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曹彬》 第1章 《大将曹彬》 作者:高阳 声明:本书由奇书网()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 1 大宋乾德二年——开国的第五年,十月底。 十月底的天气,在开封是应该下雪了。一上午阴霾不开,黄尘似雾;午后风定。尘雾虽消,彤云更密,一爿天似乎就压在头上。向晚时分,终于飘下了雪片。风又起了,雪也大了,满空中白茫茫,似翻江倒海般搅起无边的银浪。 仁君临驭,不过四年的功夫,中原已是太平盛世;这样的天气,正好关起门来,围炉谈笑,乐聚天伦。但宰相赵普,却无这份闲情逸致,可也不是案牍劳形,他只是像平常一样,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端坐读书。 这是听从皇帝的劝导。他年轻时学的是“吏术”,精研律例,善决大事,听诊牧民,足当方面之任,就是做掌理军政的“枢密使”也能胜任愉快,但当宰相就嫌不够了;肚子里没有些墨水,会闹出些意想不到的笑话来,因此皇帝劝他读书,他自己也有觉悟,不知孔孟,不配谈治国平天下的道理,更不配当燮理阴阳的宰相,所以退朝后,把大部分功夫都放在书本上面。 忽然,侍儿春莺在门外娇声禀报:“相公!夫人来了。” 门帘掀处,赵夫人笑盈盈地走了进来。她是不轻易到宰相的书房来的,此来自然有事;赵普便只以微笑目迎,等她开口。 “这天气,相公何妨自在些?”她回头叫一声:“春莺!” 春莺捧来一个包袱,解开来看,是一件簇新的紫色镜面的狐裘。赵夫人提着领子将在手里,春莺便说:“请相公换了便服。” 赵普身上还穿着公服,几乎是每日如此。因为皇帝宽厚随和,最喜欢与布衣昆季之交在一起喝酒闲谈,经常微行亲访;因而赵普下朝回家还不敢更换便服,就为的是怕御驾亲临,仓猝之间来不及整肃衣冠,形成不敬。 “相公放心吧!这等大雪,官家不会出宫了。”赵夫人说。“官家”取义于“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是五代到宋朝特有的对皇帝的一种称呼。 赵普觉得夫人的估计不错,于是让她们主婢服侍着卸去幞头和公服,换上暖和舒适的轻裘,欣快而又感叹地笑道:“世间只知宰相尊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知做宰相的不自由?” “像相公这不自由,从古以来,怕也没有几个人巴望得到。” “夫人这话倒是道着了痒处。”赵普点点头说,“天子临幸,恩宠无比,古人有此一遭,便足以夸耀后世,何况是一而再,再而三,不计其数!真是旷古未有的恩荣。” 一句话未完,只见回廊上匆匆奔来一名老苍头,气喘吁吁地喊道:“相公,相公!官家驾到。” 赵普大出意外!重换公服接驾,得要一会功夫,决无让皇帝在门外等候的道理。赵普记起前几天刚读过的一句书:“君命召,不俟驾而行”;于是一面急步向外,一面向夫人高声嘱咐:“赶快吩咐厨下,预备酒果。” 话声未落,赵普便从洞开的正门中,望见风雪中一位伟丈夫,身着淡黄窄袍,外披赭黄毛衫,乌纱折上巾外,罩一顶大红席帽,手里拿一把称为“柱斧”的牙柄水晶小斧头,昂然挺立在黄罗伞下。赵普疾趋出门,隐惧不胜地跪在雪地里,未及陈奏,皇帝业已踏进门去,欢欣地说道:“好一场瑞雪!” 说着只管自己大步踏雪,穿庭而过,四个小黄门在左右扶掖,赵普紧随在后,上了台阶;这时赵夫人已迎了出来,就在帘前跪拜:“臣妾赵氏恭迎圣驾!” “没有想到我今天还会来吧?”皇帝笑着问。进了厅堂,自己把毛衫和席帽都卸了下来,搓搓手又说:“我已约了皇弟,来吃你家的炙肉。赵普,你还记得我们在同州冬天的乐事吗?” 皇帝在前朝——后周,当同州节度使时,赵普是他的掌管刑狱的“推官”;皇帝和当今的皇弟光义,是他家的常客。赵夫人贤惠善持家,精于烹调,每到西风渭水、落叶长安的季节,常设炙肉款待贵客,皇帝和光义几乎每日必到,席地而坐,笑谈酣饮。这番际遇,赵普如何不记得?便即肃然答道:“臣不敢忘!” “那好!”皇帝又回头向赵夫人说道:“嫂子,我们还是照当年的样子吧!” 皇帝一直叫赵夫人为“嫂子”;赵夫人也一直惶恐不安,连声应“是”,唤出婢仆来,也先向皇帝磕了头,然后铺设重茵,抬来一个白铜大火盆,烧得极旺的兽炭;正中设一张紫檀长方大矮几,先点了茶,供上一大盘子湿时鲜果子,再取两个黄缎坐垫摆好,请皇帝在上方坐下休息。 这时皇弟光义也到了。他领着开封尹的职务;五代以来的传统,京尹暗示储位,仪制尊贵,过于宰相,所以赵普也仍是用大礼迎接,把他安置在皇帝侧面,西向的客位,自己在下方相陪;赵夫人便在火盆旁边,亲手调制炙肉。 第一盘肉献上皇帝。他欣然举筷,挟了一块送入口中,细细辨味;然后一连吃了两块,满意地说:“不错,还是像当年一样的好吃。” 这一声天语褒赞,顿教半老佳人的赵夫人眉飞色舞,从春莺手里取过一盏酒来;盈盈拜倒。“臣妾与官家上寿。”她说:“这一场大雪,定卜来岁丰收。外面百姓快活,官家正好吃酒。”说着双手捧起酒盏,一饮而尽。 “这话说得好!”皇帝非常高兴:“我须满饮一杯。” 于是赵夫人亲自为皇帝斟了酒,等他喝完,复又斟满。接着再为皇弟光义献肴行酒;他正与赵普在计议如何疏浚汴河,谈得十分起劲,不甚留意酒食。倒是皇帝,一面倾听他们谈话,一面大口吃着炙肉,片刻功夫,尽了三盘。 等他们谈话告一段落。皇帝也正是吃饱了的时候;解开通犀玉带,摩着腹部,徐徐说道:“人生求快活适意,何必非做皇帝不可?” 光义与赵普相互看了一眼,心里都记起皇帝以前也曾说过这句话—— 那是赵普的献议。开国之初,周世宗的旧臣。也是“陈桥兵变”、拥戴有功的勋臣,石守信、王审琦等人,手典禁军,功高震主;皇帝宽厚大度,并无猜嫌,赵普却深以为忧,曾一再进言,应该削除他们的兵权。 “他们一定不会叛我的,你为何这等担心?”皇帝这样问赵普。 “臣亦不以为他们会叛陛下。”赵普从容答道:“不过臣细察此数人的才具,统驭的能力都有限,恐怕不能制伏部下。万一有人要作孽,合本事发,恐怕他们也身不由主了。” 这话说得很深,皇帝不能不认真考虑,好久,他叹口气说:“唉!从唐朝末年,黄巢之乱到现在。不过七十年的功夫,八姓十二君,彼弑此篡,兵革不息,老百姓苦到极点了;兵权不能归于国家,就谈不到与民休息。可是我实在不知道,如何才可以息天下之兵,建久长之计?” 赵普肃然答道:“陛下有这话,真是天地人神之福。节镇权重……” “啊!”皇帝双目炯炯地失声而呼,摇一摇手说:“你不必再说下去!我知道了。” 他是怕赵普说出杀功臣的话来,如果功臣跋扈,为天下计,自不得不出此一举,但究属下策;若以釜底抽薪之道,使此辈不能、不敢亦不肯跋扈,那才是消弭隐忧,保全功臣的上策。 皇帝就在这一刻已筹得上策。当日晚朝既罢,他把典重兵的一批武臣:石守信、王审琦、韩重斌、张全择、罗彦环,王彦升、赵彦徽,还有皇帝的妹夫,尚燕国长公主的驸马都尉、忠武军节度使高怀德,一起召至后苑会饮;酒酣之际,命左右侍从,一律远避,有一番肺腑之言要说。 “我没有你们,不会有今天。”皇帝首先表明不抹煞大家的拥立之功,但却又陡然一转:“不过我常在心里想,人生求快活适意,何必非做皇帝不可?皇帝实在难做,不如节度使舒服;像我晚上睡都睡不着。” 大家面面相觑,无不困惑;居首的石守信叩问:“请陛下明示何以如此?” “这还不容易明白吗?”