇,我看你不过还是意难平!你怎这般认死理儿呢!我可不能一直由着你。” 魏文伦疲惫地靠在靠背上,缓缓闭上眼睛。他与母亲辩下去是没有结果的,届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魏家的马车走远后,自有人跑去跟裴玑报信。裴玑听说魏文伦走了,呷了一口清茶道:“走了便好,他今儿要是硬闯,还真是不好办。” 裴祯在一旁“嘁”了一声,道:“我还以为来了个给你添堵的呢。好了,你快给我松绑。” 裴玑看他一眼,道:“等你想通了再来与我说话。”说话间起身径自往正堂外头走。 裴祯脚被绑着,在后头一跳一跳地跟着他道:“裴玑我告诉你,像你这种丧心病狂的人能娶到媳妇就该烧高香,弟妹一定是被你的外貌迷惑了,你快把弟妹叫过来,我好好跟她说说你……唔……” 何随得了裴玑的示意,拿了一团尺头就塞住了裴祯的嘴。 裴玑正要命人将裴祯架走,瞥眼间就瞧见楚明昭立在不远处的廊檐下。 楚明昭见他看到了她,便一路迤逦上前,屈身一礼:“世子。”又转向裴祯施礼,“肃世子。” 裴玑忽然有些不习惯。刚成亲那几日,楚明昭也是见着他就行礼,他跟她说私底下可以免礼,她也就没再那么客气。后来两人逐渐熟稔,她就基本只在必须处才跟他施礼。然而两人大多数时候都待在府里头,他已经有阵子没见她对他这么客气了。 裴祯转头看到楚明昭便是一愣,旋即瞪着眼睛看向裴玑,满脸都写着“你这厮真是好艳福”。 楚明昭却才看着便觉得裴祯跟肃王虽然生得像,但性子看起来全然不同。 裴祯姿容俊逸踔绝,气度翛然殊俗,转眄间便流露出一种难言的落拓不羁。即便眼下手脚被缚,也丝毫不显狼狈。 楚明昭只在魆地里略略打量了裴祯几眼便移开了目光。然而她这举动仍旧被裴玑瞧了去。 裴玑命人将裴祯带走,转而一把拉住楚明昭,一径走到西次间里,微微板了脸道:“你方才端量他作甚?” 楚明昭笑吟吟地挽住他的手臂:“我知他定不如夫君好看,想看看蒹葭倚玉树的场景。” 蒹葭即芦苇,喻微贱;玉树乃仙树,喻出众。蒹葭倚玉树是《世说新语》中的一个典故,语谓三国时,容貌特出的黄门侍郎夏侯玄与相貌粗丑的驸马都尉毛曾并排坐在一起,对比分明,一望便是云泥之别,因而时人称之为“蒹葭倚玉树”。 楚明昭这话显然是极度夸张,但裴祯的五官的确不如裴玑精致,相较起来,裴玑容貌更盛。楚明昭觉着她公婆的长相必然都十分出色。 裴玑听了她这话便舒展了眉眼,搂住她亲了一口,抵着她的额头笑道:“昭昭这嘴简直跟抹了蜜似的。” 楚明昭也抱住他,撇嘴道:“所以你才总是喜欢含我的嘴?” 裴玑眸光微动,当真低头含住她的嘴唇轻轻吮咬几下,复又辗转厮磨,探舌入内。两人唇舌缠绵间,他一点点将她往后压,最终将她抵到了桌子边沿。 楚明昭觉得他似乎是要将她压到桌上,但桌上还摆着茶具与一应杂物,她不想被硌到,遂在他后背拍了拍,嘴里“呜呜”了两声提醒他。 楚明昭身为吃货,并没为保持纤瘦而刻意减少食量,从前正长身体时更是顿顿吃到饱为止,因而身形出落得极好,胸丰臀翘,曼妙有致。 裴玑抱她在怀,只觉娇娇软软的,腰肢又不盈一握,简直宛若颤颤巍巍的嫩豆腐,他忽然有些不敢用力。他呼吸间又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体香,如同有纤细的羽毛在他心尖上轻轻撩拨。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悸动,扶着她的手臂让她站直了身子。楚明昭腿有些发软,索性靠在他怀里喘息。然而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捏了捏她的鼻尖道:“还有,你不是在厢房里歇着么?跑来这边做什么?” “我看你这么久都不回来,我一个人又百无聊赖睡不着,就想看看你在做什么……” 裴玑眼眸一眯:“一个人睡不着?” 楚明昭撇嘴道:“不许断章取义。”说话间又仰起头,“对了,我看肃世子还有心思与你谐谑,我觉得这表明他根本就笃定了你不会把他怎么样。那夫君预备怎么啃下这块硬骨头?” 裴玑低头瞧着她水泽丰盈的唇瓣,摸摸她的脸,笑道:“我怎么觉着你说什么都带吃的。”说着话眸中便划过一抹狡黠,“我打算利诱,然后咱们再把他那兀良哈三卫夺过来。我现在只等着父王的信儿。” 楚明昭瞠目,听起来就是大写的不厚道。 西平侯府内,何嫣听说了何秀的事,惊出了一身冷汗,当下便火急火燎地赶了过去,屏退了几个丫头,拉着何秀问她到底怎么回事。但何秀始终只是趴在床上闷声不吭。 何嫣急得一把将她从床上拽起来,劈头就问:“你说,你是不是干了什么糊涂事了?” 何秀眼下心绪低落到极点,不欲开言,只是挣着何嫣的手,又要躺回去。何嫣见状气得浑身发抖,情急之下抬手一个巴掌扇过去,厉声道:“说话!” 何嫣平日性子本就温克,又对何秀这个妹妹爱护有加,这还是头一回打她。 何秀木着脸喃喃道:“可能真的是做了件糊涂事……” 何嫣吓得魂飞魄散,一把揪住她道:“你跟我说,那个人是谁?你……你……道理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何秀咬了咬唇,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何嫣又气又急,一时红了眼眶,咬牙道:“你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你……” 何秀偏过头,恹恹道:“我原本便卑下。” 何嫣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忽而泪水潸然:“你让姐姐还怎么帮你……你即刻就要嫁人了啊!你这么一折腾,你的前程就全毁了你知道么!” 何秀一听到嫁人便更觉心烦气躁,蹙着眉要推开何嫣:“姐姐让我一个人躺会儿。” 何嫣反而抓得更紧,恨恨道:“你说,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何秀头疼道:“什么孩子?” 何嫣一愣:“你不是有了身孕了么?” 何秀茫然道:“什么身孕?姐姐在说什么?” 何嫣怔了半晌才道:“你没怀孕?”旋又拉住何秀的手,“那你方才是怎么回事?” 何秀只摇头道:“我哪来的身孕。姐姐先回吧,我想歇会儿。”说着便慢慢躺了回去。 看来是虚惊一场。 何嫣这才松了口气。只眼下看妹妹这般萎靡憔悴,又想起方才的古怪,如何放心得下,转头出去就请了大夫来。 大夫来看过脉后,只道何秀这症状不过起于郁气过甚,伤了脾胃,以致犯上欲呕,喝几贴药便无碍了。不过大夫临了又道,还是要何秀自己想开才是,否则喝药也是效验不大,日子久了恐积郁成疾。 何嫣心头刚放下的石头又提了起来。送走大夫后,转身坐到床边看着妹妹,忧心道:“阿秀究竟遇着什么事了?总闷在心里也不好是不是,不如跟姐姐说说?” 她这妹妹一贯腼腆畏生,平素也极少出门,也不知能为什么事郁郁至此。 何嫣正预备再行相劝时,何秀突然出声道:“姐姐,这回我是不是非嫁不可了?” 七月七乞巧节这日,楚明昭的马车刚到信国公园门口,唐氏跟苏氏就领着一群仆妇迎了出来。楚明昭一下来,唐氏便恭敬地见了礼,旋即笑道:“世子妃能来,敝园真是蓬荜生辉。” 苏氏看了唐氏一眼,又不着痕迹地转过头,也笑着跟楚明昭叙礼。 苏氏待她热络不奇怪,但唐氏的态度就有些怪异了。楚明昭觉着唐氏待她比上回在郡王府时热络了很多。之前给裴琰上寿时,唐氏几乎没怎么跟她搭过话,这回倒好似换了个人。 楚明昭压下心头疑惑,与二人客套几句,继而便随着缓步入内。 到了待客的芙蓉轩,楚明昭才发现今日到场的熟面孔还不少。不过她总感觉今日氛围似乎有点儿怪…… 楚明岚总无措地盯着她做什么? 宋娇居然乖乖巧巧地垂头坐着? 姜灵竟规规矩矩地主动跟她行了礼? 那个叫陆娟的姑娘还冲她友善地笑了笑…… 真是一片和谐。 楚明昭有点懵,这伙人都怎么了?难道来到范家的地盘上就变得跟范循一样不正常了? 众人叙礼毕后,重新落座,依旧各说各话。 第47节 唐氏一直含笑与楚明昭攀谈,只似乎不如苏氏健谈,说着说着便有些词穷。眼见着要冷场时,她讪讪笑道:“世子妃莫见怪,我这嘴笨舌拙的……”说着踟蹰片刻,探问道,“那个,世子妃跟……” 她一句话未说完,范希筠便笑着上前对唐氏道:“母亲先莫与世子妃叙话,该去供奉磨喉罗了。那边水膜也将成,过会儿就该丟巧针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人在心情极度低落的情况下确实会有恶心感,具体表现就是干呕,食欲为负,看见吃的就犯恶心…… 因为你不高兴,肠宝宝胃宝宝们也不高兴,于是就要造反qaq 话说快要换地图辣~ ☆、第41章 七月七是不折不扣的女儿节,主要习俗是供奉磨喉罗和验巧。磨喉罗是佛祖释迦牟尼之子,市中惯以土木雕塑成磨喉罗的形象,衣以彩服而卖之。七月七这日,无论达官显贵还是寻常百姓,皆以之供奉牛郎织女,除乞求织女赐巧之外,亦以之求多子多福。验巧的法子则主要是于正午丟巧针。 供奉磨喉罗时,楚明岚显得异常虔诚。她十分害怕她会一直这样被范循厌弃下去。苏氏在不断地给范循房里塞丫鬟,过一阵子见范循一个都没收用,便再换一拨。她不知道范循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她只觉得如此下去,范循迟早要纳妾,而她只是空占着个正室的位置,将来什么都捞不着,跟被休掉无甚分别。她得在范循回来后改变面目,让他对她改观。 宋娇也拜得认真。那日从郡王府回去后,她哭闹了好几日。母亲安慰她说那日那么些人在场,将来她嫁人没有处子红也能找地方说理,她听了这话才慢慢平静下来。只是母亲说让她低嫁,她便不乐意了。她又不是真的与人苟且失贞,凭什么就要低嫁?母亲还想让她嫁给那个小官……她才不肯。表姐说要她尽管挑可心的婚事,挑好了与她说,她会想法子帮她促成。 楚明昭也觉着确实应当好好拜拜,子嗣之于女子实在太过重要,最现实的道理是,早早生下儿子才是最大的保障。 众人拜讫,转去丟巧针。 楚明昭觉着这是一项十分神奇的习俗。所谓丟巧针,即取一盆水曝于日中,待到水膜生面,以绣针投之,绣针浮起则看水底针影,若成云物、花头、鸟兽影,或成鞋及剪刀、水茹影,则谓乞得巧。若其影粗如槌、细如丝、直如轴蜡,则为拙征。 无论闺阁少女还是已为人-妻者,都十分相信这个,若看到拙征,长叹不已甚至当场堕泪的都有。 楚明昭的绣针投出的是云物影,范希筠在一旁笑道:“昭昭这是得巧了。” 宋娇看了一眼,撅了撅嘴,一伸手就将绣针丢了进去。然而不知是否她用力过大,那针一入水便刺破水膜直接掉到了水底,过了片刻才慢悠悠浮上来,最后只得一条细细的投影。 怎么她就跟楚明昭的差那么多呢?宋娇不服,又将绣针捏起来重投了几次,然而次次皆是如此。 宋娇气恼之下就想将水盆掀了,然而忽然想起这是在哪里,又看了一旁的唐氏一眼,终究是攥了攥拳头压住了脾气。 楚明昭来之前,唐氏便郑而重之地告诫了在场众人,说今日谁都不许惹事,谁也不许对楚明昭不敬,否则休怪她不讲情面,当场将滋事的撵出去。 然而宋娇及时收住了脾气也并非全因为此,她心里另有算盘。 楚明昭重新坐回去时,唐氏命人撤换了她面前的糕点茶果,旋即看着新换上的一批笑道:“我方才瞧着世子妃都没怎么动那些点心,想是不合口。我叫他们又备了些,世子妃尝尝看。” 楚明昭心道不是不合口,是我怕我吃起来就没工夫搭你的话了,到时候冷场不好看。 楚明昭见唐氏再三相请,一时盛情难却,便拿了一块玫瑰果馅儿蒸酥,一面慢慢咬一面继续听唐氏东拉西扯。她就等着看唐氏到底要作甚。 待到她蒸酥吃了一半时,唐氏似是觉得是时候接着续方才的话了,便状似无意地笑道:“窃闻世子待世子妃如珠如宝,世子妃定然与世子情深意笃。我瞧着世子妃真是好个温克性儿,想来世子……也是个好相与的吧?”唐氏嘴上这样问,心里并不这样想。 她这话语气恍若闲谈,但楚明昭闻言却是动作一滞。 唐氏打听她夫君做什么? “这倒是,夫人说到点子上了,”楚明昭笑容熠熠,“世子也是个温克性儿。” 唐氏太阳穴突突直跳。楚明昭这话恐怕骗鬼鬼都不信。裴玑当众鞭抽公主、抢白皇后的剽悍事迹早已传遍京城,她怎么想怎么觉得这襄世子不是省油的灯。 “久仰令尊大名,”唐氏勉强笑道,“世子妃出身诗礼之家,到底是通身的书卷气,那……世子妃平日里与世子亦是抚琴作画吧?” 他们平日都做什么……楚明昭回想了一番,继而低头默默咬了一口蒸酥。 “世子平素更喜欢吟诗填词。”楚明昭随口胡诌道。 唐氏揉了揉额头。做的一手歪诗逼得魏文伦只好夸字写得好,都这样了还吟诗? 苏氏大致知晓唐氏此举的个中情由,看见唐氏那样子,忍不住低头喝茶遮掩嘴角的窃笑。 唐氏又转弯抹角地探问了几个关于裴玑的问题,楚明昭全胡扯了过去,听得唐氏嘴角直抽抽,她这问了跟不问没什么分别。 范希筠朝着母亲那头望了望,见她一直与楚明昭攀谈,不由握紧了手里的帕子。 宋娇拉了拉范希筠,笑道:“筠姐姐,咱们还没说完呢。下月中秋时济哥哥是不是要从书院回来啊?” 她说的“济哥哥”指的是国公府四公子范济,方龄十九,已于三年前得了举人的科名,但范庆当时认为他学问尚浅不足以考取进士,怕最后过不了会试或者过了会试反被取为同进士有辱门风,便让他继续在首善书院进学修业。 宋娇想起这个便不禁感叹信国公府果真不愧为京城一等一的世勋阀阅。她听她爹说,同进士虽是殿试上取够一甲二甲后剩下的贡士,但会试录的贡士本就不多,又是三年考一次,因而得个同进士也是极不易的,多少人熬白了头连个举人都考不上。 国公府前头三位公子都已婚配,据闻唐氏如今正筹谋着范济的婚事。宋娇蠢蠢欲动。她隐约想起自己从前见过范济一面,记得他似乎长得不错。不过她想一想范循的容貌,也能猜到范循的这个堂弟相貌差不了。 范希筠自然能瞧出宋娇为何突然这般热络。但她知道母亲绝不会要宋娇这样的儿媳妇,何况宋娇又出了那样的意外。那件事后,已经渐渐有传言说宋娇其实早已失贞,故此宋家有意造出意外,意图掩盖。撇开宋娇的性子不说,母亲光是因着这个也会觉得膈应。 范希筠轻声一叹,道:“我也不清楚,祖父交代说课业紧的话就不让他回了。”心中又想,宋娇怕是都不知道她四哥长什么样,居然叫得这么热络。 宋娇觉得范希筠一向和气,便又拉着她打听范济。范希筠渐渐有些烦了,却又不好明着表露,便转头跟楚明岚搭话:“三嫂,我听闻这回平叛十分顺利,三哥下月就跟祖父凯旋了。” 楚明岚正凝神观察楚明昭的一举一动,闻言一怔:“表哥要回了?” “是啊,”范希筠笑盈盈道,“三哥立了功,回来后必定还有封赏的。三嫂与三哥也许久未见,等三哥回了,正能好好叙叙话。” 楚明岚低头绞了绞帕子。叙什么话,他根本不乐意搭理她。只她现在既害怕看到范循又希望见到范循,也不知她若是转了性,能不能把他的心焐热。 约莫未牌时候,楚明昭觉着自己在此待的时候也差不多了,遂委婉地与唐氏与苏氏辞别。 唐氏再三款留不住,便客套一番,出门相送。 楚明昭见她神色怅然,又想起她今日的怪异套问,不禁蹙眉。 她想做什么? 楚明昭回府后想与裴玑说说今日之事,然而左右不见他的人,问了丫头才知道他正在前头招待肃王。 楚明昭略一思量,更了衣,也去了前院。 她刚一入正堂,就见肃王铁青着脸盯着裴玑。楚明昭稍作踟蹰,上前跟肃王见了礼。 肃王沉着脸微微颔首,又突然站起身,气道:“侄媳妇儿,你若有工夫就多劝劝我这侄子,让他别……别……”肃王卡了半晌,也没想起下面究竟怎么说,终是狠狠一甩袖,阴着脸一径走了。 楚明昭知肃王大概是得了信儿了,这是来找裴玑算账的。她心觉不妥,叫了两个小厮去送送肃王。她转过头见裴玑仍旧只是坐着慢悠悠地喝茶,走上前凑到他耳旁小声道:“惹恼了叔公真的没事么?” 裴玑转眸看她,以口型道:“不破不立。” 楚明昭觉得这种事他心中必是已然盘算好了,便没再多言,转而道:“我今日……” 她说话间就被他顺手拉着坐到了他腿上,紧跟着又被他从背后圈到了怀里。楚明昭想起他上回便是这样抱着她占便宜然后又将她抱到榻上继续占便宜,然后引得她以为他想通了的时候就没有然后了。 凭什么总是他勾她调戏她呢,明明应该是她勾他才对啊。楚明昭忽然觉得她太被动太不尽责了。 这怎么行,形势一定要扭转。 楚明昭突然掰开他的手站了起来。 裴玑目露诧异,然而还没等他开口问怎么了,楚明昭就转过脸来,旋即侧着身子坐到了他的腿上,抬手勾住他的脖子。 裴玑霎时浑身一震。这姿势…… “对了,我跟你说,我觉得唐夫人今天的态度怪怪的……”楚明昭说话间又搂紧他的脖子往前蹭着挪了挪。 裴玑头上渐渐冒汗,手里的茶杯都要掉到地上了。心道媳妇你别再往前挪了…… 偏偏楚明昭一脸正色,兀自说着唐氏今日与她说的那些话。末了,她抬头看向几乎已经僵住的裴玑,故意抓着他的手臂大幅晃了晃他,道:“夫君怎么看?” 她晃他的同时她自己的身体也难免晃动,那种隐秘入微却又暧昧入骨的撩拨瞬时扩散开来,宛如一波又一波的激流,冲击着他的意志。 裴玑僵着手端起茶杯灌了几口清茶,然而再度开口时嗓音还是透着沙哑:“昭昭先起来。” “为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道:“昭昭之前不是说要跟我对弈的么?咱们去下棋吧。”下棋能静心。 楚明昭想了想,道:“好啊,等我去更衣。” 她如今穿的是见客那一身行头,家常穿着太不利落,因此裴玑并没在意她这话。 等她换好了衣裙,裴玑也已经在次间内摆好了棋枰。两人分头坐下后,各执黑白。裴玑望了棋枰一眼,笑着抬头:“要不要我让你几……”他话未说完,便生生顿住。 楚明昭手执棋子,眼望棋枰,似是正琢磨着应当在何处落子。她身上那件水纬罗对襟衫领口开得有些低,正常瞧着是没什么,但目下这般低头倾身,从他这个角度正能瞧见那若隐若现的诱人沟壑。 裴玑手中棋子“啪嗒”一声落到了棋枰上。还能不能好好下棋了!他媳妇今天简直是要整死他。 楚明昭伸头看了他掉的那枚旗子一眼,笑道:“夫君这一子下得好,落子无悔,不许改啊。” 裴玑遽然往椅背上一靠,哼了声道:“我不悔棋也照样能赢你。”说话间便探身看她,“咱们设个彩头吧。哪个输了,就拿出一百两银子来。” 楚明昭瞪大眼:“那么多?我没钱。” “那就拿东西跟我当,比如你新得的那三盒酥油蚫螺。” 楚明昭撇嘴道:“那可不行!”说着话便笑嘻嘻地看着他,“要不我拿我身上的衣裳跟你当吧,我这衣裳还值几个钱。我输一局便脱一件给你,反正这屋里也挺热的。” 裴玑当即坐直了身子,拈起棋子继续走棋,正色道:“那不行,会着凉的。算了,你要是输了就先欠着好了。” 他说着话便想起了她方才说的唐氏的事,略作忖度,微微蹙额。 楚明昭问他怎么了,他斟酌片刻后道:“那唐夫人还问了什么不曾?” 楚明昭摇头:“没——夫君知道她此举的因由?我怕她别有居心,全胡诌过去了。” 裴玑按下一子,少顷,低沉道:“昭昭不必思量那些,万事有我。” 楚明昭见他忽然严肃起来,心中便有些忐忑,及至抬头看到他投来的安抚目光,又渐渐平复下来。她执棋间又想起一事,笑吟吟地道:“我听母亲说阿秀婚事要近了,到时候咱们送个什么礼好?” 裴玑缓缓落下一子,忽而道:“我与昭昭说件事吧。” 八月初八是何家与孙家拣定的亲迎日。杨氏再三盘算后,觉着孙家这门亲事还是应当抓住。毕竟她实在不好觍着脸去求顾氏再给寻一门。而让她自己去张罗的话,必定揽不着更好的了。 孙家太太是个和善人,见过了何秀本人后觉着何秀模样好又是个过日子的,又想到何秀与楚家关系亲厚,楚家又是王府亲家,两下里考量也便应下了。只是孙邦还要赶着明年的会试,合过八字后,孙太太便拣了个最近的吉日,想让儿子早日完婚,安心备考。 楚明昭收到柬帖后,出了会儿神。 柬帖是两份,分别给她与裴玑的。这原本十分正常,但自从她听裴玑说过何秀给他送顺袋那件事后,心里便一直有些梗。 何秀若一定要送礼表示感谢,大可以大大方方地将礼物交于她,让她转交给裴玑,而不是在偶遇时拿出来。这是私相授受,并且送的又是贴身之物。何秀显然也是知道此举不妥当才不敢公然拿出来。 楚明昭不信何秀没有别样心思,但若据此就断定何秀心里有什么盘算,似乎也并不充分。 裴玑见她一时拿不定主意,便让她挑个日子把何秀约到府上来,要知端的,试她一试便知。 楚明昭忖量之下,点头应下。虽则何秀即刻要嫁人了,但她还是想求一个明白。 今年交秋早凉,自入农历八月后,暑气渐散,天清气爽,十分宜人。 裴玑每日晨起给楚明昭带早饭几成习惯,又已然摸清了她的作息,怕她饿着,往衙门里打过照面后,都是一路掐着时辰赶回来。楚明昭起床梳洗罢,他刚好将热腾腾的糕饼羹汤摆在她面前,几乎日日如此。 这日辰正时分,裴玑的马车在府门口停下后,一手一边拎上买好的点心下了车。 第48节 然而等他转过身来时,突然瞧见门口还停了一辆马车。他正欲唤小厮上前瞧瞧,那边马车旁的小厮已经禀过了马车内的人,旋即便见马车的帘子一掀,踏出一双皂靴。 裴玑瞧见从马车上下来的范循时,轻笑一下:“我道是谁,原是姐夫回来了。” 范循身上甲胄未除,阔步而来时似还裹挟着从战场上带回来的血腥杀气。 他此番归来,身上气度更胜从前,通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凛冽刚冷的迫人威压。 然而裴玑只是老神在在地看着他走上来,微笑道:“姐夫是不是十分惦念我,连更衣都不及就急匆匆过来看我,我实在惶恐。” 范循阴恻恻地睥睨着他,少顷,冷笑道:“你知道我惦念的是谁。” 裴玑略一挑眉:“我没工夫在这里跟姐夫打哑谜,姐夫若无事的话便快些让开,我还要给我媳妇带饭呢,我媳妇在家嗷嗷待哺。” 听他一口一个“我媳妇”,范循双拳慢慢笼攥。须臾,眼中寒芒闪过,讥诮一笑:“我是来给你带话的。” 作者有话要说:  23333333世子这真是养媳妇~ ☆、第42章 “姐夫刚打宫里面回来吧,”裴玑笑着道,“所以是来代传圣谕的?” “世子猜得不错,”范循盯着他笑道,“这月十五,陛下要在西苑赐宴,世子可要好好准备准备。”又特特补上,“还有表妹,表妹也务必要到。” 裴玑笑笑:“原是这样,那辛苦姐夫跑一趟了。” 范循语带讥讽:“不妨事,陛下本差了人去六部衙门给世子捎话,谁想世子竟这么早就回府了。” “衙门里的事我都不太懂,还是要仰仗姐夫跟伯畴你们才是,我就丢开手儿躲个清闲就好了。” 范循轻嗤一声,少刻又道:“世子难道不请我进去坐坐么?” “还是不了,”裴玑轻笑道,“我怕姐夫一坐就不想走了,回头又想翻墙。” 范循若有所指道:“我不翻墙也能见着我表妹。”言讫,斜乜裴玑一眼,掣身走了。 裴玑望着范循的背影,眼眸幽微。 范循重新坐上马车后,面色逐渐冷沉。 他此番主动请缨出征主要是为历练。他本以为自己无论文武都已算是出色,但上回与裴玑在南苑交手时,他深感裴玑这人底子深不可测,他还不是他的对手。 他覃思之后,认为裴玑最大的优势在于久居边埸,拥有实战经验。他当时便萌生了上战场历练的念头,恰巧后来南方叛乱又起,楚圭命祖父前往平叛。 战场的确十分能熬炼人,他心觉此番归来,不管他的魄力还是心智,都不可与往昔同日而语。 范循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倚到靠背上。 他与裴玑,迟早要对上。 裴玑进门时,楚明昭正低头看账簿。他将手里的东西往桌上一搁,笑道:“鲜花饼,鹅油烫面蒸饼,鸡子肉圆子,还有两罐儿衣梅,昭昭点点看。”又将楚明昭手里的账簿抽走,“吃完再看,我知道你肯定饿了。” 楚明昭叹道:“咱们的花销好像有点大。”说着话就去净了手,拿起一块蒸饼正要往嘴里送,又忽而想起了什么,转而递到了裴玑嘴边。 裴玑抬眸看她一眼,微微一笑,方欲张口去咬,楚明昭却骤然抽回了手,将蒸饼塞进了自己嘴里。 裴玑幽幽道:“我早该猜到你不会这么大方。” 楚明昭慢条斯理地坐下:“这饼有点油,我怕夫君吃胖,所以还是让我来长肉吧。”心里又道,不过要长对地方才行。 裴玑轻哼一声,捞来账簿翻了翻,又看向已经吃完一块饼的楚明昭,倾身一错不错地凝着她,道:“你知道我们的花销为什么大么?” 楚明昭嘴上一停,旋即一面拈着鲜花饼往嘴里送一面道:“不知道,有可能是因为你。要不以后你就不要出去酬酢了,省点银子,多买几只酱鸡酱鸭多实在,吃到肚里的都是本儿。” 裴玑长叹一声,将账簿往桌上一扣,须臾,望着已经开始埋头舀鸡子肉圆子的楚明昭,道:“我打算封你个食王元帅,净盘将军。” “不要,”楚明昭一头吃一头道,“净盘将军,净坛使者……太像了,我不要当二师兄。也别问我二师兄是谁,二师兄是一头猪。” “你要是二师兄那我是什么,”裴玑望着桌上的空纸包跟空碟子,由衷道,“真是珍馐百味片时休,尽皆送入五脏庙。” “我太饿了嘛,不过夫君吟的一手好诗,”楚明昭拍完马屁,忽而抬头嘿嘿一笑,“所以……咱们来说说中秋都采买些什么馅儿的月饼吧?” “先不说月饼,我想起来一桩事,”裴玑笑吟吟地看着她,“知道我方才在门口遇见谁了么?你循表哥。” 楚明昭一听见提起范循就怔了怔。她如今对范循的认知都不知要如何摆。她觉得范循的想法与言行都不可理解,尤其裴玑告诉了她真相后,她愈加觉得这个人里外都透着古怪。 裴玑曼声道:“你循表哥人一回来就先来堵我,你吃醋不吃醋啊?” “吃醋,你回头要是跟他跑了就没人给我带早饭了。” 裴玑闻言即刻摊掌到她面前:“还钱还钱,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楚明昭撇嘴道:“谈钱伤感情。” 上月乞巧节那天她连输了十盘棋,输得她都开始怀疑人生了。她的棋艺师承于楚慎,楚慎身为文坛泰斗,也颇好琴棋这类雅事。楚慎自身棋艺超绝,又想磨磨女儿的性子,因而有空就指点她。楚明昭自认棋艺是不错的,有时候她还能赢楚慎一盘。然而她没想到跟裴玑下棋会这样惨烈,他明明还让了她几子,但她就是死活赢不了。到最后她输急了,连觉也不让他睡,拉着他要继续下,结果被他一句“你要再输了就把那三盒酥油蚫螺给我”给呛住了,这才不甘不愿地罢手。 照着他们事先约定的,输十盘就是一千两银子,楚明昭当时自然是给赖过去了,但他自此就变成了债主。 楚明昭有意打岔道:“范循来作甚?” “来代传皇帝口谕,说中秋要在西苑设宴,让我们准备准备。不过,”裴玑话锋一转,“他大约主要是想来碰碰运气,想见你。” 楚明昭嘴角抽了抽:“还是不见的好。”又蹙眉道,“中秋宴?我那三叔又要作甚?” 裴玑微微笑道:“到时便知。不过我们确实应当准备准备了。” 楚明岚昨日就听说范循要回,早早地便与苏氏等人预备着了。范循从范庆那里回来后,先去苏氏屋里请了安,跟着要回自己院子时,楚明岚急匆匆地追了出来。 楚明岚害怕惹怒他,还是不敢喊他夫君,只低声道:“表哥,我略备了些薄酒为表哥接风……” 范循脚下根本不停,对她的话恍若未闻。 楚明岚个头矮又穿着高底鞋,要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他:“表哥听我说,我已经知道错了,表哥不喜欢我从前的性子,我可以改的,表哥给我个机会吧。” 范循见她一直跟着他,不耐地蹙了蹙眉,挥手命身旁小厮将她拦下。 楚明岚张口就要呵斥两个挡住她去路的小厮,但随即想到范循似乎就是讨厌她这跋扈的样子,当下又住了口。 她眼睁睁看着范循愈走愈远,又是焦急又是委屈,但却无所适从,不一时便慢慢蹲踞下来,两眼冒泪。 春杏见状,上前小声劝道:“公主,驸马一时转不过靶子也是有的,公主莫急。人心都是肉长的,驸马终有一日会看到您的诚心的。” 楚明岚呆怔了片刻,忽然想,范循这种态势的确不能维持很久,楚明昭都已经嫁人了,他还能去跟襄世子抢人不成?日子久了总会收心的。 楚明岚这样想着才心中稍定。而她转念又忖量,范循对她这样厌恶会不会也是因为她从前总跟楚明昭作对,从而认为她是个妒妇呢? 楚明岚一时犹豫,她以后要不要去跟楚明昭示好? 八月初三这日,何秀收到了楚明昭给她下的帖子,邀她过府一叙。再有五天她就要出嫁了,楚明昭在这个时候邀她去府上做什么呢? 何秀手里捏着那个烫金帖子在屋内踅来踅去,犹豫着该不该去。她内心里自是想去的,但她又怕她再见着襄世子会搅扰得心里更乱,如此一来她只会更不想嫁人。 何秀在屋内梭视一番。她六月份便从侯府搬了出来,眼下这间屋子是她从前的闺房,湫窄逼仄,月窗也小,即便是在白日屋里也显得异常晻蔼。 她似乎总是活在压抑之下,不是为钱就是为情,她的世界似乎真的永远都只有这么小。 那她现在都要被迫嫁人了,为什么不顺着心意来一次呢,她以后可能要被困得更牢了。 何秀站在阴影里,想起她怄得干呕那日的场景。 她问姐姐她这回是不是一定要嫁了,姐姐一脸诧异地看着她,须臾道:“孙家这门亲事你不满意么?” 她缄默半晌,最终也没鼓起勇气将心中想法说出来,只是道:“嫁便嫁吧,但我出嫁那天想请世子跟昭姐姐去。” 她知道请他们来她也见不着他,她想这样做也不过是妄图寻求一种心理安慰。而眼下有一个更好的机会、 去就去吧,无论见着见不着都是最后一回了。 翌日一早,楚明昭才梳洗罢,就听水芝来报说何秀到了。 时近中秋,何秀照着节俗带了些西瓜、莲藕并月饼做礼,楚明昭笑着上前道:“阿秀来一回还要坏钞。” 何秀赧然笑笑:“总不能空着手来。” 楚明昭忽而想起她之前送她的那些她亲手做的点心。她那时候是真的要送吃的给她呢,还是要借着她的手间接地将她做的东西送到裴玑手里? 楚明昭恍然发觉,对一个人的人品产生怀疑后,就会不由自主地跟着怀疑这个人之前做的所有事。 楚明昭拉何秀坐下,笑吟吟道:“阿秀快出嫁了,今儿咱们好好说说话。我听母亲说那孙家公子生得又俊人又出息,阿秀相看过没有?” 何秀低声道:“没有,左右全凭爹娘做主。” 楚明昭目光一转。孙邦样样都不差,要是搁在从前,何秀应当欢喜待嫁才是。如今这样丢魂失魄的样子,实在是反常。 楚明昭深吸口气,又与何秀闲谈片刻,估摸着这个点儿裴玑也快回了,遂对水芝道:“去前头看看世子回了没。”她感觉有些饿了。 水芝应声,领命而去。 何秀看了看楚明昭,踌躇着问道:“世子……这么早就回了?” “是啊,”楚明昭笑道,“世子说他待在衙门里也没什么事做,只是空坐着,还不如早些回来。” 何秀低头绞了绞帕子。 楚明昭将她这些细微的动作看在眼里,心头阴郁。 不一时,就听有人报说世子到了。 裴玑着一身绯红色的夹绉纱员领,身姿修挺如竹。何秀抬头望去时,便见他周身俱沐在晨曦里,眉眼好似细细描摹勾画出来的一样,比元宵灯市上那些灿灿煌煌的灯人还要精致夺目。 楚明昭暗里留意着何秀的一举一动,只是并不露声色。 何秀有些不敢面对裴玑,她想起上回的事就觉得窘迫。她低着头上前跟裴玑行了礼,听他冷淡地道了句“平身”,忍不住想,他真的因着上回的事对她转了态度。那他看出什么来了么? 有何秀在旁,裴玑不便久留,将今日的早饭搁下后,与楚明昭说笑几句,便出去了。 裴玑一走,楚明昭就发觉何秀情绪低落下去。方才裴玑与她说话时她其实一直都在分心留意何秀的神情,何秀看他们的眼神似乎透着一种难言的落寞。 楚明昭之前并未注意到这些,因为何秀素性腼腆,平日也总低着头,很难注意到她的情绪变化。何况何秀见裴玑的回数屈指可数。 楚明昭思及此忍不住想,人与人的情感真是不可捉摸。何秀能对一个谋面不多的人念念不忘,楚明岚从小到大明里暗里讨好范循,范循的眼里却始终瞧不见她。 大约越是得不到就越是心心念念地惦记着。 楚明昭按下心绪,笑着拉何秀与她一道用早饭。何秀对着裴玑提回来的点心一样样看过去,有些不可思议:“世子……每日都为你带饭?” 楚明昭笑道:“嗯,怎么了?” 何秀咬了咬唇,少顷,摇了摇头:“没什么,世子待你真好。” 身份贵重的王世子居然肯每日不厌其烦地做这种差事。确实是同人不同命。 用罢早饭,楚明昭便开始犯困,最后似乎实在撑不住了,对何秀歉然道:“大概是今日起早了,我去睡个回笼觉,阿秀……” 第49节 何秀连忙摆手,尴尬道:“昭昭不必顾着我,我等昭昭睡醒便是。” 楚明昭面上的笑有些僵。她话都没说完,她怎么知道她是要她稍等而不是委婉地送客呢?可见她下意识地就想留下来。 楚明昭忍了忍,神色很快恢复如常,让何秀自便,不必拘束,她睡醒了就来找她。 楚明昭走后,何秀坐着吃了会儿茶,犹豫片刻,起身对一旁的玉簪道:“我去外头走走。”她见玉簪要跟上来,又道,“不必跟着了。” 玉簪便又退了回去,笑道:“那何姑娘不要耽搁,仔细世子妃醒了寻不见人。” 何秀应了一声,转头出去了。 她上回来世子府上寿时便是出去散心时碰见的裴玑,不知道这回还能不能有这样的运气。 楚圭赐的这座府邸十分深阔,何秀害怕自己迷路,一路记着路。但她转了半晌也没瞧见裴玑的身影,渐渐有些焦躁。 她想起她上回便是在后花园看见他的,当下便往后花园去。 然而她转遍了大半个花园,还是不见裴玑。何秀正发急时,忽见一小厮迎面走来,当即上前打听世子现在何处。 长顺将她上下打量一番,道:“你是什么人?寻世子作甚?” 何秀支支吾吾道:“我有事要与世子说……” 长顺嗤笑一声:“世子又不是谁都见的。”说着又盘问她的身份,听说是世子妃请来的,不由皱眉,“那你不在屋里好好待着,出来乱跑什么?” 何秀想起楚明昭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醒了,越发急了:“你问那么多做什么,我真的找世子有事。” 她还要再说什么,就忽听楚明昭的声音自背后响起:“阿秀找世子有什么事么?” 何秀猛然听到这么一声,如雪水沃顶,禁不住浑身一颤。 她心头升腾起不好的预感,僵着身子不敢回头。 “阿秀怎么不回答,”楚明昭慢慢走到她面前,“我看阿秀似是急得不轻。我知道世子在哪儿,需要我带阿秀去么?” 何秀手心全是汗,僵硬道:“不……不用了,昭姐姐既然醒了,那咱们回去吧。” “阿秀心愿未了,想来也没心思跟我说话,”楚明昭微微一笑,“阿秀还没说到底找世子做什么,我看我能不能帮上忙。” 何秀听楚明昭如此语气,又看到她眼中满含讥诮,恍然明白了什么,瑟瑟道:“世子都……都跟昭姐姐说了?” 楚明昭见话已至此,也不再绕圈子,冷笑一声道:“不然呢?”她说话间一错不错地盯着何秀,径直问,“你喜欢世子对不对?” 何秀埋头。眼下这个时候,她即便是否认了,楚明昭也不会信她的。 何秀的手攥紧又松开,松开又攥紧,半晌,终于咬了咬牙,道:“喜欢,可是我知道这些不过妄念,侯夫人又那般厚待我,我不……” “那你送世子东西作甚?真的丝毫没有在世子跟前献好的意思?” 何秀憋气半晌,没有否认,旋又扑通一声跪下,喃喃道:“是我鬼迷心窍……” 楚明昭哂笑道:“你怎么不说你是被鬼摸了脑壳儿了?如果你得逞了,你还认为这是鬼迷心窍么?” 何秀一时羞愧难当,膝行到楚明昭跟前,红着眼睛道:“昭姐姐,我该死,我一时糊涂,我……”言至此又不知说什么,伏地给她连连叩头。 楚明昭上前一把揪住她的衣襟,冷声道:“楚家待你不好么?” 何秀泪水潸然:“好……我……我不敢妄想什么,我知道这……” “那你急慌慌地来找世子做什么?”楚明昭打断她道。 “我就想最后再见见世子,也为上回的事跟世子道个歉,”何秀用力摇头,“真的没有旁的意思。” 楚明昭面色逐渐冷下来:“那如果之前世子收了你的东西,你还会没有旁的意思么?” 何秀伏在地上,觳觫不已:“我那天送的时候真的没想那么多,我就想我以后可能再也见不着他了……” 楚明昭沉默片晌,挥手道:“你走吧,以后不要来了,楚家以后也不会管你的事了。” 何秀僵了半天,又重重朝她叩了三个头,噙泪道:“不论昭姐姐信不信,我真的已经知错了。昭姐姐对不住。”言罢起身,抹泪而去。 楚明昭看着何秀的背影,面色阴沉。 还好她遇见的是裴玑。如果换作个风流的,那日收了何秀的东西,说不定两人自此就渐渐暗通款曲,将她蒙在鼓里。回头哪天何秀肚子大了,她不接受也得接受。 这是最坏的猜测,但人性会如何发展并不好说,她不能寄希望于什么良心发现。 楚明昭回房后,裴玑见她脸色不好看,拉着她道:“都问清楚了吧?昭昭心里要是气不过,要不把她那门亲事给……” 楚明昭知他想说什么,摇了摇头,道:“让她嫁了吧,嫁了省心。何况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回头传将出去大家面上都不好看。不过我得跟母亲说一声。”又想起她方才那些纷乱的心绪,不禁上前抱住他,由衷道,“夫君真好。” 裴玑回抱住她,将她放到腿上亲了一口:“才知道我好?” 楚明昭嘿嘿笑了笑,又看着他嗔道:“我看她是看上了你的脸,你以后还是不要出门了。” “我不出门怎么给你买早饭?” 楚明昭撇嘴,这真是一句话命中死穴。 这日晚夕,裴玑盥洗沐浴罢,正欲回房时,何随突然找过来,说有要事相禀。裴玑领着他到了书房,便见他掏出一封信呈上了来。 裴玑拆开览毕,轻叹道:“父王那头一切就绪,让我开始动手。” 何随不禁笑道:“那您叹什么,这是好事啊。” “我若是独身一个倒好说,但还有昭昭跟外父外母一家。我这几日想过了,顶好还是将外父外母他们也接走,否则将来楚圭发现昭昭骗了他,恐对外父外母不利。再有,若他拿着昭昭的家人要挟,我们也难办。” “世子妃有您护着管情稳妥。至于亲家一家,您使个计,咱们再调精兵护送,应当问题不大。” “怕只怕老泰山不答应。” 何随一愣:“这有什么不答应的?” 裴玑白他一眼:“你不信就瞧着。” 隔天,裴玑便与楚明昭携礼去拜望岳家。两人拿的礼物也都是瓜果月饼之类,打的就是提前拜贺中秋的旗号。 两人在垂花门前分开后,裴玑便随着楚慎去了书房。翁婿两个揖让入内,裴玑示意楚慎将家下人都遣下去。 楚慎心觉不妙,依言挥退众人后,便见裴玑起身敛襟,朝他郑重打恭。 楚慎笑容一敛,阴着脸道:“你可是做下了什么对不住我女儿的事?” 裴玑哭笑不得,无奈道:“您别往坏处想。小婿此番前来,实有一桩要事要与您商榷。” 玉映苑内,楚明昭各处转了一圈,见此间各色陈设摆置都还保持着她出嫁前的模样,不由笑着对顾氏道:“娘还时不常地派人来打理?我看哪儿哪儿都是干干净净的。” 顾氏拉着她的手,笑道:“是啊,总想着你何时回了,瞧着这些也觉亲切。” 楚明昭默了默。楚家人都待她极好,尤其是楚慎夫妇,真是将她当心肝肉自小疼到大,她心里早已将他们当成了真正的亲人。 裴玑已将襄王来信的事与她说了,她也觉得为策万全应当将大房也一并接走。 母女两个进屋说话时,楚明昭将何秀的事大致与顾氏说了说。顾氏听罢直蹙眉:“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从前想好好过安稳日子,如今安稳日子在眼前了却又巴望更高的,怪道我瞧着她那段日子都魂不守舍的。我还挑了一套宝石头面打算给她添妆呢,如今看来还是免了。”又嗤笑道,“她也是个傻的,笼络住了咱们家,要多少好处没有,偏去够高枝儿。” “她应当心里也是晓得自己那心思太过迂阔,不然或许不止送顺袋那样简单。” 顾氏冷笑道:“她倒敢作妖。孙家太太能瞧上她至少有一半缘由在咱们家身上,这以后不亲了,看她婆家还待见她不待见。”又嗟叹道,“也亏得世子对你专心一意,这要是换作别个,可就难说了。王孙公子身边脂粉多,有个撩云拨雨的机会撞上来难保就不起风流的心思。” 楚明昭笑盈盈道:“娘现在对世子满意了?” 顾氏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道:“我原本对世子也没什么不满的,只是头先你两个哥哥总说世子跟一群世家子厮混,我有些不放心。后来我见世子恭谦有礼,回门那天我还跟你爹说,我瞧着世子是个知礼的,你爹还是一副心有不甘的模样,想是心里一直可惜着你跟魏文伦没成。” “爹爹那是偏见,世子样样都很出色,待我也好。” 顾氏揶揄道:“这就开始帮他说话了?”又凑近低声道,“你回头多注意些,可别让世子身边那些小丫头们钻了空子。” 楚明昭明白顾氏的意思,撇嘴道:“我一个就够了,多了他也克化不动。” 母女两个正说笑间,忽有丫头来报说魏家太太有急事求见。 顾氏诧异道:“魏家?哪个魏家?” 那丫头道:“回太太,就是左春坊左庶子魏大人家,来的是魏大人的母亲,奴婢瞧她像是遇着了什么事,脸色不太好。她再三恳请,说定要见太太一面。” 楚明昭一怔,魏文伦的母亲? 书房内,楚慎按着额头,只觉脑仁儿跳着疼。他之前就担心的事还是要发生,眼下他有一种要被迫上贼船的感觉。 他这亲家公和女婿果然都不是省油的灯,他将女儿嫁过去也不知是福是祸。 楚慎看着对面从从容容等着他回复的女婿,沉容直言道:“那将来一旦先朝复辟,微臣阖家便都是逆首亲眷,世子预备如何处置?” 裴玑笑道:“若是这样算起来的话,那我也是逆首亲眷,我可是您女婿。” 楚慎心道,怕就怕你将来不认这个。他面上阴霾仍旧不散,半晌才道:“世子请先回吧,微臣……”他话未说完,忽见裴玑示意他噤声。 “外头有人往这边来。”裴玑低声道,旋指了指掩得严严实实的门。 楚慎愣了愣,推门出去一看,见是两个小厮在十丈开外窃窃私语。 楚慎嘴角抽了抽,离得这么远,那俩人又只是切切查查地小声说话,他女婿是长了一对驴耳朵么?这么尖。 那两个小厮见楚慎瞧见了他们,便快步上前,躬身行了礼后,其中一个禀道:“侯爷,魏大人的母亲在门外求见,小的见她急得了不得。” “现在魏大人也来了,”另一个补充道,“魏大人似乎和魏家太太起了争执,如今正相持不下。小的们方才不敢打搅您跟世子叙话,故而不敢前来通禀。不过已经有丫头去禀太太了。” 楚慎都听懵了,这是什么状况? ☆、第43章 宁氏跟随引路的丫头一路来到正堂,一见着顾氏跟楚明昭,便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顾氏与楚明昭对望一眼,惊诧不已,上前将人扶起来,问道:“不知夫人前来,所为何事?”说话间又给宁氏看座。 宁氏落座之后,平定了一下情绪,道:“实不相瞒,此番是有求于贵府的。”言罢长叹一息,将事情始末原本道来。 原来,半月前,江阴侯夫人找上门来,说要与魏家做亲。宁氏当时不明其意,后来仔细问了才知道原来邢氏是想将宋娇许给魏文伦。 魏家虽非世勋阀阅,但因与楚家过从甚密,因而也知宋娇其人是个怎样的性情。给裴琰上寿那日惹出的风波宁氏也有所耳闻,后来因此而流演出的飞短流长宁氏也是知道的。 故而邢氏与宁氏说起结亲之事时,宁氏简直气得说不出话来。 宁氏根本不可能给儿子找这么个媳妇,当即婉言回绝了邢氏,但邢氏居然变了脸,态度强硬地与她说这门亲事她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宋娇将来嫁过来时会带着丰厚房奁,保他们母子吃穿不愁,何况宋娇是低嫁,他们有什么不满意的。 魏文伦如今官位尚低,魏家又只出了他一个当官的,全无奥援,根本不能与根基深厚的江阴侯府相抗衡。邢氏已为着过礼的事差人来催过许多回了,逼着魏家去宋家纳采。 宁氏万般无奈之下,便想来楚家求助。毕竟满京权贵里他们也只与楚家相熟。只是魏文伦并不肯让母亲来恩师家里张这个口,母子两个为此争执不下。今日休沐,宁氏让魏文伦跟着她一道去楚家,但魏文伦仍旧不依,宁氏便不声不响地独自前来。只是后来魏文伦发现母亲不见了,猜到大概是来了西平侯府,便也赶了过来。 顾氏听罢宁氏的诉苦,哭笑不得道:“我从前只听戏文里说有强娶的,却不想还有强嫁的。” 顾氏能大约估摸出江阴侯夫妇的心思。 第50节 宋娇如今这个样子,怕是实在嫁不了什么缙绅世家了,江阴侯夫妇这才转而寻求低嫁。满朝文武里,撇去有靠山的世家子弟,恐怕属魏文伦这个名满天下的后生最有前途。而魏文伦除却家底不殷外其余样样出挑,他又至今未定亲,江阴侯夫妇大约这才将主意打到了魏家头上。 亦且,江阴侯夫妇大概是想到了当初楚家欲与魏家结亲之事,但宋娇这状况跟昭姐儿又不一样。 楚明昭听得不知说什么好,宋娇自己作完死还要去祸害别人。不过她本人或许并不愿意嫁给魏文伦,她一直都想找个家世样貌都拔尖的。 宁氏实则有些忐忑,宋家是楚家姻亲,楚家其实未见得就肯为给魏家出头而去得罪宋家。 顾氏思量少刻,命人先给宁氏备了茶点,让她先歇息片时。正欲去寻楚慎时,楚慎已经领着魏文伦过来了。 两厢见礼毕,楚慎对宁氏道:“方才文伦已将原委告于我知了,宁夫人且宽心,我……”楚慎想说他明日就去江阴侯府帮忙斡旋,然而说话间却瞧见顾氏不住冲他打眼色,于是话说一半停了下来。 楚慎几将魏文伦视作亲子,听说魏文伦遇见这等糟心事,当即气得三尸神暴跳、五脏气冲天,自然没有不帮忙的道理。但眼下见自家夫人面色不大好看,意识到她大约是有什么顾虑。 忙肯定是要帮的,但还是应该先合计好,否则满口应下却坏了事,反为不美。 宁氏见楚慎似是犹豫起来,一颗心立时便提了起来。 魏文伦倒是比较平静。先生若肯他,那是情分,不肯帮忙也是人之常情,总不能为着帮他就开罪了自己女儿的公婆。他真不肯娶宋娇,难道宋家还能绑着他成亲不成,由着他们闹一阵子就消停了。 魏文伦按下思绪,目光转向坐在顾氏身旁的楚明昭。 他记得他上回见她还是五个月前的事。那时候她还待字闺中,他们见面是为了做亲而相看。但其实哪里用得着相看呢,他一直都记得她的容貌。 楚明昭转眄间觉察到魏文伦的注视,一抬眸正撞上他投来的目光。 他的眼神透着一种深重的怀缅,一种沉凝的怅惘。她微微蹙眉,觉得有些不可理解,算上相看那回,魏文伦应当只见过她两面,这样深沉的情思又缘何而来。 楚明昭心中疑惑间,来不及收回视线,裴玑突然走进来,正看到她跟魏文伦那颇似对视的目光交错。 裴玑的面色当即便有些不好看,众人朝他行礼时他也是语气淡淡。魏文伦瞧见裴玑也并不惶遽,只不卑不亢地叙了礼,退到了一旁。 楚明昭知裴玑大概是误会了,但眼下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坐回去继续吃茶。 楚慎对宁氏跟魏文伦说先让他们回去等信儿,他会想法子帮忙解决此事。 两人走后,楚慎与顾氏转去计议,楚明昭与裴玑坐着大眼瞪小眼。 楚明昭想起方才的事,也不知从何解释,低头片刻,盯着他道:“你说吧,你有什么要问的。” 裴玑也盯着她:“你先说。” “说什么?” “说你方才跟他眉来眼去做什么?” 楚明昭叹气道:“什么眉来眼去?不过是因为恰巧撞上。” 裴玑哼道:“你明明在盯着他看。” “我那时候在想事情,你没看到我当时蹙着眉么?” “所以你是看他看得出了神?” 楚明昭按了按额头:“你讲不讲理?” 裴玑反问道:“我怎么不讲理了?” 楚明昭坦然道:“我又不喜欢他,我要是喜欢他,当初就找你去推掉婚事了。你吃的什么干醋。” 两人氛围正微妙,楚慎折回来,将裴玑叫走说话。 楚明昭问随后进来的顾氏两人商量的什么结果,顾氏坐下来道:“我们的意思是,这件事我与你爹爹都不宜出面,顶好让世子去。” 楚明昭一愣:“让世子出面?” 顾氏点头:“嗯。因为我们的身份与江阴侯那头是平起平坐的,又是儿女亲家,不好张口。纵然破着脸张了口,人家也不见得肯听,没的最后两家闹得不好看。但世子不同。”又凑近小声道,“世子身份贵重且特殊,江阴侯夫妇两个不是傻子,断断不敢得罪世子。但凡世子张口,他们就不敢说什么。这事即刻就了了。” 楚明昭慢慢舀起茶杯里的核桃仁,觉得裴玑不一定愿意帮这个忙。 少顷,裴玑与楚慎翁婿两个回来了。 楚明昭看裴玑面色仍旧不太好,等爹娘走后,问他道:“夫君答应帮忙了么?” 裴玑正要坐到她身边,闻言眼皮一抬:“没有。” 楚明昭道:“为什么?不会是因为方才那事吧?” 裴玑忽而微沉着脸道:“你那么关心他?” 楚明昭哭笑不得:“我怎么关心他了,我不过问一问而已,夫君不要想偏。” 裴玑在她对面坐下,低头喝茶,兀自整理心绪。 下午回府后,两人各行其是。 何随被叫到书房议事时见裴玑一脸阴郁,忍不住问道:“世子跟世子妃合气了?” “你怎么知道?” 何随笑道:“目下一切皆在您掌控之中,还有什么事能让您不豫至此?”又语带谐谑道,“您跟世子妃别扭个什么劲儿,夫妻哪有不拌嘴的。” 裴玑翻他一眼:“说得好似你多懂似的。” “旁观者清啊,”何随忍笑凑过去戏谑道,“您去跟世子妃服个软儿,趁着世子妃眼下恼得还轻,哄几句兴许就好了。这要是再过几日,您给世子妃买一车酥油蚫螺大概都不好哄了。” 裴玑想起楚明昭与魏文伦的对望,仍觉心中不舒服,挥挥手道:“说正事。” 何随心道我这可是为了您好,惹恼了世子妃最后吃苦的还是您啊。但心里这样想面上可不敢表露,立马肃容道:“世子今日劝好楚大人了?” 裴玑摇头道:“没有,不过他总能想通的,我今日其实不过是去知会他一声。” 何随心说这倒是,人家闺女在您手里,是得跟您走。又道:“肃世子被您关了小俩月了,听说也并不着急,您要不要再去瞧瞧?” 裴玑慢悠悠道:“他在等着我出后招呢。不过也是时候抛饵了。” 晚夕,裴玑回房后,看到楚明昭已经坐到了床上。他也不知道与她说什么好,坐在床沿上跟她互望片刻,道:“今日之事……” “知道你误会我了?” 裴玑面色微沉:“你下回不许这样。” 楚明昭见他如此,知他大概是约略想通了。她点点头,诚恳道:“嗯,我下回注意。夫君不要误会就好。”她觉得睡一觉再说比较好,拉了拉他的手道,“要不先就寝吧,明儿再说。” 两人各自躺下后,裴玑反复思量半晌,心绪平复了许多。他又想起当初在曲水园时,他问她喜不喜欢魏文伦,她也是十分明确地说不喜欢的。 他叹了口气,他实则心里是相信她的,并没觉得她和魏文伦有什么,只是看到今日的场景难免心中不自在而已。 他转头看到楚明昭似乎已经睡熟了,略一踟蹰,轻手轻脚地挪过去,做贼似的一点点将手臂搁在她腰间,见她没有反应,渐渐放下心来,轻轻圈住她往怀里带。然而不知她今日浅眠还是根本只是佯睡,他刚将她捞入怀中,她就忽地转过脑袋看了过来。 裴玑突然生出一种偷香被发现的感觉。但这是他媳妇,被发现了又怎么样。他这样想着,抱得更加理所当然。楚明昭也没说什么,阖上眼沉入梦乡。 楚明昭第二日醒来时,发觉她仍旧躺在他怀里。她一抬头,他似也刚好醒来,低头看过来。 她昨晚睡得早,眼下醒来时天色未晓。她估摸着他也快该去上朝了,遂低声道了句“夫君先松手”,慢慢坐了起来。 裴玑也坐了起来,稍作犹豫,道:“说吧,今早吃什么?” 楚明昭见状知他应当已然想通,她垂头想了想,开口道:“煎面筋,糖薄脆,桃花烧麦,蜜润绦环,这四样各两份。” 她睡时都是将头发全部散开的,眼下她螓首半偏,如瀑青丝曼然垂泻,身上松散套着的云缎寝衣质料柔软丝滑,越显美人玉骨冰肌吹弹可破。一眼望去,满目娇妩。 裴玑眸光微动,伸手拉住她:“你方才说的什么,怎么光张嘴不出声?我什么都没听见。来来,靠近些再说一遍。” 楚明昭嘴角抽了抽,心道你看的默片儿么? 她觉得纵然是和好也应当把话说清楚,遂按住他的手,正色道:“我要重申,昨天那真的只是个巧合,我当时觉得魏文伦的眼神有些奇怪。” 裴玑挑眉:“怎么奇怪?” 楚明昭思量着道;“我总感觉魏文伦好像从前见过我。” “兴许他是对你一见钟情呢?” “我不相信一见钟情,一见怎么可能钟情,”楚明昭说话间看向他,“那夫君是对我一见钟情么?” 裴玑笑道:“我对你头上簪的小金碗和耳朵上戴的甜瓜坠子一见钟情。” 楚明昭嗔道:“那你去娶小金碗簪子跟小甜瓜坠子好了。” “那可不行,”裴玑将她压倒在床上,在她唇上厮磨片刻,“还是娶媳妇好,媳妇又能抱又能亲。”又低叹一声,“就是有时候不太省心。” 楚明昭抓着他的手臂道:“那夫君到底想通了没?” 裴玑点头“嗯”了一声,旋即伏在她耳畔低声道:“是我不好,原谅我吧?嗯?”说话间便伸手去挠她痒痒。 楚明昭被他折腾得左躲右闪,笑得泪眼都出来了:“好好,我怕了你了,原谅你原谅你。下回我也会注意的。” 两人笑闹一回,裴玑戳了戳她的脸,“对了,我骗你的,我已经答应岳丈了,我回头就去一趟江阴侯府。” 八月初八何秀出嫁这日,除却何嫣跟楚怀定,楚家其他人均未到场。杨氏傻了眼,这是什么时候得罪了亲家了? 孙家人也是莫名其妙,何秀不是与楚家人向来亲厚的么?连襄世子都对何秀心存感激,听闻回门那日给的见面礼都是双份的。可眼下世子跟世子妃也没来,这是怎么了? 孙家太太一早便张罗着预备迎接贵客,最终却落了个空,觉得落了面子,心中便生出许多不满来,认为是何家隐瞒了什么事。等宾客散后,找来杨氏盘问缘由。 杨氏尴尬道:“我却才问了嫣姐儿了,她也说不清楚。我们也是措手不及……” 孙太太气道:“我早先便与族中诸亲百眷知会说今日有贵客到场,如今倒好,这不是打我的脸么?你家何时开罪了侯府跟王府么?要真这般,你好赖与我说一声,这么蒙着我们算怎么个事儿?” 杨氏脸色涨红,不住赔罪。但她实也是摸不着头脑,她在楚家人跟前一贯小心翼翼,明明前几日还好好的,这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杨氏想到何秀这几日的反常,心里又疑又恼,怀疑是何秀瞒了她什么事,决计等回门那日仔细盘问盘问。 八月十五这日,楚明昭与裴玑一道入宫。 西苑比皇宫规模还要大。楚圭选定的设宴处是北边的承光殿。承光殿旁有古松三株,枝干槎桠,形状偃蹇如龙奋爪挐空,突兀天表。殿前又有花树数品,香气极清。 楚明昭到时,一众女眷正立在殿前赏花。楚明岚看到她后便迎上来跟她叙礼寒暄。楚明昭见状有些懵,她的人缘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她正有些摸不着头脑时,忽见范循从殿内出来。她下意识地就要避开,但范循似乎是专冲着她来的,径直朝她走过来。 ☆、第44章 “我给表妹带了些南方土仪,待会儿等筵席阑了,表妹随我一道去国公府取吧。”范循含笑看着楚明昭。 楚明昭从前只是觉得范循这人脑子异于常人,如今知晓真相后再次见到他,只觉得遍体生寒。 “不必了,”楚明昭一面说一面往殿内走,“姐夫自己留着吧。” 范循迈步跟上,叹气道:“你要是非要避什么嫌,那我差小厮给你送去总成了吧?” 楚明昭长长一叹,一时词穷。范循见状却笑道:“表妹学我叹气作甚?” 第51节 楚明昭直想翻白眼,心道谁学你了? “对了,”范循边跟着她便低声道,“你不是跟江阴侯家的那个姑娘不对付么?我帮你出了口气。她现在那德性还妄想嫁给我四弟,真是可笑。她前几日又觍着脸来找我二妹妹,其实是想见我四弟。我跟我四弟说如果他去羞辱宋娇一顿,我就送他一套致和斋的文房,我四弟当即就跑去将她狠狠指斥奚落了一番,你没看到当时那场景,那宋家姑娘脸色阵红阵白,不等我四弟说完,抹着泪就跑了。”范循说话间见楚明昭步子顿了顿,忍不住笑道,“是不是很解气?她这回丢人丟大了,你是不是该夸夸我?” 楚明昭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宋家会把主意打到魏文伦头上,原来是因为在范济这里栽了个大跟头。江阴侯夫妇知晓此事后怕也是头疼,想让女儿赶紧嫁了收收心,这才对魏家催得那么急。 裴玑与裴琰说着话往这边来时,裴琰忽然指着前头道:“阿玑看,那三株古松像不像奋爪擎空的苍龙?” 裴玑转头一瞧,看到承光殿旁的那三株偃蹇古松,正要说话,目光一偏,就瞧见范循跟在楚明昭身后,不知在说什么。 裴琰对着那三株古松凝了片刻,暗笑道,这树也真是会长。他再转过头时,却见弟弟已经不见了。 裴玑一径走上去,挡在楚明昭身侧,阴沉着脸看向范循:“姐夫这是作甚?” 范循佯佯笑道:“我带了些土仪回来,打算使人送到世子府上。” “多蒙惦念,见爱不受。”裴玑言讫,拉了楚明昭便入了殿门。 范循轻嗤一声,正对着裴玑的背影冷笑,瞥眼间瞧见楚明玥往这边来,当即神色一滞,扭头也入了殿。 楚圭以设家宴为名,故而今日到场者亦不过楚家诸人并几个连襟。只是楚明婉眼下有孕在身,并未前来。 众人依序就座后,少刻,楚圭、蒋氏并楚怀和也到了。 楚明昭随着众人起身见礼时,发觉楚圭神色如常,但蒋氏跟楚怀和的面色都不大好。楚明昭心里直犯嘀咕,楚怀和倒也罢了,蒋氏平素也算是个能装的,今日这是怎么了?还有,柳韵怎么没来? 楚圭与众寒暄片时,挥手命尚膳监的内侍即刻传膳。 八月正是蟹肥的时节,宫中也素有中秋食蟹的传统。楚明昭的目光在眼前盛馔上一一扫过,最后定在了那一盘盘色香俱佳的大闸蟹上, 她有阵子没吃这个了,不知道手艺生疏了没有。 开席后,楚明岚见楚明昭让侍立一旁的尚食局女史夹了三只大闸蟹后就开始净手,便冲她笑道:“六妹妹还要吃什么,我再命她们布菜。” 楚明昭不知道楚明岚为什么这样反常,她也不想理会这些,只头也不抬地道:“不必,五姐姐自己吃好就成。” 楚明岚讨个没趣儿,又见楚明昭命女史摆上蟹八件,转回去自吃自的。 她虽想学楚明昭,但有一样真是学不来。 范循正与陆衡说笑,习惯性往楚明昭那头一瞄,话头便是一顿。 裴琰总觉有什么事要发生,心神不宁间往楚圭父子那边瞟时,瞥见范循正目不转睛地往对面看。裴琰顺着范循的视线看过去,当即一笑,拿胳膊肘戳了戳弟弟:“阿玑你快看,看你媳妇。” 裴玑搁下羹匙,抬头一看,一时失笑。 楚怀和心中烦郁又百无聊赖,四处乱瞟时,看到他那仙姿佚貌的六妹妹正低头专心致志地拿腰圆锤敲蟹壳,忍不住笑着低头喝了口酒。 楚明玥自打在殿外看到楚明岚对楚明昭示好后便对楚明岚更为不屑,心道这夯货非但没脑子,还不长眼。她又想起范循坐在对面,想看看他有没有往她这边扫,结果抬头一望,正瞧见范循一错不错地盯着与她一位之隔的楚明昭,心里登时冷笑一声,也转头朝楚明昭看过去。 楚明昭正觉手上工具越发趁手,忽感不对劲,抬头一看,瞧见四周含义各异的目光,心觉诧异,吃螃蟹有什么好看的。 侍立在裴玑一侧的何随眼睁睁看完楚明昭取蟹肉的整个过程,不由暗暗笑道,世子妃简直跟老爷子一样会吃蟹。 楚明昭并未按照蟹八件的一般用法先卸掉蟹腿,而是用腰圆锤和长柄斧掀开脐盖后拿签子剔蟹胸骨,最终取出的蟹肉八路完整如蝴蝶式,蔚为巧妙。亦且她的手法愈来愈快,将蟹肉全部取出亦不过只用了一盏茶的工夫。 楚明昭正拿蟹肉往调好的酱料里蘸,忽闻外头一阵喧哗。她正自讶异,便见一个人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仔细一瞧,竟是柳韵。 柳韵一进来就冲楚明淑扑过来,切齿喊道:“你这小贱人!我几时得罪你了,你这般害我!” 楚明淑见状略低了头。 裴玑对柳韵的叫喊恍若未闻,只是低头慢条斯理地搅了搅碗里的银鱼莼菜羹。 蒋氏看见柳韵便蹙起了眉头,楚怀和也阴了脸。 楚圭示意两旁侍立的锦衣卫将柳韵拦下,旋道:“把她拖出去送回清宁宫,命宫人严加看管。” 柳韵扑跌在地,嘶声哭道:“陛下明鉴,那两个人偶真的不是媳妇放的,媳妇怎会想害娘娘跟殿下……是大公主跟人合谋的!是刘选侍,一定是刘选侍要害我!陛下莫要被……” 楚怀和霍然起身,将手中酒杯往地上一掷,怒道:“你这毒妇给我住口!分明是你想诬陷刘选侍!” 楚圭瞥了楚怀和一眼,不耐地挥手命锦衣卫立等将人带下去。 柳韵被拖走时,死死地盯着楚明淑,尖啸道:“楚明淑,我将来化作厉鬼也不会饶过你跟安美人!”又看向楚怀和,森冷一笑,“还有刘选侍!你们都不得好死!” 何随垂着眼皮,心道化作厉鬼也没用,你到死也是个糊涂鬼,谁让你用木工厌胜咒世子妃死。 楚明昭看得目瞪口呆,这是怎么回事? 她想起宋娇那桩事,忽然明白了柳韵这个靠山为何没出来为宋娇撑腰了,原来柳韵已经自身难保。 但楚明淑为何会掺和进来,她不是向来对这些纷争置身事外的么? 裴玑淡淡瞥了一眼几欲癫狂的柳韵,浅呷了口茶。 柳韵下意识地就会认为是备受楚怀和宠爱的刘选侍要陷害她,实则不光柳韵,即便多疑如楚圭也不会想到他头上。不会有人将楚明淑与他联系起来。 裴玑暗暗冷笑,这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厌胜自古徂今便是大忌,尤其皇室,一旦闹出厌胜之祸,绝无善了的。只是如今楚圭疲于应对藩王之事,无心旁顾,便暂且将柳韵这事按下了,想来只将她禁足。但恐怕捂得太严了,西苑这头的宫人内侍还不知晓此事,否则也不会让柳韵跑进来。 裴玑那日烧掉木偶后,交代何随寻个木匠,做两个披发相斗、心口各插一刀的木偶,背后刻上楚怀和跟蒋氏的生辰八字,然后暗中交于楚明淑,让楚明淑在七月七那日入宫乞巧时将木偶藏到柳韵的寝殿,再引楚怀和发现。 楚怀和母子一直都不待见柳韵,柳韵为人又并不机敏,此事一出母子两个势必要信上几分,何况柳韵必然会咬到刘选侍身上,楚怀和为保刘选侍便会将此事给柳韵坐实。 如此一来,柳韵百口莫辩,必死无疑。 筵席过半时,楚圭忽而挥手命内侍取酒来。 “朕观襄世子只是饮茶并不沾酒,”楚圭笑着示意内侍将托盘搁到裴玑跟前,“这是御酒房新制的内酒,名唤金盘露,世子不若略尝一二。” 何随一惊抬头。 楚明昭闻言停箸,抬眸看向裴玑。 裴玑望着内侍捧到面前的金螭虎双耳羽觞,面现难色,迟迟不动。 范循在旁冷笑,裴玑怕是疑心这酒被做了手脚。 楚圭等了片刻,见裴玑仍旧不接,出声道:“世子何故不饮?” 裴玑起身,敛襟施礼道:“承蒙宸意垂眷,臣惶恐拜谢,然臣实量浅,沾酒辄醉,唯恐失仪于驾前,还望陛下海涵。” 楚圭面上笑容愈深:“适逢佳节,自当助兴,少饮无妨,世子宽心便是。” 然而裴玑仍旧只是站着不动。 众人也与范循作一般想法,一时面面相觑,氛围沉肃。 裴琰担心楚圭恼了发难,暗里拉了拉裴玑的衣袍,低声催道:“快喝啊。” 楚明昭想起裴玑之前的诸般异常,忽然想,他不喝酒大概根本不是因为量浅,而是另有隐情。 他会不会根本不能喝酒? 楚圭等得有些不耐,放下脸来:“世子莫不是怕这酒有毒?” 他这话砸下来,大殿内便是一静、 楚明昭担忧地望着裴玑的侧影,攥了攥手,遽然起身对楚圭一礼,道:“三叔,侄女儿请求代世子饮。” 裴玑转眸看向楚明昭,眸光微动。 范循觉得楚明昭似乎太关心裴玑了,面露不豫。 楚圭心觉蹊跷,越发不允,只道这酒必须襄世子亲饮。 裴玑慢慢接过羽觞,手指屈了屈。 楚明昭看他一点点将酒液饮尽,急得手心直冒汗。他不会出什么事吧? 楚圭这才满意,笑着说起了近日朝臣再次上奏敷陈给襄王改易封地的事,继而转向裴玑:“襄世子思量了两月,如今以为如何?” 裴玑似有些站立不稳,片晌后道:“臣愿遵从陛下安排,亦会修书规劝父王。” 他这话一出,楚圭倒是愣了一下,他之前试探多少回了,裴玑始终都不肯松口,今日一张口就答应了?又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楚明昭,缓缓一笑。 看来衽席睥睨之间言还是很有些用处的。 楚圭一早便命锦衣卫跟羽林卫严阵以待,一旦裴玑仍旧只是拖延敷衍,他今日便走不了了,不曾想他竟一口应下了。不过楚圭也并不放心。 “那好,朕不日便派人去广宁交接兵权,待一切停当,世子跟六姐儿再同回广宁。” 这话里头,扣留人质的意味便十分明显了。 然而裴玑不假思索道:“但凭陛下做主。” 裴琰脸色不大好看。楚圭从始至终都只是征询裴玑,从没问过他,难道他不是襄王的儿子么? 楚明昭见裴玑身子有些晃悠,又听他答应得这样爽快,直担心他这是醉酒了。不过他们必定是不能等楚圭拿到兵权再回去的。 楚明昭忽然觉得,兴许过不了几天他们就要离京了。 筵席散后,桂魄已升。 先朝时,中秋祭月的习俗便十分盛行,而所谓“男不拜月,女不祭灶”,楚圭留了几个连襟在殿内应节赋诗,女眷们则一道前往殿外月台上祭月。 楚明昭心忧裴玑,祭月时便有些心不在焉。 待到祭月讫,楚明昭正要往殿内折返时,范循忽而自殿内出来,径直拦住她,轻笑道:“世子说自己量浅看来不是虚言,只是不知世子酒品如何。” 楚明昭一怔:“世子真的醉酒了?方才不是还好么?” 范循笑了一声:“许是这会儿酒劲儿上来了,他都说了好一会儿胡话了,所幸陛下并不怪罪。” 楚明昭不知裴玑状况如何,急急绕过范循就要往殿内走,却被他伸臂挡住:“昭昭那么关心他作甚?” 楚明昭有些恼了,沉着脸道:“他是我丈夫,我关心他有什么不对么?” 范循冷笑道:“丈夫?你把他当丈夫,他可未见得把你当妻子,他不过是在利用你。” 楚明昭也冷笑道:“姐夫有这挑拨离间的工夫不如去跟五姐姐好好处,在我这里白费什么口舌!” 范循实质上为人也十分强势,若是换作旁人语气这么冲地与他说话,他早就恼了,但奈何眼前这人是楚明昭。 范循见楚明昭又要走,沉声道:“你真要跟他回广宁?” 楚明昭冷眼睥睨范循片刻,忽然很想问问他当年为什么要对她下杀手。 ☆、第45章 大殿内,裴琰看着将手臂搭在他脖子上直喊“媳妇”的弟弟,脸都要抽到一起了。 第52节 他从没见裴玑喝过酒,不想他酒量竟浅至此,还真是沾酒辄醉。 裴琰伸手往下拽裴玑的手臂,黑着脸道:“你媳妇在外头,去外头找去。” 哪知道裴玑醉酒之后力气竟出奇得大,他非但没能甩开他,反被他一把拽起来,险些因为措手不及而栽到地上。 裴玑闹着要裴琰给他唱歌,又几乎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自己却歪歪扭扭站不稳,几度差点将裴琰带翻。裴琰满头冒汗,实在应付不来,喊了陆衡来帮忙。 两人将裴玑从一侧的殿门架出去,放到亭子里的石凳上。陆衡见裴玑老老实实地趴到了桌上,想着大约略睡一睡酒就醒了,看着无事,踅身回了大殿。 裴琰并不想守着个醉鬼,见弟弟似乎睡着了,整了整衣冠,甩袖走了。 楚明玥于祭月后在大殿左近转了一圈,觉着无趣,正要回殿内,正看到裴玑独自坐在凉亭中。 她眼珠子转了转,提步上前。将及近旁时,裴玑正好回过身来。 他今日穿了身金织蟠龙的赤色盘领窄袖袍,玉带皂靴,容色充盛,醇然醉色愈增风姿。 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楚明玥自问眼光甚高,从前人都谓范循的容貌可冠绝满京,但在她看来仍旧不太称心意。眼下她却不得不感喟,她这小叔生得真是教人瞥之惊艳,见之不忘。 楚明玥见裴玑晃晃悠悠地不知道要去哪儿,忽而想起了什么,笑道:“小叔可是醉了?” 裴玑并不理会她,踉跄着从她身旁绕过。 楚明玥紧走几步挡在他面前,道:“小叔实与我说,你当初是真不想娶我?你到底为什么娶楚明昭?” 所谓酒后吐真言,目下正好套话。 她见裴玑不答话,讥讽一笑,忽而凑近,神色诡秘地小声道:“小叔选错人了。我告诉小叔一个秘密,这秘密我可从未对外人说起过——楚明昭虽然生得好,但是命不好,一生淹蹇,不得善终,小叔仔细将来被她带累了。” 裴玑摇摇晃晃地扶住一旁的湖山,嘴里喃喃道:“我媳妇呢……” 楚明玥脸色一阴,伸手要去扯他:“小叔还没答我……”她话未说完,就见裴玑往旁侧一躲避开她的手,继而顺势捡起地上一块卵石朝她砸过来。 楚明玥躲闪不及被他打个正着,当即恼道:“你打我作甚!” “你自己说我还没打你,现在我打你了,你快让开,”裴玑摆摆手,大着舌头道,“好了我不与你说了,我要去找我媳妇了。” 楚明玥见他脑子似乎不大清明,忽地一笑,低声哄道:“我就是你媳妇。” 裴玑偏头看她一眼,倏地一捂胸口,作势要呕。 楚明玥吓得赶忙后退,正要再抬头,就忽觉肩膀一疼。 “我媳妇怎么会长你这个样子,”裴玑说话间又冲她砸去一把石块,“还有,不准说我媳妇坏话!” 楚明玥被他砸得浑身生疼,一时恼怒不已,正要出声喝止,就见他又举起了一块五尺见长的太湖石要冲她扔过来。 楚明玥瞪大眼,脸色一白。 那么大一块石头,真砸到身上,她不死也得残。 楚明玥吓得顾不上许多,惊呼着转身就跑。 楚明昭总觉得径直问范循这种问题有些与虎谋皮的意思,但她实在很想知道个中情由,毕竟除却一直认为她喜欢他以外,范循看起来也没什么不正常的。 楚明昭深吸口气,沉容道:“姐夫可还记得五……” 她一句话未完,就猛然听到不远处传来楚明玥惊天动地的尖叫声,紧跟着就看到楚明玥奔命一样往这边跑,后面跟着手托一块太湖石的裴玑。 楚明玥转头看到范循,忙忙大喊道:“表哥快拦着他!” 范循正发愁没机会向楚明昭表明他从前对楚明玥的好确实不过做戏,目下见此情景便不由一笑,闲谈似地对楚明昭道:“昭昭猜猜楚明玥这回怎么惹了世子?” 楚明玥见范循袖手旁观,慌得疾呼护卫。 楚明昭看得有些发懵,待到裴玑离得近了,她发现他面上泛着酒醉后的红晕,说话也打结。 他真的醉了? 裴玑猛然将太湖石往前一抛,正砸着楚明玥的腿,楚明玥立时往前一扑,跪倒在地,倒是正好面冲着楚明昭。 楚明昭怔愣间,裴玑已经疾步上前一把搂住她,笑着连声喊媳妇。 范循眼见着裴玑在他面前对楚明昭搂搂抱抱的,气得脸都绿了,当下就想上前扯开他,但见今这场合并不合适,他只能攥紧拳头姑且忍着。 楚明昭心中庆幸还好裴玑还认人。她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轻声道:“我扶夫君去偏殿歇会儿吧?” 裴玑伏在她肩窝处低低应了一声。 范循阴着脸道:“酒醉的人身子沉得很,表妹一个人怎么可能把他扶回去?还是我来吧。” 楚明昭心知范循不过是想借机整裴玑,当即冷淡地道了不必,转而拉着裴玑的手让他搂住她的腰,低声引导着他将身子靠在她身上。往前迈步时虽则还是踉踉跄跄的,但终究是将人搀走了。 两人一入殿,裴琰跟陆衡便看得瞠目结舌,他们方才两个大男人扶得都费劲,楚明昭一个娇娇柔柔的小姑娘居然就这么把这家伙搀回来了? 把裴玑安置到偏殿榻上后,楚明昭命人打来一盆温水,拿了干净汗巾揾湿了,细细给他擦脸擦手。 她的动作很轻,他安安静静地坐着,顺服地任由她动作,让抬手就抬手,让转脖子就转脖子。 他面上酡红未散,如白玉映红珊。楚明昭给他擦手时,只觉他十指修长、骨节匀称,宛若精雕细琢的巧工绝品。 楚明昭端视他时,他忽而抓着她的手,舌头打着结道:“你给我唱歌吧媳妇……你快说你唱不唱?你要是不给我唱,我就给你唱。” 楚明昭听闻很多人喝醉了都会又哭又笑,目下瞧着他这样子倒觉得算是轻的。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含笑逗他:“你给我唱什么?明月几时有么?” 裴玑直摇手道:“明玥几时有关我什么事,我又不喜欢明玥。好了好了,我来唱一首《落梅风》吧。”说着似乎又一时忘了词,敲了敲额头才唱起来,“新秋夜,微醉时,月明中倚栏……” 楚明昭忙捂住他的嘴,低声道:“夫君快别唱了,这大晚上的,仔细把狼招来。” “你就说我唱得好不好?” 楚明昭昧着良心鼓了几下掌:“好好好……”好像根本不在调上。 她忽然想寻个机会听听这词原本的调子到底是什么。 楚明昭想起正事,拉着他问他可有不适,然而他只是摇头,说话也颠三倒四的。她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见似乎没什么不妥,才稍稍松口气。但回想起方才他被迫饮酒的场景,仍旧放心不下,觉得或许还是应当等他酒醒了再问问。 她正要再去浸巾子时,突然被他按倒在榻上。 他身上实则无甚酒气,反而透着一股清淡的茶香,楚明昭觉着大约是因为他近来常饮花茶的缘故。 她分神的工夫,他已然倾压下来,探手在她身上游移。楚明昭忽然想起这是在哪里,怕他酒醉情动,红着脸按住他的手,小声道:“回去由你闹,现在不行。”她言罢隐约瞥见他嘴角晕开一抹笑意,等再去看时,他已经埋下了头。 她起身拧巾子时,兀自嘀咕道:“等回去了让厨房给做一碗醒酒汤。嗯……我听说多吃些面食也有助于解酒,要不再做些点心。你想吃什么?我比较喜欢山药枣泥糕……” 裴玑原本正安稳坐着,听到后来突然一拍桌子站起身,板着脸道:“说,山药枣泥糕是谁?” 楚明昭一怔,继而听到身后传来门轴转动的声响,回头一看,见是楚圭领了内侍进来。 楚圭探视一番,见裴玑如今似乎确实不大清醒,笑着道:“朕还没见过酒量这样浅的,那明日再商议新封地择址的事便是。”言罢径直走了。 楚明昭将殿门重新掩好,又想到方才的事,问起他砸楚明玥的缘由,听他说是因为楚明玥冒充她,当即沉下脸:“她也真是不要脸。”又想起他方才的作为,不由抿唇一笑,要凑近亲他,却听他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我问你,你喜欢山药枣泥糕还是喜欢我?” 楚明昭故意逗他道:“当然喜欢枣泥糕,枣泥糕比你长得好看也比你听话。”她见他坐下来不理她,便笑吟吟地跟着坐到他身边,“你不要我亲你,那你来亲我。” 裴玑说了声“不亲”,斯须后却转过头来在她嘴唇上亲了一口。 楚明昭忍不住想,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 回府后,楚明昭招呼他盥洗罢,又将他一路扶回了房。 甫一坐到床上,楚明昭就绷着脸道:“说吧,你今天是不是装醉的?” 裴玑拉了拉她的手:“我还没给媳妇唱完。” 楚明昭眉尖一挑:“装,接着装。” 裴玑见她话已至此,靠回迎枕上,也不演了,笑道:“昭昭何时瞧出来的?” “楚圭来那会儿。不过我其实也只是猜测,”楚明昭思想前后,又困惑道,“既然夫君并非沾酒辄醉,那为何当时那样为难?我都险些认为那酒真的有问题。” “认为那酒有问题还要帮我挡酒?” 楚明昭抿了抿唇,低头不语。 裴玑缄默片时,倏然郑而重之地凝着她,低声开言道:“我与昭昭说个秘密。我只能喝极少量的酒,否则恐会诱发旧疾。我当时的作难半真半假,不过主要是做给楚圭看的,及至后头佯醉也是怕他再迫我饮酒……” “等等,”楚明昭终于回神,伸手拉住他,“你有旧疾?”她真是完全没瞧出来。 裴玑微一出神,就势将她拽到怀里,低头道:“嗯,不过不必担忧,已经好了。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才需忌口一阵子。” 楚明昭嘀咕道:“怪不得……”怪不得他从不碰酒,连当初成婚饮合卺酒时也只是抿了一点。 她随即意识到他这是将自己的软肋告诉了她,心中倏然一动。她握着他的手,仰头看着他,轻声问:“夫君怎会有旧疾的?” 裴玑拥着她,垂眸半晌,默不作声。 楚明昭觉得她可能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正不知要如何转圜,忽听外头传来水芝小心翼翼的轻声询问:“世子,沈大人有要事求见,世子可要召见?” 裴玑与楚明昭对望一眼,拍了拍她:“我去去就来。” 书房内,裴玑览毕沈淳呈上来的密信,面色阴沉:“这个决然办不到。” 沈淳躬身,肃容道:“世子,王爷亦是为大局计,为世子好。” 裴玑冷笑一声:“什么都是为了大局。她不回去我也不会回去,父王要如何决断便如何决断。少刻我就修书一封,你连夜送出去——好了,姑且退下吧,叫何随进来。” 沈淳本想再关说几句,但见裴玑面色冷沉,怕他一时半时也听不进去,又思及王爷必定不会由着世子胡闹,便应声退下。 何随入内后,先行询问了裴玑可有何不适,听说无碍后才松了口气:“楚圭当时逼着世子饮酒时臣实在吓得不轻,还好那厮没有继续劝酒。” 裴玑摆手道:“如今要紧的是另一桩事。”说着便将襄王给沈淳的那封密信上的内容大致讲了一番。 何随轻咳一声:“王爷这事办得……那世子预备如何?” 裴玑慢条斯理地坐下:“我早料到父王会有这一手,不过我也并不畏惧——我若一意坚持,父王必会妥协的。你信不信?” 何随叹道:“信,王爷心中轻重掂量得清楚。” 裴玑眼神闪烁。他又与何随计议片刻,命他退下。 裴玑回身望着窗外万里一碧的如银月色,出神迂久,才捉笔蘸墨。 在笺纸上缓缓落下“父亲大人膝下”几个字后,他似是囿于什么纷扰的思绪中,顿了许久。 他忽然有些不知道要如何与父亲说话。 他抬眸凝着外头的婆娑树影,忽而提笔继续写道——谨禀者:恕难从命。 翌日,早朝散后,文武群臣依序出皇极门。 裴玑叫住正欲往文华殿去的魏文伦:“伯畴且留步。” 魏文伦止步回身,略一施礼道:“不敢动问,世子有何见教?” 第53节 裴玑心道,自然是让你还我人情。面上却笑道:“伯畴下午可否拨冗过府一叙?” ☆、第46章 魏文伦觉着莫名其妙,遂道:“世子可是有何事?” 裴玑笑着道:“伯畴应当已然听说了我为着宋魏两家的纠葛前往江阴侯府的事了吧?” 魏文伦顿了一顿,道:“确乎知悉。” “既是已然知悉,那是否理当来酬谢我一番,”裴玑挑眉道,“我等了好些天了,谁知伯畴始终无所表示。” 魏文伦听得有点儿懵,哪有催着人家去道谢的? 魏文伦随即忖量一番,打恭道:“是微臣失虑,世子恕罪。既蒙见爱膏泽,自当奉谒拜谢。只是微臣今日与人有约,不知可否改日?世子几时得空?” “那就后日吧,”裴玑说话间便往前迈步,“恭候大驾。” 魏文伦眼望裴玑的背影,容色微沉。 他总觉得裴玑找他没什么好事。 裴玑从六部衙门里出来时,正遇上前来传口谕的内侍。内侍笑着道圣上有召,命他速往乾清宫弘德殿。 楚圭端坐在弘德殿内,一面批奏疏一面听锦衣卫指挥使孔承沛跟东厂掌印太监张永奏报裴玑近来的行踪。 楚圭听着听着就蹙起眉,不耐道:“所以你们就是什么都没查着么?” 张永哈着腰道:“启禀陛下,东厂这边的役长跟番役几乎都派出去了,但襄世子的确无甚异动。” “那襄世子可曾出过城?” “除却两月前陪着世子妃去龙华寺上香以外,未再出城。” 楚圭将手中奏章往桌上一扣,脸色阴沉。 他根本不信襄王全无异心,若襄王真是没有留心眼,当年广和帝驾崩时就会带兵来勤王,而不是借口战事紧待在广宁隔岸观火。 他预备做两手准备,一面命孙鲁前往广宁任总兵接掌军务,一面提防着裴玑。届时若襄王真是要反,他就捏着裴玑跟裴琰兄弟两个的命,看襄王能否狠得下这个心,不惜绝后也要冒险谋逆。 外头内侍通传襄世子到时,楚圭挥退了孔、张二人。 裴玑入殿行了礼,就听楚圭笑着道:“朕与几个阁老商议了一番,挑了几处地界备选,不知襄世子想将新封地定在何处?” 世子府内,楚明昭起床后梳洗罢便开始等裴玑。然而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正有些心神不安时,忽闻丫头报说世子回了。 她一瞧见裴玑便挥退一众丫头婆子,起身迎了上去。待到看他面上神色如常才稍松了口气,低声道:“我还以为你被我三叔扣下来了。” 裴玑将手中糕点搁下,笑道:“这会儿扣我作甚。他是叫我去商议新封地选址的事了。” 楚明昭一头拆纸包一头道:“那最后定了没?” “没有,那几块地方都好得紧,我还真是决断不下,”裴玑笑得揶揄,“别说,你三叔还真是待我们不薄。我都想,明日咱们去上香的时候要不要顺便给他祈个福。” 楚明昭闻言抬头:“还去上香?” 裴玑点头,低声道:“这回定要摆平皇叔那头。楚圭已任命孙鲁做总兵,不日便要动身赶赴广宁。留给咱们的时间不多了,至迟月底就要离京。昭昭后日去外父外母那头通个气儿,让他们赶紧收拾收拾。” 楚明昭点头,又小声问:“那公爹那边何时来接应,定下了么?” 裴玑想起昨晚那封密信,神色一滞,旋即笑道:“尚未,不过应也不远了。” 楚明昭目露疑惑,总觉他笑得有些不自然。 他们这回选的地方是城西的灵济宫。灵济宫是道观,楚明昭问裴玑是不是信道,裴玑瞥她一眼,笑说左右都是神仙,拜一拜总是好的,太-祖便十分推崇敬天法祖。 灵济宫建于先朝太宗朝。彼时太宗皇帝有疾,梦二真人授药,疾顿愈,乃敕建灵济宫祀,封玉阙真人、金阙真人。灵济宫四周古木深林,秋冬岑岑柯柯,无风风声,日无日色,景色如画。 但楚明昭总觉得灵济宫这名字很像天山童姥的灵鹫宫。 从灵济宫后山门出来,正要重新上马车时,楚明昭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道观。这个地方是太宗皇帝命人建造的,在某种程度上与先朝皇权有牵系。她忽然想,裴玑如今就是正朝着皇权靠拢的,他终有一日会不独属于她。 坐上马车后,裴玑见楚明昭神色似有异,关切地问:“怎么了?” 楚明昭默了默,忽而回首流眸:“我们会一直这样么?只我们两个人。” “肯定不啊,”裴玑见楚明昭闻言怔住,含笑捏了捏她的鼻尖,“将来我们还有孩子呢,怎么会只我们两个。” 楚明昭抿抿唇,心觉如今说这个似乎并不合适,正想岔开话头,便被他一把拽到怀里。 “一个媳妇已经不省心了,要那么些作甚,”他在她嘴唇上流连片刻,“别总想些有的没的。”他还想再说什么,但转念一思量,他如今说的话她未必会相信,便打住了。 践行永远比诺言更要紧。 楚明昭想起昨日中秋宴上的事,忍不住道:“柳韵那件事,楚明淑怎么会掺和进去的?我昨日听她说什么木偶,没准儿就是跟巫蛊厌胜有关系,从古至今拿这种来害人都是一害一个准儿,可楚明淑跟柳韵有什么仇啊?” 裴玑笑道:“昭昭不要想这个了,太费脑。咱们来说说回去之后怎么布置存心殿吧。” 到了庄子上,楚明昭惊讶地发现肃王竟然也在。她觉着她在场似乎有些不妥,便退去了厢房。 裴玑将今日楚圭传召他的事与肃王父子讲了一番,末了道:“皇叔现在都想不通这个理儿么?咱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楚圭削藩是迟早的事,哪个皇帝都不会容忍这么些异姓藩王环绕。” 裴祯挑眉道:“就算我们答应联手,那然后呢?等铲除逆贼之后又当如何?” 裴玑缓缓一笑:“咱们划江而治,平分江山,如何?” 裴鼎父子一怔。旋即裴祯嗤笑道:“你这话骗鬼去吧。” 裴鼎沉着脸不说话。起兵不能意气用事,一旦举起大旗就不能回头了,只可成不可败,否则阖家老小的命都得搭进去。不过他之所以一直不肯答应跟着襄王一道起事,还有一层就是成事之后的担忧。 先朝亡国之君广和帝七岁登基,被楚圭暗害时也不过十四,并无子嗣,正统皇室这一支便算是断了。襄王身为宗室之内威望最高的藩王,将来复辟后嗣位是顺理成章的。 而襄王裴弈是个极其强势的人。将来一朝推翻楚圭,那么肃王一系的处境就十分尴尬了。古往今来从不缺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例子,当年太-祖屠戮功臣的前车之鉴还历历在目,虽则有些功臣死得并不冤,但拔除功臣获益最大的还是正统皇室。 裴鼎自问斗不过裴弈,他担心裴弈将来手握权柄后过河拆桥,反过来对付他。 但真的束手就擒等着楚圭宰割,似乎也不是法子。 “这是家父的意思,”裴玑转向裴鼎,“父王交代说,宁可分而治之,也不可看着江山落于逆臣之手。不过皇叔若真是不答应,那就借五千兀良哈精锐给我们。” 裴祯脱口道:“不可能!” 裴玑挑眉道:“那我们掏钱雇。” 几人正说话间,何随忽而进来说东厂的人找过来了,要回去报信时被护卫抓了,跟着便将两个东厂番役带了进来。 裴祯查看了两人的腰牌又盘问了一番,发现的确是东厂派来的人,嘴角抽了抽。 不论如何处置这两个人,怕是都要暴露他来京的事。如此一来,他跟他父亲就算想撇清也难了。 这就是逼着他们反了。 裴玑蹙了蹙眉,命何随将人带下去,回头看向裴祯:“宗吉你看,你们若是再犹豫,你这宗可就吉不了了。” 裴祯面色沉凝。 裴鼎突然道:“我可以答应,但在此之前我想和你父王谈谈。”此事非童小可,他必须跟裴弈见一面。 “父亲如今身在封地,不便前来。” “你修书与他,广宁距京城并不算远,若是星夜兼程,两日到京足够了。届时咱们各自调兵,一旦谈妥便接应着离京。” 裴玑沉吟片时,道:“好,不过皇叔最好调几千兀良哈精兵来,以防万一。毕竟京军也不好对付。” 裴鼎点头应允。 裴祯犹有些不甘。他知道联手不可避免,他与裴玑对峙两个月,不过是想让襄王一方做出更多让步。但他总觉眼下他与父亲还是太被动了。 亦且,他真是见不得裴玑这家伙得意。 裴玑将走时,裴祯扫了一眼朝他见礼的楚明昭,道:“弟妹当初到底怎么嫁给景明的?” 楚明昭一怔,回头看裴玑。 “弟妹不知道景明是他表字?”裴祯说着笑道,“也不知是哪个给他取的这个俗气的表字,他死活都不肯说。临邑王那表字是襄王殿下取的,名琰字成玉,多好。要我说,裴玑就该字圆珠,玑有个意思就是不圆的珠子,反着取个表字也挺好的……”说着便笑将起来。 裴玑斜他一眼:“不说这一声,不当哑狗卖。” 裴祯不理会裴玑,继续对楚明昭道:“我跟弟妹说,裴玑这家伙还给我取了个诨号叫裴吉祥,说祯就是吉祥的意思,弟妹说我上哪说理去……” 楚明昭忍不住笑了笑,她忽然觉得裴祯跟裴玑倒是更像亲兄弟。 裴祯无视裴玑的眼神,朝楚明昭笑道:“弟妹跟我说说当初怎么被他拐去的,我就把我知道的他从前干的那些事都告诉弟妹,成不……” 裴玑不等他把话说完就狠狠剜了他一眼,拉了楚明昭就跑。 楚明昭却忍不住好奇,裴玑从前到底干了什么事? 第二日,魏文伦如约前来。 裴玑在外书房接待了他。两人叙礼毕,裴玑便单刀直入道:“所谓礼尚往来,我既帮你一个忙,你也当还我一个人情。” “世子请讲。” “帮我将我岳丈一家转移出城。” 魏文伦一愣,旋即意识到了什么,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裴玑挑眉道:“我也不怕你告发我,除非你想恩将仇报害死你业师一家。你不必知道我想干什么,你只需照着我说的做。皇帝将来知道了也不会将你如何,他如今正是吐哺捉发之际,你寻个由头搪塞过去便是。” 魏文伦不可思议道:“世子选我作甚?” “魏家离北城门近,方便行事,何况,”裴玑笑道,“我帮你解决了宋家那件麻烦事,你原本便欠我人情。” 魏文伦看着他面上的笑便忍不住想起当初他是如何夺走他的未婚妻的,当下冷冷一笑:“那若是我不肯帮忙呢?” 坤宁宫内,蒋氏看着楚明玥膝盖上刚换过药的伤,眉头拧成了疙瘩:“这襄世子平素不着调,醉了酒更是疯。” 楚明玥当时被裴玑从后面砸了腿,膝盖一弯狠狠扑跌到了地上,双膝刚好磕到了卵石上,当时就疼痛难忍。之后因为处理伤口便没回郡王府,一直住在坤宁宫。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因为养伤留在宫里了。然而楚圭并没怪罪裴玑,只说醉酒而已,情有可原。蒋氏满腹怨气无处发泄,只能宣了官姥姥来给女儿上药。 楚明玥见蒋氏阴着脸,笑了笑,道:“母后气什么,本就知道父皇是这样的人。横竖咱们将来也不必靠他,没的给自家找气受。” 蒋氏深吸一口气,忽而笑道:“姐儿发现了没,照着这个势头下去,事情好似正在一步步应验。那姐儿跟临邑王回封地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圆房~ ☆、第47章 第54节 楚明玥笑道:“我才不回,留在这里看他们互咬不是挺好。左右我留在哪边都无事。” 蒋氏叹道:“咱们这些女眷们倒还好说,只是你哥哥……你将来可要想法子保你哥哥。” 楚明玥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她与楚怀和的感情也比较淡漠,这家里头跟她最亲厚的恐怕只有母亲了,她将来想保的也只有母亲。 楚明昭打侯府回来后,听闻裴玑在内书房,便一径寻了过去。敲门入内后瞧见他在看书,忍不住笑道:“夫君怎么想起看书来了?” 裴玑转眸,眉尖微挑:“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我也是读书人啊。”说话间转身一指,“你看,我这架子上都是书。” 楚明昭心道,我读书少你不要骗我,这些书都崭新崭新的,你确定你都看过么? “我今日过去时,何秀她娘领着何秀在外头求见,大约是知晓了何秀那桩事,来赔礼的,母亲根本没有理会。”楚明昭掇来一张椅子坐在他身旁,想起魏文伦今日也过来了,本欲问问他跟魏文伦谈妥了没,但想起上回就是因着魏文伦闹了回不愉快,终究是把话咽了回去。 “年底就要开仗了,明年的春闱都不知能否开得起来了,孙邦那群人若要考进士,恐怕要等恩科了,”裴玑搁下书,拉楚明昭坐到他腿上,自己说起了魏文伦那件事,“魏文伦今日堵得不轻,他一头知道必须帮忙,一头又不乐意跟我打交道。不过最后好赖是应下了。” 楚明昭低了低头,忽然有些惆怅:“我在京城住了这么久,突然要走,也挺舍不得的。” “咱们还会回来的,”裴玑幽幽叹道,“不过到时候就不知道是个什么局势了。” 楚明昭遽然拉了拉他:“你明天陪我去个地方吧好不好?” 东直门内大街是京师老字号云集之地,主供各色小吃,楚明昭从前常常缠着爹娘哥哥带她来。 裴玑转头看了看堆满车厢的大小包裹,幽幽道:“我就问一句,这里头有没有给我的?” 楚明昭靠在靠背上,咬了一口凤香蜜饼,一脸狗腿相:“有啊,我全买了双份的。” 裴玑哼道:“这还差不多。” 楚明昭掀帘子往外面扫了一眼,叹道:“我从前来这里时就想,将来谁要是把这里给我包下来,我就嫁给谁。所以夫君是不是应该考虑……” “我说今儿怎么对我这么好,”裴玑嗟叹道,“这年头养个媳妇真不容易。” 楚明昭拍拍手上的点心屑,拿犹沾着油的嘴亲他一口:“街主好。” 两人正自笑闹,何随忽而寻过来,在裴玑耳旁低声道:“世子,王爷到了,眼下要见您。” 裴玑眸光一转:“父王到得倒是快。” 何随见他面上全无讶异之色,忍不住道:“您都不奇怪为何您昨日才送出信,王爷今日就到了?” 裴玑垂眸道:“我没猜错的话,父王恐怕早在昨日送信前就动身了。” 楚明昭见他又要出城,想起昨日被东厂的人盯上,担忧地问他要不要紧。裴玑低声笑道:“放心,东厂掌印现在是我们的人。” 西城外,裴玑入了院子后,径直被引去了正堂。走到房山墙下时,他步子顿了顿。他已然有近半年没见到父亲了,又因着楚明昭的去留问题起了争执,如今父子见面恐怕有些难堪。 裴弈正坐在交椅里闭目养神,听到外头的动静,睁开眼睛,抬头看过去。 裴玑望着父亲的身影,垂了垂眼帘。他跟父亲生得有七八分相像,但性子迥异,父亲的某些处事准则他也并不认同。 裴弈示意儿子坐到对面,旋即详询了他在京这近半年的时间内的所为与搜集的谍报。 末了,他见儿子说完后便缄默不语,沉声道:“知道我此番前来是作甚么?” 裴玑垂眸道:“见皇叔。” 裴弈一笑道:“那还是其次。我今次主要是想看看,你眼下到底有多出息。”说话间语气骤然一沉,“好一个恕难从命!” 裴玑忽而抬头,迎视着父亲的目光:“的确是恕难从命。我带着我妻子回去,有何不对?” “她是逆首的侄女儿,天晓得是不是细作!” “她不是,她一直都在帮我。” 裴弈冷笑道:“真是色令智昏,你就没想过楚圭这是放长线钓大鱼么?” “父亲想得太多了,她到底是怎样的人,我看得很清楚。” “瞿先生教你的那些你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裴弈起身踱至儿子面前,见儿子只是不语,半晌,自家辞色稍缓,“阿玑,你自心里应当知晓我多看重你,琰哥儿总在背地里与人抱怨说我偏心,我也权作不知。你究竟有多出色我最是知道,所以那些先生们来我跟前告你的状我也从来都护着你。你如今是怎么了?琰哥儿都懂的道理,你反而拎不清?” 裴玑不为所动,缓缓道:“她怀了我的孩子。” 裴弈讥讽一笑:“你还哄到我头上来了?你如今怕是还没碰她吧。” 裴玑闻言,微微一怔,倏地起身:“父亲都知道些什么?” “知道些该知道的,”他看儿子面色阴沉,遂道,“事关你的身体状况,我不该知道么?” “老爷子都告诉你了?” 裴弈微一点头。 裴玑与父亲对峙半晌,冷声道:“那父亲便当是弥补对我的亏欠,让我带她一道走。” 裴弈盯着他道:“即便我要废了你你也执意如此?” 裴玑冷笑道:“父亲要如何,悉听尊便。我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的,我可比不上当年的父亲。” 裴弈被儿子当面抢白,面色难看之极,须臾,拂袖而去。 裴玑眼望父亲的背影,眼眸幽若寒潭。 楚明昭见裴玑回来时面色不大好,问他怎么了。裴玑略一踟蹰,搂住她拍了拍,斟酌着措辞将事情的大致情由与她说了一番。 他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告诉她,否则回头她更措手不及。 楚明昭听罢,神色倒是平静:“我的身份的确尴尬,公爹会做此想也不足为怪。那眼下……怎么办?” “他会妥协的,”裴玑握了握她的手,凝眸望她,“昭昭莫要担心。” 父亲不会为了这件事一直跟他耗。 楚明昭低了低头,道:“那需不需要我做些什么?” 裴玑眸光闪动,倏而低沉道:“需要。” 晚膳后,裴玑早早地盥洗沐浴罢便回了房。楚明昭晚上吃得有些撑,去外头转悠了一圈才回屋就寝。 她瞧见裴玑坐在床畔出神,上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裴玑抬眸看她,忽而起身自背后抱住她,认真道:“昭昭,我们做夫妻吧。” 楚明昭一愣:“我们本来就是……”一句话未完,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时回不过神来。 裴玑低头在她脖颈上温柔吮吻,撩起一阵暧昧的酥-痒,楚明昭浑身都颤了颤。他复又绕到她身前,倾身将她压在床上,神情略显局促:“我轻一点,你不要害怕。” 楚明昭因着紧张,说话有些磕绊:“你、你怎么忽然……忽然……” 裴玑轻轻抚了抚她的脸,低声道:“这个你不必问。”跟着嘴角又勾起一抹笑,“以后你就真正是我妻子了。” 楚明昭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有些猝不及防,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堵住了嘴。他从前与她温存时尚有些放不开,如今没了顾忌,便放肆了许多,伸手就往她寝衣里探。 楚明昭从前虽没经过人事,但也大致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事要是搁在新婚夜的话,她或许还有些不自在,但如今两人情意投合,再来面对这个,倒有种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自然之感。 她迎着他柔软若水的目光,一时间脸红心跳,有些期待又有些忐忑。她红着脸伸臂勾住他脖颈回应他时,被他抱到床里侧轻轻放下来,旋即就被他覆上来压在了身下。 她今晚吃得有些多了,这样结结实实地被压着有些难受,趁着他稍离她嘴唇的工夫,撇了撇嘴,小声道:“你不要总这么压着我,我好撑……” 裴玑低笑道:“不要紧,一会儿多动动就消食了。” 楚明昭心道,一会儿动得最多的是你好不好。 裴玑也是毫无经验。他从前不沾风月,敦伦之事上也是东鳞西爪地听一些,眼下心内实则有些紧张。他搂着她亲吻探索片时,渐觉嗓子发干。 她身上淡淡的体香氤氲在鼻端,柔软的身躯与他的紧密贴合,一身凝脂一样的肌肤娇嫩细腻,胸前的起伏就是一种无言的诱惑。他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愈加急促,身上燥热越发难抑,体内冲动即刻喷薄,身下蓄势待发。 楚明昭本就生得貌比桃夭,眼下云鬓偏散,衣衫半褪,眉目染媚,便仿若勾人狐妖,轻喘娇吟间的意态显出十足的绮靡冶艳意味来。 裴玑抱着她粗喘时,忽然想,他这一开了荤,以后不知还收不收得住。 他趴在她颈窝处,嘶哑着嗓子道:“昭昭略忍一忍。” 楚明昭感受到他身体的变化,揪紧身下被褥,低低应了一声。临到此时,她忽然有点恐惧,有些想逃,但心知这是不可避免的。 两个人都是初次,十分青涩,都试着彼此探索磨合。楚明昭感到他绵密的吻细细地落在她的唇上、脸颊上、脖颈上,最后灼热的气息延展到她的锁骨。他修长的手指不停地在她的身上探寻,虽则无甚章法,但两人都已渐渐动情,她只觉身软骨酥,出了一头一身的汗,有别样的悸动在体内弥散开来。 最后胀痛袭来时,楚明昭额头上满是冷汗,疼得眼前发黑。她忽然想起他生辰那天她帮他做的事,她不知道眼下那两处到底怎么结合起来,她觉得或许明天她该去上上药了。 她感到自己快要昏死过去时,便听他艰涩地在她耳旁低声道:“乖乖不要乱动……” 楚明昭咬紧牙,心里直道谁是你乖乖,我现在只想把你踹下去…… 屋内早已熄了灯,外头月光并不十分明亮,但浸透进来,依旧能隐约瞧见床上凌乱的被褥。 楚明昭伏在裴玑胸前,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她感到他翻身搂住她,又听他讪讪道:“我方才……我不会真的不……” 楚明昭想起他指的是什么,忍不住笑了笑:“夫君是不是也是第一次?”听裴玑“嗯”了声,她挣扎着拍了拍他,“没事,我听说男人第一次都很快,能做成就很好了,因为第一次没经验,不会控制,再加上紧张的话就更……” 裴玑忽然抓着她的手,板着脸道:“你懂得倒挺多。” 楚明昭轻咳一声:“我也是偶尔听来的……我们明天再试试兴许就能好很多。” 裴玑拥着她的手臂紧了紧,随即亲了亲她道:“睡吧。”顿了顿,忍不住再次问道,“真的不疼了么?要不我去拿药来……” 楚明昭总觉得他一副做错了事的样子,在他脸上蹭了蹭:“没事,一会儿就缓过来了。” 裴玑低眉看着她,局促道:“我看你刚才都哭出来了,我都险些半途退出来……” 楚明昭忽然趴在他怀里闷笑。 跟他比起来,她好像的确懂得太多了。 翌日侵早,两人在床上温存了一回才起身。楚明昭觉得经过昨晚后,她跟他似乎比从前更要亲昵不少。 她坐在妆台前梳妆时,他挥退了丫头,从背后抱住她,趴在她肩上端视镜中两人的影像,倏而微微笑道:“我给昭昭画眉吧。” 楚明昭觉着新鲜:“夫君还会画眉?” “不会啊,但可以试试手。” 楚明昭连忙往后撤身。等他给她画完,她今日大概就不用出去见人了。 裴玑伸手从桌上拿起烟黛掂了掂,回身笑看她,跃跃欲试:“说吧,你想画柳叶眉,远山眉,月棱眉,还是……八字眉?” 楚明昭嘴角一抽:“我要是画了八字眉,你还爱我么?” 他凑过来,凝着她,缓缓道:“你怎样我都爱你。” 楚明昭觉得又被撩了,不甘示弱地拉过他亲了一口:“我也是。”又跟他撒娇道,“那等回了广宁,你也要多陪我。” 裴玑遽然将她揽到怀里,按着她后脑纠缠她唇舌片刻,低笑道:“这是自然,我还等着你接着输银子给我。” 楚明昭忽而想起一事,踟蹰着问道:“襄王府后院……复杂不复杂?” 第55节 裴玑伸手将烟黛搁了回去,慢慢道:“放心,不复杂。况且有我在,你怕什么?” 楚明昭忍不住笑,这语气怎么那么像王府一霸。 裴玑回来后便没再过问父亲那头的事。他知道父亲昨日应当已然与肃王谈妥,如今不过是为着楚明昭的事与他相持。他十分了解他父亲的性情,父亲虽则强硬,但大事上从来拎得很清楚,权衡之后自会妥协。 果然,两日之后,何随来传信说王爷已然应允他带着楚明昭一道回去,亦且关宁铁骑已就绪,让他即刻准备动身启程。裴玑一面开始打点行装,一面去知会了魏文伦。 魏文伦以答谢恩师援手之由给楚家下帖子,言说魏家治酒,请楚慎阖家去魏家小叙。 楚慎临上马车时还十分犹豫。他的顾虑主要有二,一来他们这一去便是俯仰由人,二来老太太年纪大了,眼下又已入秋,不晓得能不能适应广宁的天候。 裴玑与楚明昭也同时动身。今日正巧是休沐日,裴玑不必去上朝。两人正拾掇检视时,梁盈突然寻摸过来,说皇后要召见楚明昭。 两人对视一眼。这个时候,皇宫是必定不能再去的。 裴玑朝何随使了个眼色,何随即刻会意,上前一拳将梁盈撂翻,抓一把土塞了嘴,反剪了双手扔给护卫处置。 楚明昭看得瞠目结舌,何随一个王府长史,哪来这么好的身手?难道从战地过来的都特别剽悍? 出了这等事,已然打草惊蛇,行动更要快。两人的马车将近城门时,裴玑突然问楚明昭:“核桃呢?核桃带出来了么?” 楚明昭怔了怔,惊道:“糟了,方才太急,把核桃忘了!” 裴玑立刻喊停车。何随见状上前询问了缘由,当下道:“让臣去取核桃吧,世子放心,臣必不辱使命。” 此刻折返凶险异常,但何随是最稳妥的人选。裴玑沉容片刻,道:“你千万小心,提了核桃便快些赶上来。” 何随点头,带了几个护卫领命去了。 城西,裴弈骑在马上,远眺城门。 裴琰是最先出来的,楚圭几乎将注意力都搁在裴玑身上,没怎么留意他,何况还有父亲带来的精锐骑兵接应。不过他始终觉得京师是虎狼之地,出城时也是提心吊胆。 他如今只觉得浑身松泛,这几个月在京的压抑烦闷一扫而空。 他见父亲只是勒马伫望,便打马上前道:“父王还是暂且回去歇一歇吧,阿玑他们到了的话自有人报与父王知晓。” 裴弈转头见他一脸轻松,面色阴冷道:“你弟弟一刻未抵,便有一刻的危险,你倒是惬意。” 裴琰勉强笑笑:“父王连日劳顿,儿子也是忧心父王。” 裴弈目光一锐:“你该忧心你弟弟才是。” 裴琰尴尬称是,心里却不以为然。裴玑为人手段多端,又好似能掐会算,简直跟成了精一样,他才不担心裴玑出不来。 裴玑与楚明昭的马车出城不远,便听身后传来一阵人马喧嚣。裴玑掀起帘子回头一看,面色便是一沉:“是神机营。” 楚明昭一惊。神机营是京师禁卫军三大营之一,乃专掌火器的特殊京军。 对方似乎见他们迟迟不肯停车,朝着他们马车旁放了几发火铳示警。 裴玑又往后头看了一眼,瞧见一个人当先策马逼近,眸光一敛,命车夫停车。 裴弈见到楚慎等人时,客气地叙了礼,旋令他们自去休整。 楚慎是声名煊赫的大儒,裴弈也是久闻其名,眼下见了倒也敬重几分,只是楚圭是楚慎的亲兄弟,裴弈心里到底还是梗。 楚慎这是头一回见着亲家公。他早就听闻这位王爷如何骁勇善战如何手腕强硬,目下觌面,只觉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裴弈身上透着一股莫可言状的威严,即便只是简默端坐,也足以令人屏息累足。只是楚慎自有一身风骨,两人相见时也是不卑不亢。 楚慎梭视左右没瞧见女儿跟女婿,不禁问道:“小女与世子还未到?” 楚明昭从马车上下来时,自动自觉地与裴玑站到了一起。 范循瞧见她这举动便满心不悦,沉着脸道:“表妹到我这儿来。” 楚明昭冷笑道:“姐夫这会儿还说这些废话。” 范循扫了扫身后手执火铳的一排排兵士,蹙眉看向楚明昭:“表妹别置气了,他们手里这些家伙不是闹着玩儿的,仔细回头走火了伤着你。” 楚明昭阴着脸道:“那你让他们都退开!” “那可不行,裴玑要是跑了我怎么跟陛下交代,”范循示意她上前来,“表妹赶紧过来,不会有人问你的罪的。” 裴玑掠视了眼前严阵以待的双方兵士,面上神色不改,只缓缓笑道:“姐夫现在不让开,一会儿可是要挨训的。” 范循轻嗤一声,一挥手,身后的神机营士兵便齐刷刷将火铳口对准了裴玑。 楚明昭担心范循公报私仇,当下伸臂挡在裴玑身前,冷着脸瞪视范循。 谁知她刚刚抬起手臂,裴玑就顺势从背后抱住了她,抬头笑看向范循。 楚明昭觉得氛围一下子变得有些奇怪,她明明是一本正经视死如归地来护他的,怎么现在看起来倒好似是故意来秀恩爱的…… 楚明昭凑到裴玑耳畔小声道:“咱们要不要发个旗花求援啊?” 裴玑也小声道:“不必,待会儿自有人来帮我们解围。现在发旗花反而容易激怒他。” 两人正喁喁私语,何随领着几个护卫策马而来。范循眼见着何随似是要绕开去报信寻求外援,当即命手下将他截了下来。 核桃一见着裴玑便兴奋地直拍笼子要出来,何随一打开鸟笼的门,它便欢腾地一径冲着裴玑飞扑过去,两爪一勾,立到了裴玑的肩上。 裴玑斜了它一眼:“说过多少回了,不许站到我肩上!还有,你看你指甲长的,回头把我衣裳勾坏了。” 核桃看见主人跟铲屎的那么亲密,本就不大高兴了,眼下又被训斥,干脆别过脑袋不理他。暗地里却悄悄把爪子收了收。 范循见裴玑还有心思跟鹦鹉说话,似乎根本没把他当回事,也不再继续对峙,当下冷笑一声:“真是不识相,敬酒不吃吃罚酒。”随即示意手下士兵上前拿人,又转眼看向楚明昭,忽然打马直朝她冲过来。 裴玑知他是想趁乱抢人,当即眸光一凛,伸臂将楚明昭护在怀里。 正此时,忽闻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踏地声。众人循声望去,便瞧见信国公范庆正朝着这边挥鞭赶马。 范庆一到得近前便对神机营众士兵沉声道:“放他们走。” 范循面色一沉:“祖父,这……” “你不要插口,跟我回去。” “可我们回去如何交代?” “这个不用你操心,”范庆见范循仍是不动,拧眉道,“你不要坏我的事。” 京军三大营每营俱选勋臣二人提督之,范庆便是神机营提督。而范循是临时被楚圭委派过来拿人的。 神机营士兵面面相觑,慢慢退了回去。 楚明昭有些摸不清状况,但眼下解了围自然是好。她松了口气,回身往马车上折返,裴玑走在她后头。 她刚坐上马车,范循就忽然一个健步上前,从一士兵手里夺了一把手铳,端起来就朝着裴玑背后瞄准! 作者有话要说:  世子:猜猜我如何脱险的→_→ ☆、第48章 手铳是射击火器,一触即发,而范循身周无人,没人能在一瞬间阻止他捏动发机。 众人尽皆怔住。 何随看到范循手里端着的手铳,吓得面无人色,嘶声大喊道:“世子快趴下!” 他一句话尚未完全喊出,电光火石间,范循就已经“咔”的一声捏动了发机。 天地瞬时一静。 楚明昭听到何随的惊呼声,掀帘子一看,完全懵了。 范循自己也有点懵。 弹药呢?怎么不见铅弹出膛? 他愣了一瞬,立时意识到这是没打起火来。 一次不成,那就再来一次。 然而当他再度迅速端起火铳瞄准时,正立在裴玑肩上打算蹭马车的核桃已经明白了什么,突然奋爪跃起,扑棱着翅膀径直冲过来,伸爪去攻范循面门。 核桃作为一只成年灰鹦鹉,体型庞大,平素吃得又多,展开双翅便足以将范循的视线挡个严实,范循被扰得放空了一弹,躲避鹦鹉的利爪时又一时不察,被核桃一爪夺去了手里火铳。等他再抬起头来时,核桃已经将火铳交给了裴玑。 范庆松了口气,疾步上前一把拽住范循训斥道:“你这是作甚!真是糊涂!” 范循并不作声,只转头阴恻恻地盯着裴玑。 何随上前看了看裴玑手里把玩的火铳,拍着心口道:“方才真是吓死人了,这玩意儿毒得很,还好世子吉人自有天相。”又伸手拍了拍核桃的脑袋,“核桃反应也很快啊,我还没跑过去,核桃就把铳夺过来了。果然还是飞的比较快。” 核桃得意地一甩脑袋。 裴玑拿起手中火铳朝范循笑道:“多谢姐夫的临行赠礼,我收下了。”言罢,转身上了马车。 楚明昭再度坐上马车时,见裴玑竟没事人似的还在把弄着那把火铳,深吸口气道:“夫君都不后怕么?” “横竖也无事,后怕与否又如何,”裴玑往背后红锦靠背上靠了靠,“有人曾给我算过卦,说我命大得很。数逢凶恶皆可化枭为鸠。” 楚明昭心道起课先生的话你也信。随即又想起何随说这火铳毒得很,不由道:“这种火铳特别厉害么?” “当然,这是鲁密铳,是最毒的火铳,二十丈之内可破甲,若身上全无甲胄防护,五十丈之内击中必死,绝无生还之理。不过火铳也不是一扣发机便能点火,范循方才那一下便没点着火药。” 楚明昭挑眉道:“夫君从前也使过这个?” 裴玑哼道:“跟蒙古人打仗时常用。不过京师这边的火铳似乎又做了改进,我拿回去给父王他们琢磨琢磨。” 正说话间,核桃凑过来挤到中间将两人分开,跟着就往裴玑怀里钻。楚明昭总觉得这鸟似乎是想努力缩成一团求抱抱,但它本身却很大只。她忍不住拿手戳了戳它,笑道:“人鸟殊途,你快放开你主人,你们两个是没有未来的。” 裴玑乜斜着眼睛道:“核桃是公的。” 楚明昭想说这鸟兴许是弯的,随即又觉得还是不要带坏了他的好,便转了话头:“夫君怎知信国公会来帮我们解围的?” “还记得唐夫人的邀约么,”裴玑缓缓道,“我猜测唐夫人是得了信国公的授意的,有意与我们示好。” 楚明昭回忆了一番,道:“那她问我的那些乱七八糟关于你的问题难不成也是信国公的意思?” 裴玑慢慢给核桃顺了顺毛,语气一低:“那些应当是她自己想问的。”复又转头看她,“有我在,你什么都不必担心。” 楚明昭微微一怔,觉得他突然来这么一句有些莫名其妙。她蹙了蹙眉,兀自思量一番,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唐氏当时那样的神情语气断然不是一时起意胡乱问的,反倒有点……挑女婿的意思。 楚明昭面色一沉。会不会是她想多了,范希筠那样的出身,要什么好亲事没有,范庆犯得着将自己亲孙女塞过来给人做小么?何况如今局势都尚未明朗。 襄王带来的关宁铁骑与肃王调来的兀良哈精兵都于京外五里驻扎,只等裴玑等人到了便开拔返途。 楚明昭见到风闻已久的公爹,忍不住暗暗慨叹裴弈父子两个生得实在肖似,但气度上可谓迥异。裴玑生而耀目,灿比金乌,裴弈却是威势沉沉,深若古井。 裴弈对她的态度确乎称不上好,但似乎碍于儿子,也并没为难她,待她跟他见了礼又与楚家人厮见过了,便挥手命她回到马车上去。 第56节 等肃王父子前来碰了头,裴玑重新坐回马车上时,楚明昭小声问他:“夫君与公爹真的打算将来划江而治么?” 裴玑笑着逗她:“是啊,昭昭喜欢南方还是北方?” 楚明昭深深望着他:“我喜欢你。” 裴玑顿了顿,一把将她按到靠背上,搂着她恣意索吻,又隔着衣裳揉搓一番,随即似不满足于此,伸手就去解她衣襟。楚明昭抬手按住,喘着气低声道:“外头还有好些人呢……”她可不想在这里玩车震,想来动静会很大,到时候她一定会出名的。 裴玑眸光微动,稍稍平复了气息,在她脸上亲了亲才放开她。 “父王是这般交代的,”裴玑摸了摸她的脸,微笑道,“但我觉得这是没谱的事,父王怎会分裂祖宗社稷。” 楚明昭靠在他怀里,握着他的手道:“不论如何,我都跟你一起。” 裴玑环住她的腰,在她耳畔低语:“咱们这一走可就不能回头了,昭昭可想好了?” 楚明昭转眸看他,反问道:“为什么要回头?” 裴玑低低一笑,在她唇上吻了一下,复又道:“坐马车会慢一些,这两三日可能都要在马车上待着,昭昭且将就着,等到了地儿再好好休整。” 广宁卫位处后世的辽宁省,隶属辽东都司范畴,是东北最高军事重镇,辽东总兵府便设于此处。 习惯上将亲王宅邸称王府,但实质上亲王居所就是一座王宫。 楚明昭觉着若非她嫁给裴玑,她一辈子也见识不到王宫的模样。 马车过了青绿点金的端礼门,途径山川坛、社稷坛、宗庙,宫殿在望。亲王宫殿顶饰青色琉璃瓦,窠栱攒顶,中画蟠螭,饰以金,边画八吉祥花。 一路往里入,裴玑一路跟楚明昭介绍。 太-祖之制,王宫正中之宫殿称承运殿,十一间。后为圜殿,次为存心殿,各九间。承运殿两庑为左右二殿,自存心殿、承运殿始,周回两庑,至承运门,为屋一百三十八间。殿后为前、中、后三宫,各九间。宫门两厢等室九十九间。王城之外,又有周垣、西门、堂库等室在其间,凡为宫殿室屋统共八百间有奇。 楚明昭一路走一路看,想到这里就是她的家,倒是有些不习惯。她从前住的宅邸与这种皇室宫阙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四合院再大再气派,也赶不上宫殿的阔大宏壮。 裴弈平素就住在承运殿,后头的存心殿是裴玑的起居之所。裴玑命人将他与楚明昭的行李搁到存心殿后,便拉了她一道往承运殿去与王府众家眷觌面。 正如裴玑所言,王府后院并不复杂,只有郭氏、林氏两个次妃。郭氏便是裴琰的生母,林氏则只得了个女孩儿,那女孩儿名唤裴语,今年十三,倒是与宋娇同岁。楚明昭心里暗暗祈祷她这小姑子千万别跟宋娇一样难缠才好,旋见那小姑娘看到他们一行人进来便怯生生地躲到林氏身侧去了,心里倒是松了口气,看来这小姑娘并不骄恣,应当不至难相处。 然而拜见了一圈,楚明昭却始终没瞧见她正经婆婆。 从承运殿出来后,她悄悄问起这事,裴玑叹了口气道:“我正要领你去。”说着便拉她往承运殿左边配殿而去。 两人刚走至门口,就瞧见一行人迤逦而出。 楚明昭瞧见那打头的鲜衣美人,不禁一怔。 眼前这人姿容殊丽,气韵姽婳,行动之间端雅之态不可言,只是形容憔悴,容色极淡,只在瞧见裴玑时嘴角才浮起一抹笑意。 裴玑挽着楚明昭上前见礼,跟她说这是他母亲。楚明昭心中感喟她从前猜得果然不错,她婆婆真是难遇的美人,想来年轻时候容貌更盛,否则也生不来裴玑这般样貌逆天的儿子。 反观郭氏跟林氏,一下子便被比了下去。 “哥儿回来了,”姚氏含笑拉着儿子上下打量一番,又看了一眼楚明昭,“进来说话吧。” 裴玑与楚明昭一左一右伴着姚氏入内后,又扶她坐下,担忧道:“母亲近来身子可好些了?” “还是老样子,瞿先生来瞧过几回,说也无甚恚碍,”姚氏示意丫头上茶果,“我却才要出来迎你们,不想可巧遇见了。”又转向楚明昭,“过会儿我拨两个丫头过去帮你们收拾。你先安置下来,这阵子将王府各处都熟悉熟悉再说。” 楚明昭颔首应是。随即见丫头端上了茶水,又起身恭敬一礼,补上了媳妇茶。姚氏面上自始至终都无甚波澜,看不出喜恶。 自配殿出来时,裴玑斟酌着对楚明昭道:“这么些年,母亲一直都是这种淡漠的性子,并非针对你,你不要介意。” 楚明昭笑着“嗯”了声,又前后想想,觉着有些奇怪:“母亲为何方才没去承运殿大殿?” 裴玑叹道:“母亲与父亲多年不睦,一直深居简出,又不愿瞧见郭次妃他们,便来配殿这头见我们。” 楚明昭觉得裴玑母子跟裴弈的关系都很微妙,揣度着其中大概有什么隐情。 姚氏动作倒是快得很,楚明昭跟裴玑前脚刚回存心殿,后头便有两个丫头过来帮忙打下手。 存心殿规制上只比承运殿略小,光是正殿偏殿加起来便有九间,宽敞异常,楚明昭跟着裴玑前前后后转完便花了好一番工夫。 等东西都归置得差不多了,姚氏派来的两个丫头看到世子领着世子妃回来了,躬身行了礼,又道:“王妃说世子这头伺候的人手不够,命奴婢两个留在存心殿办差。” 楚明昭在殿内扫了扫,发觉裴玑这里伺候的丫头婆子的确没几个,旋即思量了一下,没说什么,只是问道:“你们叫什么?” “回世子妃,奴婢元霜。” “回世子妃,奴婢谷雪。” 裴玑挥手命众人退下,转头笑看向楚明昭:“我忽然想起来,你从前身边的几个丫头都叫水芝玉簪什么的,都是花名,你是想当花神么?” 楚明昭摆手道:“那明显不是我起的名字。那些都是娘帮我起的,要是依着我的意来,我就给她们起个豆包粉团酱鸡腊肉什么的,听着就有食欲。”又拉了拉他的衣袖,“我方才仔细看了看,你这里的丫头虽则数目少,但长得可不差啊,是不是父亲母亲送来给你练手儿的?” “我又没碰过她们。” 楚明昭噘嘴:“是不是因为不能碰才不碰的?” 裴玑将她压到殿内立柱上,低眉凝着她:“能碰也不碰,我一开始就指着拿我将来的媳妇练手。” 楚明昭伸臂勾住他的脖子,亲他一口,笑眼弯弯:“真的么?” “当然。” 两人说笑一番,裴玑想起一事,又道:“岳父岳母那头大概也安置得差不多了,昭昭要不要去看看?” 楚明昭点头,笑道:“那劳烦夫君带路。” 楚慎不好住在王府里头,裴弈另外给寻了一处宅子暂做侯府让楚慎一家安身。 楚明昭与裴玑挽着手从存心殿出来时,正碰见裴语与一女子说笑着往这边来。两人瞧见裴玑二人便是一滞,随即赶忙趋步上前行礼。 楚明昭不记得她方才在承运殿见过裴语身边的那姑娘,便出声询问她的身份。 那女子柔顺一低头,道:“妾身贱姓薛,家父乃辽东都司都指挥使薛远。” 都指挥使,正二品大员,掌地方最高军权,辽东都司的都指挥使更是位高权重。 楚明昭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那个低头的动作就想起了两句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裴玑却没管什么娇羞不娇羞,拉了楚明昭就走。 等两人走得远了,裴语摇了摇身旁人的手臂道:“含玉姐姐,还去后头园子逛么?” 薛含玉望着裴玑的背影,抿了抿唇,轻声笑道:“去,走吧。” 楚明昭回头望时,见二人已经走得远了,忍不住道:“那薛姑娘是不是认识你?” “瞧你这话说的,我跟她又没有交情。她跟语姐儿比较熟稔。” 楚明昭戳了戳他:“说不定人家是特地来找你的。” “她是不是来找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又不理会她,”裴玑说着止住步子,揽过她笑道,“吃醋了?” 楚明昭大大方方点头道:“嗯。”又抓着他手臂,“我怎么觉着语姐儿跟你不亲?” 裴玑挑眉:“她当然跟我不亲,她跟我大哥比较亲。” 楚明昭瞪大眼,不是吧,放着王世子哥哥大腿不抱,跑去跟郡王哥哥亲? 郭氏将裴琰叫到跟前后,挥退了一众下人,先是询问了裴琰在京的状况,后又阴着脸道:“裴玑要娶个逆贼亲眷便也罢了,你跟着瞎搅和什么?” 裴琰满不在意地道:“万一赌对了呢?再者说,就算真娶错了,回头废了她不也一样。” 郭氏脸色阴沉半晌,道:“我一早便有意让你父王促成你跟那薛家姑娘的婚事,你如今可倒好。” 裴琰没骨头一样靠在榻上,散漫道:“那也不妨碍,让她做个次妃难道还委屈她了?” 郭氏烦躁道:“就是不知道你父王怎么盘算的。”又想到一事,一把将他扯起来,“今日休整一天,明日可该去宗学跟校场了!你父王必要查验课业跟功夫的,你赴京这几月里是不是都荒废了?” 裴琰叹道:“母亲着什么急,纵然我荒废了几月,我那弟弟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就没见他在京干过什么正经事。” 郭氏冷笑:“兴许人家背地里卯着劲儿呢。你倒有脸说,你哪回比过裴玑了?你父王原就偏心他,你再不知上进,你让我将来指靠谁去?”她见儿子闷头不说话,心头更添郁郁,恨恨道,“那个贱人镇日病歪歪地吊着怎也不死!早日将位子挪出来才好!” 裴琰听她说起这个就心烦,要是能把姚氏咒死倒是可劲儿咒,但眼下说这些又有何用。他是长子,但坏就坏在出身上,他要是从王妃肚子里爬出来的,那王世子的位子哪能轮得到裴玑。 晚夕,楚明昭本要去与婆婆一道用膳,但裴玑说母亲喜静,也没那么些规矩,不必过去。 盥洗罢上床后,楚明昭一个人躺着想了会儿事情,便见裴玑披散着一头湿发施施然走进来。她等他步至床畔便一咕噜爬起来拉住他:“夫君明日需要早起么?” “当然需要,我明日要去宗学了,”裴玑一把将她搂过来亲了亲,“怎么,明天想跟我出去?” 楚明昭抿抿唇:“我就是问问,我看夫君之前上朝每天都要起很早。” “让我猜猜,”裴玑点了点她的鼻尖,“是不是想着我以后没法给你带早饭了?” 楚明昭嘿嘿笑道:“居然被发现了。” 裴玑拍了拍她的后背:“王府厨房的手艺还不错,不过你要是有什么想吃的,尽管跟他们提。” “那这左近可有什么有名的小吃街一类?” 裴玑思量一番道:“这里东西不如京城多,没有专供出售吃食的,我从前也没注意什么点心铺子,不过我倒是可以带你去逛逛,兴许能发现什么好去处。” “嗯嗯。”楚明昭连连点头。 等他头发晾得差不多了,两人躺到床上温存片刻,楚明昭见他又放开她要转过去自去睡觉,觉得好像又回到了从前一样。她心中困惑,踟蹰了一下,从背后抱住他,轻声道:“夫君心里是不是对之前那次耿耿于怀?” 作者有话要说:  呃,文中亲王府制参考《明史》。 ☆、第49章 自从两人上回那次之后,就又回到了从前那样的状态。楚明昭怀疑他是心里有阴影,犹豫了几日终究是问了出来。 裴玑僵了片刻,缓缓转回身道:“不是……劳顿一路,先休息吧。”说着低头亲了亲她。 楚明昭心知这不过是借口,但他似乎不欲多言,那她也不好追问,抚慰的话更不好出口。她思想一番,回了他一吻,闭目就寝。 翌日,等他盥洗穿戴妥当,她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忍不住笑道:“好像是有点秀才的意思。” 宗学是专为皇室宗子设立的黉门。宗室子年满十岁即可入学,衣冠一如各州府县学的生员,每岁另有提学官考试。 裴玑眉尖一挑:“我早说了我是个读书人。年年考试我都是头一名。” “所以之前的歪诗是故意做的?” “那是自然,”裴玑凑近笑道,“你不会真的认为我作诗水准跟你一个样吧?” 楚明昭撇嘴:“看透不说透。好了,你可以走了。” 如今换了个地方,自然不能再赖床。楚明昭送走裴玑后,自家拾掇了一番便转去给姚氏请安。 第57节 姚氏住在圜殿,离存心殿并不远。她走到殿门口时,一瞥眼就瞧见不远处走来一个娉娉婷婷的女子。 正是昨日见到的那位薛姑娘。 薛含玉瞧见楚明昭也是一愣,旋即微微垂了头,趋步上来行礼。 薛含玉容貌柔美,身段袅娜,今日穿了一身玉色芙蓉锦月华裙,外罩同色对襟褙子,两边金玉禁步叮当作响,耳坠金镶玉葫芦坠子,头上珠翠叠绕,雍容贵气里透着娴静柔谧之气。 楚明昭暗暗端量完,笑道:“薛姑娘怎会在此?” “家父自定辽前来与王爷议事,妾身与家母随行,如今暂住王府。”薛含玉顿了顿,又道,“家母昨日便有意前来拜见世子与世子妃,只二位一路辛劳,恐贸然前来反搅了清静……不知世子与世子妃何时方便?” 楚明昭摆手:“不必多礼了,世子那里没那么些规矩——薛姑娘是来谒见王妃的么?” 薛含玉屈身一礼道:“是的。” 楚明昭暗想,她们暂住王府必定是要来见一见主母的,她昨日肯定已经拜见过姚氏了,而今日侵早又来,实在太殷勤了些。 两人入殿后,丫头报说王妃正在诵经,请她们稍候。两刻钟后,姚氏请她们去便殿。 两人行礼问安之后都没有退下的意思。楚明昭原意就是来陪姚氏说说话的,她听裴玑说姚氏整日除却礼佛看书之外别无事做,她觉得纵然再喜静也应当是想找人说说话的。 只是姚氏一直不出声便显得有些尴尬。 所幸楚家老太太也信佛,楚明昭对之略晓一二,抬头看到书案上的佛经,便试探着挑起了诵经与功德回向的话头,见姚氏不反感,心下稍松。 薛含玉在一旁安静听着,到得后来,忽然轻声道:“王妃喜欢金刚经?那不若妾身在佛前发愿抄十遍金刚经,将功德回向于王爷王妃,以答谢款留之情。” 金刚经很长,若是规规矩矩一笔一划地抄,十遍够她抄十天了。 楚明昭深吸口气,暗道这姑娘跟王妃非亲非故,卖好卖得也太明显了,简直是司马昭之心。 楚明昭转头去看姚氏的反应,见她淡淡扫了薛含玉一眼,旋即道了声“那麻烦薛姑娘”了。 薛含玉笑盈盈地起身一礼:“此乃妾身之福,岂言麻烦。” 薛含玉又坐了片刻,姚氏便挥手示意她退下。 等薛含玉出了便殿,姚氏转头看向楚明昭:“我应了她,你心里可有不满?” 楚明昭站起,屈身道:“母亲做事自有道理,儿媳岂会不满。” 姚氏示意她坐下,缓缓道:“她从前也来王府暂住过,尽心尽力在我跟前献好儿,我知道她存的什么心思,只我对她谈不上喜恶,我私底下问了阿玑,知他对她无意,便只由着她去。阿玑的婚事我做不得主,阿玑自己也是个有主意的,所以我就没将这薛姑娘放在心上。横竖情面我是给了的,能不能嫁进来那得看她的命。” 姚氏说着,叫楚明昭上得近前来,往她手上套了个荆山金玉螭头镯,道:“玉养人,拿去戴着吧。我不会因着你的身份就对你心存芥蒂,阿玑既然肯带你回来,那表明他是真心待你的。我信他的眼光。”姚氏说着声音一低,“你以后好好跟他过日子,你待他一分好,他会还你十分。他从前受的磋磨太多了,其实很想过安定日子。” 楚明昭默了默,道:“母亲可否告知,世子从前都经历过什么?” 姚氏似想到了什么戳心往事,闭了闭眼道:“阿玑三岁到十三岁这十年其实都不在王府住,我……”姚氏深深吸一口气,“罢了,我不想提这些。你若想知道,回头去问阿玑便是。” 楚明昭暗暗心惊,但姚氏既这般说了,那她也不好说什么。只姚氏心绪欠佳,她不便继续逗留,遂略坐了坐便起身作辞。 下午裴玑兄弟两个回来后,郭氏瞧见自己儿子手臂上挂了彩,忙问怎么回事,听裴琰说是今日在校场演武时被裴玑划的,脸色立时沉了下来。 裴琰的伤口只做了简单的包扎,郭氏哪里放心得下,当下命人叫了良医所的孙医正前来看诊。待仔仔细细上了药,再三询问确实没伤着筋骨,这才放孙医正回去。 郭氏问起裴琰今日在宗学跟校场的表现,裴琰阴着脸道:“我觉得裴玑真是邪门儿,每回考校都如有神助。他从前刚回王府那会儿,宗学里那帮老夫子没有一个能考倒他的,他那时候可才十三,都不知刚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 郭氏气道:“你还是争口气吧,不然你父亲只会越发偏着他!” 裴琰面沉如水。他从前也是自诩出色,但裴玑一回来,真是打碎了他一身骄傲。父亲自此以后也是越发偏心,似乎全然忘了裴玑当年是怎么打他的脸的。 裴琰其实伤得不轻,伤口又深又长,回府时都还在往外渗血。郭氏以为裴弈至少会过来看一眼,谁知等到将近掌灯时分也没等来他问一句。郭氏心中忿忿,当即便去了承运殿。 她站在殿外等着长随进去通传时,一抬头正看到裴玑从殿内出来。 王世子身份只比亲王低半个等次,郭氏不过是个次妃,见到裴玑应当行礼。但她心中本就厌恶裴玑,眼下又满心不平,便只敷衍地屈了屈身。 裴玑步子一顿,转眼睨着她道:“次妃见了我为何不见礼?” 郭氏憋着气道:“妾已行过礼了。” 裴玑挑眉道:“我怎么没瞧见?” 郭氏暗暗咬牙,只好端端正正地又行了一礼。 裴玑冷冷扫她一眼,没再做理会,转身径直而去。 郭氏入殿时,见裴弈正低头研究舆图。她知道裴弈处置政事戎务时最忌讳被无关紧要的事打搅,当下改了口风,提起了薛含玉跟裴琰的亲事。 裴弈略显不耐:“此事不必你操心。” 郭氏犹不死心,意图探探裴弈的口风:“那王爷打算……” “你若是没旁的事便可以出去了。” 郭氏运气片晌,软声转了话头:“琰哥儿伤成那样,王爷是不是去看看?” “我去看看难道他能好得更快么?” 郭氏简直气得两眼发黑。今日若换做裴玑负伤,他还会说出这等话来么?裴玑回来之前,王爷可是顶看重阿琰的。 她从前骄纵惯了,按捺几回,到底意难平。但她知道裴弈吃软不吃硬,暗暗酝酿了一下,忽而冒出两眼泪来,哽咽道:“世子跟琰哥儿虽不是一母同胞,但到底也是兄弟啊!不过比试而已,世子竟下那样重的手……这要是划得再深些,琰哥儿的手废了可如何是好……王爷……” 裴弈忽地抬头,冷眼看她:“那你怎不去问问琰哥儿为何会被阿玑伤着?当时琰哥儿眼看着要输就提剑往阿玑胸口刺,阿玑这才反手挡了一下。我还没找琰哥儿算账呢,你倒先来告恶状!” 郭氏怔了一下,连忙分辩道:“阿琰向来最顾念手足,怎会做这等事?想是有什么误会……” 裴弈冷笑道:“你可以退下了。” 郭氏还欲再为儿子说什么,但见裴弈面色不善,终究是知趣地闭了嘴,只暗暗攥了攥拳,抹了泪,躬身退了出去。 出了承运殿,她转身朝着姚氏住的圜殿望了一眼,心里冷笑,小贱人你给我等着! 裴玑与父亲计议完后,便召来了何随,两人一头往存心殿走,一头说话。 “老爷子真的已经不在广宁了?”裴玑直想翻白眼,“他是不是知道我回来了,故意躲起来的?” 何随忍笑道:“这个还真说不好。” “你再差人去堵堵他,兴许是又跑去捯饬什么了,”裴玑哼了声,“要是让我知道他是诓我的,看我怎么绰趣他。若非顾忌着他的那些话,我跟昭昭恐怕孩子都有了。” 何随正笑着,一转头看到前头亭子里的人,一拉裴玑的手臂,低声揶揄道:“世子瞧那是谁。” 裴玑搭眼一看,正要掣身绕行,亭子内的人已经瞧见了他,搁了笔起身分花拂柳而来。 薛含玉屈身盈盈一拜,道了万福,柔声道:“妾身在此为王妃抄经,可巧就碰见世子了。” 何随低头,心道这姑娘真是有心机又有胆气。 薛含玉见裴玑非但不接她的话,反而抽身欲走,又紧跟了一步,温言道:“不知世子见今可有空闲?妾身今早碰见世子妃,说要与母亲一道前来拜见,但世子妃似有些不悦,只说不必多礼……妾身也拿不准是否问的不是时候,不知世子……” 何随闻言忍不住笑,女人的世界太可怕了,真要是多娶几个回来,也是有的忙了。 “世子妃怎么说你就怎么做,姑娘与令堂去见过了母亲便是,不必再特特来我这里拜会。”裴玑话未落音,扭头就走。 薛含玉望着他的背影出了一回神,丫头秋烟捧来一件大氅,低声道:“姑娘,起风了,仔细着凉。” 初秋的黄昏已然有了寒意,再经风一吹,确乎觉着冷。薛含玉让丫鬟为她披了衣,缓步回了凉亭。 秋烟见自家小姐半晌不语,斟酌着道:“姑娘,世子许久未见您,想是……” “他从前也是这样,”薛含玉一面低头整理抄好的佛经一面道,“其实这也没有什么,我与他无甚相处的机会,他若是见着个示好的便意马心猿,那也就不是他了。他刚娶了楚家姑娘,心思都在她身上也是常事。”薛含玉的语气里透着漫不经心,声音越来越轻,“那楚姑娘身份太尴尬,与世子长久不了的。异日拨乱反正,必要先拿楚家开刀。她以为她现在拢住了世子,将来便能当太子妃么?她迟早变成弃子。” 薛含玉顿了顿,复又叹道:“左右婚姻大事多是看父母之命,我实则不必在他跟前做什么,将来成婚了什么都能从长计议。只是如今去王妃跟前讨个好儿还是要的,也正能让他留意到我。” 秋烟正欲再说什么,就瞧见郭氏领着一群丫头婆子远远而来。 薛含玉微微蹙眉。王妃与两个次妃不对付,她要是跟郭氏有往来牵系便平白惹了王妃的嫌,这种事她傻了才去干。 薛含玉当即装作没瞧见,命丫头将经卷收拾妥当给她送来,自己当先走了。 郭氏见状,登时闹了个大脸红,步子停下,左右不是。 她脸色青白交错,想想自己往昔的风光,心中更添不忿。世人果真都势利,她从前得势时多少人围着她转,如今调了个个儿,待遇即刻便差了一大截。可怜琰哥儿还因着个嫡庶之别被裴玑生生夺去了世子之位,王爷原本可是将琰哥儿当世子栽培的! 郭氏恨得牙痒痒,心里更是将裴玑母子记了个死。只是儿子的婚事还要谋划,薛远是个极大的助力,儿子若是得了这样的岳家,王爷往后也能多看重些。 郭氏压下心头火气,转身回了。 裴玑回到存心殿时,看到楚明昭正在认真规整着什么。他从背后一把抱住她,侧头笑道:“想不想我?” “想,”楚明昭转身握住他的手,抬眸凝着他,“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少说也过去两秋了,我真是望眼欲穿。” 裴玑反握住她的手,也凝着她道:“我今日也是归心似箭,只恨白昼太长,情思太苦。” 楚明昭打了个激灵,松开手道:“好了,这一轮夫君赢了,我肉麻不过你。” 裴玑却不放她,将她拉入怀中,又看到桌案上摆着的佛经,问道:“这些是预备给母亲送去的?” “嗯,这些经卷都是我今日跑到附近的庙里请来的,”楚明昭顺势倚靠在他怀里,“信佛之人都喜搜罗佛经,希望合母亲心意。”说着便不由想起了薛含玉今日之举,踟蹰着与裴玑说了。 裴玑听后不以为意:“她是该讨好母亲,没准儿母亲将来是她的嫡婆婆。” 楚明昭怔了一下,会意一笑:“夫君是说她将来可能嫁给大伯?” “嗯,父王要是真打起薛家的算盘,那也不是非我不可,王府又不是只我一个哥儿。” 楚明昭挑眉:“可那薛姑娘能答应么?” 京师,乾清宫大殿。 楚圭望着躬身立在阶下的人,摆手道:“得了,朕都知晓了,你下去吧。” 范循又是一礼:“微臣诚意拳拳,伏望陛下给微臣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将来自有你赎过的机会,驸马姑且回吧。” 范循双拳笼攥片时,垂首依言退了出去。 他出了大殿后,抬头仰望漫天星河,心中思绪万端。中秋那天他还看着楚明昭吃螃蟹,这才过去几日,她就跟着另一个人远走高飞了。 他如今恨不能生出双翅飞到广宁将她抓回来。 有她这样置气的么?这种事是闹着玩的么?将来若是襄王兵败,她怎么办? 范循越想脸色越阴沉。 楚圭脸色也十分难看。 楚明昭真是好大胆子,居然暗里倒戈。想来也是被襄世子给诱哄的,小姑娘果然心性摇摆。 不过他也没打算真的指靠一个小姑娘。如今没了人质也无妨,他手中兵力雄厚,也并不畏惧裴弈。 集结兵力,围攻广宁,并非难事。 楚明昭早晨从姚氏那里出来后便出门了,几乎奔波了一天,到了晚夕便有些疲倦,躺到床上昏昏欲睡。 第58节 她朦胧间听见裴玑进来的动静,转身撑着眼皮跟他打了声招呼,便要翻过身去睡觉。 裴玑眸光微闪,躺到床上后一把将她从后面捞到怀里轻轻晃了晃:“醒醒,一会儿再睡。” 楚明昭口齿含混道:“夫君有什么事……” 他轻声道:“你转过来,我与你说。” 楚明昭挣扎了一下,闭着眼翻过身面朝他,等了片刻没听到他说话,正要开言相询,便被他低头压下来封住了嘴。她饧眼看他,想说一句骗子,却只能徒劳地发出一阵“呜呜”声。 裴玑这回比上回熟练一些,她身上衣衫也单薄易剥。然而两人这不过是第二回,楚明昭实则还是有些不好意思,面上一红,下意识要侧身转头,却被他一把扳住。美人眉弯新月,面衬芙蓉,肌肤如玉胜雪。虽则不是第一回看到,但他眼下低头时还是不由出了一下神,怦然心跳似乎也清晰可闻。及至想到初秋夜里凉,他又怕她冻着,伸手捞来薄被盖到了两人身上。 裴玑暗自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内遽然涌起的一丝忐忑,暗道不能再紧张了。 两人相拥在一起时,肌肤相贴的触感令楚明昭忍不住轻颤了一下,困意都消了不少。开始时两人身上还微带凉意,跟着不知什么时候起便浑身热烫,跟脸颊一样烧。楚明昭感到浑身置于烈焰旁似的,额头上一片汗湿,脸上身上俱觉滚烫。 她觉得她眼下可能像一只煮熟的虾米。 想到这里,忽然又有点饿。 她第一回是疼惨了,没想到第二回还是疼。或许是因为她身体太青涩,也或许是因为……她觉得还是不要想了。 裴玑总结了上回的教训,这回尽力调整心态,学着控制,只是依旧顾及着她,动作十分温柔。 楚明昭忍耐片刻后渐觉不适退去了些,只是时间长了腰有点疼。她感到自己似乎是被卷入汪洋中的一叶小舟,飘飘荡荡不知道下一瞬会被冲到哪里,身下的被褥已经被她扯得凌乱不堪。她被他引着将手臂环在他的肩背上抱住他,两人气息交缠间她隐约听到他低声说了一句什么,但她本身就困倦,目下实在有些体力不济,无心追问,只是伏在他肩头哑着嗓子喘息道:“你让我缓一缓……” 他在她脖颈上吮吻了一下,语带笑意:“说好了要哭求的。” 楚明昭只觉头上的汗冒得更多了。她被他折腾得嘤咛了一声,大口喘着气道:“那我哭求你就……你就饶了我么?” 他喘息着凑近,低笑道:“你猜猜。” 楚明昭欲哭无泪:“可我实在坚持不了了,我本就犯困。” 裴玑垂眸见她额头上满是汗,神情也恹恹的,一时倒有些局促,顿了顿,终究疼惜地抚了抚她的脊背,哑着嗓子道:“那我快一些。” 楚明昭将脑袋埋在他肩窝处,轻应了一声。 …… 等两人擦洗后重新躺下,楚明昭伏在他胸口拿手指轻轻戳了戳他:“我真的以为你一直对上一回耿耿于怀……” “怎么会。再者说,我从来不是畏葸不前的人,”他拥着她亲了亲,“你体力太差,要不往后我早上薅你起床教你打拳吧。” 楚明昭心道也可能是你体力太好,嘴上道:“你不是还要去学里么?” 他拍了拍她道:“宗学那头不必去得很早,况且父王已着人草拟檄文了,我回头大约去校场的时候更多。” 楚明昭思量一回,趴在他怀里道:“那好吧,锻炼身体总不是坏事……何况还能防身。”她说着又想起一事,“方才那个……的时候,夫君说了句什么?” “我说我才没有阴影。” 楚明昭一脸不信:“真的?” 他噙笑“嗯”了一声。但楚明昭总觉得不是这句。 她复又捏了捏他的手指,疑惑道:“那既然夫君没有耿耿于怀,为什么这几日……” 裴玑知她想问什么,捧着她的脸颊吻了吻,低声道:“应该很快就能调回来了。” 楚明昭抿抿唇,什么叫调回来…… “对了,”裴玑顺了顺她披在背后的青丝,“我后日得闲,带你出去转转吧。” 楚明昭笑道:“你请我客么?” 他伏在她耳畔吐息道:“请客太俗,咱们野炊去。” 翌日一早,楚明昭去给姚氏请安时又碰见了薛含玉。她忍不住感叹这姑娘还真跟儿媳妇似的殷勤。 她将昨日整理好的经书拿给姚氏时,姚氏淡笑一下,道:“明昭有心了”。 楚明昭见婆婆喜欢,心中松快,不由会心一笑。 婆媳两个正说着话,忽有丫头来报说郭次妃求见。 姚氏面色瞬时阴下来,顿了半晌,才道:“让她进来。” 郭氏入殿后给姚氏行罢礼,便挥手示意婆子抬上来一口大箱子。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女人三大拼,拼爹,拼老公,拼儿子→_→ 上一章忘说了,明代没有侧妃一说,唔,明代史料里全部管亲王、郡王的小老婆叫“次妃”,皇太子的小老婆也叫“次妃”,不过皇太子小老婆里还有“选侍”这个等级,我觉得选侍是低于次妃的,但选侍也是比较有地位的。 次妃也是正经封的,是有地位的小老婆,但再有地位也是小老婆,跟正妃根本不能比~ ☆、第50章 姚氏看着郭氏这架势,神色冷淡道:“次妃这是何意?” 郭氏道:“这里头是王府近三年的账簿,请王妃过目。妾听闻有人在魆地里说妾把持中馈中饱私囊,妾今日便将账目交于王妃查验,妾不想蒙受不白之冤。” 楚明昭面色当即一沉。 姚氏因长年体弱,无法打理庶务,因而王府中一直都是郭氏代为掌中馈。裴玑不想助长这个庶母的气焰,也担心她背地玩猫腻,便跟裴弈提议命郭氏每个月向姚氏报一次账,裴弈对此无甚异议,依言而行。见今郭氏明知姚氏不可能一下子查这么多账目,还弄出这一出,除却给姚氏添堵以外,矛头恐怕还暗指楚明昭。 为什么从前都没事,偏偏楚明昭一来就传出闲言碎语呢?郭氏大约想让姚氏觉得楚明昭意图揽权,暗里在背后倒闲话。 姚氏冷冷看着郭氏:“我倒想知道是哪个在人后驾舌头。” 郭氏嘴角溢出一丝冷笑:“这种事上哪里找头去,王妃还是查验一番的好。” 姚氏早就懒怠与这些姬妾搅和,更懒怠在裴弈跟前充贤良,目下只想让郭氏赶紧滚。 姚氏一时又想起昔年往事,气得脸色煞白,抬手指定郭氏:“出去!” 楚明昭见状,赶忙上前扶住姚氏,一面给她顺气一面低声道:“母亲莫气。”继而抬头睨向岿然不动的郭氏,“次妃没听到王妃的话么?怎还不挪身?” 郭氏嗤笑道:“王妃跟前哪有你这小辈说话的份。” 楚明昭微微笑道:“有没有我说话的份次妃都无权置喙,我只知道王妃让次妃退下。” 郭氏冷笑不语,仍旧不动。 姚氏示意楚明昭不必与她争执,旋即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对着郭氏讥诮一笑道:“你不要认为气死了我,你们母子就能得意,王爷是怎样的人你也应当清楚。该是什么身份就是什么身份,仔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楚明昭不禁感叹姚氏说话真直接,连个弯儿都不拐。 郭氏脸色阴沉:“妾不知王妃在说什么。” “不知便快些出去吧,你若再赖着不走我就使人轰你出去,”姚氏冷冷说罢,见郭氏要命婆子将箱子搬走,复又出声,“我说让你把账目搬走了么?” 郭氏捏了捏手里的帕子,心中给这婆媳二人又记上一笔,屈身一礼,悻悻而去。 薛含玉看看在旁跟姚氏低声说话的楚明昭,面色不大好看。她倒是想帮姚氏,但她如今不过只是个外人,没有立场。 等薛含玉出去后,姚氏将楚明昭拉到跟前,低声问她会不会看账。 楚明昭点头道:“嗯,在闺中时,娘亲教过我。”实际上顾氏主要是从旁点拨,她自身心算就极好,从前在世子府时看账几乎不用借助珠算。 姚氏颔首道:“明昭过会儿命人将那些账目抬回去,这阵子查一查看一看,熟悉一下王府的各项银钱出入。” 楚明昭一怔:“母亲的意思是……” 姚氏叹道:“郭次妃素来抓着我无力打理中馈这一点弹压我,如果你能慢慢上手,便让你来管家。” 楚明昭抿抿唇,点头应下。旋又想起郭氏的话,忍不住问道:“母亲心中不怀疑是我调三惑四?” “我若信了她那才是糊涂了。” 楚明昭闻言一笑。起身作辞时,姚氏见她似乎腰疼,出声问:“阿玑昨晚闹你了?” 楚明昭赧然点头“嗯”了声。 姚氏的神情有些古怪,随即淡笑道:“早些生个小世孙出来才好。” 按制,王长孙当立为世孙。 楚明昭面上微红,低头轻应了一声。 她从圜殿出来,回存心殿的路上,遇见薛含玉跟裴语在亭子里叙话。薛含玉含笑上前行了礼,询问楚明昭明日可有空闲,说她跟裴语明日约了总兵府的周姑娘去医巫闾山的青岩寺进香,问楚明昭可愿同往。 楚明昭想起裴玑说明日要带她去野炊,当即回绝了。 裴语觑着楚明昭的背影,脸色有些不好看,心觉楚明昭不给她这个小姑子面子。 从前王府只大哥一个哥儿,她母亲林氏一直攀附郭氏,也让她去讨好大哥。后来裴玑回府,风向渐渐转了,但她的态度却转不过来。从她落地起,府里就只裴琰一个哥哥,她长到八岁时却又回来一个,虽然父亲跟所有人都说这是王府的世子,但对她来说不过是个陌生人。何况裴玑那会儿极难相处,又强势异常,她自那时开始便一直有些怕他。 裴玑从京城回来那日,她看见他就躲到了林氏身侧。她也因此不喜欢楚明昭,只是摄于裴玑的威势,不敢对楚明昭不敬而已。 只是天底下哪有小姑子在兄弟媳妇面前诚惶诚恐的道理呢?裴语心中不忿,却又无计可施。 相比之下,她更喜欢与她相熟的薛含玉。 薛含玉瞧见裴语的脸色,柔声道:“郡主切莫多心,世子妃想是明日有什么要紧事,这才拒了咱们。” 这话看似安抚,实则是在煽风点火。 “能有什么要紧事,镇日窝在殿内梳妆打扮么?”裴语想想楚明昭那容貌便暗暗呸了一口。 薛含玉抿唇笑道:“世子妃生得那等样貌,不打扮也是风华绝代的美人儿。” 裴语听了这话越加来气。 她心知薛含玉对裴玑有心思,而裴玑这回却娶了个逆首亲眷回来。裴语觉着裴玑辜负了薛含玉,颇为薛含玉不平,转头道:“我觉得含玉姐姐这样温婉端丽的才好,她那样的简直就是……”她想说就是九尾狐出世,却见薛含玉冲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不远处的存心殿。 裴语憋着气住了嘴,阴着脸拉了薛含玉往后花园去。等走得远了些,裴语才再度开口:“含玉姐姐当我大嫂好不好?”裴玑有什么好的。 “郡主已经有大嫂了。” 裴语嗤笑道:“那逆首女儿怎么能作数,大哥迟早废了她。”又拉了拉薛含玉的衣袖,“含玉姐姐嫁给我大哥不好么?到时候咱们就能时常凑在一起说话儿了。” 薛含玉望着天际逸散的流云微微出神,须臾,轻声道:“我只想嫁给世子。” 戌牌时候,裴玑父子两个回来后,便径直去了承运殿的偏殿。 裴弈沉默片刻,道:“阿玑真的不肯随我出征?没有军功傍身,将来如何服众?” 裴玑笑道:“儿子守城守得好也是军功,难道父亲能瞻前不顾后么?还是将建功立业的机会留给大哥吧。” 裴弈面色一沉:“你还是放不下心结是不是?” 裴玑不置可否。 第59节 玉兔东升,星河曼转。 裴玑回到存心殿时已经将起更了。他见楚明昭面前摆了一摞账簿,不由出声询问怎么回事。听楚明昭大致讲了事情原委,裴玑当即便冷了脸,转身就要出去。 楚明昭一把拉住他:“夫君去哪儿?” “去找郭次妃。” 楚明昭斟酌着道:“她毕竟也是庶母,夫君这样找过去,王爷会不会……”她担心裴弈恼了裴玑。 “我有分寸,”裴玑拍了拍她,“昭昭不必担忧。”言讫,又握握楚明昭的手,掣身而去。 姚氏拨来的元霜与谷雪如今贴身伺候楚明昭。两个丫头进来添茶时正巧瞧见这一幕,但很快又垂下了头,并没什么反应。楚明昭见二人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不由问:“世子以前常这样?” 元霜道:“回世子妃,世子自打回府后便开始为王妃撑腰出气,半分委屈都不肯让王妃再受的。” 谷雪笑道:“世子如今还算是温和多了的。” 楚明昭眉心一跳,方才那架势还温和? 谷雪见楚明昭神情错愕,解释道:“世子才回来那会儿,碰见郭次妃给王妃添堵,都是径直让婆子甩耳刮子上的,直甩到她肯服软儿为止。有一回还打了郭次妃一顿板子,让她半月都下不了地。” 楚明昭听得目瞪口呆:“王爷也由着世子?” “王爷说过世子几回,但见无甚效用,便也渐渐丢开不管了。” 楚明昭只觉裴弈对裴玑这个儿子的纵容程度实在令人咋舌。她想起姚氏那段刚开了头便打住的话,问道:“世子三岁到十三岁那十年去了哪儿?” 两个丫头直摇头。元霜道:“不晓得。奴婢们只是听闻世子三岁那年在元宵灯会上走失了,王爷着人寻了一年也没找见,渐渐也就放弃了。王妃随后一直无所出,林次妃也只是得了个姐儿,王府里始终只郡王一个哥儿,王爷便将郡王视作世子栽培。可十年后,王爷的四十上寿那日,门房那头忽然来报说有个少年自称是王爷的幺儿,在门外求见。王爷惊疑不定,当下将人召进来厮见。等世子一现身,在场众人都看傻了。” 谷雪笑着继续道:“世子那会儿虽则才十三,尚未长开,但任谁都能瞧出世子跟王爷实在肖似异常,十足十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亦且年纪又对得上,是王府十年前走失的嫡子无疑。王爷当场便认下了世子,随后不久又请旨给世子上了封号。” 楚明昭边听边忖度,面上渐现惊异之色。 大周十分看重嫡长子继承制。 依照太-祖之制,亲王嫡长子年及十岁时,授金册宝,立为王世子。次嫡及庶子皆封郡王。有嫡定立嫡,无嫡始立长。亲王年及三十,正妃未有嫡子的,庶子止可为郡王。待亲王年及四十还无嫡子,始立庶长子为王世子。 所以,立庶子为王世子是在实在没有嫡子可以继承爵位的情况下才不得以而为之的。并且限定了亲王的年纪。也即,在始终没有嫡子存在的情况下,庶长子只有熬到父亲四十岁的时候才能被封为王世子。 然而裴玑恰在父亲四十整寿那日回来了。 这就非常的尴尬了。 想来裴琰母子当时正乐颠颠地等着裴弈大寿之后请封世子,结果被啪啪打脸。 裴玑显然是故意的,但他是打哪儿回来的呢?这十年间又去了哪儿? 楚明昭心里疑惑着便问了出来。 “没人知晓,世子不肯说,王爷也没深究。但世子应当是遇到了善心人,这十年非但没有荒废,还学了一身本事回来,”元霜言至此忍不住笑道,“世子样样都压郡王一头,无论文武,郡王从没赢过世子。” 楚明昭深吸一口气,暗道她从前大约还是把裴玑看得太简单了。 她又等了约莫两刻钟也没见裴玑回来,担心他把事情挑大了,带了几个丫头出了存心殿。 圜殿后头有三座宫殿,郭氏就住在中间那一宫里。楚明昭将走至殿门时,就听里头传来丫头们惊慌失措的大喊,紧跟着就看到裴玑容色阴冷地自殿内走出。 他抬头看到楚明昭时,紧走几步上前拉住她,见她盯着他看,亲昵地揉了揉她的脸,笑着温声道:“怎么了?” 楚明昭抿抿唇,摇头道:“没什么。” 他方才出殿时,她远远瞧着便禁不住胆寒,虽则明知他不是冲她的。他方才那神情透着一股砭骨的冷意,叫人一眼瞥见便觉分开八块脊梁骨,倾下半桶冰雪来。 裴玑眸光一转,挽着她回了存心殿。待屏退左右后,伸手揽住她,抵着她额头低声道:“我却才吓着你了?” “没有,我只是觉着你生气的样子有些吓人。” “我又不凶你,”裴玑叹道,“大约只有你凶我的份儿。” 楚明昭嗔道:“我什么时候凶过你?”又笑道,“我方才听郭次妃那头的丫头大呼小叫的,夫君把她怎么了?” “她是个不扛说的,我还没说几句,她就眼睛一翻晕过去了。她大约记着我刺伤大哥的仇,今日这才跑来给母亲找不痛快。” “那件事本就是大伯不对,”楚明昭蹙眉道,“我怎么觉着大伯是想借着比试除掉你?” 裴玑笑了笑:“他暂且不敢动这个心思的。父王即日便要领兵出征,我与大哥之间需要留一个守城,另一个随父王出征。我看他也是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抉择。” “那自然是留你。”楚明昭脱口道。她下意识不愿让裴玑出外征战,战争残酷又未知,她不想他出任何意外。何况她心中舍不得和他分开。 裴玑微微挑眉:“担心我?” “嗯,”楚明昭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补充道,“况且,这就好似皇帝出征,太子监国一样,原本就该夫君留下守城。” “父王也知该让我留下,但他又觉我比我大哥用着顺手,所以始终委决不下。但我已然与他表态,说我这回留守广宁,将建功立业出风头的机会留给我大哥。” 楚明昭注视着他,觉得他说到后来时,嘴角的笑十分讽刺。 晚间就寝时,楚明昭见他躺下后搂着她没一会儿就睡着了,心想他今日大约是乏了。她回抱住他,想着明日有机会了问问他那十年的去向,旋将脑袋埋在他胸前沉沉睡去。 广宁尚算平静,但南北局势已是蜩螗沸羹。 八月二十三,襄王颁《讨楚圭檄》,痛斥楚圭慢侮天地,悖道逆理,鸩杀先帝,篡夺其位。又历数楚圭尊任残贼,信用奸佞,诛戮忠正,法冠晨夜,冤系无辜等诸般罪状,欲奉天靖难,匡扶大周,使橐弓卧鼓,社稷重振! 八月二十四,肃王率军民响应,拥军二十万,整装东进。 诸王闻风,捋臂揎拳,蠢蠢欲动。 南方各路义军自知自身无法成气候,欲占从龙之功,纷纷宣称归顺襄王,共复大周。 一时激流汹汹,所有矛头直指京都。 魏文伦从衙门回来后,便对着襄王发的那篇檄文凝思。 宁氏进来时就瞧见儿子神游太虚。她嗟叹道:“文伦真的不肯考量一下与你表妹的亲事?” 魏文伦突然拍案道:“这檄文铺锦列绣,字字铿锵,实在是妙!怎么看怎么像丹丘先生的手笔,可丹丘先生怎会为襄王撰写檄文呢。” 宁氏直是扶额叹气。 魏文伦回头看向母亲,轻叹道:“母亲不必再提了。京师不知何时就乱起来了,咱们兴许还要去乡下避一避。” 宁氏心知这不过是儿子的借口。及至想到往后局势还不知会如何,他们又帮楚慎一家出逃,皇帝虽则只是罚了俸,但将来不知会否再行清算。 魏文伦倒是比较平静。局势如何变换都是他们这些臣子所不能掌控的,他只知道他做了该做的事。 魏文伦再度低头看向桌上誊抄来的檄文时,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顿时一惊。 襄世子的书翰不就临自于丹丘先生么? 出发这日,裴玑晨起后便去打点行装,让楚明昭先去外头马车上坐着等。只是核桃今日格外粘人,裴玑去喂它时它一直跟着他,死活不肯回笼子里,裴玑无法,又思及核桃许久没出来遛了,便命小厮提着站架送到马车上去,左右地方够大,也不嫌挤。 楚明昭刚走到外头,迎头就碰见了薛含玉与裴语,只是两人身边还多了个人,楚明昭猜测这大约就是她们昨日说的总兵府的周姑娘。 周妙静正与薛含玉说笑着准备上马车,扭头瞧见楚明昭,立时皱起了眉,低声问薛含玉:“这就是那个新来的世子妃?”听见薛含玉小声说是,周妙静嘴角浮起一抹轻蔑的笑。 元霜见周妙静不给楚明昭行礼,出声呵斥道:“见了世子妃缘何不见礼?” 周妙静呵呵冷笑:“主子跟前何时轮到你一个丫头多嘴了。” 楚明昭笑了一笑:“难道我的丫头说错姑娘了么?” 周妙静佯佯一礼,笑得讥嘲:“我不过是为世子妃的气度所折,多看了几眼罢了。毕竟我们这穷山恶水的小地方,比不得那繁花锦绣的京都,我还没见过京城来的贵女长什么模样呢。” 楚明昭一笑道:“周姑娘客气了,我也是头一回见着周姑娘这样的。” 周妙静自然能听出楚明昭话里的嘲讽,脸色当即一阴。 正此时,周妙静的乳母牵着一只通体黑亮的大狼狗走过来,询问这狗如何安置。 那大狼狗是周妙静养了好些年的,对生人十分警惕,一见着楚明昭就开始狂吠,还一扑一扑地作势要冲上来撕咬,乳母几乎拉它不住。 楚明昭吓得面色一白,连连后退。 她认出那是一只北地常见的黑狼犬。黑狼犬因其对生人警惕而对主人忠诚,又兼具狼犬的凶猛,故而常做护卫之用。但她如此畏惧这狗不仅是因为它凶恶,还因为她从前被狗咬过,心里有阴影,一瞧见狂吠的狗就心里发毛,两腿僵硬。 周妙静见楚明昭吓得脸色惨白,暗自一笑,突然夺过奶娘手里拽着的绳索,迅速往前放出一截,让那黑狼犬得以更近前一些。 那黑狼犬猛地一跃,勾着利爪几乎扑到楚明昭身上。楚明昭惊得往后连躲几步,抬头冲周妙静冷声道:“周姑娘今日是预备来放恶犬伤人的么?” 周妙静牵着狼犬,挑衅似的一扬眉:“大黑这是在冲世子妃打招呼呢,不会伤着金尊玉贵的世子妃的。” 元霜与谷雪两个丫头挡在楚明昭身前,怒道:“周姑娘这是以下犯上,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不成!” 适逢此刻,小厮拎了核桃出来。 核桃原以为今日只它跟主人两个出来,没想到一出来就看见铲屎的也在,于是瞬间蔫儿了。然而转眼又看到那冲着铲屎的乱吠的大黑狗,核桃在站架上挪了挪爪,突然就炸毛了。 虽然铲屎的很讨厌,总跟它夺宠,但怎么也轮不到一个外人来欺负! 核桃突然扑棱着翅膀飞到楚明昭肩上,傲然俯视着那几乎人立起来的黑狼犬,张开翅膀蓄势攻击,张嘴就道:“住嘴!再叫打你!” 众人瞠目结舌。 这鸟……成精了? 楚明昭忽然有些动容。核桃平日里跟她一直不对付,没想到此刻会主动出来维护她。 然而那狗显然听不懂鸟说的人话,继续冲着楚明昭“汪汪”狂吠。 核桃顿时不高兴了,乱叫什么乱叫,只有你会叫么? 核桃凶狠地冲大黑一挥爪:“汪!” 一声落地,周妙静整个人都懵了,那一声是……是鸟叫的? 狗也懵了,跟它长得不一样,还能学它叫? 核桃趁着那傻狗发愣的工夫,扑上去一爪子就挠到了它背上。裴玑回来后也没工夫督促它磨爪,核桃的指甲又长又利,一爪子戳下去,疼得狼犬“嗷”的一声大叫。 裴玑收拾好从里头出来时,瞧见外头这乱糟糟的情景,问明情况后,目光阴冷地瞥向周妙静,迫着周妙静跟楚明昭道歉。 周妙静心里不服,假模假样地屈身说了句“对不住”。 裴玑冷眼看她:“周姑娘一定好自为之,下回若再如此,休怪我不顾及令尊的脸面。”言罢,领着楚明昭跟核桃走了。 周妙静嘴上诺诺应声,但心中不以为意。去青岩寺的路上,薛含玉说起方才的事,劝道:“妙静下回还是避着些世子妃吧,我听说世子护她护得紧,今日一见,的确不假。” 周妙静呸了一声:“世子不过是被她迷惑了,迟早会醒悟的。她肯定是个细作,专门跑来广宁窥探军情的。你们信不信,她背地里必是跟那逆贼通着信的。你们想,那逆贼就是她三叔,她难道会帮着咱们扳倒她亲叔叔么?将来倒的可是她家。” 裴语惊道:“天哪,我从前都没深想……那……那可如何是好?”她虽年纪不大,但也知晓成王败寇的道理,一旦她父兄兵败,他们都要做刀下鬼。 周妙静摸着下巴想了想,道:“我听我爹说,王爷即刻就要出兵奔袭山海关,到时候无论世子是否跟随王爷出征,大概都没那么些工夫去理会她那些歪缠了。咱们不如寻个空当把她……” 薛含玉见周妙静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一惊道:“你要……可这谈何容易?何况万一世子知晓了……” “世子纵然怀疑也没证据,何况凭着咱们的身份,世子也不会把咱们怎么样,毕竟王爷还要靠着咱们两家打仗,”周妙静笑了两声,“含玉姐姐没听说么?王爷其实之前都不想让她跟回来的,是世子一意坚持王爷才无奈妥协。王爷心里必定也是怀疑她的,何况世子太宠她了,王爷怎会乐意精心栽培的儿子栽在这么个女人手里。那她将来死了,或许正中王爷下怀。” 第60节 “而且,没了她,正好把世子妃的位子给含玉姐姐腾出来啊,”周妙静见薛含玉兀自出神,拉了拉她的手,笑道,“未来世子妃在想什么呢?” 薛含玉羞红了脸:“莫要打趣我。”低下头时面色却是微沉。 不论楚明昭是不是细作都不应当由她们出手,况且周妙静一个闺阁女子能有什么手段,周妙静把裴玑想得太简单了,仔细把自己搭进去。 裴玑的手腕她怕是还没见识过。 薛含玉并不打算掺和进来,她只要坐收渔利便是。 裴玑先是依着从前答应的,带着楚明昭逛了一圈点心铺子,跟着便直奔位于城外西北方的北普陀山。 北普陀山南望沧海,北望太极,据传此山乃是观音大士在北方的显化道场,堪为洞天福地,人间圣境。又有苍山观海、滴水观音、泓池澄晖、烽台夕照等盛景,素有“第一洞天”之称,是皇室与佛教信众朝拜的圣地。 但最吸引楚明昭的还是这里的土仪——北普陀山的板栗、山野菜与山核桃都极富盛名。 楚明昭望着收罗到的半车山货,十分兴奋。这里山灵水秀,无污染无公害,亦且刚采摘来的山货又新鲜,实在是好东西。 裴玑见她比逛点心铺子那会儿还高兴,拿汗巾揾了她脸颊上一抹灰,笑道:“昭昭从前是不是性子很腼腆?我怎么对五年前的你都无甚印象。” 楚明昭心道当时小姑娘都吓得躲到灌木丛里了,你能有什么印象。嘴上道:“可能是因为我那会儿长得还没现在好看。” 裴玑凝眸端详她一番,叹道:“那看来昭昭是越长越好看,不像我……” 楚明昭正想说夫君实在太谦虚了,就听他慢悠悠地继续道:“我是一直都这么好看。” 医巫闾山,青岩寺。 薛含玉看向眼前的老僧,踟蹰着道:“这法子真能令他心思转到我身上么?” 僧人诵了声佛号,道:“女施主不妨一试,这回背之法时有灵验。只是女施主也休要太过执着,万事还是要看一个缘字,如若不成,也休要强求。” 薛含玉暗道那是你们方外之人的想法,终身大事岂能随缘。 北普陀山上风光极好,楚明昭帮着裴玑架起烤架时,随意抬头望一眼都是悦目赏心的美景。 她的目光又转向身边的裴玑。 裴玑的容貌兼糅裴弈与姚氏之长,五官精致绝伦,垂眸时长睫覆下,显得气韵安谧若静水。他身后的苍山云海倒是全成了衬景。 真是宜动宜静,美成一幅画。 裴玑抬眸时看到楚明昭正盯着他看,揶揄道:“是不是看我长得太好看?” 楚明昭撇嘴:“再好看等老了也是糟老头子。” 裴玑哼道:“那我也是最好看的糟老头子。” 楚明昭默默低下头,心道你还要不要脸、 将野味架好后,楚明昭又想起了关于他那十年去向的疑惑,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问他。 裴玑见她坐在草地上低头托腮,上前自背后抱住她,侧首道:“怎么了?不高兴?” 楚明昭心思一转,顺势靠在他怀里,仰头道:“嗯。” 裴玑低头问:“那怎么才能高兴?” 楚明昭抬手一指:“夫君把那一枝桂花摘给我。” 裴玑抬头看了一眼眼前足有五丈高的桂树,当即起身:“你等着。” 楚明昭只是想逗逗他,见状连忙去拉他:“我跟你开玩笑的,那树那么高,仔细掉下来。” 裴玑拍了拍她:“你不知道,我是个爬树的积年。”话未落音,已经朝着桂树走了过去。 楚明昭只觉他没几下就攀了上去,如同兔起鹘落,身手十分趫捷。 她愣神的工夫,他已经将她方才指的那一枝花递到了她面前。她顿了顿,顺着桂花的枝桠抬头望去。 眼前少年深衣染尘,唇畔微笑却清浅若水。眼眸中似乎隐隐倒映着天光云影,但更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 金桂馥馥,疏林如画。天高云淡,暖日当暄。 楚明昭心头一暖,忽然想,即便光阴荏苒,有些影像或许也将会一直镌刻在记忆深处。 裴玑看楚明昭只是走神,摘下一朵开得最盛的桂花别到了她发髻上,端视一番,又仔细地将衣裳上的浮灰掸干净,这才伸臂抱过她,在她耳畔含笑轻声道:“昭昭真好看。” 楚明昭注意到他掸衣裳的动作,忍不住打趣道:“夫君还挺爱干净的。” “我主要是怕你嫌弃我。”裴玑说笑间捧过她的脸吻了吻,垂眸望着她染笑的眼眸时,心里遽然涌起一阵悸动。 他觉得他正不断在这种不可遏制的情愫里沉沦,这的确是违背了他当初与父亲的左券。 但是那又如何呢,她是他妻子,他爱她有什么不可以。他要竭尽全力地疼护她,不让她受一丝委屈。他不要像父亲那样。 裴玑低头看着怀里的人,心底越发柔软,忽然将楚明昭打横抱起来,一路朝那一株桂树走去。 楚明昭见他将她放下后倾身把她压到树干上,忽然想到了什么,慌乱道:“你不会想在这里……” 裴玑凑近笑道:“我有那么禽兽么?” 楚明昭低了低头,不置可否。 裴玑在她脖颈上吮吻一下,见她一脸忐忑地看着他,拍了拍她的脸颊,嗓音低沉:“我就想温存一会儿。” 楚明昭一脸不信,拽着他的手道:“架子上的肉好像熟了,我们去看看吧。” 裴玑扶着她的肩膀让她倚靠着背后的桂树,嗓音里透着些许诱哄的意味:“温存完再去看也不迟。”言讫,顷刻堵住了她的嘴。 王府。裴弈匆匆自校场回来后,便径直召来何随,劈头就问:“阿玑呢?” 何随行礼道:“回王爷,世子跟世子妃出去了。” 裴弈阴着脸道:“去把人给我找回来,有探子来报说有三路兵马正朝广宁合围而来。” 何随领命而去。然而出去寻了两个时辰也没找见人,回来吞吞吐吐地报与裴弈知道,气得裴弈一砸桌子:“这个时候竟然找不到人!” 裴琰闻讯赶来,劝道:“父王莫气,弟弟新婚那股热络劲儿还没过,领着弟妹出去散心也是无可厚非。” 郭氏跟在裴琰身后,踟蹰道:“军情急么?要不王爷先跟琰哥儿合计合计?世子那头,接着派人找去便是。” 裴弈面如寒霜。 北普陀山。楚明昭心系自己的烤肉,担忧肉烤糊了,正想趁着喘息的空当跑去烤架那里看看,就忽听一阵人马喧嚣声远远传来。 她转头一看,便见一队蒙古士兵浩浩荡荡策马而来。 她瞪大眼睛,心道不是吧,出来约个会也能撞见敌军?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那个规定是亲王年五十无嫡子始立庶长子为王世子,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世子爹今年都五十五了,年纪太大,所以我把五十改成了四十。 鹦鹉真的可以学狗叫,我看了一个鸟友录的视频,是一只幼年灰鹦鹉学狗叫,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鹦鹉太小,学得不是很标准,有点类似于小奶狗的声音……qaq ☆、第51章 裴玑却对远处的情形恍若未见。只是转眼见楚明昭紧张地抓着他的衣袖,拍了拍她,笑道:“没事的,咱们去看看肉烤好了没。” 楚明昭嘴角直抽,这会儿难道不应该想想怎么脱身或者怎么求救么? 她见他一脸的不以为意,旋即又想到一种可能,心里稍松,抬头看他:“这群蒙古人是咱们自己的人?”肃王的兀良哈三卫便都是归顺的蒙古人。 裴玑摇头道:“不是,这一拨应该是鞑靼那边的散兵游勇。” 楚明昭听得欲哭无泪:“那还是敌军啊!咱们可只带了几个小厮婆子,眼下还不在跟前……” 裴玑瞧见她那副模样,忍不住笑,拉了她往烤架那头走:“不用担心,咱们先去看看烤肉,昭昭尝尝我调的料汁。对了,昭昭爱吃蜂蜜么?” 楚明昭听着身前浩荡的马蹄踏地声,捂了捂腮帮子,只觉得有些牙疼。 王府。裴琰看着父亲阴沉的脸色,踌躇着道:“父王,虽则阿玑的安危要紧,但总这么等着也不是法子,军情也耽搁不得,要不……咱们先合计一下对敌之策?” 裴弈面若重枣:“阿玑如今怎这般不知轻重!这个时辰也不回来。” 裴琰咳了一声,道:“食色性也,阿玑从前身边没人伺候,如今娶了媳妇,一时忘情也是有的。” 裴弈抬头打量了长子一眼,须臾,道:“阿琰先来与我参详一下应敌之法。” 裴琰欣然应诺。 自从裴玑回府后,父亲便渐渐开始倚重裴玑,平素商榷戎务也多是就手找裴玑来,即便是找他过来,父子三个凑在一处,他也很少能插上话。裴玑才思太过敏捷,运筹决策往往顷刻即就,他每每尚未分析清楚情势,裴玑就开始敷陈他的调兵布防之策,他只有发怔的份儿。且裴玑用兵如神,从来算无遗策,父王对他几乎言听计用,倒是完全衬得他这个长子多余。 父王眼下又要习惯性地找裴玑,但裴玑短期内大约是回不来了。 他表现的机会来了。 裴琰竭力压下内心的雀跃,开始低头看父亲面前的那张舆图。 北普陀山上,裴玑坐在烤架旁,怀里坐着一脸僵硬的楚明昭。他一头片肉,一头由衷道:“这味道也太香了,一只山鸡恐怕都不够吃,要不待会儿我再去打一只来。只是没提前腌制的,怕不入味儿。” 那一群蒙古骑兵已然扬尘踏土地奔到了近前,如今勒马环立,森寒刀戈凛然相对。然而他们似乎对裴玑多有忌惮,眼睛都盯着他,却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 楚明昭暗暗估摸了一下,对方起码有一百号人。 裴玑却全不看他们一眼。他从容不迫地将片好的肉装盘,执起一双象牙箸,夹了一块烤肉送到楚明昭的嘴边:“乖,张嘴。” 这只山鸡提前用八角、桂皮、花椒跟葱姜蒜片和着料汁腌制了一夜,上烤架后又间隔着来来回回刷了两遍料汁,连骨头都入了味儿,裴玑最后装盘后还浇上了一层蜂蜜,目下金红油亮、喷香四溢,勾得楚明昭食指大动。 楚明昭咽了咽口水,默默张口接住了那片肉。虽然她觉得在这个时候秀恩爱十分丧心病狂,但她相信裴玑这么做应当是有道理的。 裴玑满意地笑笑,旋即又夹起一片送到了她唇畔。 蒙古骑兵们一个两个都有点懵,这也太不把他们当回事了。然而他们本就对裴玑心存畏惧,如今见他全不将他们放在眼里,想到一种可能,一时微微色变,都不敢往前靠近。 楚明昭慢慢咀嚼着,见裴玑只是专心致志地喂她,转过脖子掠视了那群神情古怪的蒙古兵一眼,嘴巴停了停,忽然一本正经地小声问:“夫君是在唱空城计对不对?” 裴玑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就在楚明昭认为这是默认了时,就听他道:“不是啊。” 楚明昭险些咬着舌头。 承运殿内,裴弈凝注着对面的裴琰,神情有些复杂。待到裴琰陈说完,裴弈叹了一息,忽道:“看来我平素对阿琰多有忽视。” 裴琰怔了一下,随即意识到什么,连忙笑道:“父王这是哪里的话,咱们父子勠力同心才是正理,但凡奏效,听谁的不是听。” “阿琰到底是兄长,识大体,”裴弈冷哼一声,“不似阿玑不知轻重。我从前还道他虽刚强顽劣,但好赖大事上从不糊涂。谁知今日就整这么一出!” 裴琰低下头,掩住嘴角那抹快意的笑。 裴玑回府这五年来一日比一日得脸,裴琰已经许久都未曾见父亲对裴玑发过脾气了,倒是裴玑处处胜他,衬得他这个兄长一无可取,惹得父亲对他越加不满,三不五时地就劈头盖脸申斥一顿。 这与从前的待遇实在是云泥之别。 裴玑回来之前,上至裴弈下至家下人都将他当做世子看待,他自己也认为这王世子的位子不过是囊中之物。可裴玑偏偏毁了这一切。所以他打从心底里厌憎这个弟弟,若非裴玑的再度出现,他早就是世子了!等父亲将来复辟周室,他就是皇太子,将来整个天下都是他的! 第61节 裴琰每每思及此便恨得咬牙切齿。他从前的算盘打得有多响,后来便有多愤恨!他一度想要除掉这个弟弟,可裴玑年纪虽幼但心机深沉,他根本奈何不了他。后来父亲察觉,还疾言厉色地痛斥他一顿,说他狼心狗肺,煮豆燃萁,相煎太急。父亲一直强调裴玑是他唯一的弟弟,又流落在外那么多年苦,他应该对他更好些才是。 