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 第1节 书香门第整理 ============== 《从龙》 作者:七茭白 文案 冷酷强大皇帝攻x坚韧害羞影卫受 茭白甜甜哒 如果你从龙—— 被他威严外表下掩盖的温柔狠狠灼伤 被他冷淡眼神中隐藏的孤独轻轻牵动 难测他的喜怒 放弃自己的未来 永远顺服,永远敬畏,永远仰望,永远等待被安排—— 直到有一天 明白了他的喜爱 你还有没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 去尝那一点点甜 剧情梗概: 运筹帷幄冷酷无情孤独苦逼的皇帝看上了身边的小影卫 影卫武力值暴高,又温柔又沉静,可是他很害羞! 双向暗恋,他们俩谁都不相信 你居然爱我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甜文 情有独钟 主角:容胤 ┃ 配角:泓 ============== 第1章 黑衣 容胤眯起眼睛,十多年来第一次,仔仔细细地把他的影卫打量了一遍。 这是个瘦削挺拔的年轻人。眉目清隽,肩膀宽阔。他肌肤露出衣服外面的部分,总是显出一种异样的白.皙,此时受伤大量失血,连双唇都失了血色,在山洞中明亮火光的照耀下,更显得脆弱苍白,好像随时都可能倒下来。他身上有一种沉静的气质,缄默平和,毫无侵略性。光看外表,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一名强悍的武者,曾经无数次拔剑挡在他的身前,救下他的性命。 也包括刚才那一次。他在猛虎扑过来的那一瞬间,以身为盾,替自己挡下了狠厉的一抓。 解决那只老虎花费了影卫们很长时间。每个人多少都带了点伤,而他的这个影卫是受伤最严重的,整个后背被老虎狠抓了一把,留下了深深的四条血印子。 就是这一抓,让容胤开始注意这个影卫——他身边常年有二十多位影卫轮换,很多人见着虽然脸熟,其实并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他一直很注意与影卫保持距离,眼前这位虽然已经跟在身边很多年了,他却从未像今日这样,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到这位影卫身上。 只因为这位侍卫后背的衣服被老虎撕开,露出了里面黑色的里衣。 这就让他搞不懂了。 他穿越到这个古老的琉王朝已经十多年。风土人情,习俗礼仪都掌握得七七八八。琉朝尚玄,黑色是皇族专用色,寻常臣子哪怕用黑色镶个滚边都算僭越。全天下能这样把纯黑色当里衣穿身上的人,据他所知只有一位,那就是他自己。 为什么他的影卫会把黑色穿在身上,而他自己居然不知道?更奇怪的是,除了他,所有人见到了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这又是怎么回事?玄色是正色,连他这个皇帝都只会在隆重的大典上才内外皆穿黑,何况是身边的近卫?为什么这人会堂而皇之的把玄色穿在里面,而且……看着还挺坦然的样子? ——当然也不能算是真坦然。他一发现衣服被撕开就慌了,护着伤处半天都没有动,直到有人递给他一件衣服披在外面才起身。可是,就没人过来给他解释一下吗? 容胤满腹疑团,把自己的影卫打量了一遍又一遍。他穿着侍卫的服色,外面又多套了件外衣,遮盖了后背的伤处。此时他低敛着眉目,正小心翼翼的把软褥抖开,厚厚的铺了一层,又把锦被搭在一旁。安置妥当后,就膝行退下,在山洞口跪侍。这种进山游猎的活动,按例是不可以带宫人伺候的,一向都由影卫照顾起居饮食。亲近帝王机会难得,这一路过来他能随侍,说明身份地位不低。 容胤默默的想了半天,脑子里一片空白,对这个影卫一点印象都没有。他身边总是跟着一队影卫的,这些武者大部分出身贫寒,又先天根骨悟性绝佳适合习武,因为家里无力支付庞大的习武费用,才送到宫中,由朝廷统一培养。一旦通过遴选侍奉御前,就要立誓对君王效忠十年。效忠期满卸任后可以自行选择为各大世家效力,或者从军领将带兵。这些人近身随侍天子,得帝王亲自教导栽培,退宫后无论从军从政,晋升都比其它人要快很多。琉朝几百年来都是论品选官,朝廷里的勋贵权臣全是出身世家,代表着家族利益与皇权博弈。唯有御前影卫只行敕令不涉朝政,和各派势力都没有利益瓜葛,因此也深得历任皇帝倚重。 眼前这位,似乎在身边差不多也快十年了? 他后背上的伤显然没有得到良好的治疗,缓慢渗出的血又把外衣染红了一片。伤在这样的位置,自己是够不到的,需要别人帮忙包扎。 容胤不由慢慢皱起眉。 打完那只老虎后,不少影卫都带了点伤,他还特意在原地停留了一个时辰,让大家疗伤整顿,又临时决定在林子里过夜,留出充足的时间给伤者休息。众影卫身上带有伤药,受了伤都有伙伴帮助包扎照顾,他们在这里扎营应该快有两个时辰了,为什么到现在还没人管他? 他这样异常的关注很快就被这位影卫察觉了。对方以指点地,微一犹豫,便稍稍抬起头,作出了听令的姿态。 容胤想了想,道:“你过来。” 那位影卫便悄无声息的上前,跪在容胤脚下。 容胤动了下手指,说:“转过去。” 背对天子是大不敬。影卫很是不安,立即伏下了身子,稍微挪动了一下。 容胤便把手搭上对方的肩膀,硬把他扳过去,问:“你的药呢?” 他罕有的接近显然让对方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在他手指触碰到的一瞬间,容胤就感到对方紧张的屏住了呼吸,肌肉崩得和石头一样硬。他的话过了很久才得到回应,对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来,已经全然的忘掉了侍君的礼仪,只是僵硬的递给了他。 容胤接过药来,在影卫身后看不见的地方,忍不住翘起了唇角。 已经很久很久没人这么鲁莽又直接的,把东西直递到他面前来了。 身为一国之君,万众之表率,他的帝王仪范巍然镇静,可以称得上教科书级别的完美。他处事平正,待下严慈,亲疏不显于形止,喜怒不形于色,擅用一手恩威并施的帝王心术,出手厉于雷霆,体察又见于微末毫厘,加上不亲内臣,不近女色,这么多年积威下来,朝野上下阖宫内外无人不怕,臣子见着他,恨不得大礼之上再大礼,最好就地挖坑藏到地底下去。平时若要接过什么东西,他基本上只能看到对方低垂的后脑勺。 其实他也是很累的。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八个字,就可以总结他穿越后的这十几年生活。直到了最近这几年他才敢偶尔放松,刚来的时候,他也是气都不敢大喘,生怕哪一天露了破绽。 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这些御前影卫。 他穿越过来的时候,这具身体十四岁,登基已有五年。也就是说,这些御前影卫已经日夜不停,看护了真皇帝五年。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件事情有多严重。他不过是喝多了酒,稀里糊涂的大醉了一场,再醒来,就成了这个古老王朝的一国之君。这具身体曾经严重溺水,他肺部感染高烧不退,神志时而迷糊时而清醒,足足折腾了两个多月才缓过来。 他说出的第一句话是:“到底怎么回事?” 他说的是中文,标准普通话。随即他身边一直照顾他的女子就惊恐万分的瞪大了眼睛。皇帝魇迷,举宫震动,他被灌下了无数纸灰水草灰水神水符水,吐得胆汁都空了,又连续十几天被人围着作法不让睡觉,折腾得奄奄一息。服侍不周的罪责层层追究,到了他的宫里,太后亲下懿旨,赐宫人满堂彩。 满堂彩,就是殿前杖责。要狠打,重打,打到骨肉俱碎,心肝肚肠都淌出来才罢休。 他那时候才知道原来人惨叫是真可以泣血的。他被人按在床上动弹不得,喊到声带撕裂,吐了满床的血。保护他的御前影卫尽数被剿杀,身边四十几位宫人无一幸免,全部活活打死。第二日他被人抬出大殿观礼,遍地血肉,果然满堂彩。 之后的两年,他再也没有开口说过话。 他想太后大概是要他死。他不想牵连别人,也不想这么莫名其妙窝囊的死。他成了神志昏聩无法亲政的皇帝,不言不语,整日发呆。他的生母静怡太妃日日在他床前哭泣,都没能让他开口说出一个字。 足足过了好几个月,他才摸清了状况。 他是长不是嫡。先帝崩殂,他九岁登基时,太后已有六个月身孕。十三岁天子大婚,太后便要撤帘归政。这时候他幼弟敬亲王已经开蒙,天资聪颖,有圣德天子之相。 所以现在是最后的时机,让他死。 他无权无势,对朝堂权争一无所知。他听得懂别人说的话,自己却说不出来。他不识字,不知道古代礼仪,不认得寻常器物,也不懂得长幼尊卑。他身边,有无数影卫日夜严密注视。 他选择装傻,依靠生母静怡太妃。 他终日沉默,把身边人说过的话都默记在心。他从一桌一椅开始,识记周遭所有东西的名称和用途。他听从静怡太妃的安排,成功让自己的皇后和贵妃怀孕,产下两子一女,暂时保住了自己和母妃的性命。 他慢慢开始说话,却说得磕磕绊绊,颠三倒四。静怡太妃只得叫人为他重新授读,从发蒙认字开始,学到了经史子集。他从不表达喜怒,也不轻易开口,要是有人问话,他就冷静的回望,看得对方毛骨悚然。他知道自己身边有御前影卫盯着,就时刻注意言行,日夜不敢懈怠。所有人都认为皇帝愚笨,却不知他从零开始,走了艰辛的长路。 他人生中的每一刻,都是以命相搏。他博览众家熟读史书,把当皇帝的行为守则一条一条刻到骨头里,战战兢兢从无违犯。政治斗争是残忍而惨烈的,他幼女夭折,后妃双亡。世家勋贵望风站位,终于在他逐渐显露一个帝王应有的威仪风范后,暗暗把赌注押到了他身上。 嘉统十二年是他帝王生涯的转捩点。七月,他的幼弟雍祥敬亲王感染痘疮暴亡,同年九月,他的生母静怡太妃亦发痘不治。他继承了母妃的势力,站到了权力争夺的最前锋。他厚积而隐忍,不露半点声色,悄无声息的收拢了军中将领,终于在嘉统十五年的二月初七,数箭骤发,以雷霆手段一击而中,尽灭杜氏林氏满门,斩断了太后羽翼。他一夜之间连下圣旨五十四道,计杀三千一百四十二人,拔擢五十三人入朝为官,翻掌之间改换了天地。一时间朝野巨震,人人丧胆自危。 等到局势微稳,他又以江山社稷为辞,长跪德寿宫外向太后请罪,上演了一场母慈儿孝的好戏。太后自此潜心礼佛不问政事,而他也终于站稳了脚跟。只是隐忧虽除,余悸还在,他依然时时警醒,生怕自己哪里露了破绽,也不敢与近侍宫人亲近。像今日这样把人叫到身边来裹伤包扎,还是十几年来头一遭。 因为他实在是不想见人流血。 他给影卫的伤处上了药,又把破损的衣服撕成布条,干净利落的包扎了伤口。这个影卫里面果然是一身黑衣,容胤不动声色,等对方穿好外衣后说:“你受了伤,就不要当差了,下去休息吧。” 影卫答:“是。” 他躬身而退,山洞外面立刻有人过来,补上了他的位置。 容胤见他走得倒干脆,也没想起来谢个恩什么的,不由又笑了笑。可是笑容还未收,胃里就掠过了一阵痉挛,疼得他呼吸一窒。 这是自太后赐过满堂彩后就留下的老毛病,见不得人流血。一看见裸露的血肉,胃里就抽成一团疼得要命,好半天缓不过来。只是帝王不能轻易展露软弱,他也怕有人利用这一点大做文章,只得密而不宣,练出了一套再难受也面不改色的基本功。宫里头四面通透,他一举一动都暴露在众人目光下,不得不时刻注意言行。可眼下山洞里还算私密,他也懒得再装,一头躺倒拿被子蒙住了脑袋,早把那个影卫的事情忘到了九霄云外。 第2章 溶洞 他们在山林里露宿一晚,耽误了行程,第二日赶到临川行宫的时候已是傍晚。这次秋巡历时一个月,要行围三个猎场,大部分时间还是在野外扎帐露营,在临川仅停留两天,稍加整顿便走。这个行宫才建成不久,园子里引了附近地下水过来造了个深潭,水色碧青,凉爽怡人。现在天气炎热,容胤兴致上来,下水游了一圈。明日他要在这个行宫召见临瑜阮三州的郡守和行军司马,此时万事齐备,他便在水里泡着,边听外派在此地的御书房参政为他诵读各官员的前政履历。 这是他每次召见臣子前的例行公事,要牢记列位臣属的姓名官职和功勋,到时候一一褒奖,用来拉拢关系,以示帝王恩宠。此次召见的三十几个人他都是第一次听到,记起来就有些费劲,等参政读完一遍,他就动动手指,示意对方再读一遍。 那位参政本来已是提着颗心伺候,好不容易读完了名单,见皇上还要他再读一遍,脊背上凝着的冷汗刷地一下全流了下来。 他已经被打断了两次,现在还要重读,是不是哪里出了疏漏? 他只是个三等参政,平日里需要直接面圣的时候并不多。御书房里藏龙卧虎,他使出了浑身解数,钻营了十多年也没能出头,只得另辟蹊径,把脑袋动在了外派办差上。求得这个差事后,他抖擞精神,脚不点地地忙了足足有半年,把各项事宜流程走得滚瓜烂熟,力求尽善尽美,在圣上面前展露才华。 岂料好不容易盼到了正日子,圣驾却耽误了行程,明明三天的安排突然减了一天,这下措手不及,搞得他十分狼狈。此时见圣上半靠在潭池里,面沉如水不发一语,他心里更虚了,伏地战战兢兢的问:“陛下,可是哪里出了差错?” 容胤面无表情,说:“念。” 第2节 那位参政捏了一手的冷汗,只得重新又把名单慢慢读了一遍。好不容易读完了,见圣上没表示什么异议,就照着之前的计划,把临川行宫的各项布置景色一一奏报。这里依山傍水,不仅水质甘美,山里也有好景色。附近有两处相邻洞穴,一为天穴,内有地下河色作白亮,璀璨如银河;一为地穴,内有险峰峻岭,怪石嶙峋。 容胤一听就知道是溶洞,稍微来了点兴趣。等对方全说完了,他便道:“知道了,下去吧。” 参政如释重负,连忙躬身退下。想着自己辛苦了小半年,到头来却只得皇帝几个字,不免满心怅然。等出了潭池外遮蔽的玄色帷幔,他见到布政使贾大人领着宫人在外面等候,连忙过去,把面圣的情况说了一说。 贾大人常年在外面跑差,这次协办秋巡围猎,和参政混得娴熟,两人已成好友。他听完笑了一笑,把手藏在袖子里,比了比大拇指,轻声道:“这位,眼光一等一的。你办的这点事啊,只能叫妥当,还够不上一个好字。” 他见参政愁云满面,就提点道:“朗朗青天,教令不失。放心。再办几趟差,你要是事事妥当,天子必有恩赏。” 参政心中喜忧参半,慌得长草。听贾大人说圣上眼光高,就贴近了对方的耳朵,细不可闻道:“下官鲁莽,安排了个绝色佳人。” 贾大人心中“咯噔”一下,半天没有出声。 这可是一招险棋。 自慧明公主夭折后,皇上伤心透顶,从此再不御女侍。现在宫中承恩女官虽多,却无一人得享雨露。此事满朝皆知,只是没人敢提。参政突然来这么一手,到底是投其所好,还是逆了龙鳞,实在是不好说。 他想了又想,只得肃容道:“事关宫闱,鄙人不敢妄言。” 参政愁眉不展,重新又担心起来。 转而天色渐晚,容胤泡够了水,把明日召见诸事默默在心中又过了一遍,就回寝殿休息。行宫因地制宜,把寝殿设在了水边,里面布置得很是别致,用水车引水上行,从屋顶浇下来,沿着屋檐流淌成稀疏的水帘。他正用着晚膳,突然听外面琴音缥缈,隔着水帘有美丽女子在水上翩翩起舞,赤裸的脚踝上挂满了小铃铛,跳起来叮咚作响。 容胤一见铃铛就想起了自己的小女儿,登时心如刀绞。 这样的铃铛,慧明也喜欢。小胖手抓上点什么带响的东西,就没完没了的挥舞。他眼看着这个胖嘟嘟的小肉球,长成了粉装玉琢的乖娃娃,话还不会说,却知道睁着大眼睛满屋里找他,无比娇憨可爱。 可是,说没就没了。 她的生母越贵妃为了让自己多去几回,日日给她喝发热的汤药。积少成多,渐成顽症。他不知情,一碗清热散喂下去,小女儿就没能活到两岁。 皇帝的一后二妃,他虽然都不爱,却也承担起责任来,尽力对她们好。 两个儿子一生下来就被静怡太妃带走抚养。皇后病薨。宝贵妃怀胎后被暗害。越贵妃在慧明死后投了井。 他彻底寒了心。 琴音伴着淙淙的水声,悄悄在寝殿里流淌。容胤一个人临廊而坐,垂下头慢慢吃掉了半碗饭。低垂的帷幔后面,守着八位贴身伺候的宫女。再往寝殿外,是两队侍膳的宫人和掌宫女官。下了殿阶有御前影卫团团围护,再外面是负责值卫防护的宫中侍卫。他们的视线都投注在同一个地方,耳朵都谛听着同一个声音,心神都牵绊着同一个人,这么多人日夜守护着帝国的皇帝,护得住他平安,却没人能护得住他不伤心。 一曲终了,小船迅疾如箭,将水上舞蹈的女子接入寝殿谢恩。容胤没有做什么表示,宫人很快就把她送了出去。 容胤心情恶劣,用过晚膳见天色还早,就叫人引路去溶洞。那天穴离得远,需要绕到山后去,得骑马走上半个时辰,地穴却只在半山腰,山路平整,步行可达。他就近去了地穴,沿着迂回曲折的通道走了三十来步,眼前豁然开朗,只见那下面平坦而宽阔,两侧全是各样的钟乳石,在火把的照耀下,反射着莹润的光泽。 容胤便让随从在原地等候,他自己拿着火把,下了深穴一个一个看过去。 这些乳白色的石头互相交错叠接,形成了一片恢宏瑰丽的石林。有的地方披淋而下,仿佛凝固的瀑布,有的地方拔地而起,好像冲天的险峻高峰。容胤饶有兴味,慢慢走到地穴最里面,这里石骨棱层,盘根错节,犹如老树巨根。他伸手在上面轻轻摸了摸,却发现平坦处有个指头粗的小孔,正往外呼呼冒风。 容胤好奇起来,把手指头伸进去试了试。正暗自琢磨,突然听得有人声从那里面传出来,声音幽深清晰,抱怨道:“进山的路不好走,一会儿出去,天都黑了,为什么非要晚上来?” 过了一会儿,另一个声音响起,听起来沉稳很多,道:“万一明天陛下过来,不提前探一探,出了差错怎么办?” 容胤恍然大悟,便知道这声音一定来自山后的天穴,两穴首尾相连,仅靠这一小孔相通。那天穴有一个拢声的结构,他的影卫正在里面探查,此时就把声音送了过来。 只听得那个活泼一点的声音又道:“咱们来之前,前哨早就查上百八十遍了,你还担心什么?” 那个沉稳的声音答:“要查。上次在樾林我提前查了一遍,发现他们居然在廊下挂满了铃铛。” 活泼的声音问:“铃铛怎么了,叮叮当当多好听。” 沉稳的声音简单道:“陛下不喜。” 容胤不由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突然听到里面淙淙水声,活泼的声音突然一阵大呼小叫,惊叹道:“亮了亮了!有鱼!我的老天爷,竟然有会发光的鱼!哇!七彩的!啊啊啊啊啊,会发光!这是人间仙境啊!” 石穴里一阵嘈杂。想是这两个人见到了什么神奇的景色,那活泼的声音高兴得上窜下跳,把石头踩得咯咯响,大叫:“会发光的鱼!” 又过了一会儿,那声音静了静,突然感叹道:“唉,能看上这么一遭奇景,这辈子值了。” 那个沉稳的声音突然轻声说:“要是陛下能看见就好了。” 容胤心中不由一动。 他知道这世上有人靠他,惧他,求他,恨他,却不应该有人,在这个时候挂念他。 只听得那个活泼的声音也叹了一声,道:“可惜。你好不容易才有了随侍的机会。下一次秋巡就要三年后了。” 沉稳的声音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说:“有点滑。把这块石头搬走吧。” 两个人吭吭哧哧搬了半天,那个沉稳的声音又道:“这石头像个扁嘴大鸭子,把它放到水里去。这里垫一垫,别露出痕迹来。” 活泼的声音道:“别搬了,你背上还有伤呢。明天有人觐见,陛下得忙上一天,肯定不会过来。” 沉稳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好风景都留着,总有一天能看见。” 容胤垂下了眼睛,忍不住摸了摸那个小孔洞。 到了第二日他果然很忙。召见过众臣属,晚上还有赐宴。可在黄昏的时候,他还是抽空去了天穴,看见了那个人想让他看见的景色。 第3章 侍剑 嘉统十八年,对容胤来说并不是个好年。 他结束了秋巡,又在冀陵主持了祀谷仪式,用来告祭秋神,组织收割。回宫的路上他路过一片广袤的农田,曾经亲眼看见即将成熟的麦子一片灿烂辉煌,顶着硕大的麦穗疲惫万分的弯着腰。可是大雨降落,冰雹也降落,沿漓江日夜不停的瓢泼。来不及收割的粮食全都烂在水里,喂饱了鸟鼠蛇虫。 漓江沿岸有莞濂湘三个邦,是琉朝最大的产粮区。一旦发水,几千万的人要闹饥荒。 容胤立即从临近郡调了粮过去。浩浩荡荡的粮车才走了一半就被巨大的冰雹暴雨砸扁在路上,山洪崩塌,毁了入莞的粮路。消息足足过了二十天才递到皇帝的御案上,三个邦的邦主和两河督道联名请愿,请圣上开天下粮仓。 天下粮仓在菀濂湘三个邦境内共有三十二座,存粮够三年支用。 容胤留中了这个折子。 开仓不是小事,他必须再看到更多。 每个月,都有一个黑色的盒子送进御书房。这东西叫笺箱,里面是各色各样的信札,从粮食价格到某豪富暴亡,从河道淤塞到山贼乱党,内容稀奇古怪,无所不包。写信的人有大儒,有兵将,有地方守备,也有他密派的按察史。在等到最新的消息前,他只能按兵不动。 他下了例朝,却召了几位参政过来,说了这件事。诸人众口一辞,都是恳请他开粮仓。粮道被堵,外面的粮一时半会进不去,总不能守着成堆的粮食,却眼睁睁的看人饿死。 容胤低垂着眼帘,面无表情的听众臣陈情。 他永远在玩一种跷跷板游戏,这头压下去,那边就会翘起来。 粮仓一开,就再无回头路。吃空了容易,想填满却难。 每年粮食收上来,大头都拿去给了军队。各级地方粮仓也要留一点,最后那一小部分归入天下粮仓。如此年年积累,才有了现在的这一点余粮。若是开仓,没个五六年平不回来。 这点粮是天下百姓的命。如今边疆战事紧张,一旦和阿兰克沁部开战,各地的存粮都会飞速消耗,若正赶上个灾年欠年出了什么差错,天下粮仓就是最后一线生机。 他一直不吭声,只是听众人分说,也有人提到了战事之忧,建议不如叫骊原周氏就近调粮,出一笔银子。若是入莞困难,就走周氏的私家商路。容胤被他说中了打算,微微诧异,不免多看了一眼,想起这个二等参政叫陆德海,是两年前科举出来的状元,当时只是做了科廊侍中,赐御书房行走。想不到这么短的时间就升了上来。 琉朝开始科举不过三十来年,之前仅是在几个郡里办了两场,六年前他独压众议,硬是推行到了全国九个邦州,选上来的新人因为家世不显,留朝的只能给末品官职,想升上来也不容易。陆德海年纪轻轻能做到这种地步,能力手腕应该也是一流。 他议事时从不表态,几位御前侍墨的参政早已习惯。唯有陆德海第一次参加书议,奏言后见圣上不置一词,后脖梗子上的冷汗就刷刷往下流。他本是二等参政,没资格参加朝前书议,赶巧今日连着两名侍墨参政都出了缺,就拿他补了个空额。他自幼长在莞南乡间,亲眼见过那些世家大族生活之豪奢,朝廷捉襟见肘逼得都要开天下粮仓,为什么不能叫他们放一点血?几位御前侍墨参政均出自上品世家,他说出这种话,难免招人恶感,可若皇上听着耳目一新,对他能有个印象,也算笔合算买卖。 他字斟句酌,条分缕析的说了一通后就匍匐在地,却没等到一点儿动静,只觉得一片沉重的威压,无声无息漫无边际的盖了下来。他大着胆子抬头一瞥,模糊看到圣上雄姿杰貌,透着冷峻之色,目光凌厉却看不出喜怒,登时吓得腿肚子直转筋,慌忙伏了下去,拿余光紧盯着圣上的袍角。 那织青的锦缎巍然垂落,沉静如山。 他正在那里惊慌失措,突然听得外面云板“当”地敲击了一下,余音缈缈,半响不绝。 几位参政同时长松了一口气。 每月逢五,圣上有日课。云板敲击时即为时辰已到,不管有什么事都会立时停止。 容胤本想在书议结束后按惯例稍微说几句,听得云板报时就不再多说,挥手叫众人退下,自己摆驾紫阳殿。 帝王自小接受严格的皇家教育,登基后政务繁忙,若过了十八岁,平时功课就仅剩经筵而已。可他穿越过来后连字都不识,到了十六岁才开蒙,这日课的规矩就一直沿袭未改。武课最初学的骑射,后来又练了武功,因为根基扎得还算结实,现在已经开始修习拳法。他的侍剑人曾是一派宗主,入紫阳殿做大教习已有二十余年,现在皇帝身边的御前影卫,大多出自他手。 为帝王侍剑,不仅需要精确控制力道,确保不会误伤,更重要的,是要保护帝王不受伤害。过招时帝王若是全力出手,击打到人身上必有反力,侍剑人要为帝王吸收这部分力道,将其处理得温和柔韧,再反馈回去。这等瞬息间收力消力的功夫对侍剑人要求极高,内感稍有迟滞便会出差错,因此开始侍剑后,他的侍剑人就推了日常杂务潜心静修,只专注教导他。 几个月前紫阳殿曾上奏说侍剑人最近有所小成,手感不稳需要临时换一位。当时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可过招到一半时,对方却突然叫了停,请罪说气息不够精纯,已有几次失手,怕继续会伤到龙体。很快紫阳殿就又安排了新的侍剑人,因为没做过教习,需要时间熟悉,还停了一段时间武课。今日是恢复后的第一次。 容胤在紫阳殿换了衣服,进入练功房。新的侍剑人已经领着诸位大教习等候。师者为尊,连皇帝都不例外,进了这里就不论君臣,只讲师生。容胤浅躬为礼,等抬起头来,却微微一怔。 眉目清隽,气息沉静。竟然是那个……穿黑色里衣的影卫。 一礼毕便是开始,那个影卫深躬回了礼,当即猱身而上,以连续几次小傍手开场。容胤用长拳抵挡,衣袂纷飞间,他再次看到了对方的黑色里衣。 容胤正在胡思乱想,突然间被影卫“嗒”地一指点在了手腕上。 这是提醒他此处有破绽。容胤心神一凛,当下不敢再分神,全力迎战。 他最近一直在练长拳,讲究大开大合,万法俱包。影卫先引他完整的走了两遍拳路,就开始故意露出空门,教导他变化招式攻击。两人来回过了几十招,容胤全力以赴,掌下交击虽然激烈,弹回来的力道却温润柔韧,一震即收,把他的急躁全包容了下来。待容胤渐入佳境,将各样变化演练一遍后,影卫就转退为进,专攻他防守薄弱处。两人来回走了几招,容胤身上被对方点了五六下,均是生疏破绽之处。他被打得狼狈,念头一转就在胸前卖一个破绽,引对方长驱直入,他好两翼伏击。 影卫果然挺身而入,一拳击进。交错间容胤见着了他的眼睛,眉目低敛不高于自己胸膛,眼神却极为柔和专注。 武者大多桀骜。这里虽然还算宫中,但拜殿的武者来来去去,礼仪并不算严谨。他喜欢来这里,也是因为大教习为他侍剑时,虽然持礼甚恭,小节上却并不讲究。以前和那位老侍剑人过招皆是四目相对,偶尔对方还会出声指点,很少像影卫这样,即使打到面前来,也还恪守着规矩。 他微微一分神,就被影卫打在胸口,力道纯柔,发力的层次非常清晰。他立刻就准确感知到对方收力在后半段,当即往后面两翼包抄,却因为动作生疏,再次被点在了肩膀上。 两个人对练了大半个时辰,容胤身上被点了十来下,简直是史上最糟。他有点不甘心,打起精神竭尽全力,终于在最后几招时使出绝妙变化,居然破解了一次影卫的攻击,登时心里得意,收招的时候也不掩饰,微微翘着唇角。 酉时一报,武课即停。容胤就绕到后面浴房冲洗更衣。水池子里热气缭绕,他缓缓沉浸进去,靠在了温烫的池壁上,心里很高兴。 这是他练拳以来,第一次破解了侍剑人的招式,辛苦练习这么久,终于有了点进步。 身上被影卫点过的地方,开始微微发热,有点异样。 这是侍剑人故意留下的触感,会在身上停留一段时间,用来帮助他反思短处,牢记招式。比起老侍剑人的手法,影卫给他留下的感觉要温柔得多,像羽毛一样轻盈,但是存在感非常强,有点痒痒的。 容胤便按着那几个位置,默默的又记诵了一遍正确的招式。 等他从水里起身的时候,影卫给他留下的触感已经完全消失了。 侍剑人和几位大教习应该都在外面等候,他换衣服的时候,听见大教习在外面压低了嗓子悄悄问:“有没有失手?” 影卫简短的回答:“没有。” 容胤手上微微一顿。 这么说最后那招是故意叫他赢的。想叫他开心。 嗯……他确实开心。 知道了真相也很开心。 容胤若无其事,出了浴房迎上了众人,向侍剑人一点头表示谢意。 影卫低敛着眉目,深躬身回了礼。 他在众宫人的簇拥下出了紫阳殿,一抬头就见御书房两位侍墨参政在外面等着他,手里捧着封了火漆的小盒子。 八百里急报。 第3节 容胤心里一沉。 第4章 随侍 朝廷一向有定例,像八百里加急这种消耗极大的传递方式,只有边关告急或者严重匪患才可以使用。到他亲政后,又加了一条,天灾牵连超过三邦的,也可奏。 现在这样的情况,他不用看内容,已经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了。 漓江水患,改道夺沅。 莞濂湘下了这么多天暴雨,加上今年汛期秋后才来,两相叠加,下游必定撑不住。这几年沅河的入海处引流渐多,早有篡夺之相。那里是云氏郡望,他早就警告过云安平,叫他沿沅北流域退耕三千,以保子民平安,至于这事做没做,他就不知道了。 大水之后,必有瘟疫。有灾民。有饥荒。 世家郡望,皇令是下不到的。他仅能召云氏家主来,切切叮嘱一番。至于回去怎么赈灾,怎么疏浚,还是云氏自己的事情。 可这社稷之大,共用一片皇天,哪有独善其身之处?天灾后,若是云氏安置不力,必有大批灾民逆流而上,往莞濂湘三邦去,且不讲现在这三个邦还有没有余粮供给饥民,但说瘟疫一事,若被灾民带进了莞濂湘,那就是一场没顶之灾。 莞濂湘三邦,颗粒无收。下游漓江改道,千顷良田全成汪洋。 受影响的不仅仅这一年。未来的三年五年,如何划拨粮种,如何赈济灾民,如何应付税银锐减,存粮亏空,都是大问题。 他手里纵有银粮洪流,此时也不免愁肠百结。调控配置的办法有一万种,但是怎样能把损失降到最小,怎样能稳稳妥妥的把东西运过去,却没人知道。 座下人人仰望,等着天子圣明。小指头动一动,一个念头出了偏差,就是千万万个家破人亡。 容胤拿着那份急报,心情沉重,回了御书房便下旨,要侍墨参政拟个人选出来赈灾。 钦命的外差都是二等参政出人选。那个陆德海要是有眼光,就应该往这上头争取。 等票拟的名单呈上来时,容胤果然在三个人选中圈了陆德海。 琉朝参政一职,相当于朝廷重臣的预备役。凡入了上三品和平三品的青年才俊,都有资格参加遴选,由皇帝亲赐衣冠,入御书房参政,称之为“点墨”。这些人没有什么实权,主要工作就是辅佐帝王处理日常政务,外派办一些不算重要的小差事。他们平日里耳濡目染,跟着熟习国事,待到能力手段都长成,出去外放两年,回来就是妥妥的国之栋梁。陆德海家世贫寒,能做到二等参政已经是极限。他在朝中又没有根基,熬个二三十年得不到外放机会也不稀奇。此人能力手腕都不错,重要的是眼光很准,值得栽培。 这次外派赈灾,并不需要陆德海做什么。钱粮绵草的征调,安民治水等事还需要拿到例朝上讨论,将来会派真正的能臣干吏到各地督查。现在水患甫发,他只要过去把各州郡路子打通,开了粮仓组织地方乡绅出粮出力即可。容胤更需要的是一双眼睛,为自己看一看漓江沿岸的实际情况。同时,他也要看一看陆德海的心性品格。 圣谕已下,到了第二日,陆德海便来谢恩。 他穿了一身簇新的朝服,头发都拿油膏抹过,满面红光,打扮得精神抖擞。这次出去便是钦差,官位平地起拔,又是回自己的家乡,可谓荣归故里,春风得意。那日御前奏对,看来是摸准了圣上心思,或者至少,没有让圣上起恶感。他满心的雀跃和雄心勃勃,进了御书房便大礼拜倒,朗声请安。这次他胆子大了许多,目光平视,见着了圣上一身鸦青常服,龙睛凤目,有天人之姿。 容胤正看着舆图,听见他请安,冷淡的“嗯”了一声道:“听说你是莞南陌陵人氏。” 陆德海连忙称是,只听得圣上又道:“两河督道今日递上折子,莞南水患,危及全境,灾民流离无着,民间放粮不堪支用。朕怜你家乡苦难,特派赈灾,你路上缓行,不要太过忧急。” 陆德海心里“咯噔”一下,立时丧胆。 他忘形了! 家乡水患,灾民衣食无着,他居然在圣上面前喜形于色,毫无悲悯之相,哪是个忠君忧民的臣子? 还未济世先思荣归,稍得拔擢就喜见颜色,在圣上面前又不知收敛,他这是自寻绝路!明明小心谨慎了这么多年,吞下多少委屈欺凌才到了今天这个位置,怎么圣上小小的一个青眼,就让他如此得意忘形! 陆德海慌忙伏地,御书房平整的金砖光可鉴人,清晰的映出了自己一身簇新的衣裳和华贵的玳瑁头冠,他登时自惭形秽,恨不得钻地缝里去。只听得圣上声音沉稳无波,一条一条开始交代各项事宜,他颤声答应,冷汗又开始吱吱往外冒。 该说的都说完,容胤就把手里的舆图折好,手一伸,舆图搭在陆德海的头顶,缓缓道:“这一条,是密旨。” 陆德海慌忙称是,一个头砰地磕下去,额头肿起老高。只听得圣上道:“朕要你多加体察,把莞濂湘三邦的灾情细细报来。若得间隙,就入沅北一趟。事无大小,悉需奏报。” 沅南沅北,都是云氏郡望,圣上此举大有深意。陆德海来不及多想什么,皇帝又道:“到了地方,把漓江改道的水路标到这张舆图上,拿回来给朕看。你做事勤勉,朕早有耳闻。莞濂二邦早就应该好好治一治,只是朕手边,却一直没个体察水乡民情,通晓政务的臣子。去吧,这千万万的父老,和那饿殍遍野的家乡,朕就全交给你了。” 陆德海心血为之沸腾,双手高举过头,接过了舆图。不管是圣上言下的提拔之意,还是那沉重的交托和信赖,都让他激动得难以自抑。他捧着舆图在胸口,颤声道:“圣上放心,臣一定不负重托!” 容胤微微一点头,平淡的说:“借你两把刀。” 他手一挥,叫进了两位御前影卫,对陆德海说:“此次是为赈灾,万事以保民为要。若有挡路者,杀无赦。” 陆德海只觉得胸口一阵热流涌过,又是兴奋又是感激,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连连磕头。 他这一趟赈灾,主要是和各地守备知州打交道,组织他们开仓放粮,安置灾民。他出身寒门,虽然挂了个钦差的名头,人家卖不卖面子,配不配合,都还是未知之数。可若有了御前影卫随侍在身就不同了!管你是世家子弟还是朝廷命官,真正是逢山开路,说杀就杀,全凭自己一时喜怒!他这一趟钦差,那可真正是当得威风八面,赫赫非凡! 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正想向圣上慷慨陈词,表示一番决心,只听得皇上又嘱咐两位御前影卫道:“天子刀兵,诛恶伐贪,你们要有分寸。” 两位御前影卫单膝点地,齐声答:“是。” 陆德海匍匐在地,觉得好似一桶冰水兜头浇了下来,登时上下通透凛然。 差点就犯了大错! 从头到尾,圣上可半点没说过“随侍”二字!他嘱咐影卫要有分寸,便是说,御前影卫自己有临事裁夺的权力! 这不仅仅是两把刀,这还是天子的刀!有拦路者固然可杀,他若敢办事不利,借此耀武扬威,照样可杀! 自己这点心思,恐怕在圣上眼里早就看得一清二楚,几句话轻轻敲打,要看他往后表现! 圣上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莞濂二邦里有他的位置。大饼就吊在眼前,能不能够到,得看他自己! 短短半个时辰,陆德海心里头大起大落,出了一身冷汗,又出了一身热汗,最后又出了一身冷汗。他噤若寒蝉,满怀敬畏,再没了进御书房时的意气风发,老老实实的和两位御前影卫一起谢恩请辞,领差而去。 容胤等人离开,就屈指在桌上轻轻叩击,先胡思乱想了一会儿。 他一见陆德海满面得色的进来,就知道自己心急了。这家伙还要再磨砺,现在栽培还为时过早。 于是轻轻敲打,先除了他急躁之心。 他心里,有那么几个人选,都是值得花心思教导栽培的杰出人物。这几年他不动声色,已经把他们都放到了合适的位置上,雷霆雨露双管齐下,就等着他们自己成材结果。 可是有那么一批人,他一直有意无意的疏忽了。 他的御前影卫。 刚才那两个影卫中娃娃脸的那个,一说是,他就听出了声音。 就是秋巡时在溶洞中上蹿下跳,活泼得像只哈士奇的那位。当时还在替黑衣影卫惋惜失掉的随侍机会。 确实。对于御前影卫来说,随侍帝王的机会非常难得。穿越后,他怕被形影不离的御前影卫看出端倪,一直有意疏远他们。到现在沿袭成惯例,御前影卫只负责在殿外防卫和派外差,几乎和宫中侍卫无差。 没有随侍机会,就是在坑他们。到头来,也坑了他这个皇帝。 随侍,并不仅仅是服侍帝王。更重要的,是在帝王身边,耳濡目染,培养政治敏感度。他们看多了各项政事的联系冲突,突发事件的处理和朝中诸臣的升降,能够对朝局有一个全盘的了解,这对他们退宫后的仕途大有帮助。大部分御前影卫退宫后一辈子都会以帝国护火人自居,这些人,就是他皇帝的人。也是他权力的根基。这些人官当得越高,路子走得越稳当,他这个皇帝脚下就越踏实。 他穿越过来,真是看尽了勾心斗角,争权夺势。比谁都清楚在一个生产力并不发达的封建王朝里不懂争取权力的后果。高处不胜寒,尤其是高到皇帝这个位置,真正是脚下难有立锥之地,身后却临万丈深渊。要是他这个皇帝没有震慑力,不让人敬畏,发出去的旨意得不到别人百分之百的遵从,很快,他就会被那些世家大族的勋贵们抱团架空。 他只有争取最多的支持,让属于自己的人多一点,走得好一点,才能保证在这场皇权和世家权力的争夺中一夫当关。 在文,他有科举。虽然现在还不成气候,但是二十年三十年之后,他相信历史总会殊途同归。 在武,他有御前影卫。现在是时候了,让他们爆发自己的光彩。 容胤计议已定,便传下谕旨,即日起着御前影卫入书房随侍。 第5章 侍寝 一晃二十来天。 朝臣们关于漓江水患的折子,雪片一样递进御书房。诸奏折众口一辞,全是要圣上佩大德于天,省偱政之所失,高居深視,抚临天下以奉宗庙。侍墨参政一条条读来,听得容胤满怀暴躁。 他知道这是一种政治正确。天灾甫至,诸事繁杂,与其担着责任谏言,不如拿一份绝对正确的折子应付。第一批递上折子来的,全是些勋贵世胄,豪门家主,平日里养尊处优,只对自己家族利益负责,白占着权臣高位,朝中政事很少参与。要等到第二批第三批,真正有价值的建议章程,才会递到御案上来。 这也是为什么,一有点天灾人祸他就如此紧张的原因。 皇权与门阀分庭抗礼,天下乱如散砂,抵抗灾害的能力其实非常脆弱。所有家族都要优先考虑自己的利益,每个人都在互相牵制,无限内耗。他一条圣旨下去,声音出了皇城就会迅速消减,等下达到各城郡的时候,已经成了一纸空文。人一出生,就按照家族品第在这个社会上排好了位置,真正有才华的人,上升通道少得可怜。 没人想着治国,诸臣只求齐家。每年的各项税赋捐庸,大家都想着能少交就少交,能拖欠就拖欠,可是等遇到了天灾人祸呢,又一个个指望他出手。要不是当年他一举倾覆林杜二氏,连收两处世家郡望的积财,现在国库里根本就没有积余。如今漓江沿岸的世家郡望,他的权力完全插不进去,荆陵隆氏郡内河道於塞却不治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等上游发水了,再手忙脚乱的去赈灾。 这个社会,需要团结一致,往一个方向使劲,才能真正富庶稳定起来。 他要集权于皇家,收天下苍生为已用。 他已经做了一些。推行科举,团结中层势力,栽培良材,并且把军队财政的大权牢牢抓在了手中。如今他亲政时日尚短,根基也不深厚,这点心思还不能流露。他要不动声色,缓缓蓄力,一点一点撬动这个体制,掐掉几个大户,为天下黎民,争取一点稳定。 容胤心不在焉,忍着愠怒,听侍墨参政把奏折一一念过,又把这个月的笺箱看了一遍。 过了未时,云板一敲,诸位参政即散值回家。 这是他亲政后立下的规矩。凡事必有时,有弛,有止。 他御下严厉,书房里干活的成天崩着神经承受高压,就得给他们足够的时间放松休息。所谓伴君如伴虎,生杀予夺全在帝王一念之间,越是大权在握,就越得让自己的行为可预测,有法度,给人一点安全感。否则人人提心吊胆只顾保命,全部精力都拿来揣摩他的喜怒,正事就没法干了。他有一份非常精确的时间表,由值刻宫人时时提醒,尽力保证照着上面时辰活动,很少有违背。 每月初三,他会去一次聚水阁拿书。现在时辰还早,他便让御前影卫把记录的起居注拿过来翻了翻。 御前影卫入御书房随侍后,他给安排的第一项差事,就是写帝王起居注。他每日在书房里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办了什么事,全要记录下来。他自己不需要这东西,叫影卫记录是为了帮助他们快速熟悉政事,顺路识记一下朝廷各路官员的姓名官职。一人一天记到现在,差不多也记了小半本。 容胤便从第一页开始,粗略的看了看。大部分人写得都不错,有的人一看就性格谨慎,事无巨细,连朝臣的长相衣饰都写了一遍,有的人则活泼很多,天马行空思路发散,添加了不少自己的补充。有人对数字很敏感,来一个朝臣就写人家身高臂长,把奏议说过的粮款数额写得清楚明白,有人显然疏于日课,字写得笨拙歪扭辞不达意,还画了幅小画,容胤就在上头朱批痛骂了他一顿。 他翻到某一页上,打眼一看就怔了怔。此人字写得一般般,关键是记录得非常利落有条理。某事因何而起,如今为何奏报,最后又怎么解决,都写得清晰明白。更可贵的是,凡事若有关联,他就留条脚注标记,思路十分通透。御前侍墨第一年进上书房尚且懵圈,他未受过专门的训练能达到这个程度,真是难能可贵。 容胤便数着日子回忆了一下,想起此人正是那个黑衣影卫,不由在心里微笑。 此人文韬武略,样样非凡。将来退宫后,不管从政从军,必当前程似锦,大有作为。 可他到底为什么穿黑啊! 容胤半天想不通,合了本子闷闷的摆驾聚水阁。 聚水阁是皇家藏书阁,里头卷帙浩繁,有很多绝版珍品。他觉得就这样藏着可惜,便命人组织誊抄,拿到外头镂板翻印,供学子翻阅传播。因此平日这里人来人往,有很多宫人当差,等到了每月初三就会全部遣出,仅留侍书女官服侍他选书。 容胤进了聚水阁,就有侍书女官和随侍宫人过来行礼。为首那位不过十六七的年纪,生得清秀灵慧,一双大眼睛澄澈剔透,看人的时候,能把人的影子清清楚楚倒映进去。容胤和她打了个照面,见她衣领上那一圈淡紫色镶边已经摘了,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侍书女官低垂着长长的睫毛,深深的俯下身去。 容胤便从众人躬身让开的通道中径直走过。 这丫头是尚书台左丞刘盈的长女,小字展眉,两年前入宫,是他的承恩女官。 琉朝祖制,皇帝的一后四贵妃都是迎纳后直接册封,其他妃位则一视同仁,入宫都从承恩女官做起。凡家世在上三品的女子,年满十五岁就要入宫承恩,在各殿内跟着掌殿女官学习各项事务和日课,衣领镶紫以示身份。两年期满后要是没有恩宠,就可以退宫回家婚嫁。因为入宫是按着年龄一刀切的,时候长了,皇帝和众臣子间也有了默契,要是女子在外宫任职,便是已有婚约,或者家族不愿女子侍君,皇帝就很少染指。 衣领摘紫,便是真正的宫中女官了。 这丫头两年期满不赶紧退宫,居然选择留在宫中再不婚嫁,让容胤心里微微有点遗憾。 他还是挺喜欢这个小姑娘的。 两年前他来书阁拿书,一本苑林广记遍寻不着,最后却发现在这个小姑娘手里,已经翻了一半。小姑娘吓得魂飞魄散,他看着实在可怜,就温言安慰了几句,问了家世。 她父亲刘盈勤勉温良,在朝中颇有美名。和她家世相当的青年才俊在皇城中也不少,这丫头本应有美满家庭,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想不开。 这念头只在容胤脑中微微一闪,等进了书楼行走在高大的书架间,他就把这件小事丢到身后去了。 展眉双手捧着托盘,落着三步跟在皇帝身后,看着他高大冷淡的背影,不知不觉泪盈于睫。 第4节 这是她的良人,她的命定,她心上的血。 十五岁到了入宫年纪,她在父亲书房外大吵大闹,绝食明志,坚决不肯承恩。 她带着少女的朦胧憧憬,期盼遇见命定的人。良人也许缓归,也许错过,但是总有一天,会来握她的手,和她做一双人。他们会生一堆孩子,会吵吵闹闹过日子,也许平淡也许琐碎,但是,只有她。 她才不要做后宫女子,一路倾轧算计的爬上去,为了争一点宠爱使尽阴毒计谋,变成自己不喜欢的人。她长在深闺,却也听说过皇帝的冷酷手腕,帝王无情,服侍那样的人,她会怕。 后来她果然怕了,在第一次见到陛下的时候。那个男人威严 ,又冷峻。但是当他低声和自己说话的时候,眼角眉梢都满蕴着温柔。他有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和巨大力量,可是他也有着非常温暖和宽阔的胸怀。他严厉,但是温和。冷漠,但是比山更可靠。她在这里两年,两年时光,他月月来,没有迟过,也没有早一点。他的意志强硬如钢铁,心肠却柔软如丝绒。大琉朝的圣明天子,无人不怕,但是也无人不爱戴。 她慢慢的变得不像她自己,居然有点后悔没到内宫任职,争取承恩机会。可是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这个人,没有碰过任何人。她想陛下一定抱着他的小公主,经历过撕心裂肺的痛苦难过,才会如此心灰意冷,再不容人接近。他得了天下,却找不到一个人,能安慰他的伤心。 她和所有的承恩女官一样,开始偷偷憧憬,也许有一天陛下会爱上她。可是帝王无情啊,是真无情。两年时光,他只和她说过那么一回话。 退宫前她向母亲倾诉了衷肠。娘说太子需要人教养,到了明年会立云氏为后。等到了那时,承恩女官一定有雨露。如果她真的想,可以先退宫,等时机成熟,再以外封承恩的身份入宫侍奉。她大哭了一场,扯下衣领镶边,跪在了掌殿女官面前,立誓再不婚嫁,入宫做女官。 她无法忍受自己的男人,躺在别人的床上。她还是没有办法做帝王的女人。 她的良人,不是她的人。 她褪下了艳丽衣袍,选择从此守候。她希望那位云氏的嫁娘美丽端庄,拥有世上所有的美德,能够用力的,温暖帝王的心。 一本书,轻轻的放在了她手里托盘上。 展眉悄悄瞥了一眼,漓江改道考,讲水的。 容胤在两本书之间犹豫不决,最后还是决定只拿一本。这本书图很多,看起来似乎比较有意思。 他示意侍书女官把书送到御书房去,自己则出了藏书阁,在楼下大殿里稍微转了转。那殿外的天井里养着一泓碧青的活水,常年盈盈欲泻,反射着明亮的天光,映照得大殿内万分光明。大殿槛窗下翠樾千重,有高槐古树层层遮挡,阴凉沁骨,是个读书的好地方。主殿正堂里有一张大桌,上头整整齐齐码了四个金箱。容胤便开了一个箱子,掀开上面遮盖的玄色丝棉,翻阅里头的东西。 这里装的是他历年用过的纸笔书册,大部分已经焚毁,只有笔记留了下来。 容胤把过去写的东西胡乱翻了翻,想找到关于治水的笔记。每年的书册都拿玄色丝棉分开包裹,看不到封面,他就一个一个拆了,把里面翻得乱七八糟。 突然之间,他手指顿了顿,一时心中巨震。 他想到那个影卫为什么会穿黑衣了! 容胤怔呆在那里,脑袋“嗡”地一下就大了一圈。 那件黑色的衣服,是一种禁制。 说明他临幸过他。 并且,很快就厌弃了。 帝王御用,多为绫罗绸缎,玄色带润泽光芒。这种丝棉玄,颜色黯淡无亮,专门拿来遮盖御用后废弃的东西。积攒到一定数量就统一焚毁。 这个东西,若是用在人身上,就成了一种禁制。皇帝若是厌弃了某个妃子,只要拿黑布遮盖宫匾,这个宫室就成冷宫,从此不能有人进出。御前影卫的荣誉终身不可剥夺,没法把他像女人一样关在后宫里,因为临幸过,又不能再放出宫外,只好用这种方式表示帝王的占有和隔绝。 他不能退宫,也不能婚娶,只能一辈子留在自己身边。怪不得上次秋巡他不能随侍,会有人替他惋惜。 无关前程,也不是争取什么利益,只是因为自己,已经是他唯一的良人。 所以他那么小心的,又温柔的惦记他,保护他,教他。 容胤心如乱麻,低头胡乱摆弄着箱子里面的玄色丝棉。 他对此毫无印象。 这件事情,应该发生在他穿越前。那时候皇帝刚大婚,和皇后还没圆房,居然就干出了这种事!而且干完还不管,毁了人家一生! 御用禁制,是非常严格的隔绝令。他穿上黑衣,就不会再有人接近他。他要一个人吃饭睡觉,一个人沐浴更衣,除了当差的时候,不会再有人和他来往。那个娃娃脸的影卫,可能是他唯一的朋友,两个人也只敢在溶洞里,短暂的交谈几句。 上次给他裹伤,恐怕是这十几年来,唯一的一次有人触碰他。所以他才那么慌张,一放手就跑了。 容胤再没心思翻书,东西一推转身就走。 他魂不守舍,心里一直惦记这个事,用过晚膳后本来要写个赈灾敕谕下发各司,在御案前呆坐了一个多时辰,涂黑了两张纸,什么都没憋出来,最后悻悻的决定早点睡觉。 他的寝殿本在后宫,但是大部分时间还是歇在了前头的暖宁殿。这里与藏书的聚水阁,召见朝臣的兰台宫和吃喝休息的宣明阁同属御书房的五宫,当日他准了御前影卫入书房随侍,实际就是连日常起居都允许跟随,因此晚上休息时,就有影卫在寝殿外间当值。等容胤换好衣服准备上床,众位服侍的女官全都退下的时候,他才发现今日当值的居然是那位黑衣影卫,登时一阵心虚气短。 他坐在床边,冷眼看那位影卫低垂着眼帘为自己温上茶水和点心。这人晚上在殿里当值已经不止一回,唯有今天存在感无比的强烈,叫他各种意义上的闹心。 他得把这事问个清楚。 等影卫布置妥当,躬身准备退下的时候,容胤说:“你过来。近一点。” 影卫便单膝半跪在床边,他显然紧张了,低垂的睫毛微微颤抖,轻抿着双唇。 容胤抬手扯开了他的衣领,把里面的黑色衣服揪了揪,问:“这个,是什么时候的事?” 影卫因为脖颈上的肌肤被皇帝碰到,不受控制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答:“嘉统五年六月初四。” 容胤不由呆了呆。 就在他穿越前一天。 他是嘉统五年六月初五到的,当时睁眼醒来,听得阖宫欢呼。那天是宫中如意节,静怡太妃说果然如意,还在寝殿外放了两个爆竹。 怎么就这么巧?何况当时这身体并不康健,醒来后还病了两个月,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容胤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影卫便换了大礼,伏地道:“陛下有赐名,叫泓。” 容胤一阵恍惚,不由抓紧了身下的绫罗。 泓。 这个名字已经十几年没有再想起。连名字主人的面貌都模糊了。如果是这个名字,那他当时神志模糊,说的是自己的语言,叫的是另外一个人。 那夜他酩酊大醉,曾经和同居人一夜欢好。同居人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不肯拥抱他,他就叫了很多遍,对方的名字。 原来,他在当年六月初四,就已经穿越过来了。记忆里最后一次两情相悦,居然是和这个人。 容胤定定的凝视着泓,看得很深很深。很久之后,他低声问:“你知道是哪个泓吗?” 泓答:“臣不知。” 容胤轻声道:“水深而广,是聚水泓。林无静树,川无停流。唯泓澄渊潫,有静水纳深之德。很适合你。” 泓答:“是。” 他有了一个带有美好寓意的名字,本应该谢恩。可是他现在脑袋里一片空白,手脚俱僵,已经没有了反应能力。 竟然旧事重提。 他只是夜里当值的时候服侍陛下喝一点水,就稀里糊涂的被拉上了床。 承恩刚毕,即被宫人请出。年轻的皇后手足无措,只好先把他安置在后宫,又派人教导礼仪。他被关了很久很久,信息不通,并不知道宫里惊变。 再出来,就是静怡太妃,皇后和紫阳殿掌殿三堂会审,赐他一身黑衣。他为帝国护火,封号无人能剥夺,依旧回去当差,晋升御前侍卫长,司紫阳殿外事。 曾经也锋芒毕露,胸怀勃勃雄心,想要仗剑四海,掌御紫阳殿。 一朝壮志得酬,却是通过,这样的方式。 他换了名字,也换了未来。 静怡太妃教导过要他始终保持敬爱之心,那时候他并不能明白。 可是时光推移,他守着他的陛下一日日长大。看他惶惶,看他厚积。看他磨砺出锋,也看他铁石心肠。 