皇帝指一指自己身下的御座:“哪个不想坐这个位子?” 一听这话,石守信大惊失色!其实,除了高怀德以外,也无不惊疑;怕皇帝这话有为而发,则清除叛逆,就此片刻间便将兴起一场株连极广的大狱。 于是一起拜伏顿首,仍是石守信代表大家奏答:“陛下为何有这话?如今天命已定,谁还敢有异心?倘真有此孽臣贼子,臣愿提三尺剑为陛下翦除。” 皇帝对他们的态度,深感欣慰,便又很诚恳地说道:“我深知你们决无不臣之心。无奈你们部属之中,难保没有贪图非分富贵的人;一旦黄袍加在你们身上,你们就是不想做皇帝,又何可得?” 这是皇帝以他自己得位的由来作譬方,听的人一个个悚然不安,同时也自心底泛起感激:感激皇帝高瞻远瞩,为他们指出了潜在的危机!“陈桥兵变”是由于皇帝仁厚,将士归心,兼以皇弟与赵普的缜密策划,加之后周冲人在位,主少国疑,所以另推明主。天命人事,缺一不能开此一代盛运。如今果真有此包藏祸心的妄人,可以断言他决无成“大事”的可能,则以黄袍加到自己身上,便不是拥立,而是谋杀。陷入于大逆的罪名之中,怎么也难逃一死! “陛下圣明!”石守信激动地说:“臣等愚不及此! 第2章 伏祈陛下指示可生之途。” “当然,当然!”皇帝连连点头:“我自然已想好了保全你们的办法;否则,我不必跟你们说这些话。人生如白驹过隙,所以求富贵者,一亦不过多积钱财,生前过几天舒服日子,死后使子孙得免冻馁。可是这样吗?” “是!” “既是这样,那就好办了。你们要富贵,我给你们富贵,出守大藩,买田买地,为子孙多留些财产;自己也不妨置几个歌儿舞女,闲来吃几杯酒,听一曲歌,以终天年。这样不掌兵权。就不致受累,我们君臣之间,也就两无猜疑,上下相安。岂不甚妙?” 皇帝是如此仁厚明达!一班武臣无不万分欣快,心悦诚服地交出了兵权;而皇帝也没有失信,让他们一个个“出守大藩”,做了富庶地方的节度使。 现实的例子摆在那里,人生欲求适意。真个不是非做皇帝不可。但这话只可皇帝对臣于说,不许臣子对皇帝说、所以光义在这时候是这样对答:“陛下即不为自己,当为百姓!” “就是这话啰!”皇帝点头嘉许:“如果不是为百姓,我真不想坐这个位子。这话别人不相信,你们两个应该知道” 光义与赵普默然,并且没有任何表示:因为任何表示都是不适当的。 “我今天有件事要跟你们两个商量!”皇帝的脸色慢慢变了,笑容尽敛,在严肃中仿佛还有悲愤;这样停顿了一会,平静而有力地吐出一句话来:“我要伐南汉!” 征伐大事,首重机密,赵普急忙向夫人做了一个手势;她便匆匆向皇帝行了礼,退了下去、同时把所有的婢仆亦都带走。就是扈从皇帝的四个小黄门,亦只有最亲信的一个留下,其余的也纷纷回避。 于是皇帝说了他下此决心的原因。五代十国,南汉据有岭南之地;宋兴以后,仍在化外。这年——乾德二年正月,入侵漳州,为防御使潘美所击退,到了九月里,潘美以攻击作防御,进兵攻克了南汉的郴州,俘虏了南汉的一个内侍,名叫余延业,送到京城。皇帝决心伐前汉,即由于向余延业问了话而起。 “那该死的刘!你们道他如何造孽?”皇帝咬牙切齿地骂南汉国主,接着又转述了余延业的话。 据余延业说,南汉国主刘钅长,所置的惨无人道的苛刑,有烧、煮、剥、剔、刀山、剑树;或者强令罪人去斗虎,或者任令野性未驯的大象,活生生把罪人撕裂踩死。 苛刑以外,还有苛敛,老百姓进出城关,每人纳费白银一钱;琼州地方一斗米课税白银四、五钱。在沿海产珠之地,命令土著入海五百尺采珠,死的人不计其数。 余延业又说,刘钅长的宫殿,以珍珠、玳瑁作装饰,穷奢极侈,几乎非人间所有。他又喜欢新奇的建筑和玩物,有个内侍陈延寿,专管此事,一天花掉几万两白银,是毫不希奇的事。所以宫城附近,离宫别馆,不断地在增加;而刘钅长心犹未足,经常巡幸各处,每到一处,车骑千百,一切供应,都由当地人民负担。这样,富家变成小户,小户变成贫民,贫民则唯有死而已! 说到后来,皇帝已不止于悲愤,而是芒刺在背般异常不安;喘着气不断地说:“我要救这一方的百姓,我要救这一方的百姓!” 但是,他的一弟一臣,却显得十分冷静;专心倾听完了,光义看着赵普说道:“陛下要伐南汉,可伐与否,应该如何部署?你不妨奏陈!” “陛下仁心,天高地厚。只是臣有直谏。” 皇帝以“柱斧”击地,一叠连声地吩咐:“你说,你说!” “一方生灵,固当保障。但天子当为天下计!南汉必伐,南汉必灭,但尚未到可伐之时。臣愿陛下,统筹全局,分别缓急,计程收功,以成一统之业。” 皇帝沉吟不语。显然的,赵普的话,他不能不承认正确;但在感情上,总觉得南汉人民在水深火热之中,渴望能够早日听见他们出死人生的欢呼,有衣有食的笑脸。 光义是完全赞同赵普的见解的,这时也希望能够说服皇帝,所以打破了沉默的局面,用折衷的语气向皇帝说道:“且等他细说了再看!” “细说”是个暗示:赵普看见皇帝颔首示可,便先说一句:“容臣细陈大势。” 他小心地移开杯盘,用牙筷蘸着酒,在紫檀几面上,画了一个圆圈,按照十国互相吞并,在眼前所余诸国的部位,从东南开始,先写上两个字:“吴越”。 “吴越不伐!”皇帝不等他开口,抢先表示:“吴越已经臣服,而且钱王三世,抚民有恩。” “是!”赵普答应着,又在长江南北的部位,写上“南唐”二字说道:“因此之故,南唐亦不可伐。圣主即位,李家父子率先朝贺——而且,长江天堑,一时难图。” 这最后一句话,才是赵普的真意;光义深有领悟,便替赵普把话说了出来:“南汉地处炎方,劳师远征。深恐水土不服,将士伤亡必多,似以暂缓为宜。” “皇弟说得是。”赵普知道皇帝一时未能释然,所以又作补充。“当然,不能长此容刘钅长作恶,虐待陛下的百姓。三两年以后,国力愈充,一鼓而下,亦未为晚。” 说了这话,他和光义两人都定睛看着皇帝;终于,他无可奈何地点一点头:“也罢!就再等三两年。” 南汉是暂且搁置了。“北汉呢?”光义指着河东地区问赵普。 北汉以太原为根据地,赵普在它的上方画上一条曲线,表示是长城,同时看着皇帝说道:“太原之北有辽,西有西夏;北汉在眼前正好为我屏障。攻下太原,则西北两面的敌人,为我所独当。不如等削平诸国,那时太原如弹丸黑子之地,不怕他不臣服!” 皇帝笑了:“我的意思,正是如此。” 受了这一句话的鼓励,赵普愈觉兴奋:“臣为大宋万世基业计,首当伐蜀。” “见得是!”光义鼓掌称善:“但不当称‘伐’。” “原是平蜀。”赵普改正了他的措词,接着又用有力的声音说:“蜀应平、蜀可平、蜀必平!” “对!”光义对此深感兴趣,接口说道:“蜀相李昊,献议其主孟昶,来京朝贡,蜀主不听,傲岸自大,应该把他平服。” “蜀中天府之国,物产丰富;若为我有,国力大充,然后伐南汉可操必胜之算。” “这就是你所说的‘蜀必平’了。”光义又说,“不过西蜀隔绝中原,险易虚实,向不为外人所知,你说‘蜀可平’,恐未见其可?” “这,”赵普看着皇帝说道:“陛下尽知,凤州团练使张晖极能干,把蜀中的山川地势,关塞道路,以及民心士气,打听得详详细细,已经秘密奏闻。蜀中宿将凋落,武备不修;取之如翻掌、探囊。” 他们两人一吹一唱,谈得十分兴奋,皇帝只是默默听着,始终没有表示。这使得奇書網電子書光义深惑不解,不能不问。 “陛下——”刚喊得一声,皇帝便大摇其头;这样,光义说不下去了。 “后蜀孟昶,不比前蜀王衍那样子荒淫。”皇帝徐徐说道:“我问过许多人,都说孟昶慈惠爱民,恤刑劝农,是个有道之主。他不听李昊的活,只是宠信小人王昭远,一时糊涂,应该给他一个悔过的机会,平局之议,摆着再说吧!” 