他却只觉得父亲站着说话不腰疼,一个几乎夺去了他所有尊荣的人,他不知道要如何真心相待。 但他渐渐也学得乖了些,因为他发现父亲十分忌讳兄弟阋墙这种事。于是他尽量掩藏起对裴玑的憎恶,母亲说只要裴玑一日没当上太子,他便有一日的机会。 “父王,既然法子合计好了,那不如让儿子帮父王布置吧?”裴琰试探着道。如果这回他能漂漂亮亮地打一仗,父亲必定对他刮目相待。 裴弈蹙眉道:“可阿玑还安危未卜。依你看,他这会儿能去哪儿?” 裴琰虽心下急着去抢功,但面上却不得不换上一副忧色:“儿子听说最近外头不太平,总有蒙古人出没,那北普陀山大了去了,若是阿玑只顾着与弟妹欢会而跑去什么僻远之处,恐出意外……”裴琰见父亲面上阴能滴水,适时地住了口。 裴弈忽然道:“你很担忧你弟弟么?” 裴琰笑道:“当然,阿玑是我弟弟,顾念手足自是应该的。”心里却着急,父亲为何还不让他去布置城防。 裴弈欣慰点头:“那好,既然如此,那你便带人再去寻寻你弟弟。” 裴琰傻眼:“什么?!” 时近未时。楚明昭已经几乎被喂饱了。她望了一眼那群额头青筋暴突的蒙古人,转眼看向拿帕子给她擦嘴的裴玑,实在憋不住了,问道:“他们为什么不来抓我们?” 裴玑慢条斯理地道:“他们只是被人指派来困住我们的。不过他们大约是认出了我,知道我素日的做派,不敢轻举妄动。左右也不是来杀我的,等时候一到,他们就撤了。” 楚明昭想到一个人,瞬间恍然,旋又不解道:“那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干脆杀掉你?” “杀了我麻烦很多的,父王一定会彻查,他怕惹火烧身。惹父王对我不满才是他的目的。” 楚明昭自然知道裴玑说的“他”指的是裴琰。她见他自顾自慢慢吃烤肉,突然绷着脸道:“你早就知道大伯会来这一手,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裴玑轻叹道:“我也并不十分确定他会否出手,我大哥这个人啊,野心有余,但魄力不足,常常瞻前顾后、贪生怕死。何况难得出来一遭,提早告诉你怕坏了你的心绪。” 楚明昭抿唇不语。她望着他优游从容的神情,想到他在楚圭面前也是进退自如,突然低声道:“夫君这些机谋智计是谁教的?” 要真是被拐子拐了,他即便辗转得知了自己的身世,那回王府时也是个任人搓圆捏扁的小傻子。除非被卖给了什么大户,得到了良好的教育。但一般的教书先生哪里教得来这些。 裴玑转眸看她:“昭昭都知道了?” 两人正说话间,忽闻又一阵人马喧嚣传来。转头一看,发现是何随带人寻了过来。 那群蒙古骑兵亦识得何随,当下互望一眼,瞅了瞅偏西的金乌,算着时辰也差不多了,调转马头欲走。 裴玑扶着楚明昭起身时,楚明昭一小截雪白的手腕露了出来。美人柔荑纤美,肌肤如凝脂似新荔,一望便移不开眼目。那领头的蒙古人转头间一眼瞥见,眼睛当即便有些发直。方才楚明昭几乎都侧身低着头由着裴玑喂食,如今站起身,只觉美人不仅容貌绝色,身段也袅袅婀娜,那蒙古头领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裴玑眼角瞥见他的神情,当即弯腰捡了一块石头,手腕一抬一转便嗖的一下摔到了那领头的蒙古人侧颈上,冷声用蒙语说了句什么。 那头领疼得眼前金星乱冒,张口就骂,然而一转头看到裴玑阴冷的面色,又即刻噤声,瑟缩了一下,领了一班手下打马就跑。 楚明昭看得直发怔,这群人居然这么害怕裴玑? 何随策马上前,笑着请两人快些回去。又低声对裴玑道:“王爷适才可把我训惨了。” 裴玑抬手一指:“那里还剩下一只鸡翅,给你压压惊。” 何随嘴角抽了抽:“那可不行,世子答应了与我作杯的,可别想赖掉。”旋又揶揄道,“人家也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世子何必临了再砸人家一下。” 裴玑哼道:“谁让他盯着我媳妇看。” 楚明昭没瞧见方才那一幕,听见这话倒有些莫名其妙。她被裴玑拉着往马车边走时,困惑道:“那伙人为什么那么害怕夫君?” 何随在旁笑道:“世子妃不知道,世子在蒙古人那边名头大得很。世子十三岁时就跟随着王爷上战场了,如今蒙古人跟女真人听见世子的名号都是丧魂落魄的。” 楚明昭眸光一动,十三岁……那不是他刚回王府那一年么? 坐上马车后,她想起方才未完的话头,扯住他的手臂:“咱们方才的话还没完呢,夫君那些本事到底是谁教的?” 裴玑指了指站在对面站架上的鹦鹉,小声道:“核桃会学话。” 楚明昭一愣会意,想起他说核桃连敦伦交欢的动静都学。她咳了一声,也小声道:“这是个秘密?” 裴玑将她拉到怀里:“嗯,不过我觉得没什么,就是对方不肯让我透露,因为他不想徒惹麻烦。” 楚明昭忽然来了兴致,难道对方仇家满天下么? 王府,承运殿。郭氏站在裴弈身旁,不住劝道:“王爷还是快去用膳吧,世子吉人自有天相,必定无恙的。”心里却恨恨想,真回不来才好。 她转头见姚氏目不转睛地盯着殿门口,佯佯一笑:“王妃也切莫太过忧心,否则世子回来更要愧疚了。” 她这“更要”二字用得十分微妙,首先就帮裴玑扣实了因小失大的帽子。姚氏冷冷看过来时,她挑衅地扬了扬眉,继而又忧心忡忡地叹道:“都这么晚了,也不知世子那头怎么样了。” 她话未落音,就听裴玑的声音突然自背后传来:“次妃原来这般忧心我。” 郭氏扭头看到裴玑飒然步入殿内,却不见裴琰的人,不禁怔了一下:“琰哥儿呢?” 裴玑闻言却是一惊:“什么?大哥也出去了?” 楚明昭跟在后头瞧见他这样子险些笑出来,心道你演得还挺像。 郭氏面色一沉,转向随后进来的何随:“郡王呢?” 何随也是一惊:“郡王也出去寻了?臣没瞧见啊。” 郭氏直想翻白眼,本该是个在王爷面前表现的大好机会,结果王爷偏偏派琰哥儿去找裴玑,现在好了,裴玑倒是回来了,琰哥儿还在外头! 裴弈将裴玑叫到跟前时,姚氏嘴角紧抿,郭氏低头掩笑。王爷心急火燎地找了裴玑一天,目下必定不会给他好果子吃。纵然琰哥儿那头没讨到好,裴玑也必然被骂个狗血淋头!郭氏这样想着,心里倒是舒坦了些。 裴弈看了裴玑少顷,就在众人都认为他要大发雷霆时,他的面色居然渐渐和缓下来,只询问了晚归的缘由,并未加以训斥。末了竟还问他饿不饿,命典膳所预备晚膳。 郭氏看得目瞪口呆。要偏心真是无论如何都偏心,明明白日间还满面寒霜风雷,如今见了这个小儿子的人,居然就这么算了! 郭氏心中不甘,然而张了张嘴,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暗暗将帕子绞成了麻绳。 她一头发恨,一头又发急,担心未归的裴琰。她见裴弈问完话便要领着裴玑去偏殿议事,连忙道:“王爷是不是差人出去迎迎阿琰?” “次妃也切莫太过忧心,否则大哥回来更要愧疚了。”裴玑回头笑道。 又将她方才堵姚氏的话还给了她。 郭氏忽然觉得脊背发凉,他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会听到她说话的? 正此时,有长随传报说郡王回了。 裴琰上回被裴玑伤得不轻,见今手臂上还缠着纱布。但手臂上的伤倒也不算什么,他如今只是觉得憋闷又恼怒,有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感觉。父亲跟他说务必在天黑之前将弟弟找回来,找不见弟弟就不要回来。他在山上转悠了半日也没瞧见裴玑的人影,越想越气,却又偏偏有苦说不出。 难道他能告诉别人裴玑迟迟不归是因为被他买通的蒙古人劫持了么? 裴琰憋了一肚子气,又奔波了半日,眼下一看见裴玑就气不打一处来,方欲开口指斥,却被裴玑抢先上前抓住手臂道:“大哥回来了真是太好了!大哥辛苦。” 裴琰气冲冲地道:“你……” “大哥是不是想问我今日为何晚归?别提了,我今日遇见了一帮蒙古的散兵游勇,耽搁了会儿工夫,”裴玑满面愧色,叹气道,“累得大哥带伤出来寻我,我心里着实愧怍不已。不过——”他复又笑道,“何随到的时候正好抓住了一个蒙古兵,我正打算鞫问,看能不能审出什么来。” 裴琰闻言色变,面上青白交错,袖中双拳渐渐笼攥。 裴玑往裴琰手臂上重重一拍,豪气道:“大哥放心,我一定帮大哥出这口气!绝不让大哥白白受累!” 他那一下不偏不倚,正拍在裴琰衣袖下的伤口上,裴琰疼得整张脸都扭曲了,立等恼道:“你是……” 他想说你是故意的,然而裴玑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立马正色接口道:“我是你弟弟,为你分忧也是理该的,大哥不必谢我,千万莫要见外,否则我心里会过意不去的。” 裴玑一脸慨然之色,语气也十分真诚,看得楚明昭都感到真假难辨。 裴琰气得鼻子都歪了,却是涨红着脸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裴弈挥退众人,将裴玑单独领到偏殿。 待到殿门一合上,裴玑便笑吟吟地道:“父王看到了没,大哥还是老样子。既然大哥这么想在父王面前露脸儿,那便成全他好了。郭次妃也没盼着我好,她方才那些虚情假意,父王不会瞧不出来吧?” 裴弈缄默迂久,忽然不知道说什么。 阿玑昨日与他商讨对敌之策时便跟他打过了招呼,说今日可能有一出好戏。他一直认为长子对次子的敌意已在慢慢淡化,却不想他似乎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他跟楚圭一样子嗣寥落,膝下只这么两个儿子,自然想让他们兄弟齐心。然而他如今却有些无力。 两个儿子的资质与能力悬殊,他心内自然有所偏向。他实则想让长子守城让次子随他出征,一来阿玑是他的得力臂膀,二来他想让阿玑积累战功与威望,以为他将来坐上皇储之位铺路。 但阿玑并不肯答应。他头先只以为阿玑不过是在赌气,但后来倒是渐渐想通了个中关窍,心里感叹他这小儿子真是被瞿先生教成了人精。 那么琰哥儿也不能随他出征。一个将来注定无法继位的儿子战功太高,后患无穷。 裴弈长叹一声,却是说起了另一桩事:“那日比试时,你大哥虽过分了些,但想来也没真想对你不利,我也已然训斥过他了,阿玑不要记怪。目下正是需要勠力同心的时候,你们可莫要生出兄弟阋墙的乱子。” 裴玑已然听出了父亲的决定,笑了一笑:“只要大哥与郭次妃不来犯我与我身边的人,那就自然能相安无事。” 裴弈负手思量片时,缓缓道:“我让琰哥儿与你一道留下来守城,我手底下那些人想也勉强够了,不必再添上一个琰哥儿。” 裴玑心道果然,眸光微动,垂首应是。 裴弈又与他叙了一回话,直到典膳所的典膳来禀说晚膳备好了才让他下去。 晚夕,楚明昭坐到床上反复思量今日之事,渐渐蹙起了眉。裴玑进来时正瞧见她怀里抱着个鼓囊囊的大迎枕,侧着脑袋趴在迎枕上不知在想什么。 他坐到床边时,她扭头看过来:“我想问夫君一个问题。”她见他直盯着她看,不禁困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东西?” 裴玑倾身凑近道:“我都坐到你跟前了,你为什么还抱着枕头却不过来抱我?我都要吃醋了。” 楚明昭撇嘴,手上搂枕头搂得更紧:“好吧,那你就吃着醋回答我的问题——你今日带我出去是为了引蛇出洞么?” “当然不是,”裴玑伸手连人带枕头捞到怀里,“我就想带你出来转转而已,只是我也想到了大哥会借此做文章而已。其实我今日带了伏兵,以资不时之需,不过那群蒙古人如预料之中没有轻举妄动,所以没有用上。故而我说,不是空城计。” 楚明昭不解:“那为什么不擒下那群蒙古人?” “这出戏得演完,这样父王才能看得更真切。” “可是王爷即便知道真相也没有处置大伯啊。” “我就没打算看父王处置大哥,父王出征在即,总要顾及大局。我的目的只是让父王将那对母子的本性看得更清楚。如果他能因此再生出几分愧疚那便更好了,正能让他对母亲再好些。” 楚明昭不由暗道,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她被裴玑压到床上时,又猛然想起白日未了的话茬,按住他的手道:“等一下,你还没告诉我你那十年都去了哪里。” 裴玑在她耳畔吐息道:“一会儿再说。” 楚明昭心道,一会儿你有力气说我大概也没力气问了。当下撑着他不让他压下来:“你先说。” 裴玑轻叹一息,翻身坐了起来,抱她躺到他怀里,默了默,道:“其实当年并非我走失,而是母亲将我送出去寄养了。” 楚明昭不可思议地仰头看他:“为什么?” “当年母妃迟迟无子,郭次妃却先诞下了子嗣,虽则只是庶子,但胜在金贵,郭家又势大,因而郭次妃很是得意了一阵子,一度撺掇父王废了母亲。可三年后母妃生下了我,郭次妃暗恨不已,几次三番想除掉我。母亲大约是害怕我遭了她毒手,便趁着上元节灯会暗地里将我送到了瞿家。” “这户人家是仕宦之家?” 裴玑闻言忽而笑了笑,摸摸她的头,却是另起话头:“昭昭听说过瞿素其名么?” 楚明昭愣了愣,遽然一惊:“瞿君佐?!” 第62节 “嗯,正是他。” 楚明昭霍然扭头,一把抓住他,瞪大眼睛道:“瞿君佐是你的先生?!” 裴玑笑着又将她搂回去:“这么意外?” 楚明昭有点懵,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太-祖当年起于微末,南征北讨底定天下,驱除鞑虏,成就霸业。这一段佳话早已流遍民间,口碑载道。但与此相应的,也成就了诸多开国勋臣的神话,瞿素便是其中佼佼者。 瞿素通经史、晓天文、精兵法,才高而狷狂,自取表字君佐,寓意辅佐真龙天子一统江山,成就千秋帝业。瞿素当年在诸多割据势力里选中太-祖,毛遂自荐,成为太-祖手下第一谋士,又屡救太-祖于危难,功勋卓著,是太-祖的股肱亲信。功成立国后,瞿素被封为赤心伯,加封太子太保,授荣禄大夫、柱国,可称官高禄厚,恩荣无限。只是后来太-祖剪除功臣势力时,瞿素被波及,最终被赐还归故里,其后一直下落不明,音讯成谜。 但瞿素成为神话并非因为他辅弼君主开创帝业,而是因为他的无双智计。世人视瞿素为再世诸葛,赞其曰“三分天下诸葛亮,一统江山瞿君佐”。 然而楚明昭对瞿素这个名字如雷贯耳则是因为楚慎常常念叨,若能得瞿君佐指点一二,此生无憾矣——楚慎是鸿儒巨擘,瞿素却是宗师,在诗文上造诣极高。 只是瞿素对楚明昭而言就是一个传说中的人物,兼且瞿素后来去向不明,因此她乍然听到他的消息实在惊异不已。 她惊愕地盯着裴玑看了半晌,疑惑道:“瞿素不恨皇室么?为什么肯帮你?” 裴玑顺了顺她披散背后的乌发,轻声道:“先生说他是来报恩的,他这一辈子最不愿欠人情。至于欠的是什么人情,他不肯细说。” 楚明昭觉着不论怎么看似乎都是皇室干了兔死狗烹的事,对瞿素有亏欠,瞿素这报恩的说法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只她想到姚氏将裴玑送出去寄养觉得不可理解:“王爷应当会庇护你才对啊,难不成会坐视郭次妃残害他的亲子么?若说母亲是为了请瞿先生来教你,娜延请到王府也是一样的啊。” 裴玑眸中划过一丝冷嘲:“这个就不清楚了,但我相信母亲这样做必定有苦衷。我猜父亲当年并不十分看重我,大约总想着春秋正盛还会再有子嗣,谁想到造化弄人。” 楚明昭踟蹰道:“可我觉着王爷对你似乎也是真心疼爱。” 裴玑垂敛眼眸,低声道:“他看重我是因为他知道我是他复辟践祚的有力辅弼。或者说,他看重的是我背后的瞿先生。他曾多次恳请瞿先生出山助他,但先生都推拒了。父王做每件事都是有目的的,他是一个会权衡每一步得失的人。” 楚明昭总觉得裴玑将裴弈想得太功利了,不爱自己孩子的凉薄父母毕竟是少数。 两人重新躺回去时,楚明昭见他抱着她闭目不语,觉着他大约是想起了一些没有对她讲起的晦暗往事,便柔声安慰他一番,末了亲他一口,浅笑道:“夫君今日也累了一天,早些休息吧。” 裴玑缓缓睁开眼时,她已经将脑袋靠到了他怀里,阖了眼帘,容色恬淡。 裴玑低眉凝睇她片刻,在她脸颊上吻了吻,眸光幽微。 翌日,裴玑起身后也将楚明昭薅了起来,依约教她打拳。楚明昭之前答应得很是干脆,但真的被他挖起来的时候,便有些后悔了,因为她需要起得比平日更早。于是她忽然很是怀念在世子府的日子。 时已入秋,侵早这会儿寒气颇重,裴玑担心楚明昭着凉,便没有去外头,只是拉了她转去宽敞的大殿。 裴玑先教了她基本的站姿,随后开始教授一些简单的拳法与用力技巧。楚明昭觉得学来当防身术也很好,大概配合辣椒水使用效果更佳。 只是她渐渐发觉他们两人凑在一起好像很难正经。 “接着怎么做?”楚明昭被他从后头一手端着一边手臂,等了片刻却见他并不动,不由扭头看向他。她这一转头便觉一阵温热的气息袭来,尚未反应过来,便已经亲到了他嘴角。 裴玑叹息一声放开她:“你要再这样勾引我,我可就不教你了。” 楚明昭鼓了鼓腮帮子,嘀咕道:“胡说,明明是你自己凑过来的。” 她活动了这半晌,双颊染着淡淡的酡红,芙蓉面,冰雪肌,美人之态顾盼毕现。一双眼眸更是潋滟横波,只消望一眼,便觉一颗心都要融成一滩水。 裴玑心道这怎么不是勾引,嘴上道:“我是怕离太远说话你听不清。” 楚明昭踮起脚趴在他耳旁,担忧道:“我发现你脸皮越来越厚了。” 裴玑顺势搂住她的腰,也趴在她耳旁低声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夫妻相?将来你会长得跟我越来越像的,脸皮也会跟我一样厚。” 楚明昭嗔瞪他一眼,要伸手推开他,他却不肯放手,拥着她就要低头压下来。楚明昭想起一旁还有丫头在,撑住他的下巴红着脸小声道:“这儿还有人呢……” 裴玑叹道:“这还不好办。”说话间转过头吩咐道,“去寝殿把我的香茶木樨饼取来。” 香茶饼是一种以各色名贵香料与中药材配料而成的茶叶制品,饼子切成齐整的小片,以为沁口润舌之用,少许入口便满吻皆香。因制法与材料考究,故而价值昂贵,与后世的口香糖十分类似,但比口香糖金贵得多。香茶木樨饼便是配了木樨花的香茶饼。 元霜与谷雪两个低头应是,领命去了。 世子从前不近女色,见今与世子妃情意笃甚,想来王妃也能放心了。两个丫头一路感慨着到了寝殿,推门入内时,正碰见丫头冬云低着头往外走。 元霜见她步履匆匆、神思不属,一把拉住她问她怎么了,冬云身子僵了一下,旋即只是道今日被管事婆子训了,笑笑走了。 冬云是存心殿负责铺床叠被的丫头,平日做事向来小心,谷雪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觉着有些不对劲。 元霜入殿取了存放香茶的描金紫檀盒子,却有些为难:“咱们如今回去,世子那头……” 谷雪笑道:“咱们再磨蹭会儿再过去。”想到冬云方才的异样又不由蹙眉,“咱们要不要在殿内检视一下,我总觉着冬云那丫头不对劲。” 大殿内,楚明昭满面潮红,喘着气道:“你到底是来教我的还是来占我便宜的。” 裴玑搂着她又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总不能白教,收点束脩自是应该的。” 两人说话间,元霜、谷雪两个丫头折回来将香茶盒子捧上。 两个丫头适才趁着磨蹭的工夫,在殿内查看了一番,但并未发现异常。元霜只道谷雪是多心了,谷雪自家也拿不定主意。目下世子与世子妃正说笑,两个丫头也不敢拿这等小事扫兴,决计等回头寻个时机与世子妃知会一声,否则万一冬云是偷了东西,她们便是知情不报,还是提醒一声比较稳妥。 存心殿后角门外,冬云白着一张脸看向对面的人:“姑娘,奴婢真不敢再试一回了,世子眼里不揉沙子,这事要是被世子知道了,奴……奴婢……”她的声音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这又不是什么害人的东西。” 冬云下意识后退一步,只是摇头。 薛含玉沉着脸暗骂一声没用的东西,塞给她一锭银子,道:“不要出去多嘴,否则你也脱不了干系。” 冬云哪里敢再收她的银子,当下推了,道了一声“奴婢知晓”便慌慌张张跑了进去。 薛含玉深吸一口气。她母亲不愿她给世子当次妃,要另外为她安排亲事。她跟母亲说世子迟早废了现在的世子妃,但母亲仍旧不同意。父亲的态度也是在两可之间,因而她近来十分烦躁,实在有些坐不住了。 只是不知这法子灵不灵。 薛含玉烦躁地叹口气,她还要再去寻人帮她办事。 三路兵马合围广宁的消息是首先秘密传到裴弈这里来的,他实则早就在前一晚与裴玑商议好了攻防之策,昨日的雷霆之怒只是做样子,裴琰在思量应敌之法时,他其实已经悄悄布置了下去,因而他瞧着裴琰那副迫切表现却又不得不按捺的样子,越发觉得讽刺。 楚圭此番调了三十万大军分三路奔袭,欲围困广宁,挫掉襄军的士气。然而京军先锋九千人在广宁卫城外中了裴玑父子的埋伏,全部战死。京军军心大动,征虏大将军李忠心中也多有忌惮,率军退守锦县。广宁暂且无碍,但辽东西南狭长,李忠正堵住了西南门户,裴弈要攻山海关也必须先击溃李忠这三十万大军。 裴弈火速召众研讨后,即刻带兵奔赴锦县。 裴弈行事雷霆,夜里整军完毕便立即开拔。裴弈走前,将王府并军营诸事几乎全部交于了裴玑。 裴玑去军营时,楚明昭便专心看账,郭氏装的那一箱子账簿很够她看上一阵子了,亦且还要留心各项银钱出入与采买名目,更要费时些。但楚明昭倒也不厌其烦,能帮上婆婆自然是好事,何况这些也是她迟早要接触的。 她正执笔低头核对账目,裴语忽然找来,犹豫着问她能不能拨个空闲出来。 楚明昭转头问道:“语姐儿有什么事么?” 裴语手心沁汗,稳了稳心神才勉力笑得自然了些:“我想去铺子里挑些首饰,想着嫂子眼光好,便想让嫂子陪着我去挑拣挑拣。不知嫂子……能否拨冗?” ☆、第52章 裴语与裴玑便十分疏远,与楚明昭这个二嫂更是不亲近,算起来这还是她头一回主动来找楚明昭。 楚明昭搁下笔,打量裴语几眼,道:“姐儿只来找了我么?” “是啊。”裴语笑笑。 楚明昭觉着十分奇怪,裴语明明跟薛含玉要好,这种事为什么不去找薛含玉呢?她跟裴语好像也不过只是面子情而已。 裴语似乎对裴玑颇为忌惮,于是平日连带着在楚明昭跟前也是一副手脚没处放的模样。楚明昭见她神色略显忐忑,倒也没觉得怪异,只是对裴语突然来找她这举动十分不解。 她略一思量,点头道:“那行,姐儿先去收拾着吧,我拾掇好了便去找你。” 裴语淡笑着应了一声,转身走了。 楚明昭目光转向账簿,面色微沉。她总觉得裴语的举动十分蹊跷,但小姑子既提出来了,她也不好硬生生推回去,上回是确实与裴玑有约,但这回若是无缘无故拒了,面上实在不好看。 楚明昭深吸一口气,唤来丫头打选衣裳首饰,预备齐整了之后,跟谷雪交代了几句,踅身出殿。 广宁卫位处边埸,西御蒙古北抗女真,战事频仍,确乎不如京师繁华,但因开放了马市,襄王又颇多善政,治下民殷财阜。城内市肆间也多见高鼻深目的胡人商贩,火不思与马头琴的悠扬乐音在嘈杂人声中时隐时现,颇富异域色彩。但最要紧的是,广宁边地贸易发达,汇聚着大量西域来的香料与珠宝。 女人对这两样东西有着天生的偏好,楚明昭也并不例外,只她也同样对美食充满热爱而已。之前裴玑带她出来那天时间太赶,只是逛了点心铺子,目下倒也正能四处瞧瞧。 大约因着府中没有其他姑娘比着,林氏自己平日里也是中规中矩,在裴语的穿衣打选上似乎并不如何经心。裴语一个郡主,反倒不如姜灵、宋娇她们会打扮。 楚明昭帮裴语选了一套仙花玉兔金镶玉宝石头面,又亲手帮她插戴上,一试之下不由笑道:“姐儿戴这套真是合适得紧,衬得肤色更白,人也更水灵了,灯人儿似的。” 小姑娘本就爱美,被这样夸赞,裴语也忍不住笑了笑,旋即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的笑渐渐敛起,眼神复杂。 楚明昭又帮姚氏选了一对金镶珠累丝凤头耳坠,给裴玑挑了一件白玉鹿鹤灵芝绦环,命伙计仔细包好后,又被裴语拉去了绸缎铺子。 裴语每到一家铺子便要将里头的料子都拿起来比划一下,东挑西拣,问长问短,等终于选好了几匹称心的,已时至正午。 楚明昭正欲回王府,裴语却拦着她,说想在外头吃饭。楚明昭觉着姑嫂两个跑去酒楼坐着似乎不太妥,裴语忙劝道:“典膳所每日预备的那些都吃腻了,咱们也尝尝外头的吃食。” 裴语平日里的确极少有机会在外头用饭,想到外头尝个新鲜并不奇怪,可楚明昭总觉得她有些不对劲。她沉吟一下,道:“咱们出来太久不妥当。况且我没跟世子打招呼,恐世子回了等着我一道用膳。” “我听闻哥哥今日要去校场练兵,晚上才能回,”裴语见她面上没有松动之色,又道,“若嫂子实在不肯,那要不咱们买些吃食带回去吃。” 楚明昭没有理由再拒绝,只好应下。 裴语东买一处西买一处,指挥着车夫几乎转遍了半个广宁卫,等买齐了,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 这回裴语要回去时,楚明昭却道:“此处距王府怕是还有很长一段路,颠簸这么久,停下来歇会儿吧。” 裴语似乎求之不得,欣然点头。 楚明昭有些饿了,拿买来的糕饼垫肚子。姑嫂两个在马车里一面吃一面叙话,倒也显出几分敦睦来。楚明昭语声和气,谈吐风雅,闲谈间又委婉地给裴语的穿衣搭配提了建议,裴语从前没怎么跟楚明昭打过交道,目下忽然觉得这个二嫂似乎并没有她想的那么讨厌。 然而…… 裴语咬了咬唇,低头掩饰面上变幻的神色。 马车重新开动后,楚明昭渐觉不对,掀起帘子往外瞧了瞧,蹙眉道:“这是回王府的路?” “嫂子不是赶着回去么,我方才吩咐抄近道走了。” 楚明昭抿唇。她统共来广宁卫也没几日,之前也只是跟裴玑出来过一次,对王府周围的地形更是不熟,原路返回倒还凑合,若是拐个弯就实在不识得路了。 因而对于裴语的话,她也拿不准情伪。 等转入一条胡同后,马车慢慢停下。裴语望了一眼装着那套仙花玉兔金镶玉宝石头面的大锦盒,又看了看楚明昭帮她选的几匹料子,心中遽然升腾起一丝不忍。但须臾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她暗暗咬了咬牙,一把拉住楚明昭就要下车。 楚明昭往外看了一眼,凝眉道:“这是哪里?” 裴语一头将她往下拉一头强笑道:“咱们提早下车,有样东西要给嫂子看……” 楚明昭不备间,被她扯得往前一踉跄,几乎是被她强行拽了下来。她一把甩开她,面色微沉:“这到底唱的哪一出?” 裴语并不答她,扭头就慌忙往马车上爬,然而却被楚明昭眼疾手快地一把揪住。裴语当即急了,大叫着去拽楚明昭的手:“快放开我!” 两人拉扯僵持不下,裴语急急让车夫催马快走。裴语的双脚此刻已经踩到了马车的车辕上,只是因被楚明昭死死拽着而进不了车厢。楚明昭自己也想上车,但她一旦自己稍有放松,裴语就会趁机钻入车厢,到时候还不等她上去,车夫就已经启动了马车,她可能会从马车上跌下来。 裴语没想到楚明昭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又不过比她大两岁,力气竟大得很,怎么都甩不脱。她满头冒汗,一叠声地催车夫开动马车。 第63节 车夫犹豫一瞬,随即一咬牙,挥鞭策马。 “你快放手!再不放开,你可就要被马车拖着走了!”裴语一面使劲掰楚明昭的手,一面扯着嗓子喊道。 楚明昭觉得十分可笑,难道她被丢在这里的结果会更好么? 随着马匹的一声长嘶,马车骤然开动,一径往前冲去。楚明昭手上并不肯松,跟车疾奔起来。 裴语还站在车厢外,一头要拽着车厢壁稳住身子一头又要甩开楚明昭,一时间左支右绌,狼狈不堪。然而楚明昭无论如何都不肯松手,这令她慌乱不已。眼看着马车就要出胡同了,裴语急得了不得,把心一横,突然捞过一个瓷钵,将里头的东西一股脑地都泼到了楚明昭身上,随即拔高嗓门冲着马车后头大喊:“动手!快!” 楚明昭闻到气味,心知不妙。 裴语泼的是卤汁。怪不得她方才去买卤味时特意问店家要了些卤汁。可是泼卤汁作甚? 楚明昭惊疑不定间骤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犬吠声。她转头一看,当即悚然变色。 七八只黑黄相间的大狼犬正狂吠着,疯了一样朝她冲过来! 楚明昭本就因为心理阴影害怕犬只狂吠,如今瞧见这阵势,惊吓之下冷汗直流,双腿发僵。她瞬时明白了裴语朝她泼卤汁的意图,这是要引犬群来撕咬她!那群狼犬说不定已经被饿了好几日了,一旦追上来,那后果是不言可知的。 楚明昭只觉一股寒气自足底往上窜,浑身上下冰冷僵硬,如坠冰窟。 马车跑得愈来愈快,楚明昭自心里又惊惧不已,体力迅速虚耗下去,手上的力道也渐渐弱下去。 裴语见楚明昭已经支持不住,抿了抿唇,神情复杂地叹气道:“嫂子你也不要怪我,谁让你是逆贼亲眷,回头你要是通敌把我们都卖了,可就不好了……所以实在是留不得你。你放心,等世子从校场回来,我会领他过来给你收尸的。” 裴语深吸一口气,低头打算就此甩开楚明昭时,却见她陡然诡异一笑。 裴语一惊,动作一滞。 “小小年纪心思如此歹毒,”楚明昭冷笑一声,猛地用力将她往下一拖,“那你就来尝尝这滋味吧!” 楚明昭激愤之下力道奇大,裴语又一时不防,被她拽得身子往前一栽,一头滚到了地上。后头那群狼犬已经几乎奔到了近前,饥鹰扑食一样冲过来,裴语吓得魂飞魄散,一边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奔命,一边颤着嗓子喊车夫停车。 然而车夫也害怕被犬群围攻,并不敢停下。 身后狗群的狂吠如同催命符一样紧追不舍,楚明昭头皮发麻,遍体生寒,沉下一口气,没工夫回头,拼尽全力往前狂奔。 她从前听过不少恶犬伤人的事情。凶恶的大型犬一旦扑上来撕咬抓挠,凭借一己之力很难甩脱,后果基本非死即残,那些从恶犬口下逃生的人很多身上都面目全非。最可怕的是,还有可能得狂犬病。在这个没有疫苗的时代,必死无疑。 一只恶犬尚且应对不来,何况是一群可能已经饿得发狂的恶犬。楚明昭不敢想象真的落入这群狼犬的围攻之中会如何。 楚明昭正跑得两眼发黑,忽听“嘭嘭”两声巨响,跟着就听到身后传来犬只的哀嚎声。 她一惊抬头,正看到裴玑骑在马上端着一把三眼铳,朝她身后瞄准。 楚明昭一颗心霎时落回了肚子里。 裴玑面沉如水,但神色十分镇静,瞄准、开铳一气呵成,落落飒飒,娴熟流畅。楚明昭想起他从前在南苑自马背上救下她的那回,那回他也是沉着异常。 似乎越是紧急,他就越是冷静。 裴玑对于距离跟速度的判断十分精准,连扣发机,弹无虚发,一息之间,那群狗死了大半,余下的吓得四散奔逃。 裴玑将三眼铳交给身旁士兵后,翻身下马,大步走上前来扶住楚明昭,也不顾她一身卤汁,仔细查看了一番,确定无恙后,舒了口气,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柔声安抚。 裴语因为栽到地上耽搁了工夫,方才落在了后头,被狗抓伤了后背和脚踝。如今见裴玑及时赶来,先是涌上一阵劫后余生的松快,跟着就害怕起来。 如今楚明昭没死,这事情就兜不住了,她这位二哥睚眦必报,必定饶不了她! 只是她其实想不通裴玑为什么会突然赶来……他不是去校场练兵去了么?而且,他是怎么知道她们在这里的? 裴语惶惶然望着裴玑,只觉手脚冰凉,魂不附体。然而裴玑并未理会她,只是让一个士兵换下了那面如土色的车夫,与楚明昭一道上了马车,绝尘而去。 裴语愣了一下,旋即心头爬上一股不可遏制的惶遽,这里偏僻得很,她根本不认得回王府的路,可怎么回去!何况万一方才那几只逃走的恶犬又折回来…… 裴语吓得魂飞天外,赶忙在后头追赶,哭喊着求裴玑停车。她这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楚明昭在车厢里听到裴语的呼喊,试探着问:“郡主那头……”裴语想置她于死地,她心中恚愤,已经不想将她当做小姑子看待,因而连称呼都改了。只是裴语到底是裴玑的妹妹,她其实还摸不准裴玑的态度究竟如何。 裴玑冷冷一笑:“她不是很会勾结外人么?那就让她的同伙来救她吧。” 回府后,楚明昭头一件事便是去沐浴更衣。等泡了澡换上干净衣裳后,她只觉通体舒泰。坐在镜前让丫头揾头发时,林氏急匆匆赶过来,寒暄几句之后,询问裴语为何还没回来。 楚明昭笑道:“次妃还是再等等吧,郡主许是在路上了。” 林氏不解:“世子妃这话……是何意?语姐儿不是跟着世子妃一道出去的么?” “的确是一道出去的,可是回来的时候她可没跟我一起。至于缘由,等郡主回来,次妃自己去问问。” 林氏看着楚明昭面上的神情,心里不觉有些发毛。但楚明昭既然这般说,她也不好再行追问,只好退了出去。然而她心焦气躁地等到天色擦黑也没瞧见裴语回来,正欲再去寻楚明昭询问,却忽见有丫头急匆匆跑进来,气喘吁吁道:“次妃,郡主回来了!” 桂魄东升,初更已过。 裴玑与楚明昭一道用罢晚膳,即刻命身边长随去将林氏母女并姚氏请到存心殿来。 姚氏并不知出了什么事,进殿时便见儿子面容冷沉,正跟何随交代着什么。 林次妃却是独身一个来的,裴语并未跟来。裴玑转头冷声问裴语何在,林氏抹泪说裴语回来时就晕过去了,如今还没醒来。 裴玑冷笑一声,朝何随挥了挥手,何随即刻会意,领命而去。 少刻,裴语便被两个婆子抬了过来。 林氏在一旁哭道:“姐儿回来时就这样了,世子为何还要硬生生将她抬来!” 裴玑看到裴语睫毛微颤,哂笑一声,并不理会林氏,挥退闲杂人等,旋朝何随递了个眼色。 何随点头,端起一盆水就泼到了裴语身上。 裴语当即低叫出声,抽着冷气睁开了眼。 楚明昭暗笑,裴语身上有伤,何随泼的可是盐水。 裴语偷眼看了裴玑一下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只觉浑身都要冻结,爬起来后就缩到了林氏身旁,想跟楚明昭道个歉也不敢开口,手心里全是冷汗。 林氏已经从女儿口中得知了事情原委,听罢便六神无主。这么些年下来,她也是知晓裴玑的脾性的,如今见装不下去了,越想越慌,忽然扑通一声跪下来,乞求道:“世子,姐儿年幼不晓事,世子饶了她这一回吧!她断断不敢再犯了!” 楚明昭最厌烦旁人拿年纪小来说事儿,并非所有的过错都可以用一句年幼无知来揭过去。若非她今日留了一手,她恐怕就要惨死在恶犬口下! 裴玑不耐烦听她说这种废话,径直冲裴语冷声道:“说吧,与你同谋的都有谁,你们今日是如何谋划的?” 裴语犹豫间被林氏掐了一把,立时惊醒过来,思及坦白或许能够从宽,便磕磕巴巴地道出了事情颠末。 原来,周妙静从楚明昭怕狗那件事里得到了启发,打算制造一场意外。她们事先找来一群悍勇的狼犬,两三天不给投食,趁着裴玑外出,让裴语将楚明昭引出来,放狗咬死楚明昭,裴语回府后只管演戏,说是途中遭遇恶犬攻击,她侥幸逃走,楚明昭却因护着她被恶犬围攻,让王府的护卫赶紧去救人——当然,这时候再去施救已经晚了,那群饿得两眼冒绿光的恶犬顷刻间就能要了楚明昭的命,等裴玑赶到,或许只能看见楚明昭的骨头渣。 楚明昭唇角溢出一丝讥讽的笑,这是何等阴毒的心思!她忽然觉得她从前遇到的那些伎俩都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她慢慢踱步到裴语身前,冷眼看她:“那你上午那会儿为何要一直拖延时间?” 裴语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缩着脖子道:“因为……因为怕二哥晌午回来用膳,打乱计划。为免夜长梦多,就早早将嫂子引出来,等到拖过了饭点儿再动手。” 楚明昭笑得嘲讽:“所以就是要等我死透了再让世子知道是么?” 裴语咬着嘴唇,不敢说是,但也不敢否认。其实还有一点她没敢说,若是她当时不能将楚明昭拽下车,她就要抛却男女大防,让车夫来代劳了。 楚明昭俯身盯着她,缓缓一笑:“那你知道我为何要在你说要回府时停下来休息么?我也在拖。” 裴语一怔,不明所以。 楚明昭直起身睥睨着她,心中感慨果然防人之心不可无。 她出门前怎么想怎么觉着事有蹊跷,命人在马车后头跟着,又吩咐谷雪去给裴玑传话。以休息之名停车与裴语吃东西叙话的目的是为裴玑赶过来争取时间。她当时其实还暗自犹疑,觉得自己会不会太多疑了,裴玑近来都忙,她整这么大阵仗会不会是多此一举。 如今看来,真是要道一句万幸。 但这些,楚明昭并不打算仔细跟裴语解释。让她自己去瞎猜似乎更有意思。 裴玑面上似笼冰霜,阗黑的眼眸如不见底的深渊。他长久不开言,殿内渐渐阒寂如死。 裴语看到母亲使了个眼色,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赶忙跪在楚明昭面前,连声赔罪:“嫂子对不住,我真的是一时糊涂,是周妙静说你是逆贼的亲侄女儿,肯定是……是个细作……眼下锦县之危未解,她说怕你勾结敌军,得快点除掉你……我、我错了,嫂子……” 楚明昭面色沉凝,并不出声。 裴玑阴冷的目光自裴语身上刮过,少顷,寒声道:“自今晚开始,你便去宗庙跪着,没有我的命令,不得起身。切记,不能有丝毫懈怠,我会着人监视着你。” 林氏吓了一跳。时已入秋,广宁卫地处东北,年年冷得早,这个时节夜里的寒气已经十分深重,跪上一晚上尚且不能忍受,何况是不知时限地一直跪下去?那语姐儿那双腿还不废了!何况她身上还有伤,这要是伤口再料理不好…… 林氏吓得慌忙膝行几步,含泪哀求。她见裴玑并不搭理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转而朝着姚氏膝行过去,连连叩头,哭天抹泪地求姚氏帮裴语说说话。 姚氏看到现在也明白了来龙去脉,方才听裴语说话时就止不住地蹙眉。她从多年前便懒怠去做什么大度嫡母,对庶子庶女都十分淡漠——郭氏一直想害死她跟阿玑,林氏在阿玑回府前一直攀附郭氏,因而对着裴琰和裴语,她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好脸色。何况,她本身就厌恶这些小妾。 “王爷已将府内事宜全权交于了阿玑,你在这里哭叫什么,”姚氏神容冷淡地瞥了林氏一眼,“语姐儿既做得出这等事,就要做好担下后果的准备。” 林氏的那些担忧,裴语也想到了,因而裴玑命候在殿外的婆子进来将她拖走时,她吓得呼天抢地,哑声哭着求楚明昭帮她说情。 林氏眼睁睁看着女儿被拖走,几乎将嘴唇咬出血。 对于裴语的哭喊,楚明昭不为所动。她想到今日的情形便心中生寒。不过她仔细想想,倒是有些担心裴语回头有个三长两短,裴弈回来后会怪罪于裴玑。 于是晚夕就寝时,她将自己的担心说与了裴玑。裴玑却不以为意,让她不必忧心。楚明昭觉着他应当有自己的考量,便丢开不再想这个。只她其实以为裴玑在裴语这件事上会陷入两难的境地,毕竟说到底裴语也是他妹妹。 裴玑似是看出了她心里所想,将她揽到怀里,慢慢道:“她平日里也没当我是兄长,我与她无甚兄妹情可言。何况路都是自己选的,人总要为自己的作为负责的,不是么?” 楚明昭见他面上神色莫测,觉得他大概是想到了旁的事情,话外有话。 她正思量间,就听他突然笑道:“不过主要还是那个周姑娘,她可是主犯。”他说话间眸光便是一凛。 楚明昭正要说什么,裴玑已经转了话头:“我听闻父王今日午刻便抵达了锦县,但仗打得并不顺利。要真是僵持住了,没准儿父王会薅我过去,我要是走个三两日,你想我不想?” 楚明昭抿唇,凝着他道:“你走一刻钟我也想你。” 裴玑一把搂过她亲了一口:“乖。”又摸摸她的头,微微一笑,“等解决了李忠那三十万大军,攻到北直隶便是指日可待的了。” 广宁卫其实离京城不算远,只是中间隔着几道关隘,只要能够顺利攻破,打到北京城便是计日程功的。这也是楚圭极端忌惮襄王的原因之一。 楚明昭想起京城的一些人与事,靠在裴玑怀里低头出神。 “我听说你有东西要送我?”裴玑忽而道。 楚明昭猛地想起这一茬,一拍脑门,翻身掀开枕头,拿出了她今日给他买的那个白玉鹿鹤灵芝绦环。 裴玑忍不住笑道:“你怎么把什么都藏在枕头下面。上回送我的生辰礼就是打枕头底下拿出来的,这回又放到了枕头下面。” 楚明昭嘀咕道:“藏这里顺手嘛……”她看着裴玑将绦环拿在手里端视,笑盈盈地看着他,“我一眼看到这个便觉得很适合夫君,当即就买下了。”她觉得她的撩汉大业好像应该重振一下,不然现在好似都是他在撩她。 裴玑将绦环小心地搁到小几上,回身就将楚明昭压到床上,在她耳畔吐息道:“那昭昭觉得哪里适合我?” 他的声音铿金戛玉,平日听来洌洌清润,但眼下却透着醇酒一般的迷醉意味。楚明昭双颊晕红,睁着眼睛说瞎话:“都道君子如玉,白玉又暗喻品性高洁,所以我觉得这绦环跟夫君的气度十分契合。” 裴玑低低一笑:“我许久没听到这样的大实话了。”他话未落音便压下来堵住了楚明昭的嘴。 楚明昭被他压着压着却渐渐蹙眉,嘴里“呜呜”两声,往上推了推他。 裴玑见状便即刻放开了她,上下看了看:“我压疼你了?” “不是,”楚明昭坐起身,伸手按了按她方才枕着的那一块床褥,惊诧道,“这下面好像有东西啊!我方才就总觉得有东西硌着我的头。”她方才拿出绦环后没有将枕头归位,裴玑正好将她压到了原本放枕头的地方。 她说着便跪坐下来,将下面的褥子一层层扒开,扒到最后一层时,一样物件赫然映入眼帘。楚明昭一下子坐到了床上,惊异道:“这是什么玩意儿?” 第64节 ☆、第53章 裴玑将那物件拿起来仔细瞧了瞧,神色忽然变得十分古怪。 楚明昭一头雾水,自己拿过来端详了一番。 那是两个用红线绑在一起的小木偶,看模样刻的分别是一男一女,男子眼睛的位置上蒙着一层红纱,心口的位置则塞着一团灰绿色的叶子,两足还以胶黏在了一起。 楚明昭看见这种木头人偶就联想起厌胜巫蛊,忍不住道:“这不会是谁在诅咒咱们吧?又是红纱又是绿叶的是怎么个意思……”说着又觉哭笑不得,“那男子刻的是你吧?不过做得实在是丑了点……” “若我没猜错的话,这不是厌胜,”裴玑说话间一圈一圈将红线拆开,待到将两个人偶分开后,看了看人偶背后刻着的字,面现了然之色,“这是回背术的一种手法。” “回……回背?” “嗯,”裴玑轻叹道,“回背者,化解、消除也。譬如有父子不和、兄弟不睦、妻妾争斗的,则用镇物安镇,再画些符水与人吃了,便可保父子亲热、兄弟和睦、妻妾不争,这即是常见的回背手法。买卖不顺溜、田宅不兴旺者,也可用回背之法开财门、发利市。回背无所不解,男女之间也同样适用。” 他说着便将人偶指给楚明昭看:“昭昭看,这两个人偶是以柳木雕就、用七七四十九根红线扎在一起的,寓意姻缘绑定,分割不开;红纱蒙眼是要这男子一见这女子便觉娇艳似西施;这男子心口塞着的是艾叶,是取谐音,让这男子心爱这女子;以胶粘足的意思是让这男子再不往旁处去,只来找这女子。” 楚明昭听得一愣一愣的,这都哪来的这么多道道?旋又禁不住笑道:“那为什么要藏在这里?” “因为只有将这种木偶置放于这男子的枕下,才能显效。” 楚明昭见那个又塞叶又蒙纱的男子木偶背后果然刻着裴玑的生辰八字,失笑道:“还真是你。那这另一个人偶代表谁?我可不识得这是谁的生辰八字。” 裴玑沉容不语,半晌,讽笑道:“以水化符灰是回背的惯用手法,她这个其实是少了这一道。按理说,还应当以朱砂书符一道烧成灰,然后搅到我的茶水里让我喝下,这才算是回背到家了。可她显然没法子办到这一宗,想是无奈免了。” 楚明昭脑海中闪过薛含玉的脸,道:“这女子的生辰八字不会是薛姑娘的吧?” 裴玑面色微冷:“想来也没旁人了。” 楚明昭倏然揶揄一笑,凑到他面前道:“那夫君近来有没有觉得看薛姑娘越来越好看,感觉自己即刻就要爱上她了?” 裴玑哼道:“我才不会被这些操控。” “兴许是因为你没喝符水,”楚明昭望着那两个人偶,好笑道,“这种东西难道真的有用么?” “这个还真不好说,”裴玑将人偶扔到了一旁,“要是遇着个道行高的,兴许就起了效用也未可知。我知道回背之术也是因为老爷子曾钻研过,钻研完了就硬拉着我逼我学。”他见楚明昭目露疑惑,解释道,“老爷子就是瞿先生,我习惯称他老爷子。” 楚明昭打量他一回,心中震荡不已。让瞿素那等传说一样的人做先生亲授十年,这于世人而言是不可想象的荣幸,做过瞿素学生的除却裴玑外,恐怕也只有当年尚是皇太子的周太宗了。 而裴玑将来恐怕也是要登临九五的。 楚明昭的情绪忽然低落下来,内心有些茫然。 裴玑见她忽然沉默着躺了回去,从背后抱过她,温声问:“是不是为这人偶不高兴?” 楚明昭抿了抿唇,摇头道:“不是。”旋又深吸一口气,岔了话头,“你打算让郡主跪多久?” 裴玑曼声道:“跪到她长记性了为止。” 楚明昭不会为裴语求情,但裴语如果真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也确实不太好办。不过她瞧着裴玑的神色,觉着他心中大约是自有打算的,便没再多言。 两人重新整好衾褥躺下后,楚明昭以为裴玑会继续被打断之前的事情,然而他却只是揽着她的腰,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楚明昭有些捉摸不透他的心思,旋又不由笑了笑,他这是被那两个木偶搅得郁闷了么?被一个姑娘这样下招…… 楚明昭自己是不信这种东西的,就好比她不信如果将那人偶换成她跟范循,她就会爱上范循一样。 想到范循,她又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希望等她将来回京的时候,范循的臆想症能好一些。 侵早时分,熹微的晨曦轻烟一样逸散入槛窗。坤宁宫寝殿内香焚兰麝,衾展鲛绡,馥馥香气里缭绕着化不开的慵懒意味。 楚明玥醒来后懒懒地舒活了一下筋骨,掩口打了个哈欠。唤来宫女伺候着梳洗罢,她坐在桌前闲闲看着尚膳监的内侍们弓着身子一道道传膳,觉着百无聊赖。 她现在过的实在是神仙一样的日子,每日饫甘餍肥,锦罗玉衣,优哉游哉,简直闲得发慌。 上回裴玑醉酒拿太湖石砸伤了她后,她就一直留在宫里养伤。后来她听说裴琰兄弟两个离京的消息,也无甚触动。这是她早就预料到的,只是一直不动声色地等着这一日的到来而已。何况她根本不想回广宁卫,边陲战地能有京城的皇宫舒坦么? 用罢早膳,她闲得跑去御花园采撷了一些鲜花预备泡茶做糕点。回来时就听宫人传报说三公主到了。 楚明岚这几日时常进宫来找她,并没什么正经事,只是东拉西扯地闲磕牙。自打上次楚明岚当众指证是她害得宋娇之后,她跟楚明岚便不怎么说话了,楚明岚也不再来巴结她,如今态度陡然转变,楚明玥自心里琢磨一二,便觉也能摸透楚明岚的心思。 楚明岚是个没倚仗的,范循又瞧不上她,如今局势微妙,自然应该上赶着来讨好她,毕竟将来不管是哪边胜了,她都能屹立不倒。她如今也并不介意楚明岚出卖她的那件事,左右她跟楚明岚也不交心,多一个跪舔她的人自然是好。楚怀和这个家中独子将来还要指着她呢。 楚明岚看楚明玥喝着茶便笑起来,不由问道:“四姐姐笑什么?” 楚明玥拿帕子点了点嘴角,慢条斯理道:“我是想到了郡王。也不知郡王没了我在身边,这阵子过得习惯不习惯。” 楚明岚却觉得裴琰对她的感情或许还不如裴玑对楚明昭的多,毕竟裴玑都把楚明昭带走了,裴琰却将楚明玥丢在了这里。 楚明玥看见楚明岚那神色便知她想到了什么,当即笑了笑,漫不经心地呷了口茶,道:“郡王将我留在京城也是无奈之举。五妹妹想,郡王离京之时我正在宫里养伤,那种节骨眼儿上,他又如何来接我走?自然只能将我留在这里。况且我好歹也是父皇亲女,父皇又不会把我如何,郡王思及此便也放心了。只这一别却不晓得何时才能相见了,郡王心里怕是不好受。” 楚明岚听她这般说倒也觉着有理,毕竟当初是裴琰自己站出来说对楚明玥一见倾心要求娶的,要真是不喜欢楚明玥,何必如此呢? 楚明玥往背后引枕上靠了靠,轻轻叹气道:“也不知六妹妹见今如何了,我听说啊,广宁卫那地方冷得紧,六妹妹那娇娇弱弱的身子,也不知受不受得了。”最要紧的是,楚明昭身份尴尬,襄王一家能待见她才怪。楚明玥思及此便止不住地笑。 不过她跟着又想到了一层,裴琰不带她回去,会不会也是因为考虑到了她是楚圭的女儿,将她带回去会为她惹来麻烦呢? 楚明玥忽然觉得裴琰为她思虑得实在是周全。 楚明岚现在对楚明昭的态度很复杂。她心里并不认为襄王能赢,蒙古人跟女真人那么剽悍,但是锲而不舍地打了这么多年,九边也还是固若金汤,京师更是一点事没有,襄王纵然和肃王联手又有多大能耐?何况她完全不能相信她那个堂妹将来会成为太子妃,这太荒谬了。她眼下来跟楚明玥重修旧好,不过是因为在范循那头屡屡碰壁,忽然意识到她不能再跟楚明玥结仇了,否则她真的是要被孤立起来了。 不过想到太子妃,她又忍不住想起了一桩事:“听说父皇又要为哥哥遴选太子妃了,是不是?” 楚圭派兵围困广宁卫之后,便即刻降旨废了柳韵,转而着手为楚怀和再选太子妃。 因为柳韵待楚明玥十分亲厚,楚明玥倒是有些惋惜,唏嘘不已:“嫂子那太子妃当得好好的,谁知能闹出那等事……听说还跟三姐姐有牵连,真是匪夷所思。嫂子如今被幽禁在西苑,过得真是落魄凄惨。”又看向楚明岚,“五妹妹问起这个作甚?” 楚明岚讪讪笑笑,只道偶尔想起而已。国公府那头听闻了楚圭要为楚怀和选妃的风声,苏氏让她留心打探一下。她也瞧出来了,信国公担心楚圭这回是冲着国公府来的,然而国公府似乎并不打算将范希筠送进宫。范希筠已经到了婚配的年纪,但唐氏却一直没把婚事定下来,她觉得也是挺奇怪的。 楚明玥有心看楚明岚笑话,故意问起她跟范循的近况。楚明岚低头绞着帕子道:“夫君近来……近来都忙得紧,我都鲜少见到他。” 楚明玥一挑眉:“哦?我倒是听闻,父皇有意让循表哥出兵广宁卫呢。你猜猜,表哥如今对六妹妹息了心思没有?” 眼下白昼渐短,楚明昭起床时天色还十分昏暗。她现在每日清晨都会被裴玑定点儿薅起来,作息倒是被调得规律起来。 被他揩着油打完拳,再跟他一道用了早膳,他便去了军营,楚明昭则跑去圜殿给姚氏请安。姚氏看起来待人淡漠,但实则和善又通情理,吩咐晨起请安不必太赶,让楚明昭用了早膳再来。 楚明昭到的时候,正看到薛含玉噙着笑与姚氏攀谈。楚明昭看着薛含玉那柔婉温雅的模样,很难想象那两个木偶是她使人暗中放到裴玑枕下的。果然人不可貌相。 请安讫,楚明昭特意与薛含玉一道退了出来。 下台阶时,薛含玉轻声道:“我今日是去给王妃送抄好的金刚经的。所谓心诚则灵,王妃身子羸弱,但愿我诚心回向的功德能为王妃多多增福增寿。” 楚明昭觉得她都快要以儿媳妇自居了,不由笑了笑,道:“薛姑娘有心了。” 薛含玉转头看到楚明昭面上并无异色,暗暗一笑,又踟蹰着道:“郡主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听说世子昨日一怒之下罚她去宗庙跪着,如今还没松口让她回来。” 裴玑昨日回府后便封住了消息,这件事的个中情由只有少数的几个人知晓。楚明昭本以为他仅仅是为了遮家丑,可后来裴玑跟她说此事一旦传扬出去,不知内情的人会以为她真的做了什么,才会惹得小姑子不惜勾结外人痛下狠手。楚明昭的身份本就尴尬,更加经不起编排。 楚明昭不禁感叹他思虑得实在周密。只是薛含玉如今问出来,楚明昭便觉得怪怪的,她总感觉薛含玉是知道内情的,眼下不过是在装傻而已。 楚明昭敷衍了几句,忽而笑道:“薛姑娘知道回向,那知道什么是回背么?” 薛含玉面上神色有一瞬的凝滞,随即笑道:“有所耳闻。怎么,世子妃想寻人回背回背?” “我也是偶听人提起,说是十分灵验,不但能破除罅隙,还能使男女情笃,”楚明昭微微一笑,“听闻那镇物做起来也不费事,不过是拿七七四十九根红线将两个柳木人扎在一起……”说着便将昨晚看到的那两个木偶的样子与寓意描述了一番,末了道,“薛姑娘说,这听起来是不是还挺有意思的?” 薛含玉垂了垂眼睫,少刻,笑吟吟打趣道:“的确。只是世子妃说与我听也无用,我又不是木匠,做不来这个的。” 楚明昭觉得薛含玉的演技简直直追裴玑,她都有些怀疑他们是不是冤枉了薛含玉。 两人即将分道时,薛含玉莞尔笑道:“重阳将至,我约了几个小姐妹一道登高赏菊放风筝,不知世子妃可愿屈尊与我们一道?” 登高赏菊放风筝都是重阳习俗。楚明昭经过裴语那件事后,看事情便总想阴谋论。她眸光暗转,对着薛含玉笑容熠熠的脸道:“不必了,届时我要跟世子一道出去。” 薛含玉面上难掩失望,无奈笑道:“原本还想听世子妃讲一讲京城风物的。那既是如此,便不勉强了。”说着盈盈屈身一拜,跟着又似是想起了什么,略一踟蹰,“世子妃若是方便,不若劝劝世子,早些放郡主回来,总这么僵着好似也不大好。” 楚明昭一笑:“郡主之事我自有主张。看来薛姑娘还真是关心郡主。” 薛含玉低头赧然一笑,客套几句,又是一礼,随即领着丫头走了。 楚明昭望了一眼她的背影,转身回了存心殿。她一回去就叫来了元霜跟谷雪两个丫头,详询了丫头冬云的事。之前她听两人说起冬云的可疑,回寝殿后仔细点了点东西,没发现少什么,也没发觉什么异常,便也觉得两个丫头多心了,这事也跟着抛诸脑后。昨晚发现人偶之后,她又一下子想起了这事。 她听完元霜与谷雪的描述,将冬云叫来问话。但冬云哆哆嗦嗦只说她什么也没做。楚明昭面色一沉,挥手命人将冬云拖出去打,打到肯说为止。冬云这才觳觫着道出了实情。 楚明昭听罢嗤笑一声,那人偶果然是薛含玉暗使人放的,只是冬云没办成,她后来一定是又寻了个丫头帮她做事。所以薛含玉方才真是唱作俱佳。 那人偶藏得其实很隐蔽,压在褥子的最下面一层,而且上头还有枕头垫着,寻常是发现不了的。若非昨晚的巧合,这人偶恐怕要一直待在他们的枕下。也亏得眼下是秋天,否则等再冷一些,褥子铺得更厚时,哪怕拿开枕头也发现不了了。 这种事必须交给负责铺床叠被的丫头去做,否则整理被褥时必定要被发现的。楚明昭沉容道:“把另一个丫头夏蓉叫来。” 天色黑下来后,夜风里的寒气便越加尖锐。 裴语跪在祖宗神龛前,望着眼前一排牌位跟灯檠,身子发僵得更厉害。 供案上忽明忽暗的长明灯的光线极其晻暗,被不知从哪里透进来的阴风吹得摇曳不住,投映出一道道诡谲飘忽的光影,显得格外阴森。 裴语在这里跪了一天一夜,双膝已然没了知觉,却因为背后有丫头盯着,不敢坐下来休息。 正此时,忽闻外头的守卫纷纷口呼“世子”,她心头一震,惊喜转身:“二哥,我可以起来了是吧?” 裴玑挥退众人,示意她可以坐到蒲团上歇息一下。 裴语如蒙大赦,激动得眼圈泛红。她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坐过了,如今几乎是身子一偏就直接跌坐在了蒲团上面。 “我是来告诉你,你今晚可以回府了。” 裴语长长松了口气,几乎喜极而泣,正要申谢,便听裴玑继续道:“但是明天你还要接着跪。往后的七日内,你每日辰时来这里跪着,酉时回府。我照样派人看管,你休要偷懒。” 裴语脸上的笑一僵,一口气憋在喉咙眼里,忽然有些恼了:“你已经罚我跪了一天一夜了,难道还不够么?难道非要废了我的腿你才敢甘休么?你口口声声说我勾结外人,可你为了替你媳妇出气就这样苛罚你妹妹,你这样难道就是对的么?!” 裴玑神色冷淡地望着她,等她说罢才道:“你说再多也还是要领罚。我明日会使人准时接你来宗庙。”言讫,转身便要走。 裴语攥着手,眼泪一下子冒了上来,冲着他的背影嘶声大喊道:“我要是有个好歹,父王回来定不会饶了你的!”母亲跟她说裴玑再是如何愤怒也不可能把她怎样的,她毕竟是父王的亲女,将来唯一的公主。 裴玑哂笑一声,回头道:“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纵然你的腿真的跪废了,父王也不会把我如何的。因为,在父王眼中,我的用处比你大得多。” 裴语一怔。 裴玑缓缓踱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神容平静,一双眼眸却深渊一样望不见底:“你还看不清楚么?在这个家里,价值决定地位。你知道父王为什么总是偏袒我么?因为我对他最有用。你的确是父王唯一的女儿,但那又如何呢?你对他的霸业几乎毫无裨益。诚然,你是未来的公主,但做驸马是无甚前程可言的,你去问问那些有心上进的子弟,有几个乐意做驸马的,所以你连联姻的价值也微乎其微。亦且,你怎知你就会是父王唯一的女儿呢,父王将来或许还会有子女降生的。” 裴语抬头对上他沉静如水的目光,忽然往后一跌,只觉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往上窜。他怎么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从前从没有人跟她说过这些,她只是被林氏教导着要跟郭氏母子打好关系。后来裴玑回来,她也还是只当裴琰是兄长。她性子虽不至于骄纵,但因为是府中唯一的姑娘,总还是有些优越感的。眼下被裴玑这么一说,她忽然觉得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来。 裴玑的话虽不中听,但她细想想也知道都是实话。 “你们总说我不好相与,但你们哪个又真正将我当亲人呢,”裴玑眼望供案上琉璃灯半明半暗的光影,语声如云烟一般飘渺,“我这人便是如此,你对我如何,我便对你如何。你方才说我苛罚妹妹,但你扪心自问,你几时当我是兄长了?” 裴玑长身立于明灭的光影间,面上神情难辨。裴语睃看着他,半晌,怯怯道:“的确是……是我不对,但是哥哥会不会罚得太重了……” “若是易位而处,你恐怕会恨不得撕了你嫂子吧,”裴玑冷笑一声,语气陡然加重,“其实我是对你留了情面的,你若不是我妹妹,我昨日就直接拿火铳崩了你!” 裴语硬生生打了个哆嗦,她知道裴玑这话绝非玩笑。 第65节 裴玑微微俯身盯着她:“你沦落至此,那周姑娘怎不来领罪替你?拎不清情形,只能被人当枪使。你以后可长点心吧。” 裴语缩在蒲团上,看着裴玑缓缓直起身。她以为他还再说什么,然而他只扫她一眼,道了句“你好自为之”,便拂袖而去。 她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瘫坐在蒲团上直发呆。 定更时分,弦月初升。 楚明昭正靠坐在床上思量着薛含玉那件事,听到殿门开合的声音,转头便见裴玑披着半湿的头发移步而入。 她从前见着他总是要行礼,但他说私底下随意一些便是,她原本顾忌着他的身份,总还是心中惴惴,后来两人混熟了便自然了很多。 他甫一走近,便有幽幽淡淡的暗香袭来,裹着沐浴后特有的清冽,清雅馥馥,仿似高旷幽谧的诗情雅韵拂面而来。 待他坐到床畔,楚明昭便拉住他的手,跟他说起了她今日审问丫头的事。裴玑听到一半,蓦然回首流眸,道:“你有没有觉得今晚月色特别好?” 楚明昭一愣,下意识往窗牖处张了张,心道好个鬼,现在都月末了,月亮都只有小小的一弯好不好。 她随即又意识到一件事,撇了撇嘴:“你都没听我说话对不对?” 他忽地凑近,低声道:“当然听了,不过那些都不太要紧。” 楚明昭正想问那什么才是要紧的,就见他眼眸转深,她愣了一下,旋即他猛地身子一倾,俄顷之间将她压到了床上,继而揽着她将她往床里侧一带,捞来被子一抖覆在两人身上,两手撑在她脑袋两侧,低头凝她一瞬,倏地倾压下来,伸手往她寝衣里探。 楚明昭有点懵,这是不是突然了些,前几日怎么不见他这样……难道他是挑着日子的? 不等她转完这些念头,绵密如织的吻便伴着灼热的呼吸铺天盖地地袭来。从细腻水润的唇瓣到光洁柔嫩的脸颊,顺着修长的脖颈,炽烈的吻一路蔓延到精致的美人骨,他喘息间低头轻咬吸吮片刻,烙上了一个暧昧的吻痕。楚明昭忍不住低吟一声,暗想她明日可要用衣裳把那里盖好。 古人认为披发左衽为蛮夷,故而她基本只有在晚夕就寝时才有机会看到他将头发披散开。他的眉目原本便精致隽逸,一头墨发铺陈下来,宛如泼墨写意,一行一止都是不堪言状的惊艳。 楚明昭感觉身体逐渐软下来,似乎化为了一汪水。两人气息交缠,发丝也相贴在一起。楚明昭这一回仍旧胀痛,他虽急切,但也还是迁就着她,动作十分小心。只是他箍着她的腰也不能阻止她乱动,最后干脆一把将她抱起,在架子床的雕花围子上垫了个大迎枕,将她抵到了迎枕上。围子并不高,楚明昭只有一半的后背是靠实的,她身子又被他顶得一起一伏,总感觉自己会后仰着栽下去,因而下意识地就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裴玑嘴角溢出一丝笑,不禁侧首吻了吻她的脸颊。她双颊滚烫,趴到他肩头,细喘着断续问道:“你是不是……挑着日子来的……这个……这个难道还有什么讲究……” 她一句话未完便又是一声类似于哭叫的嘤咛,裴玑克制着顿了顿,凝着她满是潮红的面容,气息急促,嗓音低哑:“我要是弄疼你了,你就跟我说,我轻一些。” 楚明昭只觉她的脸更烫了,彻底将脸埋到了他肩上,小声道:“知道了……那个,你还没回答我。” 裴玑喘着气抱紧她,咬耳朵道:“我不是说了么,今晚月色好。” 楚明昭与他纠缠间抬头往外看了一眼,仍旧瞧不出月色哪里好了,外面明明黑魆魆的,不过这种事跟月色有什么关系…… 楚明昭躺在床上半晌都不想动弹,她觉得明日去给姚氏请安的时候又要被看出来腰疼。她随即想起薛含玉白日间邀她重阳外出,遂与裴玑说了一番,末了仰头看着他道:“你看她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裴玑不由搂住她亲了一口,笑道:“我怎么觉着你这话透着一股傻气。”他见她闻言便要往床里侧翻滚,一把扳住她的肩膀,“不傻不傻,昭昭最聪明了,不然怎么会嫁给我。” 楚明昭心道,简直拐着弯儿往你自己脸上贴金。 “不论她有没有阴谋,不跟她去便是了,”他笑了笑,重新将她捞到怀里,“重阳时我带你出去。” 楚明昭笑着点头,又懒懒地扯了扯他的袖角,道:“我想了想,木偶这件事只有两个丫头做人证,即便揭露出来,薛含玉也不会承认的。但我还是很不高兴啊,她这手段也太下作了。”说着抬眸看他,“你想不想回敬她点什么?” 裴玑笑着顺了顺她的头发:“我也正有此意,不过昭昭想怎么玩儿?” 翌日,薛含玉打姚氏那里出来,回到自己住处时,一进门就见丫头秋烟迎上来,递了个名帖上来:“姑娘,这是适才刚送来的。” 薛含玉拆开来一看,面上神色阴晴不定。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回背,确有其事,回背用的镇物也都是有讲究有说头的~ ☆、第五十四章 薛含玉思量了一刻钟,最终还是备车去了总兵府。 帖子是周妙静写的。薛含玉知道裴玑如今应当是对周妙静恼得狠了,按说不该再跟周妙静往来,但裴玑将那件事封了起来,照理说她也应该是不知情的,那么刻意避嫌倒显得可疑。 周妙静一见到她就跟她打听王府那边的动静,听薛含玉大致讲罢,便越加不安:“你说世子打的什么算盘?” 薛含玉道:“我猜世子这么做是想保她,因为若是传扬出去,恐怕三人成虎,真将她传成了细作。” 周妙静冷笑一声:“我看她就是个细作。如今锦县战事胶着不下,没准儿就是因为她从中作梗。” 薛含玉轻叹道:“我们再说这些也是无用,世子不信,全是白搭。” 周妙静沉下脸,半晌,道:“世子大约已经知晓那件事是我做的了,你说他会不会来报复我?我近来总是心下不安。” 薛含玉并不关心周妙静的死活,只是嘴上劝慰道:“左右也没出人命,何况令尊又是辽东总兵,世子纵是思虑到这一层也不会把你如何的。” 周妙静自己也是这般想,如今听了薛含玉的话更觉心中安定了些。她随即又问起了另一桩事:“含玉姐姐想好咱们重阳节去哪儿了么?” “不过还是那些地方,”薛含玉摇手道,“你们自去玩儿吧,我到时候大约不能同行了。” 周妙静听她这话说得微妙,不由谐谑道:“含玉姐姐是不是想跟世子一道出去?” 薛含玉笑而不语。旋又感喟道:“有世子妃在,想来世子也是瞧不见我。世子待她可真好啊。不过若是没世子护着她,她怕是早就在王府待不下去了。” 周妙静忽而诡谲笑道:“那若是连世子都不护着她了呢?” 薛含玉眼眸一闪:“妙静这是何意?” 九月初八这日,顾氏带着两个儿媳妇来王府拜谒。说是拜谒,实质上是来看女儿的。 见过王妃后,顾氏便随着楚明昭来了存心殿。她头先也是听说了郡主被世子罚跪宗庙的事,如今听女儿说了内情,不禁啧啧道:“你这小姑子也是奇了,我从前只听说过小姑子挑唆着兄弟欺压嫂子的,不想还有勾结外人要弄死嫂子的。” 楚明昭笑道:“我那小姑子觉得我是细作。” 顾氏嗤笑一声,不予置评。 母女两个闲谈间,顾氏遽然提起了一桩她近来委决不下的事:“你二哥如今想要投军从戎,可我总是有些忧心。打仗不是闹着耍的,刀剑无眼,他要真是跑去上阵杀敌,我跟你爹非得镇日悬着心不可。” 楚明昭忖量一下,道:“二哥这想法挺好的。”她见顾氏仍旧一脸忧色,不由笑道,“娘若不想让二哥碰这些,当初为何答应让他去考武举?” “我当初也只是想着让他在京任武职而已,谁想后头能有这些变故。” “二哥可是武状元出身,不投军倒是可惜了。从前三叔一直让他在北城兵马司待着,不过是有心打压。三叔也知道咱们跟他不一心,他连父亲的权位都架空了,大哥二哥他们更不必说。娘信不信,若是三叔一直在那个位置上,大哥二哥也永无出头之日。大哥其实还好些,毕竟还可承袭爵位,二哥可就苦了,”楚明昭看向顾氏,“娘也应当知晓,武将挣前程比文官容易得多,尤其体现在封爵上。满京城的世家阀阅,十个里面有九个都是军功起家。” 顾氏道:“我也晓得这些,若是让你二哥跟在世子手底下,说不得将来还真能挣个爵位。可我这心里……” 楚明昭长叹一声:“但也不能总困着他。” 顾氏摇头道:“罢了,让他去闯闯也好。只希望这仗快些打完才好,算起来,婉姐儿如今都怀了四个月了,也不知能否赶在她生产前回京。” 由于楚明婉嫁了人又有孕在身,楚圭也不至难为江阴侯府,便没让她跟来。 顾氏说起这个,便自然而然地看向了楚明昭的肚子,低声问她有什么动静没有。楚明昭笑笑说这种事急不来。顾氏叹气道:“我也不那么急,我是怕王妃跟世子急。” 楚明昭心里嘀咕道,我觉得世子好像也不太急,要不怎么挑着日子来。 送走了顾氏跟两个嫂子,她便转去继续看账本。刚坐下没多久,裴语便来了。 裴语已经跪满了七日,最后从宗庙里出来时,瘫着站不起来,是被人抬出来的。她如今双膝青肿一片,走路都成问题,目下是咬着牙被人搀进殿门的。 裴语一见着楚明昭便示意她屏退左右。楚明昭依言而为后,她扭捏了一下,低着头跟楚明昭道了歉。 楚明昭挑眉道:“林次妃让你来的?” 裴语忙摇头道:“不是的,是我自己想来。我……我前两日便想来的,但实在是走不得路,今日稍好一些了才来……” “你不觉得我是细作了?” “说实话,我也并不能全然确信……但二哥那么聪明,应该不会看错人的。” 楚明昭觉着新鲜:“你什么时候开始觉着世子好了?” 裴语讪讪笑笑:“从前是我不晓事……” 自打裴玑在宗庙里跟她说过那番话后,她便一直琢磨着,越想越觉得她二哥的话有道理。而这些道理是母亲没能教给她的,郭次妃跟裴琰更不会对她讲。 她忽然觉得她二哥人还挺好的,而且又聪明又有手腕。 “你不怨恨世子让你跪了这么久么?” 裴语赧然道:“该罚的……罚得重才长记性。” 楚明昭觉着简直是活见鬼,她这小姑子是吃错了药了? 但不论如何,她还是不能做到不计前嫌。她那天差点惨死,不可能那么大度。 裴语见楚明昭神色淡淡,绞了绞自己的袖口,道:“我知道嫂子一时间还接受不了……我……我一定会找机会将功补过的。”言讫,又跟楚明昭攀谈几句,唤人入殿将她扶走了。 楚明昭并不关心裴语怎么将功补过,她现在比较期待晚上那出好戏。 歇罢晌,薛含玉又去看了裴语一趟,送去些伤药补品,好生安抚关怀了一番才走。从裴语那里出来,她瞧着外头天清气朗,便领了丫头转去后花园的亭子里做绣活。她间或看一眼枝头火红的枫叶,不时叹息。 秋烟会错了意,低声道:“姑娘,郡主如今大约是刚被重责过,故而这才连您都恼了去。想是过几日便想通了,姑娘莫要在意。” 经此一事后,裴语对薛含玉的态度冷淡了不少,薛含玉每每去探望她,她也都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支应着,有时候还拿奇怪的目光打量她,薛含玉心觉尴尬但面上却不敢表露。 薛含玉摇摇头,道:“我不是为着郡主。”她与裴语走得近主要是因为王府里没有其他姑娘可以给她攀交,再者,跟未来小姑子提前打好关系自然是益处多多的。但裴语显然并不是关键,关键是襄王与裴玑。 她父亲手里握有十万兵马,襄王应当是想要结亲的,如此休戚与共才能让她父亲更加坚定地追随。但她又知晓裴玑的脾性,她担心问题坏在裴玑这一环上。 她托青岩寺的老僧帮她回背,便是出于这种担忧。那老僧说此法时有灵验的,她也觉着或可一试。只是不知为何被楚明昭发现了。但她也并不惊慌,被发现了又如何呢,楚明昭若是来揭露她,她完全可以说这是陷害,毕竟人证只有存心殿的两个丫头而已。她不承认,楚明昭一点法子也没有。只是不知道那回背的法子究竟有没有效果。 薛含玉正神思不属间,忽见裴琰独个儿朝这边来。薛含玉当即冷了脸,低下头权当没瞧见。然而裴琰径直冲着她面前而来,她避无可避,只好起身道了万福。 裴琰将薛含玉端量一番,嘴角不由便漾起笑来。 薛含玉容貌不俗,气质极端娇柔,盈盈下拜时益显身段楚楚,行动处宛若弱柳扶风。 裴琰很喜欢这类女子,因为她们的弱,才能越发显出他的强,而且最要紧的是,这种娇弱的,一般都听话。他对楚明玥实在是喜欢不起来,因而虽则两人做了四个月的夫妻,但他对她无甚感情可言。 只是楚明玥还有些用,所以他暂且也没打算废了她。 薛含玉发觉裴琰的目光在她身上打转后,只觉浑身不自在。她知道郭次妃一直打着让她嫁给裴琰的如意算盘,但她完全不喜欢裴琰,甚至有些厌恶他。裴琰被襄王精心栽培十年,在宗室子弟里算得上出类拔萃的。 但凡事都怕比,将他拿来跟裴玑相较一二,薛含玉便觉得他浑身上下都是毛病——他非但能力不及裴玑,还好内贪杯,气量狭隘,眼皮子也浅,连容貌都比不过裴玑。薛含玉无论如何都瞧不上他,更不会愿意去做他的次妃。 裴琰觉得裴玑娶了楚明昭那么个尤物,大约是不会再要薛含玉的,那么如果王府跟薛家结亲,薛含玉必定是要嫁他的。他从前也见过薛含玉几面,但那时候父亲还没起兵,薛家的态度也尚不明朗,他自己身边又不缺女人,便也没多往这处想。如今瞧着薛含玉貌美气韵佳,倒也乐得多得一个美人,何况薛含玉背后是手握重兵的薛远。 裴琰轻咳一声,说郭次妃养的玳瑁猫不见了,问薛含玉方才在花园里可瞧见了。 薛含玉自然知晓他不过是在没话找话,按捺住性子与他周旋几句,旋即便寻了个由头行礼告退。 裴琰脸色有些不好看,多少女人想攀他都攀不上呢,她这是几个意思? 他正阴沉着脸,忽觉被人拍了一下肩膀。 “大哥在想什么呢,”裴玑笑吟吟地看他一眼,又看了一眼远去的薛含玉,仿似恍然悟到了什么,“大哥喜欢薛姑娘?” 裴琰轻嗤一声:“称不上喜欢,只是觉得她不识抬举而已。” 裴玑叹道:“大哥不要想岔了,兴许薛姑娘也是心悦大哥的,只是由于面皮薄,不好表露而已。何况……”裴玑忽然凑近道,“此间人多,自然要避嫌的。” 第66节 裴琰想想觉着他说得有理,心里倒是舒坦了些。旋又退后一步,微沉着脸看向裴玑:“你找我来这里作甚?” 自打上回算计裴玑却偷鸡不成蚀把米后,他一直心存惶遽,唯恐裴玑真的从那个抓到的蒙古俘虏口中问出什么,到时候再跑到父亲面前告他一状。这般忐忑了半月,虽说裴玑那头始终没有动静,但他担心是裴玑在耍什么花招,故而一直无法安心。 裴玑瞧见裴琰这下意识的动作,暗觉好笑,面上却并不表露,一本正经道:“我要跟大哥交代一些事情。” 另一头,薛含玉领着丫头回去的路上,正思量着裴琰会不会是对她起了心思,忽听秋烟小声道:“姑娘快看。” 薛含玉循着秋烟目光所指方向望去,远远地便见楚明昭微微垂首从后花园的边门出来,行状看起来有些鬼祟,身边也没带丫头。 “世子妃那是在作甚?”秋烟满脸狐疑之色。 薛含玉望着楚明昭有些局促的侧影,忽然笑了出来。 她从前也偶尔听过一些大宅内的阴私,背地里的幽会偷情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只看藏得严不严。 眼下这不就是现成的弟妹勾搭大伯么?她方才可刚在后花园撞见裴琰。裴玑这阵子白日间都不在府上,眼下正是半下午,后花园也很有几处幽僻的去处,倒也正能私会。 但所谓捉奸拿双,这不过只是她的猜测,捅到裴玑跟前他也不会信。薛含玉压抑住雀跃的心情,悄悄吩咐秋烟留意着楚明昭那头的动静,秋烟犹豫了一下,屈身应是。 此事一旦坐实,那比除掉楚明昭效果更好,没有男人能容忍绿云罩顶这种事,世子纵然再宠爱她,到时也要弃她如敝履! 夜里起更后,薛含玉刚盥洗沐浴过,秋烟便跑来在她耳畔如此这般低语了一番。薛含玉听得心中大动,转头问:“晚上也敢出来?” 秋烟细声道:“奴婢听闻世子今晚没回府。” 薛含玉冷笑一声,吩咐丫头去将姚氏叫去看戏,随即换了衣裳便匆匆步入夜色中。 王府花园的后门内有一小耳房,从前做看管花园的小厮居处,后来荒置了。但如今这耳房内却透出灯光来。 薛含玉压下满心激动,让自己的丫头守在外头,随即上前敲门。她以为那门是锁着的,谁知一推就开,倒险些让她跌一跤。等她再往房内一看,便立时怔住了。 屋内没有活色生香的场景,只有一个坐在桌前的裴琰。 薛含玉心道不好,转身要走,但裴琰却上前拉住了她的手臂:“薛姑娘人都来了,为何又要走?” 薛含玉一把甩开,怒视裴琰:“郡王请自重!” 裴琰轻笑道:“不是薛姑娘叫我来的么?” 薛含玉意识到中计了,气得脸色涨红,正要夺门而出,然而一转眼却看到姚氏已经到了。 薛含玉脑子“嗡”的一声响,霎时冒了一头冷汗,手脚发凉。 眼下夜阑人静,裴琰与薛含玉同处一间小小的耳房,薛含玉面上又气得通红一片,看起来倒是很有些暧昧。 姚氏神容淡淡地扫了两人一眼,道:“你们俩倒会挑地方。” 薛含玉心里咯噔一声,强自冷静,即刻上前朝着姚氏一礼道:“王妃,请听妾身一言。”旋即便说是看见楚明昭神神秘秘地往后花园这边来,她才跟过来看看的。 姚氏遂命身边丫头去将楚明昭寻来。不一时,楚明昭便与裴玑相携着到了。 姚氏问起他们方才在哪,裴玑笑道:“儿子今晚本不回府了,但后来提早忙完了,便临时打大营那头回来了。昭昭说花园这边桂花开得好,儿子便一时起意,领着昭昭来这边小酌几杯。只是不知,母亲召见,所为何事?” 姚氏瞥了薛含玉一眼,转头对儿子儿媳道:“没什么。天儿凉,夜里寒气也重,你们吃喝罢也快些回去,仔细着凉。” 楚明昭跟裴玑笑着答应一声,行礼告退。 薛含玉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双拳紧紧笼攥,面上真红阵白,此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今日是她太冲动了,她根本没想到楚明昭会算计她!还拉着世子一道算计她! 姚氏懒得管这些,命丫头将薛含玉的母亲崔氏跟郭次妃叫来,回身就要走。 薛含玉咬了咬牙,忽然跑到姚氏跟前扑通跪下,赌咒发誓她是被冤枉的,她跟裴琰清清白白,绝无私情。 姚氏淡漠地看她一眼,道:“这些你不必跟我说,跟郭次妃跟令堂来了,你与她说吧。”言讫,绕开她径自走了。 薛含玉如坠冰窟,在地上僵跪了片刻,遽然起身,掉头就走。 裴琰自然也大致猜到了这一出是怎么回事,但他也不太介意,左右他又不吃亏。他轻笑一下,折回耳房内,等着母亲跟崔氏过来。 楚明昭跟裴玑回到存心殿后,还是忍不住不厚道地笑:“我方才见薛姑娘那脸都绿了,一副吃了苍蝇一样的表情。”又轻轻戳了戳他,“夫君有没有注意到薛姑娘看你的眼神,幽怨级了。” 裴玑挑眉:“那关我什么事。” 楚明昭笑得眉眼弯弯,踮脚抱着他的脖子亲他一口。两人笑闹一回,裴玑与楚明昭说起了楚怀定今日来找他的事。 他那两个大舅子从一开始便不喜他,一口咬定他是个佻达子弟,在他跟楚明昭成婚前还千方百计地试探他甚至试图让楚明昭来推掉婚事。今日楚怀定来找他投军时,还跟他比试了一下,最终输在他手里才算是心服口服,表示愿意跟随他行军打仗。 楚明昭望着他道:“娘今日来找我时说了这事,不想二哥已经去找你了……那夫君答应了没有?” 裴玑正欲开言,忽有人来报说何长史求见。裴玑召何随进来后,便见他递上来了一封密函。 裴玑拆开后几眼扫完,对何随道:“这信是刚传来的么?” 何随点头:“是的,飞马送来的。” 裴玑沉吟片时,提笔写了一封回信,密封好交于何随:“即刻送往锦县。”旋又低声跟何随交代几句,何随领命而去。 楚明昭有些不安:“王爷让你去锦县?” “嗯,”裴玑摸了摸她的头,“不用担心,我很快就回。” 楚明昭拿下他的手,沮丧道:“你不要忽悠我了,王爷都在那里耗了十来天了都没辙,难道你一去就能一举击溃三十万大军么?” 裴玑忍不住笑着亲了亲她:“谁说我是要去击溃他们的?” 楚明昭愣了一下,裴玑却已经转了话茬:“内兄投军投得很是时候,我此番赶赴锦县,正能让他历练一下。” 楚明昭叹气点头,继而想起明日便是重阳,神色黯淡下来:“都说好的重阳要出去的……如今却去不成了。” 裴玑笑道:“谁说的,咱们明日照常出去过节。” 楚明昭诧异道:“你不是要去锦县么?” “是啊,但又不急,后日出发也不迟。” 楚明昭有点懵,王爷快马加鞭连夜把信送过来,你却说不急?你这是专门坑爹啊! 她忍不住问道:“那为什么不急?” 裴玑微微一笑:“我在等一个人。” “谁?” 裴玑眉尖一挑:“咱们一个亲戚。” 翌日,楚明昭与裴玑正要出门时,薛含玉突然搀了裴语过来,提出要与他们一道出去。 楚明昭笑道:“薛姑娘不是说重阳与几个小姐妹有约么?” 薛含玉柔婉道:“郡主适才想说与世子与世子妃一道出去,我想着郡主如今需要人照料,便推了原先的约。” 她这话里的意思便是裴语跟着楚明昭他们出去的话便无人照料了,真是绵里藏针。 楚明昭忽然笑了笑,她很想知道郭氏昨晚与崔氏有没有商议出结果,将来薛含玉如果真的嫁给裴琰做次妃,那就要跟楚明玥对上了,不知道她们两个谁更厉害一些。 正此时,裴琰领了小厮自门内出来了。他瞧见门首这边的情形,当下笑道:“这么热闹,都要登高去么?那也算我一个吧。” 薛含玉的脸色即刻一变。 ☆、第五十五章 楚明昭看到薛含玉那神情,觉着她仿似是被什么噎住了似的,吐也吐不出,咽也咽不下。 裴玑眸光一转,对裴琰笑道:“大哥也要同往么?” 裴琰道:“是啊,我连马车都备好了。”旋即转头看向薛含玉,“薛姑娘没预备马车么?” 这句问话若是搁在平时倒也罢了,但经过了昨晚那件事,薛含玉就怎么听怎么觉得裴琰是在调戏她,心里十分恼火。 裴语见薛含玉面色阴能滴水,不明就里,疑惑地掠视众人,最后又转向薛含玉。 薛含玉没想到裴琰也会去,若是早知道,她今日绝不会出来。她久久不答话,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她面上泛红,身子却僵冷,深觉如芒在背。两相权衡一番,她深吸一口气,竭力保持平静:“没有,我本打算与郡主同乘一辆马车的。但我眼下忽觉有些不适,便不同往了。”言讫,将裴语交给丫头搀扶,朝众人屈身一礼,掣身折了回去。 楚明昭暗笑,裴琰倒是变成了她的克星。 薛含玉别了众人,一径转去寻崔氏。她路上强压着心头翻搅的情绪,目下一瞧见崔氏,眼睛立时就红了。崔氏抬头瞧见女儿那模样,挥退左右,将她叫到跟前来。 “母亲,”薛含玉扑到崔氏怀里,捂着脸哽咽道,“我要怎么办才好?” 崔氏安抚了女儿几句,旋又沉着脸道:“你怎那般鲁莽,竟就往人家挖好的坑里面眺?头先在府里时不是人精一样么?” 薛含玉恨声道:“女儿太轻忽了,女儿万没想到那楚明昭会来算计我!这回真是小觑她了!” 崔氏沉容不语。她昨晚被叫去时便心知不是什么好事,落后赶过去,被裴琰母子说得愣在当场。她情知事有蹊跷,便又赶忙转来女儿这边询问,这才知晓原是女儿被人算计了去。她头一个念头便是将此事压下去,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郭氏一直想让女儿嫁给裴琰,如今好容易抓住了这个把柄,怎肯善罢甘休。她好说歹说,郭氏虽答应帮着将此事封住,但却以此为要挟,要女儿嫁给裴琰。 裴琰已有正妃,女儿嫁过去也不过是个妾,虽是郡王的妾,但她也是不肯的。她自己是主母,深知妾室在主母跟前要如何被弹压。这也是她之前一直不同意女儿嫁入王府的原因。 但此事实在是对女儿太不利了,女儿家的声名最禁不得玷污。郭氏明知女儿跟郡王并无私情,这不过是个圈套,却还要咄咄相逼,也不过是因着这点。郭氏笃定薛家会吃哑巴亏。 崔氏的面色愈加阴沉。 “姐儿不要慌,”崔氏沉声开口,“此事也并非全然无解。” 薛含玉哭声一顿,惊喜抬头道:“母亲有法子?” 崔氏微微点头,旋又轻叹道:“不过你此番栽跟头,根由泰半在你自己身上。你若不是鬼迷心窍地非要去揪那世子妃的小辫子,何至于上当?再者说,你怎知她就是去办龌龊事去了?你真是被鬼摸了脑壳了。” 薛含玉攥了攥手,沉默少顷,道:“是我太心急了,我想让她在世子眼前消失。” 崔氏摇了摇头:“那世子妃虽则身份尴尬,但世子似乎极是宠爱她,我瞧着王妃倒也愿意接纳她这个媳妇。回头她若是再生下世孙,地位便更稳了,岂是轻易扳倒的。” 薛含玉失魂落魄道:“我真不懂世子为何会喜欢她,那逆首可是她亲叔父。” 崔氏觉着男人都是重色的,楚明昭生得那等姿容,又会讨好夫君跟婆婆,裴玑娶她也不过四月有余,那股新鲜劲儿兴许还没过去,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但这些话她不能跟女儿讲,女儿本就一门心思想嫁给世子,这般与她说了只会给她更大希望,但目前看来,女儿是很难嫁给世子的,她也不太想让女儿嫁给世子。 崔氏思及此,又忍不住劝说薛含玉从世子身上收收心。薛含玉抿唇半晌,捏着帕子道:“我不甘心。” 昨晚她激愤之下几欲以死证清白,结果被母亲训斥了一番,说闹得动静大了这事想压也压不住了,她这才冷静下来。落后母亲告诉她已经暂且封住了郭氏的嘴,她终于能稍稍安下心来。 见今知晓这件事的不过当事的寥寥几人,这也是她敢于在今日露面搏一把的缘由之一。她不想被此事毁了前程,今日要跟随世子出去,主要是想要跟他好好谈谈,她觉得有些话需要跟世子点明一下,否则世子会一直被楚明昭牵着鼻子走。但看到裴琰出现的那一瞬,她心里便慌了,她担心裴琰会胡说八道,担心他会来纠缠她,所以她临时折了回来。 崔氏见女儿兀自垂泪,叹了一回,拍着她的后背,神色复杂道:“姐儿且宽心,母亲自会为你打算的。只眼下咱们娘两个到底也是没个张主,待你父亲从锦县回来便好办一些了。” 初秋正是凉爽,山间的林风都染了清冽的桂香,沁入肺腑只觉浑身通泰,上清下明。 由于薛含玉临时变卦折返,裴琰眼瞧着他跟着弟弟出去也无甚意思,便乘了马车自去寻人酬酢去了。裴语倒有些骑虎难下,最终犹豫几番倒是跟了来,横竖她也许久没出来了,只她眼下觉着她实在是有些多余。 裴玑拈起一块重阳花糕递到楚明昭嘴边,微笑道:“来,再吃一块,待会儿要爬山的。” 重阳花糕例以面饼种枣栗,其面星星然,香浓软糯,十分宜口。楚明昭虽是吃饱了早膳来的,但行了一路,眼下的确有些饿,只她已经被他喂了两块糕了,要是吃饱了恐怕吃不下其他零嘴,便小声道:“你让我缓缓……” 裴玑故意板了脸:“我喂的你也敢不吃?” 第67节 楚明昭觉着这话听着真是一股霸道的气息扑面而来,低头笑了笑,抬起头来时便摇着他的手臂撒娇:“夫君也吃嘛,要是光顾着喂我把自己饿坏了怎么办?” 裴玑觉着这话十分受用,伸手想抱过她温存会儿,但思及裴语就坐在不远处,忍了几忍,到底又将手收了回去。 楚明昭瞧见他那样子,大致能猜到他的心理活动,忍不住偏头偷笑。然而她忘了她还站在亭子的廊柱边,一偏头便咚的一声撞到了柱子上。 裴玑刚吃了一口花糕,见状一把将手里的花糕扔到了碟子里,赶紧拉过她查看,又问她有没有事,待看到她额角只是有些泛红,稍稍舒口气,旋又心疼地帮她揉了揉:“下回小心些。还疼不疼啊乖乖?” 楚明昭听到这称呼,面上便有些发烫,他在行房时就喜欢这么叫她。她微微低了头,老实道:“疼。” 裴玑沉着脸,伸手就朝着方才磕了她的柱子上打了一下,转回头道:“看,我帮你报仇了。” 楚明昭觉得柱子宝宝心里一定很委屈,忍不住趴在他肩上笑。 坐在一旁的裴语都看傻了。她头一回见到这样的二哥。而且夫妻之间还能这么相处么?她以为都像父亲跟母亲他们那样规规矩矩、一板一眼的。 她眼下这样是不能爬山的,楚明昭与裴玑要往山上行去时,她便说要留在亭子里休息。 楚明昭虽还对前事耿耿于怀,但把她一个小姑娘留在山脚下毕竟不妥,若是出了事他们便难辞其咎。楚明昭思量一番,道:“要么坐滑竿上山,要么搭马车回府,你选一个。” 裴语踟蹰半晌,小声道:“那我回去好了……”她实在不好意思再跟着他们上山了。 待她被搀扶着坐上马车,看着楚明昭转身要走,忍不住扒着帘子道:“嫂子,我今天跟着薛含玉出来,其实是想看看她想做什么,我看我能不能帮上嫂子什么忙……我觉得她并非真心与我交好,今日来拉我出去也是有目的的。” 楚明昭听她说罢,道了句“郡主有心了”,便抽身走了。 裴语颓丧地靠到了马车靠背上。她发现要破除一层关系十分容易,但若想再重新构建起来,实在难之又难。 回到王府,她正要换上家常衣裳,忽见丫头锦绣拿着一封帖子进来,屈身行礼道:“郡主,门房那头刚送来的。” 裴语拆开一看,脸色一沉,正要将帖子撕了,脑中突然灵光一现。她出神片刻,当即吩咐备车。 锦绣诧异道:“郡主还要出去?”她不由看向裴语的腿。 裴语挥手道:“别问那么些,快去快去,不要误了我的事。” 锦绣应了一声,领命去了。 半个时辰后,周妙静终于等来了裴语。甫一觌面,她就对着裴语的腿唏嘘不已:“世子可太狠心了,对自己妹妹也罚得这么重。郡主这腿可要到何时才能好。” 裴语不动声色地看了周妙静一眼,旋即阴着脸道:“他可不论这些,他只管给他媳妇出气。” 周妙静叹道:“这世子妃本事可真大,世子从前可不是这样的。含玉姐姐还求她跟世子说说情让你早些从宗庙回来,可她也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裴语将茶盏往桌子上一按,恼道:“她从来都没个嫂子的样子,可惜了上回没弄死她。如今世子也将赶赴锦县,不知道她会不会作妖。” 周妙静凑过来拉住她的手,低声道:“上回拖累了郡主,我心中一直不安。郡主也莫气,我这里还有个法子,管情为郡主报仇。”她并非跟楚明昭卯上了,只是这阵子实在担心世子会为着上回之事来报复她,所以她必须做点什么。 裴语似乎来了兴致,眼睛一亮:“什么法子?说来听听。” 从山上下来后,楚明昭被裴玑拉去了首饰楼。楼上楼下前前后后转了个遍后,他一阵摇头叹气,将掌柜叫来,让将店内所有画着首饰样子的图册都拿来。 楚明昭疑惑道:“夫君怎忽然想起要送我首饰了?” 裴玑笑吟吟道:“上回你送我了个绦环,我总是要还礼的。”说话间将图册一页页翻过去,到最后也没瞧见可意的。 楚明昭指了指架子上的一溜金银宝石头面,道:“我觉得那些就挺好看的啊。” 裴玑凑过来低声道:“白玉配君子,你上回送了我一个那么契合我气度的,我此番自然要送你一样最适合你的。” 楚明昭嘴角抽了抽,心道你可千万不要当真,我夸你是品性高洁的君子明显是信口胡诌的瞎话。 裴玑思量片时,叫来了铺子里打首饰的匠人,如此这般吩咐一番,命其将他描述的首饰样子画下来。匠人听罢愣了愣,随即笑着鞠腰,挥笔立就。裴玑拿了图样子给楚明昭看,笑道:“瞧我给你定做的簪子。” 楚明昭接过来一看,瞪大眼睛:“一双筷子?” 纸上是一对形如筷子的簪子,筷子下面的尖头做成簪脚,筷身上錾着流云纹路,间或点缀着几个圆滚滚的瓜。 “是啊,你看这簪子好看不?我觉得跟你那个小金碗簪子正好配成一套,”裴玑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随时随地拔下簪子就能吃。” 楚明昭撇撇嘴:“筷子,快子,我看你是想让我早点怀上孩子。” “的确也是觉着寓意好,”裴玑指着簪身上的几个瓜,“你看,我还特地给你加了几个小甜瓜。” 甜瓜多籽,寓意多子。 楚明昭觉着她戴上这样的簪子大约会成为众人焦点的。 从首饰楼出来后,裴玑一面扶她上马车一面道:“等过几日那簪子大约就做好了,届时他们会派人送到王府去。说不得等我从锦县回来后,你就能戴着那对簪子来接我了。” 楚明昭突然抓住他的手:“我明天能去送你么?” “不必来送我,”裴玑伏在她耳畔低声说罢,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尖,“我怕你太舍不得我,会哭鼻子。” 楚明昭低头小声道:“我才不会……”旋即又想起薛含玉一事,“你说崔夫人真会让薛姑娘嫁给大伯做妾么?” “薛家不会那么容易妥协的,”裴玑说着将她搂到怀里,“不过这件事够薛含玉心里堵上好一阵子了,我看她现在都害怕看见大哥。” 楚明昭不厚道地笑道:“薛含玉要是嫁了大伯,楚明玥大约要怄死了。” “楚明玥要是跟薛含玉掐上,还真不知谁胜谁负,不过楚明玥那位子坐不长久的,”裴玑意味不明地笑笑,旋又低头在她嘴唇上亲了亲,“乖乖等着我回来。” 楚明昭想到他是要赶赴战场,蓦地抱住他,趴在他怀里低声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大约四五日,”他在她后背上拍了拍,“我会尽快料理好那边的事的。” 楚明昭心里涌上浓浓的不舍,抿了抿唇,道:“那会不会很危险?” “不必担心,出征于我而言已是家常便饭,”裴玑低头看她眼圈发红,只觉一颗心倏然软成了水,捧起她的脸柔声安抚几句,复又笑道,“还说不会哭鼻子,现在就想哭了,赶明儿要真去送我,还不哭哭啼啼地拽着我不让我走。” 楚明昭轻哼一声。旋在他怀里蹭了蹭脸:“我是觉得战场都是凶险之地。” “你忘了么,我与你说过,我命大得很。” 楚明昭想说你为什么那么相信起课先生的话,抬眸却见他唇畔挂着暧昧的笑。她愣了一下,睁大眼睛道:“你笑什么?” “我是想起来,”他凑到她耳畔轻轻吐息,“人都道,小别胜新婚。” 楚明昭忍不住往后缩了缩脖子,那到时候不是要吞了她才能喂饱他? 翌日一早,裴玑临出发前,交代裴琰要警醒一些,楚圭那头可能派人来趁虚而入。 裴琰有些不耐,他身为兄长反而要被弟弟这般一再叮嘱,实在是跌面子。他觉得裴玑不过是在他面前拿大。 裴玑言讫见裴琰面色已经黑比锅底,叹了一息,突然拽过他的手,往他手里塞了红、青、黄三个锦囊:“大哥拿着这些,以备不时之需。” 裴琰眉心一跳:“这都什么东西?”说着便要去抽锦囊上的带子。 裴玑一把阻住,正色道:“现在可不能打开,要等到大哥不知如何是好时才能打开。到时候大哥若对第一个锦囊不满意,就再打开第二个,对第二个不满意就再打开第三个。大哥记得打开的顺序,先赤再青再黄,可千万不能乱了。” 裴琰忍不住翻他一眼,这都哪来的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裴玑却对那个白眼视而不见,握着裴琰的手将那三个锦囊包好,语重心长道:“大哥千万依锦囊行事,否则大哥一定会后悔的。” 裴琰又白他一眼:“阿玑何时这么婆婆妈妈了?” 裴玑笑得似有些不好意思:“我主要是怕大哥办傻事。” 裴琰全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什么鬼扯的锦囊,他以为他是诸葛孔明么? 打发走了弟弟,裴琰打马回了王府。 裴玑一走,整个广宁卫便是他说了算,头上没有父亲跟弟弟压着的感觉实在太好了。裴琰心里松快,回到殿中坐下吃茶时,想起那三个锦囊还在怀里揣着,当下一把拽出来扔到了小几上。 然而他轻松了没多久,第二日便有手下参将来报说,发现有大股京军正沿着医巫闾山自西面包抄过来,兵力约莫有十万,且配了火器。 裴琰叹息一声,他虽想要建功立业,但也怕麻烦,更怕死。父亲带了十五万大军赶赴锦县,弟弟走时也只带了三千精兵,广宁卫这边还有近二十万的驻军,又多是精锐,按说不必发愁,但对方配备了火器,这就不好办了,届时对方若是拿红衣大炮轰城门,那不消一个时辰,城门就会被攻破。 所以还是要他领兵迎战。 裴琰叫来一群参将、游击将军并坐营官研讨了半日,带了十万兵马,披甲出征。 广宁卫西北边的牵马岭驿是京军必经之路,裴琰到此后命大军驻扎,守株待兔。 广宁卫这边也备有大批火器,裴玑自京城带回来的那把鲁密铳后来又做了改造,被襄军大范围装配。 裴琰想想己方火器精良又全是精兵,况且阵势也摆好了,心里稍定。他刚坐下喝了口水,便见参将匆匆跑进来。 他以为是敌军来了,没想到参将双手奉上了一封名帖。他拆看罢,不可思议道:“人就在外头?真个儿只他一人?” 那参将躬身道:“是的郡王。郡王可要一见?” 裴琰思忖片时,点了点头,示意将人放进来。 范循进入营帐时,身着罩甲,头戴凤翅盔,行动间金铁交鸣充耳。他一看到裴琰便是一笑:“郡王好久不见,不知可否屏退左右说话?” 裴琰的目光在他身上扫了扫。 范循会意,笑道:“我身上的兵器方才在外头时便已经都交给了郡王手下的将士。” 裴琰觉着有意思,两军交战在即,范循身为主帅,冒这么大险跑过来作甚? 待营帐内只剩下他二人后,范循开门见山道:“我此番来,是要跟郡王商议一件事——我要带我表妹走。” ☆、第五十六章 裴琰愣了愣,旋即面上露出一抹奇异的笑:“哦,原来你们两个……”尾音微微扬起,神情暧昧。 范循面上原本还带着些许笑意,闻言却是瞬时冷了脸:“郡王慎言,我们之间一清二白,并无款曲,是我对她深怀恋慕。”他与表妹之间的曲曲折折自然不能告诉外人。 裴琰面现失望之色,他本以为能听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呢。范循对楚明昭有意这件事他一早便看出了端倪,范循在楚明玥指证楚明昭时义无反顾地维护楚明昭,后来中秋家宴上,范循的眼睛更是几乎一直黏在楚明昭身上。但他也不过当范循是出于对美色的追逐,毕竟楚明昭那等美人实在罕有,范循身为表兄又跟楚明昭有更多的觌面机会,镇日瞧着这么个尤物在跟前晃不动心才怪。 “左副将军,”裴琰叹了口气,“你不觉得你这话很荒谬么?”这开的什么玩笑,他要是依了范循,裴玑回来非撕了他不可。 范循微微一笑:“自然不能让郡王白白应下,我有筹码作交换的——若郡王能依了我,我可以佯败,并退兵五十里。”他原本的打算其实是潜入广宁卫将楚明昭劫走,但王府的护卫里三层外三层,楚明昭每回出城又总有裴玑跟着,实在寻不着下手的机会。他总不能一直蹲点等着楚明昭出门,再等下去裴玑就回了,所以他只好选此下策。 裴琰觉着他被小觑了,难道对方不放水他就要输么?当即冷哼一声:“实打实地交战,我照样能赢。” 范循轻叹一息,身子微微前倾,嘴角噙着淡笑:“我知晓郡王也是人中龙凤,但郡王怕还不知道,楚圭这回下了多大的血本。我不妨实话告诉郡王,除却我这一路,还有一路由宋国公冯兴率领的十万精锐骑兵绕过十三山驿和盘山驿,正往广宁卫奔袭。郡王再是厉害,恐怕也难以兼顾两头,不是么?” 裴琰一惊,范循说的那个方向……那是要从东面突袭广宁卫! “郡王在我这里速战速决后,便能即刻转回头去对付冯兴,”范循继续道,“而且我也可以将我所知晓的冯兴那支人马的具体行军路线跟装配状况告与郡王知晓。郡王届时只要截住了他的去路,以逸待劳,便能一举大胜。”范循微笑看他,“郡王可想好了,如今是郡王独自留守广宁卫,这一仗若是打得漂亮,襄王殿下必定对郡王青眼相加。” 裴琰听到后面,神色凝住。 范循这话直戳他心事。他长久以来都活在自己弟弟的阴影之下,无论他如何努力,永远都要被弟弟比下去。而眼下确实是他表现的好时机,但照着范循所言,此番情势严峻,他有些担心自己应付不来。不过…… 裴琰攒眉道:“我怎知你说的是否虚言?” “我是诚意十足的,”范循摊了摊手,“若非如此,我为何要独身一个跑来与郡王说话呢?我就不怕郡王将我扣下或者杀了祭旗么?” 范循这番话十分厉害,一头利诱一头以裴琰的弱点攻心。但裴琰仍旧摇头:“还是不行,我要是应了你,依着我弟弟那脾性,他回来非闹翻了天不可。” 第68节 范循笑道:“届时便说是出城游玩时失踪了便是,左右这附近蒙古人与女真人都时有出没,他又无证据,如何赖在郡王身上。” 裴琰思量片时,好笑道:“你不是喜欢楚明玥么?怎么眼下就对我那弟妹这样痴情了呢?竟肯为了她冒这等风险?你就不怕楚圭回头知晓了此事追究你的罪责么?” “这些事郡王都不必问,我自有主张。至于明玥表妹,郡王可放心,我对她绝无心思,”范循盯着裴琰,“还望郡王快些做决断,若我十二个时辰之内没有回去,参将刘高就要领兵攻来了,这回我们带的火器可不少。” 裴琰冷声道:“你在威胁我?” “不敢,我只想让郡王做出最有利的决定。” 裴琰缄默不语。若果真如范循所言,那么眼下的局势的确是令人焦头烂额。虽则广宁卫那边还有近十万的驻军,但若是他这头战事胶着,不能及时回援,那么状况或许就不可控了。 用一个女子来换取大获全胜,他觉得十分值当。父亲那边若再击溃李忠的三十万大军,那么他们便是拿下了五十万敌军,楚圭自此之后将一蹶不振,很难再度集结这么多人马与他们对抗,打到京师简直指日可待! 裴琰心中激动,猛地抚掌,张口就想应下来,但思及裴玑回来看见楚明昭不见了还不知会如何,又委决不下。 委决不下? 裴琰脑中灵光一现,突然想起了裴玑交给他的那三个锦囊。他当时说,要等他不知如何是好时才能打开。虽则他仍旧觉得十分荒诞,但思及他那弟弟的邪门儿……或许可以拿来看看,正好再趁机试试范循。 裴琰思想间唤了士兵进来,吩咐他回王府取锦囊,旋即又让他传命去东路查探一番,看是否真有十万兵马往广宁卫那边靠近。 范循并不催促,只气定神闲地等着,但实质上内心十分焦虑。他其实只有五成把握,他担心裴玑会有什么防备。 自打在南苑跟裴玑打了一架之后,他就觉得裴玑此人不简单。他自诩出色,但裴玑是一个强劲的对手,因而他心下不安。 王府内,郭氏来找崔氏说裴琰与薛含玉的婚事。崔氏却推说一切都等薛远回来再议。郭氏气恼不已,心里冷笑,等着吧,等王爷回来,必定会为琰哥儿主持这门婚事的,你们现在不识好歹,等将来你薛含玉过门,得挖空心思地来讨好我这个婆婆! 郭氏回殿时,见一个兵士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急匆匆地路过,跟郭氏行了礼便要大步离去。郭氏想起儿子如今出兵在外,登时一怔,叫住那士兵问可是郡王那头出了何事。那士兵忙说没有,他只是奉郡王之命来取东西,说罢,着急忙慌地走了。 郭氏呆了呆,这怎么回事? 存心殿内,楚明昭心中不静,搁了笔,起身推开窗子,对着外间枝头的木芙蓉出神。 元霜递来一盏热茶,低声道:“外头风冷,世子妃仔细着凉。” 楚明昭捧了茶盏,却只是暖手,并不喝,垂眸道:“王府里有什么动静么?” 元霜道:“回世子妃的话,一切如常。” 楚明昭又问:“那群丫头呢?” 元霜小声道:“都老老实实地做事。奴婢们都留意着呢,世子妃放心。” 楚明昭经过回背那件事后,意识到身边有些人实在太不牢靠。楚明昭觉着这帮人大约也是在观风色,毕竟众人似乎都觉得世子对她这个逆首亲眷好,实在有些不可理解,不知世子到底如何打算的。 其实楚明昭自己也觉得她跟裴玑的关系尚需巩固,毕竟两人相处的时间还是太短了,想到拨乱反正之后她将要面对什么,她便心中不安。亦且,她有时候想,若是两人的感情足够牢靠,那么裴玑有没有可能真的只有她一个。毕竟,这种事在历史上也是有前例的。 但在这之前,她需要在王府站稳脚跟,她需要立威。 上回出卖她的冬云跟夏蓉两个丫头被她打了五十个板子后远远地发卖了。她一贯待人平和,但若对这些卖主的丫头宽容,她以后就要等着被人算计到死。 楚明昭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心头烦乱。 牵马岭驿。裴琰怀着满心好奇去拆第一个锦囊。裴玑说一定要按照顺序拆,不知道搞的什么鬼。 等他扯出锦囊里的字条扫完后,嘴角便是狠狠一抽。 字条上只写了一行字:不许卖了我媳妇,否则我定会送你一份大礼。 裴琰头上直冒冷汗,这简直活见鬼了,裴玑难道早就算到范循会来要人么? 他随即又去拆第二个锦囊,这回更简洁了,里面只有两个字:同上。 裴琰面上阵青阵白,又去看第三个锦囊。第三个里头写着,再同上。 裴琰一张脸有些扭曲,脊背发冷,心里头说不清是被人戏耍的恼怒还是被人猜中一举一动的恐惧。 范循见裴琰神色奇怪,催问他到底意下如何。裴琰一双手攥了又攥,最终咬牙道:“你回吧,这事我不能答应。” 范循见他方才还有所松动,眼下看了那些字条便转了靶子,当下一皱眉,伸手就要拿过那些字条看。裴琰一把将三张字条抓在手里,沉着脸下逐客令。 范循即刻就想到了裴玑身上,这字条必定是裴玑留的。他再三劝说激将无果后,扬了扬眉,道:“那好,让我见她一面总可以吧?” 裴琰直是摇头。范循以头先的交换筹码不变为诱,裴琰仍旧不肯应。 范循功败垂成,心中愤懑不已,放下脸来:“郡王若是执意如此,可不要后悔。”言讫,转身就走。 裴琰冷着脸望着他的背影,想将范循扣下来,但思及范循敢于独身前来,必是做好了充分准备的,忍了忍没有动手。 范循走后,裴琰三两下便将裴玑那三张字条撕了个粉碎。 他不得不承认,虽则他心内不喜裴玑这个弟弟,但他其实有些畏惧他。 裴玑既是算到了范循此举,那必然还留了后招,他若执意将楚明昭交出去,没准与范循的交易不成不说,还要吃不了兜着走。裴玑言出必行,行事诡谲,鬼知道给他准备了什么大礼。 裴琰气恼之余,心头遽然冒上一个疑惑,裴玑为什么执意要保楚明昭呢?楚明昭身份尴尬,楚家如今对裴玑而言更是无甚价值……难道真是被美色所迷么?可裴玑也不像是那等人。 裴琰望着那三个空锦囊,突然想到一种可能。 他矍然变色,面色煞白,一下子跌坐在椅子里。 范循自营帐内出来后,抬头望了一眼阴沉的天色,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看来裴玑的消息很灵通,知晓他要来广宁卫。不过来都来了,岂能空手而回,总有机会将她带回去的。 又过了五日,首饰楼的伙计将打好的簪子送了过来。 那一双筷子以赤金打造,簪头镶嵌色泽柔润的西洋珠与半透明的鸦青宝石,簪身上流云与甜瓜纹路錾刻得十分明晰,整支簪子工艺精湛,造型奇巧,用料又足又贵重,光是一支便有三两重。 楚明昭觉得要是真的拿这个吃饭,大概就太炫富了。但她目下没心情赏看新打的首饰,裴玑一日不回来,她就一日担着心。 他当时说四五天就能回,可如今眼看着时候到了,他却还不回。不仅如此,裴琰也还领兵在外头鏖战未归,如今王府的氛围实在是有些压抑。 她刚命人将簪子收起来,就听丫头来报说,王妃要见她。元霜与谷雪对视一眼,这半下午的,王妃找世子妃作甚? 楚明昭垂眸,面上无波。 等到了圜殿,楚明昭迎头就觉得气氛有些诡异。一抬头便瞧见姚氏面色有点不对,一旁还站着个盛装的姑娘。 楚明昭略想了想,记起来这位就是那个想要害死她的总兵府的周姑娘。 由于裴玑将此事封了起来,很多人并不知晓周妙静勾结裴语谋害她的事,但周妙静自己应当是心知肚明的,眼下倒还真的大摇大摆地跑来了王府。 楚明昭暗暗哂笑。 姚氏挥手屏退左右,旋即冷着脸看向楚明昭,道:“你可知罪?” 楚明昭心道这就要开始了。她当下调整好心绪,屈身一礼,道:“不知母亲此话何解。” 姚氏冷哼一声,抬手将一样东西扔到了楚明昭跟前。楚明昭捡起来展开一看,当即怔住。 那是一张广宁卫及其四周堡垒的布防图,上头将各处岗哨、防御工事与兵力多寡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楚明昭茫然抬头:“母亲这是何意?” 姚氏冷笑道:“你还装,这不是你命人暗中送出去的么?” 楚明昭难以置信道:“母亲在说什么,什么送出去?” 周妙静叹气道:“世子妃,事到如今,你就不要再试图隐瞒了,我们什么都知道了。” 楚明昭似乎忽而意识到了什么,惊愕道:“母亲不会认为我通敌吧?我怎么会做那等事!” 姚氏面色阴沉地命周妙静与楚明昭讲清楚。周妙静躬身应是,转头道:“事情是这样的。家中祖母请了戏班子来热闹,想请王妃去看戏,今日晨起后,我便亲自前来送请柬。谁知马车到了王府门口时,险些撞上一个伙计。原本这也没什么,但我瞧那伙计鬼头鬼脑的,心中生疑,便盘问了他一番,他说是来给世子妃送打好的首饰的。我怕他是什么歹人,命人将他按住,正要来王府证实,谁知他当下就要跑。护卫上前一把擒住了他,搜身时搜出了一个顺袋,顺带里面装着一个小封筒,封筒里有五钱银子——”周妙静有意拖长声音,“还有一张地图藏在最底下——就是世子妃手里拿着的那张。敢问一句,那个封筒,可是世子妃命人给那伙计的?” “我命丫头去取首饰匣子时的确是封了五钱银子给那伙计做跑腿费,但绝没有这张地图,”楚明昭冷冷盯着周妙静,“我倒想知道我上哪去弄来这么一张布防图。” “这个就要问世子妃自己了,”周妙静眼中浮起一抹几乎压抑不住的得色,面上却满是痛惜,“世子妃为何要这么糊涂呢,好好跟着世子过日子不好么?我听闻,这回征虏左副将军是世子妃的表兄,世子妃是不是要将这图交给他?世子妃这送信的法子倒也隐秘。” 楚明昭讥诮笑道:“周姑娘编得好精彩,可以写成戏文了。” 周妙静挑眉:“是不是编的,世子妃心知肚明。也是老天开眼,否则今日这图若是送出去,恐怕广宁卫就不保了!怪道大黑头一次见着世子妃就吠个不停,看来狗确实是有灵性的。”说着又是一笑,“我乃将门出身,心直口快了些,世子妃若是觉着我说话不中听,可千万莫要往心里去。” 楚明昭睨她一眼,转头又朝姚氏一礼:“母亲请相信儿媳。何况,怎可仅凭一张图就论罪,这显然是栽赃构陷。” 周妙静轻笑一声。 姚氏倏地一下将一封信甩了下去:“那这个你又如何解释?” 楚明昭捡起一看,似乎身子一僵硬。 那信上写着裴弈父子三人所领兵马的具体数目、行军路线以及武器、辎重的详细配给。 这真是要往死里整她了。 楚明昭将信纸团了掷到地上,跪在姚氏跟前,双目通红,悲愤道:“母亲,我既嫁与世子,怎会再有二心!请母亲……” “不必说了。”姚氏冷着脸打断她的话,挥手命人将她拉下去。 “王妃,”周妙静强自压抑住内心的雀跃,“要不将世子妃押送到王府的审理所,看她从前还送出去多少军机。她若不说,就大刑伺候。”王府审理所掌推按刑狱。楚明昭若是挨不过,死在牢里才好,如此更加死无对证,坐实了她细作的名头。 姚氏却淡淡扫了周妙静一眼,起身道:“我没这个权力,一切等王爷跟阿玑他们回来再说吧。” 周妙静总觉得姚氏有些雷声大雨点小的。然而她虽急,却也知道欲速则不达,张了张嘴终究是没说什么。纵然世子回来,楚明昭也是死路一条! 周妙静出府的路上遇见了薛含玉,将楚明昭的事情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薛含玉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面上却故作讶异道:“世子妃竟真做出这等事?世子待她那么好,她……” 周妙静冲薛含玉眨眨眼:“含玉姐姐就等着世子回来看好戏吧。” 她因为担心世子的报复,日夜寝食难安,这阵子几乎没过过一天好日子。而唯一能够免除世子报复的办法,就是证明楚明昭真的是细作。如此一来,她之前的所作所为就变成了除害,世子说不得还要感谢她。 只是可惜楚明昭没有被押送到审理所,否则严刑拷问一番,不死也得脱层皮,到时候楚明昭自己认罪了,这事就板上钉钉了。 锦县一役打得十分顺利,李忠的三十万大军全线溃逃,通往山海关的一大障碍就此扫清。 即将班师时,楚怀定见裴玑信马由缰兀自出神,打马上前:“妹夫,我听娘说了那个姓周的害昭昭的事,你为什么不为昭昭出气?你是不是顾忌着她爹是总兵所以不敢出手?” 裴玑笑道:“我像是那种人么?” 楚怀定蹙眉道:“那怎么都不见你动手?要不给那周家姑娘点颜色看看,我怕她再去害昭昭。” 裴玑只是笑:“莫急,她没机会了。” 正此时,裴弈策马而来。楚怀定觉得人家父子两个可能有话要说,便调转马头走了。 裴弈见儿子不知在思量什么,笑道:“阿玑莫要多虑,咱们很快就要回去了。”说话间长长吐出一口气,“此番解决了李忠这个大麻烦,南下便容易多了。楚圭又要应付你皇叔那头,又要堵住广宁这边,原本便分不出多少兵力,这回损兵折将,够他受的。” 裴弈说着又转了话锋:“对了,咱们应该乘胜追击,不要给楚圭喘息的机会,所以我打算把我的生辰提前。不过届时你几个叔伯跟堂兄弟们都要过来。” 裴玑转眸道:“父王要防着他们还是要拉拢他们?” 裴弈父子凯旋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王府。裴玑随父亲到了承运殿大殿时,没在一众前来迎接的人里看见楚明昭,当即出口相询。 姚氏似是踟蹰了一下,将前因后果大致敷陈了一番。裴玑愣了好半晌才出声:“这不可能啊,昭昭不是那种人。”转头看到裴弈面色阴冷,即刻道,“我要见昭昭,这一定是有人陷害她。对了,把周姑娘与周总兵也都叫来吧。” 姚氏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她陪儿子儿媳演得也差不多了。 第69节 楚明昭被丫头带进殿时,面色看起来有些苍白,容色透着憔悴。她一看到裴玑便目露惊喜,紧走几步便要往他跟前去,却被丫头拽着。裴玑面色一沉,上前喝开那两个丫头,搀住楚明昭仔细查看,低声问她受苦没有。 一旁垂首偷觑的薛含玉恨得指甲都要掐断了,楚明昭做出通敌的事,世子竟还那么紧张她! 周妙静进殿时正看到楚明昭侧着头与身旁的裴玑亲昵地喁喁私语。她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楚明昭如今不应该变成阶下囚了么? 裴玑看到周妙静便径直问:“周姑娘说内子是细作,凭的就是那张地图跟密信么?” 周妙静行了礼,闻言便是一怔,面色微沉:“难道这些还不够么?那密信上可是世子妃的亲笔字。世子可不能为了偏袒世子妃就连这些证物都视而不见。” 裴玑微笑道:“这倒是不会。”随即命人将证物呈上来。 周妙静心中有些忐忑,但将前后想了想,确定没什么纰漏,这才稳了稳心神,等着楚明昭倒霉。 裴玑先瞧了瞧那张地图,笑了笑,旋即又看了密信,一下子忍俊不禁。 周妙静被他笑得发怵,忍不住问:“世子笑什么?” 裴玑将那信纸拎给她看:“这根本不是内子的字迹,若是周姑娘不服气的话,我可以命人去存心殿取来内子平日写的书翰、批的账簿,一比便知。” 周妙静后跌一步,瞪大眼道:“不可能啊,我明明让……”她话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自己险些走口,赶忙闭了嘴。 裴玑又拿了那张布防图给裴弈过目:“父王,这张图纸好像是旧的那份吧,我记得王府这边早就没存着了。”说着转向一旁的周愈,“周总兵,你那里还留着呢么?” 周愈看到现在也醒过神来了,知道女儿闯了祸,当即跪下道:“启禀世子,微臣家中还留着从前的那份……” “这就对上了,难道内子会跑去总兵府偷拿一张从前的布防图么,”裴玑面上的笑忽而一凛,“所以周姑娘能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么?” 周妙静完全傻了,裴语明明跟她说偶然看到世子书房内有一张布防图,但是不好偷,让她去她父亲那里翻翻看能不能找到一份一样的。那封密信上的字迹也是她找人模仿的裴语拿来的楚明昭的手翰伪造出来的……裴语骗她! 周妙静转头阴狠地瞪向裴语,然而裴语并不看她,只是安静地垂着头。 裴玑冷声道:“周姑娘可认罪?” 周妙静僵硬地立着不动,被周愈硬扯着才跪下来。 “周姑娘不说话,那我便权当默认了,”裴玑看向周愈,“周大人,诬陷世子妃,窃取军机,这两样罪加起来,足够判个斩立决了吧?” 周愈吓得魂飞魄散,忙忙求情:“小女年幼无知,求世子饶恕!”又转向裴弈,“微臣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但求王爷看在微臣效忠多年的份上,宽饶小女一命!” 楚明昭在一旁冷眼看着,心道你女儿下手害人的时候可没想过别人的死活。 裴玑冷笑,周愈确实不会说话,父亲最不喜被要挟,如今拿出多年功劳来做开恩筹码,实在太不明智。 果见裴弈面色沉了半晌,缓缓对周愈道:“死罪的确重了些,但窃取军机实在不能纵容,军戎大事岂可儿戏。”旋即命人将周妙静拖下去打五十军棍。 周妙静吓得面上血色褪净,军棍比板子厉害多了,这五十下打完,她还有没有命都两说了。 薛含玉看着周妙静呼天抢地地被拖下去,暗暗捏了把汗,庆幸自己没掺和进去。周妙静这回纵然侥幸不死,怕也要残废,最可怕的是,德行有亏的帽子得扣在她头上一辈子。 她不由转头看向裴玑。她还奇怪为什么一直没瞧见裴玑的报复,原来他只是在等着合适的时机。 她正暗里看裴玑看得出神,忽听郭氏在旁道:“王爷,眼下有一桩喜事,望王爷能成全。” 薛含玉心头一跳,意识到郭氏想说什么,紧张地拉住母亲的手,以目光求助。崔氏叹息一声,正要说话,就见一个长随急匆匆跑进来,将一封信递给了襄王。 裴弈几眼看完,面沉如水,一把递给了一旁的裴玑:“阿玑肯应战么?” ☆、第五十七章 裴玑接过去看了看,轻笑一声:“我可以选择不去么?父王能答应?” 裴弈沉默片刻,道:“我相信你可以将你大哥安全带回来。” 裴玑看了父亲一眼,道:“我尽力。” 郭氏正因被打断话茬而不悦,陡然听到这番话,面色一白,急问道:“琰哥儿出事了?” 裴弈被她问得心里烦乱,蹙眉道:“你嚷什么,阿玑即刻就赶过去了。” 楚明昭转眸望向裴玑,目光里流露忧色。 回到存心殿后,她拉着他询问出了什么事。裴玑低叹一声,道:“大哥被范循与冯兴两路人马围困团山堡,范循给我下了战书,说让我亲自领兵前往,否则他可不保证大哥能活着回来。” 楚明昭蹙眉道:“原来真是范循来了,头先周妙静说什么这回的左副将军是我表兄,我还没深想是哪位表兄。” 裴玑转眸望她,笑道:“范循对你也真是有情有义,打着仗还惦记着你。” 楚明昭笑道:“我看人家是惦记着你,上回他南征回来,不也是迫不及待地先来看望你么。” 裴玑轻嗤一声:“我可不好这一口。”旋又一把揽住她的腰,低头抵着她额头,“这几日有没有想我?” 原本这句问话倒也没什么,但他嗓音原本便敲冰戛玉,眼下偏又万分低沉柔缓,听来只觉宛若醇醪入喉,让楚明昭蓦然红了脸。她微微垂下头,小声道:“想,特别想。” 裴玑满意一笑,低下头就来亲她,将碰到她嘴唇时却又顿住,抬手往她脸上一抹,低笑道:“你脸上抹粉抹太多了,凑近了看还怪吓人的。” 楚明昭自己伸手抹了一把,看着手里白生生的杭州粉,撇嘴道:“这不是想扮憔悴嘛,好让这场戏演得更像一点。”说着想起方才的情形,忍不住趴在他肩头笑道,“我怎么觉得你刚才演技有点浮夸,都不如上回在大伯跟前自然。” 裴玑轻哼一声:“反正不论如何,她今日都逃不脱。我急着解决了她这事,好仔细问问你想不想我。”说着又凝着她笑道,“我其实原本还预备逗逗你,痛心疾首地质问你为什么背叛我,但后来想想还是算了,害怕吓着你。” 楚明昭笑得眉眼弯弯:“我才不会被吓着,你要来痛心疾首地质问我,我一定一脸哀哀凄惶地陪你演。” 这件事他们早就串通好了,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戏,姚氏也在配合他们演。裴语将周妙静的计划告诉了楚明昭与裴玑之后,裴玑便决定将计就计。楚明昭明知道周妙静那日会行动,还是照常命丫头去取首饰,那个打赏的封筒是被周妙静掉了包的。不过这场戏能演下来,还要感谢裴语的告密与帮忙。 “我原本是想让她尝尝被狼犬围追撕咬的滋味的,”裴玑眸光一转,“但后来想,这样未免便宜了她,到时候周愈若是知晓了个中情由,传扬了出去,我们不好说的,因为我们之前将周妙静干的那件事封住了,众人并不知晓。但周妙静那阵子必定也是唯恐我报复,所以她必会再有所行动,我就索性等着她,到时候反过来利用一下,她就身败名裂了。因而我其实一直命何随暗里注意她的动静,不过语姐儿这回好像是真的醒过味儿来了,没有被她挑唆。” 楚明昭叹道:“我看起来很像细作么?” 裴玑把她往怀里一带,将她抵到背后的立柱上,俯身在她耳畔低语:“是挺像的,长得这么好看,一看就是来迷惑我的。” 楚明昭笑嘻嘻地转眸看她:“那你有没有上钩?” “你说呢,”裴玑似乎思索了一下,“我好像是自己咬钩的。” 楚明昭撇了撇嘴,轻打他一下:“你调戏我。”说着又想起什么,忙忙拉住他的手臂问他有没有受伤。他从锦县回来后就没事人一样,她都险些忘了这一茬。 裴玑手臂收紧,低头就堵上了她的嘴,索吻片刻呼吸便渐渐急促起来。他凝她一眼,压抑几番,才慢慢放开她。 “我没事,”裴玑轻轻喘息,“就是费了点口舌而已,所以让你帮我润润口。” 楚明昭想说他不正经,但想到他即刻又要出战,便垮了脸:“范循肯定没安什么好心,你真的一定要亲自去么?” “范循点名要我去,何况父亲也觉得我是最合适的人选,他认为没有我解决不了的麻烦。”裴玑的笑容里隐含讥嘲。 团山堡。裴弈赶往锦县时带了十五万人马,班师回来时几乎无甚伤亡。裴玑这回来团山堡带的便是这十五万兵马。只是对方有近二十万人,到底还是以少对多。 范循打马奔至阵前时,远远地便望见裴玑从容不迫地骑在马上。裴玑瞧见他后,甚至还朝他微微一笑,扬了扬手中的弯刀,也不知是在打招呼还是在示威。 范循面上神色微凝。他虽极有魄力,但生性多疑,行事审慎,凡事不会冒进。赶赴锦县的那一批士兵回到广宁卫后都未休整便即刻又被裴玑带来了团山堡,难道他就不怕士兵疲惫么? 宋国公冯兴在一旁催促用骑兵去冲对方的阵,范循却拦着不让。冯兴本就因范循一个年轻后生与他平起平坐而心中不忿,如今见状便直是冷笑,说他草木皆兵,疑神疑鬼。 范循阴冷地瞥了冯兴一眼,道:“宋国公可不要小看襄世子。” 一个时辰后,被困在包围圈内的裴琰惊闻范循跟冯兴撤兵了。他简直难以置信,跑出去一看,果见远处一片乌压压的京军往后退。他知道弟弟来了,却不知道弟弟究竟做了什么能这么快便将京军逼退。但这些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他得救了。 裴琰难得觉得弟弟顺眼,兴奋地领着手下近九万人马往援军处疾奔。 然而他眼看着要奔到近前时,却见京军那头反扑过来。他吓了一跳,当下抽刀自卫。 王府,裴弈正低头查看舆图,忽闻长随通报说王妃求见。 他眸光微动,挥手命王妃进来。 待到姚氏进得殿内,他屏退左右,一扭头便见她冷着一张脸盯着他。她进殿之后根本没有行礼,也没有任何行礼的意思,但裴弈并未追究,只是搁下手中的笔,静静凝睇着她。 姚氏并不想在此多加滞留,遂先开了口:“妾身听闻王爷让阿玑独自领兵去了团山堡。十五万对阵二十万,王爷真的不怕他出什么事么?” “这是阿玑自己的意思,”裴弈缓缓起身,“此番锦县之役,我以十五万兵马攻城,但李忠固守不出。阿玑赶来后,不出三日便说动李忠息了战心,最后我们里应外合,乾军伤的伤逃的逃,溃不成军,三十万人一日之内便溃不成军。你说,范循那二十万人能奈何他么?阿玑从前对阵蒙古人跟女真人时,也是智计百出,常常以少胜多,现在那帮人听见他来了都要绕道走。” “就是因为他强,所以你就放心大胆地让他涉险?” “不是放心大胆,我是相信他能应对得来。何况,琰哥儿那里也还有兵马,实际上并非以少对多。” 姚氏明白裴弈不可能放着裴琰不管,况且他用阿玑用惯了,目下让阿玑去应战自是没什么犹豫的。她面若寒霜,冷声道:“那么若阿玑晚夕还没回,请王爷派人前去查探。” “我自然操着心的。” 姚氏略一点头,转身就要出去。 裴弈面色微沉,出声叫住他。姚氏回头问他何事,裴弈沉容半晌,终究把要出口的话临时换做了另外的说辞:“适才大殿上那一幕,是你跟阿玑他们串通好的吧?我没想到你也会掺和到这种事里头。” “阿玑想做的事,我自然帮他达成。” “周愈的确需要敲打。阿玑大约也是猜到了我的心思,知道我纵然看破也一定会照着他们的意思来,”裴弈说话间神色忽而冷峻,“但他对世子妃那么上心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姚氏知晓裴弈一直存着废了楚明昭的心思,但碍于阿玑,这才没有提过而已。只她也不知道这是出于一个父亲对于儿子的歉疚,还是出于对他的霸业大局的考量,毕竟阿玑是他的左膀右臂,而且,阿玑背后是瞿素,他做梦都想让瞿素出山帮他。 姚氏不认为楚明昭有什么异心,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觉得楚明昭是个很好的媳妇。但她也深知裴弈的脾气秉性,她为楚明昭说话是没用的。 姚氏其实从楚明昭的身上看到了她自己的影子。她当初也是这样,好好的婚姻偏偏搅进了野心与政治,然后她就眼睁睁看着深爱的丈夫接连纳了两个次妃进门,往日的千恩万爱全成了镜花水月。她后来嘲笑自己当年太天真,他野心积蓄已久,怎么可能因为顾及着她就放弃他的霸业呢。 或许她还应该庆幸他没废了她的正妃之位,否则她跟阿玑在王府里就真的毫无立足之地了。 姚氏忆起往事,面上神色更冷一分。 裴弈见她又要走,便提了另一件事:“我打算将我的生辰提前到三日后,帖子已经写好了。届时来的人可能有些多,你若是忙不过来……” “我忙不过来自然有媳妇帮衬着。”姚氏言罢,也不等裴弈说话,转身就出了殿门。 裴弈望着她的背影,陷入了迂久的沉默。 从很早以前开始,她就不大与他说话了。现在更是除非为着阿玑的事,否则不来跟他张口。 裴弈回身坐到书案后头,盯着眼前的舆图,眼神幽微。 团山堡。裴琰望着范循阴狠那眼神,整张脸都有点抽。范循要跟裴玑掐,何苦带着他啊。 原本他在对阵范循时,占了上风,乘胜追击,谁知追到了团山堡,发现冯兴竟等在这里,结果他被二十万大军夹击,且战且退,最终还是被围困起来,他几番试图突围都无济于事,范循旁人不管,专门追着他打,若非有身边亲卫护着,他恐怕早被俘虏了。后来他无奈之下只好退回包围圈内。 范循困了他整整两日,随后使人送信给他,言明只要他将楚明昭给他,他就放他走。裴琰简直欲哭无泪,他倒是想拿楚明昭来换,但换完了他以后恐怕永无宁日了。 范循眼望着硝烟滚滚的战场,略一思量,传命收兵。 裴琰打得精疲力竭,此刻见状长长舒了口气。但他想到这群人困了他两日,又想到对方是京军中的精锐,还带着大量辎重,精神一振,想让裴玑跟他一起追击,但裴玑摇头说不能追。 范循正要策马离去,但似乎想到了什么,扯辔转身,隔着五丈远对着裴玑道:“不知世子兵法师从何人?” 裴玑一笑:“这个似乎不能相告。” 范循也是一笑:“世子赴京不过是为布局对不对?” 裴玑挑眉:“当然不是,我还奔着娶媳妇去的。” 第70节 范循眸光一转:“你从前认识明昭?” “不认识,”裴玑缓缓道,“我只是觉得楚圭一定会为我选个好媳妇的。但我对楚明玥实在不满意,便求娶了明昭。”他与昭昭在赐婚前见过面的事是不能说的。 范循了然,裴玑果然是一早便算准了楚圭会拿婚事拖住他。但他直觉他这话半真半假,似乎隐藏着什么,可他一时又抓不住。只是他如今已经能够将裴玑赴京的整个行事轮廓与意图勾勒清楚。 范循别有深意地一笑,纵马而去。 裴琰沉着脸问为何不追,裴玑望着对面骑兵踏出的滚滚烟尘,道:“大哥仔细看,他们虽则是在撤退,但并不慌乱。” 裴琰道:“那是在故布疑阵。咱们熟悉地形,兵马又足,挫他一半兵力不是问题。难道你等着他们卷土重来么?” 裴玑摇头:“冯兴此人倒还好说,但是范循……你不要小看范循。信国公府军功卓著,世代簪缨,对家中子弟最是严苛,范庆宁肯让范济再等三年也不要他考个同进士回来。范循是范庆最爱重的孙儿。国公府大房生齿繁多,但一直压不过二房,一个重要的缘由就在范循身上。不然你认为楚圭脑子被门挤了么?让一个年轻后生来做副将军?” 裴琰脸色有点难看:“你这是在教训我不该追来?” 裴玑转眸:“我只是想让大哥往后不要轻敌。不过说起这个——”裴玑拍了拍裴琰的肩膀,“大哥这回有件事是做对了。得亏大哥没把我媳妇卖了,否则任凭父王怎么说,我都不会来救大哥的。” 裴琰气道:“我要真是卖了她,现在早就杀他们个片甲不存了!还用得着你来救?” “大哥想得太简单了,范循可不见得讲信用,”裴玑见裴琰仍旧气冲冲的,笑了一笑,“大哥不会真的认为你此番是因着范循与我的仇怨才栽跟头的吧?” 裴琰恼道:“难道不是么?” 裴玑眸光一寒。若非裴琰这回急于求功,襄军这边根本不会损失一万将士!他这个兄长浮躁的老毛病真是总也改不掉。但当着这么些兵士的面,他不能指斥他。 裴玑望了一眼遍地断肢残骸的战场,沉容片刻,吩咐好善后事宜,掣马就走。 裴琰也沉了脸,策马追上:“阿玑,你到底为什么要保楚明昭?媳妇没了还能再娶,机会没了可就真的没了!” 裴玑冷声道:“我保护我的妻子,有什么错么?” 裴琰张了张嘴,一时竟无言以对。 回府后,裴弈让裴玑去休息,转过头就将裴琰劈头盖脸训了一顿。郭氏在一旁不住求情,说裴琰好歹也守好了城,算来也是功过相抵了。 从承运殿出来时,母子两个都是灰头土脸的。郭氏又突然想起忘记跟王爷说婚事的事了,要折回去,但想到王爷眼下正在气头上,到底还是没敢去。裴琰的心思却全不在这上面,他仍旧思量着裴玑今日那些话。 掌灯时分,裴弈吩咐在承运殿大殿摆膳。此番虽则出了裴琰那桩事,但锦县一仗打得实在漂亮,如今战局一片大好,他心里高兴,那么有件事也该提上议程了。 姚氏现身在殿门口时,面色十分难看。她没想到裴弈会让她过来一道用膳,她以身子不适推说不来,然而裴弈并不肯作罢,一遍遍派人来请。她实在推不过,只好跑一趟。 姚氏扫了一眼满桌子的盛馔珍馐,垂首略施一礼,单刀直入:“不知王爷定要妾身前来,所为何事?” 开门见山,连句寒暄也没有。 裴弈凝她片刻,示意她落座,正容道:“我想将薛远那女儿配给阿玑做侧室。” 姚氏眉头微蹙:“那个住在王府的薛姑娘?” “嗯。薛远手里握有十万兵马,又是个将帅之才,于阿玑而言,无论是眼下还是将来,都是个极好的辅弼。那薛家姑娘我也见过几回,瞧着甚是端淑知礼,”裴弈喝了口茶,继续道,“这对薛家来说,可是莫大的恩典。我打算明日将薛远叫来商榷此事。” 姚氏垂眸道:“薛家乐意,妾身却不乐意。” 裴弈闻言倒是颇感意外。他以为她不会有什么意见,毕竟薛含玉瞧着样样都好。他望向她,浅笑道:“为何?” “那薛家姐儿不知何时勾搭上的长哥儿,妾身不可能让这么个女人嫁给阿玑。” 裴弈一惊:“什么?!” 存心殿。楚明昭夹起一个干炸小丸子,细细听着裴玑讲述今日的战事。听说范循后来领兵撤了,松了口气:“他倒是知趣。” 裴玑给她盛了一碗鲈鱼汤,道:“我看未必,他这回兴许只是来探我的底的。我猜他跟冯兴大概会退守锦西一带,养精蓄锐。” 楚明昭凝眉道:“我总觉得心里不静,原是我险些被卖了。”旋又想起他之前说他不急着去锦县是因为在等着一个亲戚,“你说的那个亲戚不会是范循吧?” 裴玑笑道:“就是他。” 楚明昭盯着他看了片刻,忍不住道:“你会算卦么?你怎么算到范循会来,而且还会让大伯将我卖给他?” 裴玑挑眉:“我原本也只是猜测。”又叹息道,“大哥一头好大喜功,一头又怕死,今日若非我让人诓他说范循撤兵了,只怕他要一直观望着,缩在里面不肯出来。” 楚明昭忍俊不禁:“我能想象出大伯发现被骗了时的表情。” “他应该习惯,这又不是头一回。” 楚明昭暗笑裴琰没被这个弟弟气死也是命大,又道:“我听说李忠那头是被你说得无心守城,最后大军溃逃了。你怎么做到的?” “我在京时,跟他孙儿李源酬酢过好几回,李源都拿我当披肝沥胆的好兄弟了,那回给大哥上寿时,李源还私底下跟我说宋娇如何如何作。我从李源口中套出了很多话,其中包括曹国公李忠的脾性为人。我只需稍加利用,说动他并不难。” 楚明昭喝了一口鲈鱼汤,看着他道:“怪道大哥二哥都说看见你跟一帮纨绔厮混……原来你是去套话摸底的。” 裴玑倾身道:“不然呢?你不会以为我是去喝花酒去了吧?我跟你讲,那种地方我是从来不去的。” 楚明昭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笑得一双眼睛都弯成了水亮的月牙:“没有没有,我相信你是清白的。” 裴玑瞧见她那神情,蓦地猜到她是想到了两人圆房那晚的情形。他面上瞬时便红了,顿了顿,撒然起身上前,一把将她抱起来,故意板着脸道:“我跟你说,你现在笑我,一会儿我会让你后悔的。” 楚明昭眼睁睁看着她刚夹起的一颗丸子掉了下去,心痛道:“我的丸子啊!你好歹等我吃到嘴里再过来啊!” 裴玑见她的目光只是黏在滚到地上的丸子上,把她脑袋一扳:“你说,你是不是爱丸子比爱我多?” 楚明昭抬眸笑道:“那当然不是。不过我最爱的其实是银鱼鲊汤。” 两人正笑闹,忽见丫头来报说王爷有请。两人对望一眼,整了衣冠,当即赶去。 到达承运殿时,楚明昭发现人到得还挺多,不过林氏跟裴语并没来。 楚明昭与裴玑一到,裴弈便问起了薛含玉跟裴琰一事。裴玑大致陈说了一番后,姚氏看向裴弈:“王爷看,阿玑也是这般说。王爷若还不信,妾身可以把妾身那晚带去花园耳房的丫头也叫来,王爷一问便知。其实薛姑娘的丫头当时也在场,就是不知道她们敢不敢说实话了。” 楚明昭转眸看了姚氏一眼,微微笑了笑。姚氏分明知道薛含玉喜欢的是裴玑,肯定猜到了这是她跟裴玑给薛含玉下的套,却佯作不知。 裴弈深吸一口气,目光刺向薛含玉:“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么?” 薛含玉扑通一声跪下,凄楚道:“王爷明鉴,这的确是陷害!若我确与郡王有私情,那为何还要将王妃叫来?” 裴弈扫了神色各异的众人一眼,放下脸来:“那你原本叫王妃去的目的是什么?” 薛含玉紧咬嘴唇,说不出话来。她若说是去捉楚明昭与裴琰的奸,世子首先就会站出来说她是乱咬,毕竟她什么证据都没有。若是再跟对待周妙静那样扣她一个大帽子,她只能吃不了兜着走。 大殿内静得落针可闻,薛含玉浑身僵硬,冷汗直流,几乎将嘴唇咬出血。 裴弈转而问裴琰,裴琰只说那晚是薛含玉叫他去的,旁的他一概不知。 薛含玉被人当面这样说,哭得泪人一样,实在是撑不住了,起身就要往柱子上撞,却被崔氏一把扯住。崔氏跟裴弈赔了罪,行礼道:“既然事已至此,那便请王爷做主,让玉姐儿嫁与郡王。” 薛含玉闻言脸色煞白,难以置信地看向母亲。母亲明明与她说会帮她斡旋此事的! 崔氏说着,话锋一转:“但是,可否请王爷给予小女正妃之位?” 一语落地,殿内便是一静。 崔氏只说了这么一句,可余意无穷。裴琰如今的正妃是楚明玥,但楚明玥是楚圭的女儿,明显不能占着这个郡王妃的位子。而凭着薛含玉的出身,是有资格做郡王正妃。所以崔氏的这个要求并不算过分。 裴弈一早便觉得裴琰娶楚明玥的举动十分荒谬,眼下便顺势道:“那废了楚明玥便是。”反正薛含玉是正妃是次妃对他而言都无甚分别,他要的只是联姻。将来等到尘埃落定,薛含玉是废是立都是他一句话的事。 谁知裴琰却惊声道:“父王不可!” 裴弈沉容道:“怎么,一个逆首女儿,你还真要留着她做正妃不成?” 裴琰结舌杜口。裴弈瞧他那样子,追问到底为什么不肯废楚明玥,但裴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却只是求他收回成命。 楚明昭注意到郭氏此刻低着头,面上一片难色。她忽然很是不解,郭氏似乎也不想废掉楚明玥?可是为什么呢? 裴弈再三问不出后,有些不耐,挥手命众人退下,独留了裴琰母子两个。 薛含玉跟着崔氏出来后,紧张地问王爷这是不是打消了让她嫁给裴琰的主意了。崔氏却摇头道:“哪儿那么容易。咱们眼下只能拖一拖。不过姐儿也要做好准备。” 薛含玉即刻明白母亲是说做好嫁给裴琰的准备。她心里一股怒气往上涌,恨恨道:“都是那世子妃干的好事!否则我怎会沦落至此!” 崔氏叹道:“如今再说这些还有何用。”她也只能尽量帮女儿争取,否则给人做妾实在太受气了。 薛含玉这回丟这么大的人,气恼得两眼冒泪,突然丢开崔氏的手转头跑了。 崔氏一怔,急道:“姐儿要去哪!” 裴琰被父亲问完话后,便径直转去找裴玑。他一路将裴玑拽到后头的园子里,回身就问:“瞿素现在在哪里?” 裴玑眉尖微挑:“大哥找瞿先生有事?瞿先生神龙见首不见尾,我怎会知晓他老人家的行踪。” 裴琰哂笑,有意套话:“你别装了,我都猜到了。瞿素每回来王府,都点名要见你。你与他有私交对不对?” 裴玑眸光暗转,打量他几眼,道:“瞿先生大约是觉得我投他的脾气,大哥不要多想。” 楚明昭与姚氏说了会儿话才回存心殿,然而一回去便听丫头说裴玑被裴琰拉走了。她吃了一惊,裴琰不会是要找裴玑算账吧? 等了片刻不见人回来,楚明昭越发蹀躞不下,提上风灯,又思及外头冷,为裴玑带了一件大氅,当下寻了过去。 沉沉夜色中,她远远地便瞧见裴琰兄弟两个站在燕游堂前的穿廊上,廊上羊角灯的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她瞧见两人似乎正在争执什么,便紧走几步往前去。可她还没走到跟前,便听裴琰突然冷笑道:“什么为了保护妻子,说得倒是冠冕堂皇,你不过是另有图谋对不对?” 楚明昭步子陡然一顿。 裴琰的声音继续传来:“你当初娶她也并非因为什么楚家六女貌美绝伦,而是另有隐情,是么?” “能有什么隐情,大哥的话我都听不懂。” 裴琰嗤笑一声:“装,接着装。你打小就会装,如今看来这装的本事真是越发炉火纯青了。”言罢见裴玑的神情仍旧无甚变化,失望不已,抽身便走。 裴玑随着转首时,忽然瞧见远处的花台旁有个身影提灯而立。 厚重夜色下,她的身影笼在晻霭光影里,益见单薄。木槿的花枝勾住了她的裙幅,她也浑然未觉,只是一双滟滟水眸一瞬不瞬地凝注着他。 裴玑心疼她就那么站在寒风里,又被她看得神色一凝,即刻大步上前握住她的手,蹙眉道:“手这么冷。”目光一转瞧见她手臂上搭的那件他的大氅,笑道,“我就知道还是昭昭对我好,还给我带了衣裳来。昭昭冷不冷?我帮你披上?” 楚明昭摇头道:“不冷,那是特地给夫君带的。” 裴玑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将大氅披上后,见她不说话,不禁敛了笑。他知道她是听到了裴琰方才的话,缄默少顷,叹道:“昭昭别听我大哥的,他不过是在套我的话——昭昭来了多久了?” “也没有多久。”楚明昭开言道。 裴玑担心她误会,见她低着头不说话,心里实在有些忐忑。他将她手中风灯搁在花台旁的石沿上,小心地包着她的双手帮她暖着。他沉吟一下,对上她的眼眸,解释道:“我大哥是故意那样说的。我申明,我娶你没有任何旁的目的。” 裴玑见她兀自垂首,看不清神色,也不知在想什么,心里翻涌,当下一把将她搂到怀里,望着她的眼眸,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一字一句道:“昭昭,我是真心爱你,当初娶你也是出于喜欢。我对你一心一意,一颗心都在你身上。我记得我在成亲之初就与你说过,我是真心诚意将你当妻子对待的。” 楚明昭这是头一回听他这般郑重其事地表明心意,心中一动,抬眸便见他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她,神色坦然。他的手掌温热,她的手很快便被暖得热乎乎的,身上也更暖了些。 她慢慢靠在他怀里。 事实上,她能感受出他对她的心意,那种细腻的、无微不至的感情是根本做不得假的,她不可能因为裴琰几句话就认为他如何如何。只是猛然听见裴琰那话,有些懵。 楚明昭缄默片刻,慢慢反握住他的手,凝着他的眼睛,微笑道:“我相信你。”她随即想起裴琰的话,又踟蹰了一下,“但是,我不明白大伯那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还能有什么特殊的价值么?” ☆、第五十八章 第71节 裴玑踌躇片刻,低声道:“咱们回去说。” 楚明昭望他一眼,点头轻应一声。 两人回到存心殿后,楚明昭正要挥退左右,但裴玑说此事机密,要单独跟她去寝殿说,楚明昭闻言更是好奇。待到入了寝殿,掩好门,楚明昭回身坐到他身畔,注视着他,道:“好了,你可以说了。” 裴玑理了理思绪,娓娓道来:“这里是有隐情的,事情还要从我入京前说起。在我临行之前,老爷子给我起了一卦,说为我卜了姻缘。他与我说,楚家有一女与我是命定姻缘,然后张口就要跟我说那姑娘是谁。但我打断了他,我说我不信这个,他就急了,说我小瞧他的本事。后来他想了想,说我不知道也没什么,他纵然不说,我也照样能娶着那姑娘。所以当我第一回见着你时,听说你是楚家六姑娘,便想起了老爷子的话,对你更多留意了一些。不过我后来娶你全是出于我自己的心意,我至今都不知道老爷子卜出来的那位楚姑娘是不是你。我回广宁卫后,一直没见着他的人。” 楚明昭一愣:“瞿先生亲自卜的卦?” 传闻瞿素不仅通经史、晓天文、精兵法,还精擅阴阳算命、禳星告斗,星数精妙,凡看命起卦,必断下个日子,分毫不差,因而一卦难求。后来他行踪成谜,世人便越发将他视若神明。 “可是,”楚明昭不解道,“这跟大伯有什么关系?” 裴玑叹了一息,笑道:“老爷子让我佯装疏失,透给大哥一件事——说他卜了命理,楚家有一女是天命中宫。大哥知道之后就动了心思,一门心思想知道到底是哪个姑娘。所以我在求娶你时故布疑阵,绕了点弯子,因为我怕他以为你就是老爷子说的那个人,会跟我抢。大哥一直以为老爷子将答案告诉了我,因为瞿先生与我熟稔,所以他时不时地就来探我的口风。但实际上,我也不知道他算出来的是谁。老爷子没说,我也没兴趣问。” 楚明昭听得怔了许久,不可思议道:“原来还有这样的弯弯绕。但是瞿先生为什么那么做?”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老爷子这么做不过是想试试他的卦到底灵不灵。他说,若在我与大哥都不知晓答案的状况下各做抉择,如此才能验得更清楚。不过我娶你时并没想太多,我只是觉得我想娶的姑娘正好是楚家的而已。” 楚明昭微微倾身凝睇他:“夫君为何不仔细问问?不怕娶错了么?” 裴玑面色平静如水,对上她眼眸时,眼眸中化开一丝温柔的笑:“该是我的自然是我的,不该是我的如何强求也得不到。我只想顺着我的心意来。昭昭认为,若老爷子算出来的是人楚明岚,我会因为这个就娶她么?或许若算出的是楚明淑,难道我会去跟陆衡抢媳妇?依据卦象娶媳妇太荒谬了。” 楚明昭张了张嘴,忍不住笑了笑,算卦这种事,确实听听就好了。她旋又想起今日裴琰与郭氏的反常,了悟道:“所以大伯不肯放弃楚明玥是因为他不确定瞿先生算出来的到底是谁。但他一直留着楚明玥的位子却说不出所以然来又很难办,所以他今晚才会急吼吼地来套你的话,想知道答案,因为他需要做出决定。”她又想起郭氏的神情,暗想这么说来,那郭氏也是知情的。 裴玑点头道:“正是这般。但他不知道的是,瞿先生并没有告诉我。”他见她兀自垂首沉思,踟蹰了一下,伸臂拥她入怀,“昭昭……不生气了吧?” 楚明昭抬眸看向他,忽而微笑道:“生什么气?” 裴玑一怔,旋即欣喜地一收手臂便狠狠亲她一口,笑道:“乖乖不生气就好。”又长长舒了口气,“我却才瞧着你的样子,真是唯恐你误会。不过我方才与你说这些之前其实也担着心,我害怕你还是会认为我是因为那一卦才娶你。” 楚明昭抿唇。他若真是因为这个才娶她,那么根本没必要对她这么好,将她娶回来摆着,该干嘛干嘛就好了。 她抬起头时见他神色间犹透着些小心翼翼,不由想起了他方才在花园里的告白,禁不住笑道:“夫君把方才在花园里说的那番话再说一遍好不好?” 他蓦地明白她说的是什么,耳根瞬时便红了。方才他是心下着急,一股脑地就把心里的情愫都倒了出来。但眼下被她这么含笑盯着,倒是忽然有些不好说。不过她想听,他就再说一遍。 他微微清了清嗓子,道:“我是真心爱你,我……”他见她听着听着便将脑袋埋在他怀里偷笑,不由肃了脸,“有什么好笑的。” 楚明昭抬手拨了拨他的耳朵,笑得眉目弯弯:“你耳朵好红,这大晚上的,我忽然想吃麻辣猪耳朵。” 裴玑佯怒,将她按到床上,倾身压下来时见她还在笑,倏而捧过她的脸,似笑不笑道:“我想起来了,你好像还没跟我表明过心迹。来,把我方才对你说的话再对我说一遍。” 楚明昭瞪大眼睛:“简直不要脸,哪有这样要求人表白的。” 裴玑伸手就去挠她,楚明昭躲闪不开,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只好不住求饶:“好了好了,我说我说,我也……”她说话间忽然起身勾住他的脖子,趴在他耳畔吐息道,“我也爱你。” 裴玑顿了一顿,眸中笑意倏地晕开,一把拉过她就压到了她唇上。楚明昭见他手往她衣衫里探,忙抓住他的手臂,“呜呜”了两声,好容易等他放开她,才细细喘着道:“先别,先去盥洗。” 裴玑一面解衣一面低哑道:“等会儿再去。” 楚明昭嘀咕道:“一会儿我就爬不起来了……对了,你说王爷最终会让薛含玉给大伯做妾么?” 他伸臂将她圈在怀里,气息灼热:“当然会。不过其实正妃次妃对父王而言都是一样,他要的只是薛远这个辅力而已,横竖要废要立都是他一句话,等将来局势稳固了,父王未必不会成为第二个太-祖。” 楚明昭知道,他的意思是襄王将来功成之后大约也不会留薛远。到时候薛含玉连娘家也倒了,便更加没了倚仗。 他摸了摸她的脸,低笑道:“咱们给薛姑娘找了个好归宿。” 楚明昭不解其意,随即略微一想,不禁一笑。 郭氏不是个好相与的,况且薛含玉之前瞧不上裴琰与郭氏,几次三番给她没脸,等薛含玉嫁进来,郭氏必定要千百倍讨回来。裴琰更是个好面子的,薛含玉但凡再对裴玑表露出什么心思,裴琰会觉得自己头上要绿了,那时候也绝不会放过她。 她听姚氏说襄王本打算将薛含玉嫁给裴玑,如今出了这等事却是再不好打这个主意,他们也算是解决掉了一件麻烦事。 翌日,裴弈单独将薛远找了来,把做亲的事如此这般说了一番。薛远颇感意外,他以为王爷会将他女儿嫁与世子做个侧室,谁知竟是嫁给郡王。 裴弈话锋一转,便说起了薛含玉与裴琰的那件事。薛远听得呆愣半晌,简直难以置信。裴弈说他昨日都问清楚了,薛含玉怕是和裴琰早就有情。 薛远面上阵青阵白,恨不能挖个地缝钻进去,一时赶忙躬身直道惭愧。裴弈叹道;“虽是次妃,但孤原本也是想好好办一办的,只是眼下即刻要南征,来不及预备那么些了,婚礼也只能从简。”话虽如此说,但语气却极其强硬,不容反驳。 薛远又是一愣,次妃?难道要他女儿给那逆贼的女儿伏低做小么?可他女儿做出这等事,他又能怎么说呢? 薛远其实搞不懂襄王父子是怎么想的,一面去讨伐楚圭,一面却又留着楚圭的女儿跟侄女儿做媳妇,难道要留着将来入京前祭旗么? 对于与王府联姻这件事,薛远一直十分犹豫。将来若是功成,做皇子的老丈人自然风光,薛家也会声势大噪,但当年太-祖剪除功臣势力的前车之鉴还历历在目,襄王未必不会效仿,毕竟自古鸟尽弓藏的前例数不胜数,薛家若是成为外戚,那更是众矢之的。可如今他女儿闹出这等事,他连婉拒的余地都没有。 薛远越想越烦,从书房出来时脸色铁青,当下便冲去找薛含玉。他瞧见薛含玉时,她正病歪歪地躺在床上,额头上敷着帕子。崔氏见丈夫一回来就凶神恶煞似地要来拽女儿,忙拦住他,却被薛远一把挥开。 薛远猛地揪起薛含玉,抬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怒声道:“你这孽障,我的脸面都给你丢尽了!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寡廉鲜耻的东西!” 薛含玉昨晚激愤之下跑去投湖,被救起后又吹了夜里的凉风,染了重风寒,眼下连下地的力气都没有,被薛远迎头这么一扇,更觉头昏眼花,当下一头栽倒在地上。 崔氏赶忙扶起女儿,哽咽道:“有话不能好好说么,姐儿还病着呢啊!” 薛远冷笑道:“病着?死了才好!老子就没这么丢脸过!我出去这些日子,你是怎么教养女儿的?若非婚礼在即,我真想打断这孽畜的腿!” 崔氏突然一愣:“王爷已经定了?” “不然呢?这月二十六就是!” 崔氏忙问:“怎么这么急?那正妃还是……” “自然是侧室,”薛远不耐道,“王爷如今心意已定,你不要再插手此事了!” 崔氏面色灰败,想再说什么,但薛远已经大踏步出去了。 薛含玉昏沉间听见爹娘的对话,一口气没上来,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郭氏得知事情定下来后,脸上的笑压都压不住。原本她还发愁,要联姻王爷大约也是紧着给裴玑张罗,但如今出了那件事,情况便迅速朝着她希望的方向发展。 不过她如此欢喜,除了终于得偿所愿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她可没忘记薛含玉当初是如何倨傲地给她摆冷脸的,眼下可真是风水轮流转,等薛含玉过了门,看她怎么讨回来! 歇晌后,楚明昭坐在池子边喂鱼时,抬头一瞥,瞧见薛含玉被两个丫头搀着从对面经过。她望过去的时候,薛含玉显然也看到了她。她转头跟丫头说了什么,随后便一路被扶着朝这边走来。 薛含玉一至近前便命自己的两个丫头都退到远处,又让楚明昭将身边的丫头也挥退,说有事情与她说。 楚明昭看她一眼,旋即命元霜与谷雪退开。 谷雪欲言又止,但见楚明昭以眼神示意无事,便与元霜退了下去。 薛含玉打量楚明昭几眼,见她面颊红润、容色充盛,忽而笑道:“世子妃近来事事顺遂,必定过得很滋润吧?眼下还有闲情坐在这里撒饵喂鱼。” 薛含玉面色苍白如纸,身子越见纤弱,但娇柔不减,憔悴之中越显我见犹怜。 楚明昭扫她一眼,轻叹道:“其实也不过是忙里偷闲。迩来事多,一则是王爷上寿,一则是薛姑娘的婚事。虽则王爷说一切从建,但郭次妃说也不能太寒碜。王妃身子羸弱,那些账目出入便交于了我。” 薛含玉听得脸色愈白,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却要强自镇定。她缓了几缓,才道:“那世子妃真是辛苦了。”说着又笑起来,“我今日看书时,无意间看到了李太白那首《妾薄命》,对最后那两句‘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记忆颇深。我记得太史公的史记里头还有两句话,‘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可见真乃箴言规语。” 薛含玉目光里满含利剑般的冷嘲,楚明昭知道她这是在暗讽她是以色侍人。她缓缓起身看向薛含玉,笑道:“薛姑娘也不要过于忧心,郡王日后必定会渐渐为薛姑娘的贤德所动,他日即便薛姑娘色衰,想来郡王也不会抛弃薛姑娘的。” 薛含玉见她故意装傻,一时脸色涨紫,旋又笑着道:“世子妃这般倾城绝色的美人才更要注意些。”爬得越高摔得越惨!薛含玉心里冷笑。 楚明昭笑道:“多谢薛姑娘关心。不过,我其实以为薛姑娘是来询问我四姐姐是否好相与的。”她似乎没瞧见薛含玉瞬间阴沉的脸色,犹自道,“不瞒薛姑娘说,我四姐姐真是好个温克性儿,瞧见薛姑娘这样的妙人,也必是欢喜的。” 薛含玉心内的憋屈与愤懑已经膨胀至极,不想再绕圈子,突然冷笑一声,低声道:“你不要得意得太早了,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真以为能就此逃脱株连飞上枝头变凤凰么?世子不过图个新鲜,等玩腻了你,你纵然被充为下贱的官妓他也不会瞧你一眼!”她眼角眉梢都是挑衅的意味。横竖话落音散,楚明昭又抓不住她什么把柄。 楚明昭冷冷剜她一眼,余光里瞥见裴玑与裴琰说着话从对过往这边来,忽而笑了一下。薛含玉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她啪啪狠狠扇了两个响亮的耳光。 立在远处的丫头们和裴玑兄弟两个听见这动静,都是一愣,不由转头往这边看过来。 楚明昭大声斥责道:“薛姑娘请自重,既然即刻要嫁给郡王了,那就要恪守本分。今日这番话可断然不能再说了,若是传出去成何体统!” 裴玑眼眸微闪,笑道:“大哥,你猜薛姑娘方才说了什么?” 裴琰转头看他一眼,却见他施施然走上前拉住楚明昭的手查看。 “打得疼不疼,”裴玑旁若无人地给楚明昭揉了揉手,心疼道,“下回这种事交给下人去做就好了,自己动手多疼。” 楚明昭自打跟裴玑学了打拳之后,渐渐学会了使力,那两下打得又准又很,薛含玉被扇得两耳嗡鸣,两边脸颊都麻了。 但裴玑只顾着心疼楚明昭,明明打人的是她。 薛含玉捂着已经开始红肿的脸,难以置信地望着裴玑,一双美眸中水光浮动,目光里含嗔带怨。她这神情正落入跟过来的裴琰眼中,裴琰原本还有些摸不着头脑,觉得楚明昭不给他面子,薛含玉好赖是他即将进门的小妾,正要抢白楚明昭几句,但忽见此情形,又想起楚明昭方才的话,忽然明白了什么。 想到薛含玉对裴玑有心思,裴琰一张脸都绿了,又惊又怒,阴狠地瞪了薛含玉一眼,暗骂□□,几乎恨不能揪了她打一顿,但眼下薛含玉尚未进门,他不好动手。 这个贱人!弟妹简直打得好! 裴琰强自压下心头恶气,阴测测地盯着薛含玉,暗道你给我等着,等你进门了看我不把你打老实了!当下冷笑一声走了。 裴玑挽住楚明昭,低声说笑着回身就走,看也不看薛含玉一眼。 薛含玉被晾在原地,泪眼婆娑地望着裴玑的背影,心里委屈又酸涩,几乎将一口银牙咬碎。随即她看向楚明昭时又不由笑起来,等世子腻烦了你,你就等着万劫不复吧! 捻指间便到了襄王上寿这日。楚明昭听姚氏说今日女眷来得颇多,其中有一位需要特别加意。这位不是旁人,正是襄王的亲姐姐,清平郡主。 这位郡主是襄宪王的嫡长女,也即裴玑的亲姑姑。襄宪王是第一代襄王,有九子三女,但嫡子只有襄王裴弈与益都王裴德两个,嫡女更是只清平郡主一个。裴弈承袭王爵后,襄宪王的其余八子都先后被封郡王各自为居,清平郡主也因嫁与时任蓟辽总督的贺洪之子贺宣而离开广宁卫,只在三节两寿时才回王府。 这位郡主出身尊贵,又是亲王亲姐,很有几分脾气。原先在王府住着时就喜欢刁难姚氏,裴弈一出面相护,她就嚷着弟弟娶了媳妇忘了姐姐。后来裴弈起兵,清平郡主害怕招祸,不敢再住在北直隶,举家搬到了距广宁卫不近不远的海城。 姚氏十分厌恶这个大姑子,又深知其性,事先提醒楚明昭在她跟前要小心。楚明昭将姚氏的提点记在心里,只她算了算,清平郡主今年得四十有六了,只怕是到了更年期。不过裴玑是清平郡主出嫁后才出生的,后来又离开王府十年,与这个姑母统共也没见过几面,平日里也不见他提起她,想是感情不如何亲厚。 裴弈这回将生辰提前办,是因为在九月底他就要南征山海关,在此之前,他要让襄王一系的兄弟子侄们聚一聚,宣明意旨。 楚明昭随着姚氏拜见几位伯公叔公时,就觉得众人看她的眼神似乎都怪怪的。她心里暗笑,大家一定都觉得她在这里是个奇异的存在,毕竟她可是楚圭的亲侄女。 从大殿内出来后,她与姚氏等人依序退到了一旁的配殿前。其余女眷已经陆陆续续被接到了圜殿,但清平郡主尚未到来。众人伫望许久,才听人通传说清平郡主到了。 姚氏身为王妃,身份上比郡主还要高,但清平郡主是大姑姐,她还是要施个礼意思一下。楚明昭随着众人行礼时,瞥见一个金光璀璨的身影踩着矮凳从软轿上慢条斯理地走下来。 清平郡主头戴两顶七翟冠,冠以皂縠为之,附以翠博山,饰以大小珠翟凡五、翠翟凡四,皆口衔珠滴,冠上金钿花翠环绕,行动间珠摇声脆。她脸上贴着一对面花,耳坠梅花环子,身上穿戴着金绣云霞翟纹的真红大衫霞帔,脚踏着描金翟纹的青绮舄,腰间的革带坠珠更是繁复。 是标准的郡主礼服打扮。 楚明昭扫了一眼,觉得这郡主也是太认真了点,礼服一般只在受册、助祭、朝会等盛大场合穿着,今日却是家宴性质的,她穿礼服过来倒是显得有些突兀。 清平郡主与众人叙礼毕,眼睛一下子就转向楚明昭,轻蔑笑道:“都道娶妻娶德,纳妾纳色,想来你是阿玑身边新得的妾吧?” 楚明昭面色微沉,为什么她一来就冲她发难? ☆、第五十九章 清平郡主这话十分刻薄,既说楚明昭像小妇,又骂她无德。众人闻言都是一怔,面面相觑、 姚氏蹙眉,转头见楚明昭垂着头,以为她是尴尬得不知所措,正要帮她圆场,却见楚明昭缓缓前行一步,叉手朝清平郡主道了万福,微笑道:“妾身是世子正妃。郡主莫要以貌取人。” 清平郡主嗤笑道:“是么?我瞧你长的一副小妾的狐媚嘴脸,又眼生得很,还以为你是个新得宠的小妾呢。” 楚明昭似也不恼,只是道:“那么郡主的意思便是德与貌不可兼得,有德必无貌,有貌必无德,不知可对?” 清平郡主挑了挑眉:“别跟我这儿绕话,我说你什么,你就给我受着!” 第72节 楚明昭笑吟吟道:“妾身不过是想问清楚郡主的意思。” 清平郡主往前逼近几步,笑了两声:“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在长辈跟前就这样顶嘴么?谁教你的?” 楚明昭还要再说什么,被姚氏暗里拉了一下。楚明昭转眸见姚氏冲她打眼色,明白她的意思是不要跟清平郡主继续胡搅。楚明昭深吸一口气,慢慢退了回去。这位郡主好像的确对她敌意很深。 清平郡主冷哼一声,将大衫的宽袖一甩,趾高气昂地往承运殿而去。 楚明昭头先在承运殿转着圈认人时已经有些晕头转向了,眼下与姚氏转去圜殿时,看见殿内乌压压的一票人,简直觉得眼前一黑。 凡亲王之女称郡主,郡王之女称县主,郡王孙女称郡君。 此番来的女眷少说也有三四十,光郡主就有三个,县主更是成堆,还有几个年纪小的郡君,楚明昭看得眼花缭乱,一时间连人都认不全,更遑论将各人的名字、封号跟脸对上。 郡王诸子中除世子之外,其余皆授镇国将军,镇国将军之子皆授辅国将军。 楚明昭想起在承运殿拜见长辈时,另一边站了整整两排的郡王世子、镇国将军和辅国将军,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宗室要再这样发展下去,非要变成个大累赘不可,毕竟这群人都是只管伸手问朝廷要岁禄却不愿干事的。 想来裴弈看见那场景心里也不好受,毕竟他自己只有两个儿子,膝下实在单薄。这一点倒是挺像楚圭的,不知道裴弈是不是跟楚圭一样干了缺德事被诅咒了。不过裴弈的妻妾并不多,楚明昭觉得他在女色上似乎并不如何热衷,大约是将精力都使在筹谋大业上了。 后花园里,薛含玉正坐在亭子里对着湖水里的残荷出神,忽而瞥见一俊秀的锦衣公子顺着道旁垂柳迤逦而来。那公子似正郁郁,一径垂着头。将至近前时,无意间一抬头发现这边亭子里有人后,愣了一下,转身便走。 薛含玉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幕,想起了这人的身份。 是益都王世子裴湛。 方才她跟着王妃去大殿时,曾经见过他。当时他站在众子侄前列,与旁人叙礼时彬彬有礼,却在看见楚明昭时明显出了一下神,只是当时人多,没人注意到这一幕,薛含玉也是无意间瞟见的。 薛含玉抿唇笑了笑,眼底闪过一抹精锐的光。 众人用罢膳,楚明昭便被清平郡主勒令领着贺珍姑娘去园子里走走。 清平郡主子嗣艰难,贺珍是她在三十上下才得的女儿,视若珍宝,因而取此名,只可惜自此之后一直无所出,清平郡主便益发将心思全放在了这个女儿的教养上头。 贺珍是十分传统的闺阁千金,笑不露齿、行不露足,说话都是细声细气的,行动间一板一眼,连行礼的分寸都是仔细拿捏好的。楚明昭从前认为自己装淑女装得还是很像的,但目下看着眼前这位,她深深觉得她即使是装也装不来这样的。只是太过拘谨便少了一分落落自然之气,流于刻板,未见得是好事。 楚明昭今日天不亮就起了,脚不沾地忙了一上午,用午膳时也因为要招呼众人兼注意仪态而没吃饱,眼下又饿又困,一路上不住悄悄掩口打哈欠。 贺珍姑娘则似乎在路上补了眠,见今精神头好得很,游兴颇高。 楚明昭其实不太懂清平郡主怎么想的,吃了饭不午休,出来溜达什么?难道纯为折腾她么? 承运殿。裴玑正与几个堂兄弟猜枚行令,清平郡主忽然差人过来将他叫了出去。他虽对这个姑母无甚感情,但当着这么些人也不好不去。只是清平郡主今日似乎对他格外热络,拉着他一通叙旧。 裴玑心中哂笑。 自打楚圭窃位之后,清平郡主就有些明哲保身的意思,去年正旦祭祖时都以身子不适为由没回广宁。今次本以为她也不会来,谁知不仅来了,而且态度还转了,提起他母亲时也是满面笑容。裴玑大致能猜到她在打什么主意,只是没说破而已。 裴玑一路与清平郡主走到后花园,跟着她一路七拐八绕,听她不断叨念她这一年来如何想念他们。等行至翡翠楼附近时,蓦然一转便正瞧见坐在水榭里歇息的贺珍与楚明昭。 虽则贺珍坐得靠前,但裴玑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将手肘支在桌上打瞌睡的楚明昭。 她身上穿着一件樱粉色的织金妆花湘裙,外罩同色添花锦扣绣褙子,螓首微偏,倦眸慵阖,仙姿玉色,妩媚娇憨,四下萧瑟的秋景似乎都跟着鲜活起来。 裴玑禁不住微微一笑。 贺珍猛可地转头看过来,正瞧见这位风姿华茂的表兄低眉浅笑,愣神少刻,随即慌忙低下头,一时羞红了脸。 清平郡主故作讶异,随即招手示意贺珍上来见礼。 贺珍趋步上来,与裴玑见礼后便只是低垂着头,似乎有些无所适从。她近五年都没有随母亲回王府,因而没见过裴玑,只见过裴琰。她原以为裴琰那样的容貌已经是万里挑一的难得,如今见了这位二表哥,才知道什么叫形如子都,风华无两。 裴玑径直走到跟上来的楚明昭面前,含笑拉住她,低声道:“要是困了就先回去歇着。” 楚明昭垂着脑袋打了个哈欠,倦声道:“无事,我这就要回圜殿了,那头不能只留母亲支应着。我晚上早点睡也是一样。” 清平郡主自觉自己女儿仪态端方,规矩知礼,比楚明昭好千百倍,唯有容貌不及而已,谁知裴玑竟只顾着跟楚明昭说话,对贺珍这个亲表妹却冷冷淡淡的。清平郡主本是打算联络一下表兄妹的感情的,见裴玑根本不领情,心中愤愤,暗骂楚明昭狐狸精。 楚明昭见清平郡主冷着脸领了贺珍走了,转身戳了戳裴玑,笑嘻嘻道:“快把你藏的东西交出来。” 裴玑讶然道:“鼻子真灵。”说话间便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拿纸包着的山药枣泥糕递与她,凑到她耳畔小声道,“我特意顺出来的,害怕你没吃饱。” 楚明昭接过来低头一看,撇嘴道:“你这也太小了。”说完又觉这话怪怪的,轻咳了一声。 “嫌小?太大的话会往下坠的,那样岂非太明显了。” 楚明昭默默拆开纸包咬了一口糕,望着清平郡主的背影,凑近他咬耳朵道:“你有没有觉得,她那脑袋……长得像个挤出来的丸子。” 清平郡主的头又大又圆,脖子却很细。 裴玑抬头看了一眼,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别说,还真有点像……你是不是饿极了?看什么都像吃的。不过你这话要是让她听见了,非揪着你给你立规矩不可。” 楚明昭心道我已经被训过一次了。她又想起方才的事,眉头微蹙:“她不会想为自己女儿拉红线吧?” “这个难说,”裴玑摸了摸她的脑袋,“放心吧,即便如此,父王也不会同意的。” “为什么?” “贺家与王府近些年几乎没有往来,贺洪已经不是蓟辽总督了,贺家人又多在京为官,不好掌控,因而贺家姐妹嫁过来没甚效用。还有一点就是,”裴玑笑道,“姑肉不还家。” 楚明昭笑得眼睛一弯:“那就好。” 裴玑看着她低头吃糕的样子,不禁又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 楚明昭抗议道:“你这动作越发像摸狗头了。” 裴玑轻哼一声:“那你让不让我摸?” 楚明昭脸蓦地红了,心道你说话能不能委婉些。 等裴弈与几个兄弟说完话,清平郡主便转来找他,言谈间颇有亲上加亲的意思,然而裴弈听出苗头后便一口回绝了。清平郡主当即急了,道:“哥儿这是什么意思?珍姐儿可是样样好的!又是阿玑亲表妹,咱们两边知根知底的,让他们做对中表夫妻岂不是美事一桩?” 裴弈瞧着自家长姐那一脸的焦急,微微眯眼。 清平郡主心里一咯噔,忽然觉得她心里想的什么都被她这个弟弟看得一清二楚。 当初他还没起兵时,到处都有传言说楚圭要削藩,削了藩可就要被废为庶人了,她自然要跟王府保持距离了,毕竟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性。但如今她这弟弟起兵了,这就不同了。将来若是败了,她横竖也是逃不过被牵连的下场的,但若是胜了呢,到时候她弟弟可就是皇帝啊,她就是长公主了!但长公主的身份还是不够的,她膝下无子,庶出的儿子明显是靠不住的,她也不想给别人养孩子。左思右想后,她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了她那个小侄子。将来一旦功成,她那小侄子可就是皇太子啊,如果她女儿能嫁给他,那她还发什么愁呢? 她越想越觉可行,并且觉得越早越好。毕竟现在还好嫁,等将来人家真的变成了皇太子,恐怕挤都挤不到跟前了。何况珍姐儿今年都十六了,耽搁不得。 裴弈淡淡道:“姑肉还家,不利生育,长姐应当知晓。” 清平郡主忙道:“不过就那么一说而已,我瞧着人家那些姑表兄妹成婚的儿孙满堂的多的是。再者说了,”她不屑道,“眼下坐在世子妃位子上的那位,不也没孩子么?她都跟阿玑成婚小半年了吧?说起这个,哥儿到底怎么想的,怎么能让那么个狐狸精做阿玑的正妻?她显然居心不良啊,没准儿一头里通外敌,一头狐媚着阿玑,做着两手准备呢。阿玑年少被她迷住了,你怎么也跟着纵容他呢?” 裴弈喝了口茶,道:“长姐不要管了,此事我自有主张。”他并不急着废掉楚明昭。废掉楚明昭只会激怒阿玑,甚至还可能导致父子不睦。反正阿玑的正妃将来是要仔细选的,也不急着换人。等将来阿玑那股新鲜劲儿消下去了,就不会那么抵触另娶了。 清平郡主知晓依着自己这个弟弟的脾性,是必定会废掉楚明昭的,便也没再多言,只是笑道:“那珍姐儿可是哥儿的亲外甥女儿,那孩子啊浑身上下没个不好的……哥儿再考虑考虑阿玑跟珍姐儿的事?” 京师,乾清宫弘德殿。楚明玥与蒋氏招呼着楚圭服了药,便退了出去。 回到坤宁宫,蒋氏挥退左右,不住叹息:“你父皇身子是越发不济了。” 楚明玥轻笑道:“战况不佳,哥哥又是个不顶事的,若我是父皇,我也得急出病来。” 蒋氏长叹道:“真是作孽……那件事,敢怕是真要应验了?” 楚明玥闲闲看着自己手上的蔻丹,嘴角浮起一丝笑:“无论应验与否,母后都不必担忧,左右到时候牵累不到咱们。” 蒋氏道:“这秘密咱们守了这么些年,也是提心吊胆,若是被你父皇知晓了,我都怕他会对你下杀手。不过如今总算是平安无事。”蒋氏思及此又是一笑,“只是到时候端看大房那一家子如何了。素日里众人只是将那六姐儿捧着,却不知最该捧着的是我的姐儿。” 楚明玥嗤笑道:“我那六妹妹不过投了个好胎罢了,实则就是个下贱命。不过她前头那十几年也算是享够福了,不算白来这世上走一遭。母后猜猜,她将来落难时,会不会来求我?” 蒋氏笑道:“这可没准儿,为她自己也为她那一家子,摇尾乞怜也不为过。”蒋氏想到顾氏回头也必定会放下大嫂的架子来求她,心里便一阵痛快。 楚明玥哼笑道:“求也没用,怪只能怪她自己命不好!” 广德侯府的花园内,花木扶疏。姜灵见宋娇做绣活儿总被针扎到手,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宋娇也没了耐性,扔下绣棚,气道:“我娘接连给我筹谋了好几门婚事,但是都没成。我知道,他们不过是因为那件事而已,楚明昭真是个煞星!我哥哥怎么娶了她姐姐呢,真是倒了十八辈子的霉才能遇上他们这种姻亲!”宋娇说着说着便哭了出来,“我娘说,现在襄王起兵,楚家是王府亲家,回头若是被皇帝平了乱,我们家或许也会跟着遭殃的……” 姜灵不知如何安慰宋娇,想了想,低声道:“你也不要尽往坏处想啊,万一襄王就真的赢了呢?” 宋娇又恼又恨,抹泪道:“赢了更糟糕,你想啊,襄王要是赢了,能饶得了楚家么?你还真以为楚明昭能当上太子妃啊?” 姜灵深以为然,点了点头,道:“这倒也是。”听宋娇提起太子妃,她倒是想起她参选太子妃时头一轮就被刷下来了,这令她难受了好几日。虽则她知道楚怀和非良配,但他总还是皇太子啊。不过父亲后来与她说如今襄王与皇帝两头胜负难定,没选上兴许是好事,何况皇帝此番不过是冲着几个根基深厚的世家大族去的,遴选只是走个过场而已。 姜灵听了这话才好受一些。只是她到底心中不忿,为什么楚明昭就能做皇家媳妇呢?明明是个没人要的,嫁她哥哥都是便宜她了,偏襄世子是个娶媳妇只看脸的。但姜灵后来想,反正将来不论是哪边赢了,楚明昭都讨不着好,心里这才平衡一些。 晚夕时分,楚明昭忙完后正想去盥洗就寝,却听谷雪来报说世子要见她。楚明昭困惑道:“世子说是为何事了么?” 谷雪摇头道:“未曾。来传话的丫头只说是世子让世子妃往燕游堂去一趟。” 楚明昭觉得事有蹊跷,悄声吩咐谷雪几句,谷雪领命去了。不一时,谷雪回来复命,在楚明昭耳畔低语几句。 楚明昭笑了笑,原来如此。但她又总觉得事情没有那样简单。 锦西,寨儿山堡。范循靠在圈椅的椅背上,对着跳跃的烛火出神。他的影子投在幽暗的营帐内,飘忽不定,显出几分诡谲来。 夜阑阒寂,只闻秋虫寥落的鸣叫。他知道裴弈很快就会南下,他已然与冯兴等人研讨好了对敌之策,但如今他心里仍旧不静。 