看他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雷霆行在云间。 他心中洁净,终于懂得。 他开始信靠,如同世人仰望神。他心怀爱恋,如同孩子依恋父亲。 注视他。珍藏他。作他的侍剑人。在漫长的时光里耐心等待,等待几年一次,能够接近他。 可是现在,也有点太过接近了。 近得他浑身发抖,精疲力尽。 他报上了名字,然后就是一阵漫长的沉默。他知道陛下已经把这件事情忘记了,今日却重又想起。他心中沉静,并不恐惧即将到来的裁决,可是他实在害怕陛下的手。 那手指上有温度。碰一下,他心魂俱碎,灼烧好多天。 他等得都快断了气,陛下的声音终于响起。 那双手解开了他的衣服,让他冰凉赤裸的暴露在夜色中。 陛下说:“以后不用再穿了。” 他把衣服一件一件扯开,如同自温暖的母体里,扒出一个赤裸的婴儿。 泓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剧烈的颤抖。他发出濒死般断续的喘息,整个人因为寒冷和惊惧而瘫软在地上。 容胤就俯身把他抱起来,放在床上。他的身体那么凉,抖得那么厉害,让容胤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要是放手不管,他会就此活活冻死。容胤连忙扯过脚边的长毛毯子给他裹上,柔软的织物刚碰到身体,泓立刻就钻了进去,紧抓着上面的长毛,在里面瑟瑟发抖。 容胤掐熄了灯。知道泓因为赤裸而恐惧,因此并不打扰。夜色里他隔着毯子把泓一点点拉进怀中,伸进一只手,缓缓抚摸他冰凉的身体。 那只手非常热。带着强硬的,不容反抗意味按在泓的后颈上,然后向下缓缓抚摸。泓的身体顿时僵住了,他咬紧牙关,忍下了那一阵可怕的颤栗。他眼前一团黑暗,柔软的长毛密实的紧裹着他,给他一种无路脱逃的绝望感受。他被强迫着展开了身体,坦露出十几年不曾示人的肌肤,然后被彻底的毫无遗漏的抚摸和触碰,不能躲也不能反抗。他被一种灼烧般的感受席卷了,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叫嚣和疼痛,在那双手的抚摸下敏感的瑟缩和颤抖。他苦苦压抑,吞下了齿间抖震的声音,却无法控制自己破碎的,仿佛哭泣一般的喘息。 他越抖越厉害,容胤摸了一会儿担心起来,就把毯子扒开一条小缝去看他。在月光下他看见了泓泫然欲泣的脆弱表情,隐隐觉得心疼,就凑过去抵着他的额头,低声说:“会对你好,嗯?” 泓伸出了双手,仿佛溺水的人攀住了一块浮木,紧紧抓住了容胤的胳膊。 他过了很久很久才平静下来,藏身在毯子里,感觉到陛下的手,摸过了自己身体的每一寸。他很混乱,又没有力气,在陛下的手臂强硬的把他搂抱过去的时候,终于发出了一声模糊的呜咽。 半轮圆月在云中缓缓穿行,透过层层垂落的细纱,把柔和的光亮照进床帏间。寝殿外宫人静默的肃立,不曾有人向里面多看一眼。 天边蒙蒙渐亮。 还不到五更天,容胤就醒来了。一睁眼,见泓裹着毯子就趴在身边,睫毛还在微微发颤。 他平日里虽然进退有度,睡起觉来却很霸道,扎手扎脚占了大半个床,身边东西全揽怀里搂着。如今泓用了他的毯子,他睡着了也没客气,就把泓搂过来抱了一宿。他踏实一觉到天明,泓就不一定睡得着了。 容胤微有些怜惜,起身把地上的衣服一件一件捡了起来。他一动,泓连忙也跟着坐起来,想起自己没穿衣服,又是一阵惊慌。 容胤回头把衣服搭在了泓身上。本是叫他穿衣服,想不到手指拂到的地方,眼瞅着就浮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他规规矩矩的跪坐在床上,低敛眉眼,是个万分顺从,侍奉帝王的标准样子,但身体可不这样说,碰到哪里,哪里的汗毛就飞快的竖了起来。容胤越看越好笑,就忍着笑意,给泓穿衣服。泓低垂着眼睛万分配合,但是身上汗毛根根竖立,连头发都炸了起来。 好不容易穿完了衣服,容胤意犹未尽,逗他逗得简直停不下来,满怀着坏心思问:“今天当差吗?” 泓硬着头皮说:“下午有。” 容胤便道:“你昨天没睡好,下午也不要来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他等着泓脸上的神态微松,紧跟着又接了一句:“晚上来。” 泓顿时恐慌,等容胤一松手,他转身拔腿就走,什么辞君谢恩全忘了个一干二净。 容胤忍不住又笑。 第5节 第6章 惊惧 每月逢旬,皇帝有例朝。 容胤换了繁琐沉重的仪服,在崇极殿受了群臣的大礼,又移驾兰台宫听政,结束后还要去广慈宫向太后请安。一整天下来累得精疲力尽,到了晚膳后才得了点空闲,翻了翻笺箱。 这箱子里全是直接上报帝王的密疏,不走驿站,直接由专人传递。帝王高居宫中,消息若全凭臣下传达,难免偏听偏信。何况众臣为免罪责,出了事上瞒下欺,也容易混淆帝王视听。因此他花了七八年功夫,精心建立了一套信息收集系统,覆盖了九邦大部分州郡,为自己充当另一双眼睛。笺箱的信息渠道是高度保密的,众臣只知道其有,却不知道谁是密奏人,做事自然警醒,不敢再有欺瞒;很多密奏人也不知道自己写的东西会上达天听,笔下就少了很多粉饰。 容胤随便看了几封密疏,见有陆德海的奏报,就挑出来看了看。 他已经抵达骊原,接下来本应该折道入莞。但是山洪爆发毁了驿路,现在所有人都堵在了莞邦外面。滞留的旅人见旱路不能走,就尝试走周氏郡望,经河道入莞。那河道是周氏商道,要路引才能进的,众人一窝蜂的打算强进,周氏不堪其扰,索性封了渡口,搞得民怨沸腾。但陆德海是钦命办差,周氏倒很痛快,已经备了船送他即日入莞。只是入了莞后信路不通,下回奏报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容胤见此,就重又翻了翻笺箱,里面果然再无莞邦奏报。莞邦地势险峻,河流狭急,舟车不易偏偏却又盛产丝茶,路途虽然幸苦,商人役夫却日日往来不绝。平时入莞的路有两条,一条走官府驿道,需要翻山越岭,车马劳顿月余;一条入周氏郡望走河道,顺风顺水五天即到。那河道是周氏先人自己探出来的,他们百年前就开始做起了丝茶生意,为了不被人抢饭碗,轻易不让外人用河道。因此官府驿道堵毁后,外邦的粮食就再也没路子进莞,要是不开天下粮仓借用存粮,里头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顺畅水路饿死。 容胤紧紧的皱起了眉,展开漓江河道图,拿朱笔在漓江沿岸标了三个记号。 他早就想把漓江好好治一治了。可是这条江,他插不下手。 在上游,有骊原周氏把持水道。修路治河的粮草物资只能从旱路进去,光路上损耗就要十去三四。到了中游南岸,是荆陵隆氏郡望。河道在此年年淤塞,偏偏因为地形的原因,泛滥的洪水全往北岸淹,隆氏高枕无忧,干脆任其淤塞不管。入海口处是沅江云氏郡望,那里临海靠江,是一个绝佳的通商口岸,一旦建成,南北就可以走海路顺畅运输。 漓江,是九邦的血脉。只要这条血脉打通,整个天下就可以畅通无碍的活动起来。 御案上的粗大红烛,突然“啪”地爆起了一个烛花,书房里骤然一闪。 沅江云氏。 骊原周氏。 荆陵隆氏。 这三个家族一个都不能留。必须尽快下手。 可是要倾覆一个家族,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一个绵延百年,人口近百万,郡望根基深厚的家族,碰一下,都会面临巨大的反弹。 他可以杀掉家主,可是家主有儿子。儿子还有儿子。他可以杀掉嫡系,可是嫡系没了还有旁系。一个庞大的家族,光五服之内的人口,就超过万人。他总不能全杀光。 如果不杀,这个姓氏就永远在。这个郡望,就永远是他家的。 家族生生相息,皇权无法撼动。如果他胆敢露出要对某家族下手的意思,全天下的世家大族都会抱成一团,来反对自己这个皇帝。当年诛灭杜林二氏的时候,他也不过是掐了个尖,杀了家主一系,并不敢斩草除根。 不能杀。不能动。不能容。不能忍。 容胤卷起了标记好的舆图,把它放在烛火上点燃。火光燃烧,映亮了帝国皇帝年轻而冷峻的面容。 待泛黄的丝绢在御书房里烧得干干净净,帝王的旨意已经传出了深宫,经由司礼监送出了皇城,飞速奔驰在驿道上,闯入夜色中。 “宣沅江云氏安平。骊原周氏乐锦。荆陵隆氏裕入辅都觐见。” 夜色渐深。 泓跟着夜里当值服侍的宫人一同进入了暖宁殿。 他已经平静坦然,做好了准备。因此当陛下半坐在锦绣的帐幕间,遣退了宫人召他上床的时候,他没有犹豫,当即跪在地上,膝行至床脚上了床。 容胤眯起了眼睛,慢慢浮起笑意。他没有动,看着泓磨磨蹭蹭的上床,好像在等待一只警惕又心生信赖的小动物一点点靠近。他看着泓照着宫里嫔妃侍寝的礼仪,至床脚爬上来,又慢慢匍匐到自己身边,终于忍不住笑了,伸手把他拉了过来,说:“还挺懂。谁教的?” 泓又紧张起来,答:“宫里。” 容胤问:“还教什么了?” 泓说:“服侍陛下。” 容胤就抓着他的手摇了摇,问:“怎么服侍?” 泓这时候才想起来自己应该脱了衣服裸身上床的,刚才光想着上床,忘了脱衣服,顿时窘迫,小声说:“脱衣服。” 容胤就放软了声音道:“那就脱吧。” 泓把手放到腰间的扣带上,那种可怕的感觉又来了,还没脱,他已经觉得冷。他手指不受控制的颤抖,半天解不开扣子,就在那里无能为力的乱摸。 容胤等了等,见他半天不肯脱衣服,就抬手覆在他颤抖的手背上,缓缓提醒:“你已经是我的人了。” 他见泓一直低着头,索性说得更明白些,道:“没办法的事情,你就得接受,再慢慢把日子过好,懂吗?” 泓颤声答:“是。” 容胤就抓着他的手,重新按到腰带上,沉声道:“脱。” 泓害怕极了。他解开了衣带,露出白皙瘦削的身体,却没有力气把衣服彻底脱下来。容胤半撑起身,为他脱掉衣服,然后就把他按倒在床上。他浑身瘫软,任由皇帝抚摸了脊背,又握住了脚踝,从脚底一路摸了上来。他牙关打战,整个人抖成一团,像一个长久受冻的人,温水里也会惊烫。他的身体掠过了一阵可怕的痉挛和颤栗,整个人完全被恐惧击碎,终于在皇帝触碰他胸口的时候,双手捧住了那只在身上肆意抚摸的手,苦苦哀求:“陛下……陛下……” 容胤的手顿了顿,慢慢放开了泓。 他起身把床脚的长毛毯子拉过来,盖在泓身上,扯着毯子一角问:“脑袋要不要也藏起来。” 泓用行动回答了他的问话,毯子一盖上,他就迫不及待的钻了进去。 容胤便把泓裹成了一团,因为不高兴他的拒绝,还恶意的把毯子两角压在下面,叫他自己挣不开。 他本来是翻身过去,不想理泓的。结果睡到半夜不知不觉,还是把他连人带被抱了满怀。 等到了早晨,容胤睁开眼睛,见泓也醒了,靠在他身边,已经把脑袋露了出来。 容胤坐起身,泓连忙也跟着要起来,但是毯子裹得紧,他微微一挣就又倒了回去。 容胤便伸手想扶他。手刚抬,泓就吓得一缩,他不敢真的躲开,只是低垂着颤抖的睫毛,抓紧了毯子。 容胤顿了顿,没有吭声。手再落下来,只是摸了摸泓散落在枕间的几根头发。 第7章 胆小 一整个上午,容胤的心情都很不好。 今年的开科取士,报考了大概有几十万。层层选优,择出五十余人,将考卷呈给他御览。他翻了几份觉得不错,还没等夸赞,隶察司太卿便协同一众僚属,共同进谏科举取士太过劳民伤财,请与察举合并。 琉朝取士制度,除按家族品第绶官外,另有地方察举。寒门庶民若是才华横溢,可由地方官员层层举荐,选入九品评次。只是这种取官方式除了地方评议和考核外,还需要同品士族持一张品卷引荐,最后还是沦为变相的凭关系家世取士。上三品的世家大族珍惜羽毛,极少愿意出卷引荐,因此察举出身的士子很难评入上品,进入朝廷任职。 不入上三品,就没法入他的眼睛。他可以任意升降臣子品级,却没有办法把真正优秀的人选上来。 他驳了隶察司的折子,居然有人力谏,说士族与庶民本应该法度森严,如日月不能同升同降。如此一来乱了伦常,怕天降大灾于黎民,他要为民请愿,在那里磕头不止,搞得容胤火冒三丈。只是此人虽然迂腐,做事却是难得的妥当,他又不想因为一己之怒乱了政事,只得掩了怒火,叫宫人把他架出去。他出去后居然还没完,跪在外面隔一会就哭叫一声“圣上”,闹了他足足两个时辰才离开。 他看完了科举的考卷,钦点十人入宫面圣,又仔细斟酌了一番,在各地找了几个不起眼的位置准备留给他们。世人皆以家世为荣,这些科举的学子既无品第又没人引荐,绶官后难免受人排挤轻贱,因此官职不能太惹眼,免遭别人嫉妒,又不能太微末,让他们没有自我保护的能力。至于放出去后能不能立住脚跟,就要看他们自己的了。 临近傍晚,枢密司递上条陈,报了几个邦库里的存银。他昨日宣了三位世家家主觐见,等他们赶过来大概要月余,他要趁此时间,将大批银流聚拢过来支用。世家根基深厚,一时半会不能撼动,只能慢慢分化,叫他们自己从内部分崩离析。等大族成了小族,或者全族都仰仗朝廷鼻息时,这个家族再昌盛,也已经死了。只是这个过程需要大笔的银钱流动,他怕扰乱秩序,不敢贸然把国库储备直接投进去,只能从各邦调用,把已经在外面流通的银钱都引回来。 聚银引流,是一件大事。枢密司除了帐册总纲,还上了份条陈,把各项流程和所需人手银耗细细讲述了一遍。他只看了一半就到了入寝时间,便先上了床,本想晚上看完,明日就可以直接廷议,结果看着泓跟着当值的宫人慢慢进来,他的心思一下子就散了。 他不想吓到他,就若无其事的接着看条陈。可是他这样视而不见的冷漠态度已经让泓很害怕了。等宫人都退下,泓硬着头皮,把手慢慢按在腰带上,感觉自己又开始颤抖。 为了能顺利的把衣服脱下来,他换了一套仅有系带的长袍,轻轻一拉就坦露了身体。本应该遵循侍寝礼仪膝行到床脚匍匐而进,可是衣服一落地,他就吓得魂飞魄散,嗖一下就蹿上了床,其速度之快,动作之利落,达到了他毕生武功的巅峰。容胤只看到黑影一闪,一眨眼,怀里已经多了一个人。两人四目相对,容胤见他惊魂未定,眼睛瞪得溜圆,不由笑了,说:“今天乖。” 泓刚掀了被子,就知道自己钻错了被窝。可是想退已经来不及,他正正压在皇帝身上,看见了陛下的眼睛。 这是他第一次侍寝时直视皇帝,却见到一个极淡的笑容。 他知道陛下高兴一次有多不容易。 慧明公主薨后,陛下一直伤心,宫中礼乐俱废。民间三年除丧,陛下就把公主的铃铛手串在手上戴了三年。后来有一天,突然就扔掉了。那之后,陛下再无悲伤。可是无论政事家事,再没有事让陛下开心过。每年新春,元灯,万寿诸节,宫中典仪进贺,常有歌舞百戏,供陛下玩乐。陛下随呈随赏,却从来没有笑意。最近这两年里他只见陛下高兴过一回,就是那次武课赢了他。 泓低下了眼睛,慢慢挪动着,趴到了皇帝身上。 他发现,自己是可以让陛下高兴的。 他满怀温柔的心情,深深吸进一口气。等皇帝再次合拢双臂搂过他身体的时候,他闭上眼睛,忍过了那一阵畏惧的颤抖,很快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如果能让陛下高兴,就……怎么样都很好。 容胤一搂上泓赤裸的身体,就在脊背上摸了摸。他发现泓不像前两次那样害怕,不由很是意外。他把泓按到床上,支起了身体故意吓唬他,居高临下的冷冷逼视,见泓紧张得直眨眼睛,但是却没有躲开的意思,忍不住又想逗他。 他把泓上上下下仔细的摸了一遍,又把手脚都拉过来看过,还恶劣的拿蜡烛来照了照他的眼睛,想看看他能忍到什么程度。泓一一承受了下来,羞耻得全身都红了。 容胤忍不住笑起来。他一边觉得自己实在是过分,一边——还是控制不住,作势要掀开被子,把泓往外面推。 泓顿时惊慌。他已经被推出去了半个身子,露出肩膀在外面,见皇帝还要往回抽被子,连忙搂住了陛下的胳膊,哀求道:“陛下……” 容胤便道:“怎么这么害羞。” 泓轻声答:“习惯了。” 容胤想起他之前从来没坦露过身体,顿时后悔这样欺负人,连忙拉被子来给他捂得严严实实。 泓趴在皇帝的怀里,被反复抚摸了肩膀和脊背,连手指都被一根根摸过了,摸得他浑身发烫。身体适应了这样的触碰,颤抖很快就消失了,只有温热沉重的触感一遍一遍烙印在皮肤上。这种感觉让人畏惧且贪恋,好像自己已经被人完全占有,一边放下,一边得到满足。他在温水洗刷般的舒适中浮沉,很快睡意就涌了上来。他支起身子迷茫且困惑的偏过头,盯着那只抚摸着自己腰侧的手,好半天才把手和皇帝联系了起来,立刻一激灵,伏下身不敢再动,只用一只眼睛去看容胤。 容胤发现了,笑道:“你看什么?” 泓很久没有见到陛下有这样愉悦的神态,一瞥心安,连忙垂下了眼睛。 容胤便问:“明天有差事吗?” 泓有点难为情,老老实实说:“要是头天晚上随侍过,第二天就没差。” 容胤问:“那你今天干什么了。” 泓答:“睡觉。” 他说完就后悔了,不由抿住了嘴巴。这两天他连续侍寝,紧张得精疲力竭,但是这种事,是不应该让陛下知道的。 容胤一听也明白,说:“不要睡,习惯了就好了。以后你白天还是要到御书房随侍。” 泓答:“是。” 容胤便把枢密司的条陈拿过来给他看,问:“要是你找这个督银人选,你找谁。” 泓说:“我不知道。” 他立刻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连忙改口说:“臣愚钝。” 容胤就啪地在他身上拍了一下,说:“好好说话。” 泓裹紧了身上的被子,轻声道:“真不知道。” 容胤便道:“明日早晨有廷议,你听一听参政都是怎么说的。” 泓答:“是。” 容胤心满意足。觉得他的泓真是又聪明又乖巧,哪里都合心意,忍不住摸了又摸。他怕泓睡不好觉,就拿长毛毯子再次把泓裹了起来,抱在怀里。 泓本以为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没想到沾了枕头就睡着了,次日直到了陛下起身,他才跟着清醒。 一上午的廷议,众参政都在争论督银之事,又有莞州水患赈灾诸事,还要准备皇帝赴辅都召见三氏家主,眼见着政务繁忙,容胤便把召见科举进士安排到了秋后。廷议午时才散,即刻就要把章程下发到众司讨论,下午召见各臣商议。中间容胤好不容易得了点空闲,见御书房里暂时没人过来,就拍了拍身边软榻的位置,对泓说:“来。” 第6节 泓就悄悄走到软榻旁,犹豫着屈起一膝点在榻上。 这间暖阁号勤政,殿匾还是当年太祖皇帝亲手所题,老祖宗当年传下来的规矩,整个屋子里无凳无椅,唯一能坐的只有这张铺着黑缎厚绒的软榻,供皇帝听政。臣子奏事一律立奏,说了就走,不得额外停留。这里是国事重地,别说普通臣子,连陛下自己践祚前也不敢僭越。泓倾身接近了皇帝,却不敢直接上榻,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容胤半靠在软榻上好整以暇,等泓凑过来,他就突然猛地一拉,让泓狼狈的摔进了自己的怀里,笑道:“就喜欢看你这样。” 泓慌忙在皇帝怀里坐正了。刚直起身子,容胤又是一拉,泓再次狼狈的靠在了皇帝的胸膛上,只好趴在那里不动。 容胤忍不住又笑。见他不动了,就拿小桌子上的点心给他吃。泓张嘴吃完了,容胤又拿水给他喝。这简直像给小孩子喂食一样的胡闹行为让泓万分窘迫,连脖子都红了起来。容胤便道:“拿一个给我吃。” 泓脑袋里一片空白,胡乱拿了块点心塞了容胤满嘴。 容胤咽下了点心,想起他也在旁边听了一上午,就问:“累不累?” 泓僵硬的摇摇头。 他这样紧张的姿态让容胤控制不住的想欺负他,就故意缓慢而暧昧的,抚摸着他的脖颈,又把泓的衣领扯开一点点,探进指尖抚摸。还作势要解泓的腰带。 泓以为要在这里被脱光了,登时吓得魂不附体。结果陛下只是摸到了他的手,然后一根一根捏他的手指。等泓微微放松下来,容胤一边在心里默念“太坏了实在是太坏了”,一面又往他腰后摸。 泓的心里顿时提了起来。等外面臣子唱名请见,他猛然间听到人声,脑子里“嘣”地就断了弦,嗖一下就蹿上了房梁,留容胤在榻上茫然四顾。 他足尖一点上房梁就后悔得恨不得撞墙。当下又绝望又崩溃,却只能在房梁上等着。好不容易奏报的臣子走了,他不敢就这样跳下去,只好磨磨蹭蹭贴着墙壁爬下来,伏地向陛下请罪。 容胤重新把他拉到榻上,说:“啧,胆子真小。” 他怕再把泓吓跑,就规规矩矩的让他坐在自己旁边。拈了一颗糖叫他吃。 泓张嘴含了那颗糖,只在舌尖一转就酸得脸都扭曲了。还好那酸只在一瞬间,再一转就化成了甜。因为前头酸得实在厉害,反衬得后头无比甘甜。 容胤一直盯着他,就为了看酸的那一下。等泓果然被酸到了,他高兴起来,说:“酸吧。” 他又拈了一块自己吃掉了,说:“这味道很少见。” 泓默默看了容胤一眼,没有吭声。 这种小花样,其实一点都不少见。外头酸的苦的麻的辣的,什么样子的都有。各大点心坊为了招揽生意,年年推陈出新,在点心上玩出了花。 可是宫里就不一样了。呈上来御用的东西,永远四平八稳,平和中正,膳房里一方面怕犯了忌讳,一方面又怕圣上吃出什么问题,现在用的,还是几百年前的老方子。连陛下出巡,吃用都是宫里带出来的,平时极少能吃到新鲜玩意儿。就这种带一点酸的糖,说不定御膳厨商量了多少回,换了多少遍方子才呈了上来。 容胤吃过了糖,又有泓陪伴,心情万分愉悦,就和泓聊天,问:“你什么时候沐休?” 泓说:“每月逢九。” 容胤便道:“不就是明天?你沐休都干什么?” 泓有点难为情,说:“出宫瞎转。听说书。” 容胤笑道:“那明天你就出宫吧,给你放假。” 他突然想了起来,又道:“等回来把御前影卫的轮值重新排一排,你不要当值了。” 泓答:“是。” 他没有忍住,多看了皇帝一眼。容胤便问:“怎么?” 泓犹豫了一下,答:“臣是一等侍卫长,御前听令,很多年前就不用轮值了。” 历任御前听令影卫,都要时时随侍君主身侧,负责当值影卫的调任防守。只是到了他这里,不仅不用随侍,闲得连沐休都有了。容胤又是愧疚又是好笑,拉着他手说:“以后随侍也有,沐休也有,嗯?” 他把手一伸过来,泓就慌了。这里四面开窗,通透敞亮,外间当值的宫人不过几步之遥,窗外又有御前影卫侍立,声音都听得到。皇帝一碰他的手,他就下意识的微微挣了一下。 容胤明白过来,便放了手,淡淡的说:“你要习惯。” 他笑容一收,威严立显,泓登时畏惧,颤声答:“是。” 容胤一看又把他吓到了,就想安慰几句,可是他既然和自己在一起,被宫人侍卫看到的时候肯定少不了,不习惯也得习惯。他想不出怎么安慰,只好拿了块糖,放在了泓的手心里。 第8章 慰藉 天色渐晚。 临近末时,侍墨参政呈上了两河督道的折子。折子很长,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侍墨参政附了条陈只有一句话:“述漓江水患事。” 两河督道,管的是漓江和琉河的水路。如今漓江水路不畅,每年缴上来的税银不算多,朝廷就没有收上来,而是直接分流留在了各地府州库中,专备水患诸事。如今粮草银药已发,只是东西运过去还要一段日子,这个时间差就要靠平时地方库里的积蓄顶上。容胤草草将折子看过,见其他各处安置得都还过得去,唯湘邦五州,灾民外逃,饿殍遍野,尸首堆积在河中无人受理,将下游饮水全都污染,已有瘟疫灾变之象。容胤勃然大怒,立召枢密监察使面圣。 朝廷各司每日末时三刻散班,在此之前,各臣在府衙除了办政,就是随时等待帝王召唤,这叫“立班”。枢密司统管天下银粮,这位监察,管的就是各州府库藏粮。临近散班急召必无好事,监察使得了旨意,当即生出无数不详的预感,进了御书房倒头便拜,一句废话都不敢说。 容胤就把两河督道的折子往他面前一扔,冷冷问:“粮呢。” 监察使连忙捧了奏折草草看过。一般来说,上奏的折子若是牵连了别处,上奏前众臣必定已经互相通过气,再不济也已经知道了消息,做好了应对准备。可这不过是个奏报水患的折子,既无弹劾,也无告举,恐怕连两河督道自己,写的时候也没想过会牵连到枢密司。那位监察使也是差事办老了的,圣上一提醒,他就看出了问题,湘邦五州库中定是存粮不够,才导致大量灾民外逃,组织不起人来善后。微一迟疑就想起怎么回事了,当即吓得腿肚子转筋,只知道在地上连连磕头。 容胤掩着愠怒,道:“说。” 监察使登时汗如雨下。他不敢抬头,两眼一闭听天由命,老老实实把实情和盘托来。琉朝粮银两税,每年秋后如数收汔,上缴国库后,会留一些在府库中,作为当地储备。可是这几年湘邦的云氏郡望收成不好,粮税就欠了些。邦里税官无力讨要,国库里又不敢亏欠,只能从府库里临时借用,时间一久,就挖出了大窟窿,想补救已经来不及。为了这事,去年邦主就私下找过他,他还发函给云安平,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一粒米也没讨回来。那云氏底下多少子弟在朝为官,云安平长子云白临如今绶官尚书台,比他还大着两级,他无计可施,只能先替云氏遮掩了下来。 此事若是追究,上到枢密司监察使,下到府库看门人,人人都有责任,整个邦全被牵连。监察使也知道这回大事不好,一个头磕下去,立时青肿,颤声道:“臣无能!” 容胤说:“你确实无能。退下吧。” 那监察使本来心存侥幸,觉得事情较真起来也不算什么大事,何况法不责众,有这么多人在底下顶着,圣上顶多发一阵火,下旨斥责几句,不会有什么严重后果。想不到没后果是真的没后果,圣上无责无罚,不喜不怒,一句话就叫退下,当真天威浩荡,圣意难测。他一时摸不清圣上是轻轻放过,还是若无其事等查证了就雷霆一击,这一招高高拿起却不放下,好像一把剑吊在了脑门上,真是把他吊得生不如死。出了御书房他越想越害怕,赶紧叫宫人去把枢密司相关官员都叫来请罪,众大臣在御书房外面跪了一排,只等皇帝给个明白话。 容胤气得够呛,可是木已成舟。想来想去写了份旨意,八百里急报发到了陆德海那里,令他速到湘邦,开三座天下粮仓,中间怕出什么乱子,还附了一道兵符。此事干系重大,本不应该让一个二等参政来做,可是眼下离得最近的就是他,只得小材大用,看他的本事。 容胤把诸事办妥,犹自余怒未消。近几年云氏日大,总是这样有意无意的试探他的底线,若是较真,本来也不算什么事,若是退让,对方则得寸进尺。他一言不发,拿着支毛笔翻来覆去的转,慢慢就流露了杀意。 泓一直在侧,很快察觉。当即单膝点地,低声道:“陛下,臣请杀云氏安平。” 容胤嗯了一声,下意识的问:“你有多大把握。” 他一问出来就后悔了。这种事情能在心里想,却不应轻易透漏给别人知道。可是泓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郑重道:“臣得亲去。” 容胤盯着泓的头顶,默默斟酌了一会儿。 泓是他的人。无论从身份,还是从利益上来看,他都没有理由背叛自己。他不能退宫,就不存在未来的政治选择和冲突。 容胤想了想,突然开口问:“你家人呢?” 泓被皇帝这样跳跃的思维弄愣了,呆了呆才说:“臣义父是紫阳殿的大教习。生身父母不知。” 容胤顿时放心,就把手搭在泓肩膀上,轻声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给他听:“云安平该杀。但是杀他没有用。他们敢这样做,身后必有依仗。不把依仗拿掉,云氏就永远是朝廷的刺。” 泓想了下,问:“什么依仗?银子吗?” 容胤大加赞赏,“叭”地在泓头顶亲了一口说:“聪明。” 泓顿时矮了一截,觉得自己脑袋上开了一朵花。 容胤继续道:“云氏郡望是最大的桑丝产地,他们海运畅通,把生丝往各处卖,光缴税这一条,我就没法动他们。他们每年交了大批的白银,粮税上自然不甘心。” “他们的依仗,我也不拿。我就另扶植起一家来,叫他们自己去斗。这就是为什么我在见三氏家主前,要聚拢银流支用。莞州也产丝,只是商路不大通。” 泓明白过来,道:“陛下要借骊原周氏之力吗?” 容胤满意极了,他很想抱一抱枕边人,可是现在外头那么多人守着,又怕泓跑掉,只好捏了捏他的手,作为回答。 他们很快就用了晚膳,直到临睡前,容胤才遣散了外面那些臣子,但还是一句话都没有交代。云氏欠粮虽然怪不得他们,可几个人合伙隐瞒掩饰也实在太可恶。他干脆就不表态,叫他们自己吓唬自己,过几个不眠之夜。 暖宁殿。 容胤披着件单衣,泡在热气蒸腾的浴池里,懒洋洋的舒展了身体。 泓跪坐在池边,一脸的僵硬和不自在,拿一块毛巾,轻轻往皇帝身上撩水。以前几次侍寝前,他都是独自沐浴才进寝殿,可今天随侍陛下,就得两人一起进浴池。他带着一丝侥幸,希望服侍陛下洗完后自己能有个单独洗澡的机会,而不是直接就在浴池里被脱光。可现在,他觉得这个希望越来越渺茫。 容胤眯着眼睛,缓缓翻了个身,趴在浴池边上,瞥了泓一眼。 他一看,泓就惊慌失措,一副生怕他把自己拽下来的模样。越是这样容胤就越是想把他拽下来,想得不得了。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伸手要拿泓手里的毛巾,然后趁着泓递过来的时候,猛地把泓拽进了浴池。 浴池里砸出了巨大的水花。容胤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泓猝不及防,下到水底就呛了口水。他本来就紧张,此时仓促入水,登时惊慌失措,在里面摔了一跤。容胤连忙把他拉了起来,刚出水面他就趴在皇帝手臂上,爆发了一阵剧烈的呛咳。 容胤很是后悔,连忙把他扶到了浴池边上。等好不容易平息下来,泓抬起了头,满脸的水光,咳得眼睛微红,默默看了容胤一眼。 容胤怔了怔,猛然间心疼。他伸手去抱泓,扶着他的肩膀问:“怎么样?摔到哪里了?” 泓摇了摇头,一开口,嗓子都哑了,说:“没事。” 容胤情不自禁,就去摸泓的脸。他满脸皆湿,眼睛红红的,好像受尽委屈哭泣的模样。打湿的衣服全裹在身上,勾勒出他利落精悍的身体线条,容胤已经抚摸过很多次,知道那是何等强悍又满蕴力量的身体,他本来沉静而锐利,像把黯淡的锋利匕首,杀气满蕴而光华内敛,可是在自己面前却不能闪躲也无力反抗,只能藏了锋锐,被欺负得可怜兮兮。 容胤又心疼又后悔,低声说:“我以后对你好。比别人都好。” 泓颇不自在,往水里缩了缩。 容胤知道他想自己洗澡,就一个人出了浴池,把泓要换的衣袍搭在边上,先回了寝殿。 泓摔了一跤,换了个单独洗澡的机会,觉得还是挺开心的。可是等洗过澡临进了寝殿前,他又开始纠结了。 侍寝的时候如果不懂规矩,就会有司仪女官亲自教导。 前两次上床 ,都……做得不大好。再这样下去,陛下不满意,下次侍寝就会有宫人在旁提醒了。 而且他觉得陛下是真的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他脱光的。 这样一想,他站在寝殿外,就先失魂落魄的害怕了一会儿。 他茫然的看了看殿外侍立的宫人,一列八位宫人默不作声,静悄悄的守在殿外,没有人多看他一眼。 可是再耽搁一会儿,他们就该催促了。 泓长吸了一口气,毅然进了寝殿。 一迈进重重的帷幔,他就扯开了衣带准备脱衣服。容胤见了忙道:“不用脱了,到这里来。” 泓如释重负,慌忙上了床。 容胤已经等了他一会儿,见他慌慌张张的样子,心里又是一阵柔软。等泓过来,他就抖开长毛毯子把他裹了起来,搂着他说:“以后不用那样。之前……我是逗你的。” 他一边说,一边把手伸进毯子里,把泓的衣袍在里面脱了下来。泓又被脱了个精光,只得抓紧了毯子不吭声。 容胤放好了衣服,又把灯掐熄。外面明亮的月色照进来,照得寝殿里朦胧一片。他放了外间的两层纱幔,再回来,见泓整个人都钻进了毯子里,裹得严严实实,就把毯子掀开一点点,悄声说:“连手指头都不可以露吗?” 泓就把一根手指从缝隙里伸出去。 容胤忍不住微笑,俯身在那上面亲了亲。 泓知道皇帝亲了他,只觉得指头上一点灼热,非常烫,慌忙缩回了手。容胤便道:“又没了。” 泓只好把整只手都伸了出去。 容胤就握着那只手,一点一点往手腕上摸。他和泓一起并排躺着,只伸了一只手,缓缓探进泓的毯子里,去摸他的脸,又张开五指顺毛一样理他的头发。只过了一小会泓就把脸贴到了他的手上,他知道泓准备好了,就搂住了他的肩膀,慢慢的去摸他的脊背。泓紧张得攥住了他的衣袖,容胤便问:“你要我也脱衣服吗?” 泓说:“别,别脱。” 第7节 容胤轻轻笑了一声,说:“胆子真小。” 因为感受到了那逐渐收拢的双臂,泓不安的在毯子里挪了挪,试图离得远一点。他这点小企图被发现了,几乎是立刻,他就被从温暖的毛绒毯子里拽了出来,拽进了陛下的怀抱里。皇帝的手臂有力的圈住他,腿也压了上来,他整个人都被沉重温暖的包裹住了,身上各处都被彻底的触碰过。身体齐刷刷的掠过一阵颤栗,紧接着就是更有力的抚摸。他本来是畏惧的,现在却沉溺了,忍不住低叫起来。他稀里糊涂的搂住了陛下的脖子,情不自禁弓了起脊背,去迎接皇帝的手掌,只想得到更多的安抚和慰藉。 身体好像变成了战场。陛下的手摸到哪里,哪里就摧拉枯朽般颤抖着被粉碎和侵占。陛下握住他的足踝时,小腿曾经不受控制的抽搐,很快就在沉重的抚摸中安定了下来。他从来不知道抚摸和拥抱原来是这样迫切的东西,它们有形有质,可以一层一层包裹住冰冷的肌肤。心里积压的寒冷一阵阵涌了上来,泓双唇颤抖,突然喃喃的说:“我冷。” 容胤就腾出了一只手,脱下了自己身上的衣服,又拉过毯子来,盖住了两个人赤裸的身体。他用脚不停的蹭泓的小腿,又和他紧紧相贴,抚摸他的腰侧,问:“还冷吗?” 泓稀里糊涂的说:“我一直都冷。” 容胤就把泓紧紧的搂着说:“我抱着你,一直抱着你。以后就不冷了。” 泓放下心来。他用两只手抓住皇帝的手臂,把脸贴了上去,很快就睡着了。 第9章 沐休 到了第二日,容胤果然照之前所说,叫泓沐休出宫。 泓便回了紫阳殿。他是一等御前影卫,有自己独立的殿室,也有宫人定期打扫。连续紧张了这么多天,终于可以不用在陛下身边服侍,他本应该如释重负,此时却觉得满心茫然。他呆呆的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探出窗看了看外面的柿子树,揪了个碧青的果子下来把玩了一会儿。一切如旧,可他的心情却不一样了。他想了一想,还是决定和以前一样,换身衣服出宫。 他每次出宫,就喜欢到西三坊转转。那边酒楼歌肆店铺商家无所不有,常年有跑江湖的在此撂地卖艺,日夜热闹非凡。泓进了坊市,先跟众人围观,看了一会儿耍猴的表演套火圈,等时辰到了,就顺着人流进了武馆。 这武馆里常年搭着擂台,雇了几位武师在此摆擂揽客。武师在台上对决,众看客便在台下下注赌输赢。泓进去时,今日捍擂的武师雷大壮已经站到了擂台上。武馆里堂下全是散客,此时吵闹成一团,正忙着下注摆阵。泓就直接上了二楼,进入包间。 他一进屋,就有堂倌过来招呼,送上了点心茶水,又捧着名牌来,问他押哪个师傅。泓先看了看名牌,发现今日雷大壮要对付的是个很厉害的家伙,不由忧心忡忡,紧皱起眉头。 像这种跑江湖的武师打斗,和他在殿里看到的不一样。武者对决,一般过上几招就能看出功底,要是境界差很多,输赢几乎没有悬念。可江湖打擂台却不一样,这些人都是外家拳脚功夫,有时候明明见着弱很多,真打起来若是发了狠劲也能赢得漂亮。这位武师雷大壮功夫其实一般,但打起来有种永不放弃的劲头,好几次都是濒临绝境一击逆转,偶尔输过几回,也认得干脆利落。泓很欣赏他,不管对手实力如何,他每次都押雷大壮赢。 他已经好几次没来,现在看了看排名,发现雷大壮虽然一路领先,后头却被人咬得很紧,和对手不过相差两次输赢。他就把赌注翻了倍,全押在了雷大壮身上。招待的堂倌很是机灵,见此立刻一躬,道:“好嘞!替我们雷武师谢谢您!” 看客下注,武师也有分成。堂倌一提醒,泓就又把赌注翻了倍。 过了一会儿,武馆里突然锣鼓齐宣。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一盏通红的灯笼缓缓升起,挂在了擂台中央。 这便是比试要开始了。 雷大壮是捍擂武师,第一个登上了擂台。此时武馆里上下皆静,只见他站在了擂台正中,先是抱拳八方团团一揖,再走到擂台的四个角,单膝点地对着二楼包间,四方遥遥一敬。 泓忍不住微微一笑。 这是雷大壮单敬给他的。 头年上有一次打擂,雷大壮连输三回,眼看就护不住擂主的位置。到了最后一局,偏偏又遇上了个有点功底的武师,竭尽全力还是输得惨烈。他看得着急,一时冲动,就给雷大壮点了盏灯笼。 所谓点灯笼,就是买下场中所有押对方的赌注,全投到雷大壮身上。这样一来雷大壮虽然输了,却按赢分记。而且这灯笼以后就总跟着他,只要上擂台,赢份就比别人高半分。点一盏灯笼所费不菲,他掏空了身上所有钱,连应急的银票都拿了出来。 当时这盏红灯笼从他包房里一出,场上场下顿时沸腾,众人顷刻就蜂拥而至围在了外面,要看看谁这么大手笔。他一时慌乱,就把银钱留在了桌子上,自己悄无声息的跳窗跑了。那雷大壮感激涕零,又不知道恩人是谁,从此打擂台就多了一道礼,四方敬他。 此时擂台上已经打了起来。对方内功显然练过皮毛,比雷大壮要稳当得多。他总是使一些小伎俩,运气去戳雷大壮的穴位,把雷大壮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泓在包间里,看得气愤无比,恨不得下去一指点死他。 一场擂台打完,雷大壮果然输了一局。要是再输上两次,就要被对方追平了。泓出了武馆,依然紧锁着眉头,思忖着什么时候能再给雷大壮点一盏灯笼。 可惜点一盏灯笼实在太贵,现在他的积蓄还差了一点点。 他离开武馆,就折道去了茶楼。他是这间茶楼的常客,跑堂的一见他,连忙殷勤无比的引上了二楼,不用吩咐什么,就沏上了壶好茶,照着他的口味端出八酥八脆,摆了满满一桌子。 泓就随便吃吃点心,一边听大堂里说书人演义。 这种坊间流行演义,大多借古颂今,假托旧朝老臣。那说书人便讲,不知是哪一朝哪一代,有位御前影卫使把九环金背大刀,杀奸臣保忠良,为皇帝护下锦绣江山。泓一听便知道此事暗指建卯之乱,听着听着就走了神。 建卯之乱,指的是三年前的二月初七,一夜之间天地变色,陛下大封九门,手诛逆党的旧事。 此事之后,朝廷上下阖宫内外噤若寒蝉,无论明面上还是私下里都不敢轻易讨论。坊间只见到了结果,便从中演绎出了无数传奇故事。其实他们这些御前影卫没做过什么,只是听令而已。 就是因为没做过什么,所以才让人害怕。他们日夜围护,竟然没人提前看出丝毫端倪。陛下藏锋十余年,亲手布局,把所有人都安排进了局中。众人皆知自己是环,却不知相套出了个什么模样。待到事发的那一天,雷霆骤震,万箭齐出,陛下稳坐大宝,弹指间举盘皆动,顷刻就拿下局面。 等到前账清算的时候,满朝战兢,就有朝臣托了关系,求御前影卫多少透漏点消息。可他们虽然日夜守护,竟也不知天子喜怒,平日里陛下也算和颜悦色,政事上一视同仁不曾对谁有过偏袒。可一朝数罪齐算,对杜林二氏下了杀手,他们才知道陛下已隐忍多年。 怀怒未发时风平浪静,一朝清算,则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谁都不知道在陛下和颜悦色的面容下面,藏着什么样的杀机,从那之后,朝里闻风丧胆,人人惧怕。 他自己,也是怕的。 宫中有一片大湖,湖中心有座小亭子,叫做一独亭。 湖里什么都没有。想要进到亭子里去,就得走很远一段细细长长的孤桥。 陛下曾经很喜欢去那里。他总是让御前影卫和随侍的宫人们在湖边等候,然后沿着长桥,一路走到湖中心,一个人呆在那里。 有一天他凝视着陛下临湖远眺的身影,突然之间就懂了他。 陛下走了那么远,是因为想要一个人。也许他悲伤,也许他欣喜。他一个人在湖中央,可以放下掩饰,稍微的歇一会儿。 从那以后他虽然敬畏陛下,可是也怜惜他。 也……想要用力的温暖他。 一壶茶水渐渐半凉。堂倌小跑着过来换了壶热茶,又收拾了他吃剩的点心,重新上了四酸四甜的蜜饯。 说书人把故事告一段落,手里扇子啪地一打,讲了几个笑话,逗得满座哄堂大笑。 泓也跟着笑了。 他常年来此,已经有了自己的包桌。此时四面看了一眼,见周围都是茶楼里的老客,有人老友相聚,有人夫妻结伴,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孑然一身。 他也想有人陪伴。一起听故事。一起吃点心。 一起……睡觉。 泓垂下了眼睛,觉得被陛下触碰的感觉,现在还鲜明的留在身体上。 一种让他畏惧的甜蜜。 他在茶楼里消磨了大半个下午,临走的时候想到陛下没有吃过好吃的点心,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买了一包精致的糕点带走了。 点心带回自己的屋子容易,带到陛下面前却难。 天子驾前,何等尊贵。侍卫从进了外九门就开始重重盘查,宫外的东西一律不得夹带入内。等到了陛下歇息的暖宁殿,别说一包点心,连一针一线都别想顺带进去。泓想了又想,最后从树上捧下来个大鸟窝清干净了,把点心藏了进去。遇到实在严格的关卡,就把鸟窝藏树上,自己先过去。 他是一等御前影卫,宫里头无人不识。尽管这样,把这只鸟窝带到皇帝面前去,还是费尽了周折。 时辰已晚,他就把鸟窝带到了暖宁殿。可一见了皇帝冷淡的面容他就后悔了。心里又是害怕又是不安,只得捧着硕大的鸟窝,欲盖弥彰的往身后藏。 容胤刚用过晚饭,正靠在床上看书。见泓进来,一眼看见,就问:“你拿着什么?” 泓硬着头皮,慢慢走近了一些,说:“鸟窝。” 容胤就伸手接过来,看了一看,直接从里面拎出包点心,忍不住笑了,问:“是给我带的吗?” 泓说:“嗯。” 容胤知道带包点心进宫有多费事,就打开吃了一块,问:“怎么想起带这个回来?” 泓答:“宫里吃不到的味道。” 容胤怔了怔,心里莫名的感动,就拉泓坐到自己身边,一边吃点心,一边问他出宫都干了什么。 泓就把白天的事说了一遍。等他说到那位武师雷大壮怕是护不住擂主时,容胤便道:“是应该给他再点一盏灯笼。” 泓说:“太贵了,没有那么多钱。” 容胤张嘴就要说他有,一个转念就想起来,他日日在深宫里转悠,手里哪有什么银两?内帑的银两倒是可以随意支用,可十万百万的调拨容易,单单取出个百十两来却不行。那元宝上都铸了朝廷藏银的字样,直接拿出去谁敢收? 不由叹了口气说:“我也没有。” 泓想了想,说:“我可以和别人借一点。” 容胤说:“以你的身份,只要张口,以后会有大批银子送到面前来,想推就难了。” 两个人愁眉不展的对坐了半天,容胤终于有了办法,当即一道御旨,授了泓一个虚衔。这名头没什么用处,唯一的好处是月例翻倍。泓算了算俸禄,说:“要等到下个月才能攒够。” 容胤说:“雷大壮撑得住。” 他们一起吃了点心,容胤就把政事说给泓听。转眼就到了睡觉的时辰,泓又紧张起来。 容胤装作不知,让泓自己去沐浴。 容胤等泓洗过才洗,等他回寝殿时,见泓披着毯子,正在床上等着他。见他进来,无比紧张僵硬的望了过来。 容胤就熄了灯,放下了层层纱幕,把寝殿里弄得一片昏暗。他上了床,迎面把泓抱入怀中,手探进了毯子,却不急着给他脱衣服,只是在泓背上揉来揉去,慢慢的把衣袍拉下他的肩膀。 他这样缓慢而漫长的折磨,很快就让泓难以忍受。泓紧张的绷紧了身体,浑身哆嗦的忍耐了一会儿,终于受不了了,两下就在毯子里自己把衣服扯了下来。他低叫了一声“陛下”,就张开双臂,把自己和皇帝一起裹进长毛毯子中。 月行中天。 夜色里起了风,轻轻拂起窗口的宫纱悄悄飘荡。 泓一个激灵就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裹着毛毯子滚在床边,睡得浑身冰凉。 从第一天开始,陛下睡觉就是抱着他的。他转了头,见熟睡的皇帝还伸着胳膊,就挪了挪,小心翼翼的缩在陛下的胸前。 霸道的皇帝陛下梦中似有所感,一翻身就手脚并用把他抱住了,塞在身下。 他这一夜,睡得无比踏实温暖。直到了早晨陛下醒来伸手摸他,他也没觉得怎么惧怕,反而把脸贴了过去。 容胤就双手捧着他的脸,一路暖融融的摸到了肩膀上,又贴着胳膊摸到后背,摸到了他背上被老虎抓过的伤疤,就拿指尖轻轻的碰了碰,问:“还疼不疼。” 泓想起了陛下为他裹伤那天,觉得后背上又灼烧起来,不安的垂下了眼睛,说:“不疼了。” 容胤就往下继续摸,摸到有伤疤的地方就看一看,见他腰侧有一道旧伤,虽然已经愈合,伤痕却依然狰狞,就问:“这怎么搞的?” 泓说:“十几岁的时候……有位武者生了重病,要回靳州医治。他结了很多仇家,我沿途保护,就受了一点伤。” 容胤在他身上摸了摸,怒道:“这哪里是一点伤?这些疤都是那时候留下的吧?你还那么小,他就叫你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泓低声说:“他不知道。我一路隐藏行迹,私下保护,等他安全到达,我就走了。他在路上还不停感叹说运气好,一个仇家都没遇上。” 说完,想起了那个老头一路洋洋得意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 容胤顿时心疼。想到他总这样安安静静的,不显形也不露名,却在人后不知道流了多少血费了多少心力,不由道:“怎么做这种事情?” 泓看了容胤一眼,轻声道:“那位武者,一生为九邦尽责。臣虽蝼蚁,也愿为盛世丰年,尽微末之力。” 容胤怔了怔,低声说:“你文治武功都不差,心性也洁净。本能做番大事业。留在宫里可惜了。” 泓第一次被皇帝夸奖,很是难为情,就低下了头,没有回答。 他已经在做大事业。 他为帝国护火,守卫九邦的基石。他以剑平天下荆棘,用肉身为圣明天子加持,就是在为盛世开太平。 何况,他还有一个秘密。 他在守护的,也是他心上的人。 第8节 泓再次被皇帝拉到了怀中。 他向后仰起头,浑身颤抖着承受了陛下火热的抚摸。身体好像哗啦一下被粉碎了保护壳,那里面微光流淌,温暖如春阳。他在陛下的手掌中忘乎所以,紧紧搂着皇帝的脖颈,汲取所有的热度和力量。从那天起一切都不一样了,他冰冷的保护壳被陛下打碎,里面的新生命柔软又非常怕冷,需要很多很多的抚摸和抱抱。他连白天都在思念陛下的怀抱,在皇帝冷峻又严厉的身影下群臣都吓得瑟瑟发抖,他却不得不低垂着眼睛,克制着不要赖上去。 第10章 抗旨 一晃二十来天。泓又沐休了两次,那位武师雷大壮果然不负众望,撑到了泓拿俸禄的时候。 御书房携尚书台,与九门亲军都尉皆忙得脚不点地,终于以最快速度安排好了御驾赴辅都的一切行程和卫护。同一时刻,枢密院归银引流已毕,大批的银钱回转到皇帝手中。朝中各司已经准备就绪,只等一道旨意,诸臣齐出,奔赴战局。 这一日容胤有例朝。听政毕,既有参政通报,说三氏家主已到辅都等候接见。 容胤便下旨,令尚书台携理政事,御驾次日亲赴辅都。 辅都距离皇城有三日路程,朝中有旧例,六合将军,大族家主,封藩亲王不得入皇城,要觐见帝王,就得在辅都等候。这些人或是掌控实权,或是有皇位继承权,若是放任他们带兵进入皇城,难免有不臣的嫌疑。要是不带兵马孤身入城,他们又要提防皇帝请君入瓮。既然互相忌惮,不如各自轻车简从,另找一处相见,这才有了皇城外辅都的设置。 临行的前一天晚上,两个人已经上床准备睡觉,容胤突然想起再过两日,泓就要沐休。他不想占了泓的假期,便道:“明日你留在宫里吧,不用和我走。” 泓很诧异,抬头看了容胤一眼。 容胤抚摸着他的肩膀,道:“今年是大年,入了冬外头带兵的将军们要回来述职了,这里有不少人做过御前影卫,你把他们的履历理一理,我回来要看。” 泓就答应了下来。犹豫一会儿,试探道:“人数不是很多,我可以和陛下先去辅都,回来后再理。” 容胤微微一摇头,泓就不吭声了,只得紧紧搂住陛下的手臂,把脸埋在皇帝脖颈间。 容胤满脑子都在想和众家主议事的章程,心不在焉的抚摸着泓赤裸的身体,最后把他拿毯子裹起来,霸占到身下睡着了。 到了第二日,容胤便带着浩浩荡荡的仪仗扈从奔赴辅都。宫中早已把路程安排好,一路都有侍卫接应护送,顺顺利利的就到了地方。 辅都,民间又叫小皇城,和宫里一样外殿听政,内殿供帝王休憩。禁城外又设四套宫阙,安置列位权臣勋贵。容胤这次除了出巡随从,几乎把整个参政院和各司机要都搬了过来,群臣安顿,又花了七八天。辅都已经十几年没迎驾过,一下这样大的阵势,难免手忙脚乱。临到了觐见前就出了点小意外,试衣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一盏茶水,弄污了仪服。 像这种正式觐见,宫里都要备两套仪服作为替换,脏了一套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以防万一,容胤还是派人回皇城再取一套。等到万事俱备,皇帝便冕旒衮服,接受了三氏家主的拜见,又在宫中赐宴,表彰众家主功勋。 等全套典仪走过,又歇三日,才是真正的召见。三天里容胤令所有参政和职官都进外殿立政候召,整理出了长长的议事章程。到了最后一日,他就在书房里,叫人给他念一遍听,自己默默识记。 夕阳半落。温暖的斜阳照在深宫层层叠叠的琉璃瓦上,放眼一片金光粼粼。宫里的银杏树叶子全黄了,风一吹,哗啦啦洒一地黄叶。守候的宫人连忙持帚扫净,却突然见一只脚,踏在了金黄的叶子上 。宫人一抬头,见面前站了一位年轻男子,身披暗红色大氅,银色的肩旒一直垂到胸前。 这是一等御前影卫的服制。宫人一惊,连忙将大殿的台阶为他扫了又扫。 泓一脚踏上台阶,进入大殿。 他心里是很紧张的。 辅都里来人说要取仪服,他便借着这个机会,亲自把东西给陛下送了过来。 他只是……太想念陛下了。哪怕能见上一面也好。 可是一进了宫,当他感受到自己再次被那种沉重的,肃严的帝王威仪所包围时,畏惧就不受控制的涌了出来。 因为他抗旨。 陛下明明是要他留在皇城的,可自己却只等了十来天,就擅自跑了过来。 见一眼就走,见一眼就走…… 可他远远的在外面看了一眼后,却难以自抑,再也走不掉。 如果陛下见到他,会生气吗?他准备立刻就回去的,只是想和陛下说上一句话。 泓又紧张又期盼,慢慢走进内殿。 内殿的外间站满了侯旨的臣子。因为等的时间长,容胤就令宫人奉上了点心茶水。可诸臣皆无胃口,全都在心神不宁的窃窃私语。外面唱名的宫人见了泓,知道这一位是不用奉旨的,就把他引到了内间的屏风外等候。 等里面议事告一段落,泓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慢慢走了进去。 他太紧张,一进去就单膝点地,行了大礼说:“陛下。” 容胤吓了一跳,问:“你怎么来了。” 泓就抬了头,看着容胤答:“送陛下的仪服。” 容胤登时不悦。皇城过来路上辛苦,东西本应该让侍卫一路传送,这是有人偷懒,直接叫御前影卫策马递送,害泓跑了一趟。他便沉了脸问:“谁叫你过来的?” 泓一见容胤脸色不好,顿时吓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道:“我……” 容胤就一抬手打断了泓的话。他此时没功夫管这些小事,简单道:“你先回寝殿休息,等我闲下来再说。” 泓不敢再说什么,立即躬身退了出去,随即便有臣子请见,容胤转头就把泓忘掉了。 他一直忙到晚上,直到夜色已深,才回了寝殿。这次召见三氏家主,是要谈几笔大交易,他在那重重利诱下,又挖了隐蔽阴险的陷阱等对手咬钩,三位都是老谋深算的家族领导人,相比之下他还嫩得多,必须小心谨慎,一言一行都不能出差错。宫人已经整理好了明日他要穿戴的衣冠,他就一边把里面衣服都挑出来,一边把明日的各项事宜又想了一遍。 他面沉如水,一言不发,行止肃严端重,是常年刻意维持下来的帝王威仪,自己习惯了不觉得,泓却被他吓得心惊肉跳。 