光义和赵普,大为失望,但天语如此,无可奈何,也只好搁置着,另觅适当的机会再进言。 2 机会来得极快,极好。 就在那场大雪初霁的黎明时分,赵普正要上朝,有人来叩门,要谒见宰相;问他的姓名,摇头不答,只说见了宰相,自会知道。 门吏无奈,只好为他通报;赵普是个极深沉的人,便吩咐传见。 为了防他是刺客,先作搜检;身无寸铁,却有一个蜡丸,这个蜡丸当面呈了给赵普,他先放着,细细打量了来客,衣着与常人似乎不同,因而不问姓名,先问来历:“你从哪里来?” 那人看了看左右。“有机密话说得吗?”他问,是浓重的蜀中口音。 这一下等于就泄露了来踪,赵普便站起身说一句:“跟我来!” 他把他带入自己的书房,以客礼相待;随从献上了茶,立即退了出去,顺手把房门关上,于是来客自陈姓名:“我叫赵彦韬。宰相怕没有听说过我的名字?” “诚然。” “我再说一个人,宰相一定知道:王昭远!” 这个人,赵普怎能不知?而且尽知其生平——凤州团练使张晖早有报告:王昭远是成都人,幼年孤苦,给一个和尚当小厮,生得十分伶俐;由于偶然的机会,他成了孟昶的书僮。那时后蜀的高祖孟知祥,还是前蜀的成都尹,称帝以后,几个月的功夫便已晏驾;长子孟昶即位,王昭远还是侍从的身份,但却有了一个官衔:“卷帘使”。慢慢地,他由打帘子变为替孟昶管茶酒、侍宴之余,常替孟昶出些主意,居然参与政务,日见亲信,被委以“知枢密院事”,掌管军政的重任;再进一步,竟以“山南西道节度使同平章事”,平章国事,宰相之任;李太后大为不满,但孟昶对他宠信如故——他正是赵普的对手,所以一听赵彦韬提到这个名字,不由得动容了。 “王昭远如何?”赵普说了这一句;忽又问道:“足下请先道来意,可是王昭远遣你来见我的么?” “不是。王昭远只遣我去见北汉主刘钧。” “是何使命?” “潜约北汉,自太原发兵南下;蜀中自子午谷出兵响应。” 第3章 赵普大惊,转念之间,却又大喜,把那蜡丸托在掌中问道:“想来此中就是孟昶致刘钧的书信?” “正是。” “则然足下何以背主?” “这不消说得,自然是弃暗投明。”赵彦韬答道:“蜀中百姓,早知天命有归;想为大宋建功的,不止我一个。” “好极了!”赵普起身一揖,把蜡丸放入怀中:“足下的富贵,都在我赵某身上;且请随我入朝。只是为了隐藏行踪,今天不得不委屈足下。” 宰相上朝,仪从煊赫,赵彦韬就当作赵普的贴身随从。一起进宣德楼右掖门往东,直到中书省下马。 中书省之北就是枢密院,位置偏西,通称“西府”,中书省则称为“东府”;东西合称为“二府”,分持文武两大权柄。赵彦韬背蜀告密,赵普以宰相的身份,原可以单独处理其事;但告密的内容牵涉到军事,他觉得让枢密院去办,比较妥当,所以到了中书省,把赵彦韬别室安置以后,随即吩咐堂吏:“到西府去请曹承旨来!”。 枢密院的正副长官称为枢密使,枢密副使;但通领院务,繁重的责任却都落在“枢密承旨”身上——曹承旨指曹彬,字国华,正定灵寿人;在皇帝的故人中,他是最为赵普所佩服的一个。赵普在开国以后,拜相以前,一直是枢密院的长官,与曹彬共事最久,不但深知其为人,而且也深得他的助力;所以这时不知会枢密使李崇矩、副使王仁赡,直接请曹彬来密商。 于是仪容简朴,神态恬静,恂恂然儒者模样的曹彬,应邀来到宰相治公的“都堂”;见了赵普,从容而恭敬地拜了下去。 自唐朝以来,宰相的仪制,异常尊贵,文武百官谒见,不分年龄长幼,无不跪拜,宰相只略伸一伸手,虚拟个相扶的姿势,称为“礼绝百僚”;赵普对别人也是如此,但对曹彬不同。未待他跪下,就伸手来扶,指着东面的交椅,让他坐下。 等堂吏点了茶汤,赵普看着他退出堂外,才把身子向东微倾,放低了声音说:“国华,怕的要有大征伐了!” “是!”曹彬答应着,双眼视宰相,静候进一步的指示。 赵普把那个蜡丸取出来,交到曹彬手里:“你猜,这东西来自何处?” 蜡丸向来是作为秘密通信用的,一则为了保密——如果有人剖开窥视,重新火烘封缄,难得恢复原状;再则便于携带,必要时可以塞在人身上最隐秘、最见不得人的地方。这东西曹彬见得多了,略略审视了一下,随即答道:“来自蜀中。” “咦!”赵普惊异了:“何以知之?” “他处蜡丸皆是黄蜡;此是白蜡,蜀中所产。” “啊!啊!”赵普欣悦地说:“国华,你真是遇事肯留心。不错,来自蜀中,且先剖开了它再说。” 蜡丸一剖为二,其中果然是蜀主孟昶致北汉生刘钧的书札,潜约北汉自太原发兵,渡黄河南下;蜀中自子午谷出兵响应,东出潼关,夹攻汴梁。 两人看完了信,赵普笑着问道:“如何?” “都说孟昶懦弱,不意有此远图。” “何尝是孟昶的主意?只是王昭远的异想天开。”接着,赵普把赵彦韬黎明求见的经过,约略说了一遍,吩咐曹彬:“你就在这里,细问一问赵彦韬;我先上殿奏事,等问明白了,我再与你一起去面奏官家。” 于是在“东府”的僻处,曹彬会见了赵彦韬。未曾接谈,先打量来客;赵彦韬生得极其浊气,一双鼠眼,闪烁不定,一望而知,必非善类——是这样的人,才会干此卖主求荣的勾当;曹彬已知蜡丸书不假。 他非常不喜欢赵彦韬这个人,但是,为了国家不能不重视这个人。他在想,巴蜀天府之国,而蜀道艰难,四围隔绝,其中的文物制度,风土人情,不为中原所知;远的不说,就说这几十年间,甚至连宰相赵普都不知道前蜀王建也有过“乾德”的年号。竟用以为大宋的正朔,弄得贻笑天下。虽然凤州团练使张晖,对于蜀中的军情,不时探听了有报告送来,但外界的窥测,究不如土著见闻的确实。照这样看起来,眼前的这个远客,关系着实重大;不能不好好结纳。 因此,曹彬便以老友重逢、欢然道故的神态来招待赵彦韬,殷勤地慰问他旅途的辛劳,也为他介绍了汴梁的风物,同时恳切地致达了欢迎的意思。这使得赵彦韬不但松驰了戒备,也减消了奇货可居的念头——蜡丸书只是一块敲门砖;换取富贵要靠他藏在心里的那些话;他本来打算着先要讲一讲条件,才肯细叙蜀中形势,这时觉得不必多此一举。宋主仁厚,原就深知;而曹彬的肫挚,更使他相信大宋朝决不会负他。 于是,他自己由闲话谈入正题。“曹先生,”他问:“蜡丸可曾剖开?” “剖开了,剖开了!听说,这是王昭远的主意?”曹彬以闲谈的语气问道:“此人如何?以‘山南西道节度使同平章事’,这就是以宰相镇蜀中根本的南郑,想来必是文武全才?” “哈哈!”赵彦韬大笑:“如果谁问我,世上何事最荒唐?我就说,王昭适当蜀中的宰相镇南郑。” “何以呢?” “原是个荒唐的人嘛!把那个比作诸葛亮第二,曹先生,你说已经够荒唐了吧?还不够!王昭远自以为要胜过诸葛亮。你看看,这种人还跟他说什么?” 曹彬也笑了,兴味盎然地:“照你这一说,我越发要听听了,这个当代诸葛亮,妙事一定甚多。” 就在闲谈说笑之中,曹彬了解了王昭远的企图。蜡丸书之起,起于王昭远的一个幕僚的建议。这个人叫张廷伟,是山南西道管民政的“判官”;他看透了王昭远内心的苦闷——以厮养小僮,当宰相之任,不但李太后大表不满,蜀中朝野上下。亦无不诽薄;他心有所知,却苦于无法树立威望,受人敬重。所以张廷伟献计,潜约北汉,两路攻宋,这个大功一立,就没有人看不起他了。 照张廷伟的说法。北汉为宋的劲敌,宋朝的精锐部队,大部份集中在黄河南岸各重镇。如果北汉能自太原发兵南下,渡河直指开封,宋朝为保卫京畿。必调京东、京西的劲车入援,那时蜀军由南郑发兵。启洋县东面一百六十里处,穿越六百六十里的子午道,直薄长安,宋师不暇西救,则关中三辅之地,可以传檄而定。 听到这里,曹彬暗暗心惊!张廷伟的这一策,真是可建奇勋。