或者说是不安。 这种不安与战争无关。他只是一想到与楚明昭再见的场景,便有些忐忑。从裴玑之前在世子府与他说的那番话来看,他明显已经查出了那件事是他做的,虽然他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明明他当年做得十分隐秘。天晓得他当时多想杀了裴玑灭口,但裴玑身份特殊,他若杀了他,楚圭会认为他坏了他的事,恐惹麻烦。 他有一种预感,裴玑已经将事情告诉了楚明昭,他能感受出楚明昭在中秋家宴上已经对他生出了敌意,这是从未有过的。但他只能装作毫无所觉。 在过去的三两年间,他的悔意有加无已,但他同时又庆幸,庆幸她没有真的死在他手上。他为了让自己好受一些,不断回忆不断梳理,找出自己动手的合理之处。他安慰自己他做得并没有错,楚明昭原本就是必须死的,他那时候又不喜欢她,为什么要对她手软。 范循深吸一口气,只觉胸中磈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若是昭昭真的知道了真相,他实在有些不知如何面对她了。 ☆、第六十章 燕游堂便是上回裴琰拉着裴玑说话的地方,是后花园内的一处观景楼。 楚明昭左思右想之下,觉得还是不去最保险,但对方是否就等着她闻而不往呢?毕竟把她玩儿过的一套再玩一遍似乎并没有什么意思。 方才谷雪打听到裴玑与裴琰临时跟着襄王去了军营,又如何在燕游堂等着她。亦且,这种事她只要使人稍一打听就能知道,何必拿这个来忽悠她。 来跟谷雪递话儿的丫头是后花园负责打理花草的丫头碧琴。楚明昭又命谷雪再出去将碧琴找回来仔细问问,但半晌都找不见人。 楚明昭轻叹一息,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思量片时,拾掇一番,起身去了圜殿。她觉得对方已经开始行动了,她需要找个人随她一道去,到时候不管是什么事等着她,都好有个见证。而这个人选,非姚氏莫属。 楚明昭到时,姚氏正在诵经,见到她这个时候找过来,颇为诧异。楚明昭低声解释了一番后,姚氏蹙了蹙眉,道:“府里人一多就是罗唣得慌。” 楚明昭微笑道:“若是府内人干的呢?” 姚氏低头慢慢合上经卷,叹道:“罢了,去瞧瞧。” 此时已近亥牌,府内那群本家亲眷大多已经歇下,路上十分僻静。楚明昭远远瞧见燕游堂内有灯火透出,不由微微敛容,呼吸间只觉园内花香都是凛冽的。 她与姚氏领着一群丫头婆子走至近前,一个丫头上前敲了敲虚掩的门,见里头无人应声,转头去看姚氏。姚氏命将门打开,那丫头躬身应了一声,伸手一推。 房门开启的瞬间,楚明昭登时闻到一股酒气扑面袭来。她定睛一瞧,发现里头背对着众人坐了个华服公子,见今正歪着头趴在桌上,对众人次第进来的动静一无所觉,应是已然睡熟了。 第73节 姚氏面色微沉,走到跟前一看,攒眉道:“益都王世子?”说话间挥手命丫头上前将人叫醒。 裴湛醒来后,揉着额头看向众人,一脸迷惘。 姚氏阴沉着脸问他怎会在这里,裴湛摇摇晃晃地起身行了礼,面对姚氏的质问,脸上越发泛起红来。他踟蹰了一下,解释说他用罢晚膳后来此观景时一时起意,独自小酌,结果不胜酒力醉倒了。 姚氏见他言语不似作假,转头与楚明昭对望一眼。楚明昭明白裴湛这是被人利用了,只是他如今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过这感觉……难道真的只是将她玩过的再玩一遍么? 裴湛暗里睃看楚明昭一眼,又赶忙垂下了头,面色怅然。他哪里是一时起兴,他不过是心中郁郁,又无人可诉,便跑来观花饮酒,谁知他命小厮取来的酒这么烈。 姚氏命人将裴湛搀回去,转身正要跟楚明昭回去,却见迎头又走来一人,仔细一瞧,竟是贺珍。 贺珍看见这里聚了这么多人,不明就里,一时也是懵,领了丫头上前叙礼后,略一踟蹰,困惑地看向楚明昭:“表嫂叫我前来,可是有何事?” 楚明昭微微一愣,电光火石之间心念急转,脑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 借刀杀人!原来是这样! 楚明昭当下反应过来,也困惑地看向贺珍,道:“我何曾叫表妹前来?不过是母亲说睡不着,我陪母亲来花园走走,原本想在燕游堂歇息会儿,谁想瞧见益都王世子醉倒在这里。我正要与母亲回去,可巧表妹就来了。” 姚氏闻言不禁低头一笑,明昭应变真是快。 楚明昭看着满面茫然之色的贺珍,上前拉住她的手,笑得别有深意,道:“不过我的丫头刚才恰巧看见薛姑娘身边的秋烟往表妹那里去了,表妹仔细是哪个传话的嘴笨舌拙,捎错了话。” 贺珍虽则一直被清平郡主护着,但也并不愚笨,听她这般说,也意识到自己怕是被人诓了。 正此时,清平郡主火急火燎地赶过来,瞧见楚明昭,劈头就质问道:“你半夜三更将我女儿叫来作甚?”目光一转瞥见醉色未退的裴湛,愣了一愣,怒声道,“你莫不是想毁我女儿名声?!” 楚明昭挑眉:“郡主,这种话可不能乱说。再者说,郡主何必一来便往表妹头上扣屎盆子?” “你!” “母亲,”贺珍拉住清平郡主,“母亲怕是误会了。” 清平郡主气冲冲道:“姐儿就是心善,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若是珍姐儿的名声毁了,自然就嫁不了裴玑了,清平郡主理所当然认为楚明昭没安好心。 贺珍觉着尴尬得紧,费了好大劲才将母亲拉到后面,在她耳旁低语一阵。 清平郡主听得直蹙眉:“不是吧?” 贺珍听府里的丫头说裴玑不是个好相与的,又极为宠爱楚明昭,若是冤枉了楚明昭,回头裴玑还指不定要如何。她想起楚明昭方才那一番若有所指的话,觉得这其中怕还有什么隐情,当下抬头扫了面前众人一眼,小声道:“母亲,咱们回去从长计议,莫要被人当枪使。” 清平郡主稍稍冷静了一些,转头瞪了楚明昭一眼,拉了女儿甩袖走了。 姚氏看着贺珍母女两个的背影,面色一沉:“这件事难道是她干的?” 楚明昭知道姚氏打的什么哑谜,笑道:“想是没旁人。不过她既然做得出,那就必定是筹谋好了,不会留下什么把柄。纵然我们找出证据,她也会推干净。她怕是料定了我们不敢把她如何,毕竟她背后是她父亲。” 姚氏沉容半晌,慢慢道:“有她哭的一日。” 窗外夜色愈沉。薛含玉听罢丫头的小声禀告,面沉如水。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戏,竟然功亏一篑。 她听说裴湛在燕游堂喝酒时便觉机会来了,开始动手。她的主要目的是让清平郡主误会楚明昭算计贺珍,依着清平郡主那性子,一旦产生这种想法,必定会给楚明昭好看。楚明昭不论去与不去,都逃不过清平郡主的责问。楚明昭若是疑心重没有去,到时候清平郡主找上门来时,更是措手不及。若是去了,裴湛说不得还能干点什么酒后乱性的事,到那时候可就更好看了。 她早在清平郡主来时对楚明昭的态度里看出了这位郡主对楚明昭十分不喜,又是个冲脾气,那么到时候事情出来,清平郡主一定会不分青红皂白就去问罪,届时不论是打是骂,楚明昭都有的受的。 只是可惜,楚明昭反应太快了。或者说,时间点还是没能掐好,给了楚明昭喘息的机会。 薛含玉唏嘘间又想起自己的婚事临近,心中不胜其烦,抓起手边一个茶盏狠狠砸到了地上。 她本以为她嫁世子是十拿九稳的事,谁想到事情会演变成今日这样。凭什么她就要凄凄惨惨,楚明昭却被世子护着宠着! 裴玑回来时见楚明昭还没睡下,颇觉诧异,笑着上前抱住她:“白日间不是就困得慌了么?怎么这会儿还不睡?”随即似是恍悟,低头笑道,“是不是在等我?” “是啊,你不回来我都睡不着,”楚明昭随口胡诌,懒懒地靠在他怀里,“我跟夫君说件事。”随后将今晚那一桩事原原本本地与他说了说。这件事是必须与他讲的,她需要跟他仔细合计合计。 裴玑面上笑容一敛,转身就走。 楚明昭一愣,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道:“夫君哪儿去?”不是打算去揍薛含玉吧? 裴玑回身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去找大哥。”他见她怔怔地望着他,不禁笑了笑,揽住她亲了一口,低沉道,“昭昭你记住,若有人敢给你委屈受,我必千百倍帮你讨回来。” 楚明昭怔愣间忽觉眼眶发烫,鼻子发酸。她垂首抿唇,倏而笑道:“我本是打算跟你合计着再坑薛含玉一次的,也与她今晚这般,借着郡主的手设个套。” 裴玑叹道:“这回不绕弯子了,咱们直接一点。我觉得还是简单粗暴的比较适合她。” 楚明昭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裴玑笑而不语。待出了存心殿,他径直去找裴琰。裴琰也是累了一天,眼下盥洗罢正预备就寝,见裴玑这会儿找来,打着哈欠不耐道:“阿玑有什么话不能明日再说么?” 裴玑的神色有些不自然,小声让裴琰挥退左右。裴琰心道我倒要看看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当下遣退了一众家下人,转向弟弟:“好了,你可以说了。” 裴玑轻咳一声,编道:“我说出来大哥可不要生气……我方才遇到了薛姑娘身边的一个丫头,那丫头悄悄与我说让我子时正时与她家小姐花园一会,有话要说,也不知是什么话。” 裴琰原本迷迷瞪瞪的,闻听此言,瞬间整个人都精神了,霍地一下站起。 裴玑嗟叹道:“大哥还记得我媳妇为什么扇那薛姑娘耳刮子吧?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其实薛姑娘罗唣我很久了,但我以为她还是要脸的,跟大哥定下了就应当恪守妇道了,可没想到她眼看着婚期临近,竟然被逼急了……我真害怕大哥误会我什么,到时候惹得咱们兄弟不和可就不好了,所以今晚特来告知大哥。另外,大哥可要看好她啊,我担心她纵然嫁了大哥也不老实。” 裴琰最爱面子,听他这般说,当下气得三尸神暴跳,五脏气冲天,扭头就要冲出去。裴玑却知火候还不到,一把拉住他,拍拍肩道:“大哥冷静,这种事她不会认的,何况闹大了,大哥脸上也不好看不是?”旋即又是一叹,“所以大哥只能忍着啊。” 裴琰冷笑道:“这种淫-妇,要她作甚!我这就去跟父王说退亲的事!” “你这样去说,父王不仅不会答应,还会说你无理取闹、捕风捉影。并且父王眼下正是用薛远的时候,不会放弃这门婚事的。” 裴琰恼道:“那你说要如何?” “大哥还是得忍一忍,先将她娶进来,等将来咱们底定天下,再废了她,”裴玑眉尖一挑,“不过其实待到薛含玉嫁进来,大哥想惩治她也是无妨的。薛远说到底其实也是个只看重权势的人,他纵然知晓大哥与次妃整治他女儿,也不会说什么的,因为他不可能跟王府翻脸。到时候还不是大哥想如何就如何?所以,大哥再忍忍。” 然而裴玑越是让裴琰忍,裴琰就越是恼怒,当即不由分说拎了马鞭掉头冲了出去。 裴玑冷冷一笑。裴琰这一去,可非同寻常。 他知道父亲是必要留着薛家这门亲事的,之前便索性将薛含玉推给了裴琰。若是薛含玉就此老实了,他也懒得管她,左右父亲是不会看着薛家坐大的,薛含玉将来迟早没了娘家这个倚仗。但今晚这件事惹恼了他。 裴琰头先瞧见昭昭打薛含玉虽则已经被挑起了愤怒,但那还不够,因为不够直接,他心中还是存疑的。眼下他亲自跑来摆在他面前,虽说没证据,但他会觉得被打到脸上了,心里那颗怀疑的种子也会瞬间生根发芽。如此让裴琰先入为主地坐实了薛含玉不守妇道的名头,以后也很难改观。 裴玑从裴琰处出来,转回头便去找了清平郡主。 清平郡主刚劝女儿睡下,见侄儿这么晚寻过来,以为是听闻了方才那件事来慰问的,正要笑着说珍姐儿无事,谁知裴玑略施一礼,便冷着脸道:“还望姑母以后谨言慎行,不要逼着我连面子情都不给姑母留。” 清平郡主愣了一下,道:“阿玑这是何意?我以往在你母亲面前脾气是不太好,但如今不是都改了么?”她觉得她跟裴玑若是有仇,那也是在姚氏身上。 裴玑冷笑道:“姑母如今倒是敢刁难我母亲?” 清平郡主哑口无言:“我……” 姚氏的娘家并不在广宁卫,嫁进来后又迟迟无子,清平郡主便一直觉得姚氏是个软柿子,时不时地捏一下。不过她也并不认为她这就是过分刁难,天底下有几个兄弟媳妇是不受大姑子小姑子气的? 但如今的姚氏可不同了,如今的姚氏是王世子生母,将来或许就是皇后、皇太后,她一个嫁了人的宗室女,是完全不能比的。何况她还想把自己女儿嫁给裴玑呢。所以她如今努力与姚氏修好,但姚氏显然并不愿领情。她有些后悔从前得罪了姚氏,她若是长了前后眼,当年就在姚氏面前收着点脾气,最要紧的是在裴玑入京前将珍姐儿嫁给他。 清平郡主正兀自懊悔时,就听裴玑冷声道:“姑母不要去父王跟前挑唆,我可以明确地告诉姑母,明昭的出身不会成为任何阻碍,就连父王也做不了我的主。所以昭昭将来的尊荣一丝都不会少,姑母真的要得罪她么?” 清平郡主被他这话气得脑子发昏,不可思议道:“你疯了不成,那逆贼犯下的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她将来也是要被治罪的!” 裴玑呵呵冷笑两声:“治罪?谁敢?我父王也不敢!姑母信不信?”裴玑慢慢往前走了一步,语声不高,却冷得砭骨,“姑母若是继续给明昭甩脸子,我到时候给姑母个没脸,姑母可不要怪我!姑母千万别跟我说什么长幼礼法,姑母可以去打听打听,我以前是怎么整治我那两个庶母的。我这个人一向恩怨分明,有恩必报,有仇必还,我才不管那些劳什子规矩,姑母那套说辞,在我面前不过是个笑话。”他根本不需要问就知道他这姑母必定是在昭昭面前耍横了,若非如此,怎会被人抓住这点加以利用。 清平郡主向来傲惯了,如今被自己侄儿抢白,气得手指直发抖,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最终气急攻心,一头栽倒,晕了过去。 崔氏刚刚睡下,就惊闻女儿那头出事了。她着急忙慌地套上衣服,跌跌撞撞赶过去时,看到眼前的情形,吓得呆愣在原地。 薛含玉瑟缩在地上,披头散发,露出的两截雪白腕子上满是渗血的红痕。 崔氏愣了半晌,突然哭出来,扑上前抱住女儿,哽声问怎么回事。 薛含玉也不知是气得还是疼得,身子不住发抖,咬牙道:“郡王方才跑来二话不说就拿马鞭抽我,什么缘由都不说。我越是询问,他越是抽得狠,我身边几个丫头都拦他不住。后来他撒完气,阴狠狠瞪我一眼就走了。”她看到母亲泣不成声,心里更觉委屈,堕泪道,“母亲,他现在就这样,往后还不知怎么折磨我,要我嫁他,还不如死了好……” 眼下是秋天,薛含玉身上衣物厚,但裴琰也是习武的,力气大得很,又是来发泄恶气,薛含玉的衣裙有几处都破了口,身上满是鞭伤,稍一动便疼得直抽气,她又一直下意识拿手臂去挡鞭,那细白的手腕便硬生生被抽出了一条条狰狞的血口子。 崔氏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一时跌坐在地,泪下如雨。她也不想让女儿嫁给裴琰啊,但她又能如何?她根本做不了主。 翌日,裴玑与几个堂兄弟去校场比试骑射回来,往存心殿去的路上,被薛含玉截住。他微微笑了笑:“看来薛姑娘还是伤得轻。” 薛含玉忍着浑身的疼,定定注视着裴玑,轻声道:“昨晚的事,我的丫头也听到了一些风声——世子是否认为那事是我干的,所以才想法子激郡王来鞭笞我?”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件事一定跟裴玑有关。 裴玑笑道:“难道不是薛姑娘干的?” 薛含玉一双眼睛水雾迷蒙,盈盈然凝睇着他,咬唇道:“世子凭什么说是我做的,世子有证据么?” 裴玑嗤笑一声:“我不需要证据。” 薛含玉气结,瞠目半晌,一时语塞。 她本以为把事情做干净就没事了,但她没想到,裴玑护起楚明昭来,完全不跟她论理。 她一双手慢慢笼攥,抬头看向对面长身而立的人。 少年头上戴着玄色的奓檐帽,上头是金镶红宝石帽顶,一身水墨蓝的交领窄袖曳撒愈显他身姿修挺秀拔,腰身收敛,扣着金镶玉云龙累丝绦环,两肩云锦巧辑如意云纹,足踏粉底皂靴。 姿态洒落,眉目精致,风华熠耀胜画中人。 她犹记得几年前初来王府,那回无意间撞见这个少年时,她是怎样的惊愕,她从没见过容貌这样出众的人。只是他那时候性子格外孤僻,府中众人都说他不好相与,她却十分喜欢这个少年。后来她渐渐发现薛家有与王府联姻的可能,便暗暗窃喜。她一度十分自信,认为她是一定会嫁给他的,但他入京一趟却喜欢上了别人,还为了那个女人把她扔给了裴琰。 薛含玉恨得几乎将一口银牙咬碎,凭什么呢? 裴玑见她盯着他似是出了神,不由蹙了蹙眉,转身欲走,却被薛含玉侧移一步挡住了去路:“世子,你要想清楚,楚家于你而言只是个累赘,对你将来固位毫无裨益!你不要被世子妃那张脸迷了眼,你要知道……” “薛姑娘,”裴玑忽而出声打断她,“你若是再跑到我跟前胡言乱语,或者再去给明昭找麻烦——”他的语调一扬,眸中寒芒浮动,“你第二日可能会发现自己躺在某个小厮的床上。” 薛含玉脸色一白。 “昨晚那顿鞭子不过是小惩大诫,”裴玑目光阴寒,“明昭的事无需你操心,你应该好好想想你自己才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将来被皇室扫地出门了,你的下场会如何?” 薛含玉后背一凉,张了张嘴,后跌一步。 裴玑望着远处宫殿上的青色琉璃瓦,缓缓道:“不要妄图在我面前耍小聪明,我的耐心真的很有限。你也不要认为有你父亲在便万事无虞,说实话,你纵然是死在王府里,薛远也不会说半个字,你信不信?” 薛含玉也知晓自己父亲的脾性,心中忽然生出些惶遽来,半天说不出话来。她转头瞧见他凛冽的神色,不禁打了个哆嗦,雪水沃顶般的冷。 裴玑却看也不看她,掣身而去。 九月二十六这日,裴琰纳次妃。次妃与正妃待遇不可同日而语,纳次妃不传制、不发册、不亲迎,冠服拟唐、宋二品之制,仪仗视正妃稍减。原本按照礼制,次妃还要拜谒正妃与中宫,不过如今状况特殊,这些仪程便全免了。 由于日子离得近,本家亲戚们都没有走,全部留下来观礼。贺珍立在人丛中看着远处锦簇花攒的盛况,有些出神。她还不知道她的姻缘在哪里。母亲一心想让她嫁给二表哥,但是这些天她看下来,二表哥与表嫂情深意笃,她不想插过去讨嫌。 贺珍思及此又将目光转到楚明昭身上。楚明昭立在裴玑身旁,两人含笑喁喁私语,神态十分亲昵。说起来,楚明昭不是她见过举止最讲究规矩的姑娘,但她身上有一种天然的气韵,举手投足落落天成,瞧着便觉端雅悦目,这是她不得不钦羡的。但这些似乎也只是在人前,在裴玑面前时,楚明昭好像会随意很多。那日在花园里偶遇时,她被母亲招呼着上前见礼时还有些紧张,但她回头去看时,发现楚明昭困得忘了行礼,裴玑却全不在意,甚至还关切地上前拉着她的手,让她先去休息。 贺珍有些迷茫,母亲与她说,时时处处都要讲规矩,这是身份的体现,如此也才能被未来的夫婿看重,相敬如宾。但楚明昭并不恪守这些,却得到了丈夫一心一意的疼宠。这应当不仅仅是因为她出众的容貌。 贺珍发怔间,被一旁的裴语扯了扯。她回神笑道:“语姐儿叫我作甚?” 裴语扬起下巴指了指与裴琰一道行礼的薛含玉,凑过来低声道:“表姐,你看,薛含玉的动作好僵硬,那脸色也太白了。我隐约听说,大哥前几日拿马鞭抽了她一顿,我还不信,如今见她这模样,倒的确像是带着伤的。” 贺珍觉得王府里的事真是复杂,便只是笑着附和了一句。她转眸瞧见裴语今日戴的那套仙花玉兔金镶玉宝石头面,不由夸道:“姐儿这套头面好生漂亮。” 裴语仰起脸,笑得烂漫:“是么?这是我二嫂帮我选的,我也觉得很好看,今日特意戴出来的。二嫂人特别好,跟二哥一样好。”不过她希望她把这个戴出来,不要让二嫂想起那件不愉快的事才好,裴语有些讪讪的。 第74节 贺珍一怔,她记得母亲与她说裴语与裴玑的关系并不好的。眼下这是怎么回事?她又想起姚氏似乎也很喜欢楚明昭这个媳妇,心里对于楚明昭的艳羡便更多了几分。婆婆与小姑子那可是最难伺候的,楚明昭居然全收服了。 裴湛往楚明昭那边望了一眼,又怕被人察觉,赶忙收回了视线。他深吸一口气,暗暗告诫自己,有些人注定不会属于他。只是,这位楚姑娘身份太尴尬,不知道将来命途会如何了。不过,他或许更应该想想他们这些宗室诸王的命运。他这个伯父若是功成,将来必定会大力打压诸王,因为他自己就是藩王起家。 裴湛看向自己父亲,发现他也是心不在焉。 清平郡主沉着脸,看见裴玑便想起那日的事,心里犹自发堵。 崔氏神情麻木,强自掩饰面上的悲戚。 相对于众人心中或多或少的沉重,楚明昭却是松快无比。没有什么比看见一个阴魂不散的情敌跳进火坑更开心的了,她只嫌今日放的鞭炮少。裴玑见她几乎压抑不住面上的兴奋之色,失笑连连,低声道:“昭昭今日兴致这样好,不如晚上与我小酌几杯?” 楚明昭笑得眉目弯弯:“好啊好啊,再做个烧猪头做下酒菜!”她见裴玑又笑着来摸她脑袋,本要躲开,但她眼下心情好,便任他摸了摸。谁知他拿开手后,笑吟吟看着她,道:“烧猪头好,我听说吃什么补什么,昭昭正好补补。” 楚明昭怔了怔,回过味儿来后嗔瞪他一眼。 晚夕观礼讫,楚明昭命人备了两坛金华酒,将裴玑按在椅子里,笑盈盈道:“夫君等着,我要展示一下我的拿手绝技。我一个时辰前已经将猪头放锅里了,眼下正可以出锅,再烧连骨头都要化了。”说着便踅身而出。等折返回来时,手里已经多了一个大冰盘,盘里盛着个切好的烧猪头。 她一进来,殿内便登时香飘四溢。裴玑原本是不饿的,眼下闻见这味道,忽觉食指大动。待她将盘子搁下时,他低头一看,讶然道:“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就能把肉烧得这么烂?” 那猪头被烧得皮脱肉化,喷香喷香的,再烧下去的确连骨头都要化了。 楚明昭笑得有些小得意:“而且还是用一根长柴烧的。”她迎上裴玑诧异的目光,坐到他身边比划着解释道,“我将两个锡古子上下盖住,又用扣子锁定,将猪头放在里面用文火慢炖。这样不消一个时辰,猪头就烧好了,一根长柴有时候都用不完。” 锡古子是一种锡做的中间粗、上下细的锅子,两个锡古子紧密扣合就相当于一个高压锅,如此一来,细火炖一个时辰就满够了。这法子是楚明昭偶然在一本古书上看见的,当时便禁不住钦佩祖先的智慧。亦且,她来到这里之后,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柴灶做出来的饭比后世那些燃气灶做出来的要好吃!柴灶烧出来的米饭都要更香。楚明昭当年刚来这里时,深深觉得这是个惊喜的发现。 楚明昭将她调好的蘸料用小碗盛了,分别往她跟裴玑面前放了一份。裴玑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块猪头肉蘸了酱料尝了尝,连连点头,道了句“好吃”,跟着便又夹了一块。 楚明昭瞪大眼睛:“就一句好吃啊?你仔细点评一下啊!” 裴玑摆摆手,嘴里嚼着肉,含混不清道:“太好吃了,没空想词。” 楚明昭偷笑一下,凑过来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这话我爱听。”她刚夹起肉吃了一口,就见他挨过来要亲她。她想起他刚吃了满嘴油。连忙往后躲,“擦了嘴再亲!” 她仰着身子左右躲闪,他几番都没亲着,坐直身子叹道:“你嫌弃我,我好伤心。我现在给你一个补偿的机会,你说你是不是应该抓住?” 楚明昭一怔,下意识问道:“什么?” 裴玑凑近笑道:“咱们互相喂着吃。” 楚明昭眯眼笑道:“好啊。”说着便夹起一块肉,仔细蘸了蘸料,往他嘴边递去。 裴玑刚要张嘴接下,谁知楚明昭忽而将筷子往后一撤,把肉塞到了自己嘴里,嚼了几下,一口吞下。 裴玑一拍桌子,佯怒道:“好啊你,敢骗我!”说话间不由分说将楚明昭一把揽过来,低头就压上了她的嘴唇。 他已经渐渐学会逗引她,吻得轻柔又循序渐进。楚明昭感受着他柔润唇瓣的轻触与温热鼻息的轻扫,慢慢被他诱导着启唇。他双手搂紧她,舌头慢慢探入,逐渐放肆起来。楚明昭听着唇舌交缠吮吸的啧啧声,心跳怦然,面上发烫。她忍不住想,他们俩一起时身边真是不能跟着什么人,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扑过来了。 不过目下她心里还有一个念头,这个吻是猪头肉味儿的。 他放开她时,喘息间望着她丰泽水润的嘴唇,忍不住又吻了两下,才笑道:“来来,喝酒,我要把你灌醉。” 楚明昭见他给她斟了一杯酒后便笑看着她,有些懵:“不是我陪你喝酒的么?” 裴玑笑道:“你忘了?我不能饮酒。” 楚明昭撇嘴:“我喝多了真的会打你的。” 裴玑正要说话,就听丫头传报说何长史求见。楚明昭觉得何随大概是有什么急事要把他叫走,低头沮丧地吃了口猪头肉。 不一时,裴玑见罢何随回来,重新坐了回来。楚明昭抬头探问道:“何随找你有什么事么?” “也没有什么,”裴玑夹了一块肉喂给她,“就是来了个熟人,要见我。” 承运殿后头有前、中、后三座宫殿,其中最后头那座被收拾做新房。薛含玉木雕一样坐在床畔,神情麻木。忽有丫头报说郡王来了,她眼皮子颤了一下,随即仍旧低头坐着,纹丝不动。 裴琰酒量很好,但却才被裴玑领着一群堂兄弟闹酒闹得很厉害,眼下醉得几乎站不稳,被几个丫头扶着才东倒西歪跨入寝殿。 裴琰饧眼看到薛含玉那张死人脸,冷笑一声,挥手示意丫头们都退下。 薛含玉听到殿门阖上的瞬间,立时身子一抖。她抬头看着逼近的裴琰,手心里全是冷汗。 ☆、第六十一章 薛含玉以为裴琰会上来施暴,谁知他摇晃了几下,就一头倒在了床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薛含玉站起身冷眼看着,闻着殿内的酒气,一脸嫌恶。 她十分厌恶男人喝得醉醺醺酒气冲天。她父亲是个武将,平日最爱饮酒,身上常带着一股酒味,她每回闻着都觉不耐,但又不能宣之于口。 不过这大约也是看人了,若是裴玑喝得酩酊大醉,她或许不仅不会厌烦,还会悉心照料他。只是裴玑似乎连酒都很少碰。 薛含玉真是怎么想怎么觉得裴玑浑身都是优点。她其实也不恨他,他会这般对她,不过是因为被楚明昭迷惑了。若是她能在早先便嫁给他,或许他也会像如今宠爱楚明昭这样宠爱她。她能瞧出来,裴玑本质上是个十分重情念旧的人,跟襄王的性情大相径庭。 薛含玉烦躁已极,在离床八丈远的软榻上坐下。她至今都还是很抗拒这门亲事,她觉得她的前程简直被毁了。纵然裴琰将来做了亲王又如何,她还是从心底里看不上他。她昨日甚至想要自裁,但被母亲拦下了。母亲咬牙骂她没出息,她自己想想也的确是这么个理儿。 她都还没看到楚明昭落魄惨死呢,怎么能先寻了拙智呢?薛含玉冷笑,楚明昭那种狐狸精,被充作官妓是再合适不过了,让她做人尽可夫的贱人必定比杀了她更有趣! 薛含玉思及此,气便顺了些,想到襄王功成后会如何对付楚家,嘴角便浮起一抹森然冷笑。 存心殿内,楚明昭见裴玑只是看着她喝酒吃肉,隐约想起方才的事,忍不住问道:“你不是说有人找你么?怎么不去?” “你赶我走?” 楚明昭目下喝得微醺,缓了一缓才摇头道:“不是……就是问问……” 裴玑见她满面绯红,眼神迷离,不由一笑,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竖起两根修长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这是几?” 楚明昭按了按额头,口齿绵软道:“这是兔耳朵……” 裴玑低低一笑,凑上去亲她一口,伏在她耳畔道:“你的酒品是不是跟睡相一样差?” 楚明昭顺势在他肩头靠了会儿,旋即转身又去倒酒:“试试不就知道了,等我再喝两杯看看。” 裴玑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捞进怀里:“好了,真喝个烂醉,第二日起来会头疼的。” 楚明昭累了一天,眼下又酒足饭饱,确实也乏了,索性闭目偎到了他怀里。她感觉到他拿帕子给她仔细擦了擦嘴,跟着便骤觉身子一轻,被他打横抱了起来,一径放到了寝殿的紫檀描金架子床上,又捞来锦被帮她盖上。 她听到他脚步渐远,以为他走了,心头涌起一阵沮丧,睁眼去看时,却看到他去而复返,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朦胧间,她听到他说了句张嘴,便慢慢把嘴张开。 裴玑喂给她两片香茶饼,笑着道:“这木樨花配出来的香茶饼子芳香馥馥,给你沁口润舌,去去酒气。你先歇息片刻,待会儿等我回来,咱们一道去盥洗。” 楚明昭口内含着东西,含混不清道:“现在就不想起来了,过会儿更不想动了。” 裴玑俯身柔声道:“不要紧,我抱你。” 她本就生得殊丽无双,见今双颊晕红,醇然醉色如含露芙蓉,娇慵冶艳,摄人心魂。 裴玑低头凝睇她一眼,心跳砰砰,情不自禁在她嘴唇上碰了碰,却是不敢深吻,怕自己情难自已,过会儿就走不了了。 他觉得她就仿似醇酒松醪,越是在她身边久留,越是迷醉。 楚明昭见他转身要走,拉住他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听他含笑低声说至多两刻钟,这才松手。 待到殿门阖上,室内重归阒寂,楚明昭抬头望着帐顶,神思飘渺。 她忽然想起当初她要嫁给魏文伦时,她大嫂秦娴跟她说的那番话——“只要夫君知道小意温存,会疼人,能窝盘你,自然能和和美美。若他还能专心一意守着你一个,那可真是夫复何求了。” 她忽然有些怅惘,尤其想到裴玑将来的身份。她不知道他们能一直这样到何时。并且,她知道有很多人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 楚明昭微微抿唇,阖上眼帘。口中香茶饼片子雅香幽幽,同四下里的宁谧一般令人心神恬荡。她纷乱的心绪渐渐安定下来,倦意泛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书房里,裴祯正与核桃大眼瞪小眼,听到外头小厮喊世子,吐出一口气,往椅背上一靠,冲着推门而入的裴玑道:“你总算是来了,你要是再不来,我怕我忍不住把这鸟毒死,这鸟简直跟你一样烦人。不是我说你,有让鸟出来待客的么?” 核桃看见裴玑进来,兴奋拍翅,高喊一声“阿玑”,就一阵风似地扑到了他怀里。 裴祯在一旁笑道:“我看你不需要媳妇,跟这鸟过得了。” 他话音刚落便听到核桃也跟着学了一句“跟这鸟过得了”,不由一笑,瞪了它一眼:“学我说话,哼。” 核桃正兴冲冲地往裴玑怀里钻,闻声扭过脑袋朝他凶巴巴地挥了挥爪,也哼了一声。 裴玑慢条斯理坐到裴祯对面,一面给核桃顺毛一面道:“你与核桃才比较配,你们俩都话多。你来得不巧,我方才正和我媳妇喝酒吃肉,没工夫招呼你。” 裴祯“嘁”了一声,谐谑笑道:“没瞧出来你也有迷恋美色的一日,那将来你做了太子可怎么办,是不是要仔细选一拨美人在身边服侍?” 裴玑斜他一眼,道:“我只要我媳妇一个。” 裴祯笑道:“你这决心不啻天方夜谭了,你的身份可不允许你这么干,首先襄王殿下那一关你就过不了。” 裴玑觉得旁人大概是不能理解他的心思与决心的,便转了话茬:“宗吉来找我做甚?” 裴祯闻言便不乐意了:“什么叫我来找你,我才不是特特来找你的,我是来给襄王殿下贺寿的,但殿下已然就寝,我听说你还没睡下,就只好来找你了。” 裴玑翻他一眼:“这都什么时候了,上寿的日子早过了。” 裴祯眉尖一挑:“父王那边战事紧,我脱不开身,耽搁了几日。哎,我与你说,我们现在打到金山附近的永昌卫,僵持了半月了,一直打不下来,你可有何妙策?楚圭手底下还真有几个忠心又能打的。” 裴玑道:“楚圭在朝中经营多年了。昔年,太宗北征归途中猝崩后,太子裴觥可才八岁。这么个幼主嗣位,很难立起来。楚圭以辅臣之资居摄朝政,未几便野心渐现,以积威擅权用事,又暗里使人教唆幼主耽于玩乐,致使太-祖、太宗开辟的煌煌盛世毁于一旦,生民困苦。可笑楚圭自己装得道貌岸然,却又不停将先帝往昏聩的路子上带,因而次后他暗害先帝篡位称帝,不少百姓为之炀蔽,竟颇为拥戴。楚圭筹谋多年,朝中心腹颇多,尤以武将为众,因为楚圭以高位爵禄许之。目下这群人得一条道走到黑,否则楚圭倒了,他们也活不成。” 裴祯叹道:“打仗太烦人了,我这一月多来都没踏踏实实睡过一觉了。要不这样吧,你跟我走,你那三寸不烂之舌最管用了,我听何随说,曹国公李忠就是被你说跑的。” “那些根基深厚的世家不一样,他们不需要依附楚圭,他们大多都是被逼的,否则他们且乐得观风色呢,等将来局势定下来了,他们再来献好儿岂不是最稳妥。” “我看你就是舍不得跟弟妹分开,”裴祯说笑间想起一事,慢慢敛容,“不过说真的,那个划江而治的提法,到底作不作数?” 翌日将交寅牌时候,暝色尚浓,薛含玉就被丫头唤醒了,说郭次妃那头已经起了,让她赶紧过去。 薛含玉一股火气往上窜,眼下天都没亮呢,王妃也还没起,郭氏瞎折腾什么?但郭氏如今也是她婆婆,既是来传了话儿,她便不好不去。 薛含玉憋着气拾掇齐整,见裴琰还没醒,阴着脸命一个丫头上去唤他。然而裴琰昨晚似醉得太厉害,如今几叫不醒。薛含玉觉着叫醒了他也是看他给她摆脸色,便爽性自顾自踅身走了。 裴琰以往虽从不缺女人,但没一个有名分的,郭氏一直没机会摆婆婆的款儿,见今总算是等来了这么一日,心里舒坦得很,也算是多年媳妇熬成婆。 薛含玉入殿时,郭氏往后瞧了瞧,却没见到儿子,转头就问:“琰哥儿呢?” 薛含玉心不在焉地施了一礼,低头道:“郡王宿醉未醒,妾身几唤不醒,只好先行前来。” 郭氏当即竖起眉毛:“宿醉未醒?我看是你照料不周吧!你昨晚怎没服侍琰哥儿喝醒酒汤?他倒头睡一宿,今儿起来得多难受啊!你到底是怎么伺候他的?” 裴琰喝得烂醉怎么叫得醒!难道掰开他的嘴硬灌醒酒汤么!薛含玉咬牙。 她做姑娘时也是被阖府上下捧着的,何曾受过这等窝囊气,几乎忍不住要发作,然而余光里瞥见孙妈妈递来的眼色,当即深吸一口气,终究是压住了脾气。 孙妈妈是母亲的陪房,最是稳重,母亲怕她心浮气躁行差踏错,特特将孙妈妈拨给了她。 薛含玉垂首服软儿:“媳妇知错了,往后一定尽心照料郡王的起居。” 郭氏哼了一声,眼里满是得色,又道:“你先给我奉茶让我瞧瞧,免得过会儿在王妃跟王爷跟前失仪,落了脸面。” 薛含玉应了一声,伸手接过了丫头手里的托盘。然而郭氏不是嫌茶烫就是嫌茶凉,折腾了好几回才勉强放过薛含玉。薛含玉正暗自气忿忿时,就听人来报说王爷命她与郭次妃速往承运殿去。 裴弈南征的日子本定在明日,但今晨与裴玑合计后,觉得晚一日不如早一日,便决意于今日誓师出征。否则万一下起雪来,便不好行军了。 第75节 薛含玉向王爷、王妃并郭次妃奉茶讫,转头瞥见楚明昭玉雪似的面容上泛着一层薄红,觉着她可能是刚从被窝里爬起来,当即便又想起自己四更天就被郭氏折腾起来,心中越发不忿。 裴弈前脚刚出大殿,清平郡主后脚就追了出来,委婉地表示想要留下来暂住一段时日。 裴弈转头看向她,她笑得有些讪讪的:“府上就语姐儿一个姑娘,也没个伴儿……这几日珍姐儿跟语姐儿玩儿得甚好,留下来也能多陪陪语姐儿。再有就是,我听说海城那地方冬日冷得紧,我们刚在那里落脚,好些东西也没备办下,这眼看着就要入冬了……” 在她张口之前,裴弈就猜出了她要说什么及其背后的意图,只是懒得拆穿而已。他略一忖量,道:“姐姐若与姐夫那头说好了,那自然无碍。” 这便是答应了。 清平郡主喜不自禁,与弟弟亲亲热热地叙了一回话,便转回去找姚氏安排住处了。 裴弈神容淡淡地扫了一眼她的背影,目光幽微。 楚明昭见清平郡主满面喜色地折回殿内,正疑惑间,就听她与姚氏说已经与王爷说好了要在王府暂住一段时日,说是因为海城冬天冷又想让贺珍跟裴语做个伴云云。楚明昭听得目瞪口呆,这大东北的,哪里不冷?何况广宁卫的纬度比海城还要高很多,海城又更靠近辽东湾,近海处冬季相对温暖,无论怎么看,广宁卫的冬天都要比海城的冷。 裴语自己与封地内的几个高门千金也有往来,时不常地请她们来王府,怎么就能沦落到没伴儿呢。 楚明昭叹息,果然人想做成一件事时,什么借口都能找出来,思及此她又忍不住瞟了裴玑一眼,心里哼道,果然是个香饽饽,还是肉馅儿的,专招狼! 不过她不太明白,裴弈为什么会答应下来,明明他并没有与贺家做亲的意思。 裴弈临行前,将裴玑兄弟两个叫至一处,叮嘱他们一定要兄弟齐心,和衷共济,将封地守好云云。他见裴琰一副尚未完全醒酒的迷蒙模样,冷冷瞪他一眼,旋又将他叫至近前,低声交代了几句。裴琰向来畏惧父亲,方才被父亲那一眼吓得一哆嗦,脑子倒是一下子清明了许多。目下听罢父亲的低声叮嘱,愣了愣,继而点头称知晓了。 裴玑耳力极佳,将裴弈对裴琰说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不过即使没有听到,他也能大致猜到内容。 目下已是季秋末,将交孟冬,平地乍起的风已然带了凛凛寒意。裴玑与一众叔伯堂兄弟去送裴弈时,被他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记得我头先交代你的那番话,若有应付不过来的,去找你五叔。”他说的是益都王裴德。 裴玑点头称是。 裴弈顿了顿,又道:“再有,我希望你能收敛一下,不要沉浸于儿女情长。” 裴玑笑道:“父亲这话何意,我宠她是真,但也没耽搁什么事吧。” 裴弈面色冷下来:“你早已违背了当初赴京之前与我的左券,如今这般,待要何如?” “儿子不认为这是什么错事。再有,”裴玑望向父亲,“等她有了我的骨肉,父亲仍不改意么?” 裴弈一早便猜到儿子为了让楚明昭早日怀孕,已经与她圆房。他觉得这实在是一件麻烦事,楚明昭若是生下男孩,那便是嫡长孙,占嫡又占长,地位超然。 裴弈面色阴冷,半晌方道:“届时再说。”言罢,沉容而去。 裴玑望着父亲意气焕发地立在高台上慨然誓师,微微出神。他知道父亲是十分有自信的,自信他必定能成就千秋帝业,而这种自信一部分源于自身的实力,另一部分则来自于瞿素。瞿素当年投靠太-祖,于是太-祖践祚,一统天下。而瞿素如今选择了他们。若非算准了王气在广宁,瞿素当年大约也不会定居在此。 裴玑抬眸望了一眼头顶的浩渺青冥,微微笑了笑。无论身份如何变换,他都会保身边人无虞。 半月后,楚明昭终于将那一大箱子账簿整理查对完毕,发现郭氏从前倒算是老实,居然没开花帐。她去跟姚氏回了话后,姚氏思忖一番,说让她再观摩一阵子,否则一来突然收权郭氏必定叫唤不迭,二来这偌大一个王府管起来也费神,怕楚明昭吃不消。楚明昭也并不急,清闲一些总是好的,便笑着应下来。 她觉得皇宫里的女官制度就很好,皇后几乎只用跟六尚一宫的女官们打照面就能打理好庶务。不过蒋氏每日似乎都一副甚为劳顿的模样,楚明昭觉得她或许将一半心思都放在提防后宫嫔御们上头了。 楚明昭正神游太虚想着三房那一家子,姚氏慢慢开言道:“下月的冬至是大节,阿玑还要率众去祭祖,王府这边要仔细备办一番……”她正说着话,忽听人传报说世子到了,便打住了话头。 裴玑入殿后行礼讫,刚要说话,就见姚氏蹙眉打量了他几眼,招手示意他上前去:“阿玑这是怎么了?” ☆、第六十二章 楚明昭闻言怔了一下,顺着姚氏的目光看过去,仔细一瞧,当即明白了她说的是什么。 裴玑昨晚回来时便隐隐有染上风寒的迹象,楚明昭本想让王府良医所的良医来给他瞧瞧,开几贴药,但其时已是二更天了,他忙了一整日十分疲惫,直说太晚了不想折腾,倒头便睡下了。今早时,楚明昭交代他早些回来,让大夫仔细给瞧瞧脉,别把小病拖成大病。 眼下他面色泛着不正常的红,瞧着像是发烧了。楚明昭目露忧色,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想上前去查看一番,但婆婆在跟前,她不好急吼吼地凑上去。 姚氏伸手往儿子额头上探了探,凝眉道:“天儿冷,怎也不多加意些。”说着便挥手命人去传良医来。 裴玑瞥见楚明昭一直盯着他,暗里朝她眨眨眼,嘴角勾起一抹揶揄的笑。楚明昭忍住瞪他的冲动,径自低下了头。 从圜殿出来,裴玑挽住楚明昭的手臂,低声笑道:“昭昭是不是特别担心我,我看你方才在一旁眼巴巴地瞧着,都恨不能扑上来抓着我仔细看个究竟才好。” “哪有那么夸张,”楚明昭慢慢停了步子,抬手帮他整了整貂鼠皮袄的毛领子,抬眸看向他,柔声道,“夫君近来是否都会十分忙碌?” 裴玑笑道:“怎么,还想和我下棋?” 楚明昭微微撇嘴:“才不是,我没银子输给你。”她语气一低,“我是觉得你最近太忙了,我担心你真的病倒了。”她自打认识他以来,他好像都没有生过病。 她双手握住他的手,一双水眸盈盈湛湛,含着化不开的温软情愫,看得他一颗心都化成了水。 裴玑心里一动,将她一把带进怀中,噙笑道:“原来你这么关心我。不过我都没好意思告诉你,其实我染风寒是因为你半夜里睡相不好,总是卷走我的被子。” 楚明昭怔了怔,随即讪讪道:“我不知道我还喜欢卷被子……那下回我再卷被子,你就把我叫醒,不用怕打搅我。” 裴玑低头笑道:“骗你的,你半夜最喜欢干的事不是卷被子,是往我怀里滚,还把胳膊跟腿都缠在我身上,还扒得死紧,拽都拽不开。”他见她当下要挣开他的手,拍了拍她,“好了别害羞,我觉得你这习惯挺好的,我最喜欢你投怀送抱了。可惜你多数时候都太矜持,只有睡着了才热情一些。” 楚明昭觉得他现在调戏她调戏得越发丧心病狂,正要说他不正经,就听他继续道:“不过说句正经的,等我回头抽个空,我再带你出去转转?不然再过阵子就冷得很了,你八成就不想出来了。我瞧着你镇日闷在王府里,想来也觉乏味。” 楚明昭戳了戳他:“我看你还是先养好病的好。方才大夫可是开了药了,我会督促你按时吃药的。” 裴玑今日事不多,身上又烧着,下午回来后喝了药,便躺在存心殿拥被静养。只是他小恙在身的消息不胫而走,裴语与林氏前脚刚来探望罢,郭氏便领着不情不愿的裴琰来看了一回。裴琰母子走后,清平郡主母女又来了。 裴玑有些不耐烦,这般下去他哪里静养得了。 贺珍望着眼前面色明显不善的表兄,略觉尴尬,转头去看母亲,却见母亲给她使眼色。她踟蹰了一下,旋接过丫头手里的姜茶捧给裴玑:“表哥,这是母亲特特命人煎的,发汗解表,温肺止咳,表哥吃一钟。” 裴玑面色愈冷,搭了清平郡主一眼,道:“那多谢姑母了。”言罢,神容淡淡地示意贺珍将姜茶搁到一旁的小几上。 贺珍见他阖上眼睛不再理会她们母女,正自窘迫,楚明昭忽然进得殿来。裴玑一见楚明昭过来,辞色即刻柔和下来,与适才的冷淡判若两人。 清平郡主脸色甚为难看,却又不能发作,掐着指甲忍了又忍,终归是压住了脾气。然而她是不好继续留在这里了,只好放弃这个献好儿的机会,沉着脸拉了女儿作辞。 待母女二人走后,楚明昭试了试裴玑额头的温度,见烧还没退,不由蹙眉:“服药也有一个时辰了吧?怎么好像都不见效?” 裴玑叹道:“一会儿来一拨探病的,我耳根都不得清静,哪里退得了烧。” 楚明昭撇嘴:“那我也是来探病的,我是不是也搅着你了?” 裴玑低头咳了几声,旋即笑吟吟地一把握住她的手:“这怎么会,我就盼着你来的,我一看见你就觉得病好了大半了。” 楚明昭觉得他现在简直一张口就是撩她,偏偏她每回听了都觉得十分舒坦。 她抬头间见他一脸松快,打趣道:“你方才对姑母与表妹那么凶作甚,人家也是好心好意来看你。” “我但凡给她们个好脸色,她们就能以为我是给了希望你信不信,”裴玑往背后迎枕上靠了靠,“为免后患,还是要趁早绝了她们的念想。” 楚明昭低头看着他包着她的手帮她暖着,心底忽地涌起一股暖流。诚如他所言,自两人成亲以来,他一直一心一意待她,从未干过什么拾翠寻香的风流事,沾上来的桃花他也都是主动撇掉,浑身上下没一处不好的,又对她宠护至极。楚明昭觉得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了。 楚明昭缓缓吐息,伸手搂住他,在他怀里蹭了蹭脑袋,却见他侧过身子连打了三个喷嚏。她摇了摇他的手臂,笑道:“我猜是薛姑娘在念叨你呢。” 裴玑轻嗤一声:“怎会独独一个薛姑娘,念叨我的姑娘多了去了。”他见她绷起脸,笑着在她脸颊上拍了拍,“但她们念叨我没有用,我又不喜欢她们。” 楚明昭笑眼弯弯,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清平郡主从存心殿出来后便一直阴着脸。贺珍踟蹰了一下,小声道:“母亲方才也瞧见了,表哥对我无意……要不还是算了吧。” 清平郡主瞪她一眼:“没出息!”对上女儿的脸,她心里便越发窝火。她觉得她的女儿是千好万好怎么看都好的,除却容貌,哪里不及那世子妃的?偏她侄儿是个肤浅的。 她身为亲王嫡长女,自小就是被捧着的,嫁到夫家也是被供着,生的女儿也是无人不夸的,纵然一直没生出儿子来,但凭着王府这座靠山,贺家上下没人敢对她有半分不敬。如今她回广宁,放眼整个封地,能在身份上与她一较高下的女眷恐怕也唯有姚氏了。 但她偏在自己侄儿这里碰了钉子,而且还是因为一个逆首亲眷。她想想就觉得荒谬,楚家造了反,难道转来转去,到头来还能当上皇亲作威作福不成?楚圭把楚明昭塞过来明显不安好心,但世子偏偏执迷不悟,她觉得她这侄儿简直疯了。 贺珍见母亲面上阴能滴水,在旁劝了几句,结果被母亲剜了一眼。 清平郡主望了一眼身后的存心殿,气忿忿道:“走着瞧,我就不信王爷能由着他胡来。” 薛含玉听闻裴玑病了,本想跟着郭氏母子前去探望,但转念想想,她现在不好再表露得太明显,否则只会让她的境遇更加艰难。所以连提都没提这一茬。 她立在廊庑间遥望远处一重重雄峻殿宇,半晌,嘴角弯出一抹若有似无的冷笑。她倒要看看楚明昭的好日子能持续多久。 晚夕,膳房那边熬好药,楚明昭亲自端到裴玑跟前,舀起一勺仔细吹凉了才小心地递到他嘴边,慢慢喂到他嘴里。她眼睛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看到他嘴角沾了药汁,便及时拿帕子帮他擦掉。 她从前没有这样喂过别人,动作生疏又小心,但却十分审慎。 裴玑看她一脸认真地喂他喝药,禁不住笑了出来:“为何一定要喂我?我自己也能喝的。” 楚明昭默了默,凝眸看他:“我想好好照顾你,多为你做些事。” 裴玑微微一愣,跟着莞尔笑道:“好,昭昭有心了。”他喝罢一口药,咧咧嘴, “苦。” 楚明昭即刻从一旁碟子里拈起一颗金丝蜜枣往他嘴里塞。裴玑本要躲开蜜枣转而去亲她嘴唇,但又怕把病过给她,只好张口接了枣。 等到喂完了药,楚明昭安置他躺下,正要折身出去,却被他一把拉住,说什么都要让她躺在他身边陪着。楚明昭望了望外间天色,为难道:“天儿还早呢,何况我还没盥洗,待会儿躺下就不想起了。” 裴玑突然按了按额头:“哎,我的头又开始疼了。” 楚明昭瞧着他那夸张的神情,一时哭笑不得,思量一番,只好点头应下。正欲宽衣解带,就听丫头传报说何长史求见。楚明昭回头笑道:“看来很不巧。那我先去盥洗去了,夫君跟何长史好好说话。”言讫,帮他掖好被子,见他一脸怏怏,又含笑在他脸颊上亲了亲,转身出殿。 何随一进来,就看到世子砸过来一个白眼。他深觉冤枉,询问世子缘由,世子也只是哼了声。何随笑道:“臣可是听闻,您这回染恙,世子妃照料得十分经心,世子是不是有一种因祸得福的感觉?”说着话倒是忽然顿悟,他不会是搅了世子什么好事吧? 裴玑翻他一眼:“找我何事?” 何随轻咳一声,低声道:“世子,微臣有事启禀。”说着便如此这般在裴玑耳畔低语一阵,末了见他轻轻笑了笑,嘴角不由一抽,“您还笑?” 裴玑打个喷嚏,含笑招招手:“来来,我交代你一件事,过会儿你去给沈淳带个话儿,别让他坏了我的事。” 裴玑的体质向来好,兼且楚明昭照料得用心,第二日便退了烧,风寒更是不出两三日就好利索了。楚明昭见此倒是有些汗颜,这要是换成她,赶上换季的时候染个头疼脑热,不病个七八天是绝好不了的。何况中药还见效慢。 她由此意识到,她真的应该更加认真地跟他一起晨练了。何况技多不压身,万一哪天就派上用场了呢。只是出游的事情却因为某个原因而不得不搁置了。眼看着天气一日冷似一日,楚明昭觉得跌入十一月份后她大概就完全不想出门了。只是出门仍旧是避免不了的,因为冬至节要祭祖,而她们这些女眷需要从旁助祭。 光阴荏苒,捻指间就到了冬至这日。冬至俗称大冬、亚岁,在古时是与正旦、万寿圣节并列的大节。主要节俗便是祭祖、送寒衣、绘制九九消寒图。皇室的祭祖要比民间隆重很多。冬至这日,皇帝需要遣人祭告祖先诸陵,而亲王需要祭告王城内的太庙。只是襄王领兵在外,无法完成祭祖,于是裴玑身为王世子便代为行之。 薛含玉这一月多来被郭氏整治得不轻,她知道郭氏是对她之前的倨傲怀恨心在,这是在报复她。她心里极度失衡,却又暂时无力改变现状。冬至这天她又是早早被郭氏使人叫起来,听郭氏絮叨了一套又一套祭祖时的规矩,又听她再三警告不准她落了她的脸面。 薛含玉心里冷笑,她又不是个没见识的,虽则是头回参与皇室祭祖,但也必不会出什么差错。 走到王府门口时,薛含玉瞧见门口停了一排马车,竟是一眼望不到头。这回祭祖,襄王一系的宗室子女悉数赶来,皇室出行又各有仪仗,一会儿队伍启程后,大概能排出二里地去。 王妃、世子妃、郡王妃正经出行各有坐具,郡王妃的坐具是翟轿,次妃仪仗只是较正妃稍减,薛含玉也有资格乘坐翟轿,但如今积雪深厚,道路湿滑,天气严寒,不好行轿,此番便全改成了马车。 薛含玉叹了口气,她本还想试试坐翟轿的感觉。 清平郡主拉着贺珍出来时,才发现是安排她与两个庶妹同乘一辆马车。她还带了几个丫头婆子随侍,顿时觉得太挤,听闻薛含玉是独自乘坐一辆马车,便让贺珍并两个伺候的丫头坐到薛含玉的马车上。 薛含玉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却是不屑。贺珍一不姓裴二不是裴家媳妇,祭祖这种事根本轮不着她,也不知道跟过来瞎掺和什么,清平郡主也是闲得。 她捧着手炉瞥了贺珍一眼,心里冷笑,就贺珍这样的,还想嫁世子?也不知王爷为什么让这对母女留下来。 待众人各自就绪,车马开始行进,浩浩荡荡地开赴宗庙。 楚明昭今晨起得早,眼下吃了几块点心填饱了肚子,窝在温暖的马车里,便开始犯困。 坐在一旁的姚氏见状笑道:“明昭若是乏了就先歇息会儿。”她听闻儿子上回生病时楚明昭都是目不交睫地从旁照料,由此对这个儿媳妇更满意了些。 楚明昭笑着应了一声,正要靠在靠背上眯上一会儿,忽听外头传来一阵喧哗,其间夹杂着抽刀的金铁嗡鸣声与女眷们的惊叫声,跟着便传来此起彼伏的护卫呼喝声,一时乱作一团。 第76节 楚明昭登时一个激灵,骤然坐直身子,与姚氏对望一眼,两人面色皆是一沉,眸中却尽是了然之色。 变故就在一息之间。上百个胡人从斜刺里窜出来,策马挥刀,径直朝着后头女眷们的马车冲过来,劫了两辆马车后便驾车扬长而去。 那群人身□□霆悍勇,来得快去得快,王府车驾队伍又太长,护卫们一时顾全不及,竟生生让人跑了。 裴玑闻讯,即刻领兵去追。 城外西郊,瓦子谷。 范循远远望见那队渐近的人马,呼出一口白气。 这一刻是他渴望已久的,他这阵子一直都在煎熬挣扎中度过。年关将至,他希望能带着她一道回去过正旦。 他越想越是心潮澎湃,嘴角浮起一抹笑,压抑不住心内的激越,当下打马迎了上去。 ☆、第六十三章 范循瞧见统共带来两辆马车也并不觉奇怪,他原本便交代了,若是不确定人在哪个车里,多劫一辆也无妨。 忖度之下,他没有派自己的手下去,而是雇了一批胡人。这批人多是蒙古女真那边的散兵,还有些是亡命徒,只要给得起价钱,他们就敢豁出命去往龙潭虎穴里闯。 天寒雪深,范循料定了裴玑会安排女眷们乘马车,而马车不似行障轿辇那些有严格的等级规制,不好从外观作区分,所以他给他们看了楚明昭的画像,让他们冲过去后听护卫们的喊话,听到“世子妃”三个字就冲到近旁那辆马车边掀帘子往里头看,确定是楚明昭后,就直接劫走,否则一个个排查实在太耽误工夫。这帮人多是懂汉语的,他相信他们若是严格照着他说的去做的话,必定能马到功成。 范循面上的笑压都压不住,翻身下马,疾步上前,走到第一辆马车前,略略整了整心绪,深吸一口气,一把掀开马车的帘幕。 车厢里登时传来一道尖利的惊叫声! 身后众胡人被范循高大的身躯遮挡住了视线,看不清里头的情形,但都禁不住发出一阵哄笑。用脚趾头想想也能知道掳掠那等绝色美人是要做什么,只是不知道这位雇主会不会就在这里办事。这些汉人女子也是矫情,看见个陌生男人都能尖叫半晌,方才他们去掳人时,耳朵都要被这群女人的惊叫震聋了。 范循却是笑不出来了。 他错愕半晌,面色逐渐冷下来,盯了马车里两个人须臾,撤手放下帘子,转头走到第二辆马车旁,手一扬便将帘子撩了起来。 这回就不仅仅是笑不出来了。 范循的嘴角抽搐了两下,太阳穴突突直跳。 方才那两个还可说沾点边儿,但眼前这三个是怎么回事?! 与两个庶妹缩在一起的清平郡主朝着满面煞气的范循看了一眼,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但却又不肯露怯,色厉内荏道:“大胆贼人!识相的话就快些放了我们,否则绝没有好果子吃!也不看看我们什么身份!我警告你,不论你是想劫财还是劫色……” 范循听到“劫色”二字,眉心一跳,不等她说完便冷冷一笑,掣身放了帘子。 清平郡主看见范循那笑便觉心里发毛,硬生生闭了嘴。这人虽生得样貌绝好,但身上有一股慑人的气势,令人望而胆寒。贺家就是将门,她见过不少威风凛凛的大小武将,但没有一个能与眼下这位相较。她忽然很是迷惘,这人到底什么身份? 另一辆马车里,薛含玉望着呆呆挣挣的贺珍,烦躁又忐忑,暗道晦气。方才帘子被掀开时,贺珍叫那一嗓子震得她耳朵都疼。 贺珍盯着早已放下的厚重帘幕,一时茫然。她以为掳她们来的是个凶横的蛮夷头子,却不曾想,竟是个丰神俊美、气度踔绝的年轻公子。 这是怎么回事? 裴玑领兵赶至时,就瞧见骑在马上的范循朝他遥遥一笑,拿马鞭指了指在寒风中缩成一团的贺珍等人。 这意思就是拿着这五个人当人质了。 裴玑不慌不忙地勒马而止,瞪大眼睛看了看那五个乱哄哄叫着表哥侄儿世子朝他呼救的肉票,旋即一笑:“姐夫,不是我说你,你抓这几个来作甚?”说着扫了薛含玉跟贺珍一眼,笑了两声,“这两个倒还好说些,起码年纪说得过去,但是那三个……”他说话间目光转向清平郡主三人,一脸惊异,“我这三个姑妈年纪加起来都快一百五十岁了,你说说,你劫她们作甚?想让她们晚节不保?许久不见,姐夫的口味可是越来越奇怪了……” 范循整张脸都绿了,嘴角止不住地抽搐:“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可不是来掳她们的!” “姐夫这会儿怎么不承认了,”裴玑无奈叹道,“姐夫派来的那群人抢了我那三个姑妈就跑,我们拦都拦不住啊。” “休要胡言!”范循脸上挂不住了,额头青筋隐隐突起,转过身又朝着身后那帮办事不利的胡人骂了句蠢货。 “我说的是实话,姐夫劫走我姑妈可是明明白白的事实。再说那两个吧,”裴玑挑眉,拎起马鞭一指薛含玉,“这个是我大哥新纳的次妃,过会儿我大哥过来,你可千万别让他以为你是来给他戴绿帽的,否则我大哥一定会撕了你的。至于那另一个,是我的表妹。”他指了指贺珍,又嗟叹道,“想我表妹一个豆蔻少女,好端端地却被你掳来,这个……姐夫可想好了,这要是传出去,姐夫是要负责的,到时候仔细姐夫府里那位闹翻天。” 范循整张脸几乎都在抽动,又听他提起楚明岚,面色当即一阴:“闭嘴!若非你出来搅局,局面岂会变成今日这般!” 裴玑笑道:“姐夫这话我可听不懂。” 范循闻言神色一凝,适时地截住了话茬。的确,再多说就失言了。 范循身后众胡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两个汉人打的什么哑谜。范循骂他们蠢货实质上有点冤枉,他们只是办事不实诚而已。他们确实是冲着“世子妃”去的,但当时那样混乱的场面,王府护卫又个个生猛,他们根本来不及看清楚马车里人的模样,只是觉得既然被称作世子妃那就差不离。当时还有一辆马车离得很近,他们一时间分不清,便索性一并劫了来。谁知道里面是襄世子的三个姑妈…… 薛含玉也觉得裴玑与眼前这个掳她们来的人对话十分奇怪。不过她虽然不明白个中情由,但她知道这件事大概跟楚明昭脱不了干系。当时那伙人冲过来时,她隐约听到自己马车外的王府侍卫高喊着“护卫世子妃”,她那时候在混乱之中听到,还以为是自己在做梦,她什么时候当上世子妃了? 范循望着裴玑及其身后的一众人马,缓缓一笑:“世子真的以为我只是来掳人的么?”说着,燃了一个旗花放出去,即刻便有乌压压数十万人马冲着裴玑合围而来。 这是一套连环计,掳人只是其中一个目的,另一个目的是以此为饵引裴玑上钩,将之虏获。 他跟裴玑的仇实在结得大,若是没有裴玑,他早就得到楚明昭了!若是没有裴玑,他跟楚明昭如今恐怕已经冰释前嫌双宿双栖了!最要紧的是,没有裴玑的搅和,楚明昭永远也不会知道当年那件事的幕后人是他! 裴玑毁了他原本的盘算,他想想就咬牙切齿。 范循看着裴玑迅速陷入包围圈,眸中寒芒凛凛。 裴玑却是挽辔岿然不动,微微笑道:“难道姐夫认为,我真的只是来追击的?” 楚明昭与姚氏等人在原地等候了一个时辰,迟迟未见裴玑回来,不免有些忧心。她们二人是此间唯一知晓内情的,倒还镇定些,其余众人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怎么好端端的,就跑出来一帮劫道的?今日来的几乎都是皇室宗亲,这得多大胆才能来掳人啊!而且劫走三个年长的郡主作甚? 其实姚氏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们劫走薛含玉是被阿玑有意误导的,但为什么把清平郡主也一并抢跑了? “明昭,”姚氏困惑地看向楚明昭,“你可知晓他们为何将阿玑的姑母们也劫走了?” 楚明昭正留意着外头的动静,闻言险些笑喷出来。她现在想起这一茬就忍不住想笑,范循这回笑话闹大了,她敢赌一车酥油蚫螺,裴玑一定会借机狠狠嘲笑范循一把。毕竟范循这件事办得看起来实在是太重口了。 “不知道,”楚明昭忍俊不禁,“我猜可能是因为姑母她们的马车离得太近了,遭了池鱼之殃。不过同样遭殃的,还有珍表妹。” 姚氏神色冷淡:“那也怨不得旁人,谁让郡主硬是临时将贺珍塞到薛含玉马车里。今日是祭祖又不是出外游玩,她让自家姑娘来凑个什么热闹。” 楚明昭笑着颔首:“的确。” 王府只是贺珍的外家,贺珍实际上并非宗室中人,皇室祭祖是没她什么事儿的,她今日本就不该来,裴玑今日的计划里原本也没有她。 裴玑率众将五个肉票带回来时,已是未时。 广宁的仲冬冷得了不得,五个肉票在寒风中被晾了一上午,回来时已经被冻得脸色发青。 楚怀定事先得了裴玑的授意,在侯府祭祖罢,就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他着急忙慌地赶到西郊时,确认被劫走的不是自家妹子,这才放了心。但他心中又万分疑惑,范循放着他仙姿佚貌的妹妹不劫,劫他妹夫的姑妈作甚?那三个姑妈比范循他亲娘年纪都大啊! 楚怀定憋不住心中好奇,临回城时还扭头扬声问范循到底怎么想的,然而范循并没有为他解惑的意思,僵着脸打马跑了。 裴玑并未将事情始末告诉大舅子,此番叫大舅子来只是为了给他个立功的机会。不过可惜范循此次也是准备充分,两厢僵持了三个时辰,打得昏天暗地,始终难决胜负。范循意识到上了裴玑的当后,知道贺珍五人于裴玑而言根本不重要,他不可能用这五人把楚明昭换回来,兼且带着五个肉票上路也是个累赘,便将那五人丢下,撤兵退走。 裴玑回后,即刻率众赶赴宗庙。祭礼讫,回到王府时,暝色已深。 存心殿内的地火龙一早便烧起来了,夹墙都是热乎乎的,但楚明昭看裴玑一从外头进来就抱着个袖炉坐到了大熏炉旁,披着料子顶好的银貂大氅还直喊冷,忍不住道:“夫君久居东北,怎还这般怕冷?” 裴玑闻言不满道:“谁说东北人就不怕冷?东北人才怕冷呢。” 楚明昭想想也是,严寒地带的保暖措施做得更好,住民兴许反而不抗冻。 裴玑盯她半晌见她坐着不动,不由凑上去道:“我都说我冷了,你是不是该有所表示?”比如上来拉拉小手什么的。 楚明昭愣了一下,合着他喊冷是为了这个? “好啊,”楚明昭径直道,“咱们上炕吧。”说着,望了望临窗大炕。 裴玑微微一怔,轻咳一声,道:“昭昭今日真是难得的热情……等我先去盥洗一下。” 楚明昭起身去拉他:“上炕唠嗑而已,盥洗什么,我还没吃饱。” 裴玑轻哼一声。原来是他想多了。 两人在大炕上并排坐下后,楚明昭问起他今日为何没将范循拿下,裴玑叹道:“你那表哥可是个厉害角色,后招给我准备得足足的。父王走时带走了二十万大军,广宁这边只有十五万人驻守,不到万不得已,我不能将城中驻军抽调来增援。瓦子谷都快出辽了,我只预备了五万人,但他带了一二十万来围堵我。打到后来他们虽则损失了三分之一的兵力,但实力尚存,一时半会儿也分不出胜负,我不想恋战,见他撤兵,也没去追击。” 何随告诉他发现范循秘密行军至广宁北部驻扎时,他便猜到了范循是冲着楚明昭来的。冬至这日是必定要出来祭祖的,这日看似护卫严密,实则人多嘈乱,最易顾及不暇,是下手劫人的最佳时机。而且劫走了人,还能引他上钩,简直一箭双雕。 于是他选择将计就计。他提前向楚明昭与姚氏打了招呼,又在今日安排两人同坐一辆马车,为的就是方便集中保护。同时,他做好了交代,让那群胡人误以为薛含玉的马车里坐着楚明昭,又吩咐护卫刻意将人放走。等对方劫走人后,他再带人趁势追击。只是范循毕竟精于兵法,禀性又沉稳,发觉上了当也并不慌张。后范循见战事胶着,己方伤亡太大,情知打下去讨不了好,便果断收兵。 楚明昭却听出了重点,惊道:“你这边五万人,他那边十几万,居然能打成这样?” 裴玑挑眉:“我常常以少打多,老爷子教的最多的也是以少胜多。” 楚明昭了悟。楚圭的总兵力是高于襄王这边的,以少对多会成为常态,的确需要精于以少胜多之道才行。 裴玑喟叹道:“范循对你也是一往情深,我看他真是抓心挠肝想见你,要不然也不会两度以权谋私。可惜上回没能让大哥把你卖了,这回也没抢到你。” 楚明昭低头咬了一口凤香蜜饼,又端起一杯花茶,道:“我真不明白他在想什么,当年非要弄死我,现在又一副情深切切的样子。”言罢,慢慢呷了口茶。 裴玑笑道:“兴许他就是个善变的,杀着杀着就爱上了你。” 楚明昭一口茶喷了出来。 裴玑拿出帕子帮她擦了嘴角的茶汤,笑道:“不要激动。你猜猜,他会不会再来抢一次?” 京师,坤宁宫暖阁。 冬至是大节,是阳气回升的大吉之日,节礼的隆重与繁琐不逊于正旦。皇帝除遣使祭告祖宗诸陵外,还要躬亲前往奉先殿祭祀,随后又要接受百官朝贺,皇后也要接受命妇朝贺。虽则无论百官还是命妇朝贺都可免,但楚圭与蒋氏自上位以来从未免过。 楚明玥觉得这很可以理解,她爹娘好容易问鼎巅峰,自然要好好享受尊荣。从前只是对着旁人三跪九叩的,如今终于可以睥睨苍生了,只有旁人跪他们的份儿。 但这位子他们能坐多久呢? 楚明玥轻笑。 壁上挂着绵羊太子画贴与司马监刷印的九九消寒诗图,桌上摆些糟腌猪蹄尾鹅肫掌与烤羊肉、羊肉馄饨之属,肉香与殿内的兰麝暖香混在一起,倒十分宜人。 墙上的画是每年冬至都要挂的,桌上的吃食也是每年冬至尚膳监都要预备下的,吃来以为阳生之义。只是楚明玥对吃食的兴趣不大,倒是楚明昭每年入宫时,楚明玥都让她多吃点。不过她每回面上笑着,心里却甚至是鄙夷,毕竟楚明昭身份摆着,没资格在宫里住,宫里头的吃穿对楚明昭而言可是稀罕得很。 看着原本比自己光鲜的人被踩在脚下压得死死的,这种感觉真是太好了。 而她将来还会变得更好。今日看着命妇对着母亲行朝贺礼时,她就忍不住想,那种坐拥至高荣华的感觉不知是怎样的。 楚明玥正自遐思,就见楚明岚过来作辞,说要出宫回国公府,然而说话间又吞吞吐吐地说方才偶然听见父皇与母后说,裴琰新近纳了个次妃,还是辽东都司的女儿云云,具体的她也没听清楚。 楚明玥霍的一下站起来,瞪了楚明岚一眼:“五妹妹没听清楚就不要胡言!郡王对我一心一意,又忙于军机戎务,八月才离京,如今不过十一月,哪里会短短三个月就纳了个小的!” 楚明岚踟蹰了一下,道:“不是三个月,是一个月……我听说九月份就娶回来了……” 楚明玥嘴角抽搐一下,缓了片刻,才沉了脸道:“想是道听途说。再者说,退一万步讲,他纵然真娶了那小贱人,也必定只是为了联姻。” 楚明岚就是觉得楚明玥过得太舒服了想给她添点堵,谁想到她竟是这个反应。楚明岚从范循身上就看出来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她觉得裴琰娶个小的回来很正常。只是楚明玥不愿意信,她也没法子,等将来见着裴琰了,自然都清楚了。只是等再见着裴琰,想来这场战役已经有了结果,不是襄王父子成为阶下囚,就是她们这些楚家人被送上断头台。 楚明岚想到这里,忽然很是惆怅。真到了那个时候,国公府想来根本不会救她,她该找谁庇护呢,楚明玥么? 冬至之后便进入了“数九寒天”,天气一日更比一日冷,“一九二九不出手”,冬至便是“数九”的第一日。 古时的天气要比后世更冷,楚明昭从前在京师住着的时候,到了冬天就不想出门,如今到了广宁,她才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真正的酷寒,冬至之后便钻到了暖阁里根本不愿挪窝。 裴玑一进暖阁,就瞧见楚明昭拥被躺在炕上睡得正香。他见她睡得脸蛋粉扑扑的,不禁笑了笑,上前轻轻晃了晃她,道:“别睡了,外头天儿还早呢,现在睡饱了晚上该睡不着了。” 第77节 暖阁里温暖如春,楚明昭睡得十分惬意。正做着梦,被他叫醒,迷蒙睁眼,掩口打了个哈欠:“反正也没什么事……你叫我干嘛?” 裴玑拉她起身:“咱们去堆雪人儿吧,外头又下雪了。” 楚明昭闻言一个激灵,一把抽回手臂,连连摆手:“不去不去,堆什么雪人,我到外头连手都不想伸。”说着便又要往炕上倒。 裴玑正要再去逗她,就见元霜急匆匆进来,屈身一礼,道:“王妃请世子、世子妃即刻往圜殿去一趟。” 两人对望一眼,王妃这会儿找他们作甚? ☆、第六十四章 两人到达圜殿时,瞧见姚氏面色有些阴沉,不由暗里互视一眼。 姚氏挥退左右后,转头看向楚明昭,径直开口道:“明昭,你可以告诉我,你跟你那个表兄到底是何关系么?”她见楚明昭愣了一下,又补充道,“就是前几日来掳你的那个。” 只一个瞬间,楚明昭脑子里就转过无数念头。裴玑当时事先与姚氏通气儿时,为免误会,就大略与她说了背后情由,但并未详细讲,毕竟这种事也没有在长辈跟前仔细说道的道理,更没这个必要。所以姚氏是知晓范循喜欢她的。那么眼下重新提起,可能是因为回过味儿后琢磨着觉得不对劲,也可能是因为有人跟她说了什么。 裴玑比她反应得更快,当下上前一步道:“母亲,都是范循纠缠明昭,明昭从未理会过他的,母亲莫不是听了旁人什么离间之辞吧?” 姚氏容色微沉:“瞧把你急得,我现在在问你媳妇,没问你。” 楚明昭暗暗递给裴玑一个“不必担忧”的眼神,继而朝着姚氏屈身一礼:“母亲,我与我那表哥并无瓜葛。他私底下来罗唣我时我就几次三番与他言明我对他无意,但他似总心有不甘,这才有了此番的劫掳。” “真是如此么?你都成亲了,他为何还紧追不舍?孤掌难鸣,你若真的跟他殊无纠葛,他缘何如此?” 楚明昭暗自叹息,原来她婆婆的重点在这里。但她总不能跟她婆婆说范循认为她是喜欢他的吧?她婆婆听了恐怕只会对她误会更深,毕竟她自己也不知道范循为何会那样认为,而她说不清便只能徒惹嫌疑。 裴玑一眼就瞧出了楚明昭的作难,当即开言道:“母亲想得太复杂了,明昭容貌出众,引来个贼心不死的也不足为怪。” 姚氏凝眸望了儿子一眼,目光又在楚明昭面上停留片刻,半晌不语。她这儿媳妇的容貌的确太过招眼,放眼天下恐怕都难寻出比之更出挑的了。世上没有哪个男子不爱美人的,姚氏坚信这一点。故此她觉得阿玑的说法倒也能立得住脚。但她又深知儿子的脾性,知道纵然真有什么,他也会出言回护楚明昭。是以她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转念想想,明昭瞧着也不像是那等不安分的人。 姚氏的目光在儿子与儿媳之间转了几圈,忖度片时,终是看向楚明昭,和声道:“好,我信你跟他并无瓜葛。” 楚明昭舒了口气。 姚氏低叹一声。楚明昭来广宁这些日子,她其实一直都在暗中观察她,她这儿媳确实是个规矩人。她今日将两人叫来,也不过是想问清楚一些而已。 裴玑打量母亲神色一番,眸光暗转,道:“儿子想与母亲单独叙话。” 姚氏看了儿子一眼,对楚明昭挥挥手,温声道:“明昭先去偏殿略等一等。”跟着又添了一句,“若觉着偏殿不够暖和,就叫他们再搬个熏炉过去,别冻着。” 楚明昭垂首一礼,笑道:“多谢母亲。” 姚氏淡笑颔首。 待楚明昭退下,姚氏见儿子还扭头往殿门处看,凉凉道:“别看了,有什么话直言便是。” 裴玑步至姚氏跟前,敛容道:“母亲,可是何人来与母亲说了什么?” 姚氏慢慢啜了一口热茶,示意儿子坐下,道:“是你大姑母来与我说的。她说那日那伙人想掳的人似乎是明昭,也不知明昭与那人有何干系云云。我知道她说这话没安什么好心,但我自家细想想,觉着她言之有理。一个巴掌拍不响,明昭都成婚了,那人为何还不肯甘休。” “大姑母?”裴玑冷笑一声,又沉容道,“范循的想法不可以常理度之。再者说,母亲该相信儿子的眼光才是,若是那等招风揽火的浮薄女子,儿子也不会瞧得上。” “我知道,我自是信你的,若非如此,我头先也得怀疑她是个细作,”姚氏斜了儿子一眼,“瞧你方才急得,倒好似我要欺负她一样。我要真是想难为她、真觉得她如何如何,我就趁你不在的时候把她叫来,严词盘问一番。今日叫你二人来,不过是想问个明白罢了。” 裴玑笑道:“我就说母亲看着也不像个恶婆婆。” 姚氏哼了声,将茶盏搁下:“少拍我马屁。”又淡淡瞥他一眼,“你如今与她行房的回数还是了了的吧?” 裴玑微微一怔:“母亲为何……” “我虽则也盼着抱孙子,但终是要劝你顾着自个儿。” 裴玑低咳两声,笑吟吟道:“母亲明年八成就能抱上孙儿了。” 姚氏又哼了声,往身后靠背上一靠:“别说大话,隔月可就是明年。” 裴玑去偏殿寻楚明昭时,就见她正低头吃茶点。他坐到她身旁时,她将一碟子果馅儿蒸酥推到他面前,笑盈盈道:“夫君尝尝,母亲这里的点心特别好吃。” 裴玑垂眸看了一眼,却并不伸手接过,反笑着道:“你喂我吃。” 楚明昭瞄了瞄殿内侍立的家下人,耳根泛红,小声道:“这么些人看着呢……你自己拿着吃。” 裴玑将手往后一背,挑眉道:“我没净手。” 楚明昭撇嘴:“其实我也是方才在存心殿净的手。” “我是一年前净的手。” 楚明昭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腹诽道,这个家伙的脸皮好像越来越厚了。 裴玑倾身凑到近前,笑得万分善解人意:“你要是实在不想用手喂我,那就用嘴喂我,我很通情达理的。” 楚明昭深吸一口气,须臾,默默拿起一块蒸酥递到他嘴边。裴玑微微一笑,张嘴咬了一口。 “我看外头天放晴了,”裴玑一头被楚明昭喂着,一头将她往怀里拉,“咱们出去堆雪人吧。你看,反正眼下你也是睡不成了。” 楚明昭将最后一点蒸酥喂到他嘴里,忽然趁势趴在他耳旁小声撒娇道:“外面真的很冷嘛,手都伸不出来,咱们去炕上唠嗑不是也挺好?” 裴玑哼了一声,收臂箍住她的腰,道:“不好,你该出来多走走。” 楚明昭觉得大概是他自己想出去走走,却非要拽着她。她觉着裴玑其实精力十分旺盛,除非白日实在是忙得狠了,否则回来后总是要折腾她一番——要么是拉着她一道吃宵夜,要么是把她压到床上…… 楚明昭思及此便低头红了脸。他如今似乎是开了荤尝到了甜头,行房时要她要得越发厉害,但他同时又节制着。每回欢爱罢,她看着他眼神灼灼地盯着她,以为他要扑上来再榨她一次时,他似乎都会竭力压下欲-火,强自平复气息,最后搂着她安静入睡。并且他们行房并不频繁,隔上好几日才有一次,他偶尔还会让她拿手帮他。楚明昭觉得他的这些行为都十分怪异,心中诧异,几次想询问缘由,他都跟她打岔绕开了。 裴玑拍了拍她脸颊,笑道:“想什么呢?” 楚明昭压下心头困惑,低声道:“我在想,夫君幼时一定十分顽皮好动,大概就是传说中人憎狗嫌的那种小男娃。” 裴玑唇畔笑容一凝,旋捏了捏她的脸:“这个你可说错了,我一直都是人见人爱的,毕竟长得实在太好看。你去打听打听,当年多少人想把我抱走养。” 楚明昭终于忍不住翻他一眼。 裴玑最终还是没说动楚明昭与他一道出去溜达。两人相携着从圜殿出来时,正遇上裴语跟贺珍往这边来。两下里叙礼讫,楚明昭随口问裴语来找王妃何事,裴语见嫂子跟她说话,忙笑道:“这天寒地冻的,也不好出门耍去。我实在闷得慌,正好我前阵子赴了几家的邀约去吃茶,如今便想在王府内治酒摆宴,也是个礼尚往来的意思。只我自家做不得主,目下正要去征询王妃,看王妃意下如何。” 这种人情往来的酬酢本事的确也是必须的,裴语明年就十四了,搁在这里已经不算孩子的年纪,确实该自个儿经手一下。 楚明昭微微颔首,也不欲多言,转身就要走。一直未开言的贺珍却忽而叫住她,紧走几步,踟蹰着道:“表嫂过会儿有空么?” 楚明昭目露困惑,问道:“姐儿有事?” 贺珍低了低头,赧然道:“其实也……没什么事儿,就是想找表嫂说说话儿。” 楚明昭转眸看了裴玑一眼,裴玑朝她略一挑眉,别过头去看不远处的一株红梅。 两人只字未言,但意思却已经传了一轮。楚明昭询问裴玑可愿意暂且回避一下让她给贺珍腾个空出来,裴玑果断表示没可能,并坚决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楚明昭无奈叹气,转头婉拒了贺珍,说今日不巧,询问贺珍明日再来可好。贺珍似有些尴尬,直道明日也可以,旋讪讪一笑,跟着裴语入了圜殿。 待到两人走得远了些,楚明昭才问道:“夫君为何不肯暂且回避一下?” 裴玑的手臂在她腰间一圈,紧拥住她,定定凝着她:“我好容易今日得闲,自然一刻也不想与你分开,我就想时时刻刻跟你在一起,不想外人打搅。” 楚明昭闻言,即刻眉眼染笑,心里泛起蜜糖似的甜,随即瞧见他一脸正色望着她,又忍不住地笑。他实质上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平素面上的笑还是很多的,目下露出一本正经的神色,倒显得格外可爱。 裴玑板起脸:“你笑什么?” “夫君很有霸道世子的潜质啊,”楚明昭回抱住他,仰脸笑看他,“我其实只是想知道贺珍找我作甚。毕竟我们之前连话都很少说,她为何突然就要来找我说话儿了呢?我觉得这事儿倒挺新鲜的。” 裴玑轻哼了声:“管她呢,这个有我重要?” 楚明昭坚定摇头:“没有,绝对没有。” 裴玑嘴角晕开一抹笑,低头在她脸上使劲亲了一口。 两人的一举一动都落入了立在远处曲廊上的薛含玉的眼里。她抱着手炉的手渐渐捏紧,眼睛死死盯着雪地里亲昵相拥在一处的两人。 光天化日之下就又搂又亲的,这俩人平素得多黏糊。她想起世子从未给过她好脸色,心里便翻搅起滔天的怨愤与妒忌。她气得身子微微颤抖,心中不住道,真是色令智昏,世子被楚明昭勾得都不顾体统了。 正此时,清平郡主从曲廊一头转过来,走上前正要问薛含玉僵着作甚,跟着顺着她的目光就瞧见裴玑与楚明昭互相挽着手臂有说有笑地走远了。 清平郡主愣了一下,不可思议道:“弟妹竟没处置楚明昭?看她笑得倒是欢得很。” 薛含玉本是来看楚明昭受气小媳妇的模样的,没想到非但没见着预想中的情形,反而看到方才那一幕,倒把自己狠狠刺激了一下。她越想越气,恨不能抄起手炉就砸到楚明昭那张脸上。 真不知若是没了那张脸,楚明昭还要怎么活。 薛含玉冷笑,果然红颜祸水。 清平郡主唏嘘不已:“我那弟妹想是被我侄儿三言两语给蒙过去了。我看楚明昭就是跟她那表兄不清不楚的,不然她都嫁人了,他怎么还心心念念跑来找她。真瞧不得她那副招摇的模样,想来嫁进王府以前没少招蜂引蝶。”说着又看向薛含玉,“你说要不要再去王妃那里吹吹风?就这么算了岂非便宜她了。”她觉得裴琰这个次妃是个心思玲珑又有主意的,这回这件事还是她来提醒她的。否则她也不会联想到这么些。 楚明昭害得她跟珍姐儿白白受了那一遭罪,这笔账自然是要记下的。她知道裴玑是个孝子,一旦姚氏厌恶楚明昭,裴玑在两难中也会渐渐疲累,继而疏远楚明昭。楚明昭能在王府立足,靠的就是裴玑与姚氏的庇护,若是这两个人不待见她,那她的好日子就到头了。楚明昭身份本就尴尬得紧,一旦被厌弃,那就再难翻身。 只要楚明昭挪了位子,裴玑身边就清静了。不论如何,人往高处走,她还是想让珍姐儿争取一下。后位不太敢想,但若是珍姐儿争气,将来挣个妃位大约也不是没有可能。 薛含玉扭头一看清平郡主那神色就知道她在打什么如意算盘。她觉着贺珍那样的是全然没戏的,心里冷笑,面上却放柔了辞色,轻声道:“不必。姑母刚去与王妃说过,目下再去会惹来王妃不快。这回便姑且罢了,左右机会有的是。” 清平郡主阴着脸道:“机会哪那么多,阿玑护她护得密不透风,这得到几时才能再揪住她的小辫子?” 薛含玉笑道:“想要找,总会有的。不过,她现在其实就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我就不信,长此以往,王妃还能给她好脸色看。” 清平郡主一时间没转过弯来,倒是来了兴致,问道:“什么弱点?” 裴玑其实心里憋着一股气。他那大姑母这是想离间他母亲与明昭,婆媳本就难处,明昭身份又尴尬,难得明昭与他母亲能处得平顺,如今眼见着婆媳两个越发亲厚,他其实一直暗自欣慰。但他那姑母竟跑去他母亲跟前拿着范循做文章,这要是挑拨成了,他母亲得怎么想明昭?得亏他母亲是个明理的,要是换个刻薄不讲理的,非认为明昭品行不端不可,届时不逼着他废了她就不错了。 裴玑见楚明昭回到暖阁就又犯起困,安置她睡下后,转回头就去找了清平郡主。 清平郡主认为裴玑即便知道是她去姚氏跟前提醒的也无事,因为她笃定此事有内情,裴玑不敢张扬出去。因而当她瞧见一脸寒霜的侄儿时,着实措手不及。 裴玑挥退一旁伺候的丫头后,直言不讳地告诉清平郡主,他绝对不会娶贺珍,让她以后绝了这种歪心思。清平郡主不忿道:“姑母也没去你母亲跟前说瞎话吧?你敢说你媳妇跟她那表兄真的什么都没有?” 裴玑冷笑:“姑母哪里来的自信,怎就认为自己胡乱臆测出来的就是事实?明昭品性端方,根本不是姑母说的那等人。”他瞧见清平郡主眼中的不屑之色,又道,“姑母可千万别以为这是抓住了明昭的小辫子,也别以为可以此为要挟。姑母想传尽管传出去,但姑母可想好了,珍表妹才是那日被掳走的人,姑母只要不怕毁了自己女儿的声名,尽管去散扬。范循当众掳走珍表妹的事,那日跟随我去追击的几万将士都可以作证。” 清平郡主脸色一白,抬手指定他:“你!” “所以姑母要小心些,别再给明昭使绊子,否则我哪日一个不高兴,恐怕会传扬得人尽皆知,到时不知表妹还能不能嫁出去。当然了,我是不会娶表妹的。我言尽于此,姑母若是不信,大可以试一试,”裴玑言罢,要转身时又回头笑道,“对了,府内的炭存量不多了,我却才已经知会了仓库的正副使,这月跟下月就不再往姑母这里送炭了,姑母这里若还有余炭,可要省着点用。” 清平郡主险些背过气去:“你竟苛待你亲姑母!你……” 裴玑笑道:“我早在上回便说过了,姑母不要逼得我连面子情也不给姑母留。那么目下就不要怪我不留情面。”言讫,掣身而去。 清平郡主气得面色涨紫,她竟然被自己的侄儿连着抢白两回!裴弈怎么教出来这么个儿子! 楚明昭一觉醒来,已近掌灯时分。她看了看外间天色,奇怪裴玑为何没来叫醒她,竟让她一觉睡到了这个时候。她套上一件大氅,正要去吩咐传晚膳,就见裴玑大踏步入内,带进来一阵清寒。 他一走至近前便一把拉住她的手,欣喜道:“昭昭,适才传来捷报,父王已经攻下了锦西,如今正朝着绥中进发。” 楚明昭初醒,尚有些迷糊,脑子转了转,精神便是一振,瞠目道:“绥中不是离山海关很近了么?” 裴玑点头笑道;“是啊,父王行军途中,许多州县都闻风而降,省了不少事。” 楚明昭微微出神。若是襄王破了山海关,那么几乎是没有什么大的险关可以阻碍他了。襄王必定是想要一鼓作气的,新年时也不会回来。那么照着这个速度,若是一切顺利,或许明年就能攻破京师。历史上的靖难之役打了四年,眼下这场靖难却不需要那样长的时间,毕竟襄王并非篡位,出师名正言顺,占着大义,而且最关键的是,广宁与北京的距离比北京与南京的距离短多了。 第78节 裴玑似乎心绪颇佳,用晚膳时还在饭桌上摆了六根赤金蜡扦儿,点上红烛。楚明昭瞧着眼前的烛光晚餐,不由笑道:“夫君好兴致啊。” “我记得昭昭以前好像说过这样用膳比较有……嗯……”他想了想,终于想起一个词,“有情趣。” 楚明昭险些一口八珍汤喷出来,纵然她说过这种话,那说的也一定是情调。 两人用膳间,楚明昭偶尔抬头看过去时,就能瞧见他的面容笼在柔和的光晕里。他似有所感,目光投过来时,一双眸子潺湲如洌洌清溪,映着微微跳跃的烛火,泛起点点柔和的光晕。 楚明昭看得出了一下神。他的五官生得实在漂亮得紧,一双眼眸更是光华流转,阗黑幽邃,却又熠耀如星。他望着她微笑时,眼眸里似乎也晕开一抹温柔的笑意,让她觉得心里一阵柔软。 裴玑见楚明昭发怔,唤了她一声,问她在想什么。楚明昭搅了搅碗里的奶-子糖粳米粥,低头笑道:“没什么,我也觉得这么用膳挺有情趣的。” 晚夕,两人一躺到床上,他就将她拽过来压在身下亲。他一头解她衣裳一头索吻,楚明昭有点招架不住,不一时身上便出了一层薄汗。趁着他稍稍松开她的间隙,她喘着气道:“夫君今日兴致这么高,是为了庆贺么?” 裴玑脱衣毕,掀被而入,翻身压在她身上,笑道:“不是,我原本便有这个打算的。” 楚明昭抿唇,她白日里睡饱了,如今精力尚好,一会儿应对起来应该不至于太狼狈。两人耳鬓厮磨间,楚明昭忽觉小腹有些异样。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把按住他,红着脸道:“等一下,我好像……要来癸水了……” 裴玑身子僵了一下,幽幽看着她:“居然提前一日来……”说着叹了一息,垂眸看她一眼,终是在她嘴唇上亲了一下松开她,又伸手在她小腹上轻轻揉了揉,柔声问,“难受么?” 楚明昭小声道:“还行,只有一点不舒服。”她说着便爬起来,将外头值夜的丫头叫进来,吩咐她们去取月事带来。 等丫头转身要出去时,裴玑又交代说,冲一杯红糖水,顺道拿个汤婆子来。 楚明昭心里十分触动。她在他兴致那么好的时候扫了兴,他非但没有一丝怨气,还如此细心体贴。 裴玑一回头就见她正盯着他看,不禁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怎么了,我说的不对?我是看你有时来月信时会喝红糖水,觉得喝这个大约是能缓解不适。” “没有,”楚明昭微微撇嘴,“我只是觉得大晚上吃糖容易发胖,何况我还要再去盥洗一次。” “瞧你懒得,”裴玑点了点她鼻尖,“你胖了我又不嫌弃你。好了,快躺下,我帮你揉肚子。” 楚明昭笑得眉目弯弯,搂住他的脖子亲了一口,刚躺下却又惆怅起来,抱着他沮丧道:“看来还是没怀上。” 裴玑拍了拍她的脊背:“不要紧,我会不屈不挠、再接再厉的。” 楚明昭嘴角抽了抽,这是什么话? 翌日,楚明昭送走裴玑,又去给姚氏请了安后,便回了存心殿。她窝在暖阁里练了会儿字,就听丫头传报说表小姐到了。 楚明昭觉得挺有意思,贺珍还真来找她来了。 ☆、第六十五章 楚明昭揣着满心好奇,示意贺珍坐下。贺珍带了个绣了一半的汗巾,说是要跟她讨教女红。楚明昭听得脸都僵了,不是吧,跟她讨教女红?就她那手艺…… 不过楚明昭观贺珍的神色,深深觉得,贺珍没说实话。 贺珍将针头线脑搁下后,扫了一眼殿内侍立的几个丫头,低声问楚明昭能否将人都遣下去,她想和她说些私房话儿,觉着有人听着不自在。 楚明昭闻言险些笑出来,她们俩什么时候变成能关起门来说体己话的好姐妹了?然而,她由此也对贺珍的来意更加好奇了。 待到殿内只剩她二人时,贺珍还真的请教起了女红。她坐在楚明昭对面,拿着自己绣的半成的汗巾给楚明昭看,细声道:“表嫂看,我的手艺不甚好,我听闻表嫂从前在闺中时,侯府请了京中有名的绣娘教女红,便想请表嫂指点一二。” 楚明昭低头按了按额头,一时倒是有些惭愧。顾氏是给她延请了针黹顶好的绣娘,但她学这个没有天分,学的时候又不尽心,如今的水平也不过是能做个拿得出手的小件儿而已,真要说研讨绣功的话,她实在担不起。何况,她瞧了瞧贺珍绣的巾子,觉得贺珍的手艺比她好不少,这或许源于清平郡主的严苛教养。 有一刹那,楚明昭甚至想到贺珍会不会是一早知道她不擅女红,特意跑来装傻给她难堪的。但下一瞬她就否定了这种阴谋论,贺珍若是真想给她难堪,不会将地方选在这里,何况她还让她屏退左右,这里只她们两人,她做给谁看呢。 楚明昭笑着嗟赞了贺珍的绣活,又婉转地表示自己于此不擅,推辞了贺珍的请求,旋即不动声色地睃看贺珍的反应。 贺珍怔了怔,讪笑道:“表嫂过谦了。”言罢,她拿回那条汗巾,低头一面穿针引线,一面与楚明昭闲话家常。 楚明昭也并不着急,反正她如今清闲,裴玑又不在,有个人跟她搭话解闷儿也没什么不好。她就不信,贺珍能一直掩着心思。 楚明昭边吃茶点边与贺珍闲谈,话头不知不觉地便被贺珍绕到了楚明昭的幼年时光上。楚明昭觉得她跟贺珍并不熟稔,她又摸不清贺珍的目的,说话便始终留三分。 渐渐的,她发觉贺珍似乎试图隐晦地将话茬往她表兄们身上带。楚明昭心中困惑,便刻意多说了两句试她反应,于是很快她就瞧见贺珍的脸颊飞起了淡淡的红晕。 楚明昭愣了一愣,电光火石之间,脑中划过一个念头。 一个人不可能在听到旁人提起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时脸红,而她的表兄里,贺珍见过的也只有范循,那么…… 楚明昭蓦地瞪大眼睛,不会吧,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楚明昭完全被自己脑中那个猜测惊住了。然而她又即刻回神,觉得她不该那么武断,应当再证实一下。 楚明昭深吸一口气,状若无意地笑道:“我还有个表哥顾潜,与我是姑舅兄妹。我那个表哥皮得很,我舅母对他严苛异常,偏我舅舅总爱纵着他……” 贺珍一直低着头做绣活儿,没瞧见楚明昭方才的神情,听她开始说起顾潜,搭话便变得有些敷衍,显然兴趣不大。 楚明昭又不着痕迹地将话头转回范循身上,讲起他与楚明岚那啼笑皆非的尴尬婚事。贺珍面上虽则极力掩饰自己神色的波动,但楚明昭能瞧出来,贺珍听得十分认真。 楚明昭面上虽然仍旧笑着,但心里却是翻江倒海。她头先还一直担心贺珍会对裴玑一见钟情,然后顺着清平郡主的意思寻机争取这个表兄。毕竟裴玑容貌绝伦气度卓异,这对于任何女子而言都是巨大的吸引,尤其是像贺珍这种被拘得紧的闺秀。然而未曾想,贺珍没喜欢上裴玑,反而对只有一面之缘的范循动了心思。亦且,范循可是掳了她的人,照理说贺珍应当对他心怀恶感才对。 楚明昭心下错愕不已,暗道果然女人心海底针。看来不是每个人都像小明昭那样只管比脸的。 不过她不得不承认,范循确乎是同侪之中的佼佼者,无论样貌、出身还是心智手腕。都是出类拔萃。他在与裴玑的数度交锋中虽则始终不占上风,但平心而论,那是因为他的对手实力太过强大,而他又无甚实战经验。 楚明昭不知道瞿素算卦的本事是不是谣传,但有一点她十分笃定,那就是瞿素是绝然无愧于“再世诸葛”这样的赞誉的。裴玑天性颖异,又得这样厉害的人物十年倾囊相授,楚明昭觉得,放眼天下,裴玑恐怕都难逢对手。范循上回与裴玑互相设计,最终虽没讨到好,但还能全身而退,楚明昭后来想想,觉得这已经表明范旭是个可怕的对手,他欠缺的只是历练。 贺珍见楚明昭兀自出神不知在想什么,似乎谈兴不高,一时也不好再多言。她又坐了一刻钟,便拾掇了自家的物件,起身作辞。 贺珍从存心殿出来时,心境复杂。 她母亲对她的管教十分严苛,她觉得她的心思若是被她母亲知道了,非扒下她一层皮不可。但她挣扎了多日,最终还是压不住心内疑虑,决定来找楚明昭。母亲说范家公子真正想掳的人是楚明昭,她心里半信半疑。冬至那日场面混乱,她并没留意到薛含玉说的疑点。她今日其实是想来证实一下的,请教女红只是个幌子。但楚明昭显然对她心存提防,不肯透露更多。 贺珍捧着手炉,一级一级往台阶下走。范循娶楚明岚显然是被迫的,等楚圭倒台,楚明岚必定会被扫地出门。但她跟范循……可能么?贺珍觉得自己大约还是要早些收心,但兴许是被母亲拘得久了,她心底隐隐有叛逆的火苗蹦窜。她这十几年做什么都是规规矩矩照着母亲的意思来的,从前倒也没觉得什么,但眼下却生出些争取的心思来。信国公府是重裀列鼎的高门世家,按说贺家要与之做亲的话,是有些高攀的。但母亲如今心太高,一心想让她嫁入皇室。何况她年纪也不小了,不能再等了。 贺珍心意烦乱,一时迷惘。 裴玑晚间回来时,楚明昭将她那个惊人的发现告诉了他,裴玑听罢失笑连连,直道这简直跟戏文里的段子似的。楚明昭百思不解,问他觉得贺珍为什么会喜欢上一个曾经掳劫过她的人,裴玑呷了一口清茶,慢悠悠地道:“范循虽则把她们掳走了,但除却将她们扔到外头吹冷风,似乎也没苛待她们,最后还顺顺当当地将她们放了,也许贺珍觉得他还挺君子?不过也或许是因为觉着范循长得好看?” 楚明昭即刻驳斥道:“可他没你好看。” 裴玑嘴角勾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不过……”他身子微微前倾,“你这会不会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楚明昭坚定摇头道:“不可能,我老早以前就觉得你比他好看了。” 裴玑了悟:“哦……这么说,你老早以前就喜欢我了?” 楚明昭低头咬了一口粉团,小声道:“才没有,你当年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当年性子又冷又孤僻的,”裴玑见她一口呛着,眉尖微挑,“是真的——好了,告诉你一件事,除非我带着你,否则近期内都不要出门。范循在城外五十里驻扎,大约预备伺机而动,我担心他会故技重施。” 楚明昭觉得裴玑孤介淡漠的样子有些无法想象,正翻找着脑海中关于当年这位小哥哥的记忆,冷不丁听他说这么一句,不禁道:“他也是够拼的,难道他要在广宁过年么?” “这可说不好,楚圭不临阵换将,他就得一直在广宁这边待着。你这表哥不简单,要不楚圭也不会将重兵交于这个年轻后生。原本范循是跟冯兴一道守锦西的,但楚圭想突袭广宁扰乱父王的行军计划,硬生生将范循调来打后方,于是就有了冬至那日的事。不过范循刚走没几日,锦西就被父王攻下来了,楚圭听到信儿,不知道会不会悔青肠子。” 楚明昭叹道:“也不知他要蹲点儿蹲到什么时候。”裴玑之前说要在天大寒之前带她出去游玩一趟,就是因为何随奏报说范循来了广宁,这才未能成行。 裴玑笑道:“我看他们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撤走的。”思忖一番,又认真道,“他们也怪不容易的,不若除夕那日,咱们使人给他们送些饺子吧。” 楚明昭一口粉团噎在了喉咙里。 第二日,贺珍又跑来与楚明昭闲谈。楚明昭也懒得再探贺珍的心思,左右这姑娘大约也是一时心乱而已,过阵子兴许就歇了心思了。 贺珍绕话半晌,见楚明昭一直拿汤婆子暖着小腹,小声问她是不是来了月信,看她点头,不知为何就想到了一件事。 她表哥身边似乎一直都只有楚明昭一个,连个房里人都没有,那楚明昭小日子到的时候……如何侍寝?寻常的世家子弟尚且能有几个房里人交替着伺候,裴玑身为王世子,又将是未来的皇储,竟然真要守着一个人么? 楚明昭将贺珍的惊诧看在眼里,脑子一转便明白了贺珍在想些什么。因为顾氏之前来看她的时候,也曾经私底下问过她这个问题。当听说裴玑确实一直以来都没碰过旁人时,顾氏也是嗟赞不已。虽则顾氏未曾说下去,但楚明昭看出了她的担忧。毕竟裴玑身份摆着,能独宠她一时,却似乎不能独宠她一世。 楚明昭抿唇,她怎么觉得这也并非全无可能呢。 贺珍今日在楚明昭这里坐的时候比昨日还长。她到后来都不想走了,因为楚明昭这边实在太暖和,她把身上的貉皮大氅脱掉都还热得直冒汗。 她母亲不知怎么得罪了世子,如今王府里不给她们供炭了,这天寒地冻的,她们那里存下的丁点炭根本不够用,昨日一天已经受不住了,她在暖阁里穿着披风都冷得缩手缩脚。她母亲打算自己去外头买些炭回来,但这样的酷寒之地,木炭少又贵,哪里是好买的,何况还要买烟气小的红罗炭之流。她有点想回海城,但她母亲怎肯咽下这口气。 清平郡主在暖阁里来来回回踱了半晌,身上还是暖和不起来。她冷得直发恼,思想半日,当即气忿忿地跑去找薛含玉。 薛含玉染了风寒,正被几个丫头伺候着喝药。清平郡主一见她,张口就说要让她给匀些木炭出来。薛含玉一听脸色就沉了下来,各处每月的木炭供应都是有数的,她给清平郡主匀出去些,她自己这边就不够使了,何况她还病着呢,怎能再受寒? 清平郡主见薛含玉面色透着不豫,心下更是窝火,当即笑道:“薛次妃,让我去王妃跟前揭世子妃的茧儿,这主意可是你出的,如今世子因此恼了我,扣了我那里的供应,你不会想甩手不管吧?我又不是让你将你这里的木炭都拿出来,我只要一半。” 薛含玉险些惊叫出声,一半?!还让不让她活了! 然而她终究是忍住了,她如今不能跟清平郡主翻脸。薛含玉深吸一口气,勉力扯出一个平和的笑:“姑母,实在不是我不肯匀,郡王如今每日都要来我这里,我若是将木炭匀给姑母,那郡王那里……” “这个我可管不着,你自己想辙,”清平郡主此刻拿出了她平日里那股嚣张跋扈的劲头,“你若是不给拿出来,我就去告诉世子那件事是你撺掇我去做的。到时候世子也如对我这般对你,你恐怕连一半的木炭都拿不着。” 薛含玉笼在袖中的手猛地攥紧。这个清平郡主也是个不要脸的!她虽然的确是拿她当枪使了,但清平郡主自己也是想对付楚明昭的,她们不过是目的一致而已。如今出了幺蛾子,她就跑来给她添堵! 清平郡主见薛含玉脸色阴沉,当即起身,冷哼道:“不乐意给是吧?我这就去找世子去。” 薛含玉知道清平郡主绝不是唬她,咬了咬牙,终是上前拉住她,强笑道:“瞧姑母说的,我岂会真的看着姑母挨冻。”说着话,吩咐丫头去取一半存炭送到清平郡主处。 清平郡主这才满意,又交代下月的炭也记得及时送来。薛含玉暗里掐了掐指甲,面上笑着称好。清平郡主走前又想起了什么,走到一半又回头,将薛含玉招到身前,小声道:“你也加把力,早日得子。这样也在王爷跟前得脸些,更衬得那世子妃是个没用的。我看她身子说不得真有毛病,都进门大半年了,肚子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薛含玉之前说的楚明昭的致命弱点就是她迟迟无孕。王妃自己当年虽则也是多时无子,但薛含玉认为,这不意味着王妃也能容忍儿媳妇长久无所出却独霸着儿子。 送走清平郡主,薛含玉心里并不轻松。她实则还没资格看楚明昭的笑话,因为她自己也还没怀上。母亲私下里来找过她好几回,一再劝说她想开些,早些怀上孩子才是正经。薛含玉自己也知道这层道理,但她一直无法接受裴琰。裴琰与裴玑虽是兄弟,但长相并不十分相似,裴琰生得随郭氏,她看见裴琰非但不能浮想起裴玑,反而会想起郭氏那个恶婆婆。每回裴琰碰她的时候她心里就犯恶心,身子僵得木头桩子一样。不过她貌美身段好,裴琰这一两月间几乎每晚都来她这里。 但她并未因此而怀上孩子。她原本也不急,可清平郡主这番话说得她心中戚戚然。她是否真的应当加意服侍裴琰,早日生个孩子出来呢。 薛含玉跌坐在床沿上,神情僵硬。 兔走乌飞,捻指间便跌入了腊月,呵气成冰。楚明昭觉得在这种酷寒天气之下,已经可以窝在暖阁里冬眠了。她忍不住想,明年的冬天,她是否会回到京师呢?她十分惦念她长姐,算算日子,她长姐明年三月就该生产了。 这日,她正坐在暖阁内提笔临帖,裴语领了几个眼生的姑娘来拜见她。这几个都是本地或左近的官家千金,平日里与裴语过从甚多,裴语前几日说要治酒摆宴,请的便是这拨人。这几位姑娘看楚明昭的眼神都有些怪异,但楚明昭已经见怪不怪了,她知道她的身份尴尬,在旁人看来,或许她能安然坐在世子妃这位子上本身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几个姑娘与她不熟,落座后也有些拘谨。唯有一个姑娘爽恺一些,瞧见楚明昭临的字,还大加赞叹。楚明昭转头打量这姑娘几眼,见她生得凤眼盈盈,眉似春山,玉肌雪白,乌发堆云,堪可谓丰姿昳丽,即便是搁在一群姿容颇佳的脂粉里也十分打眼。亦且这姑娘活泛得很,瞧着格外机敏。 楚明昭随口问那姑娘名讳,对方答说叫罗妙惜。她听见这名字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心狠手辣的周妙静。时人喜以“妙”字为女孩儿取名,楚明昭听顾氏说当年为她取名时,楚慎曾想过以妙为名,但最终觉得读音拗口,兼且有了更好的选字,便作罢了。 楚明昭觉得幸亏作罢了。拗口不拗口的倒还是其次,最关键的是,明妙明妙,怎么听怎么像猫叫。 罗妙惜等人略坐了片刻,便与裴语一道告退了。楚明昭觉得那位罗姑娘似乎有跟她结交的意思,但她暂且没这个打算。她在这里说到底还是人生地不熟的,万事谨慎为上。 裴语将罗妙惜几人领出存心殿时还在不断说着楚明昭的好话。她觉得应当正一正舆情,不要每每提起她嫂子就让人想起什么逆首亲眷这回事。谁也不能选本家选亲戚,她嫂子肯定也不想让楚圭当她叔父,最要紧的是,她嫂子没有坏心。 罗妙惜在一旁连连附和,表示她也觉得世子妃人品性子都极好。其余人见裴语对这话十分受用,也纷纷附言。 从王府出来后,罗妙惜正要往自家马车旁走,就听身边的表姐夏璇低声问:“你跟那个世子妃套什么近乎,你知道她能在那位子上坐多久?也不怕引火烧身。” 罗妙惜步子一顿,转头笑道:“表姐怎跟那些人一样肤浅。那世子妃可不简单。” 夏璇轻嗤一声,不以为意。 罗妙惜懒得与她解释再多,转身上了马车。 腊八节这日,薛含玉正坐在殿内做绣活,孙妈妈捧着一碗腊八粥进来。薛含玉没心思喝粥,让孙妈妈先放在一边。孙妈妈见薛含玉神色郁郁,低声问她有什么烦心事。薛含玉丢开手上的活计,说起近来的一桩事。 裴琰本是每晚都来她这里,但只要她一来癸水,他就几天不见人影。原本他不来最好,但她听丫头们背地里窃窃私语,说世子妃小日子的时候世子比平日更要眷注,还亲自帮世子妃揉按小腹云云。她听了心下着实不好受,她觉得她简直是一再被楚明昭比下去。 第79节 孙妈妈心里暗叹,做媳妇的哪里没个攀比的心,妯娌之间且比着呢,但自家小姐现下显然比不了存心殿里那位,人家可是实打实的独宠,风头正盛。但往后的事谁说得准呢,嫁人之后可不能光比恩宠,还得看肚子。再得宠,没孩子也不成。 孙妈妈心里这样想着,将后头这些话给薛含玉透了透,让她莫要只看着这些,早些怀上子嗣是正经。薛含玉闷闷应了一声,转头见孙妈妈似乎欲言又止,不由道:“还有什么话要说?” 孙妈妈踟蹰了一下,神情略显凝重:“次妃近来可觉着身子有何不适?” 薛含玉闻言身子一震,霍然起身:“妈妈这是何意?” 孙妈妈低声道:“老奴却才听秋烟那丫头说,她去膳房给次妃拿腊八粥时,恰巧瞧见有个小丫头好像要往次妃的药里放什么东西。不过那丫头死不认账……” 薛含玉脸色变了几变,抬手就将个茶盏砸在地上摔个粉碎,切齿道:“一定是那个贱人干的!那丫头人呢?” ☆、第六十六章 薛含玉将孙妈妈说的那个丫头叫来严加鞫问,但那个叫水香的小丫头嘴巴硬得很,一口咬定她什么都没干。薛含玉命人反复搜身,但水香似乎一早就将药给扔掉了,到头来什么也搜不到。薛含玉那碗药被拿去给王府良医所的良医验看,但并未发现什么问题。薛含玉认为这是因为那丫头还没来得及动手。 她一时间又是气恼又是忐忑。她近来因为染了风寒,一直喝着药,她不知道这丫头是打什么时候开始动手脚的,更不知道她下的到底是什么药。 她反复想了想,自己身体近来似乎并没有异常。但她因此反而更加忧心,她害怕对方下的是什么慢性药。 放眼整个王府,跟她最不对付的也只有楚明昭了。她几乎是一瞬间就确定这是楚明昭干的,审问水香也不过是想让她指认楚明昭而已。只是那丫头死鸭子嘴硬,怎样都撬不开。 薛含玉瞧着眼前这个跪在地上低垂眉目、三缄其口的丫头,直觉她无甚惧意,好似是有所倚仗一样。薛含玉由此越加笃定这事是楚明昭所为。 她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让两个婆子架起水香就朝存心殿冲去。孙妈妈几拦不住,只好叹着气跟了去。 楚明昭正品着腊八粥,跟典膳所的丫头夸赞粥里的红枣泡得恰到好处,就见元霜急匆匆进来奏禀说薛次妃领着一帮人冲过来了。 楚明昭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薛次妃是谁,因为她近来都很少跟薛含玉碰面了,连去姚氏那里请安也很少遇到她。楚明昭想不起她们俩近来有何冲突,她这是来找她算账的架势? 薛含玉一直因为楚明昭当初设计她害她嫁给裴琰这件事而怀恨在心,如今又出了这等事,益发恨不得撕了楚明昭。她一来就将水香扔在地上,气势汹汹地质问楚明昭可认得这个丫头。楚明昭扫了一眼说不认识,薛含玉却讽笑一声,满脸不信。楚明昭只觉莫名其妙,面色微冷:“你这是何意?我为何要认得这丫头?” 薛含玉冷笑,眼睛直直地盯着她:“世子妃敢随我去王妃面前讨个说法么?” 楚明昭好笑道:“我都不晓得到底什么事,烦请次妃给我讲讲。” 薛含玉冷哼一声,将事情始末大致说了一番。楚明昭听罢一笑,道:“你觉着我要害你?可是为何我害你?我是妒忌你身份比我高啊还是嫉恨你-日子过得比我好?” 薛含玉全没想到楚明昭说话会这样直接,一时间脸色青白交错,瞪着她道:“你……” 元霜跟谷雪对望一眼,眼里都是笑意。那个典膳所的小丫头更是险些笑出声来,这世子妃也是个妙人儿。王府里哪个不知道世子妃过得滋润,世子如珠如宝地宠着世子妃,王妃也极是看重世子妃,薛含玉一个郡王次妃在世子妃跟前实在不够看。 薛含玉实际上认为这是楚明昭对她的报复,但她不好言明,她总不能将自己之前干的勾当一件件细数出来。如今楚明昭这般当众落她面子,她心中越加恼恨,一时气极反笑:“世子妃别在这儿跟我弄刺子,有什么话,到王妃跟前说吧。” 楚明昭没有异议,披了一件银红羽缎披风,拿上袖炉便率先往外走。 孙妈妈始终觉得自家小姐太过鲁莽,这件事也未见得就是世子妃干的。但小姐在气头上,她根本劝不住。 姚氏刚将腊八粥并一应果品供到佛前,转头听见丫头的通传,一时也是诧异。待瞧见薛含玉那阵仗,姚氏忍不住地就蹙眉,真是过个节也不让她安生。 姚氏听罢薛含玉道明来意,并没继续问她,而是径直转眸看向楚明昭:“明昭怎么说?” 楚明昭屈身一礼:“回母亲,媳妇根本不知情。” 姚氏颔首,神容淡淡瞥了薛含玉一眼,道:“你口口声声说是明昭指使的,可有证据?是那丫头招认了还是搜到了物证?”见薛含玉摇头俱说未曾,姚氏面色一沉,“既是如此,你嚷嚷什么?” 薛含玉低头行礼道:“妾请求王妃将那丫头交与王府的审理所,仔细推鞫,以示公允。” 姚氏心中实则认为薛含玉根本就是想要构陷楚明昭,回头审来审去,万一那丫头说出什么瞎话来,便是徒惹风波,故此并不想依着她的意思来,但她若偏袒得太明显了又难免落人口实。正要寻个由头将她打发了,就听人传报说世子到了。 裴玑着一身银白狐裘入殿,水泽柔亮的丰厚裘皮随着他的行步流水一般细细波动,挟来一股清冷的风。他身姿颀长秀拔,姿态飒然,楚明昭转头看到他沉冷的侧脸,还真的看出点孤冷肃杀的意味,就好似他那日跟她说的他幼时的样子。不过她觉得他之所以是如此态势,大概是因为他刚打军营回来。 她又忽然想起她刚来广宁那会儿,有一晚看到的他才整治罢郭次妃时的模样,他那时候神色寒得砭骨,深浓的夜色也无法遮掩他身上的那股阴冷。那是她从前未曾见过的他。 不过她并不怕他。楚明昭暗暗吐舌。 裴玑朝着姚氏行了礼,径直道:“母亲,儿子方才已然知晓了事情始末。既然薛次妃要求将这丫头押送审理所,那倒是不妨照办。” 姚氏眸光微动,知道儿子这是已经摸清了内情了,当下道:“依你。” 裴玑转头似笑不笑地看向薛含玉,缓缓道:“不过有言在先,回头不论审不审得出来,薛次妃都不要再纠缠于此。” 薛含玉瞧见裴玑那高深莫测的眼神,心里有些发怵,但她由此更加认为这事是楚明昭所为,裴玑不过是在回护楚明昭。 薛含玉魆地里捏了捏拳头,面容紧绷,盈盈水眸凝睇裴玑片时,抿唇道:“妾怎知会否有人在暗中做手脚?” 裴玑笑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寒气:“敢情说要审的是你,说不放心审的又是你,话全让你说了是不是?” 薛含玉一时语塞,睁着一双美眸期期艾艾看着他。她只是觉得此事一经裴玑掺和,便少不得弄出些猫腻来。裴玑定然会为楚明昭脱罪,最终恐怕会不了了之。 正此时,裴琰也闻讯赶至。薛含玉虽则十分不喜裴琰,但她如今处于劣势,不得不寻求外援,遂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裴琰。 裴琰对上薛含玉柔软乞助的目光,神色一凝,旋即又冷着脸转过头,对着姚氏一礼,说该如何就如何便是。 姚氏见薛含玉还要再说什么,当即不耐道:“我派个人从旁监督,这样总归公允吧?还是你认为我会包庇谁?” 薛含玉忙道不敢,犹疑一回,只好点头应下。 楚明昭暗里观察裴玑与裴琰,总觉得这兄弟俩的神色都有些古怪。 众人退出来时,楚明昭小声问裴玑是不是知道□□,结果被他笑着摸了摸头,说等回头再与她详说。楚明昭撇嘴,他现在好像越发喜欢摸她的头了。不过她也确实觉得奇怪,难道真有人想害薛含玉不成?她今日瞧着薛含玉那愤懑不平的架势,觉着不似作假,所以她觉得这件事应当不是她凭空捏造出来的。 裴玑让楚明昭先行回了存心殿。他见薛含玉咬唇望着裴琰似要与他说什么,当下借口与裴琰商讨城防工事,二话不说就将裴琰拉了去。 薛含玉望着兄弟二人的背影,脸上阴晴不定。 裴玑将裴琰拽至远处的廊庑下,甫一站定便冷了脸,掇转身,盯着裴琰道:“大哥做事不能寻个机灵些的丫头么?” 裴琰愣了愣,随即佯佯一笑,道:“我不知道阿玑在说什么。” 裴玑轻笑一声,道:“此间又无旁人,大哥何必装糊涂。” 裴琰面上的笑慢慢敛去,攒眉道:“你是如何知道的?”他这弟弟的脑子是怎么长的? 裴玑笑道:“父王临行前交代大哥的话我都听到了。不过并非偷听,我只是耳力好而已。我既知晓了那件事,那么想要猜到今日之事的背后情由,并不难。”他听元霜讲罢薛含玉来兴师问罪的事后,几乎是一瞬间便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猜了个透底。 裴琰面色沉了沉:“那阿玑记得保密。” “这是自然,”裴玑说着眸光转冷,“不过大哥下回记得做得干净些,别给她抓住把柄,我可不想再看到她给明昭惹麻烦。” 裴琰眼睛翻白:“我发现你护你媳妇好似护得越发丧心病狂了。” 裴玑眉尖微挑:“有什么不对么?” “没什么,”裴琰暗道我若是娶了那么个绝色美人兴许也会这般心肝宝贝似的捧着,面上一笑,“不过难不成你真要只守着这一个?回头她要是有了呢?前前后后算起来,且有几个月不能同房呢,难道你打算一直憋着?” “那又如何,难道这不是理该的么?我那点辛苦根本不能与怀胎生产的艰辛相提并论。” 裴琰听得啧啧不已,觑着弟弟,道:“阿玑你可是王世子,这么着也不嫌寒碜。” 裴玑笑了一笑:“难道我的尊荣需要藉由我老婆的多寡来体现么?” 裴琰张了张嘴,一时哑然。 三日后,审理所的正副审理提了水香来跟姚氏复命,说全都鞫问清楚了,这不过是一场误会,这丫头的确没做什么,是薛次妃身边的丫头看错了。薛含玉自是不信,但姚氏派去监督的沈妈妈也是这般说。姚氏已经给了她面子,她若是再闹个不休,无论如何都不占理了。 薛含玉虽然满心不甘,但也只得作罢。她回去后,咬牙切齿地叮嘱身边几个丫头婆子多加意些,她就不信楚明昭能一直藏着狐狸尾巴。 转眼间便到了月中。临近年关,庶务冗繁,郭氏一人忙不过来,便欲找林氏搭把手。这是往年的惯例,横竖姚氏惯常是不管这些的。但今年姚氏却是不依的,直言让楚明昭协理庶务。郭氏心中不忿,楚明昭一个小姑娘懂些什么?头先算算账或许倒还成,但这管家可不是跟算账那样简单的。可姚氏的意思不能拂,她也只好咬牙忍了,左右楚明昭做不好,回头自己就请辞了。 然而她不知道楚明昭早在出阁前一年便被顾氏手把手教着打理侯府庶务。侯府虽则比不得王府,但道道儿都差不离,故而楚明昭眼下做来十分从容,上手极快。 郭氏嘴上违心夸赞楚明昭,心里却是忧虑不已,照着这势头下去,等转过年来,姚氏会不会直接让楚明昭取代她?手里没了这份权力,可就少了一份倚仗。 楚明昭没工夫去揣摩郭氏的心思,她如今比较好奇裴玑母子在想什么。她上月月信来过之后,裴玑便又恢复了从前与她的行房规律——虽然她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什么规律。她曾经憋不住好奇,暗地里将他与她行房的日子记下来,然后认真总结了一下,想要看看这其中是否真的暗藏规则。她先后将之当做生物题和数学题去做,甚至画了一幅函数图出来,但最终还是一无所获。他好似也没有按照什么排卵期、安全期来,于是楚明昭越发一头雾水。 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肯定的,他一直在节制。每回行房,哪怕欲-火再盛,也固定只做一次,一个月行房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所以他现在好似不断在向每一次要质量,有时候一次可以翻着花样持续将近半个时辰,楚明昭越来越觉得这的确是个力气活。 她与裴玑虽则成亲六七个月了,但真正开始圆房也不过三个多月而已,而姚氏似乎也知道内情一样,倒是从未在楚明昭面前催促过怀孕的事,也未对她表现出任何不满。然而一般来说,半年无子,婆婆肯定是要着急的。 十五这晚,楚明昭等到起更了还没见裴玑回来,渐渐躺着睡了过去。等再醒过来,殿内已熄了灯,一团漆黑中,她一转脑袋就撞到了身边人的胸膛上。楚明昭暗道自己许是白日里忙多了,方才竟睡得这么沉,他何时躺到她身边的她都全无知觉。 她发现她现在睡觉似乎喜欢窝在他胸前,每日晨起好像都是这个姿势。她正欲找个舒服的位置抱着他继续睡,一瞥眼间看到了窗外漫进来的清泠月光,忽然起了兴致。 她方欲轻手轻脚爬起来,就被他一把扣住手腕。一道敲冰戛玉的声音自身侧淌了过来:“半夜不睡觉,起来作甚?” 声音里没有一丝撒然醒来的迷蒙。 楚明昭惊了一下,回头去看他:“你睡得这么浅?” 裴玑轻哼一声。他揣着心事,其实并没有真正入睡,方才她转脑袋时,他睁眼看了她一眼,但床帐内黑漆漆的,她没有看到他的举动。 楚明昭摇了摇他的手臂,央他与她一道去窗边看月亮。裴玑本觉得哭笑不得,但见她兴致盎然,不好扫她的意,便依了她。 暖阁里暖如阳春,两人随意披了衣裳便挽着手步到了窗前。裴玑见楚明昭要去开窗,一把抓住她的手,绷着脸道:“也不怕着凉。” 楚明昭再三说只开一道缝,但裴玑在这上头不肯纵着她,任她如何撒娇卖乖,都不允。楚明昭悻悻收手,仰头懒洋洋地靠到了他怀里。 她身上寝衣最上头的两颗纽扣没有扣,领口很低,外头的月光又十分明亮,他自背后抱着她,一低头便能瞧见她绣着妆花眉子的衣襟之下若隐若现的诱人丘壑。怀里的人穿得单薄,抱在怀里益显身子娇软。她身上淡淡的体香在鼻端缭绕一圈,又潜入肺腑,猫爪似地挠着他的心。 裴玑心跳怦然,气息渐渐急促,身子也紧绷起来。他挣扎片时,箍住她腰的手紧了紧,又慢慢松开,艰涩道:“昭昭,咱们回去歇息吧,时辰不早了。”这一开口,他才发觉自己此刻已然口干舌燥。 楚明昭也听出了他声音里的沙哑。她眸中闪过一抹狡黠,拉着他的手撒娇:“不要,我还没看够呢。” 她一双柔荑柔嫩微凉,但抓住他手的瞬间,他却觉着体内那些窜散的火星子一下子被点燃了。 裴玑僵着脸松开了楚明昭,抬腿就要走:“那我先回了。” 楚明昭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他,嘿嘿笑着让他再陪她一会儿。裴玑拗不过她,被她拽到了临窗大炕上坐下。阒寂的冬夜里,对着水波也似的月光,楚明昭倒也被勾出了些许文艺情怀,尤其与爱人依偎在一起,她觉得此刻内心万分恬荡安舒。 她情不自禁地将脑袋靠在他肩上,含笑伸手搂住他一边手臂。裴玑身子轻颤了颤,木木地瞥了一眼身周月色,忽然道:“昭昭看那月光。” “嗯,看到了,”楚明昭抬头笑道,“月光很美啊。” “不是,”裴玑一脸严肃地看着她,“你看这月光白花花的,像不像你欠我的一千两银子?” 楚明昭愣了一下,隐约想起来她好像是因为下棋输了他一千两银子。所以这是……催她还钱? 真是活生生的煮鹤焚琴。 她登时感到氛围全无,一把甩开他的手,哼了一声,道:“我没钱。”说话间径直折回了床边。 裴玑长长舒了口气,正要跟着折回去,就见她忽然又扑过来一把抱住他,笑嘻嘻地问还钱的事能不能缓一缓。她抱他抱得很紧,两人的身体紧密相贴,她还在他身上蹭了蹭。裴玑的额头上瞬间便沁出了细汗。他忍不住想,他媳妇肯定是故意的! 正此时,外头忽然传来谷雪的细声传报,说两位长史求见,有急报。 裴玑如蒙大赦,笑着摸了摸楚明昭的脑袋让她乖乖睡觉,转回头三两下穿好衣裳,一阵风似地冲了出去。 楚明昭望着他的背影便止不住地笑,瞧他那样子,跟逃命一样。 随即她又蹙起眉来,这怎么大半夜的也不让人消停? 第80节 ☆、第六十七章 裴玑逃也似地从殿内冲出来后,站定深吸了几口气,吹了会儿冷风,才缓过来一些。 何随与沈淳互视一眼,世子这样子也不像是半夜从床上爬起来的啊,反倒好似后头有狼追着似的…… 何随借着廊上羊角灯的光看到裴玑面色泛红,愣了一下,轻咳一声道:“世子……” 裴玑晓得他要问什么,当下斜他一眼,道:“说正事。” 沈淳素来严肃,眼下没有半分玩笑的心思,上前一步躬身在裴玑耳旁低语。 何随见沈淳开了口,自家便没有开言。他本还担心他俩半夜三更来见世子,搅了世子的好事会挨训,不过眼下看来今日大约不是行房的日子,倒是正好。 裴玑听罢沈淳的奏报,哼了声,道:“他们真是能折腾,大半夜还出来晃悠。一看就是一群没媳妇的。” 何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又想到自己就是个没媳妇的,立时笑不出来了。他整肃了神色,认真点头道:“您说的很是——那您说这事如何应对?” 裴玑笑得别有深意:“找大哥去。” 裴琰是实打实正在度春-宵,骤然被弟弟大呼小叫地打断,惊得一个哆嗦,险些立等一泻千里,一时间憋得脸红脖子粗,简直想要冲出去一刀劈死裴玑算了! 但可惜他打不过这个家伙。 裴琰暗暗磨牙,下回他要是发现他不举了,非抽死他这个混账弟弟不可! 裴琰扫了面前的裴玑与沈淳一眼,黑着脸问寻他何事。裴玑瞧见裴琰这副样子,立时觉得心里平衡了,暗里笑得神清气爽,面上却越发凝重。他叹了口气,朝沈淳递了个眼色,道:“沈长史去跟大哥说道说道。” 沈淳低应了一声,又将跟裴玑说的那番话复述给裴琰。 原来,蒙古女真那些北方游牧民族时来边关掳掠,而由于秋冬两季草木凋枯,他们无法放牧,储物不丰,生存艰难,故而这两季是劫掠的多发期,又因东北冬季酷寒,他们需要充足的物资过冬,故此冬季的劫掠尤为严重。广宁卫是亲王封地,有重兵驻守,倒还好些,他们一般都是选周遭的州县下手。而这一回,他们却将手伸到了广宁卫。 方才副总兵陈斌来报,说有大批胡人夜袭西边的遵义门,守军赶去阻截时,北面的广智门又被一股乾军突袭,一时间倒有些顾此失彼。不过好在不一时便将两拨人打退。 但陈斌怎么琢磨怎么觉着这事蹊跷,这两股人似乎只是佯败而已,因为不管己方将官指挥再得宜,广宁驻军再悍勇,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就将人打退,姑且不论那帮乾军如何,那群刀口舔血的胡人是何等悍勇,他从前可是领教过的。 因而,蹀躞不下的陈斌便跑来王府,找到了何随与沈淳,请他们报与世子知晓,让世子给拿主意——裴玑年纪虽轻,但这些年战功煊赫,在军中有着崇高的威望,军队中上至总兵下至兵卒,都对这个少年万分敬服,他们跟随这个少年征战从来都是所向披靡、百战百捷,他们笃信没有这个少年解决不了的事。 裴玑在来找裴琰之前,便让何随去给忐忑不安的陈斌传信,让他放心大胆地去睡觉,不必担心那两拨人卷土重来。因为他已在沈淳奏禀罢之后将事情想了个通透,目下来找裴琰,一则是来知会他一声以免他回头知晓了计较起来,二则是消遣消遣他。 裴琰其实不耐烦管这些事,又不是什么大规模的战役,捞不着战功的事他都不关心。不过对于裴玑能跑来知会他一声,他还是比较满意的,想想这点,他倒是看自己这个弟弟顺眼了些。 他让裴玑自己拿主意,随即伸了个懒腰,笑着拍了拍弟弟的后背:“依我说,那帮孙子成不了气候,阿玑也不必太操心。楚圭那龟孙子的名字就孬,还给定了个孬的国号。左右长久不了,说不得咱们明年开春儿就能打到京城去了。” 楚圭登基后,改国号为乾,年号建始,今年是所谓的建始二年。楚圭是个深怀万丈雄心的人,自他敲定的国号与年号便可见一斑。但他同时又刚愎自用,曾有臣下递上谏言,说“乾”音同“前”,是谓不吉,劝楚圭另拟国号,但楚圭置若罔闻。 然而裴玑并不认为楚圭就好对付,虽说目下己方形势大好,但他内心并未轻敌,裴琰说的什么开春儿打到京城,实在太不现实。不过他有必胜的把握,也做好了迎接磨难的准备,只是他的心态一直很平和。这也是他能面不改色地在楚圭、楚怀和那帮人面前屈膝行礼的主要缘由。 这局棋,从五年前就开局了。 而他始终在不动声色地落子。 裴玑望了兄长一眼,倏忽笑道:“他日功成,咱们都能换个大点的地方住。” 这话里隐含了太多东西。 裴琰面上的笑缓缓敛起,又重新散开,道:“阿玑说的是。” 裴玑笑笑,没有接话。他这兄长嘴上骂楚圭,但实质上他恐怕是想成为第二个楚圭的。只看他的心思将来会不会淡下去了。 此后七日,乾军与胡人每晚都来夜袭,人数不多,时间不定,但基本都是初更到五更之间。裴玑只命陈斌不必太放在心上。他大致能猜到范循打的什么算盘。 范循此举一则是疲敝迷惑襄军,二则是引战。攻城实非易事,但野战对阵的话就会容易不少,何况边地苦寒,又是他人地盘,在广宁久留并非明智之举。可裴玑始终按兵不动,范循大约是有些急了,所以他想引他出兵。只是范循终究还是假公济私,选半夜来突袭倒很有些给他添堵的意思。 岁暮将至,贺珍不能再在王府住下去了——正旦要祭祖,她需要回海城一趟。上回冬至时就没回去,这回献岁祭祖不能再缺席。 清平郡主需要留下来参与王府这边的正旦祭祖,所以不能跟贺珍一道。她叮嘱女儿过了大年初三就赶紧回广宁来,又仔细交代了临行事宜,依依不舍地将女儿送出了门。 贺珍跟众人辞别讫,满心复杂地上了马车。转过年来她就十七了,怎么说也要把亲事定下来了,但她真是迷惘无措。若是随便定下一门,她恐怕不好受,但她想要的亲事似乎又不大可能。 贺珍长叹一息,靠在靠背上小憩。 入冬以来落了几场大雪,天气又冷,冰雪漫地,行路艰难。但贺珍走的是官道,路况倒还好些。马车一路往东,走得平稳。 正在贺珍半梦半醒之间,只闻车夫一声惊呼,马车骤停。贺珍一个不防,险些一头栽倒。随行的两个丫头一惊,忙上前扶住她。其中一个名唤宝瓶的丫头掀帘子正要询问车夫出了何事,然而待到看清楚外头的情景时,她忽然噤了声。 贺珍见状心觉困惑,自家走到帘子边去往外看。 挑开帘子的瞬间,她霎时吓得面色一白。 外头不知何时围上来一批披甲执刀的士兵,个个通身煞气,雪亮的白刃映着道旁积雪,闪出慑人寒光。一阵寒风猛地呼啸着打在贺珍脸上,令她觳觫不已,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冷得还是吓得。 贺珍勉强止住颤栗,暗暗数了数,周遭的士兵起码有上百人。 她正自惶遽迷惘,一错眼间就瞧见一道玄色身影自人丛中朝她徐徐步来。两侧兵士都自觉分开一条道路,神态恭顺。 贺珍在看清来人面容时,瞪大了眼睛,竟就那么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半晌移不开眼。 范循着一袭玄色貂裘,丰姿卓异,眉目温雅,纯黑色的裘皮映着身后乱琼碎玉似的白雪,显出几分孤峭的意味来。 公子如玉,可惜是块冷玉。 范循上前唱了个喏,道了句叨扰了,贺珍这才回神。她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人,觉着自己眼下如坠梦境。她非但想什么来什么,而且这个人还这般以礼相待。 范循是何等眼力,一下子就看出了贺珍瞧他的眼神不对。这种女子他从前见得多了,当即心下不悦——他如今的心态已经跟从前不同,他从前默许楚明岚之流对他的讨好时还带着虚荣心,但见今只觉这些都是麻烦,最要紧的是妨碍他追回楚明昭。 范循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蹙,但很快他脑中灵光一现,蓦地一笑,温声道:“上回之事多有得罪,万望姑娘莫要见怪。”说着又是一礼。 他这一笑之下,天地似都为之一亮。 贺珍只觉脑子有些不够用,心跳如擂鼓,面红如施朱,语无伦次道:“不必……不必客气……我……我是说无妨……” 范循命人拽走了贺珍那两个碍事的丫头,回身冲贺珍笑道:“姑娘莫怕,在下绝无恶意。不过此番来寻姑娘,确实有事相询。”他说着叹了口气,“世子妃是我表妹,姑娘知道吧?她离京日久,她舅父舅母还有她长姐却都在京,我来广宁之前,他们交代说若是方便,便打探一下她的近况,好让他们安心。我闻姑娘在王府住了几月,不知可能将她的近况告知一二?” 贺珍心道原来如此,下意识地就点头,将楚明昭在王府的状况大致说了一番。范循又挑了几个想知道的问题问了一番,贺珍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范循满意一笑,行礼作辞。贺珍正神不守舍,忽见他又折回来,低声问她:“姑娘可是要回贺家?几时得返?” 贺珍面上更红一分,赧然小声道:“大约正月初四初五……” 、 范循颔首,微微一笑:“那不知届时可否能请姑娘帮个忙?” 一刻钟后,贺珍的马车重新上路。 范循望着那队渐渐远去的车马,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这回真是天赐良机,他想不到上回他掳劫的这个姑娘会对他生出心思。他原本真的只是来询问楚明昭的近况的——他主要想知道楚明昭有没有怀上裴玑的孩子,知道她没怀孕他便放心了。然而不曾想,此行却有了意外收获。贺珍不过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只要他愿意,他能把她拿捏得死死的。 范循眺望远处银装素饰的嵯峨群山,又想起了另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不过那个小姑娘实在太不省心。 范循面色阴沉下来。 想到那令他切齿的夺妻之恨,他眸底便又蹦窜起疯狂的炎火。他花了许久才平复了心绪,往昔的诸般情景又浮现眼前。 明昭后来跟他置气后,就时常躲着他。有一年正旦,他去侯府拜贺新年,私下里给几个表妹发压岁钱——他跟她们是平辈,本不必发,但他想添个喜气,便年年如此。结果当时前头几个发完了,轮到楚明昭时,却怎么也找不见她的人。他着人四下寻了一圈,最后在厨下找见了她。他寻过去时,她正一头往外走一头专心致志地低头剥栗子。栗子似乎是刚出锅的,她一面剥一面吹气。他不声不响地走过来,她险些一头撞到他身上。 他问她为何躲在这里,她仰起脸看他,说她不过是在这里看着她的栗子,她怕那些丫头炒的火候不对,说完就要走。她那时候年纪尚小,脸颊还有些肉乎乎的,但五官已经初露精致,说话间一双水光潋滟的大眼睛顾盼神飞,嗓音也娇娇糯糯的,让人一见之下心都软得化作了春水。 他想逗逗她,伸手拦住她的去路,让她猜猜他来找她作甚。她当即蹙起眉,让他去找她四姐姐去。他听到这话心里揪扯了一下,笑说他是来找她的。她见他不肯让路便恼了,抱起丫头手里头的那一盆栗子就想砸过来,但最终还是舍不得她那些栗子,只是抱着那个盆子瞪他。 她瞪人的样子没有半分威慑力,反而显得更加娇憨。他忍不住地笑,俯身将手里那一封银子递到她面前,轻声说那是给她的压岁钱。她扫了一眼,并未接过,反倒是趁着这个空当从他身侧跑了出去。 她出去时正碰见楚明玥,楚明玥阴阳怪气地说了她一通,她笑吟吟地呛回去,临跑走前还扭头白了他一眼。 他觉得她似乎是在鄙夷他没眼光,居然看上楚明玥这种人。他当时心里忽然有些堵,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憋闷。 后来楚圭窃位,楚明玥一飞冲天成为嫡皇女,便常常与楚明岚一道弹压明昭。他有心帮她,但总是束手束脚的,不敢太明显。他觉得他忍了这一时,将来便好了。反正她也没人敢要,迟早是他的,一切都来得及。 但谁想,世事难料。 范循双拳笼攥,倏忽之间,一阵切肤之痛潮水一般漫上来,似要将他没顶。 他望向王城的方向,嘴角浮起一抹森冷的笑。 明昭,我们很快就可以重逢了。 坐在马车里的贺珍直至此刻才稍稍回神。她觉得自己方才一定是被术法魇住了,竟是他问什么她说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决定堵住随行的丫头护卫的口,不要将今日之事说出去。 不过,有些事她还是想试试。 王府内,清平郡主坐在薛含玉的暖阁里,不住叨叨,说给贺珍带的护卫太少了,应该再去跟世子借一些护卫云云,又一再问薛含玉,贺珍路上会不会有危险。薛含玉心下冷笑,贺珍又不是多出挑的美人,还能招来狼不成,嘴上却柔声劝清平郡主放宽心,贺家那些护卫必能护得贺珍周全的。 清平郡主近来经常跑到她这里来,她怀疑是清平郡主为了省些木炭。 薛含玉心里正鄙夷着清平郡主,忽见丫头秋烟急忙忙跑过来。她见她神色有异,心中一动,忍不住想,莫不是抓到楚明昭的把柄了吧? 她捏了捏帕子,暗暗冷笑,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她起身走到一旁,让秋烟小声告与她知道。待到秋烟如此这般地说完,薛含玉悚然一惊:“当真?!” 秋烟小声道:“想是没错的……您看这事儿……怎么办?” 薛含玉几乎暴怒,扭头便冲了出去。 坐着嗑瓜子儿的清平郡主瞧见她的架势便是一愣,这是怎么了? 晚夕,楚明昭与裴玑一道用晚膳时,裴玑笑着说他大哥那边出事了,不过是好事。楚明昭问怎么回事,裴玑笑道:“大哥身边的一个丫头有了身孕。” 楚明昭正低头吃着桃花烧麦,陡然听到这么一句,险些呛着。她忍不住笑道:“那岂不是很热闹?” 皇子王孙身份贵重,即便是小老婆的位子,也要慎选良家女居之。纵使出身不高,起码也出自身家清白的书香门第。丫鬟这种出身实在太低了,真要是做了次妃,恐怕裴琰自己都觉得磕碜。但她怀了王孙,这就很难办了。皇室最重子嗣,有了孩子是绝没有不要的道理的,但孩子的生母地位会很尴尬。 宫中时有宫女或女官怀上龙种的事,听上去像是要母凭子贵一朝富贵,但并不尽然。这些出身卑微的宫人生的孩子皇室是承认的,但宫人本身会是怎样的待遇还要看皇帝的态度,譬如历史上的明孝宗当年被内定为皇太子时,他那位内藏女官出身的生母纪氏却连个名分都还没有。明光宗的生母王氏更是宫女出身,虽因诞下庶长子被封为皇贵妃,但一生被万历皇帝冷落、被宠妃郑氏迫害,又遭到长期幽禁,生不如死,最终哭瞎双眼,悲愤而死。 说白了,这些都是玩物,因上位者一时兴起被宠幸,结果有了身孕不得不给名分,却又因各种各样的缘由被上位者嫌弃,于是很少能有好结果的。 楚明昭思及此便又沉默下来。她抬头看了裴玑一眼,一时间心里百转千回。 他有一日也会登上那个位置吧,到时候全天下都是他的,他想宠幸谁就宠幸谁。 裴玑见她盯着他发呆,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长得越发好看了?用膳的时候也能看得这么入迷。快别看了,再这么看下去我就要脸红了。”说话间便亲自用公筷给她夹了几块醋溜鲜鲫鱼。 楚明昭正要说他脸皮厚,随即瞧见那几块醋溜鲫鱼,忽而明白了什么。 裴玑心思何等玲珑,怎会猜不出她在想什么。 他这是在打趣她暗自吃闷醋呢。 楚明昭轻哼一声,大大方方地将醋溜鱼肉夹起来送进了嘴里。 “大哥那边热闹是一定的,我猜薛含玉要气得跳脚了。” 第81节 “那是,薛含玉自己都还没怀上,却被个丫头占了先,不气才怪呢,”楚明昭道,“还好夫君不是这样,否则我不是很尴尬。” “昭昭觉得我会碰别人?”裴玑倏而认真道。 楚明昭抿唇,脸颊微红,低头道:“不是觉得,是……”是不安,是忐忑。她心里虽觉着他们可以一直这样,但总归还是伴有担忧的。未来是未知的,他的身份又太高。 裴玑停箸,蓦地起身走至她身边,竟是在她旁边慢慢蹲下-身子。 楚明昭一愣,呆呆地望着他。 裴玑执着她的手,仰头凝眸觑着她,郑而重之地道:“我眼里心里都只有你一个。我只要你一个,不要别个。我一直都没挑明了与你说,是因为觉得这些话说出来你大约也不会全然笃信。事情总是做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昭昭愿意信我么?” 他眸中映着荧煌灯火,专注望她,目光熠熠,语声温柔而坚定,问出末尾那句时,他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的眼睛。 楚明昭微抿嘴角,须臾,倾身抱住他在他颈间蹭了蹭,嘴角含着淡笑,低低答了声愿意。 这是她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她愿意全身心投入,无条件信任他。 裴玑微微笑道:“乖。不过下回别再那么直勾勾盯着我了,我真的会脸红的。” 楚明昭嘴角一抽,心道你这话骗鬼鬼都不信。 “对了,”裴玑捏捏她的脸颊,“姐夫爱吃什么馅儿的饺子?” 持续近半月的夜袭后,范循没等到裴玑怒而出兵,却在临近除夕时等来了裴玑送的一份新年贺礼——一桶饺子与一封信。 裴玑信上说他问了昭昭,但昭昭也不知道他爱吃什么馅儿的饺子,便每一样都来了点儿。裴玑让他自己留下一些,剩下的分给他手下的将士们。 范循看信看得眉心直跳,裴玑这厮居然还在信末写道:“敬祝姐夫新春大吉,不遑拜望,千万海涵。” 范循冷笑,抬手就将信撕了个稀烂。他觉得裴玑这话是在跟他炫耀楚明昭与他的恩爱。 不过,裴玑得意不了多久,明昭很快就要回到他身边了。 范循当然不敢也不会吃这些饺子。只他原以为裴玑不过是在寒碜他,谁知他手下那些兵将们瞧见这些,便一个个越发思家了。每逢佳节倍思亲,他带来的多是京军,在外征战多时,如今到了年关,没一个不想回家的。裴玑这一桶饺子更是彻底激发了士兵们的思乡之情,一时军容惫懒,士气低迷。 楚明昭并没想得这么深,她没想到裴玑还真的给范循送饺子。她问他原因,他笑着答说因为想过个安生年。 过了腊月二十三灶王节,年味儿便越发浓了。这是楚明昭嫁人后过的第一个新年,她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她还窝在玉映苑里跟顾氏说她肯定是嫁不出去的,却不想转过年来就嫁了人。 她近来的日子过得虽忙碌,但十分舒心。不过薛含玉就不同了。楚明昭偶尔在姚氏那里遇见薛含玉,就见她连笑都挤不出几分。 楚明昭觉得她这是咎由自取,若非她当初的行径,他们也不会设计她给裴琰做妾。 楚明昭不知道郭氏母子是如何打算的,反正若是楚明玥知晓了这边的状况,大约是要气得掀桌子了。 明日便是除夕,楚明昭忙到将近午时才回存心殿。她刚一进殿,元霜便递了个帖子上来,躬身道:“世子妃,这是门房那头一个时辰前送来的。” 楚明昭顺手接过,拆开一看,挑眉道:“是她?” ☆、第六十八章 来的是罗家那位罗妙惜姑娘。这姑娘自打上回来拜见过楚明昭之后,就似跟她一见如故一样,时不常地来王府找她。 楚明昭心里只将她当做泛泛之交,毕竟她对这姑娘实在谈不上了解。她跑来与她闲磕牙也没什么不好,反正她闲着也是闲着。 罗姑娘小楚明昭一岁,步态袅袅婷婷,今日妆扮得清丽可人,一进来就跟楚明昭拜年。楚明昭示意她坐下,道了句“久等了”——这姑娘适才在外头等了她一个时辰。 罗妙惜不以为意地笑道;“无妨,世子妃庶务繁忙,能得空召见,我已是称谢不尽。” 楚明昭暗暗打量她几眼,低头呷了一口茶。这姑娘性子瞧着倒还不错,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表里如一。 两人年纪相仿,谈天倒也能谈得拢。不过楚明昭觉得主要还是罗姑娘太健谈,一见要冷场,便即刻补上一个话头。 将用午膳时,裴玑使人来传话说午膳不回来吃了,让楚明昭不必等他。楚明昭心底涌上一阵沮丧。她发现她如今好像在心理上越发依赖他,一会儿见不着他便觉得心中空落落的。 不过恋爱中的人似乎都是如此,她也并不能免俗。只是这般牵念一个人的感觉倒还不错,这是她从前所未曾体验过的甜蜜与期待。 饭菜备得多,楚明昭顺道让罗姑娘留下来用膳。饭后,楚明昭摆了棋枰跟罗妙惜对弈。她下午清闲一些,倒是能寻些消遣。不过她主要是想知道,她是否真是个臭棋篓子,为什么跟裴玑下棋从来没赢过,明明她师从楚慎,棋艺不算差的。她听裴语说这位罗姑娘下的一手好棋,便想试试自己的水准。 结果她连赢了三盘。罗姑娘一直下得十分投入,楚明昭没瞧出她让子的迹象。楚明昭由此终于找到一丝安慰,看来不是她太弱,是裴玑那家伙太厉害。 罗姑娘输得急了眼,定要跟楚明昭再决胜负。两人正要再开一局,忽闻丫头传报说薛次妃领着静竹姑娘来拜见。 楚明昭想了半晌,终于想起静竹就是那个怀了裴琰孩子的丫头。裴玑后来与她说,裴琰每回让丫头伺候罢都是要让她们喝药的,这位主儿能怀上也是幸运,怪道薛含玉要恼恨了。不过薛含玉自己怕是还不知道,生孩子这种事,她迟早是要被人赶在前头的。 楚明昭看到那个小腹微隆的丫头时,有些惊讶。这丫头生得身量纤细,单薄娇小,瞧着便是个柔婉顺服的,也的确有几分姿色,但人看起来实在是沉静,进殿之后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薛含玉自进殿之后便一直搀着静竹,待到静竹跟楚明昭见了礼,得允后又将静竹扶到了一旁的圈椅边坐下。 薛含玉回头笑着解释道:“婆母听说静竹有了身孕,也是欢喜。婆母已与王妃商议好了,等王爷回来,便问问王爷的意思,看能不能迎静竹做次妃。适才我已带着静竹去见过王妃了,目下是特特来拜谒世子妃的。” 楚明昭想起襄王的做派,暗自摇头。在襄王眼里恐怕只有两类人,一类是对他有用的,一类是对他没用的。让他给儿子纳个丫头做小老婆,这恐怕不现实。 罗妙惜扫了低眉顺眼坐着的静竹一眼,又不动声色地安静吃茶。 少刻,静竹起身要告退。她走到楚明昭跟前低头屈身,见楚明昭示意她平身,谢了恩,转身要走时,却突然脚下一绊,身子一歪就要往下倒。楚明昭伸手拉她都来不及,只听扑通一声,静竹结结实实地摔到了地上。 事出突然,众人都是一愣。待反应过来后,赶忙七手八脚地上前搀扶。楚明昭面色微沉,命元霜去良医所请大夫过来。 薛含玉招呼几个丫头将静竹搀起来要扶她坐下时,忽然惊叫一声,指着静竹身下道:“见红了!” 静竹脸色惨白,捂着腹部不住喊疼。 楚明昭忽然冷冷地剜了薛含玉一眼。薛含玉恐怕根本就是早就和这个丫头串通好了,今日这是来找她的晦气的。这丫头方才那般沉静简默,怕是因为知道自己马上要下手构陷于人,心中不安。 不一时,良医所的两个良医着急忙慌地赶到。他们轮流给静竹查了脉后,为难地说,胎儿怕是凶险了。薛含玉忙命人将静竹扶走,自家也急忙追了出去。 罗妙惜见一帮人乱哄哄地一涌而出,轻嗤一声,不予置评。她转回头笑着与楚明昭说要继续对弈,楚明昭如今哪有这个闲心,挥手说乏了,想去歇会儿。 罗妙惜似觉遗憾,叹了一息,起身正欲告辞,郭氏忽然领了一众丫头婆子找上门来,张口就问楚明昭方才究竟怎么回事。楚明昭早料到了这一茬,神容平静地将方才的事陈说了一番。郭氏似不肯信,阴着脸道:“那怎就偏在此出了事?” 楚明昭笑道:“这个问题,兴许要去问问次妃的好儿媳了。今日若非她带着那丫头来我这里,我连那丫头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次妃这般咄咄相逼,又是为哪般呢?” 郭氏面若重枣,盯着楚明昭看了片刻,忽然一挥手,便见一个丫头怯怯地走上前来。楚明昭认了出来,那是薛含玉身边的丫头秋烟。 “你仔细说说,你却才都瞧见了什么。”郭氏道。 秋烟低着头,细声道;“奴婢方才……瞧见世子妃伸脚绊了静竹一下……” 谷雪怒道:“一派胡言!你乱咬什么?” 楚明昭却是笑了出来:“这倒是新鲜了,我与她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害她作甚?” 郭氏盯着楚明昭道;“世子妃与含玉不睦,这在王府里不是秘密了吧?世子妃顶好莫要做那为着个人恩怨牵连无辜之事。” 郭氏这话是在暗示,楚明昭很可能为了构陷薛含玉,就去害静竹。毕竟她的确与静竹无甚干系,到时候可以一推三六九,但薛含玉却有充足的理由去害静竹。 楚明昭冷冷看了秋烟一眼,又转向郭氏,哂笑道:“不知次妃还有其他证人么?” “还有几个丫头也瞧见了,静竹也说好似是世子妃绊了她一下,怎么,世子妃要去听一听么?” 楚明昭摆手,面色阴寒:“不必了。次妃有来质问我的工夫,不如去问问薛含玉。这件事不是我做的,我如今与薛次妃是阳关道与独木桥,郭次妃觉得我得多闲才能天天惦记着怎么害人?” 郭氏心中认为楚明昭的嫌疑最大。薛含玉这阵子被她整得服服帖帖的,她觉得薛含玉胆子再大也不敢去谋害王孙。但楚明昭却不同,楚明昭背后有裴玑撑腰,她说什么裴玑就会信什么,即便是事情败露,楚明昭也能够轻松脱罪,若是不败露还能构陷薛含玉,反正楚明昭一直看薛含玉不顺眼。 但郭氏并不敢把楚明昭如何,她虽则气得不轻,但还得压着脾气。裴玑是出了名的护短,她今日若是做得过分了,裴玑还不晓得会如何。可让她就这么算了,终究是咽不下这口气。 郭氏咬了咬牙,道:“世子妃说不是你做的,谁能证明?” “我能证明,”罗妙惜忽而出声,朝着郭氏行了一礼,“我方才就在场,瞧得真真儿的,是那个丫头自己摔倒的,与世子妃无关。” 郭氏原本只是气恼之下随口一问,不曾想竟然真有人应声,当即被噎了一下。因这位罗家小姐从前就来过王府,她也认得,知道是都指挥同知家的姑娘。她想起裴语近来对楚明昭的态度转变,忍不住想,难道这位罗姑娘也跟裴语一样想要巴结楚明昭? 郭氏在心里暗骂罗妙惜眼睛瞎,楚明昭这种世子妃明显当不长久,居然还上赶着趋附。 正此时,有个小丫头来报说,静竹喝了药却也是无济于事,最终还是小产了。郭氏气得脸色铁青,她盼了许久的孙子就这么没了! 她转头见楚明昭没事人一样,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但想想裴玑,又不敢做什么。 郭氏觉得楚明昭就是仗着裴玑的庇护才有恃无恐,若是王爷如今在府中的话,她一定跑去找王爷做主去,王爷可不会袒护楚明昭,谋害王孙可是大罪,楚明昭到时候必定吃不了兜着走,她还不信没有王法了。 郭氏心下冷笑,暗道走着瞧,等王爷回来再说。她转身就要率众离去,但没走几步就在门口撞见了裴玑。 裴玑阴冷地睨她一眼,寒声道:“你在这里撒的什么野?次妃如今也是长进了,学会乱泼脏水了。” 他言语之间满含轻蔑与嘲弄,没有半分对长辈的尊敬,郭氏气得七窍生烟却不敢发作,对上他的目光便是一抖。她死死捏着帕子,竭力压着脾气道:“我有人证,当事者静竹也说是世子妃所为。” 裴玑眉尖微挑:“那好,我去传审理所的人来拿人。” 不止是郭氏,殿内其他人也以为听错了,俱是一愣。 郭氏回神后,刚窃喜裴玑今日终于想通了,却见他抬手一指秋烟:“将这一干所谓证人还有静竹都押去审理所,仔细审一审,想来不出几日便能查个水落石出了。” 原来说的不是楚明昭。 郭氏神色一僵,心中气生气死,却又无计可施,暗忖着这件事回头一定要捅到王爷那里去。 郭氏正要往外走时,裴玑忽而冷声道:“不过有言在先,若是审出来此事与明昭无关,次妃便去领三十个板子。” 郭氏脸色一白:“你……” 裴玑盯着她,冷冷一笑:“怎么,次妃不分青红皂白跑来问我媳妇的罪,搅得府内鸡飞狗跳,不该打?难道就这么算了么?” 罗妙惜在一旁看得暗笑不已,心道襄世子果然强势,连庶母都敢这样整治。 郭氏的脸色异彩纷呈,她不过质问楚明昭几句,裴玑竟就要打她! “妾……妾只是想来找世子妃问清楚而已。”郭氏强自镇定,分辩道。 “次妃方才那白眉赤眼的,是好好说话的样子么,”裴玑目光冷得砭骨,面上却是缓缓浮起一丝笑,“其实我也是为次妃好,万一这回不长教训,下回次妃做出什么更过头的事,次妃就真要保重了。” 郭氏险些气个仰倒,她已经收着脾气了,没想到裴玑还是不放过她。她一个长辈被这样下面子,脸面真是丢尽了!裴玑这是把她的脸扔到地上踩,可偏偏她气得发抖却不敢有微词。 楚明昭见郭氏一行人悻悻而去,上前迎裴玑。罗妙惜紧随其后,垂敛眉目,朝着裴玑盈盈下拜,道了万福。 裴玑淡淡扫了罗妙惜一眼,挥手示意她可以退下了。楚明昭转头对罗妙惜道:“方才多谢罗姑娘出言相助了。” 罗妙惜一笑,恺切道:“无妨无妨,都是理该的。”言讫,施礼告退。 裴玑拉着楚明昭坐下,细细问起方才的事。当听到罗妙惜出言作证的时候,拉着楚明昭的手道:“她这一下等于是得罪了郭次妃。不过她的目的不见得单纯,昭昭防着她些。” 楚明昭点头:“这是自然,我又不傻。” 裴玑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除夕这晚,裴玑拉着楚明昭一道守岁。楚明昭望着殿内张贴的福神鬼判钟馗等画,又看看床上悬挂的金银八宝西番经轮与编结的如龙黄钱,不由笑了笑。 裴玑正帮她斟酒,瞧见她低头窃笑,挑眉问:“怎么?京城的正旦节不这样布置么?” 楚明昭摇头笑道:“不是……我是说我不是笑这个。” 王府的布置和侯府不一样,她是觉得这些东西瞧着还挺新鲜的。她接过裴玑递来的一杯酒,刚喝了一口就听他道:“明天你可就十六了,又长了一岁。” 第82节 楚明昭听着他那一副光阴荏苒的口吻,险些一口酒喷出来。 十六明明很年轻嘛,至多也就是个高中生。只是这个时代成婚年纪太小而已,女子十四就能嫁人了。楚明昭一直觉得这个听起来有些瘆得慌,十四岁实在太小了,听着都还是幼女的年纪。不过她十五岁嫁人,将近十六才圆房,倒还凑合。只是…… 楚明昭忍不住瞄了对面的人一眼,面上微红。她第一回用手帮他的时候吓了一跳,发愁回头圆房的时候她可怎么承受下来。如今两人虽则行房也有一阵子了,但她还是不太适应,因为不仅尺寸惊人,而且一次下来强度太大……她有时候想,要是他哪天不挑日子了,不晓得会不会天天折腾她。 不过论年纪,他其实也就比她大三岁,看起来却比她成熟很多。楚明昭心里感叹着古人的早熟,喝着酒道:“我的生辰还没到,怎么就十六了。” 裴玑倾身道:“昭昭的生辰也不远了,想要什么生辰礼?” “这种事自然要夫君费心想,哪有我自己要礼物的。” 裴玑叹道:“这个确实费脑子。”顿了顿,又道,“父王传信来说,他已经打到绥中了,希望我能领兵去助他。” 楚明昭心道这么快,照着这个速度,恐怕开春儿就能打到山海关。但她转念一想,面上笑容一滞,抬眸道:“那夫君的意思呢?” “老实说,将广宁交给大哥,我还真不放心。我想让大哥代我去。” 楚明昭略一踟蹰,忽然道:“夫君不怕大伯将来居功自傲?” 裴玑明白楚明昭指的是什么,微微笑道:“我还真不怕。”他说话间转了话锋,“对了,届时让内兄也一并跟去吧。只是不知道外父外母他们能不能放心得下。” 楚明昭心中轻叹,不放心又如何,挣前程这种事不能婆婆妈妈的,总畏首畏尾的,又如何成事。 平日里楚明昭睡得都比较早,突然守岁熬夜倒是熬不住,还不到子时正便睡了过去。裴玑无奈笑笑,将她抱到床上安置下来。 他凝睇着她恬静的睡容,有些晃神。 母亲不爱熬夜,他又不可能跑去找父亲跟他一起守岁,是以往年的除夕他都是独个儿在存心殿过的。 今年有她陪着,真好。 裴玑在她唇上落下一吻,在她身侧躺下,拥她入眠。 翌日便是正旦节。例行起五更焚香放纸炮,饮椒柏酒吃水饺。这个时候已经有了往饺子里包钱卜一岁之吉的习俗,这习俗楚明昭在后世也见过。只是如今包的是银钱,不是硬币。今年典膳所的人包了两个有银钱的饺子,王府那么些人,结果这两个饺子全跑到了楚明昭与裴玑的碗里,两人一人吃出一个。 裴玑打趣楚明昭说这预示着她今年就能得子,楚明昭打趣裴玑说这预示着他想什么来什么。 两人相望一眼,眸中都是笑意。 楚慎夫妇前来拜贺新年时,顾氏问起楚明昭在王府的近况,楚明昭说一切都好,顾氏却是微微蹙眉,问起了静竹小产的事。顾氏说她对此事略有耳闻,外头都传说是郡王的薛次妃干的,却嫁祸给世子妃。楚明昭听了就忍俊不住,道:“外头真是这般传的?” 顾氏点头:“当然。娘还一直担着心,怕世子与王妃误会你。” 楚明昭想了想,失笑道:“这个传言差不离。娘放心,我没事,世子与王妃都明理得很。”不过这事情传得也太快了,大约是裴玑怕回头薛含玉颠倒黑白,便先把话放了出去。 五日后,王府审理所的推鞫有了结果。静竹与那几个指认楚明昭的丫头都翻了供,说自己并没看清楚。薛含玉说这些人搅得家宅不宁,将人全都发卖了。静竹倒是留了下来,但不出三日便自戕了。裴琰自始至终都对这件事不上心,反正也不过是个意外,一个丫鬟生的孩子,他还不想要,没了就没了,至于那丫头的死活,更不关他的事。 郭氏真的被裴玑派去的几个婆子结结实实打了三十大板。那几个婆子还帮裴玑捎话儿,说下回若再犯,就没这样轻了。郭氏已经许久没挨过板子了,气得脸色阵红阵白,却一声不敢吭。 薛含玉见状不免兔死狐悲,越发焦虑。她如今其实并不敢明着招惹楚明昭,裴玑维护起楚明昭来实在不择手段,她不想往钉子上撞。但她此番也是被逼急了,郭氏将静竹接到了她那里养胎,她不好给她下药,而静竹威胁到了她的地位。何况让她跟一个丫头平起平坐,她想想就觉得无法忍受。 不过她等了几日,一直都没见裴玑有什么动作。存心殿那头风平浪静,裴玑似乎权当那件事未曾发生过。薛含玉庆幸之后却是越发不安,她总觉得这不太像裴玑的做派。若是裴玑径直朝她发难,她倒还能试试见招拆招,但眼下这样,她实在怵得慌。 楚明昭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她问裴玑是不是打算就这么用焦虑来折磨薛含玉,裴玑伸手就摸了摸她的脑袋,悠悠道:“你觉得我有那么温和么?我打算给她送份大礼,昭昭回头等着看戏便是。”又凑过来低声道,“昭昭放心,那些不想让你好过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楚明昭微微一笑:“其实我比较想再亲手坑她一回。”又想起了什么,抓住他的手,嗔道,“越发像摸狗头了!下回不许摸……我的发髻都乱了。” 裴玑一把将她拽到怀里,紧搂住她的腰将她按到他胸前,贴着她的耳朵吐息道:“那我下回换个地方摸?”说话间往她身上扫了一眼。 楚明昭面上一红,她觉得他好像越发喜欢和她*了。她在他怀里挣了挣:“你耍流氓。”此时已经有了流氓一词,楚明昭觉得他能听懂她的意思。 裴玑不以为意,稍一用力便将她压到床上,目光真个儿在她身上寸寸扫过,似乎在思考下回摸哪里比较合适。 楚明昭对于这个厚脸皮的家伙实在无计可施,正要告饶,一抬头忽见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目露兴奋,倏而眼神灼灼地盯着她。 “昭昭,上元节快到了。”裴玑说话间便是勾唇一笑。 楚明昭往后缩了缩,她觉得他一双眼睛似乎都冒着绿光。 不过……上元节怎么了? ☆、第六十九章 正月初十,贺珍回了王府。 清平郡主嘱咐女儿过了初三就回,如今见她回得这么晚,不免叨叨不住。贺珍听了半晌,忍不住道:“我记着母亲的叮嘱的,只是父亲他们一再挽留,我也是无法。” 清平郡主冷笑一声,不再发话。 她之所以让贺珍早些回来,自有她的打算。正旦时节,珍姐儿能有更多机会见着裴玑。退一万步说,即便是真的嫁不了裴玑,王府这边的本家里也有不少出挑的子侄,光是郡王世子就好几个,这些人将来都要跃升一级,成为亲王世子的,珍姐儿若是嫁了这种后生,那未尝不可做王妃。 而正旦可正是贺岁拜年的时节,本家亲眷往来众多,真是个再好不过的相看机会。只是女儿这回终究是回得太晚了,清平郡主心里不免对丈夫生出埋怨,白白拴着女儿作甚,没的阻碍女儿的前程! 贺珍却没工夫琢磨母亲的心思。她自己也是想及早回来的,但她的心思却是说不得的。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心中惴惴。 若论古代的情人节,还当属上元。七月七不过是女儿节,上元才是实打实的兼具文艺与浪漫气息的情人节。 去年上元节时楚明昭还是独身,今年倒是能找一找情人节的感觉。 正月十五这晚,她精心梳妆一番,揽镜对照,再三确定无甚不妥,这才起身出殿。 裴玑正立在廊下与裴湛说话,听见殿门开启的声音,回头望去。 只一眼,他的目光便凝滞了。 楚明昭今日穿一身海棠红妆花通袖袄,下着湘妃色云缎扣绣裙,外披一件银色貂鼠披风。她头上珠翠盈叠,髻上插戴着一支金满池娇分心,额前戴着海獭皮卧兔儿,耳坠金镶珠宝累丝灯笼耳环。 粉妆玉琢芙蓉面,蝉髻鸦鬟楚岫云。 美人之姿,桃夭难企。 裴湛眸中划过一抹惊艳之色,竟一时忘了收回视线。 裴玑丢下裴湛,几步上前走到楚明昭跟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低声道:“你的帷帽呢?” 楚明昭微微撇嘴,拉着他小声撒娇:“戴着那个多不方便,我还想去猜灯谜呢。” 裴玑被她央了半晌,委实无法,只好道:“那好,到时候跟紧我。” “嗯。”楚明昭微微一笑,正要踮脚去亲他,又想起旁边有人,只得抿唇作罢。 两人准备停当,手挽着手往外走。难得逢着元宵佳节,王府众人都兴致颇高,齐齐出外游赏,光是马车就备了七八辆。楚明昭暗暗想,过会儿一定要拉着裴玑脱离集体,不然被一群人盯着,真是怎么看怎么不自在。 京师,坤宁宫大殿。 楚明岚一身盛装坐在下首,等了半晌才见楚明玥领了一班宫人进来。 楚明岚忙起身,往楚明玥身后瞧了瞧,没看到蒋氏,不由问:“母后不去么?” 京城上元节时,东华门外年年辟二里灯市,从正月初八便开始闹花灯摆杂耍,彻夜不息。楚家女眷每年都要去那里转一转,去年上元,蒋氏就是微服领着几个女儿侄女儿去逛的灯市。只是那时候楚明昭还在京城,眼下楚明淑又来不了,只能带着楚明玥与楚明岚两个去。不过楚明岚其实并没有看灯的兴致,她只是如往常一样来拢一拢关系。 楚明玥叹了口气,捧着手炉坐下来,示意楚明岚也坐下,随即道:“母后心绪不佳,今日不出宫了。” 楚明岚摆出一副关心的态势,问道:“可是出了何事?母后还好吧?” “母后尚可,”楚明玥说着话挥退左右,小声道,“只是父皇近来暴戾无常,五妹妹可千万莫要惹着父皇。母后方才不过去问问父皇要吃什么馅儿的元宵,就被父皇暴喝了一通赶了出来。” 楚明岚心里一咯噔,忙问:“是不是又有什么不好的战报了?” “这个我也不清楚,不过,”楚明玥凑过来压低声音道,“我昨日偶然间听到父皇与几个阁老议事,说若是襄王真的攻破山海关,就要筹谋着南迁了。” “南迁?” “嗯,迁到南方另外定都,从长计议。我瞧着父皇的意思,似乎是想去南京。” 楚明岚轻舒了口气,原来父亲已经开始在筹划退路了,这便好。只是她想起来还是觉得心里难受,不禁道:“咱们难道真的会输么?” 楚明玥觉得这是十有八-九的,但她不好直说,只是道:“谁晓得呢,看天意吧。不过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那天,我不一定跟着南迁的。” 楚明岚惊诧道:“为何?” 楚明玥一时间倒是心有戚戚焉,轻叹道:“妹妹别问了,说不得到时候我还能帮着转圜转圜。” 玉蟾当空,星河璨璨。 魏文伦提笔悬腕,在宣纸上落下最后一笔,垂眸看了看自己练的这一张字,须臾,搁了笔。他默立片时,转头朝着窗外望了一眼。 月色如银,万里一碧。 他出神迂久,听到门轴转动,回头便见母亲端了一碗元宵进来。 “母亲怎亲自来送了。”魏文伦伸手接过,又扶着宁氏坐下。 宁氏笑道:“我不亲自送来,怕你又是一挥手让小厮搁着,搁着搁着就凉了。”说话间往他书案上扫了一眼,“方才几次传话都传不出你,我当你忙着公事,原来不过是练字。” 魏文伦淡笑道:“素日穷冗,好容易逢着上元这十日假,自不想再劳于案牍。练字倒是养性。” 宁氏瞥了儿子一眼,道:“养性,我看你再养下去,就真养成孤家寡人了。” 魏文伦心知母亲说的是什么。他缄默少顷,苦笑道:“随缘吧,好赖是终身大事,总不能太草率。” 宁氏怎会不知儿子这话不过托词而已。什么草率不草率的,当初楚家那门亲事不可谓不草率,但他就是一口应了下来。终究还是看人是不是他想要的,旁的都是虚的。 宁氏思及此又止不住地叹气。文伦之前便是因着那楚家姑娘耽搁的婚事,后来歪打正着眼看着要得偿所愿,谁想到临了临了,亲事没成。 魏文伦见母亲脸色阴沉下来,知晓母亲又开始琢磨他的亲事了。他叹了一息,道:“母亲,眼下时局不稳,这些事真的要搁一搁。我看咱们还要早做计议才是,届时说不得还要去叨扰姑母。” 宁氏摇头道:“这个我也想过。去乡下住着倒也安生些,只是这一场乱子下来,不知会否影响你的仕途。你好容易才得了功名,这……” 魏文伦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何况是复辟践祚。何止是儿子,这满京的勋贵阀阅,怕是都要历经一番此兴彼衰的震荡。不过母亲也不必过忧,儿子与楚圭无甚牵连,想来无甚大碍。” 宁氏踟蹰着道:“那……那襄世子也不知会否对你有成见,他将来兴许就是皇太子了。” “想来不至于,”魏文伦搅了搅碗里的汤匙,神色复杂,“不过说起他,儿子倒是想起来,如今不少世家都开始为自己筹谋后路,想来将来襄王登基后,襄世子身边也清静不了。信国公府那位二姑娘不就称病逃了头前的太子妃遴选么?” 魏文伦实则也不关心那些勋贵的动作,他只是不免由此想到楚明昭。楚明昭是被楚圭当钩子塞给裴玑的,到时候裴玑若是抛弃她,那她就是这场权柄博弈的牺牲品。 魏文伦忆起一些昔年往事,看着眼前的元宵,忽觉胃口全失。 广宁卫的冬日虽则寒冷,但挡不住楚明昭的游兴。她从前跟着几个堂姐一道逛灯市时总是提不起兴致,毕竟她们基本是互相不待见。今年却是不然。 灯市中人烟凑集,热闹非凡。沿街搭着望不见头的灯架,四下围列诸般买卖,赏灯男女,人影错叠,车马相接,熙熙攘攘。又有百戏、舞龙、舞狮、踩高跷、跑旱船、跳火、剪纸等摊子,耳旁鼓乐喧阗,沸反盈天。 楚明昭走到一处灯架下,险些被眼前花灯晃花了眼。 裴玑挽着她的手,望着眼前灯海笑吟吟道:“有道是,‘金屏灯、玉楼灯见一片珠玑,荷花灯、芙蓉灯散千围锦绣。绣球灯皎皎洁洁,雪花灯拂拂纷纷。秀才灯揖让进止,存孔孟之遗风;媳妇灯容德温柔,效孟姜之节操……’昭昭喜欢哪一盏?诶,我看那一盏螃蟹灯挺适合你的。”说着抬手指了指不远处那一盏八爪螃蟹灯。 “为什么?”楚明昭不服,那么些造型文雅的灯,他偏给她选个螃蟹。 裴玑挑眉道:“你不是很喜欢吃腌小螃蟹跟大闸蟹么?我可是至今都忘不了你中秋宴上吃螃蟹时的风采。” 楚明昭撇嘴:“不要,这回我要附庸风雅。”说着选了一盏绣球灯。 第83节 裴玑在一旁不住笑她:“瞧瞧,选来选去,还是选了个圆滚滚的灯,依我看怎么都离不了吃。” 楚明昭斜他一眼。 她预备掏银子时,花灯摊主说若能接连三个灯谜的话,花灯就白送了。楚明昭来了兴致,顺着摊主所指看过去,只见第一个灯谜写着:色字早绝,一定成王,打一字。她略一想,即刻猜到是“红”字。听摊主说猜中了,转过头便冲裴玑得意一笑。 裴玑轻哼道:“这个太简单。” 楚明昭撅撅嘴,转过头却被第二个第三个难住了。她抓耳挠腮怎么都想不出,只好跟裴玑求助。 裴玑眼眸微动,凑近低声问:“我猜出来有什么奖励没有?” 楚明昭心道有才怪,嘴上却笑道:“有有有。” 裴玑满意一笑:“这还差不多。”转过头就报上了第二个跟第三个灯谜的谜底。摊主连夸他才思敏捷,将那盏绣球灯递给了他。 楚明昭怀疑这家伙是否之前见过那些灯谜,不然为什么答得那么快。 裴玑回身要将花灯交给她时,却见她眼睛盯着人丛中一个年轻公子看,人家都走过去了她还伸着脖子看。他登时不豫,拉过她的手臂,板着脸道:“你看什么?那人有什么好看的?”心里道,连我一半好看都没有。 楚明昭抬手一指:“他手里拿着的烤地瓜好像很香啊,我在这里都闻到香味了。”说话间摇了摇他的手臂,“我想吃烤地瓜了,咱们去找找看哪儿有卖的。” 裴玑有些哭笑不得,原来他媳妇看的是地瓜。 两人正要去找烤地瓜时,贺珍忽然找过来,说瞧见了一家卖胭脂水粉的铺子,想让楚明昭帮忙选几盒脂粉。楚明昭想着反正顺道可以找一找烤地瓜,便点头应下。她正要拉着裴玑迈步,贺珍便尴尬笑道:“表哥跟去恐有些不妥,那铺子里都是女眷,何况又是去挑脂粉……” 裴玑眉尖微挑:“那我去铺子外头等着。” 贺珍面上的笑有些僵硬。三人走到脂粉铺子门口后,贺珍拉着楚明昭进去。她挑拣东西时暗暗往后看,便见裴玑的目光时不时地扫进来,显然时刻注意着楚明昭这边的动静。 贺珍心里暗暗发急。 楚明昭给自己选了一盒杭州粉跟一盒胭脂,同时又不忘给姚氏也买一份。她跟着贺珍出来时,瞧见门口的情形,忍不住笑了笑。 裴玑生得实在太招眼,胭脂铺门口灯火寥落,但他往那儿一杵,整个街道似乎都亮了起来。过往的大姑娘小媳妇瞧见他都是一脸惊艳,或娇羞窃笑或小声议论,有些离得稍远的甚至驻足而观。人越聚越多,倒是成了一景。 楚明昭上前打趣裴玑被围观了,却听他幽幽叹道:“昭昭听说过看杀卫玠这个典故没有?” 楚明昭笑盈盈道:“夫君不要担心,人家卫玠被看死是因为脸皮薄,夫君脸皮这么厚,没事的。” 两人正说笑,贺珍忽而拉了拉楚明昭的手,指着远处道:“表嫂不是想吃烤地瓜么?那边有卖的。”说着便拉她往前走。 正此时,何随跑来跟裴玑说不知哪家的马车冲撞了王妃的车驾,如今正胡缠不下,让他过去看看。裴玑一面听着何随说话,一面不肯放松警惕,循着贺珍所指看去,却并没瞧见什么地瓜摊子。他目力绝佳,断然没有视物不清的道理。 事情有些蹊跷。 裴玑眸光倏地一凛,心念电转间警铃大作。 这是想要调虎离山,昭昭危险了! 他即刻冲着身后大喊:“都过来!” 他们身后一直远远跟着十几个护卫,他这一声落下,这些护卫迅即从人群中冲出。 裴玑又迅速对何随喊道:“再调些护卫来,封锁城门!”旋即当先拨开人群便往前冲,一面追楚明昭一面疾呼,“昭昭快回来!” 何随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很快就意识到出事了,急急应了声是,一头扎进人群里。 楚明昭此时已经被贺珍拉出去几丈远。她也没瞧见什么卖烤地瓜的摊子,但贺珍说她方才瞧见了的,只是人太多挡住了。楚明昭心生疑窦,不由蹙眉,刚要折返去找裴玑,陡然听见他的呼喊,怔了一下,随即转头就要往回跑。 但为时已晚,贺珍一把拽住她就往前拖。魆地里遽然朝裴玑放出一支冷箭,裴玑下意识躲闪。就是耽搁的这一瞬,他再一扭头便瞧见不知何时现身的范循拿帕子去捂楚明昭的嘴。 裴玑目光倏然一暗,眸底涌动起滔天怒焰。 ☆、第七十章 楚明昭此刻已经大致明白了眼前这一出是怎么回事。她跟裴玑学了一阵子拳,反应倒也快,一侧身躲过范循按过来的帕子,同时迅速伸手去掏她的应急小顺袋——她随身带着辣椒水跟匕首的良好习惯一直保持着。 范循好容易才抓住机会,怎肯轻易放过,知她大约是在掏什么凶器,当下拽住她的手臂,同时强行去用帕子捂她的口鼻。楚明昭又气又急,屈膝就去攻他胯-下要害。范循下意识闪身一避,楚明昭趁空欲跑,但那帕子上有迷药,她适才虽极力躲闪,却还是吸入了些许,目下只觉浑身发软,莫说迈步逃跑,简直连站都站不稳。 贺珍却是懵了,为什么范公子的人还朝表哥放箭?范公子还似乎要劫走表嫂?这个……跟来之前说好的不一样啊。她回神之后也顾不得许多,一面扶住楚明昭,一面去拽范循的手臂,白着脸道:“范公子这是何意?” 时间急迫,范循哪有功夫跟她废话,一把挥开她,扛起楚明昭就往马上放。 裴玑与十来名护卫们被几十个亲兵堵住了去路。他身上没带兵器,从一个士兵手里夺了一把刀,挥转腾挪,一路砍杀。几十名亲兵竟挡不住他们十几个人,且战且退。 范循利落上马,扯辔调头,扬鞭策马,转瞬便隐没入了人群。 从范循现身到消失,前后不过几息。 贺珍呆呆地望着范循离去的方向,魂不守舍。范循策马离去前,还跟她道了句多谢。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裴玑虽身手高绝,但被那一拨亲兵挡着,不得及时近前,眼睁睁看着范循将楚明昭带走,一时怒不可遏,通身杀气腾腾。他几乎是杀红了眼,几个回旋,刀影疾闪,数名亲兵立时倒地,其余人吓得面如土色,觳觫不已,又见范循已走,当下四散而逃。 正此时,何随领着大批王府护卫赶至。裴玑询问可传令封锁城门了,何随点头,又为难道:“不过……事出突然,不知赶不赶得及。” 裴玑面色阴冷得可怕,扯过何随手里的辔头,翻身上马,吩咐何随去知会陈斌,调三千精兵去围堵范循,随即一挥马鞭,率众追去。 另一头,范循载着楚明昭朝城门疾冲。 由于时值上元,灯市彻夜不息,所以不设夜禁,城门也未关。范循知道封锁城门的命令一定已经下达,一旦各处城门的守兵得令,城门一封,那么他会变成瓮中之鳖。 他一颗心急如火燎,发狠似的不断痛抽胯-下马匹。由于城门盘查得严,他只能事先将自己的人手一点点安插-进来,光是准备这些他就花了半个月的时间。然而即便如此,他能带进来的人也十分有限。光是在拖住裴玑上头就耗去了大半人手,如今他身边只有五六十亲卫。 他走的是北边的广智门。守城士兵正在盘查过往百姓,城门并未关闭,看来禁令还没传到。范循一笑,将及城门时,一手捂住楚明昭的嘴以免她乱喊,一手扬起马鞭狠狠一抽,马儿登时长嘶一声,没命地往外疾冲。 守城士兵见状忙以剑戟阻拦,但范循冲得太猛,城门守兵又不多,竟被他硬生生闯了过去。范循当先打开缺口,后头的亲卫也迅疾跟上。 他们前脚刚出城门,传令的兵士后脚就到了。守城的门把总知道自己让敌军统帅跑了,吓得了不得,忙要预备火器射击,却被传信的士兵喝止。把总不解,便听传信兵说,世子不准以弓-弩火器之类射击,只能阻截。 众人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范循胯-下的汗血宝马运蹄如飞。只要到达己方营地,他便安全了! 楚明昭中了迷药,此刻只觉骨软筋麻,浑身无力。其实即使方才范循不捂她的嘴,她基本也喊不出什么。眼下吹了一回冷风,倒还清醒些。 她知道范循是将她往他的营地带。一旦他将她带过去,她想脱身就难比登天了。她如今是横趴在马背上的,这一路跑下来颠得她头晕眼花,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冷风迎面袭来,刀子似地刮着她的脸。 她强忍不适,暗暗忖量脱身之策。 少顷,范循忽闻楚明昭低弱地喊了他一声表哥。那声音虽极轻极弱,但范循还是即刻便捕捉到了。 他已经记不起她有多久没喊过他表哥了。 范循心头一阵触动,嘴角不由自主浮上一抹微笑,低头问她怎么了。楚明昭虚弱开口:“我这样太难受了,表哥停下来让我歇一歇。” 范循面上的笑一凝,冷哼一声:“别以为我不知你在想什么,这种花招对我没用,到了地方你再歇,想怎么歇怎么歇。” 楚明昭垂下头,颓丧叹气。不过除了存着忽悠他的心思以外,她是真的挺想休息一下的,她已经快要吐出来了。 范循正自策马疾驰,忽然瞧见前头有一队人马迍迍而行。藉由明亮的月光,他认出那是一队襄军。他眉头一蹙,以为是裴玑的人马赶到了,但再一看,那领头的人似乎并非裴玑。 他没工夫仔细辨认那是谁,当即一夹马腹,要从侧面绕过去。 范循没认出来那领头的是谁,楚明昭却是认出来了。 是裴湛。 楚明昭心中一动,暗暗蓄力,在范循即将冲过去时,突然拼尽全身气力大喊道:“世子救我!” 她这一下喊出来倒是吓了范循一跳,世子在哪?他怎么没瞧见裴玑的人影? 他不认得裴湛,更不知道裴湛是益都王世子。 裴湛正闷闷地信马由缰,忽闻这么一声,当下便是一愣。这声音……好像是他堂嫂? 他抬头一看,正瞧见一匹疾驰而过的马上有一抹银色的身影。他想起来楚明昭今日出门时便是穿了一件银色的貂鼠披风,她出门前他还见过的。没想到他今日在城外巡夜还能撞见这种事。 