自打回了寝殿,他已经在这里等了三个时辰。 满心的期盼和喜悦早没了踪影,此刻他只剩了无穷的惶恐和惊惧。 他抗旨出皇城,陛下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他并不知道陛下冷淡的表情下面,对这件事到底有多少怒意。 帝王旨意,不容违逆。他身为御前影卫,一旦奉旨不遵,就再不会被陛下信任。 当时一时糊涂,没想那么多,在御书房里陛下一盆冰水浇下来,他才觉得凉彻心扉。 好不容易等陛下回了寝殿,他急忙站起来迎接请罪,陛下却淡淡瞥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他真是怕极了陛下的不动声色。 永远都不知道,陛下的裁决在什么时刻到来。只能等,一直等。等到从头发到脚趾,都在瑟缩颤抖也得等。 泓站在床边,战战兢兢,近乎绝望的盯着皇帝的背影,等着陛下回头。 等皇帝真的转过身来,他却一眼见到了陛下手里的黑衣服。冷峻的,肃穆的黑衣服,一下子就让他回到十几年前的三堂会审,和现在一样,也是这么黑的夜晚,也是这么寒冷的地砖,他跪在大殿正中,在宫里无数人冰冷的注视下,被迫脱光衣服,赤裸着身体谢恩,接过御赐。 从此再没人理他。 陛下拿着黑衣服走近。他双唇蓦地失血,在那一瞬间惊惧到极点,砰地就跪了下来,一开口,声音都碎了,颤声道:“陛下!” 容胤拿着衣服本想往架子上搭,被泓吓了一跳,连忙去扶他。手里的衣服垂到眼前,泓眼前一片黑,登时吓得肝胆俱裂,连滚带爬的往床下躲。 容胤慌忙俯身抱住泓,见他一味的躲自己手臂,一下子就明白过来,急忙捂了他眼睛,连叫了两声“泓”,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嘘——你摸摸,你摸摸,这个是我穿的。” 他抓着泓的手,让他去摸那件冰绫丝的黑色里衣,柔滑的布料缠在痉挛的手指间,好半天才认出了那与众不同的质感。 泓猛然间松了口气,慢慢瘫软在地上。失跳的心脏此时剧烈跃动起来,让他的视线一阵一阵的模糊。他拼命的喘息着,在容胤臂弯里胡乱摇头,想甩掉沾在睫毛上的冷汗。他那样的无助和无能为力,像一只被人肆意欺凌的弱小动物,被人抓在掌中不敢挣扎闪躲,只能在事后偷偷舔舐自己的痛处。 容胤心疼得胸口如遭重捶,紧抓着他肩膀一阵乱摇,心慌意乱的问:“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怕这个?咱们不是说好了吗?怎么突然又想起来了?你刚才想什么呢?” 他晃着泓的肩膀,不停的逼问,问得泓无处可躲,就抬起了头,看着容胤的眼睛轻声说:“臣……臣抗旨擅出皇城,请陛下降罪。” 容胤迷茫了好一阵才明白过来,一时心中剧颤,怔了半天才说:“你已经是我的人了,你不懂什么意思吗?你我一体,我要怪罪你,就是怪罪我自己,我怎么能让你受委屈?” 他一边说,一边心里直沉了下去。 怎么能怕成这样。连身边养的小猫小狗都不如。 怕他,又不信他。这哪里是枕边人。 他知道所有人都怕他。可是,都在一起这么久了。 都快要动心了。 容胤一时茫然无措,突然见木架子上搭的仪服腰带,那上头已经佩好了各种美玉瑚珠,在烛光下灿然生辉。他起身过去翻了翻,把腰带上的团龙玉佩卸了下来。这玉佩含尾衔珠只有拇指大,还是当年元祖征伐时所戴,传到现在,已经成了天子仪服上佩戴的十器之一,寓意为“信诺”。他掂着那枚玉环回到泓身边,低头看着他,半天没有言语。 泓伏在容胤脚下,也慢慢抬起头来。他所有的畏怯和脆弱,阴影和无助都已经都坦露在陛下面前,现在,他比脱光了衣服更赤裸。他急迫的想要一个拥抱,想要陛下保护他,想要藏在陛下的两臂间。他仰起脸看着他高高在上的帝王,咽下了所有无声的求救,尽量镇定的说:“君前失仪,臣请退。” 容胤说:“你能退到哪里去。” 他把玉佩放进泓的手中,说:“天子之器,重逾江山。你不信我,也得信这个。永远永远不会伤害你,不要怕。” 泓默默接过了玉佩,握紧在手中。 容胤就把他抱了起来。摸到身上冰凉濡湿,就把他直接抱到了寝殿隔间的浴池,放进热水里。泓一下了水,就迅速的沉了下去,连嘴巴鼻子都藏进了水中,只露眼睛在外面。容胤忍不住笑了,柔声说:“脱衣服。” 他回了寝殿,就派人传旨,把明日的召见推迟一天,又叫宫人来整理仪服。几位侍裳女官见仪服腰带上缺了信器,吓得惊惶失色,容胤便冷冷斥责:“慌什么?不要外传,去找个差不多的配上。” 泓在浴池里听见了,就捏着玉佩,迎着光看了看水头。 容胤在寝殿料理完毕,找了条链子,又回浴池看泓。泓已经把衣服都脱掉了,在水里把那枚玉佩冲了又冲。容胤便半跪在池边,把玉佩给泓挂在了脖子上,轻声道:“别让人看见。” 泓又沉到了水中,在水下把胸口的玉佩摸了摸。他见陛下在浴池边上看着自己,就慢慢的凑过去,双手搭住了池壁,轻轻巧巧的从水里拔身而出,湿淋淋的像尾鱼,钻进了容胤的怀中。 容胤双臂一展,就把泓抱住了,见他腼腆又畏怯的垂着眼睛,却全然依赖的往自己怀里缩,那一刻的心疼和怜惜难以自抑,容胤怦然心动,低了头,轻轻的吻上泓的双唇。 他在泓微颤的双唇间探了探,然后一点点加深这个吻,等到泓明白过来,胆怯的用舌尖回应,容胤就更深,更彻底的侵占了他的唇舌。他紧紧搂着泓,越亲越绵长,突然间就失了平衡,泓为他撑了一下没撑住,两人一起摔进了浴池中。 容胤从水里冒了头,拉着泓忍不住笑起来。泓也笑了,笑起来眉眼弯弯。容胤看着他,还是觉得心动,就和他十指交缠,在水里又亲了好久。 他们洗干净身体上了床,还是暖融融的抱在一起。容胤把泓压在身下,在他肩背上亲了又亲,觉得心里像被塞了一大团绒毛,非常的蓬松柔软。他一边在泓手臂上抚摸,一边问:“到底是谁支使你过来的?亲军都尉府连我的影卫都敢差遣,胆子越来越大了。” 泓不安起来,扭头去看容胤,轻声说:“是我……我想见陛下。” 容胤怔了怔,猛地想起来临行那天,泓确实试探过想一起来辅都,被自己心不在焉的驳了。天子一言九鼎,他早习惯了独断专行,泓这样事事依顺,他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样不顾泓意愿,又不准他违逆,还总是不理他,泓不怕才怪。 他一直是一个人,已经满身的锐利锋芒,忘了怎么和枕边人相处。如今硬把泓拉到身边,不知道刺痛了他多少回。 容胤又怜惜又愧疚,咬着他耳朵说:“下次……你就直接来。我见到你,心里很高兴。下午的时候书房有太多人,我就没表现出来。” 泓轻声问:“陛下也有高兴的时候吗?” 容胤说:“嗯。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很高兴。” 泓就低下头,亲了亲皇帝的指尖。 能够近身侍奉,拥有取悦陛下的资格,他也很高兴。 他们一觉睡到天亮,一起用了早膳。因为原定的召见推迟,容胤得了一天空闲,就带着泓到宫中围起的园林中游玩。初秋的天气,虽然还暖和,但枫树都大片大片的变红了。他们在山脚下的小溪里,捞起了一条壮硕的肥鱼,虽然明知道是宫里头喂养的,还是清干净烤着吃掉了。 他们沿着小路慢慢上了山,容胤在前面走,泓就落在后面一步跟着。虽然随侍的大堆宫人都在后面,可是如果不说话,就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一样。山顶有一个小亭子,在这里可以看到宫中园林的全貌,很多很多的枫树,银杏树和笔直的大叶杨,把宫阙的红墙琉璃瓦重重掩盖起来。容胤要泓坐在自己身边,在身后石桌的遮掩下他去拉泓的手。 泓没有动。容胤也没有动。他们就这样手拉着手,一起看红叶漫天飞舞。 临近晚上,容胤要准备第二天的召见,就拿出众臣整理的条陈和折子,重新又看了一遍。还要泓把三家郡望的情况给他读一读。 泓第一次在容胤办政的时候离这么近,这才看出了皇帝在默默记诵,等暂歇的时候,忍不住说:“原来……陛下要准备这么多。” 容胤“嗯”了一声道:“三家都是老狐狸,现在肯低头,是因为不清楚我底细。若是不小心露了怯,以后想再压制就难了。臣子君前失仪,不过赶出去,我要是臣前失仪,后果可要严重得多。” 泓就轻声说:“陛下育民以仁,抚臣以礼,没有失仪的时候。” 容胤道:“做事哪有没错的时候?只是不叫你们看出来而已。有一阵子我心情不好,总是记不住事,每次召见都很狼狈。” 第9节 泓知道他指的是慧明公主刚夭折的那段时间,就小心翼翼的试探:“那现在心情好了吗?” 容胤说:“还行吧。事情太多,容不得总犯错。” 泓慢慢伸出手,勾住了容胤的手指,低声说:“臣可以和陛下一起。” 容胤说:“好。明天就一起。” 第11章 顿悟 晨阳初绽。 宫墙里无声无息的飘了一宿的落叶。宫人们不到天亮就起来,清扫干净步道和大殿前的广场,把金黄的银杏叶堆积到绛红的宫墙下。那些金黄的,碧绿的,红彤彤的叶子全都带着秋阳的光,斑斑驳驳,在重重宫阙间落尽,铺得皇宫一片锦绣。 容胤用过早膳,便在齐贤殿召见三位家主。家主身份尊崇,为表示帝王礼敬,大殿里只设坐席。容胤在主位上盘膝而坐,安排泓在自己身后跪侍,待觐见的礼钟敲响,三位家主鱼贯而入,容胤便巍然安坐,受了他们的大礼。 两扇沉重的朱漆殿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合。 大礼毕,三位家主抬起头来 ,见到了帝王身后拜伏还礼的御前影卫,齐齐的脸色一变,互相交换了几个眼色。 他们身边,自然也是时刻有死士武者保护的。只是觐见一国之君,这些人不能跟随入殿。几位家主权分天下,和皇权一直是此消彼长的关系,互相间诸多戒备提防。他们毫无保护的入得殿来,为显诚意,帝王身边也不应再安排影卫,这也是皇帝对世家门阀的一种恭让。 如今同处一室,皇帝却安排了个武者在侧,这和直接在他们脖子上架把刀也没什么区别。 三位家主很是不悦,拜礼后直身,便无人再有动作。 容胤不动声色,道:“泓,卸剑。” 泓便直身,反手一脱一错,将腰间短剑卸了下来。那剑柄上嵌了金色的皇家徽记,在他虎口边璨然生光。他双手奉剑,俯身将短剑推至身前三尺远,又跪坐回原地。 三位家主见皇帝表示了退让,只得暂且压下不满,各自落座。 三人里面,周乐锦年纪最大,等众人坐定,他便微一躬身,率先开口道:“二十几年前,老臣有幸在此觐见先皇,那时陛下还在襁褓。一眨眼陛下已经这么大了,雄姿英武,犹胜先皇当年啊。” 他提到了先皇,又拿年龄来摆资历,容胤不得不直身恭听,一点头道:“朕幼年时,曾聆父皇庭训,也说过骊原周氏乃朝廷股肱,宜亲其亲而智其智。如今周家主膝下长子在朝中侍奉甚勤,朕见了周家主,也觉得亲近。” 几位家主脸上微微一笑,心里都在掂量。皇帝亲政不久,朝中根基不稳,仰仗几位家主支持的时候还多着,如今姿态摆得这样高,不知道是虚张声势,还是真的大权在握。荆陵离北疆近,消息传得也快,隆裕亭早就模模糊糊的听说过一点传言,此时索性干脆利落的问出来,道:“听说军中陈氏携麾下众将,已对陛下效忠,可是真的?” 容胤端起了茶盏,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道:“是。” 几位家主便垂下了眼,也跟着一起喝了茶。众人面上若无其事,心中皆惊动。 陈氏是军伍世家,全郡八十万人口,不用缴纳税赋,闲时屯田耕种,战时全民皆兵。他们自给自足,名义上虽然是朝廷军队,实际并不受朝廷牵制。自古便是得军权者得天下,皇帝手中有朝廷供养的百万雄兵,再加上陈氏八十万子弟,这天下已经抓得稳稳的。 隆裕亭更是诧异。军权何等重要,交出军权,就是自毁家业。他以前和陈氏有点往来,只是老家主过世后才断了联系,忍不住就问:“这……这怎么可能。怎么做到的?” 三个人齐齐的往皇帝脸上看过去。 容胤放下了茶盏,简单的说:“朕杀了他长子。” 几个人登时都不自在。陈氏老家主身体一直不好,长子次子争权夺位也不是秘密。后来长子暴亡,次子上位后,曾经连坑带杀的把家族彻底整顿了一番。那新家主手段之狠辣,曾叫他们这些冷眼旁观的老家伙也为之敬佩。当时还在感慨这个陈氏新家主真是一代枭雄,原来,幕后的策划者在这里。皇帝有能力杀了陈氏长子,自然就有可能来杀他们的儿子,这个威胁,皇帝给得堪称清楚明白。 三个人一时静默,一直没说话的云安平便出面打了个圆场,问皇帝召见为了何事。容胤早把议事的章程送到了各人手中,叫三位家主有个准备,也给他们足够的时间和幕僚商量,此时不过是为了表个态,也是叫他们当面提条件。 他此次召见,主要为的还是漓江水患之事。莞州告急,驿道损毁粮食进不去,他就直截了当的请周氏开水路,而且一开就要开五年。五年期间,朝廷治河输粮所有物资,都从周氏的商道走。作为交换,今后朝廷用的桑丝都会直接从周氏购买。周氏毗连产丝的莞州,做这笔买卖再合算不过,如此一来相当于攀上了个金饭碗,周乐锦一口答应,只是就价格和供量又提了很多条件。容胤一一应允,为表诚意,当面就拟旨拨了银流到周氏帐中。 他除了赈灾,还想把漓江彻底治一治,要求荆陵的隆裕亭放宽郡望的关卡,叫他派人去疏通那处淤塞的河流。这一条对隆裕亭来说也很有利,治河花费全部由朝廷承担,一旦疏通后往来走水路的商家却要在他这里交商税。何况治河期间的役夫,劳工都要从他郡里召,相当于朝廷替他养了几年人口。所以隆裕亭也痛快答应了,只要容胤承诺之后的水路商税收入。 如此一来,最吃亏的就是沅江云氏。云氏郡望主产桑丝,朝廷若是和周氏做起了桑丝生意,就相当于抢了他的利润 。容胤便和云安平澄清,莞州所产桑丝粗硬,他收来是为军用,和云氏所产的那种细韧的上等桑丝并不冲突。更重要的是,他将开放封海禁,第一个港口就设在沅江。云安平听了如此诱人条件,不由动心。朝廷禁海已经有百余年,一旦开放,必有大批商货涌入。如今从南往北都是走陆路,要真设了港口,以后南北海路贯通,他云氏坐地收银,就可保家族世代丰隆。 容胤见他犹豫,就轻轻推了一把,道:“若是云家主觉得不方便,也无需勉强。朝廷会在莲州另开海港。” 莲州与云氏郡望毗连。海禁初开,北方只会设一个港口试水。若是莲州占了先机,云氏以后就再没机会。云安平便不再犹豫,答应下来。容胤就又提条件,规定了这个港口每年上缴的商税要令开别册,单独往枢密院缴纳,比寻常商税高了两成。 这一条云安平答应,却又提了要求,要他的长孙云行之入军中历练。这便是在皇帝收回陈氏军权后,也要来分一杯羹。容胤略一沉吟便同意,云安平却又请奏,道:“老臣膝下一孙女已长成,贤淑温顺,有闭月羞花之貌,愿入宫侍奉陛下左右。” 皇室将与云氏联姻,此事已成定局。只是容胤脚跟不稳,怕云氏入主后宫后局势有变,就一直拖延着。云安平趁这时候提出来,多少有借机要挟的意思。容胤心中不悦,就满怀恶意,道:“朕听闻云氏两女皆窈窕,若得了闲,就来皇城向太后请个安吧。” 云安平心中愠怒,只得低头答应。 他有两个孙女,一个是长子的,一个是次子的,都深得家里宠爱。若二女同时入宫,皇帝定有偏颇。到时候拉一个踩一个,孙女们为争宠斗起来,他的两个儿子也别想和睦。可是皇帝已经开了口,他又没办法推辞,只得吃掉这个哑巴亏。 诸位家主又就各项条件讨价还价了一番,待大体敲定,容胤就令宫人开了殿门,诸位家主拜礼后准备告退。 殿门一开,只见帝王并诸位家主的随从,都静默的侍立在阶下等候。云安平突然笑了一声,道:“陛下,臣听闻紫阳殿武者,得掌天下武林而无人能出其右。老臣今日也带了几位随从来,不如就请陛下的御前影卫指点一番如何?” 他话音刚落,便有一位武者越众而出,单膝跪在阶下。他看不出多大年纪,只是身形黑瘦,端端正正跪在那里,不像人,倒像块石头,连一点儿活人的生气都看不出来。 容胤武学多少也有点粗浅功夫,扫一眼便知此人武功已臻化境,给他的感觉和紫阳殿的大教习是一样的。他慢慢拿起茶盏,垂下眼喝了一口茶,却并不说话。 他刚才震慑众位家主,说要杀他们长子,现在便是众家主反过来试探他的时候。 家族继承人何等尊贵,身边必然有无数死士武者保护围绕,帝王到底有没有这个本事万人中取其人头,看的,就是御前影卫的能力。 泓若输了,就说明他没有这样的能力,号令天下世家。这也是众家主给他的一记耳光。 泓若赢了,几家必定心生畏惧,以后他的旨意下去,受到世家的阻挠就少一点。 可是—— 这种殿前较量,是一定会死人的。 若输,必死,不会留余地。 容胤垂了眼睛,慢慢的掀了茶盖。清澈的茶汤上清清楚楚倒映出他冷静的双眼。他在转瞬间就做了权衡,开口想拒绝。可是脸微微一侧,还没等说话,却见到了泓的影子。 泓已经挺直了身体,是整装欲战的模样。 他一张口,拒绝的话就变了,只是道:“去吧。” 泓说:“是。” 他是武者,这种情况下不必守躬身的退礼,便拿着剑微微一拜,起身往殿外走。容胤看着他的背影,在那一瞬间突然就后悔了。 无比的后悔和惊怕。 他微微直身,想把人叫回来。眼角余光一扫,见到三氏家主都在看着他。阶上阶下,殿前殿内,他被无数人注视。他的一言一行,出了这个殿,会迅速在九邦大地四散传播。 他不能退,不能动。不能悔。 不能因为突然明白这个人重要,就护下他。 只能眼睁睁看着泓出了大殿,站在阶下。 他和那名武者互敬,然后双方朝反方向各走了十步,只听得“锵”的一声青芒一闪,短剑出鞘。 那声音无比凌厉,容胤心脏蓦地紧缩,眼前一黑,后背上就齐刷刷的渗了一层冷汗。 这是一种简单,利落的较量方式。双方面对面同时出击,在相错的那一瞬间,两人用劲气比出上下。差一些的那位,霎时就会被利刃贯喉。有经验的武者只要两人起步,就能看出输赢,可是他,他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把泓放出去,却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回来。 不知道。 不知道如果泓回不来,该怎么办。 容胤就只半低着头,盯着面前那半杯茶水。 他觉得应该看着。如果这是最后一次,他至少应该把泓看在眼里。可是他抬不起头来。他的脖颈和后背都僵住了,眼前一片金星乱舞。 如果泓死了,他就厚葬。 拿他的余生来葬。 他听见阶下奔跑的声音。非常快。接着“叮”的一声,那是利刃出喉,划到了对方的刀刃上。霎时间他的胃部掠过了一阵剧烈的痉挛,好像那把刀同时划过了他的心尖。 剧烈的心跳声就在耳膜里沉重的响着。他屏住了呼吸,在那可怕的寂静时刻里汗出如浆。 他听见脚步声。接着,一只脚踏上了他的坐席。泓擦身而过,重新跪在了他的身后。 容胤并没有放松。他咬牙挺着,苦苦挣扎,拿出了全部的力量,来控制自己不要失态。他把茶盏一推,没有说话,起身离开了大殿。 他的心情非常恶劣。 他觉得自己无比愚蠢。 他拿太贵重的东西去冒风险,输了赢了都吃亏。 他出得大殿,走下殿阶,走过死去武者的尸体。 他走过红砖金瓦的重重宫阙,走过曲曲折折的朱红游廊,走过铺满金黄叶子的湖池。 走过光,走过秋叶,走过他心里一片一片缤纷的斑驳和缭乱。 衣袍里已经被冷汗浸湿,风一吹,彻骨的冰凉。 他走了很久,知道泓就跟在他身后。他们一直走到了后殿的园林中,容胤站住了。 昨天他们还一起在这里游玩抓鱼,手拉手看秋天的美丽景致,今天,一切都变了。 这个人不再是供他取乐的人。 容胤慢慢开口,嗓音无比干涩,说:“没有下次了。” 泓问:“陛下担心我吗?” 容胤没有回头,说:“知道你会赢。” 他们回了御书房,本应该把议事的结果都交代下去,让众臣照此办理。还要拨出人手来,去和三家谈各种交易细节。朝中也要腾出位置,给即将到来的大工程准备负责人。离开辅都前,要和三氏家族把细节都谈妥敲定,这些事本来一天都不能耽搁,可容胤万分的没精神,只在御书房转了一圈,就回寝殿歇息。 他在齐贤殿见着了死去武者的血,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特别的刺激他。当时还不觉得,回寝殿后胃里痉挛成一团,五脏六腑都快翻腾出来了,难受得他浑身直冒冷汗。容胤就随便找了点事支开了泓,又令宫人都退到外间去,自己在软榻上半靠着,心烦意乱的翻一本书。 他苦捱了半个时辰,胃里一点都没好转,反而变本加厉。这毛病是刚穿越的时候被皇太后整治出来的,当年不知道看了多少医官,一点效果都没有。他自己也知道心结难解,光喝药没有用处,圣明天子威震八方,总不能连点血都见不得,后来索性顺其自然,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可是时不时的就来上这么一回,也让他很是受不了。 容胤烦躁得想杀人,把手里的书翻得稀里哗啦。等见得泓悄无声息的走进来,他就更烦了,沉了脸不理他。 泓早在外间就得了宫人的暗示,知道陛下心情不好。他进得暖阁,见皇帝只是翻书,没有阻止的意思,就轻轻巧巧的上了软榻,刚贴近皇帝就顿住了,一动不动的聆听。 容胤微皱着眉,看了泓一眼,没有吭声。 泓确定了自己的判断,就小心翼翼的问:“陛下气息不稳,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在容胤身上一探,根据肌肉的紧张程度,很快就确定了位置,按在胸腹之间问:“是这里吗?” 容胤被他逮了个正着,只得“嗯”了一声,说:“老毛病了,一会儿就好。” 皇帝年少时,曾有过见血惊悸的心疾。泓一下子就想了起来,不由很是忧虑,说:“怎么突然就又犯了?” 一边说,一边探进容胤的衣服,把手掌按在他胸腹之间。 容胤只觉得一股热力缓缓升起,这温度不仅贴着体表,仿佛连腹中都一并温暖了,迅速沿着五脏六腑散开。他大惑不解,抓着泓的手不放,泓就用另一只手,抵在他后背上,又将热力源源不绝的送了过去。 第10节 痉挛且疼痛的胃部迅速的就被安抚了。泓牵引着内息,在容胤经脉中团团走了一周,好像一只滚烫又有力的大掌,迅速就理顺了容胤紧张冰冷的筋骨。容胤情不自禁,伸展开身体,躺在泓的腿上舒服得乱蹭一气,抓着他的一只手问:“是什么东西?” 泓说:“这是内家功夫。” 容胤就喃喃自语,说:“以前怎么不知道。” 泓垂下了眼睛,说:“这个,是要贴身的。” 他说完,探手在衣服下面,把容胤身上各处又摸了摸,确定没有不对的地方。摸着摸着突然心里一颤,手不由就顿住了,问容胤:“陛下见血惊悸的毛病,是不是一直都没好?” 容胤已经昏昏欲睡,眯着眼睛说:“还行。只要不是太多血,就能忍得下来。” 虽然已经知道是这样,听陛下亲口承认,泓还是狠狠一颤,心疼得五脏六腑都绞到了一起。 陛下年少惊惶,曾经怕到一点红色都不能见。折腾了很久都不见好,有一次静怡太妃就遣退了宫人,私下狠狠责骂,说他没有个当皇帝的样子。 那之后陛下很快就痊愈了。帝王立身之处,杀伐屠戮,举世刀兵,弹指间天地变色,过手的岂止一点血光?年少时期的娇贵毛病,再提起来成了一场笑谈。 原来他心里,一直都是怕的。 就这么不声不响,一个人忍着。 忍了十几年,都……没人体贴。 泓垂着眼,静静凝视容胤的侧脸,只觉得满腔的珍爱和怜惜都无处投递,就自后面环抱了皇帝,按着他的胸口,再次把热力传送了过去。 容胤觉得身上迅速的暖了,胃里那个寒冷僵硬的冰块化成了涓涓暖流,在四肢百骸间游走。他又舒服又温暖,高兴得在泓怀里乱蹭乱摸,一个使力就把泓拉到了身前,突然说:“你要是我的妃子就好了。” 泓万没想到皇帝说出这种话来,登时羞窘得满脸通红,一路红到了脖子根,结结巴巴问:“为……为什么?” 容胤说:“可以白头偕老。” 泓一下子就呆了,心里霎时一片冰冷。他双手发颤,紧紧抓住了皇帝的手,捧在心口上。 现在不可以吗? 就……在迎娶云氏的新娘前,在嫔妃承恩前,只要这一小段时间,只要有过一次,他就可以当做白头偕老。 永远永远是你的人。 他紧搂着皇帝的胳膊,压下了巨大的悲伤和不舍得,把双唇印在容胤的手指间。 容胤已经睡着了。 他在梦中,还在琢磨能不能再也不让泓上阵,要他安安全全的活着,好和自己白头偕老。 第12章 微服 皇帝御驾在辅都停留了十几天,直到诸事敲定,便准备回皇城。回程沿路早已被亲军都尉府派兵封得严严实实,临行前一天,泓接连派出了三批前哨先行,在御驾二十里外依次接应。 容胤在里间,听着泓一一安排,突然间异想天开,等泓回来便和他商量,要两人明日骑马先走,留众人跟着帝王仪仗空行。这样赶到皇城正好早了一天,神不知鬼不觉来个微服私访,两人可以一起去西三坊去给雷大壮点灯笼,顺路玩乐一番。 泓吓了一大跳,立时道:“不行不行不行。” 容胤就威胁他:“等回了宫里,可就再没这样的机会了。” 泓无比为难,道:“陛下每次出巡,凡是碰过的东西,用过的饭食,去过的地方,御前影卫都不知道查了多少遍,摸了个清清楚楚,才敢呈上御览。西三坊那种地方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怎么能让陛下犯险?” 容胤怒道:“你到底想不想和我一起去?” 泓说:“想。” 容胤说:“那就快想办法!” 泓默不作声,一样一样想了半天,还是没什么万无一失的办法,为难道:“光陛下在西三坊用的茶水点心,就有太多外人过手了。要是从宫里带,还得安排人侍膳,那也……不算微服。” 容胤便道:“我不吃东西。什么都不碰。咱们提前安排好路线,只需让影卫把沿途几个地方查过就可以。” 泓想了一下,觉得这样虽然有风险,却也还算稳妥,顿时高兴起来,微微笑道:“要这样,可行。” 容胤兴奋起来,连忙叫泓去安排,又令宫人去找平常衣服来。两人又高兴又激动,商量了大半夜才睡。 他们带了十几位御前影卫,平平安安就回了皇城,果然比帝王銮驾要早一天。两人入了城就直奔西三坊,现在正是中秋时分,临近佳节,坊里人来人往,临街的商铺都安排了人在外面大声吆喝招揽顾客,格外的喧嚣热闹。 容胤和泓换了一身平常装束,顺着人流就进了坊市。泓怕被拥挤的人群挤散,不得已紧紧贴着容胤,低声说:“主人身边,安排了八位影卫保护,亲军都尉府拨了一支兵马扎在西二坊,以焰火为号。若有意外,可以立即调兵。” 容胤听他换了称呼,心中不由一荡,轻声说:“在外头不用持礼,叫我……” 他本来想让泓叫自己的名字,话到嘴边,却一下子闷住了。 他是个没名字的人。 以前的名字,穿越过来后就再没用过。虽然还记得,念出来却无比陌生,已经和自己没有关系了。 现在这个身体叫容胤。可这两个字是国讳,他只在玉牒上见过,从没听人叫出来。没人叫,就没有联系,这个名字也和他无关。 他大概是一个名叫“陛下”的人。这名字不属于他,他却属于这个名字。 这些御前影卫,辉煌都城,锦衣玉食和森严保护,都是属于这个名字的。 也许,还有……泓。 容胤转瞬就把这个让他不愉快的念头抛出了脑海。 他们按照原定的计划,先往茶楼去。路上一起看了江湖人卖艺,听了桥边的口技,还看了猴子的杂耍表演。容胤兴味盎然,连路人的衣裳神情都一一看过,路过商铺,就站在门口研究人家的门脸和布幌子。他这样一停顿,商家自然上前招揽,他就全神贯注的听人家说,搞得泓在一旁紧张无比,生怕哪个人是乔装的刺客。 他们到了茶楼,堂倌认得泓是老主顾,当即上前殷勤招呼,把他们请上二楼。 茶楼的二楼很是敞亮,沿着栏杆设了一排的坐席,供客人们居高临下,边喝茶边听说书人讲书。泓领着容胤落座,这位置显然特地布置过,离栏杆有些距离,是防着有人突然从栏杆攀上来袭击。容胤落座后四面一看,见前后左右的几桌客人全是御前影卫,都打扮成了一副茶客模样,把自己和周围人隔绝开来。这才几天功夫,从调兵防卫到前哨保护,泓能布置得如此妥贴周全,实在是了不起的手腕。容胤忍不住多看了泓一眼,就在茶桌的遮掩下,悄悄握住了泓的手,一根一根捏他的手指。 泓拘谨的垂下了眼睛,慌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容胤就轻声问:“不行吗?” 泓说:“行。” 他们手拉着手,听说书人绘声绘色,讲那些帝王将相的故事。讲完故事满堂叫好,说书人就吹拉弹唱,又说了几个笑话暖场,然后请出歌女献艺。整个茶楼一片喧嚣,堂上堂下各处哄闹,唯有他们这一块人人正襟危坐,肃静凝重,显得格外冷清萧条。那跑堂的过来想要加水,却见这几桌客人个个如临大敌,不像来找乐子,倒像来会仇家,不由望而却步,十二万分的摸不着头脑。 待到说书人一节暂罢,大堂里鼓乐齐放,杂耍班子便登台开始表演。很多人都是踩着时辰来只为了看这个,此时便一拥而入,将楼下挤了个水泄不通。眼见着茶客越来越多,泓便低声对容胤说:“人多了,主人移驾吧。” 容胤微微一点头,众影卫便先行下楼,分把了各处,确定无事后,泓就护着容胤一路出去。这间茶楼是西三坊最热闹的地方,他家各色点心堪称城中一绝,曲艺也精彩。陛下好不容易来此一趟,什么也没吃到,还得被众影卫一路环护,人多就得离开。泓满心的遗憾,低声道:“没让主人尽兴,是属下无能。” 容胤道:“世上没有两头好,我不贪心。你替我常来吧。” 他们出得茶楼,就进了武馆。包间已经被提前包下,里面桌椅都重新布置过。堂倌送名牌来让客人下注,刚进了包间进被拦下了,手里的名牌被人接过,翻查后远远的让容胤看了一眼。那堂倌被遮挡了视线,只见得屋子里六七个人,把名牌在里面传了一圈就递了出来,翻了雷大壮的名,押了笔不大不小的赌注。这武馆里接待过的贵人也不少,倒是第一次见这么紧张肃静的,堂倌站在门口,只觉得无声无息的压迫感好像一堵墙缓缓平推下来,压得人身子都矮了一截。他接过名牌,也不敢多说什么,当即溜之大吉,还不忘提醒其他几位堂倌不要进去打扰。 他们去得稍晚了些,已经过了开场。那雷大壮正在擂台上四方礼敬。泓是常来的,知道规则,便低声给容胤讲解:“今日打的是开台,凡愿意上台的,都可以和雷大壮打,赢者今日赌注全拿走。” 两人正说着,就见已经有人上台和雷大壮过招。那人一看就差得远,雷大壮手下留情,和他过了几十招才放倒,没让人输得难看。 泓就低声对容胤说:“我就喜欢他这点,赢而不骄,知道给人留余地。” 转眼间雷大壮已经打过了两个人,等到第三个人上场,泓突然“咦”了一声,探身往台下看去,紧紧皱起眉。 容胤也跟着往下头看过去,但见上场的那个人其貌不扬,一脸的冷漠,雷大壮问他年龄名字也一概不回答,拱手施了礼,就拉开了架势要开场。容胤见那人姿态挺拔,是影卫中见惯的模样,便问:“这人是不是有功夫?” 泓“嗯”了一声,微微动怒,道:“武者不涉江湖,给人留个混饭的余地,这是规矩。这人是哪家的?” 他抬头问众影卫,众人看了看,却都不认识。泓便扣了几颗花生在手里,冷眼看那人和雷大壮过招。 雷大壮果然不是那人对手,三五招之间,被人像逗小孩一样抓来抓去耍弄。可他偏偏极之认真,明知道自己不是对手,还是拉开了架势全力迎战。那人好整以暇,以气冲穴,叫他自己连摔好几个跟头,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泓再也看不下去,就微微探身,想出手教训那个武者。容胤便抬手相拦,轻声道:“这是他的擂台,不要干涉。等一会儿咱们给他点灯笼。” 泓只得忍耐下来。 两人正观战,突然听得隔壁有人笑了一声,道:“有意思。确实是个有骨头的,擂主当得还算够格。” 另一人相劝:“这种地方哪有什么像样的热闹?真想看高手过招,咱们到西三坊去。那边清净,东西也精致。往来都是显贵朝臣,少爷你初来皇城,也该认认脸,将来也好支应。叫阿松别打了,咱们走吧。” 这武馆里包间互相隔绝,但围廊是互通的,仅用几盆花草拦了视线,为的是看客在围栏前观战时,彼此声息相闻,显得热闹。想来是隔壁的客人站到了围栏前说话,把声音传了过来。众影卫立时紧张,便又分出了两个人站到围廊下。只听得隔壁突然一阵开门关门,又有一人走近,低声道:“楼下有好几位武者在把守。这武馆里,应该是有贵人来。今日出来得仓促,咱们人手不够,先走吧。” 那位少爷怒道:“什么贵人?这天底下谁能贵得过我去?为什么要爷让路?你拿着我的令牌,到亲军都尉府调一支兵过来,把这家武馆封了,爷就不信连场擂台都看不成!” 亲军都尉府,是皇帝的亲兵。这支军队驻扎皇城九门,除拱卫禁城外,也负责维护皇城的治安。能任意调用亲军都尉府兵马的人在皇城中不过几位,泓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到隔壁这位是谁,不由很是不安,向容胤看去。 容胤便捏了捏他的手,低声道:“不要理睬这些小事。我只能陪这一回,以后可得你自己来了。” 泓突然难为情,垂下了眼睛,紧紧反握了皇帝的手。只听得隔壁那人很是无奈,道:“少爷才到了皇城十几天,就把各处翻腾得鸡飞狗跳,现在连人家好好的武馆都想封,也太过分了。我们几个近侍自然听凭差遣,可连累得苦先生都得跟着到处跑,实在是不像话。” 那位少爷嘿嘿一笑,道:“苦先生成天打坐练功,也太辛苦啦。出来跟咱们见识下花花世界,不是很好?等会去宜香楼,咱们给苦先生找个漂亮姑娘!” 他话音刚落,就听得一个干哑至极的嗓音冷笑了一声。 那少爷似乎对苦先生颇为尊重,见他也表示了不满意,只得退让道:“好啦,叫阿松把这位擂主打趴下,咱们就走。” 那随从便吹了声口哨,给擂台上的武者发了个信号。 擂台上的武者得了指令,一改敷衍戏谑的态度,一拳直击雷大壮下腹。武馆里众人齐齐的“啊”了一声,连泓都忍不住“哎呀”叫起来,道:“这一拳可真不轻。” 容胤也皱起了眉。只见得雷大壮被这一拳打得在擂台上翻滚了两圈,挣挫了半天起不来。那位武者一拱手就要下台,众人就不满哄闹起来。大家都花了银子,本想看一场精彩的过招,想不到如此轻易就结束了,台上台下顿时一片谩骂,都在骂雷大壮草包。 一时间武馆里群情激愤,只听得一声锣响,便有庄家开始报数,数到十雷大壮要是放弃,这一局才算输。只见得“一”字声出,雷大壮雄壮的身躯拼命挣扎,在众人的起哄和谩骂声中,终于无比艰难和痛苦的站了起来。 武馆里立即欢腾成一片。阿松怔了怔,便挽了一只袖子,径直走到雷大壮面前,兜头又是一拳,正打在刚才的伤处。雷大壮魁梧的身躯登时佝偻,阿松一放手,他一声未吭,像个破布袋子一样轰然倒地。 众人再次纷纷叫骂。一声锣响净场,庄家重新又从一开始计数。那雷大壮蜷缩在擂台上,撑了一下.身子没起来,先吐了一大滩血。容胤顿时着急,忍不住起身站到围廊下探身去看。泓便护着容胤,一起站到了围栏前。见那雷大壮显然是伤得不轻,浑身上下全是淋漓血汗,一身贲张的肌肉都哆嗦着,费尽了千辛万苦才爬起来。 这一回,武馆里再没人起哄。堂上堂下,几千人都把雷大壮的痛苦挣扎看在眼中。阿松显然出乎意料,再次走到雷大壮身前,却犹豫着没有动手。只见雷大壮满脸恳切,似乎在求他什么,阿松一点头答应,旋即再次出拳。 这一次他换了位置,打得也不算重,给雷大壮留了反击的余地,雷大壮便扑身而上,被阿松轻巧闪躲。他左右开弓又是几拳打在雷大壮胸口,每一次落手都不太重,雷大壮勉力支撑,多少做出了反击的样子。众人看了一会儿便明白,一定是雷大壮求了对方不要太快结束,哪怕挨打,也得叫台下众人看得痛快。一时武馆里众看客又是叫好,又是叫骂,突然有人大喊一声,道:“行了老雷!兄弟们看够本了!” 堂上堂下立时一片附和,过了一会儿,又有人不满反对。阿松见差不多,便简简单单,只是一根手指,在雷大壮穴位上一点,雷大壮应声而倒。 净锣再敲,众人跟着庄家一同计数,那雷大壮嘴角喷着血沫子,在台上狼狈挣扎还是想站起来。众人便加快了计数的速度,不再叫他打。只听得“当”一声,庄家判输,泓看得又是生气难过又是难过,轻轻叹了口气。 容胤拍了拍他的手背,低声安慰:“他已经尽了责任,做得很好。” 说话间,雷大壮已经被人扶了起来。这局一败,他累计连差两分,就得把擂主让给下一位。他不愿无声无息的狼狈下台,就叫人扶着,站在擂台上四面作礼,向众人拜别感谢。大家心满意足,便也鼓掌捧场,泓和容胤也跟着拍了几下手,突然听隔壁那位少爷冷哼了一声,道:“叫阿松打得满地找牙,还好意思作礼。这回没脸当擂主了吧?” 这几句话一传过来,连容胤都不免微微动怒,便让泓快点灯笼。泓抬手一示意,那边早派了影卫等着,只听得突然间鼓乐齐作,满楼惊动,一溜五个红彤彤的灯笼就从邻近包间里沿挂绳滑了出来。 灯笼一出,武馆里霎时沸腾。五个灯笼便是五倍翻,雷大壮立时上位,重登擂主。自开馆几十年来,还是头一回有人下这样大赌注,众人一时欢声雷动,连武馆的当家都惊动了,连忙带着众位武师和雷大壮登台拜谢,十几位堂倌鱼贯而出,捧了各色瓜果点心,楼上楼下的送到众人桌上。这叫“反台”,是替雷大壮表达感谢。 泓又惊又喜,握紧了容胤手问:“不是只准备了一个吗?” 容胤笑了笑,说:“天道荡荡,一个怎么承得起?” 泓无比激动,转头又往楼下看,说:“一会雷大壮该来了。等到了那个屋子,里头又没人,他不知道得有多失望。” 容胤就逗他,说:“那你现在过去见他。” 泓又紧张又激动,纠结好久道:“不行,咱们还是在这边看着吧。” 说话间雷大壮便已换了衣服,和武馆的当家一起往二楼上来。众人欢声雷动,簇拥在后面一窝蜂的涌进了临近包间,想看看哪家客人这么阔绰。只听得隔壁一阵纷杂脚步和喧嚣哄闹,他们这个包间突然被人一脚踹开,领头那位是个黢黑枯瘦的老者,手下功夫不俗,门口两位影卫猝不及防,竟被他一举攻破了防线,几个人猛地冲了进来,旋即紧紧关上了门。 第11节 这几个人一进来,见到满屋子人,登时吓了一跳。原来那挂灯笼的滑绳都是两个包间共用一个,影卫点了灯笼就走,众人见那个屋子空着,便以为是隔壁这一间,一起往这头挤过来。隔壁的少爷和几位随从见着不好,便狼狈往这边躲。他们听着这屋子寂静无声,还以为没人,哪想到一进来满满当当一屋子高阶武者,顿时紧张起来。 众影卫也无比戒备,当即拉开阵势,遮挡了闯入者的视线。两派人马面面相觑,还是那位少爷率先明白过来,微躬身施了一礼,道:“在下并无恶意,借宝地躲一躲外人。不知道是哪位大人在此?” 容胤和泓都站在围廊下,远远看着雷大壮上二楼,没有理睬。影卫中便有一位出来,道:“这里不方便,请几位另寻别处吧。” 那位少爷微微一笑,一拢袖子显出了十足的儒雅风度,道:“在下今日微服,名姓不方便上报。来这里只为体察民情,略看看百姓疾苦。麻烦行个方便,稍躲一阵子便走。” 帝王御驾前,从来都是层层防卫,护得密不透风。今日护驾的只有这么几个人,竟然还被人闯破防线,直接面了圣,众位影卫此刻无比紧张戒备,恨不得一刀捅死他,谁管这位大少爷来干什么?领头影卫连敷衍的心思都没有,面无表情,冷冷又重复了一遍:“这里不方便,请另寻别处。” 那位少爷碰了个钉子,一时下不来台,把脸一沉。眼见着围栏处的两个人正看热闹也不理他,不免有些微怒。他身后的随从当即上前,一抬手将袖中云纹团拱的玉佩亮了一亮,低声道:“知道是谁家了吧?快去通报你家主人。” 领头影卫扫了一眼,见是沅江云氏徽记,便知道这位是嫡系长孙云行之,跟着云安平一起奉诏来的,一点头道:“知道了。请出去吧。” 沅江云氏是琉朝第一大家,名头一报出来,满皇城哪个比他更尊贵?云行之面带矜持,已做好了被人惶恐迎接的准备,不料这侍卫明明认得徽记,竟然还敢把他们往外头赶,也不赶紧叫主家来迎接,不由怔了怔,呆呆的问:“不认识我?” 领头影卫满心的焦灼紧张,见他们还不走,无声无息的就亮了锋刃,威胁道:“少爷何等尊贵,何必以身犯险?” 他一现了杀意,云行之身后的老者立即拦在了前头,一开口声音干哑,道:“少爷回吧。” 这位苦先生,是家里人特地安排来随身保护云行之的。此时连他也表示了退意,云行之便知道这几个侍卫不好惹。可他向来习惯了众人逢迎礼敬,何时被人如此当面羞辱过?这包间也不大,几句话里头听得清清楚楚,明知道他是谁,竟然还敢放纵下人无礼,云行之一时束手无措,又气又急,向身旁随从看去。那随从便怒道:“里头到底是何人?天子脚下,连点规矩都不懂吗?” 云行之说:“对!” 泓正和皇帝看那雷大壮寻不着恩人,回到擂台上四方行拜礼,听见云行之还在门口闹腾,不由笑了一笑,转身绕出来,迎上云行之微微一躬,道:“我家主人不见外客,今日确实是不方便。” 云行之终于见里面出来了一个人,便把泓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遍,问:“不知贵姓?” 泓并不答,只向前逼了一步。他面上温和,却现了一身的凛然锐气,苦先生站着不动与之相抗,加重了语气又说了一遍:“少爷回吧。” 云行之知道苦先生从不虚言,他既然说叫回,就说明没把握护住自己。一时又好奇又不甘心,只得道:“既然同在皇城,就总有相见机会。等下回见面,我等着兄台报上名来。” 泓就微微一笑,说:“下次一定。” 云行之便在几位随从护卫下出了包间,刚迈出来就撞上门外的几位高阶武者,和屋里武者相应,早将他们合围。他悚然一惊,意识到自己竟然差点殒身于此,不由后怕,往身后包间看去。只见门缝中影影绰绰,那位主人还站在护栏旁,连头都没回。 包间的门顷刻就关上了。雷大壮见点灯笼那屋空无一人,知道还是上次暗暗支持他的那位,感激涕零无以为报,在擂台上四方拜了又拜。容胤和泓在二楼遥遥受了他的礼,两人相视一笑。 等到武馆里人散了,他们便在众影卫护卫下回宫。这还是容胤自穿越以来第一次在外面游玩,虽然不能尽兴,也还是见了很多热闹。到了晚上他心情愉快,把泓拉到身上亲了又亲,说:“等下次秋狩,咱们还可以这样出来一次。” 下次秋狩,就是三年后了。 三年之后还可以吗? 泓并不回答,把脸埋进了皇帝的怀抱中,低声说:“有一次就够了。” 容胤把毯子拉上来,裹住了两人的身体说:“这次难为你了。下回提早准备,不用你再辛苦。” 泓知道陛下理解错了意思,也不解释,只是舒展了腰身,让皇帝抚摸他的身体。 第13章 劝解 窗外瑟瑟下了一阵雨。一夜时间,宫里的银杏树和大叶杨就齐刷刷褪了一层叶子。一场秋雨一场凉,不过几日功夫,满宫寒凉,地龙就开膛烧了起来。 容胤的辅都之行很快就见了成效。周氏水路一开,调拨的赈灾粮草便由漓江往下游一路输送,迅速稳定了局面。朝廷要招工治河的消息传扬开来,那些流离失所土地被淹的灾民,不等府衙里招揽,就自发聚集起来把名单报了上去。早在几年前容胤就曾谕旨下发各邦,规定了水患灾民安置,尸首处理等杂事,加上现在有陆德海带兵在那里压阵,这一次水患顺顺当当就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段,没爆发大规模瘟疫。 又过了几天,陆德海的折子便呈上了皇帝的案头。他这一次确实干得不错,莞州湘邦两头告急,他这边开天下粮仓解了燃眉之急,那边却调高市价收粮。城里的富商见了大好机会,便大量抛售囤积的粮草赢利,又穷尽各种办法把天下粮仓的粮往莞州调。他等着火候差不多,市面粮草能支应了,一纸敕令压下了粮价,逼着商家亏本贩售,把之前吞下的利润又吐了出来。如此两头拉踩,在朝廷赈灾粮草未到之前,硬是靠着民间自救,堪堪喂饱了百万饥民。 那折子字里行间轻描淡写,只是讲了讲经过,老老实实把漓江沿岸赈灾情况汇报了一遍。容胤扫一眼就明白,陆德海说轻松,背后不知道扛住了多大的压力和威逼。仅调高粮价又压下来这一条,要不是他手里有道兵符,众富商大员能恨得生吃了他。威逼利诱,阻挠拖延肯定不少,陆德海能一一顶住,回头又不贪功,确实是个值得栽培的好苗子。 眼下各部已料理妥当,只等水退治河,容胤当即就给陆德海找了个位置安插。以他的资历,做个三品布政使到地方去办差最为合适,但容胤怕他回到邦里被人报复,特地留在朝中分到了经略督事从四品侍中做起。这官职虽然不大,却是个枢纽,上接尚书台,下连经略督事主持的各项工程水务,政务纷繁,要和朝中各部密切合作,是个锻炼人的好位置,又在帝王的眼皮子底下盯着,出点什么动静都照顾得到。 他安置完陆德海,又把奏折翻了翻。泓已经在御书房随侍了几个月,接受了基本的训练和教导。容胤为了让他尽快通晓政事,便安排他跟着侍墨参政一起做票拟。把呈上来的奏折分类,根据内容给出批答建议。有几本奏疏上的票签一看就是泓拟的,考虑得不算周全,措辞也略显生疏,容胤就拿朱笔提示了几句,退回去让他重新再写。 待到外间敲响了云板,容胤便停了政务,和泓一起去上武课。 武课的侍剑人已经又换回了原来那位大教习,容胤和他对招打了一个多时辰,出了满身热汗。他新学了一套拳法,运用得还不是很纯熟,对招时破绽百出,被大教习在身上指点了好多下。大教习下手沉熟圆融,不像泓那样轻柔恬静,容胤下了课出来,一回暖宁殿就和泓抱怨说太沉重。泓便轻声给他解释,道:“大教习内息走的是刚武的路子,劲气贯注的时候难免就带了力道。但他是最稳妥的,绝对不会出差错。” 容胤道:“我喜欢你教我。” 泓垂下头说:“现在教不得了。” 容胤问:“为什么?” 泓说:“心有杂念,气息不纯。” 容胤心中怦然一跳,很想问问是什么样的杂念,却怎样也说不出口,只得另寻了个话头,说:“大教习不是你义父吗?可现在每次见你和大教习分列两边,都不说话的。” 泓低声道:“是。已经很久不曾说话了。” 容胤怔了怔,问:“为什么?” 泓说:“大教习生我的气。” 容胤追问:“什么气能生这么久?” 泓左右为难,半天说不出口,又被皇帝逼问着,只得找了个委婉的说法,道:“大教习说我媚主。” 容胤心中猛地一揪,登时哑口无言。 他自把人召到身边,就派人去查了泓的身世,结果却是难得的干净。泓是大教习在河边捡到的,因为不会照顾婴儿,就送到了紫阳殿找故交帮忙抚养,自己定期看望。等泓长到三岁,却发现根骨绝佳,是个学武的天才。大教习嫌紫阳殿教得不好,干脆自己入宫当教习亲自教导。就这样严父慈母两手抓,一路抚养泓无忧无虑的长大,顺顺利利的做了御前影卫,眼见着前程锦绣。 结果却一朝折翼,被自己封藏。 大教习自然是气的。可天子永远圣明,他只得把一肚子的怒火都发泄到泓身上。这么多年,泓一个人不知道吃了多少委屈。 容胤又是心疼又是愧疚,问:“大教习打过你吗?” 泓忙道:“没有。我每年节庆都到大教习屋子外面请罪,他只是不理我而已。” 容胤一阵难过,摸了摸泓的脸说:“委屈你了。” 泓摇了摇头说:“臣得封御前影卫,自当尽心竭力侍奉陛下,断念私情,怎么会委屈?” 这一套效忠的陈词滥调,容胤不知道听底下臣子说了多少回,却没哪一回像今日这样叫他难过。他抬手捂住泓的眼睛,俯身过去含了泓的双唇亲了又亲,才放下手和他顶着鼻尖说:“嘴上这样讲,眼睛里可没有。大教习还肯留在紫阳殿,就说明他是挂念你的。他是生我的气。咱们一起想办法,总能叫他回心转意。” 泓很是高兴,说:“好。” 容胤想了半天,找了几个宫人来,密密叮嘱了一番。 夜色已深。 檐下的宫灯撑着一团温暖的火光,在夜晚的凉风中飘摇不定。一些细碎的窃窃私语在这个时候就从宫殿的各个角落里缓缓浮升起来。他们是传奇,是演义,是光怪陆离的传说,白天那些琐碎,无聊,平庸的见闻,到了晚上再从宫人口中说出来,就罩上了一层神秘瑰丽的光晕。这些传言和故事永远围绕着那遥不可及的帝国皇帝进行,把他的宠爱,他的厌弃,他的喜好和他的残酷责罚配合以天马行空的想象,扭曲变形成一种庞大的而不可捉摸的可怕故事,从嘴里传到耳朵里,再经过扩张改换,重新散布出去。 两个当值的宫人在紫阳殿各处宫室里巡查了一圈之后,找了个僻静避风的角落歇了下来。今晚他们要谈论的,是帝王那盛大而丰沛的宠爱。据说从他们这个殿里出去的某个御前影卫,目前正值盛宠,帝王亲赐各色珠宝,多得可以把人埋起来。那影卫晚上巡职,手握一枚鸡蛋大小的夜明珠,连灯笼都不用拿。承恩女官们无比艳羡,还有人偷了影卫心爱的宝石,被活活打死在殿阶上。 他们两个正说得眉飞色舞,突然听到一声咳嗽,头顶上开了个小窗。一个声音苍老而威严,冷冷道:“晚了,别处去聊罢。” 这位是紫阳殿的大教习,素来不苟言笑人人敬畏。那两个人不敢再说什么,悄悄的走了。 可能是他这里的位置实在太舒适,也可能是那位影卫的境遇实在太让人羡慕,接连几日,当值的宫人不约而同,都在大教习的窗下聊起了宫中传闻,讲那影卫何等受宠,位份何等尊贵,帝王为了他,曾在夜里淋雨,也曾经把宫中最珍贵的宝贝,都捧到他面前。他们怕吵到大教习,就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见到头顶的小窗里灯亮了,连忙识相的闭了嘴。可是过了一会儿,忍不住又聊了起来。 后宫争宠,向来是宫人们最喜爱的话题。这些半真不假的传说,迅速在各宫各殿内悄悄流传。大教习去司裳监取秋衣,竟然听见两个针线婆子晒着太阳,都在煞有介事的讲承恩女官如何争宠陷害影卫。他站脚顿了顿,忍下了滔天的怒火,面色铁青的回了殿。 那影卫盛宠的谣言并没有流传很久。伴君如伴虎,仅仅过了几天,风头一变,帝王迁怒影卫,当庭杖责的消息就重新传扬开来。宫人们添加了无数的恐怖想象,把帝王的残酷责罚讲得血腥逼真。众人皆惋惜哀叹,就有知道内幕的宫人偷偷讲了各种密事,又说那承恩女官们怎样落井下石,趁机羞辱影卫,做了何等不堪的丑事。可御前影卫毕竟是有手段的,没过几天,皇帝便回心转意,重新召影卫侍寝,还送了很多珠宝赔罪。如此种种,风向几天一变,个中内情神秘莫测,听得大教习肝火上升。 到了这天晚上,几个宫人无事在廊下喝酒,就有人一声叹息,说御前影卫毕竟是从紫阳殿出去的,如今兔死狐悲,见他如此凄惨境遇,心里未免难受。原来昨日宫中惊变,皇帝龙颜大怒下了辣手,动用了各种宫中酷刑。那影卫毕竟是武者出身,竟然一声未吭全扛了下来,现下生死未知。影卫本来是个孤儿寄养在宫中的,现在连个依傍的人都没有,也无人照料看顾,不知道有多可怜。可惜他们这些宫人身份卑微,连内殿都进不得,白在此惋惜,不能出一份力。就有人随即讲了孤身伴君的种种苦处,日日战兢,何等寒凉。 大教习在屋子里听着,一头想宫中谣言都不可信,一头想肯定事出有因,谣言也总得有个根据。想得百爪闹心,翻腾了一晚上没睡着。 到了第二日便有武课。大教习早早的就等在了练功房,结果皇帝进来,却没见泓跟着。他心中万分焦灼,哪有教课的心思?胡乱敷衍了几下打发了事。 泓接连两次武课没跟着来,大教习就开始疑心谣言是真。皇帝何等深沉狠辣,泓到了他手里,还不是想怎么祸害就怎么祸害?泓又是个腼腆天真的性子,傻乎乎的哪知道使手段保护自己?越想越是担忧愤怒,等到了下一次武课,好不容易见泓来了,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孩子憔悴,他终于忍不住,在等候皇帝更衣的时候开口问:“陛下待你怎样?” 这还是几年来大教习第一次主动开口和泓说话。泓猛地抬眼看向他,双唇颤动,无尽的言语无法出口。好半天,才忍下了万千的委屈和难过,垂下眼轻声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大教习顿时崩溃。上前迈了一步要问得更多些,皇帝却突然出来了。他只得忍耐下来,眼睁睁的看着泓一步三回头,跟着皇帝离开,气得团团乱转。 泓无比高兴,一出紫阳殿就忍不住了,和容胤说:“大教习关心我。” 容胤说:“挺住。照我安排的来,保准他以后再也放不下你。” 眨眼间就到了下一次武课,容胤更衣的时候,泓和大教习带领众宫人随从分列两边等候。大教习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道:“你若闲了,就到我那里坐坐。” 