西蜀虽有天险,但决非坐守之地;能利用蜀中的富厚来争天下,足以成王成霸,汉高祖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倘或恃险坐守,则险不足恃,必至于亡;诸葛亮最明白这个道理,如果他不是鞠躬心瘁,病殁五丈,三国纷争,还不知鹿死谁手? 现在张廷伟的献议,蜀军出子午道直取长安,把关中拦腰断为两截,秦、风、阶、成四州,形成孤立,蜀军再另出褒斜道夹击张晖一军,则三辅之地,确是可以传檄而定。那时据潼关重险以窥中原,岂非成了大家的心腹之患? 这样转着念头,曹彬不由得急急问道:“王昭远呢?他听了张廷伟的话,怎么样?” “王昭远高兴得了不得——” 他当然要高兴了北汉出力,蜀收其功,世上哪有比这再好的事?王昭远倒也读过些书,知道唐朝天宝年间,蜀中进贡荔枝,“一骑红尘妃子笑”,自涪州取西乡驿走子午道,三天就可以抵达长安。虽然那是轻骑,有辎重的大军当然要走得慢些,但至多也不过十天的功夫。 “嘿!曹先生,你道王昭远怎么跟我说?他说:赵彦韬啊,等你从太原回来,看我十天拿长安!替诸葛武侯雪恨出气!” “怪不得说他自以为胜过诸葛亮。”曹彬笑道:“武侯六出祈山,遗恨而殁,王昭远十天拿长安,自然比他高明。我看将来锦官城外,少不得也有王昭远的祠堂。” “那不把诸葛亮气死才怪!” 彼此挪揄着王昭远,但心情不同,一个是真的看不起王昭远,一个却只是凑对方的趣,借此盘问。问来问去,问到赵彦韬自己身上,他的笑容收敛了,低声实告曹彬,还有两个同伴在开封。 “一个叫孙遇,一个叫杨蠲,连我一并是三个人。”赵彦韬说道:“王昭远叫我们先顺路探听这里的兵马虚实,道路形势,画了图由他们两个作速送回,我渡河到太原去投书。” 曹彬暗叫一声惭愧;蜀中间谍,已混入汴京;如非赵彦韬自首,必受其害。于是正色问道:“这两个人,此刻在何处?” “我们都住相国寺东门大街录事巷,崔万红家。”赵彦韬又说,“我出来得早,他们还睡着;此刻不知道怎么了。” 唐朝勾栏院中的规矩,以妓女主持酒令,称为“觥录事”;所以录事巷顾名思义,可知是妓院集中的地区。曹彬心想,这大雪天气,孙遇和杨蠲,哪里去刺探兵马虚实、道路形势?自然是在崔万红,围炉饮酒,不必急于掩捕。转念一想,不妙!赵彦韬黎明出门,至今不归;也许孙、杨二人,做贼的心虚,悄悄逃走,那就费手脚了。 要抓他们也方便得很,派一名枢密院的幕职官,到开封府知会专管地方盗贼的“贼曹参军”,去录事巷手到擒来。但曹彬不愿意这么做;采取了一个极其温和亲切的办法。 “足下远来,千里幸会;我略具杯盘,为足下接风。”曹彬想了一下又说:“此地旧家门外。有家酒楼,字号‘南仁和’,颇有佳酿,不妨一试。” 在这一席接谈之中,赵彦韬大有“一见如故”之感,随即欣然应诺。 第4章 曹彬便告个罪,离了那里,迳到都堂。赵普常朝已回,正在等他的消息;接得报告,十分欣慰。他告诉曹彬,赵彦韬投效一节,已先奏闻皇帝;等把孙遇、杨蠲找到,皇帝或会召见,面询蜀中详情,看来如自己所预料的,一场大征伐恐不可免! 听得这番话,曹彬越发谨慎将事;退出都堂又赶回“西府”,谒见长官,略陈其事。然后部署了一番,才陪着赵彦韬到了南仁和酒楼。 枢密院的执事官员,已先一步在那里定了座,是最后面临汴河的一间阁子,隐秘而宽敞,此时重帷深垂,生起一个白铜大炭盆,满室如春,酒香四溢,真是消寒的好去处。 四名浓妆的妓女服侍着行过了两巡酒,都悄悄地退了出去。这是预先受了叮嘱的,要等他们回避了,曹彬才好说话。 他改了称呼,叫一声:“赵兄!” “不敢当,不敢当。” “‘四海之内皆弟兄’,有什么不敢当?”曹彬紧接着又说:“赵兄,朋友越多越好,可能把孙、杨两位也请来一叙?”这个建议来得突兀,但细想一想,亦非意外。赵彦韬很欣赏曹彬这样做法,连连点头。“这样最好,这样最好!” “既然如此,我着人进来,请赵兄吩咐。” “要得!” 曹彬便拍一拍手,进来一个酒保,垂手问道:“客官要什么?” “你可知道录事巷崔万红家?”赵彦韬问说。 “怎的不知?” “好!烦你到那里去一趟,寻着剑州来的两位药材行商,一个姓周,一个姓吴;只说我请他们到这里来吃酒,——我姓朱,是他们一起来的。那两位若问,还有谁在座?你只说就我一个人好了。” “是了,我就去。” 这个酒保原是枢密院的小吏乔妆的,出了南仁和,骑一匹快马到了录事巷;崔万红家前后早已安上了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那“酒保”把马缰丢了给他们,走进崔万红家来问讯。 “可有剑州来的周、吴两位药材客人?” “有啊!”鸨儿问道:“你是哪里来的?寻这两位客人何事?你说了,我叫人去通报。” 正在东厢烤火的孙遇和杨蠲,已经听见了外面的声音;彼此对望了一眼,都有怀疑之色,如何会有人知道这假姓与假身份? “我是南仁和的酒保。”是窗外的声音:“他们同来的一位客人,着我来请他们两位去吃酒。” 杨蠲释然了,起身要出来答话;孙遇把他一拉,使了个眼色,杨蠲便让他去出面。 等鸨儿遣个使女进来一说,孙遇掀开门审,先把来人打量了一下,方始开口:“那个遣你来的?” 听得是浓重的蜀音,“酒保”便知找着正主儿了,很快地答道:“一位姓朱的客人。” “姓朱?”孙遇故意偏着头,装出一时想不起的样子,“是怎等一个相貌?” 这难不倒来人,他把赵彦韬的形相衣着,形容了一遍。 “喔!喔!”孙遇恍然有所悟似地:“原是萍水相逢的一个朋友,你先去,我们随后就来。” 说到“我们”,便知另一个正主儿也在。只要是在这里,便插翅也难飞:“酒保”答应一声,掉头就走,出了崔家,在隐僻的人家檐下,低声告诉埋伏着的人:“两个都在。其中一个鬼得很,此刻必是在商量;须防他们滑脚。” 他猜得一点不错,孙遇跟杨蠲正低声在商量,要不要赴赵彦韬之约? “先问问再说。南仁和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要得!”孙遇点点头,叫进鸨儿来问。 一问,确有南仁和这家酒楼,肴馔平常,窖藏官酒,却是汴京第一。这无可疑了,赵彦韬最好杯中物;而且这大雪天气,酒楼人少,想是要趁此机会。好作密谈。这个约不能不赴。 于是唤老鸨雇来两乘肩舆,坐了到旧宋门外。雪寒风大,棉帘子遮得密密地。这两个人坐在肩舆里,哪知道前后都有人在“护送”。 一到南仁和,恰好在门口遇着那“酒保”;他鞠躬如也地引着他们直到后进。孙遇特别精细,又问了句:“可还有别的客人?” “就那朱客官一个人吃闷酒。”说着话,已走到了地方,“酒保”高唱一声:“客到!” 花枝招展的一名妓女,掀开门帘,孙遇一见便知坏了!明明有个主客在座,偏说只“朱客官”一个人,其中必定有诈。 两人面面相觑,进退两难;赵彦韬却已满面春风地迎了出来,一手一个,拉着他们的手,大声说道:“来,来!我引见一位好朋友。” 有闲人在,曹彬不肯让他揭破身份,赶紧向赵彦韬抛个眼色,离座一揖:“敝姓曹。请坐!请坐!” 孙遇和杨蠲游疑不定,又不知如何答话?只随着他们撮弄。等坐定了,妓女尽皆退去,曹彬便来敬酒,眼睛却望着赵彦韬。 “两公道这位何人?”他笑嘻嘻地说。“大宋朝枢密院曹承旨。” 两人一听,脸色大变;曹彬急忙先安慰他们:“两公千万宽心,曹某决无恶意。” “我实说了吧!”赵彦韬开门见山地揭穿了谜底:“自出蜀那一日起,我就已决心归顺大宋。宋主仁厚,天下归心,识时务者为俊杰!两公请想。我们蜀中主公,用了王昭远这样的人,不是自速其亡?人往高处爬,水往低处流。我是决心在这里的了;两公如何,自己拿主张。