裴湛立时精神一振,扬手高呼,率兵追去。 由于相错时候不长,他很快就围堵住了范循的人马。 范循大略数了数,发现眼前这伙人数量还不少。但他也并不慌乱,只是盯着裴湛看了几眼,想起楚明昭方才似乎就是喊的他,推断出他大约是襄王的本家侄子。 裴湛在看清楚马背上女子的面容时,忽然一股怒气往上冲。 真的是她!这是哪来的狂徒,竟敢劫持她! 裴湛当即怒道:“快些放了她,否则你今日休想活着离开!” 裴湛比裴玑还小两岁,又几乎不曾经历过战场的磨砺,瞧着实在有些稚气,没什么威严。尤其在范循这种人眼里,裴湛简直比新兵犊子还不济。 所以他在瞧见面嫩的裴湛满脸怒容地冲他吼时,很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乳臭未干,竟也来吓唬我。明着告诉你,接应我的人即刻就到,你这点人手,我还真不放在眼里。” 裴湛这回彻底怒了。他最讨厌别人说他嫩了,他好歹也是近弱冠的人了,怎么就嫩了! 裴湛即刻一挥手,示意众人随他来,旋即放出一个旗花报信,自己当先打马朝着范循冲了过来。 范循的马上驮着楚明昭,不好打斗,命亲卫上前抵挡,自家掉头疾走。 裴湛不依不饶,在后头紧追不舍,连声警告范循,让他放了楚明昭。范循听得直攒眉,低头不悦道:“我怎么觉着他似乎格外紧张你?他莫不是瞧上你了吧?我不在的这段时日,你又招来个小白脸儿?” 楚明昭听得直想翻白眼,范循这副以情人自居的口吻是怎么回事? 接应范循的人马还没到,裴玑的人马已经先赶来了。 城外马蹄印杂乱,裴玑原本还不能立刻确定范循的具体逃跑路线,但裴湛放出来的旗花给了他提示。只是他率领三千精兵赶至时,范循已经在亲卫的掩护下,纵马窜进了附近的山林里。 裴玑冷冷一笑,如今积雪正深,山林又少有人去,人马行迹实在太好辨认。 范循寻了一座山洞。他将楚明昭安置好后,又出去骑着马胡乱溜了一圈,回山洞时仔细掩盖了真正的行迹。布好了疑阵,他才稍稍松口气。 他的人马想来不久便到了,裴玑顾及着楚明昭,又不敢冲他放箭开火器,到时候能奈他何。 楚明昭知道裴玑已经赶来,心中稍定。她定了定神,望着身后黑魆魆的山洞,忍不住想,里面会不会睡着冬眠的熊或者蛇。 范循似乎也想到了这些。他移来一堆杂物遮挡住山洞口以免火光透出来,旋拿着火折子在洞内照了照,确定无甚异样后,这才蹲下安心生火。 楚明昭坐着歇了许久,才感到方才在马背上被颠的不适退去一些。她觉得她眼下最要紧的还是等着药效散下去,积蓄体力,所以她只是安静地靠坐在石壁边,不想和范循周旋。 楚明昭想起贺珍玩儿那一手,睁眼打量范循几眼。他如今正低头架柴点篝火,动作利落又娴熟,容色认真而专注,火光映出他沉静的侧脸,越显面容轮廓深邃。 楚明昭知道范循应当是长得相当不错的,否则范家三公子的好姿容也不会誉满京城了。楚明玥从前面对吃错药一样锲而不舍对她示好的范循时虽总是若即若离的,但她内心里其实无比得意,每回听到小姑娘们私底下说起范循的优秀,她总会露出一抹漫不经心的笑,然后勾起众人的一阵艳羡。 楚明昭承认范循在其他方面的确出色,但她始终没觉得他长得多么多么好看,不过她觉得这大概是她对他的偏见。也可能是因为,她的眼睛早就被当年就已惊为天人的小哥哥养刁了。 对于对范循没有偏见的贺珍来说,对他动心似乎并不奇怪,但贺珍明显太傻,看错了人。 王府。贺珍呆愣愣地坐在绣墩上,不发一言。清平郡主叨叨着实在是扫兴,灯市逛的好好的,也不知出了什么事,突然就让回府。 她说了一回,转头瞧见女儿只是闷声不吭地发呆,随口问她怎么了。贺珍身子僵了半晌,失魂落魄地开口:“娘,我……” 第84节 清平郡主是个急性子,听她吞吞吐吐的,当下急道:“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她话音未落,便见女儿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清平郡主吓了一跳,心中升腾起不妙的预感。 范循生着了火,见楚明昭始终一言不发,不由坐到她身边,盯着她道:“我们好容易才见面,昭昭怎么也不跟我说说话?饿不饿?我为你预备了些吃食,等到了地方拿给你。” 楚明昭深深觉得,范循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让她无语凝噎。听他这话的语气,倒好似他们是一对历尽千辛万苦才得觌面的苦命鸳鸯…… 楚明昭暗忖她若是一直不开口的话,范循不知道会如何。她如今在他手上,还是忍一忍的好。她思及此,打起精神,轻叹一息,道:“姐夫……” 范循蹙眉:“又变成‘姐夫’了,叫‘表哥’!” 楚明昭揉揉眉心,微微点头:“好吧,表哥。表哥不会还认为我喜欢你吧?” 范循忽生一种一直担心的事即将被印证的恐慌,神情激动地打断她:“难道你真的已经不喜欢了么?”他说话间一把攫住她的双肩,眼眸喷火,“我们可是青梅竹马,你跟裴玑那厮才认识多久?能抵得过我们的情分?” 楚明昭嘴角一抽,推开他道:“你不要碰我。” 范循倒也没有坚持,顺手放开她。他盯视她半晌,语气忽然软了下来:“昭昭,我们好好谈一谈吧,我这回找你来,就是想与你好好谈谈的。我知道你怨我,但你应该给我一个机会对不对?你若是心寒了,我可以竭尽全力给你焐回去。裴玑根本不是你能托付的良人,你想,他若是兵败那是必死无疑的,他若是赢了那他就是太子,到那时他怎么能再一心一意对你?他如今对你好不过是看重你的容貌,等将来腻味了,说不得转头就要抛弃你……” 范循嘴上这样劝楚明昭,心里也的确是这样想的。他始终觉得,裴玑之所以一直占着楚明昭不肯让步,是出于对她容貌的迷恋,说到底只是新鲜一时而已。然而他说了半晌,楚明昭始终无动于衷。他心里恼火,陡然间又想起一件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中炎火窜动:“你说,你跟他有过几次?” 楚明昭眉心直跳,直视着他道:“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我真的不喜欢你,你不要这样。” 范循只觉自己的心慢慢沉下去,悲怆道:“你的心还是跑到他那里了是不是?” 楚明昭看出范循如今情绪极端不稳定,心中不免忐忑。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姑且稳住他;“表哥冷静一些……” “你让我如何冷静!我眼睁睁看着你被别人抢走,我想到你每晚都要躺在别的男人身下我就恨得发疯!”他说话间凑到她面前,诡谲一笑,“不过你现在在我手里,我们也可以有。” 楚明昭瞳孔一缩。她担心范循会在这里施暴,心念急转。 范循嘴上这样说,但也并不想伤她,只他望着眼前朝思暮想、渴望已久的人,一时实在难抑心底*。他凝视她须臾,出神低声道:“昭昭真是越发美了。”说着便慢慢凑近,要来吻她。 楚明昭眸光一寒,拼尽全力推开他,同时趁空迅速掏出辣椒水朝着他面门上猛喷。她眼下其实不想用这一招,因为外援未至,她自己又气力缺缺跑不远,若是没能甩脱范循反而激怒了他,后果不堪设想。但为保清白,她必须赌一把。 范循不及防备,被辣椒水喷中。他正难受得眼泪直流时,听到她起身往外跑的动静,虽则睁不开眼,但也顾不得许多,循声几个箭步冲过去,一把拽住她的手臂。楚明昭又掏出匕首要刺他,但范循的眼睛此刻已经勉强睁开一道缝,瞧见她这举动,当即面色一沉,闪身躲过,又一把攥住她握匕首的手臂,怒道:“你是疯了不成,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么?” 楚明昭脑子里过着裴玑教给她的招数,朝他攻去。但兴许是她学得还不到家,也兴许是两人力量太过悬殊,她终究挣脱不开范循的桎梏。 她眼见着范循慢慢缓过来辣椒水带来的不适,心里急速思量接下来她要如何。 范循此刻实是痛心不已,他放在心尖上的表妹竟拿匕首对付他! 他硬生生夺了她的匕首扔在地上,一把将她按到石壁上,神色带了几分狰狞:“既然你执迷不悟,那我就让你醒醒!” 他要低头压下来时,楚明昭突然一拳打在他胸前,怒吼道:“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杀我!你口口声声说多喜欢我,当初却为何又要杀我!” 范循动作陡然一僵。 他像是被戳到了软肋,神色一下子缓和下来,眼底的狂热都褪去不少。 楚明昭见这一招凑效,心中暗喜,面上却仍旧绷着,趁机挣开他,冷声道:“你怎么不说话?” 范循眼神躲闪,脸居然有些红,支支吾吾道:“那个……昭昭,我……” 正此时,忽闻外头传来一阵人马喧嚣。 范循透过洞口缝隙往外看,发现是裴玑的人马围了上来。他面色一沉,裴玑这厮是怎么寻来的? 他忖度一番,移开洞口的杂物,扯住楚明昭的手臂将她拽了出来。 裴玑瞧见范循对楚明昭的钳制,面色阴冷得骇人。 楚明昭一眼望见对面马上的裴玑,几乎喜极而泣。她身上的匕首虽然被范循扔了,但是辣椒水却还在。目下她趁着范循伸手要来将她抱到马上的工夫,抬手朝范循一喷。旋即掉转头就要朝裴玑跑过去。 ☆、第七十一章 范循已经上过一次当,岂会重蹈覆辙。他一早便防备着她这一手,是以楚明昭方才那一下并没中。范循眼见着她要跑,长臂一伸将她拽回身边。 楚明昭身上药效未过,原本便跑不快,被他轻易地抓住,身子一个趔趄就要跌倒。范循眼疾手快地托住她的后腰,随即伸臂一勾一带,就将她揽到了怀里。 裴玑本要策马上来接应楚明昭,眼下见范循非但将楚明昭拽了回去,还将她拥入怀中,登时面若严霜。他回首振臂,命众人围拢上去拿人。 楚明昭那点气力根本挣不脱范循的桎梏,当下被他强行抱上了马背。范循自己也迅速翻身上马。 范循坐稳后,又将楚明昭抱起来,让她坐在他前头,他从后面牢牢圈住她。面对着潮水一般涌上来的三千精兵,范循从容不迫,甚至扬起了一抹笑:“世子能否告知,缘何追来的这般快?” 裴玑讽笑道:“你以为隐匿行迹就可以避过追踪么?那些都是白忙活。我自小长在这里,对此间地形了如指掌。这林子里能藏身的地方统共就那么几个,我挨个找过去便是。” 楚明昭听了忍不住想,纵然他是此间土著,但也不应该熟悉山林地形啊,他又不是猎户……若说是因为历战太多,那也不对,野战战场也不可能摆在林子里。 她其实原本以为他是借助了犬只才寻到他们的,但转念想想,他手里好像也没有范循的什么东西给狗辨识。 原本三千对一个是毫无疑问的压倒性优势,一人砍一刀也足够将范循砍成肉泥了,但楚明昭在范循手上,这就比较麻烦了。刀剑无眼,若是打将起来,恐怕难免伤着楚明昭。裴玑连一根头发丝也不想让她掉,遑论受伤。 士兵们围到近前,见世子迟迟没有发令,也不敢轻举妄动。 范循似早料到了这样的局面,微微一笑,一头扯辔,一头不顾楚明昭的反抗紧紧环住她的腰,似乎是在示威。 裴玑盯着范循搁在楚明昭腰际的手,目光阴寒如冰箭。他招手叫来亲卫低声交代绕到范循身后偷袭,但范循应对极快,那些亲卫又知道世子顾及马背上那个女子,不敢相逼太紧,一时竟进退不得。 僵持间,范循望着面色沉冷的裴玑,笑道:“世子怎没动静了?想困死我么?你想困死我,我还不想在这里耗着呢。” 裴玑笑道:“那不知姐夫要如何脱身呢?” 范循最恨听他喊姐夫,他知道裴玑每回这么喊他的时候都是隐含嘲讽的。他揽住楚明昭的手臂更紧了些,目光往远处一荡,缓缓笑道:“世子不妨看看身后。” 裴玑耳力极佳,此刻已经听到了身后的异动。他转头一看,便瞧见乌压压一片骑兵策马扬雪而来,目测有上万人。 楚明昭看得目瞪口呆,范循的人怎么找来的?难道这根本就是个圈套? 范循的援兵个个身挟火铳,上来就将裴玑的人马围了起来,拿火铳口齐齐瞄准。 形势瞬时逆转。 今日正逢正月十五,攀至青冥正中的玉轮又大又亮,光灿非常,普照万方,又是露天雪地,雪光相映,四下几如白昼。楚明昭将眼前情形看了个真切,一颗心陡然提了起来。 裴玑此番带的虽都是精兵,但来得仓促,没佩火器,对方人数又多,眼下实是处于劣势。 范循冁然一笑:“世子果然不负我望啊,我头先还想着若是我的人都到了世子却还未现身,那我这一趟便来得有些不合算了。”他说话间目光一寒,命手下士兵莫要管旁人,只管拿火铳群攻裴玑。 楚明昭听得面色一白,莫说裴玑没穿护甲,纵然他甲胄在身,这么些人同时朝他开火,射击距离又这样近,一息之间他就得变成筛子。 “不要!”楚明昭转头一把揪住范循的衣襟,喊出来的声音都变了调,“让他们都退开!” 夜凉如洗,寒风彻骨。 她说话间便瞥见那些士兵已经纷纷在给火铳填装铅弹了,揪着范循衣襟的手登时止不住地抖,冲着他暴喝道:“让他们停手!他若死了我就去陪他!” 范循命士兵们暂且待命,不要开火。他转回头便一把扣住楚明昭的手腕,微微冷笑:“不是你方才预备拿匕首扎我的时候,嗯?现在想起来求我了?”他说话间又凑近一分,一双眼眸在月光下幽幽波动,摄人心魄,“我问你,若今日穷途末路的人是我,你会救我么?” 楚明昭被问懵了,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范循其实并不怪她,他知道楚明昭方才不过是想跑而已,没起杀心。但眼下她的沉默还是激起了他的气恼与嫉妒,她的反应实在是亲疏立见。 明昭竟然已经被裴玑蛊惑得与他疏离至此。 范循修长手指抚上楚明昭的脸颊,勾唇一笑:“不过你要求我的话,是否该有个求的样子?”他语气陡然一低,垂眸看她,“你来亲亲我吧,当着他的面。” “不知姐夫口中‘穷途末路’四字究竟何解,”裴玑盯着范循放在楚明昭脸上的手,怒到极致反而笑了出来,“姐夫可以往身后看看。” 范循闻言迅疾转头,就瞧见裴湛领着大股重甲骑兵飞也似地往这边冲。 楚明昭看得有些发怔,他们俩到底预备了多少后招? 裴湛手下的士兵也佩着火铳,赶至近前便布列在外围,举铳瞄准。 范循轻笑道:“世子好定力啊,方才眼看着就要被打成肉酱了竟还面不改色地等着,就不怕真的被打死?” 裴玑哂笑道:“你不会那么轻易杀我的,若是动手太干脆了,你又如何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呢?”出于谨慎的考虑,他在来之前交代裴湛领兵来接应。他知道范循狡猾,不是那么好擒的。 范循微微扬眉。他忽然觉得裴玑倒真是有点意思,他把人心看得透彻得很。 思及此,范循又忍不住蹙眉,就是因为裴玑这厮善查人心,才能在短短半年时间内笼络住明昭吧。 “但我看他来得好像并不是很及时啊,若是再晚一些,世子的命在不在真的就很难说了,”范循扫了裴湛一眼,“我看他似乎对明昭有意思,没准儿就是故意想让你死,然后他就可以……” “你不要胡吣!”裴湛急了,脸色涨红,转头看向裴玑,“堂兄不要听他乱说,我没有故意拖延……” 裴玑摆摆手示意裴湛稍安勿躁。他固然命大,但不可能真的拼运气,他还不是那么信任裴湛。不过他能瞧出裴湛并没有耍诈,时间上实则是刚好的。 裴玑劝范循放了楚明昭,否则双方动起手来恐怕没个好。范循不予理会,挥手示意发动攻击。裴湛见状,忙命士兵开火吸引敌方火力。但特别交代不要冲着范循打。他想想也是恨得慌,范循劫持着堂嫂,倒是攥了个护身符。 裴玑人虽在马上,但身手十分敏捷,与人打斗也是游刃有余,在漫天刀剑铅弹中激战半晌竟是毫发无损。 范循虽则痛恨裴玑,但还是由衷暗赞他身手漂亮。不过他目下不能继续欣赏了。 范循圈在楚明昭腰际的手一紧,夺了把大刀,打马突围,预备北逃。 裴玑早料到范循有这一手,他一早便做好了安排。 范循马背上载着楚明昭,的确像是攥了护身符,他一路冲去,竟是无人敢拦。但刚一出包围圈,他就撞上了何随的人马。 范循觉得裴玑实在是太执着了些,为了一个女人,至于这么和他杠么? 他心思转至此,脑中忽而灵光一现。 对啊,裴玑似乎一开始就是奔着楚明昭来的,那难道他开始就图的美色么?可裴玑明显是个做大事的,没好处的事他为什么要做呢?他可是在没见过楚明昭的情况下就求娶的她。 他从前就想过裴玑为什么要娶楚明昭的问题,但一直没想出个所有然来。如今瞧见裴玑如此执着于楚明昭的去留,便不免琢磨起来。 等裴玑打马挡在他面前时,范循笑道:“世子真是贴得紧,甩都甩不脱。” “难道我不该追来么,”裴玑乜斜他一眼,冷笑道,“你掳走她作甚呢,你问问她愿不愿意跟你走。” 范循一把捂住楚明昭即将开言的嘴,转而朝裴玑笑道:“愿不愿意的就不劳世子操心了,世子欺骗一个小姑娘的感情也实在没意思,何必穷追不舍呢?” 裴玑好笑道:“我怎么就欺骗小姑娘感情了?” “你敢说你娶她没旁的目的?” “这有何不敢。”裴玑挑眉道。 范循嗤笑一声道:“你骗鬼去吧。”说话间脑中忽而灵光乍现,蹦出了一个惊人的猜测。 裴玑这样的身份,还有什么能让他这般执着呢?自然是更高的权势地位。但楚家于他而言基本是个累赘的,楚明昭本身更是毫无利用价值,那么难道说……其实那个人应该是楚明昭?可裴玑又怎么可能知道这种事呢? 范循心中一时震荡不已,错愕片刻,倏而看向裴玑。他想探探裴玑的口风,但是裴玑这厮精明得很,他贸然出口,恐怕非但套不出什么,还会让裴玑察觉他也知道那个秘密,那才是惹了一身麻烦。 范循转头瞧了瞧身前的楚明昭,心头一紧。如果那个人真的是明昭的话,那他那五年耽搁得就太可笑了。 他把五年的时间都耽误在一个不爱的人身上,错失了真正爱的人,眼睁睁看着她嫁给旁人。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搞错了,他当年所谓的隐忍与付出根本都是错付,都是笑话。 第85节 若果真如此,那么何其可笑可悲! 范循环着楚明昭的手突然止不住地颤抖,心底阵阵发寒。 不能是这样,不能……他宁可不是明昭,也不想面对这样的结果! 范循深吸一口气,勉强稳住心神。此刻他手下的士兵也赶了上来,他命他们拖住裴玑的人马,自己径直提刀突围。 裴玑瞧见士兵们都不敢攻击范循,眼看着又要被他突围成功。 这样不是法子。裴玑眸光一沉,当下策马追了上去。 范循听得身后马蹄声,猜到是裴玑单骑追赶而来。在裴玑即将赶上的瞬间,范循瞅准时机,算好位置,骤然勒马而止,手腕一翻,朝身后猛地劈去。 雪亮刀锋遽然闪过。 楚明昭惊呼道:“小心!” 裴玑早就防着他,身子往后一仰,正正躲过。他催马快走,伸手扯住了范循手里的缰绳。 两人几乎同时喊了句“昭昭趴着,”随即缠斗在一起。 楚明昭趴在马背上抓着马鬃,低头往下看了看,又一次打消了跳马的念头。这匹马实在太过高大,她身上药效又未过,跳下去也无法支应,至少会摔个骨折,要是头先着地就更糟糕了。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出此下策。 裴玑与范循互不相让,又各自憋着一股狠劲儿,一时之间打得难解难分。金铁嗡鸣,寒光凛凛。 自打在南苑打架输给了裴玑之后,范循便更加刻苦磨练身手,如今又满心恚愤,倒也能招架一时。 裴玑余光里瞥见范循的援兵要追来了,情知若让他们汇合,到时候又是一番僵持鏖战。他实在是不想再看见他媳妇坐在别的男人怀里了。 他嘴角蓦地浮起一抹笑,忽而腾出一只手,自怀里一掏,拽出一个小瓷瓶,迅速除掉盖子,猛地朝范循一扬。 范循忽觉鼻间有异香涌动,跟着便觉身子一软。他瞬时一惊,想到楚明昭会被抢走便觉心里一空,伸手就去抱她,但裴玑剑锋即刻送至,他下意识闪避,然而眼下他中了药,体力不济,当即从马上掉了下来。 他应变极快,在堕马的瞬间便反应过来,因而他只是在雪地里滚了一圈,没有受伤。但再抬头时,楚明昭已经被抱到了裴玑的马上。 裴玑搂紧楚明昭,一转头就对上范循阴冷的目光。 楚明昭正思量着裴玑会不会就此杀了范循,就忽觉裴玑搁在她腰间的手一紧,旋即身下马儿长嘶一声,朝侧面跑开。 嘭嘭巨响不绝于耳。 楚明昭诧异了一下,随即听到身后传来地动山摇般的马蹄踏地声。她回头一望,发现范循手下的士兵举着火铳追上来了。 原来裴玑是在躲避火铳的射击。 “世子好手段,”范循远远盯着裴玑,笑得讥讽,“这种下三滥的伎俩也使得出。” “兵不厌诈,”裴玑眉尖微挑,“姐夫不也诈了我一次么?咱们彼此彼此。” 他说的是范循串通贺珍的事。 “不过姐夫今日也是命大,”裴玑一笑,“那便改日再行讨教。”说话间纵马折返。 范循定定望着楚明昭未被裴玑身影遮挡住的披风一角,忽而诡谲笑道:“是啊,来日方长。” 错过的人,他自然会再追回来。至于个中磋磨,便当做是对他当年愚蠢行径的惩罚。 裴玑带着楚明昭,多有不便,遂将余下的事交给了何随。 等到离得战阵远了,他慢慢勒马。焦虑了一整晚,又历经几番打斗,方才一直绷着,眼下终于将人救了回来,心里实是松快。他将楚明昭按到怀里,问她有没有受伤,又问范循有没有欺负她。 楚明昭抿抿唇,摇头道:“没有,就是头有点晕。” 楚明昭方才就坐在范循身前,也吸入了些许药粉。裴玑安慰她说不要紧,这药没毒,只是会让人脱力而已,歇会儿就好了。 裴玑垂眸凝睇她片时,那种失而复得的情绪阵阵翻涌。他突然将她压到马背上,密密亲吻。楚明昭感到他的气息灼烫又急促,手也往她袄裙里探,当即便红了脸。 她忍不住想,他不是想玩儿马震吧? 她赶忙按住他的手,低声道:“咱们先回去吧。” 裴玑一双眼眸幽微阗黑,深不见底。他方才瞧见范循抱着她时,真是醋意滔天。眼下简直恨不能将她揣进怀里,牢牢护着。 楚明昭抬头撞上他灼热的目光,立时被烫了一下。她暗忖今日也不知道是不是行房的日子,如果是的话,她明天或许就爬不起来了。 回府后,裴玑先将楚明昭安置好,转回头便出了存心殿。 清平郡主听丫头传报说世子来了,登时吓得面无人色。她身子僵了半晌,待看到一脸寒霜的侄儿出现在殿门口时,双腿竟止不住地打颤。 ☆、第七十二章 裴玑扫了一圈,没瞧见贺珍的人,转而望向清平郡主,似笑不笑地道:“表妹呢?” 清平郡主勉力一笑,语声微颤:“珍姐儿……珍姐儿她说逛灯市逛得乏了,回来后便先歇下了。” 裴玑一笑:“是么?可我眼下有件事想问问表妹,姑母还是将表妹叫来的好。” 清平郡主仍旧抱着侥幸心理,试图拖一拖。她扯出一丝笑,关切地道:“阿玑也累了一天了,不如先去歇息……” 裴玑摆摆手道:“姑母不必多言,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去叫她出来吧。” 清平郡主紧紧捏着帕子:“可……可是……” “娘,不必说了。”一抹低弱的女声蓦地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贺珍披了一件灰鼠披风立在殿门口,茕茕影只,面色苍白。 清平郡主暗暗咬牙瞪她,心道这丫头怎么自己跑出来了!跟她说好了等事情缓缓再露面的,在眼下这个节骨眼儿上出来,不是找死么! 贺珍缓步入内,朝着裴玑行了礼,旋即道:“表哥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吧。”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藏在衣袖里的手却紧紧笼攥。 裴玑打量她几眼,慢慢在一张交椅上坐下,屏退左右,道:“你为什么帮衬着外人来害自家人?他许给你什么好处了么?” 贺珍低头沉默半晌,道:“我不知道他真正的目的是掳走表嫂……他与我说,表嫂离京日久,她长姐有些话想捎给她。我与表嫂谈天时,知道表嫂确实与家中长姐感情甚笃,所以并没怀疑。不过我说这样是否不大好,我可以代为传话的,但他说这些话需要他亲自去跟表嫂说。我想着他与表嫂到底也是表兄妹,我毕竟只是个外人,兴许有什么话是我不方便知晓的,便答应了下来。至于好处……他没许给我什么好处。” “没什么好处你就这般尽心尽力地帮他办事?”裴玑挑眉,“就因为你倾心于他?” 贺珍用力咬唇,低头不语,耳根子渐渐泛红。 她始终忘不了那日的情形。那日他拦下她的马车,一袭玄色轻裘,身如孤松,眉目温雅,浅笑吟吟。尤其他后来托她帮忙时,低头认真凝视她,语声轻柔犹如呢喃,她至今想起都不由脸红。 还有什么比心仪之人的温柔示好更加蛊惑人心的呢。 她甚至私心里曾经想过,她若帮了他这回,他们日后就能有更多的接触。他根本不需要许给她什么好处,他一句话交代下来,她就愿意帮他。 但直至今晚她才恍然发现一件事,那就是他对她的示好都是因为她表嫂,或许跟她本人并无干系。 裴玑见贺珍似乎是陷入了什么神思中,目光一转,便大致猜到了她在想什么。设身处地地想,若是楚明昭交代他点什么事,他也一定会竭尽全力地去办到。但这并不能成为犯蠢的藉词。 “所以,你知错么?”裴玑开言道。 清平郡主抢先道:“她知错了,一早便知错了,阿玑就饶了她这回吧!” 清平郡主实在是对这个侄子瘆得慌。她这侄子可是个一言不合就打板子的主儿,他连他庶母都敢打,还有什么人是他不敢教训的。她听说郭次妃上回就因为质问楚明昭几句,就被裴玑打了三十大板,结果半月都下不了地,今日上元灯会都没来。 贺珍拉了拉她母亲,随即看向裴玑,缓缓屈膝跪下:“我知错了,但还是请表哥责罚。” 清平郡主暗暗剜了女儿一眼,哪有自己求罚的! 裴玑面色冷下来,一字一句道:“我不管你求我罚你是因为确乎心存愧怍还是为了让我宽宥你,我把话说在前头,在我这里这些都是无用的。”说着话站起身,忽而一笑,“你的心性需要磨一磨了。自今日起,你便去跪抄二百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我四日后来查验。记住,一遍都不能少,字迹要工整,而且是跪抄,我会着人来盯着你。” 清平郡主暗暗松了口气,心中窃喜。好歹只是罚抄经,不是挨打。她方才都想好了一番求裴玑容情的说辞了,只是裴玑并非善茬儿,她求他兴许也作用不大,如今这样倒也勉强能接受。 贺珍认罚后,裴玑让她去给楚明昭道个歉。 楚明昭被颠了一晚上,实在是乏得很了,如今正趴在床上打盹儿。贺珍来时,裴玑轻轻将她摇醒。楚明昭睡眼朦胧间,就看见贺珍以一种若有所思的眼神凝视着她。 她微微醒了醒神儿,再仔细去看时,贺珍已经垂下了头。 贺珍道了歉退下后,楚明昭询问了裴玑,得知他对贺珍的处罚,诧异道:“为什么这样罚?” 裴玑慢悠悠道:“这部心经并不长,统共就三百来字,但跪抄是一件十分折磨人的事。贺珍或许现在还不明白,等她亲自去试试就知道了。她若是能熬下来算是她的造化,若是不能……”他言至此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下去。 楚明昭狐疑地打量他几眼,忽然笑得眉目弯弯,凑近道:“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的?你说,是不是因为你从前这样被人罚过?” 裴玑慢慢转过脸:“咱们换个话茬。” “你告诉我嘛。”楚明昭抱着他手臂缠他半晌,他都不肯说,楚明昭怀疑他是想到了什么童年糗事才不肯讲。 盥洗毕,躺到床上时,楚明昭还在惦记着她今晚没吃到嘴的烤地瓜。越是没吃成便越是想吃,又由于她方才已经睡醒一觉,见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裴玑原本便有些失眠,眼下听到她不住在床内侧翻滚的动静,只觉是在往他体内蠢蠢欲动的火苗上一遍遍浇油。 在她再一次翻过来时,裴玑终于忍不住一把按住她的肩,嗓音低哑:“不准乱动!老实睡觉!” 楚明昭抬头,睁大眼睛,无辜道:“我的动作很轻的啊,是夫君失眠了吧?” 裴玑听她一语中的,哼了声,侧过身给她丟了个背影。 楚明昭已经从他适才的语声里听出了端倪,当下起了谐谑之心。她一点点挪到他身后,猛地扑上去抱住他,撒娇道:“夫君,我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嘛,好不好?”说话间还晃了晃他手臂。 她身子柔软温香,寝衣又单薄,贴上去的一瞬间,裴玑的整个脊背都僵了。偏她还动来动去,手臂藤蔓一般攀在他身上,最后干脆与他脸贴着脸。她的肌肤细腻柔滑,贴上来时还带着几分凉意。不过裴玑觉得兴许是因为他的脸颊有些烫,这才觉得她的肌肤微带凉意。只是被她缠了一回,他几乎已经没在听她说什么了,他的精力泰半都放在了压火上。 楚明昭见他半晌没动静,以为没什么效用,撇撇嘴,临了在他脸上蹭了一把,丢开手想要继续回去数羊去。然而她还没完全躺回去,他就猛地一个翻身,径直将她压在了身下。 楚明昭瞪大眼睛,心道这也太突然了。 裴玑的气息有些急促,在阒寂昏暗的床帐内显得格外暧昧。他低下头时与她鼻尖相触,借着些微朦胧的月光,他几乎能看到她呆怔的神色。 “你适才是故意的是不是,”裴玑伏在她耳畔低语,“你若再这样,我回头可要加倍管你要奖励了。” 楚明昭一愣:“什么奖励?” 裴玑哼了一声:“我就知道你要过河拆桥,得了花灯就想赖账。不过不要紧,我会记在账上的。” 楚明昭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当下缩了缩脖子,已经开始隐隐觉得腰疼。她一把抓住他手臂,赶忙岔了话头:“夫君之前与我说上元要到了是什么意思?”她说着话心中暗道,难道是他当年离开王府的纪念日?可他当时那神色…… “意思就是,三日后我就可以天天管你要账了,”他倏然一笑,捏了捏她的脸,“你高不高兴?” 楚明昭激灵灵打了个抖。 裴玑似乎没有察觉她的反应,径自道:“前阵子太冷了,立春都没去跑马,等过阵子暖和一些,我打算与大哥并几个堂兄弟去春场跑马,昭昭也一起吧。不然纵然我赢了他们,也没什么意思。” 立春在这时也是被当做节日来过的,具体节俗就是咬春、戴闹蛾、跑马竞技,只是节气上是立春了,但广宁的冬天实质上还没过去,外头依旧冷得伸不出手,楚明昭今晚就被吹了一晚上冷风,她回来后裴玑还特意嘱咐膳房熬了姜汤给她驱寒。 不过楚明昭还是很想出去转转的,自打入冬以来,她跟冬眠也差不离了,基本就没出过门。她刚要笑着应声,却又即刻想到了一个问题:“春场可是在郊外,我们……不会再遇上范循吧?” 裴玑挑眉:“这种事昭昭不必担心,我会做好万全的准备的。”说话间又想起了一件事,忽然捧住她的脸,低头吻了下来。他吻得十分细致,自额头到下巴,一寸寸流连,最后又微微喘息着在她脸颊上着重亲了几下。 楚明昭原先不解其意,跟着脑中灵光一闪,想起范循方才似乎是摸了她的脸。所以……他这是在消毒么? 贺珍开始抄经的第二天便撑不住了。她原本就只是个娇弱的闺阁小姐,哪里受过这等苦,第一日还能勉强支撑,第二日咬牙熬了半日,双腿几乎都没了知觉,站都站不起来,却又由于有时限卡着,不敢休息。裴玑还嘱咐说字迹务必工整,是以她一面要留意着笔下的字,一面又要忍受着双腿的疼痛,抄经的时候额头上全是冷汗。 第86节 清平郡主本就将这个女儿视若珍宝,瞧见她这副光景,心疼得直是哭个不住。她试图花银子买通那两个来监视贺珍的婆子,但两人不为所动,还警告她若是再如此,便报与世子知道。清平郡主无法,只好强忍着。 贺珍抄着抄着也红了眼圈。她这才明白,她表兄这惩罚似轻实重,他其实根本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她心里有些委屈也有些酸涩,她也不知她为何会生出这种情绪,兴许是因为她被范循诓了,也兴许是因为她忽然发现,她身边都没有一个如裴玑这样贴心知意的庇护人。 到了第三日,贺珍抄经的时候已经开始摇摇欲坠,脸色也苍白如纸。清平郡主终于看不下去了,她真担心她女儿的腿会废掉。她满心愤懑不平,楚明昭不是毫发无损地被救回来了么?又没什么事儿,裴玑犯得着这样刁难珍姐儿么? 清平郡主越想越气,转过头便跑去找裴玑。 裴玑正帮楚明昭剥着烤好的地瓜,见清平郡主阴沉着一张脸杀过来,搭她一眼,随即继续手上的活计。等剥好了递给楚明昭,才问清平郡主所为何事。 清平郡主瞧见他这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愈加气闷。她道明了来意,让裴玑饶了贺珍。裴玑却是摆了摆手,说日子还没到,何况她抄够没抄够还要等着他查验。 清平郡主气道:“再抄下去,我女儿的腿就要废了!那可是你亲表妹,你怎就这般狠心!” “亲表妹,”裴玑笑了一声,“姑母当年刁难我母亲的时候可也没想过那是你亲弟媳啊,这会儿想起来拿亲缘说事儿了?再者说了,表妹做错了事,不该罚么?姑母哪来的底气跟我发火?” 清平郡主被他这番话噎了一噎。她当年搓捏姚氏时,的确也是没想到将来她会有回来低头讨好的一天。姚氏肚子一直没动静,她都觉得姚氏大约是生不出了。何况纵然姚氏生了儿子出来,与她何干,广宁这种位处边地的封地,她是不会想让女儿嫁过来的。却不曾想,局面会有颠覆的一日。 清平郡主缓了口气,尽量心平气和道:“好,纵使的确是珍姐儿错了,但世子妃安然无恙,珍姐儿也没酿成什么恶果,世子罚也罚了,是否可以到此为止了?” 裴玑原本正温温柔柔地与楚明昭低声说笑,闻言立时冷了脸,转头睥睨清平郡主:“那照姑母这么说,故杀平人未遂的都该判无罪了?明昭安然无恙也是运气好,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呢?明着告诉姑母,若是明昭此番有个三长两短,莫说一个贺珍了,整个贺家我都不会放过。” 清平郡主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只是铁青着脸不肯走。裴玑捧起一盏清茶慢慢呷了一口,悠悠道:“这样吧,姑母若是实在不想让表妹继续跪抄下去,那就此打住也不是不可以。”裴玑见清平郡主面上一喜,笑了一笑,“姑母不要急着高兴。我的意思是,剩余的那些,用三十大板来抵偿。” “你!” “姑母不要得寸进尺,我让她抄经已是惜情,姑母这个也不要那个也不依的,我会很作难的。” 清平郡主气得手指直抖,憋了半晌却是说不出一个字来,只得悻悻而去。 楚明昭有些不解,问裴玑到底想做什么。裴玑自己也剥了一个地瓜,道:“自然是,逼走她们母女俩。原本姑母已经是个麻烦,如今又添了个贺珍,自然是走了最干净。但是这事我不好直接提出来。” 清平郡主是经过他父亲同意留下来的,他父亲的用意他也能猜到几分,若他因明昭之故将二人赶走,他父亲将来怕是要借此朝明昭发难。但若是她们自己要走那就怪不得他们了,亦且贺珍毕竟有错在先,清平郡主才不敢出去嚷嚷。 清平郡主最终还是选了打板子。毕竟打板子一会儿就过去了,而且只是外伤,但腿要是废了那可就真的是个废人了。等裴玑派来的婆子行刑罢离开后,清平郡主简直哭成了泪人。 裴玑不过是先抛一个似轻实重的惩罚,然后逼着她自己选一个重的,他根本就是在耍弄她们! 她跋扈了半辈子,何曾受过这等窝囊气,她女儿在贺家那也是被捧上天的,谁敢动她一根毫毛。可她遇上了这样的侄儿,又有什么法子。 贺珍知道裴玑心里是憋着一股气的,范循若是对楚明昭做了什么,裴玑激愤之下一刀杀了她都是有可能的。如今这般,已是好了很多了。 贺珍深吸一口气,往窗外望了须臾,道:“母亲,等我伤养好了,咱们就回海城吧。” 王府后花园有个暖室,专供熏开花卉,里头摆着牡丹、菊花、梅花等各色花品。楚明昭今日得闲,过来转了一圈。不过她一路看下来,脑子里想的全是什么花可以做成什么点心,最后觉得自己还是快些出来的好,不然真的摘了花拿去吃,这大冬天的,让其他人看什么。 她从暖室出来后,没走多远就遇见了裴湛。两厢叙礼后,她对裴湛那日的援手道了谢。若非半道上遇见裴湛,她会不会被范循掳走真是很难说。 裴湛似乎很有些赧然,面色薄红,低着头忙道不必客气。楚明昭颔首,想着要避嫌,与他客套几句便转身走了。 她望着存心殿的方向,忽然想起来,今日就是裴玑管她要账的日子啊。 不远处的花台旁,薛含玉瞧见裴湛悄悄回望楚明昭的侧影,心头冷笑。若非顾忌着裴玑,她真想帮帮裴湛。 一旁的裴语顺着薛含玉的目光,正瞧见裴湛离去的背影。她回头再去看薛含玉时,她已经收回了视线。裴语如今做细作简直做上了瘾,她打量着薛含玉的神色,问她在想什么。 薛含玉轻声道:“方才瞥见益都王世子,我倒是想起来郡王与我说不日便要去春场跑马的事。不晓得郡王并几位大伯小叔,谁会技胜一筹。” 站在裴语身侧的罗妙惜闻言,目光一动。待与薛含玉分开,罗妙惜笑盈盈对裴语道:“郡主也去看跑马么?不知可能带我一道?” ☆、第七十三章 裴语对于罗妙惜的印象一直不错,她觉得这姑娘性子直率嘴巴又甜,心眼儿似乎也挺好,值得结交。她听说上回郭氏去逼问楚明昭静竹小产的事,罗妙惜还站出来帮楚明昭说话。一般的官家小姐可没这胆量,郭氏再如何也是亲王次妃,这么出来噎她一下,等于就是得罪了她,往后还不知会不会被穿小鞋。 但裴语听说这件事后便对罗妙惜刮目相待。外头那些不长眼的都说她二嫂不过只是个临时的世子妃,等将来拨乱反正之后就会被废掉。罗妙惜能在这种境况下拎得这么清,裴语觉得也很不容易。 “是啊,我也去的,”裴语笑道,“妙惜想要一道前往自是不成问题。” 罗妙惜微笑道:“那便多谢郡主了。” 裴语摆手道:“不碍事不碍事。我就喜欢你这种知机的,比别个不长眼的强多了。” 罗妙惜笑道:“郡主谬赞。” 裴语笑笑,与罗妙惜客套了几句。她转头望向薛含玉离去的方向,撅了撅嘴。她总觉得薛含玉方才的神情不怀好意,她真想直白地问一句“你是不是又想害我二嫂”,但很明显这样并不合适,薛含玉脑子得被驴踢了才会说实话。 晚夕,裴玑回得有些晚。楚明昭一直没动筷子,等着他一起吃。裴玑坐下后见她直勾勾盯着他看,不由笑道:“怎么了?等饿了?觉得我长得像鸡腿?” 楚明昭轻咳一声,道:“不是……你才不像鸡腿。”要真说他像什么,那还得是竹子精。虽则已经事隔多时,但她还是时不时地会想起他从苏成手里将她救出来那日穿的一身竹青色的直裰。他身量颀长,她当时晕晕乎乎的,只觉一根竹青色的影子在眼前晃来晃去,还以为竹子成精了。 楚明昭思量间忽然又想吃竹笋,赶忙打住思绪。 “那你盯着我做什么?”裴玑说话间往前倾身,“是不是觉得我又变好看了?” 楚明昭起身夹起一个鲫鱼丸子塞进他嘴里,自己喝了一口八宝攒汤,哼了声,道:“你死心吧,你再怎么长,也不可能超越我的美貌。” 裴玑也哼了声:“你现在还是多说些好听的吧,不要惹我不快。” 楚明昭心里咯噔一声,讪讪笑了笑:“我说笑的……夫君最好看了,我就没见过比夫君更好看的。”她可没忘记今天是正月十八,他口中要账的日子。 她低头用膳时,时不时地偷眼睃看他,结果被他的目光撞上,又赶忙收回视线。裴玑挑了挑眉:“有话就说,别吞吞吐吐的。” 楚明昭睁大眼睛看他:“我是想问……夫君忙了一天……乏不乏?” 裴玑觉得方才那鲫鱼丸子还挺好吃的,抬手又夹起一个:“不乏啊,我现在精神得很。” 楚明昭揉了揉额头:“那你少吃点,晚上吃多了容易胖。” 裴玑一早便看出了她那点小心思,微微一笑道:“不妨事,夜间消耗大,吃再多也无妨。昭昭才该多吃点,否则我怕你过会儿撑不住。” 楚明昭面色一僵,默默低头往嘴里塞饭。 饭毕,楚明昭磨磨蹭蹭地盥洗一番,爬上床时看到裴玑披着头发在看书。她试图往里爬,却被裴玑一把按住。 “头发晾干了么就要睡?” 楚明昭去拽他的手:“我困。” “不成,头发湿着就睡容易染风寒。” 楚明昭心道,你说得倒是冠冕堂皇。她目光一转,瞄向他手里的书卷。他是斜签着身子坐的,她看不到书页上的内容。她又见他看得认真,心想会不会是什么图文并茂的不健康读物。她好奇之下趴下身子歪着脑袋去看书名,却见只是一本兵书。 她眼睛一溜,又看向他捧着书卷的手指。他的手指白皙修长,质胜美玉,宛若精雕细琢的巧工绝品。楚明昭觉得他这一双手的确能和他的脸相配。 她正要爬回去时,却被那一双手一把按住。楚明昭身子一僵,慢慢抬头:“夫君不看书了?” “不看了,”裴玑笑吟吟地看着她,“否则我怕昭昭觉得我冷落了你。” 楚明昭心道你想太多了。她见他已经开始宽衣解带,心里有些忐忑,没话找话道:“夫君今日怎么想起看兵书了?我记得夫君以前没有睡前看书的习惯的。” 裴玑捏了捏她鼻尖:“你是不是傻,眼下不就有一场酣战么?” 楚明昭险些将“不要脸”三个字冲口而出,但她觉得这种指控对这个家伙是没有用的。不过她很快就抓住了他话里的重点,握住他的手道:“只是一场吧?” 裴玑将衣裳往一旁小几上一抛,顺手熄了灯,道:“一晚当然只是一场,但几个回合就说不准了。毕竟我也没试过。” 楚明昭只觉眼前一黑。 她双手搭在他肩头,红着脸道:“可我听说,酣战多了也不太好……” “不要紧,我就先试试看一夜能有几个回合。” 楚明昭心里忍不住道,你确定你试了之后还能停下来么? 裴玑被桎梏太久,之前是不敢开这个头,后来开了头却又要不断节制,实在把他憋得够呛。眼下终于能脱开身上枷锁,他心下也十分松快,两人耳鬓厮磨间,很快就动了情。 两个回合下来,楚明昭简直溃不成军。她眼下瘫软如泥,一根手指头都不想抬。她有些担心自己明天真的爬不起来。反观裴玑,歇息片时便又跟没事人一样。楚明昭忍不住想,这家伙真的有旧疾么?明明身体好得很。 裴玑的手在她脸颊上细细摩挲。她的肌肤柔滑细嫩,宛若温润玉器,触手便不想放开。他见她仍旧恹恹的,不由笑道:“你看,我就说你体力不好,让你多加锻炼,你这几日都懈怠了。” 楚明昭嘴角抽了抽,心道明明是你体力太好。 “不过眼下也可以锻炼。”他说话间便是一笑。 楚明昭有点懵:“还来?” 他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道:“是啊,不说是酣战么?当然要酣畅淋漓。” 楚明昭脑子嗡地一响,简直想要晕过去。 翌日,裴玑起后穿戴好,楚明昭还在睡。他上前低头亲了亲她,正要轻手轻脚地出去,就被她一把抓住。 楚明昭瞪他一回,红着脸憋了半晌,终究憋出一句话来:“你说你让我怎么去给母亲请安?” 裴玑拍了拍她的脸颊,笑道:“不要担心,我去帮你跟母亲告假,就说你偶感风寒,不能起身。” 楚明昭觉得她婆婆不必问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当下脸上更烫了。她想到见着姚氏的尴尬,又瞪他一眼,滚到床里侧不看他。 他们昨晚来了约莫四五个回合,说约莫,是因为她自己也记不清楚了。她到后来几乎是哭求他不要再来了,结果似乎还被他笑了一通,最后晕晕乎乎睡了过去。如今她身上全是昨夜敦伦的痕迹,也不知道几天才能消下去。不过消下去也没用,或许今后每晚都会再添一批。 楚明昭思及此,裹紧锦被,不断在心里骂他禽兽。 春场即为春季郊外为射猎而腾整出的空地。立春又名打春、正月节,照京师例,立春前一日,于东直门外迎春,凡勋戚、内臣、达官、武士,皆赴春场跑马,以较优劣。广宁卫这边自然也是要过立春的,不过比较随意,只是几个兄弟子侄去春场跑跑马,图的是个意趣。 前些日子天气太冷,去跑马简直跟溜冰差不多,等到将交二月时才转暖一些,是以裴玑几个商议后,决定将立春跑马推到了二月。 二月初一这日,楚明昭与一众女眷赶去城外预设的春场。姚氏就坐在她身边,她不敢掀帘子往外看,但心中还是有些兴奋。除却被范循掳走的那回,她这一个冬天都没出过门,眼下倒是有一种出了笼子的感觉。 广宁的春天来得晚,郊外仍是一片冬日景象,宠柳娇花的春日光景尚未见踪迹,但枝头已经隐隐可见新绿的嫩芽。 楚明昭带了不少吃食过来,倒是很有些来野炊的感觉。她刚一下马车就吩咐丫头将东西都拿下来,转眼间看到裴玑打远处走过来。裴玑刚一到近前就往她嘴里塞了快萝卜,笑吟吟道:“补过立春,自然要咬春。” 立春之时,无贵贱皆嚼萝卜,名曰咬春。 楚明昭嚼着萝卜,往他身后扫了一眼,含混道:“这么多人与你竞技啊,你确定你能夺魁?” 裴玑挑眉道:“若是不出意外的话,夺魁是不成问题的。不过……我要是夺魁了,昭昭有没有什么奖励?” 楚明昭如今一听见“奖励”两个字就忍不住一个激灵。她暗瞪他一眼,转身就走。 裴玑正要拉住她,就听裴湛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堂兄。” 裴玑转过头,就见裴湛着一身利落的窄袖收腰曳撒站在他身后。他问裴湛何事,裴湛往远处扫了一眼,道:“大伙儿都准备好了,久等堂兄了。” 裴玑微一点头,正要转身迈步,余光里似乎瞥见裴湛正朝楚明昭那头睃看。等他转过头去看向裴湛时,他已经掇转过身,朝众人聚集处去了。 裴玑眸光微微闪动。他忽然想起范循那晚对他说,裴湛对明昭有几分意思。他当时并没多留意,但目下看来,范循所言大约并非空话。 他转眸望向楚明昭的背影,轻哼一声。看来找个太好看的媳妇确实不太省心。 楚明昭在人群里瞧见罗妙惜的身影时,有些意外。今日到的多是王府本家亲眷,罗姑娘来作甚呢?楚明昭忍不住朝裴玑看去,心道她不会是冲着他来的吧?毕竟惦记他的人可不少。 她心里这样想着便朝着裴玑那边看去,谁知正撞上裴玑的目光。裴玑眼下也正吃着干醋,两人隔得远远的,大眼瞪小眼。 第87节 罗妙惜与楚明昭坐到了一起。跑马开始后,罗妙惜笑问楚明昭觉得谁会赢。楚明昭看了她一眼,道:“罗姑娘觉得呢?” 罗妙惜往春场那头瞧了一回,笑道:“我觉得世子与郡王赢的面儿大,战场上历练得多,想来跑马的本事也会胜人一筹。” 此间世子太多,但亲王世子只有一个,因而直呼“世子”不加封号的,指的就是裴玑。 楚明昭原本没怎么留意罗妙惜其人,如今有了那样的猜度,便暗中多打量了她几眼。 罗妙惜生了一双凤眼,这是一种很媚的眼形。亦且她的眼睛十分水灵,凝注人时,不经意间便会显露出一种娇柔妩媚的风情,看得人心中直荡涟漪。楚明昭心里登时提起了十二万分警惕。若罗妙惜心里真的打着裴玑的主意,那她藏得可太深了,之前真是一点儿都没看出来。不过她似乎也没有对裴玑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意思,楚明昭记得上回罗妙惜在裴玑面前行礼时,都是目不斜视的。 楚明昭这厢正转着心思,忽闻众人一声惊呼。她忙循声望去,当下便瞧见裴玑与裴湛的马匹狂嘶着扬起前蹄,几乎是直立了起来,又不住左甩右抛,似乎要将马上的人甩下去。楚明昭吓得脸色一白,霍地一下站了起来。 原来,方才两人的马都冲得太猛,又相去甚近,忽然被一只半道上窜出的野兔给惊了,登时双双骤停。裴玑驭马之术了得,又是历战无数的人,力量与应变非常人可比,这种突发状况根本难不住他。他当即扯紧缰绳,夹住马腹,不一时便将马降住。 然而裴湛却没有受过他那样严苛的训练,根本比不得他,虽则极力扯辔,但终归还是失衡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当下便有一众士兵跑上前,七手八脚地去搀扶他。楚明昭看他还能站起来,料想大约也不是很严重。不过她夫君没事她就放心了,其余的也不需要她操心。 她正要坐下时,忽然瞥见罗妙惜也站了起来,目下正一脸忧色地朝着惊马那边看。 楚明昭当即便沉了脸。这姑娘之前还在郭次妃发难时帮她说过话,她当时还想她胆子倒是颇大,人似乎也很仗义。如今看来,原是别有用心,心机倒真是深。 罗妙惜收回视线时,瞧见楚明昭脸色不好看,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个中缘由,当下凑过来低声道:“世子妃千万不要误会,我看的不是襄世子。” 这回轮到楚明昭愣了。 “其实我……我看的是益都王世子,”罗妙惜说着话脸便红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小,“世子妃一定帮我保密。” 楚明昭有些反应不过来,惊诧道:“你说什么?” 罗妙惜面上更红了几分,垂着头,声如蚊蚋:“我从前来王府时有幸见过他几面,今日来也是为看他的……不过我一直都憋在心里,不敢对人说。今日若非怕世子妃误会,也不会讲出来。” 楚明昭错愕间忍不住对着罗妙惜审视了半晌。是她想多了?合着罗妙惜惦记的不是她夫君? “世子妃,”罗妙惜忽然握住楚明昭的手,踟蹰了一下,低声问,“既然世子妃知道了,那……那能否帮帮我?” 城西,瓦子谷。 范循听探子敷陈了裴玑今日的行踪,冷笑一声。 裴玑明知道他就在广宁附近驻扎,还堂而皇之地将楚明昭带出来,是在跟他耀武扬威么? 不过裴玑既然敢将楚明昭带出来,那就是做了十足的准备,他还不至于现下跑过去抢人。只是他心里实在是有些焦虑。楚圭昨日着人传令,说让他尽力在半月内攻下广宁卫,若是无法完成,就即刻领兵增援绥中。 他可不想走,要走也要带走楚明昭。否则这一别,真的不知道何时才能相见了。 范循望着春场的方向,面色阴沉。看来他要赶紧想法子了。 ☆、第七十四章 楚明昭面对罗妙惜的请求,有些头疼。她跟这姑娘不算什么手帕交,但这姑娘其实与她相处得算是融洽,性子瞧着也不错,还为了她得罪了郭次妃,她方才似乎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她转眸看向殷殷望着她的罗姑娘,心想是不是不该把人都想得那么坏,她大约是被周妙静之流折腾得过于敏感了。罗妙惜虽则名字里也带个妙字,可毕竟人跟人还是不一样的。 楚明昭沉吟一番,道:“不知罗姑娘让我如何帮忙?” 罗妙惜想了想,踟蹰着道:“他这回定然是摔伤了,我想去看看他,但不好独自去,世子妃可愿帮我掩护一二?” 楚明昭扬眉:“罗姑娘的意思是,让我带着你去看他?” 罗妙惜红着脸点头道:“正是。” “可是,我不明白,”楚明昭打量着她的神色,“你为什么不去请郡主帮忙呢?”她口中的郡主指的自然是裴语。郡主与公主一样,封号都是出嫁时才给的,所以裴语如今并没有封号。 “这个……郡主年纪比我还小一岁,”罗妙惜侧头朝着裴语处瞟了一眼,“而且说实话,郡主尚有些稚气,我觉得这事儿还是托付世子妃稳妥些。” 楚明昭笑道:“罗姑娘怎就瞧出来我是个稳妥人了?” 罗妙惜微微一笑,道:“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与世子妃相处不多,按说也看不出什么来。但我想,一个能让襄世子如珠如宝捧在手心里的人,不会真如外头那帮人说的那般只是靠着容貌固位。襄世子有多得襄王殿下看重,广宁无人不知。襄王殿下是雄才伟略之人,他看重的人必定是极出色的。既然襄世子并不昏聩,那么世子妃自然有过人之处。” 楚明昭心道,你这逻辑我给你满分,就是很有些拍马屁的嫌疑。 罗妙惜见楚明昭久久不语,不由出声探问:“不知世子妃可愿施以援手?” 楚明昭斟酌一回,道:“好,我可以帮你。”就当是还她之前送的人情了。 罗妙惜惊喜道:“那真是不胜感激。” “不知罗姑娘预备何时去探望呢?” 罗妙惜思忖着道:“明日吧,过几日再去似乎有些不妥当。” 楚明昭颔首,道:“那罗姑娘记得仔细妆扮一番。” 罗妙惜垂首,赧然应了一声。 裴玑命人将裴湛送回王府,传命让良医所的大夫给瞧瞧。只是出了这等意外,安置好裴湛后,众人倒也没了跑马斗技的兴致。当下四散开来,各自歇息。 楚明昭带来的吃食还有一多半都没吃,当即将裴玑拉来马车里一起分食。她递给他一张春饼,指了指面前摆着的几道小炒,笑嘻嘻道:“随便卷,我试过了,全都卷进饼里也很好吃。” 春饼是一种烙制而成的薄饼,需要卷菜而食。立春吃春饼也是节俗之一,楚明昭觉得京城的春饼就很可口,来到东北之后发现东北的春饼味道也是上佳。 裴玑的目光在面前的花梨木梅花小几上扫了一圈,问她带着这些作甚,楚明昭笑说怕他跑马之后会饿,就预备下了。裴玑哼了声,道:“我看是你怕自己看跑马看久了会饿。” 楚明昭嘿嘿笑了两声,又撇嘴道:“你要不吃就算了,我自己吃也是一样。”抬头间却见裴玑盯着她看,不由怔了怔,“怎么了?” 裴玑回神,执筷往饼里夹菜,摇头道:“没什么,就是觉得你长得太好看。” 楚明昭倒是被他说得耳根一红,托腮看着他:“夫君今日嘴怎么这么甜啊?” 裴玑道:“我只是实话实说。” 楚明昭笑得眉目弯弯,顾盼之间,耳朵上坠的葫芦样金镶宝石坠子微微颤动:“我最爱听这种大实话了,就喜欢你这种实诚人。” 裴玑忽而抬眸凝着她,一时有些入神。楚明昭这张脸真是宜嗔宜喜,方才她不论撇嘴还是微笑,都别有一番娇妩之态,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撩人心弦。 裴玑当初便知道楚明昭容貌出众,但也没有去想更多。如今他忽然意识到,她这张脸的确太引人注目,他知道她好看,别的男人自然也知道。不过那又如何?她是他的,谁都别想觊觎。 回了王府,裴玑与楚明昭一道用罢晚膳后,让她先去就寝。楚明昭见他似是有事要去办,想到他今晚大约不会管她来要账,跟着又想到她的腰终于能好好歇一歇了,当即乖顺地应声。 裴玑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心思,笑着打趣她一番,转身出了存心殿。 裴湛正歪在炕上闭目养神,听见小厮传报说世子到了,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那是他堂兄。只是眼下都起更了,他堂兄来作甚? 裴玑步入暖阁时,裴湛挣扎着要起身行礼,被裴玑挥手阻住。裴玑扫视左右,挥退了一应家下人等,回身询问裴湛的伤情,问良医所的良医怎么说的。 裴湛回道:“我的右脚脚踝扭伤了,右肘骨折,其余倒没什么。不过大夫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我恐怕得休养上一阵子。” 裴玑颔首道:“那便好,否则真是不知该如何跟五叔交代。”他口中的五叔指的是益都王裴德,裴弈的亲弟弟。 裴湛浅笑道:“此番是意外,谁能料想得到。也怪我自己本事不到家,堂兄的状况与我一般,但堂兄几下子便制住了惊马。” “此番的确是意外,不过,”裴玑忽而盯着裴湛,“你冲得那么急作甚呢?若是你当时离得远,想来能与旁人一般平安无事。” 裴玑当时一骑当先,冲在头一个,后头的人都被他甩得很远,唯独裴湛发狠一样疯狂策马,似乎誓要赶超。结果就在两人即将并驾齐驱时,出了意外。若是裴湛当时没有那么强的争胜心,根本不会出事。不过裴玑在意的不是争胜不争胜的问题,他并不畏惧有人与他斗技,他在意的是裴湛的用心。 “我……”裴湛面上微红,“我知道堂兄技艺了得,想试试看能不能超过堂兄。” “真是如此么?”裴玑一错不错地盯视着他。 裴湛被他问得心里咯噔一声。他知道他这堂兄向来眼里不揉沙子,看人心思的本事更是踔绝,他怕他看出什么,当下竭力保持镇定,尽力自然地笑道:“是啊,不然还有什么。” 裴玑徐徐俯身看向坐在炕床上的裴湛,目光犀利如鹰隼。他缓缓慢慢道:“最好是这样。我还是十分敬重五叔的。” 他说话看似没头没脑的,然而裴湛听了却是心头一凛。 裴玑不是看出什么了吧?这是在警告他? 送走了裴玑,裴湛独自靠在迎枕上发怔。 裴玑若真是瞧出了什么端倪,那他又是如何发现的呢?裴湛迷惑间,忽然想起楚明昭被劫走那晚,范循对裴玑说的那番话。 他倒抽了口凉气。那么这样看来,裴玑的确是起疑了。裴玑既起了疑心,那自会对今日之事多加考量。也怪他今日鬼迷心窍,一想到楚明昭就在旁侧看着,就想在她面前露脸儿。 裴湛想到裴玑提起他父亲,按了按眉心。他这是在跟他说若他真生出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他会跟他和他父亲撕破脸。 第二日是二月二,龙头节。龙头节除却熏虫、祭祀太阳神和土地神外,还有吃供太阳糕、煎饼的习尚。楚明昭一向最关注的是吃食,她觉得那种糯米枣泥馅儿的太阳糕还是十分可口的,只是上头点缀的青绿丝总让她想起五仁月饼。不过裴玑昨日抽了工夫,今日便忙了起来,她想着回存心殿后只能一个人啃糕便有些沮丧。 姚氏身为伯母,自是要去看看裴湛表个意的。趁着晨间请安楚明昭等人都在,她便领了几人一道过去。只是在半道上遇见了罗妙惜。罗妙惜说她父亲听闻益都王世子堕马受伤,今日便带了礼前来拜望。楚明昭开言说既然遇见了,那不如一道前去。姚氏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个来回,没有提出异议,道了声“走吧”,便率先移步。 楚明昭见罗妙惜今日穿了身藕荷色的妆花通袖袄裙,颜色不张扬但显得她分外青嫩水灵,头上珠翠不多却样样精巧,面上的妆容亦是十分自然,垂首一礼,便是说不出的得体娴雅。楚明昭暗暗点头,这姑娘瞧着真是不知比周妙静之流强出多少。想来她在家里也是被悉心教养的,仪态上头不逊于国公府出身的范希筠。 姚氏打头领着众人往暖阁内迤逦而入时,裴湛第一个看到的却是楚明昭。他一颗心登时砰砰狂跳起来,但又不敢太明显,赶忙收回目光。 楚明昭与他客套寒暄时,他尽力不让自己表现出异常,但笼在袖中的手却一直紧紧攥着。为什么有些人就是那么命好呢,储位是他的,美人也是他的。最不妙的是,自己还对这美人一见倾心。他回想起来,简直恨不能当初代替裴玑去当人质。 裴湛暗自平复了一下情绪,正要说话时,罗妙惜上前给他道了万福,又恭谨地存候几句,便趋步退回了楚明昭身旁。裴湛对这位姑娘没什么印象,其实根本不认得她是谁,以为是哪个被他遗忘的本家亲眷,反正宗室内生齿繁多,有几个不认得的也正常,便没当回事,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楚明昭瞧出了裴湛的心不在焉,她觉得兴许他是没想起罗妙惜是谁,当下提醒那是都指挥同知家的姑娘。裴湛倒是因为楚明昭跟他说话出了一下神,随即微笑点头应了一声。 楚明昭心里叹气,得,还是没认出来。不过他好像根本对罗妙惜没印象。 众人一道出来后,各自散去。 薛含玉今日格外神思不属。她今日去给郭氏请安时,又被甩了冷脸。郭氏明里暗里刺她说她嫁进来也小半年了,肚子却始终没有动静,怀疑她身子是不是有毛病。薛含玉心里虽恼,但一声都不敢吭。她知道旁的倒还好说,唯有子嗣上头,最是着紧。若是一直无所出,她或许连这次妃都当不下去了。 可是…… 薛含玉忍不住望向楚明昭的背影。为什么楚明昭也没怀孕却还过得那么自在,连王妃都似乎不着急,待楚明昭一如既往的好。可楚明昭比她进门早多了。 薛含玉忽而冷笑,再多的好运气也有用完的时候,楚明昭的身份始终是她的死穴,捧也捧不起来。 不过她倒是十分想知道上元那晚到底出了什么事,回来后贺珍就被罚了。她后来百般套问清平郡主,却始终什么都套不出来。她由此便越加好奇了,直觉这事和楚明昭有关,而且说不得是什么丑事。 楚明昭与罗妙惜走至僻静处,道:“罗姑娘瞧见了,他似乎不记得你。不过他眼下有伤在身,想是要在王府住上一阵子。罗姑娘往后不如多来找郡主喝喝茶,说不得能与他偶遇几回。”楚明昭说话间忽然有一种当媒婆的感觉。 罗妙惜有些颓丧,叹笑道:“看来我要让他注意到我,实是不易。若是我能有世子妃这样的好容貌便好了……世子妃能不能让我再见他一面,我心里有个主意。” 楚明昭不知怎的就想起了何秀,微微蹙眉道:“不是什么送顺袋之类的主意吧?”那些只适用于互有好感的,否则一句私相授受给你甩过来,到时候就很难看了。 罗妙惜笑道:“我怎会想那等馊主意。我倒是想绣个香囊顺袋的,但他非但不会收下,兴许还会认为我德行有亏。” 楚明昭闻言倒是来了兴致:“那罗姑娘的主意是什么?”她自己没有这样谋划姻缘的经历与心思,她跟裴玑基本是楚圭绑在一起的,她知道嫁给裴玑便是选了一条险路,所以当初虽则对他有些好感,但其实不怎么想嫁他。 罗妙惜踌躇道:“世子妃会不会觉得我办事太出格?毕竟婚姻大事总是听凭父母的。” “这自是不会,我倒是有些佩服姑娘的胆识。” 罗妙惜松了口气:“这便好。那……世子妃可愿再帮我一次?” 晚来掌灯时分,裴玑回来与楚明昭说肃王已经打到山西太原了。楚明昭讶异于肃王的进度,裴玑却是不以为然。他说肃王手里握着兀良哈三卫,肃王本人也善战,半年时间打到太原很正常。楚明昭嘴里嚼着太阳糕,想到了一个问题:“万一肃王先打到京城怎么办?” 裴玑笑道:“这个可能不大,但若真是如此,他也会等着父王赶过去的,他知道父王的脾性。” 第88节 他说话间瞧见楚明昭嘴角粘的一粒米,当下凑上去用舌尖舔了下来。他的动作很轻,似乎有意带了撩拨的意味,楚明昭只觉嘴角一阵细微的痒,尚未反应过来便被他一把拽进怀里。 “今天想我了没?”裴玑将她按到他腿上,双手环住她的腰。 楚明昭就势搂住他脖子,趴在他肩上道:“想了……我还给你留了几块太阳糕跟煎饼。” 裴玑不由一笑,捧过她的脸狠狠亲了两口。他觉得他媳妇能给他留几口吃食,他应该欣慰。 两人温存间,楚明昭想起罗妙惜那档子事儿,便就口跟他说了,还笑问她像不像红娘。谁知裴玑听着听着,便板了脸:“下回最好别在他跟前晃悠,他对你存有心思。” 楚明昭一愣:“你怎么知道的?”她跟着也想起了范循那番话,笑着道,“那是范循想离间你们俩吧,你可不要上当。” “范循想离间是真,但那话恐也非虚言。” 楚明昭忍不住道:“你是不是觉得别人多看我两眼就是喜欢我?我还觉得满世界都是觊觎你的小姑娘呢。” “你还跟我犟,”裴玑绷着脸看她,“你说看上你的小白脸儿还少么?” “你说看上你的小姑娘还少么?” 裴玑哼了声:“不是只有两个么。明显看上你的比较多。” 楚明昭忽然将手里吃剩一小半的太阳糕一把塞进他嘴里,瞪他道:“鬼知道这两个背后还有多少。何况将来全天下的小姑娘都是你的,我都害怕你挑花眼。” 裴玑被她塞住嘴,一时不得言语,艰难地将糕咽下去,又给自己顺了顺气才道:“你可想好了,你要是把我噎死了,可就没人给你剥地瓜了,也没人给你夹小螃蟹了。” 楚明昭见他似乎真是噎得难受,抬手帮他拍了拍背:“你吃不下去为什么不吐出来?” 裴玑将她拽到怀里搂紧,在她耳畔低语道:“你给的东西我当然要吃完。” 猝不及防被撩了一下。 楚明昭怔愣间面色泛红,随即想到,他是不是根本就是在这儿等着她的? “不管怎么说,”裴玑在她脸颊上捏了捏,“你离他远些。” 虽说楚圭是那般传令的,但范循如今已经不想攻打广宁卫。这里是裴玑的地盘,何况裴玑手下都是长年与蒙古女真作战的兵将,悍勇异常,他实在不想费那个力气。他如今只想带了楚明昭南下,他在保定置办有庄子,到时候将楚明昭接过去先住着,他自有万全的法子让裴玑消停下来,不再穷追不舍。 不过若裴玑真的认为楚明昭能保他登上帝位的话,那事情倒是有些难办。 范循蹙眉。其实他现在觉得,什么命格不命格的,都是一说而已,未见得就作准。 而就在范循瞰瑕伺隙的当口,裴弈已经攻下绥中,并连下三山营堡、永安堡,进抵八里镇,将攻山海关。 山海关之于京师防卫的要紧不言而喻,范循觉得楚圭目下一定已经火急火燎地下了旨意,让他去山海关阻截襄王。范循其实根本不想管楚圭的破事儿,他对楚圭恼得不行。楚圭当初耍他一下,后来又塞了个楚明岚给他。 范循想到楚明岚便一阵阵蹙眉,赶忙打住思绪。他挥手叫来一个士兵,如此这般交代一番,随即挥手命他快去办。 裴玑正在演武场指点兵士操演,忽见何随神色古怪地跑来,不由问:“什么事?” 何随踟蹰了一下,在裴玑耳畔低语一番。裴玑听罢,险些笑出了声:“来人真这么说?” ☆、第七十五章 原来,范循差人来与裴玑说,他想与他和谈。裴玑觉得这是他今年听到的最好笑的玩笑,范循这种人怎么可能低头呢。 何随在一旁瞧着裴玑的脸色,探问道:“世子打算如何?”说话间摸出一封信,“对了,这是范循给世子的信。” 裴玑接过拆开来,几眼扫完,笑了两声:“他约我明日去西南边的牵马岭驿面谈。” 何随讥笑道:“这摆明了是鸿门宴。” “他居心不良是一定的,但未尝不可一试。” 何随惊道:“世子?” “他即刻就要南下,怕我截击他,说若我能平平安安地让他走,他就将一半辎重留下,”裴玑轻叹一息,“父王那头补给所需甚巨,我眼下正在筹措。楚圭那头的供给倒是充足,要是能拐走他一些辎重,未尝不是好事。不过范循手中毕竟兵马不少,硬生生打起来倒是费事。” “那难道世子真要放过他们么?他们可是要南下去助楚圭阻截王爷的。” 裴玑笑道:“咱们可以前头拿了东西后头就坑他们一把,左右坑人的事老爷子没少教我。” 何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又慢慢敛了笑,道:“说起老爷子……也不知他老人家如今在哪里云游。” 裴玑轻哼一声:“我看他不是去云游,他是怕我找他盘问。” 何随低头忍笑,心道我也这么想。 “你笑什么,那是你家老爷子,你真不知道他在哪儿?我找他也不全为盘问,我还想让他帮我个忙。” 何随面上的笑敛了去:“什么忙?世子不是又……” 裴玑当即便猜到他想到了什么,摆手道:“莫往坏处想,我是为了明昭。” 何随诧异道:“世子妃怎么了?” 二月中旬的天气仍旧十分寒冷,存心殿暖阁的地龙还烧着。楚明昭觉得近来的天气似乎非但没有转暖,反而更冷了些,她也懒怠去后花园逛,她近来喜欢窝在暖阁里烤地瓜。 她刚拿火箸子将一个地瓜夹进炭盆里,就听外头丫头报说世子到了。 楚明昭瞧了瞧外间的天色,又看向迎头走来的人,讶异道:“夫君今日怎回得这么早?” “一进来就闻到一股地瓜味儿,又趁我不在偷吃好东西,”裴玑走至她身旁将她一把带到怀里,在她脸颊上亲了几口,“我回得早自然是因为想你了。” “简直满口花言巧语,”楚明昭嗔瞪他一眼,挣开他,一头翻搅炭盆里的火炭,一头道,“你是不是有事要与我说?” “这都被你瞧出来了,”裴玑坐在一旁看她拨弄炭火,“我明日要出一趟门,大约后日就回,你不要太想我。”他还要处置一些事情。 楚明昭动作一滞:“去哪?” 裴玑将范循使人给他带信的事讲了讲,末了道:“我出门期间,你一定好好待在王府,哪儿也不要去。” 楚明昭笑道:“听你这语气,倒好似他会在外头猫着只等逮我似的、他不是要走了么?” 裴玑轻哼道:“我总觉得他不会死心,此番说不得是个套,目的根本不是顺利撤走,而是来抢你。” 楚明昭觉得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笑了一回,抱住他的脖子亲了两口,笑盈盈道:“好了,知道了,我一定听夫君的。” 翌日,裴玑临出门前又是千叮咛万嘱咐,让楚明昭不要随便往外跑,楚明昭笑他年纪不大人倒是越发啰嗦。 裴玑走后,罗妙惜便如约前来。虽然裴玑对楚明昭说裴湛可能对她有意思,但楚明昭已经答应了罗妙惜,不好改悔,何况这件事也不需要她参与多少。不过她与罗妙惜说,帮了这回,以后便全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裴湛正靠在榻上给自己按摩脚踝,听见小厮报说世子妃来了,惊得一个手抖,在伤处重重按了一下,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 楚明昭与罗妙惜进来时,裴湛已经收拾妥帖。只楚明昭见暖阁内不见半个丫头小厮,随口问道:“小叔这里怎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裴湛讪笑道:“我不大习惯旁人伺候……”他其实是不喜欢别人触碰,因而不想让旁人伺候他上药,除非真是力所不能及。 楚明昭暗道这大概也是个洁身自好的,看来罗姑娘眼光挺好的。楚明昭与裴湛寒暄几句,便切入正题:“此次来,主要是来询问小叔一桩事。”说着便将事先想好的那一套说辞道了出来,“小叔这伤若按寻常的医法,至少也要三个月才能痊愈,这样太耽误工夫。罗姑娘今日来王府时,与我说罗府上有一位大夫精通疗治筋骨挫伤,她可以请那位大夫每日来为小叔治伤,说不得会好得快一些……” 楚明昭的嗓音清越婉转,又透着一股绵延不禁的娇软,裴湛觉得听她说话都是一种享受,只是在她最后戛然而止问他意下如何时,他有些意犹未尽。 他之前也想过自己养伤所需时日太长,恐怕耽搁工夫,毕竟如今战况正在紧要关头,三个月的时间内什么事都可能发生。那么眼下有希望早日康复,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楚明昭见他爽快地答应下来,冲着罗妙惜使了个眼色,对方即刻会意,询问裴湛何时有工夫,她让那大夫每日里定个时辰来。 楚明昭暗叹罗姑娘也是一手好算计,如此一来,首先是送了裴湛一个人情,再有就是,往后能时时见着面,一举双得。 楚明昭往后站了站,目光在两人之间打了个转,心道这俩指不定还真能成,罗姑娘出身不差,模样也好,做个郡王世子妃也是使得的。 裴湛听着罗妙惜说话时,却是暗中朝楚明昭那边瞟。他平日里与楚明昭觌面的机会很少,除非偶遇,否则只能在年节时才能见着她。这回他负伤,倒是多见了她两面。 楚明昭知道这里不能久留,见两人计议已定,起身作辞。裴湛心中怅然,失手将药瓶碰到了地上,瓷制的小瓶掉在地衣上,倒是没碎。 楚明昭知道他眼下行动不便,顺手帮他捡起,搁到了炕桌上。她的手指莹白如雪,纤若削葱,映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泛着玉石一样的柔光,耀花人眼。 裴湛勉力压住心内悸动,见楚明昭转身欲走,又想起一事,开口问道:“我听闻堂兄出了远门,不知是去了哪里?” “那地方似乎也不算很远,”楚明昭想起裴玑交代说不要将此事泄露出去,便打住了话头,“不过我知道的也不多。”说着便辞别而出。 紧随其后的罗妙惜暗暗转眸回望时,正撞上裴湛投过来的目光。不过,他似乎不是在看她。罗妙惜正要仔细判研时,他已经垂了眼帘。 出来后,罗妙惜向楚明昭道了谢,又略说了一回话,便告辞出府。 坐到自家马车上,她靠在靠背上沉吟迂久。 裴湛此番负伤倒是给了她个机会,有机会自当抓住。只是她倒也有些自知之明,她的容貌与家世都不算顶好,要想达成目的,还是要多费心思。 不过她方才撞见裴湛的目光时,忽然冒上来一个念头,裴湛是否喜欢楚明昭呢?小叔与堂嫂…… 罗妙惜笑了笑,果然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只若果真如此,她要走的路似乎就曲折多了。 牵马岭驿。范循瞧见裴玑依约而至,笑道:“世子好胆量,我还道世子瞻前顾后不敢来。”说话间往他腰间扫了扫,“那个香囊不会是明昭绣的吧?” “姐夫好眼光。”那是他生辰时她送给他的,自那以后他一直戴在身上。 范循叹道:“她自小就爱吃粉团儿,没想到绣香囊也绣个圆滚滚的。” 裴玑知道他是在跟他暗示他与楚明昭的熟稔,当下微微一笑:“姐夫倒是了解她,只我看她却对姐夫知之甚少,连姐夫爱吃什么馅儿的饺子都不知道。” 范循听见他说起饺子这一茬儿面上便是一阴。裴玑这厮除夕前还来恶心他一下,真是其心可诛。 双方都带了亲卫前来,只是目下在营帐外各自待命。范循慢慢坐下,往裴玑背后扫了一眼,笑道:“世子带的人真是不少。其实我是真的不想再打了,你知道的,我对楚圭只有恚愤,谈不上效忠。包括我祖父也是如此,都是阳奉阴违。世子可以放心,我南下之后也不会真的去阻击襄王,我不过是想做个样子,毕竟帮楚圭卖命也实在是没什么好处。此番我愿意拿出一半辎重来表诚心,望世子能通融放行。”说话间叹气道,“那些东西也实在是沉得慌,运来运去的也未尝不是个累赘。” “你就不怕我拿了东西转回头就去截击你们?” 范循摊手:“世子要做那言而无信之辈,那我也是无法。不过我也不惧怕世子改悔,左右楚圭的输赢我都不在意。我此次来广宁,确实只是为了明昭。只是眼下楚圭急命我南下保山海关,我不好不去,毕竟如今总还是要做个样子的。” 裴玑挑眉道:“姐夫何时变得这么实诚了,竟开始与我掏心掏肺了。” 范循打量裴玑几眼,忽而笑道:“其实我还是很欣赏世子的,我也欣喜于能有世子这样的对手。若非中间夹着一个明昭,我是很愿意同世子结交的。” 裴玑讥诮一笑,道:“那我就当姐夫说的都是实话了。那么,姐夫把东西都带来了么?” 王府。楚明昭闲来无事,跑去给核桃喂食换水。核桃原本只吃裴玑喂给的东西,但裴玑后来越发忙碌,怕有时候顾及不到,便渐渐训练它认楚明昭当第二个主人。但这灰毛鹦鹉兴许是还记得楚明昭喷它一翅膀酸梅汤的仇,也兴许是一直将她当情敌,始终不肯配合。楚明昭也只好经常来拿食物引诱它,希望它能想开点。 她正含笑拿着一个小核桃逗引站架上的鹦鹉喊主人,忽闻外头丫头禀报说门外有个人急着求见她。 楚明昭心下困惑,这个时候,谁来找她? 她转身欲出去时,核桃忽然扑棱着翅膀飞到了她肩头。楚明昭愣了一下,以为它这是打算认主了,谁知它刚在她肩头站稳,伸爪便去抢她手里的小核桃。楚明昭不给,它就赖在她肩上不肯走。楚明昭笑了笑,只好由着它,径自提步而出。 楚明昭原以为是哪家女眷来找,谁想到来的是副总兵陈斌。陈斌一见着楚明昭便规规矩矩地行了礼,随即犹豫着道明了来意。 原来,方才有个传令兵拿着裴玑的令牌来,说裴玑让他即刻将楚明昭护送到牵马岭驿,不得有误。他心中生疑,仔细查看了那令牌,然而那令牌并没有问题。但他又想不明白裴玑叫楚明昭去做什么,可军令如山,他不得不服从。左右为难下,他便来了王府。 楚明昭蹙眉道:“世子找我去作甚?” 陈斌苦着脸道:“臣也不知,来传信的士兵说世子未曾言明。” 楚明昭觉得十分奇怪,裴玑叫她过去做什么呢。她觉得这事瞧着蹊跷,可又怕她因为疑心病耽误了裴玑什么事。她打量陈斌半晌,也是拿不定主意。若非她平日里常听闻裴玑说陈斌此人最是忠鲠,她都要怀疑陈斌是否别有居心了。 陈斌如今也是满腹疑惑。世子临走前千叮万嘱说让他一定严密留意王府这边的动静,派重兵巡视。他头先还想不明白世子的用意,如今看来还真有蹊跷的事。 第89节 陈斌想到那士兵催得急,思量一番,对楚明昭道:“世子妃走一趟也无妨,臣亲自领一万精锐护送,想来无事。” 楚明昭瞠目:“一万?” 陈斌点头。这位世子妃可金贵得很,要是出了什么闪失,世子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楚明昭坐上马车后,忽然想,裴玑找她过去,是不是想让她在范循离开广宁之际与他做个了断,彻底绝了他的念头,免得遗留后患?若是这样说的话,似乎也勉强说得过去。可她还是觉得这事有些不对劲。不过陈斌说他做好了防备,纵然真有猫腻,也大约无事。 广宁卫距离牵马岭驿的确不算很远,只是楚明昭心里难免有些忐忑。她现在疑心病重得很,除却裴玑与父母兄姐,她对谁都不能完全信任。 马车行至一半时,陡然停了下来。楚明昭心里一咯噔,掀帘子问出了何事。她话音未落,便听见地动山摇般的一阵喧嚣,跟着就瞧见前面乌泱泱涌上来一大群骑兵,朝着他们合围而来。 陈斌大喝一声“护好世子妃”,继而急急指挥兵将,往回折返。他因为裴玑的再三叮咛,早就做好了防备,带的又是精锐,对方人马虽则越聚越多,但一时间也并不能困住他们。只是马车上的人实在出不得任何差池,对方又不知有没有什么后招,思及此,他的面色逐渐凝重,心下焦躁不已,为策万全,当即放了旗花,通知援军。 牵马岭驿。裴玑听了一早派出去的探子的低声禀报,忽地扭头转向范循,讥诮一笑,道:“姐夫藏得甚深啊。不过埋了这么深的一颗棋就这样用在明昭身上,姐夫也真是舍得。” 范循明白他在说什么,当下笑道:“看来世子也留了一手儿,消息这么灵通。不过,我的棋不使在明昭身上,难道使在你身上么?我对取你性命的兴趣还没有那么大。” 裴玑冷笑道:“原本我还以为姐夫有一二诚意的,见今看来全是诈。那么,不要怪我了。” 范循讽笑道:“我看咱们彼此彼此,今日鹿死谁手还不好说。”说话间霍然起身疾步而出。 裴玑目光阴寒,掇转身飞快地出了营帐,唤来何随,急行军往回折返。 ☆、第七十六章 核桃方才在楚明昭的肩头赖了许久,掉了不少羽粉在她身上。楚明昭目下一面整理衣裙,一面查看外面的状况。 陈斌与她说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十足的防备,她也已经知道陈斌通知了援军,如今只是坐在马车里静静等待。 不一时,只闻外间传来浩荡的马蹄踏地声。楚明昭掀开帘子往外一看,发现来了两拨人。待到人马奔得近些了,她仔细瞧了瞧,发现一拨是范循打头,另一拨是裴玑打头的。两人似是在春场上比赛跑马似的,策马一下狠似一下,风驰电掣般朝这边疾冲过来。 陈斌望见裴玑赶来,一颗心登时落了地,世子来了就有了主心骨了。 裴玑带了三千亲卫,一至近前便指挥着兵士围拢上去。范循一头派人追阻,一面指挥人手去打开陈斌那边的缺口。他在这里布了两万人,数量上有优势,但他知道陈斌或许已经通知了外援,他自己的援兵也还没到,他得抓紧工夫。 裴玑打马上前,一时不得靠近,便隔着人潮扬声询问陈斌预备了多少人增援,陈斌答说有五万,又踟蹰着问够不够。裴玑略一思量,道:“满够了,五万打他十几万都不成问题。” 陈斌深以为然:“世子说的是。”世子打仗一直都是以少胜多,上回就是领着五万人把范循的十几万人压得死死的。 他们这番对话范循听了个真切,在一旁气得脸色铁青,但他随即又忽然想,裴玑会不会是故意将这些话放给他的,毕竟这厮狡猾多端。他如今被裴玑诈得总是疑神疑鬼的。 裴玑说话间朝马车望去,见马车外围全是自己的人,料想楚明昭也是平安无事,当下放心了些。 两厢僵持片刻,互不相让。裴玑遥望骑在马上面色阴沉的范循,哂笑道:“姐夫还打不打?若是不打了,就快些让开,顺道去把方才说好的一半辎重给我运来。哦,我忘了,姐夫方才与我说不想再打了,那眼下这又是怎么回事?姐夫做人也太不厚道了些。” 范循放下脸来。他原本就是想钻空子来着。他算准了陈斌纵然率军护送,也不会带得很多,那么他就能趁着陈斌援军未至时尽力搏一搏。只是没想到裴玑会一直盯着这边,消息那么灵通。若只是一个陈斌的话,那他倒还有些机会,但目下裴玑亲自来了,事情就很难办了。 裴玑正要冲过去与楚明昭汇合时,余光里瞥见范循打马杀过来,即刻命亲卫阻拦,自己策马朝马车冲去。 陈斌使人上前接应。裴玑在己方士兵的掩护下一路斩杀,冲到马车旁的时候,扯辔勒马,翻身跃下,大踏步到得近前,一伸手撩起帘子,急问道:“昭昭没事吧?” 楚明昭方才掀帘子往外看时瞧见往这边来的是他,如今见帘幕掀动,起身走到车厢边,摇头道:“无事。”又打量他一番,见他安然无恙,舒了口气,询问他外头的状况。 裴玑大致与她讲了讲,旋即道:“你坐着不要出来,等我去把眼前这麻烦解决掉。” 楚明昭点头。她坐回锦垫上,等待了约莫有半个时辰,听到外头的交刃声渐渐止了,掀起帘子一角看了看,发现外头是两军对阵之势。范循阴沉着一张脸,满身煞气。 裴玑知道范循至多不过是用人数来压他,但十几万对五十万的时候他都没有畏惧过,遑论眼下。他朝范循扬眉道:“姐夫把全部辎重都给我,我就放你们走,如何?” 范循暗暗咬牙,以少对多语气还能这么狂妄,天底下除了裴玑估计也没别人了。只是裴玑的兵法策略到底师从何人呢,襄王自己还要倚重这个儿子,那么大约不是襄王教出来的。 裴玑哪肯给范循喘息的机会,当下挥军反攻。这回范循手上没有楚明昭做要挟,他可以放手去打。既然已经摆开阵仗,那就要得最大的好处,辎重要抢,人马也要拿下。他已经吩咐何随再去调派五万人马,到时候己方的优势就更多了。 谁知正在此时,范循忽然道:“世子,我答应。我把辎重给你,你放我们走。” 裴玑眉尖微挑:“当真?” 范循神色认真道:“当真。不过……我有个不情之请,我想和表妹说几句话,我有些事想问她。” 裴玑冷笑道:“这个就不必了吧。” 范循沉默了一下,道:“我知道世子恼我一再罗唣,但事情总该有个了结,不是么?” 裴玑沉容不语。范循好像的确与楚明昭有些误会,但这误会似乎也不需要解开,真的解开了,范循未必就能接受。裴玑忖量一回,正要开言,却听楚明昭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夫君。” 裴玑策马折返,询问楚明昭何事。 楚明昭低声道:“我也有问题想问他,不过我想问问……这样耽不耽误你的事儿?” 裴玑摇头:“没事,反正我眼下也在等——你想问他当年杀你那件事?” 楚明昭颔首:“我想求个明白。” 裴玑略一思量,道:“行吧,我在身旁护着你。”裴玑说话间将人扶下马车,拉着她往前走了一段,等确定相去的距离足够两人互相听到喊话,便停了下来,继而从背后牢牢抱住楚明昭,又命兵士在前头围列妥当,严阵以待,这才低头对楚明昭道:“你跟他说吧。” 楚明昭微微点头,转向范循:“上回我就问过你这个问题,但你没回答我,现在我再问一次,你当年到底为何杀我?” 范循身子微微一震。他十分不想面对这个问题,故而强自镇定道:“咱们先不说这个,我先来问你一件事,你当年为什么疏远我?” 楚明昭冷声道:“你先回答我。” “你答了我我便回答你。” 楚明昭面色一寒,旋即笑道:“好,你可不要言而无信让我看不起你。我疏远你的缘由不是很简单么?我当年对你不过些许的兄妹情分,后来你开始讨好楚明玥,你俩的亲事两家也已经默许,我当你是我姐夫,当然要离你远远的。” 当年的小明昭确实是有些喜欢范循的,但这一点楚明昭不能说出来。实质上,当年小明昭疏远范循的真正原因是因为她遇见了裴玑。裴玑让小明昭惊艳不已,又是她的救命恩人,小女孩儿的心思原本便多变,小明昭回去之后便即刻移情别恋,镇日里想的都是那小哥哥是哪家公子,哪还有工夫去围着范循转。不过楚明昭觉得或许小明昭对范循的感情大约也称不上喜欢,她兴许只是觉得他是个好看又优秀的兄长,等到见到更好看的人,便马上调转了视线。 只是,这一点她也不能说出来,因为裴玑当年来京的事是个秘密,她讲出来就暴露了。 范循深吸一口气:“真的只是因为这个么?” “不然呢?”楚明昭目光倏而一锐,“姐夫现在可以回答我了么?” 范循缄默少顷,缓缓慢慢地开口:“你还记得你当年窥见的那个秘密么?” 楚明昭攒眉道:“你为什么总说我知道你的秘密,我对你可没那么了解。要真说我知道你什么秘密,我想除了那件事,也没别的了。” 范循脑中灵光一闪,察觉出不对,眉头拢起道:“你说的是哪件事?” 楚明昭冷笑一声,道:“你真的要我当众说出来么?你不怕装你的幌子?你要实在想不起来,我可以给你一些提示——国公府,后花园。” 范循听她说的越发奇怪,意识到不对劲,一颗心陡然一沉:“原来我们说的一直都不是同一件事。” “我只知道那件事,姐夫说的是哪件事呢?”楚明昭说话间忽然想起,那回在南苑,范循私底下问她有没有把他那个秘密告诉裴玑,她当时没多想,只觉得范循脑子生得不同寻常,她怎么可能把那种长针眼的事告诉她夫君。但眼下看来,原来根本就是双方都会错意了。那范循说的又是什么? 裴玑见楚明昭方才说话有些尴尬,伏在她耳畔低声问:“是不是什么不可说的事情?我看你耳根子都红了。” 楚明昭低应了一声,又见裴玑阴着脸让她回去后跟他讲清楚,握了握他的手,让他不要多想。她转头见范循只是坐在马上发怔,蹙眉道:“姐夫话还没说完。姐夫说的秘密是什么?” 范循如今只觉得头脑发懵,浑身冰冷。按说楚明昭当年已经九岁,不该不记事儿,怎么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他再三打量她的神色,然而并未看出什么刻意隐瞒的端倪。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搞错了? 范循脑中嗡鸣作响,面色逐渐发白。他一想到自己当年可能杀错了人,心头就止不住地战栗。他实在无法接受这样的事情,这比知道自己将五年时间耽搁在楚明玥身上还要令他不可承受。 范循觉得自己正在一点点往无底深渊坠落。 就在楚明昭再一次开口催问他的时候,他忽然一扯缰绳,深深看了楚明昭一眼,发了疯似地往战阵外冲,声嘶力竭地命手下兵士速速撤退。 裴玑面色一沉,随即又是一笑。溃军何以言勇,这下好了,也省得他谋划了,辎重跟战俘都唾手可得。 范循一路挥刀斩杀,率军南下。方才他还有心与裴玑一战,但现在只想找那个贱人好好问问,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玑让陈斌将楚明昭护送回府,自己领兵追击。 楚明昭回府后换了家常衣裳,又吃了些东西,迟迟不见他回,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一直睡到二更天,裴玑才回来。他进来时挟了一股清冷的风,迎面袭来倒是稍稍驱散了些她的困意。 她迷蒙睁眼,勉力从榻上爬起来,询问结果如何。裴玑坐下来喝了口清茶,说他们俘虏了不少敌军,但范循跑了。 “不过擒住他与否已经不要紧了,他如今对咱们构不成威胁,这回最大的收获是辎重,他们走得急,大半辎重都留了下来。我知道范循不会轻易将这些给我,原本还谋划着坑他一下,如今倒是省心了,”裴玑吁了口气,“这可真是帮我大忙,我正发愁筹措粮草的事。”说话间看向楚明昭,“你真是立了大功,几句话瓦解了他的意志。” 楚明昭按了按眉心:“你不要打趣我了。不过我觉得他的反应好奇怪,似乎是受了很大的刺激。” “我猜啊,他当年是想杀人灭口,但杀错了人,如今骤然醒悟,一时无法接受。幸而你命大,不然就变成枉死鬼了。” 楚明昭沉默下来。真正的小明昭已经死了,若这确乎是个阴差阳错的误会,那真是…… 楚明昭长叹一声。 可是,这种事怎么会搞错呢? 她正晃神间,被裴玑拉了一下:“快跟我说说那件不可说的事是什么,你不会……看光他了吧?” 楚明昭愣了一下,忙摇头道:“你想什么呢。事情……事情是这样的。四年前,信国公夫人生辰,我随家人去上寿。到了晚夕,娘她们在前头看戏,我觉得无趣便和范希筠中途离场。那时候正逢初春,我就让她领着我去后花园挖些竹笋野菜。谁想到让我撞见了一幕即将开始的活春-宫……我听到声音不对就想悄悄潜走,但还是惊动了他们。我当时立在曲廊上尴尬得面红耳赤,掉头就跑。不过他还是看见了我。” 裴玑啧啧两声:“是范循么?范循跟谁?” “我隐约瞧见,他身下按着的似乎是我表姑身边的一个丫头。”私下收用丫头原本也算不得什么,但自己母亲身边的丫头却是不然,私自染指,是谓行止不端,要受责难。所以范循之后神秘兮兮地让她保密时,她毫不怀疑地认为他说的是这件事。 裴玑忽而凑近,盯着她道:“他们还没开始?衣裳脱了没?” 楚明昭正要说你问得那么详细作甚,忽然想到了什么,笑道:“你放心,我没看见他的身子。他当时刚解了外袍,正在跟那丫头调弄风情,倒是那丫头娇羞得了不得。”前戏还没开始,就被她撞见了。 在那之前,她一直以为范循深爱着楚明玥并且一直为她洁身自好,所以她看到那一幕,除却尴尬,还有震惊。他后来与她解释说他其实不喜欢楚明玥,那日不过是因为楚明玥又跟他甩脾气,他烦闷之下才一时起意,又不断发誓那是第一回,而且她走之后他就打发了那丫头。楚明昭一再与他说她不关心这个,但范循似乎并不信。 “我不用想就知道,他当时一定没有继续,”裴玑道,“他看看你再看看那丫头,想来就倒足了胃口。” 楚明昭忍不住道:“我那时候才十二。” “十二怎么了?我十二的时候出去就已经掷果盈车了。” 楚明昭不由翻他一眼。 裴玑将事情办妥,心下痛快,要拉着楚明昭吃夜宵。但她原本便困倦,目下将事情交代完,眼睛都睁不开,倒头就要睡,她这两天总是犯懒。 裴玑拉着她几拽不起,就用食物诱哄她:“我命人备了油炸麻花,蚝油炸豆腐,油焖大虾……你真不吃?” 楚明昭听见他报菜名,非但没有一跃而起,反而蹙了蹙眉,挥手道:“我这两日不爱吃油性大的,闻着味儿就觉着难受。” 裴玑倏地愣了一下。 楚明昭说话间也顿了顿,忽而道:“我这月的癸水外前日就该来了,但如今还没来……” 夫妻两个对望一眼。 裴玑足足怔了半盏茶的工夫,旋即慢慢俯身,定定凝着她,竭力压制住心内的激荡,面上是压抑不住地期待:“会不会是……有孕了?” 楚明昭捏了捏手,眼眸闪动:“癸水没来也可能是因为不规律,反正我经常不规律。至于其他也可以是巧合,不一定就是……万一不是,那……” 裴玑却是越发兴奋,一把拉住她的手:“看个脉又不会怎样,我这就命人传良医来。” 一刻钟后,已经歇下的正副良医着急忙慌地飞奔而至。他们听说世子催得急,以为是有什么急诊,结果一路慌里慌张地赶至存心殿,却瞧见世子跟世子妃都好端端地坐着。 第90节 裴玑深吸一口气,按捺紧张,命两人轮流上来给楚明昭看脉,仔细辨一辨,看是不是喜脉。两个良医当下明了了世子为何那般急。裴玑在楚明昭手腕上缠了一圈丝帕,又亲自垫好脉枕,旋即腾出位置让两个良医看脉。 楚明昭心下也是忐忑,祈祷不要是空欢喜一场。 就在夫妻两个心里七上八下之际,两个把脉已讫的良医凑在一起低语一阵,跟着便齐齐上前两步,行礼道喜道:“恭贺世子,世子妃已孕珠一月。” 裴玑怔了一怔,只觉一股澎湃的激流往上窜,语声中是抑制不住的兴奋:“良医可笃定?” “是的,臣等已验看再三,断不会有错。” 裴玑激动得倏然起身,挥手厚赏了两个良医,并交代暂且不要说出去,他要明日亲自去知会王妃。 两个良医应是退下。 楚明昭几乎喜极而泣,这个孩子她也是盼了许久。两人圆房也好一阵子了,再怀不上她就该怀疑自己身子是否有问题了。夫妻两个一时抱在一处,欢喜不尽。 翌日,郭氏领着薛含玉去给姚氏请安时,状似无意地提起了楚明昭迟迟未孕的事。 “妾辗转打听到一个杏林圣手,对医治这种不孕之症十分在行,王妃看,是否请来给世子妃瞧一瞧?”郭氏面上笑着,心里却满是讥嘲。这婆媳两个简直是一对儿,都是死活生不出的主儿,但姚氏最后好赖是生了个,楚明昭可就不一定了。她嘴里说的那位大夫其实是她找来给薛含玉看的,但调了好些日子也不见起色,目下就拿来刺姚氏了,因为她知道姚氏不会领她的人情,听她这么说心里只会堵。 反正两人的儿媳妇都生不出来,大家一起不痛快。 姚氏面色发冷,搁了茶碗道:“你怎就知道明昭身子有毛病?” 郭氏笑道:“妾没那意思,妾是看世子妃进门也大半年了肚子却没个动静,怕王妃着急,所以想着给世子妃调调……” 薛含玉心里冷笑,郭次妃说话真是越发客气了,楚明昭去年四月末就嫁给了裴玑,至今都没怀上,不是身子有毛病是什么?枉裴玑还把她当个宝。也是可惜了,白生了一张好皮囊,却是个不会下蛋的。 郭氏话未说完,就听外头有人传报说世子与世子妃到了。 ☆、第七十七章 裴玑挽着楚明昭一道入殿时,郭氏很是诧异了一下。因为裴玑素日起得早,多数时候姚氏未起他便已经去了大营那边,故而她们来给姚氏请安时很少遇见他,他也很少能在清早时跟楚明昭搭一起来圜殿这边。 眼下他非但来了,还亲亲热热地搀着楚明昭,这是唯恐旁人不知道他们两个黏糊么? 郭氏一直都觉得这两个有伤风化。她有时候在王府里碰见他们时,总能见俩人搂搂抱抱地腻歪在一起。所谓床上夫妻床下君子,何况身在皇家,这般无所顾忌地亲热,成何体统? 薛含玉的目光在楚明昭腹部扫了一眼,暗自冷笑。纵然勾得世子神魂颠倒又如何,生不出孩子来全是白搭。 裴玑与楚明昭一道躬身给姚氏请了安。姚氏见两人举动出奇地一致,不由笑道:“你们两个这是拜高堂呢?” 裴玑刚想说如今不是两个人而是三个人,就听郭氏在一旁打趣一般道:“说起来,世子是在京城成的亲,世子妃当时的确也没正正经经地拜见过王爷跟王妃,莫不是就因着这个,世子妃见今还没怀上?” 裴玑面色一阴,随即又笑道:“郭次妃说的显然不在理儿。”说话间扬起下巴指了指薛含玉,“薛次妃成婚之时可是拜了个十足十的,可她如今可曾得孕?” 郭氏面上神色一僵,心道裴玑哪来的底气呛她,一时间脸色变幻几回,强笑道:“妾不过说笑而已……” 裴玑笑道:“我还不曾问,郭次妃今儿缘何在母亲这里待得这么久?我记得往常这个时候,郭次妃已经回去了。” 郭氏听他说起这个倒是来了精神,当下将方才与姚氏说的话又讲了一遍,并再三强调她寻来的那位大夫专治不孕不育,说不得给楚明昭调一调就能怀上。楚明昭在一旁看着说得眉飞色舞的郭氏,低头掩笑。裴玑根本就是在耍猴。 裴玑点头,认真道:“那真是多谢次妃了,我竟不知次妃对我与世子妃存注至此,心下甚慰。只是次妃一片好心恐怕是要枉付了,明昭如今不需要这个,次妃还是留着给自己媳妇使吧。” 郭氏一怔:“世子这是何意?” 姚氏原本正神容淡淡地在一旁吃茶,听到他最后那句,也愣了一下神,旋即惊疑不定地看向儿子:“阿玑的意思是……” “正是母亲想的,”裴玑转向姚氏,微微笑道,“明昭已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昨晚刚诊出来的。” 姚氏愣了愣,即刻惊喜道:“甚好甚好!”说话间亲自起身下来执起楚明昭的手,打量个不住,连声道好,又转头看向郭氏婆媳,笑道,“大约也是托了次妃的福,次妃才说要给明昭瞧瞧,明昭就诊出喜脉来了。” 姚氏话里的讥诮之意不言而喻。楚明昭在一旁听着险些笑出声,她婆婆嘴皮子也挺好使的。 郭氏的整张脸几乎都在抽搐,满面猪肝色,却偏偏还要强笑着说恭喜,两厢之下,神情看起来很是有些扭曲。 薛含玉难以置信地盯着楚明昭的腹部看了几眼,嘴巴张着半天合不拢。 这怎么……说有就有了?不可能啊,楚明昭大半年都生不出来,突然就有了?她几乎要怀疑这是裴玑跟楚明昭耍的诈了,但她又知道这种事是欺瞒不来的,裴玑也不会冒这种险,否则一旦被发现,会给楚明昭招来大麻烦。 郭氏跟薛含玉两个丢了魂儿似地起身上前,言不由衷地道了喜,便被晾在了一旁。两人眼见着姚氏跟裴玑两个拉着楚明昭欢天喜地说个不住,也觉出自己的多余,深感如芒刺在背,临了只得起身作辞。 从圜殿出来时,婆媳两个都很有些灰头土脸的意思。郭氏憋了一肚子火,转头便恶狠狠地推了薛含玉一把,恨声骂道:“你个没用的东西!花木瓜空好看,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没的害我落了脸面!” 薛含玉心道你在裴玑母子跟前还有什么脸面可言么?但嘴上却不敢说出来,只得低头受着。 郭氏一头往回走一头绞着帕子,恨得直搓牙花子。她方才简直是自取其辱,可她又如何能想到楚明昭会在这个当口怀孕呢。 她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来,冷笑道:“怀了又如何,是男是女还指不定呢。何况她才怀了一个月,胎都不稳,谁晓得能不能顺顺当当生下来。” 薛含玉这会儿终于觉得郭氏顺眼了些,点头道:“婆母说的是。” 不过楚明昭若是顺利生下男孩儿,那可真是风头无两了。王府如今还没有孙子辈的孩子出生,楚明昭这孩子是占嫡又占长,身份尊崇,生下来就是金疙瘩。亦且,楚明昭说不定还真能凭着这个孩子保住地位,毕竟襄王府子息单薄,襄王不可能不认这个小孙儿。 薛含玉深吸一口气,心里极端不平。她也恨自己的肚子,明明裴琰去她那里的次数也不少,怎么就死活怀不上呢。她如今已经不去想什么厌恶不厌恶的事了,她再厌恶裴琰,也改变不了她嫁给裴琰的事实,她以后的荣辱甚至生死都系在他身上,她得先自保。 薛含玉想起那个叫水香的丫头,脸色便是一沉。她至今都怀疑是楚明昭给她下了药导致她迟迟无法怀孕。 薛含玉恨恨咬牙,真是同人不同命。 她折回暖阁时,孙妈妈见她面色阴郁,询问出了何事。薛含玉便将楚明昭有孕的事说了一说。 孙妈妈听见也是一愣:“老奴都以为那世子妃是个不会生的……不过依老奴说,那世子妃许是寻着了什么调理身子的好法子,次妃该想法子打听打听,否则怎的头先七八个月都不见动静,上个月却忽然得了孕。” 薛含玉心下烦躁,本想说她如何打听得到楚明昭那头的事,然而听到孙妈妈最后一句,脑中倏地灵光一现,不知怎的,就想起了上月上元节那晚的异常。算算日子,楚明昭该是上元节前后受孕的。她一直都十分好奇上元那晚到底发生了何事,她们这些女眷回王府时,她就没瞧见楚明昭的人影。 薛含玉突然就来了兴致,当下起身去寻清平郡主。 楚明昭觉得自打知晓她怀孕之后,裴玑简直恨不能把她供起来。存心殿的丫头婆子小厮看见她都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似乎唯恐她磕了碰了。裴玑还不晓得跟谁请教了一圈,把孕期的禁忌食物总结一番,罗列了一张长长的单子,让她每天看一遍。楚明昭看到清单上什么龙眼山楂螃蟹这些她平日爱吃的东西,有些痛心。于她而言,最难受的事不是孕期反应,而是忌口。 楚明昭知道爹娘一直挂心着她这头,便及时着人报于二老知晓。楚慎与顾氏两个闻讯也是欢喜得没入脚处,当下便赶来了王府。 顾氏见着楚明昭时,面上的笑压都压不住,拉着她坐下后便竹筒倒豆子似地将自家知晓的孕期事宜与楚明昭说道了一番。楚慎在这上头显然是个外行,只能坐在一旁干看着。 母女两个正说得入港,楚明昭转头见父亲独个儿坐着吃茶,便笑着与他搭话,问起哥嫂与小侄子的近况。 楚慎笑道:“都甚好。过会儿他们都来了,你再仔细问问。” 顾氏瞧着楚慎的脸色,转头低声跟女儿道:“别理你爹,他方才还跟我念叨说什么造化弄人,我看他还是对你这门婚事耿耿于怀呢。你爹什么都好,就是太顽固。” 楚明昭面上的笑敛了敛。有风骨的文人一般都将承诺看得极重,楚慎当初先跟魏家提的这门亲事,结果两家都预备好只差过礼了,最后楚家这边却食言了,楚慎怎能不耿耿于怀?虽则事出有因,但这也是一根刺。何况楚慎将魏文伦视为亲子栽培,一路看着这个不世奇才从穷困潦倒到名震天下,个中情谊不是裴玑这个半道冒出来的女婿可比的。 楚慎低头吃茶,良久不语。女儿嫁给裴玑对楚家来说的确好处更大,但他从没想过从女儿这里谋求好处。亦且是他当初的提议耽搁了文伦,他这一辈子都会觉得亏欠他。 正此时,忽听外头一阵人声喧哗。楚明昭听出了哥嫂的声音,惊喜起身,却又被顾氏按了下来:“不必迎他们,你仔细坐着就是。” 楚怀礼一行人到得殿外时,正遇见打外头回来的裴玑。四岁的劭哥儿看见裴玑便欢喜地喊了一声“小姑父”,跟着就扑上去拽住他的手,仰头笑道:“小姑父长得越来越好看了。” 裴玑止不住地笑,低头摸摸他的脑袋:“劭哥儿真是个实诚孩子。”又笑道,“吐字好像清晰了很多啊。请了开蒙先生了没?” 小男娃脆生生答道:“没有延请先生,如今都是祖父在教我识字念书。” 裴玑点头。他这老丈人可是声名煊赫的鸿儒巨擘,寻常的先生是断然瞧不上的。横竖眼下闲着也是闲着,教一教小孙子倒是好。楚慎如今在广宁也施展不开手脚,他便暂且给他在王府挂了个闲职。只他总觉着他老丈人不大喜欢他,也不知是否认为他真的不通文墨,横竖比不上魏文伦。 裴玑不由叹气,瞿老爷子要是知道了,不知会不会觉得他败坏了他的名声。 秦娴在一旁看着自己儿子这样上道,心下快慰。裴玑将来要是当了太子,那劭哥儿何愁没有好前程。 她瞥了何嫣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何嫣也是撞了大运了,如今楚怀定从戎,将来指不定真能挣回什么大富贵。何嫣这样的出身能有这般造化,也是祖坟冒青烟了。 不过秦娴也并不妒忌何嫣,秦娴是要什么有什么,将来又是现成的侯夫人,根本不必羡慕何嫣什么,她只是骨子里瞧不起何家人的做派。 裴玑本是要进去与楚明昭说话儿的,但瞧着这满屋子的娘家人,觉得自己站在这里似乎有些突兀,便含笑嘱咐楚明昭几句,与众人寒暄一回,转身出了暖阁。 秦娴在一旁打趣楚明昭:“我瞧着姑爷真是将昭昭当心肝宝贝疼着的,瞧那语气那眼神,温柔得跟水似的。” 楚怀礼点头,看向妹妹:“看来他真是待你甚好,这般我就放心了。妹夫这人瞧着还不错,恭谦知礼,又会小意温存。” 楚怀定接话道:“妹夫的功夫也好得很,我还没这么佩服过一个人,妹夫是头一个让我心服口服的。” 楚明昭看了两位兄长一眼,笑吟吟道:“哥哥们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啊。我记得大哥说他是个纨绔,二哥说他不是个好人,成亲前还一力劝说我退了这门亲事。” 兄弟两个对望一眼,又齐齐转头,异口同声道:“那都是误会。” 楚怀定嘴快,又道:“当初我们考验他的时候,见他似乎也没那么不堪……” 顾氏听出了端倪,嘴角一抽:“你们两个当初干什么了?” 楚怀礼狠狠扯了楚怀定一把,楚怀定讪讪一笑。 何嫣在一旁看着甚是歆羡。她这小姑子如今事事顺遂,将来若是再顺利诞下小世孙,那真是荣宠不可言。但她如今还没怀孕,婆母已经看她越发不顺眼了,一直筹谋着给楚怀定纳妾。又加上阿秀那件事……何嫣想起阿秀这个妹妹就头疼。她是怎么也想不到阿秀会对襄世子存着心思,那不是吃里扒外么?只也不知阿秀如今过得如何了,孙家人因着当初婚礼上被落了面子,做亲之后便一直跟何家不太对付,也不知会不会为难阿秀。 秦娴细细地将自己当初怀劭哥儿的经验授于楚明昭,末了喟叹道:“头胎都是不易,往后就好了。”她见楚明昭被她说得红了脸,不由笑道,“莫要羞赧,昭昭多生些才好。” 她是真的希望小姑子能顺顺当当地把孩子生下来,除却姑嫂情谊之外,自然也有自身利益的考量。她虽是内宅妇人,但也知道楚家大房说到底根本就是罪臣家眷,将来拨乱反正,不诛九族便已是法外开恩,何谈什么荣宠呢。若是没有她小姑子这一层,她如今恐怕真是要镇日以泪洗面了,她死不要紧,劭哥儿还那么小,怎么能被牵连。原本她还担心她小姑子坐不稳位子,眼下怀了孕真是再好不过,这孩子简直是楚家人的保命符。 众人围着楚明昭七言八语地说了半日,顾氏怕扰了她的清静,便领着众人起身作辞。 楚明昭送至暖阁门口时,顾氏便催着她回去。楚明昭哭笑不得地说她又不是琉璃人儿,不需要这么谨慎,顾氏连连摆手,说都是自家人客套什么。 顾氏又想起一事,示意其他人先出去,随即转头低声道:“你祖母也惦记着你,只她老人家年纪大了行动不便,不好过来看你。” 楚明昭叹道:“原该我去探望祖母的,哪有让她老人家跑来看我的道理。” 顾氏见女儿懂事,点了点头,又道:“你祖母有话让我捎与你。”说话间拉着她往里走了走,压低声音道,“她老人家说,姐儿要仔细顾着自家身子,另外,楚氏一族的荣辱兴衰都系于你一人身上,姐儿莫理会旁人的言语。” 楚明昭沉默少顷,微微点头。 她忽然想起她出嫁前,祖母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地告诫她不要帮着楚圭做事,要一心一意跟着裴玑过日子,墙头草没有好下场。老人家当时将她抱在怀里,拍着她的背直道“我的姐儿是个有福的”,让她不要听外头那些人胡说八道。 她祖母到底是历经三朝的老人儿,看事情比很多朝臣都透彻。 顾氏又拉了拉她的手,低声道:“还有,如今你有了身孕,世子那头……你打算如何?” 楚明昭一怔,旋即反应过来顾氏的意思她眼下无法与裴玑行房,问她打不打算塞人。 楚明昭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她与裴玑感情向来好,他也一直全心全意独宠她,她觉得暂时不能行房不是问题。塞人这种事,她根本想都不会想。 楚明昭轻咳一声道:“世子说,他不会要别人的。”当时听说裴琰丫头怀孕的时候,他们就说过这个问题,他当时就郑重其事地跟她承诺过。他既承诺了,她便愿意相信他。 顾氏轻叹一息,总觉得女儿这话透着傻气。寻常人家倒还好说,但裴玑说不得将来就是太子了,怎么可能还如眼下这般只有女儿一个呢?看得再长远一些,将来他嗣位为帝,身边的女人更不会少。 思及此,顾氏心里倒是有些沉重。但看女儿笑得温软,又不忍心把这些说出来打击她。 裴玑从暖阁出来后,便在后花园碰见了薛含玉。薛含玉给他见礼时,见他容色充盛、眉目染笑,情知是因着楚明昭怀孕的事,心里便更酸了。 莫说她没有怀孕,纵然她真的怀了,裴琰也不会高兴成这样。薛含玉已经看透了,裴琰根本就认为女人如衣服,不想要就扔,扔不掉就晾着,薄幸得很。 怎么兄弟两个性子差得这么多? 薛含玉如今四面受气,又认为是楚明昭给她下了药不让她怀孕,对楚明昭更加嫉恨。眼下见裴玑要擦身走过,指甲掐了掐掌心,忽然叫住了他:“世子留步,我有话说。” 裴玑哂笑一声:“薛次妃又打什么坏主意呢?” 第91节 裴玑说话好像越来越直接了。薛含玉眉心跳了跳,随即又神情自若道:“世子误会了,我只是想提醒世子一件事。世子还是不要高兴太早的好,仔细想想世子妃那孩子怀得到底蹊跷不蹊跷,免得……” 裴玑面色一冷,打断她道:“你又想编排什么?” 薛含玉笑道:“是不是编排,世子自己想想就知道。世子妃是上月中旬怀上的吧?上月中旬没发生过什么特殊的事么?” 她适才又跑去跟清平郡主母女两个打探,她总觉得上元那晚的异常跟贺珍后来的受罚有关系。然而那母女俩咬得死紧,她还是撬不出一句有用的。若果真是出了什么事,那裴玑捂得可太严实了,府内的下人们也是对此一无所知。楚明昭长得那么招眼,她猜测她那晚说不得是被什么人轻薄了。 薛含玉的话很隐晦,但指向十分明了,她在说,楚明昭可能给裴玑戴了绿帽子。 裴玑缓缓一笑,转身唤来两个婆子,吩咐道:“把这个满嘴嚼蛆的给我拖下去,掌嘴一百,打足打够。” 两个婆子互望一眼,打一百下,那脸还能看么?但世子的吩咐她们不敢不从,如今王府里里外外可都是世子做主。 薛含玉一面死命挣扎一面讥诮笑道:“世子在害怕么?害怕我说的是真的?” 裴玑冷笑道:“我是害怕,我害怕你无中生有,造谣生事。上回你用静竹栽赃明昭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如今又想添一笔么?” 薛含玉觉得她抓住了楚明昭的把柄,今日实则不过是来探裴玑的口风的,却不曾想裴玑反应这么强烈。她觉得这是他心虚的表现。 薛含玉的心思裴玑一眼就能看透,当下逼视着她道:“我警告你,不要以己度人。若是回头流出了什么谣言,你就等着让你的爹娘给你陪葬吧。” 薛含玉被拽下去时,转头投过来一个怘怨的眼神。 裴玑面色冷峻,目光寒彻。若非如今还不是时候,他真想结果了薛含玉。 他自然是相信楚明昭的,楚明昭显然是上月十八他解禁那日怀上的,她上元那晚根本不可能和范循有什么,这一点他毫不怀疑。薛含玉实则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气不过明昭怀了孕而已,所以拼着被他教训也要在他心里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 男人在这上头的确都敏感,但她太小看他了。 裴琰知晓裴玑着人打了薛含玉之后,太阳穴突突直跳。他这弟弟简直丧心病狂,一言不合就打人,之前在京师时就是这样,回来后依旧不改本色。 裴琰忍不住跑去找裴玑,让他往后手段不要这么粗暴,有什么事可以慢慢讲,郭次妃跟薛含玉若是惹着他了,他可以来找他这个大哥,不要一出手就打人。 裴玑似笑不笑看着他,并不开言。 裴琰被他看得心虚。他知道裴玑对郭氏的积怨太深,多说无益,便跳过了郭氏,说起了薛含玉:“阿玑你看,我房里统共也没几个姿容顶好的,薛含玉实在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了,可现在好了,你让婆子把她打成了猪头,我晚上看见都害怕啊,你让我怎么办?” 他见裴玑不为所动,心道你身边有那么个绝色尤物当然不能体会我的感受,随即又道:“薛含玉在你这里受了气就往我那里哭,说我堂堂郡王却不为她做主,你说这让我的面子往哪儿搁啊?阿玑下回……” 裴玑摆手道:“大哥莫要多言,我自有我的主张。”他见裴琰沉着脸叹息,又挑眉道,“大哥不要叹气,我眼下正有件事要告与大哥知道,大哥听了一定欢喜。” ☆、第七十八章 裴琰听裴玑这般说,眉心便是一跳。 他被裴玑绰趣惯了,坚信裴玑这家伙不会跟他说什么好事。然而听到裴玑接下来的话,他面上神色便渐渐凝滞起来。 “父王又传信来催促,说让我二人之中选一个去助他攻下山海关,”裴玑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斟了一盏茶,“我思量着,还是让大哥去的好。不知大哥意下何如?这种建功立业的事,还是适合大哥来做。” “阿玑难道不想建功立业么?” “这个……我心气儿没那么高,”裴玑一笑,“我琢磨着,这机会该留给大哥。” 裴琰原本倒真有些摩拳擦掌的意思,但很快面色便是一沉。 裴玑这话,他怎么听怎么觉得是讽刺。 裴玑是王世子,即便什么都不做也照样能承袭爵位甚至皇位,而他纵使做得再多,将来也不过是个亲王。 他倒是很想在父亲面前露脸儿,但父王眼里始终只有裴玑。亦且,他如今有些倦怠,渐渐觉得他做再多也是枉然,不想再费那个力气。 裴琰心中忽然有些烦乱,起身道:“不必了,我看还是阿玑去好了。” “我媳妇才怀上,我不想离开,”裴玑抬眼看向他,“所以还是大哥去吧,不要谦让了。” 裴琰步子顿了顿,道:“让我想想。”言讫,大步而出。 裴玑望着裴琰离去的背影,眼眸幽微。 父王确实是来了信,但并非让他二人选一个赶赴山海关,而是再三申令他亲自领兵增援。他自己不想去,自然就只能让裴琰去。不过他会这样做,还藏着一份心思。 他也根本不怕他这个大哥居功,他有足够的自信与手段保住自己的地位。何况他父王心里想的什么他是再清楚不过的,他大哥战功再是彪炳,父王也不会动改立世子的心思。 他大哥拼死拼活到头来也是枉然,这是板上钉钉的事。他会做出这等判断,倒与什么卦象无关,只是出自于他对人心的把控和对局势的分析。 裴玑幽幽叹息。他还是希望他大哥不要生出什么异心,否则届时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楚明昭也隐约听说了薛含玉被裴玑使人掌嘴的事,晚夕用膳时便问起了此事,但裴玑说这事不方便说,就寝时再跟她讲。楚明昭由此越发好奇。等两人盥洗已毕,双双入了暖阁后,楚明昭掩好门便迫不及待地重新提起。 裴玑思量一番,将原委与她说了一说。楚明昭听罢便是一愣,缄默片时,抬眸觑他:“那夫君……” “我是毫不怀疑的,我又不傻,”裴玑搀着她坐到床畔,“我若是真有疑心,也不会告诉你了。” 楚明昭面色阴沉。薛含玉这一招太毒了,男人在这上头一旦起了怀疑,往后疑心病就会越来越重,如此一来夫妻之间必定龃龉不断,最终愈演愈烈,她说不得就要背负骂名,日子也不用过了。最关键的是,薛含玉虽只是猜测,但也歪打正着。她上元那晚有段时间是与范循一道待在山洞里的,裴玑回想一番,若真是起了疑,那她也不好解释,毕竟这种事她也拿不出十足的证据来自证清白,亦且她受孕的日子离上元太近了。 裴玑见她神色阴郁,摸了摸她脑袋,笑道:“昭昭不要担心,我拿她爹娘的性命警告了她,她不敢乱来。我已命人暗中盯着她那头的动静,有个风吹草动的我都能及时知晓。” 谣言猛于虎,一旦起来,遗祸无穷。但薛含玉可以舍得一身剐,却不能不顾她爹娘,她不可能为了扳倒楚明昭就搭上亲人的命。 楚明昭轻吁了口气,靠在他肩头,握住他的手,轻声道:“我觉得嫁给夫君是我此生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裴玑闻到她身上淡淡的体香,心神便是一恍。他媳妇真是个天生尤物,不经意间的触碰都是撩拨,偏偏他如今不能碰她……可怜他刚开禁没多久便又要清心寡欲了。 裴玑心里叹着气,慢慢偏过头去,哼了声:“轮不着你来决定,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楚明昭抬头瞪他:“你就不能不不干煮鹤焚琴的事儿嘛。”说话间又想起一事,“那你当初怎么还来问我喜不喜欢魏文伦?我要说我喜欢呢?” “那我只好成全你们了,”裴玑伤感叹息,“我这个人向来通情达理,不干棒打鸳鸯的事。不过你既说你不喜欢魏文伦,那我就只好把你抢回来了,横竖你也没有喜欢的人,我把你抢回来好好宠着,我又长得这么好看,你总会对我日久生情的。” 楚明昭低头笑笑,窝在他怀里道:“其实我当时有喜欢的人。” 裴玑身子僵了一下。 楚明昭抬眸凝他,笑盈盈道:“那人就是你啊,在嫁你前我是有些喜欢你的。” 言至此,楚明昭忽然又沉默下来。小明昭当年被裴玑救下后便一直对他念念不忘,但回去后却始终打听不出那个小哥哥是谁,镇日郁郁寡欢,总是把丫头婆子打发得远远的,自己独个儿跑去花园游荡。也是由此,正巧给了丫头杜鹃下毒手的机会,最终遇害。小明昭临死前还在想,若是小哥哥在这里,她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但可惜小哥哥能救她一次,却不能救她第二次。 若范循真是杀错了人,那更是令人唏嘘了。 不过楚明昭觉得她对裴玑的感情里没有掺杂小明昭的感情,小明昭的记忆只是让她认出了裴玑而已。只是当初两人私下里的几次觌面,也让她对他生出了好感,她方才说的就是她自己。 裴玑将她按到床上,戳了戳她鼻尖:“原来你当初就喜欢我,怎么不早说?早说我就早些下手了。”说着话就在她脸上亲了两口,“这话实在令我舒怀,要不这样,眼看着就清明了,我届时带你去踏青,好不好?如今你表哥走了,也不必担心什么。” 楚明昭这一个冬天也确乎憋得慌,当下点头道:“好啊,只要夫君得空。” “只要是你需要我,无论何时我都有空。” 楚明昭忍不住斜他一眼:“越发油嘴了。”说话间又道,“我今日听闻郭次妃不停往薛含玉那里塞药让她喝,郭次妃头先也说让我调调身子,看是不是有毛病。我忽然想,为什么一生不出孩子,都怀疑女人有问题,就没人想到男人身上么?虽然薛含玉那个,显然是她自己的问题……” 裴玑挑眉道:“纵然有人怀疑,也不敢说出来不是?尤其似我与大哥这等身份的。不过是有些不公了。但身为女子也有好处,你看譬如你,就有我鞍前马后地伺候你。”说话间又板起脸,佯做严肃,“诶,你说我凭什么要这么着伺候你?” 楚明昭抱住他脖子,笑嘻嘻道:“因为我有个好夫君啊,你要是妒忌,就也找个夫君。” 裴玑嘴角一抽。 裴琰别了裴玑之后便去找了郭氏,与她说了出征山海关之事。郭氏听后极力劝说他答应下来,裴琰却仍旧万分犹豫。他是个极其惜命的人,山海关号称天下第一关,依山傍海,易守难攻,他要真去了,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可要如何是好?纵然他肯豁出命,父亲恐怕也不会改立世子,那么何必那般拼呢。 郭氏恨铁不成钢,一叠声地与他说不试试如何知晓,若是没什么战功傍身,那可真是一点指望都没有了。王爷一直带着裴玑上战场,就是让他积累功勋的,可见王爷也认为没有战功坐不稳位子。 裴琰觉得母亲说得有理。但他转念又想,若楚明玥真是那样的命格,那他不管拼命不拼命,都会坐上那个位子。只是母亲说,总是不能将宝都押在楚明玥身上。 裴琰纠结再三,最终还是决定去。 给裴琰送行的那日,裴玑嗟叹一番,末了又交代他不要把楚明昭怀孕的事告诉父亲。裴琰有些不解,但他也懒得掺和到裴玑与父亲的恩怨之中,当即应下。 裴玑骑在马上,望着大哥一行人远去的背影,微微笑了笑。 春分之后,白昼渐长。 范循眼望泛着鱼肚白的东方天际,目光深静。 他如今已经冷静了下来。他并未回京,而是一路南下,来到了八里镇。他的当务之急是去见襄王,而不是回京质问那个贱人。 范循深吸一口气。万物向荣的初春时节,他却感受不到一丝暖意。那日给他的刺激实在太大了,他当时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原本便对当年派人杀楚明昭的事愧疚不已,如今又隐约发现自己可能还杀错了人,更是不能接受。 至于楚明昭到底喜不喜欢他,他已经不太想去深究了。在喜欢上她之前,他对她也的确不算好,楚明昭纵然对他情深似海,他那两年的敷衍冷待怕是也将她的感情消磨得差不多了。这兴许也是她后来为何一直躲着他的缘由。他如今实在悔不当初,但往事不可追,他能做的只有尽力挽回。 范循在侵早的寒风中立了迂久,有兵士来传报说襄王同意见他。 范循将身上兵器全部交卸之后,神容平静地入了襄王的营帐。 裴弈开门见山,径直询问范循的来意。范循理了理思绪,行礼道:“微臣手中尚有十万兵马,可尽数交于襄王殿下。微臣与家祖虽仕伪朝,然心向大周,蛰隐两载俱以伺应真龙圣主。如今时机已至,微臣特来向殿下表葵藿倾阳之心,伏望殿下全臣等殷殷拳拳之意。”言讫,躬身再礼。 裴弈眼睛微微眯起。 范循那一番话说得进退有度,还狠狠恭维了他一把。 他一早就瞧出信国公范庆留了后路,否则也不会在阿玑离京时出面解围了。只是他听说阿玑当时险些被范循的火铳打伤,却有些不解其意。 裴弈问起来时,范循神情坦落地答说确有此事,那是因着世子在京期间他与世子有些龃龉,一时冲动才会如此,又请求裴弈责罚。 战事胶着,裴弈见今正焦头烂额,哪有闲心翻旧账。 两人商议佯败事宜时,范循状似无意地提起了自己尚未出阁的堂妹范希筠。裴弈自然闻弦知意。他一早就盘算着为儿子遴选几个世家女,也早就猜到了范庆会将自己的孙女推出来,因而眼下听到范循的话只觉是在意料之中,自然顺水推舟。 范循见裴弈言语之间已经隐晦地答应下来,心中暗笑,明昭啊明昭,你看,这就是你待在裴玑身边所要面对的。你真是太天真,真以为裴玑能一直独宠你么?纵然裴玑愿意,襄王也不会答应。你留在裴玑身边,纵然成了皇后又如何,那也不过是他众多女人中的一个。何况,你非但做不了皇后,还会被襄王废掉。在这一点上,襄王的态度很明确。 范循即将退出去时,裴弈询问起广宁那边的状况。范循将知晓的一一告知,裴弈思量一下,最后问可知晓王府那边有无添丁之象。 这问题十分突兀,范循听后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笃定道:“未曾,微臣前几日才离开广宁,未闻王府中有人孕珠。” 裴弈放了心,颔首道:“那便好。” 他担心薛含玉意外怀上,也担心楚明昭有孕。楚明昭若是怀上了……裴弈忍不住按了按额头。 幸好她还没怀上。 范循从营帐中出来时,旭日已升。 他此行的目的已然达到,也算是完成了祖父的临行嘱托。只是他也探出了襄王的意思,这位王爷根本就没打算承认楚明昭这个儿媳妇,只等着将来大局一定就废掉她。也是,任谁也不会让逆首的亲侄女当太子妃的,这种事听起来就荒谬。 如此,他也就放心了。 范循不禁一笑,绕来绕去,楚明昭还得来找他。 农历二月二十三,裴琰到达八里镇。裴弈满以为来的是次子,结果满心欢喜地出去一看,发现来的人不对,脸色便是一黑。然而人已经来了,他也不好赶回去,便只好凑合着。 二月二十五,裴弈与裴琰率军反攻,俘虏并收编范循手下数十万兵马。 楚圭闻讯震怒,又调精兵二十万增援山海关,勒令死守。山海关一丢,他就真的要筹谋南迁了。 第92节 三月初七,裴弈的耐性几乎到达了极限。山海关这块骨头他已经啃了近两个月,但始终撼动不了。久攻不下便只能徒然耗费粮草,动摇军心,这于他而言实在大为不利。他这一路过来几乎无往不利,如今被生生堵在这里,实是糟心。 裴弈恓惶焦灼之下,又命人快马加鞭赶赴广宁给裴玑传令。这回捎的不是家书,而是军令。 裴玑得令后,沉吟片时,修书一封,告知裴弈说他三日内抵达八里镇,让裴琰速回,守卫广宁。 楚明昭得知裴玑要赶赴前线,眼圈忽然就红了。不光是不舍,还是担忧。裴玑搂着她温言软语的好一阵哄,然而越哄她哭得越凶,还抓着他死活不肯撒手。 裴玑一时有些无措,只好轻抚她的后背不住安慰。他心里也是一千一万个不舍,但他不得不去。 山海关那边不能拖延,何况他若是再三不去,他父亲少不得迁怒楚明昭。再有就是,他去助父亲攻下山海关之后,父亲会更深刻地认识到他离不了他这个儿子。那么他将来要说什么做什么,他父亲更需要仔细掂量。 这就是他之前藏的心思。 他原本做了两手准备,若是父亲真的不靠他就攻下那道天险,那他倒也能躲个清闲,守好广宁便是;若是攻不下,那他就能以战功为资,为明昭铺后路。他知道后者的可能要远大于前者,所以这阵子只是在静静等待。 他也曾想过以助攻山海关为要挟让他父亲承认明昭,但他太了解他父亲,他是不吃这一套的,到头来只会认为明昭是祸水。虽说明昭如今有了身孕,但他也要为她多铺一些路。 裴玑见怀里的人哭得眼睛都红肿起来,心疼得了不得,拿帕子给她擦了又擦,再三搂在怀里哄:“乖乖不哭了啊,我很快就回来的,至多一个月。也不必担心我,我命大得很,不会有事的。” 楚明昭伏在他怀里,不住抽噎。她如今有了身孕,心理上似乎更加依赖他。不过最要紧的还是,战争无情。她生长在和平年代,心底越加畏惧战争。她亲眼见过两次对阵厮杀,如今回想起来,仍旧不寒而栗。 她花了好久才勉强止住抽噎,泪眼婆娑地看向他,哑着嗓子道:“那你早点回来,你还没陪我出去踏青呢。” 裴玑低头吻掉她滑落下来的泪珠,眼波温柔若潺湲春溪,含笑应好。 三月初九,裴玑抵达八里镇。 三月二十六,山海关破。襄王大喜,率军西进,攻石门城,近逼抚宁卫,永平府岌岌可危。 北京城,坤宁宫。 蒋氏着人收拾行囊时,见楚明玥仍旧不紧不慢地摆弄花草,担忧道:“姐儿真不走?” 楚明玥“嗯”了一声,一头修剪枝叶,一头道:“等女儿这头处理好了,再把母后接过来。南方那边,怕母后住不惯。” 蒋氏从前对女儿的好前程是深信不疑的,但如今到了这种关头,仍是难免蹀躞不下,毕竟这种事说到底还是玄乎,谁也不敢拿命来赌。 蒋氏又规劝半晌,但楚明玥只是摇头:“母后不必担忧,郡王不会不顾我的死活的。” 蒋氏阴着脸道:“裴琰可是刚回广宁就纳了个小的。” “那个小贱人,”楚明玥冷笑一声,“听说也是个狐狸精,大概和楚明昭差不多。不过那小贱人必定不是我的对手。” 蒋氏想起一事,低声道:“母后听闻,楚明婉半月前产下个男婴,可江阴侯夫妇脸上连个笑都没有。” 楚明玥讥笑道:“能高兴就出了邪了,襄王改日若是攻进京,谁晓得会不会连着楚家的姻亲一道算账。三姐姐和五妹妹若是不走,留在此处也是个被休弃的下场。这个时候,可不都是大难临头各自飞么。” 蒋氏听她说起这个,啧啧道:“说起这个,也是怪了,楚明岚不走是因为被国公府软禁,那楚明淑为何也不走?难道陆家跟范家打的一样的主意?” 楚明玥叹道:“这就不晓得了。大概是因为安美人身子骨不好,不宜长途跋涉,她想陪着她娘留在这里赌一把。但愿她不要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来,我可不想费心保那么些人。”又漫不经心地一笑,“想来我与六妹妹很快便能见面了,许久未见,不晓得她眼下过得如何了。” 广宁卫,存心殿。 裴玑说至多一月就回来,楚明昭就当真天天数着日子。一直到过了一月期限,还不见他回来,她心中便日益焦虑,唯恐他出什么意外。 四月初十这日,她正低着头学做小衣裳,就听丫头报说世子回来了。 ☆、第七十九章 楚明昭忙搁下手头活计,起身相迎。 她走到暖阁门口时,便瞧见一道颀长秀拔的身影迎面而来。楚明昭要迈步往前走时,就见他遥遥摆手示意不必。她虽止了步子,但目光一直定在他身上,待他走近了些,她便紧走几步伸手抱住了他。 他尚未及改换行头,身上还穿着罩甲,楚明昭脸颊贴上甲胄时,只觉一阵凉。她把脑袋埋在他胸前,抿着唇半晌说不出话。 裴玑也伸臂紧紧搂住她,少焉,轻叹一息,在她脊背上拍了拍,低声道:“先进去。” 楚明昭低低应了一声,握住他的手正要转身入内,却陡然感到身子一轻,等再反应过来,已经躺在他怀里与他四目交对。 裴玑一路将人抱到罗汉床边,又小心翼翼地放在床畔。楚明昭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看得裴玑都有些不自在,忍不住道:“可是有何不妥?” 楚明昭睁大眼睛道:“我怎么觉着,你似乎变得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好像带着点……带着点肃冷的杀伐之气。” 裴玑想说他这样子比在战场上温和多了,但临了又怕吓着她,遂笑道:“那昭昭害怕么?” 楚明昭摇头道:“我才没那么柔弱,其实我还挺想看看你搴旗取将的沙场风姿的,不过好像是没机会了。” 裴玑微微板了脸:“那地方是随便去的么?”又拉过她问道,“近来身子如何?府里……” 楚明昭连忙打断他,严肃道:“我先问。你有没有受伤?”说话间就伸手去往他身上探。 裴玑赶忙躲开,一把按住她的手,绷着脸道:“不许乱摸!”他原本便对她眷念已极,她再乱摸一通还得了。 两人彼此凝着对方,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盘问了一番。楚明昭确定他无碍后,便松了口气。裴玑要问的则很多,绕着她的孕期反应便问了许久,末了还问府里可有人欺负她。 楚明昭连道没有。如今整个王府的人几乎都将她当祖宗供着,连郭次妃跟薛含玉婆媳都躲着她走,似乎唯恐惹祸上身一样。姚氏那头连每日的请安存候都给她免了,让她安心养胎。 裴玑望着她粉扑扑的脸颊,目光温软似水,情不自禁地低头吻了她一下,随即又按捺不住,将她放倒在床上好生温存了一番。只终是不敢太过,否则受苦的还是他自己。他微微喘息着趴在她耳畔轻声道:“这阵子实在是度日如年,总是牵念着你跟孩子。” 楚明昭在他肩窝蹭了蹭,低声道:“我也想你,天天数着日子盼你回来。” 她眼下每天睡到自然醒,什么事都不必操心,简直比住在世子府那会儿还闲散,时间空置出来就更容易勾起思念。每日虽有裴语跟罗妙惜这些人来跟她说话,但她还是觉得百无聊赖,这几日便学着给孩子做小衣裳。不过她的女红水平实在一般,做出来的半成品她自己都不太忍心看。 裴玑看到她搁在榻上的那些针线活计,走上前一样样拿起来看了看,又默默放了回去。 楚明昭知道自己做得确乎不好,但瞧着他那神情,仍旧心下不豫,撇嘴道:“你说,我做得怎么样?”敢说不好看…… 裴玑叹道:“你这简直是在欺负我儿子年纪小不辨美丑啊……” 楚明昭一把扯住他,瞪他一眼:“你嘴这么毒,会孤独终老的!” 裴玑伸手揽住她的腰,挑眉道:“横竖已经有一个媳妇了,也不打算再娶,拴着你就成了。” 楚明昭轻哼一声,又道:“你怎么知道我怀的是儿子?” “因为我听说怀的是男孩儿的话会变好看,我觉着你比以前更好看了。” 楚明昭笑弯了眼目,但跟着又觉得不对,这话怎么怪怪的? 裴玑去换了一身燕居服,回来便听楚明昭问起他晚归的原因。他叹息道:“父王不肯放我走,让我跟他一鼓作气打到京师,我后来找个由头推脱了。不过内兄是留了下来,我好生嘱咐了父王一番才回来的。” 楚怀定上月也跟着他去了山海关。他不能总让大舅子待在广宁,广宁如今战事已经很少了,楚怀定留下来是没什么前途的。岳父岳母再知晓之后又是提心吊胆,但挣前程这种事是需要魄力的。他是有心将来给楚怀定封个爵位的,但楚家身份原本就尴尬了,楚怀定若是无军功傍身,他就很难办了。硬生生抬举,只会给楚家招祸。 楚明昭理解爹娘的心情,但也同样知道这是必须的。是以纵使担着心也是无法。 她喟叹间想起裴琰昨日便急匆匆地南下了,不由道:“大伯这回倒是积极得很,我听说他上回奔赴山海关的时候还有些不情愿。” 裴玑微微笑道:“大哥这是看到好处了,也想要拼一拼。” 楚明昭怔了怔,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山海关一战裴玑打得十分漂亮,握雾拏云,计谋百出,又骁勇善战,十荡十决,可谓一战天下知。山海关是天下闻名的天险要隘,背后又是内陆腹地,楚圭一方有充足的辎重补给,襄王却是长线作战,一旦耗时过长便面临粮草短缺、士气疲软的窘境。等楚圭缓过气后,必定会调兵西度长城夹击襄王,到时候襄王非但拿不下山海关,还会陷入腹背受敌的险境,前头所有的努力都要付诸东流,莫说夺天下了,能否全身而退都是个问题。所以当时来说,时间确实就是生命,襄王不急才怪。 裴玑若是不去,胜负就很难说了。而他去的时间掐得很好,既能及时解危,又能淋漓尽致地体现他的能力。 楚明昭远在广宁都听说了裴玑的事迹。当时就忍不住想,幸好裴玑是襄王的亲儿子,若他只是个武将,那将来襄王坐稳江山后,头一个收拾的就是他。 也正是由于裴玑这一仗打得太漂亮,裴琰眼热之下便坐不住了,没等裴玑完全抵达广宁便先奔赴战场了。 楚明昭心里叹息,这兄弟两个回头不知道会不会掐起来。虽然她觉得,裴琰明显掐不过她夫君。 裴玑之前便答应楚明昭说清明节的时候要带她出去踏青,却因为要赶往山海关而食言了。如今他好容易回来,楚明昭自然缠着他给她补上。 农历四月照说已是孟夏时节,但广宁卫如今也才刚有些春日的意思。城郊花明柳媚,黄莺巧啭,触目皆是万物勃兴之态,轻轻一嗅,草木的香气盈满肺腑,上通下泰。 楚明昭信步漫游一圈,景致看得差不多了,便开始低头巡视。裴玑问她在找什么,楚明昭笑盈盈道:“找野菜啊!” 裴玑深吸一口气。看来这才是他媳妇出来的目的……不过…… “你如今有孕在身,益母草、马齿苋和荠菜这三样野菜都不能吃,你仔细一些,一会儿我再帮你挑拣一下。” 楚明昭乖顺点头,又道:“瞿先生也教你医理么?” “自然教,不过我知道这些是因为请教了好几个经验老道的嬷嬷,”他略一扬眉,“我如今恐怕比寻常的乳母都更懂这些孕期事项。” 楚明昭微微一笑,踮起脚尖,勾着他的脖子使劲亲他一口,道:“夫君说,王爷何时能打到京城?” “这个啊,取决于父王跟大哥急不急、拼不拼了。” 楚明昭见他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忍不住道:“夫君难道完全不担心大伯居功……” 裴弈拼死拼活很正常,将来打下的江山反正是他的,他那是为自己拼命,但裴琰那么拼就显然是别有居心了。 裴玑笑道:“这个真不怕。让他去拼吧,我就看着。” 楚明昭不禁笑了笑,她觉得她夫君那笑很不厚道。 京师,乾清宫。 楚圭坐在书案后,眼望面前摊开的舆图,面上瞧不出情绪。 他如今非常后悔,后悔当初没有干干脆脆地杀了裴玑。他辛辛苦苦得来的一切,几乎是葬送在了这个少年的手里。若是没有裴玑,裴弈会被困死在山海关,等他解决了肃王这头,他就能集中全力对付襄王,届时何愁不能斩草除根? 他当初疲于应付南方的叛乱,认为自己对上襄王没有必胜的把握,便想着攥住裴玑兄弟两个当人质,暗中慢慢筹谋,只等他日给襄王致命一击。如今看来,襄王当初恐怕也是尚未筹备周全,让裴玑兄弟两个入京是在故意拖延,以仅有的两个儿子的命当抵押,换取起事的时机。 裴弈够狠,连断子绝孙都不怕。 也是他轻忽了,一步错,步步错。 他根本想不到一个少年人能够一手翻转乾坤,是以裴玑当初逃走时他也不甚在意,只是认为失去了一个人质而已。 楚圭缄默许久,缓缓靠在椅背上。他望着面前堂皇富丽的大殿,望着头顶浮雕彩绘的藻井,神色异常平静,心底却深觉孤寂空落。 这里的一切兴许将在不久之后就连同他手中的权柄一道易主。他脑中思绪万端,但终究不知心头是什么滋味。 正此时,他听闻内侍传报说太子殿下求见。楚圭听说楚怀和来了,面上的平静瞬时被打破,神色竟有瞬间的狰狞。 他的长子楚怀仁被他亲手打死了,成为他称帝的垫脚石。之后不论他临幸多少女人,都始终不复得子,连他自己也怀疑这是报应。 如今他膝下只有楚怀和一个儿子,但偏偏楚怀和是个不顶事的。 楚圭冷笑出声。其实裴弈说到底和他是一路人,为了权位都能不择手段,连儿子少这一点也是如出一辙,只是裴弈有裴玑这样的儿子相助,而他却只能被他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孽子拖累。 楚怀和要是有裴玑一半顶事,裴弈恐怕早就伏诛了!明明他与裴弈优势均等,如今这仗却打成这个鬼样子! 楚怀和入殿时,见自己父亲的眼神阴狠得似要将他生吞活剥,禁不住抖了抖,随即又想,他近来似乎没让父亲发现他办的什么出格事吧? 楚怀和与楚圭说东西都收拾停当了,人也差不多点好了,只是几个妹妹都不肯走。 楚圭从来也只是将几个女儿当棋子,如今这些棋子没了用处,自然也不大在意她们的去留,只是道:“随她们吧。”跟着又遽然沉了脸,“不行,她们留下来必定受辱。”说话间猛地抬头,目光阴寒,“再去问一遍,若她们仍旧不肯南下,那便全部赐死。” “啊?”楚怀和目瞪口呆,他爹也太狠了吧? 第93节 楚圭眼神愈冷,不耐烦地催促道:“速去,不得有误。” 楚怀和怔怔点头。转过身便忍不住一阵颤抖,他爹果然心狠手辣,自己亲生的儿女都是说杀就杀。 楚怀和平日里行事虽佻达荒谬,但也不忍心真的去杀自己的妹妹。他私底下知会了楚明玥与楚明淑,让她们俩赶紧寻个地方躲起来。 眼下这个时候,还有哪里肯收留她们呢?楚明玥与楚明淑合计一番,决定先佯做答应南下,等临了再跑走。 楚明玥问起楚明淑为何不肯走,楚明淑笑了笑,道:“这个……不便相告。” 楚明玥轻嗤一声。心道你要是指望着楚明昭救你,那你可真是瞎了眼。 楚明岚很想离开,但她走不了,国公府将她软禁了起来。她一想到自己说不得要掉脑袋,就终日哭哭啼啼。幸而她父亲似乎并没有将她遗忘,在撤离京城之前将她硬生生接了出来。 她随同众人坐上马车出了城,这才感觉捡回一条命,激动得险些痛哭失声。然而她想想自己到了南方也是无依无靠,便跟着又发愁起来。 楚圭并未与众人一道离开,这回走的多是他的家眷与近臣,是以主事权便落在楚怀和与蒋氏手里。 蒋氏再三劝说楚明玥就此离京,但楚明玥始终不肯依,蒋氏无法,只好在中途歇息时,悄悄将楚明玥放走。她自心里也知晓,逃往南方终归是权宜之计,实质上还是不得安稳。但她也担心女儿留京后的安危。 楚明玥见母亲满眼不舍,叹息一声,上前附耳道:“母后放心,女儿不会有事的。母后想一想六年前的那件事,当年母亲不也不太信么?如今怎样?事情不都在朝着那方向发展?好些事都是冥冥中自有天定的。” 蒋氏叹道:“可这毕竟是性命攸关的事……” 楚明玥道:“郡王心里是有我的,若非如此,他当初又为何主动求娶呢?我又不是什么钦命要犯,不过一个女眷而已,郡王要保我也容易得很。” 蒋氏踟蹰再三,最终想到毫无人性的丈夫,终是道:“那好,姐儿千万保重。”她为女儿寻好了一座庄子,让女儿暂且住在那里避一避。 楚明淑也拉了生母安氏与楚明玥一道折返。她心中十分清楚,她去了南方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没准儿她父亲会再把她塞给什么人,她唯一的出路是留京。她没有做过什么对不住襄世子夫妇的事,相反,她还帮过忙,襄世子是明理之人,大约不会翻脸无情。 楚明淑此刻无比庆幸自己当初没有掺和到那些姊妹纷争之中,对楚明昭也算是和善,并且还帮襄世子做过事,否则她如今也是前路茫然。 楚圭在筹备着护送楚怀和等人离京事宜时就一直在找寻魏文伦。他以为这个耿介的臣子纵然要离开也会先行上疏请求致仕,谁知等他忙完手头的事转过头打算将魏文伦一道送往南方时,却发现魏家已经人去屋空。 魏文伦一早便料到楚圭不会放过他,早在襄王攻下山海关时便开始打点行装,随后趁着楚圭不备,与宁氏一道悄然离京,去往香河。 京城的百姓都知道战事即刻就要蔓延到这边来,纷纷逃难而去,一时四处萧条动乱。 魏文伦一路看去,不禁叹道:“华屋丘墟,兴亡继絶,生民皆苦。望战事早偃,黎庶得安。” 宁氏坐在一旁长吁短叹:“襄王一朝入京,还不晓得是如何光景。哥儿也不知能否复职。” “复职……”魏文伦苦笑,“儿子只希望襄王能让儿子回六部,至于东宫讲官……实不愿再当了。” 回头太子就换裴玑做了,他简直无法想象他给裴玑授课会是怎样的场景。 希望襄王在给裴玑挑讲官时不要想起他来。 楚明昭与裴玑一道回王府时,遇见了罗妙惜。罗妙惜请来的大夫确实着手成春,裴湛的伤如今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只是并没对罗妙惜表露出什么特殊的意思。但这姑娘似乎也不急,依旧照常三不五时地来王府找她与裴语。 楚明昭与罗妙惜寒暄几句,便分开了。裴玑见她盯着罗妙惜的背影看,问她发什么呆。 楚明昭疑惑道:“这姑娘之前与我说她对小叔倾心许久云云,但我怎么觉着,她不是那么喜欢小叔啊。” 裴玑挑眉:“管那么些作甚,横竖不是来抢我的就好。” 楚明昭撇嘴:“你嘴太毒,除了我没人愿意嫁你。” 裴玑哼了声:“谁说的,多的是姑娘想嫁我,日后有你吃醋的。”他说话间见楚明昭面色阴了下来,又笑着搂住她狠狠亲了一口,“不过她们再想,我也不要。” 四月十五,襄王见抚宁卫久攻不下,想起次子临行交代,遂任命楚怀定为游击将军,令其包抄敌军后方围剿。隔日,襄军克抚宁卫。二十日,楚怀定献策,与裴琰率先锋大破永平府。随后一月,襄军势如破竹,连下滦州、丰润、玉田、三河,于五月中旬抵达通州。 裴琰实在是激动,顺天府,他们已经到顺天府了,京师在望!不过他瞧着一旁的楚怀定便觉郁闷,这厮简直比他还拼,一路上跟打了鸡血似的,冲锋陷阵都是抢在最前面,他都忍不住想,裴玑是不是走之前许给了他什么好处。 裴弈却是另一番心思。阿玑运筹决策简直如有神助,哪里好打哪里不好打都分析得一清二楚,他们这一路的行军路线甚至布阵打法都是阿玑走前大略定好的,他有时急于求成,私自改易路线抄近道,结果往往会吃瘪,照着阿玑定的路线打就会轻松很多。 不信邪不成。 裴弈要的只是结果,只要有用便成,不管听谁的都是一样。只是他觉得自己这个儿子大约是跟着瞿素日子久了,也快成精了。可惜阿玑不肯跟来,否则他们必然能打得更顺。 五月二十六,襄王率军兵临北京城下。 楚圭立在万岁山上俯视京城全景,冷笑森然。 希望襄王能喜欢他送的这份大礼。 ☆、第八十章 裴琰觉得这种时候应该抢头功,是以领了三千兵士便要冲去攻城,但刚要挥鞭打马,便被父亲阻住了。 裴弈指了指城楼,冷着脸道:“你没瞧见那上头只有几个哨兵么?我觉着有些不对劲。” 裴琰顺着父亲所指望去,攒着眉道:“会不会是楚圭那厮故布疑阵?” 裴弈忽然不知说什么好,须臾,叹了口气,道:“都这个时候了,他还布什么疑阵,恐怕是有诈。” “那父王说要如何?” 裴弈如今确实是深刻体会到了两个儿子之间的分别,若是阿玑在旁,会直接出主意,而不是等着他想法子。 裴弈预备攻的是东边的安定门。他这边的人马距城门约有百丈远,要领兵冲过去是十分容易的,但他隐隐觉得楚圭就是在等着他贸贸然地冲锋。 众人见王爷面色沉肃,原本的兴奋热血也都压了下去,四下里一时阒寂,唯闻北风呼啸,马匹嘶鸣。 二三十万人在场却静默至此,实在万分诡异。 裴弈思量片时,命人将一匹战马放过去。一名兵士依言而行。战马扬蹄长嘶一声便疾冲向城门,紧接着出现的一幕,令所有人瞠目结舌。 马匹刚跑出去没多远,只听嘭的一声巨响,烟幕骤起,等尘埃落地之后,战马已经被炸得粉身碎骨。 地下埋了雷。 裴琰惊出一身冷汗,他若是方才径直冲过去,此刻怕是已经被炸成灰了! 裴弈冷笑一声:“这逆贼果然歹毒。” 广宁卫,存心殿。 楚明昭听裴玑说襄王已经攻到了北京城下,不禁感喟道:“王爷这一路想来都打得十分顺当,这进度也太快了些,我还以为起码要到七月份才能打到京师。” 裴玑叹道:“兴许也是沾了那份行军路线的光。”他见楚明昭投来诧异的目光,摸了摸她的脑袋,微笑道,“我头先离开山海关之时,交给父王一张行军路线图,上头大致勾出了自山海关到京城的最佳进攻路线,我还将在攻打何处时宜用何阵与父王说道了一番。” 楚明昭惊道:“你怎么这么厉害?” 裴玑摆手道:“那张图其实不是我做的,那是老爷子的手笔。老爷子从多年前便开始钻研各处的山川地形、城防工事甚至朝中各个武将的布阵喜好,我入京前他将这张图交于我,说将来要我千万交到我父王手上,只是不能说是他的手笔。” 楚明昭困惑道:“为什么?” “大抵是因为,说是他做的,父王便会毫不怀疑地照办,而他想看看若是父王自作主张会如何。其实我一直都觉得,”裴玑思量着道,“老爷子这些年来做的所有事都是在证明他自己,证明他即便是远离庙堂,也能掌控天下时局。”顿了顿,又道,“不过战局瞬息万变,那张图其实不能完全作准,也可能会出现失误。” 楚明昭嘴角抽了抽,心道那你不是专门坑爹么? 京师,万岁山。 万岁山是整个北京城的制高处,嵯峨峻拔,佳木繁荫,风光壮美,登高远眺,可俯瞰全城。楚圭最后俯视了自己脚下的这座金碧辉煌的皇宫,面上无波无澜。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殉国这种事他他是不会做的,但他要让反叛他的人付出代价。 楚圭闲庭信步一般从山上的磴道上下来,乘了大辂往皇极殿而去。一个时辰后,他下了大辂,步入皇极门。 这座宫殿原本叫奉天殿,也即民间所谓“金銮殿”,但他将之更名为皇极殿,连奉天门也更名为皇极门。皇极者,大中至正之道也;皇极者,帝位也!他就是要向全天下昭示,他是当之无愧的帝王,苍生都要对他顶礼膜拜! 凭什么就要一辈子当那俯首于人的臣子呢,他若是安守故常,连个爵位都拿不到!楚慎生下来就注定要袭爵,他就什么都不是,凭什么?就因为他是次嫡?他做了皇帝,他大哥也要对他跪拜! 楚圭坐在大殿上首,眼前浮现出素日临朝时万众朝拜的壮观场景。一片死寂中,他倏地笑了。 他忽然想起来,他今日的落魄,有一半都要拜他那个好侄女儿所赐!楚明昭当初必定是知晓裴玑不少秘密的,但却始终都在耍他!若他一早知道,必定杀了裴玑,如此一来,说不得很多事都能改写。果真利欲熏心啊,楚明昭怕是想当皇后想疯了。但她也不看看她自己是什么身份! 仲夏时节,万物勃兴,他却要黯然离开。 不过,这一切都还只是开始,他要让所有对他不住的人付出惨痛的代价! 楚圭眼中寒光迸射,笑得阴骘。 城外的裴弈真正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楚圭这个疯子在城门外埋了为数众多的单发雷、子母雷和群发雷,并且不知具体数目有几何,他已经试死了十匹战马,但始终无法估计地雷的具体排布。 裴弈面若重枣,又疏忽一笑。 这样就想拦住他么? 楚明昭虽然惦念长姐,但并不盼着入京。她知道入京意味着楚家将要直面各方风雨了。 晚夕间,她一面想着心事,一面拿福仁油往身上涂抹。 因福建盛产橄榄,故而管橄榄叫福仁,也图个吉利的意思。橄榄油能预防妊娠纹,她如今每晚都要涂抹一番。 裴玑进来时瞧见她又在认真地抹油,禁不住笑了笑,走上前要帮她涂,楚明昭却怕他不懂手法,坚决拒绝。 裴玑好笑道:“我觉得你这样子好像是在给烤鸭刷油。”又凑到她耳畔笑吟吟道,“原来昭昭这么爱美啊。” 楚明昭动作一顿,低头道:“我怕我生产之后会变丑。将来肯定会有很多小妖精来跟我争,我不能变难看。” 裴玑面上的笑敛了敛,沉默少顷,蓦地伸手揽过她,低头压上她嘴唇,辗转厮磨片时,又探舌入内不住索吻。待两人喘息着分开时,面上都带了潮红。裴玑又在她额上亲了亲,语声低缓道:“昭昭不要总想这些,我眼里心里都只你一个。或者……昭昭不信帝王家也能一世一双人?” 楚明昭抬眸觑他,笑道:“我信,我不过是爱美而已,你不要想多才是。” 裴玑微微一笑,在她两边脸颊上各亲了一口。 楚明昭靠在他怀里,低声问:“你说王爷是不是这两日就会捎信来让咱们入京?” “大约还要再等等,京师不是那么好破的。” 楚明昭目露不解,楚圭已是强弩之末,襄王率军碾压都能碾进去啊。 事实确如裴玑所料,襄王六月初二才入城。他料定以楚圭的性子断然不会殉国,一早便派人去城门四周围堵,但楚圭最终还是不知所踪。裴弈一面继续派人搜捕,一面去信广宁,命裴玑携家眷来京。 楚明昭知道要离开广宁卫时,有些感伤。她在一个地方住一阵子之后便会生出留恋,虽然这地方有她厌恶的人。 她打点行装时,买了好些广宁的土产。裴玑笑她说路上肯定吃不完,让她少拿些,但是楚明昭不肯依。她不知还能不能回广宁,觉得这些带着也是个念想。 楚慎眼下的心境十分复杂。他弟弟干出这等倒行逆施的事,如今不知是伏诛了还是被俘了。他觉得如今他带着家小回去不是去过什么安荣日子,而是去受审的。虽说他女婿一再与他说会保楚家,但楚慎太明白楚家的处境了。 楚圭登基之后大肆血洗朝堂,先朝的许多旧臣被楚圭或贬斥充军或连坐屠戮,兼且他在位这三年内,所施新政过于迂阔,引得民怨沸腾,南方的叛乱便多是农民起义。是以,楚圭上开罪于朝臣下获咎于百姓,三年的敢怒不敢言之后陡然爆发,楚家只会成为天下人声讨的靶子。 不死便已是万幸了。 楚明昭清点物件时,遽然想起了核桃。她要提醒裴玑这回万不能把核桃落下,当下跑出去寻他,然而却在殿外撞见了薛含玉。 薛含玉冷冷淡淡地看她一眼,忽然冷笑道:“世子妃如今有孕在身,可千万要保重。” 楚明昭知道她话里有话,微微笑道:“承蒙薛次妃挂心,次妃也要多多珍重。” 薛含玉听她喊次妃便觉得格外刺耳,当下剜她一眼,掣身走了。 第94节 薛含玉气忿忿走出一段,往后瞥了楚明昭一下,暗嘲道,我看你能得意到何时。 楚明昭的孕期反应不是很强烈,王府的马车也不算颠簸,但因时值盛夏,天气闷热,一路走下来仍旧难受得很。裴玑特意与她同乘一辆马车,一路上一直加意照料她。楚明昭十分心疼他,王府这边的大事小情都是他在处理,一路上杂七杂八的事也要他操心,他还要顾着她这边,她光是想想就觉得辛苦。她这几日每回瞧见他都觉得他消瘦不少。 夜间,楚明昭立在窗边,望着驿站给他们收拾出来的这间庭院,凝思迂久。 她知道她夫君会保她与她的家人,但她还是对前路充满迷惘。她公爹根本不是个好相与的人,裴玑再有能力,也至多是太子,皇权至上,生杀大权说到底还是掌控在皇帝手里,太子即便再是接近那个位置,也永远要被压一头,这是再现实不过的事情。 夜风凉爽,夹裹着草木的清甜之气拂煦而来,让她想起了广宁春天的风。或许与眼下的前途未卜相比,她在广宁卫那段日子算是无忧无虑了。 她缓步折回床畔,低头凝视裴玑时,却见他蓦然睁开了眼睛。 “趁我睡着偷看我,”裴玑一把扣住她的手腕,“被我抓个现行。” 楚明昭朝他努努嘴:“是啊,我是在偷看你。我觉得你瘦了,变丑了。” 裴玑闻言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扳着她的肩膀让她往他身边凑了凑:“不可能,你再仔细看看,丑这个字是和我没有关系的。” 楚明昭也学着他平日里摸她脑袋的样子摸了摸他的头,道:“夫君不要慌,回头歇一歇把肉养回来就又变好看了。” 裴玑眉峰微动,随即又似是想到了什么,揽过她腰,道:“你不是常说我脱衣有肉穿衣显瘦么?你觉得我瘦是不是因为我穿着衣服?要不我脱……” 楚明昭一把按住他去解衣的手,忍不住道:“不要脸!不要带坏孩子!” 一行人抵京时,已是六月中旬了。 楚明昭透过湘帘的缝隙看外间的街道时,发现城中真是空了不少,锦簇花攒的帝都竟透着些凋敝的意味。 楚明昭忽然生出几许兴亡慨叹。朝代更迭,政权交替,循环往复,自古皆然。只是,兴许她还是该多担心一下自己的处境。 车队将近皇城时,却慢慢停了下来。裴玑差了一个小厮去询问何事,不一时,便听那小厮回报说,有人在前头拦驾,嚷嚷着要见世子。裴玑略略一想,便笑了笑,命将人带过来。 楚明昭原本没当回事,只是靠在靠背上闭目养神,然而待到听见外头的人声,便陡然睁开了眼。 是楚明玥。 “世子,许久不见,”楚明玥眼望裴玑,挑了挑眉,“世子别来无恙否?” 裴玑笑道:“托大嫂的福,一切皆好。只是我还道大嫂已经走了,原来还留在京城。” “小叔这话可就不对了,我若是走了,郡王上哪儿找我去,”楚明玥说话间脸色便阴沉下来,“可恨那帮看门狗,有眼不识泰山,我说我是郡王妃,但他们就是不信,不肯放我入宫,也不肯给我通传。待我见着郡王,看我不扒了他们的皮!” 楚明玥在得知襄王入京后便回了京城,一直想要见着裴琰,但襄王在皇城四周布满重兵,莫说入宫了,她连皇城都进不去。她这半月来想尽各种法子,但始终不得门路。好容易打听到裴玑今日携王府家眷来京,她便跑来拦驾。 裴玑听见她的话笑了笑,继而道:“所以大嫂是想要入宫?” “是啊,我要见郡王。” “这个啊,”裴玑微微笑道,“这不好吧,这事儿大嫂还得找大哥去。” 楚明玥气道:“我若是能见着他还来求小叔作甚!” 裴玑笑了一声,道:“恕我无能为力。”说罢便放下了帘幕。 楚明玥满以为她过来说一声便能随着车队入宫,谁想到裴玑给她玩儿这一手,真绝情啊。 楚明玥不肯走,愤懑间扫了一眼帘幕:“六妹妹呢?在马车里么?” 楚明昭起身掀起帘子,抬头打量楚明玥一番。 楚明玥穿了一身石榴红妆花织金襦裙,头上珠翠罗叠,耳边明珠熠耀,颜色姣好,身段婀娜,只是少了薛含玉的柔弱妩媚。不过楚明昭忍不住想,她打扮得这么招眼,在眼下这个动乱的时候,也不怕被抢。 楚明玥瞧见楚明昭时便是一愣。楚明昭目下容光焕发,丽色逼人,转眄流精,顾盼神飞,瞧着比从前更要美上三分。 这个与她预想的出入有些大。 她原想着以楚明昭的身份,在王府必定是不受待见的,即便是没有被裴玑抛弃,那也必然是过着受气小媳妇的日子,谁想到她瞧着比她过得还滋润。 楚明玥暗想看来裴玑还没有腻味楚明昭啊。她腹诽时又瞥见楚明昭微微隆起的小腹,立时一怔。 楚明昭怀孕了? “四姐姐,”楚明昭笑道,“四姐姐盯着我瞧什么?” 楚明玥突然有些明白了为何楚明昭过得好了。她转念一想,顿时懊恼不已。 她失算了,她应该跟着裴琰回广宁的。若她当初回了广宁,如今说不得早就有了身孕。有子嗣傍身,那岂非胜算更大? 楚明玥长叹一声,暗道幸好还来得及。 “自是因为太过想念六妹妹了,”楚明玥假惺惺客套几句,又要来拉楚明昭的手,“六妹妹去劝劝世子,把我带入宫又不是什么难事儿。” 楚明昭迅速躲开她的手,笑道:“四姐姐只能另想法子了,世子不乐意,我也没辙。”言罢,放下帘子吩咐车夫起驾。 楚明玥几乎气炸了肺,暗道你们给我等着! 车队过了高阔的大明与承天两道正门,便入了皇城。楚明昭暗中往外睃看,发现皇宫依旧巍峨矗立,没有被损毁的迹象。 她心觉诧异,楚圭竟然没烧皇宫?她还以为楚圭会跟朱允炆一样纵火烧殿。这倒是奇了…… 坐在一旁的裴玑一把将她捞过来,戳戳她鼻尖道:“别伸头探脑的,过会儿入了宫你再好好看。” 楚明昭抿抿唇,趴在他肩上缄默不语、 她忽然十分紧张。 入宫之后,她与裴玑的行囊箱笼安置在了清宁宫。裴玑被裴弈宣去议事,她则留在偏殿休整。 爹娘哥嫂他们都回了侯府,裴弈似乎暂且也没有召见他们的打算。她不知道她这公爹打的什么算盘,她见今心中异常忐忑。 裴琰正要回咸阳宫时,就见一名护卫急匆匆跑来,说大明门外有个女子一直大吵大闹着要见他,连说她是郡王妃,再不通传与郡王知道,后果自负云云。他们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就跑来询问郡王的意思。 裴琰瞬间意识到那个人是楚明玥,脸色变得很是难看。他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去看一看。 楚明玥这个问题总是要解决的。 楚明玥见到裴琰时,瞬时喜形于色,又觉得自己应该矜持一些,当下收敛神色,理了理衣裙,上前行了礼。她屈身下去之后就等着裴琰上来扶她,结果等了半晌,裴琰却纹丝不动。 楚明玥一直维持着那个姿势,身子都麻了,觉得裴琰大约是许久未见她,一时看傻了,便自家起了身。 她正要跟裴琰告状说那群看门狗不让她进去,却听裴琰冷声道:“没规没矩的,我让你平身了么?” 楚明玥愣了一愣,半天都没お稥冂第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裴琰冷着脸思忖一回,问她如今住在何处。 楚明玥都被他方才的态度搞晕了,在裴琰不耐烦地再次询问时才回神,说她住在城外的庄子上。 裴琰烦躁地叹口气,挥手道:“那你先回去,我如今手头事多得紧。” 楚明玥神情一僵,见他要赶她,当下也顾不上矜持了,一把扯住他,不平道:“郡王不该把我接进宫么?” 裴琰狠狠甩开她,翻个白眼:“我说了,我如今忙得很。照我说的办。”他如今看见楚明玥便觉烦躁,转身就走。 楚明玥忙忙追上,在后头一叠声地喊着让裴琰等等她。她眼见着裴琰要入宫门,忙忙紧跑几步一把拽住他,又气又急:“郡王怎生这般!我可是盼了许久才把郡王盼来的!咱们夫妻分离这么久,郡王难道就不思念我么?” 裴琰被她说得额头青筋直跳。他跟她根本就没什么情分,她是哪来的自信说出的这等话? 裴琰被恶心得不轻,当下一脚踹开她,暴躁道:“你给我闭嘴!再胡搅蛮缠我就把你交给父王!” 楚明玥一时不防,被他踢在膝盖,即刻重重倒地,发髻都跌乱了。她疼得面色惨白,抬头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裴琰,心中气恼又惶遽,裴琰的反应完全出乎她的预料,她实在是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 “郡王,”楚明玥怒目而视,“当初可是郡王求娶的我!如今这般翻脸不认人又是为哪般?” 裴琰想起当初那件事,心绪更加烦乱。他至今也不知道裴玑当时有没有故意给他设套。 裴琰白她一眼:“那你就当我当初瞎了眼吧。” 楚明玥气得发抖:“一日夫妻百日恩,郡王……”她见裴琰面上神色变得越加冷厉,话说一半卡在喉咙里,懵在地上,心一点点沉下去。 她后半辈子还要依靠裴琰,她还要将她母亲接回来,可这个男人似乎是变了心了,如今瞧不出对她有半分情谊。 楚明玥实在有些茫然,这到底是怎么了? 一旁守门的士兵们将全程看在眼里,一个个低头憋笑。瞧这女子方才那颐指气使的模样,一口一个狗奴才地骂他们,还以为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却原来不过是个弃妇。 裴琰觉得他需要好好想一想怎么处置楚明玥的问题,转身折返。 楚明玥眼见着他越走越远,猛地攥起拳头,咬牙道:“郡王留步,妾身这里有一件事要告与郡王知道。” ☆、第八十一章 裴琰坐上马车的时候,脑袋还是晕乎的。 他被楚明玥方才说的那件事震撼得不轻,眼下整个人如浮云端。 楚明玥坐下吃了半盏茶,见裴琰还是一副呆愣愣的样子,笑了一声,扯了裴琰一把:“郡王高兴坏了?” 裴琰忽而攥住她的手,严厉道:“你莫不是为了让我收留你就这样编瞎话儿骗我吧?” 楚明玥听见裴琰这般质疑她,当下不悦道:“郡王想想,我能拿这种事说笑么?再者说,郡王不也说能对得上么?” 裴琰深吸一口气,确实,确实能对上…… 他当年无意间听闻了瞿素卜卦的事,当即便蠢蠢欲动。但他一直不知道那个天命中宫到底是楚家的哪个姑娘。他锲而不舍地试探多时,但裴玑始终跟他装糊涂。 他跟他父亲一样笃信瞿素的能力,他知道像瞿素这样的顶尖谋士,几乎都有一手占卜的好本事。何况瞿素阴阳算命、禳星告斗的手段本身就神准。 所以他是相信天命中宫的存在的。 而知晓这件事的人怕是只有瞿素、裴玑并一个他,楚明玥根本不可能知道。而她如今说她就是那个身具凤命、将来要母仪天下的人。 裴琰吸气再吸气。惊喜简直来得太突然,但他心里有个疑惑,如果那个人是楚明玥的话,裴玑当初为何不顺水推舟娶了楚明玥呢?横竖当初楚圭原本是想将楚明玥指给裴玑的。 若说是故意绕弯子就有些牵强了,毕竟让自己将来要娶的女人先嫁给别人这种事实在太荒谬。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裴玑也不知道答案。但瞿素与裴玑颇有交情,既然告诉了他,又为何要说一半呢。 裴琰思及此又生出一股愤懑。瞿素每回来王府他都对他殷勤备至,但瞿素从来对他不冷不热,反倒是裴玑,也没做什么特殊的事,瞿素却跟他万分熟稔,父王因此也越加看重裴玑。裴琰一度怀疑瞿素也是个势利眼,想要巴结王世子,但瞿素连他父王的账都不买,这就足以说明瞿素跟谁交好与身份无关。 裴琰深深吸气。不论如何,既然楚明玥就是那个人,那他自是要好好利用。他原本都有些灰心丧气了,如今看来,他是可以坐上那个位置的! 裴琰瞬时斗志昂扬。 楚明昭忐忑不安地在偏殿坐了许久,才见裴玑回来。她正要起身施礼,就瞧见裴玑身后还跟着楚怀定。 “二哥。”楚明昭惊喜地唤了一声,上前相迎。 裴玑哼了声:“看见二哥就忘了我。” 楚怀定忙在一旁接话:“妹妹只是许久未见我了,这才……” 裴玑见他似乎是以为他当真不悦,当下笑着摆手:“无事,我与昭昭说笑的。” 第95节 楚怀定舒了口气,讪讪一笑。 他可不敢得罪他这个妹夫,如今楚家上上下下都要指着他这妹夫讨活口,他自己能有今日的军功也全靠他妹夫提携,他打心眼里敬服他。 三人坐下后,楚明昭听说楚怀定这回立了大功,便一定要他讲一讲。 楚怀定有些赧然,喝了一杯茶,才梳理着与妹妹说道起来。 原来,裴弈在北面的安定门外遭遇地雷阵之后,辗转试了其余三面,结果发现状况都一样,楚圭在每一面都做了布置。裴弈当时欲选一处集中试雷,楚怀定提议还走安定门。裴弈见他胸有成竹,又料想他不敢耍诈,便听从了他的意见。 光是试雷就花了五日。裴弈头先就地取材用战马试,后来觉得太浪费,便命士兵们去京郊的山林里打一些体型较大的猎物,用这些动物排雷。等到试得差不多了,众人仍旧没几个敢往前冲的,因为路面宽阔,试得再多也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届时一个不慎,就是粉身碎骨。并且最要紧的是,守城的兵士负隅顽抗,不肯纳降。躲过了雷,还有城楼上的火器等着。眼看着胜利在望显耀将及,若是在这个时候死了,那真是太不值当。 一片静默中,楚怀定站了出来。他一面小心地沿着试好的道路一点点接近城门,一面分神跟城楼上的士兵交涉,最终成功抵达城门,孤身入城劝降。 楚怀定在里头待了两天。裴弈一直在临时搭建的营帐内等着,左右也是胜券在握,多等个一时半刻也无妨。 楚怀定再从城门内出来时,形容憔悴,但神情亢奋。他成功说服了守城的千总把总跟城内兵将,守军开门迎襄军入京。 这确实是大功,但楚明昭却听得一身冷汗。楚怀定走的每一步都是险之又险,稍有不慎,当场就呜呼哀哉了。他这是真正拿命唤来的军功。 只是她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她二哥能成功劝降。她二哥其实不善言谈,这种事按说非舌灿莲花者不可成之。 楚怀定听妹妹问起,当下笑道:“妹妹不要想得太复杂,我与他们是有交情的。我在北城兵马司待着时,跟北城这片的大小兵将都熟,私底下常有酬酢。他们不肯受降不过是因为楚圭告诉他们襄王入京后便要大行屠戮,这才预备拼个鱼死网破。我身份特殊,又跟他们有交情,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也不难。”不过有一点他没说出来,那就是他劝人的路数是裴玑教的。 裴玑隐隐预料到了父亲破城会遇到负隅顽抗的状况,又知道楚怀定不善言辞,便在临走前大致教了他关说之道。只是他不让他说出来,楚怀定只好保密。 楚明昭长叹道:“二哥辛苦了。” 楚怀定默了默,笑道:“不妨事,左右都过去了。” 他这一路拼命攒军功就是为了让襄王看到楚家的诚意,让襄王好赖看在他为他做了那么多事的份上,不要为难楚家。 裴玑见楚明昭神色凝重,摸摸她的脑袋,道:“不要想了,内兄立功是好事。” 楚明昭一把抓住他的手,嗔道:“又摸我头!”她见他眉尖一动,怕他又说出什么不健康的话,当下一把捂住他的嘴,转头对楚怀定笑道,“二哥先回侯府歇息吧。” 她觉得这家伙脸皮再厚下去就要变成老司机了。 楚怀定看得目瞪口呆,这两口子……这两口子平时就这么过日子的?他妹夫可是将来的皇太子啊! 楚怀定走后,楚明昭向裴玑询问她能否出宫去看看长姐。算算日子,长姐已经生产三个月了,也不知这回给她添了个小外甥还是小外甥女儿。 裴玑摇头道:“不成,你如今不要出外走动,父王正等着抓你小辫子。不过我倒是可以使人去将长姐接来宫里。” 楚明昭欢喜之下抱住他亲了一口,眉目染笑:“夫君真好。” 裴玑哼道:“用着我的时候就说我好,用不着的时候就说我丑。” 楚明昭笑嘻嘻道:“好跟丑不矛盾啊。” 裴玑一把扣住她的手腕:“你要再说我变丑了,我就在你面前吃螃蟹!” 楚明昭怀孕后有些东西不能碰,裴弈怕她嘴馋,也跟着她忌口。 楚明昭闻言撇嘴:“算你狠。” 翌日,楚明婉被宫人引着入偏殿时,一眼瞧见了靠在榻上小憩的楚明昭,眼圈霎时便红了。她已经有近一年都没见过妹妹了,一直挂着心,不知道妹妹去广宁之后会不会受苦。又担忧爹娘哥嫂的状况,毕竟爹娘他们跟过去颇有些寄人篱下的意思,何况又是这样尴尬的身份。 楚明昭醒来瞧见长姐,登时冒了泪。姐妹两个一时抱在一处,又哭又笑,百感交集。 楚明昭得知楚明婉顺利产下一个男孩,连声道好。江阴侯夫妇盼孙多年,楚明婉此番一举得男,在侯府的地位也就稳固了。 楚明婉却是叹道:“好事是好事,但如今这样的局势……”她没有说下去。她公爹原本应当是欢天喜地的,可因怕被她牵累,她生了承哥儿之后,就整日愁云惨淡的,待她也不如从前了。她那小姑子更是看她不顺眼,镇日嚷嚷着要宋宪休了她。 楚明昭即刻明白了她的意思,面上的笑也淡了下去。 楚明婉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浅笑道:“不说这些了。”她低头瞧着楚明昭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含笑道,“依我说,昭昭这一胎也是个哥儿。” 楚明昭低头抚了抚小腹,微微笑笑。她昨日感觉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响,她也分不清到底是肠胃蠕动还是胎动,倒是裴玑听说了激动得很,抱过她就趴在她肚子上等着听动静,可是等了许久也没听见第二下。 郭氏知晓了楚明玥被裴琰领到长安宫的事后,便沉了脸。眼下这个节骨眼儿上,把个罪臣之女带进宫来,那不是等着惹王爷不快么? 薛含玉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楚明玥,脸上的讽笑掩都掩不住。裴琰跟裴玑这兄弟俩也是绝了,罪臣家的姑娘一人娶一个,还都是正妃,真是闻所未闻。 楚明玥见薛含玉这个小贱人看到她这个正妃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敬意,还满面讥嘲、言语间夹枪带棒的,当下便火了,抬手就扇了薛含玉两个巴掌。 薛含玉一边脸颊挨了一下,如今火辣辣地疼。她捂住脸,当场恼羞成怒,楚明玥也不看自家什么身份,还敢打她! 薛含玉立时命两个宫人上前制住楚明玥。楚明玥见薛含玉不仅没被打老实还想还手,立等火冒三丈,但她眼下支使不动宫人,便只好亲自上阵。 薛含玉看她还要来甩她耳光,恼怒之下正要让宫人将楚明玥绑了,却忽然想到了什么,遽然笑道:“你来跟我这儿撒什么泼,你该去问问世子妃,我到底为什么嫁给郡王。” 楚明玥动作一顿,皱眉道:“你这话何意?” 裴琰与郭氏密谈讫,见郭氏也是久久回不过神,想了想,忙又嘱咐郭氏千万保密。 郭氏连连抚掌,欣喜若狂:“原来我的哥儿竟真有这般造化!” 裴琰看了郭氏一眼,不禁叹气。 他输就输在出身上了,郭氏若是正妃,那他就是嫡长子!还费什么劲啊! 裴琰从偏殿出来时,听宫人说薛含玉跟楚明玥眼看着要打起来了,摆手只道由她们去。妻妾之间争风吃醋的事多正常,他要是每回都管,那将来还不累死。 他眼下有更要紧的事要去做。 楚明婉如今也算是个有经验的,正跟楚明昭说着孕期事项,忽闻外头一阵喧哗。楚明昭方欲着一个宫女去打探一番,就听到楚明玥在外头大呼小叫。 楚明昭蹙了蹙眉,楚明玥怎么入宫来了? 她起身与楚明婉一道走到殿外,冷眼看着楚明玥,道:“四姐姐吵什么?” 楚明玥倒也不转弯抹角,冷笑道:“六妹妹去了一趟广宁,本事也是见长了,学会给人塞小妾了!” 楚明昭瞬间便明白了楚明玥大约是听薛含玉说了什么,当下笑道:“四姐姐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听不太懂。” 楚明玥讥诮道:“听不懂?郡王身边那个小妾是怎么来的你会不知道?” 楚明昭笑道:“四姐姐说得我越发糊涂了。不过,又不是我逼着郡王成礼的,纳妾这种事,也得郡王自己乐意,四姐姐说是不是?所以四姐姐来找我作甚?” “你!”楚明玥被她抢白,一时哑口无言,脸色铁青。 裴琰的确是不如裴玑,楚明昭能这样呛她也是因为裴玑一直独宠她,她有底气。 楚明婉上前几步,冷声道:“四妹妹这是作甚?纵然郡王还承认妹妹是郡王妃,但一个郡王妃跑来世子妃跟前撒野,也不怕人耻笑么?” 楚明玥冷笑,世子妃?她倒要看看楚明昭这世子妃能当到什么时候。 乾清宫,弘德殿。 裴弈与几个臣子议事罢,便将裴玑宣了进去。 裴弈这两日忙得脚不沾地,诸事纷然杂陈,他几乎连休息的时间都抽不出,更没工夫去理会旁的。因而王府家眷入宫之后的安置事宜,他便全交给了裴玑去料理。 目下他大略问了各处状况,便又丢在一边。楚明昭是罪臣家眷,跟着入宫住下来显然是不合适的,不过他打算等将来一并收拾她。 裴弈与裴玑说了三件事,一是应对肃王,二是登基事宜,三是采选绣女。他见裴玑听到后来面色发寒,叹息不语。 绣女乃备选为妃嫔宫女的少女,眼下宫内宫人都跑得差不多了,自是要再选一批。至于妃嫔的问题,也是无可避免的。他知道儿子是为姚氏不平,但帝王家更重子嗣,哪能真的做到专宠。他觉得他这儿子骨子里太重情了,简直不像是皇家出来的。 但这又如何呢,他还是要面对他的身份。等他抽出手,就为他广选淑女。 开枝散叶最是要紧。何况,哪能真让楚明昭一直占着那位置。 父子两个正僵着,就听内侍通传说郡王求见。 眼下这宫里也没第二个郡王了。 裴弈叹了一息,让裴玑先行退下。 裴琰入殿时,瞧见父亲的脸色透着阴沉,心里便有些打鼓。但眼下这件事,他不得不跟他父亲说。 裴玑回到清宁宫时,楚明婉已经出宫了。