泓无比的感激委屈,抬头可怜巴巴的看着他,跟小时候一样一样的。大教习瞬间一颗老心稀碎,早把那些怒气脸面抛到了一边,哑着嗓子道:“不生你气。” 泓还不等说什么,眼见着皇帝出来,登时噤若寒蝉,垂下了头紧紧跟着走了,留大教习在身后抓心挠肝的难受。 又过了几日,容胤令宫人停了传言,不得再提泓的事情,去武课也不带他。大教习猛然间断了泓的消息,人影也见不着,顿时被吊了起来。他也顾不上再摆架子,直接跑到御前影卫的宫室去打探消息,众人皆知大教习早和泓断了情份,此时见他一脸忧急的问起来,不由诧异。偏偏几天前泓大人吩咐过,说是奉了秘旨办差,要大家不得和任何人透漏他的行踪。众影卫互相使了几个眼色,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都说没看见。这一招真是挫磨得大教习肝肠寸断,五内俱伤,对着皇帝一肚子愤怒又没法发泄,便在武课上力贯指尖辣手摧花,使劲折腾容胤。 容胤下了武课还没什么感觉,到了晚上就觉得身体沉重,各处闷痛。泓给他看过,知道是大教习使力大了,心疼得不行,到了第二天就回紫阳殿去找大教习。他进得屋来,却畏畏缩缩站在外间不敢往里走,藏身在花架子后面,满心的犹豫惶惑。 大教习恨他媚主,已经好多年不让他进这个屋子了。 每逢节庆生辰,他都在外面长跪请罪,可是大教习从来没理睬过。 大教习想让他当将军。为此在自己身上花费了无数的心血精力。他通过遴选,成为御前影卫的时候,大教习高兴得还喝了两盅酒,说十年后就和他一起到北疆去带兵。又眉飞色舞,给他讲了无数将军武者的英雄事迹。 可是自己却让他失望了。 这世上哪有武者承恩?自己丢了他的脸,还让他在一众老友面前抬不起头来。 也不能退宫去北疆了。 大教习狠狠责骂了他,就此恩断义绝,再不理他。他求了好多回,越求大教习越生气,后来有一次气得犯了旧疾,吓得他再也不敢勉强。 可是他知道大教习心里还是惦记他的。虽然不理他,却一直留宫里陪他。 大教习终于开口的时候,他高兴得不行。但现在真站在大教习屋子里,他又害怕了。 他站在外间的屋子里磨蹭了半天,大教习在里屋床上盘膝而坐,早知道他来了,等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叹口气说:“进来吧。” 泓连忙进入内室,一见到大教习就跪地行了拜礼。他得了容胤真传,此时非常有心机,把高兴全压在肚子里,一礼毕也不起身,就在床边跪着,一脸的胆怯无助,手搭在床沿上,轻声道:“大教习。” 说过了恩断义绝,现在又食言亲口把人叫进来,大教习脸上本来十二分的挂不住,可一见到泓可怜巴巴的样子,他立时就把自己那点不自在忘了。见这孩子苍白憔悴,他心里酸软得一塌糊涂,哑声道:“你该叫我什么?” 泓登时红了眼眶,改口道:“父亲。” 这两个字一出,他满腔的委屈难过再也压不住,眼睛里霎时蒙上了一层水光,连忙低头去揉。大教习说没脸当他父亲,早就不准他这样叫了。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是个没有父亲的人,想不到大教习还有回心转意的一天。他揉了半天,红着眼睛又叫了一声:“父亲。” 大教习长叹一声,摸了摸泓的头,像以前那样把他拉起来和自己一起坐在床上。往日泓一切都好的时候,他一见就想到这孩子已是废物,只觉得愤怒耻辱。可现在听说泓受苦,他日夜揪心只求平安,哪还在乎能不能建功立业?他仔细端详了半天,看不出泓哪里有伤,就哑声问:“都还好吧?” 泓闷闷地“嗯”了一声。 大教习怔怔的看着他,又是一阵悲从中来。宫里头整治人的法子多了去了,能与人讲的却不过一二。帝王宫闱之事,他没法问,泓也没法说。问一声好不好,除了好,还能怎么答?他默默无言坐了一会儿,见泓又开始揉眼睛,就推开窗子,探身出去自窗外柿子树上,把那个最大最红的柿子摘了下来,放到泓手里说:“吃吧,甜。” 泓受宠若惊,双手捧着柿子,感动得说不出话来。窗外这棵柿子树每年只结十几个果子,但是个个剔透饱满,又大又甜。大教习一向上心,每年结的柿子都一个一个数着,下雨天还拿油纸包起来。等柿子成熟,就摘下来烤成柿子饼,留着过年送人。从小到大泓想吃这棵树上的果子就全是靠偷的,为此也不知道挨了多少回胖揍,这还是第一次大教习亲手摘给他。 大教习见泓光捧着柿子不说话,心里更难受了,道:“吃吧,这是第一个挂红的。树上还有,等熟了全都给你吃。” 泓感动万分,眼眶又红了,低声说:“父亲还是关心我的。” 大教习说:“你能平安比什么都好。” 第12节 大教习一辈子桀骜倔强,从不服软认错,是个拉泡硬屎也能啃三年的人物,如今真情流露,竟然把当年放出来的狠话全自己吞了下去,泓万分感动愧疚,恨不得把自己和皇帝联手哄骗他的实情说出来,叫父亲不要那么伤心。他捧着柿子,抬眼看着大教习,小心翼翼的说:“陛下对我很好,父亲不用担心。” 大教习登时暴躁,拍着床板咆哮:“好个屁!他要真对你好,就应该替你想想前程,叫你出宫!” 泓吓得缩了缩,再不敢说什么。见父亲火气又上来了,赶紧找了个理由告辞,抬屁股就跑。 他出得紫阳殿,满心的欢喜,把那个柿子洗得干干净净,捧到御书房里去给容胤吃,说:“父亲给我的。” 容胤见他改了口,知道进展顺利,笑问:“你是怎么说的?” 泓道:“我说陛下待我很好。” 容胤很遗憾,道:“你就该咬定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不放,叫他日夜挂念担心,再不舍得拿你出气。” 泓轻声说:“不忍心叫他再难过。” 容胤怒道:“他叫你难过就忍心了?应该叫他连本带利都还回来。” 泓一看连皇帝都生气了,连忙把柿子拿出来讨好他,垫了个小小托盘,推到容胤面前说:“这个特别甜。” 柿子已经熟透,浓郁殷红的汁水把透明晶莹的薄皮撑得鼓鼓的。容胤就在柿子的一侧咬破了一点,吸了一口笑道:“果然甜。” 他拉了泓到对面坐着,两人隔了小桌,一人一侧一起去吸柿子沁甜的汁水。等硕大的柿子逐渐瘪了下去,他们的鼻尖就碰到一起,顺势交换了很多甜蜜的亲吻。 第14章 错位 他们一起用过午膳,到了下午,外派赈灾回来的陆德海便来请见谢恩。这一趟钦差着实辛苦,几个月之内他沿漓江走了十七个州郡,遇饥荒开仓,遇流民就劝解安置,见到了那一片白茫茫的大水之上,本应结出丰硕谷物的秸秆,空竖着金灿灿的芒。雨前的天都是血红色的,一团团沉黑的乌云翻滚着倾轧过来,转瞬间就是暴雨。他每天都在担惊受怕,怕溃堤,怕流民暴乱,怕粮不够,也怕被人杀害。可是他也曾拿一碗稀粥,救活了气息奄奄的小女孩,小姑娘一缓过来,就紧抓着他的手指露了一个微笑,那一刻的欣慰和激动难以言表,比科举高中更让他骄傲。他和两位御前影卫合作,杀了三位高官,又动兵压下闹事的富商贵贾,才从那些豪奢的世家嘴里硬挖了点粮出来,救济给万众灾民。走的那天送行的百姓占满了长长的堤坝,他看着跪拜的人海,他面黄肌瘦的父老乡亲,他一碗粥一碗粥救回来的性命,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天下苍生,什么叫为生民立命。 他站在大殿外面,看着草木繁盛静好,和几个月前没有什么两样。可是他的心境已经完全不同了。等宫人唱名,他跟着入御书房大礼拜见,见得圣上天表奇伟,高峻巍然,猛然间湿了眼眶,生出满腔知遇的感激。他恭恭敬敬的拜倒谢恩,把提前背好的奏词说了一遍,又呈上舆图,标好了漓江何处改道,何处淤堵,又在何处疏流等事。 容胤见他满面风霜,行止稳重了许多,很是满意,就温言嘉奖了几句。随即一道御旨赐秉笏披袍,授官进经略督事,协理治水疏江。 陆德海受宠若惊,当即拜倒连磕了好几个响头。御书房里几十位参政待职,能得圣上青眼,直接授官入朝的几年也没有一位。他是科举出身,朝里没有依傍,也没钱走路子,本以为至少得在御书房里苦熬上个十来年才能有机会,想不到一趟外差回来立即改换天地,眨眼间就握了实权在手。 他从御书房出来,晕晕乎乎脚底虚浮,怀疑自己在做梦。可即使是做梦,这梦也美得不像真的。他跟着随侍的二等参政出来,两人本来曾是平级同僚,见面不过点头之交,现在对方却一口一个大人,礼数周全殷勤,把他引至隶察司挂牌署缺。那隶察司的诸位侍中侍郎也都赶过来一一道贺恭喜,有人即刻就令随从送上了贺仪。御书房参政没什么实权,他靠俸禄勉强支应,一直捉襟见肘,这一下只是打了个转,就有好几百两银子入手,当真是云泥之别。 又过几日待经略督事放了本,他摇身一变就成了红袍朝臣。车马,仪服,随从和敞阔的大宅子都一一铺摆开来,往日眼高于顶的署里吏员们,此时个个笑脸迎人,鞍前马后的侍候。到经略督事第一天当值,连太卿都亲自过问,派手下侍郎带着他认人,众人皆亲热招呼,尽心竭力的帮他熟悉政事,晚上又大摆筵席,贺他高升。那沉甸甸的卷宗往他手上一放,展开来皆是实打实的银财人马,一样一样等着他派遣调配。一笔发出去,就是万千百姓受益。他目眩神迷,满腔的热血壮志无处述说,便在御门听政的时候遥遥对着兰台宫叩拜,感谢皇恩浩荡,又暗暗发誓定要有一番作为,为天下苍生谋求福祉。 眨眼间又是几个月过去。 周氏水路已开,朝廷当即拨出大笔银钱,收购了周氏积压已久的生丝,又预订了来年的份量。这样一来连莞州的桑丝生意都盘活了,刚刚安顿下来的灾民得了一口热饭吃,就立即开始热火朝天的集蚕栽桑,准备来年生丝。秋汛一过,漓江水位下跌,两河督道和众位巡察使便进了骊原周氏郡望,沿河扎下工棚,开始招工治河。这一次朝廷放了恩典,给的工钱颇为可观,被洪水淹没了家园,无家可归的灾民们闻讯而至,迅速就在骊原扎下了根。 临近新春,皇帝又颁御旨开了百年海禁。南北各设一港口允许海运通商。一时间南北东西水运畅通,九邦满盘皆活。 眨眼就到了众外臣回皇城述职的时候。 这种述职每三年一次,所有外派的布政使,地方实权大员,驻边将军将领都要回皇城面圣,奏报治下情况,聆受圣训。各类的嘉奖典仪,赐宴朝会一场接着一场,再赶上新春节贺庆典,接连几个月别想歇下来。朝臣们都戏称这样的年份为大年,暗指鬼门关,年纪大一点体力不好的,连番折腾个三两回就累死了。 大年也是容胤最累的时候。日日穿着沉重的仪服,每一场典仪召见都得打起精神主持。有时候几次仪典上下午紧挨着,他就得通宵准备。成日里带着御书房上上下下几十位参政忙得马不停蹄。好在泓在御书房呆了这么久已经可以独挡一面,事事有他周全提醒,省了容胤无数心力。 挨过了这一阵忙乱,好不容易度了新春,各种朝贺觐见都了结后,又要大犒五军朝臣和众家主,日日升殿封赏筵宴。好在这种场合都有现成的文辞诏书,谒见的臣子也都还算熟悉,容胤的负担就轻一些。马上就要封赏五军将领,他便叫泓把理过的将领履历拿过来,仔细看了看。 这次要封赏的,主要是军中崭露头角,立下赫赫战功的新将领。这些人大部分是御前影卫出身,退宫后从军,出身好能力又强,几年时间就脱颖而出开始掌权。反观那些退宫后选择从政或投身各大世家的,不熬个二三十年很难出头。他们不像世家子弟有庞大雄厚的财力人脉支持,进了深水里有再高的能力也只能靠自己扑腾,得慢慢的把根基扎稳当才站得起来,但是一旦立住脚跟,能干的事情和面临的机会也比从军多得多。 泓和这几位将领当年一起共事过,便另附了张票签,把这些人的优点长处也写了写。容胤都一一看过,又翻了翻他们在紫阳殿的记录,从几岁入宫写起,如何受训,接受了什么样的教育,成绩表现如何,何时通过遴选成为御前影卫都记录得非常完善。宫中当差期间做了什么,如何受封得到嘉奖也一一在录,最后写明退宫后去向如何,还有教引人写的长长评语,回忆此人点滴小事,抒发一下对得意弟子的殷切期望。 容胤看着看着,突然心中一动,想看看泓的履历。他叫侍书女官取了现役的御前影卫名册来,厚厚两大叠,他来回翻了两遍,却没找到泓的。最后一页一页翻才找到,只有短短几张纸,夹在别人厚厚的履历中间。容胤算着年份知道这就是泓的了,翻过页来心下却是一怔,只见那履历上凡有姓名的地方,都拿墨笔封了黑,涂得方方正正,遮住了本来名字。 这是因为有帝王赐名,本名就再不能用了。 容胤心里难过,轻轻摸了摸那小小的黑色方块,十几年前的东西了,上头墨迹早干。 他一项一项慢慢往下读,见泓从小就展露了天分,开蒙练武都比别人早,不由微微笑了笑。到了正式授课的年纪,从第一年开始,文课武课就全是一等甲,偶尔有几门课程差一些,第二年就赶了上来。到了后面几年,齐刷刷的一等甲,连最枯燥的仪礼,宫规等项都是优秀。再往下,大教习似乎给他加了课程,武课明显比别人要繁重。出殿遴选自然是毫无疑义的优秀,起步就比别人高,直接封了三等御前影卫。 容胤又翻了一页,上头记的是泓做御前影卫时的职责和完成记录,包括早期接受培训和实地学习的成绩。等到诸事熟习后开始接差事,负责人记了个优,直接分配到御前侍候。再往下却是戛然而止,只得一行小字,记载某年某月,承恩于某某殿。 没有在职的累累功劳,也没有教引人的评鉴指导,到此为止,再往下就是一片空白。 容胤看着这半张空白,半天缓不过神来。 别人都是厚厚实实的记录上整十年,临到了退宫,还有教引人举荐教导,殷切期望。出去后就是广大的天地,可以书写更辉煌的篇章。 可是泓的人生,早在十几年前就结束了。 他的优秀,他的理想,他惊才绝艳的才能武艺,和为之付出的辛苦努力,全都付诸东流,不再有人关心需要。他被打上帝王所有物的标记,人生的全部价值,在于能不能取悦皇帝,他自己想要什么,想干什么,都变得毫无意义,微不足道。 他是多么沉静腼腆的一个人,胆子又那么小,突遭惊变,众叛亲离,不知道得有多害怕绝望。 一定也是有过万丈雄心和辉煌梦想的,一朝士成,前程锦绣。可惜只来得及看上一眼大道光明,就被折断了羽翼。 明珠蒙尘。一放就是十几年。 人生才得几个十年! 容胤心如刀割,满心的愧疚难过,把泓的履历齐齐整整的撕下来又看了一遍,折好收进了箱子里。 第二日便是五军将领受封聆训,又有天子赐宴。容胤雍容端拱,高坐明堂,由礼官宣读了敕谕封赏。他见到众将领那年轻又明亮的脸庞,满怀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勃勃雄心。他们有着同生共死,互托性命的战友,有全力信赖支持的上司下属,有竭力投身的远大理想,也有为之骄傲持守的武者荣耀。 可是他的泓,什么都没有。 封赏已下,接着便是众将谢恩。他本应该在这时候温言勉励几句,顺便认人,记住这些未来的国之栋梁。应该提提旧事,拉拢新人,也要给他们一些明亮前景,稳固自己的统治根基。 但他现在没有任何心思。 他给各桌赐了酒,和众将共赏宫中礼乐。他看着座下盛世繁华丹宇呈祥,心里只想着他的泓。 到底是耽误了他! 容胤心中难过,赐宴早早便退了,出来的时候正赶上御前影卫换岗,见到今晚上当值的人都是年轻的新面孔。边疆归来的将领们在宫中领完赐宴回紫阳殿还有一场热闹,御前影卫中那些过去的旧相识便早早和新人换了班,准备着夜里不醉不归。 容胤回了暖宁殿,却见泓已经在殿里等候。他主掌紫阳殿外事,今日两殿庆典诸事繁杂,再加上一会儿的夜宴,容胤本以为他今日不会回了,有些意外,问:“紫阳殿不是有夜宴吗?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泓帮着容胤脱了沉重的仪服,边答:“已经万事妥当,不需要我在。” 容胤道:“今天这几位都是你旧识,我以为你会陪席。” 泓微微一摇头,轻声道:“是旧识……没有私交。” 容胤道:“同窗之谊也应该聚一下的。” 泓本来也在犹豫,见陛下也这样说,便答应了一声,道:“好,我现在去。” 他答应得利落,反叫容胤怔了怔。见泓真的要换衣服走,连忙伸手拦下道:“我不过随便说一句……” 他和泓面面相对,只觉得心里发寒,低声问:“我叫你去就去吗?” 他问完这句话就明白过来,无私交只是托词,泓没去,是因为得留殿里服侍自己。就算想去,也不能说。 容胤一时说不出话来。两人相处的琐碎小事此时全翻上心头,桩桩件件,无不尽心合意。他想了又想,竟然想不到哪次泓违逆过自己,也想不到泓什么时候表示过自己的意思。 一直都只是顺着他。 他却连泓喜欢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不知道他喜欢做什么,不知道他有什么样的抱负和理想,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喜欢自己。 一时间容胤满身心的疲惫无话可说,也不等泓回答,转身就自己往浴室里去。 泓莫名其妙,在容胤身后问:“陛下到底要不要我去?” 容胤冷冷道:“随便你。” 他进了浴室,只披了一件里衣沉进水里,满池的水一搅动,热气便在身周缓缓蒸腾,散发出松木烫烫的香味。容胤心不在焉的撩着水,不知不觉就想起了泓第一次在这里的时候,明明满心的不情愿,却被他硬拉下水,还狠狠摔了一跤。 那个时候,泓是不愿意的。 怕成那个样子。只要稍微一接近,就露出一副想逃又不敢的表情。当时他只觉得好玩,完全没放在心上。 强迫他。逼他接受。明知道他不喜欢坦露身体,还不让他穿衣服。 泓都忍受下来了,没说过怨言。他就一厢情愿的觉得泓是喜欢的。他耽误了泓的时光,葬送了他的前程,害得他被大教习厌憎,一个人孤单的生活了十几年。 泓一点不满都没露过。 永远顺从。永远笑颜相对。永远都不坦露真心。 所有人都是这样服侍他的。恭敬。顺从。揣摩他的心思,配合他的喜好,凡事以取悦他为第一位。他早习惯了随心所欲,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懒得管别人心里怎么想。 可是现在泓也这样……他却变得无比,无比的在意。 容胤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听见身后有脚步响起,知道是泓进来了,却没有回头。 泓站在浴池边上,因为已经沐浴过,就不想再弄湿身体。他小心翼翼的绕过有积水的地方,在皇帝身边蹲下来。 容胤明明看出了他不想下水,却动一动手指,故意道:“下来。” 泓只得滑进了浴池,紧挨着皇帝的身体坐下来。 容胤扯着嘴角,淡淡的笑了笑。 这样听话。怎么样都不会生气。不坦露想法也不展示喜好,面对自己的时候,永远是一副乖巧沉静的面孔。 很想问问他,有没有一分真心。 想知道他愿不愿意和自己在一起。不求他喜欢。只希望他不讨厌。 明明已经知道答案,可容胤还是带着几分希望,侧过头看着泓垂落在鼻尖上的一缕头发,轻声问:“已经这么久了……你愿意和我一起吗?” 他们两个衣衫尽湿,又紧紧挨在一起,此时皇帝柔声相问,泓一下子就理解错了意思,心中一跳,登时从头顶红到了脚后跟,羞窘得抬不起头来,看着水面说:“愿意。” 容胤轻轻笑了笑,说:“一开始就愿意吗?” 泓老老实实的说:“我没有选择。” 这倒是句实话。 容胤也分不清楚是自己是失望还是满意,他起身抓了件长袍往身上一披,一言不发就回了寝殿。 容胤半靠在床头,等了一小会儿就见泓也出来了。他裹了件薄薄的丝袍,轻盈一跃上了床,立刻就钻进长毛毯子里,把头脸都藏起来。他在里面掏了一会儿,慢慢伸出胳膊来,抓着那件丝袍,手一松就扔在地上,赶紧又缩回手,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像个长毛团子,只露出了一双眼睛向容胤看过来。 容胤胸中霎时情热如沸,立时扑上去连拉带拽的把泓搂进了怀中。他心里极热,热得近乎憎恨,憎恨怀中这个不肯拿出一点点真心的人,又爱他,爱得血肉里全是亲热的冲动,比饥饿更急迫。他手伸进毯子里,用力揉搓抚摸泓赤裸的肌肤,一直摸到泓蜷缩成一团,抗拒的叫出声音来还不够,干脆把泓从毯子里扒出来,按着在肩胛骨和脊背上没轻没重的一阵乱咬。 泓“呀”地叫出声来,后背上一阵星火燎原似的灼烧。自皇帝咬过的地方起,一阵酥麻伴随着强烈的战栗瞬息就席卷了他。他惊慌失措的挣扎,好不容易挣脱了陛下的怀抱,一头就扎进长毛毯子中。他在毯子的遮掩下浑身发抖,瘫软成一团,连下.身都起了反应,久久不能平息。 过了好半天,泓才慢慢转过来,扒开毯子羞赧的扫了皇帝一眼。 容胤已经翻过身去,拿被子蒙住了头。 第15章 历练 第13节 容胤已经翻过身去,拿被子蒙住了头。 到了第二日他再起来,便把这一场伤心埋在了心底。他若无其事,在朝中提调挪移,不动声色的布置了一番。众臣见人事变动频繁,皆传新一年圣上要有大动作,朝中上下风气一凛,人人警醒,打叠起了万分的精神办差。 眨眼间就出了正月。开春御驾赴籍田劝农后,枢密院结束了国库对账,就算是新税年开始。头年水患赈灾,天下粮仓空了三座,遭灾的州郡连种粮筹措都困难,眼瞅着云氏在湘邦掏的窟窿一时半会也补不上。此事不敢报,也不敢不报。枢密院众臣战兢,便由太卿出面,辗转找到了尚书台右丞云白临,私下里讲了这件事。 云白临是云安平的长子,此时虽然身居高位,却已经好几年不理政事,只等着提携上小辈后就致仕回沅江接掌家族。家里欠粮的事他也知道,却没想到欠得不少,当即答应帮枢密院交代,回头就找父亲问了个究竟。 云安平自辅都面圣后,还要准备两个孙女入宫,与长孙云行之入仕诸事,便留在了云白临的别院一直没回。听云白临问起欠粮,一点头道:“确有其事。” 云白临急了,道:“欠年少缴点也就算了,怎么一年比一年差得多?这次赶上灾年邦里拿不出粮,饿死了十几万人!” 云安平不动声色,淡淡道:“这里头自有道理。说白了不过是一头欠了一头补罢了。这粮从太后垂帘时就开始亏欠,实际是弥补当年云氏出资抚军的饷银。这笔钱没法从国库里正大光明的走,才从粮上找补。” 云白临一听缘由,立即直起了身子,低声道:“父亲糊涂!当年太后要银子抚军,防的就是圣上。两宫关系父亲也不是不知道,现在还敢找补,不是给圣上填堵吗?” 云安平微微一叹,道:“我本想趁皇帝根基不稳对云氏多有依仗,压两分商税。欠点粮,不过是投石问路。这次辅都一见,我就明白此路不通。人君羽翼不丰但峥嵘已露,云氏已经是俯首座下臣了。” 云白临低声道:“是这个道理!自从当年五军倒将,逼六合大将军反戈支持圣上的时候,我就不敢有什么小动作了!朝里的掌权将军和咱们这几大世家看着威风,架子是虚的。圣上不声不响,拉拢了一大批军中将领和小姓,拿出来不起眼,根基可是扎到了最底下!他歪一歪,咱们就地动山摇站不稳!要我说,云氏应该避锋为先,在内尽快叫婉娘入主后宫,在外把行之扶起来,给小一辈把底子打好,从东宫入手,家族繁盛的日子在后头!” 云安平点头称是,两人又商量了一会儿,觉得若是由云氏主动还清欠粮,就得提当年太后抚军之事,未免在皇帝面前落了下风。便由云白临携枢密院上本,只说灾年欠粮,云氏会尽快调配。若是皇帝不追查,此事揭过就算,但来年银粮务必交齐。另一头尽快叫云行之入仕,最好在婉娘和柔娘入宫前就拿到实权,小辈们好互相有个照应。 两人计议已定,云白临便一封奏折递进了御书房。他一带头,枢密院立刻跟进,将头年国库大帐递了上去。朝中各司随即响应,或报云氏出银赈灾后事,或提经略治水拨款等项,言下之意云氏和枢密院虽有错却也尽力弥补 ,马上治河也离不开,请天子不要再追究。朝中众臣都是世家出身,彼此间向来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一时间抱成了一块铁板,力保云氏平安。 容胤一一批阅,波澜不惊没显出什么喜怒,将这一笔轻轻揭过,只批示了叫邦里和云氏今年的粮税不必上缴,直接补齐天下粮仓。他四下筹措,联系了几家富庶的家族,向他们借一点粮送到湘邦,先马马虎虎把春季种粮调拨糊弄过去。另一头又密令边疆诸将谨慎仔细,稍加退让,至少保住今年不要起战事。他一手明,一手暗,明着轻描淡写不追究,暗着却派了几个御前影卫和按察使到湘邦去,把当地的士绅门阀一一收拢,将百姓惨状官府狼狈等情黑纸白字的写出来,叫众乡民按手印指认。 他没追究,众臣便道云氏圣眷仍隆。云氏父子也放下心来。等这一阵风波暂平,云白临就上本请奏,叫长子云行之入仕从军。这点小事本来无需容胤过问,但未来家主请他看一眼,也算是云氏的诚意。容胤就下旨令云白临把长子带进宫来亲自安排。 这一日下了例朝,云行之就锦衣玉冠,肃容跟着父亲入了宫。他进得御书房,当即拢衣敛袖,拜倒行了大礼。容胤见他虽然沉稳雍容,一身家族里精心教养出来的矜贵端庄,却眉眼含春熟悉得很,认出来那日武馆里欺负雷大壮的公子哥儿。他不动声色,稍稍夸赞了几句,云白临便在一旁解释,说这孩子虽然聪慧,却生性内向不善言辞,也不大通人情世故,因此拖了这么久才出仕,请圣上稍加提携,给个历练的机会。 容胤便御笔朱批,把云行之分往五军历练,还特地叫了泓来,令他跟着一起巡历,贴身作个保护。天子刀兵,从不妄动,能得蒙庇佑自然是莫大的恩典,也是皇帝对云氏的安抚。云行之连忙拜倒重又谢恩,恭恭敬敬的和泓一起躬身而退。他这是第一次进宫,也知道最近风向不好圣意不明,因此谨慎小心不敢失礼,入得御书房就拿眼角瞥着父亲的脚步走,等谢恩退出去的时候,又低垂眉目,只跟着身边这位御前影卫走。直到出了兰台宫才敢侧脸看一看身旁这位御前影卫,挑起了一边眉毛笑如暖阳,道:“请问这位小哥——” 他话还没说完,已经看清了泓的脸,登时“哇”地大叫一声,跳起来道:“怎么是你!” 泓早认出了他来,似笑非笑,轻声反问:“怎么不能是我?” 云行之如同被人打了一闷棍,半天说不出话来。那日从武馆出来后,他们也曾议论,不知道包间里到底是谁这么大排场。后来猜测大概是紫阳殿的掌殿带着众武者出来游玩,如此桀骜倒也不奇怪。哪曾想到是现役御前影卫? 御前影卫都是跟着圣驾走的,云行之想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情,回头指着兰台宫方向,一脸的绝望,看着泓说不出话来。 泓很有些幸灾乐祸,微微笑了一笑。 云行之顿时崩溃,哀叹了一声道:“完了。” 他越想越心慌,转头拉着泓的衣袖,又无辜又可怜,道:“小哥救我。” 泓说:“不救。你仗势欺人。” 他说不救,那便是能救。云行之立即道歉,可怜兮兮的说:“我错了。你不知道我家里管得有多严,成天端着架子一丝错都不能犯,憋得我一肚子怨气。好不容易出了沅江,就胡乱玩闹了一番。回家父亲知道了,又是一顿臭骂,禁足到今天才放出来。以后不敢了。” 他一边说,一边打量泓的神色,不见对方有什么怒容才稍稍放心。想到祖父千叮万嘱,叫他到了皇城谨言慎行,在圣上面前拿出当家人的持重来,结果自己一来就捅了个大漏子,不由发愁。想来想去只得先把眼前这位御前影卫拉拢住,时机合适的时候请他在圣上面前说点好话。他知道能够御前随侍的影卫都不是池中物,也不敢使什么手段利诱,当即掏出了百分百的真心,跟在泓身后又是道歉又是反省。 他在沅江的时候,就是沾花惹草,长袖善舞的一流人物,此时剖心以待,揣摩着泓的心思搭话,没几下就和泓熟络起来。两人一起去了亲军都尉府上名,随即就入编分往正阳门巡察。泓心中对他虽然有保留,却也生不出讨厌,都尉府里他是熟悉的,便在一边给云行之提点了几句。 云行之感激涕零,当即投其所好,回头就在武馆里包了个单间,隔天赶上泓沐休,盛情邀请一起去看雷大壮打擂。他不漏痕迹的体贴着泓的心意,句句点到红心又诚恳真挚,没两天泓就被他收买,晚上回暖宁殿的时候趴在容胤身上,老老实实说:“我觉得云行之挺好。” 容胤哑然失笑,道:“一点小小手段,就把你收买了?” 泓说:“我知道他刻意拉拢我。” 容胤道:“叫你去,就是为了让云氏拉拢,你心里明白就好。云行之聪明伶俐,很多事我不方便出头,他知道该怎么办。但是你用他,别靠他。大方向把稳了,剩下的难得糊涂。” 泓懵懵懂懂,问:“什么大方向?” 容胤笑了,道:“我怎么知道你想做什么?你自己肯定是有想法的。要是不方便和我说,就找云行之错不了。他那个伶俐的神气,和他爹一个样。这不是搭把手就把你攀上了?眼光挺准。” 他这是在给泓铺路,泓却一句都没听懂,只觉得哪里不大对劲,支起身子看着容胤,眨了半天眼睛。容胤忍不住又笑了,拿毯子兜头把他蒙上。泓便在毯子乱钻,过了一会儿想明白了,就冒出头来,认真道:“没有不方便和陛下说的事情。臣既然执掌紫阳殿外事,就只想尽心服侍陛下。” 这是臣子效忠的标准答案,容胤不想听泓也说,就拽毯子又把他蒙上了,轻声道:“没有问你,不用特地和我说。” 泓只得不吭声了。容胤便问:“都尉府把你们分到哪里去了?” 泓闷闷的藏在毯子里也不出来,低声道:“九门。” 容胤说:“皇城九门,是禁宫的最后一道防线,这是都尉府轮防的重中之重,你跟着走一圈,将来心中有数,若是要调兵配防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泓很不高兴,却又说不出来,就闷声顶了一句,道:“臣管的是禁宫值卫,九门是都尉府李都护的职责。” 容胤听出泓不开心,只得把他从毯子里扒出来贴了贴脸,柔声哄道:“身家性命的事情,我只信你。你里外都熟悉,我就踏实一些。” 泓听了顿时兴高采烈,抓着容胤的手说:“好。” 容胤见他这样好哄,忍不住又笑。 到了第二日,泓高高兴兴的换了侍卫的服制,和云行之一起继续到九门巡历。两人和寻常侍卫一样,编入队中日日上值巡守,一开始是正阳,广德,同和三个禁宫外门,差事清闲,当差的众侍卫都是家里有些根底的世家子弟,闲来无事各种消遣都玩透了。云行之滑熟剔透,在沅江就是个浪子领袖,正嫌皇城气闷,这一下遇到了同道中人,当即如鱼得水,和众侍卫称兄道弟玩到了一起。他一头玩得八面玲珑,一头却不忘拉扯着泓,有他在中间打场搭桥,众人都觉得泓虽然拘谨安静了点,却实实在在是个靠得住的好兄弟。再加上泓是御前影卫出身,都尉府里说得上话,众人抱着各样的心思纷纷结交,眨眼间两人就融进了皇城世家子弟的圈子。 三外门都熟悉后,两人又调到了护城的昭义,展勇,授诚三门上当值。这边就临着坊市了,白天晚上各有一番热闹。云行之虽然倜傥风流,却也是知分寸的,并不把敢往那烟花之地张罗,只是呼朋引伴,招呼大家一起去各类会馆喝茶赏艺。泓跟着大开眼界,见到好玩的去处就默记于心,痴想着什么时候能和陛下一起来。 护城离着禁宫有些距离,他们巡守到最北边的授诚门后,泓回宫的时辰就越来越晚。这一日宫门下了钥他才赶回来,夜里寒风凛冽,他一进暖宁殿就被热气激得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见皇帝已经上了床,只留了盏灯等自己,就匆匆忙忙沐浴过,一掀被子钻进了容胤的被窝。 他在外面冻过还没缓回来,带着满身的寒气往容胤身上一贴,冰得皇帝一激灵。泓知道自己鲁莽了,连忙往被子外面退,容胤就一手扣住了他腰间,翻身压上去说:“往哪里跑!” 泓一边抓着毯子往两人身上盖,一边轻声说:“没有跑。” 容胤笑了,在被窝里把泓上上下下抚摸过一遍,拿体温去暖他,问:“还没有跑?这么晚才回来,又冻得冰凉。” 泓说:“今天调到授诚门了,离宫里远。” 容胤一想果然不错,便道:“离得远,晚上就别再回来折腾了。我在外头给你挑个好宅子,不方便的时候就留宿那边。” 宫中有规矩,在役御前影卫不能有私产,要没有差事,也不得在宫外留宿。泓忙道:“不用,在授诚门只呆几天而已。” 容胤道:“再往下不是还得去福阳门吗?那边就远了。你有个落脚的地方,就不用天天往宫里奔波。若是想宴请同僚,结交伙伴也方便。” 他说做就做,当即就到外间叫宫人拿了皇室房产来,捡着好地段,挑了处精致的府邸划拨给泓,又令人连夜布置安排。泓很是惶恐,劝阻道:“不用这样麻烦,我留在箭楼值房里对付几天也是一样的。” 容胤翻着内帑的帐册,正吩咐宫人如何给泓的私邸在内帑走帐,听见泓劝阻,就随口道:“不可以委屈。” 泓登时红了脸,又窝心又羞赧,就默默回了里间床上,含着甜藏身进被子里。 帝王亲口吩咐,宫中承办自然上心迅捷,几日间宅子就打理妥当可以住人。本来泓和云行之一个回宫一个回右丞府是一路的,这日调到福阳门后,泓便要回新宅,不能再和云行之一路走。云行之听说泓有了私宅,当即起哄说要广而告之,叫大家一起去暖屋。他这是给众世家子弟“奉仪”拉拢的机会,也是知道泓刚出宫囊中空虚,替他活活财源。泓却不懂这些,连忙拦下了,解释道:“不是新宅子,是宫里赐的,只是让我这几天落脚。” 云行之见他有顾虑,知道御前影卫退宫前先置产传出去确实也不太好,当即不再多说,只吵着要和泓一块去见识。两人一起回了新府,既有仆人上来迎接,恭敬殷勤的引两人游视查看。这是套三进两出的大屋,前后庭院枝叶叠重,小池生青,布置得极为幽静精致。进得主屋,里面家具摆件都和外景相衬,搭配得和谐典雅。这宅子在皇城里不算豪奢 ,可里面收拾得真心舒适,云行之一见倾心,当即耍赖不走,求泓收留。等主人家同意了,他就叫人回右丞府,把自己的家当全搬了过来,还带过来两个厨子和新鲜菜肉,即刻就开灶做起了家乡菜。 泓看着好笑,也不拦他。等两人用过晚膳,云行之就挨个屋子视察,挑了个“第一好”的屋子住下。他占了好屋子不免心虚,就给泓挑了个“比第一好只差一点好”的屋子让泓睡。泓不懂这些,只觉得熄灯后窗外的枝叶摇曳,照得屋里地下全是影子。云行之说这屋子好,可是他觉得一点都不好,哪里都不对劲,不如暖宁殿睡着舒服。 泓翻来覆去睡不着,枕衾冰凉,被子也难盖。陛下睡觉霸道,不是压着就是搂着,他曾经好久都睡不着,慢慢才习惯。想不到习惯了之后再回到从前,居然又睡不着了。云行之说屋子小暖和,大间光看着心里就冰凉,特地给他挑了个小睡房,可他还是觉得这屋子未免太宽阔萧条。暖宁殿的寝殿够大了,但现在想起来,只觉得无尽的温暖踏实。 他一会儿算算日子什么时候能回宫,一会儿想想陛下在干什么,稀里糊涂就睡着了。 几日须臾即过。云行之在泓这里待熟了,私下里便问他,要不要作个东道,把相熟的几位世家子弟都叫来聚一聚。这几位都是簪缨门第的少爷,平日里家里管得极严,不敢轻易在会馆酒楼这种地方露面。想出来玩一玩,却没个落脚处。如今泓这里幽静安全,又不起眼,倒是个绝佳的好地方。 这里是陛下亲赐的宅子,泓不想让人来扰了清净,张口就想拒绝。微一皱眉云行之就看出来了,不由在心里微叹一口气。他知道泓是武者,在人情往来上想得少,可是一窍不通带起来也真费劲。这回他也不兜圈子,直截了当道:“家里已经给找了去处,万事齐备。我舍近求远想在这里张罗,不过是搭个顺水人情。小哥你路子长,想在皇城深水里趟,就得借风借势,顺水行船。世家里都是这样,子弟们高门深院,埋头苦读十几年,论品入仕前却突然全都变成纨绔,到处花天酒地,吃喝玩乐。看着不像样,其实求的是互相搭上关系,作个往来。将来入仕后上上下下才能说得上话。我初来乍到,皇城里没有自己的人脉,想要下水捞鱼,就得先退而结网。这叫人情水,浪打浪,人多浪才高,才能把船推起来。逆风行船不怕,逆水就不好了。” 泓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云行之四处结交游乐,还要带上自己的一片好意。他连忙起身向云行之道谢,云行之满怀郁闷,挥挥手叫他不必多礼,心里想着被人逼得把话说这么透,这辈子还是头一回。 当日陛下赐宅时,也曾说过为了他交游方便。泓才知道皇帝早替他想到前头去了。两人即刻就张罗起来,邀请众位世家公子来家里推牌打陆玩乐。云行之是个风月场上的高手,一时间上拢下推,八面玲珑,敷衍得众子弟尽欢方散,宴会连续又张罗了几次,泓的府上便日日宾客盈门。这时候就显出泓御前影卫出身的好处来,论朝中政局,他日日随侍圣上,自然比谁都清楚。论战事边防,他也能说出一二。他又是武者出身,府里自然安全无忧。众人见他眼光好人又可靠,虽然不是大家子弟,却也乐于结交。 这样来来去去几个回合,云行之和泓就在皇城世家中打开了局面,还和几位公子结下了通家之谊。御前影卫退宫前,虽然也有世家招揽,却从未有人能像泓这样轻而易举就融进了众子弟交游圈子。大家背后讨论,猜测泓退宫后是要留朝从政,只是不知道走了什么门路,竟然攀上了云氏大公子,借云氏之力,未入仕就先打了个开门红。 一转眼两个人职责已毕,又要调往巡武门和扬威门。这一天把差事交了后,泓见天色还早,心中一动便想回宫去看望陛下。他也没和云行之打招呼,自己一溜烟赶回宫,匆忙换过衣服就去了御书房。御书房外头当值的御前影卫都是熟人,见了他连忙拦下,呲牙咧嘴,比划了个刀砍脖子的手势。 这是影卫间流传的暗号,意思是龙颜大怒,大家小心伺候,能拦的就全拦下,不要放人去招惹皇帝。 泓见了忙问:“怎么回事?” 那位御前影卫说:“经略督事捅了个大篓子,圣上心里不痛快,正核查呢。” 泓就往御书房里头看过去,果然见大殿外间候着十几个臣子,人人战兢,等着皇帝召见。他微一皱眉,低声问:“连枢密院都牵扯进来了?” 那位影卫一点头,神色难看,道:“怕是要撸掉一批人。” 泓踟躇了一会儿,道:“我先等等。” 那位影卫知道泓最近接了外差,就低声道:“要没什么要紧事,改天再来吧。今天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我刚才见着了陛下,脸色不太好。” 他们这些常常随侍的御前影卫,早把容胤的脾气摸得清楚,陛下若是脸色不好,心中必定已经大怒。泓也有些畏惧,不敢在这个时候撞上去。他绕到大殿的窗子下头,远远的看了一眼,见着了陛下的半个侧脸,就悄悄的走了。 他不知道容胤这个时候也在想他。 经略督事递交的治河方略出了错,枢密院照着拨款,一笔银流过去,那头却无人接收。仓促间银子入了府库,却被当地郡守当做购种银转头就拨给了底下粮商。两河督道等不来银子知道出了差错,却不上本,而是一封私函发给了枢密院。两院太卿见出了事,就联手企图瞒天过海,动用了经略督事的私库弥补。本来等粮道拨了银,直接缴回私库这账就算平了,前后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差,偏偏容胤要拿经略督事的私库给莞州补桑,抓了个正着。银流还是小事,容胤气的是底下臣子抱成一团,出事不想解决只想着怎么瞒他,真正是其心可诛。 他越想越怒,一生气就开始想泓。想着泓要是在这里,他就可以把人抓过来揉搓一番,不用自己生闷气。转头又想到泓也不能成天守在这里,将来放出去了,说不定几年功夫就和这些臣子搅和到一起,为着权势利益骗他,到时候不知道得有多伤心。 他想得闹心,就把桌子上的章本哗啦啦一翻,弄出了点声响,把底下跪着谢罪的太卿吓得一哆嗦。这位太卿主掌经略督事,两个儿子任着经略侍郎,一个女儿嫁出去和枢密院太卿结了亲家,在朝中根基稳固,办事也得力。容胤没法动他,就大发雷霆,责令尚书台把这事查个清楚,好好吓唬了他一顿才放人。 帝王震怒,顿时满朝自危。尚书台左丞刘盈亲自出马,把经略督事翻了个底朝天,没几天就查得清清楚楚,写了个长长的奏折呈了上来。容胤草草一翻,原来是一个知事办差不力,稀里糊涂的报错了卷宗,上头侍郎也没详查。等知道出事后,这位知事又四处贿赂求告,上下活动,托人求情。两位太卿抹不过面子,心一软就犯下了这等糊涂事。奏折到最后,等看了那主犯知事的名字,容胤心中不由轻轻一叹。 是陆德海。 他知道陆德海在朝中必然诸多艰难,但见他才气能力俱佳,就想着推出去试试。可惜这么快就顶不住了。 世人皆以品论人,陆德海没有品级家世,平日里办差必然诸多掣肘,难免出错。有错就有把柄,等到了要人顶缸的时候,别人都有根基,就他无权无势,自然一面倒的都指证他,叫他有苦也说不出。 眼下这个情况,连自己都保不住他。 科举推行五六年,选上来百十人,大部分配到了地方,做些主薄,吏员这样的小官,为的就是不让他们直接影响到世家大族的权力利益,引起反弹。他想着潜移默化试试看,也挑了几个看着不错的留在皇城,给了些不起眼的官职。只是这些人至此籍籍无名,就一个陆德海,走到了他眼前。 还是操之过急了。 撬动体制这种事情,本就应该拿出水滴石穿的功夫,一点一点的去磨。贸然派几个马前卒过去,除了损兵折将,没什么好处。 他虽用人,却也护人,不会让他的卒子孤身过河。先把人保住,退一步将来又是海阔天空。 容胤转念间计议已定,便把众犯错臣子叫进来厉声斥责。主犯陆德海即刻被褫夺了衣冠,念在赈灾有功,遣返原籍陌陵治水。枢密院从上到下都被狠狠整治,连太卿都被摘了封号。经略督事有错在先,本应狠狠责罚,他却轻轻放过,只象征性的罚了太卿俸禄。 两院沆瀣一气,他冷眼旁观,早就心中有数。枢密院的太卿是个思虑多的,这次趁机整治,故意不平,为的是叫他们生出罅隙,松一松这块铁板。这还不算完,他把脸一翻,又换了副推心置腹的面孔,大讲治水何等重要,叫两院另辟吏员合作,成立专部负责治水诸事。他给这个新部门很大权柄,叫两位太卿回去商量下,谁家出个人来掌管。 大饼一扔,两家皆抢。他又埋了个疑心的种子,将来枢密院和经略督事再像这样心无芥蒂抱成一团就难了。 他整治完两院叫人退下,陆德海随即就进来谢恩磕头。容胤见他一脸的灰败嗒然若丧,全然没有过去的精气神,也怕他就此一蹶不振,便难得的宽慰了一句,道:“朝中不是你待的地方,回家乡出力吧。” 陆德海面如土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得趴地上连连磕头。 他入了朝才知道干点事情有多难。经略督事里看着风平浪静,趟进去全是坑。他满腔热忱想好好做事,果然就有一大堆事情都堆到手边。样样事关紧要,错一点就是重责。那些轻松又有好处的事情,他一搭手就有人来抢,还笑眯眯的说是分担责任,不劳他费心。他什么都不懂向人请教,人家讲解起来头头是道全是花架子,里头一点实质东西都不让他碰。问得多了,众人就说他愚钝蠢笨。 一开始出去筵宴他还积极参加,可是席间聊的全是风花雪月,分茶斗酒的风流韵事,他心里嫌弃这些纨绔子弟花天酒地,加上囊中羞涩,便婉辞不去。后来发现身边人人熟络,全是酒席上结交才明白,这喝酒风流只是面子,真正的里子在人情上。 明白的时候已经晚了。他在经略督事里孤立无援,一出了事全往他身上栽,叫他有嘴也说不清。 上一次他在御书房里面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壮志凌云,短短几个月时光再拜见,却已是办事不力,遣返原籍。他一向得意,觉得自己颇得圣眷,戴罪面圣还心存侥幸,想着能有一番陈情。哪曾想圣上雷霆大发,直接就褫夺了官位,连两位太卿都严加训诫。他两股战战,听着圣上终于有了一句温言,登时满腹的心酸,一个头磕下去,泣声道:“陛下!臣冤枉!” 容胤见他还想不明白,就点拨了一句,冷冷道:“不冤枉。一钧之器,不可容江海。你若藏大贤能,就必有匡辅之时。下去吧。” 他字字如刀刮骨,说得陆德海自惭形秽,灰溜溜如丧家之犬。听得圣上令退,就磕了个头 ,躬身退了出去。这是圣旨褫夺官职,须得立办,一出御书房他就被脱了官袍,只着一身素色里衣出宫。若这样狼狈离开,一路上不知道有多少人看热闹,亏得有位三等参政是旧识,帮他叫了顶小轿遮掩,悄无声息的回了府。 他的府邸很是气派,当时新入朝为了拿出场面来,家丁仆役请了无数,里头家当都是成套新打的。如今仓促间只得请了中人来贱价处理,几日内就卖了个干净。等最后一笔房契一交,他走在空荡荡的宅院里,突然有了一丝释然。 第14节 这么大的家产,上上下下十几口人,全凭他俸禄养活。再加上往日和同僚应酬开销,磨得他捉襟见肘,焦头烂额。现下倒好,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换了张轻飘飘银票回乡做富家翁。 他想起圣上说他一钧之器,不可容江海。不冤枉,真的不冤枉。人家都是一个家族的人在后头顶着,自己赤手空拳,只得一瓢之饮,凭什么妄想鲸吞山河? 几日之内,诸事皆讫,陆德海便叫了车马,一个人离开了皇城。 他家里拮据,来的时候仅带了两套行李。如今黯然离开,依然也只是两套行李随身。 他出了皇城,听着车马辚辚,还是忍不住掀开帘子,回望那巍峨辉煌的帝国都城。 他把梦想,把雄心,把毕生热望,全燃烧在了这里。 却只得满胸余烬,黯然回乡。 当年科举他一举登第,钦赐皇城留用,何等恩宠,何等荣耀。乡里争相走告,都说这是泥鳅钻了金銮殿,寒门里要出贵子。自那以后,全郡里的庶民百姓人人振奋,都立志要和他一样走科举的路子。 这路子看起来锦绣光彩,走起来何等艰难。生来寒门,世世无翻身之日。他铩羽而归,徒费心力,最后,不过落得个蝇头小吏。 陆德海无声的叹了口气,放下车帘子不忍再看。 他这一路舟马奔波,不过十几天功夫就进了漓江水域。头年水患惨烈,虽有朝廷赈济,民间仍免不了卖儿鬻女,饿殍遍地。那大河漫流,淹了多少良田美地,毁了多少美满家庭。陆德海一路嗟叹,却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已经不是官了,身上总得留点银钱顾老,回乡还得安置父母,救济一大票亲戚。因此虽然兜有千银,手上却不敢散财救济。何况钱财总有尽时,穷人却是无数。救是救不完的,要去根,就得先治河。 他亲眼见了灾后惨状,才切身体会到治河之重。也明白了圣上为什么要对漓江三大世家做出那么大的迁就让步,来换取一个入境治河的权利。他在皇城趟过一回水,知道圣上何等雄才伟略,抚临万民,也知道朝里何等疲沓臃肿,一心向利。他一路走,也见着那世家门阀的贵人金马雕鞍,招摇而过,他们白占着滔天权势,却没人想着为国为民,出点力气。 他终于回到了家乡。 陆德海站在高高的山岗上,遥望江对岸他满目苍夷的家乡。一场大水过去,原本的肥田已成旷野。沿江的热闹集市不再,只见残垣废瓦,堆积水边。那滚滚江涛一年一漫流,把记忆中的繁华扫荡干净。他孤孤单单行到渡口,踏上了过江的一叶飞舟。浪涛中他竟然晕了船,趴在船舷上大吐了一场,吐得涕泗横流。 他吐过,拿帕子就江水洗了头脸。天道朗朗,风清日明。他心情平静,重新整理了衣装。 这里是他的家乡,他扎根的土壤。纵使只是一钧之器,他也要用此身尽容江河,为家乡竭力。 第16章 定情 一晃月余,皇城里进了暮春。 满城的飞花柳絮,风一吹就洋洋洒洒四处飘落,像场没完没了的雨。 云行之和泓历遍皇城九门,收获颇丰。不仅熟悉了城防要务,也顺路结识了无数世家子弟。泓聪明灵慧,不多时就跟着云行之学会了八面玲珑的应酬功夫,他本人又沉稳清隽,话不多说,句句都在点上。手段使出来只见诚恳而无丝毫圆滑之气,背后的风评反比云行之要高些。 这一日他们结了差事,又有众人特来送宴辞别,到了晚上回府,都尉府已将两人籍本送了过来。这籍本由隶察司签发,记的是两人这趟历练的始末。泓就随便翻了翻,见从正阳门开始,到最后的奉勇门,一路下来都得了个甲,不由暗自感叹。以前想评个甲,非得全力以赴不出差错才行,现下只是和众人喝喝酒,拉点关系就拿了头筹,真正是轻松好做。 不过他不能退宫,这籍本不记档,拿着也是无用。泓扫了一眼就放在桌子上,转头见云行之正笑嘻嘻的叫下人回家里去报喜得了全甲。两人已经熟络,云行之偶尔就在泓面前显出了娇生惯养,孩子气的一面。泓在一旁忍不住微笑,道:“着什么急?明日你自己拿回家去请功不好吗?” 云行之随口抱怨道:“哪有时间!明天就放本去雁北大营,我连行李都来不及收!” 泓满怀诧异,惊问:“要去雁北?” 这回轮到云行之诧异了,把籍本拿给他看,说:“这不清楚写着呢嘛。你自己不知道?” 泓连忙翻过自己的籍本,只见下一页果然盖了大印,清楚写着叫两人赴城郊雁南雁北,翼东翼西四座大营历练,合计将近半年。这四座大营有兵马二十余万,扎营在五日路程外,四方拱卫着皇城。军权由帝王亲掌,也属于都尉府的一部分。 这一去,就是半年了。 泓满心茫然,怔怔的发了一会儿呆,才说:“怎么要去这么远?” 云行之笑了一声道:“这还远?等城郊走完分到北疆去,那才叫远呢。到时候叫天天不应,全靠小哥你罩着了。” 泓一惊,忙问:“还要去北疆吗?” 云行之这才看出来泓什么都不知道,便答:“从军历练啊,当然要从军!北疆之后还有西域和沿海,没个几年回不来。你不知道?” 泓怔怔的答:“我不知道。没人和我说过要这么久。” 云行之呆了呆,扶额道:“大哥!你将来是要当将军的人物,自己前程的事情都不上心吗?” 泓低声道:“我不当将军。我是要回宫的。” 云行之笑道:“你不当将军跟着我干嘛?圣上借我手亲自栽培,小哥前途无量。” 泓一阵怔忪,说:“我只是奉旨行事,保护你历练。” 云行之目瞪口呆,这才发现俏媚眼全做给了瞎子看,搞了半天眼前这位主什么都不懂。他一阵气结,怒道:“我怎么会用你保护!” 他长吸一口气,拿出了平生最大的耐心,干脆把首尾摊到了桌面上,直接道:“云氏势大,我祖父应召都得圣上亲赴辅都,为的就是彼此忌惮。我是家里嫡长,你是圣上刀兵,你说我敢不敢叫你保护?就算我敢,圣上也得避嫌,怕云氏生疑。” “朝廷要入郡治水,我家里漫天要价,要我掌军,又要我姐姐入主中宫。圣上就地还钱,提的条件就是要倾云氏之力提携你。要不我为什么这么费劲替你各处引荐?你经我手出去,将来出了差错就得我担着,得了好处还得分你一半,我哪有这么闲!” 泓心中冰凉,束手无措,茫然道:“陛下没有和我说过……” 云行之无语至极,道:“聪明人办事还用说吗?圣上什么手段?你看看他哪一步不替你安排在了前头?你又不笨!圣眷都扣脑袋上了怎么不想一想?光听表面话,说什么就是什么吗?” 泓攥紧了籍本,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一直都是……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 陛下说过要他保护云行之,他就来保护。说要他熟悉防务,他就高高兴兴来学了。说路途遥远不必回宫,他就真的很久没有回去。 泓悚然一惊,发现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陛下了。 久到那些甜蜜的拥吻和亲昵,都消散成云烟。不知不觉,就被陛下疏远。 是了,陛下是什么手段?施展到自己身上,他无知无觉,只有受着的份。 泓半天没说话,云行之便当他顿悟,低声点拨道:“你揣摩上意,不能单听言语,得分析后头的利益。他一个意思出来,谁得利谁吃亏,怎么反应对你有利,怎么奏对才能不得罪人又捧了场,都得过脑子想。” 泓低声说:“我没想过。” 他只会痴心妄想。 到现在仍然在想……实在是没办法,这样不清不楚的,就……失去了他。 泓猛地起身,一言不发就往外走。听见云行之在后面喊他也没有理会。他到后院牵了马出来,纵身上马,一个飞跃就出了大门。 他抄了近路,直奔禁宫。 一边策马疾行,一边腾出手来,从领口扯出陛下给他的玉佩咬在嘴里。惶恐无助的内心,借着温凉的玉佩得到了一点点凭依。 陛下……陛下……即使是厌弃,也请……亲口告诉我。 他赶到宫里时已是夜深。宫门下钥,凭着他御前影卫的身份,轻轻松松直进暖宁殿。他心中激荡,不管不顾的就要往里走,众上值的御前影卫慌忙拦下,领头那位是熟人,照他肩上轻拍了一掌,怒道:“大半夜的,你疯了?” 泓沉声道:“我有事要面圣。” 领头影卫道:“圣驾已歇,天大的事也不能进,别为难兄弟了。” 泓也是当差熟了的,知道这个时候御前影卫绝对不会放他进。