刚才曹承旨已经跟我说过,决不难为你们,如果还想回去,派人送到凤州边境。只怕大宋倒是仁厚宽大,那个‘诸葛亮’反饶不过你们。” 一番话说得孙遇和杨蠲,目瞪口呆,半晌作不得声,心里七上八下,看不透自己的吉凶祸福。 曹彬却是早已把他们的身家性命,都顾虑到了,“两公自然有难处,我能体会。”他徐徐说道,“想来是顾忌宝眷在蜀,恐遭不利?” “正是如此。”杨蠲坦率相答,“七旬老母在堂,未免割舍不下。” “某有一策,可保无虞。只看两公可信得过我?” 这话不易回答,孙遇很谨慎地答了一句:“请先说说看。” 曹彬说了他的计策,便自这一刻起,把他们三个藏在极隐秘的地方;却由大理寺发一道讼牒,说拿获蜀谍三名,审问属实,并不肯归降,依“盗贼律”中“谋反大逆”的条款处死。再由枢密院以敕令下达边境节度使,务须留意关禁,严防间谍,就引这三名蜀谍,作个事例。另外再派人到汉中、成都去宣扬其事,要把他们三个人说得效忠主,至死不屈。这一来,不但他们在蜀的眷口,可保安全;说不定表扬忠义,还有优厚的恤典。 保护归人,用心如此深厚,设想如此绵密,孙遇和杨蠲,心诚悦服,感激涕零;两人同时离席,一揖到地,异口同声地说:“唯公所命!” 3 在经过彻夜的考虑以后,皇帝决定召集文武两将,来会商平蜀的大计。那是在召见了赵彦韬、孙遇和杨蠲以后的第三天午后,亲阅禁军习射的常课完了,皇帝吩咐枢密使李崇矩、副使王仁瞻和枢密承旨曹彬留下来,同时遣两名“快行家”,召唤皇弟光义和宰相赵普,即速进宫议事。 议事的地点就在“射殿”,细沙铺地的箭道上,设下一张金交椅,皇帝居中而坐,面前设一张方几,上铺猩红毡条;方几三面摆五个蒲墩——与议者都蒙赐座,团团围着皇帝,静听指示。 方几上展开一张地图,皇帝指着向光义说:“曹彬的这张图画得极好。这里,只有你还没有看过,可以仔细看看!” 说着,他把地图推向光义这面;是一张西蜀形势图,山川道路、关塞等堡、以及兵力配备,注得极细;但因为如此,一时反而无法细看,略略审视了一下,仍旧把地图在皇帝面前放正了,好等他宣示。 “蜀中的剑门跟巫峡,号称天险。不过,我不信有什么铁桶江山!”皇帝徐徐说道:“地形之险不足恃,可恃者只有人心。命将出师,不是为了攻城略地,是为了救百姓。你们要紧记着我这话。” “是!”大家齐声遵诺。 “天下非统一不可!不统一何来汉唐盛世?不过统一天下,先要人心归服;徒恃武力,统一了也不会久,秦二世而亡,就是前车之鉴。为此,我不亟亟于征讨,总要视民心的趋向,因时乘势,才是正着上策。” 赵普是主张平蜀最力的,听了皇帝这话,记起他曾说过“孟昶慈惠爱民,恤刑劝农,是个有道之主”;深怕又拦置了平蜀之议,错过大好机会,所以紧接着说道:“陛下仁厚;天下之福;蜀中百姓,早已归心于我。听赵彦韬说,成都有个叫唐季明的人,劈开一块木头,内有紫文纬书‘太平’二字,识答谶的人指出,这叫‘须成都破了,方见太平’。天与人归,不取何待?再说孟昶,也不是早年的孟昶了,起居奢靡,那里是个有道之主?伏乞宸断,早定大计。” “我心里已经有主意了。也要听听你们的意见,只要说得有理,我的主意也可以改变。”皇帝转脸看着光义:“你先说!” “陛下要代南汉,就得先平蜀。自古以来,未有不平蜀而能统一天下的。曹彬,”光义回头说道:“你熟读战史,为圣驾陈述,古来平蜀的事例。” “是!”曹彬略想一想,从容陈奏:“秦吞蜀而益强,得以兼并六国;汉高祖资巴蜀之力,以取天下。三国之时,晋欲灭吴,必先入蜀,然后有‘王浚楼船下益州。’恒温、刘裕、苻坚有图天下之志,无不先有事于蜀;隋有蜀而平陈,唐由蜀而平萧铣,臣以为蜀非坐守之地! 第5章 蜀之为用,端在进取;王昭远才具如何,因当别论,但张廷伟的谋略不能算错,只不该妄想坐享其成而已。” 皇帝极注意他的话,随即问道:“如果你是张廷伟,应该如何?” “如臣为张廷伟,不劝王昭远潜约北汉,只劝王昭远出兵子午谷,奇袭关中。” “何以呢?” “关中为我所必救。我一遣大军入函谷,北汉有可乘之机,自然勾结契丹,发兵南下。那时我首尾受敌,军心震动;蜀军力战,则潼关以西,恐非我有了!” 皇帝悚然动容,不断点头。光义尤其赏识曹彬的见解,大声说道:“先发制人、后发者制于人。请陛下即日下诏发兵,制敌机先。” “少安毋躁!”皇帝很沉着地说:“我要知道每一个人的意见。” 视线扫过,由光义而赵普而曹彬,由曹彬而落在王仁赡脸上。 于是王仁赡毫不含糊地陈奏:“陛下平蜀,臣愿效前驱。” 皇帝作了个嘉许的笑容,转脸看着他右手第一位的李崇矩问道:“你呢?” 李崇矩以枢密使“参知政事”,为宰相的辅助,通称“使相”;同时他又奉命“判三司”——监铁司、度支使、户部使,称为“三司使”,分掌天下山泽物产、财用出纳、户口赋税,“判三司”即为国家最高的财政职位。因此,李崇矩赞成平蜀的理由,与别人不同;他着眼于平蜀以后所能为国家带来的财政上的利益。蜀中天府,物产丰盈,米麦丝茶、自足有余,便既非王土,关禁阻隔,不能外运,等于货弃于地。特别是剑南富顺的盐井,日产千斤;供应关中,可以免去淮盐西运,千里转输之烦,于小民生计,大有裨益。 只要是于小民生计有益,皇帝无不欣然接纳。平蜀之议,众谋金同;皇帝认为不必多问了,说出他自己筹思已熟的主意:“发兵平蜀,原不可免;只是朝廷不能兴无名之师,既然蜀主有勾结北汉图我之心,则师出有名,即日下诏,准备平蜀!” 诏令必须出于宰相,所以赵普响亮地应声:“臣敬闻。” “不过我要大家特别记在心里,虽称平蜀,实在是收蜀,决不是代蜀。李崇矩!” “臣在!” “未曾发兵,你先替孟昶起造第宅;挑临汴河风景好的地方兴工,要华美宽敞些。即日画图来我看!” “是!”李崇矩答道:“臣先相度好了地方,立即画图进呈。” “好!”皇帝又看着王仁赡和曹彬说道:“兵贵神速,一鼓而下,方可以免除蜀中百姓兵连祸结之苦,所以我想分兵两路入蜀,以凤州路为主,归州路为辅。你们看这样子办是否合宜?” “陛下算无遗策,不须再垂询了。”主仁赡笑着回答。 “曹彬,你看一路好,两路好?” 曹彬答得非常简捷:“两路。” “那就这样,”皇帝指着王、曹两人说:“你们为我各领一路‘都监’——我的意思,仍算是我亲征,所以两路都用‘行营’的建制。” “遵旨!”王仁赡和曹彬一起离座拜伏,领受命令。 “你们起来。”皇帝又问光义:“这两路的主帅,你看用谁?” “可用的人甚多,像李处耘……” 才说了这一个名字,皇帝便连连摇手:“不行,不行!这个家伙要吃人,不把蜀中百姓吓死?” 大家都顾不得失仪,笑出声来。但皇帝说的,实在不是笑话——王仁赡最清楚这重公案,当乾德元年,皇帝遣将平荆湖时,他是荆南都巡检使;李处耘带兵进至澧江,武平节度使周保权只是个十三岁的童子,听了部将张从富的话,拒守不降,为李处耘所败,俘获甚多。其余退保朗陵,坚守不下。 于是李处耘想了很绝的一计,把俘虏中肥胖多肉的挑了几十个出来,杀掉用大锅一烹,分飨部牢;然后再挑俘虏中年轻健壮的,在他们脸上刺了字放走。这些魂不附体的俘虏逃回朗陵,逢人就说李处耘要吃人肉,朗陵守军,无不战栗,因而溃不成军,李处耘得以长驱直入。 这非仁者之师所当为,所以皇帝一提起李处耘来就生气。 由于皇帝有此嫉恶的表示,大家心里便都有了警惕,不敢贸然举荐。贪恣暴虐,不脱五代藩镇之风的,固然难当圣意;但征伐毕竟以求胜为首要,如果犹豫庸弱,徒拥高位、却非将才,即使本人敦品力行,又何济于事? 因此,御前出现了谨慎的沉默,彼此目视相询,都还没有想到有什么可以当此重任的人。