楚明昭说起楚明玥入宫的事,又说到薛含玉将当初那件事告诉了楚明玥,不禁叹道:“楚明玥在眼下这当口,竟还不夹着尾巴做人。” 裴玑喝了口清茶,冷笑道:“她傲得越厉害,回头跌得越惨。大哥的性子,我再清楚不过。” 楚明昭见他回来后面色便不好看,一时心忧,握住他的手关切地问是否出了什么事。 裴玑缄默少顷,忽而将楚明昭拥入怀中。他伏在她肩头,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心中翻搅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父亲纳妃这等事他是左右不了的,他再为母亲愤慨也是无法。 而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不会步他父亲的后尘。 他在她侧脸上吻了吻,低声道:“无事,不要担心。”又笑道,“今日小家伙有动静没有?” “方才似乎又有了一下,感觉像是……”楚明昭认真想了想,“鼓泡泡……” 那泡泡还在肚子里面跑动,不知道传说中的真气游走是不是这感觉。 裴玑闻言一喜,蹲下-身便要趴在她小腹上听动静,被楚明昭一把按住。 “白日里注意一些,”楚明昭耳根发烫,“而且刚动过,短时间内应当不会再动了。” 弘德殿内,裴弈听说裴琰将楚明玥带进了宫并且还要让她留下来,当下拍案道:“糊涂!你办的这叫什么事!说吧,你到底为何一直都想要留着楚明玥?” 裴琰自然不能将实情告知裴弈,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抬头见父亲满面愠色,心下畏惧,足底发凉。 上回他父亲想废掉楚明玥让薛含玉做正妃时便问过他这个问题,他当时搪塞过去了,眼下旧事重提,他却又不知如何解释,一时间进退维谷。 他低头嗫嚅半晌,忽然道:“父亲缘何要这般质问儿子呢,阿玑不也把楚明昭带进来了么?还让她在宫里安置下来了,父亲怎不去问问阿玑有何用心?” 一语落地,裴弈竟无言以对,面色更阴冷一分。 看来,他要提早收拾楚明昭了,否则这事就无解了。 裴弈唤来身边一个内侍,命传令楚明昭,速来弘德殿。 裴玑正拉着楚明昭要听她肚子里的动静,听了传话内侍的禀告,当下让楚明昭更衣,换一身收腰的。 去往乾清宫的路上,楚明昭紧张得手心冒汗。她知道她公爹叫她去准没好事,说不得就是要拿她开刀了。她原还以为他要忙完这阵子才能想起处置她,不想眼下这就来了。 裴玑不住地轻拍她后背安抚,柔声劝慰说不要担忧。 殿内,裴弈听说裴玑也跟着过来了,冷笑一声,冲着跪地通传的内侍扬声道:“让他来,我倒要看看他能不能说出个花儿来!”又转向一侧立着的裴琰,“你仔细瞧着,看我如何处置她!免得你心中不服气。” 裴琰连连点头,赔笑道:“儿子瞧着。” 楚明昭步入大殿时,裴弈根本没正眼瞧她。他只是看了神色莫测的裴玑一眼,心道我看你这回还能说什么。 裴弈转过头看向楚明昭时,她还跪伏在地上。他不发话,她自然不能起来。裴弈打算就这么让她跪下去,冷冷一笑:“楚氏,你乃……” “父亲,”裴玑忽然插口,“让她先平身吧,这么跪伏着也无法瞻仰天威。” 裴弈觉得他这儿子的话有些古怪,蹙眉道:“阿玑不要插话。”转过头又要发落楚明昭,“你听着,你……” “父亲,”裴玑再一次打断道,“请让她平身。” 裴弈这话简直说不下去了,见他一再打断他一再坚持,有些不耐,挥手道:“那就平身吧。” 第96节 楚明昭谢了恩,缓缓起身。 裴弈凌厉的目光转向楚明昭,冷下脸,重重拍案:“楚……”他刚说了一个字,便在瞧见楚明昭隆起的小腹时戛然而止,整个人都懵住了。 ☆、第八十二章 裴琰伸着脖子等了半晌,却一直没听到父亲的下文。 怎么没声儿了啊?说好的要收拾楚明昭呢? 他转头望去时,见父亲怔愣着久久不语,诧异了一下,抬手戳了戳身边的裴玑,凑过去小声问:“父王那是怎么了?” 裴玑笑道:“父王是太高兴了,高兴咱们家要添丁了。” 裴琰讶异瞪眼:“啊?”跟着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楚明昭怀孕的事,也有些明白了父亲在惊异什么。 裴弈懵了半晌,慢慢按了按眉心,想要再确认一下,遂盯着楚明昭道:“你那是有了身孕?” 楚明昭躬身行礼道:“回王爷的话,是的。” “有孕几时了?” “见今已五月有余。” 裴弈的嘴角狠狠抽搐两下。楚明昭有了身孕的事他从未听人提起过,当初他询问范循时,范循也说未闻王府内有人孕珠。裴琰来山海关时,也没跟他说过。裴玑更是从头到尾只字未提。 然而如今楚明昭都有孕五个月了。亦且,照理说有孕应当穿宽松些的衣裳,但楚明昭身上那身襦裙却是收腰的,这显然是刻意要让他注意到她微隆的小腹。 不用问,这些都是次子的手笔。 裴弈顿生一种被人设计的感觉。他转头冷冷睨了次子一眼,又看向长子,质问道:“你当初南下来山海关时,为何不与我说她有了身孕的事?” 裴琰没看着好戏,却见父亲忽然朝他发难,一时无措,张了张嘴:“我……”说话间指了指裴玑,“是阿玑不让我说的。” 裴弈冷笑道:“果然。”话未落音,目光刺向裴玑,“你觉得耍着我很有趣儿么?” 裴玑从容不迫地缓步上前,垂首一礼:“父亲,儿子不过是想给父亲一个惊喜。” 裴弈霍然起身,冷声一笑:“惊喜?我看……” 他一语未完,裴玑便几步抢上前一把拉住他,笑吟吟打断道:“儿子知道父亲心里是欢喜的,但父亲也不要过于激动了。” 裴弈抬手指定他:“你……” “我知道,父亲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讯震住了,”裴玑微笑着接话,又喟然一叹,“王府子息单薄,孙辈都未降世,明昭肚子里怀的没准儿是个哥儿,将来生下来可就是嫡长孙,爹你算算,如今整个皇室里的嫡长统共加起来都没几个,所以我自是能明白爹的欢喜。” 裴弈一再被他堵话,满面涨红,如今他止了话头,他却反而无言以对。 楚明昭垂首立于下首,微微出神。嫡长子是十分尊崇的身份,并且是不多见的。大周前头三位帝王,皆非嫡长出身,裴弈与裴玑也都并非嫡长。是以嫡长降世是十足的喜事,何况裴弈膝下只裴玑与裴琰两个儿子,子嗣显得尤为要紧。 不过,这一切的前提是,她怀的是男孩儿。 裴弈隔空指着裴玑,指尖发颤,整张脸几乎都在抽动,神情看起来有些扭曲,却是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 裴玑说的都是事实,嫡长贵重,何况他原本便子息凋敝,他对楚明昭再是不喜,但孙子似乎真的不能不要。 如果,楚明昭怀的真的是男胎的话。 裴弈原本是气势汹汹要发落了楚明昭的,如今倒好,一口气憋在胸臆间,吐不出也咽不下,憋得他面色酱紫。他扶着书案缓了几口气,忽而又道:“宣太医院院使过来。” 裴玑知道父亲这是对明昭怀孕的事存疑,但他查便是,左右这也不是作假。 急匆匆赶来的太医院院使为楚明昭诊了脉后,转过头便躬身道喜:“恭喜王爷贺喜王爷,世子妃确实是有了五个月身孕。”说着话心里忍不住嘀咕,这肚子都隆起了,还查个什么劲啊? 裴弈脑子嗡地一声响。他要处置的罪臣亲眷怀了他的孙儿,而且已经五个月大了…… 这就十分尴尬了。 裴弈揉了揉额角,心里一片糟乱,转身就要出殿。 他想静静。 旁观至今的裴琰却是还惦记着裴弈头先与他说的话,赶忙紧走几步跟在后头追问道:“爹啊,您不收拾弟妹了?您不是说要我看着您处置弟妹好让我服气……” 裴弈脚下一绊,恨不能回头一巴掌拍死这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儿子! 裴琰见父亲只管往前走而没有理会他的意思,锲而不舍道:“既然您不处置弟妹,那儿子就让楚明玥留下来了啊!不然您总是不能厚此薄彼您说是吧?您看啊……哎,爹您别走啊,儿子还没说完呢啊……” 裴玑在后面看着父兄一避一追的背影,低头笑了笑,回眸望向楚明昭,道:“走吧,咱们回去。” 楚明昭抿抿唇角,被他挽着步出大殿后,低声道:“王爷会就此收手么?” 裴玑眸光微动,轻叹道:“恐怕没那么容易,不过眼下这一关是暂且过去了。”说着话在她手背上拍了拍,“不必担忧,有我在,你什么都不必怕。” 楚明昭轻轻回握住他的手,微微点头。 信国公府,内书房。 时近七月,海棠花期已过,果子却尚未成熟。范循伸手推开窗牖,眼望着枝头青色的海棠果,压抑地叹息一声。 襄王入京后,他也回了京城。他一回来就差人四处去打探楚明玥的下落,他知道楚明玥一定没有跟着楚怀和等人南下。但尚未探查出眉目,他就被他祖父派去接他堂妹去了。 当初楚圭为楚怀和重新遴选太子妃时,颇有意将范希筠择为内定人选。但信国公府未出阁的姑娘也只剩一个范希筠了,根本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搭在楚怀和身上,否则他日新帝登基,国公府拿什么与皇家做亲固位呢。于是祖父冒险忤逆楚圭,谎称范希筠染病,被送去了乡下静养。 楚圭自然知道这不过是托词,但祖父动作很快,他没抓着把柄,何况他还有用得着国公府的地方,战事又紧,便也没有深究。 如今襄王已经入京,是时候让范希筠回来了。头先他在山海关一战中向襄王示好时,襄王言谈间也颇有与国公府做亲的意思,想来凭着他这堂妹的出身,少说也能做个太子次妃。 范循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楚明昭。他瞥了一眼窗外的碧空云影,目光幽暗。 他一直都在等,等着楚明昭被皇室扫地出门。 他正神思缥缈间,书童鹤鸣敲门进来。 他见鹤鸣低着头吞吞吐吐的,不耐道:“到底有没有打探到那贱人的行踪?” 鹤鸣忐忑道:“禀……禀少爷,二公主……”说着忽觉不对,忙改口,“楚明玥已经被临邑王接入宫了。” 范循挥拳往案上重重一砸,眼神阴鸷:“这个贱人倒还有些本事。裴琰也是奇了,竟还肯承认楚明玥。”他陡然想到一种可能,裴琰会不会也知道那个秘密?然后认为楚明玥就是那个天生后命的人? 范循嗤笑一声。裴玑死抓着楚明昭不放,裴琰却是顶风收留了楚明玥,这兄弟俩是都在赌么? 他一转眼看到鹤鸣期期艾艾的,知他还有未尽之言,催问道:“有话快说!” 鹤鸣缩了缩脖子,低声道:“少爷,来回话儿的人还说,如今宫中传出一个消息,世子妃……世子妃已经有了五个月身孕。” 范循耳旁一阵嗡鸣,一把揪住鹤鸣的衣襟,目光如刃:“你确定是世子妃?没听错?” 鹤鸣觳觫不已,愣愣点头。 范循只觉一股火气往上窜。五个月,那岂非他离开广宁之前她就怀上了么!会不会还是裴玑上元那晚将她抢走之后让她怀上的?若非裴玑那晚用了下三滥的伎俩,他怎么会失手! 亦且,他原想着等大局一定,裴弈必定将楚明昭扫地出门,届时楚明昭还是得回到他身边,但如今她有了皇室骨血,状况便不同了。 范循一张脸阴能滴水。他的手指慢慢收紧,眼中火星迸窜。他一把甩开鹤鸣,转头大踏步往外走。 他要尽快弄清楚当年的真相。 范希筠从自己院子出来后,领了两个丫头往后花园去。路上遇见一身戾气的范循,当下一怔:“三哥这是……” 范循并不理会她,一径掣身而去。 范希筠呆立少顷,回神后对丫头轻声道了句“走吧”,兀自缓步前行。 她在乡下寄居了将近一年,如今陡然被接回国公府,自然知晓个中缘由。 她抬眼望着面前漫撒而下的明耀日光,眼前不由浮现出她在南苑看到的那个灿比金乌的少年。少年飒飒御马,风姿华茂。 范希筠心中嗟叹,人生际遇有时真是玄妙。 三日后,裴弈将裴玑叫去了乾清宫。 “我仔细思量了,”裴弈看向不动声色的儿子,“楚氏可以留在宫里面养胎。” “那孩子生下之后呢?” 裴弈早料到他会这么问,当下道:“届时再议。” 裴玑知道他父亲说的这四个字里包含了太多用心,但他如今不好戳破也不能戳破,何况纵然他眼下跟他父亲闹一通,他父亲勉强让步,父子两个达成什么左券,将来他父亲也很可能会变卦。说到底,权柄握在他父亲手里,想要如何,都是他一句话的事。不过,不论他父亲预备如何,他都有信心帮昭昭挡下。 裴玑凝思一回,垂眸道:“那真是要多谢父亲了。” 裴弈见他居然只是讽刺他一句而没有再提旁的,正觉意外,就听他继续道:“不过,儿子有言在先,儿子绝不会再娶旁人,父亲要选淑女,也别把主意打到儿子身上。儿子只认定明昭一个。父亲千万莫要再做出伤及父子情分的事。” 这就是在提醒他,不要想着过河拆桥,得了孙儿就废了楚明昭,也别想着给他塞女人。 裴弈忽然拍案而起:“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肚子里那点花花肠子!你头先助我攻下山海关,是为保楚氏备资;后来又不肯随军西进,也是因为担心楚圭捏着与楚家沾亲带故的人要挟你,说来说去全是因为那个世子妃!你满脑子儿女情长,又一再忤逆我,就不怕我连着你一起废么!” 裴玑平静抬眸,缓缓一笑:“父亲说的不错,儿子确实是这般心思。不过听了父亲后头的话,儿子恍然明白了,原来父亲要点绣女,是为多生几个儿子,好仔细挑一挑来接替我的人么?” 这话讥讽意味十足。裴玑有出身有手腕有战功,是未来太子的不二人选,这一点毋庸置疑,将来即便是真的有小皇子出生,也绝不是裴玑的对手。 遑论年幼的皇子了,裴弈有时候想,若是他与这个次子对上,能有几分胜算。 不过裴玑这话讥嘲的落脚点显然还是在裴弈对不起他与姚氏母子上头。 裴弈深吸一口气,忆及昔年往事,心底漫上愧怍,那股心头火终究是压了下去。他重新坐下,和缓了辞色:“不管如何,先让她把孩子平安生下来再说。我本就是要处置她的,如今已是做了退让。” 裴玑低眉暗笑。他父亲终是不肯松口说不动明昭的位置。不过这并不要紧,他有的是法子堵他。他来一拨他堵一拨,就如前几日那般。 郭氏听闻裴弈答应让楚明昭留在宫中养胎却定要赶走楚明玥,登时不忿。 不就是怀个孩子么?楚明昭能怀,楚明玥自然也能怀。 郭氏自打知道楚明玥是自己儿子的福星后,便打算好好拴着这个儿媳妇。但目下裴弈要赶走她,他们又不能说出实情,一时急得了不得。 裴琰也很是郁闷。那天他追他爹追出去老远,但他爹始终不肯答应让楚明玥留下来。他后来急了,说那若是楚明玥也怀孕了,是否就可以留下了,他爹气得一抖,顺手抄起一个砚台就朝他砸过来,张口骂道:“孽子!还让不让我清静了!” 裴琰吓得不敢再吱声,当场掉头跑了。 郭氏烦闷间,忽然道:“我想起来了,当初静竹那丫头的孩子,没准儿真就是世子妃弄没的,裴玑不是主意多么?咱们去跟裴玑说一说,让他想法子将楚明玥留下来,他若答应,咱们便不去揭发那件事。” 裴琰翻个白眼:“裴玑那厮能买账就是见鬼了。” 郭氏气道:“那你说如何是好!” 裴琰心中烦闷,焦躁地敲敲额头,最终长叹道:“我看爹要忙上好一阵子,大约也没空顾及后宫这边,咱们先悄悄留着楚明玥,能拖一日是一日,争取让她也早日怀上孩子,届时就好办了。” 裴琰打定让楚明玥早日怀孕的主意后,便没再去过薛含玉那里。薛含玉从楚明昭身上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了子嗣的着紧,故此对自己迟迟不孕越加恼恨,而她认为这都是楚明昭造成的,因而对楚明昭的憎恨有加无已。她至今都怀疑楚明昭肚子里的是个野种,但因顾忌着裴玑的警告而一直不敢去襄王跟前告密。 如果她去告诉襄王那孩子根本就是个野种,那么楚明昭非但将失去一切,还将跌入深渊。但她说了,裴玑一定信守承诺,让她爹娘跟着陪葬。 薛含玉又妒又恨,却又无处诉说,只能拿着楚明玥发泄。 第97节 楚明昭近来在宫中闷得慌,瞅着一日裴玑事少,便让他带她去西苑转一圈。 她从前也常去西苑,但都是跟着蒋氏她们一起的,心里实则不痛快。眼下境况不同,她重来西苑,倒是不免有些时过境迁的感慨。 不过她对西苑还是颇有好感的,她与裴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觌面就是在西苑的紫荆林里。 两人再来紫荆林时,紫荆花已谢。楚明昭漫步间想起裴弈不日后登基的事,问道:“肃王父子那头……怎么办?” 裴玑道:“父王打算给他们选一块好封地。” 楚明昭不禁笑了笑。她早就猜到襄王不可能兑现当初划江而治的承诺的,如今自然是要尽力赖掉。 裴玑心里却有些沉重。登基之后紧跟着便是立储,立储后便要面临着册立太子妃的问题。他父亲想来不会顺顺当当如了他的意。 楚明昭与他说起裴琰似乎没将楚明玥送出宫的事,又说隐约听闻薛含玉与楚明玥近来掐得厉害,笑问裴玑觉得她们俩谁会棋高一着。 裴玑笑了一笑,道:“大哥当父亲是个傻的,以为父亲真的对后宫之事不闻不问,实则父亲早就知道他阳奉阴违,只是给他记在账上而已,等抽出手,说不得就给他们母子个没脸。至于她俩狗咬狗谁会赢,我觉得,狭路相逢勇者胜。” 楚明昭扑哧一声笑出来,正要说话,却忽闻一道凄厉的尖叫刺入耳中,匆忙回头间,就见一个蓬头垢面的人赤红着双目朝她飞扑过来。 ☆、第八十三章 那人举动诡谲,窜得极快,但裴玑更快,楚明昭只觉眼前一花,一阵风刮过,再定睛看去时,裴玑已经挡在她身前,一脚将那人踹出去两丈远。 楚明昭看得目瞪口呆,她今日真是亲眼见识到了什么叫兔起鹘落,这速度也太快了。她都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已经飞出去了。 她上前两步,侧头看到他神容阴冷,心道他作色时真是令人心底发寒。她方欲开言,他转头就拉住她手臂,紧张地上下打量她一番,小心探问她有没有被吓着。 楚明昭怔了一下,摇头道:“没有,我哪有那么娇弱。” 裴玑轻舒了口气,抱过她亲了两口,又轻轻拍了拍她腹部,柔声道:“不要紧啊,乖啊,不怕。” 楚明昭有些哭笑不得,他是在安抚孩子么?哄了大的再哄小的。 那个飞出去的人倒地后又慢慢爬起来,披散的乱发分开时,露出了一张枯槁的脸。 楚明昭一眼瞧见便觉得十分眼熟,仔细一想,惊诧道:“柳韵?!” 柳韵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嘴里喃喃呐呐的不知在说什么。她自语少顷,忽然狰狞着一张脸大笑道:“楚明淑,刘选侍,你们都不得好死!你们以为这样就能扳倒我么?不可能!太子妃的位置永远是我的,谁也别想夺走!”一头说着一头疯疯癫癫地又要扑上来。 裴玑冷着脸将她踢开,唤来宫人询问状况。宫人们听说柳韵险些惊了世子妃,赶忙跪地讨饶。 原来,楚圭把柳韵废掉之后便一直将她关在西苑,楚怀和等人撤走时也根本没想起她来,看守她的宫人也都跑了,柳韵不知所踪。如今看来,她大约是一直在西苑里面游荡。 裴玑面色阴沉半晌,忽然笑了一笑,命人将已经疯癫的柳韵暂且送到江阴侯府上去。楚明昭在一旁问他是何用意,裴玑笑说帮宋娇表姐妹团聚。 折返的路上,楚明昭问起柳韵嘴里那些话都是什么意思,她瞧见裴玑方才听见那些话时满面的嘲讽之色,她觉得他可能知道些什么。 裴玑在她脑袋上揉了揉,微笑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昭昭就不必操心了,昭昭只需要安心养胎。” 楚明昭一把抓住他的手:“我是不是错过了好些东西?” 裴玑笑了笑。柳韵用阴毒的木工厌胜对付她的事她从头到尾都是不知道的,他在她一无所知时就收拾了柳韵,她中秋宴上看到歇斯底里闯进来的柳韵,定然不知道那都是他的手笔。他习惯性地留一手,捏着楚明淑的软肋让她为他办事,未曾想倒真能派上用场。柳韵一直以为她是被楚怀和身边的刘选侍设计,到死也是个糊涂鬼。 楚明昭见他只是笑却不回答她,倒是越发好奇,抓着他的手窝在他怀里撒娇磨缠他。裴玑的目光往周遭扫了扫,凑过去低声道:“青天白日的,昭昭不要这般热情,我会羞赧的。你看,我脸都红了。” 楚明昭不信,抬起头去看时,被他趁空迅速低头封住了嘴。他双手环在她腰际,将人搂在怀里好一通占便宜。楚明昭瞪大眼,心道这家伙套路越来越深了。 七月初二到初四,文武百官、军民并耆老人等三度奉笺劝进,词曰伏以仰一人而定天下,大统有归,抚四海而奉宗祧,主器为重,人心允属……恭惟襄王殿下刚健中正,至仁茂德,匡扶社稷,剪除逆首,民心所向……恳切俟命殿下承继大统。襄王三推不过,依从所请。 七月初六,礼部进即位仪注。 七月十六,裴弈祗告天地、宗庙、社稷,即皇帝位,复国号为周,以明年为升平元年,大赦天下,与民更始。 楚明昭觉得皇家办事就是繁琐,光是登基就把宫内宫外忙了个人仰马翻。那个臣民三请的惯例,在她看来实在有些浮夸。众人上奏表示天下人都哭着求着要襄王登基,但一请不允,二请不允,三请之下襄王才勉勉强强应允。实则襄王自己比谁都着急登基,但却还要佯做谦逊,一推再推,楚明昭觉得很有些滑稽。 这虽则是大周皇帝即位前的通例,目的只是发扬谦让的传统美德,但楚明昭觉得还是太过形式主义。她想到裴玑将来说不得也要干同样的事,就忍不住笑。 裴弈登基之后就面临着一个问题,那便是南逃的楚圭余党。想到出征讨伐的人选,裴弈脑子里头一个蹦出来的就是裴玑。斩草除根宜快不宜慢,否则等楚圭等人在南方站稳脚跟,再想除掉就难了。而有把握一击即中的,除却裴玑以外,裴弈不做他人考虑。 但近来父子两个因着楚明昭的事,关系十分紧张,商讨公事之外,阿玑几乎不与他说话,要让他答应领兵南征,恐怕难得很。 裴弈此刻忽而明白了,为何他在楚明昭的问题上语焉不详的时候,阿玑只是刺他一句,没提旁的。 因为他根本就不必着急,他手里握着足够的筹码。他懒得与他事先周旋,只等着事到临头再堵他。 裴弈很有些头疼,这个儿子的确是他的左膀右臂,但也太不听话了。 登基之后便是封后并建储。裴琰对封后一事无异议,他只是一直在思量一个问题,那就是他到底要以怎样的方式坐上那个位置。皇太子的人选基本是定下来的,父亲似乎也不会考虑换人,那他要怎么办?难道说裴玑将来会因为什么过失被父皇废黜?还是说,他能造了裴玑的反?裴琰自心里觉得,后一种可能实在有些渺茫,那么就只能是前一种了。 那他就拭目以待好了。 虽然想通了这些,但裴琰得知父亲已定裴玑为太子人选并敕谕钦天监择选吉日册立成礼时,心里仍是不好受。 裴弈登基之后,裴玑的身份也变成了皇子。世子郡王皆不可称殿下,皇子方可称殿下,所以她近来特别喜欢喊他的新身份——二殿下。 楚明昭听到外头宫人内侍行礼的动静,一抬头看到裴玑进来,张口就喊了声“二殿下回来了”。 裴玑见她迩来每回这么喊他的时候都笑得狡黠,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欺负我们东北人不懂京话,老实说,二到底什么意思?” 楚明昭是在京城长大的,他显然以为这是北京土话了。 楚明昭笑吟吟道:“二就是夸人长得好看啊。” 裴玑哼道:“那我以后天天说你二。” 楚明昭嘿嘿干笑两声,又道:“二殿下今日回得有些晚啊,又有何公干?” “我去了一趟江阴侯府。” 楚明昭讶异道:“去那里做什么?” 裴玑笑着点了点她鼻尖,道:“帮你解决一桩事。” 楚明昭越发不解:“什么意思?” 裴玑轻叹一息,大致与她讲了讲。 他今日抽出余暇,转去江阴侯府敲打了江阴侯夫妇。 他一现身,宋娇就跑出来求他赶紧将柳韵弄走,要不然她天天听着个疯子在府里鬼哭狼嚎都害怕。裴玑似笑不笑地看着她,一桩桩细数起了她从前干的那些勾当,末了讥诮道:“你这个表姐头前帮你办了那么多事,如今她变成这样,也是拜你所赐,你非但不想着保她,反倒要将她丢开,我看她将来必定死不瞑目,哪日做了鬼,也会惦记着你的。” 他可没有忘记,柳韵当初是怎么对待明昭的。当初他们大婚朝见东宫时,柳韵还使绊子想让明昭当众出丑。不过说到底,这些也跟宋娇脱不了关系。他此番就是用柳韵来恶心宋娇的。至于柳韵对明昭用厌胜,就是因为以为是明昭害得宋娇落红,想要报复明昭。 宋娇躲在邢氏身侧不说话,连看也不敢看裴玑。她从前认为的失了势的王世子如今马上就要变成太子了,她原本高高在上的太子妃表姐眼下非但变成了罪臣家眷,更是个可怕的疯子。不过短短一年的时间,局面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裴玑明着告诉-江阴侯夫妇,明昭的地位不会被撼动,他也会力保楚家无虞,更不会追责于楚家的姻亲,让他们把心放到肚子里,楚明婉身为明昭的胞姐,非但不会给他们招祸,还会为侯府锦上添花。江阴侯夫妇至此彻底明白未来的太子殿下这是来给他们施压来了,当下诚惶诚恐应诺,同时得了皇家的准信儿,一颗心也落了地。 “所以昭昭放心好了,”裴玑笑着握了握楚明昭的手,“长姐以后不会被公婆难为了。我又警告了宋家小姐,她以后不敢再给长姐穿小鞋。” 楚明昭听他讲罢,倏然沉默下来。 自打那日见了长姐之后,她就一直挂着心。江阴侯夫妇唯恐被楚家连累,长姐的日子必定过得艰难,只是不肯与她详说而已。但她自己如今尚且要与公爹周旋,不能出面为长姐撑腰。裴玑听说之后便让她不必忧心,她本以为他只是安慰她等将来局面稳定就好了,没想到他已经盘算好了代她出面的事。 裴玑将她抱到怀里,温柔地帮她理了理耳旁碎发,语气放低:“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你所忧便是我所忧,所以往后有什么事都记得告诉我。”之前他父亲没登基时,他去敲打有些名不正言不顺,见今他父亲即位,他便可以真正代表皇家。 楚明昭突然伸手紧紧抱住他,泪盈于睫。 她觉得嫁给他真是她此生最大的幸事。楚家如今这样的状况,给不了他任何助力,还是个负累,但他始终顶着压力与他父亲抗衡,还将方方面面都为她考虑周全。 裴玑低头时瞧见她两眼冒泪,有些无措,一面小心翼翼帮她揾泪一面道:“乖乖不哭了,每回看见你哭我都肝儿颤。” 楚明昭哽咽着一头扑到他怀里:“夫君……我以后再也不说你丑了。” 裴玑轻哼一声:“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过也不要再说我二了,我知道这不是个好词儿。” 楚明昭一偏脑袋:“这个做不到。”又忽然想起一事,“我听闻陛下要带着夫君与大伯去秋猎,我能不能跟去?我在宫里待着好闷的……” 裴玑忽而板起脸:“不许去。” “为什么?” “我自有我的道理,”裴玑见她似有些沮丧,顿了顿又道,“父皇是另有目的的。你好好在宫里待着。” 哄好了媳妇,裴玑从殿内出来后,神色却有些阴郁。他唤来何随,沉容问道:“追踪到那伙人了么?” 何随道:“派出去的人还没回,不知结果如何。” 裴玑面色更沉一分。他此番微服去江阴侯府时,感觉似乎有人在暗中跟踪他。他头先想会不会是范循的人,但随即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那伙人兴许跟楚圭有关系。 楚圭落败有一半是栽在了他手上,想来对他恨之入骨。依照楚圭那禀性,必定是想要除他而后快的。不过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楚圭一定也想报复明昭。明昭耍了他,他必然咽不下这口气。 裴玑深吸一口气。不论如何,他都会时刻警醒,护好明昭。 自打裴弈知道楚明昭有了身孕后,倒也三不五时地着人来送些补品,又命太医每日来给她请平安脉。姚氏更是得闲就来探望她,楚明昭都有些赧然。 楚明昭近来的日子其实过得十分滋润,每日除却出外散步锻炼之外,就没旁的事可干。她与裴玑说想去京郊散心,但裴玑不肯答应,说等他腾出工夫还带她去西苑逛逛。她觉得他的态度有些奇怪,似乎怕她出去就被狼叼走似的。 七月二十八,裴弈立姚氏为皇后。八月初六,立裴玑为皇太子。 裴弈腾出手之后,便开始着手清算楚圭的旧账。只他似乎姑且没有要动楚家大房的意思,但大约只是暂且将这事丢到了一旁。楚明昭觉得裴玑父子之间近来又有些剑拔弩张,不知是否因着册立太子妃的事。 越是临近预产期,楚明昭越是忐忑。这日,她去坤宁宫与姚氏说话时,忽见一个宫人跑进来在姚氏耳畔低语几句,姚氏点头淡淡应了一声。不一时,一个碧裙姑娘出现在殿门口,红着眼睛跑进来扑跪在姚氏面前。 楚明昭仔细瞧了几眼,再三确定并不认识这位。她忍不住想,这会不会是哪路的小妖精。 ☆、第八十四章 姚氏给两旁宫人打了个眼色,命将那个姑娘扶起来,旋即转头对楚明昭道:“明昭怕是还不识得,这是若婠,跟阿玑是嫡亲的姑舅兄妹。” 楚明昭了然,原来是她夫君的舅家表妹。她婆婆的父亲姚磬外放云南多年,后来裴弈起事,姚家上下更是怕被祸及,主支旁支都迁出了京城。楚明昭前几日听闻裴弈将姚磬调回了京城,还升他做了礼部侍郎,加从一品太子太保衔。如今看来,姚家人应当是已经回了京。姚氏说这姑娘是裴玑嫡亲的姑舅兄妹,那她应当是姚磬的亲孙女。 姚若婠被宫人搀起来后仍旧哽咽不成声,抱着姚氏的手臂连喊姑母,似乎并没有留意到一旁的楚明昭。姚氏脸色有些不好看,给姚若婠引见道:“这是你表嫂,还不上去见礼。” 说表嫂就很明确了,裴玑身边只楚明昭一个,裴弈的儿媳妇里怀孕的也只楚明昭一个。 姚若婠仿佛眼下才缓过来,扶着宫人的手回身看向楚明昭,趋步上前,屈身一礼,然而待要张嘴时似又有些为难,转头对姚氏道:“姑母,侄女儿这是头一回与表嫂觌面,自是要正式些,但不知要喊表嫂什么?” 姚若婠一语落地,姚氏倒是一愣,楚明昭暗自哂笑,低头吃茶。 她如今的身份确实有些尴尬。她是裴玑的正妃,但裴弈封后建储之后,便将册立太子妃的事丢到了一边。是以,如今说她是世子妃也不对,说她是太子妃她又未得到册封。 楚明昭觉得这姑娘很可能是有意的。不过她与姚姑娘头回见,她婆婆又在旁,她不好插口。 姚氏面色沉了沉,出声解围道:“喊表嫂就成,不必太见外。” 姚若婠乖巧点头应声,转头面向楚明昭,盈盈笑着喊了一声表嫂,又道:“常听京师人言表嫂貌美绝伦,如今看来,果真百闻不如一见。” 第98节 楚明昭与她寒暄客套几句,便仍旧吃茶。姚若婠见她一丝热络的意思也无,心下不悦,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回身继续与姚氏叙话。 楚明昭从姚若婠对姚氏说的话里,听出了她今日入宫的来龙去脉。据姚若婠自己说,她昨日随着父祖抵京后便想入宫来看姚氏的,但彼时时辰太晚,宫门已落了钥,只好挨到今日。她拉着姚氏,不住说与姑母一别经年,又相去万里,实是牵念,如今相见,反倒激动得不知如何言语云云。 楚明昭在一旁看着,暗道,不管这姑娘是真心还是假意,眼下真是抱的一手好大腿。 姚氏多年未见娘家人,如今瞧见这个娘家侄女儿,面上倒也多了几丝笑,又听说父亲姚磬也入了宫,如今正在乾清宫谢恩,一时感喟,眼圈泛红。只是姚氏与侄女儿说话时倒也没有冷落了楚明昭,时不时侧头与楚明昭搭话。 楚明昭料想姚磬过会儿大约会过来,觉得自己待在这里不合适,便起身作辞。 姚氏忙命宫人搀好楚明昭,又亲自将她送到大殿门口。楚明昭实在是赧然,哪有让长辈送出去老远的,赶紧劝姚氏回去。姚若婠也跟了出来,含笑与楚明昭说回头去找她耍。 楚明昭转眸打量姚若婠几眼。姚若婠比贺珍长得出色得多,风姿曼妙,柳夭桃艳,一身碧纱襦裙,满头珠钗螺钿,瞧着比薛含玉还要美上三分。 楚明昭忍不住想,这要是她夫君的桃花,那这家伙的桃花质量真是一次更比一次高。 看着楚明昭上了凤轿,姚氏又目送了一段,方才往殿内折返。 她刚一落座,便沉下脸,看向正给她张罗着添茶的姚若婠:“你方才是存心那样问的是不是?是想给你表嫂难堪?” 姚若婠忽闻此言,手上动作一顿,旋笑道:“姑母这是哪里的话,侄女儿不过随口一问,没想那么些。” “最好是这样,”姚氏盯着姚若婠,“你可别听信外头那些风言风语,顶好对你表嫂放尊敬些。” 姚若婠噙笑道:“这个自然,姑母放心。” 她方才那样问倒也并非一上来就针对楚明昭,她不过是想探探她姑母的底,看她对那个儿媳妇究竟是何态度。若她姑母待楚明昭好仅仅是因为小皇孙,那么当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但她姑母如今非但因此而不豫,还转头再次敲打她,那么这就足以表明她姑母还是十分认可楚明昭这个儿媳妇的。 姚若婠心里有了谱儿,大致知晓自己往后要如何做了。 乾清宫外,姚磬从大殿退出来时,便见一个内侍跑上前来,赔着笑脸说太子殿下在堆秀山御景亭那边相候。 姚磬一路按捺着翻涌的心绪,赶到御景亭时,看到亭内长身而立的少年,步子一顿,怔愣少顷才颤声试探着喊:“阿玑?” 裴玑回身迎上来,伸手扶起欲行礼的姚磬时,瞧见他风霜满面,已经显出龙钟老态,心头有些酸涩,笑着道:“外公一向可好?” 姚磬再也抑制不住,终是泪洒衣襟。 他调离京城时说是外放,实则是贬谪。他在云南一待就是近十年,镇日只是熬着,不见天日,不知何时是个头。后来他渐渐也绝望了,觉着自家此生便要了结在那里。他最惦念的就是他远在广宁的女儿和小外孙,可两处相隔千山万水,他又走不得,只能恚恨顿足,嗟叹他纵死也难瞑目。 谁想到后来柳暗花明,他女婿复国当了皇帝,将他调回京师,又给升了官,他终是能与女儿和外孙重逢了。 他与裴玑这个外孙见面不多,但也甚是疼爱。当年裴玑离开王府时,姚氏暗中给姚磬去了信告知了内情,让他莫要忧心。姚磬知道瞿素这个人靠得住,阿玑跟着他实则比留在王府要好,但终究忍不住感叹他外孙命苦。毕竟若非当年那样的境地,他外孙堂堂王世子,何至于寄居他处。 眼下多年不见,他命途多舛的外孙已经长大成人了。 裴玑扶着姚磬坐下,叙话一回,问了姚家的近况,末了道:“我送外公去见母亲吧。” 他将姚磬送至坤宁宫时,姚氏已经闻讯出来相迎。父女两个久别重逢,一时都是泣不成声。 姚若婠跟着姚氏出来时,就一眼瞧见了搀扶着祖父的表哥。 她这是头一次见到这个表哥,一见之下不免心中震荡。她姑母与姑父都是容貌极出挑的人,她也猜到她表哥长相差不了,但目下真正见了才知道她还是低估了她表哥的皮相。她这表哥举手投足间姿态洒落,容貌绝伦,立在初秋的暖阳里,恍若灯人儿。 姚磬被贬后一直担忧他那利欲熏心的女婿会废了他女儿,但如今看来他女婿倒还有些良心,非但一直没有动女儿和外孙的位置,登基后还利利索索地立了他们母子俩,又不忘帮姚家翻身。 姚磬心中快慰,转眼瞧见低眉顺眼站着的小孙女,又招呼她上来与裴玑叙礼。 裴玑挥手示意姚若婠平身,随即与外祖跟母亲作辞。 姚若婠见裴玑从头至尾都没拿正眼看她,心下郁郁。她知道自己容貌比不得楚明昭,但也是个丰姿昳丽的美人儿,裴玑竟这样忽视她。难道说,他的眼睛已经被楚明昭那张脸养刁了么?但即便再美的人,看多了总会腻味,她不信裴玑能一直这样。何况他是太子,将来总是要坐拥后宫的。 姚若婠想起楚明昭便觉得有些好笑,她姑父好容易复国当了皇帝,却由着儿子留着逆首的亲侄女儿做媳妇,难道楚家人前面造了反,后头却还能安享富贵当外戚么?她表哥这行径简直荒谬。 姚若婠眼望清宁宫的方向,暗暗一笑。她如今身价大增,来京城可是为了得个好前程的。 裴玑回来时,楚明昭张口就问他有没有见到他那个如花似玉的表妹。裴玑凑过来笑道:“吃醋了?是不是觉着找个太好看的夫君压力很大?” “是啊,我吃醋了,”楚明昭将手搭在他肩上凝着他,“你快说,你觉得她好看还是我好看?”说话间把脸往前凑了凑,让他瞧得再仔细一些。 裴玑端视她一番,叹道:“这个问题我真的答不上来。” 楚明昭双手收紧:“你这是什么意思?” 裴玑顺手将她捞到怀里,在她脑袋上摸了摸:“我的意思是,我的眼里只有你,根本没看清她长什么样。” 楚明昭猝不及防又被他撩了一下,愣了一愣。她低头看了看自己隆起的腹部,忍不住想,人家胎教都听的雅乐诗书陶冶情操,她这里倒好,孩子天天听着这种话,将来会不会变得跟他爹一个德性? “好了,别乱想,”裴玑顺势在她脸颊上亲一口,“那些小妖精都插不进来的。”又在她脊背上拍了拍,“我后日要去秋猎,当日去次日回,你千万不要太思念我。” 楚明昭想起他头先的话,抬眸道:“夫君为何不让我跟去?” 裴玑正色道:“外面坏人太多,出去太危险。” 楚明昭头一个念头就是他在防范循,但她现在怀着孩子,范循再丧心病狂似乎也不至于在这个时候来劫她。所以他是在提防谁? 秋日物丰,是狩猎的好时节。西苑那地方还是不够广阔,裴弈便领了裴玑兄弟两个去了南苑。 父子三人轻车简从,没摆什么仪仗。 裴弈近来正筹谋着给裴琰封王的事,裴琰十分不情愿,他才不稀罕当亲王呢。何况他已经成年,封王之后就是前往封地就藩,他可要怎么夺嫡?他如今已经开始在朝中培植自己的势力。他想过了,他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裴玑被废上,毕竟这种事还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会发生,他还是应该早做打算。不过他想到自己可能要和裴玑兵戎相见,心里还是有些发虚。 裴琰有心在父亲跟前露脸儿,无论是父亲考校骑射时还是围堵猎物时都竭尽全力,裴玑则随意许多,张弓搭箭时都有些漫不经心,但始终都恰好压裴琰一头,裴琰三箭射穿靶心,他就两箭射穿,裴琰在限定的时辰内打到三只猎物,他就在限时内打四只,如此反复,每回都是刚好以微末的优势胜出,裴琰次次输于毫厘,气得抓心挠肝,几欲呕血。但偏偏裴琰要在父亲跟前博取好印象,只好咬着牙装大度,心里恨不能立等拍死这个弟弟,面上却还要强笑着夸赞弟弟骑射功夫了得,只是终是无法很好地掩藏情绪,眼梢嘴角止不住地抖。 裴弈的目光在两个儿子之间打了个转,别有深意道:“你们兄弟敦睦,我也便安心了。阿玑——”他转头看向裴玑,“随我来。” 裴玑应了一声,打马跟上。裴弈挽辔徐行片时,见儿子一直不语,慢慢勒马而止,长叹一声:“咱们父子有多久没平心静气地谈天了?”他言罢便顿住了,就等着裴玑接话,但等了半晌都不听裴玑吱声。 他尴尬扭头,见儿子只是垂眸看着马匹啃草,忽觉他大约是有些伤怀,便只好自己硬着头皮把话接下去:“咱们父子上回促膝长谈还是一年半前,你赴京之前。后来便一直龃龉不断,你……” “父亲到底想说什么?”裴玑忽而开言。 “我自是想化解咱们父子之间的隔膜,”裴弈神情倒是十分坦诚,“我实不想再僵持下去,当年的那些事你也不能记一辈子不是?”他见儿子似乎无动于衷,又继续道,“我一直都在尽力补偿你们母子,近来我待楚氏也并不差,你也看到了,我……” “父亲想让我领兵南征?” 裴弈眉心一跳,心道你说话不能不那么直么? “我不去,父亲在朝中挑个合适的武将去吧。”裴玑调拨马头就要回去。 “你就是最合适的人选,”裴弈沉声道,“你此番若肯出征讨贼,我就册立楚氏为太子妃,并保证不为难楚家人,如何?” 裴玑暗笑,他父亲是早有预谋的。登基之后迅速封后建储,包括对明昭好,不过是拿迟早要做的事来笼络他。但在册立太子妃的事情上,他父亲却是始终不肯松口,目的就是为了留着做筹码。 南征这事说到底根本就是他父亲来求他,可他父亲眼下这语气却是想捏着这个筹码来反客为主,他若是被他父亲牵着鼻子走,能争取的东西就太少了,甚至到头来可能什么都争取不来。 反正册立太子妃的事也不急在一时,但楚圭余党却是他父亲的一块心病。若是他预料不错的话,他父亲很快就会发现斩草除根的紧迫。 裴玑二话不说,打马就走。 裴弈见状一惊。楚明昭不是他的软肋么?怎么他是这个反应? 他策马上前再次劝说,但裴玑再三不肯。裴弈问起缘由,裴玑忽而转头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儿子仗打多了,倦了,不想打了,不成么?” 裴弈被他说得有些心虚。的确,他的确是用他用多了用惯了,自打他回府之后他就不断将他往战场上带,除确实想磨砺他之外,的确也是觉得他用着顺手。 “那你不想为楚氏争名分了么?”裴弈忍不住问。 “父亲确定不立她当太子妃么?不立她,将来您小孙儿的出身怎么算?您别告诉儿子您没想过这个问题。” 裴弈被他堵得哑口无言。他扶额半晌,忽然冷声道:“你别以为这样就能拿捏着我,大不了就不要那个嫡出的身份。”言讫,策马而去。 裴玑看着父亲悻悻的背影,微微一笑。 父亲,你会妥协的。 翌日,楚明昭歇晌起身之后,就听宫人传报说姚姑娘在外头求见。楚明昭即刻就意识到是哪位,当下摆手道:“就说我在静休,不见客。” 姚若婠在外头候了片刻,听说楚明昭不肯见她,倒也不觉多意外。她转过身正要折回去找姚氏,就见一个宫人急匆匆跑过来。她觉着大约是出了什么事,拦下那宫人询问。那宫人急道:“陛下与两位殿下回銮的路上遭遇了刺客……” 姚若婠惊道:“什么?!” ☆、第八十五章 裴琰觉得他有裴玑这么个弟弟真是倒了血霉了。当时那群刺客窜上来的时候,他反应极快,扭头就要跳车奔命,却被裴玑一把拽住。裴玑一面揪着他一面义正辞严地道:“大哥别走,这个时候去寻外援已经来不及了,保护父皇才是当务之急。” 裴琰当时只想立地按死这个缺德弟弟!寻外援个腿啊!他是想逃命好不好!这伙人显然是来刺杀皇帝的,他们又没带多少亲卫来,坐在这里简直是一起等死,不跑还能怎么样? 然而裴玑虽年幼于他,但气力大得很,被他揪住根本挣不开,裴琰实在欲哭无泪。 后来裴玑跳车接替车夫的位置,借着亲卫的掩护一路斩杀驾车突围。父子三人都无大碍,裴弈与裴琰只是受了些惊吓,裴玑的手臂受了轻伤。 三人一回宫,等候多时的女眷们便呼啦啦蜂拥而上。楚明昭听说出事了吓得不轻,一颗心一直悬着,如今见人好端端地回来了,这才松了口气。只是看到裴玑手臂上有伤,忙要查看伤情,却被裴玑抽手躲过。 楚明昭见状心惊:“为什么不给看?是不是伤得很严重?” 裴玑指了指周遭围着的一圈人,低声道:“你当着这么些人的面扒我的衣裳是不是不太好,我很怕羞的。而且,我的手臂只给你一个人看。” 楚明昭忍不住瞪他一眼,心道你不油嘴能死! 郭氏之前已经哭了好几回,裴弈跟裴琰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下半辈子可要如何是好。薛含玉见裴琰无事,便没有再看他。她暗暗看向裴玑时,无意间瞟见立在姚氏身旁的姚若婠也在看他。薛含玉心里冷冷一笑,她倒要看看这位姚姑娘攀着皇后这层关系能不能扳倒楚明昭。 楚明昭本要拉着裴玑回去上药,但裴弈将裴玑留了下来。等众人一散,裴弈转过头就冷了脸,劈头就问他今日之事是不是他谋划的。裴玑笑道:“父亲认为儿子有这么蠢么?何况父亲不是已经派人去查了么?查出来自知情伪。” 裴弈沉容半晌,终是挥手让他回去。 的确,这种伎俩太低劣,而且很容易被查出来,他儿子不会办这种蠢事。但他还是觉得太巧了,他们父子前头刚因着南征的事不欢而散,后头他就遭遇了刺杀,而且他这个次子从头到尾从容不迫,似乎笃定了必然能脱险一样。 裴弈长叹一声,他总是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楚明昭给裴玑上药时,问起今日那伙人到底是哪里窜出来的,裴玑屏退左右,道:“那些都是楚圭的人。” 楚明昭一惊,随即又迷惑道:“你怎么知道?” “其实我隐隐预料到了会有人行刺,因为此番父皇带的人少,容易下手,”裴玑示意楚明昭继续上药,“我之前发现楚圭在京师安插有暗桩,我猜他们的目标是我与父皇,还有你。”他那日让何随去查的事有了结果,那伙人的确是楚圭的手下。 楚明昭手上动作一顿,抬头道:“他要报复我?” “有这个可能。” 楚明昭攒眉片刻,忽而道:“不对啊,你早知道楚圭可能会动手,为何还不事先提醒陛下多带一些亲卫?或者根本就别出门?” 裴玑笑道:“我就是有意要他历险。” 他父亲如今手头事多,见南征的事谈不拢,必定会暂且搁置下来,捏着手里的筹码等着他去服软儿。但这次刺杀会让他父亲明白一件事,那便是他的皇位坐得并不稳当。只有在他的性命受到威胁时,他才能深刻意识到斩草除根的要紧,以及,根本就是他在求他这个儿子。 楚明昭听得怔了怔,这真是坑爹坑出新境界啊! 裴玑的伤包扎好后,便去找了何随。 何随如今在锦衣卫做着千户。裴玑本想让父亲给他挂个东宫辅臣的职,但想想还是觉得待在锦衣卫合适。让何随先历练几年,将来他可以提他做锦衣卫指挥使,或者让他进兵部。 何随见着裴玑,刚要说话,就瞧见他手臂上挂的彩。他仔细瞧了瞧那纱布打的结,惊异道:“这是一朵花儿?” 第99节 “好像是,”裴玑特意抬高手臂给他看,笑得略显自得,“我媳妇包的,好不好看?”她将他的伤口缠好后,又捯饬半晌,打了个花似的结。 何随嘴角一抽,这种东西也要拿来跟他炫耀……真是丧心病狂! “好看……”好看个鬼啊! “那个……殿下,”何随轻咳一声岔开话头,“臣有两件事要回您。”说话间附耳低语一阵。 裴玑听罢点头:“没让父皇的人瞧见就好。”他为了以防万一,命何随带兵在暗中跟随,一旦局面失控便出来救驾。待听了何随说的第二件事,又轻叹一息,“大哥若是真想不开,那我也是无法。” 何随想起头先的事,忍不住道:“殿下当初为何攻下山海关后就折回了广宁呢?白白让大殿下占着军功。” “我当时若乘胜一路打到京师,楚圭必定捏着楚家诸亲来给我使绊,但我父兄是不会在意楚家人死活的,所以若是他们领兵,楚圭就不会动那些歪脑筋,”裴玑叹道,“我能带走的只是楚家大房,但楚明婉包括明昭的外家都还在京城,所以我若领兵会很难办。再者说,明昭有了身孕,正是需要人照看的时候,我也的确不想离开。” 何随由衷道:“世子妃嫁给您真是此生不枉。” 裴玑拍拍他肩膀:“多跟我学学,否则我怕你娶不上媳妇。” 何随不以为然:“等恢复了爵位,多的是姑娘想嫁我。” 裴玑眉尖一挑:“谁告诉你我要给你家恢复爵位了?” 何随惊道:“殿下莫不是想耍赖吧?” “你家老爷子都还没个人影,上哪儿恢复爵位去?” 何随苦着脸道:“但臣真的不知道他在哪里。”又道,“反正臣也不急,您找着了他再说恢复爵位的事儿也不迟。” 裴玑哼道:“那我将来让他换个人袭爵,看你急不急。” 何随目瞪口呆,不要这么缺德吧? 裴弈查出那伙刺客确实与楚圭有关时,真的坐不住了。但裴玑的态度还是很坚决,坚决不肯南征。裴弈法子用尽却毫无效用,最后终于恼了:“这等事还能由着你?我一道旨意下来,你还敢抗旨么!” 裴玑轻轻浅浅地笑道:“父亲若是硬来,儿子自然只能依从。但这仗是胜是败,就不好说了。” “你!”裴弈一时语塞,憋闷半晌,冷声一笑,“你以为真能拿捏我么?我换个人也是一样。” 裴玑面上无波无澜:“父亲自便。” 裴弈觉得这儿子出色是出色,但太不省心。他在裴玑这里窝了一肚子火无处发泄,转过身就去找裴琰。 他还没跟他那个长子算账呢,私自留下罪臣之女,真当他耳聋眼瞎么! 郭氏正在数落裴琰。裴琰这回露怯太厉害,他父亲回过神来不恼他才怪呢。母子两个正嘀咕着,就听内侍传报说圣上驾到。 裴弈一来便让交出楚明玥。裴琰嗫嚅半晌,裴弈不耐之下挥手命人去搜查。 楚明玥被人按在地上时,很有些不忿。凭什么楚明昭怀了孕就能安享荣宠,而她这阵子却要躲躲藏藏!而且还要受个小妾的磋磨!最要紧的是,为什么她还没怀上呢! 裴弈刚被楚圭使人行刺,如今瞧见楚明玥便不由想起了楚圭那厮的可恨,登时火气更盛,疾言厉色地历数楚圭的诸般罪行,当下就要将楚明玥下狱。 裴琰冲口道:“不要啊父皇!”他见父亲冷冷地望着他,也自觉自己这话十分突兀,可他一时之间也寻不出理由帮楚明玥开脱,只是期期艾艾,脸色红白交加。 楚明玥却是忍不住了,她这简直是落了难的凤凰不如鸡,皇帝也是有眼不识荆山玉! “慢着,”楚明玥梗着脖子看向裴弈,“妾有话说。” 裴琰意识到她要说什么,一把拉住她,低斥道:“闭嘴!你想害死我么!” 楚明玥一头挣扎一头道:“楚明昭是个天生贱命的,我才是……唔……”她话未说完便被裴琰一把捂住了嘴。 裴弈看得莫名其妙,但也懒得深究,只是冷着脸道:“若不肯将她下狱,那就没入教坊司为妓。” 楚明玥脸色一白。这皇帝是疯了么! 裴琰吓得一抖,忙道:“父皇,您这样不是太落儿子脸面了么?她好歹也是……” “她原本便是楚圭临时塞来的,又不作数。” 裴琰觉得在赖账方面,他父亲简直是个行家里手。肃王的半壁江山被他赖掉了,儿女的婚事也是能赖就赖。 楚明玥没有孩子当护身符,裴琰也没有裴玑那样的机变,更不敢将那个秘密说出来,楚明玥最终还是被硬生生拖了去。只是裴琰跪地好求歹求,好赖没让楚明玥进教坊司。 裴弈走之前见裴琰母子两个如丧考妣,心头火忽然又窜了上来。他遭人刺杀时裴琰只知道自己逃命,如今他将楚明玥这个罪臣之女下狱,他却是这般德性,真是可笑! 裴弈又想起次子的临危不惧,对比之下恨得牙痒痒,抬脚就踹了裴琰一脚:“孽子!等朕给你选好了封地你就滚到封地去,眼不见心不烦!别碍朕的眼!”言讫,愤愤而去。 郭氏抹着泪扶起儿子,恨恨道:“都怪娘,娘当初就该弄死那个小贱人,那小贱人若是早早死了,娘说不得就能争着个正妃的位置,到时候你就是嫡长,何必再巴巴地跟裴玑争!” 裴琰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心底忽然涌上无边的迷茫。他该怎么办呢?逼宫么?但私兵需要长期积攒,兵权又岂是好夺的?等他父亲把他扔到封地去,事情就更难办了。如今楚明玥被下狱,他怕出什么变数。 裴琰呆怔半晌,忽而从地上爬起来。 他要去找一个人。 裴玑负伤后,姚若婠来清宁宫探视了好几回,但不是吃了闭门羹便是被裴玑冷冷淡淡地打发了。姚若婠倒也不露声色,只是去姚氏那里时,状似说笑地提起这个,说表哥果真待表嫂一心一意,她也是好心好意去探望,但表哥这般避着她不知是否怕表嫂吃醋。 她这话透出两层意思,一是裴玑为了自己媳妇冷待嫡亲的表妹,这于情于理不合,二是楚明昭大约是个妒妇。 看似玩笑,实则告状。 这种话若是入了寻常婆婆的耳朵里,是立等就要恼的。首先婆婆必定偏疼自己娘家侄女儿,再者,儿媳善妒是忌讳。是以,姚若婠说罢,就窃笑着等瞧姚氏的反应。 然而她失算了,姚氏不是寻常婆婆。 姚氏听姚若婠说完,捧着木樨花茶慢慢啜饮一口,淡声道:“阿玑就是这样的性子,他既不喜你去探视,那你便少去。” 姚若婠嘴角的笑一僵。怎么回事?难道她姑母要放任她表哥继续荒谬下去么? 姚氏抬眼瞥了姚若婠一眼。她生平最厌恶小妾,郭氏林氏两个恶心她好多年,她早就受够了!所以儿子一直独宠楚明昭,她从头到尾都未提异议。包括后来楚明昭有了身孕,儿子身边无人伺候,她见儿子没有添人的意思,也没有给他塞人。她不会将自己的意愿强加在儿子身上,但若是儿子坚持不要纳妾,那她也是支持的。所以她根本不在意什么善妒不善妒的,女子想让自己丈夫一心一意相待,有什么错么?何况她觉得楚明昭这儿媳妇是甚好的。 姚若婠不知道姚氏心里在想什么,只觉得她姑母这反应好生奇怪。她心思转了转,说起不日后的中秋家宴,问她能不能来。 姚氏道:“自是可以。” 姚若婠刚要笑着申谢,就听姚氏继续道:“不过你表嫂再三个月就生了,你平素不要去打搅。” 姚若婠乖巧应声。心里却想,楚明昭肚子里的还不知是男是女呢,若是个女孩儿,她那待遇从天上跌到地上都有可能。 信国公府。 范循送走裴琰后,沉思良久。 他原以为裴琰只是靠着楚明玥搏一搏,却没想到楚明玥会被下狱,更没想到裴琰会突然到访,来找他帮忙。裴琰与他说的事他需要好好想想,不过眼下倒是个好时机,他要去把一直想办的事办了。 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 楚明玥虽是被皇帝亲自下狱的,但并非重犯,因而范循使了些银子又仗着国公府的面子,便顺利地进去了。 楚明玥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如今来牢里住着只觉如处地狱。牢房里晦暗湿臭,每日送来的饭食也十分粗糙,连窝窝头都是硬的,不知道放了几天了。楚明玥心里不住咒骂这群瞎了眼的狗奴才,等她翻了身,她定要这帮人好看! 楚明玥正对着狱卒破口大骂,就听到有脚步声渐近。抬头凝神看去,便在恍惚的灯火里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表妹,”范循微微一笑,“许久不见了。” 楚明玥冷哼一声,将碗筷往地上一扔,斜了范循一眼:“是不是殿下说服了皇上,表哥是来放我出去的?” 范循扬眉道:“表妹想得太多了,陛下再想起你来大约就是要杀你了。” 楚明玥轻嗤一声,不以为意。 范循又给狱卒一人塞了十两银子,让他们将牢门打开把他放进去,又令他们走远些,这才转身道:“此番来,是想询问表妹一桩旧事。表妹还记得六年前么?六年前,表妹有段时日状若无意地与我说昭昭私下里跟众姊妹们说要离我远些,我想问,真有此事么?昭昭真这么说过?” 楚明玥神情一凝,旋即侧过头道:“年岁这么久的事了,我哪晓得你在说什么。” 范循忽而一个健步冲上来,抬手卡住她的脖子,冷笑道:“你知道的,你怎会不知道呢!你当时这样说就是为了误导我,让我以为知道我秘密的人是昭昭对不对?!” 楚明玥被他掐得喘不过气来,又被他逼问得心头发慌,一时间憋得满面涨红,眼睛暴睁,拼命去掰他的手:“你……你疯了不成,放开……放开我……我可是……我是……” 范循手上力道不减反增,一双幽暗眼眸在灯火的映照下,如有冥火跳动。他死死掐着楚明玥的脖颈,切齿道:“我管你是什么,我如今立等掐死你,你便什么都不是!想当皇后?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你这贱人当初小小年纪心思便那样歹毒,蒙骗我这么些年,害我险些错杀昭昭,我想起来便欲将你千刀万剐!昭昭与你有何仇何怨,你要这样害她!你实与我说,七年前的端午,你究竟做了什么?!” ☆、第八十六章 楚明玥从未见过这样的范循,即使先前范循与她划清界限时,也没有如眼下这样阴狠。楚明玥眼前阵阵发黑,口中只能发出破碎的喊叫。她觉得范循再多用一分力气她就要当场殒命,遂竭力想要掰开他的手,但奈何力量悬殊,她的挣扎只是如蚍蜉撼树。 范循见楚明玥被他掐得口不能言,忽而抽手放开了她,寒声道:“你可以说了。” 楚明玥软泥一样跌在地上,咳了许久才缓过来。她一面给自己顺气,一面抬头看向范循。他逆着昏暗的灯火傀然而立,面上的神色模糊难辨,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戳在她身上的两道阴冷目光。一阵阴风旋过,楚明玥禁不住浑身瑟瑟。 她打颤的同时,脑子也清醒了一些。她如今身处这般不利的境地,保命要紧,留着命将来什么都好说。然而她一旦说出当年的真相,范循激愤之下很可能杀了她。相反,范循一心想要知晓真相,若她死咬着不说,他还会留着她的命。待她回头翻了身,也就不必再怕他的威胁了。 她绝不能死在这里,她还要登临后位,她还要将母亲接回来。 楚明玥想明白这一点,心里也便打定了主意。不过她想起范循方才的话,一时百思不解,莫名其妙道:“你怎知我会是皇后?我自始至终都未与他人提起此事,你如何得知的?此事知情的只有我与母亲……” 范循抬脚就踢她一下,恶狠狠道:“少废话!快说!” 楚明玥何曾受过这等气,到底忍不住恼恨道:“你既知道我是将来的皇后,竟还敢这样待我!” 范循呵呵冷笑:“皇后?就凭你如今这副德性,还想当皇后?卜卦而已,莫要当真。” 楚明玥当即不忿。他可以鄙夷她如今的处境,但不可以质疑她要当皇后的事实!她天生凤命,生来便是要睥睨苍生的!自打知晓她是天命中宫之后,她看谁都像卑贱的蝼蚁,尤其家中那些姊妹们。因为她知道,楚家既出了她这只金凤凰,其他人便都要被她踩在脚下,何况她父亲后来篡了帝位,楚家其余几个姑娘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所以她满心的优越感,成为公主之后,更是以云端俯视泥淖的姿态看待家中姊妹。 “怎就不能当真!”楚明玥凭着一股怒气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大呼道,“此事错不了!你既已窥得了这个秘密,就应当知晓这是瞿素亲口说的!瞿素起卦百卜百灵,你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瞿素是谁!” “瞿老先生的名号我自是听闻过,但人有失手马有失蹄,”范循轻嗤一声,“兴许他老人家那日看走了眼。亦或,那人根本不是瞿素。” 楚明玥根本不作此想,冷哼一声道:“那人是瞿素无疑,你不要自欺欺人。” 范循扯住楚明玥的衣襟,眼神寒彻:“自欺欺人的人是你!你这毒妇病得不轻,还是醒醒吧!贱人!快说当年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楚明玥袖中双手笼攥,强自定了定神,讥诮一笑,“不过听表哥这话的意思,当初对六妹妹下手的人,是你?表哥好狠的心啊,我倒要问问,六妹妹与你何仇何怨,你竟要杀她?” 范循被她戳到痛处,一时恼恨,抬手就甩了她一个巴掌:“闭嘴!你这贱人别跟我装傻,我已问过昭昭,她根本对那件事一无所知,我思来想去,只能是你在捣鬼!” 楚明玥被他打得眼前金星乱冒,但仍旧坚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范循恚愤已极,正欲拎起她仔细教训一番,就听折返的狱卒在旁道:“范公子,时候差不多了,您该出来了。再迟些,被前来巡视的大人们瞧见了,小的们不好交代。” 范循询问能否通融一二,狱卒再三不肯。范循长叹一息,转头又狠狠踢了楚明玥一脚,冷冷道:“等我回头抽工夫再来看你,我倒要看看你这贱人嘴有多硬!” 楚明玥咬牙瞪他,须臾,嘲讽笑道:“表哥等着,待我将来翻了身,我一定找表哥讨账。” 范循哂笑道:“你放心,不会有那一日了。旁的且不说,就凭你这贱人的蛇蝎心肠,就别想攀上高位!” 楚明玥冷笑不语。她不认为她当年有什么错,她若是不将祸水别引,或许当年死的就是她。莫说楚明昭没死成,纵然她真死了,她也不会生出愧怍来。反正她原本也不喜这个堂妹。 楚明玥望着范循离去的背影,讥笑一声。 走着瞧,总有一日,她要让这些欺辱她的人都付出代价! 范循出来后,步伐有些不稳。他虽则极力想要找楚明玥问清楚,但那个真相却又是他不敢触碰的。他觉得他的错误几可说是不可原谅的,他自己都无法直面,又如何让昭昭原谅他呢?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他没杀成她,她最后安然无恙。 范循仰头望着漫天星河,心里忽而万分空落。少顷,他忽地攥紧双拳,眼神闪烁不定。 第100节 他要好好地,好好地与昭昭谈一谈。 捻指间便到了中秋。楚明昭记得上一年中秋时,她还跟楚怀和那群人一道用家宴,如今除了裴玑裴琰兄弟两个,周围坐着的人全换了。 秋日正是蟹肥之时,她眼睁睁看着眼前一盘盘的大闸蟹摆着却不能碰,心里十分郁闷。她去年中秋吃蟹可是吃了个痛快。 她用膳间暗暗四顾一番,见姚若婠今日妆扮得十分精细,又是殷勤地嘱咐尚食局的女官们给姚氏布菜,又是笑语盈盈地与姚氏搭话,瞧着真真是个十足的孝顺侄女儿。 楚明昭搭她几眼,便又径自垂眸用膳。她实则也没将姚若婠当成什么威胁,一则她相信她夫君,二则她婆母并没有将姚若婠塞过来的意思,这一点她瞧得十分清楚。 姚若婠也到了嫁人的年纪了,等见着嫁裴玑无望,自然会转嫁他处。所以她眼下只是尽力减少与姚若婠的接触,毕竟她也是她婆母的娘家侄女儿,真要闹出什么幺蛾子,面上便有些不好看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楚明昭正自出神,一旁的裴玑暗暗拉了拉她的衣袖,低声问:“想什么呢?是不是这些饭菜不合胃口?若是不想吃的话,不要勉强,等咱们一会儿回去,你跟我说你想吃什么,我让膳房那头再给你另做。” 楚明昭撇嘴:“我想吃螃蟹,夫君也让么?”说话间指了指不远处的大闸蟹。 裴玑即刻板了脸:“这个不行。” 楚明昭轻哼一声,道:“等孩子生下来,我要吃个痛快。” 裴玑忽而笑道:“痛快大约也痛快不了几时,没准儿你回头出了月子就又怀上了。” 楚明昭瞠目,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掐,低声道:“禽兽!就不能让我歇歇!” “我忍得很辛苦的,前后三个月都不能,再加上月子,我至少要忍七个月,”裴玑喟叹一声,又意味深长地笑道,“不过等你出了月子,我也能吃个痛快了。” 楚明昭闻言往后缩了缩,想想又道:“你也痛快不了几时,我若是出了月子又怀上,你不是又要忍?” 裴玑凑过来飞快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握住她的手,严肃道:“话是这般说,但咱们也不能因噎废食不是?” 楚明昭嘴角抽了抽。这词儿倒是用得精准。 姚若婠目光扫过来时,正好瞧见裴玑亲吻楚明昭的那一幕。她几不可查地蹙了蹙眉。 她这表哥当着这么些长辈的面也敢亲热,怪道能为着楚明昭一直跟皇上作对了,看来楚明昭把他迷惑得不轻。 姚若婠暗叹,自古徂今,有多少男子都拜倒在一张美人皮下。可恨她生得还是不够美,打扮得再是经心,也无法与楚明昭争辉。 筵席将阑时,裴玑正低声询问楚明昭想吃什么糕点,忽听父亲唤他:“阿玑。” 裴玑顿生一种不祥的预感,但还是起身行礼,微微垂首道:“父皇何事?” “朕打算,敕谕礼部与户部,为你广选淑女。这……” “儿子不需要,”裴玑斩钉截铁地打断了裴弈的话,“请父皇歇了心思。” 众人噤声。太子胆子也太大了,竟敢径直打断皇帝的话。 裴弈却并不恼,只是心平气和地继续道:“太-祖之世,皇太子、皇子有二妃。见今皇室子息凋敝,更需为子嗣计,效太-祖之法。”裴弈叹了口气,“届时也为长哥儿选个正妃,长哥儿的封地快要定了,等纳了妃,正可之国就藩。” 裴琰脸色一白。娶媳妇他愿意得很,但就藩是绝对不愿意的,他可是将来要坐上那个位置的人。 裴玑微微冷笑:“那您单只为大哥选便是,不必带上儿子。” 姚氏见裴弈面色阴沉下来,怕他当场发作,朝裴玑打了个眼色。裴玑明白母亲的意思,垂眸道:“儿子想与父亲单独叙话。” 裴弈一笑:“也可。”说话间起身往外走。在路过姚若婠对面时瞟了她一眼,目光微动。 八月十五,桂魄清亮,万里饰银。 待到四下没了闲杂人等,裴玑冷声开口道:“父皇,您何必要拿这法子来逼迫儿子呢?” “何谈逼迫,”裴弈负手看着他,“这原本就是迟早要做的。我方才所言,也确乎是出自肺腑。你不要满脑子想着情爱,你应当知晓,子嗣攸系社稷安稳,你又是皇储,更当知悉其中利害。” 裴玑冷笑道:“父皇倒是无私啊,还没为自己点绣女,就要先为儿子选淑女了。” “你!”裴弈被他激得一股火气窜上来,要动怒时又想起不能乱了方寸,当下缓了口气,“你不要说话夹枪带棒的,你应当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身份,你肩上将来担负的是江山大业。” “我只娶一个媳妇也不干江山大业什么事儿,我媳妇又不是不能生,”裴玑眸光一转,“儿子听闻父皇已在遴选南征的武将了,那又何必再来刁难儿子呢。” 裴弈心道那不是找不着合适的么?倒也并非真是朝中无人,只是他已经先入为主地选定了裴玑,再转头去看谁都觉得是绠短汲深,不能胜任。何况,他的确一早便打着给两个儿子选几个世家女的算盘。 “那好,南征与选妃,你挑一个。”裴弈终于抛出了条件。 “儿子哪个都不选。” 裴弈冷着脸道:“那就不必多言。” “儿子不想与父亲闹得太难看,”裴玑神容平静,一双眼眸却是阗黑若无垠的夜,“儿子从前帮父亲打蒙古女真,后来帮父亲夺天下,儿子自问这一路以来也算是帮了父亲不少忙。这诸般种种,父亲自可去回想。父亲若还念着儿子的好,便不要做那等令父子失和的事。” 裴弈轻嗤一声:“你还是太年轻,不知权位稳固的要紧,只是镇日想着雪月风花。不是父亲不念你的好,父亲是为你好。” 裴玑冷笑:“儿子忽然觉得,之前应当再拖一拖的,让父亲在山海关多吃点苦头,大约才能记得更清楚些。” 裴弈登时不豫,却是憋了半晌说不出话来。他自然知道当初儿子帮了他多大的忙,这件事无论何时提起都是他的软肋,也提醒着他,他这个次子于他而言是不可或缺的。 裴弈阴着脸站了半晌,缓和了语气道:“要不,我把你那个姚表妹赐给你当个选侍吧。” 裴弈心里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自打姚若婠入宫来看姚氏开始,他就打起了她的主意。阿玑是个孝顺孩子,姚若婠是他母亲的娘家侄女儿,他可以冷落旁人,但好歹看在他母亲的面上也不能冷落了姚若婠。一旦楚明昭的独宠被打破,往后就好办了。 裴玑不需思量便能一眼看穿他父亲的心思,当下冷冷一笑:“儿子早说了,儿子只要明昭一个。父亲也不要想当然,无论谁家的姑娘,儿子都不会再要的。”言罢,也不待裴弈开言,回身就走。 裴弈骨子里也是个强势霸道的,如今被儿子落了脸面,恨得跌足抽气,却又无可奈何。 他转头望向灯火荧煌的大殿,倏忽一笑,他颁旨给他选好,他还敢抗旨不成? 翌日,裴玑回得有些晚。 楚明昭一直等到将近二更天时才见他回来。裴玑见她没精打采地靠在榻上,疾步上前走到她身边,先探了探她额头,见无碍,又轻声问:“乖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楚明昭被他喊得红了脸,又摇摇头,低声道:“没,我就是……”就是想到她公爹要给他添小妖精心里就堵得慌。她昨日原本正吃得高兴,结果她公爹兜头一盆冷水给她泼下来。 裴玑瞧出了她的心思,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道:“不要担心,我会处置妥帖的。有我在,你怕什么?” 楚明昭咬咬唇,抬眸道:“可是,难道你要抗旨么?” 裴玑笑出了声,点了点她鼻尖:“你等着看好戏就是。”又凑近笑道,“是不是特别想独霸我?” 楚明昭将头埋在他怀里,伸手紧紧抱住他:“是啊,你的手臂只能给我一个人看,你浑身上下都只能给我一个人看。你手臂上的花儿也只能由我来扎。好了,又该换药了,来,我再给你扎朵花儿。” 裴琰今晚没有回宫。他坐在京郊一处别院的书房内焦躁地等了片刻,终于听见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 他听到轻叩房门的声音,当即喊了一声:“进来。” 门轴转动,随着吱呀一声轻响,门扉敞开,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立于阑珊灯火里。 裴琰迫不及待地起身,急切问道:“你想好没有?” ☆、第八十七章 裴琰坐在桌前等了好半晌,实在有些不耐:“你倒是说话啊。” 范循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呷了一口,曼声道:“殿下真的想好了么?” 裴琰翻个白眼:“这种事难道还有一时兴起的?” 范循淡淡扫了他一眼。裴琰显然是听楚明玥说了什么,否则让他去跟裴玑争,别说旁人瞧着不可思议,恐怕裴琰自己都不太敢。范循如今已经不大相信什么天命中宫了,他被这个鬼预言坑了这些年,心里恼得慌,兼且,他也想通了,这种事本就玄乎,听听便是,不可太较真。但裴琰与楚明玥显然是笃信不疑的,他多说无益,也不想多说。他只是忍不住想,若那预言真能实现,那也是奇事一桩了,毕竟他很想知道裴琰到底怎么整垮裴玑。 “可我也很难办,”范循沉吟良久,终于开口道,“我并不想和太子作对。” 裴琰几乎喷笑出来:“你在逗我?你跟我那弟弟简直就是死敌,你当我不知道?” 范循叹气道:“那也不想在明面上头与他为敌,殿下简直是难为我。” 裴琰急道:“我可以给你好处,等将来成事,我给你提官加爵。” “我不要官爵。” “那你要什么?” “我要一个人,”范循挑眉,“殿下也能帮我办到么?” 裴弈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前面说罢,转头就着手去办。但他将户部尚书与礼部尚书叫到跟前,刚说了广选淑女的事,两位尚书便踟蹰道:“臣以为不妥。” 裴弈面色一沉:“这是何意?” 户部尚书韩进躬身道:“青宫方立未久,正是就学之际,陛下当虑出阁讲学之事。我朝列圣继统率循此道,故建储之后出阁之际,必慎选名德以充讲读辅导之任,凡左右仆从之职亦皆遴选以充彝典。” 礼部尚书邱越施礼道:“臣亦以为然。皇太子聪颖异常,正当选择辅佐之时。且少年戒之在色,太子既已有一妃,不可贪多。臣愚以为当务之急在出阁讲学,师传讲读之官,必须择取平昔孝行彰闻、忠荩著称、严毅方正、学术无偏者为之……” 裴弈听得脸色发青,却根本找不出话来反驳。事实的确如此,按照惯例,建储后,待皇太子行了冠礼,便要慎选东宫讲官,安排皇太子出阁讲学,就如民间的孩子到了年纪要找先生开蒙教导一样。只是因皇室子弟要及早参政,皇子一般不到十岁就行冠礼,尤其皇太子,早早行了冠礼后便出阁讲学,被二十来个先生围着授课。 阿玑年岁上未及弱冠,但在皇室里,早就是该出阁讲学的年纪了。裴弈之所以迟迟没给他安排讲官,是因为他知道他这个儿子早就将经史子集翻烂了,至于什么治国经邦之道,还有谁比瞿素更精通的呢? 瞿素当年助太-祖打下天下后,又于安治天下上头居功至伟,若非瞿素后来在太-祖剪除功臣势力时被波及,他早就位极人臣了。不过若瞿素还在朝中的话,也必能阻止楚圭的篡位,那后头也没裴弈什么事儿了。 所以裴弈打心底里觉得瞿素的落魄简直是上苍相助,非但给他创造了绝佳夺位的机会,还帮他教出来个好儿子。 不过瞿老爷子也不知道什么爱好,把他儿子教得满脑子情谊。当皇帝能真重情么? 裴弈脸色阴沉半晌,还是要先将选妃的事定下。他转头正要去命司礼监拟旨时,忽闻内侍通传说鄂国公苏修齐有要事求见。 苏修齐是四朝元老,裴弈也知道这位老臣寻常是不会来觐见的,便挥手命将人请进来。 苏修齐进殿后敷陈了边备、南征等事,最后说起了皇太子出阁讲学之事。裴弈摆手说等先为太子选了妃再说出阁的事,苏修齐当下惊呼道:“不可啊陛下!” 裴弈抽了口气,蹙眉道:“又有何事?” 苏修齐前行一步,鞠身一礼:“陛下,太子若未就学便先就色,您让天下人作何想?” 一语落地,裴弈眉心便是一跳。 他知道他儿子不需要请先生,但天下人可不知道,瞿素教授阿玑这件事是个秘密。苏修齐说得十分在理。 裴弈忽觉头痛欲裂,扫了眼前三个臣子一眼,心道这三个不会是和他儿子串通好的吧?但即便有这样的猜测,他也不好说什么,因为他不可能抓到证据,而且最要紧的是,他们说的有理有据。 裴弈咬牙,出阁讲学就出阁讲学,等安排好了这件事,看他儿子还能怎么说! 楚明昭知道出阁还有个意思是皇子开始正式接受教育,跟上学差不多,但她总还是联想起女子出嫁这个广为流传的含义。所以当听说她公爹要安排让她夫君出阁时,笑得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夫君要出阁了啊,”楚明昭一把抓住裴玑的手臂,笑嘻嘻道,“那日要不要我去送一送?不过你出阁了,我还有些舍不得。”说话间拿脸颊在他手臂上蹭了蹭。 裴玑哼了声:“这会儿知道珍惜我了。”又伸手摸摸她脑袋,“不过你也不要太难过,我每日不过在文华殿待一上午,你下午还是可以与我一诉相思的。只你要是实在好奇,到时候可以去观礼。不过二十来个先生围着,你可能会看得眼晕。” 楚明昭闻言便笑起来:“我听闻夫君从前在王府宗学里就皮得很,气得几个教授纪善天天跑去跟王……跟陛下告状,这回这么些先生看着,瞧夫君还怎么热乱。” 裴玑轻叹一息:“实诚人不说虚言。其实我很乖巧的,那些不过都是表象。” 楚明昭才不信他的鬼话。裴玑一看就是那种很会玩儿的人,坑死人不眨眼,气死人不偿命。还好他不来坑她,不然十个她也招架不住。 楚明昭想起皇帝方才来与他说出阁之事时那比锅底还黑的脸色,便能猜到他大约又设计了他爹。但这毕竟只是缓兵之计。 楚明昭思及此摇了摇他的手臂:“夫君接下来打算怎么坑……打算怎么处置这件事?” 第101节 裴玑将她打横抱起来,轻轻掂了掂,自语道:“好似是又沉了不少,等再过两三个月大概就抱不动了。”说话间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到床畔,捏捏她的脸颊,“这些杂事你不必理会,乖乖养胎才是正经。” 楚明昭如今越来越喜欢粘着裴玑,见他将她放下就要出去,一把拉住他:“你去哪儿?” 裴玑拍拍她手背:“不要慌,不是去见相好的,我很快就回来。” 裴玑好一番亲亲抱抱,很是花了会儿工夫才哄好媳妇。他从寝殿出来后,便一径转出了大殿。瞧见立在廊庑下的何随,他走上前低声问:“都处置停当了么?” 何随点头:“殿下放心。”又忍不住道,“殿下,其实臣有一事不明。” 裴玑挑眉:“讲。” “殿下为何不肯答应南征呢,臣瞧着陛下那头也急得差不多了,您不正能趁机讨个好儿么?还能顺道推了选妃,不是一举两得么?何必费这个劲呢?” 裴玑缄默片刻,轻叹道:“父亲那边其实还是差点火候。不过还有一个很要紧的原因就是,明昭再三月就生产了,我得陪着,以备不测,绝不能离开。” 何随怔愣半晌,随即明白了裴玑这话的含义。 皇帝觉得楚家是拖累,楚明昭被独宠也是犯了帝王家的大忌,遂一心想要将楚明昭从裴玑身边踢开。此番若是楚明昭生个男孩儿倒还好说,若是生了女孩儿,那皇帝那边的态度就很难说了。何况楚明昭生产,娘家人又不可能入宫陪护,身边唯一可靠的人只有皇后,可皇后无法与皇帝周旋,根本控制不了局面,能压住大局的唯有裴玑。并且,女子生产是大事,若有那存了歪心思的从中作梗,能否母子平安也很难说。所以,裴玑必须在旁坐镇。而打仗这种事要耗费多久是个无法估量的问题,楚圭也不是好对付的,三个月未必就能凯旋。 何随从前一直以为裴玑不肯南征不过只是在跟他父亲杠,如今经他一说,才意识到原来他已经把方方面面都想到了。何随一时感慨,不由啧啧道:“殿下思虑得真是周密。我忽然想,我要是个姑娘,我就跟世子妃抢你。” 何随与裴玑一道长大,两人实则情同兄弟,私底下说话比较随意。 裴玑闻言白他一眼:“我才不要你这样的。” 何随叹道:“臣这里原本还有一桩事要告诉殿下,如今又不想说了。” 裴玑张口就道:“是不是范循那头的动静?” “殿下在这上头的洞察果真敏锐,”何随语气放低,“臣听手下说,范循去诏狱里看了楚明玥。” 裴玑攒眉:“他去找楚明玥作甚?听清楚他们说什么了么?” “未曾,范循将人都赶开了。” 何随可没忘记裴玑与范循在广宁是怎么掐的,见裴玑垂眸凝思,当下笑道:“依臣看,殿下还是要小心些,范循肚子里没准儿又憋着什么坏水儿呢。”他看裴玑面色沉下来,又道,“不过他坏水儿再多,也没殿下的多,殿下放心便是。” 裴玑剜他一眼:“你是夸我还是损我?” 裴玑这两日有些忙碌,楚明昭觉得他大约是在酝酿着什么。她不好总缠着他,也不能总待在室内窝着,缺乏锻炼恐怕将来不好生,是以她这两日都会乘轿往西苑去。宫后苑那地方太小,她也看腻了,只能往最近的西苑去——楚圭将坤宁宫后面的宫后苑改称为御花园,裴弈登基后便又改了回来。 这日午后,姚若婠与薛含玉去西苑游湖,一时倦怠,结伴往承光殿而去。到了殿门口,却被两个宫人拦了下来,说娘娘在内歇晌,闲杂人等不得入内打搅。 姚若婠因着与姚氏的关系,在宫中一向得宫人内侍们尊敬,这还是头一回听人说她是闲杂人。 她不禁轻笑道:“敢问是哪位娘娘?” 宫人不好答话,只是说:“是太子殿下身边的娘娘。” 姚若婠心里暗笑,那不就是不知是世子妃还是太子妃的那位么? 薛含玉在宫中天天对着郭氏闷得慌,去给姚氏请安时碰见了姚若婠,两人年岁差不多,又有共同的眼中钉,倒是很快熟稔起来。只是薛含玉并非真心与姚若婠交好,她不过想看看这个一心要攀上高枝的到底有多大能耐。 “那看来咱们来得不巧,”薛含玉叹道:“里面那位金贵得很,咱们还是离得远一些好。” 姚若婠脸色忽然十分难看。她有些烦躁,楚明昭现在就这般得宠,那若是她将来真的诞下嫡长孙,还不上天?她表哥千方百计地阻挠皇帝为他选妃,如今皇帝忙着安排她表哥出阁的事,倒是真的将选妃的事搁置了。 她忍不住想,她到底要几时才能挤到她表哥身边去呢?她在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住了十年,实在是受够了旁人的冷眼!她姑父的旨意传来的时候,她知道姚家要翻身了,那一刻她就发誓她要当人上人!如今皇后是她亲姑姑,太子是她亲表哥,放眼京城,还有哪家姑娘比她的靠山硬的?但一个楚明昭,把她的路堵得死死的。 姚若婠深吸一口气,忽而开口道:“去瞧瞧娘娘醒了没,若是醒了便通传一下,我们在外头候着。” 宫人面面相觑,摇头坚称不成。正僵持间,楚明昭自殿内缓步而出,询问何事喧哗。 姚若婠笑称她们正巧路过,想要进来喝口茶歇歇腿,但门口两个宫人说她在内休憩不得打搅。姚若婠说着便叹道:“我想着表嫂大约也不是那等小气的人,但这两个奴婢硬生生拦着我们。” 楚明昭冷笑道:“那她们既然都那般说了,西苑这么大,二位不能换个地方喝茶么?”说话间便回身往里走。她这话是相当不客气的,但凡这两个还要脸的,就应该知趣地走开。她方才半梦半醒间就听到外头不断传来人声,登时没了睡意,眼下也没什么好脾气给她们。 姚若婠要跟着迈步,却被宫人拦下。她面色沉了沉,突然趁着宫人不备快步闯了进去。她紧走几步,上来搀扶楚明昭:“表嫂,我想咱们之间大约有些误会,我看表嫂自打头一回见着我似乎就……” 薛含玉也跟在后头进来,暗笑着在一旁看戏。 楚明昭不待她说完便停步躲开她的手,面上神色不动:“表妹说的什么我不大明白,不过我既已送客了,表妹是否应当……” “表嫂,”姚若婠打断楚明昭的话,面上神情十分真诚,“我想与表嫂好好谈谈,我觉得我与表嫂是可以好好相处的。”说话间又来搀扶楚明昭。 元霜觉得这姑娘大概没安好心,伸手就将她推开。然而不知是否元霜用力真的过大,姚若婠身子一歪就倒向了一侧的供桌,上头燃烧着的香烛滚落下来,往楚明昭的裙摆上砸去。 “娘娘当心!”元霜惊叫一声,伸手去拉楚明昭。 楚明昭怀着胎,身子不灵便,急忙往后躲避间还是迟了一步,裙襕被火苗点着。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 宫人们都吓傻了,反应过来后便慌手慌脚地上前去扑火。幸而火苗小,近前搭手的人又多,火还没窜起来就熄灭下去。 楚明昭低头看着自己烧得焦黑的裙襕,面色忽地一凛。 她自己大着肚子不好弯腰,更不能在地上打滚灭火,若是众人再慢一些,或者她的衣裳再易燃一些,那后果实是不堪设想,她光是想想就心惊肉跳。 姚若婠似乎也被吓呆了,忙跑上前来,惊慌失措地道:“表嫂没事吧?我……” 楚明昭不待她说完,抬手就狠狠甩了她一个耳光。 ☆、第八十八章 楚明昭从前跟裴玑学拳时学了不少运力之道,方才又正值激愤之下,那一巴掌甩出去力道是极大的,扇得姚若婠脸颊上登时鲜红一片,耳朵直鸣。 姚若婠捂着脸,瞪大眼睛看向楚明昭,似乎有些不可置信:“表嫂,你缘何如此?我并非有意的啊。” “表妹这些话别来同我说,”楚明昭揉了揉手,“表妹大约是与我八字不合,往后还是少往我身边凑。”说话间朝着一旁的几个宫人打了个眼色,“将姚姑娘和薛次妃都扣起来,不准她们离开。”言讫,转身折回殿内更衣。 姚若婠那半边脸几乎被打麻了,正疼得她两眼冒泪花,又听说楚明昭要将她扣起来,当下喊道:“表嫂这是何意?要将我当犯人处置么!” “表妹莫要多想,我只是怕二位恶人先告状。毕竟,两位若是跑到母亲跟前胡说八道那就不太好了。表妹有什么话,等咱们一道见了皇后再说便是。”楚明昭的声音远远飘来。 姚若婠觉得她确实应当先去跟姚氏告个状,然而转身欲走时当真被几个宫人拦住了去路,任凭她如何威胁恫吓,那些宫人都不肯让开。她自打入宫以来何曾受过这等窝囊气,当下怒道:“我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女儿!你们这群不长眼的东西!” 姚若婠气势汹汹,宫人们无动于衷。 宫人们看得很清楚,若是得罪了太子殿下身边那位那才是不长眼,谁不知道那位可是太子的心尖肉,太子平日里都是捧着怕摔含着怕化,何况她肚子里还怀着皇嗣。而姚若婠不过一个表亲,将来前程如何还未可知,跟那位娘娘是根本不能比的。 姚若婠见眼前这一群奴婢将她当成个死的,心里气生气死却是无可奈何,那股盛气凌人的势头也慢慢蔫儿了下去。她死死盯着楚明昭离去的方向,暗暗咬牙。楚明昭敢这么横,无非是因着裴玑在背后给她撑腰。 薛含玉看到此处,心里暗叹不已。方才多好的机会啊,楚明昭怀着胎,身上的火一旦烧起来,那她为了脱险,乱滚乱跑的,说不得孩子就没了。纵然她忍着被火烧也不肯就地打滚灭火,那这一番惊吓下来,胎儿也是凶险,她自己也要被烧个不成样子,到时候浑身烂肉的,裴玑还能再要她就怪了。 薛含玉走至姚若婠身边,轻声道:“妹妹,我看你还是忍忍吧,那位娘娘如今有靠山又有护身符,正是得意的时候呢。反正我是早就习惯了,妹妹也消消火,忍一忍就过去了。” 姚若婠闷声不吭地站了半晌,突然转头斜乜了薛含玉一眼。 薛含玉神色诚恳,但字字句句说出来都是想将她当枪使。她虽则愤恨,但还不至于瞧不出这一点。她自是想扳倒楚明昭的,但却不想被人支使。宫里果真人心险恶啊,这才不过三个女人就闹了一出,回头要是再来一群女人,那还真是每日都要费脑子。 姚若婠轻笑一声,道:“多谢姐姐提醒了。” 薛含玉并不在意姚若婠的反应,她在意的只是楚明昭到底能不能倒台。她笑着周旋几句,心道大约又有好戏要看了。 楚明昭拾掇好之后,出来见姚若婠与薛含玉似乎相谈甚欢,心里感喟,一个女人与另一个女人若是有共同厌恶的人,那么她们很容易就能结为朋友。眼下看来,果真如此。 楚明昭带着姚若婠二人赶到坤宁宫,一下轿就跟门口守着的宫人说要见皇后。 姚氏刚歇晌起身,听说楚明昭领着姚若婠与薛含玉来见她,心下疑惑,这三个是怎么聚在一起的? 楚明昭入内后,姚氏忙免了她的礼,又亲自搀着她坐下来,这才问起她此番的来由。 然而楚明昭尚未开口,姚若婠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垂着头道:“姑母,侄女儿办错了一桩事,还请姑母责罚。”说话间将方才在承光殿发生的事飞快地与姚氏说了一说。 姚若婠这样急切,一来是害怕楚明昭颠倒黑白,二来则是她知道,同样一件事由不同的人来讲述那意思是不一样的。譬如若是楚明昭来说,那必定是着重讲她如何害得她衣裳起火的,但若是由她自己来说,那重点便在于强调楚明昭身边的宫婢是如何推她的,这一切都是巧合,都是误会。 楚明昭明白姚若婠的用心,但她知道她婆婆不是个偏听偏信的,也不喜人抢话,便没有插言。 姚氏听得倒抽一口气,姑且没理会姚若婠,转身打量楚明昭,再三询问可有何不妥。听楚明昭说确实无甚大碍,这才放心。 姚氏又让楚明昭讲述一番,回身沉容盯着跪在地上的姚若婠,道:“你真不是有意的么?” 姚若婠叩了个头:“姑母明鉴,侄女儿忖着表嫂对侄女儿似乎有成见,今日是欲与表嫂修好的,谁想到表嫂竟那般抗拒。头先将侄女儿拒之门外,侄女儿思量着表嫂怎会当真这般蛮横,想来只是门口的宫人不省事而已,谁知等表嫂出来就是直接赶人了。侄女儿觉得冤家宜解不宜结,一着急便冲了进去,想跟表嫂仔细谈谈,可表嫂身边的奴婢不分青红皂白就将侄女儿推了一跤,侄女儿一时不防这才闯了祸。” 姚若婠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侄女儿之前头一回见表嫂时,姑母便再三敲打过侄女儿,侄女儿也晓得表嫂如今最是着紧的时候,怎会去害表嫂呢?何况表嫂是表哥的心头肉——”姚若婠言至此微抿唇角,“侄女儿说到底也不过只是表哥的一个亲戚,侄女儿怎会去与表嫂为难呢?何况表嫂肚子里怀着的小皇孙金尊玉贵,侄女儿哪有胆子戕害?” 楚明昭冷笑,这姑娘的确很会开脱。 姚氏不想听姚若婠的一面之词,但有一点她觉得还是有些道理的,阿玑有多护着媳妇,宫里无人不知,姚若婠也是知晓的,没道理明知故犯。姚氏正思量间,又听人说太子到了。 裴玑回到清宁宫后没瞧见自家媳妇,转头听说楚明昭领着薛含玉两人来坤宁宫的事。他当即便猜到是出了什么事,即刻赶了过来。 裴玑一瞧见里头这样的阵仗,脸色当即便阴沉下来。待到听姚氏讲罢了事情原委,他吃惊不已,急急跑到楚明昭跟前,紧张地上下左右打量一番,再三确认她没伤着也没吓着,这才长舒了口气。旋即又与她喁喁私语一阵,忽然冷了脸:“一个耳光太便宜她了。”说着话扭头就命内侍将姚若婠架出去。 姚氏愣了愣:“阿玑作甚?” “把她打一顿扔出宫去。” 姚若婠吓了一跳,膝行几步抱住姚氏的腿,泪眼婆娑道:“姑母,我真的不是有意的啊,我哪能算计得那么准,何况我哪有那个胆子啊!” “掌嘴,”裴玑冷笑一声,“你狡辩几句就打几下嘴巴。”说话间示意身边的宫人上前掌掴。 姚若婠原本便被楚明昭打得脸颊生疼,如今又被硬生生拽着掌嘴,痛得只顾抱着姚氏哭。 姚氏觉得这事有些难办。倒不是她与姚若婠有多深厚的情谊,而是她知道她儿子下手向来重,若是把姚若婠打出个好歹来,她不好向父兄交代。但姚若婠今日做的事确实太过了,她都不好出面调停。 裴玑一眼就瞧出了他母亲的心思。他略一沉吟,道:“四十大板,不能再少了。母亲以为呢?” 姚氏知晓这已是儿子最大的让步,终是点头道:“罢了,依你。” 姚若婠吓得面无人色,四十大板打下来,她会不会残废? “表妹往后还是不要入宫了,”裴玑看向双颊红肿、奋力挣扎的姚若婠,眼神阴冷,“否则我怕回头我每回看见表妹都能想起此事,见一次打一次。” 姚若婠白着脸抬头看向裴玑。她还记得她初见这个表哥时,他站在初秋的暖阳里,神情也玉润温和。但不想他发起怒来这样不留情面。她当时实则也是抱着侥幸心理,谁想到楚明昭的衣裳真的着了,但火却没烧起来。 姚若婠被拖出去之前愤愤瞪了楚明昭一眼。她跟楚明昭这梁子是结下了,若是日后有机会,必定千百倍地找补回来! 薛含玉望了姚若婠的背影一眼,心中冷笑。姚若婠是姚磬的亲孙女,裴玑连亲外公的面子都不给,手腕真硬。不过依着郭氏以往被打的经验来看,四十大板打下来不会死人,只会个把月不能下床。姚若婠心气儿高,从此之后想来是恨透了楚明昭。 薛含玉正自窃笑,就听从她身边路过的裴玑讽笑道:“次妃莫总想着看戏,别忘了,我还有一笔账没和次妃清算。” 薛含玉神情一滞,抬头去看时,裴玑已经挽着楚明昭出了大殿。 薛含玉在原地立了半晌,才想起他说的那笔账是什么。她捏了捏手里的帕子,忽觉遍体生寒。 楚明昭经历了这么一桩事,回清宁宫后也总有些恹恹的。裴玑不放心,又传太医给瞧了瞧,确定的确无碍,这才彻底安心。他将她搂在怀里,哄孩子似的温言软语安抚了好一阵。 楚明昭其实现在想想还有些后怕。那火烧起来大约要不了她的命,但烧伤滑胎却是绰绰有余的。那种因为衣裳着火不能及时扑灭而导致严重烧伤的例子是不少的。 裴玑把她按在胸前,低头凑到她耳畔道:“下回若是再遇着这种事,直接打就好了,不必惜情,反正我都帮你兜着。” 第102节 他说话间扳过她的肩,凝眸看向她时正对上她投来的目光。他迎着灯火中那一双横波美眸,忽有些心旌摇曳,情难自已。她怀孕以来他都是能忍则忍,到了能行房的月份也是十分谨慎,适可而止,唯恐伤着她和孩子。 眼下又到了不能行房的时候,他更是要憋着,只能看不能吃。所以他现在有意无意地避免与她过于亲密的接触,以免把持不住。 楚明昭觉得他待她实在是体贴入微,心中十分触动,抬起头正预备抒一抒情,却见他忽然红了脸。 楚明昭伸手摸摸他的脸,奇道:“夫君脸红什么?” 裴玑觉得他不能再盯着她看了,偏过头去:“我是为你脸红。你有我这么好的夫君,还不知珍惜,总是贬低我的容貌。” 楚明昭嘴角抽了抽,又哼了一声:“因为我比你好看。” 裴玑挑眉:“你的美貌显然是不及我的。你看卲哥儿每回见着我都夸我变得更好看了,小孩子最实诚了,他怎么不夸你?” 楚明昭默默低下头,心道那是在抱你大腿好不好? 只是裴玑提起劭哥儿倒是又让她想起,楚家大房如今都赋闲在家,皇帝没有起复的意思也没有处置的举动,似乎只是在静静等着,等着她将孩子生下来,他再审时度势地决定楚家人的命运。 楚明昭心里一时感慨万端,若非她遇着的是裴玑,她如今莫说安心养胎了,兴许连命都难保。 时入九月,交秋早凉。 裴弈为着给裴玑挑讲官的事整整忙活了近一月。那帮臣子磨缠得很,每商议一个人选便要争论半日,言官们更是没日没夜地写奏疏弹劾,弹完这个弹那个,十年前的案底都能翻出来,谁养了几个外室都拿出来说,知道得比东厂锦衣卫还详细,每日吵得不死不休,说得好似朝中没一个能同时在德才上胜任东宫讲官似的。裴弈原本很是恼火,认为这都是裴玑搞的鬼,太子若是能将整个朝堂操纵至此,那岂非可怖? 但他转念一想,意识到并非如此。裴玑本事再大也不可能操控这么多臣子,会出现这种状况,有着更为深刻的缘由。 朝中不少大臣经历了伪朝,如今又迎新君复辟,心里实是忐忑,不知自家前程如何。而遴选东宫讲官惯例上就是为下一代帝王选择心腹辅臣,能入围的都将是未来的高官,也将因师生之谊得太子青眼,前途不可限量。这样的美差人人眼红,再混入党派之争,自然十分热闹。 因为这将是在先朝复辟后站稳脚跟、明确风向的绝佳机会。所以,大臣们必定会狠狠折腾一番。 裴弈虽然想明白了,却也对于儿子的深谋远虑暗暗心惊。他一直以为他儿子这一招拖不了多久,选个讲官又不是多费劲的事,如今看来,是他想得太浅了。 儿子太聪明了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 裴弈也知此事的利害,很是下了一番工夫。只是选来选去,最终还是差一个。他瞧着那帮大臣大约也掐不出什么人了,正想着缺的这一个回头有了合适的再补也不迟,脑子里却忽然蹦出一个人来。 裴弈一拍大腿,魏文伦!说到学问高深、人品端方,怎么能落了魏文伦! 香河县,出云村。 魏文伦临着水次静立,眼望面前浩渺的芦花,只觉如同银涛卷雪、雪浪翻银,一阵风来,花潮湍转则日月似惊,苇海浪动则星河如覆。 美则美矣,只是景壮人孤。 他在这个宁静的小村住了小半年的光景,裴弈称帝后,他一直在归京之事上踟蹰。他眼下在村学堂里做先生,每月不过得一两银子,但日子过得清闲安稳。不过,他知道自己还是要回到朝堂的,否则怎对得住他当初的抱负,又怎对得住楚先生的倾力提携。 何况他也十分惦念恩师,不知恩师近况如何。 魏文伦轻叹一息,正欲回身折返时,瞧见一个总角男童朝他奔过来。 “先生,”男童手舞足蹈,仰起脸冁然笑道,“先生家里来了好些人,说是要找先生接……接纸?”男童挠挠头,不明白为什么接个纸要那么郑重。 魏文伦怔了怔,他怎么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裴弈处置好了儿子出阁之事后,终于腾出了手,转去操办为两个儿子选妃的事。他已经将朝中勋贵都斟酌了一遍,内定了几家。他如今只恨儿子太少,能选的人数寥寥。不过好赖他那个次子那头是安生了,他也能松口气。 只他到底是高兴得太早了些,九九重阳这日,他听到了一个十分尴尬的消息。 ☆、第八十九章 重阳又名重九、茱萸节,节俗颇多,主要有登高赏菊、围猎射柳、放风筝等,因而重阳节也是女眷们出来游赏的好时节。 秋高气爽,韶光正好,然而不巧的是,地震了。 京师地震原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有些年份里京师要地震好几回,但这次地震有些非同凡响。这次地震中心在京郊,虽则持续时候不长但震动甚大,巨响频频。京郊多山林,强震之下山体滑坡、林木纷倒,而重阳这日游人多在山上登高,因此伤亡状况较为严重。 这种天灾不可避免,震后自然是赈灾,但对裴弈来说却有个十分尴尬的问题——京中勋贵家的姑娘们也多借着这难得的机会出外游玩,闺阁小姐们大都柔弱,平素走路都是慢慢悠悠的,忽遇地震更不及跑,因而此番侥幸不死的也大多受了伤,这种情况之下,是不能来参选淑女的。 因为遴选淑女的要求极其严格,且不论旁的,首先仪态便要端雅,找一群不是瘸了腿就是断了手的,那也是壮观,纵然裴弈想徇私都破不开那个脸。亦且,参选入围还需要身上无疤痕,尤其是脸与手。 好巧不巧的,裴弈原本内定的好些家如今都中了招,有几家还死了人,余下的身份合适又能来参选的屈指可数,裴弈想想就牙疼,这叫什么事儿? 楚明昭也知道地震了。地震那会儿她正窝在榻上打盹儿,睡梦里忽觉晃啊晃的,她还以为是裴玑在与她玩笑,伸手去推时却又没人,意识到不对劲,撒然惊醒,就听众人都喊地震了,当下一惊跳下塌,一路被人搀扶着踉踉跄跄跑到外头,等确定没有余震了,方才回去。 宫殿大多十分坚牢,皇宫又并非震中,基本不会出现房屋倒塌的状况,只是博古架屏风之类的家什倒是会倒。楚明昭担着心,命人四处去查问一番,看裴玑与姚氏他们那头可好。待听到回话说帝后太子尽皆安好,她才松了口气。 裴玑从文华殿出来后,找来何随询问了此次地震的状况。何随神情凝重地敷陈罢,见裴玑面上神色复杂,知他在想什么,轻叹道:“此番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裴玑思虑一回,道:“父亲至少想往我这里塞两个过来,如今合父亲的意又能中选的还是有的,咱们还是要早做计议。” 何随点头,想了想,又踟蹰着道:“殿下有没有想到一件事……” “何事?” “陛下要为殿下选妃时,忽然就出了这种事情,这是否表明,老天爷也不想让陛下选妃?老天爷都在帮着娘娘,那娘娘岂非就是天命中宫?” 裴玑摆手道:“你怎么至今都在想这些有的没的,我是不信这个的。不过我正打算拿这个来与父皇说道说道,让他好好思量册立明昭的事。不过父皇多半不会信,大约只会认为我是在凭空胡诌。我也只是想将这件事往前推一推。” “呃,”何随犹疑着道,“您如今说了,那万一老爷子当初算出来的不是娘娘呢?” 裴玑哼了一声:“是也得是不是也得是,如果不是,只能说他的卦不准。他回头要是敢去父皇跟前胡说,我就把你拉到宫里阉了当太监。” 何随瞪大眼,心道殿下您还讲不讲理? 裴玑转去找裴弈时,裴弈正为善后赈灾之事忙得焦头烂额。他原以为儿子是来跟他说什么赈灾之策的,没想到他张口第一句就是:“父亲,您知道这回为什么地震么?” 裴弈怔了一下,地说震就震,这还有缘由?紧跟着他便想到了什么,蹙眉道:“你不会要说什么因为我德行有亏云云吧?” 一般来说,臣民都认为天灾是上苍发怒之下的示警,天灾频仍时,帝王需修省斋戒,以息上苍之怒,但实则不过是在安抚人心,因为多数人都会将天灾与天子联系起来,认为天会降灾是因天子德行有亏。从前三大殿走水,太宗皇帝还下了罪己诏。 裴弈虽也打算斋戒修省,但那不过是想做个样子,他心里并不认为是自己的错,他觉得自己是真命天子,他的权威不可动摇。 “不是,不过儿子其实也是猜测,儿子猜,天公不过是在阻拦父皇选妃,”裴玑语声不高,但十分平静,“儿子来与父亲说一桩事吧。”说话间将命定中宫一事大略说了一说,末了道,“瞿先生说明昭是命定的皇后,一生得无上荣宠,父亲如今存了遴选他人代她之心,天公自然就要示警。” 裴弈轻嗤一声:“瞿先生又不在,话自然由着你说。” “父亲,”裴玑抬眸望向裴弈,“您不是觉得您是天命所归么?” 裴弈不豫道:“你如今莫非是要说朕能复辟践祚,全是因着你媳妇吧?” “不是,您自然是真龙天子,这是毋庸置疑的,”裴玑认真道,“不过儿子一直在想,明昭兴许是那个给您加运的人。您想啊——”说话间走到父亲身前,开始循循善诱,“是不是自打我娶了明昭之后,您做事便更加顺遂了?您起兵不到一年便得了大位,这搁在哪朝哪代都是不多见的。” 裴弈面色微沉,少顷,问道:“瞿先生真的曾经这样说过?” 裴玑点头,真诚道:“儿子敢欺君么?” 裴弈冷哼一声,心道你什么不敢干? “那父亲是不是先将明昭立了?” 裴弈缄默须臾,道:“此事往后再议。”他还是觉得立楚明昭当太子妃太荒唐。 其实,若楚明昭只是个寻常的官家小姐,那他倒也能勉强答应,毕竟跟他这个次子周旋实在是太费劲。但楚明昭是罪臣亲眷,按理说,楚圭犯下的是覆宗灭祀的滔天大罪,是要诛灭九族以泄天下之愤的,楚明昭原本是必死无疑的,纵然能法外容情,那她也要没入教坊司去当官妓,这样的一个人,怎么能当太子妃呢?那不是太荒唐了么? 裴弈对那个天命中宫的说法半信半疑,一个罪臣亲眷哪来的凤命?不过楚明昭命好倒是真的,不然怎么会得他儿子这般爱重。 裴玑知道他父亲不可能因着一场地震就被说服,他只是在用不同的法子来瓦解他父亲在这件事上的偏见。他父亲终有一日会顶不住的。 魏文伦回到他在京师的宅邸时,心境十分复杂。他在门外立了片刻,才命小厮将东西都搬进去。 他姑母魏氏也跟着他来了京城。他实则不喜他姑母,因为她实有些势利。他幼年失怙,日常嚼用以及读书上头的供应全靠他母亲一人做些针黹活计苦苦支撑,所以他中间几次中断学业,坐馆教书补贴家用。而他姑母基本是袖手旁观,从没个帮衬的意思。后来他中了解元,他姑母一下子就热络起来。再后来他名满天下,他姑母便死活都要与他亲上加亲,将自己女儿嫁过来。 他那表妹品性随他姑父,是个质直之人,但他对她很难生出男女之情。包括此番在出云村与他表妹相处了大半年,他也始终只当她是妹妹。他不知原因为何,大约总还是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心境。 魏文伦指挥下人抬东西时,忽见前头一顶轿子遥遥而来。魏文伦扫了一眼,他带来的物件占了半个路面,估量着那轿子大约过不去,便命人腾出地方来。谁知那轿子到了近前却是停了下来。 “魏大人。”一道声音自身后传来。 魏文伦辨了辨,忽然想起这是谁的声音,转头一看,心道果然。他上前叙礼道:“范大人,今日真是巧。” 范循下轿,拱手作揖,摇头笑道:“不巧,某只是听闻魏大人起复回京,今日路过,便拐来瞧瞧。” 魏文伦面色微沉。他跟范循,没什么交情吧? “还未恭喜魏大人,”范循佯佯一笑,“此番为遴选东宫讲官,满朝上下可是吵翻了天。魏大人是唯一一个被圣上一锤定下的,魏大人不在朝中尚能如此得圣上器重,将来前途可是不可限量。不过说起来也是巧,魏大人当初的未婚妻如今眼看着就要当太子妃了,而魏大人却要去给夺妻之人做先生。” 魏文伦忽然面色一冷:“范大人这般言辞为哪般?” 范循呵呵笑道:“没什么,不过是替魏大人感慨而已。”言罢,又与魏文伦寒暄几句,回身上轿离去。 魏文伦望着范循离去的方向,面沉如水。 范循坐上轿子之后便止不住地讽笑,魏文伦与裴玑这两个变成了师生,也是有意思。魏文伦要是能跟裴玑掐一掐,那是最好了。他今日不过是来挑起魏文伦的心头火的,他知道魏文伦心里说到底还是对当初之事耿耿于怀。 给裴玑多添些糟心事,他是十分热衷的。 范循一路出了城,来到京郊别院。他见到裴琰时,裴琰正烦躁地一壶一壶灌茶。 裴琰如今跟薛含玉搬出了皇宫。他一个成年皇子长住在宫里是不成体统的,按理说皇子成年后都要封王前往封地,而封王之后就藩之前这段时间,是住在十王府里的。所以裴琰搬去了十王府。他上一回住进十王府还暗喜,因为他身为郡王住进十王府是破格的,但如今他可不稀罕那个鬼地方。 “父皇已经给我定了封号了,预备让我先跟着阿玑出阁,等到明年夏便就藩山东乐安,”裴琰叹气连连,“同人不同命啊。” 范循淡淡瞥了裴琰一眼。若裴琰与裴玑的才能掉个个儿的话,他是很乐于帮助裴琰的,因为他的胜算很大,他正可以从中牟利。但如今这样的状况,裴琰若是真的造反兵败,他也要被连累。 范循想起裴琰方才的话,忍不住笑道:“殿下,您不是跟太子是对头么?怎么私底下也称呼得如此亲昵?” 裴琰按按额头:“叫惯了……不过其实说起来,我跟他也没什么仇,只是不太对付而已。”若非知道楚明玥就是那个命定的中宫,他说不得也没心思去夺嫡。 “哎你说,我到底怎样才能让父皇废掉裴玑?”裴琰一面琢磨一面道,“要不……陷害他?” 范循一口茶呛在了喉咙里,一头咳一头止不住地笑:“殿下想陷害他什么?” “陷害他……谋反?” 范循这回彻底笑喷了:“可太子为什么要谋反?” “你笑什么,”裴琰有些不高兴,“他谋反也是可能的,毕竟他总是因为他媳妇跟父皇闹得不欢而散。” 范循低头直笑,等缓过气来,摆手道:“殿下再想个吧,这个太荒谬。”裴琰太天真了,裴玑纵然跟裴弈再是不和,也不可能造反的,裴玑必定有更好的处理办法。裴弈打死也不会相信裴玑能办出这等蠢事。 裴琰起身来回踱步:“裴玑根本就是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这也不行那也不对的,如何是好?” 范循沉吟许久,才道:“我能帮殿下的实则很少,我至多只能与殿下说说山东都指挥其人,家祖与他有些交情,我对他也略知一二。若是将来殿下真到了山东,或许可以去探他一探。”范循见裴琰来了兴致,又道,“不过我也想让殿下帮我个忙。” 裴琰爽快道:“说!” “等明昭将来出了月子……”范循在裴琰耳旁低语了几句。 裴琰闻言大惊:“不成不成,裴玑知道了会撕了我的。” 范循挑眉道:“殿下怕他至此?那还夺什么嫡?” 裴琰被他说得一愣,忽然哑口无言。确实,他确实从骨子里畏惧裴玑。 第103节 范循慢慢悠悠道:“殿下不是想成大事么?总是要有些胆量的吧?殿下好好思量一下。” 裴琰攒眉道:“不对啊,你怎么能对皇宫里头的道道知晓得那么清楚?” 范循笑道:“这是个秘密。” 楚明昭听闻裴弈封裴琰为鲁王并定封地为山东乐安时,愣了许久。 裴玑见她神思不属的,伸手摸摸她脑袋,笑问道:“怎么了?觉得还是把薛含玉打发得不够远?放心,她或许都不能跟着大哥去封地。” 楚明昭回神望他,轻轻摇头。她不是想到了薛含玉,她是想到了一桩事。 明代的汉王朱高煦不就是在山东乐安起兵造反的么?朱高煦也是一路跟着父亲朱棣靖难夺位,最终因无缘皇位而生出异心。 不过,朱高煦比裴琰的军功厉害多了,朱高煦可是几次三番救过朱棣的命。然而居功至伟的朱高煦都没能成事,裴琰又不是裴玑的对手,想来不论是否会出现与历史相类的事,似乎都不必担心。 楚明昭轻轻笑笑,其实她有些不能想象,她那个大伯会怎么造反,她总觉得裴琰造反是一件很搞笑的事。 “我听说,”楚明昭转了话头,“陛下已经着手预备选妃之事了。” 裴弈并不如何相信裴玑的说辞,更觉得地震示警那件事是他在牵强附会,所以仍旧决定照着自己的心意来,只是能选的人变少了。 裴玑低头亲她一口,笑道:“让他预备吧,大哥明年就要就藩了,总该有个正妃的。” 楚明昭侧身躺下,郁郁道:“瞧你这话说的,好像这事与你没干系似的。你说陛下会不会给你硬生生塞个小妖精过来……事先说好,你要是身边多出来个小妖精,我就瞬变毒妇,斗死她!” 裴玑闻言笑得前仰后合,在她脸颊上戳了戳:“你真的会斗么?我觉得你还是在吃上头比较在行。” 楚明昭哼了声:“那就给她吃相克的食物,毒死她!这个我懂得不少!” 裴玑笑了一回,倾身将人搂在怀里,嘴唇在她唇瓣上厮磨片时,抵着她的额头道:“我不会要别人的,没人能强迫我。你也不需要和任何人争斗,我的心我的人都在你这里。” 楚明昭心底一阵温软,抬手勾住他脖子,趴在他颈窝里,闷声道:“那万一皇上真的要塞,可怎么办嘛。” 裴玑失笑:“不会的,昭昭放心,我会处理好的。我说了,你只看戏便好。” 原先是有些麻烦的,但如今参选的内定人选变少了,目标少了,事情倒是好办一些。 皇帝为皇子选妃的旨意颁下来之后,信国公府便把范希筠推了上去。范希筠本就样样出挑,如今少了些对手,范庆觉得她几乎是太子次妃的不二人选。是以,他在范希筠走之前,仔仔细细叮嘱了她一番。范希筠点头一一记下,表示会谨记祖父教诲。 范庆欣慰捻须,当初冒险将他这个孙女藏起来还是很值得的。楚家那姑娘怀的若不是男孩,那爬上太子妃的位置就更艰难,范希筠处事圆融又落落端庄,将来说不得能被扶正呢。 范希筠怀着满心忐忑,跟着内侍上了马车之后,心头思绪万千。 ☆、第九十章 范希筠十分庆幸她重阳那日没出来,否则想来大约也是非死即伤。她这一去兴许就要从此改变运命,心里倒有些五味杂陈。希望她能与楚明昭处得好。 皇帝敕谕礼部曰:“皇太子年及婚期,宜慎简贤淑,以为之配。尔礼部其榜谕北京、直隶、南京、凤阳、淮安、徐州、河南、山东,于大小官员民庶之家用心选求,务择其父母行止端庄、家法整齐女子,年十四至十七、容貌端洁、性质纯美、言动温恭、咸中礼度者,有司以礼,令其父母亲送赴京。” 择选的范围比较广,但实质上主要还是将重点放在京师的几个权贵之家,因为裴弈践祚未久,需要固位。然而将来这些世家没了价值,会否因势大而被皇室弹压,也很难说。 范庆自然知晓这些,但觉得总还是要试着迈出这一步的,往后叮嘱国公府的子弟们收敛些就是。他对他这个孙女信心十足,何况皇帝登基之前便有做亲的意思,他孙女此去必中。 皇帝钦派的内监们自各地成千上万适龄少女中择够钦定的三百之数后,配于舟车,令其父母于十月初二之前将人按期送至京师。十月初六,这三百名淑女被送至诸王馆进行简选。简选分四轮,分察高矮胖瘦、五官发肤胸腰、手足步态风仪、乳腋肌理贞操,四轮之后,三百人只剩十二人。这十二人随即被送入宫中元晖殿,留宫观察其言谈行止、性情品格,观察期为一个月。 楚明昭知道宫里这回一下子来了一群小妖精之后,很是谐谑了裴玑几句。裴玑坚决表示那群人加起来都比不上她一个手指头,楚明昭一把拽住他,嗔瞪他一眼:“你都看过了?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这不是很简单,在我眼里,没人能跟你相比,”裴玑见媳妇闻言笑弯了眉目,又继续道,“不过,我得仔细问问,这里头哪几个是你的熟人儿。”说话间递给她一份留宫待选的淑女名册。 楚明昭展开瞧了瞧,啧啧道:“黑幕啊黑幕,说是从各地选的,但最后挑出来的多数还是京师的几位世家女。我还真是几乎都认识……”她自己就是世家出身,素日里往来的也多是那一拨人。她今年也才十六,照着裴弈给出的十四到十七这个年龄段,也正好是她们这一茬儿。 “那你跟这些人交情如何?有没有结仇的亦或特别交好的?” 楚明昭闻言疑惑了一下,跟着悚然一惊:“你不会是打算把人都杀了吧?” 裴玑不满道:“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我这么面善,像是那等毒辣的人么?” “像!” 裴玑哼道:“口是心非——昭昭快说,你说了我好知道事情怎么做。” 楚明昭对着名册思量半晌,摇头道:“没什么结仇的也没什么十分要好的。这些人和我基本都是面子情,平素都不交心的。不过……为什么她也在入选之列?”楚明昭指着名册最末的一个名字,罗妙惜。 裴玑瞥了一眼,道:“大约是凑巧了。” “这姑娘到底揣着什么心思,我至今也没摸清楚,”楚明昭又指了指范希筠的名字,“这位一直都是八面见光,谁也不得罪,所以人缘很好。不过相较起来,我还是更喜欢我表妹顾鸢那样的,为人仗义,爱憎分明……” 裴玑插言道:“那个范二姑娘瞧着确实是个贤妻良母,但她这种女子很难真正博得丈夫的欢心,她自己活得也累。” 楚明昭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犯二姑娘……范二姑娘这种难道不是正应该合乎你们男人的心意?不论娶几房小的回去,她也能把后院打理得井井有条。” 裴玑轻嗤道:“那是对那些拈花惹草的人来说的,像我这种洁身自好的,就觉得她没个人气儿。女人善妒该是天性的,大度塞小妾不是扭曲本性就是根本不喜丈夫。我很早之前就想过了,我娶媳妇绝不要这种的。” 楚明昭觉得他这种想法在这个时代是十分难能可贵的,何况他还是这样的身份。不过如果这家伙能不总在说话时自夸一下就更好了。 范二姑娘范希筠在入住元晖殿的第二日便收到了内监暗中传来的皇太子殿下的意思,说若她肯在留宫期间故意犯错自愿退出,那么一切好说,否则不要怪殿下不留情面。 范希筠一直都听人说皇太子如何如何宠爱楚明昭,如今收到这样的威胁,倒是切实感受了一回。她知道太子并非针对她,而是不想被塞人。范希筠觉得太子的做法实在有些儿戏了,他是皇储,迟早都要坐拥后宫,纵然眼下他独宠楚明昭,但能独宠到几时呢? 范希筠听闻过太子的很多事迹,也亲眼目睹过他简单粗暴的作风,是以一时间倒是有些犹豫。只她思量了几日,最终还是觉得她不能对不住祖父的殷殷期望。太子纵然手段通天,难道还能扭转皇帝的意愿? 魏文伦到吏部画卯后,又交接了文书,算是正式起复。他原本只是一个正六品的吏部主事,裴弈这回调他入了礼部做郎中,秩正五品,同时,他左春坊左庶子这个东宫辅臣的兼职也予以恢复。 魏文伦第一日回归没在衙门里久留,到了时辰便走。他坐轿一径赶到西平侯府门口,下轿之后掠视了眼前门可罗雀的光景,心中异常感喟。 眼下京中缙绅世勋也都在观望,毕竟皇帝对楚家的态度暧昧不明,谁都不知道楚家今日平安无事,明日会不会满门抄斩。但魏文伦却是不怕与楚家走动的,不论如何,若是没有楚慎的提携,他今日兴许还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坐馆教书,莫说考功名,糊口都难。 人不能忘本。 楚慎见到魏文伦时,当场热泪盈眶。头先侯府被楚圭冷待时,世人对楚家避之不及,魏文伦却是与楚家过从愈密。眼下几乎是又回到了当初的境况,而魏文伦也还是当初的魏文伦。 楚慎觉得他能得这样的门生,也是此生无憾了。 师生两个一年未见,楚慎拉着魏文伦叙话良久,末了,踟蹰着问起魏文伦可曾定亲,见他摇了摇头,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魏文伦明白业师的尴尬,便转了话头,说起他起复之事。原本他是到了京师就想来看望楚慎的,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当等安置好了再来,也好让恩师安心。 楚慎觉得这事喜忧掺半,幽幽一叹:“东宫讲官前程似锦,想来太子也不是那等心胸狭隘之人,不会为难你的。” 魏文伦轻应了一声,没有接话。他其实也不是担心裴玑难为他,他与裴玑还做过一阵子的同寅,算是对他稍有了解。他只是觉得给裴玑当先生,很尴尬。他至今都记得他当初怒声指斥裴玑夺人-妻室的场面,他觉得裴玑大约也不会忘记。后头两人同朝为官那段时日,见面时虽总还是和和气气的,裴玑甚至还帮了他一个忙,但他能感受到裴玑在与他打照面时也很难做到十足的自然。 所以他后来一直祈祷皇帝挑选东宫讲官的时候千万别想起他,然而到头来还是怕什么来什么。只他又不能推辞,因为这显然是个好差事,他推辞不受只会显得怪异。若是因此回头被皇帝知道了从前那一桩公案,更是尴尬。 翌日,魏文伦怀着万端思绪来到文华殿给裴玑授课。裴玑见到魏文伦时,如与其他讲官见礼那般给他行了一礼,还笑着与他寒暄几句。魏文伦还了礼,礼敬数句便退到了其余侍讲学士身边。 他听说待选的十二位淑女已经入了宫,只待期满之日由帝后钦点。他不知道裴玑打算如何处理,或许楚明昭嫁给裴玑之后有些事情总是不可避免的,但他还是难免心有戚戚,楚明昭不是那种寻常的闺阁女子,她大约是不能接受与旁人共享丈夫的,但那又有什么法子,裴玑是太子。 上午的讲读结束之后,裴玑从文华殿出来时,远远地就瞧见何随立在廊下等他。 “殿下,”何随从一个拇指粗细的小书筒里抽了一张字条出来瞧瞧塞给裴玑,“您看,这是今天的。” 裴玑拿过来几眼扫完,点点头:“甚好。回头有什么动静记得及时知会我。” “这是自然,”何随见裴玑抬脚就要走,一把将他拽住,笑嘻嘻道,“殿下,臣还没问您,情敌的课上得如何?” 裴玑轻轻一叹:“他授课时明显不专心,今日讲的是《大学衍义》,但我看他都快说到《庄子》了。” 何随笑道:“他下回若是再这样,您就跟陛下说,扣他俸禄。” “最让我不满的不是这个,”裴玑轻哼一声,“我今日出恭的牌子举多了,他还教导我说闻道贵在专心一意,不可偷闲浮躁,说得好似我是有意的一样。其实我不过是晨起时喝水喝多了而已,我媳妇这几日睡得早起得早,侵早起来就催着我空腹喝两杯水,说对身子有好处。兼之我早膳又喝了些羹汤,出恭勤也不奇怪。” 何随低头止不住地笑:“您这种显摆恩爱的话可千万别在魏文伦跟前说,我怕他公报私仇,罚您抄书。” “我才不说这个,我跟我媳妇的恩爱还需要显摆么,”裴玑掇转身一头往前走一头道,“我媳妇都快生了,等孩子落地,我就告几日假,好好陪陪她跟孩子。” 何随算算日子,楚明昭的确是快要临盆了。如今宫里宫外不知多少双眼睛都盯着楚明昭的肚子,她怀的这个孩子对时局的影响太大了,如今几乎是立在风口浪尖上。 将入十一月时,眼看着预产期将至,楚明昭一日比一日焦虑。古代的条件不比后世,生孩子真是一大关,若是遇上什么脐带绕颈、胎位不正这样的麻烦,那就真有些凶险了。尤其若是碰上臀位这种胎位的话,很难借外力纠正过来,那可真是九死一生,都不用问保大保小了,很可能一尸两命。 姚氏这几日得空就来楚明昭这里坐着,一则安抚她的心绪,二则告诉她一些生产时注意的事项。裴玑早就找来了好几个经验老道、手脚麻利的稳婆,让她们住在清宁宫这边,随时待命。 裴语这几日也总是来开导楚明昭,让她不要太紧张。裴玑又时常让顾氏、楚明婉并秦娴三个入宫与楚明昭说话儿,楚明昭的舅母陆氏也领着顾鸢来看过好几回。顾鸢已经嫁人生子,但性子仍与从前一般爽恺,拉着楚明昭一通开解,让她切莫多想。 楚明昭每日被亲人们围着开导,心中触动,却是更觉压力在肩。她十分清楚,她这一胎对她自己、对楚家、对楚家诸亲都太要紧了。 她晚夕间有时会失眠,裴玑也睡得很浅,总能及时发现她的不安稳,抱着她不住安抚,又捏捏她的脸,低声笑道:“我看你夜里还翻滚不翻滚,如今大着肚子想翻身都难。” 楚明昭叹道:“你说的好有道理,怀一次孕,治好了我多年的坏毛病。”说话间又扑到他怀里蹭了蹭,“夫君……我还是忐忑。” “不要紧的,”裴玑摸摸她头,“等把孩子生下来,我与你作杯。” 楚明昭眼前一亮,抬头问:“请我去云福楼吃饭么?” “只要你安下心,去什么楼都成,不过有个楼不能去,”裴玑说着话就伸手在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上轻拍了两下,“听好啊,你到时候别闹腾,顺顺利利钻出来,一定要乖,知道不?” 楚明昭有些哭笑不得,正想戏谑他几句,忽觉肚皮似乎被从里面打了一下。 裴玑眼尖,一下子就瞧见她肚皮上鼓了一个小包,但很快就消了下去。他之前也见过这样的状况,但眼下还是有些兴奋,对着楚明昭的肚子欣慰点头道:“很好很好,咱们这可是击掌为誓,我就当你答应了。来来,咱们再击一下。”说着话就伸手又在她肚子上拍了一下。 他这回将手附在她肚子上等着,片刻之后,便觉掌心下鼓了鼓,似乎有个小拳头隔着肚皮顶了他手掌一下。 裴玑简直乐不可支,笑着抱住楚明昭狠狠亲了一口:“你看,我已经跟小家伙说好了,我们刚击了掌。” 楚明昭默默想,万一方才他是在用脚踢呢? 郭氏近来也是抓心挠肝的,逮着薛含玉入宫给她请安的时候便总要问一问她怀没怀上,然而每回都失望,于是每回都骂薛含玉没用。郭氏十分不希望楚明昭赶在她媳妇前头生孩子,更不希望她生个男孩儿,是以她这阵子镇日烧香拜佛祈求楚明昭生个女孩儿,或者干脆就别顺当生下来。 郭氏又想了想她瞧见的楚明昭那孕腹的样子,琢磨着大约真是个女胎,这才稍稍安慰了些。 十一月初六这日,一月期满,正是御前亲选的日子。裴弈驾临元晖殿前殿,随行的还有姚氏、郭氏并林氏。郭氏与林氏两个分别封了恭妃、顺妃,从封号也能瞧出裴弈希望她两个安分点。但郭氏如今不太稀罕一个妃位,她比较想要太后的尊号。 不一时,裴玑与裴琰兄弟两个也到了。原本他们两个是不需要来的,但裴玑再三要求过来,又顺道将裴琰拽了过来。裴琰这回倒是情愿得很,毕竟他也想亲自看一看。但他并不想要什么正妃,他的正妃必须是楚明玥才行。只是过会儿却不知要如何同父亲说了。 裴弈转头看向在一旁落座的次子,只见他面上神色如常,心里忽然有些犯嘀咕,右眼皮也跳个不住。 他按下心头这奇怪的不安,冲着司礼监太监许敬吩咐道:“宣十二位淑女入殿。” 许敬应了一声,躬身趋步退了出去。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工夫,裴弈都等得不耐烦了,许敬才折回来。不过他是一个人回来的,裴弈往他身后看了好几眼也没瞧见一个淑女的影子。 裴弈见许敬神色古怪、支支吾吾的,心里一咯噔,当下问:“怎么回事?人呢?” ☆、第九十一章 许敬嗫嚅半晌,很有些不知所措。他见皇帝一声声催得急,张口要说时却又觉得当着这么些贵人的面实在难以启齿,一时额头上都见了汗。 裴弈又急又恼,猛地拍案,严容道:“磨蹭什么,快说!” 许敬见皇帝要恼了,犹豫一下,硬着头皮趋步上前,在裴弈耳边低语了几句。 裴弈原本是气势汹汹地来质问,但听着听着,渐渐愣住了,面上神色瞬息万变,异彩纷呈。 第104节 裴琰瞧着父亲那奇怪的反应,迷惑地往殿门口望了一眼,又转头看看身边坐着喝茶的弟弟,心道他弟弟不会又干了什么事吧?那些待选淑女呢? 郭氏跟林氏瞧着皇帝的脸色也有点懵,对望一眼,都是摸不着头脑。 姚氏瞥了儿子一眼,又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裴弈面色变了几变,半晌方道:“那等她们那头停当了再来。” 许敬鞠腰应是,下去传命。 许敬前头刚走,裴弈就冷冷睨了次子一眼:“又是你干的?” 裴玑抬起眼看向父亲,起身行礼道:“儿子不知父皇此话何解。儿子倒想问问父亲究竟是出了何事,那些淑女呢?儿子还想见识见识费尽周折一层层选上来的淑女们都长什么样子。” “你倒是会装!” “父皇,为何每回出了事情您都要认为是儿子干的呢,”裴玑容色沉凝,“您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地诘问,儿子深觉心寒。照着您这想法就是,祸都是儿子闯的,是么?儿子确实不想让您选妃,但您难道仅凭着这一点就认为这事是儿子所为?您从前就是这样,如今竟是一点没变。” 裴弈张了张嘴,竟被他说得语塞。他这话让他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些陈年往事,一时心境翻覆几回,怒气也平息下来,示意他坐下:“我也不过问一问,阿玑先坐。” 众人又等了约莫两刻钟,许敬过来小心翼翼地回话说,今日可能没法进行御前亲选了。他说着话见裴弈面若重枣,赶紧上前附耳小声解释。 裴弈眉心一跳,怒而起身:“去查!看究竟是谁捣的鬼!” “父亲,”裴玑开言道,“到底出了何事?有人阻止御前亲选么?若真是如此,那查出来可要严惩不贷,还儿子一个清白。” 裴弈看了裴玑一眼:“这是自然。”言罢,也不理会众人,阴沉着脸大步离去。 众人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裴弈心里憋着一股气,憋得他咽不下又发作不了,因为他不能确定这事是谁干的。等他查出来,定要重重治罪! 等裴弈一走,裴琰就憋不住好奇,将许敬叫到跟前,张口就问:“究竟出了何事?父皇怎也不肯说呢。” 许敬踟蹰一下,低声道:“原本在贵人们来之前,十二位淑女已经准备停当了,只等着御前亲选。但不知为何,忽然纷纷开始泄泻……老奴第一回去宣召时,淑女们都赶着往净房跑,根本无法去见驾。这种事委实不雅,老奴不好在贵人们跟前说,这才一直支吾其词。后来陛下说等她们停当了再来,老奴就出去催着。然而……然而淑女们兴许真是吃坏了东西,根本从净房里出不来……老奴等得心急火燎也是没辙,总不能让各位贵人一直等着她们吧?还有个要命处就是,纵然她们一时止住了,那也得重新沐浴更衣了,不然在净房里待那么久,还怎么见驾……是以后头陛下也恼了。” 裴琰听得目瞪口呆,不是吧?十几个人一起泄泻跑净房?那得多壮观啊! 裴玑在一旁忍俊不禁道:“我怎么记得元晖殿这边没有那么多净房?那万一有人没排上可怎么好?那……” “这……”许敬一脸猪肝色。 裴琰脸都绿了:“阿玑可别说了!”那些淑女里面说不得哪个就是他老婆呢。 裴琰觉得他弟弟的想法总是与众不同,不过经他这么一说,他跑来挑美人的兴致荡然无存,起身就走。 清宁宫内,楚明昭正坐着吃点心,瞧见裴玑回来,一脸戏谑地问他今日选美人选得如何。裴玑挥退左右,喝着茶将今日之事说了说,最后道:“我估摸着至少也要等三日之后再选了。” “为什么是三日之后?因为还要彻查么?” “不是,”裴玑慢悠悠道,“因为她们少说也要泄泻三日。” 楚明昭瞪大眼:“这么大手笔?”那不是泻得要怀疑人生了? “不闹大点怎么行,”裴玑捧着茶杯看向她,“这都算不得什么的,我这里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有。我使的那泻药方子是老爷子给的,他说那是他祖传的,给我的时候还不情不愿的。我才不信他的鬼话,哪有祖传泻药方子的。不过这药确实好用,我从前在恭妃身上试过。” 楚明昭噗嗤一笑,她忽然觉得他那庶母和庶兄能在他手底下顽强地活到现在也是个奇迹。 那群淑女整整被折腾了三天,才终于消停下来。许敬这边也查出了结果,所有的人证物证都隐约指向范希筠与韩国公家的姑娘杜莲。裴弈听着便觉头疼,这俩姑娘正是他要点给裴玑的人选,怎么会闹出这等事。 裴弈思前想后,决定姑且将这件事压下来。这两个中选希望很大的姑娘没道理下药的,他还是怀疑是裴玑干的,但他没有证据,裴玑更不会认的、 初九这日,裴弈又一次率众来到了元晖殿。裴玑也再次拉着裴琰过来。不过裴琰想起三天前的那件事,便有些兴趣缺缺。 这回传召没出问题。十二位淑女依序入内时,裴琰的目光暗暗自每个人身上扫过,最后低头揉了揉眉心。 这些淑女不知是否泻得虚脱了,一个个走路都打飘,脸上的粉跟胭脂一看就知道搽得多了,口脂也浓得过分,白森森的脸红艳艳的唇,加上那虚浮的脚步,横看竖看都像飘进来的鬼。那脂粉底下遮着的脸色跟唇色,也不知道多难看了。 裴琰心里叫苦不迭,这哪里是御前选淑女啊,这分明是地府招女鬼啊! 裴弈也有些看不下去了。他身边时常站着姚氏那样的美人,眼界也是很高的。如今对着眼前这一群,有些点不下去。 许敬捧着名册唱名时,淑女们一一出列。姚氏将这十二位淑女的籍贯出身与脸对了对,暗暗看了儿子一眼。这里头有几个容貌应当是不俗的,出身也没得挑,她儿子能放着现成的美人助力不要,而去跟他父亲周旋到底,看来的确是下定决心要专心一意地待楚明昭了。 唱名讫,裴弈揉了揉眉心,打起精神照例一一垂询几句,又命比试了诗书琴画、茶艺针黹,最后转头问姚氏:“皇后以为哪位合适?” 姚氏知他不过是装模作样问她一句,便只淡淡道:“陛下瞧着哪个好便定哪个,妾随陛下的意。” 裴弈点头,面向众淑女,正要开口钦点出合意的人,裴玑忽然插言道:“父皇头前不是还说要对给淑女们下药的人严惩不贷么?儿子听说父皇已经查出来了,而且那动手脚的人就在淑女之中,父皇不该先将之除名么?” 裴弈那股气又窜到了喉咙眼,但又不发作不得。这些的确都是他当初说的,如今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面上阴晴不定半晌,沉声道:“那件事尚未查实,阿玑先莫要插口。” “那是否应当等查实之后再做定夺呢,”裴玑目光往众淑女那边扫了一扫,“皇家媳妇最重德行,父皇广选淑女的旨意里也说‘务择其父母行止端庄、家法整齐女子’,若是回头不慎择了个心思歪邪的,岂非遗祸?父皇要三思啊。” 裴弈憋气半晌,冷声道:“朕自有打算。”说着话便命范希筠与杜莲出列。 范希筠垂首上前时瞥了裴玑一眼,心道太子殿下您如今作何感想。诚如她之前所想,皇帝一心要做的事,太子怎么可能阻挠。这个结果是她早就预料到的,所以此刻接受得理所当然。只是她有些担忧她往后的日子,担忧太子会因着楚明昭而给她难堪。 正此时,淑女之中又一人前行一步,跪地道:“陛下,妾有一事要禀。此番意外实则皆由信国公府范姑娘与韩国公府杜姑娘所起。” 裴琰定睛一看,发现竟是从前时常来王府的罗妙惜。 裴弈面色阴能滴水。 裴玑在一旁适时道:“罗淑女知晓什么,如实道来。” 罗妙惜行了一礼,随即便将范希筠与杜莲如何起龃龉,范希筠如何下药的始末说了一番,最后道:“范姑娘其实原本只是想给杜姑娘下药的,但不知为何,最终淑女们全都被下了药。” 裴玑转向裴弈:“父皇,淑女留宫期间闹出这种事,司礼监那边难道都没有与父皇说?”说着话又转向一旁的许敬,“最后查出来的人是范姑娘么?” 许敬似乎左右为难,嗫嚅着道:“是……” 范希筠原本正发愁着往后怎么跟楚明昭相处,骤然瞧见这般状况,吓得面色一白,立时双膝一软,跪下伸冤。 杜莲有点懵,见范希筠跪下,反应过来后也赶忙跪下撇清自己。 裴弈转头瞪了裴玑一眼,面上神色变幻几回。他目光在众人面上扫了一圈,最后定在不住大呼冤枉的范希筠与杜莲身上,道:“二位身家清白,家教甚严,朕相信这些不过他人构陷。” 裴玑微微冷笑,他早知会这样。他即刻转向许敬:“许公公不也说罗淑女说的是实情么?” 裴弈又被儿子抢白,霍然站起:“你给朕住嘴!” 裴玑也起身,垂首一礼:“父皇,留宫察看的用意不就是要考察淑女们的品性么?父皇明知道有问题,为何不弄清楚呢?那若是如此的话,这一个月的留宫待选又有何意义呢?” 皇家选媳妇最重德,否则也不会特意留宫察看。一个品行不端的帽子扣下来,直接就出局了,绝无转圜的余地。并且,将来这名声传出去,也很难再嫁出去。 裴弈如今几乎笃定这件事从头至尾都是他儿子干的,否则哪来这么巧的事,偏偏就他要点给他的两个淑女出了状况。但他指出来也白搭,他儿子干得出就不会留把柄。 裴弈指着裴玑,咬牙半晌却不知说什么好。还是他大意了,他原以为裴玑至多会对他点给他的人下手,谁知道他会在留宫的时候就动手。 裴弈忽而冷笑一声:“你以为这般就能阻拦朕么?”他一路隐忍一路杀伐,就是为了掌握至高权柄,如果到头来还要被自己儿子的伎俩束缚,那未免太可笑了! 裴弈遽然冷声道:“朕看是那个罗淑女在构陷范淑女与杜淑女。太子正妃之位始终空缺,依朕看不如将范、杜二淑女分别点为正、次二妃。” 裴玑冷笑:“父皇果真还是等不及了么?”等不及明昭生产,要先立了太子妃。 其实他父亲之前颁的那道旨措辞便暗藏玄机,开头就说“皇太子年及婚期,宜慎简贤淑,以为之配”,这显然是遴选太子妃的口吻。他当时看到这几句就猜到他父亲大约是改了主意了,想要在明昭生产之前就先将太子妃给定下来。因为他父亲骨子里对立明昭为太子妃是一千个一万个不肯的,若明昭回头真是生了男孩,他父亲会十分难办,所以后来大约就打算干脆快刀斩乱麻,把人选先定下来,以免麻烦。 “是又如何,”裴弈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这么想的,“阿玑不要再执迷不悟,将来便知朕是为你好了。” 裴玑的笑容万分讥诮:“是么,我竟不知父皇为我至此。父亲今日强行册封,也不怕人耻笑,原来皇家所谓……” 裴弈抬手指定裴玑,怒道:“逆子!退下!” 裴弈发怒的架势十分骇人,裴琰从小就怕他,即刻往后缩了缩。姚氏满面忧色,但又知道父子两个的性子,一时很有些无措。 裴玑却是丝毫不畏惧,微微笑道:“父亲,您用得着我的时候就说我是您的好儿子,觉得我碍事时又说我是逆子,我有时候都不知道我究竟是什么。” 姚氏慢慢起身,眼睛盯着儿子。阿玑聪明绝顶,怎会在这个时候火上浇油说这些话呢?难道他是有意激怒他父亲?他要做什么? 郭氏在一旁偷笑。裴玑把陛下得罪得越彻底越好,顶好让陛下一怒之下废了他。 裴弈原本就怒不可遏,如今听见这话,气得三尸神暴跳,五脏气冲天,几个箭步上前一把揪住裴玑的衣襟:“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这般顶撞我!” 裴玑不闪不避,直视着父亲,哂笑道:“父亲管说实话叫顶撞么?” 裴弈不知道他这个儿子是怎么做到在与人针锋相对时还能保持着理智与辩才的,他简直是要被他气疯了,以至于他指着他要怒声指斥时,却忘了词。 “不论如何,”裴弈冷笑一声松开儿子,“朕意已决,这便命司礼监拟旨。”他觉得不能再跟他儿子绕了,他儿子大约又挖好了什么坑等着他去跳、 裴弈怕夜长梦多,心里又憋着一股气,转头就冲许敬道:“去,准备笔墨,朕要……” 裴玑正要开言,裴弈一句话也未完,就被一个急匆匆跑进来的内侍给打断了:“启禀万岁、千岁爷,娘娘……娘娘要生了!” 裴玑闻言微微怔了一下,随即风一样疾奔出去。 裴弈满面怒色都凝住了。他转身又对着地上跪着的内侍确认一番,禁不住长叹一声。 许敬小心翼翼问:“陛下,您还……要不要拟旨?” 裴弈沉默须臾,摆了摆手,道:“罢了,且摆驾清宁宫。” ☆、第九十二章 清宁宫内已经乱作了一团,楚明昭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 晨起裴玑走后,她吃饱喝足了便打算睡个回笼觉,然而躺到床上后小腹就开始一阵阵的疼。那疼痛并不十分剧烈,但间隔时间相近、持续时间也趋同,极有规律。她意识到这大约是分娩前宫缩的开始,便命人叫来了裴玑早就给她备下的几个稳婆。稳婆们询问了状况后,让她先躺着歇一歇,养养精神。 等到临近晌午时,宫缩加剧,疼痛间隔时间越来越短,痛感越来越强。稳婆看了看,说已经见红了,但宫口还未开。半个时辰后,楚明昭疼得满头冒汗,但稳婆说宫口才开了两指,还是要再等。楚明昭简直两眼一黑,这样才开了两指,那什么时候才能开始生? 又半个时辰后,也才只开了三指,但楚明昭已经被宫缩带来的疼痛折腾得几乎要哭出来。稳婆们忙说不要哭也不要用力,存着力气等生的时候再使,现在使劲不仅白费力气,而且孩子还容易夹在产道里。 楚明昭知道自己如今其实离生还远,但实在是疼得厉害,便命人去通知裴玑。她忍不住想,阵痛就这样难受,生产的时候还不晓得是怎样的鏖战,一时心内涌起一阵难言的无助与惶遽,越发想让裴玑陪在她身边。 裴玑一路狂奔入内,一冲进来就喊了声“昭昭”,几步跑至楚明昭跟前。待到瞧见她额头上冷汗涔涔、闭着眼喃喃呐呐着喊疼,一时揪心不已,拿起一旁的汗巾给她擦汗。 楚明昭如今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原本一直咬牙强忍着没落泪,但一瞧见裴玑出现,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止都止不住。 裴玑见她泣如雨下,忙不迭问她是不是疼得厉害。楚明昭点点头,又摇摇头。她的确疼得厉害,但与此同时心中也升腾起对未知的恐惧。生产过程中可能出现的状况太多了,她心头的惊恐焦灼实在难以抑制。 裴玑怔了一下,旋即懂了她的意思,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有我在,没事的。” 裴玑一面安抚楚明昭,一面向稳婆询问她目下的状况。听说可能要到晚上才开始生时,裴玑倒抽一口凉气:“不能催产么?” 稳婆小心答道:“回殿下的话,妾等已尽力为娘娘推拿腹部助产,然而娘娘这是头胎,生得不易也是常事,请殿下莫要担忧。” 说不担忧,哪能真的不担忧。裴玑瞧见楚明昭被折磨得脸色煞白,一颗心就跟放在火上炙烤一样。他低头柔声安抚她几句,又命人将太医院院使、两个院判并所有当值的御医都传来。 等众位医官陆续赶来时,裴玑急命他们去诊脉,商议着开些催产的药剂。众医官面面相觑,他们听闻太子催得甚急,慌里慌张赶来一看,原来竟是这等差事。然而医官们也不敢迟疑,慌忙躬身应声,上前诊查。 裴玑转头又命人去御药房将他一早备下的一株千年山参取来,略一思量,又着膳房那头去做些奶-子糖鸡蛋羹端来。回身坐到楚明昭身边时,他抚了抚她脸颊,柔声道:“过会儿好歹稍吃些东西,否则怕没力气。” 他知道她如今什么都吃不下,但到时候光用山参吊着可不成,胃里空着太难受,所以命人做了易食易喂的羹汤,并且有牛乳有糖又有鸡蛋,能很好地补充体力。 第105节 姚氏在一旁看着忍不住感喟,阿玑真是什么都虑到了,她就没听说过哪家媳妇生产做丈夫的操心成这样的。她当年生阿玑的时候,裴弈虽也算是尽心尽力地照应,但终究还是比不上阿玑这份心。 姚氏觉得儿子待在这里也是看得揪心,劝儿子先出去,但儿子再三不肯。姚氏轻叹一息,觉着还是不要围那么些人的好,于是自家起身出殿。 她刚一出来就碰见了随后而至的裴弈。她浅浅行了礼,刚要侧身而过,就听裴弈问道:“里头如何了?” 姚氏淡声道:“无甚大碍。陛下一日万几,无需挂怀,不若且回宫歇着。” 裴弈刚跟裴玑合气一场,如今听见姚氏这话,立等又要恼:“你此言何意,那好歹也是我的孙儿,我问一句也不成?” 姚氏呵呵冷笑一声,也不理会他,掣身就走。 “你……”裴弈望着她的背影,面色阴沉。 一旁跟着的许敬慢慢低垂眉目。万岁爷虽则在气头上,但言语间都是随意的你我相称,实质上没摆架子。方才在元晖殿时,万岁确实大为光火,但对太子还是有所忍让的,并没把事情做绝。他早就瞧出,万岁爷心里是向着皇后母子的,即便是将来后宫里真的进了新人,皇后母子的地位也是稳稳的,不可动摇。 郭氏与林氏也随后赶来。她们瞧见坐在偏殿内等着的姚氏时,问了楚明昭目下的状况,便坐下一道等。 郭氏一心觉得楚明昭这一胎肯定是女孩。她根据自己当初怀裴琰的经验以及从各处听来的说法,跟林氏窃窃低语,从各方面论证楚明昭怀的必定是女胎:“都道尖肚子男,圆肚子女,我注意瞧了她那肚子,哎,圆乎乎的。还有她那后腰,你仔细瞧过没有,后腰线是直的,这就是女胎的征兆啊。还有她那脸,那脸上的皮水灵光润的哟,整个人容貌更胜从前,怀胎变美也是女胎之象啊!你当初怀语姐儿那会儿不也容光焕发的?” 林氏正要说话,就听姚氏在一旁冷声道:“恭妃在下头嘀嘀咕咕的,像什么样子?” 郭氏笑道:“妾不过是在猜测娘娘怀的究竟是男胎还是女胎。”她见姚氏脸色不好看,情知戳到了着紧处,挑了挑眉,故意继续道,“依妾拙见,楚娘娘怕是要添个女孩儿。不过太子既与她情笃,想来也不计较男女。” 她说话间听见身后宫人齐喊陛下,转头果然瞧见是皇帝来了,立时笑着起身见礼。裴弈扫了殿内诸人一眼,问郭氏怎知男女,郭氏便端起一副经验老道的模样将方才与林氏说的那番话大致说了一说,直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末了笑着安慰道:“女孩儿也没什么不好,楚娘娘那等美人儿,生出来的女孩儿也必是玉雪可爱的。” 裴弈听着听着便放下脸,立了没一会儿便掉头出去了。 郭氏掩嘴暗笑。虽说皇室子息凋敝,但生个女孩儿顶什么用,皇帝要的是能扛起皇室重责的男孙,一个女娃娃尤其还是楚明昭那样身份的人生的女娃娃,皇帝根本不会放在眼里。裴玑先有了孩子又如何,是个女孩儿全白搭。 过了酉时,楚明昭的宫口也只开了六指,还是无法娩出胎儿,但是宫缩的疼痛已经几乎到达极限。楚明昭疼得死去活来,却又不敢喊叫,怕消耗体力。她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只是紧紧抓着裴玑的手臂不放。 裴玑自打奔进来就一直守在床前陪着,亲自给楚明昭一勺勺喂羹汤,自己却水米未进。姚氏已经来催过他好几回,说女人生孩子他凑什么热闹,这里不是他待的地方。但裴玑瞧着楚明昭被汗水浸湿的额发与咬得出了血的嘴唇,心里就一阵阵揪疼,何况楚明昭还拽着救命稻草一样地抓着他,他不忍心掰开她的手。 楚明昭又一阵宫缩袭来,疼得她手上狠狠一掐,正掐着裴玑的手臂。姚氏一惊,生产那会儿多疼她是知道的,楚明昭如今神志不甚清明,又是剧痛之下,那一下掐得不会轻了,但裴玑愣是闷声不吭。她当下上前几步拉住儿子,执意要他出去。 裴玑踟蹰再三,想着自己在这里杵着,稳婆们大约也是束手束脚,这才转了意。他小心翼翼拉开楚明昭的手,低声道:“我就在外头,昭昭不要害怕。”又包着她的手握了握。 楚明昭微微睁眼,抬起另一只手要抱他。裴玑会意,伸手搂住她上半身,吻了吻她眼角未干的泪痕,轻声道:“没事的,过了这一关就好了,别忘了我还欠你一顿饭。” 楚明昭趴在他肩窝处,虚弱道:“我要吃粉团儿、干炸小丸子、烧肥鹅、银鱼炖蛋、神仙肉……” “你想吃什么肉都成,想吃龙肝凤髓我也给你弄来,”裴玑在她耳畔低语,“过会儿稳婆让你用力你就用力,间歇时就休息一下,知道不?我就在外头守着你。” 楚明昭低低应了一声。 裴玑小心地将她放平身子,又依依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这才出去。 他一出来,姚氏就拉过他捋起了他的衣袖。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他手臂上一片青紫,严重处还肿了起来,隐隐往外渗血。看来楚明昭大约是一直抓着他,他也由着她掐。姚氏紧蹙眉头:“早说了你凑什么热闹,瞧你这手臂伤得,快去上药去。” 裴玑抽回手,不以为意道:“我这点疼不算什么的,昭昭比我疼多了。如果她掐我几下能好受一些,我让她掐又何妨。” 姚氏忽然有些无言以对。裴弈怎么能有这样的儿子? 信国公府,内书房。 范循听罢鹤鸣的回话,捧着袖炉对着外头出神。暝色弥漫后便飘起了小雪,外头的枝桠上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碎琼。 他缄默迂久,眼眸益发幽邃。 他堂妹那步棋似乎是走不动了。裴玑对楚明昭的执着几乎超出了他的预想,竟然千方百计地阻止淑女遴选。难不成裴玑铁了心要当情圣么?也是可笑,当太子的玩儿的什么专情独宠? 不过眼下更棘手的是,楚明昭若是生了男孩儿,皇帝很可能就转了靶子了,万一因为这个孩子就不把楚明昭扫地出门了呢? 范循深吸一口气,自语似地道:“希望……她这一胎生的是女孩儿。” 顾氏听闻女儿临盆的消息,一时又喜又忧。侯府上下都聚在正堂等信儿,众人面上神情各异,却都不言语,一时阒寂,落针可闻。秦娴见顾氏在屋里踅来踅去的,笑着让她莫要忧心。顾氏叹道:“怎能不忧。” 秦娴低头,也是一叹。是啊,生孩子是一大关,生出来也是一大关。皇帝显然是想要男孙的,若是昭姐儿生出来个女孩儿,兴许要遭嫌弃。何况,几乎可说这个孩子身上系着整个楚氏一族的存亡,不能有半点闪失。 楚慎望着外头愈下愈大的雪,神情凝重。他从未觉得光阴这样难熬。 楚明昭也觉得十分难熬。她宫口全开之后拼着命使了五次力气,但孩子还是出不来。她如今已经被疼痛淹没,也分不清到底是哪里在疼。又极其疲倦,若非嘴里含着参片,她大约早就脱力晕过去了。 第六次努力之后,她几乎已经全凭意念在支撑了,她觉得她半只脚都已经踏入了鬼门关。她眼皮渐沉,快要坠入黑暗时,隐约听到裴玑在外头一声声焦急地呼喊她,似乎是要破门而入。她又隐约听到稳婆让她用力,说已经看到孩子的头了。 楚明昭要昏死过去时,这两种声音就交替着回荡在她脑中,她忽然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人。 她的亲人在等着她,她的爱人也在等着她,这个孩子对她以及爱她的人来说都太重要了。这也是她与裴玑的骨血,这是她盼了很久的孩子。 再努努力就好了,她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 稳婆们已经试过了坐、蹲等多种分娩的姿势,但楚明昭后头力气越来越小,孩子始终娩不出来。正发愁得没个入脚处,忽见楚明昭睁开了眼,攥紧了一旁的床柱。 裴玑听着里面半晌没动静,在外头急得要踹门,被姚氏一把拽住。裴玑因着楚明昭怀孕,去跟不少乳母请教过孕期与生产事宜,知道生产的诸般凶险,也正因为了解,才更加焦灼。他后来一直与瞿素学着修身养性,已经许久未曾如眼下这般沉不住气了。 郭氏听到鼓楼那边的更鼓声,发现已经五更天了。她看裴玑坐立不安的,心中窃笑道,你急什么,投胎生个一天也正常。不过这么着折腾,出来也是个女孩儿。我倒要看看,到时候你们谁还笑得出来。 如果不是她被裴玑打得太多了,这些话她一定婉转地传达给他。 郭氏望着外头的飞雪,掩口打了个哈欠。她之所以一直跟着守着就是想看看姚氏与裴玑看见楚明昭生个女儿出来之后的反应,她更想看看裴弈因此跟裴玑再起冲突,那才真是好戏。不过楚明昭至今都没生出来,她等得也乏了。 郭氏问林氏走不走,见林氏摇头,心里轻嗤一声。林氏是得把样子做足了,谁让她生了个女儿,腰杆没她硬呢。 郭氏隔着槅扇,轻蔑地往殿内瞥了一眼,正欲转身离开,就听里头忽然传来一道婴儿啼哭声。 郭氏一挑眉,哟,这是生了? 她心道这回正赶上好戏,转头冲林氏笑道:“一个女孩儿家哭得倒挺响。”说着话便随着众人上前聚到了门口。 稳婆怕孩子受了寒气,又兼孩子正清洗,故而没将孩子抱出来,只是出来报喜道:“恭喜殿下,恭喜娘娘,楚娘娘得了个小皇孙。” 郭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一把拽住稳婆:“是个男孩儿?!” 稳婆点头:“千真万确、” 郭氏一张脸全抽在了一起。姚氏转眸看过来,讽笑道:“看来恭妃的经验不怎么准。不过明昭一举得男,恭妃不该道喜么?” 郭氏脸僵了半晌,强笑道:“妾也是太高兴了,一时忘了……恭喜皇后娘娘。”嘴上这般说,手里的汗巾却暗暗绞成了绳。 裴玑冲进去时,稳婆正在用温水给孩子清洗身上的污血与胎脂。他此刻激动得不知如何表达,看了儿子一眼,又奔到楚明昭床前握住她的手。 楚明昭眼下已经疲倦至极。她听到稳婆说小皇孙出来了,又听稳婆们说已经五更天了,心里默默算了算,她从十一月初九生到了初十,还好没拖到十一……不然岂不是正赶上双十一? 裴弈心里不静,一直等到四更也没等到楚明昭那边的信儿,只好去上朝。 等他下朝回来,就听内侍奔来报喜说楚明昭生了个小皇孙。 裴弈愣了一愣,跟着先喜后忧。元晖殿那头还有一群待选淑女,但楚明昭却先产了个男孩下来。裴玑一定不会放弃这个与他周旋的好机会。 裴弈并没急着赶去清宁宫,而是坐在书案后思量半晌,将自己待会儿要做的事在心里过了一番,这才摆驾。 他赶到清宁宫时,发现人来得还很齐。郭氏闷着头缩在一旁,林氏笑着贺喜,姚氏怀里抱着个小小的襁褓,面上挂着柔和的笑,裴玑在一旁抢着要抱孩子,但被姚氏嫌弃手法不对,不肯给他抱。 裴弈一来,母子两个面上的笑都是一顿。 裴弈也走上前来,要来抱孩子。但姚氏往旁侧躲了一下,道:“阿玑有话与陛下说。” “父皇,”裴玑直视着父亲,“咱们是不是该商议一件事了?” ☆、第九十三章 裴弈将裴玑叫到偏殿。父子两个坐下后,他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一盏茶,顿了片时,开言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还是那句话,办不到。” 裴玑嘲讽笑道:“父亲这回倒是干脆。” 裴弈抬头搭了一眼外头柳絮似的雪片,继续道:“我可以给她一个选侍或者次妃的位置,但是正妃,不可以。” 他见儿子嘴角牵起一抹冷笑,叹气道:“阿玑,我不想与你再起争执。我实与你说,我原本的打算是,她若是生个女孩儿出来,我倒是可以把孩子留下,但是她本人我却是要逐出皇家的。既然她如今得了男孙,我倒是可以网开一面,让她留下来。你不要认为我太过绝情,我没有要她的命已是看在你的面上。你知道朝中如今多少臣子都在弹劾楚家么?楚圭那厮罪无可恕,整个楚家都是要跟着陪葬的。我已做了不少让步,阿玑不要再逼迫我。” “父亲信不信,父亲回头给我塞过来几个我弄死几个,不论正妃还是小妾。” “阿玑!”裴弈忽地拍案,“你任性胡为也要有个度吧!若非我容情,楚家如今会是怎样的境况,你不会不清楚!楚氏这样的身份不死已是大造化,哪能再做太子妃!你的正妃将来是要当皇后的,你听说过罪臣家眷做皇后的么?” “唐太宗宫妃杨氏,就是前代隋朝亡国之君隋炀帝杨广亲女,杨妃后头还生了吴王李恪、蜀王李愔,”裴玑凝注着裴弈,“亡国公主尚可做后妃,明昭不过是楚圭的侄女儿,怎就做不得太子妃?何况楚家大房从头至尾都没有参与楚圭的窃位,西平侯楚慎与楚家太夫人甚至几次三番痛斥楚圭的滔天罪行,楚慎也一直都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德隆望尊,始终未曾领受楚圭赐予的王爵。楚怀定更是为父皇除贼嗣位立下汗马功劳,明昭还为皇室添了男丁,我倒想问问父亲,明昭怎就不能做太子妃了?” 裴弈冷笑道:“唐名义上是隋禅让来的江山,李渊与杨广还是嫡亲的表兄弟,杨广的母亲独孤皇后对李源照拂有加,李渊起兵都打着为杨广报仇的旗号,楚圭那厮可是乱臣贼子谋朝窃位,能类比么?何况杨妃不过是李渊扔给李世民的一个小妾,也没多在意这个表侄女儿的死活。成王败寇,亡国宗室的妻女不是赏给皇子朝臣就是充做娼妓,我让楚氏做个太子次妃于她而言已是无上恩典。我说的这些,阿玑不会不明白吧?” 裴玑眉尖一挑:“父亲说的很是,但儿子要说的是,楚慎并不算伪朝宗室,他并未受封王爵,后头也跟楚圭分了宗,楚圭三节两寿祭祖楚慎也从未参与,他唯一有错的地方大约就是跟楚圭是兄弟。父亲拿寻常的亡国宗室处置前例来说话,是不公允的。” 裴弈没有即刻赶来清宁宫就是为了理一理思绪,以防他在与儿子周旋时词穷,然而如今他还是被噎住了。 确实,楚慎严格说来不算是伪朝宗室,他用的一直都是当初大周太-祖给的爵位与封号。楚家太夫人坚决拒绝入宫做皇太后的事也是人尽皆知的。但他不能顺着儿子的话往下说,否则他的路就被堵死了。 “无论如何,”裴弈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当下起身,“让楚氏做太子妃是绝不可能的,你死了心吧。”说着话就要往外走。 裴玑眸光微动,遽然笑道:“父亲不就是想让儿子答应南征么?” 裴弈步子顿了顿,回身冷笑:“你未免太小瞧朕了,你见今想去朕也不允了。安安稳稳当你的太子,莫再想些天方夜谭的事。”言罢,大步离去。 裴玑唇畔划过一抹讥嘲的笑。他父亲想要一箭双雕,这是在跟他摆擂台呢。先用另立太子妃敲定局面顺道让他驯服,然后再提南征之事。他父亲后来大概是忖着左右权柄掌握在他手里,他要是强硬到底,那么一个做太子的儿子是奈何不了他的。 然而,若是事情真能如他父亲所愿,那他也就白在瞿老爷子跟前待了十年了。 裴玑端起热茶啜饮一口,一双眼眸映着外头的天光白雪,明耀似星,却又幽深若海。 楚明昭觉得自己睡了很久。她醒来后还有些晕乎,迷蒙半晌才清醒一些。她转头时正瞧见蹑手蹑脚潜进来的裴玑,不由笑道:“你怎么跟做贼似的?” 裴玑见她醒来,惊喜上前,拉住她问她想吃什么。楚明昭并未即刻回答他,只是目光往他身后扫了扫,疑惑道:“儿子呢?” “乳母正奶着呢,”裴玑帮她理了理鬓发,柔声道,“乖乖辛苦了。还疼不疼?” “疼……”楚明昭一挪身子就咧了咧嘴,又刚经了一场生死大关,见着他就觉得心底一阵柔软,当下扑上去将脑袋埋在他胸前,“我下辈子要当男人,生孩子太受罪了。”她说话间听他在她头顶笑,噘嘴道,“你笑什么?” “你要是当了男人也必是个断袖,”裴玑戳戳她脸颊,“你瞧你说着话就要撒娇,回头下辈子做了男人大约也是本性难改。” 楚明昭抬头瞪他:“你说我是娘受!”话未落音,抬手在他手臂上轻打一下。她本是与他玩笑,下手很轻,谁知他嘴里轻“咝”一声,手臂不着痕迹地往后抽了抽。 楚明昭觉得不对劲,抬眸问道:“你的手臂怎么了?” 裴玑笑称无事,又问她想吃什么。楚明昭不信,硬拉过他的手臂查看。她将他的袖子捋上去时,瞧见他手臂上青青紫紫的伤,愣了愣,问他怎么回事。他搪塞了几句,楚明昭并不肯信,再三追问之下才得知了缘由。她眼圈忽然就红了,抿唇半晌,慢慢俯身低头在他伤处吻了吻。她的唇瓣柔嫩若蓓蕾,蝶翼轻震似的一下下轻触,撩得他心尖发颤。 楚明昭抬头就抱住他脖子,哽声道:“你怎么不上药?去拿药来,我帮你涂药。” 裴玑拿汗巾帮她擦了擦滚落下来的泪珠,将她拥入怀里,轻叹道:“又掉金疙瘩,我过会儿把儿子抱来嘲笑你。”他见楚明昭眼中满是自责之色,在她后背上拍了拍,“你比我辛苦多了,我这点小伤根本不算什么。” 楚明昭闷头在他肩头靠了会儿,哭道:“你对我太好了,我决定下辈子就算托生成男人也来找你,然后把你掰弯,我们还在一起!” 裴玑哼了声:“你趁早歇了心思,我不好这一口儿。你就不能托生成个更美的美人儿来报答我?” 楚明昭撇撇嘴,又道:“对了,说起美人儿我想起来了,元晖殿那十几个淑女最后怎么办了?” 裴玑微微敛容,道:“这件事,昭昭不必管,我自会处置的。” 第106节 楚明昭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什么,面上的笑收了收:“陛下是不是仍旧执意要为你点淑女?楚家这头,陛下又预备如何?” 裴玑缄默片时,道:“父皇不会因为一个孩子就轻易妥协的,他之前就想在你生产之前定一个太子妃。他心底里其实还是无法接受你来做太子妃。只是如今你得了个哥儿,他不会难为你就是了。至于楚家,那是他的筹码,不会轻易松口放过。并且近来要求处置楚家的奏疏确实不少,他不会白白为楚家挡灾。” 其实他父亲是对明昭有偏见,而这个偏见是一早就埋下来的,当初他离京时他父亲就不想让他带着明昭走。他父亲根本就是一直存着要废了明昭的心的,只是之前一直在东征西讨,他想要稳住他,这才迟迟没提。如今明昭得了个哥儿,废掉是不大可能了,但立为正妃他父亲又不甘心,是以变成了如今僵持的局面。 “不过不必担忧,”裴玑握住她的手,凝着她的眼睛,语气柔和而坚定,“一切有我。” 楚明昭默了默,轻轻颔首。她觉得他一向都很能给她安全感,这也是为什么她在被疼痛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时候紧紧抓着他不放的原因。 裴弈虽则不喜楚明昭,但的的确确是偏疼裴玑的,如今爱屋及乌,对小皇孙更有一种天然的血缘上的亲近。他来看过好几回,但这孩子简直是出了邪了,一到他怀里就哭闹不止,还在他身上撒了两回尿。他总不好跟一个婴孩儿计较,每回都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元晖殿里闹出的那一桩事,裴弈原本是想压下来的,但等他转回头去着手处理这件事时,发现已经闹得不可收拾。 如今街头巷尾都在传范希筠与杜莲如何抢阳斗胜如何牵累他人,说的有鼻子有眼,还编成了歌谣,孩童们四处传唱,闹得满城风雨。传言这种东西根本不好查找源头,并且最要紧的是只会越传越凶,不会断绝。裴弈思想半日,最终只好放弃了这两人。 体统要紧,这种坏了声名的人他若是再硬生生册立,倒显得他上赶着做亲似的,众人在背后更不知要如何说道了。 他原打算在余下的十个淑女里面再挑两个点给裴玑,但他勉强瞧上的全都跪辞不受,一个个吓得跟有鬼跟着似的。他到后头都恼了,裴玑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 待到冷静下来,他仔细忖度一番,决定换一种方式。如今裴玑抗拒得太厉害,他硬生生塞人他还不晓得会再做出什么来。那么,就从长计议好了。 裴弈最终只是在余下的十个淑女里选了个世家女给裴琰做王妃,剩下的九人全部赐钞币礼送出宫,婚嫁由己。 旁人是被礼送出宫的,但范希筠是被除名的,所以是被遣送出宫。范庆气得暴跳如雷,范希筠人一回来就被他狠狠抽了个耳光,让她去跪祠堂。 范希筠心里十分委屈,她是被太子设计了,并且她怎么会想到那个罗妙惜是太子的眼线?她若早知道就防着她了。 范庆见她跪在地上抹泪,心头怒气又冲上来,抡起一旁的刑杖就砸到她身上,喝道:“你把国公府的脸面都丢尽了!那些同僚们还不知如何在我背后戳脊梁骨,连街头小儿都知道你干的好事!合着我悉心栽培多年的孙女儿就是这般丧德败行!你这德行往后不要说嫁人了,走出门去我都嫌丢人!” 范庆是武将,气力极大,范希筠被他打得一头栽在地上,却是犹自不甘,一面揩泪一面解释道:“祖父,孙女最是谨慎,怎会做那等事!那是太子……” “住嘴!”范庆又重重打她一杖,“你还说你谨慎,你谨慎会被人构陷?也别说因太子而起,你这鬼话说出去谁信?没的被人耻笑!” 正值寒冬,范希筠趴在冰冷的地面上,以手撑地,一双手冻得通红。她忽然想起裴玑之前给她的警告。她原以为裴玑只是想在婚后难为她,谁知道他会干出这种事。还是她轻忽了,轻忽了裴玑的决心,这才将他的警告当耳旁风。 唐氏在外头看着女儿挨打,心疼不已,却是只能抹泪,不敢上去劝。她转头哽声问一旁站着的苏氏:“弟妹看这可如何是好?” 苏氏心里冷笑道,平素与我面和心不合如今倒是来问起我来了。她才懒得管大房的事,大房的人全栽了才好,她儿子正好承袭爵位。只是苏氏想起自己儿子就又开始堵心,敷衍唐氏几句,转身就回了自己院子,将范循叫到跟前。 范循如今被自己母亲催婚催得几乎要疯,平日里一看见苏氏就绕道走。楚明岚如今已经不是什么公主了,他早就将她休弃了。天知道他在甩掉楚明岚这个包袱时心里多畅快!他如今简直不能回忆他当初娶楚明岚时是怎样的恶心感受。 只是随之而来的就是娶亲的问题。他母亲近来开始四处给他挑媳妇,最后很是中意几家,但都被他严词推拒了。他母亲恼得了不得,几度欲请家法,但他仍旧坚持。 苏氏见她说了半晌,儿子却始终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恨恨道:“这回我给你定的这门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大不了绑着你成亲!” 范循面上殊无波澜,垂首道:“母亲若无旁的事,儿子便先告退了。”说话间转身就走。 他听到母亲在他身后摔茶杯的动静,步子更快了些。他母亲若真是要逼他,那他也不介意,来一个弄死一个就是。他再也不想被活生生塞一个不喜欢的媳妇了! 他从他母亲的院子里出来后,便拐去了北镇抚司的诏狱。只是他要往里进时,被告知鲁王正在里头探监。他眉头一挑,裴琰来看楚明玥了? 裴琰如今十分发愁。他想保住楚明玥的正妃之位,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他跟他父亲提过几次,但每回被问及缘由时,他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又畏惧他父亲,几番下来实在也有些无措。 楚明玥看见裴琰时还以为是皇帝想通了要放她出去,险些惊喜地喊出声,结果一问裴琰,却发现是她想太多了。 楚明玥原也是个美人,但牢里吃不好睡不好,更没处沐浴,地方又脏乱,几个月下来变得形容枯槁、头发糟乱,身上还生了虱子。她看见裴琰给她带来的那些饭食时忍不住就哭了出来,她已经许久没吃过什么像样的饭菜了。 裴琰见楚明玥跟逃荒的饥民一样往嘴里不住塞东西,又闻到她身上刺鼻的气味,不由往后退了退。若非因着她那特殊的命格,他一定转头就走。 楚明玥听裴琰说楚明昭生了个男孩儿,被嘴里的饭团呛了一下,跟着冷笑道:“生个儿子也改不了她的贱命!” 裴琰挥退狱卒,捏着鼻子凑到近前,低声问:“你都知道些什么啊,快告诉我。有没有关于我的或者裴玑的?” 楚明玥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只整鸡,才不紧不慢地道:“我不知道你与裴玑如何,我只知道楚明昭身如浮萍,一生淹蹇,与我的命格是断然不能相提并论的。我早就告诫过裴玑,但他始终执迷不悟。” 裴琰想起生产后变得更美的楚明昭,摇头叹道:“那看来是红颜薄命。” “你叹她作甚,”楚明玥一把揪住裴琰,“你快想法子让我出去!这鬼地方我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楚明玥的手本就黑乎乎的,又满手是油,这一下将裴琰的衣裳沾得不成样子,何况她身上的味道简直令他作呕。裴琰嫌弃不已,当即恼了,一下将她踹开:“你离我远些!” 楚明玥憋了一肚子火,气道:“殿下这是作甚!我不过一时落魄,将来自会转运!殿下该想想怎么让我出去!” 裴琰面沉半晌,忽然扭头走了。 或许,他该冒冒险。 裴弈觉得不能吊死在他儿子这一棵树上,他就不信他儿子不出马,楚圭那窝反贼就没人能端掉!他思量来思量去,最后决定派老将陆恭前去南征,清剿楚圭余党。只是他登基后的这几个月在歇气,楚圭也同样如此,如今怕是已经初步在南方站稳了脚,想要除掉并不容易。 裴玑没提出任何异议,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媳妇刚生产罢,母子两个都要照拂,他乐得偷闲。 楚明昭出了月子后,自然而然想起裴玑欠她的那顿饭,缠着让他请客。裴玑被她磨缠得没法,便告了假领她出宫去。只是儿子还太小,不能带出来。 楚明昭心心念念要吃神仙肉,于是两人又去了云福楼。上回两人来云福楼时才刚成亲几日,如今儿子都有了,楚明昭心里一时有些感慨。 两人手挽着手上楼时,楚明昭目光一转,在楼下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裴玑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即刻绷起脸:“不许看!” ☆、第九十四章 那人似乎听见了裴玑的声音,抬头朝这边看过来。待到看清楚是裴玑与楚明昭,似乎颇为惊喜,掉过头就冲到了胡梯口,几个箭步就奔了过来。 裴玑将楚明昭拉到身后,朝来人道:“你跑那么急作甚?我们还没开始吃呢,不必急着给我们付账。” 裴祯一冲上来就一把拽住裴玑,指着他笑道:“终于逮着个冤大头了!你再跟我贫也没用,快,我还没吃呢,相请不如偶遇,走走,一道去雅间儿。你们订的地儿在哪儿呢?” 裴玑一把甩开他,正色道:“拉拉扯扯的,成什么样子。你再套近乎也白搭,我跟我媳妇来吃饭,你凑什么热闹。”说着话拉住楚明昭转头就走。 裴祯张了张嘴,轻嗤道:“得了个儿子脾气见长。”话未落音便又追了上去。 裴玑与楚明昭前脚刚迈进雅间,裴祯后脚就跟了过来,裴玑赶也赶不走,只好让他坐下。 楚明昭熟门熟路地点了菜,裴玑正要将单子递给酒保,却被裴祯一把抢过。裴祯又添了三道菜,才让酒保将单子拿走。 “好容易碰着你,不多点些都对不住这大好的时机,”裴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我听说你月前得了个儿子,取名了么?要是没取名,不如我帮你取个吧,怎样?” 楚明昭喝着牛乳茶酪的时候,瞥了裴祯一眼。裴弈登基之后,肃王父子隐晦地提了当初划江而治的约言,但裴弈理所当然地赖掉了。想来肃王父子也是早有心理准备,倒是没有去争。然而肃王手里的兵马也是不小的威胁,裴弈怕肃王成为第二个自己,便为其择选了新的封地,如此一来肃王在原封地甘州卫的多年经营便化为乌有,对他也就不再具备威胁。只是这件事定下来的时候已经入冬,肃王父子并未即刻赶往封地,一直住在十王府里,裴弈倒也未做催促。 裴玑抬头嫌弃地搭了裴祯一眼,哼道:“不必了,你蹭了饭就快走。”说着话搂住楚明昭的腰,低头跟她喁喁私语。 楚明昭生产后容色充盛,雪肌愈润,神采更胜从前。裴祯暗暗打量楚明昭时,禁不住感慨,怪道都言楚家六女容貌冠绝京华,这等美人也是世所罕见,确实看得晃花人眼。 裴玑与楚明昭邻座,跟她说话的间隙便总是警惕地往裴祯那边瞟上一眼,正瞧见裴祯判研的目光。他面容一绷,轻哼一声,心道走着瞧。他暗中吃着干醋的时候,手上不自觉收紧,不断将楚明昭往他怀里带,到后来楚明昭半个身子几乎都倚在他身上。 裴祯坐在对面将裴玑的小动作看了个十足十,止不住地笑:“你是不是觉得我比你长得好看,所以害怕弟妹变心?不过……”裴祯笑看向楚明昭,“弟妹的确是越发美了,你是该担忧。” “一派胡言,”裴玑转头看向楚明昭,“你说,我跟他,谁好看?” 楚明昭低头喝了一口茶酪,道:“夫君姿容无双。” 裴玑闻言便是一笑,搂过她使劲亲了一口:“乖,就喜欢你说大实话的样子!” 楚明昭双颊晕红,把头埋得更低了,心道这家伙脸皮越发厚了,往后要让儿子离他远些。 楚明昭一直觉得裴玑与裴祯更像是兄弟。酒菜上来之后,裴玑头先还与裴祯互相抬杠,后来两人便渐渐说起了正经事。裴祯问起南征的事,裴玑与他大致讲了讲,裴祯摇头叹道:“我看恐怕还是要你去。” 裴玑剥了一只虾,蘸了酱料喂给楚明昭:“届时再说。” 裴祯摇了摇莲叶杯里的酒液,轻叹道:“我如今左右也无事,你若是有什么要帮忙的,我也可以勉强考虑给你搭把手儿。”说话间往前探身,“不过,你有没有发现,你大哥近来有些不对劲?我们同住在十王府,但是我几乎没怎么见过他,他白日里似乎常常出门,有时候夜禁了还不回。” 裴玑眸光微动,挑眉道:“你很关注我大哥啊。” “我如今清闲得很,想不留意都不成。要不是嫌冷,我也学你提笼架鸟出去闲逛。” 裴玑横他一眼:“不要拿我和你比。” “我是好心提醒你,你可长点心吧,别到时候人家都……”裴祯说着又顿住了。他不好把话挑得太明,实质上若非他与裴玑熟稔,连前头那些提醒都是忌讳,毕竟那些话带着挑拨离间的意味。 裴玑转眸看他一眼,道:“我心里有数。不过,你觉得纵然我大哥真有异心,能成事么?” 裴祯想起裴琰其人,一口酒呛在了喉咙里,大笑道:“大约是不能。你们兄弟俩太逗了,我想起你大哥与你兵戎相见,就总想笑。” 楚明昭觉得她已经很能吃了,但没想到今日吃逢对手,裴祯比她能吃多了。云福楼的肴馔是出了名的昂贵,连茶水都比别处的贵一倍,裴祯自开席就没停过嘴,从头吃到尾,酒水茶汤流水似地灌,看得楚明昭心惊肉跳,暗暗扯了扯裴玑的衣袖,问他带的银子够不够。 裴玑慢条斯理地揩了揩嘴角的汤汁,微微一笑,低声道:“够不够都不打紧。”说话间拉起楚明昭,径直往雅间外走,“我与我媳妇出去一趟。” 裴祯正低头喝银鱼鲊汤,下意识地认为他们是要出去方便,随口应了一声。然而等到裴玑将雅间的门掩上,他越想越觉不对劲,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扔下碗筷跑出去一看,发现四下里已经没了裴玑的人影。他正要去寻裴玑,却被酒保拦住了。 酒保挡在他面前,笑眯眯地道:“方才那位小爷说里头那桌全由您付账。一共六百二十五两银子,您是给现银还是银票?” 裴祯只觉眼前一黑。 楚明昭与裴玑坐上马车后,问起给儿子取名的事情。皇子皇孙的名字考究,一般而言不会随口起。身份贵重者,譬如太子,皇帝还会专命内阁拟出几字,然后亲自敲定一个。裴弈这阵子正为此事犯愁,这是他的长孙,取名极其慎重。 楚明昭听说还没定好,叹道:“看来陛下倒还真是挺看重这个孙儿的。诶?当初陛下给你跟大伯取名也是这样么?” “父亲为大哥取名时也是十分审慎,大哥的表字成玉也是父亲取的,可见是寄予厚望的。至于我,”裴玑笑了一笑,“我的名字他大约也是用了心的吧,不过我的表字不是他取的。” 楚明昭正要问他的表字是不是打一篇古文里来的,就忽听前头车夫惊呼一声,跟着就传来刺耳的马匹长嘶声。 裴玑面色一凛,一把将楚明昭护在怀里,跟着朝马车外放了一枚旗花。 楚明昭惊疑不定:“外面那是怎么了?有人行刺?” “大概是,”裴玑把楚明昭压在锦垫上,在她耳畔道,“别怕,我带的人手足够应付。” 楚明昭瞪大眼:“我们不是只带了十几个护卫么?” 裴玑笑着捏捏她脸颊:“你是不是傻,有援兵啊。” “你猜到会有人行刺?” “也不算猜到,只是防备着而已,”裴玑说话间面色渐冷,“这回也不知是哪路人。” “大概是楚圭?他可能觉得他的大业毁在了我们两个手里,总还是想报复。”楚明昭说话之际发现自己的手没处放,便顺势抱住了裴玑的腰。 两人身体紧密相贴,呼吸相闻。虽则冬日穿得较厚,但裴玑还是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下软玉温香的玲珑曼妙。她原本就被他压在身下,如今双手还紧紧抱着他,这姿势太暧昧了,有意无意的一挪一蹭都是勾引撩拨。裴玑已经记不清他到底素了多久了,他如今只觉得从前开荤敞开吃的日子简直恍如隔世。 楚明昭正留意着听外头的打斗声,忽觉喷撒在她脸上的气息越发灼热,转过头正对上他炽烈的目光。她被烫了一下,面上一红,正要说话,就听他哑声道:“你身上干净了么?” 他指的是恶露。 产后随着宫内蜕膜的脱落,都会产生恶露。恶露没什么异味,只是要持续一到两个月,快的半个月就干净了,具体时长因人而异。楚明昭身上其实早几天前就干净了,但她觉得还是需要观察休养几日。她知道裴玑已经清心寡欲了好几个月,如今忽然告诉他可以开荤了,他不把她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就怪了。 楚明昭踟蹰了一下,老实道:“干净了……”她见他两眼放光,心里有些发毛,“你不会是想在这里……” “当然不是,我有那么禽兽么?” “有!” 裴玑低头吧唧亲她一口:“既然你这样说,那我晚上就坐实了吧。” 