他把心一横就打算硬闯,劲气鼓荡,一个流转就被众影卫看了出来,立时把他团团围住。众人配合默契,架势一摆开来,泓就知道自己过不去了。这里离寝殿还远,弄出声响陛下也听不见。他不知不觉就松了气,怔怔的看向远处的暖宁殿。 庞大的宫殿已经灯火尽熄,静静的伏藏在黑暗中,如同盘踞的巨龙在深渊中暂歇。 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他们曾经同榻而眠,做了无数亲热的事情。可是一朝恩典俱收,他就……再也走不到陛下身边去了。 明日发往雁北,再然后转战边疆。几年后回来,不知道又要发到哪里去。 本来想的是陛下遣退后,他就和以前一样,从此暗中守护,一辈子看着陛下也很好。 他没做错过什么事情……也许做错了,陛下没有说。可是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剥夺他的权利。 他越想越气愤,铁了心非见皇帝一面不可,就扯下了颈间的玉佩攥在手里,把领头影卫拉到旁边给他看了一看,加重了语气道:“我要面圣。” 这是帝王礼器,寓意君主上承天命。此玉一现,便如帝王亲临。领头影卫吓了一跳,失声道:“你怎么有这个!” 泓面罩寒霜,冷冷道:“小声点。” 领头影卫当即噤声不语,连忙吩咐人先进殿里探探。他和泓是多年的老交情了,此时替他担忧,忍不住埋怨:“不知轻重,连这个都敢拿!” 泓说:“我要不拿,今日就进不去。” 领头影卫低声劝解道:“侍君难免委屈,等一等又能怎么样?圣驾已歇,从未听说过谁敢惊动的。你这样反而失了恩宠。” 泓低声道:“我不需要恩宠。我只想要一句明白话。” 领头影卫连连摇头叹气。等里头都打过招呼,便有上夜的宫人来引泓进去。他们进得寝殿外厅,宫人瞄见里头似乎烛火未熄,便松了一口气低声通报:“陛下,一等御前影卫泓大人求见。” 容胤正在灯下闲翻书,听见通报吓了一跳,忙道:“快进来。” 这么晚过来自然是不寻常,容胤连忙迎出去,当头撞上泓就问:“出什么事了?” 泓满腔的激愤一见了容胤,登时化为乌有,反翻腾出无穷无尽的委屈和胆小。他低垂着眼睛,小声道:“没有什么事情。” 容胤一看神色就知道他害怕了,便柔声顺着他说:“没事情就好。” 一边说,一边拉他进内殿上床,紧握着他的手,循序渐进的先问:“这么晚了,你怎么进来的?” 泓顿时紧张,在床边跪下,把玉佩拿了出来,垂头道:“臣用了这个。” 他以此物胁迫,已经是僭越,又让人知道这个“天命所授”的东西居然不在陛下身上,实在是大大的不妥当。刚才一时冲动不顾后果,现在冷静下来难免畏惧,就缩起了身子,不敢看皇帝。 容胤见泓为这个害怕,便笑了一笑,搂过泓的肩膀来重新把玉佩戴好,在他耳边吹了口热气,道:“还好有这个。不然得在外头冻着。” 泓重得了陛下怀抱,猛然间情难自抑,紧紧抓住了皇帝的衣角,使劲往他怀里钻。容胤顺势就要把他抱上床,泓却突然又挣脱了,颤动着睫毛,低声道:“臣……明日要赴雁北大营了。” 容胤微微一怔,道:“这么快?我还以为还得几日呢。” 泓不敢看皇帝,低着头轻声问:“云行之说会提携我入军。这是……陛下的意思吗?” 容胤不由苦笑,一时倒也没法回答。 这种事情,讲究的是君臣之间心领神会。一说出口,泓的名声就坏了。他空降到众人头顶本来就有诸多闲话,自己若是再亲口把此事敲定,泓就成了恃宠上位,一辈子都洗不清。他辗转周折,借云氏之力就是为避嫌,想不到泓居然当面问了出来。 他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反而轻轻责备,道:“跟着云行之这么久,没学来一分半点玲珑心机。” 泓没有听懂,抬起头可怜巴巴的望着他。 容胤心肠骤软,捏着他手指头一样一样分说,悄声道:“朝里已经安排妥当。你出去走一圈,身上就有资本了。等回来分往中军,从校尉做起。你这样机敏,上头自然对你青眼有加,熟悉熟悉就可以给定国将军打副手。等你根基稳固,卢元广便退下来让位,以后雁南雁北,翼南翼北这四座大营归你掌权,不是很好吗?” 他满怀爱怜,把泓的手指一个个揉过,又道:“中军都是我的人,你自可以高枕无忧。若想要再升一升,就得靠自己了。底下得有过命兄弟,朝中得打通路子。好好经营上十来年,那时我也把陈氏料理干净了,自然有人推举你。八十万大军一带,你就成了真正的实权将军,等那时候再想见你,我就得去辅都了。” 他慢慢说完,已经想象到了那一天,整个辅都旌旗蔽日,众臣百里相迎,红红的长毯铺出去,沿途鲜花似锦。他的泓金铠铁马,凯旋而归,何等的威风凛凛。他一边想,一边微笑,好半天不出声。 泓默默听着,只觉浑身寒意彻骨。 安排得这样妥当细致,连十几年后的事情都想好了,绝对不是一日之功。 就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以为两人情浓的时候…… 陛下不动声色,一边和自己亲热,一边就着手把他远远遣放。 安排得这样周密,丝毫没有他置喙的余地。 根本就没想再容他。 第15节 很想大声质问,问问到底哪里做得不好,可是说出口的却只是软弱无力的争取。泓低着头,轻声说:“臣籍历已封,不能退宫……” 容胤说:“我会处理。” 他见泓还稀里糊涂的不明白,忍不住又微笑。嘴角还没扯开,又是满心的不舍得。他凝望着泓无比美好的侧脸,轻声道:“一定让你好好的。” 转念就想到一事必须得叮嘱,斟酌了半天措辞,缓缓道:“有件事你得记着。你是我的人,一辈子都是。皇家脸面不容冒犯,这上头要是出了错,我救不了你。事关重大,连我都不敢触犯。你将来若是收了义子,记得要大摆筵席,昭告天下,把首尾堂堂正正的宣扬出去,不要给人留议论的余地。” 泓垂下了头,道:“是。” 容胤想着害他一辈子孤单,难过得肝肠寸断,低声道:“我总是惦记你的。将来去了哪里,我都会盯着,为你好好筹划安排。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 他心里有无穷无尽的歉意和爱惜无法表达,就抓着泓的手送到嘴边亲了亲。抓住了手,顺势就往床上拉,轻声道:“早点睡吧,明日还要赶早。” 他拉了几回,泓心中起了反意,较劲不肯上床。小时候父亲安排他做将军,后来静怡太妃安排他留宫,现在陛下又来安排他出宫。他恨透了被安排,偏偏所有人都来安排他,没人问过他自己的意思。他往床上一扫,发现盖惯的长毛毯子不见了,顿时无比愤怒,大声质问:“我的毯子呢?” 他第一次展现这样强硬的态度和怒火,把容胤吓了一跳,忙道:“应该收在柜子里。” 容胤说着就下床去拿。开了柜子刚摸上里头毯子的长毛,手突然一顿,一下子就想明白了。 泓不愿意走。 已经明示暗示,旁敲侧击过好多回,泓每次都没给个明确态度,他就以为泓心有顾虑,不敢说走。 可眼下……表示得够明确了。 容胤心中狂跳,慢慢的把那条毯子抽了出来。他定了定神,走过去轻轻把毯子堆放到泓面前,道:“这几天你不在,我嫌闷就收了。要是你常留,我就叫宫人不要收。” 泓说:“不要收。” 容胤就贴着床边慢慢坐下来,一时间羞答答的觉得自己简直像个待嫁的新娘,低着头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泓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说:“是。” 容胤忙道:“我也喜欢你。特别特别喜欢。” 他很紧张,揪着毯子上的长毛低声说:“要是和我在一起,你就不能带兵了。只能留宫里……会很委屈。” 泓说:“可以。” 容胤心中怦然而动,伸手拉泓坐到自己身边。他们并肩而坐,默默无言的发了一会儿呆,还是容胤先忍不住了,转头去咬泓的耳朵。 泓没有迎合,也没拒绝,只是坐着让他咬。容胤搂着他亲了又亲,满腹疑虑,忍不住又问:“以后只能在宫里陪我,不能带兵也不能离皇城了,这样也可以吗?” 他问了又怕泓反悔,忙道:“可以从政。就是起步艰难一些。” 泓说:“可以。” 这还是头一回有人不惦记帝王的权势。容胤很是茫然,又问:“要是以后只能在我身边作影卫呢?” 泓说:“可以。” 容胤问:“你不是想带兵掌将印吗?” 泓说:“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是父亲想让我从军。” 容胤问:“你想做什么?我可以安排。” 泓抬起了眼睛,静静地和容胤四目相对。 陛下说喜欢他。 可那情意掏出来,还是离不开权势和利益。拿他一点真心,换一个显赫高官,就是陛下的妥善安排了。 泓平静而愤怒,冷淡的说:“没法安排。我做武者是想要守护心爱的人。” 容胤听出了他的棱角,却仿佛被那一点锋锐当胸穿心,登时翻起了滔天的情潮。等那一阵热烈的情感退下去,却留下了一个巨大又甜美的惶恐,让他提心吊胆,连声音都颤了。他伸出手,一点一点在背后偷偷解泓的腰带,小声说:“你可别后悔。” 这句话里藏了一点点情意,非常小,但是很真。泓被有效的安抚了,心甘情愿的就顺拢了满身的倒刺,脸红红的说:“不后悔。” 他话音还没落,就被皇帝吻住了。嘴巴碰着嘴巴,舌头纠缠着舌头。一边亲,一边脱他的衣服,一边脱衣服,一边入骨入肉的抚摸。泓毫无防备,兜头掉进了一个滚烫缭乱的漩涡,稀里糊涂的就灭了顶,被皇帝困在了身下的方寸之间。他惊慌失措,在皇帝的怀抱里辗转腾挪,想要躲闪那双炙热的手,却被摸得更透彻。没几下他就被撩起了情欲,腰身颤抖着,下体可耻的肿胀变硬。他满怀惊惧和羞窘,蜷缩起身体试图藏起这份恬不知耻,却被皇帝强硬的按住了,分开了他的双腿,强迫他赤裸裸的坦露。 泓呜咽出声,在皇帝碰到他腿间的时候,突然一哆嗦,过分的挣扎起来,抓着长毛毯子要往里面藏。容胤微微一松,他立刻就钻进了毯子里,在那狭小的黑暗中软软的喘成一团。容胤已经神志昏乱,烧灼着满腔的沸腾激流,一心一意的只顾着霸占,一下子被泓推开,顿时有点懵,扒着毯子左右看了看,像只大爪狮子,对着皮毛完好的猎物没法下嘴。 他急得团团乱转,试着把手探进去,可是毯子被泓紧紧按住了。他满身心都烧灼着滚烫的情欲,只好连人带毯子一起搂到身下,在外面乱七八糟的抚弄,突然一低头,隔着毯子狠狠咬住了泓的肩膀。他越咬越用力,咬得泓汗淋淋的一路酥到了脚趾尖,被定住了一样只剩颤抖和哭叫。容胤就一边咬着他漂亮的肩背,一边把手伸进毯子里肆意搓弄。他摸得很轻柔,可泓却仿佛被万针碾刺,下体烫得发麻,情欲的洪流一波波席卷,像场不留余地的酷刑。他昏乱的摇晃着头,弓起背来躲闪皇帝的手,哭泣般一遍遍的叫着陛下哀求。可等陛下的手真的离开了他的身体,他又惊慌失措的往皇帝掌心里贴。 他在皇帝的身下瘫软成一滩水,只有那欲念是勃勃的,坚硬滚烫的,在容胤的掌间挺立战栗。这会儿他又不觉得害羞了,自己拉开毯子,把容胤往怀里拽。两个人气息缭乱,在毯子里亲成一团,互相蹭着身体,你追我赶的纠缠。容胤热血沸腾,浑身的骨肉都在叫嚣着饥渴,恨不得就地把泓吃下去。他在泓身上啃噬啮咬,留下了无数的痕迹,又把他翻来覆去的摆弄,一次次逼他进欲望的最中央。这一场欢爱做得缠绵又缱绻,两个人没完没了的痴缠,彼此探尽底线。容胤咬着泓的耳朵,胡言乱语说了无数的荒唐情话,又揉搓着他漂亮的腰臀,甜腻地和他亲热。泓软绵绵的余韵未尽,趴在容胤身上茫然失神,任由容胤抓着他的手指,在上面咬了一排又一排的牙印。 容胤满心餍足,怀抱着泓热烘烘的身体,像抱着个沉甸甸的蜜罐子,每过一小会儿,就忍不住去尝里面的甜。他搂着泓又拱又蹭,毯子被他弄掉了,露出了两人交缠的长腿。泓突然脸红,连忙缩了起来,往皇帝的身下藏,容胤就笑了一笑,起身把毯子盖好,说:“胆子这么小!” 他话一出口,心中又涌起了无尽的柔情蜜意,就势便往泓的小腿上亲,掀起毯子,拉起了他一条腿来,要他坦露私处。泓羞耻得咬住了嘴唇,腰身一个劲的哆嗦,可还是顺从皇帝的意思,把泛红战栗的下体展露出来。容胤就虚拢了上去,轻轻爱抚。一边摸,一边看着泓因羞窘而绷紧的肌肉线条,无一不利落优美。 他总是这样温顺胆小的性子,哪怕过分的欺负他,也没有怨言。可他骨子里是个多坚韧刚强的人,激起烈性来,有着一腔孤勇的决绝。 怕被拒绝。又怕他嘴上勉强同意。其实心里不喜欢。所以才旁敲侧击的暗示,不敢直接问明白泓的心意。明知道他想得简单,可能根本就没听懂,还是安慰自己说尽力了,对方不想留下也没办法。 越是想要的东西,人就越畏惧。如果不是泓今天跑过来,他们就错过了。 泓一直怕他。可是在关键时刻,他又异乎寻常的勇敢……还从未有人敢这么疾言厉色的吼他呢…… 容胤忍不住微笑,抓着泓的足踝,低头在上面亲了一亲。见泓眼角泛红,无比紧张又可怜的看着自己,就不舍得再欺负了,连忙拉毯子给他盖好,又爬过去抱泓。他心里充满了美好期待,眯着眼睛,一边舔泓的肩膀,一边想将来。 之前在军中给泓准备的路子,自然是不能用了。朝中水太深,想叫泓顺顺当当的出头,还得慢慢谋划。 容胤缓缓转着念头,理性就占了上风。虽然不舍得,思来想去还是和泓商量:“天底下就没有哪个掌权人不懂防务的。明天,你还是和云行之去雁北吧,好不好?你将来坐镇朝中,军里的调动,也得心中有数才行。” 泓一听又要他走,顿时警惕。陛下说的虽然有道理,可他分不出来是实情,还是在哄骗他,只得满面狐疑的盯着容胤不吭声。 容胤见他这回不信了,不由苦笑。本想山盟海誓的赌咒发誓一番糊弄过去,一对上泓澄澈的眼睛,空话套话就说不出来了,老老实实说:“你履历已封,要是没点历练的记录搪塞过去,我很不好办。留朝必有人查你,紫阳殿和隶察司我都得找人对上口风,这个时候,你人不在最好。” “要你熟悉防务也是实话,还可以叫云行之为你上下打点人脉。想再找一个手眼通天,家里背景深厚的人就难了,我又不能直接出头。总之,这时候去是最佳时机,丢了可惜。” 泓皱着眉说:“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要退宫?” 容胤低声道:“你现在官职虽高,却是没有实权的。若是出事只能靠我,万一有闪失就不好了。上次在辅都,我其实是很担心的。” 泓听皇帝承认担心自己,心里很高兴,就垂下了眼睛默默听着。容胤见他有松动的迹象,便继续游说,道:“立事才能成人。你在宫里事务虽然繁杂,却都是些日日重复的常例,做再好也不过这么点天地。不如到朝里去干点实事,做一件,有一寸的进取。将来回想,才不会觉得辜负人生。你这次只去中军大营,不过半年时光,去熟悉熟悉军防管理,再好好交几个朋友,将来必有用到的时候。” 泓听陛下说得有道理,就乖乖答应了。容胤便轻声哄他,道:“只去半年,以后再不分开了,好不好?” 泓“嗯”地答应了一声。他垂着头,心里觉得很依恋。就紧贴着皇帝的脸,半天也不放开。 容胤也不舍得,和他情意绵绵的蹭来蹭去。突然想起一事,问:“你以前叫什么名字?” 泓有些忸怩,说:“父亲给起的,叫宝柱。” 容胤本想问他要不要用原来的名字,听他一说,顿时不吭声了。纠结半天才违着心意道:“你要是想,就改回原来这个。” 泓摇摇头道:“不改了。原来的不好听。” 容胤松了一口气,诚心实意的道:“我也觉得不是很好听。” 泓笑了笑,说:“改了名字,父亲很生气呢。” 容胤说:“我日后再想办法。总不能叫他一想到我就生气。” 泓忍不住甜蜜的微笑。容胤便凑过去,团团又把他亲了一遍。夜色已深,两个人神思昏昏,不知不觉就一起睡着了。 这一夜的梦境也满是温暖旖旎。两人沉沉一觉睡到天亮,直到外间敲击云板才醒来。容胤还犯着困,趴在泓身上半天缓不过神。泓就抚弄着他的眉眼,催他快醒。两个人耳鬓厮磨的缠了一会儿,容胤便切切叮嘱,叫泓万事小心,对云行之可交,但不可信。又点了几个人的名字,让泓多留意。容胤这日有例朝,早晨没多少时间耽搁,两个人依依不舍的起了床,容胤披了朝服,便叫宫人进来服侍他穿戴。 外间宫人早已等候多时。珠帘一分,先进来的却是一脸严峻的司礼官。几位承恩女官跟着她鱼贯而入,宫人便把一个托盘捧到了容胤面前。容胤怔了怔,才想起来这是承恩礼,帝王若有临幸,第二日就要行礼封赏,由皇帝亲口册封位份,分配宫室。 容胤微微皱眉,本要让人退下,转念间却想明白,他已经和泓有了事实,此礼若不行,便是不承认他的身份。御前影卫承恩已经够让人瞩目了,若是自己还当个见不得人的事藏着掖着,泓背后不知道得受多少非议。只有堂堂正正认下来,以帝王之尊给泓撑腰,他将来在人前才能理直气壮。这样一想,容胤便看向泓,示意他跟司礼官过去,按她的教导行礼。 泓刚穿好了衣服,坐在床边,见到冷峻的司礼官进来就僵住了,吓得面色苍白。这位司礼官年事已高,当年他初次承恩后,一应事项,都是这位司礼官料理的。众目睽睽之下,她严厉的指责和教导,曾经给过他无尽的羞辱和恐惧。那种毫无尊严,被人唾弃的感觉刻骨铭心,叫他一见了司礼官,就怕得浑身发寒。他又绝望又无助,下意识紧紧抓住了容胤的手臂,哀求道:“陛下……” 司礼官向来端肃严厉,不苟言笑,宫中无人不怕。容胤见连泓都怕她,不由好笑,轻轻推了他一把,道:“快去。” 泓怕极了,止不住的战栗着,反用两手紧紧攀住了容胤,低声哀求道:“陛下……容臣穿一件衣服……” 容胤怔了怔,说:“行礼而已,不脱衣服的。” 他说完心里一跳,隐约有些明白了,紧抓着泓问:“第一次行礼的时候你没穿衣服?” 泓慢慢垂下眼睛,点点头。 容胤心里揪成一团,半天说不出话。当时宫里都是皇后和静怡太妃的人,见他在皇帝重病的时候承恩,必然恶意刁难羞辱。叫他在外间当众行礼,竟然连件衣服都不给穿!宫里头杀人不见血,挫磨人的手段多得是,泓当时年纪小又单纯,身边也没个依靠的人,不知道受了多少罪。 他总是害羞,一脱了衣服就惊慌失措的到处乱藏,叫人忍不住想欺负。以前只以为是胆子小,还觉得逗起来挺好玩的。 这哪里是胆子小,明明是被人折磨出了心理阴影。 容胤越想越心疼,疼得心尖发颤,紧搂着泓说:“别怕……你上次没得册封,今天还得重来一回。不需要司礼官教导了,就在这里奉礼。” 他一边吩咐了宫人,一边抬起双手扶在泓的耳后,拉他到身前跪下行礼。他穿着繁复的朝服,宽大的袍袖垂下来,盖住了泓半个身体。司礼官和宫人们都被皇帝的华丽衣袍遮挡,泓恍恍惚惚的仰着脸,只看得到陛下那一双满蕴情意,粼粼波光的眼睛。他傻乎乎的被梦魇了一般,趴在皇帝腿上半天不动弹,容胤又心疼又好笑,摸着他耳朵轻轻催促,说:“快点。” 泓如梦初醒,在皇帝的怀抱里行了拜礼。最后一拜的时候容胤收了手,让司礼官和众人都看到泓行礼已毕。宫人便捧着托盘鱼贯而入,请皇帝大施赏赐,册封位份。依照旧例,皇帝若是宠爱,承恩礼后的赏赐必当贵重。这位御前影卫大人已经侍寝多日圣眷正浓,加上又是宫里隔这么久第一回有人承恩,司礼官唯恐赏赐不够,带进来几十人为皇帝奉赏,她自己则捧着金册和玉如意,递到了容胤身前。 容胤接过了玉如意,拿在手里沉吟了半天。钦赐如意的时候帝王要有训诫,可他满腔的情意和心疼,却无一字能诉诸于口。他和泓大眼对小眼的互看了半天,越看脑袋越空,本应该将往日背熟的辞章随便拿出来敷衍一下,这时候却半点都想不起来,只把玉如意往泓手里一送,低声说:“好好的去。我等你回来。” 他没有册封位份,也没有赏赐厚礼,司礼官便按着旧例,只照承恩记册。早晨这一阵忙乱过去,容胤就得赶去崇极殿上朝。两人依依不舍的分别,泓便出宫找云行之。 第17章 秘密 云行之早给两人打点好了行李,一见到泓就怒气冲冲的责怪他。泓很不好意思,低声解释道:“突然想起家里有点事情要交待,就急着回宫了。” 云行之知道他有位亲人在紫阳殿,哼了一声,挥挥手不和他计较。 两人一路顺利,几日间就赶到了雁北大营。军队将领对这种临时在营里历练的世家子弟向来都是热烈欢迎,云行之又掏出了大手笔仪礼,以两个人的名义送上去,上上下下打点得无不妥帖。众将领投桃报李,便接连几日的张罗筵席,为他们各路引荐。城郊大营少有战事,将士们闲来便划分阵营,以比武为乐。泓掐着分寸,赢几场又输几场,结交了无数好友。一晃月余过去,众人依依惜别,两人便奔赴雁南大营。 雁南大营却是另一番气象。那位大营统领御下严厉,众将领都是规规矩矩,凭真本事吃饭。这回泓便打了头阵,出面与人结交。他办事稳当细致,不管是带兵还是跟着操练都认真,大营统领颇为赏识,还亲自领着两人在营里转了一圈,讲解带兵之道。两人在这个营里,倒是货真价实学了点本事。 眨眼间就入了夏,天气渐渐炎热 。 这一日泓和云行之回了营里,正赶上驿车过来。驿差抱了个巨大的包袱,送进两人房中。 云行之一看了包袱,就焦躁得大叫:“怎么又来了!” 这包袱是云行之家里送过来的,一月一个,全是吃穿等物,偏又巨大无比,每次都得麻烦驿差招摇送过来。军营里提到云行之不一定都认识,提到那位娇生惯养,家里每月都送大包吃的来的小少爷,倒是人人皆知。他们一路换营,那大包袱就一路在屁股后头追,搞得云行之烦不胜烦。 泓见着云行之烦恼的样子,忍不住的笑,劝道:“家里惦记你,也是好意。” 云行之哼了一声,三下两下解了包袱,在里面乱翻。 大包里装了各种夏衣,常用消暑的药丸,还有个两层食盒,装了干果,蜜饯,点心等吃食,是怕营里伙食粗劣,给云行之另外找补。云行之最恨家里拿他当小孩对待,每次一见送吃的就气得两眼冒火,看也不看连盒子扔到泓床上,怒气冲冲的说:“给你吃!” 他每次都把吃的给泓,泓就以两人的名义,拿出去给夜里当值的将领当夜宵。这次见云行之格外愤怒,泓便拿了两块点心吃掉了,劝道:“有人惦记你,是福气。你看多少人孤孤单单的,也没家也没亲人,想要收东西还没有呢。别人虽然笑话你,其实也羡慕你。” 云行之已经翻出了装信笺的小盒子,拆了一封一封看,随口道:“你不知道有多烦。” 信是母亲写的,他一目十行的浏览,见上头长篇大论全是叮嘱他要注意身体好好吃饭,不由烦躁,扫了两眼就扔在一边,挑出祖父的信来读。最近家里不太平,有很多流民到沅江闹事,上一封信里祖父提到了,叫他心里很惦记。结果这回,祖父信里居然也唠唠叨叨写满了要他注意身体饿了加餐等话,看得他无比焦躁。只有父亲写了几句正经事,说秋后他姐姐和表妹会一起入宫,但是圣意暧昧,不知道会立谁为后。又说现在朝中局势微妙,圣上又挪了几个人的位置,观望不出到底是什么动向。云氏趁虚而入,才有了执掌军权的机会,圣上必然不满,叫他做事千万小心,不要留下把柄。 云行之把父亲写的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轻轻叹了口气。 第16节 圣上确实有手段。拉着众世家合纵连横,把一手平衡之术玩得炉火纯青。做事又滴水不漏,叫人一点方向都揣测不着。可惜他经验尚浅,不能帮家里做什么,只有乖乖听安排。 他正惆怅,突然听得门外一阵乱响,驿差又抱了个巨大的包袱送了进来。云行之顿时暴躁,跳起来大吼:“怎么还有!” 驿差摇摇头,指着泓道:“是这位的。” 泓无比诧异,接过了包袱。他莫名其妙,想不出谁给他寄东西来,便在床上解了包袱翻看。只见包袱里装了各种夏衣,常用伤药和碎银,还有个八宝攒心的食盒,打开一层糕点蜜饯,一层糖果乳酪,又一层全是切得方方正正的腊肉和火腿。他摸到包袱最底下,摸到毛茸茸的一条水獭皮的毯子才明白,脸上登时火一样烧起来。 是……陛下送过来的。 和云行之的家人一样……一样惦记他吃穿,也一样怕他在军营里辛苦,送了零食安抚。 泓面红耳赤,带着说不清楚的畏惧和期待,把包袱翻了一遍,想着说不定和云行之一样,也能翻出封信来。可惜翻来翻去,陛下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只有那条薄薄的毛毯子,暧昧又缠绵的,说尽了千言万语。 父亲虽然关心他,却也是教导多而娇惯少。被人这样当小孩子宠爱,还是平生第一回。 泓又高兴又害羞,先把毛毯子抽出来,搭在身边,再打开食盒把里面的零食捡点了一遍。他像个一夜暴富的穷人,对着满床的珍宝不知所措,又想悄悄藏起来,又想大声昭告天下。 云行之以为泓的家里也给寄了东西,并没有在意。他见泓对着乱七八糟的一床东西半天不吭声,就大声嘲笑道:“等着吧,过不了几天,别人一样背后叫你小少爷!” 泓没有回答,垂下眼睛,把手探进衣服里,去摸那些沁凉的丝料。 云行之说他不知道家人给送东西来有多烦。 现在他知道了……是好烦啊…… 烦得他满心慌张……和思念。 他半天不说话,云行之就多看了一眼。见那包袱半解,露出了里面丝料的夏衣,看着不起眼,却流转着微润的光泽。他是何等眼光,加上家里产丝,常年耳濡目染,只一眼,就认出了那料子是冰凌丝织的,登时心里一凛。 这种丝仅在沅江出产,丝质细润带光,产量极低,几百年来已成了云氏例贡,年年进上,专供御用。连皇室宗族都不敢僭越。小时候父母溺爱,曾给他穿过一件冰凌丝小褂,祖父看到痛骂了一顿,立即叫脱了下来,怕折了福分。 他往泓的床上一扫,看见了七八件夏衣,都是一水儿的冰凌丝料。他心中惊异,面上不动声色,走到泓身旁说了几句闲话,已见了包袱里给泓送的东西,皆尽精致细巧,远非寻常宫中所用。他借着拿点心,顺势在那几件衣服上一捻,确定了手感,转头就给家里写了封信,叫父亲在宫里彻查泓的来历。 云白临素来相信儿子眼光,见云行之郑重其事的来信交待,便去找了结交的宫人打听。可是帝王宫闱密事,哪有那么好查,宫里又没有妃子可以里外照应。辗转周折,颇费了一番功夫,最后只得了一条记在明面上的消息,便是云行之赴军营那天,宫里行了承恩礼。 知道这一条就已经足够。云白临当即修书,嘱咐儿子说大家共同效忠圣上,要互相照应,像兄弟一样彼此友爱。云行之自然明白言外之意,使出了浑身解数和泓拉拢结交,两人情谊日渐深厚。 几个月须臾即过。过了中秋,天渐渐凉了下去,皇城里又寄来个包袱给泓,送了秋衣和手炉,又备了各色吃食和厚厚的被褥。泓一开始还心虚,见云行之无知无觉才放下心来。两人在翼东大营呆了一个多月,便共赴翼西大营。 第18章 君恩 九月刚过,秋汛渐起。漓江沿岸接连几日暴雨,水位急剧上涨,又有了溃堤泛滥之象。 治河是个长久功夫。朝廷召集了十万民夫和各地守军,如今大半都在荆陵清淤。秋汛一来,漓江沿岸其他州郡即缺人手,又无应对,难免狼狈。这时候就考验出当地守备州官的政绩了,凡对百姓安危上心的,平日里必然早有准备,或勤治水,或齐备粮草药材,洪水虽急,却能保得冶下平安。尤其是莞州陌陵,安青等地,大水一过,安然无恙,显然平日里对河道疏通就下足了功夫。容胤见了两河督道的折子,便下旨大大的褒奖了一番,从一邦邦主到两河督道,都给了嘉赏。 秋潮缓退,各邦便着手准备五年一次的察举乡议。这种选官制度是世家子弟论品入仕的一个补充,由各地驻城司隶主持,举荐那些出身寒门却有出众才华的人入品。入品后便和世家子弟一样,根据品级指官入仕。 莞州陌陵。水吏陆德海家。 窗外淅淅沥沥下了好几天的雨。夜色已深,房中烛火摇曳。 陆德海将手中的信重又读了一遍,轻轻叹口气,把信纸伸到火上点燃。 烛光大炽,映亮了这间狭小的卧室。也映亮了陆德海饱经风霜,憔悴黑瘦的脸庞。 这封信来自皇城,是他最后一点希望。 他被贬回乡,便在陌陵府衙做了一名吏员,专司水利。朝廷下了大功夫治水,一道一道敕令催促甚急,层层递到陌陵这小地方,也不过是拨调了吏员,每天到江边巡视。他是朝里下来的,陌陵乡间又颇有贤名,守备对他很是客气,也不曾指派什么差事,由着他空领一份俸禄。当年漓江沿岸一路治水赈灾,他跟着下过一番狠功夫,对疏水调沙也有不少心得。就任后沿江转了几圈,就看出江内泥沙淤积,若不疏浚,来年秋汛要是暴雨,陌陵必有大灾。 他当即找了守备,恳请出面治河。头年一场洪灾刚过,乡里流民无数,又有大量失田人家,人手是不缺的。守备乐得不管,便拨了笔款子,全交给了他张罗。 那时候正是水枯时节,他便组织民丁,热火朝天的开始疏浚底泥,扩宽河道。岂料工程干了一多半,突然传来了消息,朝廷要招丁去荆陵修堤,连各城驻军都调过去了。那头给的工钱多,又是朝廷出面有保障,听说吃住都有安置,能干上三五年。粗粗一算,三年下来攒的工钱就够买两亩好田,众人当即响应,扔了手头的活就走,陌陵的事便没人干了。 那河道半通,挖出成山的底泥还在水里堆着。他欲哭无泪,一家家登门哀求,求乡民们拖延个把月,至少把河道清干净了再走,不然今年再有大潮,堤坝撑不住。可是今年有没有大潮不好说,朝廷召令急如星火,错过机会却再没有。众人都罢了工,收拾行囊准备去荆陵,他实在没办法,就去找守备哀告,求府衙以徭役的名义,强行把人留下。 这消息一传出来,他当即成了猪狗不如的畜生,人人唾骂。众人恨他挡了财路,冲到他家里乱砸一通,又围了府衙要找他算账。守备怕闹出人命,赶紧打消了主意,劝他放手。他看着未完的浅滩窄坝,洪峰一来就是修罗场,如何放得下手?那一日众人结队赴荆陵,他一人扛着铁铲拎了竹筐逆流独行,发誓就算一个人,也要把河道里的淤泥清出来。 他一个人,在旷阔无垠的江滩里,是只微不足道的蚂蚁。淤泥堆积如山高,他算过,日日干上七八个时辰,临到水丰时节,差不多能清掉一大半。一大半也就够了,足能保证水来了从河道中走,不会再漫无边际的蔓延,毁了好不容易修出来的堤坝。他一个人干得辛苦,吃睡都在坝上,蓬头垢面,像个精神不正常的疯子。乡里小孩子不懂事,便过来看疯子,围着他嬉闹。 后来渐渐的,有小孩子开始帮他干活。乡民们虽然恨他曾经强留男丁,却也知道治水通淤是为大家好的事,家里孩子愿意去干,母亲也不拦着,还给中午送饭。后来,连大人闲下来没事,都乐于过去帮他挖一锹泥。他风雨不歇,日日苦干,有一天日头大晒,昏倒在泥水里,被人抬回家休息。他懊恼自己耽误了辰光,第二日早早就去了江边,却见到了数千乡民。 老人,小孩,女人。男人都去荆陵赚钱了,剩下这些老弱妇孺,清晨聚到了堤坝上,拿着铁锹,挎着筐子等他。守备脱下了官服,女子换下了裙钗,愿意和他一起,用肉身,死磕一条河。 他热泪盈眶。那一日,似乎重回意气风发时,满胸的壮志昂扬,要以一钧之器,为天子盛一小碗国泰民安。他带领众人干了好几个月,疏通河道,挖出来淤泥加固堤坝,到底把陌陵地界调理得顺顺当当。等到秋洪再来,浅滩变大江,漓江沿岸各处遭灾,唯有此地安稳。因为河道畅通,连带上游安青郡都保了下来。消息上报到朝廷,天子果然嘉奖,圣谕通传九邦,点名夸赞诸位臣躬治理有方。 天子恩赐,自然是轮不到他这样的小吏来领的。连城里守备,也不过是得了几句上司温言。他早知官场如此,心平气和,并不当回事,守备却为他不平,在察举乡议的时候,把他的名字报了上去。 当年他不知官场险恶,为了赈灾,压粮逼商得罪过不少贵人,对晋升早已死心。本以为名字最多上到郡里便会有人作梗,岂料一路通达,竟然直接过了乡议这关,叫他入邦考教经纶。他对政局早就通晓,又踏踏实实干过事,满肚子经纬。在一众察举中脱颖而出,到最后论品的时候,籍本全红,齐刷刷一等甲。 这样的才干,连邦主都惊动。当年他雷厉风行,救灾济民的事迹邦主也有所耳闻,欣赏他为人纯直,便召来面授机宜,承诺亲自保举,助他一臂之力。有了漂亮的履历,又得了雄厚人脉支持,到了这个时候,他不免热望再起,又偷怀了鸿图壮志。邦主知他野心,告诉他想入朝就得评进一品,眼下最难的,是找个愿出品劵引荐的一品世家。 像这种察举入品,最后决定品级的,往往不是本人才干,而是一张世家品劵。平品和下品世家乐于多多拉拢人材,求一张品劵不难,可上品世家就不一样了。一品的世家大族根本就不需要外姓投靠,若是贸然出劵引荐,将来出了什么岔子,还会落下话柄。因此自珍羽毛,极少外放品劵。邦主本人就是一品,沉吟了一会儿,把家里诸事过了一遍,最后满面为难,告诉他实在不容易。 陆德海当年在御书房,也交下过几个好友。此时心中尚怀了一线希望,便辞谢出来,转头给几位好友写信求告。苦等了十来天,回信渐至,有人委婉拒绝,有人闭口不谈。只有一位朋友说家里不行,但可以问问别家,会尽力而为。他翘首以盼,把全部的期望都放在了这位朋友身上,直到了递交籍本的日子还不能定下。他没有办法,便恳请邦主通融,自己拿着籍本先回陌陵,等回信一到,附上品劵立即发过来。邦主劝他以平品入仕,他却犯了牛性,愿在这位朋友身上下豪赌,若不得入朝,宁愿回乡作吏员。 他日日煎熬,殷切盼了将近半月,朋友的信才姗姗来迟。一品引劵是个玉牌,隔着信封就能摸出来,朋友的信刚拿在手里,他便知道热望扑空。 朋友确实,为他尽力奔走过。如今无功而返,只能说他命中注定。 陆德海烧了朋友的信,又把这几日和邦里往来的信笺都烧掉了。 窗外雨声渐大,天边隐隐雷滚,一道闪电下来,白亮刺眼,吓了陆德海一跳,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然烧了一桌子的黑灰,连什么时候烧到了袖子都不知道。 他慌忙跳起来,扑灭了余火,又推开窗子,让外头的水汽透进来。窗户一开,就见窗下放了个芭蕉叶裹的小包,打开里面是一捧红艳欲滴的大樱桃,半浸在雨水里。 乡民们送些土产到家里给他吃,已是常事。陆德海便站在窗边,顶着夜雨,把那一捧樱桃慢慢吃掉了。 算了吧。他认命。 伴君如伴虎,他在皇城辗转奋斗,使出了浑身解数,圣上雷霆之怒打下来,不是照样褫夺了半生心血?最后只给了句刻薄评价,说他一钧之器,不可容江海。 不看他艰难,不看他成绩,不给他时间,不给他机会。圣上严峻寡恩,自己没那么大本事,何必还要往水深火热的地方凑? 不如留在陌陵。如今他广得尊崇,连守备都敬让三分。在这里好好耕耘,也算一份事业。 只是意难平。 不甘心。 恨自己空有抱负凌云,却虚飘飘没处借力。 他叹了口气,正打算关窗,却突然愣住了。 雨帘中,他见到远处有一点亮光,正以极快的速度向这个方向奔来。蓬门小户,也没什么像样遮蔽,站在窗边一瞅,真真切切,一人一马在道上狂奔。 突然间一道霹雳,割裂了黑沉沉的夜空。神光陡炸,那道身影逆光疾奔,是一身长途跋涉的装扮。他把兜帽扣在头顶,雨水浇落,便在他周身飞溅,晕出一层雾蒙蒙的水光。他胯下骏马高大雄伟,肌肉紧绷,跑出了一身的汗,在冰冷雨水中腾腾冒着热气。 陆德海怔住了。 这样的人,这样的马,他是认得的。 这是天子御前影卫。九邦的护火人。 他怔怔的看着,直到那位影卫翻身下马,进了大门口才明白过来,慌忙出迎。大雨中那位御前影卫连屋都没进,站在廊下,从怀里拿出了个黑色的木盒,双手捧着交给他,歉声道:“一直忙于打点疏通,送晚勿怪。” 陆德海连忙跪地,接过了盒子。他心慌意乱,不知道现在这样的自己,还有什么资格奉秘旨。等御前影卫一走,他立即就开了盒子。 帝王秘旨,素来是一道卷轴。廊下灯火昏暗,他一眼看过去,却见是个空盒子,登时慌了,把那盒子一翻,只听得“当啷”一声清脆声响,有东西掉在地上。他连忙拣起来,凑到灯火下去看。 是张一品引劵。 陆德海呆住了。一时间惶然无地,仿佛被当头重击。他捧着冰凉的小玉牌,脑袋里一片空白,觉得自己好像在梦中。 突然又是一道闪电,照得四下里通透光明。接着一声巨雷团团滚过,响彻天地。 大雨滂沱。他心中巨震,想起圣上和他说过的话。 “一钧之器,不可容江海。你若藏大贤能,就必有匡辅之时。” 那声音庄严伟岸,在心头一遍遍回响。陆德海猛地醒悟,霎时间仿佛被抽掉了浑身的力气,缓缓瘫软在地上。他像个突然得了庇护的小孩子,在廊下蜷缩成一团,哆嗦着,紧紧攥住玉牌送到唇边,疯了似的咬。 “你若藏大贤能,就必有匡辅之时。” 圣上真正要和他说的话,原来在这里。 他却只记住了前半句,并日日为此黯然神伤。 天子危坐深宫,政事何等繁忙,纵是手眼通天,又怎有余暇,顾他一只蝼蚁?那句话,他只当说过而已,心中是不信的。 天道朗朗,怎么就没信! 陆德海双手颤抖,把那枚冰凉的玉牌紧紧按在胸口,突然想起了刚才那位御前影卫说过的话。 “一直忙于打点疏通,送晚勿怪。” 是了。就奇怪为什么这么顺。从察举报上去开始,对别人,每一步都是坎。在他却顺顺当当,一点波折都没有。 从考科举进了金銮殿,他就顺。极顺。 一授官,就赐御书房行走,有了接触政事的机会。刚当了参政没两天,家乡发水,他顺理成章就得了外派。差事不好做,圣上就送兵权在手。仅办了一点点像样的事,立刻就有了晋升的阶梯。经略督事和枢密院起了争夺,互相检举揭发牵连无数,他偏偏就在苗头刚现的时候被远远遣放。如今政局稳定,治水刚有了一点点功劳,入朝的路子重新又铺在了眼前。 他以为是自己有大才干,不曾想圣上一路护持。 见他困难,就拉一把。见他骄傲,就当头敲打。见他力有不逮,难以支应,就下放故乡,给时间让他重新蓄力。何等慈厚,何等体察。他见圣上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就不信远在陌陵的自己再有圣眷照拂。 天子大德,抚育万民,如日月当空,何处不受其惠?他怎么就没信! 陆德海失魂落魄,朝着皇城的方向,慢慢走进大雨中。 大雨如鞭,狠狠抽打他的身体,荡尽世间污浊,带来一阵火辣辣,令人震栗的痛快。他越走越快,在那大路上纵情奔跑,雨水劈头盖脸的浇,浇得他睁不开眼,难以呼吸。他往皇城的方向跑,愿意就这样奋不顾身,全力奔赴。他一直跑到了江边,那江涛浩荡,潮声如山。大雨中他张开双臂,仰望夜空,看见雷霆又起,满天俱裂。他想起自己拿了兵权在手,一呼百应拯救万民的得意时光,也想起了自己被褫夺官位,狼狈出宫的那一天。他声嘶力竭,大喊了一声“陛下”,就跪倒在雨中嚎啕大哭。 果然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第19章 决心 嘉统十九年秋,陆德海以察举一品的身份,重新入朝为官。 他再走老路,回了皇城。银印青绶,重登金銮。那一日入仕朝臣在崇极殿觐圣谢恩,他跟着众人大礼参拜,见着了天子高坐明堂,威仪垂范不可直视。他浑浑噩噩的由着司礼官摆布,三跪九叩,躬身而退。宫里本来都是走熟了的,这次重回,却觉得光彩耀眼,处处锦绣。天子恩赐新臣走御道出宫,沿途无数人逢迎问候。他头昏眼花,什么都看不清楚,一抹脸才发现不知不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察举过后,便是科举。然后是御前影卫退宫,世家子弟依照品级,依次入仕。 容胤借着这次机会,不动声色的提拔了十几位寒门子弟入朝,根据他们个人的能力背景,给安排了合适的位置。他亲政时日尚短,撒播的种子还需荫庇,便广施恩典,给那些世家大族的子弟高官厚禄,烘捧得热热闹闹,展示出一副帝王倚重世家的模样,借以转移众人视线。这一年他支应得很是狼狈,主要是朝廷出巨资治河,又高价在周氏那里收丝,搞得银钱不堪支用。军费不敢短缺,陈氏的八十万大军也得抚恤,漓江沿岸春种,灾粮还得继续划拨,事事急迫,个个嗷嗷待哺,伸手要钱。银流来一笔就走一笔,七个茶碗五个盖,盖来盖去总有地方合不拢。偏偏这时候尚书台左丞刘盈告病,接替的新人事事不敢做主,决策下去了,怎么实施还得来问他,熬得他油尽灯枯。 人家说圣明天子垂拱而治,可是他若敢垂拱,底下那些世家大族就敢来分权,稍有松懈就被架空,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局面就废了。他的主要势力在军中,朝里孤掌难鸣,眼下只有勉力支撑,撑到他的帮手扎稳根基的时候。好在最艰苦的一年已经过去,秋后缴税,莞濂湘三邦商税翻了番,已经显出兴旺的迹象。荆陵聚集了数万丁夫,他又刻意多给两成工钱,银财聚集,商人们便闻风而动,沿漓江做起了红火生意。他许以厚利从周氏那里收丝,商人固然获利,周氏郡望的百姓也动了心思,已经开始栽桑育蚕。两年桑三年茶,到了明年这个时候,骊原莞州一起出丝,市价就能降下不少。他粗粗算过,只要朝廷持续出资养上五年,漓江就可以整条盘活。这期间有再大困难也得坚持住。 要说困难,最大的难题就是这五年间云氏是否配合。 眼下水路畅通,莞州的丝茶大量往下游倾泻,果然冲击了沅江云氏的丝业。国库银钱吃紧,先前说定朝廷出银料理沅江,现在恐怕要云氏协理大半。虽然海港已开,可海上商路尚未成型,前期倒要云氏自己往里面垫补。有求于人就得弯腰,他放低了姿态,婉言请云白临留尚书台再待几年。云白临满口答应,隔几天便来请旨,说云氏二女已到皇城,想入宫向太后请安。 第17节 云氏提了要求,容胤自然应允。便由太后出懿旨,宣婉娘和柔娘入宫。 十一月初,泓和云行之结束了中军大营之行。泓返回皇城,云行之继续往北疆去。他突然改换了行程,云行之虽然意外,却并不多问。两人就此依依惜别,相约书信往来。泓归心似箭,一刻也不耽误,当即策马疾驰回皇城。 他一路飞奔,这天上午回了宫,匆匆换过衣服便直奔御书房。往常这个时候陛下必在兰台宫听政,他离远远的却没见帝王仪仗,便拦住了宫外巡查的侍卫问:“御驾在何处?” 侍卫答:“在广慈宫。” 广慈宫是太后居处,依例陛下下了例朝才会过去请安。泓很意外,便问:“怎么这时候去?” 侍卫答:“云氏双姝在太后宫里,今日御驾亲去,怕是要定中宫。” 泓心下狠狠一震,登时愣住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便换了方向,慢慢往广慈宫去。 他走到了兰台宫后面的那一片大湖边,不知不觉就停下了脚步,怔怔地看着湖中央的一独亭发呆。满湖清寒,那湖水深而透彻,将湖中细细长长的孤桥和独柱亭清晰的映在水里。他一低头,便看见了水边自己的身影,一脸的仓皇茫然。 他好像,又被骗了。 被骗走了半年时光,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中宫不能无人。册封完皇后,还要晋封贵妃和承恩女官。武者承恩有违祖制,定下中宫后便不能再容他。他早已有了觉悟,随便宫里怎么处置,只想着在此之前一晌偷欢。 可那天陛下说喜欢他。 说要永远在一起,不会再分开。为了长久打算,要他从军历练。 他高高兴兴就去了,一去半年,忘了这柄悬顶之剑。 结果刚回宫,这柄剑就戳进了胸膛。 陛下不明白。他动了真心,就没办法能容忍。召他侍寝后,宫中承恩女官以为有了机会,有人便刻意诱惑,服侍时去碰陛下的身体。碰一下,他就觉得被蛰了一下,像是在触碰他的心肝。后妃承恩这种事情,他连想都不能想。 他的一辈子,就只在这半年里。可就这点时光,他稀里糊涂,也没能抓住。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以前……少一点畏惧就好了。不当他是陛下,只当他是爱人,能多亲热一刻是一刻。这样等后妃入宫,他放手也不会如此难过……和痛楚。 真是比刮骨凌迟还痛苦。疼得他难以喘息,望出去宫中湖光林影,模糊成一片。 他在湖边,也不知道站了多长时间。直到冰寒的湖水缓缓浸透了鞋子,他低头看见自己泫然欲泣的脸倒影在湖水里,才猛地一惊,躬身搅乱了一池湖水。 他把难过伤心都狠狠压了下去,换了副平静的表情,往广慈宫去。 广慈宫。照水花阁。 琴音玲珑,水一样在花阁里曼声淙潺。拨弦的女子隔着屏风,将窈窕身形投在绛丝绣银的薄纱上面。她微垂着头,樱唇轻抿,一颦一笑都看得清楚。 茶香袅袅,满室皆静。小火炉上咕嘟咕嘟滚着沸水。云婉穿了一身淡色锦衣,脂粉淡施,巴掌大的小脸上还带了几分孩子气,正心无旁骛的素手分茶。等茶汤归于清寂,她便捧了托盘奉到御座前,请皇帝品鉴。 容胤接了茶,心不在焉的往她脸上扫了一眼。太后便微微一笑,道:“这孩子生得喜人。眉眼间和锦如有几分相似,是个有福气的。” 锦如是已故皇后的闺名。云婉的母亲和太后娘家有姻亲,太后便暗示了自己的态度。容胤不置可否,将茶盅往桌子上一放,太后就招屏风后的云柔出来见礼。 云柔明显要活泼些,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到了御驾前能看出紧张,行过礼就慌了,偷偷去看云婉。太后身边随侍的女官怕她君前失仪,连忙出声掩饰,笑道:“年纪大了,见着小姑娘活泼,心里就觉得喜庆。” 容胤便抬手虚扶,叫两人起来,和颜悦色的问了些日常,听说两姐妹在家时经常共谱古曲,就令撤了屏风,请两人合奏。 琴音再起。 按例见过礼,皇帝就要赏赐,顺势定下皇后人选。眼下他不表态,搞得太后大为困惑,和随侍女官交换了无数眼色。 容胤都看在眼中,却犹豫着,迟迟无法开口叫赏。 此刻他心乱如麻。 后宫,其实是皇帝和诸世家之间的一条缓冲带。双方的需求都通过后妃传递,有个讨价还价的余地,不至于硬碰硬的相撞。九邦皇朝世家的统治绵延了上千年,这里头多少利益纠葛和争夺,也都通过后宫,由皇帝平衡调解。而后宫之主,便是那个凌驾在所有世家之上,和他一起统筹平衡大局的人。这样的人,身后得有雄厚背景,手里得有丰富资源。她的家族,必须能服众。 云婉就是这个最合适的人。 一旦联姻,云氏一家独大。他怕云安平借此四处勾连,站得太稳,还特地把云柔也召进宫里,绝了云氏和军中联姻的希望。 他早和几位心腹重臣私下商量过,明年一年内,将根据各世家背景,册封一后,四贵妃,七位嫔妃。其中两家已经效忠,为了帮他们站得更稳些,会让两位后妃生下皇子。后宫人多,他怕泓受委屈,便釜底抽薪,借送衣服的机会向云行之暗示了两人关系,提前震慑,防着将来云婉向娘家要人对泓不利。 前朝后廷,何处押上筹码,何处挪去阻碍,哪一家要打压,哪一家要借着册封后妃给予支持,他都已心中有数,安排妥当。亲政三年,立足初稳,到了借势展翅的时候,他斟酌谋划,谨慎布局,已经准备好一飞冲天。 偏偏他千算万算,忘了算自己的心。 那云氏姐妹嬉闹活泼,是一对明艳娇媚的美人儿。小姑娘大礼相见,往脚下一跪,身份摆在哪里,他应该亲手扶起来。为了示好,也许还要稍微亲近一下。 可是他突然发现自己很难伸出手去。 他像只孤高的长腿鹤,已经在泓面前张开了根根翎羽,矜持地叫他理顺了羽毛。现在一身洁白,就昂着脖子在水上得意地左顾右盼,不愿再沾染别的气味。 他穿越过来十几年,历尽权谋争斗,如今独揽大权,早已适应了尊贵的帝王身份,习惯把踩在众人头顶。后宫是他的天下,他可以像先皇那样,酒池肉林,过穷奢极欲的生活,也可以广纳后宫遍收脔宠,把人肆意赏玩践踏。 可他冥顽不化,心里还残存了一点现代人的高傲,想要做一个纯粹,明亮,向上的人。 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来拉他的手。 册封大典后,无论如何,他都得和云婉有一次。那时候泓得多伤心啊…… 有过这么一次,他就再也别想和泓交心。以后还有那么多妃子入宫,泓的情意越真,就越受不住。几次下来,感情就没了。 可是—— 君无私。 他本来就不应该有感情。皇帝的事业,家庭,隐私,爱憎,全是这个国家的。后位不能虚悬,要是因着一己私情不纳后宫,不仅不利于朝政,也会被世家抱团反对。他不占道理,一个人顶着浪流,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后果。 就眼下云氏声势正盛,他突然出尔反尔,众臣难免起猜疑,以为他要对云氏不利。若是云安平要先下手为强,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 容胤在心中反复权衡,等云氏姐妹一曲奏毕过来行礼,还是不能决断,便令宫人把暖阁里养的大鹦鹉拎过来给两姐妹玩,算是见礼后的赏赐。他随口吩咐了几句,一抬头,却见花阁外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和外头随侍的御前影卫说话。 是泓。早知道他归程就在这几日,想不到是今天这么早! 容胤登时喜心翻倒,上一刻还在冷静的权衡利弊,这一刻已经全盘皆掀。他坐不住了,随口敷衍了太后几句,抬屁股就走。他大步跨到阶下,迎头便问:“回来了?” 泓说:“是。” 大庭广众,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有再多的话也不好说。两人四目相对,互相凝视了一会儿,容胤便道:“走吧。” 说着先行一步,带着随从往御书房去。泓就落了他半步,跟在后面。 帝王御驾,浩浩荡荡一路蜿蜒而行。他们走过恢宏的殿堂,沿着枝林掩映的甬道一路横穿。秋日渐近尾声,天蓝得发透。宫里的大叶杨和银杏树已经落尽了黄叶,根根枝杈分明,在正午的光明中极力伸展。容胤满怀喜悦,在光与树的碎影中站定了脚步,突然转身抱住了泓。 这个拥抱轻柔且短暂。泓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皇帝已经放了手,疾步向御书房而去。 他不知道在这一刻容胤已经下定决心。 他是九邦之主,圣明帝王。为什么不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就算前头是刀山火海,荆棘利刃,他也要拉着泓,凛然无畏的走过去。 并且要护他毫发无伤。 第20章 良人 他们刚进了御书房,太后宫里的女官便追了过来,问皇帝如何行赏。托盘里放了两柄玉如意,他想要哪位作皇后,就赐龙凤呈祥。贵妃赐榴花结子。 容胤微一沉吟,道:“宫里没什么好玉,配不上二女灵秀。改赐一斛明珠吧。” 赐一斛珠是用典,意喻辞让。那女官见陡生了这么大变故,吓得变了脸色,慌忙回广慈宫禀告。她刚退,容胤便传了侍墨参政来,叫即刻拟旨通传各部,令云行之署理中军,掌定国将军印。他急召东宫掌殿来,交待了几句话,又紧抓了泓的手臂,压着声音急切叮嘱:“你快去!带人封了内廷,别叫里头传信出去,再往九门加兵,派人盯着云氏动向,若云安平往沅江送信,城外十里,立即剿杀送信人,快去!” 这是要切断云氏的信息通道,叫他们来不及商量对策,只能老实接旨。泓知道事关重大,当即清点御前影卫,依次布置,又从都尉府调兵,外松内紧,守住了皇城九门。这是踩着时间比谁反应快,他捏了一把冷汗四处奔波,终于赶在云氏接到圣旨前,把禁宫和皇城九门把守得密不透风。事发突然,他急调了所有御前影卫,此时皇帝身边无人守护,他心里担忧,一得抽身就急忙回御书房。 他抄了近道,从宫人通行的密林中一路疾行,远远的见到兰台宫飞挑的屋檐才放慢了脚步。他一心忙着调兵安置,到了这个时候才有余暇,把此事慢慢想了想。 那一丝喜悦,如糖如蜜,缓缓自心底泛了起来,甜得惊心动魄。 到这个时候,他要还不明白陛下的心意,那也太……辜负陛下的承担了。 宫中用如意暗指良缘缔结,这十几年来,陛下只赐过一个人。 泓微微翘起了唇角。 还是……有点高兴的。 他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怯,越接近御书房,脚步越慢。在真正盛大的幸福面前,最勇敢的人也最懦弱。他一步一步接近幸福的最中央,满心的紧张易惊,像只警惕的小兽,悄无声息的进了书房。 容胤刚发了几道密旨给军中心腹,叫他们在云行之掌印前做好准备。中军大营是帝王的枕下刀兵,禁宫若有变,就指望他们第一时间奔赴救驾。那定国将军的位置,本应由他绝对信任的人来担当,他扫清了重重阻碍,是为了再过几年把泓推上去。结果眼下他既要反悔退婚,又要稳住云氏,只得把后背展露出来,让云行之拿了中军兵权,以示诚意。他眼光向来长远,事有过手,必谋划好三步之外。可天子退婚,虚悬中宫,此事闻所未闻,他仓促间狼狈应对,只把眼前敷衍了过去,将来怎么办,自己也很茫然。 