皇帝了解他们的心思,便作了具体的指示:“不必漫无边际地去想!第一,须不是嗜杀之人;第二,须不是无用之人;第三,须不是紧要地方的人。把这三者做个范围,细细想去,这个人就容易觅了。” “陛下圣聪,真不可及!”赵普在容答道:“第一、第二两点,臣等亦曾想到;第三,‘须不是紧要地方的人,’臣等计不及此!” 事先虽计不及此,一经说破,却也不难明白。自从建隆二年七月,皇帝以杯酒收了兵权,四海劲卒,都归禁军;但国都所在的开封,地势平旷,是所谓“天下之卫,四通五达之郊”,地利上缺乏险阻,兵家称为“四战之地”,易攻难守,所以必须以精兵重重环卫。畿辅防劳,经常要用到十四万人。现在要抽调外围的部队西征,先要顾到京东防江南李煜,北面防太原刘钧,皇帝所说的“紧要地方”,就是指这两处;只有南面,荆湖已平,戍守京城以南的节镇,不妨调动。 于是,典守兵籍,对于全面防务最熟悉的曹彬,想到了一个理想的人选。但是,他不肯说出口来,因为他觉得以他的身份,还不具备举荐专征之将的资格;冒昧陈奏则个人越礼,独是小事,如果被荐的人,耻于为他所荐,坚辞不就,变成有害于国,才是大事。 这样想着,他悄悄拉过在他左首的王仁赡的手来,写了“忠武”二字。皇帝发觉了,随即问道:“曹彬,可是你想到了谁?” “臣有所言,已陈长官。” 听得这么说,枢密副使王仁赡也就不敢擅专了;很快地转脸向枢密使李崇矩耳语了一番。 “啊!”李崇矩欣然失声:“此人必如陛下之意。” “谁?”皇帝急急问说。 “忠武军节度使王全斌。” 王全斌是并州太原人,年轻时为后唐庄宗李存勖帐下的军官。庄宗巡幸洛阳,伶官郭从谦谋反,举兵入宫;事起仓猝,近臣宿将,纷纷弃甲逃散;奋力拒战的,只有十几个人,王全斌是其中之一。结果,庄宗身中流矢,崩于绎霄殿廊下,王全斌痛哭而去。有此一段忠义的事迹,所以皇帝对他一向看重。他的为人,轻财重士,不求虚名,待部下极其宽厚,所以士卒乐为所用。这也是皇帝很欣赏的。 除此以外,因为忠武军置于开封南面的许州,王全斌坐镇许昌,正是那可以调动的人;所以不但皇帝很高兴地接纳了枢密院的建议,皇弟光义和宰相赵普,也都很满意这一人选。 等到遴选副将,皇帝却已胸有成竹。因为这是开国五年以来最重要的一次用兵,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派定禁军侍卫司马、步两军的指挥官为“西川行营前军兵马副都部署。”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刘光乂,是唐朝卢龙节度使刘仁恭的曾孙,本名廷让,字光义——“廷让”有禅代之意,犯了忌:“光义”则与皇弟同名,犯了讳,所以改用同音的“乂”字。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崔彦进,原籍魏州大名府,此人行伍出身,有勇有谋,骑射皆精,是一员好战将,可惜操守不怎么好,皇帝不肯让他独当一面,指定他随王全斌一起,由凤州路攻剑阁。归州路沿三峡入川,一由刘光乂负责;却又怕他难当重任,特意指派曹彬作他的辅助。 于是枢密院大忙而特忙了,“兼判三司使”的李崇矩调度军需,王仁赡主持拟订作战计划,曹彬居中联络。王全斌被飞召到京,会同枢密院选定两路马、步、水三军的部将,然后由枢密院发符调兵,动用禁军三万、京师以南以西各州的厢军两万——这一切,在十天之内,就已部署完毕,于是皇帝正式降诏平蜀。 在发布平蜀诏旨的第二天,皇帝大宴西川行营将校于大内崇德殿。陪宴的除了皇弟光义、宰相赵普、参知政事薛居正、吕余庆、枢密使李崇矩、以及禁军左右四厢马步军的指挥使以外,还有孙遇和杨蠲;至于赵彦韬,已归入西川行营的建制,被命担任凤州路的向导官。 赐宴以前,先有一个在便殿召集的御前军事会议,只有枢密使,出征的主副将、都监、先锋和蜀中归诚的那三个人参加;壁上悬一大张绘制得相当详细的西川地图,由孙遇担任讲解,他把山川道路、开塞重险,以及蜀军设防戍守的地区和兵力,尽其所知,指点明白。蜀军似乎不足为敌;但剑门和三峡的天险,要想突破,却非易事。 因此,皇帝十分郑重地问王全斌:“西川形势,你可曾了然?” “臣不敢说已尽知,十得七八。” “那末,你以为西川可以拿得下来吗?” 王全斌还未及答奏,凤州路的先锋,年少气壮的史进德越出班次,大声说道:“西川一地,如果是在天上,人不能到,无奈其何!倘是在地上,请陛下宽心,以目前的兵力,一到就平了。” “是的。”王全斌紧接着说:“史进德所言甚是。” “喔!”皇帝反问一句:“你们何以有此自信?傲骄轻敌。会误了大事!” 第6章 “臣等不敢!”王全斌从容答奏:“臣等有此自信,是因为士气可用。” 听得这话,皇帝自然欣慰:“这我可以放心了!” “请宽圣虑!臣已与诸将相约,兼程行军,出其不意,遂行奇袭,三个月之内,必有捷报,上答圣恩。” “三个月?”皇帝笑着对李崇矩说:“你听见没有?得赶快替孟昶动手盖住宅噢!” “臣已觅得一处地基,在右掖门外,南临御河。图样也快画好了,共五百余间——不日进呈。” “好!”皇帝又问刘光乂,“你这一路如何?可有疑问?” 跃跃欲试的刘光乂,握紧了拳说:“臣不敢落王都部署之后,亦当以三月为期,与凤州路大军在成都会师。” “你莫自信太过。”皇帝庄容提醒:“蜀中宁江制置使高彦俦,不是个好惹的人物。” “臣亦听说高彦俦有名将之称;不过以臣自量材力,加以曹彬的辅助,大可与高彦俦较一日之短长。” “对了,须用智取!凡事与曹彬细细商量。记住了!” “臣谨记在心。” “你们两人来看!”说着,皇帝离了御座,走到地图前面。刘光乂与曹彬急忙跟了过去;皇帝便指着夔州以东的江面又说:“此处有锁江的浮桥,想来两岸还必有埋伏。所以你们千万不可用水师争胜,应该先用步军奇袭,挫他的锐气,然后以水师夹击。这一关一破,归州路可以长驱直入了。” 刘光乂和曹彬,心领神会地接受了面授的机宜;满心欢悦,拜伏在地,称颂皇帝的英武。等军略的指授探讨,告一段落,皇帝的神色,又变得异常严肃了,他用极沉稳的声音喊道:“王全斌!” “臣在!” “我还有几句话,你须传谕将士:凡克城寨,只须清点兵器、甲账、粮食,以备军需。财帛等物,可以分给将士,作为犒赏。国家所要的是西川的百姓和土地,你得记住了!” “是!”王全斌肃然答道:“臣不敢忘!” 于是皇帝出临崇德殿赐安,在更番军乐演奏声中,酌酒与每一个将校。同时分赏金玉带、宫锦战袍,以及安家的绢帛银米;按照职位高下,每人一份。 4 十一月十一,两路大军,同时出发。凤州路应该出开封西城;西城共有四个城门,出师要讨个好口采,王全斌特出万胜门。由此一百四十里到郑州、二百八十里到洛阳,因为函谷道马不能并骑、车不能方轨,不宜大军通行,所以由洛阳往西南,四百三十里到了虢州卢氏,折而往北,经灵宝共一百三十里入潼关;一百二十里到华州,一百八十里到长安,三百一十里到凤翔、二百八十里到凤州,全程一千八百七十里,日夜行军,不到半个月的功夫就赶到了。 归州路出开封南薰门,沿大路由朱仙镇经许昌,过南阳,抵樊城;大军由此渡汉江到襄阳,四百七十里直下江陵,大军暂驻,在此部署准备,算起日子来,也不过半个月的功夫。 大宋平蜀的两路大军,都已进入战斗位置,远在成都的蜀主孟昶,还不知其事。他只由王昭远那里接得报告,说派遣到开封去做间谍的赵彦韬、杨遇和孙蠲,事败被捕,不屈而死,正在嗟叹不绝。此外他所关心的就只是忙着过年了。 过年要悬桃符辟邪。