楚明昭缩了缩脖子,嗔瞪他一眼,伸手要往他手臂上打,临了却又想起他被她掐出来的伤,心里登时软得一塌糊涂,于是又重新拥住他。 第107节 此刻外头的动静已经基本平息下来。裴玑掀帘子往外看了看,回头道了句没事了。 他一从马车上下来,就详询了何随外头的状况。何随说那伙刺客已经抓住了,只是他们坚称不是楚圭派来的人。 “臣觉着这事儿很蹊跷,”何随凑近附耳道,“他们说他们是鲁王派来的。” 裴玑凝眉:“大哥?” 何随点头:“臣也觉得不可思议……您看这事儿……” 裴玑冷笑道:“把他们带回去,仔细鞫问。你们锦衣卫那里刑讯不是有很多花样的么?” 何随应了一声,正要转身,又听裴玑交代道:“不要惊动父皇,你暗中审一审。” 何随有些不解其意,但随即想裴玑大约自有他的道理,便点头退下。 楚明昭回宫后抱着儿子哄了一回,就听人禀报说圣上驾到。 裴弈这回来,带了五个美貌宫人来。他说裴玑这边伺候的人手不够,便顺手挑了几个宫人赏给他。 裴玑的面色立时就冷了下来。 他这里伺候的宫人的确很少,他从前在王府里住着时身边的丫头也是没几个。他不喜欢让婢女们伺候,清宁宫这边的宫人也几乎都是伺候楚明昭的。只是眼下他父亲这举动背后存的什么心思,简直不言而喻。不过他若是当面拒收,又是一番争执,所以他打算等他父亲走了再处理了这群人。 裴弈见自己儿子只是脸色不好看,并没严词推拒,倒是觉着有些新鲜。 楚明昭虽出了月子,但他听闻儿子并未与她行房,猜测她身上大约还没干净,便适时地选了几个宫人送过来。这几个的容貌虽远远不及楚明昭,但也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且胜在身子方便。他赝本在楚明昭坐月子时就想塞人的,但那阵子因着他不肯立楚明昭为太子妃,父子两个剑拔弩张的,他担心儿子心里过于抵触,便暂且没去办。如今过去月余了,他觉得该试试了。原本太子是不该和宫人有染的,但如今状况特殊,他也就不计较那么些了。 阿玑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几个月没沾腥,他就不信他熬得住。 裴弈让清宁宫的管事牌子将那几个宫人带下去安顿,转过头去抱小孙儿——虽然这孩子似乎不太喜欢他,但他还是很喜爱这个小孙子的。 楚明昭知道裴玑自然会处理了那些宫人,但心下仍有些郁郁,连带着她将孩子交给内侍时,也很有些不情愿。 楚明昭眼睛一直定在儿子身上。儿子方才还在她怀里安安静静地啃自己的手指头,等到一转到裴弈怀里,小脸一皱,“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任裴弈怎么摇晃都哄不住。 裴弈心里也是纳了闷儿了,不肯信邪,回忆了姚氏是怎么逗孩子的,将脸凑近笑着逗弄。谁知他刚一靠近,怀里的小孙儿立时伸出小手往他脸上一通抓挠。一个多月大的孩子力气很小,但楚明昭近来在训练儿子抓握,初见成效。目下小家伙显然是拿他祖父的脸来练习了,小手挥舞间有时还会勾到裴弈的胡子,扯着倒也疼。裴弈忙喊停下,但小孙儿一面哇哇哭一面挠他,两头不耽误,哪顾得上搭理他。裴弈平日里高高在上,怎会有人敢这么对他,但眼下却是没奈何,一时被弄得十分狼狈。 一旁的众人都憋着想笑,却又不敢,一个个低头忍着。 裴弈挣脱了孙儿的魔爪之后,只好又将孙儿交还给了楚明昭。裴玑在一旁暗笑,看来儿子很上道啊。 楚明昭低头时也是忍不住地笑。她将孩子抱在怀里哄了没一会儿,小家伙便重新安静下来,打个奶嗝,继续啃手指头。 裴弈一脸困惑地望着小孙儿,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这孩子这样抵触他。他从清宁宫出来时,裴玑看着犹自一头雾水的父亲,眉尖微挑:“父亲往后少给儿子和明昭添些麻烦,兴许哥儿就能对父亲改观了。” 裴弈心道一个奶娃娃哪来的改观不改观,随即又蹙眉道:“什么叫添麻烦?” “父亲应当清楚儿子在说什么,”裴玑远眺天际的流云,“儿子的心意不会改变,父亲若是不信,儿子大可以向父亲证明决心。” 裴弈不以为意,他始终认为裴玑不要旁人不过是少年人的一时热血,日子久了自然会消退下去。 裴弈将要转身离开时,忽而又回头道:“眼看着就正旦了,语姐儿转过年就十五了,阿玑有没有驸马人选举荐?” ☆、第九十五章 裴玑脑海中闪过几个人,旋即又笑笑,道:“父皇自己拿主意吧。” “阿玑是有什么不好说的么?” “儿子没想过这个问题,”裴玑道,“一时之间不好草率提议。不过,这桩婚事没什么可谋划的吧?除非父皇想特事特办。” 裴弈凝眉。确实是如此,驸马并不是一个好差事。当年太-祖朝时,公主还有下降于公侯之家的,但后来驸马的出身越来越低,渐渐多从平民或者小吏家中选出。而且子弟被选中的人家,近亲中便不能再出仕为官,即使已经入仕的也得致仕回家。以故诗礼世家、衣冠世胄,俱不愿与皇家结亲。 楚圭之前嫁出去的楚明淑与楚明岚两位公主都是特事特办,并未褫夺范、陆两家的入仕之权。否则若是沿袭前头的那个定例,那就不是联姻,而是招怨了。 裴弈心里也是想特事特办的,毕竟招一个白丁做女婿于他而言实在是没有任何用处。与其如此,还不如在臣工之中选一个上进后生呢,哪怕如今官位不高,将来也迟早能成为助力。 裴弈见儿子只是不肯说,只好悻悻而去。他实则很喜欢跟阿玑商讨事情,因为他总能想到许多他思虑不到的地方,也总能找到最好的解决法子。但显然这回阿玑不欲多言,亦或者是不愿插手,他也想不明白原因为何。 裴玑送走父亲之后,转回头就召来了清宁宫的管事牌子刘全。 裴玑问起那五个宫人何在,刘全答说都去管事姑姑那里学规矩去了,预备着安排在他身边伺候。 裴玑摆手道:“别往我跟前儿带,找个错处,都打发了。” 刘全愣了愣:“殿下的意思是……” “意思就是随你遣送到哪里,只要别让她们待在清宁宫就成,”裴玑眉尖微挑,“更别让她们出现在我面前。” 刘全为难道:“可她们是……”是陛下送来的啊! “我管她们如何,”裴玑抬手一指刘全,“我告诉你,你若是办不好这件事,也不要在这里待着了,懂么?” 刘全忙忙点头,心里却是叫苦不迭,夹在皇帝与太子中间真是受罪。 裴玑折回去找楚明昭时,她刚哄儿子睡下。她听说裴玑已经将那五个宫人处置了,微笑道:“夫君很自觉啊。” 裴玑伸手一把将她拽到怀里,笑得意味深长:“那有没有什么奖励?” “显然是没有的,”楚明昭坐在他腿上,顺手搂住他脖子,“不过我觉着万岁似乎少送了两个,应该送七个给你,七仙女天天围着你转,岂不是美事一桩?” “她们那样的怎么会是仙女,仙女得是你这样的,长得好身段好,连嗓音都好听。”裴玑话未落音便凑上去亲了她一口。 楚明昭明知道他是在奉承她,但不得不承认这话听着十分受用。她懒洋洋地趴在他肩上蹭了蹭,偏头问:“方才陛下又与你说了什么么?为什么你在外头待了这么久才回来?” “父皇问我觉着该选谁给语姐儿当驸马。” 楚明昭忽然喷笑出声:“你是不是举荐了范循?让他再当一次驸马。” 裴玑挑眉道:“我也觉得这是个除掉情敌的大好时机,但是范循刚甩掉楚明岚,若是跟着又被塞一个公主过来,我怕他承受不住会再干出什么疯事来。毕竟他从前干过的疯事也不少。你还记得他当初是怎么阻止我们成亲的么?” 楚明昭回忆起当初那件事还有些不寒而栗。她轻叹一息,道:“其实我无法想象范循将来会娶个什么样的老婆……不过,你居然没有卖了魏文伦?” “我如今可不敢卖了魏文伦,我怕他罚我抄书。我的工夫宝贵得很,”裴玑一手揽着楚明昭的腰一手按着她后脑,嘴角勾起一抹暧昧的笑,“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楚明昭一个激灵,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大白天的,你不要乱来!” “不要慌,”裴玑一面将她打横抱起来一面道,“我先练个手儿,我们晚上再好好乱来。” 楚明昭想起他之前在马车上听说她身上干净了之后那亮得慑人的目光,才不信他的鬼话,手上拽得越发紧了,顾左右而言他:“我们来讨论一下语姐儿的驸马到底由谁来当合适吧……” “这种事该是父皇头疼的。不过父皇即便是特事特办,想来大多数世家也都是不愿结亲的,毕竟皇家后头会不会变脸儿也是不好说的。没准儿选驸马的风声一放出来,那些未婚的子弟们就要速速定亲躲官婚了,”裴玑将她放在床畔,“所以父皇会不会把主意打到朝中上进的年轻后生身上也很难说。”又轻叹道,“我不提魏文伦,却不表示父亲想不起他来。” 驸马不能与公主如民间夫妻一样过日子,并且有诸多限制,光是管家婆这一项就十分惹人厌烦了。裴玑知道举荐魏文伦相当于害了他,所以才没在裴弈跟前多言。他还是很赏识这个耿介的臣子的,虽然魏文伦当初险些就娶了楚明昭,但他不至于因此就针对魏文伦,他心胸没有那样狭隘。 楚明昭忽然有些同情魏文伦。当初江阴侯夫妇死活都要把嫁不出去的宋娇塞给魏文伦,如今裴弈又很可能将烫手山芋抛给魏文伦。 裴玑见她出神,一使力将她压倒在床上:“不准想别人!你应该满脑子想的都是我才对。” 楚明昭撇嘴:“不要脸。” 裴玑不满道:“你说什么?” 楚明昭软声撒娇道:“我说不要这样嘛,讨厌。” 裴玑登时浑身一震,通体骨头都酥了。 楚明昭趁势推开他,刺溜一下从他身下滚出,几步跳开,得意地笑:“我机智吧?” 裴玑轻哼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晚上走着瞧。” 裴语也知道自己父亲近来在为她物色驸马的事。姑娘家没有不关心自己婚事的,然而她不好亲自去探她父亲的口风,便转而跑来找楚明昭。她知道他父亲有什么事都喜欢和她二哥商量,而她觉着她二哥知道的事她二嫂大抵也知道。何况她如今镇日待在宫里也着实闷得慌,很想找人说说话。 自打她开窍之后,她就一直在极力地修复与她二嫂的关系。但成效并不是那么理想,她二嫂显然还是无法忘记当初她害她的那件事。裴语对此十分沮丧,但她转念想想,若是换做她那样被人算计,她大约也无法释怀。毕竟那一招实在太阴毒,若真是成了,那便是死无全尸。 裴语对于她那个月余大的小侄子喜欢得紧。小孩子软软小小的一团,多好玩儿啊。逗小侄子简直成了她近来的一大嗜好,于是她往清宁宫这边跑得越发勤了。 裴语听说了她父亲给她二哥塞了五个美貌宫人的事,但她翌日来到清宁宫时,发现伺候的宫人还是原来那一拨,并没瞧见什么生面孔。 她想到她二哥的雷霆手段,当下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忍不住对着坐在桌前用早膳的楚明昭感慨道:“二哥对嫂子真好啊,我将来的夫君若是能有二哥一半好,我就知足了。” 楚明昭想到那个禽兽昨晚是怎么蹂-躏她的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狠狠咬了一口手里的果馅儿蒸酥。 “二嫂你怎么不说话?”裴语说话间又疑惑道,“二嫂怎么这会儿才用膳?这都近巳时了啊。” 楚明昭慢慢咽下那口蒸酥,道:“起晚了。” 裴语随口问:“二嫂昨晚睡得很晚?” 楚明昭深吸一口气,岔题道:“语姐儿来找我什么事儿?” “哦,我想问问……”裴语正自羞赧,目光忽然又定在了楚明昭的颈部,惊道,“二嫂,你脖子根那里为何会有淤青啊?怎么弄的?”说着话就要上前来查看。 楚明昭一惊之下低头一看,忙扯起衣领遮住那块,躲开裴语的视线:“没什么,大约是磕的。” 裴语不解,磕能磕成那样子么?但她嫂子不愿说,她也不好再问。她重新坐回去,让楚明昭屏退左右,旋即道明了来意。 楚明昭一面注意遮着自己脖子上的吻痕,一面暗暗咬牙,她现在浑身都是这种红痕。那个禽兽昨晚一直折腾她折腾到四更天,来来回回不知道换着姿势要了她多少次。后来她瘫软在床上连翻身都不想翻,他倒是神清气爽地走了。 她一直睡到辰正还是睡不醒,但也不敢继续躺下去,只好顶着困倦勉强爬起来。 楚明昭在裴语的再一次呼唤下才回神。想起她方才的问话,楚明昭理了理思绪,将裴玑的意思大致说了说。 裴语脸颊微红,小声问:“父皇真的可能招那个魏文伦做驸马么?” 楚明昭摇头道:“这个也说不好,圣意难测。” 裴语踟蹰一下,凑过去道:“我听说魏文伦是嫂子父亲的学生,嫂子应当见过他吧?他长得……好看么?” 楚明昭暗道小姑娘果然最在意这个,看来她这小姑子跟当初的小明昭一样喜欢看脸。 楚明昭觉得魏文伦要真是摊上驸马的差事也是倒霉,何况她父亲原本便对魏文伦满心愧怍,她就不要推波助澜了。这样想着,她随口胡诌道:“我没见过他,不知他相貌如何。” 裴语遗憾道:“我忽然好想知道他长什么样子……我头先在广宁的时候就听闻过他的名号,众人都道魏文伦是个不世奇才,天下学子皆不能望其项背。只是我没想到我有一日可能与他搭上干系……”裴语说着说着便越加好奇,读书这么厉害的人,容貌会不会也十分出众呢? 楚明昭无心揣度裴语的心思,她如今吃饱了反而更困,当下起身,打算去睡个回笼觉。她站起来时,腰部又是一阵阵的酸痛,扶着桌子立了片刻才稍稍缓过来一些。 裴语奇道:“嫂子这是怎么了?”说话间就要来扶她。 楚明昭又在心里骂了裴玑一句禽兽,摆手道:“不必了,我去歇会儿,语姐儿自便。” 裴语一头雾水,她嫂子怎么那么奇怪? 裴玑回来时,楚明昭正拿着拨浪鼓让儿子练习抓握。裴玑上前来逗儿子时,楚明昭哼了一声,转身欲走,却被裴玑一把拽住。 “不要生气了,”裴玑将人搂在怀里,“我反省过了,昨晚是我不对,我不该折腾你那么厉害。” 楚明昭心里刚道了句这还差不多,就听他继续道:“一下子这样你肯定受不了,回头咱们循序渐进着来,譬如今晚折腾到三更,等你适应了,咱们再……”他见楚明昭要扯开他的手,笑吟吟道,“你看儿子都在笑你。”言罢,看了看正咧着小嘴冲两人笑的儿子。 “儿子是在笑你不要脸!” “哪有,”裴玑转头朝着摇车里的小家伙笑道,“哥儿是不是在笑娘亲?是的话,摇一摇手里的拨浪鼓。” 第108节 楚明昭还不信邪了,这么小的孩子能听懂话才怪。她正等着看裴玑尴尬,就见他迅速腾出一只手握住儿子拿着拨浪鼓的小手晃了两下。儿子似乎是受到了启发,咯咯笑着举起拨浪鼓摇了摇。 裴玑转头看向她:“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楚明昭心里默默道,傻儿子哎,你被你爹忽悠了……果然要让儿子离他远些,不然回头会变成一丘之貉的。 裴玑哄好了媳妇,便与她说起了一桩正事。 “那帮刺客的底细已经查清楚了,”裴玑语气一低,“确实是大哥那头派来的人。” “啊?”楚明昭深觉不可思议,“大伯真要刺杀我们?”裴琰脑袋被门挤了? “是,也不是,”裴玑顿了顿,继续道,“他的目的大约不是真的刺杀,而是嫁祸。据那帮刺客供称,雇他们来的人说被一旦被擒就说是鲁王派来的,等这事闹到了御前,就改口称是太子贼喊捉贼,要嫁祸给鲁王。” 楚明昭哭笑不得:“你的储位稳得很,为何要嫁祸于他?” “我猜他们给出的理由是,因为鲁王迟迟不就藩,太子蹀躞不下,要赶鲁王去封地。” 楚明昭敛容,攒眉道:“他真的开始着手夺嫡了?他哪里来的自信能斗倒你?” 裴玑沉吟片时,又摇摇头,笑道:“左右我是不惧他的,且看着吧。不过我觉得他背后有人在帮他,宗吉与我说起他近来的异常时,我就有这样的猜测。” 楚明昭觉得实在是匪夷所思,裴琰什么时候这么不自量力了? 裴语没在楚明昭那里得到准信儿,心中的好奇反而越发强烈,想要暗中看一看魏文伦长什么样。她思来想去,决定去找她二哥来帮这个忙。 她跑来找裴玑时,他正坐在书房内翻看奏章。裴语立在书案前,红着脸小声道明了来意,末了赧然道:“二哥只要行个方便就好了,不会有人发现的……” ☆、第九十六章 裴玑手上动作一顿,抬起头看向裴语,斩钉截铁道:“不成。” 裴语讶异道:“为何?” 裴玑不想说破缘由,便只是道:“文华殿在外廷,你一个公主跑去那边委实不妥。” “我就藏在槅扇后头瞄几眼,不会有人发现我的,”裴语继续劝说,“二哥只要提前让我躲进去……” “多言无益,”裴玑断然截住她的话,“不成就是不成。” 裴语一旦见到魏文伦本人,势必会对他生出十分的满意来,到时候万一再跟他父皇一拍即合,那这事就更乱了。 裴语又说了半晌,但裴玑都没有任何转意的意思。裴玑见她一副不肯罢休的样子,干脆道:“你去看什么呢,魏文伦念书是好,但长相实在是寻常,站在人堆儿里就找不出了。” 裴语闻言不免失望:“那真是可惜了……”略一犹豫,作辞道,“那不打搅二哥了。” 裴玑望着裴语离去的背影,眸光微动。他能瞧出,裴语并没死心。她一个公主镇日待在深宫里无事可做,如今好容易抓住一件事,并且还是与她的终身大事息息相关,她无论如何都会亲自去一探究竟。 裴玑轻叹一息,看来他要跟文华殿那边的宫人内侍打个招呼了,以免裴语不声不响地溜进去。 东宫讲官并非每日都要来文华殿授课,而是实行更番制。这日正轮到魏文伦来讲授。 魏文伦与几位同是今日当值的同寅在早朝散后,由奉天门赶往文华殿。他近来很有些烦躁,他姑母总是为着他表妹与他的婚事来跟他母亲说项,极力想要撮合他表妹与他。然而他实在是对他那个表妹生不出什么男女之情,他再三与他母亲说定要推掉。他母亲顾忌着姑肉不还家的说法,倒也不勉强他,只是难免又问起他到底想要个什么样的姑娘。 魏文伦抬眸望向头顶的深蓝天幕,心头思绪万端。他也不知道他想要个怎样的姑娘,他见今只是深刻地体悟到,有些烙在记忆深处的人与事是很难被抹去的,即使物转星移,即使沧海桑田。那些年少时的悸动与神驰,早已渗入骨髓,就如同那日暄妍春光里跌落枝头的飞花,将与泥土融为一体,不可分离。 魏文伦觉得自从添了小皇孙之后,裴玑整个人都容光焕发的,面上的笑也更多了些。他心中说不黯然是假的,但也只能忍耐着不表露出来,宽慰自己日子久了自然会好起来。 结束了今日的讲读,已近午时。 裴玑彬彬有礼地与诸位先生一一行礼作辞,轮到魏文伦时,裴玑小声绰趣道:“魏先生今日又有些心不在焉啊,若是再这般,我必当禀于父皇,罚先生的俸。” 魏文伦面上神色不动,垂眸道:“殿下昨日听授时心神不专,出恭五次;前日晚到一刻,出恭六次;外前日交上来的书翰字迹潦草,全无往常鸿鹄群游之势,想来临字时三心二意了。此外,另有……” “好了好了,不罚俸不罚俸,先生莫去父皇跟前告状便是,”裴玑忙打住他的话头,心道合着魏文伦这家伙连他每日出恭几回都记着,“魏先生快去用膳吧,晌午了,先生想来也是饥肠辘辘。” 魏文伦微微施礼,转身往殿外而去。 裴玑望着魏文伦的背影直是笑个不住,他一直以为魏文伦是个完全的忠鲠之臣,没想到他还挺有意思的。他听课时的确有时候不专心,那是因为那些讲官所教授的东西他已经学到烂熟了,他坐在一旁听讲的多数时候都只是在留意讲官本身,看哪些讲官所言出新又在理,哪些讲官才高又忠直,哪些讲官言行沉稳堪当大任。 这些日子下来他几乎将这群讲官的学识品行都考量了个遍,自然有更多的空闲去思虑旁的事情。譬如他大哥预备何时造反,譬如瞿老爷子是否在暗中看着这所有的一切。 裴玑轻声一叹,他也有些饿了,是时候回去陪媳妇用膳了。 他刚步至殿外,一抬头却正瞧见魏文伦立在阶下,对面站着羞涩垂首的裴语。 魏文伦沉容道:“公主请自重。” 裴语刚要说话,抬头就瞧见了裴玑。 裴玑微微蹙眉,当下快步上前,询问出了何事。 魏文伦转头朝他行礼道:“禀殿下,微臣走至殿外时遇上了前来文华殿寻殿下的公主,公主问臣是何人,臣依实答了之后公主便不准臣离开,说要找殿下来。” “二哥,”裴语走到裴玑身侧,瞟了魏文伦一眼,小声道,“二哥骗我啊,这哪里是扔进人堆儿里找不出的人啊,明明很……” 裴玑面色微沉,不待她说完,便示意魏文伦赶紧离开。魏文伦道了谢,拂袖离去。 裴语张了张嘴,回头道:“二哥是不想他做驸马?” “你想让他做驸马?”裴玑反问道。 “我……” “你的驸马人选由父皇来定,”裴玑一头说一头往前走,“你自己就不必操心了。” 裴语立在原地,愣愣地望着裴玑远去的背影,一时间很有些颓丧。似乎人人都对做驸马唯恐避之不及,连她二哥都不想让魏文伦做驸马。 她是堂堂公主啊,难道就沦落到没人要的地步了么? 裴语转向魏文伦消失的方向,很有些不服气,心道父皇若真是定你做驸马,你还能抗旨不成? 光阴似箭,捻指间便过了年。陆恭那边的战况不容乐观,带出去的二十万大军在半道上就遭到阻击,鏖战两月无果,请旨增派援军。裴弈又调十万兵马南下,然而楚圭已在南方经营多时,又凭借长江天险为守,陆恭仍旧久攻不下。裴弈震怒,撤换掉陆恭,任命范庆为总兵,南征讨贼。 阳春三月,京师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楚明昭坐在宫后苑的凉亭内,望着眼前热闹的春景,心境却是明朗不起来。 她听闻战况后,便很是忧虑。若是这回范庆也无法拿下楚圭,那皇帝真的有可能让裴玑领兵。虽然她总听说裴玑运筹决策如神,裴玑也总半开玩笑地与她说他的命如何如何大,但她对于战场那地方有着说不出的畏惧,毕竟战阵之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楚明昭正自出神,忽觉有人从背后一把将她抱住。她吓了一跳,急转头去看时便对上裴玑谐谑的目光。她松了口气,又扭身挣了挣:“你故意的!走路怎么都没声儿。” “是你出神太甚,”他说话间挨着她在她身侧坐下,“你一定是在想我对不对?不要总是这么想我,我今儿打了半日的喷嚏。” 楚明昭往后撤了撤身子,哼道:“你是不是病了?不要传给我。” “你这样说我就不高兴了,”裴玑特意将她一把拽到怀里,“我可是专程来告诉你一桩事的。”他说着话就顺手往楚明昭脑袋上一摸,“我跟你讲啊,父皇终于给咱们儿子取好名儿了。我还担心你回头第二个都怀上了,父皇那头还没取好名。” “这都四个多月了,我还以为陛下把这事忘了……等一下,”楚明昭一把抓住他的手,“让我猜猜……是金字边儿?” “是火字边儿,”裴玑垂眸看向她,“是爔字。”说话间便拉过她的手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下这个字,又解释道,“火者,天火,金乌也;羲者,东南也,春夏也。爔者,赫曦日光。赫曦者,炎暑炽盛是也。” 楚明昭忍不住道:“合着这名字从头到尾都是火啊。” “这才好啊,何止是火,还很亮,日光能不亮?” 楚明昭觉得她的名字就已经很亮了,昭原本就是明亮的意思了,偏她名里还带个“明”,俩字连一起,简直亮瞎眼。她爹娘对她的喜爱从名字里便可见一斑。 然而她儿子的名字似乎比她的还亮,又火又亮。 楚明昭想说这个字选得是否有些生僻,但转念一想,又将到了嘴边儿的话咽了回去。 皇子皇孙的名字大多生僻,尤其是皇太子、皇太孙这些皇位继承人的名字,因为涉及到一个避讳的问题。皇帝的名字需要加意避讳,若是都取的常用字,那避讳起来会相当不方便,而且累朝积攒下来,会把常用字占尽,日常属文修书都是问题。因而大周立国以来,给皇子皇孙们拟的名字几乎都是生僻字。 楚明昭思及此便不免想到她公爹仍旧不肯松口答应册立她为太子妃的事。她轻叹一息,都道李广难封,她觉得她比李广还难封。过年那会儿,姚若婠瞧见她时,面上都难掩蔑视之色,似乎是在嘲讽她生了儿子也还没当上太子妃。 “我听闻,外祖父近来在为你姚表妹寻觅夫婿?”楚明昭挑眉,“姚姑娘不想嫁你了?” “她想嫁不想嫁都不关我的事,”裴玑揽着她的腰将她拉起来,“走,回去,这会儿哥儿该醒了。不过昭昭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 楚明昭笑道:“我是忽然觉得,姚若婠跟范循似乎还挺般配的。可惜那个心狠手辣的周妙静不在这里,否则怕是跟范循更登对。” 裴玑低笑出声:“这主意好,等我去跟外祖父提一提。” 裴弈这三四个月以来眼见着讨贼之事没什么大的进展,脸色一日比一日难看。早朝散后,他批了会儿奏章,心烦意乱地坐不住,起身去了文华殿。 他到时,裴玑正与众位讲官商讨论道经邦之略。裴弈旁听片时,问起克敌之策,众人虽献策不少,但并没什么让裴弈眼前一亮的好策略。裴弈不禁感慨文臣就是文臣,治国都有一套,说起打仗就都是外行了。 他单独留下了魏文伦,让其余臣子姑且退下。魏文伦一颗心立时提了起来,隐隐有不妙的预感。 裴玑方才一直没发话,裴弈知道他是肚子里有货却不肯说,眼下便转回头问他有什么主意。裴玑只是垂头道:“儿子愚钝,想不出什么克敌制胜的法子。不过父亲若是立明昭做太子妃,儿子说不得一高兴就想出来了。” 裴弈面色阴沉。这话说得也太直接了。 裴玑叹道:“父亲知道楚圭为何没有火烧皇宫么?” 裴弈怔了一下,蹙眉道:“我还真没仔细想过这个,那阿玑说是为何?” “楚圭这是一种示威,”裴玑不紧不慢地道,“他在以这种方式告诉父亲,他一定会重返皇宫,再度成为这里的主人,所以无需烧掉。相反,火烧皇宫恰恰是一种穷途末路的表现,那是弱者最后的反抗,而楚圭认为自己还没有完全输掉,他定是立誓要杀回来的。所以,父亲认为有这等决心的楚圭,是好对付的么?” 裴弈沉容盯着这个儿子。阿玑把很多事情都看得十分透彻,并且绝对有手段去铲除楚圭那一窝反贼,但他就是不肯出手。裴弈明白儿子想要什么,但他不甘心遂他的愿。 他后来知道他送去的五个宫人都被他处置了,虽则满心不豫,但也算是意料之中。他近来正在物色颜色更好的,即使不能与楚明昭相比但也不能差得太多,否则相形见绌之下他儿子能提起兴致才怪。 裴弈不想再与儿子起争端,便压下心头的闷气,转而看向魏文伦,问他可曾定下亲事。魏文伦正思量着裴玑方才的话,骤然闻听此言,暗暗心惊,隐约猜到了皇帝的用意,踟蹰了一下,正要冒险说已经定了糊弄过去,就瞥见裴玑冲他打眼色。 他忽然福至心灵,裴玑的意思是让他不要隐瞒。魏文伦再仔细一想,登时一个激灵。是啊,皇帝若是一早就打起他的主意,岂会不查他?如今不过是挑起话头而已。若他说已经定了,当下就要露馅儿,一个欺君之罪的帽子扣下来,他就要吃不了兜着走。 裴弈听魏文伦答说没有,满意点头:“朕见今只一个皇女,年已十五,朕观爱卿品貌端方,可为良配……” “陛下,”魏文伦忽而跪下,“臣粗鄙顽闇,不堪与公主相配,请陛下另觅良婿。” 裴弈见魏文伦拒绝得很干脆,觉着被落了面子,当下不悦道:“爱卿可是不肯做驸马?” 气氛一时凝滞起来。 魏文伦沉默着跪在地上,身子渐渐有些僵冷。皇帝还等着他答话,但他说不是就要跳进火坑,说是就会立等激怒皇帝,这是真正的进退维谷。 魏文伦微微垂着头,突然怒火满腔。 凭什么这种破事都要落在他头上呢,就因为他家世不如人么?他幼年失怙,家中一贫如洗,吃不果腹,捉襟见肘,但他也从没怨天尤人,他觉得他可以依靠发奋读书来改变自己的命途,让母亲过上好日子。他饿着肚子读书,他四处受人白眼,都无法击垮他内心的坚韧,因为他相信他总有出头的一日。天下人只知他连中三元多么了不起,却又有几人知晓他在这条路上吃了多少苦! 然而等他攀到了科举的至高顶点,他却发现事情并不如他想的那样好。都道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但颜如玉被人半道劫走了,黄金屋也还很遥远。 楚家那门婚事的变动对他的打击实在是很大,他那时候意识到即便他再努力,但有一样终归是不如人的,那就是出身。裴玑能夺走楚明昭,是因为他的身份,他一个寒门子根本不可能抢得过他。若他对楚明昭无意倒也罢了,偏偏他早就倾慕她,于是那种失之交臂的感触实在是锥心刺骨。 裴弈见魏文伦半晌不言语,冷声道:“你是听不到朕的问话么?” 魏文伦攥了攥拳,正要开言,却听裴玑突然道:“父皇,儿子以为此事不妥,还是稍后再议吧。” 裴弈向来看重裴玑的意见,如今见他忽然发话,火气稍平,挥手示意魏文伦退下。 裴玑从殿内出来时,见魏文伦还立在廊庑间,上前笑道:“魏先生不必担忧,此事学生自当为先生解决。” 魏文伦朝着裴玑行了一礼,道:“殿下可是有何事需臣效劳?” 第109节 “先生不必想得那么功利,我也是就手儿帮个忙,左右也是我力所能及的。” “臣目下觉着,怕是没什么事是殿下办不成的。只是,”魏文伦相信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援手,“殿下当真只是一时起意才会出手相助么?” ☆、第九十七章 裴玑见魏文伦一定要问出个子丑寅卯来,笑道:“我就不能是纯做好事么?”言罢,也不待魏文伦说话,撤身就走。 魏文伦眉尖微凝。上回裴玑帮他推掉宋家那个麻烦时,就是存着让他帮楚家出城的心思的,这回说是无偿援手,他实在不敢信。 裴玑眺望着远处宫墙上的金色琉璃瓦,几不可查地嗟叹一声。他方才那话实质上也确实是半真半假。他帮助魏文伦并非全无私心,他实则是做给他老丈人看的。 虽然他为楚家做的事不可谓不多,但他老丈人一直对他抱有偏见,至今也对他这个女婿存着不喜,这些他都是知道的。他对此倒也不急不恼,他既娶了明昭,自然也会将她的父母当做自己的父母敬重。只是他总还是想让他老丈人对他摒除偏见的,虽然他知道这种事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帮助魏文伦于他而言并非难事,他愿意做个顺水人情。 裴语听闻她与魏文伦的婚事被裴玑搅和了之后,终究是没憋住,跑去找裴玑理论。裴玑听她抢白半晌,忽然搁下手里的奏章,道:“你说得倒好似我坏了你的好姻缘似的,你去问问魏文伦可愿娶你?” 裴语一噎,随即又争辩道:“他如今不乐意也不奇怪,他只见过我一面。当初二哥跟嫂子不也是硬拴在一起的嘛,如今过得不是也和美得紧?” 裴玑眉峰微动:“谁告诉你我跟你嫂子是硬生生拴在一起的了?莫要再说了,父皇已经打算为你另择良婿了。” “二哥根本就是还记着当初的那笔账是不是?” “你乐意怎么想便怎么想吧,”裴玑低头继续看奏章,“你若是没事的话,可以出去了。” 裴语碰了个钉子,又见裴玑面色冷下来,张了张嘴终究是说不出话来,无奈离去。 她出来后怎么想怎么憋屈,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找魏文伦问一问。 书房内,裴玑翻完了一摞奏章,面色微沉。太子行冠礼后,每日送往皇帝处的奏章也会誊抄一份送到他这里来。而他发现近来弹劾楚家的奏章实在是太多了,臣工们见皇帝迟迟不对楚家做出裁决,纷纷要求皇帝尽快做出处置,以平天下之恚愤。 这个局面倒也不算意外,但十本奏章里有七八本都是在说楚家的事,这就很值得玩味了。短期内冒出来这么多弹劾,说没有他父亲的手笔在里面,他都不信。 裴玑微微冷笑,既然他父亲已经开始着手与他博弈,那他自然是要奉陪的。 裴语打听好了魏文伦当值的日子后,便跑去文华殿那头堵他。这日终于被她逮到魏文伦单独从文华殿出来,当下趁着四下人少拦在他面前,询问他是否跟她二哥说了什么,这才致使她二哥帮他推掉了亲事。 魏文伦不耐烦与她多言,淡淡道:“公主多虑了,臣与殿下无甚私交。”说话间就要离开。 裴语紧走几步拦住他,不依不饶道:“不可能,你不是我嫂子父亲的门生么?我看我二哥很愿意帮你的样子。不过我嫂子说她没见过你……” 魏文伦正要绕过她,忽闻此言,步子就是一顿,回头道:“她真是这般说的么?” “是啊,”裴语回忆了一番,“我当时问她你长得什么样子,她说她未曾与你觌面,不知道你的样貌。” 魏文伦心中念头几转,袖中的手慢慢握紧。明昭这么说是在保他。那么太子的出手是否也与明昭有关呢? 裴语见魏文伦头先还冷着脸,但一听她提起她嫂子就开始发愣,心里很有些不舒服。这魏文伦不会也是个贪爱美人的吧? 一月后,裴弈看着前线的战报,终于坐不住了,将裴玑叫到乾清宫,开诚布公地与他谈了一番,大致意思便是让他摒弃前嫌,以大局为重,领兵铲除逆贼。裴玑不露声色地听了半晌,等他父亲终于说完了,他才开口道:“那么,父亲肯立明昭做太子妃了?” 裴弈这回难得没有摆脸色,微笑道:“这事好说,不过要等你回来再议。” 裴玑寸步不让:“父亲不要说得模棱两可的,我只要一个确切的答案,立,还是不立。” 裴弈干净利落道:“立。” 裴玑笑道:“甚好,君无戏言,父皇可千万不要反悔。”不要做自打嘴巴的事。 “自然不反悔,”裴弈笑得意味深长,“那么,阿玑这是答应南征了么?” “答应,”裴玑接话接得十分果决,“父皇早这么干脆不就少了许多事了么?” “如今也不晚,”裴弈递给裴玑一张舆图,“你拿回去仔细研看一番,然后告诉我何时能出征。” 裴玑低头扫了一眼,径直道:“不必研看,只要父皇预备妥当了,儿子随时都可以出征。” 裴弈满意一笑:“阿玑果然不负我望。” “但愿父皇也不要让儿子失望。”裴玑目光一转,微微一笑。 “这是当然。” 父子两个相视而笑,却都是口不对心。 楚明昭听闻裴玑要出征的消息时,手里的玫瑰糖糕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简直怕什么来什么!她前阵子还在想这个问题,如今立等就来了。 她扯着裴玑的手臂,红着眼睛问他能不能不走。裴玑叹息道:“这回不得不去,不过……”他顿了一顿,“我很快就回。” “骗人,”楚明昭想起上回他出征山海关时就失约了,鼻子一酸,“你上回就没按时回来!这回肯定比上回耗时还长,哪来的很快。” “没有骗你,”裴玑在她脊背上拍了拍,“我很快的。” 楚明昭低下头,心道你哪里快了。又赶忙拽回跑偏的思绪,拉着他逼问道:“说吧,这回打算何时回来?” “这个真的不好说,”裴玑搂着她轻声安抚道,“如今时机已经成熟,我必须走这一趟。” 楚明昭伏在他怀里缄默半晌,哽咽道:“我跟儿子都等着你。” 裴玑心道说不得转头就回了,不必这样不舍,嘴上笑道:“现在就哭,回头要真是回晚了,你还不日日哭鼻子。” 楚明昭一把将他推开,抽泣道:“你走开。” 裴玑忙哄道:“我就是一说,我肯定早早回来。”伸手要去抱她。 楚明昭不给他抱,抽噎着又将他推开。裴玑蹲身在她面前,哄了半晌,不住柔声道:“乖乖不要哭了,我不会离开很久的。”说着又笑她,“你看你哭起来跟个烧麦似的。” 楚明昭一把攥住他的手臂,哭道:“前阵子还说我是仙女,现在又说我是烧麦。你走开!” 裴玑凑到近前,一面去揽她的腰一面道:“你是最好看的烧麦,烧麦里的仙女。” 楚明昭扭身躲开他,又瞪他一眼道:“你踩着我的糕了。” 裴玑愣了一下,低头看了一眼地上被他踩扁的玫瑰糖糕,重重哼了声:“其实你是在哭你的糕对不对?” 楚明昭吸了吸鼻子:“烧麦哭糖糕,没什么不对。” 裴玑趁机一把将人抱到怀里,咬耳朵道:“现在哭完了,我走后就不许再哭了。” 楚明昭垂头片刻,伸手紧紧搂住他脖子,脑袋埋在他肩头哽声道:“那夫君这几日好好休息。” “那可不成,”裴玑在她柔嫩细滑的脖颈上轻咬一口,语气一低,“眼下这才是应当抓紧工夫的时候……今晚折腾到五更好不好?” 楚明昭两眼一抹黑。 范循一下子听闻了两件事,一是他祖父马上就要回了,二是裴玑即刻就要走了。这两件于他而言都是好事,尤其是第二件。裴玑留在京中实在是太碍事了,他做什么事都展不开拳脚,而眼下这个麻烦终于要走了。 裴玑一走,局势就好掌控了。 在楚明玥被关押的这大半年时间内,他几乎是一闲下来就要去牢里看她一看。然而楚明玥冥顽不灵,对于当年种种三缄其口。于是范循那原本便所剩无几的耐性彻底被磨光,从先前的逼迫质问,逐渐演变成动用刑罚。 楚明玥是罪臣之女,又被皇帝扔在牢里半年也没有任何要得释的迹象,就连裴琰后来也慢慢不再来探望她,狱卒们渐渐地也就把她当个死人,对范循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楚明玥开始时还死咬着不说,但后头被范循折磨得生不如死,终于熬不住,将范循想知道的都告诉了他。只是她为了讨活口,对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百般狡辩。范循可不管她究竟有没有苦衷,他只知道他终于印证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猜想,而楚明玥就是那个当年致使他险些害死明昭的罪魁祸首! 范循心如锥刺,盛怒之下几乎掐死楚明玥,但临了又松了手。直接弄死未免也太便宜她了,他要让她亲眼看着,看着她的皇后梦化为泡影!这才是对她最大的惩罚! 范循临走前,还听到楚明玥在他背后森森冷笑:“表哥明知道我是命定的皇后,竟还这般折辱于我!表哥会为自己的行径付出代价的!” 范循当时听见,立等就恼了,回身就又踹了她一脚。不为别的,就为她最后一句话戳到了他的痛处。 他这些年一直都在为自己当年的愚蠢偿债,也的确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然而却是于事无补。明昭离他越来越远,并且恐怕很难原谅他。 不过范循心里是不愿认输的,他还想再试上一试。这回裴玑的离开,是个绝佳的机会。 范循平心静气地临了一张帖,正觉心境舒畅了不少,就被苏氏使人叫了去。 范循闭着眼睛也能猜到母亲叫他何事,因为她近来找他全是为着同一件事。 苏氏的数落与絮叨在范循这里全是左耳进右耳出的。他正垂着头盘算事情,冷不丁就听到苏氏的声音响在耳旁:“这回姚家这门亲事,我觉着是再好没有的,他们家眼下正当煊赫,你若是娶了他家的嫡孙女,还愁将来没有好前程么?” 范循被吓了一大跳,猛地回神,转头看向已经走到他跟前的苏氏:“母亲说的是哪个姚家?” “眼下除了国丈家,还有另一个正当煊赫的姚家么?” 范循怔了片晌,脸色忽而阴冷下来:“是他干的!” 裴玑你真是好样的,让我当完你姐夫接着又当妹夫是吧! “这门亲事更没商量的余地,儿子不应。”范循说着话转身就走。 苏氏气急败坏地追上来:“站住!人家姚姑娘要模样有模样,要家世有家世,怎就入不了你的眼了!你可以见见……” 范循步子加紧,头也不回道:“儿子不见。”在他心里,没有人能比得上明昭。 苏氏几乎气个倒仰,咬牙切齿地望着儿子的背影,心道这门亲怎么着也得给你撮合成了! 姚若婠坐在国公府后花园的秋千架上,看着一旁低头默默做着绣活的范希筠,叹道:“范姑娘也不要太过难受,兴许等这股风声过去就好了。范姑娘要什么有什么,届时必能再寻着好人家的。” 范希筠出了一回神,苦笑道:“多谢姚姑娘开解。”她自己再清楚不过,她见今已经成为整个京城的笑柄,再不能翻身的。这辈子要么就别嫁,要么就自贬身份嫁个破落户,再不然只能嫁的远远的。 姚若婠如今倒是生出些同仇敌忾之感,愤愤道:“我那表哥简直是被那狐狸精勾了魂儿了,怎就那般捧着她呢,为了她,连自家人都不顾了!那狐狸精真真是个祸害,偏还得了个儿子,嘁。得亏我姑父不待见她,不肯由着我表哥胡闹,否则要真是立她做太子妃,她还不上天。” 范希筠偏头瞥了姚若婠一眼。姚若婠虽则是在谴责楚明昭,但实质上字字句句都在炫耀她与皇帝和太子的关系。 范希筠忽而笑道:“其实我有些好奇,姚姑娘那回被太子杖责,难道帝后就没为姚姑娘出面调停么?” 姚若婠原本确实是抱着在范希筠面前炫耀的心思,但被她这么一问,登时哑了。皇后是她姑母不错,但跟她并不是那么亲厚,至于她姑父,她更是没见过几面。范希筠这一句话,等于是戳到了她的痛脚。 姚若婠面色阵红阵白,又想起当初被裴玑使人当众责打的耻辱,当下坐不住了,起身作辞。 范希筠冷笑,姚若婠一副在帝后跟前多得脸的架势,但谁不知道帝后根本只是跟她挂了一层亲戚关系。就这样,还跑来显摆? 裴弈在与裴玑商谈之前便已经开始着手准备整军出征的事了,因而裴玑应下的隔日,他便安排他领军出发。 临行前,裴玑望着怀抱儿子步步相送的楚明昭,无奈笑笑,连她带孩子抱在怀里,温言道:“我来说个秘密,昭昭可要听好了。” 楚明昭轻应一声,趴在他胸前竖起耳朵等着听。 “你若是需要我了,就喊我一声,我即刻就回,”他说着话便在她跟儿子脸上各亲一口,“所以什么都不必担忧。” 楚明昭心道这话骗鬼鬼都不信,嘴上道:“那我朝哪儿喊?” “随便哪儿,”裴玑挑眉,柔声道,“在哪儿喊都管用。” 楚明昭忍不住想,走之前还不忘哄孩子一样安抚她,真是亲老公! 裴弈没什么好交代儿子的,他对这个次子是再放心不过的。唯一有一点,他觉得他需要警告儿子,要专心正事,不要心心念念想着雪月风花的无用事。 裴玑听父亲叨念罢,笑道:“儿子也有一事要交代父亲,望父亲千万记下——不要趁着儿子离开的空当为难明昭为难楚家,否则父皇定会后悔的。” 裴弈面色沉下。要问此话何意时,裴玑已经转身上马。 铠甲铿锵,旌旗迤逦。 第110节 裴弈负手望着马背上风姿飒飒的少年,忽然生发出一股豪情壮志。如果目下时机允许,他很愿意御驾亲征,亲自拿下楚圭那厮。不过他儿子青出于蓝,这也是他的骄傲。 他一直都为这个儿子而自豪。他这个次子武可定社稷,文可治江山,自来便是他得力的左膀右臂。只是如今这个左膀右臂入了歧途,他得纠正过来。 裴弈又忽然想起儿子方才对他说的话,不由蹙了蹙眉,但很快又丢开了,他还就不信了,他儿子难道连他每步棋怎么走都能想到? 裴玑离京的第三日,裴弈听人说大军已经走出去百里了,终于放了心,当下着人将楚慎召来。 裴弈觉着儿子一走,自己简直满心轻快。他坐在书案后优哉游哉地喝了一回茶,楚慎就到了。 楚慎躬身步入大殿时,便觉一股肃杀的气氛迎面而来,心里七上八下的。皇帝自打登基后就没理会过他,如今骤然宣他来,想是没好事。 楚慎正要鞠腰行礼,就忽听裴弈沉声道:“跪下。” ☆、第九十八章 楚慎怔了一怔,跟着又听裴弈催促了一次。他心里叹息一声,慢慢屈膝跪下。 裴弈慢条斯理地搁下茶盏,撩起眼皮搭了楚慎一眼,道:“亲家公知道自己罪在何处么?” 楚慎跪在地上,一时愣住。他有什么罪?他也不知他有什么罪。 他踟蹰半晌,也不明白皇帝究竟是希望他说什么,并且最讽刺的是,皇帝还依旧称他亲家公。 楚慎犹疑太久,裴弈不耐道:“亲家公是听不见朕的问话么?” 楚慎额头上冒出一层汗,伏地顿首道:“微臣驽钝,还请陛下赐教。” 裴弈冷声道:“你的胞弟倒行逆施,乱我河山,祸盈恶稔,罄竹难书,你身为兄长难道没有错么?他在谋朝窃位前,你就对他的狼子野心没有半分察觉?” 楚慎怔愣片时,道:“禀陛下,微臣当年曾几次三番怒斥于那孽畜,但他自小与微臣便不睦,向是面和心不和的,根本对臣的警劝置之不理,后头继续我行我素……” “既是如此,你缘何不将他诛杀?怎还由着他祸害?” 楚慎闻言又是一怔。皇帝这话问得真是……他当初发现楚圭生出不臣之心时,楚圭势力已成,何况楚圭戒心颇重,又与他结怨颇深,平日里连见面都少,他如何杀得? 楚慎本想着皇帝这问话简直透着一股幼稚,但转念一想,又是暗自苦笑。皇帝自己就是包藏野心的,恐怕心里对于楚圭的窃位还乐见其成,又是一路杀伐过来的,岂会真的幼稚。目下能问出这种话,不过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楚慎轻叹一息,叩首道了情由,末了道:“望陛下宽宥……” “宽宥?”裴弈冷哼一声,“多少忠臣良将在他手里死的死贬的贬,他乱政这三年间民困财乏、起义四起,天下人的这笔账又要如何算?” 楚慎心里叫苦不迭,皇帝说的都是事实,可这些都是楚圭做的孽,与楚家大房又有何干系?但他不敢在皇帝面前直言这些,只是不住叩头请求皇帝开恩。 楚圭干的是谋朝篡位的勾当,被株连实在也正常,他早知道会有兴师问罪的一日,却不想他女婿前脚才离京,这一日后脚就来了。 裴弈喝了口茶,思量一回,道:“亲家公眼下虽不在朝中,但也当知晓迩来弹劾楚家的奏章实在不少。朕思来想去,本是要将楚家满门尽数充军的……” 楚慎面色一白,跟着就听裴弈继续道:“然而阿玑媳妇为我皇室添丁算是大功一件,朕看在皇长孙的份上,决定从轻发落。”顿了顿,语气陡然加重,“太-祖当年封楚家先祖开国辅运推诚宣力武臣西平侯,恩德隆厚,然楚圭颠覆江山,以怨报德,今削楚家爵位,除授原西平侯楚慎为广西上林县县丞,克日举家上任。” 楚慎一下子跌坐在地。虽说他原也不指望皇帝能让他接着做六部尚书,但如今一下子将他贬为一个八品县丞,还是去偏远处上任,这跟发配充军也差不离了。并且最要紧的是,皇帝削除了楚家的爵位!这爵位是楚家祖宗当年拼死拼活挣来的,怎么能断送在他手里!这让他将来有何面目去见楚家先祖! 楚慎悲从中来,垂泪恳求道:“楚家满门忠烈,只是家门不幸出了个祸害,还望圣上收回成命,不要削爵……”说着连连叩头。 裴弈慢慢悠悠道:“楚家上下原本都是活不成的,但如今朕没要楚家人的命,已是法外开恩。” 楚慎大半辈子积德行善,如今落得这么个田地,悲愤不已,泣不成声,一口气没上来,当场晕厥。 楚明昭正坐在床畔逗着儿子,忽见谷雪端着个填漆茶盘犹犹豫豫地进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楚明昭面上的笑收了收,问道:“可是出了何事?” 谷雪放下茶盘,踯躅着道:“娘娘,侯爷……侯爷出事了。” 楚明昭心里一跳:“你说我父亲?” “是的。”谷雪旋将楚慎被召到乾清宫的事与楚明昭说了一说。 楚明昭只觉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来,面色渐渐发白。 皇帝这明显是要整垮楚家,她头先还想着皇帝这么久都没来找茬儿,大约是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谁想到原是等着裴玑离开再动手。裴玑这回出征没有三四个月回不来,而裴弈现在就动手,等裴玑回来,事情早就尘埃落定了,裴玑想要挽回也很难。 皇帝之前答应裴玑说等他回来了就立她做太子妃,如今看来,这整件事说不得都是个阴谋。皇帝若真是要立她,就不会这样打击楚家,毕竟太子妃可是未来的国母,断然没有发配太子妃宗族的道理。 楚明昭低头看向挥着小手朝她咿咿呀呀的儿子,想起裴玑临行前与她说的话,心里稍宽。裴玑会不会已经预见到他父亲这一手了呢? 楚明昭深吸一口气,双拳笼攥。她夫君一走,事儿就全出来了。 她得去看看她父亲。 裴弈命人将楚慎抬走后,转过头就召来了郭氏。郭氏见皇帝忽然召见,满心忐忑,正想着是不是她儿子近来干了什么事惹得皇帝不快了,就听皇帝问道:“朕当初离开广宁南下讨贼时,楚氏可曾犯过什么过错?” 郭氏一愣:“陛下这是何意?” 裴弈蹙眉道:“就是说她住在王府期间,可有过失?你仔细想一想。” 郭氏脑中灵光一闪,正要张口说话,却又在想起裴玑的时候住了嘴。裴弈见她犹豫不决,当即道:“不必顾虑,但说无妨。” 郭氏见皇帝发话了,壮着胆子道:“还真的有一桩,只是妾身因畏惧太子而迟迟不敢与陛下说,陛下这回可要为琰哥儿做主啊!” 裴弈来了兴致:“究竟何事?” 郭氏未语便先红了眼圈,拿帕子点了点眼角,道:“其实琰哥儿头先有了个孩子的,但是楚氏与含玉有过结,为了陷害含玉,就将这孩子生生给弄没了……” 裴弈头回听闻还有这么一件事,沉下脸道:“细细讲来!” 楚明昭将儿子交给乳母照看,自己换了身家常衣裳,拿了裴玑的瑜玉佩,乘轿悄悄出宫。 她得先出宫与家人通个气儿,总待在宫里,两厢消息都是闭塞的。 她见到楚慎时,他正躺在床上瞪着眼睛望着帐顶,面若死灰,水米不肯进。顾氏在一旁含泪劝他,但他始终不发一言。 楚明昭鼻子一酸,上前拉住父亲,哽咽道:“爹好歹吃一些,总饿着怎么成……” 楚慎听见女儿的声音,神魂才渐渐归位,转眼看过去,颤声道:“楚家要倒了,爹守不住家业,对不住楚家祖宗……” 楚明昭忙摇头道:“爹不要这么想,事情定会有转机的。” 楚慎颓丧闭目:“姐儿不必宽慰爹,如今楚家势孤,根本就是众矢之的,没人肯相助,也根本帮不了,这回皇帝是铁了心了……”说着说着,落下两行清泪。 “女儿说的是真的,”楚明昭握了握父亲的手,“殿下会帮我们的。” 她说的殿下指的自然是裴玑。 楚慎听见女儿这话,忽然无比想念女婿,重重捶床,陨泣道:“还是我女婿顶事啊!女婿在京的时候一直都平安无事……” 楚明昭忽然有些哭笑不得:“爹不是一直都不喜殿下么?” 楚慎闻言哑了声,默默偏过头去抹了把泪。 楚明昭跟爹娘说裴玑离京前交代说万事不必担忧,想是留着什么后手儿。楚慎这才心下稍慰,被顾氏喂着吃了些东西。 楚明昭看着父亲用了饭,又亲自喂了父亲一碗安神药,安置他睡下后才跟着顾氏一道出来。 “殿下真是这般说的么?”顾氏忧心道。 “我骗爹娘作甚,”楚明昭淡笑道,“我出宫来就是为了宽爹娘的心的。不过不能久留,这就要回了。” 顾氏长叹一声。说是这么说,但太子哪能真的与皇帝抗衡呢,皇帝既铁了心了,那怕是难转意。楚家也实在是家门不幸了,摊上楚圭这么个祸胎。 楚明昭跟着母亲往垂花门走时,遇见了祖母并两个嫂子。 楚老太太示意两个孙媳不必搀扶,拄着鸠杖朝楚明昭走来:“见今宫中状况如何?” 楚明昭忙紧走几步上前扶住祖母,将自己知道的大致说了说。楚老太太听罢就是一叹:“皇上这是存心要整治楚家了……我进宫一趟吧。” 楚明昭一怔:“祖母这是……” “好赖是份儿心,能拖一拖也是好的。” 楚明昭低声劝说祖母让她不必如此,但楚老太太心意已决,直是摇头。楚明昭无法,只好道:“那祖母要当心,见势不妙就打住。” 楚老太太笑道:“祖母心里有数,姐儿莫忧。” 秦娴在一旁看着,满心酸涩。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她先前还为小姑子生了小皇孙欢喜不已,想着楚家约莫是无事了,说不得还能就此趁势往上爬一爬,谁想到太子一走,皇帝就翻脸不认人。 楚明昭与两个嫂子叙了几句话,又交代母亲安抚好两个哥哥,这才领着元霜与谷雪两个出门。 马车就停在侯府门外,楚明昭迈过门槛后,回身望了望门楣上的匾额,一时思绪万端。若是没有裴玑,楚家就真的是孤立无援了,这会儿兴许早就被满门抄斩,旁的都不必说了。 楚明昭从怀里掏出当初在广宁时裴玑送她的那一对赤金筷簪。这对簪子她平日里不轻易戴,都是仔细存放在妆奁里的。她摩挲着簪身上的流云与甜瓜纹路,呢喃道:“夫君如今在哪里呢……我唤你一声,你真的就会回来么……” “表妹的簪子真是越发奇巧了,有碗也有筷子,这下全齐了。” 楚明昭听到这把声音便吓了一跳,扭头一看,果然瞧见范循笑吟吟地立在她身侧。 楚明昭赶紧将簪子揣好,撤身就要走。范循伸臂拦住她,语气放低:“昭昭,我们有一年都没见面了,我真是朝思暮想……” 楚明昭嘴角一抽:“我跟你不熟。”说话间要从他身侧绕开。 范循好容易逮着她,岂会轻易放过机会,当即扯住她的手臂,动情而急切道:“昭昭,我有话要与你说……” 元霜两个见状一惊,忙上前去推范循:“不得无礼!” 楚明昭知道硬甩是甩不开的,二话不说,当下狠狠踩了范循一脚,趁着范循呼疼稍稍松手的空当,迅速抽手,掉头就跑。 然而范循是习武之人,应变极快,几个箭步冲上来一把攥住她的手臂,急道:“昭昭,你听我说,我有很要紧的事要与你说……” 楚明昭冷声道:“你在我家门口撒野,未免也太放肆了,放手!”她见范循无动于衷,朝元霜使眼色,元霜当即会意,转身跑进侯府去找帮手。 范循身手好气力大,谷雪与车夫两人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根本拉不开他。范循有了防备,楚明昭这回再怎么踩他也没用了。她正蓄势要去攻他胯-下要害,就忽觉身子一轻。 范循情急之下抱起楚明昭,不顾她的挣扎踢打,要将她抱到他的马车上。然而没走几步,就遽然停了下来。 楚明昭见范循止步,循着他的视线转头一看,正对上魏文伦投来的幽邃目光。 “魏大人,”范循佯佯一笑,“真是巧啊,魏大人是来看望我表舅的吧?那快里面请,我就不打搅了。”话未落音便要抱着楚明昭离开。 魏文伦冷声一笑,上前几步挡住范循的去路:“放开她。” 范循面色发寒:“你休要多管闲事。” 楚明昭趁着范循与魏文伦周旋的空当,忽然朝着范循的胸口重重打了一拳,使劲挣脱,从他怀里跳了下来。 范循捂着胸口,连连抽气:“昭昭,你如今力气怎这般大……” 楚明昭心道我镇日闲着也是闲着,全练拳去了,力气能不大么? “不过人似乎是更美了,”范循松开眉头,含着浅笑又要来拉她,“我是真有事与你说,别耍性子。” 楚明昭太阳穴突突直跳,范循这厮似乎从来都没把她当成个有夫之妇来对待,好像当裴玑不存在似的。 楚明昭觉得范循大约是她见过的最清奇的一个人了,她应当离他越远越好。她一面转着念头,一面转头狂奔。 范循要去追她时,被魏文伦一把拽住。魏文伦虽清瘦,但盛怒之下力道十分刚猛,范循几挣不脱,眼见着楚明昭越跑越远,想到他要说的事一句还没来得及提,回身恼道:“滚开!” 第111节 魏文伦满面愠色:“你这寡廉鲜耻的狂徒,众目昭彰,竟大行轻薄之举!” 范循哂笑道:“你说得倒是大义凛然啊,你这般恼怒不过是因为你也喜欢她,是不是?”范循见魏文伦不语,继续道,“你跟我这儿卯什么劲儿,有本事去找裴玑理论去,是他抢了你的未婚妻。你快放开我,我还有正经事要与我表妹说呢。” 他挣了挣发现魏文伦还是不肯松手,怒道:“你是不是讨打?!”说着话就挥拳砸了过去。 魏文伦多少年来都是动口不动手,目下却是真动了肝火,抬腿就踢他一脚。 楚明昭跑到马车跟前时,回头间瞧见范循与魏文伦两个居然捋臂揎拳地要开打,吃了一惊,忙命元霜带来的几个护院去拉架。 两人情绪极端激动,都打红了眼,等到众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两人拽开,二人都是衣冠不整,却仍旧怒目相对,似乎没打过瘾。 楚明昭见拦下了架,松了口气,要收回目光时,正瞧见魏文伦往这边望过来。他的眼神如同浩渺的汪洋,波澜不惊的表面之下掩藏着激荡的暗潮,看似平静,实则炽烈。楚明昭总是不太懂,她统共也没跟魏文伦见过几面,为何魏文伦好似早就认识她一样呢。 范循见魏文伦盯着楚明昭看,凶恶地瞪他一眼,又讥嘲道:“你再看也白搭,她终归不是你老婆。” 魏文伦阴冷地斜乜范循一眼,冷笑道:“也不是你老婆。” 范循一噎,暗暗磨牙。今日大好的机会,全被魏文伦给搅和了! 乾清宫。许敬将一封密信悄悄交于自己徒弟李福,又着意嘱咐了几句,旋命他快些将信送出去。 做完这些,许敬长长呼出一口气。他虽高居司礼监掌印之位,但终归不过是个内臣,不想掺和到皇帝与太子的恩怨中,然而太子是何等人物他是再清楚不过了,他宁可顶着被皇帝发现的风险也要给太子递信。那位小爷比他老子厉害多了,万万开罪不得。 收到许敬的信时,裴玑正在保定府定兴县驻军休整。他几眼扫完信上的内容,冷笑两声:“父亲这回阵仗很大啊。他果然还是不情愿立明昭,想尽法子钻空子。” 何随拿过信看了看,不住摇头叹气。有些人啊,真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他抬头看见裴玑面色阴寒,探问道:“要不……咱们现在回去?” 裴弈之前对楚家的处置都只是口头的,还差一道圣旨才算是真正作数。他命司礼监拟旨,但过了一天也没见许敬来跟他回话。晚夕间,他将内阁那头票拟好的奏章批完,便召来了许敬,问起拟旨的事。 许敬垂眉敛目道:“回陛下的话,旨意已经拟成了。” 裴弈点头,又蹙眉道:“那怎不早说?拿来给朕瞧瞧。” 许敬神色古怪地应了一声,领命而去。不一时,捧着一卷织绣升降龙的纯白色绢帛入殿,上前递与裴弈。裴弈一面低头看一面伸手道:“拿玉玺来。” 他等了半晌也不见许敬答话,抬头催促道:“怎还不动?” 许敬低着头不吱声,须臾,倏地跪下。 裴弈见状就是一愣,一时有点懵:“这又是怎么了?” ☆、第九十九章 “陛下,”许敬跪地叩了个头,“玉玺被小皇孙摔了。” 裴弈一口茶从嘴里喷出来:“你说什么?!” 许敬伏地道:“陛下昨日用罢印玺之后,老奴未及收起,小皇孙玩耍时不知怎的爬上书案,将玉玺打翻在地。老奴去看时,玉玺已经被毁损。” 裴弈嘴角抽搐了半晌,阴着脸道:“去拿来给朕看看。” 许敬垂头应是,趋步出殿。少刻,捧着个黄绸小包裹折返,上前递给皇帝。 裴弈将绸布拆开来,拿出印玺检看,果见印玺被摔出了几道裂缝,下头还缺了一角,原本端端方方刻着“敕命之宝”四个篆书大字,但如今那个“敕”字被磕掉了一半。 裴弈脸色黑沉,重重拍案道:“怎就那么巧!” 许敬心道这不废话么,我特意摆好了让小皇孙砸的,能不巧?又忍不住想,太子胆儿也是肥,主意都打到皇帝的公印上头了。 皇帝的印玺分公章与私章两样,眼下常用的公章有三个,分别是皇帝奉天之宝、诰命之宝和敕命之宝,其中最常用的是后两个。皇帝饬令有诰命与敕命之分,五品以上授诰命,称诰封;六品以下授敕命,称敕封。诰命与敕命区别分明,所用的圣旨材质都是不同的,诰命用三色或五色丝织成,右首绣“奉天诰命”,敕命用纯白绫织成,右首绣“奉天敕命”。用印也不同,诰命盖“诰命之宝”,敕命盖“敕命之宝”。 眼下这道打发楚慎的圣旨显然是一道敕命,但那枚玉玺上的“敕”字只剩一半了。 圣旨可是颁行下去给臣民瞻仰的,总不能盖个残章吧?那也太磕碜了。裴弈再是着急处置楚慎,也丢不起这个人。 裴弈额头青筋直跳,想要发火却又似乎无从发起。怪谁呢,怪他才半岁大的小孙子?怪许敬? 他倒是有一瞬怀疑这事是有人故意为之,但宝玺乃天子之印,谁那么大胆子敢故意毁损? 他低头看着那枚被摔残的玉玺就觉得牙疼,他孙儿真是个干大事的,才半岁就把玉玺摔了。 玉玺毁损就得再刻一个,但上等玉料难寻,玉玺形制又考究,赶制岂是容易的。裴弈长叹一声,看来对楚家的处置要延后一阵子了。还好他儿子短期内回不来。 皇帝处置楚家的事情一夕之间传遍京师,楚家原本冷清的门庭越见寥落。秦娴如今轻易不出门,今日回趟娘家也是来去匆匆。 她爹娘对楚家如今的境况也是忧心忡忡,世家出来的最是知晓世人之势利,落毛凤凰不如鸡,多少落魄阀阅最终都是家破人亡,凄凉收场。 秦娴烦闷地叹了口气,从马车上下来时,正撞上路过的广德侯夫人赵氏。 赵氏自打因嘲讽楚明昭而被削了诰命之后,很是畏惧了楚家一阵子,但心里是记着仇的。毕竟身为世家夫人,被削了诰命简直是奇耻大辱,她根本没法儿在别家太太跟前露脸儿。后头裴弈起兵,她就一直盼着楚家倒霉。果然先朝复辟,楚圭倒台。但皇帝迟迟没有处置楚家,这一点令她十分失望。 如今好容易等到这一日,赵氏不来看个热闹,都对不住她这两年间的落魄。 秦娴见赵氏满面的幸灾乐祸,冷冷道:“你瞧够了没,瞧够了就可以滚了。” “哎唷,”赵氏夸张挑眉,“这可就是高门大户媳妇的好教养啊,一张口就是粗言粗语。哎,我忘了,楚家如今可不比从前了,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了,那倒也正配你这样的。” 秦娴是世家女出身,但骨子里也是个好强刚硬的性子,当下招手喊来丫头,狠狠扇了赵氏几个巴掌。 赵氏不防秦娴这样泼辣,捂着脸呼天抢地道:“你也不看看你婆家如今这什么德性,你还敢打我?” “你是个什么东西,你连个诰命夫人都不是,我打你也是白打,你待如何?”秦娴冷笑,“这笔账我记下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顶好嘴上积点德。” 赵氏才不信楚家能翻身,皇帝执意要整治的,铁定是要倒,何况本就是罪臣之家。 赵氏不屑道:“你还指望着你家姑奶奶能傍着太子翻身?呸,她生个哥儿又如何?连个次妃也没当上。眼下太子一走,她更什么都不是。” “你家姑奶奶厉害啊,”秦娴不怒反笑,“我听闻你家那位姐儿一心想当皇家媳妇,结果落后嫁了个举子,今年开恩科,你那好女婿榜上无名吧?你若是等着女婿发迹撑门面,不知要等到几时了。我家姑奶奶在皇太子跟前多得脸满京皆知,你瞧你那一脸鄙夷的模样,是瞧不上皇太子啊还是瞧不上皇长孙啊?” 赵氏一脸猪肝色,被呛得哑口无言。姜灵自恃不比楚明昭差,一直都想效法楚明昭嫁入皇室,然而他们家实质上不算多么煊赫的门庭,楚圭瞧不上他们家,新帝也瞧不上他们家,所以两次遴选太子妃,姜灵都没选上。后来一直拖到今年年初,姜灵都十七了,赵氏急得了不得,不肯再由着她,火急火燎地给她张罗了婚事。 但他家那回被楚圭整惨了,拿不出什么家底,房奁不丰,亦且她自己早就声名在外,找不到什么好茬儿,最后勉勉强强说上了东川伯家的三房五子。然而她这女婿不能袭爵,家中子弟又多,恩荫这种事也基本轮不上他,所以需要自己挣前程。举人确实大多可以做官,但是需要熬,并且没个进士的科名挂着,那说出去面上也无光。 她总看楚怀礼、魏文伦这些人考个功名跟玩儿似的,但轮到自家身上就难得不得了,儿子女婿都不济,努死了都考不上。 赵氏怎么想怎么糟心,她是来看楚家笑话的,但到头来却发现她横比竖比似乎总还是比不过楚家。实在是子女不争气! 赵氏搓了搓后槽牙,却又不想在落魄的楚家人面前失了威风,色厉内荏道:“原侯爷去广西上任的日子不远了吧?你放心,你们全家离京那日,我必定相送。”她把“原侯爷”三个字咬得十分重。 秦娴冷笑道:“我等着看你栽的那一日。” 赵氏轻嗤一声,回身就走。 秦娴回府后,就见老太太身着真红色阔领大袖衫、头戴珠翟花冠,俨然是一品命妇的礼服。秦娴知晓老太太这是要入宫了,心中感慨老人家一把年纪了却还要低头去求人,要紧的是还不知会不会遭白眼。 楚老太太看向秦娴,询问亲家公和亲家母可好,秦娴都笑着称好。楚老太太听着听着就叹道:“楚家遭此一劫,也是苦了你们这些小辈儿了。”世人多半只知落井下石,如今这样的状况,楚家人出去难免要遭人冷眼。 秦娴叹笑道:“孙媳不是那等只可同甘不能共苦的人。再者说,孙媳相信如今的困境只是一时的。” 楚老太太点点头,楚家大房这些孙男娣女跟媳妇们都是极好的,她对此一直都十分欣慰。 楚老太太只带了楚慎夫妇两个同行,命余人皆在府中老实待着等信儿。 自打出事后,楚怀定的情绪就一直十分不稳。他一路拼死拼活帮皇帝打江山,最后皇帝破帝都时他也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帮皇帝劝降,结果皇帝不封赏也便罢了,竟还要整楚家。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们明明没做错什么,却要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 楚明昭那日回侯府时,他跟楚怀礼都不在。他跑去酒肆喝闷酒,楚怀礼怕他出事,一直陪着。后头回来时听说妹妹来过,又听说妹夫大概是做好了布置,心中稍安。然而他还是气不过,他很想找皇帝问问,楚家人是不是上辈子刨了他家祖坟,他一定要这样恩将仇报! 楚老太太知道这个次孙性子直,唯恐他莽撞,特意交代楚怀礼要看好他。 临行前,楚老太太回头望了一眼身后恢弘的府邸,嗟叹连连。若是楚家此番不能平安渡过此劫,那这里的一切都将与楚家再无干系。 只是她想起一事便觉着有些奇怪,皇帝既是这样干脆地处置楚家,那为何只是口头说说,却没颁下圣旨呢? 今日早朝散后,裴弈留下几位阁老议事。等计议讫,就听内侍通传说范循与魏文伦在外头恭候多时,有要事求见。 裴弈也没多想,挥手示意将人领进来。 范循与魏文伦原本还留着些表面的客气,但自从打了那一架后就彻底闹僵了,见面都是横眉冷对。如今好巧不巧的一道来找皇帝,两人瞧见对方都没什么好脸色。 裴弈方才说话太多,正喝着福仁泡的茶润喉,听见两个臣子行礼的动静,抬头望去,一口茶立等喷了出来。 范循与魏文伦虽气度不同,但都是容貌极出挑的人,平日里站在朝班里也是赏心悦目——这也是为何大多数帝王在选进士上头总是偏爱仪容出众的人的缘由。 但如今两人脸上各带了一块淤青,还分别是在左右眼窝处,俩人站在一起,看着倒是十分对称。 朝廷命官脸上搞成这样,简直有碍瞻观,但裴弈却是忍不住想笑,这俩人挂的彩难不会是被对方打的吧?可这俩人有什么好打的? 裴弈越想越好奇,不由出声询问缘由。 范循心道自然是因为那个让你百般不喜的儿媳妇,你要真不想要就赶紧把她给我。嘴上却不敢这样说,只道是与人起了口角,一时激愤动了手。 裴弈转向魏文伦时,听见魏文伦与范循说辞差不离,觉得倒是十分值得玩味,这两人之间显然是闹出了什么事。不过他对于调停臣子之间的纠纷没有兴趣,便开门见山问他们前来做甚。 “恳请陛下……”两人发现异口同声开口了之后,又即刻打住了话头,互相冷睨一眼,又转回去仍旧垂首躬立。 裴弈搁下茶杯,道:“魏爱卿先说。” 范循心里冷哼一声。 魏文伦道:“微臣恳请陛下原宥楚大人一家,法外惜情,收回成命。”说着便从公私两面来陈说情由。 裴弈听到一半便让他打住,转而让范循说他前来所为何事。然而等到范循开言,他发现范循也是为楚慎的事而来的。 裴弈面色渐渐沉下。魏文伦为楚慎求情不奇怪,毕竟楚慎是魏文伦的恩师。但楚慎不过是范循的表舅,范循凑的什么热闹? 正此时,又听内侍禀报说伊王世子求见。 裴弈登基后,将自己的几个兄弟都封了亲王,他嫡亲的弟弟益都王也由郡王升为亲王,封号伊,封地洛阳。 由于各地王府尚未建成,所以亲王们大多还留在北京,未曾就藩。但裴湛根本不想离京,因为亲王无故不得随意离开封地,王世子更是如此,裴弈自己就是亲王起家的,想来回头对藩王的弹压会更厉害。他一旦随着父亲一道离京就藩,那么就真的不知何时能再回来了。 裴湛今日才听闻楚家的事,当时第一个反应就是楚明昭如今势单力孤,遇着这种事必定是六神无主、无助至极的。他当即就坐不住了,趁着父亲不在,跑来宫里为楚慎求情。 “皇伯父,”裴湛一入殿便朝着裴弈行了一礼,“请您宽饶了楚大人吧。”跟着便开始将自己来之前想好的说辞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裴弈望着眼前这三个,眉心一跳。楚慎的人缘儿什么时候这么好了?连他亲侄子都跑来为楚慎求情? 范循瞥了一眼一旁垂首而立的裴湛,眼底冷光浮动。裴湛适才说什么是因着敬仰楚慎的才德才会前来求情,但他知道这都是胡扯八道。在广宁时范循就觉得裴湛对楚明昭不一般,当时只是猜测,如今可算是证实了。 范循扫了一眼身旁两人,心中嗤笑,这两个都是道貌岸然。他们只敢想想,但他不仅敢想,还敢做。 裴弈心里有自己的盘算,不可能听任何人的劝,当下将三人挥退了。三人出来后,神色各异地面面相觑一番,似乎都在审视对方,却又都不言语,气氛一时有些诡异。 范循不屑与这两个没胆气的为伍,扭头走了。 裴湛觉得魏文伦能在这个时候挺身而出为恩师死谏,实在难能可贵,笑着嗟赞几句,想起楚慎的事,又敛了容,道:“魏大人眼下预备如何?” 魏文伦凝思一回,叹道:“此事棘手,臣瞧陛下心意难转。臣筹谋着去寻些故交师朋,群策群力。” 魏文伦少年成名,欣赏他的人不少,身边的师友要么是文坛巨子,要么是朝中重臣。 裴湛点点头,道:“我打算去劝劝我父亲,看他能否相助。”他父亲是他伯父唯一的同胞兄弟,比其余亲王要来的亲厚不少。 第112节 两人计议已定,又各自散去。 魏文伦转头回望裴湛,微微攒眉。伊世子似乎过于热心了,难道楚先生在广宁暂居期间,与这位世子有交情? 裴弈近来的烦心事有些多,正预备去小憩片刻,就见一个内侍跑进来匆匆传报说楚家太夫人求见。 裴弈倒抽一口气,这还有完没完了? 裴湛没能说动皇帝伯父改意,出宫的路上一直都在思量着怎么才能帮到楚明昭。 他出了东华门之后,望着一侧的下马碑石,有些神思恍惚。他知道他应当趁早绝了那些绮念,但心思是不受控制的。他的脑海中总是会不期然地冒出她的身影,尤其是她那日为他捡起药瓶的那只手——她的手指莹白如雪,纤若削葱,映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泛着玉石一样的柔光,耀花人眼。 裴湛出神片时,低头苦笑,为什么她是他嫂子呢。 他正预备上马车,就听到一阵人马喧嚣由远及近而来,扭头一看,立时一惊,失声叫道:“堂兄?!” 奉天殿内,裴弈坐在上首听楚老太太以一种平和而诚恳的语气敷陈了楚家几代人累事圣朝的经历,从最初追随太-祖打江山的楚家先祖到后头为先帝尽忠的楚慎,末了朝着裴弈一礼,道:“孽子楚圭罪不可赦,然则犬子楚慎从未参与谋反,妾身恳请陛下看在楚家往日苦劳份上,法外容情。” 裴弈脸上阴晴不定。他发现众人似乎都曲解了他的用心,他这样对楚家并不是因为楚家本身,而是因为楚明昭。 楚明昭被独宠首先就是犯了皇室大忌,然后就是,楚家这样的外戚要不得。他当初就是一路打着征讨楚圭的旗号坐上帝位的,合着到头来他儿子未来的皇后还是逆首的亲侄女儿?这事情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所以他一直都想方设法地要将楚明昭从阿玑身边隔开,而在对楚家处置的问题上,他与儿子僵持过多次,是以,他这回干脆趁着儿子离开,将楚家处理了。 因此,众人轮番前来说楚家如何如何忠心,都是没用的,因为症结并不在这个上头。他不管楚家是否忠心,他只是觉得儿子一时被迷了眼,而他要除掉楚家这个障碍。 楚老太太见皇帝听了半晌仍旧无动于衷,心里渐渐发凉。她知道楚慎一旦前去赴任,将会意味着什么。她立了片刻,忽然扶住鸠杖,颤颤巍巍地屈膝跪下,随后双手撑地,艰难而郑重地朝裴弈三叩首。 楚慎见状便是一惊,他母亲已经年近古稀,平素行路尚且需要人搀扶,如何再给人下跪磕头呢!何况这个年纪上应当是安享尊荣了,再来做这等低三下四的事,这简直是戳他心窝子。 楚慎当即泪如泉涌,扑通一声跪在母亲身侧,痛哭失声,伏地道:“母亲,儿子不孝……” 顾氏也红了眼睛,跟着跪了下来。 裴弈对楚家这位历经四朝的太夫人也心存敬意,但他不可能因为她这一跪就改变自己的打算。他命人将楚老太太搀起来,旋命楚慎几人退下。 楚老太太被人扶起来稍稍站起一些又双膝一软跌坐在地,面上神情有些麻木。楚慎与顾氏在一旁含泪相劝,但老人家恍若未闻。 裴弈摇摇头,正要起身出殿时,迎头就瞧见一个内侍慌慌张张地奔进来,躬身道:“禀陛下,殿下……殿下回了!” 裴弈蹙眉道:“毛毛躁躁的成什么样子,这回又是哪个殿下?” “是……是小爷,”那内侍说话有些磕巴,“就……就是太子殿下!” 裴弈错愕不已:“阿玑?他不是南下了么?” “原本是要南下的,”裴玑说话间已经大步入殿,“但儿子心里记挂着父亲,放心不下,都到了保定了,又回了。不知父亲可想念儿子?” 楚慎如今瞧见女婿只觉亲切无比,恨不能扑上去抓住女婿好好叙叙话。 裴弈嘴角一抽:“你三日前就在保定,怎么一直在保定?” 裴玑笑道:“自然是因为舍不得离开父皇了。” “一派胡言!你分明是有意拖延!”裴弈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儿子根本就是防着他的,一直留在京师附近观望! 裴玑叹道:“父亲这样说,儿子可要伤心了。”说着话却是径直入殿,疾步上前去将楚老太太搀扶起来。 楚老太太瞧见裴玑时,一颗心便落回了肚子里。裴玑命人搬来一把圈椅,亲自扶着老人家坐下,又拍拍老人家手背,俯身温声道:“祖母稍坐片刻,好生歇息,剩下的都交给孙女婿。” 他喊的是“祖母”,又是自称“孙女婿”,在如今这样的状况下,立场鲜明。 楚老太太方才苦求皇帝时都没有落泪,眼下却忽觉鼻子泛酸,热泪盈眶。 裴玑伸手搀起岳父岳母,又低声安抚了几句。 “父亲做的事儿子都听说了,”裴玑安置好楚家三人,回身道,“为何儿子前头刚走,父亲后头就变脸?父亲不是答应了要立明昭做太子妃的么?那么整治楚家又是为哪般?” 楚慎在一旁感慨,他女婿一回来,此间的整个气氛都变了。 “你是特意跑回来质问我的么?” “不敢,儿子只是想知道,父亲是否真的打算做个朝令夕改的君王。” 裴弈冷笑道:“我是说要立她来着,但我又没说即刻就立,我说的是等你回来再议。” 裴玑挑眉:“那父亲眼下倒是立啊。” “我说的是等你回来再议!” 裴玑点头:“没错儿啊,我如今可不就回来了么?我这么大的活人,父亲瞧不见么?” 裴弈气得面色铁青,抖手指着他:“你!” 他明知道他的意思等他打仗回来再议,如今他出去转悠一圈就跑回来算是个什么事儿! 何随在一旁低头憋笑。皇帝还想跟殿下耍心眼,简直了……殿下可是打小耍心眼长大的,论起钻空子斗心机,恐怕只有老爷子能跟他一较高下。 “所以父亲这是打算赖账了?”裴玑微微一笑,“儿子一直都很敬仰父亲的,父亲可千万不要干自打嘴巴的事啊,儿子会很痛心的。” 众人低头忍笑,太子这话听着好毒。 裴弈面上阵青阵白,咬牙切齿地道:“你从一开始起就是故意的!” 裴玑低头一笑:“父亲这话,儿子不是很明白。难道当初那承诺不是父亲自己许下的么?儿子一直都记得父亲当时信誓旦旦的样子呢,既然儿子如今回了,那父亲就来兑现承诺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小爷也是对太子的一种称呼,我感觉这称呼还蛮带感的哈哈哈~ ☆、第一百章 裴弈简直被自己儿子气得七窍生烟,但憋了半晌,憋得满面通红却又找不出词儿来反唇相讥。 他如今忽然想,儿子拜瞿素为师似乎也并不是绝对的好事,毕竟儿子变得比老子还厉害,那么他身为老子就很难驾驭了。 裴弈气闷片时,又忽而笑道:“你不必拿这种阴阳怪气的话来噎我,我原本确实是要立她的,但如今却是不得不食言了。” 裴玑笑道:“父亲要食言居然也这样理直气壮。不过身为一国之君,出尔反尔真的好么?” “随你怎样说,”裴弈轻笑道,“楚氏丧德败行,戕害皇孙,这笔账我还没和她算呢,你倒先来帮她争位来了。” “敢问父亲,这‘丧德败行,戕害皇孙’是作何解?” “你装的什么傻,”裴弈一步步踱到裴玑跟前,“你大哥身边那个叫静竹的丫头怀了你大哥孩子的事,你还记得吧?后来那孩子没了,你也知道那孩子是怎么没的吧?” 裴玑点头:“这个确实知道。” 裴弈冷笑:“你既知道,还有何脸面来跟我说立她做太子妃的事?我原先不知此事,本想着她好歹也生了阿爔,你又一再坚持,那倒也勉强可以立她做东宫妃。然而后来听闻此事,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践行那个承诺了。我皇家可不要这样的太子妃!” 裴玑自然清楚,他父亲嘴上说得冠冕堂皇,其实根本都是托词,说到底还是不想立明昭。他之前便猜到,他父亲打算在他出征期间将楚家解决了,然后再寻出明昭的错处,等他回来,借题发挥,连着当初那个承诺一起推掉。 然而,他父亲显然是找错了人。 裴玑心里冷笑,面上惊道:“父亲在说什么呢?儿子怎么听不懂?” 裴弈心道事已至此你还要装,那就不要怪我不讲情面了! “什么意思?”裴弈冷笑一声,“意思就是楚氏因与你大哥那个薛次妃斗气,害死了静竹的孩子来构陷薛次妃!争强好胜、心狠手辣,这等毒妇将来做了皇后,还不专横后宫?到时候必定累得我皇室子息凋敝,我可不敢让她做太子妃!我没将她扫地出门已是仁慈,你还有脸来跟我说立她做东宫妃?” 裴玑瞠目道:“竟还有这等事?儿子怎一点也不知晓?” 裴弈嗤笑道:“我不管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我只问你,满腹心机、残害皇室子嗣,这种毒妇是不是不配当我皇家媳妇?” 裴玑深以为然:“父皇说得十分在理,这种毒妇要不得!” “这不得了,”裴弈急于摆脱他儿子在这件事上的纠缠,也没多留意他言语的异常,声色俱厉道,“这种媳妇哪家都不会要!我瞧着她平日里一副老实样子,还以为她尚算本分,原本已经转了意了,想要成全你们,谁想到她背地里竟这般阴损!既是如此,你纵然再说到天上去,我也不会立她了!阿玑啊阿玑,枉你素日聪明绝顶,竟这般识人不清!” 裴弈笃定楚明昭有罪,因而睁着眼睛说瞎话,打算把食言那件事圆过去,实质上他压根儿没想过真的册立楚明昭。 何随默默低下头,心道陛下您还是少说几句吧,说得越多过会儿脸越疼。 裴玑怔了片刻,旋道:“父皇是不是误会了?” 裴弈冷哼道:“你不必为她开脱了,我已向恭妃问清楚了。” “可据儿子所知,静竹那个孩子是薛次妃害死的,”裴玑微微挑眉,“薛次妃让静竹将堕胎的事赖在明昭头上,并威胁静竹说若是不帮着她诬陷明昭,她就要了她家人的命。静竹不过一个丫头,怎能与薛家抗衡?便与薛次妃一道演了一场戏。父皇若是不信,儿子还留着证人,可以提上来鞫问一二。” 裴弈见他这般言辞,心里猛地绷起一根弦,这个完全和他从郭氏那里听到的不一样啊! 裴弈蹙眉道:“你既知晓得这么清楚,方才那一惊一乍的是作甚?” “儿子听父亲一字一句都在指证明昭,所以觉得匪夷所思,”裴玑笑道,“父皇要不要把人都宣来问问清楚?” 裴弈审视儿子片时,沉声道:“不必了。”他忽然意识到,这兴许又是个陷阱,他得去找郭氏问问清楚。他不想在此做过多纠缠,抽身欲走。 裴玑伸手拦住父亲,笑道:“那父亲既然说不必,想来是相信明昭的清白了,现在就把明昭立了吧?” 裴弈脸色阴沉半晌,忽然回身道:“把你说的证人都叫来,当堂对证。”说话间又命内侍去传楚明昭、郭氏与薛含玉。 他倒要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楚慎、顾氏与楚老太太面面相觑,他们还是头回听闻还有这么一桩事。 楚明昭如今清闲,今日晨起用罢早膳后便抱着儿子去姚氏那里串门。她心事沉重,说是串门,实质上是散心。她想遍了一圈,最后还是觉得唯有裴玑能解救楚家目前的危局,然而裴玑已经南下,她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更无法给他递信。虽说她心里相信他应当是做好了安排的,但仍旧难免焦虑。 裴玑走后,姚若婠终于敢往宫里跑了。虽然她姑母还是对她不热络,但她很乐于欣赏楚明昭愁苦的模样。她听说皇帝处置楚家的事后,心里只觉痛快。她早看不惯楚明昭了,裴玑把楚明昭惯得无法无天,抬手就能打人,楚家人还想借着楚明昭脱罪,简直小人得志。如今裴玑走了,楚明昭没了靠山,看她还怎么横!等裴玑几个月后回来,楚明昭说不得早就被她姑父收拾了。 姚若婠真是怎么想怎么舒爽,等楚明昭落魄那日,她一定要将头先被打的仇报回去! 姚若婠与姚氏说话间瞟了楚明昭一眼,心里不断想着她到时候应该怎么羞辱楚明昭才好,嘴角溢出一丝几不可查的讽笑。 姚氏瞥了姚若婠一眼,随口问起她的婚事如何了。姚若婠听姚氏提起这个,脸上的笑便是一僵。 她实则仍旧不想放弃嫁给裴玑的念头,但裴玑这块骨头太难啃了。然而她总想着,若是回头楚明昭倒了,她就又有希望了。嫁给裴玑就意味着一辈子富贵荣华享受不尽,何况裴玑那皮相实在诱人,真是横算竖算都不吃亏。 但她祖父反对她入宫,又说她年纪也不小了,一直催着她母亲帮她挑拣人家。她目下左右摇摆,不知如何是好。 姚若婠打起精神,笑说尚在挑着,还没个结果。姚氏抬眼看向她,道:“我听父亲说,似乎是有意与信国公府结亲。他们府上的三公子听闻是个样样都好的,想是一桩好姻缘。” 一旁的楚明昭正喝着茶,闻言一口茶呛在了喉咙眼里,咳了半晌才缓过来,引得怀里的裴燨睁着大眼睛看她,又伸出小爪子比划着帮她拍了拍——他呛奶的时候,娘亲就是这么给他拍的。 楚明昭顺手一摸儿子脑袋,笑道:“真乖。”想起姚氏方才的话,又忍不住笑了笑。 裴玑之前说要跟姚磬举荐范循做孙女婿,如今看来他还真的去说了。 果然是换着人坑啊。 姚氏诧异看向楚明昭,问道:“可是有何不妥么?” 楚明昭心道你们看到的范循和我看到的范循不一样,嘴上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巧了。” 姚氏想了想,才记起来范循是楚明昭的表哥。那这样说来,确实是巧了。不过她又想起范循从前似乎是纠缠过楚明昭的,不知见今如何。只是撇开这些,范循确实是个很好的人选,她也懒得去为这个侄女儿细究那么多。 姚若婠狐疑地看着楚明昭,突然攥了攥拳头。楚明昭是不是在笑话她?笑话她嫁不进皇家,只能嫁世家。姚若婠暗暗咬牙,心道走着瞧。 正此时,忽见一内侍前来传报说皇帝宣楚明昭去奉天殿一趟。 姚若婠正暗自磨牙,闻听此言险些笑出声来,皇帝忽然将楚明昭叫到外廷去,还是奉天殿那种地方,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只是她姑母颇为看重楚明昭这个媳妇,她不好显露出自己的幸灾乐祸,她还要在她姑母跟前扮乖。 第113节 楚明昭心里也是一咯噔。她问内侍可知所为何事,内侍摇头说不清楚。楚明昭将儿子交给姚氏照看,满心忐忑地上了凤轿。 她一路上都在琢磨皇帝要是朝她发难她要如何应对,等到了奉天殿,她抬头一看,立时愣住了。 她爹娘跟祖母都在,最意外的是,裴玑竟然也在! “愣着做什么,”裴玑含笑上前拉住她,“瞧见我太高兴了?” 楚明昭呆了须臾,道:“你怎么回来了?” 裴玑凑到她耳畔小声道:“自然是被你唤回来的啊,我不是说了么?你需要我了就叫我一声,我即刻就回。”又低眉笑道,“想不想我?” 楚明昭连日来一直绷着,心里装着再多的焦灼苦闷也尽力压制着,如今瞧见裴玑,眼圈忽然就红了,嗓音微哑:“想……” 裴玑忙在她脊背上拍了拍,低声哄道:“乖不哭了,没事儿了。”说着话又将她抱在怀里柔声安抚。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这俩人平时就这样? 楚慎看得都不好意思,他女婿简直是没有底线…… 随后赶到的郭氏瞧见这一幕,冷哼一声,早就觉得这两个有伤风化了! 薛含玉却是没心思去注意裴玑与楚明昭的举动,她如今满心惶遽,手脚冰凉。她抬头看向裴玑的侧影,脸色越见苍白。裴玑之前与她说还有一笔账没和她算,她就猜到是这件事,只是裴玑那头始终没动静,她还以为日子久了他给忘了,谁想到只是时候未到而已。 薛含玉正魂不守舍,一瞥眼间就瞧内侍又领了三个人进来。第一个是罗妙惜,第二个是秋烟,第三个是……静竹! 薛含玉脸色煞白如纸,秋烟不是被她远远发卖了么?静竹不是死了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薛含玉惊恐地看向一旁与楚明昭喁喁私语的裴玑,忽然战栗不止。他早就预备好了,只等着在合适的时机给她致命一击! 裴弈的脸色比薛含玉好不了多少。薛含玉的丫鬟秋烟指证当初是薛含玉逼着静竹堕胎,当日去见楚明昭之前已经喝了药,在楚明昭跟前摔倒只是为了栽赃。静竹随后跪地佐证了秋烟的话,并供称薛含玉以她全家老小的命相威胁,她不得不照做。罗妙惜也称那日看得很清楚,是静竹自己摔倒的,跟楚明昭无关。 郭氏惊得了不得,这事真是薛含玉干的?那她……那她岂不是误导了皇帝? 薛含玉听得浑身如坠冰窟,忽然道:“诬陷!这都是诬陷!殿下为了些私人恩怨便这样诬陷于我,是否有欠妥当?” 裴玑挑眉道:“我为何要诬陷你?你说的私人恩怨又从何说起?薛次妃,你能说得再明白些么?” “我……”薛含玉忽然哑了。难道她能把她从前干的那些事说出来么?当然不能!说出来就是罪加一等!她为了得到裴玑干的那些事都是见不得人的,何况裴玑是她的小叔子。 郭氏见薛含玉嗫嚅着说不出话,一时也慌了,拽过她低声诘问:“这事儿真是你干的?” 薛含玉攥着手不说话,手背上青筋暴突。她竭力冷静下来,转向裴玑:“殿下构陷妾身的原因自然很明显,妾身与楚娘娘不和,殿下想为楚娘娘出气而已。” 裴玑冷笑道:“事已至此,薛次妃还要抵赖?我是太子,你是亲王次妃,我若要构陷你,需要这般大费周章么?何况,你现在可以去广宁那头打听打听,看那边都是怎么说你的。” 楚明昭心道不必打听了,裴玑当年就已经将风声放出去了,如今广宁那边对于薛含玉做的这件事大约早就街知巷闻了。 薛含玉咬牙望着裴玑,情绪忽然有些失控,尖声道:“你为何要这么狠!”说着便要冲过来,却被几个内侍拦了下来。 她前面虽则想让楚明昭死,但后头已经没有再去招惹过楚明昭了,为什么裴玑还要翻旧账! “我只是将真相昭示出来而已,并没有冤枉你吧?”裴玑转向裴弈,“父皇,您方才也说了,这种毒妇要不得。不如趁着现在就处置了吧。” 裴弈冷脸半日,目光钉在儿子身上。他儿子真是好算计,知道他想收拾薛家废掉薛含玉,就抛给他一个大好的借口。只若他就坡下驴,那也就证明了楚明昭的清白。但若他不予处置,他儿子必定会继续纠缠下去。 裴弈思量再三,下令道:“废薛氏为庶人,下狱待审。” 薛含玉双膝一软瘫倒在地,用力磕头,痛哭流涕道:“求圣上开恩,妾身知错了!妾身再也不敢了!” 裴弈并不听她言,挥手示意内侍将她拖下去。 “父皇,”裴玑适时开口,“既然明昭是清白的,那父皇也就没什么后顾之忧了,父皇没看错人,儿子也没看错人,那么可以照着原本的打算来了吧?要不现在下旨立了明昭?” 被拽到门口的薛含玉听到他这话,忽然明白了,明白他为何一直拖到现在才翻出这笔账。 他大约是早猜到了皇帝会被郭氏误导,现在才揭破不过是为了堵皇帝。他早就算计着要一举双得了,既能扳倒她为楚明昭报仇,又能成就楚明昭! 薛含玉忽然不寒而栗,这个人,真是太可怕了。如果她是那个被他捧在手心里的人该多好,可惜他对她不屑一顾。 薛含玉忽而潸然泪下,真是同人不同命。 裴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面色阴能滴水。他方才说的话如今一句句全变成了堵死他的局,他今日若是不立楚明昭,那么真的就是自己往自己脸上打。 他把话说得太死了。裴弈思及此,忍不住狠狠瞪了郭氏一眼。郭氏吓得一哆嗦,扑通一声跪下,叩头道:“陛下赎罪,妾也是被薛含玉那贱人蒙蔽了啊!” 裴弈咬牙道:“等朕抽出手再收拾你!”又顿了半晌,转过头对许敬道,“拟旨,楚氏毓秀端娴,赋质纯粹,有端庄静一之德,有温和慈惠之仁,乃东宫良配,特立为太子妃。”他自己说到后头渐渐也不想说下去了,烦躁道,“你们自己看着拟吧,左右是个意思。” 许敬躬身应是。 楚明昭有点懵,她一路上做好了应对皇帝发难的准备,结果到这儿看了场戏就被立为太子妃了?她等了一年也没当上太子妃,就这么突然被立了,还觉得像是在做梦。 裴弈正要转身离开,但裴玑还是不放过他,又拦下他,笑道:“父皇,那楚家那头呢?儿子听闻您虽口头上处置了,但圣旨却迟迟没下,想来也是在犹豫,不想伤及亲家的情面。那既然如此,不如就算了吧?您就当您之前说的都是气话。” 裴弈都想骂人了,犹豫个鬼!我没下圣旨只是因为玉玺毁损盖不了章而已! “楚家那头不能宽饶,”裴弈冷着脸道,“否则朕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裴玑正色摇头:“您这可就是想岔了,您处置了楚家才是没法向天下人交代。楚慎是鸿儒巨子,德隆望尊,桃李天下,主操文柄,为蔚然大宗。他当年对楚圭赐予的王爵以死相拒,他的操行,我想天下人都是有目共睹的。再说楚怀定,楚怀定赤血丹心,为父皇讨贼立下汗马功劳,若非楚怀定当初冒死为父皇入城劝降,父皇要在北京城外耗多久才能攻进来呢?父皇……” “你如此言之凿凿,不过是因为楚氏,”裴弈打断他的话,“说得正义凛然,实则不过是徇私。” 裴玑眉尖微挑:“您说得倒也不错,儿子承认,儿子极力为楚家正言的确是因为明昭,但儿子说的都是实情吧?为岳家说几句话也是人之常情吧?” 裴弈嘴角抽了抽,他儿子能把护短徇私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也是没谁了。 “好啊,”裴弈忽然一笑,“左右圣旨还没下,那便依了阿玑。” “所以,父亲是答应往后不会再因楚圭而株连楚家了,不削爵不贬官不做任何惩治,是么?” “对,”裴弈似笑不笑地看向儿子,“阿玑满意否?” “满意,”裴玑一笑,“儿子只希望父皇不要再食言了。” “决不食言。不过,”裴弈嘴角勾起一抹笑,“阿玑是否也要信守承诺,即刻南下剿贼?” “这是自然。” “甚好,那朕等着阿玑凯旋。”裴弈言罢,拂袖而去。 就遂了他们的心意又如何,来日方长。 楚慎简直难以置信,方才还是凄风苦雨,一下子就柳暗花明了,不仅楚家保住了,他女儿还当上了太子妃! 楚慎想想多日来的凄切焦虑与仿徨无助,又思及他从前是如何冷待裴玑的,一时愧怍不已,感怀在心,一从大殿出来,就扑上前抓住裴玑的手臂,哽咽道:“女婿啊……”开了头却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不住掉泪。 裴玑望向抱着他哭得站不稳的老丈人,一时倒有些不知所措。他这老丈人从前对他的态度简直宛如严冬,他都见怪不怪了,如今忽然变得春天般温暖,他倒有些不习惯。 虽然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 裴玑劝了几回,但他老丈人想到羞惭处,越发不肯撒手,连道对不住他。楚明昭与顾氏在一旁看得哭笑不得,楚慎一把年纪了,这会儿却像个小孩似的。 楚老太太直是笑:“他也是一时心中戚戚,殿下不要见怪。” 裴玑笑道:“无妨的,都是自家人。” 姚氏见楚明昭迟迟不回,担心出事,将小孙儿交给乳母,丢下姚若婠,打算去外廷那边看看,结果刚出来就碰见了楚明昭与裴玑。姚氏吓了一跳,惊道:“阿玑怎么回了?” 裴玑道:“只是有事情要处理,暂且回来一趟。”又笑道,“父皇已经立明昭为太子妃了,儿子等圣旨下来之后,就要折回去了。大军还在城外驻扎。” 姚若婠一直留在姚氏那里等看楚明昭是怎么个倒霉法儿,结果一出来就听见裴玑说楚明昭被立为太子妃了,立时傻眼了,这是怎么回事? “表妹今日居然入宫来了,”裴玑掠视姚若婠一眼,讥诮道,“那也是巧了,正赶上恭喜明昭。往后表妹也不必担心不知该如何称呼明昭了,直接叫太子妃就成。” 姚若婠一副恍若雷劈的样子,好半晌才回神,实觉不可思议,楚家不是要倒了么?楚明昭怎么还当上太子妃了? 只是她可不敢问裴玑,她如今有些害怕他。她手上指甲险些将自己掐出血,面上强笑着对楚明昭道喜后,又担心裴玑想起上回的事再跟她算一回账,匆匆作辞。 姚若婠失魂落魄地回府后,她母亲李氏就将她叫到跟前,数落道:“你不要镇日想着往宫里跑,我瞧着你那姑姑待你也不亲香,你还是早些收收心思的好。我与苏夫人约好了明日去国公府做客,你跟我一道去。” 姚若婠心里正堵,恼道:“女儿不去!” 李氏把眼一瞪:“不去也得去,还由得你了!” 北镇抚司,诏狱。 楚明玥正抓着身上的虱子,忽听一阵呼喝声由远及近传来。楚明玥知道大约是又有什么人被抓进来了,也没多留意。然而抬头无意间一瞥,却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楚明玥先是一愣,跟着便笑出了声:“哎,你是怎么进来的?” 薛含玉阴着脸不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被狱卒驱赶着往前走。楚明玥觉得挺有意思,但也并不执着于打听。她正要继续抓虱子,忽见狱卒将薛含玉一路押送到了她的牢门前。 楚明玥一惊:“为什么把这个贱人跟我关在一起?” 狱卒根本不回答她,只是打开牢门,将薛含玉一把推了进去。 阴暗的牢房内,楚明玥与薛含玉正互相横眉冷对时,就听外头又是一串脚步声传来。 楚明玥笑了一声,当下站起,往外探看。 不会又有谁被抓进来了吧? ☆、第一百零一章 楚明玥等着看到底是谁又被带进来了,结果探头一看,瞧见晃动的光影间慢慢现出一道颀长的身影。楚明玥乍然之间还以为来的是裴琰,但想了想,裴琰似乎没有这么高。 等到那人走得近了,楚明玥悚然一惊,失声叫道:“裴玑?!” 薛含玉原本正对着墙壁上模糊的影子发呆,闻声骤然转头,几步奔上前,扒住牢门,眼睛死死地盯着外头。 “有那样意外么,”裴玑不疾不徐步至门外,朝楚明玥笑道,“大嫂,一向可好?” 楚明玥哂笑道:“小叔何必这样假惺惺的呢?我是不会一直被困在这里的。” 裴玑点头:“的确,等大嫂一家团聚了,就该有个了断了。” “小叔不信算了,”楚明玥转身坐回去,“我迟早有翻身的一日。” 裴玑忽然道:“大嫂还记得我们头一回觌面时候的场景么?大嫂当时是否觉得我总是有意无意地审视你?” 楚明玥动作一顿。她当时确实发现裴玑在暗中审视她,这也是她认为裴玑对她有意的缘由之一。 初见时便格外留意她,不是对她有意是什么? 裴玑笑道:“看来这确实是大嫂一开始就误会的原因。” 楚明玥遽然立起,盯着他道:“那你当时为何睃看我?” 裴玑微微笑道:“这个,大嫂以后自会明白。” “殿下,”薛含玉咬牙开口,“殿下为何要去翻旧账?我后头已经没有再去找楚明昭的麻烦了不是么?” “人总是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的,”裴玑的目光平静如水,“我并没有冤枉你。” 第114节 “你说得倒是冠冕堂皇,”薛含玉冷笑道,“你不过是在为楚明昭出气而已。” “你这样说倒也不算错,”裴玑打量她几眼,“你敢说当初周妙静要害死明昭时,你没有煽动怂恿?你不是乐见其成?你陷害明昭的时候,难道不是想看你婆婆去找明昭的麻烦么?还有那件事,若非我一早警告了你,你怕是早就跑去父亲跟前胡说八道了吧?” 薛含玉即刻反应过来,他口中的“那件事”指的是她认为楚明昭怀的是个野种的事。 “再有就是,”裴玑笑得别有深意,“我说了我会跟你算账就必然会做到,我是个言而有信的人。” 楚明玥听了不解,好奇询问是什么事。薛含玉却是不语,须臾,心头一凛,颓靡跪倒:“我不会乱说的,求殿下不要迁怒我父母。” “你不作死,我自然也懒得去理会旁的,”裴玑垂眸看着她,神色淡漠,“既然你懂了我的意思,那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言罢,掣身就走。 “等等,”楚明玥突然出声叫住他,“把这贱人给我分出去,我这里地方原就不大,怎能再塞一个进来?” 裴玑稍稍转头,笑了一声,道:“大嫂这请求恕我无法达成。眼下狱中地方紧张,大嫂跟薛姑娘和睦相处便是。”话未落音便一径走远了。 薛含玉跪在地上,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明灭的灯火间。 他此番前来,是要警告她的,警告她不要被愤恨冲昏头脑,不要想着去揭发楚明昭什么。 薛含玉讥诮地笑了两声,兴许裴玑真是做了绿毛龟呢,现在那小皇孙还指不定是谁的种。裴玑怎么就那样相信楚明昭,男人在这上头不都很容易被挑拨的么?如果裴玑对此起了怀疑,那么楚明昭离万劫不复也不远了。 她无力地倚在牢门上,脑海里回荡着裴玑临走前说的那声“薛姑娘”,恍然想起她初见他的场景。他那时还是个孤介倔强的小少年,话都不多的,脸上连丝笑都没有。她当时还想,这么好看的人,笑起来必定灿比琼花。 他这几年间的变化不可谓不大,只是眼里始终没有她。或许,他从来也没真正注意过她。 “你瞧你那一副丧家之犬的德性,”楚明玥轻嗤一声,“你往后瞧着吧,谁哭谁笑还不一定呢。” 薛含玉倏地转头,盯着楚明玥:“我怎么觉着,你神神道道的?” 楚明玥挑眉:“因为我知道很多你们不知道的事。” 在外头恭候多时的何随瞧见裴玑出来,忙上前在他耳畔低语几句。裴玑缓缓吐息:“那我就放心了……人呢?” “他不肯来见您,”何随硬着头皮道,“臣劝了好几回,但他始终不愿转意。” “不见就不见吧,左右意思传到就成,回头自然就见着了,”裴玑望了一眼枝头的葳蕤花叶,“等我回来,大约就交秋了。” 他此次特地往这里跑一趟,确实主要是要再敲打薛含玉一下的。薛含玉如今情绪不稳,他有些担心她失控起来会不管不顾地乱咬。 何随笑道:“不打紧,真要打起仗来,日子过得很快的。”想了想,又道,“您看,陛下会如何处置楚圭那一家?” “难逃一个死字,并且不会让他们死得痛快,”裴玑一面往前走一面道,“父亲一直以来都想以惩治明昭一家来彰显他在讨贼复国上头的铁腕,在明昭这里没能达成的,自然会加倍从楚圭一家身上讨回来。不过,我跟楚怀和之间还有一笔账,正好一起跟他算。” 何随闻言惊诧:“啊?什么账?” 裴弈的圣旨下得很快,楚慎等人走后没多久,颁旨的内侍便到了清宁宫。楚明昭跪下接旨时,就听那内侍朗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纂绍鸿图,统御天下,永惟夫妇之道,实为治化之源……咨尔楚氏,毓秀勋门,赋质纯粹,有端庄静一之德,有温和慈惠之仁……特遣使持节以金册金宝立尔为太子妃,于戏克诚克敬,恒遵图史之规……钦哉。” 楚明昭心里并没有多大的波动,她反而是一直在想着裴玑即刻要走的事。她舍不得他离开,但他必须走这一趟。 内侍念的圣旨其实是持节奉册宝时候要宣读的制书,行册封礼的仪程十分繁琐,又需提前准备,还要挑拣吉日,不是朝夕之间就能完成的,所以其实不必这么快颁下来。只是裴玑一定要在离开前看到确切的册立圣旨,所以裴弈着令司礼监那头速速拟出来。 裴玑回宫后拿起那份圣旨翻来覆去看了几回,颔首道:“这圣旨没问题。不过——”他转头看向楚明昭,“我不在的这段时日,昭昭要谨言慎行,不要被父皇抓到什么把柄。” 楚明昭怔了一下,跟着明白了他的意思:“夫君是说……陛下还等着揪我的小辫子,借机再废了我?” “这个很难说,”裴玑将圣旨叠放回去,“他这回被逼着妥协,心里是憋着一口气的,实则还是不甘不愿。但他也有他的盘算,能立就能废,他答应立你,可没说不废你。正如他放过楚家一样,他答应不削爵不贬官,可没答应让岳父和内兄他们起复,也没答应不为其他事处置楚家。他心里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呢,否则你以为他为何这样轻易就妥协?我那几句话不可能逼着他真的低头的,他也不可能向自己儿子低头。” 他当时瞧着他父亲的神情就知道他父亲在盘算什么。但他不可能堵住所有的缺口,因为当时那样的状况之下,保住楚家不倒才是最要紧的,再为楚慎他们要求更多,是不现实的,也是不合理的,他父亲一定会驳斥回去。 “我知道了,我会小心谨慎,也会告诉爹娘他们平日里审慎一些,”楚明昭深吸一口气,“夫君放心。” “放心?我才不放心,”裴玑一把将她带入怀中,轻哼一声,“我可是听说,这回楚家出事,范循魏文伦他们可是卯着劲儿四处走动,不光是他们,就连我那堂弟都踊跃得很。真是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啊,你说这是为什么?” 楚明昭伸臂抱住他的脖子,趴在他肩头,闷声道:“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夫君最好了。” “这还差不多,”裴玑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径直放到床畔,“我走后你也不必太想念我,我立秋前后大抵就能回。” “就是从吃山竹樱桃,到吃西瓜葡萄么?” 裴玑低头捏捏她的脸,笑道:“是啊,我还能赶回来吃你剥的大闸蟹。” “好啊,你想吃几只我给你剥几只,”楚明昭抬眸看向他,“只是这回我再喊你,你就不能即刻回来了。那我要是想你了怎么办?” “想我了就吃竹笋吧,你不说我是竹子精么?” 楚明昭低头红了脸,心道我把你的芽吃了多不好意思。 裴玑摸摸她泛起红晕的脸颊,咬耳朵道:“不要羞赧,我回来了也吃你。”说着话圈紧她的腰,在她唇上亲了亲,又叹道,“现在吃来不及了,我怕我欲罢不能,要拖到明日才能走。” 楚明昭忍不住想,这家伙的脸皮真是没得救了。 近酉正时,楚明昭带着儿子,依依不舍地一路将裴玑送到了东华门。她还要再往前送,但裴玑执意让她回去。他在儿子肉嘟嘟的小脸上亲了亲,与楚明昭母子两个话别一回,回身下轿。 “我让你谨言慎行,但也不必过忧,”裴玑握了握楚明昭的手,“真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会有人帮你的。” 楚明昭眸光一转:“谁?” 裴玑凑到她耳畔轻声说了一句,楚明昭听罢瞠目,惊道:“真的假的?!” 天将暝色,裴玑领着何随等人策马出城。出了城门之后,裴玑勒马而止,回头望了一眼身后城郭,面色沉凝。 他此番回来就是专为解决楚家的事的,但如今事了,仍旧放心不下。 何随在一旁笑道:“殿下不要不舍,咱们速战速决,要不了多久就能回转。” 裴玑轻叹一息:“希望能确保万无一失。” 何随知他指的是什么,开言道:“您放心,他既答应了,就会践诺。” “这个我自然知晓,”裴玑声音转冷,“我只是觉得有些人太不安分。” 翌日,姚若婠被李氏硬生生拽上了马车。她回府后一直在想,她表哥到底是怎么说动她姑父转意的。怎么才一会儿的工夫,境况就逆转了? 她到了国公府后,苏氏待她倒是十分热络,她却有些心不在焉。她根本不想跑这一趟,但她母亲不依不饶。两家太太闲话一回,苏氏便含笑让她出去走走。 姚若婠心里一咯噔,这不会是要开始说道结亲的事了吧? 她被丫鬟领到后花园时,瞧见范希筠正跟一年轻公子说话。那公子斜签着身子坐在石凳上,从姚若婠这边只能看到他的侧脸。但只是一个侧脸,已经足够惹目。 姚若婠怔了怔,忽然想,这位会不会就是那位范家的三公子?京城人都道他容貌特出,即使站在国公府一众姿容上佳的子弟中,也能鹤立鸡群。不过他最出名的还不是那张脸,而是他的允文允武。 范循十八岁中进士,观政之后入了人人艳羡的吏部。他还是国公爷范庆最看重的孙儿,范庆对他要求也比旁的子孙严苛得多,常常考他的骑射功夫,甚至几次带他上战场。范循简直是满京子弟的典范,世家出身的公子里头能做到他这般出类拔萃的,实属罕见。 这些都是姚若婠后头来京后听一些闺秀私底下和她说的。不过那些闺秀们十分好奇,像是范循这种才貌家世,甩掉了楚明岚之后应当是紧接着就说亲了的,但他却迟迟未娶,众人都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 姚若婠正自出神,忽见那位公子转过了脸。 姚若婠在看到他另一边脸的刹那,吓得惊叫失声。 他另一边脸上青紫一片,眼窝处还有一块,好似刚从染缸里爬上来一样。 一侧脸丰神俊美,一侧脸毛骨悚然。 范循像是才看见姚若婠,起身唱了个喏,又自报了名姓序齿。姚若婠怔怔地还了礼,实在不敢看他那张脸,转身就要走,然而范循却笑着叫住她:“姚姑娘不与舍妹叙叙话么?” 姚若婠忙道:“不了。”她跟范希筠又不熟。 姚若婠要走时,范循紧走几步挡在她面前,施了一礼,笑道:“姚姑娘不要忙着走,在下有些话要与姑娘讲。在下昨日听家母说姚姑娘今日要造访,今日实则是特地在此等候姑娘的。” 他那张脸原本便惊悚,一笑之下格外像鬼了。 姚若婠忍着浑身不适,别开目光:“范公子请讲。” “姚姑娘知道我为何至今未娶么?实不相瞒,”范循严容道,“我房里养着几个娈童,暂时还不想娶妻。头先楚明岚虽嫁进来一年,但我从没碰过她。不过若是范姚两家亲事真是定下来了,那我也只好将姚姑娘娶回来。只是我不得不将实情与姚姑娘提前透个底,姚姑娘也好做个准备。” “瞧见我脸上这淤青了么?”范循指了指自己的脸,“这都是跟人争娈童的时候打的。” 姚若婠听得一愣一愣的,合着他有龙阳癖?怪不得听说他十分洁身自好,身边连个房里人都没有。 范希筠在一旁看得直按眉心,等姚若婠逃也似地快步离去后,她绕到范循身边,叹气道:“三哥,你这般唐突,往后还娶不娶妻了?” “自然是娶的。不过,”范循扫了姚若婠的背影一眼,冷哼道,“不要她那样的。”说话间掇转身子就走。 范希筠在后头道:“三哥去哪儿?” 范循头也不回地道:“去把脸上洗干净。”他还要出一趟门。 他昨日听母亲说姚若婠要来时,就想着要来吓退她。他可不要再随便被塞个媳妇,更不想让裴玑再看他的笑话。他脸上被魏文伦打出来的淤青原本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他为了增加胜算,又胡乱涂了一把。他方才在脸上画好之后,揽镜一照,自己都觉得自己像夜叉,简直满意极了。 只是他不能顶着这么一张夜叉脸出去见裴琰。 京郊别院。裴琰一见着范循,冲口便道:“你说我真的要去封地么?” 裴琰近来十分焦虑,以至于裴玑为了楚家与裴弈周旋的戏码他也没心思去围观。他在山东乐安的王府已经基本落成,这也就意味着他就藩的日子不远了,但他不想走,去了封地他就更被动了。 “当然,”范循慢悠悠坐下,“殿下留在京师也没有用处,不如先去封地,从长计议。”他这样劝裴琰是因为他不想让裴琰一直赖在北京,否则裴琰得不断地纠缠他。 裴琰蹙眉道:“我怎么觉着裴玑离京于我而言是个绝佳的机会?” 范循心道,皇帝显然是偏爱裴玑的,除非裴玑干出造反或者弑父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否则皇帝是不会易储的。嘴上道:“总之,臣给殿下的提议便是先去封地。不过,殿下若是想在短期内达成心愿,那么或许只有一个法子——至于是什么,殿下自己想。” 裴琰怔了一下,瞬时反应过来。范循的意思是,杀了裴玑。 裴琰犹疑一番,最终还是摇头道:“不成。”他虽一直不喜这个弟弟,但骨子里觉得两人还没到你死我活的份上。何况这几年来裴玑并没真的害过他,两人在楚圭跟前做人质时,裴玑还时不时提点他。 裴琰从头到尾想的都只是将裴玑从储位上挤下去,没想过杀他。不过,纵然他真想杀裴玑,那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范循一眼就瞧出了裴琰的心思,在心里道了句妇人之仁,面上却是不露声色:“臣之前已经帮过殿下一次了,殿下何时兑现之前答应臣的事?” “可是那群刺客没成事啊,裴玑自己处置了,根本没闹到父皇跟前。”裴玑和楚明昭之前遇到的那次刺杀是范循的主意。 “那是殿下找来的人嘴巴不牢靠,他们一用刑就全招了。不过臣可以再添筹码,”范循说话间看向裴琰,“只是,殿下答应臣的那件事可是拖了很久了,如今是否该兑现了?” 裴琰思量再三,咬牙道:“成。” 一月后,天气愈热。 裴弈这些日子过得很有些烦闷。他心里头还是不想让楚明昭来做这个太子妃,册立行礼如仪那日,他一张脸从头到尾都挂着。他确实是想抓楚明昭的小辫子的,但楚明昭而今百般谨慎,连清宁宫都不怎么出了,镇日只是尽心照看小皇孙,他什么也揪不着。 他而今也有些倦了,忍不住想,要不就这么算了吧,左右是儿子属意的,他何必枉作恶人呢。但心里总还是有些不甘的。 五月五这日,帝后亲临西苑观看龙舟竞渡。 姚氏不想看见裴弈,只是在湖畔略坐了会儿,便拉着楚明昭去附近山脚下的仁智殿休息。 楚明昭眼下虽然已经正式被立为太子妃,但她知道她的位子还不稳,因而近来总是倍加谨慎。只是她方才见她公爹看到她时神色颇有些无奈,倒好似有些没脾气了。虽说她公爹还没有让她父亲起复的意思,但事情总还是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总能拨开云雾见青天的。 她坐下与姚氏叙话一回,低头见怀里的儿子开始哭闹,似乎是饿了,便寻来乳母喂奶。 姚氏含笑看着小孙儿,连声道:“正是长得快的时候,我瞧着哥儿似乎长高不少。” 楚明昭也笑道:“他近来能吃得很,个子自然窜得快。” 婆媳两个正说着话,有一宫人进来上茶时不小心将茶汤洒在了楚明昭衣裙上。那宫人忙忙跪下请求赎罪,姚氏见那茶汤也不热,只是污了楚明昭的衣裳,倒也不打算为此责罚于人,挥手命那宫人退下。 楚明昭却觉得有些蹊跷,微微蹙了蹙眉,暗暗朝着一旁侍立的谷雪打了个眼色。谷雪会意,转身跟了出去。 第115节 因为带着孩子,为了应对突发状况,楚明昭出来时带了两套干净衣裳备着,如今倒是排上了用场。只是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衣裙上的茶渍,并没急着起身去更衣。 楚明昭抬眸望了望偏殿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脏污的裙幅,眸光微动。 姚氏以为她是没衣裳换,问她要不要回宫更衣。楚明昭却是不答话,须臾,心里一跳,倏然起身,一把抱过儿子,回身沉容道:“母亲,我们快走!” ☆、第一百零二章 姚氏有些摸不着头脑,站起身后迷惘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儿媳也不清楚,”楚明昭招呼宫人去扶姚氏,“先出去了再说。” 楚明昭与众人一道出了殿门之后,回头望了一眼,旋即吩咐元霜与另一个宫人去偏殿那里查看一下,看看可有什么异常。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后,元霜与那个宫人从殿内出来,禀报说没有任何异样。楚明昭蹙眉,低声问元霜:“可瞧仔细了?每一处都翻看了?” 元霜点头:“是的,太子妃。”又不解道,“可是有何不妥?” 楚明昭一时也有些拿不定主意。她总觉得方才那宫人是故意弄脏她的裙子的,若真是有意为之,那么目的就是引她去更衣。更衣就要避开众人去偏殿,那么对方的目的就是让她去偏殿,所以她觉得偏殿那里暗藏玄机。 但眼下看来,好像什么都没有啊。 裴玑走后,她处事越发小心,处处都要留个心眼。难道已经谨慎到出现被害妄想症了? 楚明昭有点懵,她方才真的想多了? 姚氏见楚明昭神色奇奇怪怪的,握了握她的手,轻声道:“明昭若是乏了,便先回宫吧。” 楚明昭有些尴尬,她婆婆想来是觉得她精神恍惚了。但她的直觉告诉她,方才那件事确实蹊跷。 回到清宁宫后,楚明昭换了身干净衣裳,又喝完一盏茶,谷雪才回来。 楚明昭屏退左右,抬头问:“可是发现什么了?” 谷雪斟酌了一下,低声道:“娘娘,奴婢一路跟着她,发现她举止确实有些鬼祟。她出去后,东拐西拐的,最后绕到仁智殿后头,跟一个管事模样的宫人低声说了几句话,跟着就走开了。不过奴婢怕她发现,不敢靠近,她跟那人说的什么,奴婢也没听清楚。” 楚明昭凝思一回,示意谷雪退下。 她转眸望向窗外随风披拂的枝叶,目光幽微。 这样看来,应当不是她想多了。那么那个幕后的人是谁呢,范循么?但范循的手怎么能伸得这么长?并且最要紧的是,他即便是把她引到了偏殿去,又能如何?在场那么多人,他还能将她抢走么? 楚明昭揉了揉眉心,眼下这境况真是一团乱麻。 又是一年端午节,范循如往年一样,这一整日都暴躁异常。 因为端午节总是让他想起他杀楚明昭那件事。虽然他下手不是在这一日,但缘起却是在这一日。 范循低头望着手里的端午索。上面的彩绳已经旧得发暗,下头串着的金制小锁色泽也已经变得灰蒙蒙的,虽说他这些年来一直小心保存着,但这条端午索还是不可避免地镌上了岁月的印记。 范循的手慢慢攥紧。他恍然觉得,光阴真是很可怕的存在,无声无息,但却可以改变很多事,并且每时每刻奔流不息,无人可租。 那件事,转眼已经过去七年了。他这七年来汲汲营营,然而最终得到了什么呢,楚明玥那个所谓凤命很可能是个笑话,明昭也离他越来越远。 范循突然有些恓惶不安。若是到头来他机关算尽,还是得不到明昭怎么办?他难道真的要认命么? 不可以这样。 范循猛地站起。 正此时,鹤鸣推门进来,又小心翼翼地掩好门,回身战战兢兢地跟范循禀报了宫里头传来的消息。 范循越听脸色越难看,到最后重重一砸书案,沉声道:“明昭如今怎变得这样机警了,难道裴玑那厮跟她说了什么。” 如果不是楚明昭起了疑心,那个天-衣无缝的计划是必定能够成功的。他前前后后思量了好几回,没有想到什么漏洞,这才开始着手的。然而不曾想,最后居然是坏在了楚明昭这一环上。 范循长叹一息,看来只能再布置一次了。只要他能得手,那么楚明昭这个人从此将在众人面前彻底消失。裴玑能耐再大,也很难再找到她。 南直隶,滁州。 裴玑遥望东南方的南京城,轻轻一叹。 何随端来半盆洗好的樱桃,笑嘻嘻地凑过来:“殿下,这樱桃甜得很,要不要尝尝?” 裴玑拈起两颗看了看,感喟道:“粒大饱满,色泽莹润,一看就好吃,要是拿去给我媳妇,她一定高兴。”他抬眼见何随一面大口大口嚼樱桃一面不忘笑他,翻他一眼,“你吃樱桃都不吐核的么?樱桃核有毒的啊。” 何随一口呛着,咳得满面涨红:“你怎么知道?” 裴玑瞥他一眼:“我媳妇告诉我的。” “那你方才怎么不早说!” “谁让你吃了半盆才拿来给我,这就是没良心的下场。” 何随卡着自己的脖子拼命往外吐核,又着急忙慌地问裴玑怎么解毒,却见裴玑慢条斯理地将手里两颗樱桃放进嘴里,道:“莫忧,你吃得少,不要紧。吃个八-九斤樱桃核才能中毒,你能吃那么多么?” 何随简直欲哭无泪,殿下您能不能把话一次说完! “下回注意些就是了,吃樱桃也不要嚼核,直接吐掉,”裴玑抱过那半盆樱桃,回身坐下,“这些都是我媳妇跟我说的,还是我媳妇好。” 何随暗暗磨牙,心道又跟我显摆媳妇! 裴玑吃了一颗樱桃,又道:“不过我方才想起一件事。” “您打算挥军过江了?” “不是,”裴玑的目光在舆图上的某一点定了定,“这里离高邮不远啊,高邮的鸭蛋那么出名,我琢磨着,等这头事了,拐到高邮给我媳妇捎带些鸭蛋回去。” 何随嘴角一抽,小声嘀咕道:“真是丧心病狂,这会儿都不忘媳妇。” “你说什么?” 何随忙道:“我说殿下真是心细如发,连这个都能想到。” “不过殿下,”何随又赶紧转了话茬,“咱们何时渡江?” “等派去的人有了信儿再说,我也想早日回去,我真是时刻挂心着明昭。” 何随心道,我看你是不放心那些情敌才是。 时入六月,暑气渐盛。 裴德在洛阳的王府也基本完工,开始与儿子说道预备去封地的事。但裴湛总是对此有所抵触,百般推脱。 裴德拍案道:“你究竟在想什么!” 裴湛嗫嚅道:“儿子……儿子只是想等堂兄回来,看着讨贼之事尘埃落定。” 裴德阴着脸道:“你堂兄到那里根本就是手到擒来,你操的什么心?”想了想,又道,“也罢,那就再在京师住上一阵子。” 裴湛嘴角的笑尚未漾开,就听父亲继续道:“在京师给你挑个媳妇,省得我回去再费心。京师这么些德容俱佳的闺秀,也多些挑头。” 裴湛神色一滞:“父亲,儿子还不想成婚。” “你今年都十八了,纵然是你成婚晚的堂兄这个年岁上都娶亲了,你还想拖?” 裴湛心道,我要是遇着个楚明昭我也乐意成婚。 “好了,就这么定了,”裴德起身道,“待我入宫与你伯父商议一下。” 范循从衙门里出来后,总觉得似乎有人在后面跟着他。他眉头拧起,猛地回头,就瞧见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立在离他不远的一株槐树下站着。 他打量他一番,只见他穿一身元色夹绉纱直裰,头戴巾帻,腰系一条寿松麒麟白玉带,神态矍铄,气度翛然。 范循觉得真是见了鬼了,六部衙门可是在皇城里的,他还没出皇城呢,皇城是寻常人能进来的么?六部的大小官吏他都认识,但他万分笃定他并没见过眼前这位。所以,他到底什么来头? 那老者见范循发现了他,全无一丝尴尬,反倒笑吟吟地走上前来,道:“我知道你不认识我,其实我也不认识你。我此番来找你,不过是想问问,你还打不打算下手了?若还想下手就快着些,否则等太子一回,你可就不好动手了。” 范循自认应变算是快的,然而骤然听到一个生人跟他迎头倒出这么一番话,一时也是有些懵:“你在说什么?你又是谁?” “咱们互相不认识,我也不预备跟你认识,你没必要知道我是谁,”那老者催促道,“你快说,你还动不动手了?”说着话又微微拢了眉头,“你若是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便给你提示一二。太子妃,仁智殿。” 范循原本觉得这老者疯疯癫癫的,但听他言至此,心头忽地一跳,他怎么知道那件事的! 范循眉头紧锁,紧紧盯着他:“你究竟是谁?” “我说了,你没必要知道我是谁,”那老者面现不耐之色,“你能不能干脆些,给个痛快话儿。你放心,我不会去揭发你的,要揭发早揭发了,我只想让你给我交个底。” 范循忽而笑道:“若我要继续下手,你会帮我?” 老者笑了笑,断然道:“不,我是专要堵你的。” 六月初二,裴玑挥师南进,急行军突袭至长江北岸的江浦,着手准备渡江。 六月初六,裴玑以二十万兵力牵制中上游乾军回援,并切断南京城内守军辎重补给。 长江水面阔、水量大、水流急,暗流暗礁丛生,自古就是天险,易守难攻,眼下又正值江南梅雨季,持续阴雨,渡江必将是一场鏖战,裴玑身份尊贵,不能涉险,何随与众将官都劝裴玑在江北指挥调度就好,不要随军渡江。裴玑却知道主帅带头冲锋对激励士气有多大效用,婉拒众人好意。 六月十八,裴玑集中兵力,以火器开道,猛烈炮火碾压,亲自率领三十万大军渡江。兵士们见裴玑躬亲站在船头指挥,一时大受鼓舞,士气如虹。 六月二十一,周军在漫天弹火之下突破乾军层层防线,成功抵达长江南岸。 裴玑事先找了当地久惯在江上行船的渔民了解了对岸的水流状况,选了水面宽、水流缓的渡口登陆。由于大型战舰吃水线深,靠近江岸会搁浅,因而他在临岸时换乘了小型的鸟船。 裴玑一上岸便询问何随阻击楚圭父子的状况。何随回道:“照着殿下说的,人一早就派出去了,各个口岸都堵得死死的,都警醒着呢,只要他们出逃,就必能截下。” 裴玑点头,旋命士兵稍作休整,预备攻城。 楚圭忙于应付裴弈的征讨,更加无法顾及治下百姓的死活,非但不能做到轻徭薄赋,反倒因军需吃紧而不得不加倍盘剥。百姓们苦不堪言,又兼眼见着北方已经安定下来,大周皇帝连颁新政与民休息,于是更加渴盼楚圭倒台。 裴玑尚未行至南京城下,便被箪食壶浆前来相迎的百姓围住了。 原本是喜迎王师的动人场景,但气氛渐渐变得有些奇怪。百姓们欢欣鼓舞地挤到近前才发现,前来解救他们的太子殿下非但有勇有谋,而且实在是……长得太好看了! 于是众人在表完心意之后,仍旧围着,不肯离去。 何随见一路面色沉冷、指挥自若的裴玑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很不厚道地在一旁低声笑道:“殿下放心,此事臣一定帮您瞒着,绝对不会告诉太子妃您被一群大姑娘小媳妇围观了。” 裴玑叹道:“被围观也没什么,要紧的是我脸皮薄受不住,咱们快走。” 何随心道拉倒吧,你要是脸皮薄,那天底下就没有脸皮厚的了。 七月初六,在围困南京城半个月之后,裴玑与内应里应外合,逼得守军纳降。 楚圭这回故技重施,在城外埋了雷,但因城内守军最终是自己投诚的,因而裴玑连排雷的事都没做,只是驻扎城外,以逸待劳。 破城之后,裴玑下令不许搅扰百姓,旋即加紧搜捕楚圭父子。 因国朝曾定都南京,故而南京这边有现成的皇宫。裴玑领兵攻入时,发现整座皇宫都空了,宫人内侍跑得没影,楚圭的家眷们更是不知所踪。裴玑知道楚圭根本不是会殉国的人,所以他笃定楚圭父子一定是藏匿在某处,准备伺机而逃。 楚圭走得匆忙,似乎连皇宫都没来得及烧。 应天府,江宁县。 第116节 蒋氏朝着南京城的方向望了一眼,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他们没料到裴玑能这样迅速地渡江,仓促出逃间带出来的东西不多,如今身边也只剩了寥寥几个宫人。他们是分开逃的,楚圭与楚怀和没跟她一起,倒是楚明岚这个夯货一路紧跟着她——不分开也不成,楚圭怕她们落入敌手会被凌-辱,挥刀就要杀她们,幸而她们跑得快,才没变成他的刀下鬼。 蒋氏知道裴玑如今一定已经撒下了天罗地网来抓捕他们,凭着她眼下的状况,是很难逃脱的,拼死拼活地东躲西藏,末了还是要被抓回去。 但被抓回去却不一定就是绝对的坏事,她还有她女儿。只是她也不知道女儿目下状况如何了,这个也是她一直挂心的事。 楚明岚见嫡母兀自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忍不住提醒道:“母亲歇息好了没?咱们该赶路了。” 蒋氏心里烦躁,狠狠瞪她一眼:“闭嘴!” 楚明岚吓得噤了声,心里却是急得了不得。她可不想被抓到,她还年轻,不想死。 她觉得她也真是倒霉。她一个没人疼的庶女,从前在侯府住着时,就总是要夹着尾巴做人,后头好容易当上了公主,还嫁给了她心仪已久的表哥,但后来先是被表哥休弃,如今又成了亡国公主。 楚明岚正感叹自己命苦时,就听一个宫人惊恐喊道:“追兵来了!” 十日后,裴玑正在南京城的皇宫里与何随商议着收编军队的事,就见一个兵士进来禀告道:“殿下,已经擒获了逆首父子。” 何随心道可算是逮着了,否则我们就要一直在这里耗着。只是也不知楚圭父子是怎么藏匿的,那么多人四处缉拿,两人又已是丧家之犬,居然这么久才抓到人。 裴玑点点头,命将人带过来。 楚圭父子被带进来时,何随惊讶地发现这两个人居然全变成了光头,光头上还烫了十二个戒疤。 裴玑笑道:“原来三叔真的已经皈依佛门了。” 楚圭阴测测地看了裴玑一眼,忽而诡谲一笑,趁着士兵不备,猛地挣脱,电光火石间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着裴玑心口刺去。 ☆、第一百零三章 裴玑原本便心存警惕,当下一个错步侧身避开楚圭的匕首,同时以电闪之速抽手,一把攥住楚圭握匕首的手,朝反向狠狠一拧。 只听“咔”的一声脆响,楚圭的那只手瞬时无力垂下,匕首“咣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楚圭疼得脸色煞白,冷汗涔涔。他觉得他的手腕应当是被裴玑扭断了,眼下根本使不上力气。他抖着手捂住肿痛处,咬牙瞪着裴玑:“你够狠!” “三叔言重了,我与三叔相比可是差远了。” 裴玑说话间,反应过来的士兵忙将楚圭绑缚起来,又连连跟裴玑告罪,说应当搜了楚圭的身再将他带来的。楚怀和看着被押到了一旁的父亲,难免生出些兔死狐悲之感。 在出逃前,他父亲让他剃了头发、烫了戒疤,跟他一起装成和尚藏匿起来。他心中虽则百般不愿,但为了活命也只好依从。他们一路东藏西躲,逃进了栖霞山上的栖霞寺。他父亲跟栖霞寺的方丈事先打好了招呼,因而他们顺利地入寺扮成了里头的僧侣,预备等风声过了再去联络旧部,筹谋东山再起。 他父亲之所以想到扮成僧侣,是因为觉得这样容易隐匿身份,谁知道裴玑那厮竟然连寺庙也搜查。他跟他父亲后来逃到深山里,但架不住搜捕的人实在太多,又有当地熟悉地形的百姓自觉为那帮官兵带路,结果他们躲入深山的第三日,就被擒获了。 裴玑扫了一眼楚圭的光头,笑道:“当年太-祖虽曾做过僧侣,但不是做了僧侣的都能当皇帝。眼下三叔真想皈依佛门也不成了,我得带着你去受审。”说着又看向楚怀和,“有一笔账,我一直都想跟你算一算。” 楚怀和登时一个激灵,脱口道:“我没得罪过你吧?” “你还记得当初我和明昭成亲时候的场景么?”裴玑顿了顿,又道,“再具体些,就是盥馈礼后,朝见东宫与东宫妃的时候。” 楚怀和思量半晌,忽而去推那些架着他的士兵,面向裴玑道:“是因为你曾经向我俯身下拜么?我可以拜回去的。别说拜回去,我给你下跪磕头都成,只求你别杀我。” 楚圭有些听不下去了,偏过头去,不愿看这个没骨气的儿子。 裴玑倏而笑道:“我给你下拜过,也给你父亲下拜过,大丈夫能屈能伸,我赴京前就做好了委曲求全的准备,我知道我那时所有的隐忍都是值得的。然而我可以受委屈,我却不想明昭受委屈。” “你还记得当时明昭跟你下拜时,你是用怎样淫-猥的眼神看着她的么,”裴玑面色瞬冷,声音砭骨得寒,“你色眯眯地盯着她,被她瞧见了,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你虽没说话,但满脸都写着‘被你撞见又如何,我看你也是白看,你能奈我何’,真是轻佻也轻佻得理直气壮啊,天晓得我当时多想一刀劈了你!” 楚怀和听他语气陡然一重,吓得双腿一软,几乎跌坐在地:“我……我……就是有个好色的毛病,但我也没对她怎么样……” “你倒是想,还好明昭是你堂妹,若是你表妹,你早就霸王硬上弓了吧,”裴玑冷笑一声,突然狠狠在楚怀和膝盖上踢了一脚,“等回去后,给明昭跪着。” “别说跪着了,我叫她姑奶奶都成,”楚怀和说话间就要给裴玑下跪,却因被士兵架着而跪不下来,“怎么着都成,千万不要杀我……” “闭嘴!”楚圭恶狠狠地剜了儿子一眼,旋即又转向裴玑,哂笑道,“看来你对我送给你的鱼饵很是满意啊,竟然一直留着,还当个宝捧着,果然色之一字最是着紧,你再是智勇过人,也终究要拜倒在一张美人皮下。” 裴玑在书案后坐下,微笑道:“随三叔怎样说。不过说起这个,我倒是真的要感谢三叔了,若非三叔把明昭点给我,我恐怕还要自己去抢媳妇,到时候不知道要费多少周折。” 楚圭闻言意识到不对劲,沉着脸道:“你之前就认识她?” 裴玑并不答他,只是挥手示意士兵们将楚圭父子带下去。 何随扫了楚圭父子的背影一眼,转头道:“殿下,那楚明岚她们……要不要提上来?” “不必了,”裴玑慢慢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我跟她们没什么好说的,到时候只看明昭有没有什么账要与她们清算。” 何随点头,又笑道:“这下楚明玥一家能团聚了。” 楚明岚与蒋氏两个都是弱质女流,那日被官兵追上后根本逃不脱,当场就被抓了。 楚明岚当时吓得惊慌失措,原本还试图逃避躲藏,但她平日里走路都走不快,如今逃跑也是费劲,没奔出多远就被抓了回去。 楚明岚被关押起来后便不住地哭,她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也知道亡国公主是没什么好下场的。蒋氏被她哭得心慌,凶狠地瞪她一眼,骂道:“没用的东西,你若再哭,我先掐死你!” 楚明岚抖了抖,哭声稍收。她见蒋氏并不如何惶遽,心下疑惑,怯怯乔乔地问道:“母亲不害怕么?” 蒋氏看她一眼,不欲与她多言,只是道:“害怕有用么?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楚明岚觉得蒋氏有些奇怪,事关生死,怎么还能镇定呢? 八月初三,南京这边林林总总的事宜基本处置妥当,裴玑整军北上,班师回京。 临行前,飘起了一阵迷蒙细雨。 裴玑撑着一把桐油伞,长身立在江南浩渺烟雨中,眼望面前的灵山秀水、空蒙天色,只觉满心的安舒宁谧。他生长在北方,但也常听老爷子跟他说起南方的诸般风物——太-祖朝时国都在南京,老爷子在南京很是住过几年。 他在瞿家住着的那段时日,时常望着广宁的漫天风雪,听老爷子说起江南的水乡泽国,说起江南的杏花春雨。他那时候便十分向往广宁以外的世界,想要自己去亲旅四海,丈量河山。 裴玑深吸一口气,一股清冽幽雅的桂香霎时盈满肺腑。再好的景致一人独览总是难免寂寥,回头若有机会,要带着明昭母子来看看。 归京途中,裴玑真的顺路拐到了高邮,亲自给楚明昭挑了些鸭蛋。何随不停在一旁笑他,说哪有太子去买鸭蛋的。裴玑不以为意,一面命人将鸭蛋收好,一面道:“幸好如今交秋早凉,否则我都担心这些鸭蛋到了京师会坏掉。” 何随嘴角抽了抽,心道合着你满心都是鸭蛋,嘴上笑嘻嘻道:“我看殿下买了不少,要不回去给我分一些。” “你想得美,”裴玑哼了一声,“那些都是我媳妇的。” 何随争取道:“太子妃一个人吃不完的,殿下给我匀出来一些,我也好拿去孝敬老爷子。” 裴玑挑眉道:“这可是我亲手买的鸭蛋,怎能轻易给。至于老爷子,我还不晓得他这些日子上不上心呢。” 楚明昭听闻裴玑凯旋的消息时,兴奋不已。她已经有小半年没见到他了,实在是想念得紧,心心念念地盼着他回来,然而眼看着入秋了也一直等不到他的信儿,她不好去她公爹那里探问,只好有事没事去姚氏那里问一问。而今可算是把他盼回来了。 裴玑将楚圭等人犯交押之后,又将印绶交还给了父亲。裴弈掂着手里沉甸甸的将印,喟然一叹。阿玑真是放哪儿哪儿得力,幸好这是他亲儿子,否则他非干出兔死狗烹的事不可,不然他的皇位真是堪忧。 裴玑前脚刚踏入清宁门,便觉眼前一花,再低头时,就瞧见自己媳妇已经扑到了他怀里。 裴玑望着她埋在他胸前的脑袋,不禁笑了笑,伸手抱住她,又在她后背上拍了拍,趴在她耳畔道:“现在不要这么热情,乖,攒着等晚上再热情。” “不,”楚明昭一偏头,“我想你,现在就要抱你,这里又没有外人。” 裴玑笑道:“我给你带了好些鸭蛋回来,你说你想怎么吃?” “你又迟到了,这回比上回迟得还多,”楚明昭轻哼一声,“说好了立秋前后就能回的,如今都快立冬了!休想用鸭蛋收买我。” 裴玑闻言倒是有些心虚,正不知道该如何哄,就见她忽然抬起头,在他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口,兴奋问道:“我突然想起来了,南京离高邮不远啊,你带的是不是高邮的鸭蛋?快给我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土产?” 裴玑不满道:“我怎么觉得你听见鸭蛋比看见我还高兴?” “才没有,你比鸭蛋重要多了,这点自信你还是应该有的,”楚明昭拉住裴玑的手往里走,又凑过去小声问,“你不是说拜托瞿先生在暗中帮衬么?瞿先生来京了?” “他不知何时就到了,也兴许一直在京城待着,只是等我即将出征时才来寻我而已,”裴玑握住楚明昭的手,转眸看向她,“我离开期间,没出什么事吧?” 楚明昭摇头道:“没,风平浪静的。哦,不过有件事我觉得挺蹊跷的。”说话间将仁智殿里发生的那件事说了一说,末了问他是否觉得是她想多了。 裴玑凝思一回,道:“我觉着不是你多虑了。我过会儿出宫见瞿先生时,问他一问。” 楚明昭颔首道:“那我便放心了,我还以为是我草木皆兵了。对了,”她面容微敛,“楚圭会被即刻行刑么?” “不会,还要三堂会审的。他毒杀先帝的事该有个定论,”裴玑凝眸看向她,“昭昭问这个作甚?” 楚明昭踟蹰了一下,道:“父亲想在他死前再见见他。父亲说,虽然他祸盈恶稔,又险些拖累了楚家,但说到底也是兄弟一场,想送他最后一程。” 裴玑轻叹一息,点头道:“嗯,届时我让岳父大人去见他。” 楚圭等一干人犯被押解进京的消息一息之间传遍京师。瞿素对此无甚兴趣,他眼下比较关注另一桩事。 他一见到裴玑就拉住他,死活要让他与他对弈,又连倒苦水:“阿玑,你不知道你走后我有多么百无聊赖。原以为你交给我的事很有意思,我就一直静静候着。谁知道我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再有什么动静,急得我都跑去找他去了。我看他情绪不稳,就再三出言激励。他说他有些地方鞭长莫及,我就帮他出主意。” 裴玑一口茶喷出来,拿汗巾擦了擦嘴,瞪他一眼:“你帮他劫我媳妇?!” “这当然不是,我怎么会真的帮他呢,他与我又没有交情,我这个人亲疏分明的,”瞿素说话间慢条斯理地摆出棋枰,悠悠道,“我只是想看看他有多大能耐,他一直无所动作,我岂不是无事可做了。” “那他后头又下手了?” 瞿素将盛放黑白棋子的棋笥分置两边,遗憾道:“没有,他怀疑我,觉得我不安好心。天地良心,我给他出的确实都是好主意。” “是个有脑子的都得怀疑你的用心,”裴玑哼道,“仁智殿那件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种事还需要我与你细讲么?你去一趟南京回来就变傻了?” “我不过是想确认一下,”裴玑眉头蹙起,“所以,仁智殿那边真的有个密道?” “我没亲自去看过,但想来应当错不了,”瞿素说话间就迅速落下一颗黑子,“好了,该你了。” 裴玑起身就要走:“我可没答应陪你下棋。” 瞿素也不起身拦他,只是眉峰一动,没头没脑道:“你的旧疾没再复发过了吧?” 裴玑步子一顿,旋即就想起了一件事,几个箭步折回去:“你当年与我说的那些话都是诓我的是不是?” 瞿素闻言笑起来:“你觉得是便是,觉得不是便不是,左右如今十年期限已满,你也早就解禁了不是?” 裴玑神情微凝。当年他那一场大病之后,因磈磊难消,时常会犯心口疼的毛病,瞿素给他开了不少调养身子的药,并且告诫他,未来十年内都要戒酒戒色,这两样顶好都不碰,若实在要沾,酒水只能饮极少的量,行房至多七日一次。他当时觉得这些约束根本不值一提,他原本便不热衷这两样。后来回王府后,他也只是在推辞不过时抿一口酒,女色上则是完全不沾的。 然而,他娶了楚明昭之后,发现戒色真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他每日与心爱的妻子同床共枕,甚至互相拥抱亲吻,但就是不能圆房。与此同时,他又担心她会因此生出误会,那段日子过得确实很有些郁闷。虽然先生跟他说每七天可以行房一次,但是他不敢开那个头,因为他知道这种事一旦开了头就很难收住了。 直到他父亲来京,让他抛弃楚明昭。他左思右想,觉得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让楚明昭尽快怀上孩子。所以他再三考量之下,开了那个头。 只是他并不是严格按照七日一次的规律来的,有时即便满了七日可以行房了,也要往后推一推。因为可能撞上楚明昭的小日子,而且她的月信来得并不规律。亦且,他有时从军营回来也疲倦得很,盥洗罢都是倒头就睡。于是这导致楚明昭觉得他是挑着日子来的,并且是依照着她看不明白的规律。 不过楚明昭几次询问他为何挑日子行房,他都没有告诉她。因为,他不想再回忆起当年那件事,更不想跟她讲出来。 “别发愣了,”瞿素招手示意他坐下,“想起我的好了吧?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恩同再造?申谢的话就不必说了,坐下陪我下一盘棋。两年未见,我瞧瞧你棋艺有没有长进。你不知道,这两年里我遇到的都是臭棋篓子,每回赢得都无趣,总是忍不住想,还是我的阿玑好啊。” “先生,”裴玑忽而开言,“我带先生去见父亲吧,父亲必定会为先生平冤昭雪、恢复爵位的,届时先生就能风风光光地重返朝堂。” 瞿素面上的笑收了收,语气淡了下来:“不去,眼下还不是时候。” “先生真的要继续等下去?” “当然,否则我这两年的置身事外又是为的哪般,”瞿素拈起裴玑棋笥里的白子落在棋枰上,“好了,我帮你下了一步,该我了。” 裴玑哭笑不得,哪有这样逼人下棋的? 第117节 裴弈近来这三两个月间一直在催促裴琰就藩,但裴琰始终以阿玑讨贼未归为由推拒,如今阿玑回了,他也就推无可推了。 他觉得他目下的境地十分尴尬,他跟裴玑的实力实在不等对,似乎连争一争的希望都没有,至于逼宫那种事,他觉得让他去做更是难比登天。但若是从封地起兵,那就更难了,他父亲师出有名地征讨楚圭还费了老大劲呢,何况他这可是造反。不过裴琰想一想楚明玥,就觉得似乎又有希望了。 他决定在就藩前,将楚明玥劫出来。 裴琰去探视楚明玥时,根本没理会薛含玉。如今薛含玉的死活都不关他的事,他懒得去管她。 薛含玉在墙角冷眼旁观。裴玑说什么牢房紧张,其实根本都是耍她们,她们左右的牢房空置许久都没人进来。裴玑让她和楚明玥住在一起,不过是为了恶心她。 她这些日子只觉楚明玥像是脑子有毛病一样,已经沦落到这个份儿上了,居然还一副自命不凡的模样,不晓得她究竟怎么想的。裴琰也是脑子有病,明明不喜欢楚明玥,却还要三不五时地来探监。 楚明玥听说她爹娘兄长被押送入京了,忙问她母亲怎么样了。裴琰道:“你这不是废话么?她是伪朝皇后,能跑得了她么?不只是她,还有楚明岚也一并被抓来了。” 楚明玥一把攥住裴琰的手臂,沉着脸道:“救我母亲。” 裴琰一把甩开她,嫌弃道:“说过多少回了,别碰我衣裳!” 楚明玥情绪十分激动,咬牙道:“救我母亲!否则我不会跟你走的!如果可以,把我哥哥也救出来。”楚明玥没有忘记当初她父亲要她哥哥杀了她们时,她哥哥顾念兄妹之情,给她们姐妹几个通风报信。 “你说的什么玩笑话,你可知眼下是个什么境况?”裴琰很有些不耐烦,“父皇亲携三法司会审你爹时,你知道他说什么么?你爹狂笑着说,裴弈你费尽心思谋得帝位又如何,你儿子娶的是我楚家的姑娘,将来你周室的继统者身上流着的血有一半都是楚家的,这是多有趣的事,你辛辛苦苦打来的江山,最终有一半都落在了楚家手里。” 裴琰叹气道:“父皇当时就拍案震怒,要将你爹推出去凌迟,后来三法司那些大小官吏都劝说等楚圭全招了再杀,父皇才勉强压下怒火。但谁都瞧得出,父皇这回是真的动了肝火了,不把你爹他们活剐了泄愤是不会罢休的。” 楚明玥惊道:“活剐?!不……不行,你快想法子救我母亲!” “我能把你救出去就不错了,”裴琰想想就头疼,“如今你爹惹怒了父皇,他怕是连你也要一起凌迟的,我救你已经很吃力了。” 裴琰又交代楚明玥几句,起身快步离去。楚明玥却是恍若未闻,呆愣愣地跌坐在地上。 这个,这个和当初瞿素告诉她的不一样啊,怎么会这样? 楚明玥多年来积蓄起来的自傲与优越摇荡不稳,隐隐有崩塌之势。难道说瞿素那一卦真的不准么?楚明玥简直不想往下想。她紧跟着又自我安慰,兴许后面还会有变数的。 她不可能不是皇后的,瞿素当时言之凿凿,断然没有出错的道理! 清宁宫。楚明昭一面剥着鸭蛋,一面想着心事。楚圭在三堂会审时爆出来的那一番惊人言语非但激怒了裴弈,还将她与儿子置于十分不利的境地。 她三叔真是死前也要拉个垫背的。她现在有些担心她公爹刚被磨下去的脾气又窜上来。 裴玑进来时就瞧见楚明昭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他知道她在烦忧什么,上前摸摸她的脑袋,笑道:“昭昭担心什么,有我在,还有瞿先生在,难道还能让你吃亏?” 楚明昭长叹一声。她与裴玑的婚事是楚圭促成的,但后头的一系列麻烦却也都源自于楚圭。 楚明昭暂且丢开这些事,将剥好的鸭蛋塞到裴玑嘴里:“夫君可是有何事?” “我想带你去诏狱走一趟,”裴玑一面慢慢嚼着一面道,“去见见三房那一家。” ☆、第一百零四章 当年楚圭窃位称帝后,三房一家就基本是瘸子穿大衫——抖起来了。 蒋氏虽则表面上待楚家大房亲厚,但实质上一直在摆皇后的架子。尤其喜欢在顾氏面前显摆,因为她从前最恨这个处处都压她一头的大嫂。 楚明玥也是有样学样,跟蒋氏一样喜欢摆出一张伪善的脸,只是她功底不如蒋氏,许多时候都撑不下去,不过后来被裴玑一次次整治得渐渐显出了原形。 楚明岚更是认为自己一朝做了公主翻了身,镇日在楚明昭跟前炫耀她在宫里的吃穿用度,缘由无他,只因为她从前在侯府住着时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庶女,而楚明昭却是众星捧月的长房嫡女,两厢待遇悬殊,她心里不平衡。她成为公主之后,就一直想搓揉楚明昭,然而楚圭偏要假仁假义,蒋氏夫唱妇随,总是敲打楚明岚,是以楚明岚在面儿上总还是不敢太过分。 唯一没有因身份的拔高而自傲的人,就是楚明淑了。楚明淑骨子里胆小怕事,不想掺和到任何纷争里,所以总想谁都不得罪。 楚明昭其实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与这些人境地对调。她虽然一直都觉得楚圭会倒台,但也只是担心大房将来会因此受到株连。她当时婚事艰难,对自己的未来十分迷茫,众人都劝她嫁给魏文伦,但她总还是觉得她该找一个情意相投的,毕竟婚姻是终身大事。只是她没想到她最后会嫁给裴玑。她嫁给裴玑时就知道自己将就此被卷入这场皇位纷争之中,并且若是裴弈输了,她将彻彻底底变成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后半生基本就完了。 但真正嫁给裴玑之后,楚明昭也是一心一意跟定他的,诚如祖母所言,墙头草没有好下场。 楚明昭抬眼望着面前这个稳稳牵着她往前走的人,心里忽而涌上一股暖流。她的身份太特殊了,当时那样的状况之下,裴玑还能全心全意待她,实在是太难得。 诏狱内阴暗潮湿,楚明昭一路走来,就瞧见她的身影被两旁的灯火投映在墙壁上,变得狭长扭曲。 楚明昭跟随裴玑来到了一间宽敞的囚室外。锦衣卫指挥使张冕引路至此,回身朝裴玑躬身一礼:“殿下有何吩咐,臣随叫随到。” 裴玑“嗯”了一声,随命张冕退下。 楚明昭往牢门里扫了一眼,就瞧见蒋氏与楚明岚靠墙坐在地上,神色各异。 裴玑瞥了楚明岚一眼,对楚明昭道:“我听闻她近来总是跟狱吏说要见你,昭昭要不要问问她找你何事?” 楚明岚这两日哭得眼睛都肿了,每晚都梦见自己被送上断头台。眼下骤然瞧见楚明昭,立时精神一震,连滚带爬地抢上前,扒住牢门哭道:“六妹妹,六妹妹救救我啊!我不想死,不想死!” 楚明昭面上神色不动,低头看向她,道:“五姐姐求我又有何用。” “有用,有用!妹妹那么得宠,只要妹妹肯去殿下面前说情,殿下一定有法子救我的!”楚明岚说话间,满眼希冀地望着楚明昭。 楚明岚原就个头矮,如今跪在地上越发低了,楚明昭要想看着她就得一直低着头。裴玑微微蹙眉,抬了抬手:“你站起来说话。” 楚明岚忙应声,扶着牢门站了起来。 裴玑打量她一眼,低叹一声:“站着跟跪着没分别,你还是跪着吧。” 楚明昭闻言不由笑了出来,他这话好缺德。 “五姐姐太天真了,”楚明昭敛容望向慌里慌张跪下来的楚明岚,“何况,我又为何要帮姐姐说情呢。” 楚明岚愣了一下,想起自己从前是怎么对楚明昭的,悔得肠子都青了,一叠声道:“都是姐姐不好,姐姐知错了,姐姐往后必定痛改前非!求妹妹千万看在姐妹一场的份上,救姐姐一命啊!咱们可是嫡亲的堂姐妹,妹妹好歹顾念情分……” “顾念情分,你与明昭有情分可言么,”裴玑笑了一声,“你当初想将自己那破烂婚事推给明昭时,可记得你们是嫡亲的堂姐妹?你跟着楚明玥弹压明昭、落井下石时,可记得你们是嫡亲的堂姐妹?” 楚明岚被噎了一噎,惶惶无助之下,失声哭道:“可我已经知错了,我没有真正害过六妹妹啊!哪家姐妹没个磕绊,我也只是……只是……”她也不晓得应当怎样为自己辩解,说着说着便没了声气,只是不住地抹泪。 楚明昭忽然道:“我有件事想问问五姐姐,还望姐姐能如实相告。” 楚明岚点头如捣蒜,哽咽道:“妹妹说妹妹说,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七年前,”楚明昭望定楚明岚,“我险些被丫鬟杜鹃害死,那件事你还记得吧?” “记得记得。” “那件事之前的半个月,我与你们一道出去踏青,你可记得当时有何异常?” “这个……”楚明岚思量一回,见楚明昭面色冷下来,忙道,“妹妹不要急,让我想想。”抓耳挠腮半晌,忽而道,“我想起来了,当时楚明玥好像一直催着我们往前走,说让我们不要等妹妹,我走不快她还来拉我,结果我摔了一跤,就有些恼她。也是因为这个,我记得比较清楚。我当时看她神色有些古怪,问她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要甩开六妹妹,她就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 楚明昭忖量一回,自语道:“看来楚明玥知道当时范循要下手了,特意为范循提供便利。” 怪道小明昭当初遇险时,喊破喉咙也没让几个堂姐听到,原来是楚明玥刻意为之。那两个被派来杀害小明昭的歹徒当时起了淫心,若非后来裴玑出手,小明昭就得先被猥-亵后被杀。 但是杀人这种事,范循一定不会泄露出去的,何况他又不是真心喜欢楚明玥,那么楚明玥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 楚明岚见楚明昭半晌不语,又跪地哀哀乞求道:“妹妹,我已经把妹妹想知道的都说了,妹妹救救我吧!我……我真的不想死啊!妹妹让我当牛做马也成,只求留我一条活命……”说着话又转向裴玑,连连叩头,“妹夫,妹夫救救我,我没做过多少恶事,如今也已经知错了……” 楚明岚说着说着便又哭起来,直哭得呜呜咽咽,险些断了气。 蒋氏不胜其烦,吼道:“你再哭他们也不会可怜你的,全是白搭!” 楚明昭见蒋氏都到了这个境地了居然态度还透着强硬,倒是觉得新鲜:“三婶婶好定力。” 蒋氏冷笑一声:“你也不要太得意了,兴亡成败这种事,很难说的。” 如果她女儿可以当皇后的话,那么说明接下来裴琰会顺利篡位登基,或者会将裴玑从储君之位上挤下来。瞿素说,她的玥姐儿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非但自己一世荣宠,还能提携阖家。 所以她即便是到了这样的境地,也并没有六神无主。虽说这种事十分玄乎,但好歹也是个希望。 楚明昭与裴玑往外走时,忍不住道:“我怎么觉得蒋氏奇奇怪怪的,她是气得脑子坏掉了?” 裴玑笑道:“她脑子没坏,就是想多了。” 楚明玥正与薛含玉争着一个白馒头,隐约听到楚明昭与裴玑的声音,怔了怔,转眼一看,果然瞧见裴玑挽着楚明昭缓步而来。 “六妹妹,”楚明玥盯着楚明昭,遽然一笑,“咱们似乎有一年没见了吧,六妹妹真是越发容光焕发了啊。今日前来,不知所为何事?是来看我的笑话的?” 楚明昭心道楚明玥果然和蒋氏是一般模样。她打量楚明玥几眼,见她身上那套上好的妆花缎襦裙已经脏污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头发糟乱又油腻,形销骨立,眼窝深陷,猛然一看像足了街边乞丐。 楚明昭又看向薛含玉。 薛含玉趁着楚明玥跟楚明昭说话的空当将那个白馒头一把抢过来,转头背过身缩到墙角大啃大嚼。她不想跟楚明昭说话,更不想让楚明昭看到她目下的狼狈模样。 楚明玥恶狠狠地瞪了薛含玉一眼,骂了一声“贱人”。 原本她一个人在这里待着时,每日不过送来一些硬邦邦的杂面窝窝头,自打薛含玉被塞进来之后,每日往这里送的饭食里就多了一个松软的白馒头。她与薛含玉原本都是过惯了锦衣玉食日子的人,但如今沦落至此,看到个白面馒头也觉得是珍馐。那种杂面窝窝头粗得很,剌嗓子,若非实在饿极了,真是碰都不会碰。送白馒头是好事,然而缺德就缺德在每日只送一个,这明摆着是让她们互相争夺。 楚明玥想想就恨得牙痒痒,转向裴玑道:“小叔是不是不整死我不罢休?” 裴玑知道楚明玥指的是送馒头的事,笑了笑,道:“大嫂自己没抢到馒头,就来怪我?” 楚明玥切齿道:“你给我等着!” “四姐姐真是本色不改,”楚明昭冷声道,“我从前一直觉得四姐姐至多就是争胜心强一些,却没想到竟还这般阴狠。多行不义必自毙,四姐姐要当心。” 楚明玥似乎即刻就明白了她在说什么,不以为意地笑笑,道:“我对于我当年做的那些事从未后悔过。不过,六妹妹最好祷告自己能一直得意下去。” 楚明昭面色发寒。楚明玥在小明昭的死上头推波助澜,居然毫无悔意。她被裴玑领着去见楚怀和的路上,沉声道:“我怎么觉得楚明玥母女都有些不正常。” “她们迟早会清醒的,但清醒与否都不重要了,”裴玑握了握楚明昭的手,“你那个好色的堂兄有没有调戏过你?” 楚明昭知道他指的是楚怀和。她想了想,道:“他偶尔会想借机揩油。我还记得我入宫荡秋千时,他非要给我推送秋千,楚明玥还在一旁帮他。” 裴玑面色沉了沉,旋道:“我知道了。” 楚怀和是重犯,没跟楚圭关在一起,独自享受宽敞的大牢房。他瞧见裴玑的时候,急急奔上前来,求裴玑放过他。正说着,又看到裴玑身后还跟着楚明昭,当下一怔。 楚明昭衣鲜容盛,姿态袅娜,即便是立在昏暗的灯火下,也恍若神女宓妃。 楚怀和瞧见楚明昭目光倏忽一寒,才猛地惊醒,又想起裴玑说要他给楚明昭跪着,当下跪倒在地,不住道:“妹妹千万跟太子说说,饶我一命!” 牢房内光线昏暗,头上的戒疤不明显,楚明昭扫了楚怀和的光头一眼,忍不住问裴玑:“这里还管给男犯剃头?” 裴玑笑了一下,道:“他进来前就这样,他跟楚圭原是打算扮成和尚隐匿起来的。” “这法子听着不错,不过他满面的好内之相,怎么着都不像是出家人,”楚明昭转眸看向裴玑,“他也会被凌迟么?” “谋大逆自是要凌迟的,他是伪朝太子,当然也逃不过。” 楚怀和闻听此言吓得一哆嗦,哭嚎着求楚明昭救他。楚明昭觉得这些人真是病急乱投医,她跟他们非但没有情分,反而还有恩怨,她得有多宽广的胸怀才能去为他们求情。 裴玑命狱吏们看着楚怀和,让他一直在地上跪着不准松懈,随即拉着楚明昭往外走。 楚怀和喊破喉咙也不见楚明昭回头,想到自己很可能会跟他父亲一样被千刀万剐,急火攻心,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楚明昭想起来她转了一圈却没见到楚明淑,向裴玑询问起楚明淑的去向。 “楚明淑没有随着楚圭他们南下,后来也一直没现身,大约是跟着她娘安氏藏起来了。父皇此番被楚圭激怒,若是要去搜捕楚明淑一并处决,我会帮她逃过此劫。我答应了她,只要她老实帮我做事,我将来就帮她跟她娘活下来。” 楚明昭诧异道:“帮你做事?” 裴玑捏捏她脸颊,笑道:“是啊,要不你以为柳韵是怎么倒的。” 第118节 楚明昭唏嘘道:“我果然错过了很多事。”她说话间又想起了裴弈,不由喟然一叹。 她还是担心他会为难她跟阿燨。 裴玑回宫后,立等就有个内侍来报说陛下宣他去乾清宫思政轩。 裴玑猜到父亲叫他去是为何事,事实上他父亲不叫他去,他也想跟他父亲谈谈。 裴弈一见到儿子,劈头就道:“你瞧见了么?这就是你非要立楚家女的结果!眼下不知多少人都在看朕的笑话!你自己说怎么办吧。” “父亲为什么觉得众人都在看父亲的笑话呢,父亲若是听信了楚圭的话,那才是要被人看笑话呢,众人会想,合着逆贼的几句话就可以左右皇帝的决定。” 裴弈冷笑道:“你不必在这里诡辩。朕知道楚圭不安好心,但你不能否认他说的话是对的吧!” “当然能。”裴玑斩钉截铁道。 裴弈眉心一跳,心道你就不能不噎我? “父亲是不是被气得狠了,以致于没有仔细想楚圭的话?楚圭拿阿燨的血统来说事儿实则是十分荒谬的。血统归属是以父亲一方为据的,否则宗族都是怎么划出来的?姓氏又为何都随父呢?太宗朝时,后宫里有不少朝鲜来的妃嫔,她们诞下的皇子皇女难道能说是朝鲜国人么?” 裴玑顿了顿,继续道:“父亲若是非要抓着阿燨的一半血脉是楚家的这一条说事儿,那也是不妥当的。因为楚家大房已经跟三房分了宗,没什么干系了。亦且明昭只是楚圭的侄女儿,跟楚圭血缘不算近。若是父亲执意认为明昭也算是楚圭家的人的话,那是否全天下姓楚的都是楚圭家的呢?同姓之人数不胜数,但也要看是哪个宗族的。” 裴弈脸色铁青,却是不知从何反驳。他儿子真是好一口伶牙俐齿! 其实有些道理他也是知晓的,他之所以这样气恼,一半是真的,一半是装的。他心里仍旧是不情愿看着楚明昭当太子妃的,有发难的机会自然是没道理放过的。 他面沉半晌,挥手对裴玑道:“你退下吧。” 裴玑打量他父亲神色几眼,眸光暗转。他父亲显然还是心有不甘的。 裴玑从思政轩出来,转身就出了宫。 凌虚斋。瞿素正拿蟹八件剥蟹壳,瞧见裴玑过来,还不等他说话,张口便道:“阿玑,你看你给这地方起的什么鬼名字,凌虚凌虚,跟个道观似的。” “这不是显得先生化境无双,凌驾苍生之上么?” “少拍马屁,”瞿素啪的一声放下手里的长柄斧,眉毛一挑,“说,又想让我帮什么忙?” “我就喜欢先生的干脆,”裴玑笑吟吟地坐下,“我想让先生去跟我父亲说,明昭是命定的中宫,能给大周增祚增运……左右大抵意思就是这样,到时候随你怎么编,说得越神越好。我头先与我父亲说过,但他不信我的话。不过若是先生亲自出马,他必定会信的,从此再不找明昭的麻烦。” 瞿素忽而笑道:“我若说天命中宫不是你媳妇呢?” “我不在意这个的,”裴玑笑道,“我信的是我自己。” 瞿素重重哼道:“你竟敢对我的卦不屑一顾!” “那先生倒是说说那个身具凤命的人是谁,是楚明玥么?我知道大哥如今起了心思,但我有信心弹压住他。” “那若是,”瞿素往前倾身,“我去帮他呢?” 裴玑瞠目,也倾身道:“我给你这地方改个名字还不成么?先生不要坑我啊。” 瞿素娴熟地拿签子挑出蟹腿肉,慢慢放进酱料里蘸了蘸,道:“你弹压你大哥实在是易如反掌,这样轻巧的事我觉着你做起来也是无趣,我为你加点曲折不好么?也看看你如今本事如何。” 裴玑忽然坐直身子,抬手张开手掌,正色道:“五筐,我给你五筐大闸蟹,帮不帮忙?” 瞿素思量一回,慢悠悠道:“好啊,再让你媳妇给我剥蟹,我听说她很会吃蟹。” 裴玑揉揉眉心,道:“成,不过不能累着我媳妇。” 瞿素白他一眼:“你从前除了跟翮哥儿耍就是跟鹦鹉玩,我让你跟间壁的女娃娃说几句话儿你都不肯,简直不开窍!我当时就寻思,像你这样儿的也只能靠着一张脸讨媳妇了。没想到如今居然变成这副德性了!” 裴玑轻哼道:“先生不要岔题,快说打算什么时候去见我父亲?” 裴弈这回被楚圭刺激得不轻,又兼楚圭大放狂言时有不少大小官吏都在场,他觉得被落了面子,于是更是对楚圭恨之入骨,恨不得将他抽筋扒皮。 楚圭被下狱后,受尽酷刑,但就是不肯遂裴弈的愿,始终不承认他毒杀先帝的事。裴弈后头彻底没了耐性,拟了一份罪状,让张冕强迫楚圭在上面按了手印。 秋收之后,正是处置犯人的好时节。 裴弈判处楚圭、楚怀和以及蒋氏等女眷凌迟,九月十六一道行刑。由于寻不见楚明淑,只好把她漏掉了。 裴琰急坏了,楚明玥死活要让他救出蒋氏,但他救她一个已是费劲了,再多一个蒋氏可如何是好?他后来被楚明玥闹得没法,只好咬牙应下。然而等他去跟蒋氏通气儿时,蒋氏又死活要他救下楚怀和。 裴琰简直要哭了,这一家人是要弄死他啊!他去找楚怀和,楚怀和会不会让他再去把楚圭救出来? 他无奈之下跑去问范循,让范循帮忙出主意。范循说既然他要救的人这么多,那不如直接去劫法场好了。 裴琰几乎吐血,他夺个嫡容易么? ☆、第一百零五章 楚明昭听说楚圭一干人等已经被定下了刑期,一面喝着粳米粥一面暗自思量。 裴玑见她不说话,不禁问道:“昭昭可是在感慨?”毕竟楚明昭也算是从小到大都和那群人待在一起,骤然听到他们要被处死,兴许心里也是难免有波动。 楚明昭咬了一口鲜嫩的豆腐皮包子,摇头道:“也不全是……不过我有些好奇,为什么都是秋后集中问斩犯人呢?怎么不是其他时节?” “这个自然是因为秋后最合适。取人性命本身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警示子民,秋收之后正是农闲,能召集来更多人观看行刑,并且秋凉之后,也容易处理尸骨,否则天气炎热恐起疫病。并且,”裴玑往窗外瞥了一眼,“秋日萧索,正宜杀人。” 楚明昭心道,合着杀人还要看意境? “对了,”楚明昭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夫君什么时候能安排父亲去看望楚圭?” “后日吧,”裴玑叹道,“岳父大人如今心境应当十分复杂。” 楚慎眼下确实思绪万端。 他坐在中堂的太师椅上发了会儿呆,又起身独自去了楚圭从前住的院子。 三房与大房向来面和心不合,无论是楚圭父子还是蒋氏等一众女眷,私底下与大房的走动其实都很少。他并不十分明白楚圭这个三弟为什么与他不亲厚,他是他唯一的同胞兄弟,从小到大也是掏心掏肺待他,但楚圭总是跟他隔着一层,后来两人就越发生分,又不知从何时开始,变得仇人一样。后来楚慎几番质问楚圭为什么要干出篡位这种恩将仇报的事,明明周室一直都待楚家不薄的。然而楚圭只是报以冷笑,从不解释。 楚慎孤魂一样在侯府里游荡着。他推开楚圭书房的门,望着屋内落满灰尘的摆设,神色悲戚。 楚圭再也不会回来了,这里将永远空置下来。 虽然楚圭一直对长房存着敌意,后来又险些连累了长房,但究竟也是同胞弟弟,楚慎做不到对楚圭的死无动于衷。所以他很想在行刑前去看看他,也很想问问他,他到底为何与他生出罅隙。 到了探监的那日,楚慎拾掇好之后,正要出门去,楚老太太忽然寻过来,说要跟他一起去。楚慎一愣,忙出言劝阻,但楚老太太似乎心意已决,执意要一道前往。 楚慎担忧老人家瞧见楚圭的惨状会受不住,又害怕她会情绪激动,楚老太太看出了他的心思,默了默,道:“他虽是个孽子,但母子一场,我也想送他最后一程。” 楚慎瞧着母亲的模样,心里越发泛酸,踟蹰半晌,咬牙道:“好,等儿子去跟殿下说说。” 裴玑听闻楚老太太也要去牢里探监时,有些犹豫,问楚慎道:“太夫人可有心疾一类的病症?楚圭再怎样也是她亲子,我怕她承受不了。” 楚慎摇头道:“母亲只是腿脚稍有些不便,平素身子倒也康健。我也是担心这个,但几劝不下,也是无法。” 裴玑轻叹道:“罢了,我陪着去吧,届时也有个照应。” 楚慎怔了一下,旋动容道:“殿下有心了。” 裴玑淡笑道:“我说过,明昭的家人也是我的家人。” 楚慎之前听说了楚圭受刑的事。楚圭受刑也算是意料之中,他天生反骨,不管不顾地激怒皇帝,又一再与皇帝作对,皇帝不给他点颜色瞧瞧才怪。 然而即使楚慎之前已经在心里做好了准备,等到真正看到楚圭的模样时,他还是愣了好一会儿。 楚圭戴着重枷,浑身血污,气息奄奄地靠在墙角。他身上还穿着被擒时那身灰布僧袍,而今僧袍上全是口子,灰色粗布上粘满了干涸的暗色血渍。 楚圭是要犯里的要犯,没有裴玑的帮衬,楚慎他们根本进不来。裴玑对愣住的楚慎说他们至多只能在这里待半个时辰,楚慎闻声回神,点头道了声知道。 楚圭眼下浑身是伤,虚弱得紧,昏睡一阵清醒一阵,朦胧间听到楚慎的声音,慢慢张开了眼睛。 他看到兄长和母亲都来了,指尖微微动了动,面上却是无甚表情。楚慎见他只是木着一张脸看着他们,嗓音微颤道:“哥儿没什么话与我们说么?” 楚圭嘴角扯开一丝冷笑,却仍是不语。 楚慎忍不住问道:“哥儿究竟为何要那么做?明知道那是一条不归路……” “话可不能这么说,”楚圭忽而出声打断兄长的话,声音虽弱,但字字句句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不过是我时运不济罢了,若是没有裴玑,局面又是另一番模样。我只要弹压住裴弈,我就是胜者,谁敢说我是乱臣贼子!成王败寇,到时候坐在牢房里的就是裴弈!” “你……”楚慎一时不知说他什么好,抖手指着他,“你为何偏要走这一步?楚家多蒙皇恩才有的今日,你自己官位又高,兢兢业业辅佐先帝,还能少得了你的……” “大哥站着说话不腰疼,”楚圭冷声讥笑,“大哥有爵位傍身,怎能懂我的感受。我官位高又如何,文臣封爵难之又难,我这辈子熬白头可能都挣不来个爵位。但大哥不一样啊,大哥一生下来就注定要袭爵,而我却不可以,凭什么?就凭大哥比我早出生几年么?明明我不比大哥差的,这不公允!” 楚慎一愣:“你想要爵位?” “原先是想要的,我甚至想过,我若是杀了大哥,那么爵位就是我的了,”楚圭缓了口气,又笑了两声,“但我终究是放弃了这个念头。我虽嫉恨大哥,但不得不承认,大哥待我极好。” 楚慎听至此,忽然眼眶一烫。他一直认为他这个弟弟冷血无情,但如今看来,似乎并非全然如此。 楚圭艰难地喘着气,继续道:“后来我想,我为何要囿于一个爵位呢,我可以要那个更高的位置啊,到时候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所有人都要对我顶礼膜拜!”楚圭目光凌厉,越说越激动,几乎是嘶吼着道,“难道我生来就要做臣子,那个小皇帝难道生来就高高在上,生来就要主宰我的命途么?!自古徂今,朝代更迭,皇位可不都是夺来的么,谁生来比谁高贵?所以我决心夺位。我为此筹划了很久,我甚至弄死了自己的一双儿女来铺路。” 楚圭说着话看向楚慎,一字一字砸出来:“大哥当时指责我是没心的畜生,我也懒得做辩驳。我那时候已经开始筹备夺位的事,无路可退。何况成就帝业的哪个不是拼着一个狠字?我抽死楚怀仁、饿死楚明仪时实则没有多少挣扎,这两个历来都和我不亲厚,甚至没将我当父亲来看待。我如今回头去想,只觉得造化弄人,我的儿女要么是白眼狼要么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大约也是我上辈子欠了他们的!” 楚慎步履沉重地走到楚圭身前,俯下身来,气息颤抖:“哥儿就因爵位的事恨我?” 楚圭眼神空洞地盯着不远处开的一点窗洞,半晌,自失一笑:“也不全是。世人多势利,我觉得周遭所有人都对我不公允。我与大哥的官位几乎是相当的,但多数人向生人引见我时,头一句话便是‘这是敬之先生的胞弟’,世人也多半只知道楚家有个身居高位又做的一手好学问的楚敬之,又有多少人知道我?我自小到大都活在大哥的阴影里!”敬之是楚慎的表字。 “你为何将名利看得那般重,”楚老太太忽然开言道,“这世上除却名利,难道就没有旁的东西值得你留恋么?” “母亲,人各有志,”楚圭笑了一笑,神色忽而阴鸷起来,“我生来就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越是不如人处,我就越要想法子找补!这么多年了,母亲难道还不知道我的脾性么?” 楚老太太沉默片刻,疲惫道:“真是作孽。” “我知道大哥想来问我什么,我如今都说完了,大哥也可以走了,”楚圭平复了一下心绪,垂下眼眸道,“母亲也回吧,我知道你多年来一直不喜我,下辈子咱们千万别再做母子了。眼下我没拖累你们,你们也能放心了。” “这个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楚老太太情绪忽然激动起来,踉跄着上前,颤颤巍巍地揪住楚圭染血的衣襟,疾言厉色道,“你知道我为何不喜你么?你被名利迷了眼却不知悔改,满心都是功名利禄,连人性也给磨没了!你最后是爬上了那个位置,但那又如何呢,你还不是个孤家寡人?!你的妻儿,有哪个是跟你一心的?你坐在宝座上时,真的心满意足么?” 楚老太太的一番话似乎是触动了楚圭心里的某根弦,他手指微蜷,神色隐透落寞。 楚圭昏昏沉沉地靠在墙边,缄默半晌,心头倏地漫上一股难言的悲凉,然而慢慢抬眼看向母亲时,却只是淡漠道:“什么都不必说了,母亲只当没生过我。” 楚老太太身子一震,一点点松开他,一脸死寂。楚慎满面忧色,要上来扶她时,她突然举起手里的鸠杖狠狠往楚圭身上敲,含泪咬牙道:“成,我当没生过你,我现在就打死你,也好过你被推出去千刀万剐!” 楚慎吓了一跳,忙上前去拦。楚老太太一时气恨难平,浑身抖个不住,一个踉跄就往后栽倒。 楚圭瞳孔猛地缩了一下,抬起手要去扶,但他一只手被裴玑扭断了,又因为戴着重枷,另一只手也伸不出来。 裴玑隔了老远就听到了楚慎的惊呼声,当下急奔过来。待看到楚老太太被楚慎勉力扶住了,他才松口气,紧走几步上来帮忙。 楚老太太平息了半晌,揩了把泪,忽然抓住裴玑的手,微微颤抖着低声问:“殿下,若是他死在牢里会如何?” 裴玑神色一凝,即刻明白了楚老太太的意思。 她是想在楚圭行刑前杀了他。 “凌迟那种罪岂是轻易受得的,”楚老太太说话间悲从中来,终于抑制不住,声泪俱下,“他纵千般不是,也终归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我不忍看他生生被活剐。” 裴玑深吸一口气。身为一个母亲,需要历经怎样的煎熬才能做出这种决定。当初他母亲将他送去别人家寄养时尚且陷入两难的痛苦挣扎,何况是亲手结果了自己儿子的性命。 可怜天下父母心。 第119节 裴玑望着握住他的手垂泪不止的楚老太太,缄默许久,摇头道:“不妥,父皇会追究到二位身上的。父皇对楚圭恨之入骨,判他凌迟也是要解气的。父皇如今正想抓楚家的小辫子,所以不可在这个当口出差错。” 楚老太太面现倦色,迂久,长长叹息一声,颓然道:“那便罢了,我回去给他念经,帮他超度。” 楚圭深深望了母亲一眼,嘴巴张了张,却终究没发出一个音。 “我给哥儿带了些吃的,都是哥儿平素爱吃的,”楚慎将一个红木食盒搁在楚圭身边,“哥儿不方便动手,我喂哥儿吧。” 楚圭正要冷声推拒,但瞥眼间瞧见母亲佝偻的背影,又看看满面风霜的兄长,拒绝的话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他都快死了,难道真的要落得个彻底的众叛亲离么? 楚圭沉默片晌,终于点了点头。 楚慎一面拿袖子揩泪,一面给楚圭喂饭。他心中悲戚难抑,握箸的手有点抖。楚圭安静地由兄长喂饭,不发一言。食盒里的饭菜确实都是他素日爱吃的,他兄长原来一直都记得他的喜好。 兄弟两个僵持了几十年,这还是头一次摒弃前嫌,心平气和地相对而处。 裴玑见状,摇了摇头。或许楚圭心中的积怨,并没有他自己认为得那么深。 楚慎与楚老太太走之前,俱是目光恸切地望着楚圭,迟迟不肯离去。 这一别,就真的是永诀了。 楚圭歪靠在墙上,闭目不语。 探监的时辰已满,楚慎搀着楚老太太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 就在两人即将走出牢门时,楚圭忽然道:“母亲,大哥。”他深吸一口气,闭目道,“行刑那日,你们不要去。” 楚慎步子一顿,倏然之间泪水决堤,扶着母亲一起折回去,抱着弟弟恸哭不已。 楚圭慢慢阖上眼,两行清泪滚落而出。 九月十六这日,范循特地告了假,赶来西市看行刑。 自从太宗迁都北京之后,便将西市定为专门处决犯人的地方,每年秋后集中行刑都是在这里。 看热闹是优良传统,百姓们对于砍头这种事是十分乐于围观的,因而西市虽已算是京郊了,但却是个热闹的地方。这里平素没有砍头可看时也是商贾云集,如今要上演凌迟大戏,还是好几个人一起被凌迟,这实在是不可错过的,错过就要再等一年。因而不需要官府召集,百姓们便自动自发地蜂拥而至。 范循自认来得算是早的,然而等他赶到时,发现法场这边已经是人山人海了。 法场边临时搭设了一个小棚子,作监斩官监斩之用。法场中央竖着一根高高的木桩,用来悬挂犯人的人头,震慑臣民,以儆效尤。 