正自苦苦思忖,突然见泓悄悄进来,他便含笑招呼,问:“都办完了?” 泓小小的“嗯”了一声,低垂着眼睛,走到皇帝身前。他已经半年多没见陛下,此时心跳如鼓,情思难抑,突然间一冲动,扳了皇帝的肩膀就往嘴巴上亲。两人双唇仅隔了一线,他又畏怯起来,擦着容胤的脸颊而过,最后低头把这个吻亲在了皇帝的衣领上。 那衣领上被亲过的地方就留了一点酥痒。一点点入骨入心。 容胤被他撩得快要爆炸,恨不得就地把泓衣服扒下来。偏偏这个时候宫里人来人往,正是御书房最忙的时候。他一手抚着衣领,一手汗津津的紧握着泓的手,两人脸上不露什么,暗地里都在手上使劲,十指相扣,狠狠交缠。过了好半天,泓低声说:“去……一独亭。” 一独亭建在大湖上,有长桥贴水而建,直通湖心,素来人鸟俱绝,容胤想要清净时,就往那里去。他留了随侍宫人在湖边等待,和泓一前一后,走过狭窄的长桥进了独柱亭。亭内有一桌一凳,容胤靠着石桌坐下,泓便扒着容胤的胳膊半跪下来,先羞赧地往他身后看了一眼,见岸边随侍虽多,却无人往这边张望,就借着身形遮挡,滚进了容胤怀中。他浑身颤抖,在容胤怀抱里胡蹭一气,又仰起脸来,要皇帝亲他。容胤热烈贪婪的压下来,把他狠狠往自己怀里按,两个人紧紧相贴,心脏剧烈的互相撞击,彼此痛恨似的往一起亲热。喘息间泓紧搂了容胤的脖颈,痴痴的问:“陛下,不立皇后了吗?” 容胤含着泓的耳垂咂了咂,回答说:“不立。以后也没有了。” 两人一个短暂的对视,泓又问:“是为了我吗?” 容胤说:“是为了我自己。我的身体和感情没办法分开。” 泓没等来预料的答案,不由呆了呆。可是陛下这句话里却藏了更深重的情意,不立后的理由比单纯顾念自己还叫人心里踏实。他细细一想,觉得自己也是如此,登时情热,呜呜咽咽像只护食的小老虎,紧紧扒住了容胤,咬着他衣服不放,含含糊糊说:“我——我——我不想把陛下让给别人。” 容胤说:“我知道。” 他得寸进尺,又说:“我不想离开陛下——” 容胤说:“好。” “我不想晚上再被人拦在外头。” 容胤说:“上次是我疏忽,以后不会了。” “我想和陛下出宫去坊里玩。” 这个要求有点难度。容胤想了想,说:“要等机会。下次秋狩的时候咱们去。” 泓高兴了,钻到皇帝怀里又是一阵乱拱,仰着头一脸沉醉,去啃容胤的喉结。他意犹未尽的亲热了一会儿,觉得陛下的心意实在沉重可信,便退开了一小段距离,忍不住就把心底最在乎的那件事问了出来,盯着容胤眼睛说:“陛下,泓是谁?”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便是以为自己是别人的替身。容胤慌了,万没想到他竟然会这样想,连忙道:“泓是你。只有第一次不是……那以后的,都是你。” 第一次是谁,这事却不好解释。容胤绞尽脑汁,半真半假的道:“我那时候做了个长梦,梦里有个人叫泓。等醒来看见你,梦就忘了。” 泓勉强满意,趴在容胤怀里半天不出声。容胤就紧抱着他,把手指从袖口探进去摸他的肌肤,郑重其事道:“当皇帝,有很多的不得已。但是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受委屈。你要信我。” 泓点点头说:“我信的。” 他想了想,紧抓着皇帝的手说:“别哄我。别骗我。别瞒我。” 第18节 容胤道:“好。就这么说定了。” 说完就埋了头,和泓耳鬓厮磨,火热的亲在一块。 他们一起在小亭子里待到日头半落,才手拉手回暖宁殿。吃完饭洗漱过,寝殿里遣退了宫人,泓就滚到了容胤身上,解了衣衫在皇帝胸膛上乱摸。他好不容易才等到陛下属于他的时刻,此时急得眼角泛红,抓着容胤的手往后背上拉,要他也抚摸自己。容胤就紧紧搂了他,一边情难自禁地抚弄,一边勉强挣扎,道:“现在不行……还有事。” 他边说,便拿毯子把泓裹起来,按在身边不让动。泓不高兴了,问:“什么事?” 容胤说:“是东宫。我辞婚,总得有个理由,叫太子出面来挡一挡。” 泓闷闷的说:“我挡得住。不需要小殿下庇护。” 容胤笑了,道:“你怎么挡得住?涵明有母家,又有外祖母家,皇城一半的家族都在背后撑着他,你——” 他说了一半,顿了顿,想到泓真正是无依无靠一个人。大教习不谙世事,就知道训斥他没出息。也不管他在干些什么。后位虚悬,泓就成了众矢之的,将来不知道多少非议压力要他扛。他若这样和自己见外,现在还好,将来苦楚就没处诉说了。念头一转便道:“一人之力总有不及。太子遇事要家族出面,你也一样。咱俩在一起,以后东宫也是你的家人了。这种事就得全家抱成团一起上。等孩子再大些,他们的武课还要你教导。当年大教习怎么教你的,你就怎么教他们。” 泓呆呆的想了想,乖乖的答应了。容胤便伸了一只手在毯子里摸他。泓安静了一会儿,又不耐烦起来,搂着容胤胳膊,难耐的蹭来蹭去,在他肩膀上咬了无数个牙印。 到了夜深,东宫果然闹起来。两位皇子自小一块在外祖母家长大,感情亲厚,回了宫也还住在一起。云婉今日入宫请安,就有人私底下和两位皇子说,新皇后将来有了嫡子,他们就有性命之忧。小皇子立时大哭,太子年纪大一些,却知道这种话竟然有人敢传,背后一定有父皇授意。不立新后对他是好事,太子当即拿着鸡毛当令箭,大大的吵闹开来,拎着把剑要自刎谢罪。消息传到暖宁殿,容胤连忙过去安抚,一时间阖宫惊动。等到了第二日,圣上因太子辞婚的消息,已经传得满朝皆知。 这一下惊变,打得云安平彻底摸不着头脑。婉娘在深宫传不出消息,另一头拔擢云行之作定国将军的旨意已经通报了各部。云氏父子无可奈何,权衡利弊后决定先叫云行之回来接旨掌印。容胤等到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才放开宫禁。云婉这才递出消息来。可她也不明白哪里出了差错,云安平便叫她在宫里多留一阵子观望。 容胤一手毁约,一手又给了足够的诚意弥补,此时便束手等云氏出招。云安平摸不透皇帝到底是什么打算,只得按兵不动观望风向,一边往太子母家和太后那里打听。这时候就显出后宫无人的弊端来,帝王若有个宠妃服侍,枕边稍微探探口风,也能把圣上的心思揣摩出一二。想来想去现在能够得上的只有那位一等御前影卫,云行之便心急火燎的往紫阳殿递信要泓出来见面。 泓和皇帝正情浓,一刻也舍不得分开,得了信满心的不情愿,磨磨蹭蹭的又拖延了几天,才趁着陛下例朝的时候出宫和云行之见了一面。两人约在一处幽静的会馆,一碰头云行之就单刀直入,抓了泓衣袖说:“小哥这回千万要救我。” 泓说:“你已经执掌大印,位列国字将军,这是好事,我有什么可救?” 云行之委屈至极,道:“这算什么好事?这是把我架火上烤!你看看满朝大将军,能晋封国字的,哪个不是打拼了二三十年,战功累累才得荣耀?我连冠礼还没行过!咱们俩历遍中军大营,那么多将领允诺将来尽力提携,结果我当时满口感谢,一转身成了人家顶头上司,这不是当面打脸吗?你说这定国将军我做不做得?现在别说去雁北赴任,我在家里连门都不敢出!这是拔擢我呢还是诚心捧杀我?” 泓听了也提他为难,便劝慰道:“陛下也是一片好意,只是仓促间无暇多考虑。你先安心接了大印,以后可以慢慢再看。” 云行之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攀住道:“就是这句话!你既然知道圣意,就给我个准信,这事到底因何而起?我姐生而贤淑,家里一直以国母相待,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变了天?现在她在宫里进退两难,我又小脑袋戴了顶大帽子,你要知道怎么回事,就千万救我一救。” 泓有些不自在,拿了场面话敷衍,道:“东宫还小,陛下不得不有所顾及。” 云行之急得直跺脚,怒道:“别拿这种话糊弄我!册立中宫关乎国家社稷,陛下突然翻盘,必是因着大事。多少家族都在等着定下中宫后晋封承恩女官,我家不能承恩,还要拖到什么时候去?到底是婉娘触犯了天颜,还是陛下对云氏起了戒心,你多少给我透一点。” 泓很是窘迫,垂了眼睛道:“不是什么大事,你不用担心。” 云行之一见便知道泓肯定通晓内情。两人相交已久,他早把泓的性子摸得透透的,知道旁敲侧击,威逼利诱都不管用,就拉了凳子近到身前,一脸的恳切,道:“后宫位份关乎家族福祉,陛下.身边要有个宠爱的妃子,前朝内廷都跟着受益。眼下后宫无人,出点什么事情,大家只好没头苍蝇一样乱撞。摸不透圣意就容易自危,几大世家一抱团,陛下也不好控御。你要知道内情,哪怕稍微吐露几个字,替大家体察圣意去了猜疑,也是为陛下尽忠了。” 他一边说,一边打量泓的神色,委婉的提醒泓在宫里的身份。这话透彻体贴,说得泓心中一震,猛地意识到宫中没有后妃,这下传圣意,上陈臣情的职责就必须由自己来担当,否则陛下根基不稳。此念一出,他便正色道:“到底是为了什么,不得圣谕,我不敢说。但是云氏想要个什么样的章程,我可以居中斡旋,代为传达。” 云行之一呆,说:“这个我做不了主。得先问家里人。” 泓点了点头,道:“我只知道陛下虽然辞婚,对云氏却是倚仗的,不然也不会竭力弥补。定国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位置,你心里清楚。家里是什么意思,你不妨和我说,得机会我就帮你探探陛下的意思。” 云行之听他口气如此笃定,倒怔了半天,将信将疑,问:“你说的可有准?” 泓淡淡道:“除了我,宫里也没有近身服侍御前的人了,你不信也得信。” 这话是实情。云行之点头应下,两人又闲扯了一会儿,见到了散朝时间,泓便告辞回宫。 他走侧门入宫,刚过了仁泽门就被宫人拦下,要带他去广慈宫。泓以为是陛下派人来叫,也没放在心上,便跟着那两位宫人进了内廷。待那西侧道甬门突然在身后合拢,两排宫人欺身跟了上来他才惊觉,发现自己退路已封。他脚步一迟疑,领路宫人便转过来笑笑说:“太后亲自召见,这可是天大的恩典,大人不要辜负圣恩。” 泓心中一寒,见着内廷的宫人和女官已经把自己包围,畏惧就不受控制的涌了上来。内廷里的规矩他是领教过的,承恩后记档,他就要受内廷辖制。如今太后掌着六宫大权,懿旨亲召,根本就没有抗拒的余地。他硬着头皮,跟宫人进了广慈宫的配殿,一抬头先见到司礼官一脸漠然,服侍在太后身边。他头皮发麻,当即拜倒行了大礼,伏地上不出声。 太后五十多岁的年纪,慈眉善目,言语间透着温和,先把泓打量了一会儿,说:“这模样可一点儿都没变。” 她像是和身后服侍的云婉聊天,又像是说给泓听,道:“这都是皇帝当年干下的糊涂事。静怡怕惹麻烦,一心想斩草除根,还是哀家见孩子可怜,硬给留了下来。当年就见着这孩子有福气,现在看果然是个有大福气的。” 云婉便躬身而答:“这是蒙了太后恩典,得结一份善缘。” 太后“嗯”了一声,对泓道:“中宫未立,皇帝也不想坏了规矩。你身为男子,没有怀胎得孕之忧,也省了册封位份的麻烦,在婉儿入宫前能有雨露,也是圣上体贴皇后的一番心意。这一点,皇帝不说,你自己心里要清楚。” 泓低头应了,太后又道:“哀家年纪大了,宫里的事一向懒得管,由着皇帝胡闹。不过胡闹也得有个分寸。圣上国事繁忙,一时想不周全,你服侍御前,却不能不劝诫。侍奉皇帝是个辛苦的差事,你想长长久久的干下去,脚底下就得好好扎根。如今你荣辱盛衰全在皇帝一念之间,纵使热闹,又能拿什么来托付终生?哀家怜你孤苦,给你找棵大树依靠,等将来婉娘入主中宫,你的功劳,她不会忘记的。” 她言下之意,便是要泓劝说皇帝立后。泓低了头不吭声,太后就看出他的桀骜来,把脸一翻,厉色道:“圣眷虽浓,你也要掂量下自己的斤两!不懂规矩,哀家就亲自来教!司礼官带下去,赐浴兰汤,洗干净了再来回话!” 她话音一落,司礼官就向前迈了一步,示意两侧宫人近前压制。众人刚碰上泓的手臂,只听得“锵”地一声,寒光一闪,泓竟然把腰间佩剑拔了出来,剑尖微颤,在身前划了道优美的青弧,冷冷道:“别碰我。” 御驾前不得见兵刃。他一身御前影卫服色,常年在宫中行走,太后也没想过提防。这一下杀意毕现,吓得人皆变色,立时团团护住了太后。 泓逼退了众宫人,便反握了短剑,在腰上一错一脱,将刀鞘卸了下来。他挺起身子,换成了武者的单膝跪礼,挽了个杀气凛冽的剑花,立即归剑入鞘,横剑在身前,那剑柄上金灿灿的皇家徽记就在虎口边闪耀。他环视一周,沉声道:“臣乃天子刀兵,皇朝护火人。帝王威仪,不容进犯。陛下钦赐佩剑,特赦御前血光。有敢犯颜辱臣者,杀无赦。” 这话里饱含威胁,太后一辈子金尊玉贵,何尝被人如此顶撞过?登时把脸一沉,就要召唤宫外侍卫。众女官都吓得花容失色,无人敢出声,正自僵持间,突然一位宫人贴墙溜进来,在太后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 太后蓦地一震,不由变了脸色。她也曾经独掌大权,谈笑间控御江山,不是大事,断不会如此动容。云婉察言观色,立即出声打圆场,道:“泓大人言重了。赐浴兰汤是宫里承恩后的例赏,大人虽为男子,礼不可废。要是大人有顾虑,就由婉儿来侍浴如何?” 她一边说,一边款款走到泓身前,含着一点笑意,伸手要扶泓起身。 泓瞥了太后一眼,见她一脸冰寒,把脸转过去了和那位宫人说着什么,不再往这边看,便就坡下驴,重新行了大礼,恭恭敬敬和云婉一起退了出来。沐浴的地方就在配殿后面,宫人早已准备妥当,在浴池里撒满了花瓣。那浴汤色作乳白,异香扑鼻,是用名贵香料浸泡而成。他满肚子怒气,也不脱衣服,噗通一下跳进去,在里面泡了两下就算完,沾了一身的花瓣,出来换衣服就走。 他一出浴室,打头就迎上云婉,正带了宫人在外面等他。泓隐忍着怒气全在心里,冷着脸和她擦身而过,云婉便在身后叫他:“泓大人。” 泓站住了脚,转过头等她说话。云婉便俯身一礼,抬起头来却忘了要说什么,光看着泓发愣。 愣了好半天才低声道:“家里严格教导,母仪天下该有着什么样的仪范和胸襟,婉儿全都牢记于心,不敢有丝毫差错。想不到第一次面圣就被遣退,也不知道哪里做的不好。大人服侍御前,若有机会,能不能安排一次御前陈情?婉儿不敢分了大人恩宠,只是家族荣辱归于一身,不得不再争取一回。” 她姿态摆得够低,道理也正当,泓挑不出毛病来,心中却无比的暴躁,也不吭声,头也不回的转身就走。 他怒气冲冲,出了广慈宫就直奔御书房。内廷里见不得人的招数多的是,第一次承恩后,他就曾被人以教导规矩的借口,狠狠的整治了一回,搞得他现在一进了内廷就害怕。当时年少不懂事,现在想起来实在是太傻了太傻了!白练了一身武功,居然任人欺辱,一点都不知道反抗!除了陛下,就不应该让任何人碰他! 他也不知道是生自己的气还是生太后的气,憋了一肚子火,回兰台宫找皇帝。一踏上殿阶就觉出不对,御书房里格外的紧张森严,随侍宫人战战兢兢一点儿声响都不敢出,无比的寂静沉重。 他不知不觉屏住气息,放轻了脚步。进了屋子见一位十几岁的少年一脸惊惧,两股战战,趴伏在御驾前。少年显然是跪了有些时候了,已经汗透重衣,面孔青白。泓见了一怔,认得是太后母家的长孙。太后母家人丁稀薄,第三代就这么一个孙子,素来爱护得如珠如玉,很少出门。他不便露面,就一侧身躲在了屏风后面。 容胤本来是一脸的冷峻,见泓回来了,立时换了副温和面孔,和颜悦色的对少年道:“起来吧,几年不见,你长这么大了。朕国事繁忙,难免有疏忽,你不要见外,没事常来坐坐。” 那少年被急召入宫,大礼拜见圣上,一个头磕下去,皇帝就没叫起,已经跪了快一个时辰。帝王脸色一沉,寻常臣子都惊怕,何况他一个稚嫩少年?这会吓得魂飞天外,汗流浃背瘫在地上,半天不能应答。容胤便叫宫人扶他退下,温言道:“去向太后请个安吧。你一入宫,她就惦记着呢。” 他等着少年刚走,就出声招呼泓,道:“过来。” 泓满腔的怒气早化为乌有,听见陛下召唤,就低眉顺眼的走了过去,紧挨着容胤坐下。容胤揽了他肩膀,先在脖颈间闻了一闻,笑道:“去了一趟太后宫里,没吃着亏,倒洗了个香喷喷的澡回来。” 泓脸红了红,说:“臣鲁莽,在宫里顶撞了太后。” 容胤“嘿”地笑了一声,道:“你是御前影卫,要保护主君,更要保护主君心爱的人,这是你的职责,知道吗?” 泓红着脸说:“知道了。” 容胤忍不住就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道:“人皆有重。我最喜欢你这点,自己知道看重自己。” 泓得了夸奖,又高兴又害羞,就往皇帝的身边依偎。容胤用力的又闻了两下,说:“香香的。” 泓不好意思了,小声说:“给妃子用的。” 这本来是很平常的一句话,容胤听了却魄荡魂摇,一时间心魂俱醉。他搂了泓在怀里,贴着耳朵问:“给妃子用的,为什么你用上了?” 这一下问得泓面红过耳,埋了头不吭声。容胤又问:“你是不是我的妃子?” 他连问好几遍,泓也不吭声,慢慢往后挪着要躲。容胤扳着肩膀不让他跑,一个劲的问:“是不是?是不是?” 泓顶不住了,只得说:“是。” 容胤悄声笑道:“是什么?” 泓连续几次想要走都被容胤抓回来,被逼着一定要说。他羞耻得在容胤怀里缩成一团,埋着头小声说:“是陛下的妃子。” 容胤忍不住笑出声来,见泓羞窘得全身都红彤彤的,就把他按在榻上乱亲,紧搂着说:“不是妃子。是我的良人。” 他顿了顿,又说:“我也作你的良人。” 第21章 风雨 说完也不管泓还在害羞,放了他转头就拟旨,安排泓退宫。御前影卫退宫后都是一品入仕,在朝中大有空间可以施展。他胸中早有谋划,安排泓到隶察司做了一名小小的典薄,专司科举诸事。年末退宫的御前影卫有好几位,他一一指派,官位大多显赫。相比之下,泓职位低,权力又小,显得很是寒酸。 他担心泓有想法,就低声给他解释,道:“留朝和从军不一样。朝里当差,讲究个先扎根再发芽。你先在底下呆两年,基础打好了广聚人气,将来一飞冲天,别人见着你是从泥里起来的,才不会嫉恨。我要是直接拔擢你上高位,别人就对你有顾忌了,什么事都防你,把你高高供起来,叫你想做什么都不成。现在正在风头上,你也不宜多张扬,好好办差多交几个朋友,叫人家先看清你这个人。等朝里都知道你是我妃子的时候,你已经树大根深党羽众多,别人再非议也伤不到你了。” 泓开头还好好听着,等后来听皇帝又说不正经的话,忍不住别过了脸。容胤见他半个侧脸和耳朵都红嘟嘟的,心里痒痒,就扑上去一通乱亲。泓一边躲,一边问:“我退了宫,以后怎么进来?” 容胤道:“还是御前影卫……给你办了两套籍,一边当朝臣,一边当妃子——” 他话音刚落,泓就受不了的堵上了他的嘴,怒道:“不准乱说!” 容胤笑了起来,又亲热了半天才放他到隶察司领旨。 眼下正是新科入仕的时候,各部都在加急办理。隔天隶察司放了本,泓便赴隶察司就职。这时候就显出云行之带他各处应酬的好处来,他进得司里,放眼望去同僚全是熟人。朝里相交看家世不看人,他以一品入仕,官职虽然低微,但后劲必然绵长。一时间众人都来道贺问好,带他各处引荐。云行之听说他退宫了,还专门过来看了一趟。他们关系已深不需客气,云行之出手就是张银票,道:“这是仪礼。” 泓一看数额,怔了一下便要推拒。云行之按了他手道:“这钱是有用处的。你刚入朝,酒乐必不可少。应酬往来不是小数,靠一点俸禄怎么够?我现在不方便出门,你多多和人往来,就当是为我铺路了。” 泓见他一脸烦闷,便问:“怎么不出门了?” 云行之苦着脸说:“走哪里都叫我大将军,我怎么好再露脸?” 他说这里突然想起来,道:“我家里盯得太紧,待着实在闹心,把你那个宅子借我住几天,我要叫几个人来解闷。你若有事,就到那头找我。” 泓点头应了。云行之见四下无人,便低声道:“有个事要你帮忙。” 他很是踌躇,想了半天措辞道:“这事有风险,你一定一定要谨慎,不能勉强。” 泓便点点头等他说。云行之压着嗓子道:“我家里现在一团乱麻,为今之计,是想先探探风声,再作打算。你能不能试一试圣上态度,辞了云氏,又要属意哪家呢?” 泓答应了下来,云行之见他想都不想如此痛快,很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道:“这事不能直接问,你懂不懂?要不动声色的碰一下就算,有个只言片语就可以。别让圣上疑心你要插手,更不能让他觉得你有偏私。在圣上面前,你得是个纯臣,不能站别家的立场。” 泓慢吞吞的说:“我本来就是个纯臣。” 云行之冷冷道:“你是不是纯臣不重要,重要的是圣上是不是这么想。有一点差错叫他起了疑心你就完了。圣上城府深沉如海,他有想法也不会露,只会暗暗疏远,叫你连个剖白的机会都没有。” 这一点泓倒是感受甚深,轻轻叹了口气,道:“确实如此。” 云行之见他听进去了,才微微放心,道:“日子还长着,犯不着现在就把你折进去。你肯冒风险,我家里很感念。千万记住别露出痕迹来,就寻个由头,稍微把几个家族提一提,看陛下神色就可以,一定谨慎小心!” 泓见他一脸郑重,便也郑重的答应了。当天晚上回暖宁殿,和皇帝脱光光的抱一起亲热完,他早忘了云行之的叮嘱,直接问容胤:“除了云氏,陛下还属意哪家呢?” 容胤埋头啃着泓的脖子,含含糊糊说:“我属意哪家,你还不知道吗?嗯,看来你是真不知道。那我再好好告诉你一遍。” 他说做就做,翻身就压到泓身上要好好的告诉他。下身用力一顶,顶得泓低叫了一声,紧紧攀住了皇帝的后背。 皇帝大刀阔斧的告诉完,泓已经精疲力竭,可怜兮兮的缩毯子里,见皇帝伸手过来还要把他往外拽,忙道:“不是我问的,是云行之问的。” 容胤懒洋洋的说:“你想叫我去告诉他吗?” 泓脸一红,说:“告诉我就可以。” 容胤说:“以后每天都告诉你一遍。” 泓实在分不出来容胤到底哪句是真告诉,哪句是床上的“告诉”,默默想了半天,只得说:“我不明白。” 容胤忍不住笑了起来。他逗了泓半天,才和他说了句正经话,道:“你告诉云行之我属意陈氏。这样他们要是想和陈氏联姻就有顾虑。我得防着云安平和军里勾搭。” 泓点头答应了下来。容胤又道:“要含而不露,似是而非的和云行之说,叫他们摸不着我的心思,才不会堵我的路。” 第19节 泓点头称是,隔了几天便给云行之递话,道:“我提了陈氏,陛下似有所动。” 云行之便特地回家一趟,把这话说给了父亲。云白临颇为重视,带他去祖父房里,把这话又学了一遍。 云安平正在檐下喂鸟,把蛋黄和小米掺在一起,搓成团一粒一粒的喂那只蓝靛颜吃。这鸟脖子上一圈湛蓝的绒羽,叫起来嘀呖呖嘀呖呖的异常清脆,云安平爱逾珍宝,每天下午都陪上大半个时辰。他一边哄着蓝靛颜鸣叫,一边听云行之说外头种种,等都说完了,和颜悦色的道:“好孩子,你做得好,爷爷都知道了。” 他把一个煮熟的红壳鸡蛋放云行之手里,笑道:“拿去吃吧,叫爷爷和你爹说几句话。” 云行之被祖父随随便便拿个鸡蛋就给打发了,郁闷得不行,刚想抗议,抬头见父亲在旁边把嘴一努,示意他快滚。他知道这是有事不方便叫他听,悻悻的哼了一声,只得抬屁股走人。前脚刚走,云白临便皱眉问:“父亲怎么想?” 云安平阴沉着脸,又喂蓝靛颜吃了两粒小米,慢慢想了一圈,才开口道:“这位泓大人可了不得啊。天子神武威严,你我尚不好直视,泓大人不仅敢看,还敢猜,后生可畏啊。” 云白临“嗯”了一声,道:“这么说是不可信了。” 云安平笑了一下,道:“小孩子!信是可以信的。不过他正值鲜花着锦之时,顺水人情好做,有没有那份投靠的心就不好说了。” 云白临道:“婉娘说试探过,想借他给搭个桥,他没理。我想着他既有后宫争宠之心,别坏了和行之的交情,就让婉娘收手。眼下他已经退宫出来,婉娘更碰不上了。” 云安平皱眉道:他十几年前就承过恩,按说不应该再出宫才是,怎么退出来的?” 云白临压低了嗓子道:“我查过,不知道什么时候给做了全套履历,合钉合卯,一丝儿不差。现在他顶了两套身份,承恩那头还记档,这边已经照退宫影卫的例入仕了。” 云安平冷笑道:“这可不容易。功夫花这么细,咱们圣上这是要长远打算啊。” 云白临低声道:“圣上既然有此心,做臣子的自然不能辜负。只是此人武者出身,一没家族,二无私产,无欲无求,和行之交情再深,也不可信任掌控。” 云安平漫不经心的给蓝靛颜理着长羽,道:“抓个把柄就好。他不求财不求权,那就是有别的贪恋,往他怕的地方想。” 云白临微微一笑道:“圣意难测,天家无情,侍君的,自然怕失了恩宠。找个绝色佳人和他春宵一度,留个儿子在手里,人就服帖了。” 云安平叹了口气道:“收拾得干净点,别叫行之知道。这孩子还嫩着呢。” 云白临沉吟了一会儿,才道:“我有个最佳人选。今年察举选上来个一品,叫陆德海,没有什么背景。借他的手做,不用担心牵连到别人。” 云安平一点头道:“这点小事你就去办吧,不必再问我了。” 云白临便又问:“圣上毁约,父亲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云安平冷冷道:“我不管他属意陈氏,还是要豢养男宠。世家大族的脸面,容不得他说不要就不要!既然不懂事,就别怪老家伙亲自教训!” 云白临一时默然。过了一会儿才说:“这位是个明君。咱们若肯退一步,能成就九邦一个百年盛世。” 云安平道:“一国无母,天子不家,算什么盛世?大丈夫齐家而平天下,家族繁荣才是盛世之本,你不能忘本!” 云白临不再说话。两人隔着金丝笼子静默相对,一下午只听得蓝靛颜在檐下“嘀呖呖嘀呖呖”的鸣叫。 第22章 入局 转眼又过了几天,到了十二月就进到年里。除了朝中例赏,各家也有私宴酬宾。官场上的筵宴酒席渐渐多了起来。 陆德海翻着长长的礼单,看到后来见全是各色丝料,摆设,围屏等物,不由叹了口气。 人情债难还,过年如过关。 他以一品入仕,得天子钦点,进隶察司分管科举,眼瞅着锦绣前程,各世家便来招揽,逢年过节,不忘仪礼。当年被贬黜回乡,他日日自省,反思自己的一举一行,也明白了做事离不开人,以前故作清高,不屑与世家子弟们同流合污,其实是断了自己的前程。因此这回他步步谨慎,打点起殷勤笑脸积极逢迎,再不敢轻忽。酒席应酬还好说,仪礼上却让他觉得吃不消。若赠些金银还好,收了东家送西家,互相挪错,总可以还上,最怕的就是送这些昂贵又没法变现的摆设,不能再外送,还得等价回礼,一笔一笔全是钱。 他欲言又止,抖着长长的礼单斟酌半天,低声问一旁的老管家:“这些东西,能不能找个门路出手?” 老管家微微一摇头,正色道:“大人根基尚浅,钱权二字,只能选其一。若要钱,现在便可以交给我办理,包大人手头活畅。若要权,架子就还得端一端,收了便是。” 陆德海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这位老管家排行次位,曾在大家族里做掌事,年纪大了退下来却不甘寂寞,他便辗转周折,费尽了力气聘到家中。老人家皇城里摸爬滚打了半辈子,上至各家族背景恩怨,下至各人府上门房是什么性情,无一不了如指掌。他初入仕,对待上级下属持什么样的分寸,走什么样的门路,全由老管家点化提醒,平日里很是倚重。既然老管家说收,他便收,只是看着白花花的银两一笔一笔全换成了能看不能用的死物,不免有点心疼。 可心疼归心疼,该做的人情还得做到。陆德海转头便捧出个礼封过来,奉与老管家,笑道:“给二叔添一点小彩头。年里辛苦,全赖二叔帮衬,德海就算没有发达之日,也要孝敬二叔一辈子。” 老管家露出了一点笑容,接过礼盒。沉甸甸的往手上一拿,就觉得炫花人眼。只见那礼盒内除了节庆孝敬长辈的寿桃,福饼,平安酥外,另镇了两条金灿灿的小鲤鱼,纯金铸就,鳞翅宛然。老管家知道陆德海清贫,这笔厚礼不仅是花费重金,更见对方心意诚挚。他有点感动,道:“都是自己人,没钱……就别送这么大礼。” 陆德海微微一笑,道:“二叔不必替我担忧。除了账上走这些,我来皇城时还另带了点傍身钱。本想留着以防万一,眼下手紧,不妨拿出来先做支用。” 老管家见陆德海对自己透了底,更是感动。名利场上讲究蜜里调油,一团和气,关系不到,再亲热也是虚的。人人心里煨着锅老汤,是清是浑,何时开锅,只有自己清楚。他愿意到陆府来,看上的就是这年轻人是个冷灶,可以由自己架锅烧柴,慢慢熬得喷香四溢。他到陆府才两个多月,做事虽然尽心,却还有所保留,不肯尽透关窍。他年纪大了,又无子女,本意就是想种棵大树养老,盼着东家好。如今见陆德海真心实意,他便也投桃报李,把礼盒往旁边一收,坐到陆德海近前,低声道:“大爷若愁银钱,其实也有谋财的法子,又体面,又干净。只是大爷新官上任,三把火还没烧尽,不知道愿不愿意弯腰。” 陆德海来了兴趣,便道:“还要请二叔给讲解讲解。” 老管家便给他细讲官场潜规则,教他分权引荐,互帮互利之法。每年朝廷论品拔擢,评入一品有圣上钦点,自然不愁官职。但余下那些子弟却艰辛得多,能不能入朝全凭各家本事。可皇城里相交看品不看人,一个一个小圈子看似往来随意,其实等级森严。上,平,下三品之间极少互通,为一个引荐机会,有的家族愿意倾囊相求。 他讲到这里,陆德海想到了自己为求一品引荐,灰头土脸,四处钻营而不得的往事,深有感触,长叹一口气道:“确实如此。人一出生,就分了三六九等,互相之间壁垒森严,一辈子没个指望,多少人空有抱负无处施展,实在是不公平。” 老管家一点头道:“大爷有这个心思,那就是各家之福。如今你既然位列一品,不妨屈尊为别家引荐,给别人一个攀升机会,自己也有恩报。我有门路可以拉拢,大爷只负责大摆筵席,居中协调即可,一方面是为别人搭桥,一方面也是给自己垫路。我以前替东家大少爷做过几笔,无不机密干净,大爷只管放心。” 陆德海将信将疑,想到自己求引劵的困顿苦楚,却也愿意扶人一把。便点了头,交由老管家办理。年里应酬众多,他跟着宴请宾客,神不知鬼不觉的促成几桩好事,即得了人情,又有了大笔银钱入账,自己也觉得圆满。 这一日老管家又带了人来,陆德海便在密室相见。那人姓杨,出身武者世家,在军中当个校尉不算得意,便想找个一品家族攀附。一品的世家大族不过那么几家,子弟全是朝中实权重臣,他自己想攀附尚不可得,何况替人引荐?陆德海为难半天,突然想起一个人来,便问:“若是一品武者呢?御前影卫退宫出来的,行不行?” 御前影卫虽然退宫,大部分仍和紫阳殿保持了密切的关系,明面上和察举出身一样根基浅薄,实际背后有整个紫阳殿支持,军中各处都能说的上话。那人自然满口愿意,央求陆德海居中搭桥。陆德海却不忙着把话说死,自己闭目养神,把此事细细的想了一遍。 他想好的那位武者,便是刚退宫出来的泓。两人一同在隶察司当差,自己比他还高了一级。 那位泓大人和他一样,以一品入朝,背后却无根基。此人行止稳重,言谈谦逊沉静,有君子之风。同僚宴乐他也不是不参加,但是往那里一坐,毫无圆滑风流之象,也不大逢迎。他以为这位和自己是一类人,心生亲切,便有相交扶持之意。可是后来发现这位泓大人虽是新人,和世家子弟却很熟络,大家私下都叫他“小哥”,有事也乐意找他,和自己当年初入朝的情形大不一样。再后来见云氏大少爷三不五时的就来司里找他才明白,原来这位早靠上了棵大树。他在地方扎实干过,是全凭真本事上来的,对这种靠着世家提携,四处钻营不干实事的人就有点轻视,因此两人虽然搭话,却不算有私交。 如今贸然找他,实在不好开口。 陆德海斟酌良久,缓缓道:“此人武者出身,是御前侍奉过的,为人有些孤高。我虽然和他是同僚,却也不好直接出面。但我可以设宴招待,把人邀到府里来,能不能拉拢,就看你自己本事。” 杨校尉大喜,连忙道谢。脑筋一转,小心翼翼问:“不知道这位泓大人是个什么样的性情?” 这是想要投其所好,准备仪礼。陆德海会意,沉吟了一会儿,道:“平时见他在钱上看得不重。既然是武者,想来兵器是喜欢的?” 武者兵刃都是贴身收着,人在刀在,轻易不会更换。若没有深厚交情,送件称手兵器就是在咒人死。杨校尉见陆德海在这方面外行,就委婉提醒道:“御前影卫的兵刃是圣上钦赐的,再送未免僭越。” 陆德海恍然大悟,为难道:“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主意。不然这样,你也别忙着送礼,先套熟交情为重。他若有松动,我就设宴请他再来。” 杨校尉连忙道谢,想了又想,小心翼翼道:“下官倒是有个想法,不知道这位泓大人可有家室?” 陆德海心中微微一动,笑道:“你问到关窍了。这位才退宫不久,妻妾皆无,身边连个伺候的都没有,咱们不妨在这里动动心思,也是雪中送炭。” 杨校尉却有些犹豫,道:“怕是有些唐突。” 陆德海哈哈一笑,压低了声音道:“男人嘛!钱,权,女人,都是喜欢的。多多益善,怎么能说唐突?你要好好找个知心人,他自然承你情。” 杨校尉点头称是,两人便埋头商量,如何将这份礼送得风雅且不留痕迹。等计议已定,陆德海便张罗宴席,下帖遍邀同僚。年里正是各家轮流宴请的时候,众人自然捧场。泓只当是寻常宴请,就也接了帖子,准备同去。这几日宫中各色庆典和觐见也很多,容胤忙得无暇他顾,早晨听泓说要回得晚一点,就一点头,也没有放在心上。 眼下入了冬,漓江治河诸事皆停。他上午见了枢密院的太卿,听他把银流出入过了一遍。治河是个烧钱的事,头年还勉强平帐,到了下一年却肯定要入不敷出。枢密院的太卿便建议皇帝给漓江沿郡加赋。如今水患刚平,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加了税百姓还怎么活得下去?容胤想也不想的驳了,答应先从内帑划拨银钱进枢密院支应,剩下的由他出面,向漓江云,周,隆三大世家筹款。 他说得轻松,可到底要用什么做筹码,拿出什么样的让步,还得慢慢再筹划。枢密院太卿退下后,他便在宣明阁正殿里叫了纸笔,一边写“福”字,一边在心头思索,一整个下午都在想这件事。 帝王御笔赐福,是朝中新年定例。要用长青笔饱蘸朱砂,在尺方的金纸上一气呵成福字,遍赐王公近臣。初一悬福是古礼,以前他嫌金色刺眼,从来不让在寝殿里挂福,这回却来了兴致,写完赐臣的福字后,改换了巴掌大金笺,屏息静气,小心翼翼的写了两套五福呈祥,预备着初一那天和泓一起贴。 容胤写完了正端详,突然宫人来报,道太后驾临。两宫表面上虽然维持着一副母慈子孝的模样,实际早结下了深仇大恨,彼此防范,私下久不通往来。容胤很是诧异,听得太后銮驾已到了宣明阁殿前,只得撂笔出迎。 太后穿了一身宫中常服,天气虽冷,仍然是绫纱锦绣,长长的裙摆上流光溢彩,拿各色丝缎绣出了精致花样。她十指细白,眉目福圆,五十多岁的人了,脸上依稀还有当年风韵。常年礼佛为她浸染出了一身的檀香气,闻着叫人心里沉静。待进了宣明阁正殿,她四下一扫,见满桌金灿灿的福字,便微微一笑道:“皇帝好兴致。” 容胤已经请安过,就懒得再敷衍虚礼,大马金刀的往主位上一坐,道:“外头这么冷,母后有什么事遣个人来说一声就好,何必亲自来?” 当年太后垂帘,就曾在宣明阁听政。如今往事历历在目,太后心中不尽的感慨,拈着佛珠先四下看了一圈,才道:“底下人献了点野味,哀家叫厨房呈过来,咱们母子吃顿团圆饭吧。” 所谓底下人,便是太后的家里人。容胤知道这是太后有事要和他谈,便点头同意。两人相敬如冰的用过了晚膳,太后还不开口,只是和他东拉西扯的讲皇室里的闲话。容胤足足陪了一个多时辰,眼见着天色已晚也不说正事,不由满心的暴躁,冷冷道:“政务繁忙,母后若没有事情,就先回去吧。” 太后微微一笑,道:“事情是有,只是还不着急说。” 容胤只得忍耐下来。太后便道:“听说皇帝御前侍奉的那位泓大人已经退宫了。此事于礼不合,哀家不能不出来管一管。” 容胤面不改色,道:“没有。他履历已封,怎么能退宫?母后是大概看差了。” 他给泓做了两套身份,封黑侍君的履历,确实还在司礼官那里记档。他赤裸裸的耍无赖,太后倒也不生气,只是道:“皇帝做事,想来是有分寸的。” 容胤道:“前朝繁杂,政事无一不关乎后宫。朕心里也有难处,母后要体谅。”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几句,太后身边服侍的女官就悄悄进来,给两人奉茶。太后得了女官暗示,便转过头来对容胤道:“哀家有几句知心话想和皇帝讲一讲。叫他们都退了吧。” 容胤便挥手遣退了殿中宫人。太后带了大队侍卫来,此时早有准备,十步开外,立时团团围住了宣明阁,连御前影卫也被隔绝在外。容胤暂且忍耐,冷眼看着女官布置,等宣明阁里只剩了他和太后,便道:“朕和母后之间,还有什么要避人言的?” 太后轻轻叹了口气,却不回答,怔怔想了一会儿,道:“当年皇帝大病,一夜糊涂,临幸了御前影卫,静怡是不高兴的。还是哀家执意留人,想着皇帝难得喜欢,干脆安置在御前服侍。一晃十几年过去,陛下的心可一点都没变哪。” 当年太后留泓是真,可也不过是想叫他宠幸男人,不要那么快有皇子。容胤一点都不领情,淡淡“嗯”了一声,也不接话。太后就仔细将他打量了一会儿,感叹道:“这眉目间,还有静怡的影子。她呕心沥血教出来个重情重义的明君,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 “只是有件事皇帝得明白,天家薄情,为的不仅是皇家尊荣,更是给人的恩典。皇帝有大德,施恩于天下是好的,都放一人身上就叫人担不起了。当年慧明公主早薨,就是因为皇帝喜爱太甚,叫越贵妃起了妄心。否则小公主平平安安的长大,现在也是个玲珑剔透的美人儿了。” 慧明公主是宫里的忌讳,向来无人敢在他面前提。如今太后突然翻出旧事来,虽然明知道是故意叫他难受,容胤也免不了心里疼了一疼,淡淡道:“陈年旧事,何必再讲?” 太后摇了摇头,叹口气道:“对哀家,自然是陈年旧事。对皇帝来说,恐怕还是道新疤。有件事皇帝不知道,当年越贵妃给慧明喝的药,是从静怡那里得的。越贵妃对慧明,和静怡太妃对陛下,也都称得上慈母心肠,蛇蝎手段了。” 静怡太妃是皇帝生母,别管对外人如何狠辣,转过头来对自己却是全心全意的顾念。自她去世后,容胤一直感怀。此时太后突然爆出内幕,他心中狠狠一震,立时道:“一派胡言。太后给我母亲留点尊重罢。” 太后早知道他不会相信,也不勉强,道:“不止是慧明。皇后病薨也是静怡手笔。她转过头来,却怪皇帝照顾不周,叫陛下愧疚十几年,不忍再立新后。除了皇家,天底下谁人的母亲如此心狠?皇后一薨,东宫便牢牢握在了太妃手里,待娘家侄女长成嫁进来,皇帝便妥妥的被太妃家里护持。一边和哀家周旋着,一边还能腾出手来给家族铺路,又得了皇帝敬爱,太妃真正是好手段,哀家不如她。” 她说完扫了一眼,见皇帝面色铁青,知道对方心中已经半信了,便慢悠悠的道:“当年这些龌龊事,太妃的近侍都知道。一应设局,过手,接应人等,哀家都留了下来,明日送到御驾前,就当哀家给皇帝恭贺新禧。” 容胤已知此事为真,不由满心错乱。当年朝中局势纷乱,静怡太妃是他唯一的保护人。两人相依为命那么多年,他心中早将静怡太妃当母亲看待。他一介孤魂,和这个世界本来没什么关系,如今励精图治,努力当个合格帝王,一半为自保,一半却是为了静怡太妃,不敢辜负她庇佑之恩。当时心肠尚软,静怡太妃也曾轻轻责备,叫他多看大局,少想私情。想来私情果然无用,连至亲都可以拿来,捅他软肋。 容胤一时心灰,却不愿在太后面前露了痕迹,依旧端坐龙椅,淡淡道:“多少年前的旧事了,难为母后有兴致,特地过来给朕说一遍。” 太后却微微一笑,道:“哀家来,不是为了这些旧事。讲这些是要叫皇帝明白,天子情意之重,一人之力难承。皇帝越是喜欢谁,就越应该远着些,甚爱必大费,知止才可以长久。至尊至高之位,也是至寒至苦之处,皇帝见了哀家下场,应该有这个觉悟才是。那泓大人既然得皇帝宠爱,就应该把他收入后宫,金尊玉贵的养起来,才见皇室体统。如今皇帝放他退宫,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不忍折他羽翼,却又想日日相亲,求个真情意。天家哪有真情意?好处不能两头得,可惜皇帝不懂这个道理。” 容胤渐渐有了不详的预感,冷冷道:“太后若是知道些什么,不妨拿来说说。” 太后闭目沉吟,拢着佛珠念了几句佛号,才低声道:“哀家久居深宫,消息不大灵通了。不过凡事若涉六宫,哀家难免多上点心。今日泓大人赴隶察司陆侍郎府上宴请,应该是回不来了。” 容胤登时变色,起身就要往殿外走。太后端坐下首,冷笑了一声道:“哀家陪皇帝待了快两个时辰,不到时候,怎么敢说出来?已经晚了,陛下宽坐吧。” 她声音很冷,带着寒意,好像条冰冷的毒蛇,在人后背上蜿蜒。容胤一时间呼吸都忘了,脚下一软,就重又坐了下来,怔了半天才轻声道:“是么?” 太后见他失态,心里无比的快意,又念了几句佛号,道:“今日这酒宴,就是为泓大人设的。酒是烈酒,人是美人。只等着泓大人酒醉退入内室,就有女子来和他一夜欢爱,留个血脉。有这把柄在手,何愁泓大人将来不听话?经手人为求妥当,酒里下了料,沾之必醉。那女子也备了药,用后叫人肢体麻痹神志昏聩,却情欲勃发。哀家令人细细探查,见他们办得实在是周密,真正好手段。莫说是泓大人,就是陛下自己赴了宴,恐怕也得中招。” “哀家实在欣赏,就暗中助了他们一臂之力。只是皇家体面不可不顾,那女子的药,已经被哀家令人悄无声息的换成了毒,泓大人虽然中计,却也清清白白的死,不会玷辱了陛下颜面。” 她声音压得很低,说得和蔼轻柔,仿佛在和疼爱的小辈聊家常。容胤恍恍惚惚听着,字字过耳,却听不出什么意思,只觉得心中狂跳,一片茫然,上下四方都摸不着边。太后手段,他是知道的,她说泓死了,那就是一定死了,可是早晨的时候泓明明说过今天会晚点回,他不知所措,一时也不知道该信哪个。 他怔怔的想了半天,莫名其妙的觉得身上疼,就慢慢靠在了椅背上。太后看在眼中,不动声色继续道:“哀家怕皇帝搅了事,陆府开宴时就特地来陪皇帝用膳。等到陆侍郎扶着大醉的泓大人进了内室,才敢和皇帝开口。这会儿应该已经事发。皇帝放心,那药利落,泓大人不会吃苦。” 她的声音很低,听在容胤耳朵里却忽近忽远,最后终于满耳轰鸣,什么都听不清了。容胤怔怔的就只看着大殿辉煌,满室皆亮,他居高临下,独登大宝,也没什么事好做,一心一意的就只想等着泓快回来。他在这世上,真的是很孤独,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泓,就全心全意的等他救赎,并且决定相信他。相信他今天只是晚点回来。 不管晚到什么时候,他都可以等。 他像溺水之人孤零零攀住了一根丝线,此时只想着泓早晨走时说过的那句话,就把全部的期望和重量都岌岌可危的吊了上去。太后见他一脸茫然,突然间被牵动了愁肠,低声道:“当年,哀家孩子没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 “母债子还,多亏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才叫哀家大仇得报。” 容胤垂下了眼,并没有回答。太后的话让他觉得惊惧和寒冷,但是在泓回来之前,这些都可以忍耐。年轻皇帝素来冷峻而严厉的面容现在被另一种脆弱的,已经被深深伤害过却浑然不觉的神态占领,太后满意极了,也无比的失落。她缓缓起身拢了衣裙,雍容而怅然,低声道:“皇帝节哀。” 她话音刚落,突然听得殿外一阵喧哗,一连串刀剑交击的声音相连不断,由远及近,以极快的速度奔至殿前。殿门被猛地撞开,一人飞身而入,披了满身的寒气,大吼道:“陛下!” 第20节 第23章 伴虎 太后悚然一惊,转过头见了来人,登时变了脸色。泓见机极快,一看皇帝无恙,立即单膝跪倒,抚肩施礼道:“不知太后在此,冲撞了銮驾,请恕罪。” 他刚说完,众御前影卫和随侍宫人也跟着哗啦啦涌了进来。太后和圣上多年不和,如今封了宣明阁单独说话肯定没好事,众人被隔绝在外,不得圣谕不敢妄动,急得焦头烂额。首领见泓回来,连忙请他去问问情况。岂料泓刚有动作,对方就亮了兵刃。宫中没有大事是不得露锋刃的,敢和御前影卫刀剑相见,必然是奉了懿旨。泓顿时紧张,干脆硬闯了进来。众人心照不宣,当即跟着泓往里冲,要搅了这场私谈。侍卫连忙拦阻,一时间两方对峙,都亮了兵器。 太后怔了半天才明白过来,看着泓一时说不出话。她心思慎密,布局极少失手,这次借力打力,把各方人马都考虑进去了,唯独没想过泓会不入局。皇帝是个聪明人,吃过一次亏,下回想再算计就难了。她无比的惋惜,冷冷道:“皇帝的御前影卫,一个个的真是好身手。” 话说完,慢慢的理了理裙裾,昂首走了出去。众人都跟着太后退出宣明阁,一批批悄无声息走了个干净。泓连忙到了皇帝身前,低声问:“陛下有没有事?” 容胤自泓闯进殿中,就一直在看着他。看他跨越山海到了自己身前,突然间无比的委屈,轻声问:“你怎么才回来?” 话一出口,眼眶就湿了,抓着泓的衣袖不放。泓见他神色有异,连忙解释:“臣一直在。只是见太后和陛下私谈,不好直接进来。” 容胤抿住了双唇,不再吭声,只是伸出手让泓抱他。这里是宣明阁的正殿,容胤正坐在大殿居中面南的龙椅上,泓不好僭越,只得半跪下来,把皇帝搂入怀中。容胤却不管这个,一得了泓的怀抱,就疯了一样乱蹭,拦腰把泓抱了起来,按在龙椅里就要脱他衣服。泓毫无准备,惊慌失措的挣了两下,却被皇帝抓住了手腕,动弹不得,一眨眼连腰带都卸下去了,上衣松脱开来。泓连忙扭着手腕轻轻推拒,小声提醒:“陛下……这里是……是正殿。” 容胤“嗯”了一声,动作停了停,意乱情迷的见泓雪白的肩颈微凹,一片小小的阴翳鸽子似的栖息在那里,顿时一阵冲动,低了头在上面死抵着啃噬。泓猛地一哆嗦,身上就软了,到底被容胤脱掉了上衣,软绵绵的裸着胸膛任皇帝抚摸。 容胤反复确认了泓还活着,并且就在自己两臂间,终于慢慢平静下来。他轻轻舔着泓脖颈上的一小块皮肤,感受脉搏在唇间有力的跃动,就无比满足的哼了一声,把泓紧抱好,腻腻歪歪的和他在龙椅里挤成一团。这一时刻安宁又舒适,他们两个好像冬天缩在窝里的小动物,尽管外面寒风呼啸,依旧暖烘烘的只顾着互相舔毛。容胤惊魂甫定,这时候后劲翻上来,开始一阵一阵晕眩。他半闭着眼睛,窝在泓的脖颈间,紧紧搂着泓,喃喃自语道:“我舍不得,真的舍不得。” 泓问:“舍不得什么?” 容胤答:“送你走。” 泓吓了一跳,立即推开了容胤,紧盯着皇帝的眼睛问:“为什么要送我走?” 容胤疑惑起来,见泓似乎一无所知,就问:“你不是去陆德海家了吗?” 泓保持着警惕,“嗯”了一声道:“他家酒不好,我喝了几口,就佯醉退席了。为什么要我走?” 容胤怔了怔,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泓有些恼火,冷冷说:“我该知道什么?我只知道我哪里也不去。” 容胤一呆,见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便把太后的话给他说了一遍。泓默默的听完,万万没想到今日歌舞升平下,居然藏着如此暗潮,自己只当寻常,竟然堪堪踩着刀锋走了一圈。他眨着眼睛,想了半天才说:“怪不得今天大家都殷勤劝酒,陆德海退到内室,还开了坛好酒灌我喝。” 容胤紧张起来,问:“然后呢?” 泓答:“喝酒的时候,只要提一口气,真气流转,那酒就全被倒逼出来,根本不下肚。陆德海逼我喝,我就喝一杯敬他一杯。把他灌醉才走。前厅吵闹,我是从后窗跳出去,翻墙走的。” 容胤啼笑皆非,低声道:“你这……你这运气可真好。” 他发了一会儿呆,叹了口气,轻轻说:“这次是好运气,下次就难保了。只要你我有关系,天下就有无数人想算计你。我答应过不会哄骗你,这一句是实话:我真的很想很想把你留在宫里,护你周全,又可以朝夕相对。” “可那样是毁了你。我爱你,只想成就你。” 他说完,在泓额头上深深的亲了亲,无比伤心的贴着泓脸颊道:“放你出宫,我没法时时看顾,总有出错的时候。皇帝是孤家寡人,我以前不信,现在认命了。我宁可远远的看着你——” 他还没说完,泓就猛地推开他坐了起来,气得两眼冒火,怒道:“臣不需要陛下看顾!” 他一生气,就口拙,别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攥紧了拳头,又说了一遍:“不需要人看顾!” 他气得眼睛发红,看也不看容胤一眼,手上一顿一错,就把腰间短剑卸了下来,也忘了在皇帝面前不得露锋的规矩,唰地就拔了剑, 怒火中烧的在旁边厚垫子上咣咣咣一阵乱。捅完往容胤面前一推,只见完完好好的一个厚垫子,一点儿破损痕迹都没有。容胤轻轻一拿,那垫子突然经纬俱碎,里面的丝棉早就被剑气震成了粉末,撒了容胤一身。 泓把短剑往容胤身前一放,傲气十足,冷冷道:“臣武功凌驾九邦,可为帝国护火!凡药,毒,种种杀人害人之计,臣熟习了十几年,怎么可能被伤到?那陆德海往酒里加了料,诚心叫人喝醉,我一口就尝出来,才不愿意在他那里久留!他后院里藏了四五位武者,我不是照样来去自如吗?这种上不得台面的阴谋诡计,再来上几万遍,我也依旧贴着刀锋,毫发无伤的回来!我!我只是想得少!我以后会多想!” 他怒气冲冲的说完,却怕皇帝被剑伤到,连忙归剑入鞘。想着陛下总是如此,屁大点的麻烦就想把人往身后藏,凡事必替自己打点得溜光水滑,好像天底下只有他长了利爪,是个猛兽,果然伴君如伴虎! 第24章 顶梁 他越想越愤懑,愤怒中又觉得受伤,便冷冷道:“反正我——我哪里都不去。” 泓气得够呛,容胤听在耳中,却是一阵不知所措的甜蜜。他低下眼睛,想到自己竟然如此软弱,被太后几句话就吓住了,不免有些羞愧。同时却又安心,无比的安心,知道自己再软弱也有铠甲。泓就坐在他半尺之外,他想伸手过去,胸口却怦怦乱跳,仿佛在经历什么大事一样惊心动魄。他垂下了眼睛,看到玄色靠椅上精雕细琢的龙翟纹,满眼金灿灿的闪耀。这大殿富丽堂皇,他独坐帝国权力的最中心已经很久,无穷的权势无穷苦,无穷的义勇无穷难。他步步维艰,咬着牙走了很长的路,今日终于走进归宿。把这有限的光阴有限身,从此都托付。 给一个人。给一个能保护他,也懂得保护自己的人。 给一个比他软弱,又比他坚强,比他怯懦,又比他勇敢的人。 他不畏苦难,却怕幸福。春来怯暖,不敢盛开。泓却不辜负,敢经风雨,也敢沐暖阳。他与其说爱,不如说感激。感激泓看重他,更看重自己。感激他每一次给,泓都能泰然自若的接,能理直气壮的质问,能寸土不让的争夺,能给他嫉妒,猜疑,独占和愤怒,给他爱情赤裸裸的两面。 给一个皇帝真情意。让他变弱小变傻瓜,变得哭唧唧又羞答答,成天在桌子底下拉泓的手。 容胤怀着满腔的热意,此时却一句也表达不出,只是低低“嗯”了一声。 泓往容胤身边挪了一点点,狐疑的歪过头,打量着他的神色,说:“我以后会更小心,好不好?” 容胤说:“好。” 泓高兴了,这时候才想起自己没穿上衣,又不好意思起来,抓着容胤宽大的袖袍往身上遮挡。容胤就慢慢挪过去贴近,然后水一样软沉的抱住了他,和他顶着鼻尖,脸贴脸的温存。 泓第一次在宫中大殿里和皇帝亲热,紧张的颤动着睫毛,浅尝辄止。容胤的手再往下,他便不让了,羞赧的偏着头往殿外看。容胤只好罢手,满心的温柔,在他漂亮的锁骨上轻轻的咬了一会儿,就抱着他,像抱着一朵结茸的蒲公英一样轻轻摇晃。 只要一声叹息,洁白温暖的蒲公英绒毛就落满了山坡。 人世有多难,就有多少暖。爱情以各种形态降临人世间,有时候是一声闷雷,顷刻就翻了天地,有时候是一缕微光,润物无声,滋养蕃息不尽。它是护持,也是交托,是赠予人却惠于己,也是一个人,给自己最完满的成全。 是他的刀剑,是他的护盾,是他的珍宝,是他的佳偶。 容胤把泓藏在怀里,忘情地和他相亲,还把自己下午写的福字拿过来给他看。