别处的桃符不过用两块桃木板、画上神茶、郁垒二门神,悬在卧室门外;独有孟昶的桃符,与众不同,多题两句对偶的诗在上面。自然,这两句诗必是吉祥的话头。 这个习惯,由来已久,每年腊月,由翰林学士撰句进呈,等孟昶选定以后,再挑书法好的文学侍从之臣,恭楷书写。 连年都是翰林学士幸夤逊撰句。幸夤逊已经八十多岁了,据说他在十几年前,闲住青城山道院,梦见一位叫“黄姑”的女仙,传授了他一个延年益寿的方子,用杏仁七枚放在嘴里,等退去了皮,慢慢嚼烂,化成杏乳,一口咽了下去旧日好此,不可间断,日子久了,自然老而强壮,腰脚轻健。其实,幸夤逊的长寿,是因为他学道有心得,能够寡欲守真,静摄养生的缘故。 就因为学道的缘故,幸夤逊与孟昶讲求风流文采,繁华逸乐的性格,不甚对劲;三十年前当孟昶初接位时,因为喜欢击球驰马,在三伏盛暑的日子里,犹然如此,幸夤逊就曾上表直谏,说是“玩人丧德,玩物丧志。不作无益害益有,功乃成;不贵异物贱用物,民乃足”;孟昶算是个厚道的人,虽不能听从,亦不以为忤。现在八十多岁的老臣,自然更加优容,所以每年撰进的题桃符的偶句,尽是些淡泊宁静,不对孟昶胃口的话,他也依旧用了。 这年——广政二十七年腊月,孟昶可忍不住了;把幸夤逊送上来的稿子,丢在一边,自己握笔题了两句:“新年纳余庆;佳节号长春”。有的人见了,便觉得不祥——宋朝皇帝的诞日,称为“长春节”,怕的“佳节号长春”,是蜀中要奉大宋正朔的先兆。 说也奇怪,隔不了几天,果然剑州和夔州飞骑报警。孟昶大惊失色;但以诸葛自命的王昭远,却是意气扬扬,毫不在乎。他极力夸张剑门和三峡的天险,认为宋朝劳师远征,必定无功;不但无功,还会全军覆没,到那时正好乘胜追击,直薄长安,略定关中,传檄中原,要叫赵匡胤看一看,今日之域内,竟是谁家之天下?说到兴奋之处,居然尘扬舞蹈地拜了下去,为蜀主称贺。 孟昶醉心文采,不懂军事,听王昭远动辄汉高祖如何如何,武侯如何如何,兼以神采飞扬、大有指挥若奇書網電子書定的风度;一颗悬着的心,便又踏实了,笑嘻嘻地问道:“然则计将安出?” “愿官家假臣以三万精兵,斩王全斌头来为官家作酒器。” “这是出剑门御敌。夔州呢?喔,”孟昶记起他母亲李太后的话,立即自己改口:“夔州不要紧,有高彦俦在那里。” 听见孟昶信赖高彦俦,王昭远心里不甚舒服,随即答道:“夔州所赖以保障者锁江的浮桥;哪怕是偏稗把守,亦可保无虞。宋师犯境,自是剑门一路为主。” “不错,不错!命将御敌。亦当以剑门一路为主。”孟昶点头又问:“我想派赵崇韬作你的都监,另外再派韩保贞为招讨使。你看如何?” 赵崇韬的父亲赵廷隐,是顾命之臣,封为宋王;韩保贞一直是孟昶宠信的近臣,这两个人的儿子,又都尚了公主,与孟昶是儿女亲家,王昭远当然不会有什么异议,他只保荐了一个李进作副招讨使。于是孟昶即日下诏发兵,同时命令两朝重臣,左仆射、宏文馆大学士李昊,在成都北郊设宴为王昭远饯行。 诏旨刚下,李太后知道了这件事,把孟昶找了去细问其事;听说是叫王昭远领兵挂帅,太后大不以为然——她是后唐庄宗李存勖的堂姊琼华长公主的宫女;琼华长公主尚孟昶的父亲孟知祥,因为生了孟昶,得封为夫人;孟知祥灭前蜀王衍,践位称帝,进封为贵妃。到后主接位,母以子贵,尊为太后。这位太后早年随孟知祥在军营,经过无数风险,所以她比她儿子知兵,更比她儿子知人。 “昔日后唐庄宗,跨河与梁将王彦章大战于郓州杨刘镇,先帝在并州捍御契丹,还有入蜀、定两川,这些大战役,我都亲眼得见。”李太后紧接着说:“诸将无大功,不得领兵;一颗帅印是拿性命换来的!这样,部下士兵才能敬畏信服。如今你看看你自己,搞的啥名堂?王昭远是个小厮,不过有些鬼聪明。我看他不像诸葛亮,竟是你,倒像个刘阿斗!” 这句话骂得孟昶大为伤心。“娘!”他委委屈屈地说:“怎的把我比做这个不成材的人?” “你又何尝成材?”李太后越说越生气:“再看韩保贞、赵崇韬,都是膏梁子弟,什么也不懂,你都叫他们当节度使!平时大家不敢说话,一旦到了疆场上,真刀真枪,谁肯替你卖命?” “娘的话是不错。可是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不派王昭远他们去,又派谁呢?” “我不早跟你说过,高彦俦是太原旧人,秉心忠实,阅历也多,可以重用。其余就没有靠得住的了。” “高彦俦守夔州,也是紧要关口;而且,把高彦俦调回来,重新部署御敌的大计,实在也缓不济急。” 李太后想想这话也不错,但是,“王昭远决不可用!”她说:“王昭远比马谡都不如!” 孟昶笑道:“娘也知道马谡?” 这句话说坏了,李太后冷笑一声:“哼!你当我是不识字的老婆子,不曾读过‘三国志’?告诉你,我不识字,我会听;先帝在军中,夜来吃酒读书,我陪在旁边,听也听熟了。我背几句‘出师表’你听听:”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姐,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藏否,不宜异同。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须也!‘“ 李太后怒气不息,念完这三小段“出师表”,拄着龙头拐杖,往里就走。孟昶慌忙赶上去跪下,牵住她的衣服,“娘,”他抱怨似地说:“你又生我的气了!” 做母亲的心软了,回过身来叹口气;虽不愿再说什么,而眼中的慈爱,是终于对儿子让步的表示。 于是孟昶召见了七十四岁的老臣,位兼将相的李昊,命他为王昭远饯行,加以激励。 第7章 饯别的盛宴设在城北的武担山,这座山只是一个小丘陵,高仅七丈,广不过数亩,上面有一方精莹的白石,号为“石镜”。这座山虽小,名气却大,蜀汉昭烈帝“即位于武担之南”就是此地;前蜀王建集步骑三十万,讲武于星宿山,也就是此地。成都城外,四面都是军营,而武担山附近数里,更是禁军精兵苹集之区,为了方便,所以李昊设宴于此;预定等宴会完了,王昭远就由此帅兵北上,迎击宋师。 李昊身为主人,一大早就到了武担山;他在蜀中做了五十年的官,仕途上一帆风顺,多次执掌财赋度支,私财甚厚,所以奢豪异常,后堂歌伎舞女,有数百人之多,其中色艺尤其出色的二十几个,此时香车络绎,都随着李昊来为贵宾侍席。 到得日色将中,王昭远由他的副将陪着来了。轻裘缓带,戴一顶软脚唐巾,手里拿一柄铁如意,是学诸葛武侯羽扇纶巾的派头;王昭远的相貌生得很清秀,加上这一副打扮,看来倒也风流儒雅,极像六朝的人物。 迎上武担山,行帐中已设下貂炙盛宴,自然是奉王昭远为首座。李昊命他最宠爱的四名家伎,轮番进筋,三巡过后,又亲自来向王昭远敬酒。 “都统此去,必建奇勋。将来勒碑纪功之文,非我莫属,老夫濡笔以待,但愿早早奏凯。”说着,左右两名丽人,一个执壶,一个捧杯,向宾主分别进酒。 李昊的文采,蜀中第一,尤其长于书表颂赞之文,堂皇典雅,争相传抄;所以好名的王昭远,听他这话,大为兴奋,一仰脸干了酒答道:“微末寸功,得鸿文榆扬,大幸!我先拜谢。”说着,长揖到地。 李昊也还了一揖,口中谦逊:“哪里、哪里?倒是我忝附骥尾,得与‘诸葛大名’,共垂宇宙,幸何如之。” 用杜甫“诸葛大名垂宇宙”的诗句来恭维,王昭远越发得意了,酒酣兴豪,他用铁如意指着帐外那些满脸刺花,既狰狞,又威武的精壮卫士,大声说道:“我此行岂止克敌?要领这两三万雕面恶少,下长安,出潼关!取中原亦易如反掌。” 这番狂言,说得太过份了。