时近午正,日当正空。 西市这边已是摩肩接踵,挤得水泄不通。楚圭等人的囚车过来时,人潮中掀起一阵骚动。他们是头一次看见楚圭这位在位三年的短命皇帝,也是第一次看到那个传说中有特殊嗜好的好内太子楚怀和,更是第一回看到蒋氏、楚明玥与楚明岚这些曾经的皇后公主。 真是怎么看怎么觉得稀罕。 楚明玥原本也是个美人,但在牢里待了一年,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蒋氏与楚明岚被关得时日浅,在牢里的资历不如楚明玥,倒还留着些往昔光鲜的影子。只是楚明岚哭得双眼肿如桃子,脸上脂粉灰尘糊成一团,还没受刑便已经像个女鬼了。 范循扫了囚车里的三个女眷一眼,微微摇头。 蒋氏等人并非楚圭造反的共谋者,又是女眷,按例是不必死的,至多被充入教坊司做官妓,但楚圭那一番话激起了皇帝的雷霆之怒,这才一并将蒋氏等人处死。 楚圭等人被绑缚在刑架上时,监斩官开始宣读《大周律》刑律里的谋反大逆条:“凡谋反,谓谋危社稷;大逆,谓谋毁宗庙、山陵及宫阙……皆凌迟处死。” 接着,监斩官又宣读了皇帝亲拟的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逆首楚圭,领春泽而不知恩,受荫庇而枉顾义,亡所忌惮,毒杀先帝,颛作威福庙堂之上,不降价序而运天下。诈谋既成,遂据南面之尊,祸乱内外……今依律处死,凌迟三日,锉尸枭首,示众尽法。其子楚怀和并家眷论与同法,钦此。” 众皆哗然。 凌迟三日! 凌迟即民间所谓的千刀万剐,最残酷的凌迟例该三千三百五十七刀,每十刀一歇一吆喝。头一日例该先剐三百五十七刀,每一刀剐下的肉如大指甲片大小,从胸膛左右起刀。这种凌迟法会尽可能让犯人活得久一些,让犯人最大限度地承受痛苦。一日剐下来,即使已经开了膛,犯人也尚可进食。吃饱了,等着第二日、第三日接着被剐,直至彻底被肢解,气绝身亡。 所以这是个技术活,也是个体力活。 不过凌迟的痛苦除却*上的,还有精神上的。被当众扒光,并且看着自己身上的血肉一点点被剐去,看着自己慢慢变成一堆森森白骨,这样的折磨绝对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因而凌迟可推死刑之首,是处置谋反者的不二选择。 楚明岚听到还要被凌迟三日,吓得惊叫一声,直接失禁。她哭喊着大叫:“我又没罪,为什么要杀我!” 楚明玥皱眉道:“闭嘴!吵死了。” 蒋氏斜了楚明岚一眼,骂了句“夯货”。 楚怀和吓得面无人色,冲着监斩官大吼道:“当今太子妃是我堂妹,皇太子是我妹夫,你们快放了我!我要去找我妹夫!我没有参与谋反,楚圭不是我爹!我没罪!” 范循叹气连连,楚怀和怕是被吓傻了,这种话也说得出来。又忍不住鄙夷地瞥了楚怀和一眼,冷笑一声。楚怀和当初享受太子的尊荣的时候,怎么不说楚圭不是他爹呢。 范循思量间便不免同情地看向楚圭。楚圭反倒是最镇定的,从头至尾都沉默不语,甚至面上还带着一抹掩不去的傲然。 范循略一挑眉。他其实很欣赏楚圭,欣赏楚圭的胆魄与那股狠劲儿。如今看来,楚圭除此之外,还有非凡的定力与一身傲骨,面对千刀万剐也能面不改色,虽浑身浴血而屹立不倒。 不过范循总觉得,楚圭不会这样乖乖就范的,否则他就不是楚圭了。其实他原本以为,楚圭会在牢里想法子自尽,毕竟依着楚圭的性子,是不会让裴弈称心如意的。 果不其然。等待行刑时辰到来的间隙,楚圭忽然拼尽浑身气力朝着周围成千上万的百姓高声疾呼道:“我不是乱臣贼子,我只是顺应天意取而代之罢了!周室原先那个小皇帝根本不是君王的料!我想做个好皇帝的,我心里是装着天下黎庶的,我颁行的新政虽多有弊端,但我一直在筹谋出路!裴弈讨伐我不过是假公济私,他一早就想反了,只是一直没寻着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而已。裴弈根本就是个卑鄙小人,没有太子裴玑的辅弼,他怎么可能走到今日这一步!” 范循听见这番话几乎笑出声来,很好,很好!楚圭死前还给裴弈埋下一颗雷,顺道离间了一下裴弈父子,给裴玑添了一桩不大不小的麻烦。 楚圭的一席话宛如滴水入油锅,围观百姓惊呼不止,低声窃议。 监斩官都吓呆了,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回神后见楚圭歇了口气还要再说,忙命人将他的嘴用麻核桃堵住。 现在的犯人真是越发了不得了,被剐前还敢声讨皇帝。 楚明岚已经吓得晕了过去。她被一旁持刀以待的刽子手一盆凉水泼醒后,睁眼间忽然瞧见了人群中的范循。 范循颜好气度佳,纵然是立在熙熙攘攘的人潮里,也能让人一眼就注意到他。 楚明岚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朝着范旭哑声哭道:“表哥!表哥你救救我吧!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好歹看在我对你痴心一片的份上……我真的不想死!我没有害过六妹妹啊,我也为我从前对你做的那些事致歉,求表哥救我!表哥我错了……表哥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啊……表哥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楚明岚哭喊得声嘶力竭,说到后来渐渐语无伦次。 围观众人闻言登时纷纷向着范循看过来,都是一脸兴味的模样。原本楚明岚不说他们还不知道,如今这么一喊,才晓得原来范家三公子今日也来了。 那么,楚明岚到底对范循做过什么? 范循正琢磨着裴琰今日到底出手不出手,忽然被揭破身份,又被众人反过来围观,一时脸色铁青。 实在是……实在是太丢人了! 楚明岚见范循偏过头去装作不认识她,撕心裂肺地喊道:“表哥怎可如此,我们好歹也曾经成过亲!表哥怎么能这般无情!” 范循嘴角一抽,这行货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他真恨不能现在先上去掐死她! 楚明岚却对范循内心的崩溃浑然不觉,兀自悲怆道:“我与表哥也算是青梅竹马,表哥是不是好歹看在表兄妹的情分上,帮帮我?我是对表哥做过错事,但我后来就安生了,表哥不会一直记着仇吧?” 楚明岚口中的“错事”,显然指的是她给范循下□□想与他圆房的事。不过她非但没有成事,还被范循折腾了一番。 范循默默抬手以袖掩面,心道你就不要再强调这件事了,再说下去我怕我真的冲上去提前结果了你! 午时三刻。 监斩官看了一眼时辰,又拿着画像仔仔细细地一一比照,确认那五个人犯都是本人不是顶包的之后,下令开始行刑。 楚明玥一直镇定自若,但眼下却开始慌了。裴琰那厮不会是打了退堂鼓吧,为什么还没来?再不来,他们就要被剐了! 蒋氏也开始惊慌失措,她女婿难道变卦了?这种事可不能开玩笑啊! 范循也有些拿不准裴琰的心思了,毕竟这位王爷做事总是前怕狼后怕虎。 就在刽子手们正预备剥了楚明玥几人的衣裳开始动刀时,人丛中忽然窜出几百号蒙面人,冲上来就抢人。由于楚明玥等人都是被铐在刑架上的,蒙面人们直接举刀哐哐哐砍了木头,直接连人带镣铐带木头桩子都扛在肩上,预备突围。 众人拾柴火焰高,有人引开官兵有人剁木头,蒙面人们配合默契,局面一时失控。官兵们措手不及,法场这边护卫不多,顾不过来,连声恫吓警告也不管用,竟被他们得手。等闹哄哄的一阵过去之后,法场上只剩下了楚圭与楚怀和两个。 人群中的瞿素见状冁然一笑,道:“好戏要开始了。” 范循望着空了一半的法场,挑了挑眉。 裴琰怎么把楚明岚也抢走了? 人潮被那群蒙面人几次冲散,等再度聚拢在一起时,众人的位置多有变化。范循思想间目光四处扫时,猛然瞧见了两个熟悉的人影。 他脸色一黑,楚明岚方才朝他喊那些话时,这俩人不会就在场吧? ☆、第一百零六章 范循眼下觉得丢人不是最难堪的,在熟人面前丢人也不是最难堪的,在有仇的熟人面前丢人才是最难堪的。 他正要转身躲远点,但魏文伦已经看到了他,并且正分开人潮往他这边来。范循长叹一息,他要是不打照面就走,未免太过狼狈,看来他是躲不过一顿奚落了。不过他打算先发制人。 “魏大人今日也告了假么,”范循佯佯一笑,“是来送楚圭最后一程的么?楚圭当年破了那么大的例提拔魏大人,魏大人想来也是感念在心的吧?” “比不了范大人,”魏文伦冷冷淡淡地看着范循,“范大人可是曾为楚圭娇客,不才怎可与范大人相提并论。不过,在下不免好奇,楚明岚究竟对范大人做过什么,引得她这般撕心裂肺地向范大人认错?” 范循心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面上呵呵笑道:“魏大人管得未免宽了些。我还有事,不陪魏大人闲扯了。”说着话转身便走。 魏文伦冷眼看着范循挪到另一侧继续观看行刑,面沉如水。他总觉得,范循这个人透着一股子古怪,胆子也大得很,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将明昭抱走。 楚怀和望了望空掉的刑架,迷惘片刻,又激动嘶喊道:“这是谁出的手?为什么不把我也救走?!” 楚圭淡淡扫了地上的木头桩子一眼,面上一丝波澜都没有。 劫得这么容易,必然有诈,只是不知道谁是螳螂谁是黄雀了。 不过,这些事已经跟他没有干系了。 监斩官太阳穴突突直跳,对一旁的张冕道:“我在此继续监斩,张大人快去奏报陛下,速速调派人手将人犯抓回来。” 张冕神色有些古怪,扫了法场上的楚圭父子一眼,最终还是点头应下。 监斩官转回头来,吩咐刽子手行刑。 刽子手应是,扭头便动手给楚圭解衣。就在他即将把楚圭那身囚衣扯掉时,忽见楚圭嘴角咧出一个诡谲的弧度。刽子手愣了愣,跟着就觉脸上一股温热,抬手一摸,全是血。 楚圭一直在暗暗用舌头往外顶嘴里的麻核桃,眼下喉头腥甜,拼尽全力往外一吐,不仅将麻核桃吐了出来,还喷了一大口血。 刽子手一下子恼了,一把拽开楚圭胸前的衣裳,抬手便剐下了第一刀。 登时皮开肉绽,鲜血淌出。 楚圭却恍若不知疼痛一样,反倒大笑道:“裴弈,裴玑,若我化作厉鬼,必定日日纠缠你们!若我入阿鼻地狱,也要诅咒你们永世不得超生!”他本要把诓骗他的楚明昭也带上,但想到前几日兄长与母亲来探监那一幕,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瞿素眉峰一挑,敢咒我的阿玑? 楚圭再度被塞上麻核桃时,脸色渐渐灰败,嘴唇发乌。刽子手觉得不对劲,急忙去报于监斩官知道。监斩官急匆匆跑去一看,就瞧见楚圭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这显然是中毒了。 人犯刚开始受刑就毒发,这可如何向皇帝交代呢。监斩官一个头两个大,想不做理会继续行刑,但想到这么些人看着,不好隐瞒,若是回头被皇帝知道了,他兴许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他思前想后,差人去跟皇帝奏报。 第120节 楚圭如今已经意识昏沉。 他早在从南京皇宫出逃时就备好了毒-药,因为他知道他随时都有可能被裴玑擒住。一旦被擒,想来少不了屈辱折磨。他后来受尽苦刑,几度想要设法服毒自尽,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他忽然想,他为什么要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牢里呢,他应当拼尽全力地在死前向众人揭露裴弈的真实面目,如此也算是死得其所。不论众人相信与否,有了这个苗头,也够裴弈糟心的了。所以他一直苟延残喘地活着,为的就是这一日。 他知道裴弈判他凌迟就是为了泄愤,他不会就这么如了他的愿的。今日上刑场之前,他选了身上藏着的慢性毒-药悄悄服下。这药吃下去后一个时辰才会毒发,掐指算来,足够他上刑场之后说完想说的话再赴死了。 楚圭迷离间想起了许多昔年往事,有他幼年时候的,也有他成年后的。一点一滴,似乎都透着道不尽的压抑。他好像从记事起就没有过什么值得追想的美好回忆,他的世界里充满了嫉恨与不甘,他每一日都在想他要如何从这样的境地里解脱出来。他是一个喜欢自己跟自己拧巴的人,他认定的事就一定要办到,否则决不罢休。 他至今都不认为自己走上的是一条不归路,相反,他认为很值得。他做到了自己一直想做的事,他不后悔。 他这一生跌入过谷底,也登上过峰顶,也算是阴晴圆缺俱全了。只是有一点,他这一辈子都过得太寂寥了,身边的人从来不知心,待他好的人也被他拒之千里,他从来不知道敦睦融融是怎样的体会。 下一生若能再世为人,他兴许会是另一番面目,另一种心性。 楚圭的意识渐渐混沌,眼前似乎浮现出一团柔和的光,指引着他步向没有尽头的远方。 他隐约想起有两个人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来探望过他,诘问过他,也为他带来他爱吃的饭食,后来又抱住他哭。 希望他下一世还能遇到这两个人。 楚圭的头慢慢垂下,眼角有淡淡的水痕。 范循见楚圭没了动静,禁不住一声长叹。 裴弈这样对待楚圭,除却泄愤之外,还是想告诉全天下的人,反叛者会万劫不复。 楚圭是个枭雄,奈何时乖运蹇,霸业难成。天底下那么多人都骂楚圭乱臣贼子,但又有几人不想成为楚圭呢。楚圭只是做了很多人想做却不敢做的事而已,并且这事又是大多数人都做不来的。人啊,有时候真是虚伪。 范循能够很坦然地承认,他自己就是很想成为第二个楚圭的,他觉得他不比楚圭差多少,并且,他与楚圭的处境有点相似。但后来变数太多了,裴弈跳出来参与夺位之后,他意识到他原本的打算基本是不可能实现的了,所以他渐渐放弃了这个念头,他觉得他还有更珍贵的东西去追寻。 不过他想要的,追寻起来实在太费劲。 范循正自出神,就被楚怀和的惨叫声打断了思绪。他看了一眼已经断气的楚圭,又看向惨呼不止的楚怀和,讥嘲一笑。 楚圭从上法场到最后气绝,都没有看过他的妻儿一眼。死之前也是头颅偏向与楚怀和相反的一侧的,不知是否有意为之。 楚怀和身上藏有父亲给的毒-药,但他一直不愿服下。他是历尽人间繁华富贵的人,惜命得很,总还是不死心,想着能有什么转机。可转机出现倒是出现了,却并非冲他来的。 直至眼下利刃划在身上,那种切肤之痛袭来,他才不得不面对这样的事实。不会有人来救他了,他正在一点点被肢解,直到气绝,变成一堆森森白骨。 魏文伦其实一直都觉得凌迟这种刑罚太过残酷,但他眼下倒也并不同情楚怀和。楚圭的确冷情,可到底也是竭尽全力保楚怀和到最后,但楚怀和完全狼心狗肺,并且毫无骨气。楚圭好歹有一身傲骨,至死不肯服软。 将近申牌时候,楚怀和已经喊得嗓子完全哑了。范循看剐肉也看得有些腻了,望了一眼偏西的日头,回身挤出了人群。 他走出去几步后,又转头往法场的方向望了一眼,叹道:“都道名鞿利鞚,但不争不夺又岂言人间呢?嫡长继承本就不公,弱肉强食才是世间真谛。” “不依嫡长继承,世间又要徒增多少争斗。” 范循吓了一跳,这声音……不是那个老叟么? 范循方才在人群里看到的两个熟人就是魏文伦和瞿素——他虽然称不上认识瞿素,但对他印象十分深刻。原因无他,实在是这老倌儿神神道道的,他都怀疑他脑子有毛病。 “认出我来了?近来怎不见你有动静呢?”瞿素笑吟吟地走到范循跟前,拍了拍他的肩,“你若是实在想不出法子,我可以帮你想啊!你还年轻,遇到磨难应当一往无前才是,怎么能畏首畏尾呢。” 范循倒抽一口气:“你是太子派来的?” 瞿素哼了一声:“当然不是,太子能派得动我么?” 范循忍不住想,这老倌儿好大的口气! 正此时,魏文伦也从人群里挤出来,往这边来时正瞧见范循与一老翁攀谈。他打量那老翁几眼,只觉他气韵卓然,不似常人。 魏文伦经过时,瞿素听范循称呼他魏大人,又想起方才两人在人群中那互持敌意的态度,即刻想到了什么,挑眉道:“你就是魏文伦?” 另一边,裴弈听说楚圭服毒自尽,蒋氏等人又被劫走了,当即大怒,找来裴玑,迎头就诘问道:“我不是让你盯着那头么?你向来做事滴水不漏,这回怎会出这么大的纰漏?!” “父亲息怒,”裴玑微行一礼,“这回确实是儿子的疏忽,儿子想着楚圭及其党羽俱已落网,大约不会出什么岔子,法场那边便没安排多少人手。至于楚圭服毒自尽一事,是个不可防备的意外。儿子猜测,楚圭大约是在狱卒打开枷锁给他更换囚服时,偷偷将药藏在了手里,后头又趁人不备吞服下去。那药应当不是立即致死的,因而他后来上了法场才毒发。” 裴玑说的一条一条都在理,裴弈脸色虽仍旧阴沉,但也不好说什么。他在听到有人将蒋氏等人劫走时,第一个念头便是这是他儿子故意促成的。因为裴玑平日里办事实在是太稳妥了,但凡交给他去办的事就没出过岔子,而这回却出了这样的差池。 然而蒋氏等人非但与裴玑非亲非故,还跟楚明昭有些恩怨,裴玑根本没理由帮助蒋氏等人脱身,所以裴弈觉得自己那个怀疑十分荒唐,即刻就否定了。 “父皇,不论如何,楚圭也算是已经伏法,楚怀和也正在受磔刑,大致算是妥帖了。至于蒋氏等人,儿子会着人发下海捕文书,画影图形,各处缉拿。” 株连虽是常事,但钦犯的女眷从来也不是处置的重点,重点都在男丁身上,譬如楚怀和,是必须死的,不可能留下一个伪朝太子徒增隐患。 如今解决了楚圭父子,也算是了了裴弈一桩心事。只是蒋氏等人跑了,他心里到底不痛快。 裴弈望了儿子一眼,沉声道:“封锁城门,不要让她们出城。你下去吧,下回办事仔细些。”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再是聪明的人,一时失手想来也是有的。裴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裴玑应了一声,躬身退下。 他出了殿门后,望了一眼西沉的金乌,轻轻吐出一口气。 老爷子真能折腾。 老爷子知道裴琰今日会来劫法场,所以让他佯做疏失,让裴琰顺利将人劫走。他原是不肯的,楚明玥死了一了百了,但老爷子再三要求,并且以帮他那个忙作为交换。 他知道老爷子的目的是什么,但他觉得没必要这样折腾。他大哥将楚明玥劫走之后,兴许又会掀起一场风波。 不过早知道他大哥派了那么多人来,他就也多安排一些人了,否则似乎假得太明显了。 事实上,裴琰如今没工夫去思量劫法场是否太轻巧,他眼下正为两件事烦躁,一是蒋氏不住地哭着指责他不救楚怀和,二是他有件事失算了——虽然他成功将人劫回来了,但可没抢来钥匙,楚明玥她们身上还戴着镣铐呢,这玩意儿可不好开啊! 裴琰觉得像他这么不仔细的人就应该找个妥帖的军师来为他出谋划策,毕竟造反是个大事儿,只顾闷头往前冲似乎不太好。然而他几次三番劝说范循投靠他,范循都婉言拒绝了。 裴琰望着犹戴着半截木头桩子的蒋氏母女,按了按眉心,转头命人去找几个手巧的匠人来。 等他寻来的匠人们围着楚明玥几个忙活开锁时,蒋氏还在哑声嚎哭:“你为什么不救我儿子!为什么不救我儿子!”说话间指了指一旁正自庆幸的楚明岚,“你把那个夯货都劫出来了,怎么就不救我儿子!” 裴琰头疼不已,不耐道:“我把你们救出来就不错了!哪来那么多废话!” “王爷为何不救我哥哥呢,”楚明玥也出声道,“这不是捎带手儿的事么?” 裴琰白她一眼:“胡说,你哥哥能救么?我又不傻!” 楚圭与楚怀和这两个人都是不能救的,因为这是他父亲主要想要诛杀的两个人,救出来麻烦会很大。只楚明玥这些女眷倒还好说些,他父亲搜捕一阵子搜不到,想来就歇了心思了。 劫法场之前他本来想给那群人看看楚明玥与蒋氏的画像的,但他想到楚明玥眼下那个鬼样子,觉得他纵然给了画像那群人大约也认不出,于是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后来他想,法场上统共就五个人,三女两男,那他跟他们说只劫女的不就好了么?楚明玥再怎么不成人形,但是男是女总还是能看出来的。虽然到时候会多救一个楚明岚,可他也不是很在乎。 虽说楚圭已经气绝了,但裴弈并不肯放过他,传命仍旧凌迟。三日后,楚圭与楚怀和凌迟数足,被锉尸枭首。裴弈命人将两人的首级悬挂在西市那根高高的木桩上,警示臣民,造反就是这个下场。 但裴琰显然是没有被震慑到的,因为他认为他会是那个赢的人。 官兵在北京城里里外外搜查了好几日,但始终没寻见蒋氏等人的踪迹。裴弈气闷不已,将蒋氏等人的画像下发各府州县衙门,举国通缉。 裴琰觉得自己父亲这阵仗未免有些大了,不过他没几天就要就藩了,等将楚明玥等人带去封地,就安全了。只是楚明岚是个累赘,扔开她又怕她泄了他的密,所以裴琰打算灭口。 瞿素见局面已定,时机已到,信守承诺,进宫面圣。 瞿素消失的这两年间,裴弈一直在找他。抛开瞿素那一身本事不说,裴弈觉得光是把瞿素这个人往他身边一放,都能让天下人对他多出三分敬畏。 跟镇宅差不多。 但瞿素似乎彻底销声匿迹了一样,他一直苦寻不见。如今这个让他找了两年的人终于出现了,并且还是主动找上门的,裴弈一时之间很有些不敢相信。听到内侍通传,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内侍见皇帝迟迟不发话,正想问是不是不允觐见,就忽地瞧见皇帝霍然站起,三步并作两步地急急出殿。 瞿素立在廊庑间对着周遭的宫殿打量几番,心觉这宫殿跟南京那边的似乎差不多。只是北京这地方更靠近边埸,确实比南京适合做国都。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这才是皇帝的应有之态。 裴弈出外一看,发现果然是瞿素本人,当下惊喜不已,疾步迎上前,忻悦道:“先生这两年间不知云游何处?我多番着人找寻先生,然而总是寻觅不着。” 瞿素心道我能让你找着么?面上淡笑道:“这两年间天南地北各处走走罢了。”说话间就要给裴弈行礼。 裴弈忙伸手阻住:“先生是上宾,快请免礼。” “陛下客气,礼不可废。”瞿素说话间执意行了礼。 裴弈心里直叹气,瞿素这举动看似只是将礼数做全,实则是跟他表明态度——他们并不熟稔。 裴弈想起瞿素如今无官无爵,身份有点尴尬,当下道:“先生不必担心,朕会查明当年之事,还先生一个清白。” 瞿素淡笑道:“多谢陛下美意。只是草民此番前来,是有一事要禀与陛下的。” 裴弈点头:“先生请讲。” “陛下可知草民为何忽然前来面圣么?” 裴弈一怔,这是什么问话? 瞿素瞥了清宁宫一眼,转头正色道:“草民将讲之事攸系重大,恳请陛下准允草民入内详陈。” 楚圭父子被处决后,楚明昭担心祖母与父亲情绪不稳,便回了侯府探视。 裴玑见她回宫后面色透着些不豫,问她可是太夫人跟楚慎那边有什么不妥。 楚明昭嗟叹一声,道:“祖母老来丧子,我那三叔又是死无全尸,楚怀和更是被生生剐死的,祖母再是不喜他们,也终归是血脉相连的,到底心绪难平。我看到祖母时,只觉她似乎苍老了十岁。父亲也是恹恹的,我听母亲说行刑那日,父亲闷坐了一日,不吃不喝也不肯说话。” “兴许是前世做了孽,今世是来偿债的。” 楚明昭默了默,道:“夫君说真的有前世今生么?” 裴玑笑道:“这种事,端看你信不信了。” “如果真的有前世今生的话,”楚明昭起身抱住裴玑,趴在他怀里,抬眸凝着他,“我觉得我一定是积了十世福报才得遇见夫君的。” 裴玑微微愣了愣,旋即低下头抵着她的额头,低声道:“那昭昭是不是应该加倍报偿我?”说着就伸手来揽她的腰。 “这是当然,”楚明昭松开他,转身就要走,“我去命人给尚膳监传话,晚上吃螃蟹。我答应了给你剥螃蟹的。” 裴玑哼了一声,一把将她拽回来:“我说的不是这个。不过说起螃蟹我想起了一件事。明日得闲,我带你出宫。” 楚明昭兴奋地抓住他的手臂:“你要请客?” 裴玑挑眉:“你猜?” 楚明昭瞪他一眼,又笑道:“我也想起一件事。我从侯府出来后,碰见了一个老熟人儿。” 裴玑脑海里下意识就蹦出情敌若干,微微绷起脸:“谁?” 楚明昭挑眉:“你猜?” ☆、第一百零七章 楚明昭瞧见裴玑那神情就知道他想歪了。她本想再逗逗他,但想想近来发生的事,又没了心思。 “好了,不是男的,”楚明昭拽着裴玑坐下,“我碰到的是何秀。” 第121节 她从侯府出来时,瞥眼间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仔细一看,发现竟是何秀。何秀见她看过来,惊了一下,忙忙转身跑开了。 楚明昭不知道何秀是凑巧路过还是特地跑来的,她见她跑走了,也没想过要去追她。 楚明昭想起何秀嫁的那个叫孙邦的举子当初似乎是即将应考的,然而后来因为战事吃紧,第二年的会试被楚圭取消了。孙邦要考的话,也是参加今年裴弈开的恩科。楚明昭思及此,询问裴玑今年登科的进士里有没有一个叫孙邦的。 裴玑好笑道:“我连何秀这个人都快忘了,你竟还记得她夫君叫什么。” “险些在背后阴我一把的人,我当然记得清楚。” “每届中式举子加起来统共有三百来人,我哪能一一看过,回头帮你查一查。” 楚明昭笑着亲他一口,又撇嘴道:“好了,我跟你说了,你也告诉我,你带我出去做什么?” “老爷子让你给他剥蟹,”裴玑顿了顿,又道,“不过我觉得他是想见见你。” 楚明昭一愣:“为什么?” “他说,他要顺道看看你还记不记得他。” 楚明昭闻言更迷惑了,瞠目道:“他见过我?” 裴琰将就藩的一应事宜措置停当后,转头入了宫,打算面见裴弈,商议具体的出发日期。然而他命内侍进去通传时,惊讶地听闻他父亲正在与瞿素议事。 瞿素消失两年,如今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皇宫里? 裴琰忽然不着急见自己父亲了,他兴奋地在外头等着,盘算着过会儿询问瞿素几个问题,顶好再让瞿素给他算一卦。 裴琰伸着脖子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才瞧见殿门开启。他疾步上前,探头一看,果然看到一名老者施施然从殿内退了出来,定睛细瞧,确是瞿素无疑。 裴琰一把拉住瞿素,欣喜道:“先生稍候片刻,待孤王与父皇议完事,再与先生详谈。” 瞿素心道我可不想跟你详谈,面上笑道:“王爷言重,草民一介布衣……” 裴琰忙道:“先生客气……”又听他父亲在里头沉声唤他,一面往里走一面回头交代瞿素千万不要走。 瞿素看着裴琰急慌慌往殿内而去的背影,嘴角浮起一抹莫测的笑。 裴弈瞧见裴琰那般行状,面色更沉了一分。他这长子对瞿素那么热络作甚? 裴琰想快些把这头的事了结好出去与瞿素详谈,故而单刀直入,询问父亲具体想让他何时就藩。 裴弈听他说起这个,倒是忍不住叹了口气。他膝下只两个儿子,如今这个长子还即刻就要之国了,他心里说不惆怅绝对是假的。 钦天监报上来好几个吉日,裴弈犹豫再三,选了十月初六。 裴琰听说自己五日后就要离京了,心里没有半分怅然不舍,反正他总还要再回来的嘛。 不过他倒是有些不放心他娘。上回因为薛含玉的事,他娘被他父亲禁足半年,今日刚刚解禁,他走之后,他娘就少了一个倚仗。 裴琰与裴弈提起郭氏时,裴弈脸色立时就沉下来了。他对郭氏没什么感情,郭氏的利用价值也早就到头了,所以郭氏虽然生了裴琰,但他也只是给了她个恭妃的位置。那回他因郭氏之故被落了脸面,心里实在恼得很,转回头就训了郭氏一顿,又禁她的了足。 裴琰见父亲面色不豫,只好住了嘴。他或许也不必争这一时,左右等他将来成了事,他就可以尊他娘为皇太后了。 裴琰出来时,果见瞿素还等在外头。 他拉着瞿素往外走,极力邀请瞿素去十王府那边坐坐。瞿素婉言谢绝,但裴琰再三坚持,瞿素询问裴琰究竟要说什么,裴琰踟蹰一下,低声道:“先生可否为我起一卦?” 瞿素挑眉:“今日初一,初一不起卦。” 裴琰愣了愣,旋道:“我不讲究那些。” 瞿素心道你不讲究我讲究。他往裴琰身后张望时,正瞧见裴玑往这边来,当下笑道:“不知殿下想算什么?” “算我将来……”裴琰正要说算我将来的命途如何,就听到身后传来弟弟唤他的声音,忙改口道,“算我将来能活到什么时候。” 裴玑闻言笑道:“大哥要算得果然很实在。” 裴琰不搭理裴玑,只是笑着再度邀请瞿素去十王府起卦。瞿素瞥了裴琰一眼,动了动指头,严容道:“草民方才已经掐指算过,王爷能活到……” 裴琰瞧见瞿素的神情,一颗心便即刻提了起来,紧张问道:“怎么?” “王爷能活到死。” 裴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在一旁抚掌道:“先生算得神准!” 裴琰怔了一下,跟着脸色铁青道:“你戏弄我?” 瞿素淡淡一笑,朝着裴琰一礼,转身与裴玑一道离开。 裴琰阴着脸望向两人渐渐远去的背影,袖中双拳笼攥。 果然连瞿素也是个势利眼,看他只是个亲王便不冷不热的,瞧见裴玑那个太子就热络得了不得。 裴琰正自愤愤,又忽然想起一事。瞿素既然说楚明玥是身具凤命的人,那为何还要跟裴玑走得近呢,难道时过境迁,他忘了自己当初卜的那一卦了?还是有什么旁的缘由? 翌日,裴玑带着楚明昭去见瞿素时,瞿素正在浇花。 楚明昭见瞿素回头看到她时不住打量,忍不住道:“先生认得我?” 瞿素不答反问:“你真的一点也不记得我了?” 楚明昭被他问得有点懵:“先生这话何意?” 瞿素叹道:“罢了,你当时年幼,不记得也是常事。不过我看你那四姐姐倒是记得清楚。” 楚明昭被他说得越发困惑了,她小时候见过这么个大人物么? 楚明昭来到这里之后一直没有找到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同好,如今发现瞿素竟然就是个吃货。两人从螃蟹说到鱼虾最后说到火锅的各种吃法,谈兴甚高,直从清早说到黄昏,把裴玑晾了个彻底。 裴玑叹了一天也没人搭理,转头瞧见天际终于染上了暮色,板着脸催促楚明昭回宫。 瞿素无视裴玑,回头低声问楚明昭:“他当初到底是怎么娶到你的?” 楚明昭回想了一下,道:“是楚圭赐的婚。楚圭本是要把楚明玥指给他的,但他当时说要娶我,楚圭就答应了。” 瞿素意味不明地笑道:“果然不是不开窍,只是遇见的人不对……真是命定的姻缘。”他见楚明昭目露不解,把声音压得更低,“我跟你讲,他从前孤僻得很,但长得实在沾光,左邻右舍的女娃娃们都喜欢围着他转,零嘴都拿来给他吃,可他一个都不搭理,还躲瘟神似的躲着人家。我都发愁,就他这德性,将来要是讨不着媳妇,那我那卦可要如何应验。” 楚明昭想起裴玑之前与她说瞿素为他卜过姻缘,不由问道:“先生之前算的那个楚家姑娘就是我么?” “对啊,”瞿素喝了一口酒,斜了裴玑一眼,“不过之前不能算得太确切,后来他赴京之前我又给他起了一卦,但他死活不肯让我说出来,他说他不信这些。哼,最后还不是应了我的卦。” 楚明昭望了裴玑一眼,又转向瞿素:“他之前也说他幼时性子孤冷,但我实在瞧不出。”明明是很外向的性格。 “那是被我硬生生……” 瞿素一句话未说完,裴玑已经过来一把拉起楚明昭:“天色不早了,咱们真的该回了。” 瞿素别有深意地朝着裴玑一笑,裴玑轻哼一声,挽住媳妇就走。 瞿素望着楚明昭的背影,轻声叹道:“一世荣宠,富贵无极。一蒂同宗,命途迥殊。” 回宫的路上,裴玑说起了裴湛近来因婚事与他父王争执不下的事,末了看向昏昏欲睡的楚明昭:“我看他还是惦记着你。” 楚明昭掩口打了个哈欠,歪靠在裴玑肩头,抱住他手臂道:“夫君是不是总觉得别人惦记我……好了,就算他惦记,那也是白搭嘛。” 裴玑紧紧搂住楚明昭的腰,须臾,哼道:“不行,我要彻底霸占你,我要把他们都解决掉。” 楚明昭吓得一个激灵,一下子坐直身子:“你要杀人?” “怎么会呢,”裴玑微微一笑,“我这个人最温和了。” 初六裴琰离京那日,几个尚在京师的叔伯并堂兄弟们都前来相送。裴琰却始终有些惆怅,他总觉得他应该在北京有一番作为,去封地从长计议怎么想怎么都是一件费劲的事。 裴德在一旁见太子与鲁王两个话别时似乎气氛有些不对,微微蹙眉。他早先就听闻这兄弟两个私下不睦,裴琰一直认为是半道上冒出来的裴玑夺了他的位置,不知眼下是否仍旧怀恨在心。 裴德常见裴弈一脸苦恼地说起这兄弟两个不和的事,但他觉得也不必太担忧,裴琰反正是要就藩的,去了封地见不着面也就罢了。裴琰与裴玑资质相差甚远,难道还能夺嫡不成? 裴德送走裴琰之后,转身就一把拽过自己儿子,沉着脸道:“你堂兄走了,咱们也该往封地去了。我看那罗家姑娘就好得很,你总这么推三阻四的,是何居心?” 之前裴德让裴弈帮忙给儿子物色媳妇,结果选出来好几个样样出挑的世家女,裴湛都摇头说不愿娶,后头裴玑凯旋,裴弈因忙着处置楚圭的事,这事儿就搁置下来了。如今楚圭这一头基本事了,裴德正要跟兄长再提一次,谁知道兄长前日主动找到他,说忽然想起来之前为阿玑遴选太子妃时,淑女里面有个姓罗的姑娘,瞧着是个极好的,虽然不是世家里出来的,但仪容教养都十分出挑。 裴湛猜到大约是太子跟皇帝举荐了罗妙惜,然后皇帝才来跟他父亲说的。否则皇帝日理万机,哪里会记得一个小小的落选淑女。 不过这倒反而越发激起了裴湛的反骨。 你让我娶谁我就要娶谁么? 裴湛硬生生从父亲手里抽出手臂,掣身上马,猛挥马鞭,一径冲出了城门,对身后父亲的呵斥置之不理。 裴湛一路策马,漫无目的地疾冲,一口气跑到了郊外野地里。他勒马出神许久,见已近日暮时分,幽幽吐出一口气,正要调转马头折返回城,忽然听到有踉跄不稳的脚步声朝他这边靠近。 他转头一看,立时被吓了一跳。 楚明昭眼看着儿子都快满周岁了,觉得真是光阴飞逝。她想起她去年拼死拼活好歹赶在双十一前把儿子生了下来,就觉得十分欣慰。头胎确实生得费劲,后面如果再生的话,想来应该会相对轻松一些。 阿燨如今已经会喊爹爹与娘亲了,只是娘亲发音不如爹爹简单,所以小家伙喊起娘亲来还是有些含混不清,喊爹爹却比价清晰,裴玑因此很是在楚明昭跟前得意了几回。 裴弈来看小孙儿时,总是教他喊祖父,但阿燨多数时候都不肯配合,并且跟从前一样,一被他抱在怀里就闹腾。裴弈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这小孙儿跟他八字不合么? 裴玑与他说,只要他往后不再给他塞女人,他就告诉他为什么阿燨排斥他。裴弈觉得他儿子的话很邪乎,小孙儿闹腾大约是嫌他抱得不舒服,毕竟他的确不会抱孩子。难道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理由? 楚明昭觉得小孩子就应该喊一些简单的叠字,要是教儿子喊妈妈,肯定也会学得很快。 楚明昭正教儿子学话,转头见裴玑进来,刚想问问他打算怎么过儿子的周岁生辰,就见他上来摸了摸儿子的脑袋,转眸看向她:“我帮你查了查,孙邦考中了,二甲。” 楚明昭一怔,旋笑道:“你还真查啊。” “你想知道的事我自然会竭力去办,”裴玑眉尖微挑,“是不是很感动?” 楚明昭点头:“感动。来,亲一口。” 裴玑闻言倒是有些受宠若惊,因为她很少在儿子面前跟他亲热。他看了儿子一眼,赧然笑道:“那多不好意思——”说话间却已经把脸凑了过来。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楚明昭说话间将儿子高高举起,往他脸上一贴。 裴玑惊觉不对,扭头一看,就正瞧见儿子咧着小嘴冲他笑,嘴角还挂着一丝没蹭干净的涎水。他似乎是觉得把口水蹭到自家爹爹脸上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兴奋地挥舞着小胳膊往前凑,还要再来亲。 裴玑掏出汗巾擦掉自己脸上的口水,又帮儿子揩了揩嘴角,哼了一声:“居然诈我,欺骗我感情。原本还有很多事要与你说的,眼下突然不想说了。” 楚明昭嘴角微抿,起身搂住他脖子使劲亲了一口,笑盈盈道:“这样总可以了吧?” “这还差不多,”裴玑说着话伸手抱过儿子,一面逗着儿子一面道,“我还打探到了何秀的近况。你要不要听?” 范循从衙门回来后,便进了书房。他虽是世家公子,但身上并没什么世家子弟惯有的习气。每日办完公事之后消遣很少,酬酢也少,基本只是坐在书房内练练字看看书。 范庆来找范循时,见他又是埋头在做读书札记,满意地点点头。这个孙儿是国公府子弟里最出息的,只可惜不能袭爵。 范庆心里不禁一阵唏嘘。 范循见祖父亲自过来,一时有些讶异,起身行了礼,探问道:“祖父可是有何事?” 范庆捻须,欣慰笑道:“有件好事要与你说。” 范循闻听此言,不知为何,非但没有半分喜意,反倒是猛地提起了一颗心。 待到范庆说出后面的话,他面上神情便倏地一阴。 第122节 果然不是好事! ☆、第一百零八章 范庆见孙儿阴沉着脸不说话,疑惑道:“哥儿怎么了?不高兴么?” 范循平复了一下心绪,尽量平静道:“这事是陛下告诉祖父的么?” 范庆点头,道:“陛下昨日与我商议罢边备之事,顺道说起了这个。虽说自来都言京官吃香,但地方官容易做出治绩,陛下说只是让你去历练历练,他日回京,给你安排个更好的位置。何况,松江是江南繁华富庶之地,你走这一趟也值当。” 范循双拳慢慢攥紧。他根本不必猜,这件事必定是裴玑捣的鬼!否则满朝上下这么多臣子,皇帝怎么就独独想到了他一个后生! 他祖父方才与他说,他即将被调任到松江府任知府。松江府属南直隶的江南东道,民殷财阜,知府更是正四品的地方大员,他在这个年岁上就被任命为一府父母官,又是那样锦簇花攒的去处,确实怎么看都是一桩美差,何况皇帝又说回头要将他调回来委以重任。 “孙儿怕是绠短汲深,不能胜任,”范循深吸一口气,“祖父与孙儿明日面圣,把这差事推了吧。” 范庆面上的笑一收,沉声道:“你这是何意?这可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你在吏部待着也不过是个五品郎中,给你官升一级不好么?吏部人才济济,你要熬多久才能往上升一升?这些你都想过么?” 范循想到裴玑的用心就恨得咬牙切齿。他冷静再三,对范庆道:“祖父,您想一想,国公府的子弟大都在京,世家阀阅最重的是什么?是同枝连气。孙儿在吏部待着,对国公府的子侄们都能有个照应。但一旦离京去往江南,那对国公府而言并非一桩好事。” 范庆辞色稍降,沉吟少顷,叹道:“说是这么说,但皇帝既然已经动了这个意思,咱们还能违抗么?再者说,这于你而言确实是个美差。你还是安下心来,收拾收拾,等吏部那边的调令下来,就去上任吧。” 范循知道祖父是不会理解他的心思的,当然他也不会把他的心思清楚明白地表露出来。他重重叹口气,为了稳住祖父,暂且应了下来。 范庆又问了他一些近来读的什么书、临的什么帖之类的问题,末了要走时,又忽然想起一事,走了几步,回头道:“你究竟是想要怎样的姑娘?我听你娘说,她这两年间给你挑了不下二十门亲事,但你都拒了。前阵子原本是要和姚家做亲的,结果你又把人家姑娘恫吓跑了,落后怎么说都不肯嫁你。你说说你平日里那么沉稳,为何轮到这事上就变成混不吝了呢?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你那些堂兄们在你这岁数上连孩子都有了,你却连个媳妇都没娶。” “车到山前必有路,”范循淡笑道,“祖父宽心。” 范庆翻他一眼:“我倒要看看你这车何时能到山前。” 范循心道我要是能把我表妹追回来,这车马上就到山前了。然而他心里这样想,嘴上可不敢说出来,只是笑着应对几句,将祖父送出了他的院子。 他折返回自己书房时,面色阴能滴水。 裴玑这一招真是釜底抽薪。他去上任之后不知几时才能回京,将来万一皇帝再早早驾崩,裴玑一登基,那么想来他回京更是遥遥无期了。 范循忽然想,若是有朝一日裴玑登基,会怎么报复他呢? 不过他既然敢和裴玑作对,就不怕这个。 范循幽幽吐出一口气,推开窗牖,眼望外头初冬景致,目光转深。 看来他要想法子度过这一关了。 楚明昭听裴玑说了范循要被外放的事时,忍不住道:“夫君果然很温和。不过是不是不打算让他回来了?” “这个,视情况而定,”裴玑慢慢啜了口茶,“你若是还对何秀心存不满的话,我可以假公济私,帮你出气。” 松江知府刘元年纪老迈,想要回乡养老,他翻奏章时看到了刘元乞求致仕的奏本,当下便想到这是个打发范循的好时机。 先将他调离京城,往后的事就好办得很了。 所以他当下去跟他父亲提了这件事。松江府是江南鱼米之乡,其富庶几可称甲天下,松江府知府这个接替人选,是要慎重考量的。他知道他父亲一定正在考量这件事,于是适时地举荐了范循。 范循虽年轻,但能力有目共睹,又是世家出身,人情世故都谙熟,到了那边也不怕处置不好上下官员的关系。他父亲经他再三这般劝说,终于决定让范循来接替这个松江府知府的位置。 裴玑的打算很明确,给范循找个肥缺,这样可以冠冕堂皇地将范循支走。至于之后他还能不能回京,那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这倒是不必了,”楚明昭一头拍着儿子睡觉,一头轻声道,“我觉得孙家干的事已经很解气了。” 裴玑与她说,何秀嫁入孙家之后,过得很不好。 何家家底薄拖累又多,孙家能答应这门婚事,主要是因为何家背后的楚家。孙太太更是看中了何秀与楚明昭交好这一点,想借着何秀跟皇室攀攀交。然而亲迎那日,说好要来观礼的楚慎夫妇并楚明昭夫妻两个都没来,楚家这边只来了一个楚怀定。孙太太在诸亲百眷面前夸下了海口,说贵人们都会来贺喜,结果临了却被狠狠打了脸,满腹怨气都撒到了何秀母女身上。 后来对何秀轮番诘问之下,方知何秀已经把楚家得罪个彻底,并且还是因为那么个缘由。 从前的何秀娶进来可能是孙家的一个助力,但如今的何秀娶进来怕是个祸患,兴许要给孙家招来麻烦的。孙太太气得了不得,当场就要孙邦休掉何秀,何秀她娘杨氏见势不妙,好说歹说,孙太太才勉强答应让这个媳妇留下来,但自此之后就没给过何秀好脸色看,对她百般刁难。 何秀从刚进门起就得罪了婆婆,日子举步维艰。她夫君孙邦是个孝子,夹在媳妇与亲娘之间也是十分为难。而何秀素性简默寡言,心里又镇日揣着从前那些事,极少与孙邦交心,孙邦开始时还对她小意温存,后来渐渐也与她疏远了。 今年孙邦中了进士,身份倍增。何家的几个哥儿年纪却都还小,非但不能撑起门庭,反而还需要源源不断的银子来供应读书的开销。兼且何秀嫁进来两年却只生了个女儿,孙家便越发嫌弃何秀。孙太太后来给孙邦张罗的两个小妾肚子倒是争气,先后添了男孩儿,更是将何秀比了下去。 “她能有今日,也是她自己找的,”裴玑伸手帮儿子盖好小棉被,“若她仍旧是从前那个与你跟楚家交好的何秀,即便是生不出孩子来,孙家人也会将她奉若上宾,谁敢轻慢她?她家中若有什么周转不开的,咱们知道了也自会搭把手儿。” 楚明昭见儿子已经酣然入睡,拉着裴玑轻手轻脚地出去。 楚明昭掩好门,回身叹道:“人心最是难测,我当时真没想到她会干那事,我一直觉得她是个特别木讷老实的人。” “这事大约也怨我,”裴玑眉峰微动,“怨我长得太好看。所以你一定要珍惜我,说不得还有好些个何秀在暗中觊觎我。” 楚明昭轻哼道:“她们只是看到了表象,要是知道你脸皮这么厚,一定会被吓跑。只有我不嫌弃你,你该珍惜我才对。”她见裴玑哼了一声就要走,忙拉住他,“不要走嘛,我还有件事要问你呢。” 裴玑把头一偏:“说我脸皮厚你还问我。” 楚明昭笑道:“不要紧,脸皮厚也不妨碍我问。” 裴玑从她手里抽出手臂,抬腿就走:“你不要总污蔑我。我是个脸皮薄容易脸红的人,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我告诉你,你不还我清白,我往后就不理你了。我是个有原则的人,你不要以为我是和你说笑的。” 楚明昭紧走几步追上他,一把拉住他,绕到他身前,伸臂搂住他,踮脚在他嘴唇上连亲了两下,撒娇道:“我就想问夫君一个问题嘛。” 裴玑立马眉花眼笑,一把将她带到怀里:“好吧,问吧,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楚明昭心道你的原则呢? 她挽住他的手臂,笑吟吟道:“我觉得陛下近来似乎对我的态度不似从前那般冷淡了,这是为何?” “因为老爷子去跟他说你是命定的中宫,能增鼎祚,”裴玑圈住她的腰,语气一低,“至于他具体是怎么编的,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没细问。” “这种话……陛下也信?” 裴玑笑道:“想来他也是半信半疑,不过信一半也够了。” 楚明昭眨眨眼,这显然是封建迷信嘛。 京郊茶寮。裴湛看着眼前这个狼吞虎咽的女人,只觉她好似是饿死鬼投胎的。照她这个吃法,兴许一个不慎就被噎死了。 “你究竟吃好了没,”裴湛不耐道,“吃好了就快回答我的问题。这都日薄西山了,再半个时辰就要夜禁了,城门关了我可怎么回去!” 楚明岚一口咬下半个包子,一面大嚼大咽一面含混不清道:“公子等我……等我再吃两个包子。” 裴湛猛地拍案:“你得寸进尺是不是?!” 裴湛虽则年纪不大,但也是经过兵戈的人,发起火来很有些威势。楚明岚吓了一跳,一口肉包子卡在喉咙眼,不上不下,噎得她脸红脖子粗,灌了一壶茶才缓过来。 裴湛冷眼看她:“你若是敢骗我,我一定让你付出代价。” 他方才在野地里瞧见的那个人就是楚明岚。只是楚明岚孤魂野鬼似地在山林里游荡了好几日,灰头土脸,不成人形,他猛地瞧见,着实被惊了一下。楚明岚自称饿了好几日,求他带她去吃些东西。裴湛心事重重,哪有功夫搭理她,正要策马回城,却又听楚明岚大呼她知道一个惊天秘密,跟鲁王有关的,去报与皇帝知道可以升官发财的。 裴湛当时第一个念头便是她在扯谎,但转念想想,寻常人扯谎怎么会带上亲王呢。何况,楚明岚那身衣裳虽然又脏又破,但不难瞧出那衣料是奢华的织金妆花缎,这可不是寻常人家能穿用得起的。 裴湛觉得事有蹊跷,这才就近带她来茶寮吃饭。 楚明岚饿得太久,吃了五个大包子也只是个半饱,但她不敢惹怒裴湛,只好停了嘴,怯怯道:“我没骗公子……不过此事机密,不宜在此道出。” 裴湛阴着脸起身,一面朝着自己的马匹疾走一面命楚明岚跟上。楚明岚见状,忙命伙计将余下的五个大包子装起来,着急忙慌地抱着包子跟上。 楚明岚啃着包子跟在裴湛的马后,心道这男子生得倒是好看得紧,不过脾气实在不太好。 北京城大得很,裴湛为了赶在夜禁前回到十王府,后面开始催马快走。楚明岚一路气喘吁吁地跟着,累得头晕眼花。等裴湛的马渐渐停下来后,她忽然发觉有些不对劲。 天哪,眼前的这片府邸……不是十王府么! 楚明岚眼睛瞪得铜铃一样大,她绕来绕去,最后竟然自己跑到皇室手里去了?! 裴湛见她愣着不动,不耐道:“杵着作甚,快些进来。” 楚明岚怔怔地望向他,抖着嗓子问道:“你……你是什么人?” 裴湛冷声道:“我是伊世子。” 楚明岚只觉眼前一黑,合着这位是皇帝的亲侄子! 楚明岚觉得她真是倒了血霉了,她不过是想骗口吃的,到头来竟然自投罗网! 楚明岚心里叫苦不迭,转头就跑。 裴湛哪能容得她跑掉,当下叫来几个小厮便将她抓了回来。 楚明岚欲哭无泪,她才刚刚死里逃生,这就又回去蹲大狱了。 三日后。 裴弈坐在思政轩里,心不在焉地翻着奏章。他近来正为两件事发愁。一是楚圭死前放出去的话在坊间四处流传,他想尽法子也难以根除传言。第二件,就是点绣女的事。 他原本是打算登基之后就下诏点绣女充实后宫的,但后来事情一件接一件地冒出来,他一来没那个功夫,二来也不想在那个当口与阿玑闹得更僵,所以便将此事搁置了。如今大局已定,似乎是该来操办这件事了。朝中不少臣子也都进言劝他广施恩泽。 裴弈翻着翻着就又瞧见一本,上面写道:“……古者天子立后,并建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所以广嗣也。陛下春秋鼎盛,宜博求淑女,为子嗣计……” 为子嗣计,他也是这样想的。他不重女色,想要点绣女纯粹是为了子嗣,对于皇室来说,子息是攸系社稷稳固的。然而他又忍不住想,他这个年纪上恐怕很难再有子嗣,并且他的次子足够出色,足以肩负起江山重担。若是他折腾到最后,非但没有得着儿子,反而因此与阿玑母子更加疏远了,那真是得不偿失了。 裴弈正自烦闷,就听内侍通传说恭妃求见。裴弈挥手说不见,不一时,内侍又跑进来,为难地说恭妃不肯走。裴弈想到裴琰前不久才离京,郭氏大概心里也不好受,想了想,命内侍将人宣进来。 郭氏也知道儿子走后她就少了一层倚仗,她觉得她如今刚被解除禁令,应当多来皇帝这里走动走动,否则万一回头皇帝身边添了新人,那就更想不起她来了。失宠在后宫里意味着什么,这简直是不言而喻的。 郭氏拎着个食盒过来,殷勤地让裴弈尝尝她亲手做的点心。又一脸伤情地说起了裴琰离京的事,藩王无故不得擅离封地,这一别也不知何时能再见。 “琰哥儿最是孝顺懂事,”郭氏拿帕子点了点眼角,叹着气胡扯,“走前还跟妾身交代要妾身好生照应陛下的饮食起居,说陛下理政废寝忘食,让妾身多劝陛下按时用膳。琰哥儿还让妾身平日里避让着太子妃,说不要伤了和气。” 郭氏觉得儿子纵然是要起事也要再过上几年,这之前若是能把裴玑踢掉那就更好了。她见皇帝似有所动,趁热打铁继续扯:“琰哥儿那孩子实则最是顾念手足情的,只是太子似乎总也放不下从前的事,兄弟两个这才不如何敦睦,琰哥儿私下里也很是无奈。原本他走前是想找太子叙叙话的,但又怕太子心里别扭,这才作罢。” 裴弈听着郭氏的话便不免想起一些事,末了叹息道:“罢了,你先下去吧。明年的万寿圣节,让他回京聚聚。” 郭氏闻言一喜,忙忙谢恩。又讨好几句,这才笑眯眯地退下。 郭氏前脚刚走,裴德后脚就来了。 裴弈听说伊王求见时便是一愣,旋即想,他弟弟大约是为了阿湛的婚事来的。可等裴德进殿后,裴弈却发现他的神色有些古怪。 裴弈询问他为何事前来,裴德踟蹰着让他屏退左右。裴弈更加迷惑,这是要说什么机密? 等到殿内正剩下兄弟两个,裴德仍是犹豫着不知当讲不当讲。裴弈见状,以为是弟弟有什么事想让他帮忙却不好意思说,当下笑道:“五弟有话不妨直言,咱们可是嫡亲的兄弟,不必客气。” 裴德心道不是我有事求你,是你儿子要反啊。 裴德再三斟酌,最后想到若他知情不报,将来万一出了事,那么说不得他要被连累,这才下定决心。 “皇兄,”裴德朝着裴弈施礼,“鲁王……似乎是要谋反。” 裴弈正端起书案上的茶杯要往嘴里送,闻言一个手抖,茶杯“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他双目圆睁看向裴德,隔了好久才回神,难以置信地道:“你说谁要反???” ☆、第一百零九章 第123节 裴德心道我当时闻听此事时也是这个反应。毕竟历数各个藩王,谁造反都有可能,唯独裴琰不可能。 皇帝膝下只两子,无论如何都不会亏待裴琰这个长子的。只要裴琰安安生生的,哪怕只是待在王府里吃吃喝喝什么正事都不干,这辈子也是富贵荣华享受不尽,裴玑虽与他不睦,但异日登基后也不至于为难他。 裴琰但凡脑子正常,都不会办出造反那种作死的事。 不过裴德最好奇的是,裴琰那样的资质,也能造反?他要凭借什么与裴玑争、与皇帝斗? 裴德同情地看着懵住的兄长,暗暗摇头,他要有这么个儿子,他也傻眼。虽说龙生九子,九子各异,但裴琰与裴玑这两个真是怎么看怎么不像兄弟。 裴弈一再询问裴德,最后终于确定确实是他那个长子要反了。裴弈问裴德如何知晓的,裴德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与裴弈说了一说,末了问:“皇兄看,那个逃犯要如何处置?皇兄要不要亲自审一审?” 裴弈深吸一口气,点头道:“将她提上来,我要亲自鞫问。” 裴德躬身一礼:“是。” 裴德退下后,裴弈越想越气,拎起郭氏带来的那个食盒便摔到了地上。他命人将郭氏叫回来,劈头盖脸就将她呵斥了一通。 郭氏还没回到自己宫里头,就被皇帝叫了回来。她原以为有什么好事,结果喜滋滋地赶回来,迎头却瞧见皇帝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她呆了半晌才听出来皇帝是为了什么发怒,心里一咯噔,暗道坏了,琰哥儿的事怎么会提前泄露的? 她知道这种事一定不能承认,当下跪地喊冤。裴弈冷笑道:“冤什么?是朕的胞弟会诬告他还是楚明岚那个逃犯会无缘无故泼脏水?你还与朕说他最是孝顺懂事,好一个孝子啊,都孝顺到要去造反了!” 郭氏结结巴巴道:“陛……陛下息怒……” 裴弈寒声道:“息怒?朕如今恨不得把他揪回来废了他!” 郭氏激灵灵打了个抖,连连叩头:“陛下万万不可啊!这……这其中兴许是有什么误会……” 裴弈闻言,辞色稍降。 这话倒是有些道理。楚明岚能懂什么,会不会真是曲解了什么?毕竟裴琰造反实在太荒谬了,没准儿真是误会了呢? 裴弈的怒火终于渐渐平息下来,开始思量如何处理这件事。 十王府。楚明岚缩在地上,怯怯地望着裴湛。 她见伊王父子两个都不是吃素的,害怕受皮肉之苦,便将她知道的都招了,最后被问到身份,她原本想编一编蒙混过去,然而终究是嘴笨舌拙,没能瞒过去。只是裴湛听说她的身份后,神色变得有些奇异。 “你真的是明……”裴湛忽觉不妥,顿了顿,改口道,“是太子妃的堂姐?” 楚明岚怔怔点头:“是……”说话间膝行上前,伸手就要去拉裴湛的袍角,“你能不能带我去见见我六妹妹?我想……” 裴湛侧身避开她的手,思量一回,沉容道:“你和太子妃熟稔么?” 楚明岚使劲点头:“当然当然!我和我六妹妹打小一起长大的。” “何以见得呢,你知道她的喜好么?” 楚明岚忙道:“知道!知道!我跟我六妹妹最熟了,我连她喜欢用什么花色的汗巾都知道!” 裴湛盯着她,道:“那说来听听?” 十日后。 裴弈亲自鞫问了楚明岚,听说了裴琰干的那些事后,很是头疼。这事如今怎么看怎么像是真的,楚明岚没必要诬陷一个亲王,又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何况楚明岚被救下来这件事,本身就是个不争的事实。 若此事是真,那裴琰的脑袋简直是被驴踢了! 裴弈思前想后,决定趁着裴琰还没干出糊涂事,先派人去乐安将他抓回来,再问问看是不是真有什么内情,顺便也把楚明玥母女两个逃犯押回京。 只是,这个前往封地抓王爷的钦差究竟由谁来充任,一时半会儿却是定不下来。 谁都知道这个差事是烫手山芋。鲁王这件事蹊跷得很,皇帝的态度也是暧昧不明,万一前头刚将鲁王绑回京,后头皇帝发现是个误会,父子两个言归于好了,那到时候岂非要落得个里外不是人?万一再被鲁王报复了呢? 裴弈见众人互相推诿,很是恼火,正打算自己点一个时,范循站了出来。 裴弈对于范循的主动请缨很是惊讶,因为松江知府的位置怎么看都比这个差事好得多,范循放弃一个人人眼红的肥缺却来接过这个烫手山芋,这实在是有些不可理解。 裴弈好奇之下询问范循缘由,范循躬身一礼,严容道:“臣子的本分便是为君分忧,陛下而今烦忧于此,臣自当义不容辞。至若知府之缺,微臣年纪尚轻,且需多多观摩,臣愿将机会留给其余同寅。” 范循一番话完全从为皇帝尽忠这一点出发,推掉外放之事的理由也并非说自己不能胜任,而是高风亮节地将机会让给旁人。 既表了忠心,又表了节操,还能达到目的。 裴弈果然被他这一席话说得十分舒爽,当场答应让他奉旨去山东拿人。 范循谢了恩,从殿内退出。 范庆听说孙儿放弃了那个肥缺却来揽这个烂差事,气得当场揪住他,要搬出家法治他一治,众人好劝歹劝,才算是将他拦下来。 范循将祖父拉到书房,掩了房门,回身道:“祖父息怒,这个差事看似棘手,实则是个机遇。祖父想一想,鲁王多半是确实要反的,否则楚明岚那夯货也编不出那等话来。孙儿到了山东之后,鲁王非但不会乖乖跟随孙儿回京,说不得还会狗急跳墙立等就起兵了,那孙儿岂非有了平叛的机会?鲁王志大才疏,平叛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得来的功劳却很大。孙儿有这等功勋傍身,还愁没有好前程?到时候国公府也能风光一回。” 范庆原本铁青的脸渐渐色霁,缄默少顷,轻叹道:“你说得有理。”因藩王谋反不多见,所以平藩王之乱这机会可不多,一旦成事便是大功一件,莫说升官了,加爵都不成问题。 范庆越想越觉得孙儿有远见,到后头更是豁然开朗,彻底将家法伺候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转而拍着孙儿的肩膀朗声笑道:“哥儿果真深谋远虑,青出于蓝。”说话间又想起范循不能承袭他的国公爵位,不禁又是一阵唏嘘。 真是可惜了。 范循辞别了祖父,折回自己院子时,面上残存的笑意也完全敛起。 什么深谋远虑,他说的全都是托词,他的目的只是解决掉裴玑给他抛来的那个麻烦,不过他能做出这个决定,确实是因为有十足的把握胜任。他这么笃定裴琰会造反,缘由在于他根本就是知情人。并且,裴琰来找他的那段时日里,他也留心摸透了裴琰的脾性与办事路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平叛对他来说如同探囊取物一般轻巧。 楚明岚的出现倒是很及时,若非楚明岚,他还要另想法子。他前些日子已经连故意摔断腿这种下策都想到了,但这主意风险太大,万一真的摔残了,他总不能拄拐去追昭昭吧?到时候昭昭更不会理他了,所以他一直在迟疑。 老天保佑,他的腿算是保住了。 山东,青州府,乐安县。 裴弈为裴琰营建的王府恢阔堂皇,比旁的藩王府邸都要气派。但裴琰横看竖看都觉着瞧不上眼,这宅子还是太小了,连皇宫的一半都比不上! 裴琰揣了把折扇在自家后花园里四处晃悠了一圈,瞧瞧这里看看那里,不住摇头,只觉这园子还赶不上坤宁宫后面的宫后苑。不过这些都不打紧,他回头就能挪到皇宫里住了。 “王爷——” 楚明玥的声音蓦地响在身后,裴琰一惊转身,拿着折扇隔空戳着楚明玥,呵斥道:“谁让你跑出来的?吓了孤王一跳!孤王说过多少回了,没事儿不要随便出来晃悠!你还怕别人不知道孤王这里藏了俩钦犯是不是?” 楚明玥沉下脸道:“我是来提醒王爷的,这都来乐安一月有余了,王爷是不是该去筹谋一下正事了?” 裴琰白她一眼:“孤王心里随时都揣着大业的,还用得着你来提醒?” 楚明玥打量裴琰几眼,心里嫌弃不已。 为什么她就嫁给了裴琰呢,裴琰横看竖看都不像个当皇帝的料啊。她当初若是嫁给了裴玑,后面的路不知道会多顺当。事实上,她一直认为裴玑喜欢她,还有一个缘由就是她觉得她本身就是应该嫁给裴玑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裴玑选了楚明昭,以至于出现了波折。然而她等了许久也没等来小叔子争夺大嫂的大戏,反而是裴玑一次次往她脸上扇。 楚明玥越想越憋闷,转身回房。她推开房门后看到母亲还在抹泪,不禁叹道:“母亲不要再想哥哥的事了,死者已矣,再哭也换不回来了。” 蒋氏咬牙道:“等咱们翻了身,一定要找那个狗皇帝报仇!” “何止皇帝呢,”楚明玥狠狠攥起拳头,“还有裴玑,楚明昭,范循,那些曾经折辱我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楚明玥说着话忽然发觉她的仇人似乎有点多,忍不住在心里理了理,预备列一个仇敌清单。 裴琰虽然没有深入研究过怎么造反,但也知道首先应该先拿下当地官员,尤其是武官,比如山东都指挥李泽。他满以为有了范循的指点,拉拢李泽不费吹灰之力,谁知道李泽此人软硬不吃,对他的诸般暗示视而不见,威逼利诱也不奏效。 这跟范循之前与他说的可不一样啊。 裴琰心中恼火,范循敢诓他? 要造反,除却拉拢腐蚀官员之外,兵马也很重要。然而招兵买马、购置兵器都需要金山银山做后盾,又不能太张扬,岂是一朝一夕能成的。何况他还需要运筹帷幄的谋士与搴旗取将的勇士为他作战,这些人才也都需要一点点积攒。 裴琰想想就觉烦恼不已,禁不住惆怅望天,造反真的好麻烦啊!早知道就应该在北京的时候想法子把裴玑踢掉嘛,或者当初裴玑南征时,他应当狠下心来,让他回不来的。他父亲就两个儿子,没了裴玑,他可不就是太子了么? 裴琰还没感慨完,就听小厮禀告说,范钦差到访。 裴琰闻言登时一股火窜上来,范循那厮还敢来?! 裴琰转去正堂时,只见范循穿一身绯色盘领公服,长身而立,正优哉游哉地欣赏壁上一幅山水画。 裴琰觉得范循应当是来山东有什么公干,不过是顺道来拜谒他的,并没往别处想。 裴琰屏退左右,质问范循为何诓他,又威胁范循说日后要给他些颜色瞧瞧。 范循笑道:“王爷怎不问问微臣缘何来山东?” 裴琰翻了个白眼:“我管你缘何来。你办完差就赶紧滚,别在山东这地界儿上碍孤王的眼!” 范循微微一笑:“那看来微臣注定是要碍王爷的眼了。微臣前来王府,就是来办差的。”说话间笑意收敛,“还请王爷跟微臣走一遭,陛下命微臣将王爷押解进京。” “让你来把我……”裴琰突然吓了一跳,“押解进京?!” 范循嘴角微勾,仿若闲谈一般漫不经心地道:“是啊,王爷不是要造反么?” 一月后。 清宁宫。楚明昭看着精神头十足的儿子,很有些无奈。小孩子到点儿不睡觉,真是一件很折腾人的事。 她晚夕间盥洗罢,照例来哄儿子睡觉,但小家伙白日里睡多了,眼下死活不肯睡。楚明昭困得睁不开眼,正预备将儿子交给乳娘照看,转头就瞧见裴玑大踏步走进来。 “爹爹!”阿燨一瞧见裴玑,便兴奋地挥舞小爪子要抱抱。 裴玑笑着应了一声,一把将儿子抱在怀里,与儿子笑闹一回,转头看向楚明昭时,微微敛容:“大哥真的反了。他劫持了山东都指挥李泽,公然与朝廷对抗。父亲气得病倒了,下旨任范循为总兵,抽调十万京军前去襄助捉拿他。” 楚明昭的困意一下子消了一半,瞠目道:“玩儿真的?!他手里有兵马么?” “王府都配有三护卫的,父亲样样都为大哥布置周全了,连护卫也配了最多的,加起来统共五万七千人。” 楚明昭这才想起来,太-祖当年为了让藩王更好地拱卫皇室,给各地王府都配有三护卫,每支护卫人数从三千到一万九不等,看来皇帝应当是给裴琰配了人数最多的护卫。 护卫是不少,但楚明昭想想双方实力,忍不住道:“可是五万多人要如何跟朝廷对抗?” 裴玑笑道:“所以他要劫持李泽,控制卫所。不过他这举动怎么看怎么冒险。” 楚明昭心道这哪里是冒险啊,这分明就是在闹着玩儿啊! “范循平叛应当不成问题,此番回京想来好处少不了,”裴玑眉尖微动,“你那表哥真是一手好算计,既能推掉外放之事,又能立功。不过我觉得他这般执意赖在京城是为了你,想来还是不死心。” “不至于吧?”楚明昭想想这大半年都风平浪静的,又想到她如今的身份,好笑道,“我觉得他应该是已经放弃了。毕竟哪有臣子明刀明枪抢太子妃的,那不是疯了么?” “他从前又不是没干过疯事,你不要小看他的韧性。” 楚明昭揉了揉眉心:“希望是咱们想多了。” 裴玑眸光暗转。他直觉范循并未放弃,眼下按兵不动不过是在等待时机。 “不说这些了,”裴玑抱着儿子坐到她身边,“你的生辰快到了,想怎么过?” 楚明昭算算日子发现还真是,不由感慨道:“日子过得真快。” 不过她更感慨的是,她十八岁生日前就已经有了一个一岁的儿子了,这真是从前做梦也想不到的事。 “这个不是很简单嘛,”楚明昭笑嘻嘻地拉住裴玑的手臂,“你随便花个千把两银子请我吃一顿就好了。” “千把两银子?”裴玑挑眉,“那你兴许要提前饿半个月才能吃完。要我说,请吃请喝太俗气,咱们应该出去转转。” 楚明昭心道我看是你自己想出去逛。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吃一顿最实在,晃着他的手背撒娇道:“夫君就应了我嘛。” 裴玑哼道:“不成。” 第124节 楚明昭撇嘴道:“是我过生日啊。” 裴玑忖量一回,道:“这样吧,咱们三个人来表决一下,看究竟是出去吃还是出去游玩。好了,现在同意出去游玩的举起手。”他说着话,一只手迅速举起,另一只手握住儿子的小胳膊举了起来。 小家伙似乎以为这是个游戏,觉得抬起一只手不够,又自觉地举起了另一只小手,咯咯笑着看向楚明昭,露出几颗刚刚萌出的乳牙。 楚明昭看着高高举起两只小胳膊的儿子,默默道,举两只手不是表决是投降啊儿子。 “你看,二对一,”裴玑莞尔笑道,“我赢了。” 楚明昭眼望面前这对父子,哼了一声。 狼狈为奸! 她回寝殿后躺下来翻滚了好一会儿也睡不着,似乎是方才那股困意过去了,反而失眠了。她深吸一口气,开始数烤羊。当数到第一百只时,正觉有些饿,就听到殿门开启的声音,探头一看,瞧见裴玑披着头发缓步而入。 “我方才忽然想起一件事,”裴玑一面宽衣一面道,“我觉得咱们应该重视起来了。” “你终于发现儿子要被你带坏了?” “不是。” “你打算往后每个月都请我一次客?” “不是,”裴玑说着话,一把将衣裳抛到床边的矮几上,回过身就压到她身上,伏在她耳畔低声吐息,“再好好想想。” ☆、第一百一十章 楚明昭被裴玑问得发懵,又猜了几样,但都被他否定了。 楚明昭双手撑住他肩膀,认输道:“猜不到。你倒说说是什么?” “你难道不觉得,”裴玑摸摸她脸颊,“只一个孩子太少了么?” 楚明昭怔了怔,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古人都格外注重子嗣,尤其是古代皇室,认为只有瓜瓞连绵才能更好地保社稷稳固。这也是皇帝广储后妃的根由。 楚明昭抿唇道:“是有点少,但这种事……也不是说有就有的嘛。” 裴玑伸手往她腰间一圈,道:“我算了算,如果想在四十岁前有十个孩子的话,基本也要两年生一个,咱们得赶工才成。不过若是你能多生几回双胎多胎,那就更好了。” 楚明昭想想生孩子多疼,情不自禁就掐他一把,瞪他道:“合着受疼的不是你对不对?” 裴玑想起去年她生产时的场景,低头在她脸颊上亲了亲,由衷道:“如果能替你受罪倒是好了。去年你生产那会儿,真是我这些年来最难熬的时候了。” 楚明昭忆及当时情景,禁不住伸手拥住他,软声道:“好了,咱们慢慢来嘛。要是能生多胎当然更好。” 她抬眼见他垂眸凝思,正想问他在想什么,就听他轻声道:“父亲忙完大哥的事之后,说不得又要将心思转到我身上了。” 楚明昭略一思量,即刻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皇帝眼下勉强接受她当儿媳妇,但不表明允许她独霸他儿子。如果她只有一个孩子,那理所当然会被她公爹抓着说事儿。 没孩子不成,孩子少也不成,还是要加油努力生。 裴玑本身不见得多着急,他应当是担心他父亲借此再给他塞女人。 楚明昭哀叹一声,希望她下一回能生多胞胎。 楚明昭的生辰在正月十九,基本算是初春时节了。由于与上元节日子相邻,因而城内城外都热闹依旧。 上元是个大节,国朝尤重上元,皇帝每年都会例行在上元前给百官赐假,从正月十一起,一共十日假期。文武百官趁着这难得的年假出去四处消遣,皇帝不必上朝,也算是跟着放假。 裴弈忙了一年,近来又被裴琰气得病了一场,眼下倒是想趁着上元这十日假出去散散心。 裴玑陪着父亲把北京城内外转了一圈,顺道视察民情。裴弈见京师内外皆是一派闾阎安堵、河清海晏的盛景,欣慰道:“看来京都已经渐渐从战事的萧条里走出来了。” “那是父亲治国有方。” 裴弈猝不及防被拍马屁,还是被他的次子拍马屁,一时倒很是惊诧,忍不住盯着裴玑一顿打量。 他这是做梦呢? 裴玑捧着茶盏啜了一口清茶,慢悠悠道:“父亲不习惯么?” 裴弈眉头微拢,不由问道:“阿玑这是怎么了?” 裴玑并不答话,只是没头没脑地道:“家和万事兴,父慈子孝不是很好么?有些事情父亲当放手便放手,父亲省心,儿子也省心。” 裴弈沉容一回,忽而笑道:“我倒要看看,你能执拗到何时。”阿玑正是年少热血的时候,被楚明昭一张美人皮迷了眼也很正常,等再过上个三五年,那股新鲜劲儿过了,自然就淡了。 裴玑知晓他父亲在想什么。他不打算过多地在这个问题上面与他父亲绕,只是搁了茶盏,说起了另一桩事:“父亲预备如何处置大哥?” 十九这日,楚明昭本想带着儿子一起出去,但转念想想,外头寒气未散,阿燨年纪太小,抱出去恐受凉。她无奈之下,只好将儿子交给乳母照看,转去更衣。 她换了一件海棠红遍地金妆花通袖袄,下配金枝线叶月华裙,穿好之后又戴上了裴玑刚送她的金宝地嵌珠钏儿跟荆山白玉佩,对镜一照,只觉满眼金红,一股财大气粗的气息扑面而来。 正此时,裴玑拎着披风走进来,随手给她披上:“外头冷得紧,仔细着凉。” 楚明昭扭头一看,发现那披风也是大红遍地金的貂鼠披风,忍不住道:“这是不是太红了?”她这一身衣裳就是裴玑昨日给她选好的,首饰也是他挑的,她发现他似乎忽然开始喜欢打扮她了,也不晓得是为什么。 裴玑一面帮她系披风一面道:“金红金红的,多喜庆。”系好之后,退后几步上下打量几眼,点点头道,“好看。” 楚明昭嘀咕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哪家跑出来的新嫁娘呢。” 裴玑被她这样一说,倒是想起了她出嫁那日的模样。 彼时,少女一身翟衣,头戴九翟冠,雪肌玉骨,貌比桃夭,从凤轿上下来时,恍若琼花初绽,惊艳左右。 眼下三年过去,她身上褪去了些许青涩,变得益发娇妩,丰姿更盛。 “什么新嫁娘,”裴玑从背后抱住楚明昭,望着镜中的她道,“明明是仙女。” 楚明昭心道,是仙女也是一身暴发户气息的仙女。她正这么想着,裴玑就又取来一挂金镶玉玲珑福寿坠领给她戴上。末了还嫌不够,又从怀里掏出一对金甜瓜耳坠戴到她耳朵上,最后从妆奁盒里拿出了那一对他在广宁时送的金筷簪子。 为她插戴齐整之后,裴玑再次端量,满意笑道:“全齐了。” 楚明昭看着镜子里金光灿灿的人,伸手扯了扯他:“你说你这么打扮我是何居心?” “我把你打扮得贵气一些不好?” 楚明昭哼了一声:“狡辩。”转头看向他,“咱们一会儿去哪儿?”她见他不答她,拽了拽他的衣袖,“想什么呢?” 裴玑放在她腰际的手紧紧一箍,在她脸颊上亲了两口,低声道:“昭昭长得太美,我都看呆了。” 楚明昭明知道他这是习惯性油嘴,但仍旧觉得十分受用。她惬意地往他怀里一靠,偏头笑道:“咱们今儿去哪儿?” 裴玑将她牢牢搂在怀里,低头在她耳际道:“城北那边不少好景,我带你四处看看。” 楚明昭轻叹一息。她如今待在宫里,更不能随意出来,眼下觉得出去玩耍一番都难得得很。 城北有许多勋贵们购置的家园,以及大大小小十几处寺庙庵堂,确实不少景致。 大隆福寺就在城北。寺内供奉三世佛、三大士,处殿二层三层,白石台栏,周围殿堂,上下阶陛,旋绕窗栊,践不藉地,曙不因天,十分幽雅。 楚明昭一路赏景一路拜佛,与裴玑出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了。两人挽着手打山门出来后,正预备往马车处走,结果迎头便碰上了魏文伦跟宁氏。 魏文伦趁着上元假期来陪母亲进香,原本是打算侵早就来的,然而他姑母突然到访,拉着他母亲不住闲扯,硬生生又拖了两个时辰。 他方才扶着母亲下了马车,一转眼就瞧见了一身金光灿灿的楚明昭。 他当即便是一愣,这真是赶巧了。 裴玑见魏文伦盯着楚明昭看,砸去一个阴冷的眼神,又把楚明昭挡在身后阻隔魏文伦的视线,那架势像足了护食的鹰隼。 魏文伦垂下眼眸。他与明昭,终究是没缘分。 他跟宁氏一道上前给裴玑行了礼,轮到给楚明昭行礼时,裴玑却仍旧挡着不让他看到她,阴着脸道:“不必多礼,魏大人快去上香吧。” 宁氏知道太子爷这是不高兴她儿子在楚明昭跟前晃,忙忙笑着告扰,拉着儿子往里走。 魏文伦在走过楚明昭身边时,瞧见她耳朵上摇动着的小甜瓜耳坠,晃了一下神。 裴玑将魏文伦的出神看在眼里,松开楚明昭的手,上前冷声道:“魏大人,朝廷赐假,是让你们歇息消遣的。”不是让你来看我媳妇的! 魏文伦垂首一礼:“微臣自然晓得。” 宁氏暗里捻着一把汗,她儿子要是得罪了眼前这位小爷,那将来恐怕仕途堪忧。她正要把儿子强行拽走,忽闻一阵尖锐的马匹嘶鸣刺入耳中,跟着传来众人的一片惊呼。 原是一辆马车冲得急了,轰轰隆隆地朝着这边疾驰而来,直冲楚明昭所立处撞来。 魏文伦与裴玑离得都很近,见状同时一惊,同时伸手去拉楚明昭。楚明昭正要自己闪身避开,结果被两人一左一右往后一扯,身体反而失衡,站立不稳朝后栽去。 魏文伦下意识要去抱她,然而手刚碰到她的腰就被眼疾手快的裴玑一把打开。 裴玑迅速将楚明昭一搂一带,紧紧护在怀里,抬头就冲魏文伦飞去一记眼刀。 魏文伦慢慢收回手,面上神色不动。 那辆险些撞到楚明昭的马车也停了下来,帘幕掀动,走下来一个人。 是一个女子。 裴玑冷眼看着,他倒要瞧瞧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 不一时,等那女子抬起头来,他发现竟然是裴语。 裴语望见她二哥那冷森森的眼神时,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她方才掀帘子往前看时,猛然间瞥见了魏文伦,当即激动不已,命车夫快些赶马。然而马车冲得太猛,车夫没控制好,险些撞到楚明昭身上。 裴语知道她今日莫说是撞了楚明昭,便是惊了她,她二哥也不会给她好的。裴语越想越忐忑,赶忙上前询问楚明昭碍不碍事。 楚明昭看了看一旁的魏文伦,倒是明白了裴语为何赶得这么急。她要从裴玑怀里起来,但裴玑箍着她的腰不肯松手,她只好就着伏在他胸前的姿势摆摆手,淡声道了句无事。 裴玑想起魏文伦方才的举动便忍不住又剜了他一眼,寒声道:“魏大人下回可要注意体统。”未几,又倏然笑道,“相请不如偶遇,今日也是巧了,魏大人在此多待会儿才是。”说话间又走到裴语身边警告她下回小心些,拥着楚明昭上了马车。 魏文伦知道裴玑在笑他撞上了裴语这个麻烦。他望了楚明昭的背影一眼,回身目不斜视地朝着裴语行了一礼。 裴语正要笑着客套几句然后跟着他一起入内,就听他对宁氏道:“母亲,咱们去别处上香吧,听说龙华寺的菩萨也很灵验。”说着便扶着一脸迷惘的宁氏折回了自家马车旁。 裴语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好意思叫住他。 她又不是他什么人,凭什么叫住他呢。 裴语气恼地直跌足,她今日出宫上香,可巧遇见魏文伦,结果还搞成这样。 魏文伦为什么那么抗拒,做她的驸马有什么不好的?他是闻名天下的魏文伦啊,她父皇必定会特事特办的,还能真的截断他的仕途不成? 裴玑坐上马车跑出去老远心里还犹自酸着。楚明昭吃着点心时就瞧见他眼神幽幽地盯着她,不由慢慢停了嘴。她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又见他目光不住地在她腰际绕,忍不住问他做什么。 “做什么?”裴玑意味不明地哼了声,“你晚上就知道了。” 楚明昭耳尖忽然发烫。她低头咬了一口山药枣泥糕,想着他要是敢太过分她就不理他了,当下也哼了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花茶润喉。 第125节 两人又在城北逛了半日,直到日头偏西才回城。 回宫之前,楚明昭例行去东直门内大街采购吃食。 这里是京师老字号云集之地,主供各色小吃,物价不算顶贵,但架不住楚明昭想买的东西太多,她从前的主要经济来源只是每月的二十两月钱,根本不够敞开花,她那会儿也只有跟着爹娘兄长来这里时才能多买一些。 不过眼下可不一样了。 只是楚明昭忽然想起一桩事,在马车停下时,扭头对裴玑道:“夫君还记得夫君之前说过要把这条街给我包下来不?” 裴玑正自思量事情,闻言挑眉:“我当时答应了么?” 楚明昭虽则也记不清了,但还是理直气壮道:“答应了!我都叫你街主了!” “那好吧,”裴玑把她拽进怀里亲了一口,“那你说怎么个包下法?赶明儿我用你的名字给这条街命名好不好?然后,我再让这些商户都入宫为你做点心?” 楚明昭心道,这真是浓浓的霸道太子爱上我即视感! 她抱住他的手臂,笑吟吟地看着他:“好啊好啊,夫君什么时候安排?” 裴玑似笑不笑地道:“你想得美。你的名字是谁都能知道的么?这些人入宫天天为你做点心,你的心思就都在点心上了,还能想起我?” 楚明昭重重哼了声,一把甩开他,转身下车。 裴玑也下了车,唤来小厮,吩咐带上现银。他交代罢,回头要去拉楚明昭时,却瞧见有个人正立在楚明昭身前与她攀谈。 是裴湛。 裴玑面色霎时一黑。 刚按下一个,又来一个! 楚明昭望着面色薄红的裴湛,一时有些尴尬。她适才正要去正明斋买些春不老蒸饼,迎头却遇见了裴湛。他听说她是因为过生日才出来逛的,便拿出一个紫玉杯要送她做礼物。 杯子谐音辈子,一杯子意味一辈子,她从前也只是给亲人好友送杯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想多了。 裴玑几步上前,一把拉过楚明昭,冲裴湛冷笑道:“堂弟真是有心了。” 裴湛被他说得有些心虚。他听楚明岚说了许多关于楚明昭的事,知道楚明昭的生辰快到了,便打算送她一样礼物。他不能在京师久留,于是越发想要送她一份生辰礼,好歹也算是留个念想。 他知道楚明昭回宫前必定会来这里采买,便专一候在这里。他等了将近一天,终于把人等来了,于是佯做偶遇,迎了上来。楚明昭的身影虽常常浮现在他脑海里,但真正面对她时,他还是难免紧张。 “这个紫玉杯是个古董,”裴湛强自镇定,打开锦盒给二人看里面的东西,“这是东晋永和年间的镇宅世宝紫玉杯,一个杯子就重三两一钱,我刚买的,正好送给嫂子做礼。” 裴玑望了一眼锦盒里的玉杯。那杯子玉色温润,造型奇巧,一望即知价值不菲。 裴玑面色冷如冰霜。他忽然觉得,他今日就不该带他媳妇出来。 记得今日是楚明昭生辰的,还有范循。 范循回到大营时,已是初更时分。他在灯火里蘸墨挥毫,写下了“日月昭昭”四个行草大字。 范循对着这四个字凝思一回,幽幽叹息。 昭昭从前最喜欢围着他转了。小姑娘那时候声音软软糯糯的,一声声喊他表哥,又总爱拿东西给他吃。但他当时觉得她太聒噪粘人,后来喜欢上她之后,再去回想当年的事,又觉得小姑娘可爱得紧。 但那个可爱的小姑娘如今已经嫁做他人-妻了。 范循拳头攥起,眼眸转深。 他想想就觉得裴玑真是不要脸。一个将来注定坐拥后宫的人,却硬是霸着他表妹不放,当年在广宁时,若裴玑没有不依不饶地追上来,他说不得早就求得昭昭的原谅,与她双宿双栖了。 范循深吸一口气。这边的战事持续不了多久了,他回京之前,该给昭昭带点什么土产回去呢? 范循正自琢磨,就听一个参将来报:“总兵大人,鲁王那边还是不见回应。” 范循忍不住笑了一声。 皇帝到底不肯真的让他去打裴琰,一再强调要先招降。裴琰之前佯降,想引他入乐安城将他诛杀,但被他识破。后来他又命人将劝降书射入城中,如今半个月过去了,裴琰那头仍旧没有动静。 看起来,裴琰似乎是想一条道走到黑啊。 范循不想再跟裴琰耗下去了,他急着回京。 “传命副总兵并几个游击将军,”范循望着营帐外深浓的夜色,冷冷淡淡道,“来我营帐,商议夜袭之事。” 乐安城内,鲁王府。 裴琰如坐针毡。他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今日这个样子,这跟他预想的完全不一样。他试图去拉拢朝臣与其他藩王,但没有人肯帮他。他想劫持李泽控制卫所,然而范循凭着圣旨暂时接管了卫所。 他几乎是无路可走了。 他脑中不断回想众人是怎么描述楚圭的惨状的。谋反是要被凌迟的,即使不被凌迟,那也是活不成了,所以他觉得他投降也是死路一条,于是一直拖着。 裴琰跌坐在太师椅里,一时悲从中来。 为什么他还没开始造反,他爹就知道了啊。哪朝哪代造反的似乎都没有他这样狼狈的。 没有人会救他了,他这下是必死无疑了。 裴琰拊心悲痛半晌,忽然站起来,冲到门口杀气腾腾地对小厮喝道:“去,把楚明玥那个贱人给孤王绑来!” ☆、第一百一十一章 小厮被裴琰那架势吓得觳觫不已,忙忙应声跑了。 不一时,几个小厮便把楚明玥五花大绑着抬到了裴琰跟前。 裴琰一瞧见楚明玥,一股火登时冒上来,当下几步抢上前,一把揪起她,切齿道:“你这贱人,你说你当初是不是骗了孤王?!” 楚明玥原本正要洗洗睡下,结果莫名其妙被一群突然闯进来的小厮绑了,也是恼得很:“王爷说的什么,我听不懂!” “听不懂?”裴琰气得一时忘了词儿,拿手指隔空戳着她,戳了半晌才想起来自己要说什么,“你当初告诉孤王你是什么凤命,其实根本都是胡扯的对不对?你若真是凤命,孤王怎么落到这步田地?!” 楚明玥把脖子一梗:“我字字句句都是实话,我是命定中宫这件事是瞿素亲口说的,我母亲当时也在场。再者说,我为何要拿这种事诓骗王爷?” “瞿素!瞿素!瞿素自己都和裴玑走得近,”裴琰一把将楚明玥掼到地上,“瞿素若真是算出你是皇后,却为何不来巴结孤王?” 楚明玥心里冷笑,瞿素只是算出我是皇后,可没算出你是要当皇帝的,你如今的正妃可不是我,我将来会不会改嫁还两说呢。 裴琰见楚明玥只是不语,以为她是默认了诓骗他的事,一时怒不可遏,又命人将蒋氏绑来。 等绑得粽子似的蒋氏被扔到地上时,裴琰看着这对朝他怒目而视的母女,上前一人给了一脚,怒道:“孤王要把你们推出去,告诉父皇说是你们以妖言蛊惑孤王,这才令孤王犯下大错!” 裴琰越说越觉这是个好主意,方才焦躁的心绪倒是平复了不少。 楚明玥冷笑连连:“王爷果真是过河拆桥。” 裴琰呸了她一口:“什么过河拆桥,你给我搭桥了?” 楚明玥不以为意:“王爷急什么?范循不是还没打进来么?说不定有我镇着,王爷还能翻身呢?” 裴琰闻言,心里稍松。楚明玥确实不太可能说假话,因为她根本没理由知道瞿素曾经算过这么一卦。 楚明玥转头安抚兀自啜泣的蒋氏,道:“母亲稍安,咱们不必慌的。” 蒋氏却没有那么乐观。瞿素当初明明说了楚明玥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但如今的事实是,楚圭死了,她儿子楚怀和也死了,楚明淑不知去向,楚明岚生死未卜,楚家三房其实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她与玥姐儿母女两个。一人得道还没看到,但鸡犬升天就太勉强了。 裴琰觉得他或许并非一定要死的,心里一宽,便泛起了困。他正要命人将楚明玥母女两个拖下去关押起来,就听人来报说范循开始带人攻城门了。 裴琰脑子“嗡”的一声响。 这大半夜的,范循都不睡觉么?这么晚了还打??? 北京,清宁宫。 裴玑坐在床畔,微微绷着脸望向缓步而入的楚明昭。 楚明昭掩好门,回身瞧见他那神情,不禁一笑,走上前去,俯身捏他的脸调戏他道:“夫君是不是等着给我侍寝等急了?” 裴玑一把攥住她的手,盯着她道:“你说,你白日间为何不干干脆脆地转身就走?你跟他说的什么话?” 他说的是裴湛。 楚明昭侧身坐到他身畔:“你不觉得转身就走显得很突兀么?我要真是那么做了,反显怪异。何况伊王与陛下是亲兄弟,咱们这些做小辈的,面上总还是要过得去。” “他根本就是对你心存企图,”裴玑揽住她的腰将她带到怀里,“我之前就对你说了,离他远点。你看他今日送你的那样东西,没有千把两银子根本买不来,我才不信他是凑巧买来送你的。他今日所谓的偶遇说不得也是有意促成的,要不他怎么就那么巧地撞见你?我可不信有这么赶巧的事。” 楚明昭打了个哈欠,就势窝进他怀里,闭着眼睛道:“我也没和他走得近,你吃的什么干醋。他送的东西我也没要。不过话说回来,你是不是真的想多了,他是我小叔子诶,他……” “小叔子怎么了?我看他只是顾忌着身份才不敢对你怎么样。若他是太子我是王世子,没准儿他早就想法子把你抢走了。” 楚明昭笑了一下,抬头亲他一口:“好了,不要幽怨了,睡吧。”她今日跑了一天,如今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 裴玑突然一把抱过她,迅速除掉她的鞋子,翻身就把她压到了床上。楚明昭发现他呼吸渐重,连忙撑住他肩膀,把眼睛一瞪:“不许闹我!我现在困得不得了,你……呜……”她一句话未完,就被他低头封住了嘴。 楚明昭的抗议都淹没在了他的吻里。她拼命抓住他去解她衣裳的手,在他嘴唇稍离时,喘着气道:“我告诉你,我现在闭上眼睛就能睡着,今天真的太累了,你不要折腾……”她话未落音就又被他堵住了嘴。 她目下云鬟散乱,双颊晕红,一双眼眸如蕴烟波,转眄流精,很有些绮靡冶艳的味道,看得人心尖发颤,血脉偾张。 “你过会儿可以试试,”裴玑稍离寸许,垂眸欣赏她张着嘴大口喘气的模样,“看你究竟能否睡得着。” 楚明昭忽然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哭丧着脸道:“我下辈子要是托生成男人,头一件事就是找到你掰弯你,然后一遍遍碾压你!一遍遍蹂-躏你!” 裴玑倏然笑道:“你现在也可以一遍遍碾压我,我不介意让让你,让你在上面。至于蹂-躏我,那要看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了。来,咱们试试?” 楚明昭眼珠子一转,猛地翻身,将他死死压在身下,抓着他的肩头道:“这可是你说的,我压着你,你可不许乱动!我要把你折腾得生无可恋!” 二月初一,范循攻破乐安城。 裴琰已经彻底放弃了楚明玥。只他顾忌着自家性命,仍旧不敢束手就擒,带领少量亲卫抄小路逃逸。 他一路上不敢歇息也不敢进入城郭,只是拣着偏僻的山林露宿休整。 裴琰坐在冰冷的大石块上,想想自己有多么倒霉,就忍不住翻白眼。 二月二龙抬头,范循不等他过完二月二就打进来了,这真是注定不让他抬头。 楚明玥那贱人还说什么有她镇着,要镇着那也是个灾星! 裴琰仰头望天,哀声长叹:“真是天要亡我啊!” 为什么要多出个裴玑来呢?自打他这弟弟回来,他就开始倒霉。先是在父亲跟前失宠,后来又被夺了世子之位,跟着还因他弟弟的一句提议,他被迫跟着弟弟一道跑来京城当人质。如今他又因夺嫡落到这个地步! 如果没有裴玑,他还需要夺嫡么?不过也或许该怪他娘不是正妻。 裴琰越想越悲痛,他的命真是不好啊!反观裴玑,非但坐着太子的位置,还娶了楚明昭那么个绝色尤物,简直江山美人一把抓。 裴琰坐久了反而变得益发颓丧,看看天色已暗,便打算在林子里面将就一晚上。只他心里不免生出一股悲怆来,他堂堂王爷,却落魄成这样。往后大约也要过着风餐露宿、东躲西藏的日子了。 裴琰正自慨叹,忽闻一阵人马喧嚣渐近。他悚然一惊,当下跳起来,借着微弱的月光,依稀瞧见一队兵马朝着这边疾驰而来。 第126节 裴琰当下又无力地瘫坐回去。 他仿佛看到楚圭的下场在向他招手儿了。 二月十五,范循料理完山东这边的一应事宜,押解裴琰并楚明玥、蒋氏三名要犯,浩浩荡荡地返京。 裴弈听闻长子被押送入京的消息时,一时心绪十分复杂。四个月前他才将长子送走,如今他就又回来了,不过却是以钦犯的身份。 裴琰被下狱之后,一直哭着喊着要见父亲。裴弈思量了几日,长叹一息,终究是往大理寺走了一趟,将裴琰提上来鞫讯。 裴琰一瞧见自己父亲便哭成了泪人,扑通一声跪下,连道自己是一时糊涂,被楚明玥那贱人的妖言迷惑了云云。 裴弈越听越糊涂,楚明玥怎么能鼓动亲王造反呢? 他当下将楚明玥母女提上来对质。楚明玥从被人押着进来,到被人按着跪倒在地,一直都处于一种恍惚的状态,仿佛身处梦境一样。 裴弈听裴琰磕磕绊绊地讲了天命中宫的事,眉头渐渐蹙起。他听到后来忍不住打断道:“你都在说什么?天命中宫不是太子妃么?” 楚明玥与蒋氏猛地抬头。 裴琰闻言懵住,半晌方道:“父皇也知道这事儿?” “瞿先生特地来与我说的,怎会不知?” “不可能!”楚明玥断喝道,“我才是!瞿素当年亲自与我说的!” 楚明玥身边的狱吏狠狠踹她一脚,冷声呵斥道:“不得无礼!” 裴弈讽笑道:“你是疯了么?你认得瞿先生么?” “怎么不认得,我与我母亲当年都见过他!当时楚明昭也在!” 裴弈本不想理会楚明玥,但想想此事牵系裴琰谋反一事,得弄清楚才成。他思量一回,命人传话给裴玑,让他将瞿素请过来,再把楚明昭也带来。 瞿素到时,对上蒋氏母女期待的目光,嘴角微勾。他转身朝裴弈行了一礼,道:“不知圣上传召,所为何事?” 不等瞿素说完,楚明玥便急急道:“总算是等到先生了!先生快告诉陛下,我才是天命中宫!让他们把我和我母亲放了!” 蒋氏也在一旁附和。 瞿素笑了一声,转头望向楚明玥:“你怎会是皇后命,身具凤命的是太子妃。” 楚明玥犹如被人迎面甩了个耳光,怔怔道:“你说什么?” 清宁宫。楚明昭哄儿子睡下,自己也要去歇晌时,裴玑忽然找过来,让她跟他走一趟。 楚明昭问他缘由,他微微笑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当年的一些事么?父亲召见你。” 出宫的凤轿上,楚明昭回想起过往种种,忍不住问道:“我怎么总觉得你知道很多事情?” 裴玑凑过来笑道:“想知道?想知道就亲我一口。” 楚明昭轻打他一下:“正经点。” 裴玑哼了一声:“你倒好意思说我,那晚我以为你是说正经的,结果又诈我。” 楚明昭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不以为意道:“我说的就是正经的,怎么诈你了?” “说了要碾压我,合着就是那么个碾压法?” 她那晚说要碾压他,他还暗笑她突然变得好生热情。结果她把他压在身下之后,脑袋往他身上一趴,睡着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她睡相不好,中途从他身上滚下来又翻上去,翻上去又滚下来,如此反复,确实把他折腾得生无可恋。 “我都说了我困得不得了……”楚明昭一句话未完便被裴玑捞到了怀里,又觉一阵天旋地转,再回神时,就躺在了锦垫上。 楚明昭一把抓住他的手:“不许乱来!” 裴玑倾身覆在她身上,低声道:“我现在和你说些正经事,千万要记牢。” 裴弈因顾及着皇家颜面,此番并未公开鞫讯裴琰。楚明昭与裴玑到时,发现公堂之上只有寥寥几人。 楚明玥听到楚明昭给皇帝行礼的声音时,如梦初醒一般,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嘶喊着道:“你这贱人!你是不是收买了瞿素让他跑来胡说八道的!” 楚明昭眉头微蹙:“你在说什么?” 瞿素朝楚明昭施了一礼,旋笑道:“太子妃不必理会她。不过方才草民讲起了一件陈年旧事,太子妃怕是不记得了。事情是这样的。” “八年前的初夏时节,”瞿素的声音十分轻缓,“太子妃与楚家众女眷一道去龙华寺上香。当时草民在后山那边遇见了出来赏景的蒋氏与楚明玥母女两个,偶然闻得两人的身份,心觉奇异,便上前要为楚明玥起卦。”瞿素顿了顿,解释道,“皆因草民那阵子夜观天象推演,发觉后星照在帝京,又几番扶乩,算得这只凤凰出在楚家。故而草民当时听说楚明玥就是楚家姑娘时,欣喜不已。” 楚明玥双目赤红瞪着瞿素,大声道:“然后你就说我是那个人!你说我将来可以当皇后!你说我会得一世荣宠,福寿无疆!你说我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恩荣泽被阖家!你还说,一蒂同宗,命途迥殊,楚明昭与我的命格相差万里,她将来命途淹蹇,不得善终!”楚明玥越说越激动,到后来几乎是在声嘶力竭地吼叫。 瞿素点点头,道:“没错,这些都是我说的。当时太子妃也恰巧过来,我便一起给她看了。” 楚明昭愣着思量半晌,终于隐约想起了这么一档子事。 当时她才十岁,那日跟随母亲长姐以及三房女眷去龙华寺进香,在禅院里歇息时觉得无聊,便带了两个丫头跑去后山闲逛。 然后她瞧见蒋氏母女两个神神道道地与一个老叟说话。蒋氏见她过来了,马上住了嘴,还捂着楚明玥的嘴不让她说话。楚明玥当时一脸鄙薄地望着她,倨傲之色流露无遗。 楚明昭当时觉得莫名其妙,但她好奇上前去时,那老叟便匆匆告辞了。 由于这只是个小插曲,她便也没放在心上,更不知道那个人就是瞿素。不过仔细想来,楚明玥确实是从那以后便越发傲得没边儿了。 蒋氏一脸懵然坐在地上。 她当年忽然遇见这种事一时间也是不敢相信。瞿素这样神仙似的人居然来跟她说她女儿将来要当皇后,这简直是喜从天降! 她当时为了确认瞿素的身份还问了许多问题,最后终于确认那就是瞿素本人。后来楚明昭过来,瞿素说要顺道帮楚明昭看看,她就不情不愿地将楚明昭的生辰八字告诉了他,结果瞿素把楚明昭贬得一文不值,她当时忽觉神清气爽,大房那个掌上明珠,原来是个短命鬼啊!原来楚家是要出一只金凤凰的,而那只凤凰就是她的玥姐儿! 瞿素当年走之前再三交代她们要保密,她也觉得这种事不能说出去,便也叮嘱玥姐儿守口如瓶。 后来楚圭篡位称帝,她更加不敢将此事透出来。楚圭若是知道玥姐儿是皇后命,依着他那个六亲不认的禀性,必定是要杀了她的。落后玥姐儿嫁给裴琰,她就觉得襄王大约将来是要起兵扳倒楚圭的,果不其然。然后她就认为事情确实是正一步步朝着瞿素所说的方向走的,最终的结果应当是裴琰成功夺嫡成为太子或者直接篡位登基。 但是她猜中了开头却没猜中结尾,裴弈确实是扳倒楚圭成功践祚,但裴琰却兵败了。 裴弈沉着脸道:“瞿先生,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瞿素笑道:“陛下,微臣后头与陛下说的才是精准的,前面与楚明玥母女两个说的,是颠倒的。太子妃是能增鼎祚的真凤,楚明玥才是那个福薄命浅的人。” 楚明昭扫了楚明玥一眼。原来楚明玥一直认为她是个短命鬼,怪不得之前始终看她像草芥一样。 楚明玥瘫软在地。她多年认知一朝倾覆,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原来那个天命中宫是楚明昭,而她才是那个命途淹蹇、不得善终的人! 楚明玥呆了半晌,忽然疯了似的扑上来要撕了瞿素:“你说谎!我就是皇后!你告诉他们,我才是皇后!” 瞿素连看都不看她,面上神色不动。 裴弈凝眉道:“那先生之前的卦为何会出现那么大的偏差?” “这个,”瞿素微微笑道,“那就要问问楚明玥了,看她之前是否干过什么颠倒黑白、倒行逆施的事,以至于她与太子妃的命格短期内互相更易,导致卦象出错。” 楚明玥仿似突然被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来,嘶喊停了,挣扎也止了。 这种事,她还真干过。 当年若非她动了手脚,范循要杀的人就是她。她不知道楚明昭是如何从范循的杀手下逃生的,她只知道如果是她,她一定逃不掉。那么,她也没命见到瞿素。 这样看来,两人的命途也算是短期内互换了。 而这一切都发生在瞿素给她算卦之前,难道是因为这个,她与楚明昭的命格就互换了?这也太荒谬了。 楚明玥咬牙切齿道:“你根本都是在胡扯!若真是互换了,为何不互换到底?” 瞿素摇头道:“我所言互换只是卦象上的紊乱,实质上是不可能互换的。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些都是冥冥之中的定数,怎么可能换。” 蒋氏想想若非她们母女为当年那一卦所桎梏,也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她遽然情绪失控,冲着瞿素嘶吼道:“你这江湖术士,害了我女儿一生!我杀了你!”说话间就朝着瞿素扑过来,却被几个狱吏又死死按回地上。 裴玑在一旁笑道:“先生听到了没,当初奉先生若神明,如今美梦破碎,就说先生是江湖术士了。” 裴弈却是完全没有笑的心情,他只觉得脑仁儿一阵阵地疼。 事情已经很明白了,楚明玥因为瞿素当年那一卦认为自己将来要当皇后,然后她为了让裴琰收留她就将此事告诉了裴琰,最后裴琰还据此认为自己是娶了皇后的人,动了谋反的心思。 这根本就是一出荒唐的闹剧。 裴弈一股心火往上窜,忽然重重拍案,阴冷的目光刺向裴琰:“孽子!你倒是告诉朕,你怎么就能信了楚明玥的话!她说瞿素为她算过卦,你就信?她说她要当皇后,你也信?!” 裴琰跪地不住磕头,痛哭流涕着将他从前如何自裴玑那里偷听到瞿素卜出天命中宫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末了还转头看向裴玑,哭道:“阿玑,阿玑你别光站着看啊!你说句话啊!你告诉父皇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帮大哥说句话啊!阿玑……” 楚明昭突然很不合时宜地笑了出来,为什么她觉得裴琰一哭,把公堂上那点肃杀的气氛都哭没了。 裴弈揉了揉眉心,命人将裴琰等人暂且押下去。 楚明玥被带下去时,忽然疯癫大笑:“你们这群疯子,我可是皇后!你们竟敢这么对我!你们眼睛瞎了么?错了,都错了!楚明昭才是天生的贱命,她怎么会是皇后!你们快去把她抓起来,她抢了我的位置!我才是真正的皇后,我是皇后!”说着又哈哈大笑起来。 裴玑攒眉,将楚明昭往身边拉了拉,命人将楚明玥的嘴堵上。 蒋氏惊恐地看着楚明玥那副样子,脸色发白,浑身瑟瑟。 楚明昭冷眼望着楚明玥癫狂的背影。她这堂姐能落到今日这步田地其实全因她自己。不过是算个卦而已,为什么要那么当真。 只是,楚明昭总觉得瞿素当年是故意说反的,但瞿素又为什么要骗楚明玥母女呢?明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似乎也不大可能是因为什么恩怨。 裴弈原本百思不解裴琰造反的原因,如今知道了,反倒更是无语凝噎。他可要怎么处置这个糊涂的长子呢。 翌日早朝散后,裴弈将范循叫到了偏殿。待到范循行罢礼,裴弈轻叹一息道:“爱卿此番居功至伟,说吧,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第一百一十二章 范循心道我想要的你能给我么?纵然你乐意给我,你儿子也不答应。 他吸了一口气,垂首道:“为陛下排忧解难乃微臣本分,微臣不敢居功。” 裴弈点点头,欣慰道:“果真后生可畏。只你也不必太过谦虚了,朕此番是确实要好好犒赏你的。你真的没有特别想要的么?” 范循踟蹰一回,忽而敛眸道:“陛下若真要赏赐,臣倒确实有一样想要的。” “讲。” “前阵子临近年末,吏部那边事务冗繁,后头臣又赶赴山东,一直都未曾歇口气。不知陛下能否准假一月?” 裴弈愣了愣,旋即爽快道:“准了!”范循因忙着平叛,连上元的假期都错过了,一直绷着确实累,想歇息歇息也很正常。 不过范循只要一个月的假,他可不能真的只是准假。裴弈思量一番,道:“你平叛有功,朕给你官升一级,调你入大理寺做大理寺少卿如何?” 大理寺少卿,秩正四品,离大九卿只一步之遥,前程无量。 范循面上波澜不惊,躬身谢恩。 裴弈见这个年轻人不骄不躁,心里又多了一分满意,继续道:“此外,朕再封你做怀远伯,世袭罔替,并赐功臣铁券。” 第127节 范循纵然心思不在这上头,此刻闻听此言也禁不住惊讶。 国朝在封爵上头十分严苛。纵然平素总说武将容易封爵,但那也不过是相对于文官而言的。继太-祖当年大封功臣之后,皇帝便绝少再给赐爵位,如今京中那些有爵位在身的勋贵几乎全是开国功臣的后裔。后面依靠军功得到爵位的,少之又少。 也正因爵位太难得,范循才一直心中不平,想要谋求出路。毕竟身为国公府最出色的子弟,就因为亲爹不是嫡长子而不能继承爵位,这实在是令人不甘。 功臣铁券更是不得了,那是可以免罪的,即民间所谓“免死牌”。当年那些开国元勋也不是每家都有铁券的。 皇帝这份赏赐,不可谓不厚。 范循的惊诧是裴弈意料之中的。他瞧着他那神色,笑着称扬了他的功绩,又劝慰他,让他安心领受,末了提醒他一月之后去吏部那里销假,然后往大理寺领差,不要走岔了衙门。 范循瞧得出皇帝是真的赏识他,这都开始打趣他了。他谢恩之后正预备告退,就听裴弈说起了裴琰的事,询问他觉得如何处置裴琰才妥当。 范循斟酌一番,答说他认为裴琰虽犯下大逆之罪,但情有可原,不应当被处死。 裴弈见范循言语审慎,知他顾及着裴琰的身份不敢多言,叹了一息,摆手道:“你退下吧。” 范循眸光微动。皇帝只有两个儿子,必定不会杀裴琰的,但不处置裴琰的话,其他藩王见谋反都能平安无事,有样学样,那就大大的不妙了。 这是裴弈头疼的主要缘由。 范循升官加爵的事不胫而走,一时满京皆惊,上至勋贵下至百姓都感喟不已,茶余饭后都在议论着。 范庆欢喜得了不得,这回真是太长脸了,他孙儿当初的推断全都应了!并且,他孙儿可是国朝立国以来最年轻的爵爷。苏氏也笑得合不拢嘴,因着她儿子在婚事上的不着调,她上火很久了,如今她儿子可算是办了一桩正经事。 相对于外人的惊羡与家人的欢喜,范循倒是显得十分平静。他推掉了祖父要为他大肆铺摆的庆功宴,与祖父说他要离开一阵子。 范庆不明白孙儿在想什么,再三追问缘由。范循只是笑说前阵子忙得厉害,太疲倦了,想要歇一歇,四处散散心。 范庆叹道:“那成。只你总要定个期限吧,你打算何时回来?” 范循淡笑道:“圣上准了孙儿一个月的假,孙儿一月之内就会回的。” 三日后。经过反复思量反复商议,裴弈终于对裴琰等人做出了最后裁定。 裴玑见父亲神色疲惫,低声道:“父皇还是要想开些才是。” 裴弈颓唐道:“我最怕的就是兄弟阋墙、同室操戈这种事,是以一直敲打琰哥儿,没想到他还是办了糊涂事。” 裴玑微微垂眸。 其实很多事情都是老爷子有意促成的,他一直都觉得,老爷子在下一盘棋,而棋子们都心甘情愿地朝着他所指的方向去走每一步,每一步都正中他下怀。 郭氏听说了皇帝最终的决定后,双腿一软,跌倒在地。她坐在地上呆愣半晌,又忙忙爬起来,火急火燎地乘轿赶到了坤宁宫。 姚氏正跟楚明昭一起逗着小孙儿,闻听郭氏求见,面上的笑立时就收了起来。她略一思量,命人将郭氏带进来。 郭氏一入殿便端端正正地朝着姚氏跪下来,含泪叩头道:“求娘娘去为琰哥儿说说情吧!他才多大年纪啊,怎么能被关一辈子啊!” 皇帝已经颁下旨意,将鲁王废为庶人,终生幽禁。郭氏明白爵位是不可能恢复了,要紧的是争取自由身。 姚氏听见郭氏的话便忍不住笑了一声:“说说情?当初你把我与阿玑逼到绝路上的时候,不是很得意么?当年阿玑被责罚时,你怎么不去为他说说情?阿玑那会儿可才三两岁。” 郭氏是个好面子的,如今被姚氏当众这样讥讽,心里虽恼但也不敢吭声。她眼下倒是有些后悔当年把事情做得太绝了,但她怎么能想到姚氏母子后来还能翻身呢。 郭氏想想儿子,最后把心头千般恨万般恼都吞进肚子里,跪地痛哭着求道:“万望娘娘大人大量,不计前嫌……从前都是妾身的错,娘娘要打要罚都成,只求娘娘千万去陛下跟前帮琰哥儿说说话,劝陛下收回成命!” 姚氏冷笑道:“恭妃的脸皮得多厚才能说出这等话来。莫要做这些无用功了,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 郭氏犹不甘心,膝行着要扑到姚氏跟前继续哭求,惹得姚氏不耐烦,命人将她硬生生架出去打了二十个板子,才算是消停。 楚明昭坐在一旁从头看到尾,不动声色地望了姚氏一眼。她这婆婆真是半分样子都不肯做,简单粗暴地就把人轰走了。 她垂眸看向怀里的儿子。等她将来登临后位,应当不会遇到这种糟心事,裴玑一早就答应她不会再要别人的。 楚明昭其实很愿意相信他,她觉得全身心地信任一个人,也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 日晡时分,裴玑与裴弈议完事,回到清宁宫时见楚明昭抱着儿子等他用膳,不禁微微一笑,心里暖融融的。 他与母子两个说笑一回,用膳时便说起了范循的事。 “你表哥如今可是出尽了风头,眼下京城上下没有不知道他的,我看要不了多少时日,他就能名满天下了。” 楚明昭喂了儿子一口肉糜粥,道:“他见今既是功成名就,想来也要专心仕途了,你也不必再担心他打我主意。我之前就说了,他应当是早就放弃了,这回主动请缨前往山东,不过是为了升官加爵。” “我可不这么想,”裴玑起身给儿子擦了擦嘴角的肉汤,“我总觉得他是贼心不死。” 楚明昭哭笑不得:“你就是想得太多,他放着大好前程不去挣,来抢我作甚?” 裴玑哼了一声,没有作答。虽然一直风平浪静,虽然范循如今圣宠正隆,于情于理都不会再有什么异动,但他总还是有些不安。 用膳讫,裴玑询问楚明昭要不要去见楚明玥最后一面。楚明昭思量再三,最终点了点头。 无论是从前的小明昭还是后来的楚明昭,都跟楚明玥相处得十分不愉快。后来楚明玥当上公主后,对楚明昭与其余姐妹倒是和善了一些。楚明昭当时不明所以,如今算是明白了,楚明玥当时一定是认为楚家其余的姑娘都没有好下场,与她相差太远,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这才施恩一般地对其余姐妹好一些。 毕竟若是顺着楚明玥要当皇后这个思路走下来,篡位的楚圭是要倒台的,楚家是要变成罪臣之家的,楚家其他姐妹又没有她楚明玥那样的好命,自然不是掉脑袋就是当官妓。 楚明昭心里感喟,怪不得楚明玥一直用那种从云端俯视泥淖的眼神看她们,原来是因为这个。她还一直认为楚明玥脑子天生有坑才盲目自大。 楚明玥在公堂上的那一番反应让楚明昭以为她已经被气疯了,但如今见到她时,发现她已经冷静了下来。 “四姐姐,”楚明昭站在牢门外,神色冷淡地望向楚明玥,“你当年是知道表哥要杀我的对么?他第一次对我下手时,你还有意让两个堂姐甩开我,方便他动手,是么?” 楚明玥原本正一脸死灰地躺在地上,闻言慢慢睁开眼,披着散乱的长发坐起来,森然冷笑道:“没错,你说的都对,但那又如何?说起来,你这贱人的命也是大,杀你两次你都不死!” 裴玑见她到现在嘴里都不干不净的,面色一凛。 楚明昭想想小明昭的死,神色冷如寒霜:“我究竟与你有何仇怨?引得你这般对我?” 楚明玥嘴角一咧,笑得十分瘆人,仿佛嘴边裂开了一道口子:“我看不惯你,不可以?你仗着爹疼娘爱,镇日无法无天,你不知道当我后来瞧见你缠着范循但范循只一心一意绕着我转时,我心里有多痛快!” 楚明昭暗道,看来楚明玥是看大房过得融洽,心里不平衡。楚圭那样的父亲,有比没有还可怕。不过小明昭那脾性也是招恨。 “后来你容貌越来越盛,我就总是想,你长得越美,将来就越倒霉,”楚明玥讥诮一笑,“等到你沦落为妓时,不知道会有多少男人来作践你!” 裴玑忽然冷着脸命狱吏将牢房的门打开。楚明昭拦住他,说让她把话问完。 “你既然知道他要杀我,那么一定知道他杀我背后的缘由了?”楚明昭继续道。 “知道,我当然知道,但我不会告诉你的,”楚明玥诡谲一笑,“你有本事,就自己去问他。” 裴玑突然问道:“你告诉范循你会当皇后了么?否则他明明心仪明昭,当初却为何等你五年?” “我怎么会把这种事告诉他,”楚明玥扬了扬下巴,“他那会儿待我好得很,我能瞧出他是真的喜欢我,后来大约是被楚明昭那张狐媚脸给迷惑了,这才转了靶子。” 裴玑但笑不语。楚明玥这番话若是被范循听去了,不知道会不会想掐死她。 裴玑转头问楚明昭是否还有什么要问的,见楚明昭摇摇头,便命狱吏去预备针线,把楚明玥的嘴缝上。 楚明玥神色阴鸷,突然扬声大笑道:“随你!我纵是死,也会化作厉鬼日日缠着你们!” 裴玑笑道:“你父亲死前也说要化作厉鬼缠着我,你也这般说,那看来你们父女届时可以碰头了。”顿了顿,又道,“忘记告诉你了,父亲已经判了你和蒋氏死罪,依旧是凌迟三日,毕竟当初漏掉的是要补上的。” 楚明玥突然扑上来抓住牢门,死死盯着裴玑:“小叔当初是不是就知道什么?不然为什么头回见我时就用那般眼神看着我?” 裴玑并不理会她,拉着楚明昭就走。 楚明玥对着二人远去的背影盯视片晌,才想起裴玑说的话。 凌迟三日。 楚明玥的身子慢慢滑落下来,神情木然。那一卦,害了她,也害了她母亲。若是她们没有鬼迷心窍,如今怕也不会身陷囹圄,更不会自己来送死。 她方才在裴玑与楚明昭面前还硬撑着,但目下却止不住地惶恐起来,身上一阵阵起寒粟子。她无法接受她和母亲即将要被千刀万剐的事实,何况她们还要被成千上万的人围观。 她非但做不了皇后,还要屈辱而凄惨地死去。 虽说她一直都不认为自己当年有错,但还是忍不住想,这是报应么? 楚明玥正缩在牢门边发呆,就听又一阵脚步声靠近。她猛地抬头一看,发现是两个狱吏拿着针线折回来了。 楚明玥惊恐地看着他们手里的粗针粗线,下意识地捂住嘴,不断往后退。 她忽然后悔了,后悔方才图一时之快,出言詈骂。 两个狱吏见她死命挣扎不肯配合,一人按住她一人动针。 太子爷交代的事,他们自然得圆满完成才是。 楚明玥撕心裂肺地大喊道:“裴玑,我死也不会放过你!”后头的声音,就发不出来了。 楚明昭虽已走出去老远,但还是听到了楚明玥的嘶喊,忍不住转头对裴玑道:“我觉得想要缠着你的鬼魂好像越来越多了。” 裴玑挑眉道:“不要紧,我可以让老爷子帮我驱鬼。” 裴玑本想顺道去看看裴琰,但最终还是作罢了。父亲要安排人手将裴琰押送回山东,他届时去送他便是了。 翌日早朝散后,裴玑照常往文华殿听课。楚明昭刚与裴玑话别,就见内侍捧来了一封帖子给她。 她拆开一看,发现竟然是范循的名帖。 楚明昭嘴角一扯。 范循在上头说,皇帝准了他一个月的假,他要出门远行。走之前,他想请她出宫一叙。他说他从山东回来时给她带回来一些土产,权当给她补上生辰礼。 楚明昭深吸一口气。范循这是要跟她做个了断? 她思忖片刻,最终还是命内侍将帖子还给范循。 她觉得她还是不见他为好。 等在东华门外的范循见内侍又将帖子原样还回来了,面上没有半分讶异之色。 他与内侍寒暄几句,神色如常地将帖子收回袖中,回身往外走。 他一面走一面敛神思量事情,正要转弯,就听身后传来一阵争执声。他回头看时,发现是裴德父子两个在争吵。 “父王何必逼迫儿子,”裴湛怒气冲冲道,“婚姻乃终身大事,儿子不想草率将就!” 裴德横眉立目:“什么叫草率将就?我还能害你不成?!” 裴湛沉着脸不说话。 他的婚事如今俨然是他父亲的一块心病,他父亲一心想在京城将亲事给他定下来。他从去年拖到了今年,他父亲终于不耐烦了,逼着他与那罗家姑娘成婚。他皇伯父今日也再次提起此事,于是他父亲转而又来催逼他。 裴湛与父亲争持不下,气得面色通红:“总之,儿子不答应,父亲莫要再提!”话未落音,扭头就走。 “你!”裴德气得指着裴湛的背影,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也不管裴湛,一甩袖上了马车,一径走了。 范循见裴湛往他这边来了,自家放慢了步子等他。 “伊世子,”范循等裴湛走近,躬身一礼,“今日真是巧了。” 裴湛脚下一顿,抬头见是范循,当即蹙眉道:“你怎会在此?” 因着范循之前在广宁掳过楚明昭,他对范循颇为不喜。 第128节 范循不答反问:“不知能否请世子小酌一番?” ☆、第一百一十三章 眼下尚不到辰正,酒肆里客人不多。 范循坐在雅间里拿着单子浏览一番,点了几样下酒菜,又把单子递给了酒保。 等酒保关上雅间的门,裴湛冷笑道:“现在你可以说了么?” 范循适才与他说有要紧事与他说,他本不想理会他,但范循说是与他的婚事有关的,又一副神神道道的模样,他忖量一回,便应了下来。 “你知道陛下为何今日又一次提起了你的婚事么?”范循不紧不慢开口道。 裴湛一顿,旋道:“你此话何意?” 范循笑了一声:“你还瞧不出来么?这是你那堂兄搞的鬼啊。否则陛下日理万机,怎会镇日惦记着这些事呢。太子一心想把你的婚事敲定下来,如此一来,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将你打发去封地了。他这是不想让你在京城待着呢。” 裴湛冷下脸:“你想挑拨离间?” 范循低笑出声:“我还需要挑拨么?世子就不要自欺欺人了吧,世子与太子就差撕破脸了吧?太子如今是不是每回见着世子都冷着脸?我估摸着,太子如今连表面功夫都不想做了。” 裴湛缄默不语。 裴玑对他的敌意确实越来越强了,他那日是的确想送楚明昭一份礼了结一桩心事的,但裴玑后来冷着脸就把楚明昭拉走了,根本不等他把话说完。 他心里说没有怨气,是不可能的。但他又知道他不可能跟他堂兄对抗。 范循见裴湛半晌不吭声,笑道:“世子想不想甩掉那门婚事?想不想再与太子妃觌面一回?” 裴湛冷声笑道:“你要说什么?” “照着我说的来,”范循缓缓道,“就能让世子称心如意。” 裴湛起身就走:“我没工夫与你歪厮缠。” 范循也不拦他,只是淡淡一笑:“世子可以不信我不听我,我也不强求。世子回去继续与王爷周旋便是。” 裴湛步子一顿。 他已经和他父亲争执了近一年了,实在也是累。他知道依着他父亲的脾性,等他回去后必定还是要再行催逼的。 裴湛忖着姑且听听范循要说什么也无妨,回身道:“你有什么法子?” 临近晌午时,结束了今日的课业,裴玑礼送了诸位讲官,立在廊庑前凝思片时,才施施然下了丹墀。 他走到五彩云浑贴金的步辇旁,正要踏上足踏,就见一顶凤轿被一众人拥过来。他瞥了一眼那凤轿的形制,知里头坐着的是裴语,也没有等她的意思,命内侍将步辇前面的两扇门打开。 裴语下凤轿的时候,正瞧见裴玑那织金蟠龙的赤色衣袍一晃而过,入了步辇。 她往文华殿扫了一眼,知晓魏文伦已走,懊恼自己来晚一步,又见裴玑的步辇要走,当下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拦住,一叠声地与裴玑说她有事找他。 裴玑坐在步辇内的锦垫上,并不起身:“有事直说。” 裴语站在外头往里探身看着裴玑,觉得这么说话有些难受,但她不敢进去更不敢让裴玑出来,只好将就着。她一脸苦恼地与裴玑说起了父亲给她定了个世家子弟的事,婚期就在三月之后,她想求裴玑帮她推掉。 裴玑断然道:“这种事我管不着。” 裴语忽然有些不忿:“二哥既说管不着,当初又为何要插手我与魏文伦的婚事?” 裴玑不耐烦与她胡搅,只是道:“不要再来为此事找我。你早到了出嫁的年纪,再这般任性下去,毁的是你自己。” 裴语犹自不甘,还要再说什么,但裴玑已经命内侍起驾。 裴语忽觉十分委屈。她好好的姻缘,被她二哥给搅了。她觉得大约是魏文伦跟她二哥说了什么,但她二哥为什么宁肯帮着外人也不肯帮着她呢? 裴玑回到清宁宫后,听楚明昭说起范循给她递帖子的事,阴着脸道:“他走了最好。” 楚明昭点头:“他大概是想找我做个了结。毕竟他如今前程似锦,该专心一意混官场了。” 事情看起来的确如此,但裴玑总还是无法完全放心。他觉得范循那种人执着得可怕,恐怕不会那么轻易放弃的。 裴玑嗟叹一声。 他本想让裴湛的婚事赶紧定下来,好让他赶紧回封地,但他那堂弟抗拒得厉害。想想也是作孽,他为他媳妇花心思不说,临了连情敌的亲事也得谋划。 真是操碎了心。 楚明昭见他绷着脸,上前拉住他,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笑盈盈道:“不要想那些了。我听说,朝鲜国的使臣进贡了几个美人来,我有些好奇她们长什么样子,想去看看,但又不方便。你有没有见过她们?” “扫过一眼,她们跟咱们这边的人确实长得不大一样。” “区别在哪儿?”楚明昭有些好奇在没有现代先进整容技术的古代,朝鲜半岛上的女子的纯天然长相是什么样子的。 裴玑挑眉:“在于她们长得普遍不如我朝女子好看。至于像昭昭这种仙女似的美人,她们更比不上了。” 楚明昭被他说得面上一红:“你这话也太不谦虚了。” “我说的是实话,”裴玑说着忍不住笑了出来,“你该去看看父皇看见她们的反应。” 黄昏时分,暝色四合。 范循负手立在窗边,眺望远处的市肆人潮。 裴湛走后,他便留在雅间独酌。他并没说动裴湛,但他也不怎么在意。只是坐得久了,一股不可名状的落寞便潮水一样漫上心头。 他这些年来一直过得十分压抑。他懊恼于自己从前做的很多事,但他往深了想,又认为那都是情有可原的。追逐权势有什么错呢,世人汲汲营营,不也都是为了名利么?没有谁能真正超脱物外。何况他当年也并没有为了权势而全然抛弃真心,只是他以为等他坐上想坐的位置之后还能转回头去娶真正想娶的人,结果裴玑跳了出来。 他如今早就不信什么天命不天命的了,也绝了当初的念头。裴弈不是楚圭,裴玑更不是楚怀和,他不可能扳倒见今的皇权。 他眼下爵位在身,官位也高,不晓得有多少人羡慕,但他心底其实古井无波。他觉得,他似乎已经不大在意这些了。 范循轻轻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他现在,只想做一件事。虽然这件事看起来有些疯狂。 十日后,裴弈将裴琰的事彻底处置妥当了。将裴琰遣返之前,裴弈把他召到了乾清宫。 裴琰在牢里待着时,总担心自己会死,后来知道自己不用死时,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但那股高兴劲儿过去后,他又无比失落。他的王爵没有了,他往后就和那些平头百姓一般身份了,甚至连平头百姓还不如,因为他没有自由。 经此大难,裴琰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虽则在面见父亲之前已经梳洗拾掇了一番,但浑身上下都透着掩不住的憔悴。 裴弈的心境十分复杂。他其实不想废掉裴琰的爵位,因为他统共就俩儿子,废掉裴琰就意味着他在皇室里的血脉只剩下裴玑一支了。但他不得不杀鸡儆猴,否则其他藩王都要蠢蠢欲动,那就乱套了。 裴琰见自己父亲眼圈泛红,顺势跪下哭求父亲收回成命。他生于皇室,富贵日子过惯了,实在不敢想象成为庶人后要怎么过。 裴弈冷了脸:“我饶你不死已是顾念父子之情,大逆之罪是要凌迟的,你看看楚圭、楚怀和怎么死的就知道了。我当初就怕委屈了你,给你配最多的护卫,建最大的王府,可你是怎么回报我的?自己造的孽,怪得谁?” 裴琰瘫坐在地上,欲哭无泪。 他忽然觉得,亲王的爵位就很好,原先的王府也住得很舒服。然而这些他从前瞧不上眼的,如今想抓也抓不住了。 裴琰正要退下时,郭氏在外头求见。 裴弈想到这是裴琰最后一次跟亲娘见面,便放郭氏进来了。 郭氏一瞧见裴琰那狼狈相,便扑上去与他抱头痛哭,哭到痛处,一下下打着儿子呜咽道:“都是楚明玥那个贱人!当初若非听信了那贱人的妖言,咱们怎会沦落至此……” 裴弈原本正心事重重地在一旁看着,闻言眉头一皱。 郭氏在姚氏那里碰了壁,但知道皇帝还是顾念着情分的,本想再求皇帝减轻惩罚,但转头一看,正对上皇帝阴冷的目光,当即吓得一个哆嗦,到了嘴边的话全咽了回去。 裴琰退下后,郭氏本也要告退,但裴弈突然叫住了她,张口就道:“裴琰谋反的事,你是知情的吧?非但知情,你当初还帮着他窝藏楚明玥,目的实则就是保住裴琰造反的本钱,对么?” 郭氏心里一跳,这才惊觉自己方才走口了,不住叩头辩解。 裴弈想起郭氏那日来给他送点心时的言行举止,越觉这女人虚伪。他原本正想审问她是否串通裴琰谋反,结果她自己就招了。 裴弈面色沉冷地扫了地上的郭氏一眼,寒声道:“既然你这么不想安安分分地当妃子,那好,朕成全你。” 押送裴琰启程那日,裴玑换了一身常服去送他。 安定门外,裴琰正要被人架上马车,抬头瞧见弟弟前来,忽而气道:“我如今一败涂地,你高兴了吧?往后再也不会有人与你争夺储位,你这太子之位算是稳当了。” 裴玑淡声道:“我的储位本身就稳当,大哥早该瞧出来的。” 裴琰想甩开钳制住他的两个兵士,但力气不逮。他盯着裴玑,讥讽道:“你口气未免太狂妄了些。” “大哥其实仔细想想就知道了,”裴玑平静地迎视裴琰,“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否则父亲绝对不会动我的位置的。” 裴琰冷笑道:“我知道,你想说因为你比我强是吧?” “不是,”裴玑略略一顿,神容淡淡道,“因为我是嫡子。” 裴琰一怔。 裴玑命架着裴琰的两个士兵退后,旋即一步步踱到裴琰身侧,在他耳畔垂眸开言,语声低缓而悠远:“若他轻易废嫡立庶,那就是乱了礼制。大哥想一想,父亲头先的王爵是怎么来的?可不就是依着礼制来的么?他头先的王爵来得名正言顺,如今的皇位也才名正言顺。否则,他就要让位给大伯父了。” 裴琰身子一震。他父亲是嫡子没错,但序齿下来只是行四,若非依照“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礼制来,王爵根本轮不到他来承袭。 而裴玑与他父亲一样,是嫡非长。否定裴玑的位置,就等于否定裴弈自己皇位的正当性。 “正是因着他自己的位置就是这么来的,”裴玑眸光一转,看向裴琰,“所以他绝不会去毁坏这个规矩。相应的,他自己是藩王起家,他践祚之后便会不遗余力地打压藩王,来巩固自己的皇位。” 裴琰想想自己的王爵丢了,也不想看着旁人好过。他捏了捏拳头,沉着脸道:“那他为何不削藩?” 裴玑笑了两声:“谁说他不削的?” 裴琰一愣:“我怎么没瞧见?他削谁了?他好像只削了我一个啊……” “你没发觉他改了很多藩王的封地么?譬如肃王。并且,我们那些皇叔伯被封为亲王后,父皇给他们选的封地全部都远离广宁,譬如伊王。大哥可知为何?”他见裴琰闷头琢磨,径直道,“原因就是,父皇要让那些藩王们远离熟悉的人与地方,让他们多年经营化为乌有,如此一来,相当于断了他们的臂膀。然后父皇会派遣自己的亲信去往大藩们从前镇守的边地,将大藩们之前掌控的兵权收回来。” “父皇登基之后,藩王们因怕削藩而个个恓惶,而这种做法既能不逼反藩王,又能大肆削减他们的实力,比直接削藩强多了,”裴玑说话不紧不慢,声音宛若淙淙流淌的清溪,“再有就是,父皇近来还会抓几个恣行悖逆之事的藩王治一治,拔去心头大患的同时震慑众人,名正言顺,冠冕堂皇。大哥犯事犯在这个当口,父皇想轻办都不成。” 裴琰听得一愣一愣的。 裴玑这个人太可怕了。他把时局看得太明白,把人心看得太透彻。 这样的人,他怎么可能斗得过。 他盯着弟弟看了半晌,忽而道:“你那十年究竟去了哪里?为什么你回来之后变得那么厉害?” “大哥还看不出来么?瞿素是我的先生,否则我怎么能和他那么熟稔?我那十年,都待在瞿家。我跟你们同在一城,但你们却都以为我死了。” 裴琰的嘴角狠狠抽了抽。 “大哥还记得我刚回府那会儿,下人们都是怎么对我的么?我与大哥的生辰离得近,同是生辰,大哥生辰时,他们就卖力布置,等到我生辰,他们就支差应付。因为他们认为我不得父亲看重,当不了世子。我后来就让他们看看,究竟谁会坐上这个王世子的位置,”裴玑目光一锐,“‘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两句古语不是白说的。大哥的日子过得太舒服了。” 裴琰沉默半日,忽而想起一事,攒眉道:“不对啊,你既然没走丢,为何那么久都不回王府?我记得有一年王妃……不是,皇后病重,你怎么也不回……” 裴琰一句话未完,便见何随着急忙慌地跑过来,连行礼也顾不上,大喘着气对裴玑道:“殿……殿下,不好了!承华宫走水,太子妃……太子妃不见了!” 裴玑一惊回身,丢下裴琰,转头疾奔。他顾不上详询何随,翻身上马后,以电掣之势纵马疾驰。他一路狂挥马鞭冲回皇宫,到得东华门外的下马碑石前也不停下,直接冲了进去,唬得几个守门的内侍全懵了,也忘了阻拦提醒。 第129节 宫里是不许纵马的,裴玑一路策马纵穿皇宫,又是那样快的速度,一时间惊掉了无数人的下巴。许多御林军没看清马背上的人是太子爷,险些当成刺客拦下来。 承华宫是清宁宫内的一座寝宫。由于起火面积不大,是以火势很快便得到了控制。 裴玑连穿徽音、麟趾、清宁三道门,风一样地冲到了承华宫前。 裴玑望着眼前成堆的焦黑木头,一颗心仿若坠入无底的深渊,浑身如浸冰水。他呆了一瞬,随即一把揪住一个忙着扑灭余火的内侍,厉声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太子妃呢?” 那内侍瞧见太子那凌厉的神色,吓得浑身抖如筛糠,直道不知道。 随后赶来的何随忙拽开裴玑的手,见他情绪几近失控,赶紧安抚道:“殿下冷静些,并没有发现太子妃的……”后面“尸骸”两个字他不敢说出来,怕刺激着裴玑。 裴玑浑身都止不住地微微战栗,不知是生气还是害怕。他逼迫自己镇定下来,思路也清晰了不少。 关心则乱,他要保持清醒。 裴玑立了片时,心中了悟,眼中划过一抹狠厉。他扫了一眼废墟,对何随道:“去,派人把那堆烂木头都搬开。” 何随一愣,不明所以,但他瞧见裴玑那杀人似的目光,也不敢多问,忙忙应下。 裴玑思量一回,又转向何随,声音沉冷:“当时都有谁和明昭在殿内?” 何随指了指懵在一旁的一个头戴黑纱尖棕帽的女子,道:“丽妃当时在场。” 朝鲜使臣进贡来的几个女子,裴弈都册封了,丽妃韩氏便是其中之一。 裴玑几步上前,逼视着丽妃:“说,当时究竟怎么回事?” 韩氏吓得扑通一声跪下来,一时间把来时学的那点汉语全忘了,嘴里一阵叽里呱啦,一面说一面指着那堆废墟比划。 裴玑听了半晌一句都不懂,忍无可忍地喝道:“说人话!” ☆、第一百一十四章 何随赶忙将裴玑拉开,低声道:“殿下息怒,要不臣差人去四夷馆找个通事来翻译一下?” 裴玑按了按眉心,冷静片晌,点头道:“也好。” 裴玑心里隐隐有个猜测,虽然他觉得现在补救可能有些晚了,但还是想要试一试。 他要策马奔到文华殿寻他父亲时,正碰见急匆匆赶来的裴弈。 裴弈听闻了清宁宫火灾的事情,连日讲也停了,火急火燎地跑来查看状况。等他发现儿子跟孙子都好端端的,这才松了口气。 楚明昭的死活他不太关心,若非瞿素说楚明昭是福星,他兴许眼下还会满心欣喜。毕竟楚明昭死了,他儿子就能断了念想了,他也正好再选一个更合适的太子妃。 姚氏来得比裴弈快一步。她正歇晌,忽闻清宁宫走水,忙不迭地赶了来。如今儿媳妇凶多吉少,她想想便红了眼眶。她十分中意楚明昭这个儿媳妇,见今已是待她如亲女。何况小孙儿才一岁多,可不能没有娘。 裴玑跟裴弈提出要从三大营抽调五万人让他调遣,裴弈觉得他儿子大约是气傻了,楚明昭要死也是死在那堆废墟里,调兵作甚? 裴弈再三打量儿子,还是不能判断他神志是否清醒。他目露忧色,要宣太医来给儿子看诊,然而被儿子严色阻住了。 裴玑面色阴郁道:“儿子清醒得很,只请父皇准允。” 裴弈迟疑片刻,见儿子神色决绝,似乎他不答应他就要逼迫到底一样,终于点头。只仍旧不放心,让何随跟着他。 何随暗自摇头,皇帝大约是真觉得自己儿子脑子出了毛病。不过若非他跟裴玑一起长大,知他甚深,他恐怖也要以为裴玑是疯了。 裴玑带着何随出宫布置。他调兵在京师附近的各大路口都设了岗哨,严格盘查过往的车马。又兵分数路去京郊各处巡视,看有没有范循的踪迹。 裴玑回宫时,四夷馆的通事还没来。他心里焦躁,转头命内侍去取纸笔来。 何随不解取纸笔何意,略想了想,心下了然。 朝鲜国不仅称臣于大周,而且连文字也是借用大周的。他们只有自己的口头语言,没有自己的文字,因而他们以汉字作为他们的书面文字,平日书写用的都是汉字。 丽妃是他们精心挑选上来的,没有道理不识字。 果然,裴玑命人将纸笔递给丽妃之后,她便开始埋头书写。 等四夷馆的通事急匆匆跑来时,裴玑已经藉由丽妃那略显生涩的汉语表述,大致知晓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丽妃初来乍到,今日前来拜谒东宫妃。楚明昭安置阿燨睡下后,便来承华宫这边与丽妃说话。只是没说上一会儿,楚明昭便犯了困,说要入内歇息片刻,丽妃自愿留下,候在外头等她睡醒。 然而约莫两刻钟后,丽妃忽然看到内里有黑烟冒出,紧跟着就瞧见火舌跳跃。 丽妃当即吓得跑出来,连忙喊人救火。只是火势起得太猛,承华宫很快就变成了一片火海。宫人内侍们的全力扑救也只是控制住火势的蔓延,等到大火终于偃息下去,承华宫已经被烧得差不多了。由于宫殿多是木质构造,一场大火下来,一座宫殿就全变成了废墟。 裴玑质问当值的宫人为何不在火势刚起的时候冲进去救太子妃,宫人们从未见过太子这般浑身戾气,当即跪地瑟瑟道:“启禀殿下,火一起来,娘娘寝殿外的路就被大火阻隔了,后来等奴婢们辟出一条路冲进去时,四处都找不见娘娘……” 她们不敢说的是,当时那么大的火,房梁都不断往下砸,谁敢冲进去?冲进去非但救不了人,自己也是个死。后来勉强开出一条道跑进去找人,但寝殿里已经烧得几乎连个立足的地方都没了,太子妃不被火烧死也得被烟呛死,根本不可能生还。 但这些话她们可不敢对太子说,太子妃可是太子的心尖肉,太子万一受刺激太大,说不得会让她们陪葬的。 何随瞧着裴玑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又见这边清理废墟的锦衣卫人手不够,忙又调来二百力士帮忙。 裴玑双拳紧紧笼攥。他盯着那堆犹冒着火苗的废墟望了半晌,突然指了指丽妃,对四夷馆通事道:“我要问她话,你在一旁翻译。”写字实在太慢了。 通事连连应诺。 裴玑一通询问下来,面色阴晴不定。 火起后,丽妃没有听到楚明昭的呼救声,更没见她有往外跑的迹象。那火势起得十分迅猛,楚明昭的寝殿很快就被大火包围。 裴玑望了望偏西的日头,嘴角紧抿。如今多耽搁一刻钟,明昭可能就离他越远。 他怀疑清宁宫这边也有一条密道,范循顺着密道将明昭带出了宫。他命人清理废墟是为了寻找密道入口。只有确定了密道出口的确切位置,才能缩小搜查范围。否则根本就是大海捞针,无从下手。 天色擦黑的时候,裴玑见废墟只是清理出了小半部分,又调来宫里的御林军帮忙。 姚氏实在不放心儿子,一直留在清宁宫这边照应着。她见儿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堆焦黑的木头,忍不住心里泛酸,劝道:“阿玑先去吃些东西吧,我在这里守着,过会儿若是挖出什么来……”她顿了一顿,“我再使人去知会你。” 姚氏觉得纵然真挖出什么,那也是楚明昭的尸骸。不过兴许已经被烧成了灰,连个尸骸也挖不出。 裴玑只是摇头,反过来劝姚氏回去歇着。 林氏与裴语也赶了过来。林氏瞧着那黑乎乎的一堆废墟,心觉楚明昭是必死无疑。她对楚明昭没什么好感,因为裴玑曾经因为楚明昭重重责罚了她女儿。因而她只是勉力做出一副哀痛之色,劝慰了几句,心里实则不痛不痒。 裴语倒是有些难过。楚明昭待她不算好,但也没因先前那件事为难她。她只是觉得或许是楚明昭的好运气已经告罄,这才死于非命。这兴许就是命。 阿燨下午醒来后就没看到娘亲,如今吵着闹着要娘亲,姚氏跟乳母们轮番哄都没用,最后还是到了裴玑手里才止了哭闹。 自打出事开始,裴玑一直心神不属的,只是不得不强打精神撑着。他低头看着仍旧喃喃呐呐喊着娘亲的儿子,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起更时分,暝色渐深。 裴玑望着窗外无边无际的暗夜,又帮怀里的儿子裹紧了小被子。 他忽然觉得,没了楚明昭,他们爷儿俩真是好生凄凉。 翌日晌午,经过众人没日没夜的赶工,废墟终于清理完毕。 结果是什么也没找见。 派出去的兵士那边也一无所获。 事情一时陷入了僵局。 裴玑吩咐何随继续寻找密道入口,转头就出了宫。 暮春时节,凌虚斋的海棠花开得正好。 瞿素正手执棋子坐在海棠树下打谱子,瞧见裴玑找来,笑着朝他招手道:“阿玑快来,我又想了个局。” 裴玑抽了口气:“先生不要绰趣我了,我如今急得想杀人。” 瞿素面上笑意微敛,落下一子:“你媳妇的事我听翮哥儿说了。” 裴玑坐到瞿素对面,正色道:“先生帮我算一卦吧,算算明昭如今身在何处。” 瞿素哼了一声:“你不是一直都不信我的卦么?这会儿倒跑来求我了。”他不等裴玑说话就继续道,“这种可不好算,因为对方的行踪不定。” “先生也认为是范循将明昭劫走了?” “这不是很明显么?你媳妇不会死的,你媳妇要是死了,那我头先算的卦岂非不准了,我的卦怎会不准,”瞿素见裴玑一副直想翻白眼的模样,神色严肃了些,“虽然算不了,但咱们可以商讨。咱们来合计合计范循会将你媳妇带到哪里。” 裴玑想到事情已经过去近一天了,神色越发阴冷:“他已佯做离京,短期内不会出现在京城的。客栈不适合藏人,他名下的庄子倒是有两处,但他要安置明昭也不会选自己名下的产业,这样很容易被查到。他这回既然下了这么大力气,便要求稳,不会玩儿什么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种把戏,所以不会选那种不可能的地方。” 瞿素点头:“继续。” “范循应当是谋划许久了,之前他与先生说什么鞭长莫及什么踟蹰不前,都是障眼法,他不过是想让我们放松警惕而已。明昭近来每日都要睡中觉,他必定是摸清了明昭的作息,又知晓我今日出宫,这才下手。” 裴玑越说面色越冷:“丽妃说明昭没有呼救也没有逃生,这表明他给明昭点了迷香,然后藉由密道将她带出了宫。火起得那么快,很可能是因为他泼了油。清宁宫那边,大概有他的眼线。至于那个密道入口,一定是被他封住了,如此一来就掩藏得更严密了。他就是极力想要制造明昭葬身火海的假象,从而让明昭消失在众人面前。” 瞿素笑道:“英雄所见略同。他这回动用了手里所有的棋,是下定决心要带走她的。并且这种事,你也不敢张扬出去,他就是想让你哑巴吃黄连。” 两人说话间,何随突然找来,说密道入口找到了。裴玑闻言当下起身,又问起了另一件事:“我岳父岳母那边交代了么?” “都办妥了,您放心好了,”何随苦着脸道,“不过殿下怎不问问我是怎么找到的?” 这个时节的白昼长了些,临近酉正时候天光还是十分明亮。 楚明昭靠在马车的车厢壁上,望着对面那个专心给她削苹果的人,脸有点僵。 她之前还在听那个外国妹子连比划带写地讲述朝鲜国都汉阳的风物,结果睡了一觉,再醒来就换了个地方。 她如今回想起来还觉得不可思议,范循是属鼹鼠的么?怎么能把地道打得那么长? 不过转念想想,那密道应当不是范循打出来的,毕竟他挖掘技术再高超也不可能在皇家地盘下面开工。 那么那密道就只能是楚圭挖出来的了。 “还在想密道的事?”范循抬头看向她,“那密道是楚圭当年命人造出来的,是他给自己留的后路。他当初逃离北京时,就是从密道里走的。要不然你认为他当时在京城四周埋了那么多雷,他自己又是怎么出去的?只是西苑仁智殿那边有一处,清宁宫这边也有一条,不知道他当初走的是哪一条。” “你一早就存有夺位之心了,是么?”否则怎么会知晓这些辛秘。 范循点头,坦然道:“这个确实。楚怀和无能,根本不能守业,我觉得我完全可以成为第二个楚圭。不过我如今不这么想了。”他说话间微微倾身,“我如今只想跟你好好过日子。” 楚明昭嘴角一抽:“你这样对一个有夫之妇说话,真的好么?” 范循忽然沉下脸,训她道:“什么有夫之妇,裴玑是个过日子的人么?你能真的把终身托付给他么?” 楚明昭按了按额角。 “他如今大概以为你已经死了,”范循仍旧低下头削苹果,“至多难受一阵子也就另娶他人了。即便是他猜到了是我干的,那又如何呢,天下这么大,他找得到我们么?” “你怎知道他找不到?你还是把我放了的好,否则等他找过来,这事绝不善了。”楚明昭还是试图劝说他。 范循轻嗤一声:“咱们都快出顺天府的地界了,等再走得远些,他更找不到。” 楚明昭猛地拍案:“我丈夫儿子都在家等着我!你快放了我!” “什么丈夫儿子,”范循手上骤然一停,“往后你的丈夫就是我,至于儿子,我们也会有的。” 第130节 楚明昭眉心一跳,这厮的脸皮比裴玑的还厚。 她掀开帘子往外看。道旁树林迅速自眼前闪过,车速这么快的情况下,跳车是不成的,外面也没什么路人。不过她觉得她即便是求助,获救的希望也很小。 楚明昭平定了一下心绪,慢慢思量脱身之计。 她转头心平气和地问范循眼下到了哪里,范循却不肯说。他认真地将削好的苹果切成块,装进一个填漆碟子里,然后推到楚明昭跟前,还不忘递上一根签子。 楚明昭并不接,闭目靠了回去。 范循也不恼,反倒柔声问:“是不是不想吃苹果?那吃个梨子吧?我瞧你火气不小,吃梨败火。不过你吃梨的话我可不给你切块,梨可不能分,不吉利。” 楚明昭不语也不动。 范循轻叹一息:“好吧,你想如何我都愿意纵着你。除了离开我。” 晚夕,范循并不寻找宿头,反而依旧命车夫赶路。 楚明昭猛地睁眼,对上来给她盖被子的范循,沉声道:“那个丽妃,是被你收买了么?否则她怎么恰好在今日来找我?” 范循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笑:“你这想法挺好的,我希望裴玑也这么想。” “你这话什么意思?” “想知道?”范循俯身凑过来,“亲我一口。” 楚明昭忽然发觉,同样的话由不同的人说出来,感觉真是完全不同。 裴玑这么调戏她的时候她还觉得挺有情调,但范循说出来,她就只想跑。 不过也兴许只是因为她个人的感情偏向。 “你究竟想带我去哪里?”楚明昭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 “去天涯海角。” 楚明昭神色一凝。她一路上都在套范循的话,可但凡关于逃跑路线的事,范循都跟她打哈哈。并且范循一直监视着她,她昨日想借着下车方便的由头逃跑,结果他竟然一路跟着。虽然是背过身的,但他一直注意着她的动静,她刚跑了几步他就把她抓了回来。 就连他削完苹果的刀也会仔细收好,不给她接触的机会。 而她的防身小顺袋没带在身上。没了辣椒水和匕首,脱身就更难了。 侵早时,车夫牵着马去啃草了。范循静静地拿出一张舆图看了一回。他们如今已经快到固安县了,离保定府很近了。 裴玑不可能像缉拿犯人似的拿着楚明昭的画像各处搜寻,只能暗里排查。但如此一来,要找到他们基本是难比登天。 所以他认为他的胜算还是很大的。 他正思量着究竟去不去他用假名在保定购置的那座庄子,就听楚明昭忽而道:“我饿了。” 范循将食箩递给她:“这里面有几件蒸酥,还有……” “我不吃这个,硬邦邦的,都不新鲜了,”楚明昭指了指前面,“我瞧着前面好像是有一座城郭,我要去酒楼里吃一顿。” “不成,”范循绷着脸,但声音却很温柔,“昭昭将就一下。” “你不是说什么都愿意纵着我么?吃顿饭也不成?” “昭昭,”范循语气一低,“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你应当清楚。” 楚明昭冷着脸道:“我不喜欢你,从前不喜欢,现在不喜欢,将来也不会喜欢。” 范循神容平静地将舆图收起,面上看不出喜怒:“你先吃些东西,一会儿车夫就回来。” “你为什么这么做,”楚明昭目光倏忽之间变得凌厉,“你的前程不要了?你不怕他找过来杀了你?你真不是个疯子?” 范循忽觉心里一阵钝痛。他低头笑了笑,遽然扑上前一把攥住楚明昭的手腕,情绪激动道:“对,我就是个疯子,我不惜丢官弃爵也要把你找回来!” 楚明昭一面挣扎一面瞪视他:“你喜欢的是八年前那个围着你转的小女孩儿么?她已经死了。” “八年前我还不喜欢你,”范循凝着她的眼睛,“我喜欢你是六年前的事。当年你在国公府撞见那件尴尬事之后,我才开始留意你。后来魏文伦要娶你,我已经找好了人准备在他纳采之前杀了他,不过他倒是命大,和你的婚事被裴玑搅了。” 楚明昭瞠目,他竟然曾经想杀了魏文伦。 “我当初佯装心仪楚明玥,常常去侯府做客,其实是想见你。每逢年节,我给你预备的礼物也都是最用心的,连压岁钱都是最多的,楚明玥问起,我只说是因为你年纪最小。后来你长到十四,天知道我多想去提亲,但我总想着忍了这一时,将来我能给你更好的。你后来婚事艰难,我暗自庆幸。只是没成想,后来局面会变成那样!” “昭昭,你知道你出嫁那日,我是怎么过的么?我当时恨不能冲过去宰了裴玑!”范循说到恸切处,一把将她扯到怀里,“你嫁给他又如何,你有了他的孩子又如何,我们还是可以在一起!” 楚明昭正奋力推他,就听外头传来一阵车马喧嚣。她精神一振,掀开一侧的帘子就往外看去。 ☆、第一百一十五章 范循面色一沉,当下一把捂住楚明昭的嘴,一面把她往里按一面探头往外看。 那队人马渐行渐近。 范循拥着楚明昭的手臂越收越紧。他如今不比上回,上回他手里有兵马,还可以跟裴玑一战,但眼下却不然。他很清楚,一旦被裴玑找到,他很难再扣住楚明昭。 范循仔细分辨了马背上的每一个人,没发现裴玑在其中。并且瞧着这帮人的打扮,似乎只是过往的商旅。不过范循并不敢放松警惕。万一裴玑为防走漏风声,乔装改扮了呢? 对方还有一辆马车,他不能确定裴玑是否在马车里。 楚明昭被他捂得几乎断气,又想瞧瞧外面的情况,但是范循虽分心注意着外面,对她的钳制却半分未放松,她被他按得死死的,根本挣不脱。 楚明昭停止了挣扎,她要积蓄体力。 马车越来越近了。 十丈,五丈,三丈—— 楚明昭听到马蹄踏地声已经近在耳畔,突然拼尽全力撑起身子,掀开了帘子。 那队人马已经到得近前。 范循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楚明昭瞪大眼睛,极力在人群里寻找裴玑的身影,但一无所获,一时间心急如焚,也将目光定在那辆马车上。 那群人挥鞭策马,到得跟前之后,挟着呼啸的风,一径飞掠而过。 楚明昭身子一僵。 范循舒了口气,无声笑了。 也是,他设计得那么精心,裴玑怎么可能轻易找来。是他太草木皆兵了。 楚明昭反应过来,想要大喊呼救,但她的嘴被范循捂得严严实实的,喊出来的都是低弱的“呜呜”声。 待到那群人完全走远,范循松开楚明昭,笑道:“咱们方才说到哪儿了?” 楚明昭扶着车厢壁大口喘气,缓了半晌,怒瞪他:“你这跟拐子有什么分别?你打算一直禁锢我么?” “自然有分别了,拐子是图钱,我是图人,”范循见她一双横波美眸瞪得溜圆,一芙蓉面又涨得通红,心里一动,忍不住抬手去摸她的脸,“不要气了,我方才是不是憋坏你了?” 楚明昭往后一缩避开他的手:“你趁早放了我,否则……” “否则否则,否则什么?你还想着裴玑会找来么?不可能了,他找不到我们的。” 楚明昭咬牙道:“他一定能找到我的。” 范循闷声笑了两下,又道:“你方才不是说饿了么?想吃什么?我先记着,回头买给你。” 楚明昭靠到云锦靠背上,冷着脸不说话。须臾,她拿起他之前递给她的那个食箩,挑了一块蒸酥慢慢吃起来。 不管怎样,她需要吃东西补充体力。 范循见她安安静静地低头吃着,不由微微笑了笑,又给她倒了一杯水,伸手递给她:“昭昭先凑合着,等咱们安顿下来,我再好好给你置办一桌,你想吃什么都成。” 楚明昭冷笑:“我想吃你的心肝。” 范循俯身凑到她跟前,嗓音低沉:“我的心肝儿就是你啊。你要自己吃自己?” 楚明昭一口蒸酥呛在了喉咙里。 晌午时分,日当正空。 裴玑拿着一份京畿舆图看了半日,神色是春日暖阳融不了的寒彻。 他昨日亲自下了密道,领着何随等人顺着密道一路走下去,走到尽头时发现出口也被堵上了。幸而他们早有准备,拿着工具挖开之后,顺着台阶爬了上去。 等钻出地面,他辨认了一下,发觉这是京师西郊西山脚下的一处偏僻树林,转过弯还能隐约看到西山上的香山寺。 马匹不适合逃跑,范循必定是预备了一辆马车,但他仔仔细细地查看了四周的地面,却没看到任何车辙印和脚印。 想是范循做过清理了。 西山脚下没有官道,但是小道四通八达,路况十分复杂。 裴玑猜测这密道是楚圭当年修的,出口选在这里也是为了迷惑敌手,便于逃逸。 他找来了几只嗅觉灵敏的猎犬,拿着楚明昭的衣物让犬只嗅,但几只猎犬带路的方向却不一样。最后他推测出,范循在出密道逃跑的时候,应当是更易过路线。 这大概是因为他中途几番改易主意或者纯粹就是为了迷惑他。 这厮太狡猾了。 后来他让猎犬循着气味分别追击出去,发现往南的猎犬追出的距离最远。 从西山往南的话,过了王平口,顺着大安山、大房山南下,便是保定府了。 他随着猎犬的指引一路追到了大安山,然后猎犬也辨识不出气味了。可能是因为时间长了气味淡了,也可能是因为范循走到这里时,在明昭身上做了手脚,使得她身上的气息改变,干扰了猎犬的追击。 如今已经距离事发过去两天了,范循若是星夜兼程地沿着这条笔直的路线南下,如今应当已经在保定了。但裴玑的直觉告诉他,范循不会这样选路线。 “若是先生来规划这件事,”裴玑抬头看向迎面走来的瞿素,“先生会如何选择路线?” 瞿素当下翻他一眼:“我可没逃跑过。” 裴玑望着瞿素道:“我看先生也是束手无策了,枉天下人都奉先生为再世诸葛。” 瞿素抬手朝他一指:“你不要妄想用激将法。你现在心里是有计较的吧?自己的媳妇自然要自己找回来。”他说话间见裴玑转身要走,知他心里是真的焦虑,轻叹道,“好了好了,你说说你的想法,我看看有没有什么可补充的。” “我觉得他不会这么直来直去地走下去,”裴玑低头看了一眼舆图,目光定在大安山,“他可能走到这里时,改了道。改道有两种可能,一是往西,就是走齐家庄这个方向去往保安州;二是往东,途径磁家务村、固安县,绕个大圈子去往保定。” “为什么是保定府,而不是继续往南去河间府呢?” “因为他需要休整,”裴玑将舆图对折起来,“他必定是昼夜不停地赶路,两天下来已是人困马乏,若是再往河间府走,就需要多走近乎一倍的路程,这不划算,又没好处,他也坚持不了。而小县城是不适合歇脚的,因为他跟明昭都太招眼了。而想要脱离顺天府的管辖的话,最近的、最好的选择就是保定府,其次是保安州。但是保安州夹在山西与宣府之间,山西和宣府长年布陈重兵,战事不断,不是个安置的好地方。” “所以我觉得,”裴玑转向瞿素,“他应当是要去保定,如此一来,逃跑的路线也会变得开阔,退可往东西逃,进可下江南。他既然是谋划已久的,那么必然在保定事先购置了产业,但一定是用的化名,并且不是他自己经手买的。保定府那么大,他一旦躲进自己的窝里,我们很难找到。若他要做得更彻底的话,那等过一阵子,风声过去了,他再带着明昭往江淮那边去——” 裴玑一面翻身上马一面冷着脸道:“我这辈子恐怕都别想再见到明昭。” 瞿素挑眉道:“你看,我就说你心里有计较吧,我想插话都插不进去。” 第131节 “可是,我不能确定他会在走到哪里时拐到保定。”裴玑说话间将舆图递给瞿素。 瞿素摆摆手:“京畿地形都在我脑子里,不用看图。我认为他会在固安县那里稍事休息,然后直奔西南,往新城县去。” “因为他会想早点离开顺天府么?” “不是,”瞿素微微眯眼,“我纯粹是猜的。” 暮色四合,倦鸟归林。 虽然范循带了两个车夫,两人轮流驾车,但连续赶了两天两夜的路,两个车夫都受不住了。他们眼下已经入了保定府境内,范循知道前面那遥遥在望的城池就是新城县。 已经离京师很远了。 范循思量之后,打算在城外村落旁歇息一夜,第二天拂晓时再赶路。 楚明昭望着外头挂在枝桠上的熔金落日,估摸着眼下应当是已近酉时,再一个多时辰就要夜禁,到时候城门关闭,城内家家闭户。 这里虽是城郊,但距离太远了,她看不清楚城门上的城池名字。不过她能感觉出,范循这一路大致是往南走的。 “已经跑出去很远了吧,”楚明昭冷淡地扫了范循一眼,“你可以告诉我你要带我去哪儿了么?” “还不行,”范循递过来一个洗净的大个儿雪梨,“等咱们到了地方再说。” 楚明昭心中气恼,抬手一把将他手里的梨子打落下去。 范循不恼反笑,弯腰将梨子捡起来,坐到她身畔,不顾她的挣扎,伸手就揽住她的腰把她往怀里搂:“昭昭使性子的样子也好美。你小时候长得就是几个姊妹里最讨喜的,就是喜欢耍性子。不过我后来觉得,你耍性子的模样真是可爱得紧。”他说话间凑得更紧了些,“想来撒娇的样子更迷人。来来,跟我撒个娇。” 楚明昭嘴角抽了抽,想起裴玑教她的那些招数,当下运起力道冲他胸口砸了一拳。 只听一声闷响,范循捂着胸口,蹙着眉直抽气:“昭昭,你倒是下手轻些。我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上哪里找这样全心全意待你的人?” 楚明昭忍无可忍道:“我自然有我夫君!” 范循沉着脸纠正道:“我说了,从今而后,你夫君就是我。等安置下来,咱们就成亲。” “我说的夫君是阿玑!”楚明昭呵呵冷笑,“成亲?做你的梦去吧。” 范循正色道:“裴玑那种人靠不住。我已经告诫过你很多回了,他不过是迷恋你的容貌而已,等他将来登基,身边添了新人,渐渐就把你抛到脑后了。再者说,你还要帮他管小老婆和一堆庶出子女,这些你都想过没有?但是你跟了我的话,我会一心一意待你的。” 楚明昭讥诮一笑。 范循笑道:“不要紧,我不急,慢慢来。等你和我处的日子久了,自然会接受我,尤其等咱们行了夫妻之礼……”他见楚明昭的眼神倏地一凛,伸出手臂要抱着她哄,“好了,昭昭不要害怕,我不会强迫你的,我怎么舍得那么欺负你,我会等你心甘情愿……” “那你等吧。”楚明昭冷冷一笑,一把打开他的手,起身坐到了另一侧。 范循揉着被她打得生疼的手,面上却绽开一抹温柔的笑:“好啊,我愿意等,昭昭说什么就是什么。” 楚明昭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这货强撩她一路了。 她简直恨不得一把掐死他,可惜她不是他的对手。 楚明昭觉得总这样过城而不入,实在太难求得外援了,于是在范循拿来要充作晚饭的干粮时,她装起了腹痛。 范循起初没当真,但看她一直喊疼,心里也打起了鼓,后来到底是心疼她,搁下手里的东西,坐过来就要掀她衣裳帮她揉肚子。 楚明昭嘴角一扯,暗道这货是真傻还是装傻…… 她一把推开他:“你走开!我是要找大夫!” 范循看她眉头一直蹙着,踟蹰一回,再三询问,她都说确实是腹痛难忍。范循无法,命一个车夫入城找大夫。 等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大夫赶来时,楚明昭把范循赶下了马车,说是妇科上的事,不让他听。 “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范循温柔一笑,真的转身下了车。 楚明昭按了按眉心,她真想找两团棉花把耳朵塞上。 因为紧张,楚明昭一颗心怦怦乱跳,压低声音询问大夫这是到了哪里,听说已经出了顺天府,她暗叹一声,范循日夜兼程,果然已经跑出去很远了。 她跟那大夫说她是被劫持的,让他往京师跑一趟,通知她的家人,她会尽量拖延时间在新城县这边多盘桓几日。她略想了想,将瞿素的住址告诉了他,并说事后必定以千金相酬谢。 千金,那可是一万两银子。寻常人一辈子都花不完。 那大夫愣了半晌,打量她几眼,见她穿着打扮确实贵气逼人,气韵也不似常人,又是个仙姿佚貌的绝色美人,被人劫了也是很可能的。他觉得她可能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夫人,当下想了一想,点头应下。 楚明昭吁了口气。她知道大老远跑到北京报信是一件十分麻烦的事,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希望眼前这位能顺利完成任务。幸亏裴玑曾经带她去找过瞿素一次,要不然她还不知道瞿素的住址,眼下就有些难办了。 她心里不禁雀跃起来,想来这下可以获救了。 那大夫下了马车之后,范循付了诊金,大夫正要走,却被范循叫住了:“内子得的什么病?” 那大夫怔了怔,惊道:“你们是夫妻?!” 范循笑道:“是啊,只是方才起了龃龉,内子正闹脾气呢,非要回娘家。” 楚明昭听见他这话,心里一咯噔,立马掀开帘子,冷下脸:“你能再不要脸点么?谁与你是夫妻?” “娘子,不要闹。”范循说着话便走上前来拉住她。 楚明昭咬了咬牙,一把甩开他。她知道现在越是气愤,落在外人眼里便越是印证了范循的话,于是平复了心绪,扭头一脸平静地对大夫道:“不要听他胡说,时辰不早了,城门快关了,老先生快回吧。” 那大夫的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转,略一踟蹰,想起楚明昭方才的千金许诺,跟范循说楚明昭无甚大碍,已经给开了方子,回头按方抓药便可,随即又看了两人一眼,犹疑着转身离去。 范循却又追上来,低声问:“内子没说些乱七八糟的话吧?她正跟我合气,执意要回京城的娘家。” 那大夫此刻彻底晕乎了:“你们真是夫妻?” 范循点头:“当然。她方才若是跟你说了什么,你可别当真,那都是气话。” 大夫额头青筋直跳。看这位公子也是容貌出众、衣裳华盛,一望即知非富即贵,怎么着也不像是拐子,跟马车里的女子倒也般配……这别真是两口子吵架吧? 范循瞧见那大夫的反应,心中便有了数。他快步走回马车,翻出一把鲁密铳,朝着那大夫的背影瞄准。 楚明昭吓了一跳,他还带了火铳? 她赶忙上去拽住他的手臂,回头对那大夫连声大喊快跑。 那大夫回头一看,吓个半死,没命地朝着城门跑。 范循被楚明昭干扰得没法瞄准,几次都打空了。他面色阴冷,扬声警告那大夫不要多管闲事。 那大夫走后,范循便改了主意,命车夫继续赶路。 经此一事,这里已经不能久留。 重新坐上马车后,范循抓着楚明昭的肩头将她按在车厢壁上,一双眼眸渊深似海:“他哪里比我好?你就这么想要回去?因为他是太子么?” 楚明昭嘴角抽了抽,不想跟他说话。 范循见她偏过头不理会他,手上力道慢慢加重。 眼前美人玉骨冰肌,唇瓣水泽丰润,如蕴秋水的一双潋滟美眸半阖,卷翘的长睫微微颤动,仿似每一下都拂在人心尖上似的。 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兰桂香气,这是他后来给她佩戴了香囊之后染上的。虽然她醒来发现之后把香囊摘了,但香气还是氤氲不散。 范循深吸一口气。 他一早就想得到她,但却要不断压抑自己的*。他如今见他朝思暮想的人一心只想跑,心底火气窜上来,那股埋藏已久的占有欲便如燎原烈焰一般燃烧起来。 他很想强要了她,但他逼着自己压下这种冲动。一来他不想让她恨他,二来他不想伤害她。 他把她抢来是要好好宠着的,他希望能以他的诚意来慢慢消融他们之间的隔阂。 范循想想方才那个没能被杀掉的大夫,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命车夫以最快的速度赶车。 马车一路南下,斜穿白沟河、鲍河、曹河、徐河,途径容城、安肃、满城,最终到达完县。 范循已经决定暂且将楚明昭安置到他的庄子上了,总这么赶路也不是法子,躲藏起来更安全。 范循购置下的庄子在完县西郊,楚明昭从外面打量一圈,发现这庄子还大得很。 她被范循硬生生拉进去,一路七拐八绕走到了一处偏僻隐秘的小院子前。 “昭昭姑且住在这里,”范循说话间推开院门,“别看这里外表简陋,但里头很是精巧。” 楚明昭低叹一声,她觉得她这跟被拐卖了也差不多。 范循见她神色不豫,低声问:“饿了?想吃些什么?我让他们预备……” 他话未说完,便见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跑来禀报说有好多官兵将庄子围起来了。 楚明昭心里一动,这下错不了了! 范循面色一冷。裴玑这厮竟然这么快就找过来了?他是怎么办到的? 范循觉得这回也可能仍旧是虚惊一场,但他不敢赌。他当即抓住转头要跑的楚明昭,拽着就走。 楚明昭死命挣扎时,已经听见大批人马闯进来的动静了。她顿时热血翻涌,想起裴玑耳力绝佳,当下回身朝着外头扬声大喊:“我在这里!” ☆、第一百一十六章 楚明昭话音未落,就被范循一把捂住嘴,强行拽到了一处地窖里。 这个地窖十分隐秘。楚明昭先是被他拽着下了两丈深的竖井,跟着经过一条约莫三丈长的横向地道,这才到达地窖的入口。 地窖原本就是个藏人的好地方,这个地窖又九曲十八绕的,外面的人很难发现。楚明昭估算了一下,这个地窖的顶部距地面起码八米,那个横向地道中间又设了三道大铁门,她就算在这里头拿着大喇叭大喊都不会被外面的人听到。 范循指了指一旁的桌椅,让楚明昭先坐下休息片时。楚明昭看到桌上居然摆着点心茶果,嘴角抽了抽:“合着你一早就预备囚禁我?” “当然不是,”范循说话间过来拉她,“不过是为了防备万一而已。” 楚明昭侧身躲开他的手:“你现在不就是在囚禁我么?” “这只是暂时的,等外面的人走了,我就放你出去。” 楚明昭冷笑:“你觉得他没找到我会走么?” “那就让他守着好了,”范循不以为意,“这里面有吃有喝,咱们待上十天半月都不要紧。” 楚明昭默然对着地窖外面严密的铁门望了须臾,忽地转身,扑上去一把揪住范循的衣襟,怒道:“你这个疯子!放了我!” 范循任由她扯着,垂眸看向她:“不论你怎么说,我都不会改变主意。我只想留住你。” “你拿这种手段留住我有什么意思?!” 范循遽然伸手圈住她的腰,将她紧拥入怀:“只要留住你我就有机会。” 楚明昭一面死命挣扎,一面吼道:“我不会喜欢你,更不会跟你成亲!你现在做的全是无用功!” 范循拥着她的力道不减反增,嗓音低哑道:“昭昭不要乱动,我怕我会控制不住自己……” 第132节 楚明昭正在气头上,原本还没反应过来,等听到他逐渐粗重的呼吸声,才意识到他这是什么意思。 她身子僵了僵。 “不要害怕,”范循自己都能听出自己声音的干涩,他深深吸了几口气,“我不会伤害你。”说着话便松开了她。 楚明昭立时退到了墙边。她将这个地窖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越看越绝望。这里根本就是个预设好的地下囚笼,没有外援,她不可能逃出去。那个竖井又是掩映在草堆里的,寻常根本发现不了。 不过方才范循拉她下竖井的时候,她趁他不备,拔下头上的簪子扔到了外面,希望阿玑可以看到。 晌午已过,日光益发炽盛。 裴玑立在那个冷僻小院的门外,眼底寒光凛凛。 他方才清清楚楚地听到明昭的呼救声是从这里传来的,但赶到时,一个人影也没瞧见。虽然她只喊了一声,但他耳力极佳,听声辩位也十分精准,他确信自己没听错。 但他命人将这处小院子里里外外都搜遍了,却什么也没找见。他又亲自把各处都验看了一番,没看到什么密道。他又命人四散开来,将这四周都检视一遍,他觉得明昭一定还在这里。 他是听到呼救之后即刻就赶来的,范循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跑得无影无踪,所以他必定是找地方躲藏起来了。 裴玑凝思间,在院子左近踱步。他在一棵槐树下站定时,瞿素走了过来。 “这庄子还真不小,”瞿素掠视一圈,“看不出他手里还这么宽裕。不过也说不得他这些年都攒银子去了,为的就是有朝一日金屋藏娇。” 裴玑冷笑道:“他也得藏得了。找不着明昭,我是不会回去的。” 两人说话之际,几个士兵先后来禀报说还是没发现什么异常。 瞿素看向裴玑:“你预备如何?” “先生之前不是就猜得很准么?这回还能猜么?” “我又不是全靠猜,”瞿素见裴玑冷着一张脸,不由笑道,“你也不要过于烦忧,你媳妇不会被他拐跑的,你们很快就能重逢的。” 裴玑心神不属,一头往一旁的园子里走,一头道:“何以见得?” 瞿素眉峰一挑:“因为有我在啊。” 裴玑叹息一声,回身继续往前走。 他如今没有玩笑的心情。 瞿素上来拉住他:“不要摆着一张死人脸了,我跟你说……”他见裴玑突然弯下腰去,也跟着上前查看,“你瞧见什么了?” 裴玑从地上捡起一支金镶玉点翠簪子,拿在手里来回查看一回,撒然道:“这个是明昭的。” 瞿素的目光在园子内扫了几圈,略一思量,往地下指了指:“他们在下面。” 这园子许久无人打理,荒草丛生,视野又十分开阔,一眼扫过来便能看个大概,没什么可藏身的地方,因而极不打眼。 裴玑在捡到簪子的草皮周围寻觅片刻,很快便找到了那个被范循拿杂草掩得严严实实的竖井入口。 他当即叫来何随,领着百来号人下了竖井。 下到竖井底部,正要顺着那个横向的地道往前走时,却发现前面堵着一道大铁门。 裴玑举着蜡扦凑近查看一番,冷声笑了笑。 何随问了句“怎么了”,走上来一看,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道:“这……要不我去找几个匠人?” 这铁门是从里面锁上的,外面根本打不开。铁门又不比木门,纵然是硬砸,也很难砸开,何况竖井与地道都十分窄狭,根本不能把大木桩之类的大型砸门工具带下来。纵然是找来了能工巧匠来,一时半刻恐怕也是无从下手。 何随都替裴玑愁。他同情地看了裴玑一眼,心道你这情敌真是个厉害的。 不过这倒是可以佐证范循确实在里面。 何随正自感叹时,就听裴玑道:“这铁门严丝合缝的,等匠人捯饬开,不知道要到何时。去请老爷子来。” 何随瞪大眼:“老爷子什么时候还研究过撬门?” “不是要老爷子撬门,”裴玑阴冷的目光从面前的铁门上刮过,“是要请他老人家配制王水。不过,他若嫌麻烦,你便随他一道入城,去冶金铺子里买一些来也成。另外,王水化铁会生出毒气,你记得跟老爷子说,让他再弄些解毒水来。” 地窖内。楚明昭从马车上下来之后便没吃东西,眼下确实也饿了,但她心里七上八下的,勉强吃了两块点心,便塞不下了。 她迟迟没听到外面传来什么动静,禁不住想,她那支簪子会不会还没被发现,阿玑会不会还没找过来。 她正急得抓心挠肝的,就听外面传来一阵模糊的人声。 是从地窖口外面传来的。 楚明昭立时站起来,走到地窖口仔仔细细地又听了一回,发现确实是有一队人正朝着这边来。 她当即兴奋起来,几乎要手舞足蹈。 范循也听到了外间传来的人声。他辨认了一下,发觉确实是有人闯进来了,不由蹙起眉头。 外面的铁门那么牢靠,他们纵然是找匠人撬门也不一定能撬开,怎么不上半日就进来了? 范循阴沉着脸思量片刻,蓦地上前抓住楚明昭的手臂,将她往另一头拽。 楚明昭眼看着就要见到自家夫君了,反抗得更加激烈,但她与范循的力量对比悬殊,根本无法挣脱。范循又见她这般不予配合,当下将她打横抱起来。 他一边紧紧箍住她,一边绕过一面隔墙,打开了一道暗门。 楚明昭朝着他身后大声呼喊,但没喊出几声,就被范循抱了出去。 身后的暗门砰地一声关上,将地窖外面模糊的人声也阻隔没了。 “你究竟要带我去哪里?”楚明昭愤愤瞪着他。 身后追兵即刻就到,但范循却是不慌不忙。他抱她更紧了些,从容道:“自然是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楚明昭切齿道:“你认为你可以得逞么?” “不可以么?”范循轻轻笑了笑,“不过你用词不太对,不是得逞,而是成功。” 这座庄子就在完县西郊,再往西一走,便是伊祁山。 范循顺着地窖另一侧的地道,直接出了庄子。出口处有一小厮牵马等着。 范循硬生生将楚明昭抱上马背,自己也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后。他接过小厮递来的褡裢,系在身上后,将楚明昭的身子放正,在她耳畔道:“昭昭坐好,一会儿要跑得很快。” 楚明昭此刻倒是冷静了许多。她不是范循的对手,急躁也没用。 她慢慢趴到马背上,暗暗去取耳朵上的坠子。 她打算沿路扔下身上的首饰,以便阿玑找到她。 裴玑闯入地窖时,发现里面已经空了。 瞿素扫了一眼这里的桌椅摆设,笑道:“看来他是打算在这里小住的,东西预备得倒是齐全。” 裴玑在里头梭巡一圈,最后绕过了隔墙,找到了那道暗门。 “先生会破这个机关么?”裴玑指了指门旁的那个紫铜兽头。 瞿素上前左右瞧了瞧,轻哼一声:“我以为多难呢,给我备齐东西,破这个用不上一盏茶的工夫。不过我不是教过你机关术么?” 裴玑按了按眉心:“我现在什么都思虑不了,只想杀人。” 瞿素白他一眼:“我看你是懒。” 伊祁山风光秀美,是观花赏景的好去处,传说上古五帝之一的尧帝便出生于此。伊祁山下有万顷桃林,如今桃花未谢,一眼望去,如雪似雾的桃花勾连成片,满目璨璨煌煌的红。 景色很美,但氛围不对。 楚明昭被范循一路带到了半山腰的一个山洞里。范循方才发现她用首饰做标记后,反剪了她的双手,将她按在马背上。所以她只标记了一半的路,后半段路被范循钳制着动不了。 楚明昭望着对面兀自架火准备烤兔子的人,继续劝说道:“你现在放了我,我可以不把你的踪迹告诉他,你回京之后仍旧做你的爵爷。” “我不稀罕那些。” 楚明昭还是不太明白他在想什么:“你想没想过后果?你觉得你能跟他对抗么?” “你认为,他敢把老婆丟了这件事传扬出去么?他只能吃闷亏。现在恐怕大多数人都认为你已经死了,皇帝知道这件事大约还觉得正中下怀,根本不会深究,”范循眉尖一动,“不对,我却才说错了,你现在是我老婆。” 楚明昭嘴角一抽:“你做梦呢?” 范循不以为意:“等过了这一关,你迟早是我老婆。”他见她扭过头一副不欲理会他的样子,盯着她道,“我对你不好么?除却强留你在我身边以外,我没有逼迫你做任何事。上山时,你说你累了我就抱着你,后来走着走着你又说你饿了,我又跑去给你打兔子。我对你还不够好?” 楚明昭闻言想起方才的事,恨不得一巴掌拍死他。她说累了饿了都是拖延时间的托词而已,结果他上来就把她抱起来,又殷勤地说等到了地方就给她打野味去。 待到兔肉烤好,范循切下一只金黄油亮的兔腿递给她。她原本不想吃,但考虑到也不知要在这里待到何时,便接下了。 她吃了一个半兔腿就吃不下去了,正不知如何处置手里的半只兔腿时,范循伸手拿过去,当着她的面在她咬过的地方咬了一口。 楚明昭张了张嘴,神情有些僵硬。 她觉得范循在撩妹上头的技术与胆气比当初的裴玑高出很多,看起来就像是骗过不少小姑娘的。裴玑在这类事上就显得青涩许多,只是后来才渐渐变成了老司机。 范循抬头看一眼她的神色就大致猜到她在想什么,板着脸道:“不要把我想成什么佻达子弟,我身边连个房里人都没有。至于你之前撞见的那件事——我会那么做是因为我当时被楚明玥那副臭脾气烦得不得了,心里磈磊难消,压抑得很。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并且我不是没成事么?我后头也一直为你守身的。” 