龙椅两侧的靠垫被泓掏坏了,里面的丝棉撒了容胤一身,泓见了有点尴尬,就一点点帮容胤摘。他重新穿好衣服,把刚才的事情又想了一遍。 酒以烈为美。宴席上开几坛好酒,泡一点发物助后劲,是件很平常的事情。他今日在酒宴上喝到,也不过觉得这家主人好醉,并没有想到别的地方去。 只是他御前护驾了十几年,习惯时时保持清醒,才不想喝那酒。 若念头稍稍一偏,想着不妨放纵,这会儿就中了计。 皇家颜面不容玷辱。今日若真入了陆德海的局,别说是他自己,就连陛下也落了个把柄在人手! 泓这会儿才觉出惊险来,不由后怕,猛地抓住了容胤的手,失声道:“太后好阴狠的手段!” 泓既然无恙,容胤也就不把此事放心上,淡淡道:“太后只是推波助澜,摘了个桃子。做这事的,是别家。” 泓心里泛上了一阵寒意,低声道:“平日里和陆德海来往也算亲切,想不到他竟然投靠了别家,背后陷害我。” 话说完,气得牙痒痒,恨恨道:“我要杀了他,以儆效尤,看谁还敢打我的主意!” 容胤笑了笑,道:“杀陆德海干什么?他只是颗棋。今日能被别人所用,明日就能被咱们所用,你杀他不是毁自己兵马吗?谁经手这事,谁就是最无辜的。不信你暗中探探,这盘局里的人,一定都不知情,还以为自己发自本心,做了好事。算计我怎么敢露马脚?知情的只是下棋的人。” 他说完,叹了口气道:“你也是颗棋,太后拿来和我对局。我也是颗棋,被这些家主们拿来对局。这棋盘上有多乱,我简直没法跟你说。这一局不输不赢,大家平局。不过——” 他故意顿了顿,见泓紧张起来,就邪恶的笑道:“太后诈胡,露了底牌。我可以出气了,切她一条尾巴。” 他们心照不宣,谁都不提布局之人是云白临。容胤知道这一局为立后,不想说出来给泓凭添压力。泓则是知道云氏繁茂,不想让陛下为难。他想了一会儿,感叹道:“真正是好手段,好计谋。” 容胤不屑一顾,道:“这算什么计谋?拿贪欲算计贪欲,这叫营苟。格局粗浅,手段下作,只看自己眼前三分利,哪有个盛世大家的气象?” 他说完,又担心泓冒进,道:“立国治民,得讲究个明正典刑。这一次没抓到把柄,就不能把他们怎么样。你心里警惕,脸上不要露出来,且纵他们更远些,叫他们自己露尾巴。到时候数罪齐发,一击而中,叫他们再不能翻身。” 容胤做事风格一向如此,泓早已熟悉,便点头答应,想起刚才闯进殿里时陛下一脸凄惶,心中不由揪紧,又心疼又怜惜,就贴近在容胤脸上亲了一亲,轻声道:“就算是营苟……也是算成了的,让陛下白担心了一场。” 容胤闷闷不乐,“嗯”了一声道:“我不擅长这些……害人陷人的手段,所以总在这上头吃亏。不是不会,是不想使。” 泓低声问:“哪怕吃亏,也不想使出来吗?” 容胤说:“不想……别人用阴谋,我用阳谋,就喜欢看那些人明知道是坑还得往里跳的样子。” 他说完就高兴起来,扑到泓身上乱亲。泓向后一仰,承住了容胤的重量,垂下眼睛低声道:“陛下若将臣隐瞒起来,明面上再立云氏为后,也不会有这么多事。” 容胤嗯嗯嗯胡乱答应,含着泓唇瓣悄声说:“这叫问心无愧。这四个字,是负担,也是顶梁柱。凡事若不讲究个问心无愧,就少了苦辛,轻松许多。可是也没了心气,人就随波逐流了。” 泓轻声道:“我给陛下作顶梁。咱们把乾坤撑起来。” 容胤高兴极了,搂着泓好半天不放手。 第25章 胸襟 一场惊变就这样悄无声息,云淡风轻的揭了过去。陆德海当日醉酒,替泓做了一夜新郎。他酒醉忘形,颇为主动,那女子便也没用药催情,两人浑然不觉,自鬼门关走了一个来回。第二日陆德海悔之不迭,可生米已煮成了熟饭。好在当日酒宴上杨校尉结识了位世家公子,虽然没有泓品级高,但难得两人投缘。于是皆大欢喜,杨校尉得偿所愿,陆德海纳了房美妾。那女子见陆德海身居高位,家里又清爽,便认他是个良人,自诉凄苦身世,求陆德海为自己妹妹赎身。陆德海很是怜惜,出面接了女子妹妹回府,承诺将来为她寻个正经人家嫁出去。岂料女子妹妹真正绝色,行止柔媚,胜其姐三分。朝夕相处难免心动,陆德海干脆将妹妹也纳入房中,二女娇艳,众人皆羡,一时传为美谈。 太后发力扑了空处,容胤便趁火打劫,让泓主掌大局,挑了太后在朝中的暗线。只是泓第一次出手难免稚嫩,中间出了岔子,误杀了位云氏暗桩。云白临立时警惕,收了所有线头。可圣上再无动作,他摸不清对方是否知晓内情,一时不敢妄动。云安平横了心要给年轻皇帝一点教训,借着开年纳福闭门不出,连书五封密信,当夜发往九邦各大世家,同时召回云柔云婉,令她们年后出宫。风雨欲来,满堂俱静。各邦俱献祥瑞,共庆盛世丰年。嘉统朝就这样安详的度过了第十九个年头。 过了新春,便是正月。紫阳殿大教习的生辰在正月里,到了这一日,宫中亦有筵宴。众武者齐聚紫阳殿庆贺,泓也跟着陪席,热闹到深夜方散。 大教习喝了不少酒,散席后泓便扶着他回房休息。等照顾父亲换过衣服上了床,泓就捧出一个礼盒,恭恭敬敬放在大教习身前,跪倒磕了三个头,说了几句吉祥话。大教习怜他清瘦,连忙叫起,让他坐在自己身边,一手掀开了礼盒,见里面是节庆孝敬长辈的常礼,整齐摆着寿桃,福饼,平安酥等点心,还有个红彤彤的苹果。东西虽然常见,但样样精致,连托盘都雕着花样,显见价格不菲。大教习就顺手吃了块点心,埋怨道:“花这个钱干什么!” 这礼盒有个讲究,一旦打开,就要一次性全吃完,取新年纳福之意。点心精巧,大教习三口两口就吃了多半,还不忘怪责泓乱花钱买贵东西。泓低眉顺眼,乖乖听着,等父亲把点心吃差不多了,他先慢慢滑到床沿边上,才小心翼翼道:“不是我买的。是陛下送的。” 大教习正啃苹果,听到泓这话就呆住了,立时把嘴里的苹果吐了出来。可这礼盒已经被自己吃得一片狼藉,哪还有不收之理?登时气得热血上头,破口大骂,把苹果往泓身上扔。泓早有准备,一挨了打就跑,三步两步蹦到了屋外头,隔着窗子道:“盒子都开了,还怎么退回去?父亲都吃了吧,那是陛下叫御膳房给父亲专做的,别糟蹋了好东西。” 他说完,听着里头骂声不绝,父亲气得下了床满地找鞋要揍他,连忙拔腿就跑。等大教习追出来,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又过了几日,便有武课。容胤进了紫阳殿,见到大教习带领众位武者已经恭候,就微躬身,行了个见长辈的常礼。他身份尊贵,以往都是一点头便过,今日郑重其事的以小辈见礼,即显得尊重亲热,又不失帝王仪范,大教习心里便觉得说不出的妥帖舒服。皇帝往日行止他看在眼里,也敬佩这位是个圣明帝王,泓出了事,他心中虽有愤怒,却不怨恨。如今泓已经如愿退宫,皇帝尽显诚意,他心中那口气也就消了。想着佛祖尚要金刚加持,孩子投身一场,就当为世人渡劫,也算功德,何况他自己愿意。纠结了半天,等到需要触碰皇帝身体纠正动作时,便哑声对泓道:“宝柱过来,为陛下正一正身形。” 那练功房里除了侍剑人和随侍,紫阳殿各位教习和武者都在陪侍。泓猝不及防,被父亲当众叫破,登时羞红了脸。他硬着头皮,慢慢起身入场,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烧了起来,羞窘得抬不起头。他也不敢看容胤,半低着头,手往皇帝肩上轻轻的一搭,就一个劲的发颤。 容胤觉得好玩,低声道:“父亲是好意,你害什么羞?” 泓宛如五雷轰顶,立时就僵住了,连头发上都冒出了腾腾热气,窘得耳朵微微抽动。他再也挺不住了,胡乱在容胤身上摸了几把就退出去,恨不得钻到地缝里。等容胤结束了武课出来,他还心有余悸,红着脸跟在容胤身后不吭声。 他们一同去聚水阁拿书,天冷水枯,水阁池中满覆细沙,铺出层层水纹仿出碧波的样子。容胤在池边站了站,回头低声问:“高兴吗?” 泓红着脸说:“高兴。” 容胤说:“我没看出来高兴。看把你吓得,好像怀里揣了只兔子。” 泓轻声反驳:“进紫阳殿前,陛下不也紧张吗?也揣了兔子。” 容胤无言以对,转过了头道:“那你过来,让两只兔子挨在一起。” 泓脸又烧了起来,往前迈了一步,和皇帝肩并肩挨在一起。 他们站在一起,紧靠着,只是两个人,一点都不像兔子。 兔子是拱成一团的。而且,会躲在阴暗处。 兔子会打洞。任地下打得四通八达,别有乾坤,明面上,绝不会露出分毫。不会像圣上这样……毫不掩饰的和人站在日头底下。 云婉淡淡的挪开了视线。 宫中藏书丰盛,她闲来无事,就来此取几本书消遣。这里临窗,檐下有苍天古木遮挡,外头看不到里面有人,可里面的人却可以把外面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她不小心听了壁角,这会儿反倒不方便出去了。好在身边只跟了位司仪女官,不算显眼。这地方圣上也不会来,两个人便在书架间稍等了等。外头说的话,司仪女官也听到了,她本来就是云氏安排在宫里的人,将来也是要跟着云婉的,跟外人不敢妄谈,和云婉却可以稍微打趣几句,便悄悄笑道:“陛下看着威严,私底下也挺随和呢。姑娘没想到吧?” 云婉点点头,微叹了口气。 没想到的东西太多了。 她只是中人之姿,堂妹却绝艳。她以为陛下必怜之惜之,可是没有。 第21节 陛下行峻言厉,当年的雷霆手段余威尤震,她以为对自己也不会有温颜,可是没有。 陛下听她弹了首曲子,还叫人拿了大鹦鹉给她玩。有这一分正眼看重她就知足了。可以心平气和的作个宝相庄严的皇后,匡辅大宝,协理六宫。她已经准备好说得体的话,维持端庄的仪范,持皇室的权柄,承那一夜之恩……可是也没有。 陛下赐了一斛珠,那之后就有好多人来问她。叫她细细回忆,思索自己哪里出了差错,逆了龙鳞。 问到她烦。为什么一定是她的错。为什么所有人都看不出来,陛下明明是心有所属。 这一点……也是没想到。 没想到深宫里竟有真心人。 真心,真意。也是真莽撞,真愚蠢。 连她一个深闺女子,都明白肩上担子有多重。一个家族里,儿子是枝丫,要竭力伸展往高爬,女儿则是深根,要盘根错节,和别的家族稳固勾连在一起。皇室虽尊,可也是一棵树,根基要扎得广扎得稳,就得和世家相连。举族繁盛,尽在一身,怎么能容得下私情和任性?枷锁虽沉,毕竟是黄金。 她半日不语,司仪女官便以为她神伤,低声宽慰道:“姑娘别伤心。天下没有不疼儿女的父母,以姑娘的人品家世,还怕没有良人相配吗?嫁过去便是大家主母,不比宫里差。” 云婉叹了口气,低声道:“是啊。去哪里都一样。” 她们又等了一会儿,便见掌殿女官带领众宫人将陛下恭送了出去。宫中品秩森严,女官入宫都从侍人做起,一阶一阶考核晋升,没有二三十年的资历不可能掌权。云婉见着外面那位女官云鬓微挑,不过十七八的年纪,便惊了一惊,道:“这位年纪这样轻!” 司仪女官也跟着扫了一眼,笑道:“姑娘常在沅江不认识,这位是刘家的,尚书台左丞刘大人的长女,名唤展眉。家世摆在那里,入宫是从承恩女官直接就做了侍书女官,掌殿一告老,她就继任了。” 女官不得婚配,要在宫里侍奉终老,从此就是皇家的人,却不如妃嫔尊荣。凡家世高一些的,都不愿意自己女儿做女官。云婉很意外,问:“好好的怎么作了女官?” 当年展眉摘紫入宫之事,宫里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司仪女官便压低声音道:“她自己说是厌烦繁文缛节,家长里短的俗事,宁愿书墨相伴,清清静静过日子。听说本来安排她和林氏联姻,大概是嫌那家妾侍太多。” 说完掩嘴笑了笑,道:“家里教的不好,年轻气盛,又不懂得容人。虽然说后悔了可以再退宫,可女人的好时候就这么几年,年纪大了哪有人家敢要呢?刘大人一世清名,到老了却被自己闺女玷辱,满皇城人都在戳着脊梁骨笑话他,也是心酸。” 云婉一呆,问:“她家里……怎么就让她入宫了?” 司仪女官道:“人家是先斩后奏。等爹妈知道的时候,宫册登了,衣服都换了,还能有什么办法?” 云婉忍不住,又向窗外瞥了一眼,低声道:“她……她胆子这样大。” 她心中猛地起了一阵冲动,被一个可怕的,激烈的想法蛊惑了,下意识的攥紧了帕子,魂不守舍的问:“只要……只要找掌殿女官说不想婚嫁,就可以吗?” 司仪女官笑道:“哪有那么容易!听说这位展眉姑娘饱读诗书,文章经史都有见解,作承恩女官的时候才得了掌殿的偏爱。没几分本事,人家凭什么庇护你呢。” 云婉怔怔的想了一会儿,说:“我……我做点心很好吃。” 司仪女官吓了一跳,见云婉好像当了真,忙道:“姑娘别胡说。做点心也好,管书也好,再大的本事也是伺候人的。人前看着风光,人后没个男人依靠,不知道有多凄凉呢。一品世家的女儿入宫做女官,家族也跟着蒙羞,刘大人都哭到御驾前去了,老脸丢了个干净。” 云婉忙问:“陛下怎么说?” 司仪女官撇了撇嘴,道:“圣上倒替展眉说话,说她志大。志大怎么不去当个娘娘?像姑娘这种,后宫之主,母仪天下才是真志大呢。” 云婉很怅然,低声道:“志大志小,也都由不得我。” 她再次抬头向窗外看去,却见御驾已经走远,年轻的掌殿女官正指挥宫人们把书箱子往殿里搬。 这一次进书两千余种,皆是从各地大儒那里借来的孤本珍本。聚水阁会将其重新誊抄刻板,发往坊间书斋供学子参阅。书是个奢侈的东西,学者著书立说,不过印个几百本,往各大世家书房里一送,哗啦啦就没了踪影。寒门子弟家里纵有余财想读书,也不知道从哪里能得一本。容胤亲政后为了推行科举,便新辟了外殿,专做制版印书,往民间发行。他政务繁忙,这些事都交由掌殿女官一力主持。眼下科举规模渐渐扩大,到底考什么,学什么却还没有定论,一开年容胤便下旨,令隶察司与御书房参政们入聚水阁验书,尽快定出书单来推广发行,陆德海和泓都在其中。 陆德海自那日宴席上泓不告而别后,心里就有点发虚。那美人本来是要送泓的,却被自己占了,隐隐的总怕将来泓知道有想法。他试探了泓几次,问他家世并妻妾,泓却总不详答,就让他有点恼火,想着自己虽然得了个察举一品,到底还是寒门,叫人轻贱。泓官职还不如他,不过是攀上了个云行之,就对自己爱搭不理的,可见世态炎凉。 他蒙天恩重新入朝,心内存了一腔热血,发誓要在朝中趟出条血路来,立志要位列九卿,入尚书台御前尽忠,才不辜负陛下厚眷。可是眼下他在隶察司分管科举,打交道的尽是些寒门学子,手里没有实权,想求人提携都拉不上关系,不免焦急。如今奉旨入聚水阁读书,更是连出宫都不太自由了,一半惦记家宅,一半觉得差事清寒,日日烦恼。 转眼就出了正月,科举取士一百二十余人,容胤亲自召见过,留下了十来人。遣往地方任职的都赐了钤印,允诺他们奏言上达天听。他暗地里把自己的耳目和暗线都交给了泓,泓这才知道那笺箱里的密折,大部分来自于科举后返乡的士子鸿儒。他和容胤行事风格又不同,看笺箱格外关注民生疾苦不平,以皇帝名义广施恩惠。容胤却另有打算,叫他用自己的私印,方便将来公布于众。 又过了几日,御驾赴籍田举行劝农仪典。云白临便趁这个机会递了封信给云婉。他为人宽和,待子女也如旁人一般尊重,定下什么决策都不相瞒,便告诉云婉眼下漓江回暖,治河工程又要开期,朝廷大笔银子投下去,现在后续无力,正是要仰仗世家的时候,云氏打算联合漓江的周隆两家,断掉对朝廷的支援,稍作要挟。沅江临着入海口,如今全是淤流,云氏若是不开郡望,朝廷在上游花的心力就全打了水漂,须知水能载舟,也能覆舟,天子位尊,却也不能任性而为,不给臣子余地。这一次十拿九稳,朝廷必会让步。只是眼前尚有隐忧,天子座下亦有家族扶持,漓江固然上下一条心,却怕别家掣肘。他已久不理事,朝中以尚书台左丞刘盈为首,实力也不可小觑。希望他能袖手旁观,不要偏帮。 他先分析了下局中形势,又叫云婉尽快脱身出来,怕一旦两方对峙,女儿夹在其中成了人质。云婉把信细细读过,只觉满纸兵马,言语虽平淡,笔墨下却全是刀光。她愣了会儿神,到底长吁了一口气。 有人桃花树下桃花仙,就得有人鞠躬在车马前。她已经半生作烂泥,无力傲寒枝,却可以让父亲心无挂碍,酒酣去向花下眠。 沉得下气,担得起重,享得住福,才是世家女儿的真胸襟。 她心中极平静,掀了熏炉上瑞兽纳福的盖子,把信塞了进去。宫人都在外面伺候,她便敲了敲窗棂,淡淡道:“去请聚水阁的掌殿女官过来。” 第26章 权谋 展眉已经是宫中女官,两个人家世虽然相当,但现在身份上却低了云婉一头。她跟着宫人进了偏殿,见云婉已经肃容等候,便微躬身施了礼。 云婉回了礼,低声道:“听说前一阵子刘大人身子违忧,现在可好些了?” 云氏和刘氏分属两派阵营,尚书台两位丞相大人明争暗斗了十几年,平日少有来往。云婉突然相请,展眉有些摸不着头脑,便谨慎应对,答:“已经大好了。” 云婉就笑了一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她并不落座,远远的站着,打量了展眉一会儿,才道:“婉儿行止失当,被陛下赐还,想来掌殿已经听闻了。” 此事展眉自然知道,只是云婉以谒见太后的名义入宫,明面上不过是陛下赐珠作见面礼,并无失仪之处。云婉突然直白的说了出来,展眉却不好应答,只得不吭声。 云婉等了等,缓缓道:“家人让我回沅江学学规矩,太后便给了恩典,准我带两位女官回去,贴身教导宫中礼仪。我文课粗陋,见了掌殿文彩才知天下之大,心中不尽艳羡。因此冒昧相邀,想以东席之礼迎掌殿和我同回沅江。” 展眉心中一跳,连忙拒绝:“我有职责在身,怕是不能相陪。” 云婉道:“我会禀告太后,另安排合适人选接替你。” 展眉惊住了,只觉沁骨的寒意缓缓升了上来。世家子女成日在深宅大户里耳濡目染,就算再不懂事,心中那根政治利益争夺的弦也是紧紧绷着的。云婉一开口,她便意识到这是云氏要拿自己作人质要挟父母。她已脱离了家族庇佑,在深宫中不过是个小小女官,哪有力量违抗?不由惶然无措,勉力保持着镇定,道:“父母在堂,展眉不敢不孝。沅江路远,待我先禀告父母,想来太后也能体恤。” 云婉道:“为人臣女,总要先事忠再尽孝,刘大人应该也是明白的。沅江路远,不日就要启程,掌殿尽快打点行装吧。” 说完一挥手,叫来两位宫人,道:“掌殿是我家里的贵客,今日起你们贴身服侍,不得怠慢。” 那两位宫人都是有武功底子的,齐齐施了一礼,便左右把展眉夹在了中间。展眉急了,厉声呵斥:“别动!我是陛下御笔册授的三品内官,不得外命,谁敢碰我!” 云婉没有回答,只是敛裾深深行了一礼。 其中一位宫人笑了笑,道:“不敢冒犯掌殿,有什么差事,掌殿只管吩咐。” 展眉一时说不出话来。早春的阳光正亮,照进大殿,如沁冰雪。她和云婉分站了大殿对角,两人都是一样的云鬓金钿,宫纱迤逦,一样大家族里教养出来的尊贵秀雅。展眉向前迈了两步,隔着满殿的锦绣冰霜问:“你家里到底想干什么?” 云婉垂下眼睛,依旧深深行了一礼。 展眉昂起头,转身走了出去。 她步下高高的云阶,走进殿前宽阔的广场。软缎子的绣鞋悄无声息的踏在冰凉的青石地面上,鞋尖上金丝攒珠的小蝴蝶就轻轻扑闪着翅翼。她行走在朱墙碧瓦间,沿着中轴穿过恢宏雄伟的九重宫阙。她像一朵小花,或者一粒沙子,沉静而轻柔的掠过,很快就消失了踪影。那两位宫人一直跟着她,长长的影子罩着她的脚步。她看见了,却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横了心径往御书房走。 一直走到通往聚水阁的阁道上,远远的看见了庑殿重檐,展眉才猛地想起来,御驾已赴籍田劝农,连她的父亲也跟去了。 既然敢出手,时间自然是算好的。 展眉胸中霎时一片冰凉。 她突然跑了起来。使劲的跑,屏住了一口气,竭尽全力的跑。她跑得飞快,跑得好像一个没有教养的野丫头,可即使是这样,那两位宫人还是紧紧在身后跟着。她不管不顾,跑过聚水阁直入明堂里,这里已经是御书房的一部分,宫人不得圣谕不得擅入,她听见那两位宫人止步在明堂外间,她还是使劲的跑。她跑过了明堂的天井,在登上云阶的时候踩住了裙角,猛地摔在一个人身上。只听得那个人“哎呦”了一声,连忙扶住了她,问:“这是怎么了?” 展眉抬头,认出对方是隶察司的陆德海。他们奉旨在明堂读书已有月余,大家都是相熟的,展眉本想敷衍过去,岂料一抬头,一颗硕大的泪珠滚了下来,眨眼间就泪落如雨。 她很怕。 她怕一个人去沅江。 她是家中幼女,自小深得父母娇宠,一朝入宫作女官,曾把父亲气得大病一场。这样自私任性,已经够让家人为难了,现在还要被人利用,去逼迫父亲做事。她厌倦党争权斗,不曾过问家族政事,可也隐约知道父亲心中有个盛世江山,为此愿倾一族之力。她怕自己成了人质,逼得父亲四面掣肘,不得展志。 可是她更怕……怕父亲就这样放弃她。 她已是弃子,再不能为家里效力。会为了她一个人,牺牲整个家族的利益吗? 她怕父亲受逼迫。可她更怕父亲不受逼迫。左右两难,不能自处,只得滂沱如雨。 她在明堂里哭泣,已经算君前失仪,引得众人纷纷侧目。陆德海慌了,连忙扶着她寻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劝了一会儿。 展眉渐渐止了泪,才意识到自己在陆德海面前失态,微微有点难堪,低头赔礼道:“让大人见笑了。” 她身为聚水阁掌殿,素来端丽持重,自有威仪。今日哭得梨花带雨,带了三分小女儿情态,陆德海见了便无比怜惜。宫中内外有别,他不好多劝,只得抬手折了根柔韧的柳枝,三下两下编出个青色的蚂蚱,递给了展眉。 他虽未开口,安慰哄劝之意已尽数传达。展眉抚弄着蚂蚱的长须,轻轻笑了一笑。陆德海见她不哭了,就小心翼翼问:“这是怎么啦?” 展眉举目无靠,眼前只有一位陆德海还亲近些,便低声把事情告诉了他。此事牵扯到云刘两氏积怨,陆德海听了也没办法,想了半天,道:“我现在就出宫去籍田,帮你给刘大人报信。” 展眉垂泪道:“籍田路远,等大人消息送过去,我已经离开了。” 陆德海想想是这个道理,叹了口气道:“远水难救近火,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在?” 展眉微微一摇头,轻声道:“我已是宫里的人,只要太后懿旨一下,此事就再无置喙余地。家里……家里管不了的。” 话到一半,又是含泪哽咽。明丽的大眼睛薄薄蒙上了层水,微微一颤,泪珠就滚落下来。陆德海和她离得近,那一滴眼泪正砸在他衣袍下摆,迅速化作一小滩水痕。当真是露浓花瘦,泪痕红浥鲛绡透。陆德海心中一热,豪气顿生,慨然怒骂:“云家欺人太甚!两家争权夺势便罢,还要把入宫的女儿牵扯进来,是个什么居心?” 他这一番话倒提醒了展眉。眼下受制于人,唯有“居心”二字可以拿来扯个大旗。就算去了沅江又如何?只要朝廷上非议不绝,云家就得乖乖把她送回来!展眉微一思忖就有了主意,起身大礼相拜,低声道:“有个不情之请,求陆大人帮忙。请大人帮我往家里传个话,就说展眉已是宫里人,那云氏长孙尚未婚配,瓜田李下,令人生疑。我有兄长在家里,听了就知道如何布置。” 她和陆德海本无深厚交情,只想求对方帮忙往家里传条消息。岂料陆德海竟是个义气人,当即拍着胸膛满口答应,还自告奋勇,说和云氏长孙有点交情,愿意替她出头,找云行之以此理相劝。展眉颇为感动,施礼谢了又谢,陆德海就温言安慰,叫她放心。转眼天色近晚,两位宫人还在明堂外等候,展眉只得离开,两人约定明日此处再见。 他们在水阁池边商议,却不知泓正在殿里看书。宫里防卫森严,皇帝行驻的宫室照规矩是不得留死角的,四下里通透阔达,声息相闻。此番话一字不差,全落进了泓的耳朵里。他名义上已经退宫,品秩又没高到可以跟着御驾出行,容胤去籍田带的都是三公九卿,他跟着实在太惹眼,只得留在了宫里,老老实实和隶察司众人一起在书阁选书。他的书桌设在窗下,本想图个清净,却不想听见了展眉和陆德海两人私谈。陛下虽然说过不会娶云婉,他心里还是介意得要死,听说云婉终于要走了,不由一阵高兴。展眉之事他也没多想,只觉得云婉临走还要硬带个人,确实过份。陆德海去找云行之出面也不错,自己家姐弟劝诫一下,总比将来闹得满城风雨好。 他把话听在耳中,却只作不知,等两人都走了才露面,回紫阳殿找父亲吃饭。 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 陆德海热血沸腾,提早离宫便要去找云行之,救美人于水火。等出了正阳门冷风一吹,他打了个寒噤,头脑冷静下来再一想,却觉得此事实在棘手。他一时冲动,在刘女官那里夸下海口,其实自己和云氏并没有什么来往。贸然前去找人家未免也太唐突。他坐在马车里左思右想,怎样都不妥当,只得先回家再说。 他一到家,就把老管家请到书房,密密把事情讲了一遍。老管家不声不响等他讲完,叹了口气问:“那云家姑娘要带刘女官去沅江,所为何事?” 陆德海怔了怔,答:“这个刘女官没说。” 老管家又问:“云刘两家是大姓,光在皇城里,子弟就有千余人。好几代的纠葛,到底有过什么积怨,大爷知道吗?” 陆德海张口结舌,答不上来了。 老管家摇摇头,叹道:“大爷一问三不知,就往自己身上揽事,怎么不替自己想想后路?此事办成,刘女官自然记你好处,可大爷也得罪了云家,将来怎么应对,可有想过?那刘大人坐镇尚书台,是个跺跺脚朝廷也跟着震的人物,大爷插手人家后宅,管起了人家闺女的事,叫不叫人起嫌猜?” 这一番话,说得陆德海心中透凉,好似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他愣了半天,才道:“也……也没想那么多。只是瞅着刘女官哭得实在可怜。” 老管家两眼望天,漠然道:“大爷看人家可怜,我看大爷也可怜。阎王打架,小鬼遭殃,人家都避之不及,大爷反往前凑,这一腔热血,可够皇城人家饭桌上谈笑半年了。” 老管家说的话字字在理,陆德海在关系人情上是摔过跟头的,一经提点就明白了。可想到刘女官那殷切期盼的神情,要罢手又不忍心,挣扎半天,低声道:“云氏霸道,实在叫人看不过眼。” 老管家长叹一声,道:“天下不平事,岂止这一桩!可是云刘两家路宽,纵有不平,也是天沟地壑。大爷就算整个人垫进去,也难换公平啊。” 陆德海低下头,不吭声了。 老管家见他心意回转,很是满意,便又点拨道:“人那!想成全自己不容易!大爷仁义,可是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斤两。以后若是心又热了,不妨往庙里布施几个钱,听人赞句慈悲,心里就舒坦了。难得糊涂,自己得会开解!” 陆德海满面为难,道:“我答应刘女官了,要是撒手不管,怎么和人家交待?” 老管家淡淡道:“没让大爷不管。这是件讨好人的事,不仅要管,还要管得两面光彩。大爷只管派个小子去刘家把话传到,人家若听了,自然承你情。日后云氏若真计较,大爷也可以一推不知。那云氏少爷也好办,听说他不在云府住,大爷偏递个拜帖到云家去,人家接了贴再来告诉你少爷不在,几日已经拖过去了。在刘女官那里你就说已经递贴求见,不日定有好消息。两头敷衍便是。” 不愧是老手,官场上的套路使出来,果然两面光彩,叫人挑不出毛病。陆德海无比感慨,长叹一声,挥了挥手叫老管家去办。他自己突然心灰意懒,瘫在太师椅里看破红尘,觉得这官场呆得实在不如回家里挖两锹泥来得痛快。老管家体谅他心情,把两位美妾叫进去相陪,哄了大半夜才把陆德海哄得重又高兴起来。 等到了第二日,陆德海如约和展眉重又相见,便告诉她消息已经送到,自己又往云府里递了帖子,要叫云行之出面劝解。展眉很感激,连忙施礼道谢。美人如玉,又对自己全心依赖信靠,陆德海忍不住飘飘然起来,和展眉大大吹嘘了一番。 他们两个在外面私谈,依旧不知隔墙有耳,被泓听得清清楚楚。等陆德海说到往云府递帖子,泓就知道他找错了路。眼下云行之要躲清净,正在自己宫外那个宅子里住着,往云府里投帖怎么找得到?他听着陆德海大包大揽,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虚话,便知道此人根本就不是真心要帮忙,心里就淡淡起了反感。等两人一走,他也跟着出了宫,直奔城东自己的私宅。 第22节 他已久不回私宅,进得大门,只见满宅皆乱,热闹非凡。正屋大堂里灯火通明,檐下挂了一排火烛灯笼,把前阶做成了个戏台,阶下敲锣打鼓,正在那里演傀儡戏。这消遣的法子够别致,泓哑然失笑,抬脚进屋。见那偌大的厅堂空空荡荡,最中间孤零零摆了个软榻,云行之一脸的无聊,正瘫在那里看戏,见他进来,微动了动眼珠。 泓推了推他,在软榻上挤出个位置来,坐了问:“好久没听你消息,躲这里干什么呢?” 云行之叹了口气,说:“寂寞。” 泓问:“你家里安排好没有,大将军什么时候上任?” 云行之一脸厌倦,道:“闹心,快别问了。” 他不让泓问,自己却大发牢骚:“人家都是从小练出来的,几十年的硬功夫傍身,军营里才立得住。我这样的算个什么将军?我就是个酒桌上的将军,风月场里当领袖,我就适合朝廷里跟着搅混水,叫我带兵,还不如杀了我。” 泓道:“那就不要当了。” 云行之大叹了口气:“唉,你不知道这身不由己的苦处。一大家子拖着你,一点差错不能出的,岂能由着性子来?” 泓日日在容胤身边,见多了皇帝的身不由己,深有感触,也跟着叹了口气。两人相对无言,一起看了场傀儡戏 ,艺人换场的时候,泓才对云行之道:“找你有事。” 他把展眉的事情简略一说,道:“你家里又不缺人,为什么非要为难人家?劝劝你阿姐。” 云行之干脆拒绝:“不行。” 他做事是从不得罪人的,既然说了不字,就诚恳给泓解释:“婉娘和我一样,说话算不得数的。这事一定是我家里授意,她只是照着做而已。找她找我都没用。” 泓皱眉问:“那你家谁做得了主呢?” 云行之正在心里琢磨此事,听泓问起,就心不在焉的敷衍:“我爹。” 泓默默想了一会儿,道:“那便算了。” 他起身作势要走,顺手在云行之身上一撩,就摘走了他的贴身玉佩。云行之察觉了,支起身子不满道:“喂!” 泓说:“我出去用一下,一会儿还回来。今晚我在这里留宿。” 云行之的佩玉是块表记,凭此玉可以在云氏的商铺里随意提货取银。云行之有时候懒,便叫泓拿着玉佩帮他取东西,已经习以为常。泓一说要用,他便不吭声了,只是道:“别搞丢了!我爹要是知道我不贴身带着,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泓一点头,边往堂外走,边道:“明天还你。” 云行之没有放在心上,转头抓了把松子仁扔进嘴里。 次日。 云府。 天边刚现了一轮红日,屋檐下挂着的黄鹂就叽叽喳喳叫了起来。一夜降霜,阶下寒气逼人,外间当值的下人开了暖阁通风的窗子,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云白临睡意仍浓,朦胧间翻了个身,脸颊压上了块冰凉坚硬的东西,就掏出来眯眼看了一看。 云纹团金,水色碧青。是行之贴身带着的玉佩。 云白临登时清醒,冷汗唰地就流了下来。 在同一时刻,云行之也被泓闹醒,说要带他去紫阳殿玩。这是泓早就说过的,云行之并无异议,匆匆洗漱过就跟泓进了宫。 御驾不在宫中,紫阳殿就热闹了许多。几位不当值的御前影卫不能出宫又没事做,便早早起床,聚在一起要编了套子打鸟。泓带了云行之来,正赶上大家要走,众人常年在一起都养出了十足的默契,和泓交换了几个眼神,便明白他要拖住此人。这个简单容易,众人当即称兄道弟,和云行之玩到一起,带着他去殿后的大片荒林里打鸟逮兔子,将打到的猎物就地扒皮清膛,架火烤了起来。世家子弟要习骑射,往日虽也行猎,可那都是一大堆人跟着,凡事皆有人安排;如今事必躬亲,别有一番乐趣。云行之玩得不亦乐乎,直到了黄昏才依依不舍,和众人告别。 他和泓一起出宫,意犹未尽道:“原来宫里也这么好玩!” 泓一点头道:“人多的时候更有意思,可以把整个林子都围起来。” 云行之突然想起来一位认识的御前影卫,便说了那人名字,问:“今天怎么没见到他?人都去哪了?” 泓答:“一半跟着御驾去籍田了,还有一半奉了秘旨出外差。” 既然是秘旨,就不能再多问了。云行之便只点了点头。 他家里是九邦第一大世家,祖父和父亲在朝廷地方都有经营,皇城更是密布眼线,紧盯着圣上动静。平日里有什么旨意交待下来,兵马一动,家里就察觉了,事情还没办,他家里已有应对。可秘旨交待给御前影卫则不同,人悄无声息的过去,办的什么事,有了个什么样的结果,除了圣上自己,没有任何人知道。御前影卫都是高阶武者,能力拔群又绝对效忠,若为刀兵,当真是锋利无匹。 云行之无比感慨,又和泓聊了几句闲话。等出了正阳门两人就要分别,云行之突然想起来,便要泓把玉佩还给他。 泓站住了脚,微微一笑,道:“我已经还给你了。你出了宫便知。刘女官的事情,请你转告云大人,就说我诚心相求。” 云行之莫名其妙,只得先告辞回家。刚一露面就被人大呼小叫的围住了,这才知道天下大乱。父亲为了找他,已经把整个皇城翻了个底朝天。他被众人卫护回家,听说泓居然把玉佩送到了父亲的枕头边,当场崩溃,气得嗷嗷叫。云白临身为一国丞相,一族家主,府上多少武者日夜护卫,居然被人摸到了枕头边,差点身首异处,事情一传出来,满府皆惊慌震动。 皇族世家间明争暗斗,说白了不过为着利益二字,家族人口众多,威胁继承人并不会改变一个家族的立场,却会招致对方全力反扑,得不偿失,少有人出此下策。泓这一招当真是不走寻常路,一出手简单粗暴,同时威胁云氏子孙两代,为的却是件和他毫不相关的事。朝堂里各家皆有立场,行止都有迹可循。云氏父子党争权斗浸淫多年,惯于四两拨千斤,袖里翻乾坤,凡事皆要多想三步,如今碰上泓这种莽撞作风,颇有点讲不清道理的困苦,一时摸不清这是背后有皇帝授意,还是泓自己要和云氏划清界限。不管哪个,表态也表得够明确了,云白临当即把暴跳如雷的云行之禁足,不准他再和泓接触。婉娘到底年纪幼小,手段稚嫩,既然泄了消息,事情就不能再办。云白临便往宫里递了消息,叫婉娘立即回来,不要再理展眉。 没过几天,婉娘便辞了太后,由家里安排回沅江。云府里闹得鸡飞狗跳,在泓来看却不过是件小事,转头就撂到了一边。 第27章 从龙 三月初,新一轮的科举结束,隶察司选上了百余考卷,交由聚水阁存档。众人脚不点地大忙了几天,安顿好后就偷了懒,大家轮值当差,其他人便回家歇息。 这一日轮到陆德海当差,临近散班,展眉突然过来,打了声招呼。陆德海知道她有话要说,两人就找了处僻静地方,展眉见四下无人,便敛袖躬身行了个礼,道:“云氏已经回沅江,多谢大人居中斡旋。” 陆德海哈哈一笑,忙虚扶了展眉,道:“举手之劳,不必如此大礼。” 展眉正色道:“要不是大人为我出面,展眉现在已经在沅江路上了。大人仗义,我家里上下十分感念。” 陆德海不过是派人到刘家传了个口信,扪心自问,也担不起这样的感激,连忙满口相辞。云婉悄然离宫,展眉家里也不知缘由,却知道云行之突然回府,便猜测有人暗中和云行之说过什么。展眉思前想后,只想得到陆德海一人,此时便殷勤相谢,又微躬身施了一礼,道:“我在宫里,诸事不便。这里有一封信,想麻烦大人跑一趟,帮我递给家父。” 她说着,从衣袖里抽出一个小小的纸卷,用银灰色丝绸扎着,双手捧给了陆德海。 这信笺紫底银丝,绑扎得很是精巧。陆德海见了登时心中狂跳,推辞的话再也说不出来,把纸卷接到了手中。这东西叫荐扎,是世家大族间最正式的一种举荐方式,持信人将得家主亲自接见,从此纳入家族庇护。上品世家讲求风雅隐秘,拉拢举荐之事都藏在下头,表面上一派矜贵典雅,轻易不肯接纳新人。这机会太难得,抓住了可以少奋斗二十年,他不过是一时善意流露,想不到竟得了如此厚报!陆德海难掩激动,紧握着荐扎,低声道:“多谢……刘女官成全。” 展眉没有回答,默默的躬身施了一礼。 陆德海当晚回家,和老管家细细商议了一番,第二日便投帖到刘府,尚书台左丞刘大人果然亲自接见,把他请入内厅私谈。刘盈是极偏心自己小女儿的,展眉在宫里孤苦伶仃,差点被带到沅江去,刘盈事后得知心疼万分,对肯出手帮忙的陆德海十分感激。刘云两家争斗相持多年,他知道以一人之力不可能撼动云氏,猜测是陆德海误打误撞,碰上了什么忌讳,才逼得云氏放手。他对云白临这个老对手十分了解,知道将来必有秋后算账,才让展眉把陆德海引到自己面前来,打算观其心性,施以庇护。陆德海一进门来,他见了对方一身铁骨,却又沉稳可靠雄心勃勃,心里便叫了个好,暗忖圣上果然锐利眼光,提拔的臣子个个不凡。 两人归了主客入座,刘盈便又稍稍考教,问陆德海学问。陆德海是底下摸爬滚打下过真功夫的,此时对答如流,句句皆在点上。刘盈十分满意,便问陆德海将来打算。他素来温厚,说起话来轻声细语,不疾不徐,此时流露出欣赏之意,陆德海大受鼓励,不知不觉便把自己深藏的野心说了出来,道:“圣上厚恩,下官无以为报,只想着有得觐天颜,匡辅大宝的那一天。” 所谓得觐天颜匡辅大宝,便是指位列九卿,御前听政。陆德海虽然是朝官,却没有御书房行走的资格,重新授官后再没有单独觐见圣上的机会。他满腔的热意无处传递,便下定决心要披荆斩棘,走到皇帝面前去。朝廷里三公九卿皆为九邦砥柱,背后有无数家族支撑扶持。他一介孤身,怀抱这样狂妄的想法,堪称荒唐大胆。刘盈哑然失笑,却也喜欢他勃勃向上的生气,沉吟一会儿,委婉道:“年轻人,有朝气是好的,但是要实际。” 陆德海点点头,诚恳道:“下官知道这是奢望。不过记在心头,督促自己向上而已。下官是泥里滚出来的,不敢忘了出身,现在只想着做点实事,能够福泽百姓,惠及旁人,便是实际考量了。” 刘盈很认同,长叹道:“为人臣子有这份心思难得,不枉费陛下栽培你一场。眼下你在隶察司分管科举,便是实实在在一件福泽百姓的好事,好好干,像你这样的人,选上来越多越好。” 他说到科举,陆德海却不吭声了,面露为难之色。分管科举虽然惠及寒门,却也要往长远打算。他自己走过科举这条路,知道朝中人皆抵触,就算陛下大力推行,怕也四面掣肘,将来难以发展。朝廷里就这么些个位子,他提上来个寒门,便挤掉一个世家,这种得罪人的事情做多了必有隐患,就算有陛下在身后撑着,怕也难逃骂名。他早已为难许久,现下便将这层顾虑和刘大人提了一提。 刘盈是政事办老的,陆德海一说便知根底,微一沉吟,道:“朝里办事可逆风不可逆水,只要肯干,再艰难也能开路;可若得罪了人就难争上游了。你能想到这么长远,看得又清楚,实在难得。今年秋后我家里几位子侄也要入仕,等机会合适,会想办法帮你挪一挪。你属意那个部院呢?” 陆德海闻言大喜,连忙起身相拜。他早就想过,最好还回经略督事治水,一方面是自己本行,做出来是件踏踏实实的功绩,另一方面有钱有权,可谓名利双收。刘大人既然主动提起,他便把这个打算说了出来,恳求刘盈帮他活动。 他在朝中跌宕,几番大起大落刘盈都清楚,见他还想回经略督事,便有些迟疑,道:“经略督事里水浑,几个家族把持大局,抱成了铁板一块。陆大人吃过亏,还想再去试炼吗?” 陆德海恳切道:“人脉二字,全在经营。那时候下官孤高自傲,不懂得和光同尘,现在想来,还是我自己错得多。大人放心,下官现在已知深浅,绝不会重蹈旧辙。” 经略督事的太卿是老朋友,刘盈想了想,觉得此事容易,便点头答应下来。陆德海欣喜无限,连忙大礼谢了又谢。他是个知分寸的,知道人家肯给多少支持,还要看自己日后表现,当下不再多提要求,坐了坐就告辞。刘盈很欣赏这位年轻有为的陆大人,亲自送到了外厅。直到人走了,才慢吞吞转过身,就在檐下望着院子里迎春金黄的花朵,轻叹了叹。 他这挖人墙角的事,做得可真不够地道。 刘氏早已站了位,圣上大力推行科举,家族自然要全力支持。可论他自己私心,对这事是不大认同的。寒门子弟纵有能力,没经过家族几代熏陶,眼界短浅,怎么能治国?科举口子一开,世家与庶民共同理政,各有立场难以协调,怕是将来朝中要大乱。眼下这个陆德海,明摆着就是圣上的马前卒,要靠他开路的,可不是也一样看出了利弊?趋利避害,本来就是人之本性。这事做成了,也是毁誉参半,做不成,那就是万劫不复,没人愿意牺牲前程的。圣上到底还是年轻,把人想得天真。 他顺水推舟,把陆德海引走,也算含蓄给陛下提了个醒。这个年轻人确实不错,栽到科举里,可惜了。 刘盈嗟叹了一番,想到年轻皇帝的倔强与强硬,默默摇了摇头。 三月中旬,容胤终于结束了劝农仪典,带着大批人马回宫。 两人已经有月余没见,泓想念得不行,可容胤回来还得先行国事,要到祈丰殿正堂把金瓯里供奉的五谷换新。群臣围护皇帝行国礼,泓不得机会亲近,只得眼巴巴的跟在后面。好不容易等到事毕升座,容胤借着换仪服的间歇,才狠狠抱了抱泓,在他耳朵上亲了一亲。两人一触即分,泓心里怅然若失,怔怔的看着天子高立丹墀之上,带领群臣为来年的风调雨顺向众神祝祷。 正式的祈谷大典在籍田已经做过了,这次不过三拜而毕,御驾就移到崇极殿受礼。泓从未觉得这些繁琐的仪典如此难熬,众人皆肃穆,唯他满怀急切,焦躁的等待陛下属于他的时刻。直等到日头过午群臣才退,他蹑手蹑脚的进了内殿,见陛下正换衣服,就遣退了宫人,将外袍轻轻搭在容胤肩上。 容胤没有回身,只是顺势拉着泓的手,把他往怀里带。两人挪了几步,一起摔进软榻中。泓预感到要被摸了,便紧张地绷起腰身,向后仰起了头。容胤忍不住笑了起来,果然探进衣服里暧昧而缠绵的摸他,低声问:“这么多天,一个人干什么了?” 泓意乱情迷,晃着脑袋小声说:“等陛下。” 容胤满心窝的鼓涨温柔,紧搂着泓咬耳朵,说:“一离了皇城,我就后悔了……下回说什么也得一起去。” 他一边说,一边解泓的衣服,抓着泓手脚,恨不得把他团团揉搓成一个小球扣在掌心里。泓大白天的就被脱光,害羞得全身发红,遮遮掩掩地藏在宽大的朝服下,被皇帝半哄半劝,到底亲热了一回。两人蹭在一起腻歪许久,互诉别后诸事,泓便告诉容胤科举春闱已毕,隶察司审出了百余考卷,只等皇帝御笔钦点。容胤微一思量,就让他把卷宗拿到暖宁殿去替自己审阅,又嘱咐他对新科举人们多加关照。泓都一一答应,容胤便和他十指相扣,缓缓道:“这一块,以后就交给你了。将来越做越大,必然会抢了世家大族的利益。这是一条得罪人的路,你会被人仇恨唾骂,陷害诽谤,你全心栽培的人,会反过来敌对你。你辛苦开路,耗费无数心血,回过头会发现大部分人都把功劳归到自己身上,反轻贱你佞幸媚主。这条路苦辛多而欢愉少,可是一旦做成,将遍惠天下,是件值得做的事。” “我也可以让你管钱管粮,一道圣旨就能让你得众人追捧,名利双收。可名利是个让人舒服的东西,却不能让人燃烧。一辈子总该竭力做点什么,把涣散的精力热情都凝注起来,发光发热,过向上的人生。这是我的野心,所以,我也这样为你安排。你要是有别的想法,就告诉我,我们再商量。” 泓还在意着自己没穿衣服这件事,小心翼翼把裸露的腰臀往皇帝的怀里藏,点头道:“没有别的想法,这样挺好。” 容胤含笑问:“这么干脆就答应了?” 泓“嗯”了一声,答:“臣从龙。” 容胤不再说话,凑过去在泓脸上亲了无数回。 第28章 收局 转眼就进了四月。春暖花开,冻土渐化,枢密院结束了上一年国库对账,划拨了银流下来,治河工程便重又开始。这是朝廷主持治河的第三个年头,短短几年时光,漓江已经大变了模样。骊原周氏郡望内山地多水脉少,桑蚕不服水土,缫出来的都是下等粗丝,色泽黯淡,质感粗劣,往日少有人问津。可朝廷收丝都为军用,丝质不讲究,价格给得又好,农家便纷纷弃田从桑,在重峦叠嶂的山地间栽种起绵延不绝的桑林。 下游荆陵隆氏境内常年泥沙积淤,积成了一片漫无边际的浅泥沼,如今聚集了十几万役夫在这里淘滩作堰,已经出现了河道的雏形。这些役夫本是当年水患失田的流民,现在领着工钱一干好几年,索性就在荆陵安了家。这些人手头活络,衣食住行总要有个来处,商家闻利而动,便在漓江沿岸热热闹闹的开起了店面,每天无数商船往来,把昔日冷清清的滩涂变成了红火火的水路码头。 在漓江入海口,朝廷特设的静水港已经修建完毕,加上云氏大力扶持,北上商船全在沅江卸船,每日吞吐货流无数。商业一起,税银就增,朝廷在漓江课税都是通过世家缴纳的,枢密院算好数额奏上来,容胤见了便长长舒了一口气,觉得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大石终于放了下来。 朝廷连续几年倾尽府库,眼下终于能缓口气了。 这几年他东挪西凑,拆了东墙补西墙,精神时刻紧绷着,生怕哪里出了差池,拿不出银钱。云周隆三家今年税银翻了几番,多了这笔钱周转,哪怕边疆再起战事也不怕了,还可以往天下粮仓里多放一点粮,补上当年赈灾的窟窿。等整条河水路通畅,沿岸码头大兴商业,退耕失地的百姓也可以有个活路。 他心情极好,便下旨大加褒奖,又令两河督道协理三家缴税,尽快让银流回笼。皇帝龙心大悦,朝中便暖如春阳,众臣都松了一口气,知道来年差事好做。岂料没过了两天,云氏突然携周隆二姓并大小属族上本乞赦,说是域下治河扰民无数,请朝廷免赋一年,作百姓安宅之资。 乞赦免赋是大姓的特权,凡郡望内有天灾人祸,家主都可以上本乞赦,为域内百姓请命。这也是皇族和世家交易的一种隐晦方式,当年太后垂帘时令云氏出银抚军,作为交换,就曾免了云氏五年粮税。可眼下国库半罄,朝廷正值用银之际,漓江三大郡望并十几属族同时上本乞赦,摆明着就是来者不善,要趁人之危,合力向皇帝施压。世家联合反逼人君是国之将衰的不祥之兆,奏本一出,举国皆震,朝野上下登时哗然。 漓江富庶,每年的税入几乎占了国库的半壁江山,沿岸几姓世代联姻,早同进同出,盘根错节结为一体,如今统一了战线公然拒税,朝廷纵想追究,也难单拎出一家惩戒。何况眼下治河到了关键时候,税银收不上来,朝廷就没钱再投入,只能停工干等。尚书台左丞刘盈急得起了满嘴的燎泡,当晚就领着尚书台众位辅政大臣入暖宁殿劝谏,请求年轻气盛的帝王暂且退让,下诏罪己,向世家低头。众人都知道此事是因皇帝拒婚而起,便委婉相劝,建议就算不立继后,也应该让云婉以外封承恩的身份重入后宫,施以恩宠。众臣声泪俱下,劝得口干舌燥,可年轻的帝国皇帝面无表情地听完,却始终不作表态。 世家是皇权统治的根基。皇帝亲政才几年,羽翼未展势力还没扎下,这时候得罪云氏,相当于砍掉自己一条臂膀;而云氏摄政几百年,在朝中已经根深叶茂,难以撼动,真若横了心和皇帝叫板,最后怕是个两败俱伤的结果。群臣劝谏不成,眼见着皇帝一意孤行不计后果,难免忧惧。事关重大,军中亦有惊动,众位效忠将军和皇族外封王索性合奏了一本,恳请皇帝以大局为重。有道是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王朝,一家出了事,果然满朝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眼见着众人一面倒的支持漓江三家,容胤冷笑了一声,索性再不听谏,御笔饱蘸了朱砂,批了个“准”字,便令下发各部,广而告之。 他这个“准”字批下来,别人还未怎么样,倒打得漓江三家措手不及。所谓乞赦不过是个要挟,三家本抱着漫天要价的打算,等着朝廷就地还钱,岂料年轻的帝王冲动行事,竟然真就免了一年钱粮,宁可吃闷亏也不肯低头。三家聚头一商量,觉得眼前的便宜不妨一捡,等国库入不敷出的时候,自然叫皇帝知道其中的厉害。九邦大小世家无数,这三家带头倒逼皇权占了便宜,其他人未免也暗生觊觎,想要效仿。一时间有人担忧有人暗喜,有人惶惧有人蠢蠢欲动,朝野上下俱静,只等着看皇帝如何收场。众人心思各异,容胤只作不知,若无其事的令枢密院重做了预算,照旧治河。 四月五月云淡风轻的过去,进了六月,一年过半,枢密院便觉得有些吃紧了。往年漓江三家缴上来的税都拿来贴补治河,如今缺了这笔进项,就得从别处腾挪,一来二去几处款项没有着落,枢密院只得请旨拖延几日。容胤知道枢密院不好过,当即温言安抚,准了延期。这仿佛是一个不详的预兆,是帝王凛然威仪被臣子冒犯的一个开始,九邦万众瞩目,都看到原来三家联手,就可以问鼎天子之尊。一时间朝野人心浮动,议论纷纷,逼得尚书台左丞刘盈不得不出面站位,带领一众世家高调效忠,力保容胤大位安稳。 治河延期拨款的消息传到漓江,宛如往火药桶里扔了个炮仗,霎时就炸开了花。三家拒税,朝廷无力掏钱治河的消息早就在民间流传,众役夫或是水患失地的流民,或是贫寒的穷苦人家,拖家带口在此地出力,都指望着五年后攒笔银钱可以安家。一旦朝廷停工,就是断了众人的生路。大家一年辛苦到头,税都没少交,岂料都进了云周隆三家的腰包,后果却要众人自己承担。这一下群情激愤,民怨沸腾,几乎是一夜之间,各地都有人揭竿而起,举起大旗带领愤怒的人群向三家问罪。 这一次震荡被后世称义,以云隆周三家的衰落为标志,预示着古老皇朝终于进入中央集权的新时代。隆氏首当其冲,十几万役夫在郡望内声势浩大的张扬起来,隆裕亭几乎吓死,连忙就近联系周氏派兵相救。岂料连环套环环皆套,周氏早先一步被隆氏套死。原来周氏境内已经全民皆桑,产出的蚕丝虽然粗硬,价格却低廉,连寻常百姓都承担得起。漓江治河役夫十几万,工钱又给得高,众人手头活络了,都愿意买块漂亮的丝绸给家里妻女添衣。今年因着乞赦,朝廷没有收丝,大批的下等蚕丝缫出来,有钱人不屑一顾,就全靠着治河役夫购买。现下这样一闹,周氏的丝绸就全砸在了手里。周氏百姓几年前就弃耕从桑,吃粮全靠卖丝得利,丝卖不出去,一家老小全都得饿死,还不等治河的役夫们闹起来,周氏郡望内已经自己先开了锅。 眨眼间一条大河就寸寸沸腾,沿岸民众尽举义旗,向三家问罪。郡望里都是世家自治的,一家不过万余民兵,怎么顶得住百姓的汪洋大海?周隆两家见势不好,当即共同上奏,深刻向皇帝承认了错误,表示头年税银早就齐备,如今境内盗贼繁多,恐怕有失,请天子赶紧派人下来收银,顺路帮忙把流民镇压一下。他们之前挟恃逼迫帝王,现下知道这一笔帐必要算清,只得硬着头皮叫长子亲自捧本上奏,给皇帝送人出气。 两家长子在朝中位高权重,已经多少年不曾跪拜人前,如今却不得不素衣免冠,大礼拜倒在御书房外向天子请罪。这两人早做好了沉重的心理准备,知道这一回皇帝非把他们脸皮撕地上蹭几个来回不可,岂料奏本刚递进去没一会儿,侍墨参政就捧盘送了出来,打开只见朱砂如血,御笔亲书,批了个“准”字。 两个“准”字一出,满朝文武皆尽胆寒。 明眼人此时都看了出来,所谓治河,从一开始就是个连环套。先是大力扶植,利诱周氏弃耕从桑,让他们全赖贩丝为生。骊原产丝粗劣,只能贩售给百姓或军用,皇帝便派了大批流民在隆氏郡望定居,沿江大兴商业,作了周氏的售丝的下游。这一路货走货来,全靠沅江云氏的港口吞吐,硬生生造了条生产——流通——销售的商业链出来,把三家绑死在一条河上,只要其中任意一环被朝廷掐住,就没人能独活。 更可怕的是,这陷阱如今明晃晃摆在眼前,却逼着人眼睁睁往下跳。 这次民乱,两家都翻了天,云氏却封了郡望逃得一劫,是因为海路未尽通,港口还不成气候。等过几年云氏成了南来北往的枢纽,就再也不能独善其身了。周隆两家已经绑死,云氏还有机会脱身,大可以封了海港,保持郡望独立。可云氏是产丝大郡,贩货进出若走别人家港口,每年光租港就不知道要扔进去多少钱,何况港口厚利,纵使云安平下令禁港,也自有人万般规劝,贪图一分厚利。漓江沿岸繁盛已显,真金白银的在眼前摆着,就算家主下令抵制,也难保家族里其他人不动心。皇帝已经给铺好了路子,顺之便家族繁盛,逆行则万人阻拦,纵使知道如此一来经济命脉全交到了朝廷手里,也不得不心甘情愿的被皇帝牵着鼻子走。 第23节 治一场水,就捏住了三家大族的咽喉,此事必思虑长久,酝酿数年方有一博,期间三家试之探之,欺之闹之,帝王照单全收,没露丝毫端倪,直到了入套收网方显峥嵘,光这份巍然不动,就足以让人心惊肉跳。等到了占尽上风的时刻却又不喜不骄,轻飘飘一个“准”字,堪称杀人诛心。三家乞赦,众臣皆有表态,此时回想自己言行,无数人涔涔流了一身冷汗。 