楚明昭撑着额头站起身:“你慢吃。” 范循正要拦住她,就听楚明昭惊喜道:“夫君?” 范循一愣,跟着快步走到洞口一看,就瞧见裴玑领着一队人顺着磴道往山上来。 范循瞬时面若冰霜。 裴玑为何追来得这么快? 他抓住楚明昭的手臂,立在原地忖量片时,系上褡裢,拉着她出洞,继续往山上攀。 裴玑听到楚明昭的呼喊,一抬头,正看到她被范循揽着腰往山上攀登。 裴玑袖中双拳紧攥,眸底杀气浮动。 何随看范循似乎是要往山巅上去,瞠目道:“他要作甚?” 裴玑盯着范循与楚明昭的背影望了须臾,让瞿素等在这里,他带着何随上去拿住范循。 瞿素瞥了一眼范循身上的褡裢,轻声道:“阿玑当心他出什么阴招。” 裴玑点头:“先生放心。” 楚明昭回头瞧见裴玑已经追上来了,心里踏实了很多。由于眼下身处山道,她怕一个不慎掉下去,因而不敢做什么挣扎。范循见她安静了不少,低头笑道:“昭昭这样才乖。” 伊祁山主峰上十分开阔,矗立着一座座木石结构的圆屋,规模宏大,造型古朴,相传是尧帝的儿子丹朱所建,因而名曰“太子庵”。 楚明昭被范循带到一间石屋前,旋见他解下身上褡裢,在里面翻找着什么。 她转头俯视,只见山下云雾缭绕,瑞气升腾,遍野桃花掩映其中,仙逸气息扑面而来。 “是不是很美?”范循循着她的目光望下去,微微笑道,“你看到的云雾绕环的地方是尧母洞,洞口长年雾霭浮动,世人皆不解其因。我当初看到时,也觉得颇为神奇。” 楚明昭嘴角一扯,暗道你是来当导游的么? 第133节 范循见楚明昭忽然盯着他看,挑眉道:“你不会是想把我推下去吧?”他的目光倏忽之间变得幽邃若渊,“我可不想跟你分开。”说着话突然拿出一副镣铐,将楚明昭按到石屋外壁上,强行把她的右手与他的左手铐在了一起。 楚明昭怒道:“你这是做什么!” “过会儿你就知道了,”范循说话间捧住她的手,低声叹气道,“昭昭不要怪我,等他走了我就给你打开。” “放了她!” 楚明昭听到这把声音,心里一动,一转头果见是裴玑,当下欣喜道:“夫君!” 她已经被范循劫持了五天了,骤然得见裴玑,即刻就要奔过去,却被铐着手,走不脱。 裴玑盯着楚明昭手腕上的铁链,一时怒意滔天,当下冷着脸挥手命众人随他一道上前去拿范循。 范循从容不迫地立在原地,甚至还挑衅似的紧紧抓住了楚明昭的手。 裴玑这五天以来一直陷于焦灼不安中,一路从北京追到完县,心底那股恼恨跟醋意越发炽盛,如今瞧见范循紧紧抓着楚明昭的手,积攒多日的醋缸瞬间被打翻,一时间新仇旧恨一股脑迸发出来,几个箭步冲上去就要制住范循的双手。 就在裴玑即将冲到跟前时,范循蓦然一笑,迅速抽出一把鲁密铳,对着裴玑的心口瞄准。 楚明昭一惊,在他扣动发机之前反应过来,打了他手臂一下,结果火铳“嘭”的一声打到了裴玑身侧的石屋上。 何随见范循又要朝裴玑开火,赶忙招呼人手绕到范循的身后偷袭。 然而范循应对极快,回身就冲一个士兵打了一铳。那士兵惨叫一声,命毙当场。 鲁密铳是最毒的火铳,射程远,威力大,五十丈之内击中必死,何况是眼下这么近的距离。 余人脸色发白,皆不敢上前。 “放我们走,”范循拿火铳口对着裴玑,面色阴狠,“否则今日就是个鱼死网破,太子庵变太子坟。” ☆、第一百一十七章 裴玑朝何随打了个眼色,何随怔了一下,旋即会意,转身欲下山,却听范循冷声道:“谁都不准走。” 何随看了看他手里的火铳,抬头看向裴玑,以目光询问。 裴玑知道范循什么事都做得出,挥手示意何随退后。 范循仍旧拿火铳瞄准着裴玑,催促说让他放他跟楚明昭离开。 楚明昭忍不住叹气,她怎么觉着听他这样说,似乎她是跟他私奔的苦命鸳鸯一样。 她瞥了一眼范循手里的火铳,忖量着她要不要去夺下来。他的力气比她大得多,她的手又与他的手铐在了一起,行动不便,夺火铳搞不好还会走火。 楚明昭踟蹰再三,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裴玑立了半晌,忽而道:“好,你们走吧。” 楚明昭先是一愣,跟着意识到了什么,抿了抿唇角。 范循知道裴玑不会这样轻易妥协的,但目下于他来说,脱身才是最要紧的。 他倒是很想杀了裴玑的,但一来裴玑是太子,他抢了楚明昭还是小事,但杀了裴玑事情就闹大了;二来一旦他杀了他,手里就没什么筹码了——他是不会拿楚明昭当人质的,将她与自己拷在一起,不过是为了方便持握火铳而已。 范循一路端着火铳对着裴玑,一面注意裴玑那边的动静,一面往后退。 楚明昭被镣铐扯着,被迫跟着他一起往后退。 准备下磴道时,范循瞥见半山腰上还有一拨裴玑的人,当下令裴玑将他们遣走。 裴玑神色平静道:“可以。”旋即往山腰处喊话,命众人下山。 范循一手端着火铳,一手拉着楚明昭,慢慢往山下去。 等下到半山腰时,他将楚明昭拽到那个他们之前曾经栖身过的山洞的入口处,对着随后下来的裴玑命令道:“你们下山去。” 裴玑却是站着没动。 就在范循再一次出声催促时,裴玑忽然道:“我想与你谈一谈。” 范循冷声一笑,道:“少跟我瞒神谎鬼弄刺子,快些下去。” 裴玑迎着他的火铳口,不退反进:“只我一个人,你害怕什么呢?”说着话命身后众人全部往后退,回头看向范循,“你看,确实只我一个。”话未落音,一步步朝他走来。 范循心中警铃大作,他知道裴玑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他冷声警告道:“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了结了你。” “事已至此,”裴玑停了步子,淡淡扫他一眼,“你不妨说实话,你定要掳走明昭,是否另有目的?你是听说了明昭是天命中宫的事么?” 范循目不转睛地盯着裴玑,随时防备着他耍花招:“你不要挑拨离间,什么天命中宫,我早不信了。” 裴玑叹气道:“那你这般做,与劫匪有何分别呢?” “明昭是我青梅竹马的表妹,她原本喜欢的就是我,是你在中间横插一脚。” “你自己也说是原本了,你问问她现在还喜不喜欢你?” 范循冷笑:“她已经被你骗着转了心意,有什么好问的。” 裴玑笑道:“我怎么骗她了?你倒是说清楚。” 范循面色一沉:“废话少说……” “殿下,接着!”何随忽然在背后大喊一声,将一把手铳扔了过来。 裴玑伸手一把接住,迅速调转铳口对准范循。 范循心下不耐也不安,正要再度催促裴玑下山,骤然瞧见这一幕,神色一冷。 他方才只顾着防备裴玑,没有留意到何随何时拿了一把手铳过来。 那么就没得商量了。 范循对准裴玑的心口,扣动了发机。 楚明昭不意范循会突然开火,惊出一身冷汗,一面去推范循一面嘶声大喊:“夫君躲开!” “嘭”的一声巨响回荡在山谷间,铅弹出膛。 裴玑瞧见范循神色的变化便知他要做什么,提早侧身避开,铅弹从他的衣袖边沿呼啸着擦过。 范循手里火铳的前膛被楚明昭死死扳着,无法再次瞄准,两人一时间争持不下。 裴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浑身杀气凛凛。他欲将范循击杀,但楚明昭与他铐在一起,目下又离得太近,他害怕误伤她。 “昭昭,”裴玑扬声大喊,“退开!” 楚明昭担心她一退开范循就会冲裴玑开火,被这种凶毒的火器打中可不是闹着玩的。但她若不退开,裴玑又会多有顾忌。 楚明昭咬咬牙,松手后退。 范循与裴玑同时举铳相向,瞄准对方心口。 何随在裴玑身后看得直发急,却是干着急使不上力气。范循身处洞穴口,他们即便手里有火铳,也无法从后面绕过去偷袭。眼下这样的境况,弄不好就是一个两败俱伤。他转头低声问瞿素:“您说这可怎么好?” 瞿素朝着裴玑与范循那边望了片刻,又看了看两人脚下的地形,轻声道:“不必担忧,阿玑应付得来。” “不要乱动,否则我在死前也要拉你一起下黄泉,”范循审视着裴玑,“你是太子,要多少女人有多少女人,何必与我争呢?你的富贵荣华还在后头,若是今日把命丢了,岂非不值当?放我们走,大家都省心。” 裴玑轻轻笑道:“你不要在昭昭面前往我身上泼脏水,我只会有她一个老婆。反倒是你,为了别人的老婆把自己的命丢了,值得么?” 范循也笑道:“若是没了你,她就是我老婆。” 裴玑冷冷一笑,突然就地向前一滚,侧卧在地,仰面迅速瞄准,对着范循的胸口处扣动发机。 “嘭”的一声闷响。 范循一直防着裴玑正面的异动,未曾想他竟会矮下身来,从斜下方发难,一时躲闪不及,被他打中。他只觉胸口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瞬间发麻。 裴玑趁着范循未及反应,飒然一跃,疾冲上前,绕到背后去夺范循手里的火铳。 范循此刻已经回过神来,发狠之下端起火铳转身就朝着裴玑打了一弹。只是因裴玑动作太过矫捷,他只射中了他的手臂。 裴玑抽气一声,抬手捂住伤处。 在场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范循被打中了心口,怎么没死?还能拿着火铳开火? 楚明昭看到裴玑中弹,连惊呼也忘了。 她也以为范循已经失去了行动能力,原本都要上来帮裴玑夺火铳了,结果范循转头就冲裴玑开了火。 这么近的距离,裴玑的手臂肯定会被打穿,残废都是小事,最要紧的是大出血跟感染,这两样随便哪一个发生都够致命的了。而他们身处山间,不能及时施救。 裴玑的状况太凶险了。 楚明昭手足冰凉,又是惶遽又是恼怒,一时间血气上涌,激愤之下冲上来一把揪住范循的前襟,将他狠狠按到石壁上,抬手就扇了他一耳光,又抬腿连踹他两脚,通红着双眼怒喝道:“你这贱人!我夫君要是死了,我就把你剁碎了喂狗!我这辈子不喜欢你,下辈子也不会喜欢你!我只爱阿玑一个,我生生世世都要与阿玑做夫妻!” 范循都懵了,他表妹何时变得这么剽悍了? 裴玑愣了片时,禁不住扬唇一笑。 瞿素低头一笑。 何随轻咳一声。 余人面面相觑。 楚明昭正要转身去查看裴玑的伤势,就见范循一脸惊诧地望着她身后。 她怔了怔,扭头一看,发现裴玑只是捂着中弹的手臂蹙眉,不见多少痛苦之色,似乎伤得并不重。 楚明昭觉得她在做梦一样。近距离中弹,怎么可能只是轻伤? 这场景太诡异了。 裴玑伸出另一只手要去拉楚明昭,范循此刻反应过来,抬腿就踢过去。 两人从持械对峙变成了近身搏斗。 楚明昭不知是否因为方才她情绪太过激动,目下只觉一阵阵头晕,眼前发黑,竟有些站立不稳。 “昭昭!”裴玑与范循同时出声,同时停手,同时来扶她。于是两人都嫌对方碍事,一来二去,又打了起来。 楚明昭缓了半晌才好了一些,低头发现她被他们一人伸出一只手扶着。 范循渐渐有些体力不支,楚明昭正要捞来一旁的石块往范循的后颈上砸,忽见裴玑抽出一把匕首,猛地朝着范循的颈部劈斩下去。 范循却忽然倒下,倒是避开了这致命一刀,只是脖子上被划了个口子。 楚明昭讶异地望着跌坐在地的范循,抬头看向裴玑:“他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就倒下了?” 第134节 “他的伤发作了,”裴玑冷眼看着跌坐在地的范循,一把抽出他手里的火铳,“中弹之后不会立刻生出痛感,一阵麻木后才会疼痛难忍。虽然他内里穿了甲胄一类的防护衣,但我手里这把鲁密铳射出的铅弹出膛速度极快,不入肉是不可能的。即便是没有入肉,打到身上也会有很大的冲击,我猜他的肋骨被震断了,方才与我打斗时,大约是加剧了肋骨错位,刺破了脏器。” 范循从前多次上过战场,但从未中弹。眼下他只觉胸腔疼痛无比,每一次呼吸都是煎熬。 裴玑拿着两把火铳在范循面前晃了晃:“你这把鲁密铳是当初楚圭命你挂帅出征时私留下的吧?我记得当时神机营配的就是这种手铳。你知道我的这把鲁密铳为什么和你的这把长得不一样么?”裴玑淡漠地扫他一眼,“说起来还要感谢你。还记得我当初离京时,你要拿火铳击杀我的事么?你没杀成我,手里的鲁密铳反而被核桃抢去了。我把你那把鲁密铳拿回广宁,连着里头的铅弹,都改造了一下。” 范循艰难地喘息,捂着胸口抬头盯着他,目光阴冷:“你里头也穿了防护衣吧,方才在山顶时,装得倒是像。” “即使有防护,也不是完全不怕火铳,”裴玑拿手铳抵着范循的头,“说吧,明昭手上镣铐的钥匙何在?” 范循冷笑:“我不会告诉你的。” 裴玑挑眉:“不说?我打爆你的头再搜身便是了。” “钥匙不在我身上,不信你可以搜搜试试。我与明昭手上的镣铐是我花重金请巧匠做的,没有钥匙,那个锁无人可开,”范循说话间冷冷地看了瞿素一眼,“包括你的先生。” 瞿素轻笑一声:“阿玑你听见了没?我觉着他一定仔仔细细地查过你的底细。” 裴玑冷声笑道:“他大概是认为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说着话俯身盯着范循,“所以你是打算让明昭一直被铐着么?” 范循此刻已经疼得冷汗涔涔,却是咬牙忍着一声没吭。他抬眸深深地望了楚明昭一眼:“我有话要与昭昭讲。”他见裴玑瞬时冷了脸,很快又道,“说完了我就说钥匙在哪儿。” 裴玑略一思忖,转头问了楚明昭的意思,见她点头,这才应下。 范循觉得自己的伤势越发严重,钻心的疼痛阵阵袭来,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死亡的迫近。他心底漫上一股不可名状的凄怆与迷惘,他是真的想要留住明昭,但怎么就这么难呢。他即刻就要死了,死后就再也见不到昭昭了。 他忽然无比恐慌。 范循的意识有些模糊,抬头一把抓住楚明昭的手,语无伦次道:“昭昭对不住……都怪我……我不该对你下手,还好你没事……” 裴玑一把扯开他的手,寒声道:“你再这般动手动脚的,我就剁了你的手!” 楚明昭蹙起眉:“你当年为什么杀我?” 范循扶着石壁,喃喃呐呐道:“我以为……我以为你偷听到了我的秘密,我当时正与楚怀谦商议给楚圭下毒的事……” 楚明昭惊道:“我三哥?” “对……他之前一直帮我做事的,你在侯府的一举一动他也会告诉我。我后来两次对你下杀手的事,他也是知情的。” 楚明昭一愣。怪不得她总觉得楚怀谦对她的态度很奇怪,她二婶郑氏也似乎总揣着什么事一样。那这样看来,郑氏怕是一早就知道她儿子是知情人。当初楚慎夫妇费心费力查了大半年,但是始终没有结果,郑氏大约是担心楚慎夫妇迁怒于他们母子,这才讳莫如深,一直冷眼看着。 她看这对母子言行里总透着一种古怪,一度还想着当初会不会是她那个多年居孀的二婶下的手。 “昭昭……”范循脸色发白,伸手去拉楚明昭的裙角,“原谅我……求你原谅我……” 楚明昭侧身躲开,垂眸看着他,淡淡道:“你不该求我原谅。” 范循迷惘地看向她。 “那个小女孩儿,”楚明昭凝眸望了一眼虚空,“那个镇日绕着你转、一声声喊你表哥的小女孩儿,已经死了,被你杀了。” 范循苦笑一下,自语道:“你还是怪我的对不对?你是想说当你知晓那件事是我做的之后,你就彻底死心了么?” 楚明昭吸了口气:“我是想说,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现在的我和从前的我没有什么瓜葛了。至于从前,我对你也不过是妹妹对哥哥的感情,又兼我要和楚明玥斗气,所以才围着你转。” 她都没好意思告诉范循,其实小明昭当初对他那么黏糊,主要是因为觉得他长得好看。后来遇见小哥哥之后又想绕着小哥哥,然而她找不到小哥哥。 楚明昭朝着一旁的裴玑看了一眼。见今小哥哥变成了大哥哥,而她嫁给长大后的小哥哥,或许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完成了小明昭的心愿。 如果小明昭没有死,那么当初也一定是愿意嫁给裴玑的。 范循觉得心窝一阵阵抽疼,他不知道是伤口带来的疼痛还是楚明昭的话刺痛了他心底的某处。 他之前真的认为楚明昭是喜欢他的,但后来看到楚明昭一再冷待他,他心里渐渐发凉。他隐隐知道或许自己是误会了,但他不敢面对这样的事实,所以一直自欺欺人。并且他又想,纵然她不爱他又如何,先把她拴在身边,然后他竭力对她好,或许日子久了就好了,这也是他这回劫走她的初衷。 不过若是他当年没有被名利迷了眼,若是他在喜欢上她之后就随着自己的心意去专心一意地待她好,或许她也能喜欢上他。然后等她十四的时候,他就去求亲,这门婚事想来也是顺理成章的,怎么也轮不到半路冒出来的裴玑把她娶走。 一切却是他自己做的孽。 范循头脑越发昏沉,身体渐渐无力地滑落到地上。 裴玑蹙眉,上前一把揪起他:“钥匙呢?” 楚明昭想起一事,攥着他的手臂摇撼:“我明明没有听到你们的密谈,你为什么认为是我偷听的?” 范循虚弱道:“钥匙在……在我的褡裢夹层里。” 裴玑一把丢开他,转身取了钥匙打开了楚明昭手上的镣铐。 楚明昭心里疑团未解,不肯离去:“你把话说清楚。” 范循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九年前的端午节……我与国公府众人出游时遇见了你们,我记得你和楚明玥……” 楚明昭一怔,九年前?既然起因出在九年前的端午节,那为什么范循要等到次年春天才动手? 范循的话音越来越小,楚明昭后面已经完全听不清了。她想靠近些听清楚,但被裴玑拦住了。 “回去问楚怀谦也是一样。”裴玑要用那只中弹的手臂去拉楚明昭,但刚抬起来一些便轻轻抽了口气。 楚明昭赶紧俯下身去查看他的伤口。她发现伤处正往外冒血,急道:“你不是做了防护么?” “距离太近了,不能完全阻住铅弹,”裴玑拿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不要担心,小伤而已,回去养几天就好了。” 楚明昭看到他的伤口不断往外渗血,一时心疼不已。她见瞿素就在不远处站着,忙拉着他道:“走,让瞿先生给你瞧瞧。”话未落音却又是一阵头晕。 范循听到楚明昭的话便禁不住苦笑。他都快死了她都不管不问,裴玑只是受了小伤她就紧张成那样。他竭力睁开眼时,瞧见楚明昭身子晃了晃,仍旧忍不住张口喊道:“昭昭小心……”他下意识要伸手去扶她,但稍稍一动便是钻心的疼。 楚明昭听到范循在背后喊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 范循原本便生得丰神俊美,如今身上去了那种阴冷的锐气,整个人瞧着倒是温和了不少。他一张脸惨白如纸,凝望着她的一双眼眸却灿若星辰。他纯黑的瞳仁里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身影,嘴唇微张,似乎有话想说却又说不出来,只是目不转睛地凝睇着她。 裴玑正要将楚明昭扶走,见状沉容道:“你要救他?” 楚明昭摇了摇头,遽然回身道:“走吧。” 裴玑瞥了范循一眼,搀了楚明昭,朝着瞿素等人那边走去。 范循伤得不轻,必死无疑。 范循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楚明昭。他竭尽全力地想要撑起身子再往前挪一挪,但无论如何也挤不出力气了。 山风吹起他散落下来的长发,清淡的草木香气沁入肺腑,却随着他的一呼一吸带来一阵阵锥心的疼。 他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嘴唇翕动,无声吐出三个字—— 原谅我。 范循身上一阵阵发冷,脖颈处的伤口汩汩往外冒血。地上渐渐积起了一小滩血水,跟着鲜血又被风吹得干涸。他慢慢感到眼前模糊,意识一点点湮灭。 就要结束在这里了么?这算是还债吧。他忍不住自嘲地想。 裴玑与楚明昭回到范循那座庄子的时候,发现还来了一拨人马。他正欲询问,瞧见打里头出来的人,当下容色一沉:“你怎么来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裴湛面对堂兄的质问,定了定神,笑着道:“入内详说。” 几人进了正堂之后,各自落座。楚明昭觉得裴玑的伤口应当尽快处理,软磨硬泡着催促他去治伤。 她坐在玫瑰椅里,裴玑站在她身前。她微微仰头凝着裴玑,露出半截雪白莹润的修长脖颈。外间天光泼洒进来,描映出她面上柔和若水的神态。从裴湛的那个角度望去,正能瞧见她的侧影,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卷翘的长睫微微颤动,蝴蝶振翅一般。 裴湛禁不住又想起了她帮他捡起药瓶的那只手,那只春纤若雪的柔荑。 他深深吸气。 在见到楚明昭之前,他根本想不到世上还能有这样的尤物。只可惜她已经嫁人了,还是嫁给了他一贯强势的堂兄。 裴玑原本不急,但架不住楚明昭磨他,当即乖乖去让瞿素帮他包扎了伤口。他伤得不严重,取出铅弹后,瞿素帮他上了药,交代了些忌口事宜,便道无事了。 裴玑重新坐回去的时候,见裴湛手端茶盏却是低头不饮,面容微敛道:“阿湛现下可以说了。” 裴湛闻言敛神,搁下茶盏,道:“是皇伯父让我来一趟的。” 裴弈觉得自己儿子受不住楚明昭身死的刺激,脑子出了毛病,于是近来越发蹀躞不下。裴琰如今已经被废为庶人,他在皇室里可只剩下裴玑这一支血脉了,何况裴玑是他精心栽培出来的,若他真的有个不好,那可是要动摇国本的。 “所以父皇就让你来看看我是不是跑去哪里发疯了么?” “这个……皇伯父只是让我来探一探状况。” “那你探明白了么?”裴玑目光一转,落在裴湛身上,“我倒是有一事不明。见今大概京中众人都认为明昭已死,你方才见到明昭时,却为何全无讶异?你难道不奇怪明昭缘何会在此么?” 裴湛怔了怔,旋笑道:“堂兄做事向来都有道理,我猜到堂兄是为了嫂子才离京的。” 裴玑端量他片刻,起身往外走:“那成,你现在看到我们都平安无事,可以回京了。” 裴湛起身笑道:“伯父命我务必与堂兄一道回。” 裴玑回首,乜斜他一眼,倏而道:“范循之前是否曾经去找过你?” 由于方才手上戴了镣铐又几番拉扯,楚明昭的手腕上有一片擦伤。裴玑原本要亲自帮她上药,但楚明昭心疼他手臂上还带着伤,便推他去与裴湛叙话了。 她给自己上好药之后又吃了些东西,没一会儿裴玑就过来了。 裴玑捧着她的手查看了一番,心疼地问她还疼不疼,楚明昭觉得他太小题大做,笑说无事。裴玑将她搂到怀里,垂眸温声道:“昭昭受苦没有?” 楚明昭摇头:“没有,他只是监视着我而已。” 裴玑面色阴郁须臾,在她脊背上拍了拍,安抚几句,又拉着她去让瞿素切脉。 楚明昭不解:“为何要去查脉?” “你适才险些晕厥,忘了?” 楚明昭被裴玑拉到瞿素跟前时,瞿素指了指对面,示意她坐下。 裴玑催着瞿素赶紧给楚明昭看看可有何不妥,瞿素却不慌不忙道:“你急什么?” 裴玑望了楚明昭一眼,严容道:“我媳妇都瘦了,一定是因为这几日吃得不好睡得不好。” “睁着眼睛说瞎话,”瞿素翻他一眼,“不过几日而已,能瘦什么?我看你该高兴。” “高兴什么?”裴玑脑中灵光一现,惊疑不定道,“你是说……” “是不是,评脉之后便知,”瞿素说话间拿一块汗巾垫在楚明昭手腕上,“事先说好,若真是的话,你要将今年新制的荷花蕊、佛手汤、君子汤这三样内酒给我各送三坛来,以做查脉之资。” 裴玑痛快应下:“不成问题。” 楚明昭听得云里雾里,但瞧见裴玑面上掩藏不住的期待之色,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时间倒有些紧张。 她这些日子只想着怎么逃跑了,都险些忘了她这月的癸水还没来,但她一向是不规律的。并且,她也没有出现什么反应。 会不会是白白高兴一场? 第135节 瞿素评脉半晌,撒然收回手,长叹一息。 裴玑面上的浅笑凝滞,开言探问:“难道不是?” 瞿素满面懊丧之色。 楚明昭与裴玑见状都是一怔。 瞿素又切脉片时,斟酌着道:“我如今也不能确定,等过阵子再查一查。不过——”他抬头看向楚明昭,微微笑道,“脉象确实是喜脉,你有孕一月了。” 裴玑惊喜不已,一把抱住楚明昭,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他想将楚明昭抱起来,但手臂上有伤,一用力就“咝”的抽了一口气。 “那先生方才叹什么?”裴玑转头又问。 “回头再告诉你,”瞿素见裴玑面上隐现忧色,摆手道,“不必忧心,无甚妨碍,回去后仔细招呼你媳妇便是。” 裴湛直道独个儿回去不好跟皇帝交代,不愿先行,便于次日跟裴玑等人一道启程返京。 他听闻了楚明昭怀孕的事后,勉力笑着跟裴玑道了恭喜。裴玑又交代他不要将楚明昭在完县的事泄露出去,并教了他一套说辞。裴湛点头应下:“我自然知晓。”他怎么会做对楚明昭不利的事。 裴玑见他心不在焉地走开了,微微讽笑。 他昨日询问范循是否之前曾经找过他,他起先还不肯承认,后来见兜不住,才说确有此事。但他自称当时并没当回事,如今才知范循的谋划。 裴玑知道他这堂弟的话半真半假,但他也不打算深究。 反正裴湛很快就要离京了。 裴玑轻轻舒了口气。 等到将情敌们都解决了,他就能松泛许多了。 由于裴玑担心楚明昭路上受颠簸,因而行路并不快。等回京之后,裴玑并没将楚明昭直接带入宫,而是把她悄悄送到了西平侯府。 他入宫之后,将兵马做了交接。裴弈见他面上不见什么悲戚之色,觉得他不对劲,反而更加担忧。 裴弈嗟叹一声,语重心长地对儿子道:“阿玑千万要想开些,人死不能复生,你出去散心几日想来也释怀了一些,回来就好。至于再立太子妃的事……”他见裴玑面上无甚异样,这才继续道,“我也不会逼着你的,等你缓过来一些再说也不迟。不过我为你物色了几家,瞧着都……” 裴玑笑道:“父亲为何要再立太子妃?” 裴弈被他笑得毛骨悚然,拉住儿子的手,沉痛道:“阿玑不要这般,你要振作起来啊!且不说旁的,就说阿燨,阿燨才那么小就没了娘,已是可怜,你若是再一蹶不振,那岂非……” “儿子不是好得很么?”裴玑挑了挑眉。 裴弈大力攥紧儿子的手臂,悲怆道:“阿玑若是难受,哭出来也无妨,不要吓唬为父……”他话未说完便发觉儿子蹙眉抽手,扯下衣袖才看到儿子手臂上包着纱布。 裴弈愣了一下,忽然悲从中来,抱住儿子,嗓音微哑:“阿玑为何这么想不开,怎能自残呢!你母后原本便忧心你,如今若是知道你干出这等事……” 裴玑有些晃神。自他记事起,他就不记得他父亲抱过他。如今他已经比他父亲还要高一些,被这么抱着,心内一时五味杂陈。 裴弈见儿子没有否认,越加笃定他手臂上的伤是自残所致,当下又数落他一通,跟着便要宣太医来再给瞧瞧,但被他拦住了。 “父亲,”裴玑吁了口气,“再立太子妃的事不必张罗了。” “我知道你一时半刻忘不了她,”裴弈见儿子都成这样了还是执迷不悟,心底又窜上一股气,“我又没逼迫你眼下就再娶不是?你以为我想帮你张罗么?我已接受了楚氏这个儿媳妇,她若活着,我费这个劲作甚?如今想来,她倒也是个极好的媳妇。” 裴弈心疼儿子是真,但后面几句全是胡扯八道,他巴不得楚明昭把位置腾出来。 “原来父亲已经接纳了明昭做儿媳妇,”裴玑微笑道,“怎不早说?等儿子将她接进宫来告与她知道,她必定高兴。” 裴弈听得心惊肉跳:“把她接进宫?”这是要招鬼? “是啊,”裴玑拍了拍父亲的手背,“父亲宽心,明昭无事。另外,还有一桩喜事,明昭又有孕了。父亲看,是不是算是双喜临门?” 裴弈一时懵了,半晌方道:“你说什么?” 西平侯府。楚明昭一入内,就被家人围住了。 楚慎夫妇一上来就抱住了她,呜咽着说不出话来。 当时听闻出事了,楚慎吓得双腿一软瘫坐在地,顾氏更是当场晕厥过去。后来女婿派人来跟他们说女儿无事,让他们不要悲恸,并请他们帮忙演一出戏。 这事若是搁在以前,楚慎必定跑去揪住女婿诘问缘由,但如今他已知女婿是个值得信靠之人,因而强压疑惑,只是镇日等信儿。 而今亲眼看到女儿好端端的,这才算是放了心。 楚怀礼兄弟两个也是禁不住喜极而泣。他们头先也以为妹妹已然身死,后来听父亲说妹妹无事,却是不信,那样的境况,妹妹可如何逃出生天?如今看来,这件事似乎另有隐情。 楚明昭入了花厅坐下后,听父兄不住询问缘由,便大致将事情始末说了一说,末了道:“定要保密,不要让外人知晓。” “这是自然,”楚怀礼惊诧道,“不过他怎么会干出这等事?” 楚怀定重重拍案:“那厮人呢?死透了没?” 楚明昭啜了口玫瑰卤茶,轻轻摇头:“不知道,我们后来没再去看过他。” 楚慎阴着脸道:“真瞧不出他能干出这等悖理之事。” “想是活不成了,光是流血也流干了,”顾氏看向楚明昭,“你表姑那人久惯牢成,怎会教出这样的儿子?如今可好,白发人送黑发人。” 楚明昭淡淡笑笑,没有说话。 楚慎等人听说楚明昭又有了身孕,一时喜不自禁,一叠声问她想吃些什么,又要丫鬟扶她回玉映苑歇息。楚明昭却是想起另一件事,笑着推了,起身去了二房的院子。 二房只有郑氏与楚怀谦母子两个,两人又喜静,没那么些人伺候,因而瞧着格外冷寂,与侯府扞格难入。 楚明昭到时,郑氏正做绣活儿。 楚慎是个十分厚道的人,楚询虽然只是他的庶弟,但他觉着无论如何都是血脉兄弟,仍旧对二房照料有加。楚询不在了之后,楚慎夫妇从没短过二房的吃穿用度,甚至多数时候还另加贴补。故而郑氏母子的日子实则宽裕得很,只是郑氏一个孀妇平日里无事可做,便常做些针黹活计打发空闲。 郑氏听丫鬟报说姑奶奶来了,一时没反应过来是哪位姑奶奶,等瞧见楚明昭进来,就是一愣。 楚明昭嫁入皇室之后,她就很少与她觌面了。外头风传楚明昭葬身火海的事她也有所耳闻,她心里也不好受,她实则还是喜爱这个侄女儿的。只是大房那头迟迟没个治丧的动静,让她觉得十分奇怪。 郑氏给楚明昭看座后,又命丫头去拿些点心茶果。楚明昭忍不住感慨,这也算是侯府里的传统与共识了,但凡见她上门,必定往外堆吃食来招待。 楚明昭问起楚怀谦何在,郑氏答说还没从衙门里回来。 楚明昭轻声叹息。 皇帝见太子妃换不了,渐渐也懒怠与儿子周旋,前阵子让楚慎等人起复了。虽然官职有所变化,但品级基本没变,楚慎仍旧是正二品大员,散阶、勋阶也都没有取消。毕竟皇家嫡长孙的外家不能寒碜,皇帝也想为小孙子做脸。 每家勋贵都有一个恩荫的名额,楚慎将这个名额给了楚怀谦。如今楚怀谦入了太常寺,当了个正七品的典簿。 “二婶,”楚明昭见郑氏想找话茬儿却又似乎不知说些什么,索性开门见山,“我此番来找二婶,是想询问二婶一点事的。八年前我险些被丫鬟杜鹃害死的事,二婶还记得吧?” 郑氏神色一僵,旋即点头。 “二婶当初是知情的吧?只是为了维护三哥,选择作壁上观,对么?” 郑氏垂眸看着汗巾上的琐子地纹路,少焉,挥退屋内几个家下人,转头看向楚明昭:“六姐儿是听谁说了什么?” “范循都告诉我了。” 郑氏抿唇半晌,骤然站起:“杀你的事全都是范循谋划的,和谦哥儿无关!” “真的么?” 郑氏忽地激动道:“你莫不是听范家那哥儿扯了什么谎吧?谦哥儿没有参与杀你的事,他只是……只是……” “只是见死不救而已。” 楚明昭闻声回头,就望见楚怀谦着一身青色员领,茕茕独立,面上神情清冷。 “为什么,”楚明昭端视着楚怀谦,“我父亲母亲都待你们不薄,不是么?或者,你与我有何仇怨么?” 楚怀谦遽然笑了笑,道:“你彼时不过一个十岁女孩儿,我与你能有何仇怨?至于侯爷与侯夫人,确乎待我们不薄,但你认为这点恩惠能跟自家前程甚至性命相提并论么?一旦你将那件事泄露出去,我也会没命的,范循虽狠毒了一些,但做的事是对的。” 郑氏不住示意儿子不要说下去了,但楚怀谦不以为意。 “我不是那个偷听的人,”楚明昭面色冷下来,“偷听的人是楚明玥。” 楚怀谦一顿,跟着笑起来:“那倒是作孽了。当时范循听见响动,追出去没多久便折返回来,冷着脸说方才偷听的人是你,不过他那时候似乎还没彻底起杀心,毕竟你那会儿不过九岁,一个九岁的小女孩儿懂什么。落后他说你很可能会泄密,就一心要杀了你。你可以仔细想想,你是不是干了什么事勾起了他的杀心。” 楚明昭直是摇头:“我完全不记得。” “那就只能去问范循了。” “范循可能回不来了。” “死了?”楚怀谦缓步踏入屋内,不可置信道,“这倒是我这些年来听到的最离奇的事了。范循那个人,不但够狠,而且极有胆略,怎么会死了呢。”说话摇摇头,“我还是不信。” 楚明昭起身盯着他:“你为何要跟范循狼狈为奸?我听他说,你还将我的一举一动告与他知。” 楚怀谦笑出了声:“狼狈为奸?若是范循践祚,我们那就是共谋大业。”他步至楚明昭面前,语声很轻,但透着一股讥嘲,“六妹妹,不是每个人都如你这般命好的。你做姑娘时爹疼娘爱,出阁了又有你家老公宠着,你不会懂我们这些人的苦痛的。” “我与范循实则是一类人,”楚怀谦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不得志却又有野心。不过他比我有手腕,后面若非今上一并逐鹿,范循兴许真的会成事的。” 郑氏终于忍不住,上来一把扯住他,厉声斥责,让他闭嘴。 楚怀谦浑不在意,转眸看向楚明昭:“这回承华宫走水的事是范循干的吧?他为了你,也是豁得出去。他功利心那么强的人,到头来却肯为你不惜丢官弃爵。如今他死了,你可以安心做你的太子妃了。” 楚怀谦若有似无地叹息一声:“你幼时佩戴的端午索,他一直小心存着,有一回我无意间拿起看了一眼,他就变了脸色。果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楚明昭神色不动:“他喜欢我,我难道就一定要喜欢他么?” “我只是为他不值。回头要是落实了他的死讯,我就去给他上炷香,”楚怀谦话锋一转,“六妹妹问了我这么些问题,我也有一个疑问,存在心中许多年,眼下倒想问上一问。” ☆、第一百一十九章 楚明昭施施然坐下,道:“三哥不妨直言。” 楚怀谦睃了她一眼,语声平缓道:“当年范循一心要杀你,统共下过两回手,但两回你都逃过了。我想知道,原因何在?当年的你可只是个刁蛮的女娃娃,怎就能两次逃出生天呢?” 楚怀谦屈指轻叩桌面:“范循觉着对付你不必花费多少心思,因而布置得不算十分复杂,可用来除掉你却是绰绰有余的,为何你两次都没死?我这些年来一直百思不解。” 楚明昭垂下眼眸:“兴许是我命不该绝。” 楚怀谦微微冷笑:“六妹妹,这种话你也拿来搪塞我?” “那三哥认为原因是什么?” “有人在暗中帮你,”楚怀谦稍稍倾身,凝视着楚明昭,“当年两次杀你不成,我与范循就做了这种猜测,只是我们猜不出你背后的那个人是谁。我后来见裴玑那般顺服地应下与楚家的亲事,又点名要娶你,就猜度那个人是裴玑。” 楚明昭缓缓抬眸。 “不过,”楚怀谦困惑道,“纵然说是裴玑救的你,那也说不通。他能救你第一次,但救不了第二次。第二次可是在侯府里,他不可能把手伸进侯府里,那样做太容易暴露他了。并且你一个女娃娃能有多深的心机?若真是结识了裴玑,为何我们毫无察觉呢。” “三哥想多了,我那时候怎么会与殿下结识,”楚明昭从容道,“我之所以没死,第一次是因为一个路过的山民救了我,第二次是因为钻了空子。杜鹃那丫头当时由于紧张,其实没有捂死我,我只是昏厥过去了而已,只是她以为我死了,所以罢手逃了。” 楚怀谦连连摇头:“不可能,她难道都不去探一探你的鼻息么?” “三哥有所不知,若是一个人呼吸十分微弱的话,即便是将手指探到鼻端也很难感觉出气息,很像是已经断气了,但实质上这个人可能还活着。我就是这般。后来何秀发现了我,及时唤人来将我抬走施救,因而我侥幸不死,最后醒转了过来。” 第136节 楚明昭见楚怀谦犹自狐疑地打量她,笑了一笑:“三哥若真是不信,不若亲身试试。” 她这番话倒是真的。当人气息奄奄时,呼吸是不易被察觉的,探鼻息判别生死是不可靠的做法。 “所以三哥看,确实是我命不该绝,”楚明昭说话间立起身,“我要问的已经问完了,三哥的问题我也回答了。时辰不早了,我在此作辞。” “等等。”郑氏与楚怀谦同时出声。 楚明昭回头,就见郑氏迎了上来。 “六姐儿,”郑氏想要去拉楚明昭的手,但手刚伸出去又似觉得不妥,收了回去,“六姐儿千万莫要将谦哥儿的事说出去……就当,就当看在我们孤儿寡母度日艰难的份上……” 楚怀谦忽然拉住郑氏,冷声道:“母亲何必如此言辞。” 郑氏不理会他,只是转身看着楚明昭:“至于当年谦哥儿袖手旁观的事,六姐儿也莫要记怪……谦哥儿也是身不由己,他还在娘胎里时就没了父亲,一心想要出头,撑起门户,让我过上好日子……” “魏文伦的状况与三哥很像,”楚明昭迎视着郑氏,“不过魏文伦更惨,他家徒四壁,更没有可借力的本家,他是硬生生靠着自己走过来的,走得光明磊落。所以,说什么身不由己,不过是心太大,想要踩着别人上位而已。” “你说得不错,”楚怀谦神色坦然,“但自古徂今,成大业者哪个不是冷心无情的?人各有志耳。” 楚明昭微微点头:“的确。” 郑氏见楚明昭又要走,忙忙拉住她,再三叮嘱不要将楚怀谦的事说出去,更不要告诉侯爷与侯夫人。又絮絮地为楚怀谦求情,让楚明昭莫恼了他去。 郑氏太清楚了,若非楚明昭,楚家早就倒了,如今整个楚家都要仰赖楚明昭,而他们母子两个更是需要倚靠侯府这棵大树,否则日子还不定如何艰难。所以万万不可惹怒楚慎夫妇,更不能开罪了楚明昭。 楚明昭端量郑氏几眼,道:“我可以不说,但请三哥好自为之。”言讫,回身便走。 她答应郑氏并非因为被郑氏说动,她只是不想拔出萝卜带出泥,再牵扯出更多的事,毕竟与之相关的很多事都是不可说的。 “六妹妹,”楚怀谦紧走几步赶上楚明昭,“范循究竟葬身何处?他如何殒命的?你细细与我说说。” “三哥要去为他收尸?” 楚怀谦攒眉道:“我总是觉得,范循不会这样轻易就断命,所以想知道当时是个什么样的光景。” 楚明昭一面往前走一面道:“他若是没死,自然会回来的,届时你自己去问他。纵然他死了,你也可以让他给你托梦。” 楚怀谦眉头拢起。 这事情听着太离奇了。 楚明昭回到玉映苑小憩片刻,裴玑便亲自来接她了。 原本说好的是让她在侯府住上一宿,跟家人好好叙叙话,但裴弈听说她再度孕珠时,便催着裴玑去把人接回来,让太医们请个平安脉。 楚明昭听裴玑说,原本她公爹是恼她迟迟不回宫的,但碍着她怀孕,便不好发作。 “陛下相信那个说辞了么?”楚明昭拉着裴玑问道。 裴玑点头:“我瞧着他信了七八分。不过他不信又如何,他不会将你的失踪与范循浮想在一处的。” 楚明昭叹气,也是,任谁也没有那么丰富的想象力,毕竟范循办的事太疯了。 裴玑与裴弈说的是,楚明昭这几日一直住在西平侯府里。他告诉裴弈楚明昭在火起时偶然间发现了承华宫的一条密道,借此逃了出去。至若楚明昭在侯府暂住的缘由,裴玑解释说他觉得是有人纵火,决意调查一番,不想打草惊蛇,便悄悄将楚明昭送回了侯府。 裴弈不会这样轻易就相信,但他也只能相信。 回宫的路上,裴玑仔细查看了楚明昭手腕上的伤,确定她已经上了药,这才放心。楚明昭却发现他手臂上的伤还没换药,正要批评他不走心,就被他一把按进了怀里。 “我等着你给我换,”裴玑握着她的手,低眉看她,“范循是不是总对你动手动脚的?” 范循其实没做过太过逾矩的事,但楚明昭怕他激动,摇头道:“也没有。” 裴玑哼了声,道:“我都看出来了,他动不动就爱抓你的手搂你的腰,当着我的面都我行我素,显然是顺手了。”说着话将她按到怀里,又把她的双手紧紧包着,凑到她耳畔低沉道,“你身上的每一寸地方都是我的,等回去咱们再说。” 楚明昭觉得他即刻又要变成霸道太子的画风,忙扯住他衣袖岔题:“你们之前是怎么找来的?难道你们进了地窖?那地方外头不是堵了三道铁门么?” “我把他的铁门化了。” 楚明昭瞪大眼:“化了?!” 裴玑双手环在她腰际:“嗯,用王水从外面把锁给化了。” 楚明昭愣了一下,想起王水是浓盐酸与浓硝酸以三比一的比例配成的强酸,腐蚀性极强,只是王水极易被氧化,产生氯-气,所以需要现配,并且做好防护。 楚明昭吸了口气。他们这个硬闯法都赶上强拆大队了。 裴玑问起走水那日的具体状况,楚明昭大致讲了讲,末了问:“你是觉得丽妃有问题?” 裴玑哂笑道:“她至多是被人诓了,她不敢帮着拐跑宗主国太子妃,除非她想引战。” 楚明昭忽然想起范循之前对她说的一番话,恍然明白了些什么。不过还是要跟丽妃证实一下。 翌日,太医刚来请过平安脉,楚明昭就见一个宫人来报说,罗姑娘求见。 楚明昭认识的罗姑娘只有一个。她略一思忖,命宫人将她带进来。 罗妙惜入殿后,先朝她行了礼,跟着便含笑跟她道明了来意:“妾此番是来辞行的。” 楚明昭讶异抬眼,跟着笑道:“难道是圣上已然赐婚下来了?你要跟伊世子去往洛阳了?” 罗妙惜一顿,继而请楚明昭屏退左右。楚明昭依言照做之后,罗妙惜苦笑道:“不瞒娘娘说,妾身是要随父亲去往山西。家父日前被调任为山西都司的都指挥使,即日赴任,正巧父亲母亲想与家中一远房表亲做亲。”罗妙惜轻声叹道,“妾身那表兄如今也在山西,故而让妾身也随去。” 楚明昭不解道:“圣上头先不是一直要撮合你与伊世子么?竟没赐婚?” “妾身听闻本是要赐婚的,但世子不应。世子到底是陛下嫡亲的侄儿,陛下想来也不想好心办坏事,后头便也息了心思,以免落埋怨。” 楚明昭点点头,是这个理儿。但罗妙惜横看竖看都是个极好的媳妇人选,虽非世家出身,但罗父如今已高升为正二品大员,这出身很够看了,裴湛倒是嫌弃人家什么?楚明昭想起裴玑一直说裴湛对她有意思,微微蹙眉。 “来京之后,你与世子见过面么?” 罗妙惜抿唇:“见过两回,一回是我淑女落选,出宫时在东华门那边遇见他的,第二回……第二回就是昨日。不过不说也罢,”罗妙惜沉沉一叹,“我原本还在踟蹰,但昨日之后,我觉得我真的应该放弃了。我年纪也不小了,再拖下去就真的要愁嫁了。” 楚明昭其实以为罗妙惜与裴湛真的会成的,没想到她第一次当红娘就这么失败。她之前一直对于罗妙惜与她交好的缘由存疑,后来渐渐发现她似乎没有恶意,当初遴选东宫妃的时候,她还当了裴玑的内应。 楚明昭暗自摇摇头,或许她真的不该把人都想得那么坏。 罗妙惜临走前,神色复杂地望着楚明昭,由衷道:“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娘娘是我真心想结交的人。我第一回见到娘娘时,就知道娘娘绝不似众人说的那般位子坐不稳。娘娘与旁的闺秀不同。” 楚明昭不由笑道:“哪里不同?” “娘娘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有足够的胆气不去随俗,”罗妙惜喟然低叹,“家母是人人眼中的贤妻良母,给我父亲张罗妾室、抚育庶出子女,她样样都要尽心。她操劳大半辈子虽说博了个好名声,但我觉得她活得很憋屈。我本以为世间夫妻大抵如此,但我听公主说,娘娘就过得很洒脱。” 楚明昭默了默,轻声道:“我能过得这么洒脱,也是因着遇见的是殿下。” 楚明昭出嫁前实则也是忐忑,凭着裴玑的身份,怎么着也要有个把小妾的,这也是她当时犹豫着不大想嫁他的缘由之一。但她无法与这个时代的规则相抗衡,即便她只是找个世家子弟,也要面对小妾这个问题。她设想过许多婚后境况,但她眼下与裴玑这种却是不在她的设想里的,她没想到一个出身皇室的男人能这么自觉,自觉地洁身自好,自觉地专心一意待她,根本不必她去争取。 可见什么事都不能一概而论,还是要看人的。 楚明昭觉得或许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该感谢楚圭。 她真的是嫁了个好男人。 罗妙惜一时感慨,握了握楚明昭的手,浅笑道:“瞧着娘娘和殿下这一对儿真好,希望娘娘能与殿下芝兰茂千载,琴瑟乐百年。” 楚明昭失笑道:“我怎么觉着这跟新婚祝辞似的。” 罗妙惜眨眨眼:“我瞧着娘娘与殿下每日都像是新婚。”说着话看向楚明昭的腹部,抿唇笑道,“再祝娘娘螽斯衍庆,麟趾呈祥。” 这是祝她子孙昌盛了。 楚明昭觉得这种来自于外人的真心祝福听着倒也暖心,亦微笑着给罗妙惜送上祝词,将她送出了殿门。 罗妙惜出宫的路上,微微仰头望了望头顶浩渺青冥,低低叹息。 她昨日出游回府的时候遇见了裴湛。他当时面若冰霜,低声警告她不要再耍什么心眼,他说他根本不会娶她,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裴湛说的倒也不错,她确实是一直都在耍心眼,但她并没做什么卑鄙之事。 她起初接近楚明昭,就是想借着楚明昭的帮助嫁入皇室。裴语太幼稚也不够聪明,在裴弈父子面前又没什么地位,她从前与裴语交好不过是因为没有更合适的人选而已。后来见到楚明昭,她知道这是个更合适的助力。只是后来,她也是真心与楚明昭结交,她方才说的都是实话。 当初在春场上,她羞涩地与楚明昭说她喜欢裴湛云云,全是胡扯。她统共也没见过裴湛几次,哪里谈得上喜欢。 而她之所以选择裴湛,一来是因为裴湛身边干净,二来则是因为裴湛是裴弈的亲侄子,将来裴弈登基,裴湛怎么着都比旁的王世子要尊贵些。她不敢奢望裴玑,她看得十分清楚,裴玑一心都在楚明昭身上,硬生生凑过去只能被打脸,她也全然没有胜过楚明昭的把握,于是选择退而求其次。 裴湛也很出色,并且脸生得好看又没有太深沉的心机,还带着些少年的青涩稚气,她嫁过去后容易把控,所以她竭力为自己谋划这门亲事。但可惜的是,裴湛的心思都在楚明昭身上。 罗妙惜原本也不能确定,但后来她与裴湛见面时有意无意试探,这才慢慢肯定了这个猜测。 小叔居然肖想嫂子。 罗妙惜轻笑一声。裴湛注定只能求而不得,谁让他是王世子,而裴玑是皇太子呢。 两月之后便是裴语出嫁的日子。裴语每每想起这件事便要砸东西,长春宫内时常狼藉一片。 她嫂子莫名其妙消失又莫名其妙回来的事她也无心过问,她眼下只恨老天不公。 她已经辗转打听到了当年那段往事,知道了魏文伦与楚明昭险些成婚的事。 怪不得魏文伦不肯娶她,原来是对楚明昭念念不忘。 裴语觉得自己就是输在一张脸上了。没想到魏文伦也这么肤浅! 林氏过来看她时,她就抱着林氏哭。婚姻是一辈子的事,她觉得她嫁的人不中意,往后也会抱憾终身。 林氏宽慰了半晌,末了受不住了,斥责她不省事。裴语哭道:“我已经够难受了,娘还呵责我!” 林氏沉下脸道:“那你待如何?” “我想出宫一趟,”裴语哽咽道,“我想再去见见他。” 清宁宫。楚明昭听今日来请脉的太医说无甚恚碍、一切安然,不确定地又问了一次:“确实无恙么?” 太医躬身道:“回娘娘,微臣已再三查探过,确乎如此。” 楚明昭困惑道:“那为何我……反应那么厉害?我记得我怀阿燨的时候,早孕期反应没这么强烈的。我见今孕吐和厌食越发严重,又时不时地头晕,这些状况在头次怀孕时都是很轻微的。” 她现在害喜十分厉害,裴玑照料她比第一次怀孕时更加尽心。她倒也并非嫌辛苦,只是心里总有些不踏实,因而这几日都让太医查两次脉,可每回得到的答案都是一切正常。 楚明昭兀自琢磨道:“难道是因为头胎之后,害喜都会更厉害一些?” 太医张口结舌,这说法……没听说过啊! 楚明昭想起之前瞿素给她评脉时那奇异的神色,心中疑窦更深。但若真是有什么不妥,瞿素肯定会说出来的。并且瞿素当时那神色不像是查出了不妥的样子。 楚明昭觉得她应当找个时间再去见见瞿素。 正此时,内侍通传说小爷回了。 裴玑入内后瞧见太医一脸为难地立在一旁,步子一顿,跟着快步上前,紧张地询问太医可是有何不妥。 太医心里苦,这夫妻两个一人追问一轮。 太医又将方才跟楚明昭说过的说辞跟裴玑复述了一番,裴玑听说无事,这才舒了口气,挥手示意太医退下去,转头对楚明昭道:“你猜我方才在清宁门那边遇见了谁?” 第137节 ☆、第一百二十章 楚明昭不太有心思猜,轻叹道:“我猜不出,你直接告诉我。” “是丽妃,”裴玑坐到楚明昭身畔,“我看她在门口彳亍,上前询问她所为何事,她说她想解释一下承华宫走水那件事。” “那件事她不会真的参与了吧?”楚明昭攒起眉。 裴玑道:“一问便知。” 韩氏进来时,瞧见裴玑屏退左右,又见楚明昭冷冷瞥她一眼,一时恐慌,扑通一声跪下,用生涩的汉语道:“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楚明昭指了指方才太医用来写脉案的纸笔,道:“把事情经过写出来。” 韩氏忙忙应声。 韩氏写得十分详尽,足足花了两刻钟的时间。写好之后,又检查答卷似的从头到尾检视了一遍,这才恭恭敬敬地双手捧给裴玑。裴玑伸手抽过那张纸时,她忐忑间暗里瞥了裴玑一眼,又赶忙垂下头。 宗主国的皇太子殿下生得比画中人还好看。她的汉语学得尚浅,不知要如何形容这种绝好的容貌气度。她只是觉得这样的人就好似天上的日月,只可仰望。 韩氏正自出神,就听裴玑的声音醴泉一般淌过来:“就这些么?” 韩氏一怔,连连点头。 楚明昭凑到裴玑身侧对着那张纸看了一下,暗道之前的猜度是对的,韩氏只是被人忽悠了。 韩氏说,她初入宫廷的时候,先去拜见了皇后,后来身边的宫人提醒她应当去拜会一下得太子独宠的太子妃,她觉着有理,那日便备了些见面礼来套近乎,谁想到竟会遇到走水那样的事。 楚明昭原先也认为韩氏是被人收买了,但转念想想,这是不可能的,除非韩氏想做朝鲜国的罪人。 宗主国的威望神圣不可侵犯,朝鲜国国王连死后的谥号都要宗主国皇帝给赐,丽妃再是如何也不会帮着外人将宗主国的太子妃劫走,否则搞不好宗主国这边雷霆震怒,出兵征讨,朝鲜国就直接亡国了,到时候她就不用面对她的同胞们了。 楚明昭心中暗叹,果然是一个时代一个形势,在这个时代,周围那些蕞尔小国都要对着华夏跪下叫爸爸。她如今觉得兴许大周之后不会有清朝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大约可以持续发展下去,不知道后世的历史轨迹会不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裴玑向韩氏问起那个撺掇她的宫人,韩氏说前几日那宫人就调走了。裴玑思量一回,挥手示意她退下。 韩氏惶惑无措地抬头,这就可以走了? 楚明昭见她呆愣愣地杵在原地,也摆手示意她下去。 韩氏回神,不安地问道:“殿下,娘娘,你们不怪我了么?”她真是唯恐得罪了这两位。 “此事与你没有干系,”裴玑将她方才写好的那张纸折了两折搁到桌上,“回吧。” 韩氏原本吊着一颗心,担心被问责,如今见状,觉得太子殿下真是通情达理,行礼谢过,退了出去。 临出殿门时,她暗里睃看了裴玑一眼,见他正侧首跟楚明昭低声说着什么,神情极为温柔。 韩氏心中微微震荡。她如今不过二八年纪,却远嫁异国他乡,嫁的还是能当她父亲的人。 她跟其他姐妹被进献上来时,裴玑恰巧也在。他当时朝着她们几个淡淡扫了一眼,她见到裴玑的容貌时当下惊为天人,心跳如擂鼓,红晕生双颊,还期待着皇帝将她赐给这位刚过弱冠的皇太子。后来皇帝也的确是有这个意思,但这位太子爷的面色立刻就冷了下来,皇帝无奈摆手,将她们几个都收入了后宫,分别给予了不同的分位。她父亲是正一品堂上官,她长得又出色,皇帝封她为丽妃。 韩氏心中苦涩,她自一入宫就总听人说太子妃命好,果真半分不假。 韩氏走后,楚明昭忍不住感慨:“范循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范循是想让裴玑误会丽妃跟他有所勾结,这样在劫走她的同时,就能顺手挑起战端,给裴玑再添一桩麻烦。 楚明昭又想起丽妃方才走之前似乎朝着裴玑偷看了一眼,打趣他道:“我怎么觉着丽妃在你面前尤其诚惶诚恐?” “她一个附属国来的,畏惧我不是很正常?” “没准儿是看上了你的脸呢?”楚明昭觉得小妈看上了嫡子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小妈太年轻,而这个嫡子又太好看。 裴玑叹道:“你镇日都在想些什么?”又拍拍她肚子,“别听你娘亲胡说,等晚夕爹爹给你读诗书。” 楚明昭轻哼一声,她现在才怀孕两个月,胎儿都还没成型呢,能听到才怪。 她想起一事,一把抓住他的手:“我们再去找找瞿先生吧,你不觉得他那日给我评脉时候的神色很奇怪么?” “先生说再过两月再去找他,现在去找也没用,”裴玑温柔地摸了摸她脑袋,起身拿起丽妃写的那张纸,“安心、” 楚明昭见他刚回来又要走,即刻问道:“你去作甚?” 裴玑轻笑道:“除草。” 日?时分,魏文伦从衙门里回去时,在自家门口撞见了来堵他的裴语。 魏文伦觉得他兴许真是上辈子欠了皇室的债,裴玑将他的未婚妻抢走了,裴语又总纠缠他。而身份使然,他还不能辩争。 裴语问他是否还惦记着楚明昭,他觉得他与裴语实在没什么好说的,经过她身边时只是欠身行了一礼,跟着径直入内,毫不客气地关上了门。 裴语做梦也没想到她会被这样对待,瞪着紧闭的大门,半晌说不出话来。 宁氏瞧见魏文伦脸色不好看,问他怎么回事,他只道无事。 魏文伦回屋练了会儿字。他前几日听闻楚明昭出事也是措手不及,后来又听说她已经安然回宫,一时满腹疑惑,但他又不能直接去问裴玑。 魏文伦抬眼望了望院中几株海棠,微微苦笑。 又是一年暮春了。 两月之后,裴玑带着楚明昭去找瞿素。 瞿素在楚明昭忐忑的目光中细细切脉,微微点头:“果然。” 楚明昭一颗心即刻提到了嗓子眼:“究竟怎么了?” “是双胎,”瞿素瞟了一旁的裴玑一眼,“喜忧搀半。” 楚明昭与裴玑对望一眼,两人皆是怔愣着回不过神来。 怀上双胎自然是天大的喜事,但娩出双胎的最保险做法是剖腹,顺产存在不小的风险,尤其还是在这个不能用b超提前查看胎位的时代,她心里连个底都没有。 然而不论有底没底,她都没得选,只能顺产。这也是瞿素说喜忧搀半的缘由。 瞿素见夫妻两个都是迟迟无法回神,倒了一杯酒,道:“也不必太担忧,万一两个的胎位都很正呢?明昭是第二回生产,产下胎儿只是工夫长短问题。” “那万一是一个头朝下一个头朝上呢?”楚明昭苦着脸道。臀位是她最害怕的胎位,阿燨当初就是头朝下,胎位很正,但她仍旧生得十分费力。要是生两个孩子,需要的产力就更大了。 “那样的胎位还好生呢,不过得是老大头朝下。等老大出来之后,就这么一拽,”瞿素做了个大力拉扯的动作,“老二就出来了。两个都头朝下的话,两个胎儿在入盆时挤在一起可能会互不相让,反而不好生。” 楚明昭还想再问,裴玑拉住她,安慰道:“肯定没事的,不要多想。” “有一点我得提醒你,”瞿素不合时宜地再次出声,看向楚明昭,“纵然怀的时候两个胎位都对,但生的时候可能就不对了。譬如老大出来之后,因为宫腔内地方变大,老二或许会乱动,导致胎位不正,甚至脐带绕颈。” 裴玑嘴角一扯,以眼神示意瞿素不要再吓唬楚明昭了。 瞿素无视了裴玑,见楚明昭脸色微微发白,笑道:“不要恐慌,我不过是将该知道的都告诉你而已。多少人想怀双胎还怀不上呢,你这是造化。我不是早就给你起过卦了么?你的命格好得很。” 楚明昭刚要松口气,就听瞿素对裴玑道:“对了,明昭将来生产的时候可能不太足月,你提前预备好。” 裴玑深吸口气:“怎么觉着跟备战似的。” “差不离差不离,”瞿素扫了扫楚明昭隆起的小腹,点头道,“你这个不大显怀。” 楚明昭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腹,讶异道:“这还不显?我记得我怀阿燨那会儿,五个月的时候肚子才显。” “已经很小了,有些双胎孕腹都是巨肚呢,撑得难受,还压迫脏器。” 楚明昭笑了笑,抬手温柔地抚上小腹,心中的喜悦终究是多过担忧的。 裴语出嫁这日,楚明昭与姚氏一道去长春宫送她出嫁。 裴语没有姐妹,楚明昭作为娘家嫂子,原本应当是除林氏之外和裴语最亲厚的人,但她因着之前那件事,待裴语一直都是不冷不热的。裴语原先还喜欢往清宁宫这边凑,逗逗小侄子顺道和楚明昭搭搭话,但楚明昭近来发现裴语几乎不来了,不过她也懒怠深究缘由。 楚明昭望着一身翟衣的裴语,不由得想起了楚明玥。她当初也给楚明玥送嫁过,只是由于被范循暗算,她没赶得上围观楚明玥出嫁时候的风光。 姚氏实则只是来打个照面,见裴语梳妆妥当,交代了她身边的几个宫人过会儿要注意的事项,转身便走了。 楚明昭觉得她与裴语也无甚可说,正要作辞,就听裴语低声道:“嫂子,你与魏文伦从前十分熟稔么?” “我跟他不熟、” 裴语神色怪异地打量她几眼,道:“不熟?若真是不熟,他怎会至今都对你念念不忘?当初我跟你打听他的时候,你还有意隐瞒你们见过面的事,这不是回护是什么?” “我只是不想横生波澜。” “波澜?”裴语气道,“嫂子是觉得我在挑事么?你们一个个是不是都觉得我配不上魏文伦?” 楚明昭起身往外走:“公主不要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了,既是要出嫁了,那就该收心了,多说无益。” “我还没说完……”裴语恼恨不能平,紧走几步去拽楚明昭,却不想力道过大,楚明昭一时不防,被她扯得身子一个趔趄。 “娘娘!”宫人们惊叫一声,忙忙上前搀扶。 裴语也是吓懵了,等她反应过来,宫人们已经快步冲上前一把扶住了楚明昭。 裴语长长出了口气。 楚明昭有孕在身,怀的还是双胎,她要是敢把楚明昭摔出个好歹来,她二哥非劈了她不可。 裴语自知理亏,想上前去跟楚明昭道个歉,但楚明昭已经根本不想搭理她,头也不回地出了大殿。 裴语张了张嘴,呆在原地。 楚明昭显然是应该和魏文伦很熟稔的啊,否则魏文伦为何要对三年前的往事耿耿于怀至今? 裴语直觉魏文伦对楚明昭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执念,纵然楚明昭嫁了人,甚至有了孩子,他也难以放下。她之前在文华殿外堵他,他听到她提起楚明昭时,面上也会显出异色。 可楚明昭又对此矢口否认,并且神态语气也不似作假。 裴语恨恨跺脚,她堂堂公主怎么就配不上魏文伦了!她真的不想嫁一个陌生人! 季秋九月,正宜杀人。 楚明玥与蒋氏之前虽已押在牢里,但并未处决,因为要依照惯例等着跟其他监犯一道秋后问斩。 因着楚圭死前放出去的那些话,裴弈头疼了许久,传言猛如虎,找不出源头也很难掐断,只能抓几个人下狱杀鸡儆猴,但实质上收效甚微。故此,裴弈顺理成章地迁怒到了楚明玥母女身上,依旧命凌迟三日,算是补上去年欠下的账。 楚明岚本以为她供出了裴琰造反的事可以将功折罪、免除一死,谁知皇帝将她与楚明玥母女以同罪论处,并未法外开恩。 楚明岚欲哭无泪,为什么她立了功却还要死? 蒋氏三人行刑那日,来西市法场围观的百姓比去年的还多。毕竟三个全是女犯,女犯凌迟,总是比男犯多些看头。 楚明玥的嘴被裴玑命人缝上了之后,又被拆开了一半,供她吃喝用。只是那半边嘴唇被缝合得太久,已经长在了一起,她如今说话粘滞,吐字不清,听着像个痴儿一样。 楚明岚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她就是在这里被人救走的,但眼下再也没有人会来救她。她又想起去年来这里看热闹的范循,忍不住在人群中搜寻范循的身影,可伸着脖子望了半天却是一无所获。 周围全是兴奋地等待看好戏的陌生面膜。 楚明岚悲从中来,嘶声哭道:“为何我立了功还要杀我!” 一旁的蒋氏冷冷一笑,骂道:“蠢货!你知晓的事情太多了,那皇帝会放过你?” 第138节 楚明岚愣了愣,突然又哭了起来。 说起来,若非她当初贪图几口吃的,又好死不死地撞上伊世子,怎么会再度落到皇室的手里呢?她现在觉得哪怕是饿死也是好的,总比被千刀万剐舒服些! 楚明玥此刻已经完全没了当年光鲜的影子。她穿着一身囚衣,被绑缚在刑架上,头颅歪在一边,形容枯槁,面如死灰。 她彻彻底底地体验到了什么叫从云端跌落。她原本就是官家千金,从小饫甘餍肥,落后又紧跟着当了公主、郡王妃,荣华更胜从前。她以为她还能接着往上爬,她认为她是命定的皇后,她认为她生来就是金贵的命,余人皆是蝼蚁。 但到头来她发觉她才是蝼蚁,将来要登临后位的那个还是她一直厌憎的人。 楚明玥耳旁听闻着众人那夹杂嬉笑的窃窃私语,心底涌上一股不可遏制的耻辱感。 这些人都是来看她笑话的,等到时辰一到,她就要被剥开衣裳,裸着身子被一刀刀剜肉。 楚明玥慢慢睁眼,在瞧见一道身影时,刹那间觉得心内长久绷着的那根弦倏地断了,她禁不住撕心裂肺地大喊:“瞿素你为什么害我!我与你无缘无故,你为什么害我!” 众皆哗然,瞿素在这里?! 众人循着楚明玥的目光所指看去,就见一身着元色直裰的老者翛然而立,神色无波。 瞿素负手直视前方,纹丝未动,好似矗立云天之上,万里河山尽在脚下。 他想做的事,一件件都做到了。 原本属于他的,将再度回到他手中。 这盘棋,他赢得漂亮,赢得彻底。 瞿素唇畔勾起一抹微微的笑意。 楚明玥离得远,看不清瞿素的神色,她只觉得他的神情似乎十分诡异,诡异得让她有些发怵。她嗓子已经哑了,母亲在一旁含着泪说若她过会儿受不住了,不如咬舌自尽,她们母女等黄泉路上再相见。 一旁的监斩官听见,忙命人将蒋氏三人的嘴都堵上。 楚明玥只能张开一半的嘴被硬生生地塞进来一个麻核桃,嘴唇撕裂的疼痛已经令她两眼冒泪了,她无法想象凌迟三日的刑罚会是何等可骇。 午时三刻,开始行刑。 楚明玥几番疼得昏死过去,又几番被疼痛折磨得再次醒来。 她的父兄去年就是死在这里的,如今她也要步他们的后尘,终究还是逃不过。不仅她自己逃不过,她还害了她母亲。 她第一次这般深切地体会到活着是一种煎熬。 楚明玥泪眼朦胧,恍惚之间骤然瞧见刺目的日光下,虚空里有一个小女孩儿正冷冷盯着她。 赫然是小时候的楚明昭。 纷杂的声浪中,楚明玥似乎听到那女孩儿用一种空灵而淡漠的声音对她说道:“四姐姐,你也有今日么?” 倏然之剑,楚明玥浑身冰冷,目眦欲裂。 她闷声尖叫,疯了一样扭动身体,似乎极力想要逃离。 行刑的刽子手见她一直盯着他身后,回头去看却什么也没瞧见,再落刀剜肉时,楚明玥也仍旧是一副疯疯癫癫的模样,仿佛她看到的东西比被刀子剐肉还可怕。 人丛中的瞿素望着楚明玥,微微笑道:“原来还知道是做了亏心事。” 清宁宫。楚明昭听裴玑说楚明玥行刑不久就疯了,奇道:“疼痛还能致人疯癫?” 裴玑笑道:“兴许是想起了什么或者看到了什么。” “其实若非怀着孩子,我还真想去法场那边看看。” 裴玑挑眉:“那么血腥,你不害怕?” “血债血偿,我还挺想看她遭报应的。这回算是把账都清了,”楚明昭顿了一顿,“不对,郭氏呢?她去哪儿了?” ☆、第121章 “郭氏被打发去浣衣局了,”裴玑说话间忍不住笑道,“她都在宫里消失了半年了,你竟现在才想起她来?” “我寻常也不与她打照面,”楚明昭微微笑笑,“我看在广宁那会儿,郭氏总想给母亲添点堵,可又碍着你,一直缩头缩脑的。她后头大约总是觉得自己能当皇太后,眼下却连个妃位都没了,心里指不定怎么痛恨楚明玥。” 浣衣局位于徳胜门以西,俗称浆家房。凡宫人年老及有罪退废者皆发此局居住,内官监照例供给米盐,待其自毙,以防漏泄大内之事。 一言以蔽之,就是个宫人养老等死的地方。 裴玑想起当年之事,冷笑道:“她当年还觉得她能踢掉母亲当上正妻呢。” 楚明昭其实有些不解,裴弈当年既然如此打压姚氏母子,为何没有干脆废掉姚氏将郭氏扶正呢?难道是因为对姚氏是真爱么?但如果是真爱,又怎会把姚氏逼得将自己亲生儿子送出去寄养呢? 楚明昭觉得她公爹的做法真是匪夷所思。 怀孕本身就是一件辛苦的事,怀双胎更是双倍的辛苦。楚明昭的孕期反应比之上回要强烈了许多,但这并不是最大的煎熬,最大的煎熬是她不能确定腹内双胎的胎位、 丽妃似乎极力想要巴结她,几乎每日都要来她这里坐坐,又总是给她炖各种补品。左右楚明昭身边也没个说话的,丽妃瞧着也没有恶意,便也没拦着她。 丽妃跟她渐渐熟络起来之后,便喜欢跟她讲一些家乡的风俗人情,楚明昭听着觉得十分新奇。 这日,裴玑抱着阿燨进来时,韩氏还在兴致勃勃地讲述她们家乡的泡菜做法,听到身后的动静,转身看到裴玑怀里的阿燨,禁不住夸赞道:“小皇孙长得好漂亮!”又想起还没行礼,赶忙起身见礼。 阿燨似乎听懂了她的话,咧开小嘴咯咯笑了笑。 楚明昭轻叹一息,对裴玑道:“不要总抱着他,放下来让他自己走路。” 阿燨如今已经近两岁了,早就可以稳稳当当地走路了,只是裴玑每每瞧见儿子都喜欢将他举起来逗一逗,举着举着就抱在怀里舍不得放下来。 楚明昭总担心惯着儿子,回头他不肯自己走路了可不好。她跟裴玑提过几回,但裴玑说他也不经常如此,不必过忧。 韩氏回自己宫里去也是百无聊赖,心里想要留下来,但她也知道她一个外人杵在这里有些多余。她回头瞧见被裴玑放到地上的小皇孙,想要上前亲近一番,便拈起桌上碟子里的一块凤香蜜饼,在小家伙眼前晃了晃。 裴玑就立在阿燨身侧,韩氏这么一凑近,连带着离裴玑也近了许多。 阿燨见韩氏笑容和善,方才又与他娘亲说笑,歪着脑袋想了想,觉得应该不是坏人,正要伸手接过,瞥眼间瞧见她与自家爹爹挨得近了,当即嘟起嘴,伸出去预备接住蜜饼的小爪子转了个弯,“啪”的一声拍在了韩氏的脸上,按着使劲将她往后推。 韩氏吓了一跳,要拉开脸上那只爪子,但阿燨已经有了些气力,又是动了气的,竟然越扣越紧,眼看着要被韩氏拽开,又把另一只爪子按上。 阿燨身份尊贵,韩氏不敢硬来,但她脸上疼痛,若是再不把他拉开,她兴许就要破相了。 楚明昭眸光微动,起身上前轻轻握住儿子的小胳膊,轻声道:“阿燨松手。” 小家伙偏头看了看自家娘亲,见娘亲点头,这才将爪子收回去,旋即扭头就扑过去抓起楚明昭与裴玑的手,将两人的手搭在一起,转头瞪了韩氏一眼。 裴玑看懂了儿子的用意,一时忍俊不住,转眸朝着楚明昭递过去一个眼神,那意思似乎是在说,这小子是你派来的细作? 楚明昭也不知道儿子从何时开始这么上道了,摸摸他脑袋,眉目染笑,但还是示意性地告诫儿子下回不要这么失礼。 阿燨受教点头,奶声奶气道:“知道了。”自动理解成娘亲的意思是下回用不失礼的法子赶人。 楚明昭看了韩氏一眼,没有说话。她之前打趣裴玑说韩氏是不是看上他了,但那不过是玩笑话,她没觉得韩氏对裴玑有什么特殊的情愫。何况,她这些日子与韩氏相处下来,觉得她是个胆小怕事的性子,勾引太子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她是没胆子去做的。 韩氏的脸上被挠出了几道抓痕,只是小孩子手嫩指甲小,她的伤倒也不严重。不过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惹着这个小祖宗了,想问一问,但小家伙瞪着溜圆的眼睛怒视她,她看着便觉芒刺在背,只好尴尬作辞。 韩氏出殿门后犹自困惑地扭头看了一眼,正撞上阿燨瞪视的目光,小家伙见她又看过来,还挪动小身板挡在自家爹爹面前,顺便朝她挥了挥小拳头。 她有点懵,难道小皇孙觉得她和大周的人长得不一样,所以排斥她? 阿燨仰着脖子,一直目送韩氏完全走远,才移开视线,扑过去轻轻拍了拍楚明昭高高隆起的腹部,忻悦又好奇:“这里面是弟弟还是妹妹?” “现在还不知道呢,等生出来才能知晓,”楚明昭说话间扭头看向裴玑,“你说若是这俩孩子长得一模一样,那咱们可怎么分辨?” 楚明昭之前经常看到多胞胎因为长得一般无二,导致父母日常照料出错而闹出来的笑话。 “外人可能瞧不出,但自己的孩子自己自然分得清,日子久了就好了,”裴玑说着话摸摸儿子后脑勺,“阿燨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阿燨纠结了一下,仰起头,嗓音软糯道:“能不能都要?” “可以啊,”楚明昭含笑刮刮儿子的小鼻头,“那要看是不是龙凤胎了。” 她觉得怀双胎虽辛苦,但期待也更大,那种柔软温黁的脉脉温情水一般淌过心头,她每日都可以感受到两份胎动,感受着两个生命在她腹中一点点成长起来。 不论是同卵双胎还是异卵双胎,她都十分期待。 时入季冬,腊尾将至。 楚明玥等人被凌迟处决后,京师上下议论最多的并非她们三个死得多么多么凄惨,而是楚明玥死前的癫狂和她指认瞿素的事。 楚明玥那副样子像是被恶鬼缠身一样,不晓得是造了什么冤孽。 而瞿素已经消失了三十余年,世人猜测颇多,但怎么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在京城。 裴弈觉得既然瞿素的身份已经暴露,那么是时候展现一下他的英明与仁厚了。他翻出瞿素当年的那个案子,为他平反昭雪,恢复了赤心伯的爵位后,又提伯为侯,并任他为兵部尚书,授谨身殿大学士,入内阁预机务,再加正一品太师衔。 位极人臣不过如此,天下无人不艳羡,但皆是心服口服。 楚明昭原本一直以为何随只是裴玑打小培养的心腹,直到听裴玑说何随跟着瞿素住进了赐下来的侯府里,她才惊闻何随本姓瞿,名翮(hé),是瞿素的独孙。 楚明昭觉得化名一般都是有些说头的,便问裴玑是否何随的母亲姓何。裴玑摇头道:“不是,瞿家没人姓何。” 楚明昭瞠目:“那为何姓何?” “老爷子随口起的,”裴玑笑着摸摸她的头,“不过要真说起缘由,也算是有的。昭昭听没听说过‘智赛隋何,机强陆贾’这句俗谚?” 楚明昭点头:“听过。可那又如何?”隋何与陆贾都是刘邦身边出色的谋臣。 “老爷子原本是想让他叫隋何的,跟他本名也沾点边儿,”裴玑止不住地笑,“但子安说旁人每引用一次这句俗谚,他就要被比下去一次,老爷子当时嫌他事多,白他一眼,说那就叫何随好了,左右也是随意起的。”子安是瞿翮的表字。 楚明昭笑道:“我怎么觉着瞿先生这孙儿跟捡来的似的。” “太子妃英明,臣也觉着臣是家祖捡来的,”瞿翮远远走来,朝着裴玑二人行了礼,旋对裴玑道,“殿下,姚大人与家祖在宫后苑那边叙旧,请您过去一趟。”这姚大人,指的显然是姚磬。 裴玑打头往前时,瞿翮正要跟上,就听楚明昭在背后问道:“你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对不对?他幼时是不是真的孤僻话少不爱理人”说着看了看裴玑的背影。 瞿翮的目光在两人中间打个转,正要张口,就被裴玑一把拖走:“不要逼我杀你灭口。” 楚明昭立在廊庑前看着裴玑上了步辇,微微一笑。 她觉得裴玑如今的性情,大约是瞿素刻意促成的。 这样也挺好的。 宫后苑钦安殿。瞿素和姚磬正在温酒,见裴玑过来,咋呼他坐下。 裴玑挂心着楚明昭那头,无心多留,开门见山地问两人找他何事。 瞿素禁不住翻他一眼:“你说你心里除了有你媳妇,还有旁人么?” 裴玑挑眉:“自然有,还有我跟我媳妇的孩子。” 姚磬在一旁笑道:“哥儿如今活络多了,我还记得你幼年时总是闷声不吭。”说着话又转头向瞿素申谢。 第139节 瞿素摆手道:“这全是我欠你的,我是不喜欠人情的。” 姚磬叹笑道:“那也还得足够了,我当年亦不过尽些绵薄之力而已。” 瞿素见裴玑面露困惑之色,解释道:“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为何说我之前留你在身边教养是为了报恩么?我要报偿的就是你外祖父的恩惠。” “当年我太过要强,”瞿素忆及昔年往事,面上浮现出一丝自嘲,“明知留不得,还是贪恋功名,后头落到那等下场也是不冤枉。你外祖为我周旋的恩情,我感念至今。” 他当年辅佐太-祖功成之后,官爵加身,风光无两。他跟随太-祖多年,实则深知太-祖脾性,当时早已经预见到太-祖很可能会在坐稳江山之后大肆剪除功臣势力,但他为功名所缚,总是不肯主动放弃自己谋划多年得来的权势,抱着侥幸的心,觉得自己是太-祖手下第一谋臣,又几次三番救太-祖于危难,太-祖多少还会念及一些情分。 但后来的事证明他错得离谱。太-祖仅仅因为几个给事中的弹劾,就将他罢官废爵,非但如此,还欲将他下狱。他岂会不知个中情由,当时只觉人情淡薄,彻底寒了心。 他那时候年轻气盛,性子倨傲狷狂,又出了太多风头,以至于满朝上下对他嫉的嫉,恨的恨,没人肯站出来为他说话,反倒有不少落井下石的。 但姚磬是个例外。 他之前与姚磬结交时实则也没将他当做什么至交好友——他也不轻易与人深交。他只是觉得姚磬是个耿介的文人,志趣也算得上相投,便三不五时地与他喝酒论道。他没想到,在这种众人都等着看他好戏的时候,姚磬会站出来为他死谏。 他清晰地记得,他僵直地跪在奉天殿之上,听着姚磬掷地有声的谏诤,心内波澜翻搅。 姚磬一定也知晓皇帝不过是有意要整治他,但还是义无反顾地站了出来。他彼时低头想,兴许这世上还是存着道义的。 他之前既然想到了这一日,那么也是有准备的,实质上也不需要姚磬出多大力。只他能做的也只是保命而已,他到底还是要离开朝堂,荣华成空。他离开京都的那日十分落魄,身边只有家眷相随。姚磬来为他饯行,他郑重地承诺他必定会报偿姚磬的这份恩义。 后来他定居广宁,收留年幼的裴玑的初衷就是还人情。 由于身处宫内,瞿素说得语焉不详,不好直接提起太-祖如何如何,但裴玑还是从瞿素模糊的话语里大致推测出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他联想到瞿素之前的一些言行,渐渐蹙起眉头。 姚磬说起姚若婠的婚事,叹气连连:“婠姐儿就是心气儿太高了,她母亲给她挑的成国公府那门亲事是顶好的,可她总是多有抱怨。前些日子回门时,还与她母亲合气一回。” 姚若婠已经出嫁,嫁的是成国公府的二房长子。但她嫌弃人家只是个初入官场的观政进士,又不能承袭爵位,长得还寻常,哭闹着不肯嫁。姚磬气得直要打她,这真是作死作到家,人家要出身有出身要前程有前程,样貌虽只是周正但谈不上丑,姚若婠却是要死要活地让退婚。后来好歹威逼着将她嫁了出去,她却总给夫家的人摆脸色。 上回姚若婠被裴玑使人打板子的事姚磬是知晓的,他倒也没责怪外孙办事太绝,他觉得让孙女吃个亏长个教训也是好的,否则回头不定捅出什么更大的娄子。是以,他也知道孙女心里是总爱拿旁的男子跟裴玑比的,但要真这么找夫婿,那一辈子也别嫁了。 眼下姚若婠三天两头与夫婿合气,总觉得自己低嫁了,总认为凭着她的样貌家世能找个更好的。姚磬头疼得很,他真担心成国公府那头哪日受不了她,将她休弃回家,那就真是后半辈子都毁了。 裴玑却是没心思听姚若婠的破事。他抬起头望向瞿素,踟蹰一下,道:“先生,过会儿您……” 他一语未了,便见一内侍急慌慌跑过来,连行礼也顾不上,上气不接下气道:“小……小爷,娘娘要生了!” 裴玑一怔,起身就跑。 瞿素只觉一阵风过,扭头去看时,发现裴玑已经跑得没了人影。他轻叹一息,喝了口热酒,觉着浑身通泰,抬眼对姚磬道:“要不要跟我一道猜一猜太子妃生的是男是女?我们赌一把,输的人做东请吃酒。” 不待姚磬言语,瞿素就抢先道:“我猜是龙凤胎,你猜是两个女孩儿,就这样定了。” 姚磬一怔:“我还没猜呢……” 瞿素笑道:“我帮你猜了。” 清宁宫。姚氏瞧见儿子冲过来就要往里闯,一把将他拽住,严容道:“你这回别再添乱了!给我在外头好好待着!” “我怎么会是添乱呢,昭昭肯定在里面一声声喊我呢,”裴玑急道,“母后快让我进去!” 姚氏嘴角一抽,她可不想让儿子的手臂再被抓得不成样子。她命几个内侍将儿子架住,自家转身入了产房。 裴玑耳力远胜常人,能清晰地听到里面稳婆焦急地劝说楚明昭吃些东西的声音,还能听到姚氏差遣宫人们去预备热水剪刀等一应物件的声音,更能听到楚明昭低弱的喃喃呐呐。 裴玑晓得这是必由的艰辛,但一颗心还是提到了嗓子眼,抓心挠肝的。 正此时,阿燨一路急匆匆地奔过来,后头跟了好几个焦急呼唤着跟过来的保母。 阿燨跑得小脸红扑扑的,到得近前时也要往里面冲,却被守在门口的宫人拦了下来。 “我要去看我娘亲!”阿燨高喊着,欲挣脱宫人的手,听到一旁的爹爹出声唤他,当下跑过去,摇着爹爹的手,眼眶泛红,“爹爹,我们进去看娘亲好不好?我刚才跟娘亲说话,娘亲忽然肚子痛……我想陪娘亲,他们把我抱走了,我哭也没用……” 阿燨越说越惶恐,扭头望了一眼门口严阵以待的宫人们,哽咽道:“爹爹,怎么办,娘亲是不是生病了……” 裴玑此刻心焦气燥,但听了儿子的话也不免觉得哭笑不得。他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安抚几句,仔细问了方才的状况。 原来,方才他刚离开,楚明昭就开始阵痛。阿燨当时正要让楚明昭教他认字,就见她脸色突然发白,手捂住下腹。他觉得娘亲好像是生了很重的病,哭喊着要留下来,但还是被抱走了。 裴玑深吸一口气,冷气灌入胸腔,倒觉上下清明。他正要命乳母将儿子抱走,就听到一阵扑棱翅膀的声响,转头一看,却见核桃炮弹一样飞冲过来,最后落到了阿燨肩上。 核桃已经认命了,它确实争宠争不过那个铲屎的。不过铲屎的对它还不错,只是这几个月都没来看过它了,它倒是有些想念她。它今日看到那个小铲屎的被塞进了主人的书房后又跑出去了,就跟着飞过来看看,反正它也没戴脚环。 核桃偷偷地看了看主人和小铲屎的,脑袋一昂。 主人不让它站在他肩膀上,那它就站在小铲屎的肩膀上。 裴玑让宫人将阿燨抱走,但阿燨不肯,父子两个正相持间,就听里面稳婆焦急劝道:“娘娘不要叫喊!省些气力……” 裴玑终于按捺不住,回身几下腾转挥开上前阻拦的内侍,一面命乳母看好阿燨,一面闯了进去。 ☆、第122章 姚氏正发愁儿媳吃不下东西,抬头就见儿子硬生生冲了进来。 裴玑一路奔到床前,接过姚氏手里的碗跟匙子,俯身在楚明昭耳畔柔声抚慰一阵,见她微微睁眼看向他,他舀了匙蛋羹送到了她嘴边。 楚明昭直是摇头,虚声道:“我吃不进……”她眼下宫缩频次越来越高,每一次阵痛都疼得她冷汗涔涔,吃什么都像是嚼蜡。 楚明昭已经没什么气力了,想一想这还只是开始,过会儿还要熬上几个时辰生孩子,她就想昏过去。她虽是经产的,但这次要生两个,也不知产程会不会比上回还长。 裴玑见楚明昭不肯吃,担心她过会儿肚里空得难受,好一番心焦,末了又道:“你把这一碗吃完,我就带你出去转悠,咱们吃遍京城、” 楚明昭挣扎了一下,又见他满面忧色,想着似乎是应当多少吃一些,终于慢慢张开了嘴。 裴玑欣慰一笑,小心翼翼喂了一勺,俯身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乖。” 楚明昭默默咽下,气力缺缺地垂下眼帘。 果然还是当男人好,不必来月信也不必生孩子! 戌正时分,楚明昭的宫口只开到了七指。热水一盆盆地端进来,稳婆们一遍遍帮她擦拭,来辅助宫口的张开。裴玑命太医给熬了催产的药,但楚明昭吃了一碗蛋羹之后就昏昏沉沉的,再也吃不下东西,遑论喝药。裴玑想方设法给她喂了大半碗药后,便坐在床畔陪着,不管姚氏如何劝说,他都不肯走。 姚氏怒道:“你杵在这里顶什么用!” “至少看着她,我心里能安稳些,”裴玑见姚氏要命人来将他拽出去,垂眸看向面色苍白的楚明昭,温柔地帮她擦了擦额际的细汗,“母后不必着急,等明昭宫口全开,我就出去。” 姚氏脸色阴沉。儿媳妇开产门都这么慢,也不晓得会不会难产。这回怀的可是双胎,要真是难产,那就不知要如何遭罪了。 一个时辰后,楚明昭宫口全开。 裴玑握着楚明昭的手,再三不肯离开,末了被姚氏催得紧了,又见稳婆们在他面前一个个局促万状,这才一点点松手。甫一起身,他见楚明昭不安地在虚空里抓了一下,似乎是要来握他的手,却握了个空。 裴玑心里一揪,倾身拥住她,在她耳畔柔声低语:“乖乖不要害怕,我就在外面陪着你,寸步不离。” 楚明昭缓缓睁开眼睛,入目便是他疼惜的目光。她方才被宫缩折磨得迷迷糊糊的,阵痛袭来时,逮着什么抓什么,朦胧之间,她想起上回她把他的手臂抓得青紫一片,眼下想问问她是不是又抓伤了他,但实在太疼,疼得话也说不出。她红着眼睛凝了他一眼,他低头在她唇瓣吻了吻,温暖的手掌包着她的手握了握。 姚氏在一旁看得直叹气,她就没见过这般情笃意浓的两口子。 裴玑从产房出来后,发现儿子竟然还在外面站着。他催促儿子去歇息,但儿子无论如何都不肯。 “我要等娘亲,”阿燨仰头看向自家爹爹,声音犹带哽咽,“娘亲怎样了?” 裴玑摸了摸儿子的脑袋,轻声道:“没事,会好的。” 立在阿燨肩头的核桃见主人竟然无视它,拍了拍翅膀,跟着学话:“会好的!会好的!” 裴玑看了核桃一眼,淡笑道:“等明昭生完,我给你喂一个大核桃。”言讫,拉着儿子往旁侧的偏殿去。 核桃跟在裴玑身边十几年,裴玑这话它明白大概意思,毕竟有关键词大核桃。只是听懂了反而有些委屈,合着冷落它这么久,就给一个大核桃了事? 核桃爪子紧了紧,在阿燨肩头站得更稳了些,堂而皇之地跟着父子两个入了偏殿。 目下已然起更,朔风呼啸,暝色弥漫。 这个冬夜似乎格外漫长。 楚明昭浑身都浸泡在疼痛里。她听到稳婆说瞧见胎头了,让她再使把力,但她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险些将嘴里的千年山参片咬碎。她的力气已经被榨得差不多了,从颊侧滑落下来的也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 见今虽值腊月,但屋内地龙烧着,熏炉供着,即使穿着单衣也不冷。楚明昭身上却有些发寒,她害怕她会在这样的温暖里就此昏厥。 裴玑将儿子送到偏殿后,让他坐下吃些东西,又嘱咐他若是累了就先歇息片刻。阿燨见爹爹转身要走,拉住他道:“爹爹跟阿燨一起,外面冷。” 裴玑若有似无地叹息一声:“爹爹心里不静,出去守着。乖,你在此好生待着。”言罢,回身出殿。 他命人去将瞿素请了来——为防万一,他白日间没有让瞿素离开。 瞿素赶来时,见他满面焦灼之色,知他是真的悬着心,也没揶揄他,大致问了里头的状况,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紧,必会母子平安的。” 裴玑望了一眼紧闭的殿门,嘴角抿了抿,道:“可明昭之前已经生过一胎了,怎么这回还这样艰难?” “妇人生产这种事不好说的,每一环都至关要紧,”瞿素接过内侍递来的袖炉,“我头先给她看过,胎儿不大,她又是经产的,只要她熬下来,胎位正,娩出胎儿不成问题。不过她自家心境不佳,想来是这回生得艰辛的主要根由。她总担心胎位不正、担心自家到后头脱力,惶遽焦虑,这般可不好,先就没了底气。” “那先生说要如何?” 瞿素扫了殿门一眼,低叹道:“先等着看看。” 裴弈听闻儿媳妇临盆,已经着人去打探了好几回,但得到的回禀一直都是还没生出来。 裴弈长叹一声,他一心想让儿子身边多添几个人,就是想绵延子嗣。他这一支血脉凋敝,他最想看到的就是子孙满堂。但儿子铁了心吊死在一棵树上,他也是无奈至极。幸好楚明昭这回怀的是双胎,能一下子添俩,就是不知道怀的是男是女了。 裴弈一直等到三更也没等来信儿,实是困乏不已,便先安寝去了。然而他刚睡下,就有内侍跑来急匆匆地传报说,太子妃生了,是个男孙。 裴弈大喜,抚掌连声道好,又想起儿媳怀的是俩,忙问道:“那另一个呢?” 内侍磕巴道:“另一个还……还没出来……” 裴弈神色凝了凝,思量一番,披衣起身:“摆驾清宁宫。” 清宁宫。姚氏安置好了刚刚诞下的小孙儿,转回头便又匆匆入了产房。 楚明昭目下面色惨白,若非嘴里的千年山参吊着,恐怕早就晕死过去了。第二个孩子依旧是头朝下,很正的胎位,但是楚明昭如今很难挤出力气再娩出一个胎儿。 裴玑早在第一个孩子娩出时便冲了进来。他看着几近虚脱的楚明昭,心中锥刺一般的疼。他勉强平复了心绪,向稳婆们询问了目下的状况,听罢便又转身奔了出去。 瞿素一直在偏殿等着。他看了一眼鹦羽绿脚地风磨铜香炉里逸出的淡淡轻烟,无声叹息。 他对面的阿燨已经安静地在榻上坐了近半个时辰,明明已是满脸困倦之色却不肯睡去,立在他肩头的核桃都打起了盹儿。瞿素中间劝了好几回,但阿燨只是摇头说要等娘亲醒来——他一直以为楚明昭是得了重病,在里面被施救。 瞿素轻声一叹,又暗暗点头,这个孩子知恩义有定力,将来必能成就一番宏图。 一片阒寂中,裴玑遽然奔进来。 阿燨一下子站起:“娘亲怎么样了?” 在阿燨肩上立着打盹儿的核桃被猛地颠下去,一头栽倒了狮滚绣球绒毛锦毯上,倒也不疼,只是有点晕。 裴玑安抚了儿子,旋即将楚明昭的状况与瞿素大致说了一番。瞿素听到后来直接站起了身:“总是这般,迟早导致胎儿窘迫,届时就不是生孩子,而是下死胎了。”他见裴玑面色发白,一面往外走一面道,“这只是最坏的结果。明昭头一个孩子刚娩出不久,咱们现在想法子也不迟。” 第140节 瞿素嘱咐裴玑道:“产房内留一个坐婆守着,余人全叫出来,我要细细询问。” 裴玑点头应下,回身又入了产房。 裴玑此番一共为楚明昭延请了六名稳婆,都是为人收生了半辈子的,经验老道。她们自认也是见过世面的,但太子殿下让她们出去听瞿素瞿老先生问话,还是有点懵。 五个稳婆站成一排,望着眼前这个只在传闻中出现的老者,一个个都觉得做梦一样。 瞿素询问楚明昭腹中第二个胎儿是否胎头高浮,见稳婆们面面相觑,解释道:“就是说,第二个胎儿是否还未入盆?” “入盆了入盆了,胎位也正,”一个稳婆道,“只是娘娘产力不足,生不下来……我等帮着推了肚子,但收效甚微……” “要不,老身几个再抱腰试试?”另一个稳婆探问道。 瞿素摇头道:“若抱腰不稳,易致令坐立倾侧,胎死腹中。何况眼下抱腰也不管用。” 众人噤声,又齐齐看向瞿素。 瞿素略一思忖,道:“我来教你们一套内倒转术、一套胎盘剥离的取胞法,我长话短说,你们听仔细了。” 一刻钟后,楚明昭盯着帐顶,疼得麻木。她也不知稳婆们在作甚,她只是觉得众人的声音都变得飘渺,感知更加迟钝。裴玑似乎是一直坐在她身畔紧握着她的手跟她说着什么,她还隐隐听到外面传来阿燨的哭喊,心里酸涩不已。 此时,她模模糊糊听闻众人跟她说再使一把力,孩子就出来了。 裴玑的声音又近了些。她听到他低低地说:“昭昭,你要相信你一定能把孩子平安生下来的。” 楚明昭嘴唇微微翕动。是啊,她如果先就畏惧了,还怎么把孩子生出来。前面的辛苦她都忍过来了,不能输在最后一关上。 她已经生出一个了,只差一个。 她的丈夫孩子都在等着她。 倏忽之间,裴玑骤然感到楚明昭绵软已久的手反握住了他的手。 产房外,阿燨哭得震天响,宫人内侍们面面相看,最后又将目光转向了瞿素。 瞿素拍拍阿燨的脑袋:“对,就是这般,哭得好,再接再厉。” 阿燨又号啕一回,哑着嗓子道:“这样就能让娘亲好起来么?” 瞿素点头:“对。” 核桃见阿燨哭得伤心,拿翅膀拍了拍他,以示安慰。它不知道该怎么逗这个小铲屎的高兴,偏头看了看他,忽然也扯开嗓子学他哭喊。它从前就会学小儿哭泣,眼下学起来惟妙惟肖,只是众人瞧着一只鹦鹉发出小儿哭声,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只觉毛骨悚然。 阿燨也吓了一跳,核桃见他似乎并没有高兴起来,沮丧地低下头。瞿素在一旁拍拍它的脑袋:“傻鸟,还是跟当年一个模样。” 赶到清宁宫的裴弈问明了状况后,让宫人抱来了刚刚降生的小孙儿,小心地接过来,正自欢喜,听说儿子也入了产房,又沉下脸来,连道胡闹。 他不知瞿素还在宫里,自家带来了几个官姥姥来帮忙给儿媳妇收生。 他正欲命官姥姥们入内搭把手,就听内里传出一阵振奋的高呼,跟着就见稳婆跑出来报喜,说楚娘娘腹内第二个胎儿也娩出了,也是个男孙。 裴弈一怔,旋即欣喜不尽,大手一挥,命厚赏今日前来收生的稳婆,连清宁宫今晚当值的宫人内侍都各有恩赏,众人一时喜气盈盈,雀跃不已。 瞿素却是有些困惑,怎会是两个男孙呢?他明明算的是龙凤胎啊。 床上的楚明昭只觉腹内一空,跟着稳婆在她肚子上一推,将胎盘剥离。她知道这就算是生完了,长长松了口气。 她听到裴玑柔声告诉她生了两个男孩,想起同卵异卵的事,便问他两个孩子长得是不是一模一样。裴玑命乳母将两个孩子抱来,仔细瞧了瞧,为难道:“眼下刚生出来,皱皱巴巴的,不太能瞧出来……” 两个孩子身上的胎脂跟血污都被清洗干净了,眼下用小锦被分别裹成一个小小的团子,裴玑一手就能搂俩,但他可不敢那么做,怕摔了孩子,一次只敢抱一个。 楚明昭也想抱抱孩子,但她浑身绵软无力,只是看了几眼,便渐渐阖了眼帘,沉沉睡去。 楚明昭生了双胎男孩的事情不胫而走。人都道太子妃这是十足十的好命,一下子给皇室添了两个男丁。楚家众人也是喜不自禁,只是顾氏多少觉得有些遗憾,她比较想让女儿生龙凤胎的,这样就儿女双全了。 楚慎知晓自家夫人心思,在一旁道:“咱们姐儿还年轻,往后多的是机会再生。我也喜爱女孩儿,但眼下多生几个男丁才是好事,生女孩儿的事不急。” 顾氏想了一想,点头笑了笑。 明昭毕竟是皇家媳妇,皇室比寻常百姓更看重男丁绵延,因为社稷安稳于此休戚相关。裴弈复辟就是个很好的例子,若非有强势的藩王站出来复辟,这江山如何能再回到大周皇室手里呢?这也是当初太-祖分封诸王的最主要初衷,太-祖实则不太在意坐在龙位上的是正统皇室出身还是藩王出身,江山还是大周的就成。 因而有尽可能多的儿子傍身才能更好地固位,也能少落人话柄,这是个十分现实的问题。 楚慎愿意相信女婿确实不会纳妾,但总还是想让女儿的路更顺一些的。 楚明昭醒来后,一转头就瞧见裴玑与阿燨靠在榻上睡着了。裴玑靠在迎枕上,阿燨靠在裴玑怀里,父子两个姿态还一般无二。楚明昭忍俊不禁,只是一笑便觉一阵疼,忍不住轻“咝”一声。 裴玑睡得浅,听到动静便睁了眼。他一动,阿燨也醒了,瞧见娘亲醒了,当即跳下去,欢呼一声,扑上前抱住了楚明昭。 楚明昭见儿子眼睛下方都有了淡淡淤青,心疼地拍了拍他:“阿燨是不是一宿没睡?” 阿燨小声道:“我担心娘亲,睡不着……” 楚明昭心里一揪,在儿子小脸上亲了亲,轻声道:“现在没事了。”抬头叮嘱裴玑将儿子抱去休息。 等裴玑安顿好儿子,折返回来时,楚明昭又道:“那两个呢?还在吃奶?” 裴玑点头:“嗯,等乳母奶完再抱来给你看。”他话未落音便见楚明昭伸手要来捋他衣袖,当即一避,“你作甚?光天化日的,你这般我会脸红的。” 楚明昭嘴角一抽,又绷起脸:“你不给我看打算给谁看?” 裴玑轻哼一声:“我可以给你看,不过,你是不是厚此薄彼了?” “此话怎讲?” “我也熬了一宿,”裴玑俯身凑过去,“为什么不亲我?” 为了区分两个皇孙的大小,乳母们给两个娃娃分别裹了真红、杏黄两色锦被。瞿素望着那个杏黄色小襁褓里的团子,啧啧称奇:“诶,你不应该是个女娃娃么?难道托生错了?” 小团子只顾着吮手指头。 瞿素对着两个团子思索片时,姚氏来抱孙儿时瞧见瞿素那神色,忽然忐忑道:“先生,可是有何不妥?” 瞿素摇头道:“无事,娘娘安心。” 等姚氏与乳母将两个团子抱走,瞿素忽地了然,微微笑道:“想是还有一桩缘法。” 殿内。楚明昭被裴玑逼得无法,抱住他的脖子亲了好几口,他才满意。只是她仔细一瞧,发现裴玑眼中全是血丝,眼下的淤青也十分明显。她抓着他的肩头沉默了一下,突然拽过他的手,将他的衣袖往上猛地一掀。 手臂上有几道浅浅的抓痕,不大严重,但裴玑的皮肤白皙,瞧着十分醒目。 裴玑将自己的手臂抽回去,暗道还好自己这回穿得厚,否则她看到他伤痕累累的手臂,怕是又要自责半日。 楚明昭缄默片晌,心虚道:“要不,咱们去定做一张两侧有扶手的床吧,专供我生孩子用……下回我就抓着扶手。” 裴玑也沉默了一下,道:“不用。” “为何?” 裴玑低眸看她:“你还是抓我吧,抓我趁手,又软和,不会硌手。” 楚明昭哭笑不得,却忽觉一股泪意冒上来。她凝注裴玑片刻,蓦地泪如泉涌:“夫君,我下辈子要是变成了男人,你还会这么爱我么?” 裴玑捏了捏她的脸颊:“真是那样的话,我们如何在一起?” “不要紧的夫君,”楚明昭在他胸前蹭了蹭,动情地抓着他的手,“性别不是问题的,只要我们是真爱,没有什么能阻挡我们在一起!” 裴玑斜她一眼:“我的意思是,我纵然是个断袖,也不会喜欢你这种娘腔娘调又爱撒娇的男人!你死心吧!” 瞿素回侯府之前,特意找到裴玑,叮嘱他让楚明昭在坐完月子后来找他一趟。裴玑问及缘由,瞿素只道不要多问。 裴玑笑道:“我可是听闻先生跟外公打赌输了,莫不是要找明昭讨要酒钱吧?” “他也没赢,”瞿素嘴角一扬,“还好我帮他猜的也是错的。” 楚明昭出月子时已是二月仲春时节。她与裴玑一道前往赤心侯府的路上,偶然间想起范循的事,随口问道:“你有没有听说信国公府治丧?” “未曾。范家人只是将他的假延成了一年,算起来,他的那一年假也快满了。但他一直没回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楚明昭点点头,没再言语。 到了侯府,两人在花厅坐下,一杯花茶见了底也没瞧见瞿素出来。 瞿翮立在一旁尴尬不已,第三次跑出去催促自家老爷子。 楚明昭趁着这个空闲,跟裴玑商讨起吃遍京城的事情。 “要吃遍京城的话,一天必定是不够使的,我觉得你至少也要连着一个月带我出来才成,”楚明昭说话间见裴玑面色不太好看,撇撇嘴,“怎么,你要赖账?这可是你答应我的!” 裴玑不知想到了什么,轻哼道:“等过几日天儿再暖和一些再说。” 两人说话间,听到一阵脚步声渐近,当下循声望去。 楚明昭瞧见瞿素手里拿着的东西,惊诧道:“先生这是作甚?” 作者有话要说:  再有一章,正文就完结了~ ☆、第123章 瞿素将手里的一应物件搁下,转头笑问楚明昭:“可要请仙扶乩?” 楚明昭怔了怔,旋即想起瞿素说的是什么了。 扶乩是一种传统的占卜手段,有点类似于后世所说的笔仙。大致流程便是设坛请仙,由乩生扶着乩笔,仙人降坛后会藉由乩生之手在沙盘上写字,凡人富贵穷通、贫贱寿天、祸福聚散,问诸仙人,皆可断。 楚明昭没有扶乩问仙的经历,她只是从前偶然间听楚慎说起过这个。读书人多信奉“敬鬼神而远之”的圣人教诲,但读书人又难免关心自己的仕途,因而文人扶乩问前程是十分寻常而普遍的事。 但是瞿素为何问她要不要扶乩? “我没有什么可问的,”楚明昭笑道,“先生为何想起询问我是否要扶乩?” “你难道不想问一问子嗣的事?亦或,”瞿素瞟了裴玑一眼,“问问他会不会变心?” 裴玑方才一直没出声,听到瞿素后面那句话嘴角一扯,立时不乐意了,将手里的白釉梅桩杯“啪”的一声按在花梨木满雕螭虎的小几上,道:“先生,您这是挑拨离间。” “我还没开始扶乩呢,”瞿素摇了摇手,“你先不要插话——明昭意下如何?” 楚明昭困惑道:“先生为何忽然想起这一茬儿了?” 瞿素在两人对面落座,一面接过瞿翮递来的茶杯,一面道:“不瞒你说,我之前一直以为你这回会生下龙凤胎的,因为你命中确乎有这样一段因缘,故而等你将两个孩子都诞下后,我便很是疑惑。但我后来醒过神来了,谁说双胎只能生一次呢?” 楚明昭一愣:“先生是说……” “对,”瞿素啜了一口茶,“我觉着你至少还会再怀一次双胎。” 楚明昭想起她这一回生孩子废了多大的气力,面上神色复杂:“这个……” “你不要害怕。你知道你这回为何生得那般艰难么?”瞿素见楚明昭微微摇头,轻叹道,“你自己心境不好。你原本可以顺顺当当将两个孩子生下来的,但你心底畏惧过甚。生产时,心境也是十分要紧的。一失心态,则底气尽失。你说你到后头还可能有力气么?” 楚明昭默然。确实是这个理儿,但她之前也没生过双胎,心里没有底气也是难以避免的。其实主要根由还在于她知道这里不能剖腹产,她若是顺产不成,根本没有什么退路,兴许跟着就要面临保大保小的问题。 “我想让你扶乩,是想确定一下我的揣度,”瞿素眉尖一挑,“你自己难道不好奇么?不若试上一试,也算是帮我解惑。” 第141节 楚明昭其实不太想要特意去求问子嗣,但瞿素帮过她大忙,他既这样提了,她又觉得扶乩十分新奇,当下踟蹰片刻,转头看向裴玑,征询他的意思。 裴玑轻声道:“昭昭自己拿主意便是。先生素善仙乩神数之事,无不奇验。” 楚明昭闻言越发好奇,望向瞿素:“先生的请仙之法,是各路仙人皆可启请么?” 瞿素点头:“古往今来的帝王、师相、圣贤、豪杰,各路皆可。” 楚明昭踯躅片时,点头应下。 扶乩开始,瞿素亲自充当乩生。楚明昭瞧见瞿素先是默祝一番,跟着烧了一道降坛的符,又念了一遍咒语,烧了一道启请的符,那乩笔竟然真的渐渐动起来了。 楚明昭看得目瞪口呆,裴玑却是神色如常。 瞿素低声命瞿翮斟了一杯茶,双手捧着,跪献上去,又示意楚明昭跪下来四拜。楚明昭依言而行,而后求断子嗣事。 约莫半盏茶的工夫后,那乩扶得动了,在沙盘上写下十六个大字——“凤凰鸣矣,琴瑟友之,祥呈麟趾,庆衍螽斯。” 楚明昭怔了一下,心下震动之余,想要问得详细一些,但又不知如何称呼,便询问仙人尊姓大名。 瞿素将沙盘里的沙摊平了,那乩运旋如飞,落下一行字:“吾乃道法玄明仁极无上天尊是也。” 裴玑微微一愣,这可是纯阳老祖的别号! 瞿翮瞧见也是一惊,压低声音提点楚明昭道:“此番请来的是纯阳祖师,这可是大造化!定要虔敬。” 楚明昭点头,向前俯身四拜,询问是否还有双胎之份,那乩笔落下一个“是”字,又问能否得龙凤胎,那乩上曰“是”。瞿翮见楚明昭只顾着发呆,低声提醒:“什么都可问,否则过会儿老祖大驾就回天了。” 楚明昭思想一回,又拜了四拜,帮家人问了前程休咎,结果皆好,无有不应。她觉得无比奇异,想问一问自家婚姻之事,但裴玑在旁,她要是问了,好像是不信他似的。但女人天性,总是想知道自己丈夫会不会一直忠诚下去。 楚明昭正自犹疑,那扶笔不问自动,书曰:“鸳侣千秋岁,恩爱同天长。” 楚明昭深吸一口气,惊愕瞠目,一时忘语。她想要问问老祖是否知晓她是异世之人的事,但又怕惹起众人怀疑,回头把她当妖怪就不好了。 她想起范循当年杀错人的事她还是没有完全搞明白,便询问详细的事由,但等了半晌,那乩笔都不动一下。又过了约莫一刻钟,仍旧没有动静,瞿素道:“想来老祖大驾已返,我等作速礼送。”言罢,焚了一道退送符,随着众人一道跪下拜了,又亲自将香炉、沙盘和乩笔收了。 瞿素叫楚明昭过来的目的已经达到,只是两人聚在一起便不免又说起了吃,直从日升说到了日落,裴玑连话都插不上,只能坐在一旁和瞿翮对弈消磨工夫。 “其实,”瞿翮稍稍倾身,笑着道,“我以为你方才也会询问祖师爷的,谁想到你一句没问。” “我没有什么好问的。” “怎么会没什么可问的呢,”瞿翮随手落下一子,“你是储君啊,将来的皇帝,就不想知道自己阳寿几何?” “定业难转,该是多少还是多少,问一问也不会加寿。何况,”裴玑喟然一叹,“知道自己寿数几何的话,那岂非往后每日都要惶惶不安?” 瞿翮点头:“也是。不过从方才祖师爷给娘娘断下的判语来看,你和娘娘都能长命百岁的——诶,我记起来了,定业难转不是佛家的说法么?我看老爷子习道颇多。” “佛法道法,老爷子都掺着跟我讲,”裴玑从棋笥里拈起一颗黑子,“老爷子还想教我算卦呢,什么都想让我学上一学。但有些衣钵,我注定是无法承继了。” “说起这个我倒是想起来了,我听老爷子说,他打算去考考魏文伦的学问,若是他瞧得上眼的话,他就收魏文伦当关门弟子。” 裴玑翻了个白眼:“老爷子之前就说我是他的关门弟子,合着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门还没关上?” “你自己都说了有些衣钵不能继承,”瞿素说话间走过来,“难道我就不能再寻一个能继承我衣钵的?” 裴玑道:“那先生千万只教他学问,不能教他机谋,否则他回头比我还聪慧,把我媳妇拐跑了,先生怎么赔我?” 瞿素丢给他一个白眼:“我把他赔给你。”抬手一指瞿翮。 裴玑起身就拉住随后而来的楚明昭:“快走,否则我要被他们带歪了。” 然而他刚迈出几步,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脚步顿了顿。他将楚明昭一路送到门外马车上,嘱咐她稍等片刻,踅身折返。 “先生,”裴玑回到花厅,坐到兀自打谱子的瞿素身边,“我有件事想问先生。” 瞿素仿佛一直在等他,此刻花厅内已经只剩他一个。亦且,他抬起头时,面上没有半分讶异之色:“有话直言便是。” “这句话,我在那日先生叫我去钦安殿时就想问了,只是后来明昭生产,没来得及问,”裴玑面上浮现出一种郑而重之的严正之色,“先生做这一切,不过都是在布一局棋,是么?包括当初收留我。我们不过是先生手里的棋子,是先生报复皇室、重□□势的棋子。” 瞿素放下手里的棋谱,少焉,道:“是,你这话很对。我当年满心怨恨,我认为我遭遇了这天底下最不公的事。我发誓我要报复,我要拿回属于我的一切,我要证明,我能辅佐太-祖成就霸业,自然也能再辅弼一个藩王嗣位。” 瞿素目光微冷:“我实则早就卜出了周室的乱政大劫,但我从没跟太-祖皇帝提过。算卦算人不算己,我虽知自己大约会落个兔死狗烹的下场,但到底是不能确定。所以我要给自己留条后路。我预见到乱政不会持续太久,周室必将复辟,而诸王之中唯襄王可问鼎,这才去了广宁。后头果不其然,楚圭窃位,宗室不振。” “但我彼时不愿暴露行踪,”瞿素嘴角溢出一丝冷嘲的笑,“一来,我不想把当年辅佐太-祖的老路再走一遍,二来,我这回只想隐于幕后,我想看看,我不出面,没有从前声名的佐助,我的那些预见到底能否成真。所以我让你不要将我教养过你的事说出去,所以我让翮哥儿隐姓埋名,所以我一再拒绝你父亲的邀请。” “先生有意诓骗大哥,也是想报复?” “裴琰那件事啊,”瞿素神情散淡地往椅背上一靠,“我设计他,主要是想证明一件事——同为兄弟,但你父亲精心栽培的,与我亲手教出来的相较,不可同日而语。不过,我也是在为你报仇,裴琰母子当年是怎么对待你和你母亲的,我相信你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们当年狂得太狠了,后面自然就会遭报应。” 裴玑默然。 “我不晓得你听说了没有,楚明玥死前还瞪着眼睛诘问我为何要害她呢。其实不是我有意要害她,她能有那样的下场,该怪她自己的心魔作祟。我是诓了她,但可没让她目中无人,我若是把当初跟她说的话跟明昭说一遍,明昭至多一笑置之。不过也多谢了她的自以为是,否则裴琰怎么能栽得这么快呢。” “想来你这些年也瞧出来了,这许多的事都是我有意促成的,”瞿素眼望着外间暗沉下来的天色,语气有些漫不经心,但目光遂远,“我当初交给你的那份行军图,是我研究了几年绘制出来的。我知道凭着你们父子的本事,半年内打到山海关不成问题,但从山海关打到京师,若是摸索着来,少说又要半年,所以我事先做了准备,助你们一臂之力。不过我也是想看看,我选的打法跟行军路线到底对不对。如果全照着我的布置来,会不会顺利很多,后来证明果不其然。” 瞿素是个目光毒辣的人精,见裴玑缄默不语,当即便猜到了他在想什么,笑道:“阿玑觉得我在利用你?” “略有此感,”裴玑抬眸凝着瞿素,“先生藉由栽培我来辅助我父亲复辟,这样既能拿回从前的权势,又能免去重蹈覆辙,栽回鸟尽弓藏的坑里。先生的算盘,从收留我的那日就开始打了吧?” 瞿素点点头,又摇摇头:“我那时候将你留下,一半是报恩一半是算计,但报恩还是主要的,因为我完全可以再选一个更好的法子来达成我的目的,你如今也是当父亲的人了,应当知晓抚育教养一个孩子的不易,我没必要为了算计,就给自己揽下这么一桩事,我那会儿年岁可也不小了,教养一个幼童十年,于我而言是一件需要深思熟虑的事。” 裴玑眸光一动,瞿先生说的都是实情。 “若说开始时还带着些算计的话,那后来我就是全心全意来待你的,”瞿素审视他一番,面上浮现出一抹追忆之色,“我是真的将你当做嫡亲的孙儿来对待的,所以当年你母亲病重时,我才那样决绝地阻拦你回王府。你不能算是我的棋子。” 他想将阿玑培养成战神与谋士的糅合体,他想让阿玑变得更强。 裴玑完全能感受出瞿素待他的真心,他在瞿家住着的那段时日,瞿素待他比待瞿翮还好,授业上头,也都是倾囊相授。只是他忆及昔年往事,心里难免沉重,与瞿素叙话一回,起身作辞。 “且慢,”瞿素出声叫住了正欲回身的裴玑,“你是不是一直都十分痛恨你的父亲?” 裴玑蓦然凝眸:“我难道不该恨他么?” “有件事,我觉得应当告诉你,”瞿素略一斟酌,“其实,你父亲一直都知道你住在瞿家。” 裴玑一怔,讶异回头看向瞿素。 “或者更确切地说,将你送出王府寄养,原本就是他促成的。他当年通过你母亲,无意间得知我来了广宁,又知道我欠姚家一个人情,便假意将你们母子逼得走投无路,迫得你母亲将你送到瞿家来。” 瞿素顿了顿,继续道:“你到瞿家后,他暗中来看过你好几回,只是不敢现身。他每月都会送来银钱、衣物并吃食,你素日的吃穿嚼用多是他给的,你母亲当初给的银钱其实不太够使,但我每回都跟她说绰绰有余,因为你父亲将余下的垫了出来,但他不让我透露出来。” 裴玑冷笑道:“他这般大费周章,不过是想让您帮他栽培出一个能助他成就大业的儿子而已吧。何况,哪有为了让儿子拜师,就把妻儿逼到绝路上的?” “你说的倒也不错,但你父亲确实不算一个顶坏的人,他只是为人强势,常常不问旁人意愿而只顾做自认为对的事。他认为把你送到我这里来比待在王府一帆风顺地长大更有前途,就逼着你母亲将你寄养出去;他认为明昭不适合当你的正妻,就想方设法地拆散你们;他认为你多娶几个媳妇于你而言才是好的,就一直筹谋着往你身边塞人。” 裴玑缄默半晌,垂眸道:“我知晓了。” 瞿素颔首。 裴玑回身欲走,又流眸微微一笑:“先生大恩大德,我必定铭记在心。” 瞿素浅笑:“那我便放心了。” 他望着裴玑离去的背影,笑了一笑,自语似地道:“皇家没良心的太多了,总算是养出来个有良心的。” 春夏之交的天气最是宜人,楚明昭眼见着外面花明柳媚,从赤心侯府回去后便开始磨缠裴玑兑现之前的承诺带她出去,整磨了一个月。裴玑原先想赖过去,但后来眼见着不答应她便是永无宁日,只好勉为其难地应下。 楚明昭来到这里之后,正儿八经的事没做多少,吃食上头的功课倒是做了十足十。她一想起过会儿可以大吃一顿便心情大好,兼且许久没出来,忍不住掀起马车的帘子往外掠视。 裴玑为表示自己并不是那么情愿带她出来,刻意坐得离她远一些,一路上也极少说话,但她竟然始终若无其事的,先是自顾自啃点心,落后又开始掀帘子往外看。 裴玑一口气憋在胸口。 竟然也不来哄哄他,过会儿还是他掏银子呢! 裴玑腹议间,睃见她挑着湘帘的那只手臂上的衣袖滑了下来,立时面色一阴,伸手勾住她的腰,一把将她捞进怀里,仔仔细细地把衣袖拉了下去,将手臂遮得严严实实的。 楚明昭仰起脸,顺手捏了捏他的脸,笑嘻嘻地道:“夫君是不是看到我春光外泄,吃醋了?” 裴玑板着脸道:“什么春光外泄,你那是家丑外扬,我得给你遮好了。” 楚明昭嘴角抽了抽,起身一把甩开他:“你嘴这么毒,简直是一辈子打光棍的命!当初要不是看在你这张脸的份上,我才不嫁给你!” 裴玑忽地将她压在锦垫上,目光幽幽地盯着她:“你这般说,我可要伤心了。你当初明明说是因为喜欢我才嫁给我的。” “我说过这话?我怎么……”楚明昭忽觉他整个人都压在她身上,又见他伸手就来解她的纽扣,赶忙抓住他的手,连连告饶,“好了好了,我承认我说过,我记起来了……不过说真的,你为什么不愿意带我出来呢?” “还记得上回带你出来遇见我那堂弟的事么?” “可他已经去封地了啊。” “我可不管这些,我总觉得我的情敌无穷无尽,你往那里一站,便能引来无数人瞩目,”裴玑轻哼一声,“我不想让这么些人盯着你看。” 楚明昭唇畔漾开一抹笑,抱着他的脖子在他两边脸颊上各亲了一口:“看在你这话的份上,我过会儿少点一点,让你省些银子好了。” 裴玑偏了偏头。他其实一直都想让她把脸遮起来的,但她说不方便,他也就不愿意强迫她。不过眼看着街上那么多人明里暗里地看她,他心里就不舒服,这也是他一直拖着不肯带她出来的原因。 马车在天泰阁外停下后,楚明昭在裴玑的半搀半抱之下下了马车。夫妻两个一露面,路人便纷纷侧目望来,更有甚者,三三两两驻足围观,又窃窃低语,猜度这是哪家的贵人。 裴玑阴沉着脸将楚明昭一路拽到了天泰阁二楼。楚明昭觉得他吃闷醋的样子还挺有意思的,窃笑一回,接过酒保递来的单子点了几样菜肴茶点。 裴玑冷不丁哼了声,道:“你瞧见那群盯着你看的人了吧?你来说点什么吧。”言罢看着她,等着她自动自觉地答应下回把脸遮起来。 楚明昭眨眨眼:“我不是已经点过菜了么?” “我是让你来说点什么!”裴玑又强调一遍。 楚明昭点头:“没错啊,我点过了。你嫌我点得少?” 裴玑按了按眉心。他媳妇是故意的! 正此刻,雅间外面传来酒保刻意压低的声音:“这位客官,您是否走错地儿了?这雅间头先便被定下了,如今里面已经坐了两位客官了。” 那人似乎是没有答话,酒保再次出声,欲带他去另一处雅间,但那人仿佛没有走的意思。酒保正着急尴尬,裴玑将他叫进来询问外面怎么回事。 酒保躬身答话道:“外头有一位客官一直徘徊不去,小的问他作甚,他不说话,问他是否来找人,他也不答话。小的觉得他可能是个哑巴。” 裴玑眸光一转,挥手道:“把他赶走。” 酒保忙忙应下,领命去了。 楚明昭也没当回事。她想起之前她的两个哥哥就是在天泰阁看见裴玑跟一群世家子弟厮混在一起才由此认为裴玑是个纨绔的,忍不住问道:“你之前仅仅是和那群子弟来酒楼酬酢么?有没有请几个唱的?” “请了,不过我只是吃菜套话,从没正眼看过她们,”裴玑微微倾身看向楚明昭,“你看,像我这种既洁身自好、又容貌绝好的,真的已经不多了,你一定要好好珍惜我。” 楚明昭瞪他道:“你的脸皮可以去砌城墙了!” “你见过这么好看的城墙?” 楚明昭默默低头吃茶。她初见他时,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家伙的脸皮这么厚。 楚明昭这一餐吃得十分愉悦。饭毕,她与裴玑手挽着手下了楼,从一楼大堂穿过时,总觉得有人一直在暗中盯着她。 裴玑见她步子顿住,问她怎么回事。楚明昭回头扫了一圈,却没瞧见什么可疑的人,觉得兴许是自己的错觉,便摇了摇头。 等出了天泰阁,楚明昭说想吃玫瑰饼,裴玑转身去左近的点心铺子给她买。她正欲踩着矮凳先行上马车,余光里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动作当即一顿。 第142节 她凝滞片时,倏地转头望去。 赫然是范循。 范循见她的目光投过来,倒是不闪不避。他神色坦然,目光安谧,但安谧之下又涌动着隐有滔天之势的暗澜。他依旧风姿华茂,但整个人都沉静了许多,颀长身影茕茕孑立熙熙人群之中,却仿似孤立于尘世之外。 楚明昭先是惊讶怔愣,跟着略一思量,当下了然。 范循瞧见楚明昭的反应,忽然大步上前,紧紧盯着她:“昭昭,你根本就知道我没死,对不对?” 楚明昭吸了口气,沉下脸道:“你还敢来我跟前晃?我不知道你死没死,不过你死没死都与我无关。”说着话就要往车厢内入,却被范循伸臂挡住。 楚明昭冷了脸:“让开!” 范循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那你见到我为何只是略有些意外?” 楚明昭睥睨他一眼,道:“这种事情,只要倒着推一推,联想前后,不难猜出来吧。你既然敢把我劫走,那大约是做好了保命的准备的。你当时在带着我去往伊祁山之前,应当是布置了后路。否则就凭着你当时那个重伤的程度,现在早就变成山洞口的一副骨头架子了。不过你具体是怎么脱险的,我也没兴趣知道。” “所以,”楚明昭剜他一眼,“可以让开了么?”说着便去推他。 范循岿然不动,定定望她,踟蹰一下,问道:“你真的完全不在意我的生死么?” 楚明昭气极反笑:“我为什么要在意你的生死?你在伊祁山上的时候,看得还不够清楚么?并且,我记得我当时也把态度摆得很明白了,我说我只爱阿玑一个。阿玑受一点伤我都心疼,但是你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看你一眼。还有,我是怎么扇你打你的,你也忘了?” 范循的目光彻底黯淡下来。 楚明昭寒声道:“你若是仔细回想当时场景之后还不能清醒的话,那就等在这里吧,等着阿玑回来,彻底死一回,到时候正好跟楚明玥做个伴。” 范循面容紧绷,深深凝望楚明昭片刻,忽然伸臂抱住她,眼眶竟有些泛红,嗓音透着喑哑:“昭昭,是我对不住你,我当时应该查清楚的……是我不好,是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求你原谅我……求你……” 他越说越惶遽,声音颤抖,语无伦次。他的头脑有些混乱,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害怕什么,他就是从心底里慌乱,仿佛只有将楚明昭紧拥在怀才能稍稍抚慰他心中的恐慌。 楚明昭竭力挣扎,但几挣不脱,正僵持间,就觉后颈一凉。她愣了愣,跟着才意识到那是范循落泪了。 楚明昭嘴角抽了抽,这货抱着她哭是怎么个意思? 楚明昭怎么踢打他都无济于事,正愤懑难平间,一转头看到楚怀谦打一侧走来。 楚怀谦不等她开口便快步上前来拉范循,沉声斥道:“你快松手,还嫌你身上的债不够多么?” 范循的身子微微战栗,在楚怀谦的一再拉扯下才慢慢松开了楚明昭。楚明昭一得自由,便即刻钻进了车厢里。 楚怀谦拽着范循,极力劝他离开,但范循仍旧舍不下,盯着早已放下的车厢帘幕,硬撑着不肯走。 裴玑买了玫瑰饼之后,又看到铺子里还有不少楚明昭素日爱吃的点心,便一并买了来,耽搁了些工夫。他从铺子里出来时,将手里大包小包的糕点分了一些给跟来搭把手的车夫拿着,转了几个弯,往停在一条僻静胡同口的马车走去。 但一转眼间,他就瞧见范循立在马车旁。 裴玑当下面色一沉,疾步上前,一脚踹开范循,阴冷道:“看来你是想再死一回。” 裴玑是自小习武的,又是动了真怒的,那一脚更是踢在了范循的腹部,范循一时不防,立等被踢翻在地,面色惨白如纸,半晌才爬起来。他勉力捂住伤处,望向裴玑时,显得有些颓唐:“我只是想再看看她,顺道问问她,到底能否原谅我。” 裴玑冷笑道:“明昭之前在伊祁山上时,不是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么?” 范循缄默片时,道:“我还是想再问问。”说话间隔着帘幕,再度询问楚明昭能否原谅他。 裴玑也看向帘幕。 楚明昭探出头来,对裴玑道:“我不想再跟这个人说话,也不想再见到他。” 裴玑会意,回头对着范循冷冷一瞥,将手里的糕点递给楚明昭,扭头就冲上去揪着范循打。他知道范循方才一定又纠缠了楚明昭,怒火炽盛之下,即使没带兵器,也打得十分凶猛。范循虽然养了一年的伤,但他从前就不是裴玑的对手,目下又是大伤初愈,根本无法招架。 楚怀谦头疼不已,赶忙上前拦架。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拉住裴玑,低声劝了一回,不过楚明昭离得有些远,听不清他说的什么。 裴玑冷着脸收手,阴沉的目光从范循身上刮过,回身往马车这边折返。 等他上了马车,楚明昭见他毫发无损,这才放了心。她问起楚怀谦跟他说了什么,裴玑道:“他说,收拾范循不在这一时,这样当街大打出手太招眼,恐横生枝节。” 楚明昭挑眉,楚怀谦说话倒是很有一套。 范循一直目送着马车远去,直到马车隐没入人群中,也不愿收回目光。 楚怀谦瞥了他一眼,摇头道:“你这是何苦。” “我忍不住,我方才看到她,就想上去跟她说话,”范循微微垂头,面现倦色,“不过她似乎真的不想原谅我。” 楚怀谦看着范循犹自泛红的眼眶,心中嗟叹。他是真的想不到,范循这样的人,有朝一日竟也会落泪。 情爱果然微妙。 范循命小厮去给轿夫传话,把他的轿子抬过来。楚怀谦问他预备何往,范循道:“回国公府。我出来太久,也该回了。” “你的伤好了么?” “养了一年,算是好了一些,只是胸口时不时地便有些疼,”范循默了默,“不过这跟我心里的疮疤相比,不值一提。” 楚怀谦打量范循几眼,道:“依我看,你还是应当尽快想一想怎么躲过太子那一关,他将来可是皇帝。”楚怀谦倒抽一口气,“真是作孽……你往后万万不要再去打搅我六妹妹了。” 范循苦笑道:“我还能怎么打搅她?”语气一低,“我是不是输得很彻底?” 楚怀谦不答反问:“你后悔么?后悔当年没有顺着自己的心意去娶了我六妹妹?” 范循每每想起此事便觉得心里一阵绞痛。他缓了几口气,声音飘渺:“当然后悔,我恨不得光阴回溯。可是……”他自语似的低声道,“我当年那样做难道就一定是错的么?我不过是想往上爬而已。世人皆有功利心,几人能脱开名鞿利鞚?何况我也是想给明昭一个更好的未来。” 楚怀谦轻声叹气。 这真的只能说个人运命不同了,没有裴弈父子,如今坐在龙位上的兴许就真的是范循了。 楚怀谦一直不觉得追逐名利有什么错,只有站得更高,才能尽可能的随心所欲。范循没有现成的爵位可承继,他只能自己去争。他若是循规蹈矩的,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爬上高位。他跟范循是一类人,所以他很理解范循的野心。 楚怀谦拍了拍范循的肩膀,想宽慰他,但又不知说什么,半晌,低叹一声。 裴玑觉得自己的预感真是奇准无比,他总觉得带着楚明昭会遇见他情敌,结果就真的遇到了,而且还是个诈尸的。 裴玑很不高兴,楚明昭哄了好几日才算是勉强哄好了,不过她付出的代价是腰疼了十来天,身上的红痕也是添了一批又一批,她足足半个月都不敢让宫人伺候她沐浴。只是回过味儿来后,她忽然想,裴玑那家伙是不是故意的,故意装作十分生气引她在这上头迁就他一些。 楚明昭思及此便忍不住又在心里骂了一句禽兽。 捻指之间便入了十一月。 裴弈与阿燨的生辰都在这个月,裴弈对于筹办孙儿生辰的热情很高,但他也不得不思虑一下自己生辰的事。 皇帝的生辰称万寿圣节,原本万寿圣节藩王是不必来京的,但诸王就藩近两年了,裴弈想看看他们目下如何了,是否安分。于是他忖量之后,命诸王来京聚一聚。 裴湛随父抵京后,便一直盼着入宫。他一年半前跟着父亲就藩洛阳。洛阳对他来说是个十分陌生的地方,但那里的牡丹开得很美,确实不负刘梦得那两句诗,“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只是他每回置身锦绣馥馥的牡丹花海时,总是禁不住想起楚明昭。 万寿圣节这日,裴湛只在拜见他皇后伯母时瞧见了楚明昭。他听说她去年生下了一对双胎,倒是忍不住感慨他堂兄好福气。 裴湛出神间,不免想起之前范循来找他的那件事。他当时就觉出范循似乎是有劫走楚明昭的意思,但他没有去提醒他堂兄。他那时候的心思十分微妙,他想看看他这个无往不利的堂兄能不能自己化解这件事。 “阿湛想什么呢,”裴玑抬手往裴湛肩上一压,见他似是吓了一跳,眉尖微动,若有所指地道,“不该想的事千万不要想,仔细伤神。” 裴湛勉力笑着敷衍几句,回身离开。 裴玑面色沉了须臾,又轻叹一息,娶个太好看的媳妇果然招狼。 晚夕间,楚明昭盥洗罢便爬上了床。她如今又有了身孕,只是月份尚浅,还没显怀。 楚明昭回想了一番,觉得她这几年似乎旁的没干,光生孩子去了。 她已经生了一对双胎了,要是这回还是双胎,那她集齐两对双胞胎就能玩连连看了。 还好去年生的是异卵双胎,两个孩子并非长得一模一样,否则她真的发愁怎么辨认。 裴玑进来时,就瞧见她趴在枕头上昏昏欲睡。 他坐到她身畔,捏了捏她的脸:“你不涂你的福仁油了?” 楚明昭困得睁不开眼,想起确实忘了这一茬,含混道:“你帮我涂吧……”少涂一天她都怕长妊娠纹。 “那你把身子翻过来。” 楚明昭躺正了一些,肚子朝上。 裴玑取过她搁在妆台上的福仁油,撩起她的寝衣在她肚皮上涂抹了一番,忽然低低笑出了声。 楚明昭迷迷糊糊道:“你笑什么?” “真的很像给烤鸭刷油啊。” 楚明昭撇撇嘴,偏过脑袋不理他。裴玑从前经常看她孕期涂这个,因而如何涂、涂哪里,他都了如指掌。 裴玑将福仁油滴在掌心,焐热之后轻轻在她肚皮上按摩着涂抹,动作倒显出几分娴熟。 楚明昭在心里夸了他一句孺子可教也,惬意地弯了弯嘴角。 等他涂完了肚子,她又自觉地伸出手臂让他涂。前面这些都不算什么,但大腿内外侧、臀胸这些敏感处都要涂,裴玑就有些受不住了。 他因为她怀孕,已经清心寡欲好一阵子了,如今温香软玉在怀,玉雪美景在前,他却只能看着。他觉得等不到他把这些地方全按摩一遍,他就绷不住了。 楚明昭见他顿住不动,问他怎么了,裴玑硬着头皮说了句没事,就被楚明昭拍了拍手背:“夫君千万不要半途而废啊,不然我会认为你是因为懒的。” 裴玑的神色有些僵硬。 等他认命地全部帮她涂完,已经满面通红。楚明昭闭着眼睛摸到他的脸,凑上去亲了一口,旋即觉出手下触觉似乎太烫了些,睁眼一看,发觉他正红着脸,生无可恋地盯着她看。 楚明昭嘿嘿一笑:“不要不高兴嘛,来,笑一个。”见他无动于衷,又道,“你要是笑一个我就再亲你一口。” 裴玑重重哼了一声,一把拿下她的手,起身将福仁油放回去。 让她主动亲他,他有的是法子。 “你说这一回怀的会不会就是龙凤胎了?”楚明昭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 “龙凤胎的话,两个孩子会不会长得一样?” “不会,同卵同性别,龙凤都是异卵,不过好像也有特例……好了不想这个了,”楚明昭觉得再说下去她就要被当怪物了,赶忙岔题,“到明年的四月二十八,咱们就成婚整五年了,好好庆贺一下吧?” “我怎么觉着听你这话的意思,五年就很长了似的,咱们还会一道再过十个五年,二十个五年,”裴玑说着忍俊不住,“我方才险些口误说成一百个五年。” 楚明昭笑得困意都去了大半:“再过五百年也可以啊,我们到时候就直接迈入……”迈入现代化了。 “迈入什么?” “迈入仙班之列了。” 裴玑觉得楚明昭原本想说的似乎不是这个,但她既然临时改口,他也不欲深究。他拎出一个团滚滚的锦绣香囊在她眼前晃了晃:“你看,这是你当初送我的生辰礼,我一直戴着的,我送你的那一对筷簪你还留着么?” 楚明昭点头:“当然,你送我的我当然仔细存着。”她接过那个当初她熬了好几天才做好的香囊,端量一番,轻叹道,“我觉得做得有点丑,要不回头我再给你做一个。” “哪有,好看得很,”裴玑微笑看她,“我乖乖做的什么都好看。” 楚明昭倒被他说得红了脸。 她见那香囊上的丝绳已经暗沉,忽觉光阴荏苒,鼻尖有些泛酸。 第143节 她开始时的处境不算好,嫁给裴玑时也有诸多顾虑,但后来的路比她预想中要顺多了。她回头去看来时路,只觉自己太幸运。 楚明昭感喟万端,忽地抱住裴玑,哽声道:“夫君,我再也不欺负你了,下回抹油……” 裴玑哼道:“这回折腾我不轻,没有下次了。”说着话又迅速凑到她面前,“除非你亲我一口。” 楚明昭二话不说,凑上去吧唧亲他一口,顺道把自己脸上的泪蹭他一脸。 裴玑在她脸上捏了一把:“蹭干净了可不许再哭了。”从怀里掏出一条汗巾帮她揩了揩泪。 “就算我哭,你哄一哄就好了嘛,”楚明昭想起瞿素之前扶乩的判语,仰头道,“没准儿我们真能再活个成百上千年的,你看,‘鸳侣千秋岁,恩爱同天长’嘛。” “要真是这样,那我们就真的位列仙班了,”裴玑眉尖微扬,“昭昭想当什么神仙?” 楚明昭笑得眉目弯弯:“谁管吃的我当谁。诶不行,管吃的是灶王爷……我还是当一个安静的小仙女好了。” 裴玑噙笑道:“那我当什么?” “你当玉皇上帝吧,”楚明昭搂住他的手臂撒娇,“好不好嘛,我想抱你大腿,当一个有大后台的小仙女。” “说得似乎想当什么就能当什么一样。”裴玑捏了捏她鼻尖,眼眸里蕴着化不开的温柔。 青花蟠螭耳乳足炉里腾起袅袅的淡烟,一室温黁。 裴玑将趴在他怀里睡着的楚明昭小心地安置到床上,帮她掖好被角。 他打心底里感谢许多人,除却至亲故交之外,他最感谢的其实是两个人,一个是瞿素,一个是楚明昭。一个造就了他的前半生,一个将陪伴他的后半生。 裴玑垂眸望着妻子恬谧的睡容,浅笑微微。 他愿意跟她一道,相携着看四季花开,看光阴流转,看霜雪染白头。 (正文终,番外待续)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最后忽然红了眼睛……有一种时间的沧桑感。 1.之后开始更新番外,番外一共四篇,正文没交代清楚的事,番外里说。 2.正文部分完结,发红包回馈大家,作者菌也在这里给大家拜个早年,祝大家新年行大运! 感谢小天使们的一路陪伴,希望我能继续陪伴大家的阅读时光,鞠躬。 ☆、第124章 番外一 春和景明 大周太兴五年。正月里的广宁卫依旧是雪窖冰天。 正逢上元,街市上鼓乐喧阗,灯火荧煌。 三岁的裴玑望了望身边的母亲,眼神迷惘。他不明白为什么花灯看得好好的,母亲却忽然拉他离了王府众人,将他抱到这辆马车上。 他在靠背上靠得太久,腰背酸痛,他想问母亲这马车何时会停,但他瞧见母亲颓丧地歪在靠背上,张了张嘴,终究是没发出一个音。 裴玑转头望了一眼马车上厚重的毡帘。他觉得外头的热闹似乎已经离他越来越远,他渐渐有些困倦,抽过一条金地彩花绒的毯子盖在身上,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下。 母亲牵着他的手下了马车,入了一处小院。 寒风砭骨,裴玑仅存的困意也消弭无踪。他入了正堂后,一抬头便瞧见阴影里坐着一个穿着元色茧绸直裰的人垂头吃茶。 那个人抬起头来时,裴玑整个身子都僵了一下。眼前这人一双眼睛烂烂如电,裴玑觉得自己立在这样的目光之下,任何心思都无所遁形。仿佛世间诸相,只要这人一眼扫过,便能洞若观火。 他父王都没有让他产生这样的感觉。 母亲告诉他那是瞿先生,让他往后都跟着瞿先生。裴玑听不懂他母亲在说什么,在他还没弄明白究竟怎么回事时,他母亲已经大步离去了。 裴玑转头去追,却被那位瞿先生一把抓住。 “你跑什么,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我不在这里,我不认识你,我要去找我娘……”裴玑竭力去拽瞿先生的手,但他不过三岁,瞿先生一只手就能钳制得他挣脱不得。 瞿素瞧见眼前的男娃娃急得掉起了金疙瘩,立马沉下脸:“不许哭!” 裴玑一顿。 “我告诉你,”瞿素戳着裴玑的鼻尖,“你祖宗欠了我的,你最好不要惹着我,否则我全找补在你身上!”他见裴玑果然止了泪,满意一笑,“这才乖。” 裴玑犹抱着回家的希望,小声道:“那我何时能回王府?” “这个啊……等你再长大一些吧。”瞿素随意道。 “再长大一些是多久?” “等你长得比我还高。” 裴玑仰头望了望瞿素的身量,二话不说,转头就跑。 瞿素这回直接将他抱起来,一路拎小鸡似的把他拎到了后面一进院子,将他交给了一个眉目慈和的妇人。 那妇人是瞿素的儿媳妇许氏,膝下只有瞿翮一个儿子。许氏早先就听公爹说了王府的小公子要来这里寄住的事,已经腾出了一间厢房,仔细洒扫了,只等着人过来。 许氏瞧见公爹抱来的男娃娃时,禁不住一愣,夸赞道:“好俊俏的小公子!” 瞿素似乎是被提醒了,低头打量了跟前的男童几眼,嗟叹道:“哎呀,还真挺好看的。” 裴玑吸了口气。合着这位瞿先生之前根本没正眼看过他。 裴玑虽然不太懂为什么母亲要将他送到这里,但他相信母亲不会害他。 在瞿家住了一个月,他除却想念母亲之外,竟渐渐不大想回王府了。 瞿家生齿伶仃,瞿素的夫人早年过世,他也没有再娶过,只带着个儿子过活。许氏也是为人母的,又是个温克性子,听丈夫大致讲了王府里的状况,十分心疼裴玑,待裴玑如同亲子。 裴玑在瞿家住着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寄人篱下的感觉,瞿家人从没把他当外人看待。反而王府里步步险恶,他父亲越来越漠视他与母亲,郭氏与他大哥飞扬跋扈,处处欺压。王府内外都风传他父亲打算废嫡立庶,因而渐渐的连那些下人都开始慢待他们母子。 也正因此,裴玑才三岁便体味到了人情冷暖。他以为别人家也是这般,但来到瞿家后,他才发觉原来真正的家是这个样子的,原来家里的每个人都可以敦睦和气地坐在一起围炉说笑。 裴玑有时候会想,为什么偏他要遭受这些?这实在是不公允。 “阿玑,你想你娘亲了么?”瞿翮见裴玑描着廓填便开始发呆,不由出声询问道。 裴玑沉默着低头继续描。 瞿翮停了笔,挠挠头,安慰他道:“你也不要难过,祖父不是讲过嘛,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必先……必先怎么着来着?” 裴玑描完一行,垂眸看着自己描出来的字,道:“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转眼间便将通篇背诵完毕。嗓音稚嫩,但语气却四平八稳,殊无起伏。 “对对对,就是这个,你记性真好!” 裴玑顿了顿,转眸看向瞿翮:“你是有意逗我笑么?”这些东西不是很好背么? 瞿翮有些尴尬:“我是真的记不住……我都不晓得遭了祖父多少白眼了。祖父都说我朽木不可雕,只能试试走武路……” 裴玑想说他虽然能顺顺溜溜地背出来,但他其实不大信这些话,只是想想他若是这样说出来了,瞿翮还要继续劝他,便没开口。 瞿翮见裴玑又开始安安静静地描廓填,凑过去探头看他:“我忽然想起来,好像自打你来我家,就没笑过吧?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待你不好?” 裴玑手上顿了顿,摇头道:“没有。” 瞿翮看着裴玑稚嫩而认真的侧脸,趴在书案上,小肉脸挤成一团。阿玑比他还小两岁,祖父总说让他照拂着阿玑,他也想多关照他,但他总觉得阿玑才是哥哥。 瞿素也发现裴玑越发沉默。他知道这个孩子将来很可能是要嗣位称帝的,但他觉得这种性子的皇帝并不好,很容易落入偏门。 帝王的性情攸系黎庶苍生,瞿素开始认真思考他究竟想要一个怎样的帝王——太-祖当年阴他一把,而太-祖后裔的教养权却握在他手里,这相当于将大周往后的命脉交到他手里,他想想就觉快慰。 不过他也确实和那孩子处出些情分来,他觉得他应该将他这孤冷的性子扳过来。 瞿素先是常常给裴玑讲述各地趣闻——他早年曾游遍名山大川,见多识广。但裴玑只是当他在授课,只是静默着聆听,收效甚微。后来瞿素不耐烦了,干脆将他扔进孩子堆里,让他天天跟间壁那群野猴儿玩泥巴去。 但裴玑立在一群猴孩子中间就是个异类,旁的男孩子爬树打弹弓,他却坐在一旁背书描廓填。 瞿素有些头疼。 裴玑生来颖悟,不论教他什么,都是一点就通,他几乎没有教第二回的时候。裴玑是他见过的天赋最好的孩子,瞿素对于得到这样一块璞玉是十分兴奋的,他知道这个孩子很可能承继他的衣钵,甚至可能在机谋权略上胜过他。 但裴玑这性子得改改。瞿素自己是个风趣的性情,最见不得别人给他摆死人脸,他每回看到裴玑面无表情地听他授课,都想捏着他的小脸问问他那脸是不是瘫了。 然而彼时瞿素也只是觉得裴玑性子太过内敛,之后的一件事,令他发现,这孩子骨子里深埋着一股可怕的执拗。 太兴十年,姚氏病重。姚氏身子骨向来羸弱,又长年郁结在心,这回病势汹汹,竟至垂危。 裴弈是真的急了。 他对这个结发妻子情意深厚,当初成婚后也是千恩万爱的,只他有他的野心,不可能囿于儿女情长。但妻子却是再也不肯亲近他。落后他又一再逼迫他们母子,以致两厢关系更僵。可他心里确实是存着他们母子的。 裴弈来请瞿素去为姚氏医治时,被裴玑恰巧听了壁角。他听说母亲病重,当下就要冲出去,却被瞿翮死死拽着。 瞿翮心里叫苦不迭。他十岁,裴玑八岁,他又比裴玑长得健壮,按说拦住他不算难事,但裴玑目下跟疯了似的要往外冲,他一头要拉他一头又要捂住他的嘴,辛苦得很。眼看着就要拦他不住,瞿翮一咬牙,瞅准位置,拎起一块石头便把裴玑砸晕过去。 裴玑再度醒来时,就看到瞿素正在桌前捧卷。裴玑想起母亲病重的事,跳下床就跑到瞿素跟前,急问道:“先生,我母亲如何了?” 瞿素道:“我给她开了药。我走之前,她已经服药睡下了。” “我要回王府一趟。”裴玑等了片时,见瞿素只是低头看书不开言,转头就往外跑。 “站住,”瞿素将书卷重重往桌上一按,“你如今回去顶什么用?” “我母亲病重,我要去看我母亲!”裴玑正要奔出去,就被突然冲过来的瞿翮拽住。 瞿素慢慢起身,踱到裴玑面前,见他情绪激动地不住喊叫着要回去,忽地伸手一把揪起他的衣襟,冷声道:“你脑子还好使么?你见今回去等着被郭氏母子整死么?” “可我母亲病了!” “那又如何?” 裴玑双目通红:“那是我母亲!她病了我为什么不能回去!” 瞿素忽而冷笑道:“好啊,你要走是么?那我问你,你知道回王府的路么?” 裴玑倏地一怔。 瞿素甩手丢开他,冷哼道:“你连回王府的路都不知道,嚷嚷什么?” 裴玑有些失神。是啊,他不认识路。他当初来瞿家时才三岁,何况又是坐着马车来的,根本不知道路。 他连自己家在何处都不知道,多可笑。 瞿素见他安静下来,戳戳他脸颊:“乖乖在这里待着,听见了没?出去乱跑仔细被拐子拐走,到时候把你拐去当苦力,天天干活不给饭吃!” 瞿翮忍不住笑。 裴玑低头不语。 第144节 瞿翮见裴玑半晌不吱声,以为他已经平复下来,歉然拉住他:“我带阿玑进去上药。”他将裴玑的后颈砸出一片淤青,但事急从权,也是无法。 他正要将裴玑拉回去,却忽觉手里一空。 裴玑扑上去抓住瞿素的手,恳求道:“我不知道路,但先生一定知道的对不对?先生带我回王府吧!” 瞿素一个白眼砸给他:“合着我方才的话都白说了是不是?” 裴玑嘴角紧绷片时,蓦地转身往外跑:“不知道路,我可以问!”他知道母亲身子一直不好,他听到他父亲说,母亲病势沉重,他害怕他会见不到母亲最后一面。 瞿素急命瞿翮去把裴玑抓回来。然而裴玑此番铁了心,瞿翮去拦他时他挣扎得厉害,两人竟渐渐有打起来的趋势。 瞿素气急败坏,叫来两个壮实的小厮搭把手。瞿素给裴玑与瞿翮请了教功夫的先生,裴玑虽习武小成,但到底是个八岁的孩子,不一时,便被瞿翮三人制服。 “瞧见了么?你连这三个人都打不过,还想回王府?贸然回去,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瞿素说话间发现被三人架着的裴玑浑身戾气,面色一沉,“你怎么这么倔?” “我只想回去看看我母亲,旁的不管。”裴玑神色阴郁。 “你认为你回去看王妃,王妃就会高兴么?你怎么不想想她为何将你送来这里?你能不能体谅你母亲的苦心?” 裴玑忍耐了许久,此刻心内的悲愤忽而爆发出来,失控暴喝道:“那万一我母亲撑不过这一关呢?万一连先生也救不了她呢?” “没有万一,我会竭尽全力,王妃也没到不治的地步。”瞿素吩咐瞿翮三人将裴玑架进屋。 裴玑觉得瞿素不过是在安慰他,但他拼尽全力都挣脱不了,一时气急攻心,陡然晕了过去。 瞿素沉沉一叹。这孩子太执拗了。 裴玑醒来后大病了一场,之后便落下了心口疼的毛病。瞿素看着心焦,费心费力地用尽各种法子给他调养,好赖渐渐有了起色。 只是瞿素见他身上戾气难消,便让他去跪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裴玑也不多言,依言照做。 瞿素顾及他大病初愈,每日只让他抄一个时辰,连着抄了三天。 第三天时,瞿素走进屋内,望着那个跪着默写经文的小小身影,顿了一下,缓步上前:“你知道我为何一定要你跪着抄么?” 裴玑笔下不停:“先生要我记着教训。” 瞿素哼道:“我还当你脑子真的不好使了呢。” 裴玑垂下眼帘。 他头先也没怎么当回事,但真正去做菜发现,跪着书写真的是一件十分折磨人的事,他自认定力尚可,但三天下来也觉撑不住了。特别是瞿素还要求他字迹工整,姿态端正,心意虔诚。 “你心里可怨我?”瞿素见他不出声,开言问道。 “先生是为我好,”裴玑腰背挺得更直了些,“我认罚。” 瞿素颔首,又放轻了语气:“你想不想回王府,将那些欺辱过你的人都踩在脚下?” 裴玑手里的笔一停,少焉,沉声道:“自然想。” “那就好好在这里待着。我不是定要拘着你的,你眼下还不够强,斗不过他们,回去就是找死,前功尽弃。” 裴玑缄默俄顷,低眉轻声道:“知道了。” “阿玑,”瞿素拍了拍裴玑的肩背,声音虽轻,却重如千钧,“总有一日,你会站在那个最高的地方,俯视苍生,没有人敢瞧不起你。” “我给你取个字吧,”瞿素往窗外望了一眼,“就叫景明。‘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我一直心驰神往于范希文笔下的这等意境,望你的一生如拂煦春风,如暄朗日光。” 裴玑看着沐在日光里的瞿素,轻声道:“多谢先生。” 裴玑复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默写出来的心经开篇,无声念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裴玑深吸一口气,但愿他与母亲的苦厄都能早日消弭。 在瞿素的调理下,姚氏的病症渐渐转好,后头慢慢痊愈。 裴弈暗中来道谢,顺道前来探望儿子。他听闻儿子病了的事,心忧不已,又给了瞿素一千两银子,让瞿素务必医好裴玑。 “王爷既爱子心切,”瞿素望着眼前年轻的亲王,“为何要这般待他呢?不若将阿玑接回王府,不要再刻意纵着郭氏胡为便是。” 裴弈面色一沉:“阿玑本事还没学到家,回来作甚?娇子如杀子。他待在先生这里,比住在王府强上百倍。”他其实想让裴琰也来,但他知道瞿素不会答应。瞿素能收下阿玑是因着要还姚家的人情债,裴琰又不是姚氏的孩子。 不过还是瞿素太固执了,为何非要隐匿他与阿玑之间的干系呢?否则将瞿素请入王府授课多好? 瞿素笑道:“可王爷这般,不怕阿玑越加恨你?” 裴弈默了默,道:“那也是无法,我不得不唱这个白脸。阿玑若是不变强,将来如何担起大任?何况多磨磨他的性子也是好的。我毕竟是他父亲,日后等他回来,我尽力待他好,兴许父子之间的罅隙慢慢就能弥合了。” 瞿素笑而不语。 造反几乎是襄王一系的家传大业。襄宪王当年被太-祖打发到广宁镇守边埸时,根本就没打算安安分分地让自己的祖祖辈辈在此待着,只是太-祖镇着,他没有抓到机会。后来太-祖驾崩后太宗即位,太宗也是个手腕强硬的,如今即位九年,国泰民安。 襄宪王薨后,裴弈承袭爵位,同时也承袭了他父亲的野心。裴弈不知道造反大业能否在他手里做成,如今太宗健在,天下太平,纵然他手里兵马强悍,但与朝廷对抗还是胜算极小的,并且他出师名不正言不顺,还要担上反贼的名目,被天下人戳脊梁骨。 所以裴弈心里十分焦灼,他需要尽可能多的助力。 但瞿素却知道裴弈造反的借口很快就要来了,只是他不会事先告诉他,否则裴弈马上就能想到他当年是刻意在太-祖面前隐瞒了他算出乱政之兆的事。 瞿素不会把自己的把柄交给任何人。 裴玑大病之后,话变得更少了。 一日,瞿素将一只灰色的幼鸟交给他,并嘱咐道:“这只鹦鹉金贵得很,是我打一个西域鸟贩子那里买来的,大周没有这种鸟。你仔细养着,可别养死了,我花了好些银子呢。” “我不会养鸟。” “我教你。” 裴玑将那个小笼子还给瞿素,道:“先生的心意我收下了,先生还是把它退了吧。我不想让先生为我破费。” “你若是不要,我立等就把它摔死。” 裴玑动作一顿,抬头望向瞿素。 瞿素沉着脸道:“我可不是跟你说笑的。” 裴玑低头看着笼子里那只朝他欢快地扑棱着翅膀的幼鸟,缄默须臾,轻声道:“我收下。” 瞿素满意一笑:“那你记得多教它学说话,这种鹦鹉最擅学舌。你可不要总是闷声不吭,你自己想当个小哑巴,可别把它也养成一只哑鸟。” 裴玑心中一动,忽而红了眼眶。 瞿素不过是在设法让他性子活络起来而已。这些年来,瞿素在这上头煞费苦心,他一度劝他说性情难改不必劳神,但瞿素始终不肯放弃,常常逗他开心。 瞿素虎着脸道:“不准哭!羞不羞?回头娶了媳妇也动不动就掉泪?仔细你媳妇嘲笑你。” 裴玑揩掉脸颊上的泪痕,倏而微微一笑。 瞿素点头:“这才对,你笑起来的样子顺眼多了。”又坐到他身侧,严容道,“对了,你如今伤病虽大抵痊愈,但病根未除。所以,你要答应我件事。” “先生请讲。” “未来十年内,有两样禁忌,一是酒,二是色。若是迫不得已,酒可少饮,但要稍尝辄止。若是定要行房,至多七日一次。眼下是正月十七,要到十年后的正月十八才能解禁,一天也不能少,否则旧疾复发,神仙也救你不得。” 裴玑不以为意道:“这两样又不算难事。我本就不嗜酒,至于女色,更不热衷。” 瞿素忽然哈哈一笑:“你小子现在倒说得镇静,我可告诉你,不要夸口,回头憋不住可丢人。” 裴玑将鸟笼挂好,语调平缓:“先生觉得我连这个都做不到么?” 瞿素止不住地笑:“等你回头娶了媳妇,我看你怎么办。” 瞿素其实说了谎,裴玑的伤病再加意调养一阵子便可痊愈,并没有他说的那么严重。他提出这样的要求,是为了防止裴玑在心性未坚之前,被外物所蛊惑,而少年之人切要之忌便在于酒色二字。若耽于此,大业如何能成? 只是瞿素思及此,忽然发觉,裴玑平素几乎不跟女子打交道,这可不好,各色人等都接触一下,才能更好地洞察人心。 于是瞿素特意请了间壁的几个女娃娃来家里玩耍。 女娃娃们不过总角之年,但爱美之心不分年龄,她们早就留意到了裴玑这个小哥哥,往常便时时盼着裴玑出门见他一见。只是裴玑总是冷着一张脸,看起来很不好相处的样子。 女娃娃们一看到裴玑,便围了上去。她们特意带了好些零嘴来讨好裴玑,眼下呼啦啦全拿了出来,献宝似地捧给他。 “哥哥你尝尝这个,这个可好吃了!” “哥哥你吃我的,我的好吃!” “她们的都不好,哥哥吃我的!” …… 有一个女娃娃机灵些,笑盈盈地慰问:“听说哥哥前几日病了,现下有没有好一些?” 裴玑面无表情地扫了面前几个女娃娃一眼,掣身便走。 在一旁观望了许久的瞿素忙出来一把拽住他,低声道:“你怎么连句话都不跟人家说呢,又变成小哑巴了……说话!” 裴玑不语,挣开瞿素,径自回房。 女娃娃们大眼瞪小眼。 瞿素有些尴尬,扭头追过去,就瞧见裴玑竟拿起竹铲子去给核桃清理笼子去了。 瞿素嘴角一抽:“我瞧你这德性,将来大约也娶不上媳妇,不如跟鸟过得了。”说着话走上前,又笑道,“你是不是觉得外面那群都配不上你的美貌?” 裴玑手上竹铲不停:“我不喜欢她们而已。” “那你喜欢怎样的女娃娃?我瞧瞧左邻右舍有没有能跟你耍到一处的。” 裴玑想了想,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喜欢怎样的。” 瞿素忽而眯起眼:“等我回头帮你算一算姻缘。” 裴玑抬头看向站架上的鹦鹉,摸了摸它脑袋。这只鹦鹉很爱吃核桃,他就给它取名核桃。核桃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又十分依赖他,他觉得跟核桃相依为命也没什么不好。 瞿素知道不能一直关着裴玑,他要培养的是战神与谋士,不是死读书的书生。 广宁卫是边地重镇,长年担负着与蒙古、女真人作战的重任。裴玑将来回到王府后,首先面对的不是起兵,而是与外夷的征战,所以这需要裴玑熟知广宁及其周边的地形。 瞿素常常带着裴玑在附近的山林里游逛,考察他对战局的分析与判断。 瞿素望着眼前静卧白雪中的山林,打趣裴玑道:“你可要把这里的地形地势记好了,回头万一你媳妇被抢了,你还能找着地儿。 ” “先生不说我这样子娶不上媳妇么?” “不要紧,”瞿素笑看着他,“你虽然不开窍,但长得好看,靠着这一张脸也能拐个媳妇回来。” 太兴十一年,太宗皇帝在北征归途上溘然驾崩,年仅七岁的太子裴觥登基,建元广和。 广和帝嗣位后,楚圭迅速掌控朝局,诱导幼帝耽于声色犬马,荒废政务,一时间生民困苦,怨声载道,楚圭反而声望渐高。 广和三年隆冬,正值十一月地冻天寒的时节。裴玑打点行装,准备离开瞿家。 他收拾得很慢。他在这里住了近十年,早就将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如今要离开,实是满心不舍。 第145节 但他必须回王府了,他若再不回去,本该属于他的世子之位就该被他大哥占去了。 太-祖之制,亲王嫡长子年及十岁时,授金册宝,立为王世子。次嫡及庶子皆封郡王。待亲王年及四十还无嫡子,始立庶长子为王世子。 今日便是他父亲的四十整寿了。 裴玑拾掇好之后,去跟瞿家众人作辞。 瞿翮是要随着裴玑走的,瞿素不愿让人察觉出他与瞿翮是祖孙,给瞿翮改名何随。 瞿家众人皆是依依不舍。许氏夫妇含着泪不知说些什么,瞿素一直沉默坐着。 瞿翮宽慰道:“我会护好阿玑的,你们不要忧心。”他如今已经长成了挺拔儿郎,功夫十分出色。 瞿素将孙儿叫出去,低声叮嘱他一番。 他让自己孙儿跟着裴玑,除却让孙儿去挣从龙之功的私心之外,也确实是想给裴玑添一个助力。裴玑回王府之后,身边需要有一个绝对可靠的心腹去帮他办事。而瞿翮是最好的人选。 瞿素拍了拍孙儿的肩,语重心长道:“万事与阿玑商量,他脑子比你好使。” 瞿翮按了按眉心,苦着脸道:“您说我什么我都认,只是您能不能给我改个名儿……何随这名字怎么听怎么像是个小厮的名字啊。” 瞿素把眼一瞪:“哪儿来那么些废话!这名字也不是让你用一辈子,他日功成,你便改回本名。” 裴玑怀着满心复杂来与瞿素话别。瞿素对他恩同再造,又关切备至,在他心里,瞿素是再亲厚不过的师长。 裴玑叮嘱瞿素要加意留心自家身子,直说了两刻钟也停不下来。瞿素叹口气,道:“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啰嗦。” 裴玑听出瞿素的嗓音喑哑,偏头一看,笑道:“先生哭了?” 瞿素低头擦了擦泪,鼻子里哼了一声:“我是怕你欺负我孙儿。” “先生这样说,我可要伤心了,”裴玑说着话突然伸臂上前抱住瞿素,“我可是很舍不得先生的,方才想到要走,已经哭了一回了呢,先生居然没有舍不得我?” 瞿素被他抱住时,眼泪又止不住地冒上来,含泪笑着在他后背上打了一下:“你这混小子,故意惹我哭。” “那是先生教得好。” 瞿素伸手抱了抱面前的小少年,哽声道:“我的阿玑长大了,能独当一面了。不过还是要记得我交代的事,不可破戒。” 裴玑郑重点头:“先生教诲不敢忘。” 瞿素打量他几眼,笑道:“阿玑目下真的比我高了,这个年岁上就能有这样的身量,将来怕是要长到房梁上去了。” 裴玑挑眉:“这身量再加上我这张脸,够不够诓个媳妇回来?” 瞿素笑道:“满够了。不过我眼下觉着你不必靠脸娶媳妇了,靠着一张嘴就成。” 从瞿家出来后,裴玑又流连不舍地回望了好几眼,才上了马车。 襄王府今日十分热闹。郭氏正使眼色示意裴琰去给裴弈敬酒祝寿,就听人报说外面来了个少年,自称是王府十年前走失的小公子。 郭氏见裴弈竟真要将人请进来,当下道:“王爷,阿玑走失了十年了,怕是已经……”郭氏顿了顿,面带悲戚地拿帕子点了点眼角,“此番怕是哪个阿猫阿狗假冒阿玑之名,骗富贵来了,王爷何必理会。” 一直未曾开言的姚氏道:“次妃怎知不是呢?” 郭氏冷笑看她。 她早就将裴玑当成一个死人了,只等着过了今日就去提醒王爷请旨册立她的琰哥儿为王世子。 郭氏根本没把什么门外的少年当回事,但等那少年进来时,她就发觉有些不对劲,四周出奇的安静,跟着就听到一道尖利的鸟叫声。 他还带了只鸟? 郭氏抬头呵斥道:“哪来的乡野鄙……”她一句话未完,就在看清楚那少年的面容时生生顿住了。 裴琰方才离席去方便,等回来时,就瞧见一个少年背对他站着,那少年肩上竟还立着一只灰毛鹦鹉。 裴琰一句“你是谁”还没问出口,就见那少年回过身来,似笑不笑地看着他:“你就是大哥么?十年不见,都有些认不出了。” 裴琰一愣,跟着见鬼似地瞪大眼道:“你是我那倒霉弟弟?” 郭氏狠狠瞪了裴琰一眼。裴琰这才惊觉走口,连忙捂住嘴。他居然把背地里的称呼说出来了。 但这实在是不怪他,眼前这个少年长得真是太像他父亲了,就算不是他那倒霉弟弟,那也肯定是他父亲的某个私生子啊! 裴弈哪能不认得裴玑,他这十年来暗中去看过他好几回了。只他不能说破,只好装模作样地询问了裴玑几个问题,最终确定他就是那个十年前走失的王府嫡子,当场认下了。 郭氏堵得险些背过气去。裴玑那厮怎么会没死呢,她多想拦着王爷啊,但那少年长得真是和王爷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任谁也不能说不是王爷的儿子,何况那少年对答如流,丝毫不错。 但是郭氏很快就振作起来。裴玑纵然真的回来了又如何呢,一个在外面漂泊了十年的野孩子,指不定是在哪个旮旯里长大的,恐怕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这样的废人,有什么好怕的? 郭氏一直以自己的儿子为傲,王府里只有阿琰一个哥儿,她的琰哥儿是王爷当世子一样教养长大的呢,那个乡巴佬野孩子比得了么? 不仅郭氏,王府中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裴玑虽然回来了,但王爷并没有立他为王世子的意思,众人因此越发轻贱裴玑。 裴玑见连下人们都不拿他当主子,倒是没有发怒。他转身就去找他父亲,只是路上碰见了前呼后拥的裴琰。 “哎,”裴琰拿着一把折扇去戳裴玑,“你到底是怎么活着回来的?” 裴玑迅速闪身避开,没有搭理他的意思,径直往前走。 “我跟你说话呢,”裴琰锲而不舍地追上去挡住裴玑的去路,“你耳朵聋了?” 裴玑瞥他一眼,突然伸手一把揪住裴琰,当胸就是重重一拳,又一把甩开他,斜踹他一脚。跟着看也不看他一眼,一径往裴弈的书房去了。 裴琰身后的小厮们都傻眼了,刚来的那位居然敢打大公子? 裴琰一头栽在地上,不可思议地看着裴玑渐远的背影,愣了片刻,坐在地上愤愤大喊道:“你竟然敢打我!你这土包子!给我等着,我告诉父王去!” 裴玑步入书房时,裴弈正在低头看一张京畿地形图。 “父王,”裴玑面色沉冷地看向书案后的父亲,“我要去一趟京城。” 裴弈抬头道:“阿玑怎有此意?” “楚圭欲反,父王不是正想知晓京城那边的状况么?我可以去为父王跑一趟,”裴玑讥诮道,“来证明我才是那个能助父亲成就宏图霸业的儿子。” 裴弈沉默片时,点头道:“也好。只你千万当心,不要暴露身份。” 裴玑冷笑道:“这我自然知道,不需父王提醒。” 正说话间,裴琰敲门进来,一瞧见裴弈便冲上去告状说裴玑打他。 “父王,这天底下哪有弟弟打兄长的道理,阿玑真是反了天了,”裴琰抓着裴弈的手臂,“父王一定要主持公道啊,我可只是问问阿玑这十年去哪儿了,结果他不说就算了,竟然还打我!” 裴琰说罢便得意洋洋地乜斜裴玑一眼,等着看他倒霉。父亲最看重他了,裴玑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野孩子算个什么东西! 裴弈真的恼了,但不是对裴玑。 “你是不是欺负阿玑了?”裴弈一把甩开裴琰,“一定是你待阿玑态度轻慢!我早听府中人说了,你根本不把阿玑当你兄弟!你这孽障,懂不懂什么是手足?” 裴琰傻眼了,他父王这是中邪了?从前不是这样的啊,从前他都是想怎么揉搓他那倒霉弟弟就怎么揉搓的啊,他父王从来不管。 裴弈非但狠狠训了裴琰一顿,还逼着他给裴玑道歉。 裴琰只想哭,打人的是裴玑,凭什么让他给裴玑道歉!但他父亲一意坚持,他不得不勉强跟裴玑赔了个不是。 裴玑神色淡漠地看着这一切,转身出了书房。 他此番不预备在京城久留,因而只是简单地准备了一下便启程了。抵达京师时,正是春日融融的时节。 裴玑途径京郊杏林时,忽然听到一个女童的呼救声。 他原本不想停留,但那女孩儿哭喊得十分凄惨,他终于慢慢停了步子。 何随在一旁低声道:“少爷,闲事莫理。” 裴玑却是不动。他也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了从前的自己。 从前的他和这个女孩儿一样,一样孤立无援。 裴玑突然对何随道:“去救她。” 何随一怔,正想再劝,但见裴玑神色坚定,咬牙道:“成。” 何随带着几个护卫奔过去,命人上前将那两个正欲扑上去猥-亵女童的歹人制住,方欲一刀结果了,却被随后而来的裴玑阻住。 “我忽然想起来,”裴玑扫了那两个流氓一眼,“这事未免太巧了一些,我担心这两个与楚圭有关。父亲留意着楚圭,楚圭自然也防着父亲。” 何随也警醒起来,点头应是,命护卫将人押下去以待鞫问。何随见裴玑转身要走,一把拉住,指了指那边的灌木丛,小声提醒道:“少爷,那里还藏着一个……那个女娃娃怎么处置?” 既然此事可能牵扯到楚圭,那就不可轻忽大意。何随虽是个厚道人,但也知道该狠则狠的道理。 裴玑顿了顿,片刻后道:“去吓唬吓唬她便是,不要让她将今日之事说出去。” 何随犹豫着道:“少爷就不怕她也与楚圭有关联?” “应当不是,”裴玑想起方才那女娃娃的哭喊,“她方才的求救是真的,装是装不来这样的。”那女孩适才吓得音调都变了,那是极度恐惧之下才会有的失控表现。 何随点头,转身去威胁躲在灌木丛里的小女孩。 “不许把今日的事说出来,知道么?否则,”何随没有吓唬小孩子的经验,想了想才继续板着脸道,“否则打你屁股!” 那小女孩狼狈地趴坐在灌木后面,脑袋上沾了几根草,也不知在想什么,一双大眼睛正盯着何随身后,忽听他凶神恶煞地恐吓她,吓得一个激灵,点头如捣蒜。 何随这才满意离开。 落后何随鞫问了那两个歹人,发现还真的只是两个流氓,便直接将人结果了。裴玑听何随回了话后,点了点头。 何随叹道:“据那两个赖子说,他们本是来杀那女娃娃的,但是临了瞧见她生得玉雪粉嫩,忽起了淫念,想先奸后杀。真是畜生不如的东西,我当即就宰了他们。那女娃娃也是命大,若非遇着我们,今日该是何等凄惨。” 裴玑道:“用老爷子的话说就是,这女孩儿命中该有这一段因缘。” “少爷也是做了一件好事,”何随笑道,“说不得会有福报的。” 裴玑容色淡淡。他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只是做了他想做的事而已。 回到广宁卫后,裴玑将京城这边的局势大致与裴弈说了说。裴弈对儿子的表现十分满意,只觉瞿素教导有方。 裴玑这回是刻意在他父亲面前展现的、他知道只有让他父亲看到他的价值,他与母亲的日子才能过得更好。 但他清楚,只是去一趟京师是不够的,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刻意在方方面面出尽风头。 他是出了风头,但裴琰却要哭了。他父亲每回考察他们兄弟俩的功课,他弟弟都能对答如流,但他有些就答得磕磕绊绊。裴琰觉得真是见了鬼了,不管他父亲问什么,裴玑那家伙总能接上,可他不应该没读过书么?难道拐子还负责送他进学堂啊? 裴玑不仅读书厉害,骑射功夫上也十分出色。他每回都压裴琰一头,但不知是不是凑巧,每回只是以毫厘优势胜出。裴琰气得肝颤,他那倒霉弟弟每次都在他以为他要赢的时候泼他一头冷水!并且裴玑若是胜出他许多倒也罢了,他也算输得服气,可裴玑偏偏次次险胜,他恨得直磨牙,却不得不在他父亲面前装大度,扭曲着一张脸夸赞弟弟好本事。 裴琰从前一直认为自己是十分优秀的,但裴玑回来后,打掉了他一身骄傲。裴玑从京城回来没多久便被立为王世子,裴琰因此更加不平。 郭氏觉得裴玑就是来报仇的。她可不愿意眼看着自己多年的经营毁在裴玑手里,于是几次密谋暗害裴玑,可次次不成,裴玑也似乎根本没把她当回事,该吃吃该睡睡。 郭氏气不过,便跑去找姚氏的麻烦。她从前在王府里横惯了,根本没把姚氏当正妃,她觉得自己更像是正妃。她只恨姚氏当年怎么没有病死,如今苟延残喘白白占着正妃的位置! 然而她刚在姚氏那里耍了一半威风,就被闻讯赶来的裴玑使人打了。 郭氏简直难以置信,裴玑那小兔崽子竟然敢打她!纵然他是嫡子,但她可是他的庶母,哪家有小辈打长辈板子的道理! 第146节 那帮见风使舵的下人见裴玑渐渐在王府中得势,听他一声令下,捋起袖子就把郭氏按下去打了一顿,出手毫不含糊。 郭氏被狠狠打了五十大板,爬都爬不起来。她都被打懵了,她跋扈了这么些年,从来都是被奉承的那个,如今竟然被一个小辈打了? 郭氏愤恨不已,命人把她抬到裴弈的书房。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裴弈告状,声泪俱下地控诉裴玑是如何对她不敬的,末了痛哭流涕着一定要裴弈帮她讨个公道。 裴弈突然重重拍案:“不是你自己去王妃那里寻衅,阿玑能打你么?活该!滚出去!” 郭氏吓了一跳,王爷从前可没这样绝情过啊。 “王爷,”郭氏争辩道,“但不管怎么说,我也是长辈,他打了我,让王爷的面子往哪儿搁?何况他之前还打了琰哥儿……” “你再多一句废话,我就再打你一顿。”裴弈冷声道。 郭氏半晌都回不过神来。难道王府真的要变天了么? 裴玑也发现他父亲似乎越来越纵容他,于是在入了宗学之后,他开始刻意热乱,他想看看他父亲到底能纵容他到什么地步。 宗学里那些教授、纪善教的东西他早就在瞿素那里学到精深,即便是完全不听课,也能在考业的时候轻轻松松地拔得头筹。他父亲果然因他功课优异而再三袒护他,那些先生三天两头跑去他父亲跟前告状,但他从没受过责罚。 宗学里的先生们见他每日听课时不是交头接耳就是四处乱窜,热乱累了就伏案睡觉,睡醒了继续热乱,但功课却完全没落下,都觉得活见鬼了。 裴玑从不提他那十年去了哪里,因而众人都不知道瞿素是他的业师。他只是在征得瞿素同意后,将瞿素教授他的事告诉了他父亲,他知道他父亲会因此更加看重他。 广和七年,裴觥被楚圭暗中毒杀,楚圭称帝,建元建始。建始二年,楚圭欲除襄王、肃王这两个心头大患,勒令诸王来京贺寿。 裴琰以为父亲会直接起兵,谁知父亲竟听信裴玑的提议,让他们兄弟两个赴京做人质。裴琰欲哭无泪,裴玑想死,别拉着他一起啊! 裴玑知道他这回要在北京待上好一阵子,于是在离开广宁之前,他暗中回了一趟瞿家。瞿素兴致勃勃地与他说,他给他算了姻缘,与他有命定姻缘的正是楚家的姑娘。瞿素正要告诉他是哪位姑娘的时候,裴玑打断了他的话,只道他不信这个。瞿素也没有强求,又跟他说了天命中宫的事。 裴玑有些无奈,他是真的不怎么相信这些。瞿素闲话间还与他说起他当年诓了楚家的一个姑娘云云,裴玑也当笑话听了。 裴弈听说了裴玑要戒除酒色的事,又预见到楚圭大约会给裴玑塞人,便事先与裴玑达成左券,即使是娶了楚家女,也只能将她当摆设,回广宁时不能带着她。 裴玑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他答应他父亲的时候其实没怎么走心,他觉得到时候要怎么做,是视情况而定的,因为他不知道他要娶的那个楚家女是怎样的。 赴京的路上,裴玑见裴琰一直憋着一股怨气,目光一转,道:“大哥不要这般,只有我们两个都去,才有可能取信于楚圭。到京后,大哥千万谨言慎行。” 裴琰忍不住道:“你那脑袋里每日都在想些什么?” 裴玑不答他,只是漫不经心地靠回靠背上。 瞿素教他的东西非常杂,但主要教的还是机谋权略。瞿素是当年跟着太-祖打天下的,后来又身居高位,对帝王心术也是极深研几。瞿素见多了太-祖那样空前的心机城府,在心智谋略上几无对手,楚圭那点伎俩,都是过家家。 裴玑没想到他这么快就遇到了传说中的楚家女。 在见到楚明昭的第一眼时,他确实惊艳,但也只是一瞬,心绪很快平复下来。真正让他对楚明昭留下特殊印象的,是她耳朵上的小甜瓜坠子,和头上的小金碗簪子。 甜瓜首饰还比较常见,但碗状的首饰并不多见,何况是个张扬的嵌宝石小金碗。裴玑想想这姑娘天天顶着个碗到处跑就想笑。 不过他真是没想到自己当年救下的小女孩儿就是楚家的姑娘,他觉得这兴许也算是一种缘分。 后来与楚明昭的几番觌面之后,裴玑与她也熟络一些,对她颇有几分好感。之后楚圭要将楚明玥指给他时,他就提出要求娶楚明昭。 原因在于,他知道他必须选一个楚家女来娶,但他很不喜欢楚明玥那番做派,他更愿意娶有几分好感的楚明昭,何况瞿先生也说与他有命定姻缘的就是楚家女,他觉得或许他说的就是楚明昭,也真的是因缘际会了,大约他该顺势而为。两厢考虑之下,他便选了楚明昭。 然而他担心他大哥会认为楚明昭就是那个天命中宫,会跟他抢,因此在求娶楚明昭时绕了点弯子。 后来他发现楚明玥越来越自以为是,隐隐猜测楚明玥就是那个被瞿素坑了的楚家姑娘,但他也没当回事,楚明玥如何都跟他无关。 与楚明昭成婚之后,裴玑就开始发愁行房的事。他觉得他们如今虽则处境尴尬,但是可以好好相处。不过迟迟不行房,他担心她往歪处想。 他一直怀疑瞿素当初是诓了他,但还是不敢破戒,他身在危机四伏的京师,万一真是旧疾复发,那便是置自己于险地,他不会赌的。 他来京之前其实没有深入思虑过暂且不能行房所带来的问题,因为他没有想过他会这么快对一个人生出好感,他从前没有喜欢过谁。或许楚明昭真的是对的人。 他从成婚后便开始护着楚明昭,一是因为确实有些喜欢她,二是因为,他觉得丈夫就该护着妻子,这是一种责任。暂时来看,楚明昭对他表现出了足够的善意,那么他也愿意善待她。 只是楚明昭虽没说破,但还是流露出怀疑他不能人道的意思,这让他有些尴尬。 他开始时其实并不如何相信楚明昭。当时的境况太特殊了,楚明昭的身份又尴尬,他不可能就那么轻易地相信她。所以楚明昭最初问起他的诸般怪异之处时,他选择讳莫如深。他没有告诉她酒色会导致他旧疾复发的事,这是他的秘密,他的软肋,他不会轻易说出来的。 他慢慢开始真正信任她,是在经过一阵子的相处之后。他发现楚明昭其实看得很明白,她知道为楚圭做事是没有好结果的,也知道嫁给他等于是选好了阵营,便一心一意帮他。 他跟瞿素学得最多的就是窥探人心,他觉得他没有看错人。所以在临回广宁时,他才将他的秘密告诉了她。 不过与楚明昭感情越好,他就越苦恼。即使每七日可以行房一次,但他也不敢开这个头,这种事开了头就很难停下来。后来他父亲逼着他把楚明昭丢在北京,他才下决心行房。 之后的日子果然更加煎熬了。裴玑一度怀疑瞿素是算到了什么,才会给他定下那样的法则,故意坑他,毕竟瞿素从前也坑过他,他坑人的本事便传承于瞿素。 楚明昭曾几番询问他为何行房还挑着日子,但他都没有正面回答过她。因为他不想再去追忆当年种种。 裴玑有时候回过头去看当年那段岁月,便很有些感慨,很多事似乎真的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他当初一心想让楚明昭尽快怀上孩子,但始终没能得偿所愿。后来解禁后第一晚楚明昭就怀上了,从后头的形势来看,她怀孕的时间真是再恰当不过,裴玑想想就觉得奇妙。 裴玑一直不知道当年他寄居瞿家是他父亲有意促成的。瞿素告诉他真相之后,他斟酌再三,去找了他父亲。 “父亲为何不与我说明呢,”裴玑望着兀自翻阅奏章的父亲,“当年父亲也可以用更温和的法子,不是么?” “我与你说,你信么?”裴弈抬头看向他,“你心里对我的看法已成定势。我当年那么做便是做好了担负怨恨的准备,我也没打算与你母亲说,你母亲心软,是定然不会主动将你送出去的,我只能逼她。当年咱们父子那样的状况,起事才是唯一出路,但起事岂是容易的?一着不慎便是满盘皆输。拜瞿素为师才是让你变强的不二法门。” “‘自古雄才多磨难,’你若是顺遂地在王府长大,能有多大出息?我当初当王世子时,尚有众多嫡庶兄弟相争,可你身边只一个庶出的琰哥儿,几无威胁,你能有多上进?” 裴玑缄默不语。 “其实郭氏与琰哥儿都算是你的踏脚石,我利用他们两个,去成就你。不过我原本便没打算让琰哥儿当世子,我对他的要求仅仅是安分守己,可末了,他连这个都做不到,”裴弈说起这个就忍不住叹气,“真是冤孽。” “你可以怨我手段极端,”裴弈继续道,“我也承认我让你拜瞿素为师是存着一份想让你帮我成就大业的私心的,但终究也是为你好。没有那十年,就没有如今的你。咱们父子见今也不知会是怎样的处境了。” 裴玑嘴唇翕动,但终究只是一声轻叹。对于他父亲的做法,很难去下什么考语。他都不知是要怨恨他还是要感谢他。 裴玑想起另一桩事,又道:“父亲往后不要在家事上这样强硬了,儿子已经大了,知道有些事如何抉择。” 裴弈知道他是想起了父子两个在关于楚明昭的那些事情上的争执。他忽然搁下手里的紫罗笔,盯着他道:“你认为多大算大?在爹娘眼里,子女永远长不大。再有就是,皇室无家事。” 裴玑深吸一口气,按按眉心:“那父亲当儿子没说。”言罢,作辞欲走。 “回来,”裴弈忽而出声叫住他,“既然你知晓了当年那件事,那你得空便去与你母亲解释一下吧,我去与她说她定然听不进去。我不想让她等到我死时还那么恨我。” 裴玑步子一顿,忽而回头,没头没脑地问了句:“父亲知道阿燨为何不喜让父亲抱么?” 裴弈一愣,想起当初小孙儿一到他怀里便总是哭闹,还拿爪子挠他,不由蹙眉:“不是你做的什么手脚吧?” “不是,”裴玑倏而一笑,“其实只是因为阿燨不喜欢父亲身上的熏香而已。只是他那会儿太小,不会说话,便只能哭闹。我发现这件事后,故意不告诉父亲的。”言讫,回身出殿。 裴弈低头抬手,嗅了嗅,哼了声,自语道:“真是个滑头,阿燨都大了,才告诉我。”及至想到阿玑的意思是,他当初一意为难楚明昭,闹得家中不宁,他才这样坑他。 裴弈长叹一息,家和万事兴,难道他真的管得太多了? 裴玑一路回了清宁宫。他前脚刚入殿,就被迎面而来的楚明昭一把抱住。 “咱们去西苑那边游湖吧,”楚明昭笑盈盈看着他,“我觉得我应该多动一动,这样好生产。喔,对了——”楚明昭回身指了指后面跟着的一大两小三个儿子,“过会儿你一定要看好这三个啊,可不要走着走着发现少了一个。” 裴玑挑眉道:“我看着儿子,那昭昭作甚?” “我现在总是犯困,说不得走着走着就抛弃你们父子了,跑去哪个殿内睡觉去。” 裴玑点头:“不就是看孩子么?”转头看向阿燨,“看好两个弟弟啊,一手拉一个,不要丢一个。” 裴燨目瞪口呆:“那爹爹呢?” “我看好你娘亲。” 裴燨低头与两个才刚一岁半的双胞胎弟弟对视一眼。 裴玑将楚明昭抱上步辇,又回头顺手将三个儿子一一抱上来。 阿燨有些不好意思,小脸微红。裴玑笑着问他怎么了,他小声道:“我都快四岁了,还要爹爹抱来抱去的……” 裴玑一笑,在他脑袋上拍了拍。他随即又想起他父亲方才的话,一时感喟。确实,在父母眼中,子女无论何时都长不大。 他回头望向步辇内的妻子与三个幼子,忽觉十分满足。 万事有因有果,或许真是应了瞿翮的话,这是他的福报。 度脱苦厄之后,便是安好通途。 作者有话要说:  新皇帝即位后,改变纪年的年号,称为“建元”。 一直相信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只有经历过苦难,才能磨砺出更加坚韧强大的灵魂,明孝宗陛下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