容胤翻掌间倾覆了一条河,便将那锐利锋芒一闪即收,转过脸就换了副慈厚面孔,一头派兵助周隆两家安民,一头发了道上谕安抚大小世家。他拿捏着分寸,轻描淡写地把这几年手里抓到的各家把柄一一抛出,众人当即闻风丧胆,纷纷上密折投诚。一时间满朝歌功颂德,人人赤胆忠肠,捧着一颗红心向帝王表忠。 九月初,周隆两家的银税加了三成重利,敲锣打鼓四处宣扬,高调归入国库,以安民心。这一场无形的较量唯云氏全身而退,云安平身在皇城,就在帝王的眼皮子底下,照样稳稳控住了沅江大局。云氏家族繁衍众多,子弟个个人中龙凤,上下齐心,加上云氏郡望易守难攻,地产丰腴,关起大门来可保百年衣食无忧,众人便叹云氏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根基固如铁铸,连帝王都难撼动。大家都以为事情就此平息,岂料民心易放难收,一旦声势浩大的煽动起来,就连帝王刀兵亲降也无法消解,漓江沿岸已经群情激愤,这时候见周隆两家归服,当即矛头齐指沅江。 云氏郡望已封,云安平派心腹武者率重兵把住了入郡函谷,容胤不愿见百姓以肉身相抗,忙派人提前拦阻,又连下三道教谕,备述云氏淳厚家风及祖上三代尽忠尽孝,竭力为民谋福等事,将云氏家主旧年义勇拿出来大加表彰。云安平年轻时做了不少冲动事,旁人不以为然,他心里却是引以为傲的,此时天子如数家珍,一一感念,云安平不免大为感动,生出了拳拳的知遇之情,当即上表剖白,和帝王一唱一和,拿出了光风霁月的臣子模样。 朝堂上君臣相得,众民便熄了愤慨之心。容胤又通谕九邦,大讲治河之紧要,担保无论朝廷多困难,也要砸锅卖铁的撑下去。为表决心,他带头俭省,消减了宫中大笔开支。岂料民心刚安,湘邦五州暴动又起。当年水患绝收,这几个州因着云氏欠粮府库空虚,闹饥荒饿死了十几万人,此时见云氏摇身一变倒成了国之功臣,当即大闹起来,便有那义勇的武者单挑了大旗,又有孤儿寡母哀哭倾诉,五州士绅门阀齐递万人状,黑纸白字桩桩件件,把几年前那场人间炼狱一一重现,叫人观之惊心。 此事一发,九邦皆震。帝王教谕尚在,此时再看云安平谢恩之辞,字字都是欺君。朝廷捉襟见肘何等艰难,却仍在一力苦撑为民治河,那云氏冷眼旁观不说,居然趁危要挟,扣下粮银坑死多少百姓。天下皆道天子慈厚,被云氏蒙蔽了眼睛,一时间举世口诛笔伐,尽传云氏污名。世家大族最重清誉声名,这下连云安平也坐不住了,连忙把云白临和云行之叫过来,预备三人一起回沅江主持大局。眼下已经进了十一月,百姓再怎么闹总是要过年的,云安平便急调钱粮,预备着年前由长子和长孙亲手施放,收拢民心。 他安排得各处妥当,唯云行之闷闷不乐。这几个月他被关在家里,每每想起泓算计自己的事,总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当面问个清楚。父亲已将利害剖析清楚,责令他不得再和泓亲近,道理都懂得,可还是意难平。马上就要回沅江了,他却连见泓一面的机会都没有,思来想去一万个不甘心,干脆趁着家中忙乱偷跑了出来,直奔隶察司找泓算账。 眼下科举刚完,差事还算清闲,云行之进了隶察司偏堂,一眼就见泓正和人谈笑。家里出了事,他闷在屋里日日惶惑,泓却在这里和人悠闲聊天!云行之登时就气红了眼睛,大步上前当胸就给了泓一拳,吼道:“你!” 泓不痛不痒接了拳头,见到云行之很是惊喜,问:“你有空出来了?” 云行之怒道:“你还好意思问!” 眼见着两人就要打起来,众人连忙上前相劝。泓便带了云行之找了间没人屋子私谈,一关上门云行之就又吼了一句:“你!” 他往日想起泓,早把对方撕成了百八十片,咬牙切齿的想着要怎样当面质问,怎样义正言辞怒骂,怎样谴责泓居心不良,再和他割袍绝交。可真到了这时候,却翻来覆去只说得出个“你”字,气鼓鼓的瞪着泓说不出来话。 他们两个人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见面,泓一直以为云行之分身乏术,没有放在心上。此时见对方这么大怒火,他困惑了好一会才想起来,便带了点歉意,微微笑道:“还生气呢?” 云行之恨道:“你利用我!” 泓道:“不错,确实利用了你,都过去这么久,不要生气了。” 云行之见泓云淡风轻不当回事,登时气疯,挥拳直出,把泓打得偏过了脸。这一拳实在是有点疼,泓也不高兴了,反手扭过云行之的手腕,怒道:“你不是也在利用我吗?互相用一下,干什么这么生气?” 云行之被他扭得肩膀生疼,使劲挣了几下,大吼:“我没有!” 泓放了手,提防着他再打过来,退了半步说:“你要我帮你在陛下面前美言,又要我探陛下口风,我都做了,也没有像你这样生气。” 云行之莫名觉得冤枉,大吼:“我才没有!” 泓反问:“没有和我刻意结交吗?也没有在我这里探消息吗?” 他不过是随口一说,到后来却想起差点被云白临下毒,害陛下担忧的事来,语调便越来越冷,静静问:“当初结交,不就是为了各取所需,互相利用吗?你我均从中获利,交易得好好的,处得也还融洽,为什么要生气?因为你拉拢了我,我却没肝胆相照,认你是个知己吗?” 他的话仿似一盆冷水,兜头浇得云行之熄了大半怒火,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是了,一开始和小哥结交,就是看上他是个天子近臣。 所以才投其所好,使出了圆滑手段拉拢逢迎,想拉他上船,将来为自己所用。 拿出剔透心思,揣摩他的喜恶,掐着松紧,和他培养深厚情意。小哥生性内敛疏淡,他软硬兼施,花了多少玲珑心思,下了多少水磨功夫,用了多少细致手段啊! 才换来今日这场真伤心。 他素来伶俐七窍,圆融手段,人情宴里八面敷衍,名利场上四方参透,利字当头,心中明透,但凡有心结交,哪个不和他好得蜜里调油?既然盯住了一人下功夫,水滴石穿天长日久,自然是拉拢得亲密无间无话不谈,自觉两人已经情深意重,肝胆相照。想不到小哥始终清明,他反把自己笼络了进去! 云行之又气又恨,满腔愤怒委屈却又无言以对,只得狠狠瞪了泓一眼,扭过了头。 泓也觉得自己说得过分了,便放软了语气,道:“别生气。你我立场不同,迟早有冲突的时候。但我是当你这个朋友的。” 云行之恨恨道:“你要真当我是朋友,就不该威胁我家族!” 泓静静道:“我是武者。不为私情妨碍大义,是我的职分。交情归交情,我既然侍君,就应该和你家划清界限,以免勾连不清。这是给你父亲的警告,他再有妄动,我出手不会容情。” 他说完顿了顿,见云行之一脸崩溃,就轻声道:“你我各有立场,是为大义。但你若有事,我不会旁观。放心,我会保护你。” 他素来沉稳内敛,若不是放得极重,绝不会轻易许诺。云行之早摸透了他的脾气,听他一说,心气才稍稍平和,勉强满意。转念一想又不放心,低声开导:“天下臣子,都是一个立场。你做不做纯臣,和站在哪里无关,要看那位怎么想。说你是,你党羽遍天下也是;说你不是,你就算大义灭了亲也不行。你一生悬命,全拿来侍君,可须知花无百日红,现在不留退路,以后可怎么办呢?” 泓见他真心为自己担忧,便微微笑了,轻声道:“不用担心我。我没有畏惧。” 他们两个捅开了窗户纸,这时候反倒更好说话,云行之便和泓互叙别后诸事,他知道泓有个老父亲在紫阳殿,往日也曾时时问候,这时候便问他安康。 泓替父亲谢过,答:“现下不在宫里,正外头办差。” 泓的父亲身份颇高,早已不用再接外差。云行之出乎意料,怔了怔问:“老人家还没歇下来?” 泓笑一笑,答:“偶尔还是会接点差事,顺便活动活动。” 紫阳殿最讲齿序,寻常外差都派低阶武者去,也有历练的意思在里头,若不是大事,断不会让侍剑人接手。云行之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旁敲侧击,道:“快入冬了。鸟兽都肥,什么时候方便,咱们再去后山围猎。” 泓说:“现在宫里无人,大家都在外面。等你下次回来,我叫上人好好闹一场。” 云行之垂下眼睛,心内一阵狂跳。 半年前入宫,小哥就说过御前影卫都奉了秘旨在外面办差。到底是什么样的大事,一办办了将近一年,需要紫阳殿自上而下,倾殿而出? 今年就这么一件大事……眼下还没完。 所以紫阳殿的众武者,也还在外面。 云行之再也坐不住,敷衍了几句和泓相约日后再聚,拔腿回家就把此事告诉了祖父。他在这方面是极敏锐的,云安平从不轻忽,当即叫人前去打探。没几天传回消息,隐隐约约也不是很确定,说这次五州暴乱中,似乎见着了几位武者。凡事若有了个方向,只需抓着尾巴严查就是,云安平忙派了大批斥候过去,详查那十几万役夫和五州众民中带头挑事的领导者背景。 斥候们浑水摸鱼,连查十几天,却没发现丝毫异状。十几万人一朝起事,湘邦五州遥相呼应,全国民怨皆沸,这里头多少投机,多少煽动,多少利益纠葛,又有多少趁火打劫,怎么可能一点异状都没有?没有异状就是最大的异状,云安平一颗心沉到谷底,和云白临密谋半日,换了个方向探查,派心腹武者亲去湘邦州府,直接清点当地守军人数。 这一次果然查出了端倪,消息很快传回来,道湘邦某州有两名千夫长不在任。地方州府守军都是系将的,即所谓兵随将走,两名千夫长不在,意味着麾下兵将全带走了,他们秘密探查了三个州府,发现皆有千夫长旷任。消息迅速送到云府,云安平和云白临相顾骇然,一时间面面相对,说不出话来。 漓江沿岸,加上湘邦五州,到底少了多少兵?那紫阳殿上上下下,在役武者数百人,又全部外派到哪里去了? 暖阁里一时静默,唯有檐下蓝靛颜依旧活泼,发出一阵啾啾的鸣叫。 云安平不由长长吸进了一口气。 这样一支人数过万,由御前影卫层层统率的铁军,聚,可攻一城,散,则可翻江倒海,干什么都够用了。 怪不得这所谓民变,变得如此有章法,有组织,有头有尾有配合,变得一切尽在帝王掌握! 朝廷素来优待,百姓未缺吃穿。他一直困惑这民怨所从何来,一夜之间,就尽举大旗,共伐三家。那湘邦五州素无动静,怎么就突然遍地孤儿寡母,正义乡绅。 这哪里是民变!这是真真正正的天子之师,不过是要占着正理,外头套了个百姓的壳子! 先是震慑周隆两家,叫他们无力出手相助,再大造舆论,把他捧得高高的当靶子,刀锋未降,先煽动起举世愤慨,这是不打算给云氏留活路了! 云安平只觉得口干舌燥,想喝口水润润喉,却发现自己的手在剧烈的颤抖。他蓦地冷笑出声,冷冷道:“好!好得很哪!天子圣明,老夫算瞎了眼!” 云白临满身寒意,沉声道:“这事,大概从当初欠粮就开始布置了。这么多年里他人前施恩,人后藏锋,硬是一点端倪都没露出来,城府何等深沉,心性何等坚忍,真叫人不敢细思。漓江督道并沿岸州郡我平日都有结交,每年大笔的仪敬砸进去,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提前透出来——” 他只说了一半,便被云安平挥手打断,哑声道:“漓江二十八州郡,都是自己人,绝不会隐瞒。带兵的既然只是千夫长,在州郡里,恐怕都是吏员在打理此事。你去查查。” 云白临蓦地一震,道:“是了!这几年科举选上来的,全派到了漓江。我只当他是要治河!” 云安平点了点头,一丝老态悄无声息的压下了他的唇角。他疲惫的搓了搓脸,隔了半天才说:“多说无益,皇帝占尽先机,能提前洞察已算幸事,趁着尚未问罪,赶紧堵路,叫他没法再降责。这一局大败,咱们翻盘重来。” 云白临点头称是,既然知道了幕后主使,也无须回沅江了,当即密密商议,亲书奏折,以云氏家主名义恳切认罪。两人揣测着皇帝手中把柄,一一提前封堵,把当年欠粮并银税加了重利奉还国库,承诺一定广开郡望,全力支持朝廷治河;又以云行之年齿稚嫩为由,把到手的兵权还了回去,叫皇帝不能再兴师问罪。到末了又哀哭自己倒行逆施,已无颜忝列家主之位,决议告老,由长子继任。一封陈罪奏折写完,云白临便把云行之叫了过来交待始末,又把奏折拿给他看,让他了解家里大事。 云行之满脸凝重,把奏折拿过来扫了几眼,见那上头句句先机,都在堵皇帝的口,立即道:“不行!消息是我从泓哪里探的,得先把他摘出去!不然陛下看了折子,第一个就疑到小哥身上!” 云白临沉声道:“事有轻重缓急,容不得慢慢布置了。再拖下去,连你都会被连累!” 云行之急了,连忙哀求:“父亲!这次要不是他,咱们也探听不出来这么多!我和小哥相交一场,不能转头就害了他!” 云白临怒道:“我说的话都忘了吗?你要分清楚,他是敌不是友!若顾念他,就得害了你!皇帝手段狠辣,一动手就不会留退路,第一个要整治的就是你!再不先下手为强,等他污水泼身上,你前程就毁了!你要为个不相关的人,搭上自己的一辈子吗!” 云行之浑身剧震,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怔怔想了半天,突然起身跪倒,一字一顿道:“是。不要害他。” “我有家族庇佑,大不了回沅江做富贵少爷。可小哥无依无靠,生死荣辱全在人君一念之间。陛下隐忍多疑,素来恩威难测,一旦相疑,小哥连个剖白的机会都没有!父亲再拖几天吧!等陛下显了锋芒再把折子递上去,就怪不到小哥身上了!” 云白临冷冷问:“你可以回家做富贵少爷,婉儿以后还要不要嫁人?你的兄弟姐妹呢?再拖下去,皇帝轻轻松松就能臭了你的声名!家主污名难堪,你叫你的族人们以后如何自处?为着一个泓,你要把云氏都栽里头吗?” 云行之呆住了,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云白临恨铁不成钢,恨恨道:“倾族只在翻掌间,你还在顾念私情!看看你姐是怎么做的!那个泓在御前迟早是个隐患,上折子就是要叫皇帝疑他,懂不懂?这叫借刀离间,逼其自断羽翼,你大了,该学点为人处世的道理!” 他还要再教训,却见云行之一言不发,一骨碌爬起来,头也不回就往堂外走,便在身后跺脚骂:“站住!干什么去!” 云行之大吼:“学道理!” 他自小娇惯,从未被父亲这样怒骂过,此时又生气又委屈,满心想的就是不要在家里呆了,便一头冲到了大门外面。众人慌了,连忙跟在后面少爷少爷的叫着要来拦,他听得烦躁,提口气突然拔腿就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找小哥去! 第29章 伤心 他车夫也不叫,一口气跑到内城隶察司去找泓。此时正临散值,泓被他堵了个正着,见他跑得气喘吁吁,不由诧异,连忙引入偏厅。 云行之穿得单薄,跑起来不觉得什么,站下了才觉出冷来,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泓忙把自己烘暖的大衣给他裹上,又递上热茶给他暖手,问:“什么事这么急?” 云行之坐了下来,两手在里头揪紧了大衣,把自己裹成一团。这件冬衣外头不过是寻常灰缎子面,里头却拿银鼠皮联缀,冰凌丝封底,连领袢都是绢丝衬的,披身上轻若无物,暖若温阳。这东西云行之也是用惯了的,只是用料既然如此奢华,外头少不得也要十分锦绣,这件却刻意朴实,显然是考虑到泓的身份不宜张扬,只拿来作件避寒大衣。云行之捏了捏着里头厚实的丝绒,突然间鼻子一酸,想着陛下待泓真正是好,圣眷深沉如海;但这好却都在天子一念间,收放由人。寻常眷侣吵吵闹闹一辈子,到头来谁也离不开谁才叫真恩爱,可泓侍君却只能敬之顺之,悦之乞之,纵是好上一辈子,也只能称个恩宠。 他怔怔的想了半天,低声问:“我家里有事要奏,不知道这两天是不是合适日子。” 泓答:“只管奏来就是。陛下最近在宣明阁起居,要是想绕过侍墨参政上折,就直接送到掌殿那里。” 他一提到皇帝,嘴角就先翘了起来,眼中不自觉流溢了温柔之色,情之所至,和常人提起爱侣一般模样。云行之本想把事情和盘托出,见他神情就张不开嘴了,一时间心如油煎,就只是低垂着眼睛,低声道:“皇天在上,臣子皆若尘泥,圣上漏下一指头,就是你我厚福深恩。你得记着天道不仁,无私无党。在你是全副身家,在他不过是雪飘雨落一阵子。所以朝里为官大家都讲究个嘴里啃泥,屁股朝天。脸和屁股不能冲一个方向去,你就算一心从龙,也得和几大世家牢牢勾连住,土垫厚实了,屁股才能撅得高。我劝你好多回,你都不理。你……” 他说了几句,一阵酸楚上来,心想说这些已经无用,就抿了嘴不再继续,叹口气道:“圣上翻脸如翻书,你做御前影卫服侍多年,看得自然比我清楚。你……千万仔细小心。” 他素来无忧无虑,轻狂不羁,如今郑重其事的说出这样一番嘱托来,泓便觉出了什么,凝目看着他问:“到底是怎么了?你家里可有什么安排?” 云行之轻声道:“那天你说你我立场不同,现在我懂得了。” 他刚进来时一头热血,这时候冷静下来,已经权衡了利弊。家里要提前堵皇帝的路,他要是现在告诉了小哥,便是向皇帝泄了底;若是不说,却又误了小哥。他是长房嫡孙,是未来家主,全族责任担在肩头,怎能容私情干扰决策?他胸口憋闷,像压了块大石头,一咬牙硬是忍了下去,把腰上玉佩扯下,在泓面前一晃,放进了泓的大衣内袋,道:“你不是总惦记我这块玉吗?给你了。这个东西怎么用,你是知道的。” 泓皱眉道:“给我干什么。” 云行之把衣服脱下来递给了泓,说:“你把这个拿到铺子里给掌柜看一看,就有兵马送你平安去沅江。就算是在皇城,拿出来别家也都得给几分人情。你我相交一场,就当留个纪念。” 他把话说得这么重,泓就不好推辞了,只得接过衣服来,随口道:“我去沅江干什么?” 云行之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沅江路宽。” 他句句都是不祥之语,泓也不方便接话,只得接过衣服来穿上,叫了车把云行之送回府。陛下运筹帷幄,长线布置好几年,眼下蓄力待发,只等一击倾覆沅江,他从头到尾看在眼里,站定了立场,没半分动摇。可人心毕竟肉长,现下见了云行之惶惑,他心里也难过。等回宫进了宣明阁,见皇帝正靠软榻上翻折子,就悄悄的把大衣脱下来搭在一旁,自己上了软榻,闷闷不乐的抱着容胤的腰,把脸贴在皇帝的颈后。 容胤看出了他不高兴,就偏过头和他贴了贴脸,问:“怎么回来这么晚?” 泓闷闷的说:“叫人绊住了,说了几句话。” 容胤“嗯”了一声,低下头继续看折子,边问:“谁?云行之吗?” 泓微微一点头,低声问:“陛下打算把他怎么样呢?” 容胤扯着嘴角笑了笑,说:“你要替他求情吗?这家伙脑袋灵光,不趁现在按死,将来就难拿捏了。云家繁盛,子孙无辜,我总不能屠戮干净,这次不过耗他一半家底,日后必会卷土重来。云行之是个翘楚,若是容他磨砺,将来就是你最大的敌人。有这一次震慑,云氏以后不敢在我面前放肆,小动作却不会少。要留了他,就害了你,这都可以吗?” 泓默默的想了一会儿,说:“我会提防。而且我也不怕吃亏。” 容胤抬手蒙上了泓的眼睛,皱眉道:“你不怕我怕。放心,他家大业大,不会伤筋动骨。” 泓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这次众武者远赴漓江,皇帝撒手不管,都由他和父亲宫内宫外遥相呼应坐镇指挥。容胤特地搬进宣明阁,就是为了帮他避人耳目。他虽为云行之难过,手上却丝毫不软,把漓江递来的消息一一看过,便传了送信人,加紧布置了下去。两人忙到深夜方歇。 第24节 第二日容胤有例朝,两人起了个大早,匆匆用过早膳,泓便赴隶察司当值,容胤赶到崇极殿受礼。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听政时众臣吵了个天翻地覆,都在请皇帝派兵平息民乱。容胤忙乱了一整个上午,直到用过午饭才稍歇了歇,侍墨参政便趁机将新一年世家子弟论品入仕的名单递了上来。 世家子弟入仕拔擢都是由各家安排好的,递到他手里不过略看一看,便一律批准,很少出面干涉。容胤把长长的折子一展,走马观花扫了一遍,提笔正要批,却顿了顿怔住了,见林家拔擢的众子弟中,有个异姓格外显眼,正是陆德海,由尚书台左丞刘盈亲自出面,提调到经略督事治水。现下治水这一块有权有钱,各家都争着把自己人往里面调,陆德海能钻到这里来,必是已向刘氏投诚。 他重新入朝不过一年多,能钻营到这个程度,实在是十分难得。 此人勤奋踏实,能力才干都出色,当初见他一身硬骨,满怀蓬勃向上的野心,虽然名利心重了点,却也为民谋福,肯做实事,才重新提了上来。朝里水浑则鱼不清,怕他跟着搅迷了眼,便放到清净的科举部,打算温养几年,也叫他踏踏实实把基础夯实,再谋冲天。 看来这是等不及要下水了。 想去就去。 容胤不再看折子,直接拉到最后潦草地写了个准字,便传给了侍墨参政。 他批得虽然痛快,心里还是有几分不高兴的。笔一撂就起身在屋里走了几步,在宣明阁敞亮的开窗前站定。眼下刚入冬,还没真正降寒,宫里已提前烧开了地龙,热气外熏,殿外草木都跟着沾光,株株青叶未脱,犹带暖意。这叫皇天眷命,宫中视为祥瑞,还请他到几个殿里各坐了坐,拈一柱香。 草木知冷暖,只要栽培,便竞相争辉。人却不这样。 每年入仕遴选,若有优秀人材,他都会分神关照。一半是把持朝政大方向,为帝国培育忠良,一半是给自己找帮手。世家大权在握,他稍有动静便是满朝逆流,一人独木难支,需要世人尽动兵马,齐成一匡之业。他已竭力而为,可群臣嘴上虽夸他是个贤君,心里却不信他,把那圣眷易变,伴君如伴虎的当官要诀默念上百八十遍,稍成气候就勾连世家,想着两头投靠,各逞胜场。凡事还未投身,先要思止思退思荣华,怎么能做他的伙伴?每次真心错付,他都要默默地恼怒一番。 尤其是这个陆德海,他摆明了就是要拿来扶持科举的,却被刘盈釜底抽薪,提前调走,不声不响的给他碰个软钉子。刘氏历代忠君,当年夺权时就旗帜鲜明的站到了自己这方,可纵是明确立场跟定了他,在科举这里却也处处掣肘,不肯支持。人人唯唯诺诺,个个阴奉阳违,说出去的话到底下就变了样子,只能一点一点磨。 做事太难,进一寸有一丈的艰辛;想退却容易,一松手轻舟就过了万重山。 容胤叹了口气,意还未平,掌殿又送奏疏来,说是云氏急奏。他只得把满肚子急躁压了压,打开奏章。 这是一封上表,按例要通传朝野,呈给他的同时,另一份副本也发到了各部。容胤一目十行粗粗扫过,先吃了一惊,忙又从头细细读起,但见满纸谦词恭语,姿态低得十足,却干戈暗动,句句占尽先机,将他起事的借口全堵。此表一出,提前安排好的圈套陷阱全用不上了,他再无理由袖手旁观,必须出兵为云氏护郡。 多年运筹,就此功亏一篑。 容胤又惊又怒,一时间胸中震荡,满耳轰鸣。他做事向来谨慎周密,从来都是环环打磨圆融才相套,面上不动声色,手下藏匿三分。岂料自己还在蓄力,对方却已出招,刀锋未降,竟先被人拔去了大旗! 这次拨拢漓江三家,他自问准备得足够细致精巧,三年时间文火慢烹,朝野上下尽入瓮中,本想舀着漓江水,兑几勺流离人,熬出一锅天下大同,眼瞅着猛火收汁要起锅,却被云氏勘破机关,顷刻间就釜底抽了薪!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容胤定定神,半眯起眼睛,在软榻上坐定了,迅速把事情过了一遍。 从筹备,到布局,到设套,到后手掠阵,到合围包抄,经手的全是自己人,提粮调款走的也全是私库。兵将从漓江二十三个郡县出,若不是拿着名单刻意查证,断无暴露之理。 到底是哪里不对? 容胤百思不得其解,紧皱着眉漫不经心地把泓半搭在软榻上的大衣一掀,只听得“当啷”一声脆响,一枚玉佩从大衣内兜里滑了出来,跌在地上。 云纹团金,水色碧青。 容胤心脏蓦地紧缩,一时间如遭雷殛。 是泓。 是泓。 是他的泓。 这枚云纹玉,是一条退路。 凭此玉护身,纵是帝王雷霆杀伐,也可保人全身而退。 是泓给云氏透了消息……是了,他早试探了好几回,想为云行之求情。 是泓…… 容胤摸索着,慢慢把手探进了泓的大衣下面,紧紧抓住了柔软的丝绒。他抓得那么紧,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咬着牙忍过了一阵万针攒刺般的锐痛。 这件事情,从头到尾看在眼里知道根底的,只有泓。 大意了。 不该出这种差错。 空门大开,必有敌趁虚而入,他自己不加防备,就不能怪人暗渡陈仓。帝王权术,全在难测二字,本当鬓边枕上,朝夕相惕,容不得一丝一毫的疏漏。 怪不得人。怪他自己懈怠。 不可恋战。赶紧重整旧山河,翻盘再来。 容胤深吸了口气,硬是把满心的慌乱痛楚压了下去,稳稳地擎过御笔,温言安抚了几句,准了云氏奏表。批完把笔一撂,他便俯身探手,想捡起玉佩。 冰凉的指尖刚触到玉佩,他突然自那一点开始战抖,漫无边际的绝望海潮般淹没了他,让他如坠深渊,几欲窒息。 为什么就不能给他呢? 给他泓。全部。 他需要。他想要。他一直都很仔细很小心,不敢做错事,可还是没有。 容胤捡起了玉佩,塞回泓的大衣内兜里。那一瞬间,他眼眶酸胀,觉得自己快要失态了。 奏表一递,宫中耳目皆盯,他的一举一动,一个微妙的神情,都会被人万般揣摩解读。 不能露出痕迹。 容胤牙一咬,便收敛了满腹伤心,起身摆驾兰台宫。 到兰台宫要绕过一个大湖。冬季各宫都封了水道,万水归流,全蓄在这一池大湖中,水位陡高,淹过了底下的木桩子,湖中心一桥一亭,孤零零地好像漂在水面上。容胤站在湖边略望了望,只见得水色幽蓝,寒意逼人。他胸臆酸楚,满怀意懒心灰,便令随从在岸上等候,自己信步而行,沿着长桥慢慢往湖中心走。 以前他伤心,就爱往这里来躲一躲。后来修炼出金刚不坏之身,来得便少了。 小女儿的铃铛就扔在这里。那时候水清,一日一日看着,慢慢被泥沙侵蚀消失。 现在没什么可以往水里扔的了。 为什么就不能给他呢? 他明明比世上所有人都渴望,也比所有人都需要。他已经很累了,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 他慢慢走到了湖心小亭子前,想到两人曾在这里山盟海誓,便不愿往里走了,举目四望,只见得一湖大水碧波浩渺,倒映着云影天光。 寒意倒逼,冻得他一阵一阵发抖。 “水深而广谓之泓。” 想起当初相遇,他曾对他说。 那时候他是很高兴的。因为这个人让他有被宠爱的感觉。 别人都敬他怕他,仰靠他倚仗他,只有泓宠爱他,知他冷暖,解他苦忧。 后来泓说愿意留宫里,他就更高兴了。 泓还是很好的,怪他吹毛求疵,苛求完美。他是真龙天子,什么容忍不下?泓想要保云氏,给他就是。他要若无其事的回御书房,把这事轻描淡写地揭过去,以后只要稍稍防备,不让泓什么都知道,两人就还可以甜甜蜜蜜的白头偕老。 这念头只是转了一转,容胤就难受得直抽气,一阵怒火涌上心头。 不。 绝不。 他容不下枕边人怀二心。应该把泓赶到沅江去,以后再不见他! 他说做就做,当即怒火滔天,转身就往岸上走。岂料天冷桥滑,他又心思恍惚,才走了几步就一脚踩空跌进湖中,立时灭顶。 第30章 完结 这一下惊变忽起,岸上随侍众人顿时炸开了锅,御前影卫们惊惶失措,慌忙跃入湖中救驾。 容胤一进了水就冻僵了,当即屈膝团身,要把浸水沉重的衣服脱下来。他抓着脚刚要脱靴子,突然想到等会上岸衣服没了,岂不是仪范全无?就这么一愣的功夫,只听得湖面上“扑通”之声不绝。他知道这是御前影卫赶过来营救,突然暴躁起来,立时潜气下沉,在湖底淤泥里一通乱踹,把湖水搅得混浊不堪,自己提了一口气就跑。 有完没完有完没完!到哪里都跟着!永远没个清净时候! 跟着他干什么!他又不是皇帝!皇帝就应该化条龙飞出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水里刨! 一会还要上岸叫人看笑话! 他越想越愤怒,满腔怒火无可发泄,狠蹬了两下,在水中一蹿老远。 他怎么这么蠢,这么蠢!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当了十五年皇帝!十五年!没朋友,没亲人,没人陪伴!成天累得要死! 一个个全在辜负他! 当初一穿越,就应该直接死掉,活着毫无意义! 他水性极好,拖着沉重的衣服游了半天,憋着口气硬是不冒头。众人在湖里遍寻不着,只见得一条水线笔直的往岸边去,没一会皇帝就拔身而出,湿淋淋如天神降临,怒气冲冲地提着滴水的衣摆自己上了岸。众人慌忙一窝蜂地迎上去,要拿毯子把他裹起来,岂料一近身皇帝就勃然大怒,吼道:“别过来!” 他吼完转身就走,还不忘大声威胁,道:“御前影卫看着!再有人跟着朕就杀无赦!” 天子素来深沉难测,如此雷霆大发还是头一回。众人噤若寒蝉不敢靠近,眼瞅着皇帝披头散发像只愤怒的狮子,一步一个湿脚印,寒风凛冽中一个人往暖宁殿去。大家束手无措,只得远远尾随在后面。 容胤明知道宫人还在跟,却也没力气再吼,一个人哆哆嗦嗦地回了寝殿,进屋就把殿里的宫人统统赶了出去,直接绕进浴室里往池子里下。池里水温常年微热,他现在冻得浑身僵硬,怎么受得住?一脚下去,烫得哇哇大叫。 消息立即就给泓报了过去。泓吓得魂飞魄散,急奔而至,一进殿就听见皇帝在里面咆哮。圣旨虽让御前影卫阻拦,哪个又真拦他?众人如见救星,慌忙迎进。 泓进得浴室,见容胤坐在池边上,湿淋淋地抖成一团,登时心疼得像被生拽出了心肝,抢步上前就要抱容胤,痛道:“陛下!” 容胤早就恨透了泓,一见他进来就气红了眼睛,也不管烫手,疯了似地往泓身上撩水,怒吼:“别过来!” 泓顶着当头淋下的水,几步就近前展臂相抱,容胤勃然大怒,当即奋力挣扎,咆哮道:“出去!” 他怒火上来,力气也不小,泓一时压不住,急得满头大汗,连忙好言好语的哄,道:“好好好,我这就出去。” 一边说,一边暗鼓气劲,往容胤两肋下用力。容胤立时半身酸麻,酥了手脚,被泓抱起来,小心翼翼放进旁边的凉水浴桶里。 桶里水虽凉,对容胤来说却是暖如春阳,一进水他就激灵灵抖了两下,迅速软了下来,趴在桶边不吭声了。泓便趁机给他脱了衣服揉搓手脚。等体温回暖又挪到热水池里泡。容胤没了精神,在热水里连打了七八十个喷嚏,老老实实叫泓给擦干了身体,抱到床上塞进被窝。 医官们都已经在偏殿等候,这时候忙呈了祛寒汤来。泓便捧着药碗上了床,想喂陛下喝两口。岂料他一接近容胤就怒火又起,嘶声吼道:“出去!” 泓连忙又哄,道:“陛下先喝了药,我这就出去。” 他一边说,一边把药碗往皇帝唇边递。容胤怒极,手一抬就去推他,险些把药碗打翻。泓又是心疼又是着急,干脆一仰头自己含了半碗,扳过容胤肩膀来,掐着下巴硬给灌了进去。这一下灌得容胤两眼冒金星,呆呆的还没反应过来,泓又给他灌了半碗。灌完把碗一撂,便上床来抱容胤。 他一靠近,容胤就抬腿去踢他。泓便一手松松的握着他脚踝,不叫他乱动,一手把容胤搂在了怀里,在脊背上抚摸,柔声哄道:“不生气了不生气了——” 他一边哄,一边真气流转,在容胤周身大穴上施力。容胤只觉得热气漩涡般在身上打转,很快就暖了。他喝的祛寒汤里掺了安神药物,泓以真气助药力上行,没一会儿就叫他迷迷糊糊的昏昏欲睡。 泓见容胤安静了,就小心翼翼的贴着脸问:“什么事气成这样?哪里惹到陛下了?” 容胤冷冷道:“哪里都生气。” 泓无奈,只得抱着他哄了又哄。直到容胤睡熟了,才悄悄出去,把医官叫进来请脉开方子,又叫随侍宫人来问详情。听到宫人说陛下不仅掉到了水里,还一个人顶着冷风自己走回寝殿,泓心疼得肺腑都搅成了一团。他一头担心陛下受风寒,一头又担心陛下气坏身体,满怀的忧急愁苦,回屋里却见皇帝大摊手脚,睡得无忧无虑,不由静静凝视了半晌,叹了口气。 容胤热乎乎地睡了大半夜,再醒来发现泓紧贴在他身后,正轻轻亲吻他的肩膀。他气还未消,就恼火地动了动肩膀,恶意地不让泓亲。 结果却换来一个更深的拥抱。 第25节 金尊玉贵的帝国皇帝不作就不会死,到了下半夜体温就渐渐升了起来。天亮后已经烧得浑身滚烫,神志昏聩。这一下众医官都慌了手脚,各色汤药流水般灌下去,却不见丝毫用处。等到了第二日,干脆牙关紧咬滴水不进,病得昏昏沉沉。天子政躬违和,满朝都来侍疾,见了皇帝情状皆尽失色,众人面面相觑,都想到了十五年前那一桩旧事。彼时皇帝年幼,也是这样溺水高烧不退,生死线上堪堪走了好几个来回。醒来后又昏聩不知冷暖,过了好几年方能理政。 眼下旧事重演,众人心中都暗生了不详的预感。 等到了第三日烧还不退,人已经病得脱了形。朝廷上下人心惶惶,太后便担起大任,以东宫名义急调兵马,封了皇城九门。岂料懿旨刚下,朝臣群起反对,皆称太子可堪监国,太后不宜论政。太子便点了自己外祖父和舅舅作辅臣,掌权署理政事。外朝风波未平,医官又来报圣上脉浮,已出肌表。浮脉是阳气外脱的先兆,太后急了,立时带着太子群臣入暖宁殿探视。 寝殿里门窗已经密密拿棉麻封了起来,挡着厚厚的毡子。太后怕过了病气,令太子和众臣都在外殿等着,自己仅带一贴身女官入内。只见殿里面昏暗温暖,帘幔低垂,满屋子沉苦药气。泓和床头侍疾的几位医官见了太后,忙过来大礼问安,太后却看也不看一眼,径直入内,边冷冷道:“都出去。” 她把床头的纱帘一掀,扫了一眼就怔住了,不由慢慢贴着床沿坐下,发了一阵呆。 乍一看,还以为是静怡复生。 平日里不觉得怎么样,现下皇帝这样昏沉着,又病得苍白消瘦,气势全无,那侧脸活脱脱就是一个静怡。 这孩子。和他娘长得一样一样的。 鼻子都一样往下钩着,又高又挺。闺阁时她还取笑,说这面相硬,可见静怡是个狠心薄情的,将来一定会忘了她。惹得静怡大哭了一场。 到后来,也不知道谁比谁狠心,谁比谁薄情。 她和静怡,本是一对亲亲热热的手帕交。也曾情切切义结金兰,意绵绵为盟噬臂。她与皇室联姻,静怡就入宫承恩相伴,两人誓要做一对好姐妹,一辈子不分开。 然而。 然而。 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知不觉,就变成这样了呢。 只道那姐妹情如铁铸就,却不知人心易顷刻前尘。 好像只是小事。一点点。一点点相负,一点点相瞒。一点点隔阂一点点疏远。头顶一个皇帝,身后两个家族。反正前后摇摆,左右是非不分,就这样藏愤懑,怀机心,忘证了前果兰因。 从此两宫里各分宾主,锦榻上空布枕席。 太后满怀怅惘,静静的凝视着皇帝的侧脸,那一刻斗转星移,时光回溯,她却岿然不动,就坐在床边,陪静怡沉睡。 她的姐妹。 年轻的姐妹。那时你未产子,我也没有嫁人。你我分一套花黄,裁料子做漂亮衣裳。你说年华正好,不羡鸳鸯,要和我埋坛老酒,共酿二十年光彩无恙。 现在三十年都过去了啊…… 三十年大梦一场,等你醒来,看江山还是你家天下。 她尚自发呆,侍疾的三位医官却齐来请旨,道圣上大凶,宜下虎狼。她拿了方子一看,果然君臣佐使,样样猛烈。皇帝重病体虚,这一碗汤药下去,怕不等破积除痼,先要了这孩子小命。 她微微沉吟,低声问:“可有缓点的方子?” 几位医官不敢回答,只趴地上连连磕头。 太后明白了,便抬手给皇帝掖了掖被子,暗叹口气。 太子自幼养在静怡母家,如今已知图报。皇帝在时,她尊位尚安稳。太子践祚,满朝就尽归别家了。她半生颠簸,到底为人作嫁一场,拿这翻云覆雨手,换了个零落成泥碾作土。 太后忍不住轻轻抚了抚皇帝的眉眼。 当初有多想叫他死,现在就有多盼着他活。 怔怔的看了半天,太后才轻轻道:“皇帝是个有福报的,去熬药吧。” 没一会儿药就呈了上来。太后端着药碗拿勺子搅了搅,只觉得药气熏人,便随手递给了身旁女官,自己出得内室。她本要回宫,却见到泓在外间仍跪着未起,便在他身前站定。她居高临下,静静凝视了半晌,想起当年皇帝也是大凶,不知道怎么回事幸了这个人,第二日就转好了。 她心肠骤软,轻声说:“你……多陪陪他。” 泓没有抬头,低声答应了。 太后不再看他,抬步出了寝殿,只听得她在殿外冷声下旨,令即日起宫中皆换斋饭,广供神佛,为皇帝祈福。 泓怔怔的原地跪了半天,只觉得一阵又一阵的晕眩,只得以指撑地,好半天才起身。 太后叫求神保佑,他也觉得应该求。 可他的神生病。 他的神食着人间烟火,会发脾气,还会生病。 外面众臣喧嚣,有人痛哭失声,有人念佛祈福,他听了只觉得吵闹。 他静静的又站了站,才抬步入得里间,见太后的那位随侍女官正给陛下喂药,一勺舀出来轻吹了吹,垫着帕子喂得体贴小心,没一会就喂了半碗药汤下去。 宫里凡给贵人喂药,都用如此伎俩。陛下几日水米不进,怎么可能喂得进去?不过是样子好看,实际药汤全倒进了帕子。 陛下好着的时候,天底下披肝沥胆,全是赴汤蹈火的忠臣良将。一有不行风向立换,群臣齐齐的转个脚跟,又去忧心太子圣安。 泓默不作声,在一旁静静等着,见那女官手脚利落,喂完药把帕子往袖子里一藏,便起身施礼告辞。泓也跟着躬身回礼,转头便叫宫人再熬一碗药呈上来。 他拿了药碗,先放在床头,把容胤半抱了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肩头。陛下还烧着,触手暖热,气息浅浅的喷脖子上,痒痒的。 他本来沉静,却在那一刻突然决堤,疯了似的抱紧了容胤,把绝望的喘息狠狠地压在了皇帝的脖颈间。 陛下,我的陛下! 吃了这么多苦,扛了这么多难,天底下却无人知你衣冷暖,也无人为你遮霜寒。 我的陛下! 他无限伤心地舔舐着皇帝的唇角,撬开紧咬的牙关,含着药汤,一点一点给皇帝渡了进去。 陛下……我的陛下……泓陪你……一直陪着你……永远陪着你……快点好起来吧…… 他当夜喂了两回药,天亮时容胤发了一身的汗,体温渐降。医官说这是好转的症状,泓心尖剧颤,紧握着容胤的手,默默地求了他一万遍。医官加重了分量,白天又喂了几回,晚上容胤再次发汗,把寝衣都浸湿了。泓突然想起十五年前也是如此,陛下夜里发汗,醒来便要喝水,还把他拉到了床上。这一回是真真正正要好了,他满怀喜悦,忙喂了好多水下去。到了次日果然退烧,昏昏沉沉醒过来一回。医官又换了方子滋补,接连三副药剂下去,终于把容胤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 这一下泓如获至宝,把容胤捧手心里万千温存。容胤病里稀里糊涂,做了无数怪梦,一忽儿梦到自己和泓同去了沅江,一忽儿云行之又来抢泓。自己在梦里也不是个皇帝,无权无势,急得直冒汗。等他真正清醒,见泓就在身边,天下无人能抢走,不由铭感五内,万般庆幸自己当了皇帝。他趁病提了好多无理要求,泓都一一答应,端茶倒水,照顾得无微不至,又给了无数的亲吻宠爱。 虚弱暴躁的皇帝终于被安抚得溜光水滑,心满意足,喝过药就趴在泓身上,娇气的揉着眼睛。泓怕他挂忧,便轻声把这几日宫里外朝诸般安排说给他听,又告诉他太子监国等事。容胤听到这个却触动了愁肠,想到先皇,先先皇一概短命,说不定自己也快到了时候,便叹了口气道:“是该预备了。太子要培养,也得给你安排个好出路。” 泓半抬起身子,郑重其事的说:“陛下若大行,臣就做陛下的引路人。” 容胤心下一震,失声道:“胡说!” 他说完立时起身,紧抓着泓的肩膀逼问:“你做了?做没做?” 泓分毫不让,和容胤互相凝视,道:“做了。” 容胤呼吸一窒。 所谓引路人,引的是冥路。 帝王尊贵,往生路上虽然神鬼不侵,却也要走一段无光的幽冥道路。引路人,便是用来在那时候给帝王照明的。凶礼庄重,自皇帝晏驾当日起,引路人就要断绝水粮,日日饱饮清油。内外俱净后再浸入油缸,苦熬四十九日,浸得里外润透后白蜡封裹,随帝王梓宫一同入葬,拿来以身为烛燃一团火,为帝王引路。这个炮制法子极为痛苦,引路人若非自愿,易成厉鬼,因此若有人愿意引路,须得先登名,完成一套繁复仪式,在神鬼面前自证决心。 容胤凝视着泓,一时间只觉心肝俱碎。 这是他的爱人。他的另一半。他不求正果,却只要作盏灯笼。 容胤千言万语无法尽诉,只是微颤着双唇,低声道:“我的泓!” 自登基那日起,他的陵墓就开始修建了。极尽恢宏荣华,万般堂皇锦绣。他们身份差若云泥,泓如果想和自己同穴,这是……唯一的方式。 他陪他在人世白头。然后愿经千锤百炼,忍那洗髓销骨之苦,把自己做成灯笼,多陪他走一段。 他们走过冥路,就会分别。泓神魂寂灭,他则有神佛来接。依旧御辇扈从,前往极乐永生。 如果真的有幽冥,他将在大光明前,看着他的泓魂消魄散。 容胤霎时热泪盈眶,又低声叫道:“我的泓!” 泓抬起眼睛,微微笑了。 容胤敛下了满腔泪意,轻声道:“我不要你引路。我要你与我同葬。我要你好好活着,将来功高震主,权势滔天。我要这全天下皆拜你为师。” 他指了指案几上的科举考卷,道:“这些人,将来就是你的根基。等到了那时候,我就赐服,以家主身份,纳你入皇族,与你共归皇家陵墓。我要和你在一起,一起长生,一起转世,到哪里都在一起。” 泓怔怔想了半天,问:“会有那一天吗?” 容胤答:“会的,一定会。我已经看到了。” 泓轻声道:“那陛下要活得久一点,等着我。” 容胤道:“好。” 他们怀着对未来的美好期待,在黎明前款款相亲,磨蹭着脸颊和脖颈,亲密地紧贴在一起。 年轻皇帝第一次撬动世家体制的尝试,就这样一半成功一半失败的结束了。他在位期间做了无数次这样的尝试,有时候成功,大部分失败。他锱铢尽较,寸寸坚守,直等到满朝抛撒的火种风来燎原,青涩的少年们成长起来,成为他座下最坚实的力量。他的理念终生未改,终于以一己之力,推动这个古老的王朝缓缓转了方向,得见到天下大同。他在位期间一直未立后宫,引来朝野非议无数,可这不过是他帝王生涯众多烦恼中最甜蜜的一种。他扶着泓稳扎稳打,陪着他摔跟头也陪他胜利,和他吵架也和他恩爱,两人心意互通,毕生再未相疑。 云行之后来到底良心难安,向泓坦白了事情首尾。泓悚然而惊,终于明白了什么叫逢事多想。他回宫向皇帝请罪,容胤一笑置之,却又细细给他讲解其中关窍。泓在一次又一次的政治斗争中迅速成长,到底磨练出一副玲珑心肠。他和皇帝默契十足,在朝中有唱有和,明暗相应,终于把科举扶持了起来。他主持两闱,亲点鼎甲,一批又一批的学子经他关照,分流向九邦朝野。他得列三公辅国,果真成了九邦座师,被天下人记念。也果然片语成旨,权势熏天。 云行之两个姐妹都和皇族联姻,在朝中根基稳固。他自己入仕从政,作风凌厉,手段圆融,保住了云氏百年富贵。他继任家主后站到了泓的对立面,两个人一辈子都在相争相斗,互相坑害,却又偶尔私下约在酒楼,聊些风花雪月。 云婉最终与太后母家联姻,作起了大家主母。夫家人丁稀少,她却福泽绵长,进门就开枝散叶,一辈子安稳顺达,养育了十一个子女。世人皆羡其多福,传为佳话。 展眉终身未嫁,留在了聚水阁。她搜亡求佚,校刻图籍,拯救了无数古籍珍本。她为天下学子编纂书典,从开蒙识字到朝廷取士皆有涉及。她编校过的书籍被后世称为眉本,成为学者著书立说的典范。泱泱历史大浪淘沙,多少英雄豪杰湮灭了辉煌,消失了痕迹,唯她的姓名万古流芳,使父亲刘盈也不被遗忘。 陆德海在经略督事只呆了两年,很快就得到更好机会,换到了枢密院。他眼亮手快,极善借势,在世家中见缝插针,游刃有余,广为结交拉拢,终于打入皇城圈子。他姬妾成群,生养众多,子又生孙,满门隆盛,成为真真正正的世家大族。 这一日他和众家主欢宴,席间就有人聊起旧事,说起科举这一块如今大热,经手人个个高升,感叹陆大人当年若留下搞科举,现在怕也可以和辅国公比肩。 陆德海心中微酸,就哈哈一笑,剔着牙故作感慨,叹道:“上头没人,难迎抽插啊。” 众人皆知辅国公侍君,此时心照不宣,都暧昧地笑了起来。这几位都是仕途上到顶了的,平日里放浪形骸,道听途说了不少艳事,这时就拿出来一一品鉴取乐。大家正得趣,突然一人拍桌子指着陆德海道:“非也非也!陆大人你上头也是有人的,就是看你乐不乐意抽插了。” 此言语惊四座,大家就争问根底,那人故作高深,道:“要放十几年前,这话我不敢说。现在都过去了,说说无碍。咱们陆大人,当年那可真真正正是盛宠啊!” 陆德海哈哈大笑,问:“宠从何来啊。” 那人见大家都当儿戏,反倒较上了劲,认认真真道:“陆大人你记不记得,当年你察举一品,是谁家引荐?” 他问得无礼,陆德海不由一怔。那引劵是皇帝亲赐,多年来他一直引以为傲,珍之藏之,未曾示人,现下被人问起,倒是不好回答。 正迟疑间,那人哈哈一笑,道:“不好说了是不是?你不说我说,咱们陆大人的引劵,当年可是圣上拿一族的富贵换的!”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众人忙问根底。 那人得了追捧很得意,便给大家细细讲解。原来当年世家权大,圣上想提拔谁,也得走个迂回。皇族本无引劵,皇帝便在朝中找了家根基浅薄的,刻意捧抬提拔,等那家成了一品,出的第一张引劵,便给了陆德海。此事办得隐秘,朝中本无人知晓,他表妹嫁入那家十几年,才知道点内情。眼下皇权一统,圣上行事不再受世家掣肘,这桩旧事也才渐渐透了出来。 他讲完,又指着陆德海,感叹道:“引劵也不是什么重要东西,圣上本可随便叫哪家送一张;你们道为何如此大费周折?只因当时朝中皆看出身,陆大人拿了谁家的引荐,难免受那家掣肘。圣上这才自己捧出一家,秘密出引,叫咱们陆大人到皇城来,自由自在不受人牵制。你们论论,这圣眷算不算浓厚?拿出来和辅国公也可以比一比啊!” 等他讲完,陆德海已经呆了,怔怔道:“有……这等事!” 那人得意了,一点头道:“千真万确,决不欺瞒。当年圣上根基尚浅,为了叫你入朝,不知道费了多大功夫!这才叫圣眷隆重,千金相托啊!你们说说,陆大人算不算上头有人?” 众人立时轰然赞同,又开起玩笑,说和辅国公相比,他上面虽然有人,却是懒迎抽插。 陆德海满心震动,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在混水里趟了半辈子,内幕一提,他就明白了这种提拔意味着什么。 真真正正的天子股肱! 第26节 当年圣上势单力薄,花这么大力气拎他入朝,是要栽培羽翼,以借腾云之力。几十年里朝廷治漓江,开科举,平北疆乱军,又收西南十二州,件件都是辉煌大业,样样有人扛旗作急先锋。他看着那些人借此德高望重,留名青史,也曾羡慕圣眷隆重,暗叹自己不如人。 他本可和那些人一样,甚至和辅国公一样,成为国家重器,立不世伟业! 几十年里风雨动荡,如今桩桩件件都到眼前。 “你若藏大贤能,就必有匡辅之时。” 那声音庄严肃重,一遍遍再次响起。陆德海蓦地战栗,手上一抖,杯中美酒洒了一半。 当年他唱衰科举,找关系调出了火坑。他一走,辅国公就顶了上去,没几年便做大,如今桃李满天下,朝堂半数文武,见了他都得尊称一声座师。他悔之不迭,只得怪自己没眼光。后来治水忙了两年,事务繁琐,过手全是薄名微利。他看着这日子不到头,便又跳到了枢密院。在枢密院他有了点权力,众世家都来逢迎。他便借此广为结交,娶了大族女儿,如愿扎下根基。 再后来他左拉右拢,广连网而深捞鱼,也扶持了几个小家族壮大。如今他左右皆牵连,上下尽羁绊,根基深厚,脚跟稳固。名头拿出去,也堪称一家之主。他一生奋斗,终于滚得锦绣堆,进得金玉堂,对得起富贵荣华。 可是。 可是。 “你若藏大贤能,就必有匡辅之时。” 当年陛下把他拎入朝中,是真指望他匡辅的!可他却早早站了立场,把那大贤能,拿来搏蝇头利。 二十年钻营,负尽了深恩那! 匡辅之时。他以为陛下只是说说。他不过条泥鳅,朝廷里四处钻钻缝子,找个热乎窝。不登三公九卿,怎敢抢匡辅之功?——是了!他曾经要争一争九卿的!想要得觐天颜,匡辅大宝。那时候年少轻狂,把这虚妄志向常挂嘴边,成了人家笑柄。后来他就不说了。再后来,就……忘了。 陆德海突然站了起来,一拱手便告辞,转身就往外头走。 他得做点事。做点实事。 眼下朝廷在边疆起事,要举兵伐蛮族,正值用人之际。他不能为圣上领将带兵,却也一样可以尽些微末力量。明日就争取,筹粮饷也成,安流民也成,先励精图治,从小事做起。锦衣玉食久了,也没什么意思。人总得向上! 他还一个人修过坝呢!一个人救了两郡百姓!那才值得投身! 他紧咬着牙齿,大步往外头走,外面等候已久的马夫忙上来迎,笑道:“老爷耽误了辰光,张家酒宴怕是要迟了呢。” 陆德海厉声道:“什么酒宴?成日就知道寻欢作乐!回府!” 他边说,边打开马夫的手,自己往马车里上。那四驾马车何等气派,披锦着金,高舆大辕。他抬腿往上蹬了好几回都没使上劲,反扭到了腰,不由“哎呦”一声。 马车里等候的美丽侍妾忙探出身相扶,好不容易才把陆德海扶上了马车,便忍不住埋怨:“老爷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纪了,还逞什么英雄呢?叫夫人知道了,又责骂我们服侍不周。” 陆德海呆了呆,一低头,先看见了自己肥胖的肚子和松弛的手臂。 他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这脸上,也满是皱纹了。 他浑身剧震,脑袋里嗡地一下,突然间万念俱灰。 常年声色犬马,日日酒色消磨。如今他眼已花,头已昏,垂垂老矣,不复英华。 晚了!干什么都晚了啊!上马车都费劲,还谈什么投身大业! 那侍妾见他神色不对,忙卷起了车帘子透风,又让车夫驾马启程。 带着陆氏银色徽记的威风马车很快就拐出了坊间,缓缓走在皇城大道上。眼下正是春闱时分,路上尽是赶考学子,年轻的脸上洋溢着光彩,满怀热望,要闯荡出一番事业。 他当年……也是这样的。 可岁月将他的年华与壮志,时时摧残,虚耗殆尽。 陆德海远望着巍峨宫城,从胸腔最热处,发出了一声至沉至深的叹息。 他想起了自己在漓江赈灾的日子。那时候年富力强,大权在握,是他一生中最风光得意的日子。 他跳了龙门,一头扎进深水潭,才懂天下之大。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看不完的露浓花垂。捞了还有,有了再捞。想做点事业多难那!这皇城里,有无数诱惑和吸引,想努力求个上进的时候,总有人半道来拖人下水。或打压,或吹捧。或危言恐吓,或巧言令色。好不容易抵御了外头,心里的欲念又兵荒马乱地涌上来。 他半天不说话,那侍妾就小心试探,问:“老爷,不去张家了吗?老爷费了好多功夫,才搭上这一家……” 陆德海愣愣的怔了半天,突然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他疲惫的挥了挥手,哑声说:“去。” 马车缓缓地拐了方向,慢慢往皇城最中心走去。 这条路,他当年科举登第时就走过。他走着这条路春风得意,又走着这条路黯然回乡。再后来,他踏着这条路,去见帝王。 他知道自己人生辉煌,前程锦绣。 确实锦绣,太锦绣。处处堆花着锦,时时烈火烹油。走得他满目光明,混身喜乐。 锦绣得他把这一腔凌云志,全递给了路边花! “一钧之器,不可容江海。你若藏大贤能,就必有匡辅之时。” 陆德海毕生,只得了帝王这一句话。他一生庸碌,到底再没能御前听政,得见天颜。后来北疆果然起事,朝廷急难,辅国公挺身而出,以六合大将军之尊出征。他领兵六十万,亲斩阿兰克沁部大汉于马下,迅速扫荡了蛮族十七部,大胜而归。 将军凯旋,帝王亲赴辅都相迎。朝野齐颂,共上贺表,求帝王以天下嘉奖。容胤顺应众议,在祭天大典之日祝祷天地,赐辅国公正色仪服,封并肩异姓王,立誓与之同摄朝政,抚理天下。 那一日五岳含气,国祚呈祥。容胤和泓齐赴皇郊,带领满朝文武祝祭乾坤,为天下佑平。他们两人都穿了黑色冕服,肩并肩在大祀殿三拜九叩,行九邦国礼。起身时两人相视而笑,共同想起了当年在山洞中,那个穿黑色衣服的小影卫。 从龙 完 生活不易,要想心火不熄,就得竭尽全力。愿大家温柔相待,彼此成就。谢谢阅读。 无番外。如果你喜欢此文,请留言或推荐。我将满怀大家的鼓励,奔赴下一个战场。 书香门第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