李昊心里大不以为然,但出师之日,不便扫他的兴致,只含蓄地说了句:“诸葛一生唯谨惧。愿都统记取此言。” “不然。”王昭远意气极盛,率直反驳:“武侯正以谨慎太过,所以无功。前贤阙失,正当记取。” 李累也素知王昭远是个妄人,跟他没有什么道理好讲;此刻奉命饯行,只要他高兴,自己的任务就算达成了,所以转脸向一名绿衣歌伎吩咐:“霜红,为都统唱一曲!预奏凯歌。” “是!”霜红盈盈一拜,回身望着青衣侍儿,做了个手势。 于是当筵设下一方红氍毹,取一副檀极交在霜红手里;她心中在想,王昭远三句不离诸葛亮,但诸葛亮六出祁山而无功,关于他的诗,当不得凯歌,这倒有些难了。 想一想,唐诗中也有些音节遒亮,宜于在这个场合唱的。略略搜索,觉得王昌龄的那几首“从军行”,虽然人地不符,也还可用。 主意一定,轻敲擅板,启口唱道: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 余音未绝,王昭远已笑容满面,高声喝彩,捧着酒,遥遥向主人说道:“李公!此是破契丹、平西夏的先兆。来来,预贺一杯!” 此人不但以为中原已在掌握之中,甚至已想到定完了中原,收服四夷上面。看他这一只手捏着如意,那一只手正该再拿一把算盘;如此轻率狂妄,如何统兵破敌?因此,李昊表面含笑干杯,心境却是十分沉重。 “李公!出蜀破敌,自此而始;不知何以助我行色?” 王昭远一面说话,一面把双眼睛斜睨着霜红,意在言外,李昊明白;但霜红是他的宠姬,本难割舍,又深怕他将来兵败,追究责任,说是惑于美色,连自己也遭受唾骂,更不便相赠,所以很宛转地拒绝了。 “此姝明慧,”李昊指着霜红说道:“本当令以随侍,但后帐不宜置妇人。武侯为人,输君风流儒雅,不过治军严肃,却可为法。等都统奏凯班师之日,我必将此姝,专送军前,代为劳问。” “好,好。”王昭远知趣,笑着拱一拱手:“我先拜谢了。” 于是再次命酒,快饮畅谈,王昭远移摆杯盘,作为剑阁到长安的山川位置,细论用兵的韬略,口讲指画,头头是道,把李昊听得迷迷糊糊,料不定他此行究竟得何结果? 酒到酣处,王昭远离座而起,把铁和意一挥,中军黄旗得令,大军开拔;顿时金鼓齐鸣,旌旗飘拂,向北遥望,无穷无尽,军容倒也可观。 “李公,如何?”王昭远舞弄着铁如意,得意地问。 “好啊!”李昊心想,看这样子,不像个吃败仗的,不过:“都统辛苦,我们在后方静候捷报。” “放心,放心,只传捷之日,李公休忘了送霜红来!” 5 归州路平蜀大军,未到江陵,先发兵符,调集水军;既到江陵,刘光乂听从曹彬的主张,在府城西北十五里的龙山——桓温重九登高,孟嘉落帽的地方驻札。中军大帐一立,第一道命令就是约束合营将士,非奉命令,不准入城。都监曹彬,亲自执掌军法;令出法随,决无通融,没有哪一个将校士卒,敢于以身试法,所以江陵城里的百姓,竟有不知道城外连营扎寨,一两万军队已开到了的。 在行军途中,刘光乂与曹彬已经商定了水陆并进作战计划。第一个主要目标是夔州,破那里的镇江敌棚,皇帝已有指示,用步军奇袭,战船夹攻,但夔州之前有巫山,不破巫山,到不了夔州。因此,一到江陵立即召开的军事会议,首先要研究的,就是攻巫山的方略。 除了刘光乂和曹彬以外,参加这个军事会议的,只有五个人,步军都指挥使李连卿、马军都指挥使张延韬,先锋都指挥使高彦晖、战棹部署武怀节、战棹左右厢部指挥使杨光美。他们是步军和水师两方面的首脑,得以参与所有的机密,因而对于情况及任务了解得最清楚——归州路的任务,与凤州路比较,最大的不利,在于三峡天险,顺流而一,则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千里如在咫尺,相反地,逆攻则滩夫牵舟而上,步步吃力就是步步皆险;兼以冬令水浅,所谓“瞿唐大如象,巫峡不可上”,循江上溯,越发困难,何况守瞿唐的又是蜀中的名将高彦俦。 然而开国之将,意气凌云,越是任务艰巨,越有跃跃欲试之意,所以会议开始,一入正题,年逾七十的高彦晖,便掀着白髯,大声说道:“职责所在,拔巫山,须让我建第一功!” 先锋的职务,自然是打头阵。高彦晖的话,理直气壮,驳不倒他;但事实上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位白须老将去打出师的第一仗。因而彼此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怎么?”高彦晖姜桂之性,老而愈辣,看大家的神情,颇为不悦,“廉颇虽老,犹堪一战;御笔亲点的先锋,还会错吗?” “老将军,话不是这么说。”刘光乂急忙劝慰:“我们从长计议。” 这时曹彬已想好了一番话,不等高彦晖争论,抢着说道:“老将军听我一句话如何?” 两位主帅,口口声声称“老将军”,高彦晖倒觉得自己的盛气,迹近凌人,未免失态,于是离座一揖,略带惶恐地答道:“请副师和都监请示!” “请坐请坐,”刘光乂伸一伸手说:“且先听听曹都监的话。” “我是枢密承旨,常侍御前,官家的意向,我能测度;老将军可明白么?” “倒要请教。” “御笔亲点老将军为本路先锋都指挥使,原是借重宿将的威名。” “喔,喔,”言语动听,高彦晖气已平了一半,躬身谦讲:“这不敢!” “再则,官家早已料定,这出师第一仗,人人要争首功;正望勋业彪柄,秉性谦冲的老将军,来做个榜样,如何反不容后辈出一头地?老将军你错了!” 高彦晖掀髯大笑:“我错了,我错了,都监责备得是。” 一场纷争,为曹彬三言两语,圆满解消。刘光乂深怕刘廷翰和李进卿又起争夺,便不容他们开口,先作调停:“立功的机会多得很,各位不必争。凡所部署,莫非求胜,谁打头阵,暂且搁下再说。我要提醒各位,”他的脸色显得很凝重了:“巫峡一关,非轻易可以闯得过去,大家先听一听曹都监的敌情报告。” 于是曹彬根据最新的谍报,作了一番简明扼要的分析,自归州以西的巴东到巫山,沿峡江北岸的巫山十二峰之间,蜀军分驻松木、三会、巫山三个穷砦防守,守将名叫南光海,驻三会砦居中指挥,所属有步军一万,其中七千分布于北岸三暮,三千驻巫山县对岸的南陵渡。此外有水军四千,战舰三百,由“战棹都指挥使”袁德宏率领,归南光海节制。 守兼州的蜀军不算在内,敌方兵力已有一万四干之多,而劳师远征的归州路,马、步、水三军,总计才得两万人,前途似乎未可乐观。但是在座清将虽不敢轻敌,却全无怯意,每一个人都相信自己部下的健儿,严格的训练加上旺盛的士气,以一当十。非不可能。 看到他们的自信的脸色,刘光乂和曹彬都觉得十分安慰,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曹彬在取得默契以后,宣布了作战计划。 第8章 “照当前的形势看,以智取为上。不战而屈人,固然悬的太高;不过出一支奇兵,先破三会砦,使其首尾不能相顾,则松木、巫山两砦以及对岸南陵渡的敌军,甚至他们的水军,闻风投降,应该不算如意算盘。”曹彬略停一下又说:“果真能做到这一步,我们的实力不但不致减低,而且可以大为增加。” 一听这话,请将无不兴奋。“都监,”李进卿昂然陈言:“既称奇袭,自然是含枚疾走,掩其不备。巴东到巫山,一百八十里羊肠小道,不宜于马军驰骋。请示,我何时开拔?” 刘光乂和曹彬都看着马军都指挥使张廷翰笑了。 “张将军!”李进卿向他拱一拱手:“到得成都一片锦绣平原,那时才是足下得意之时,此刻让我拔个筹吧!” 张廷翰连连还礼:“你说得太好了。预贺旗开得胜,首建大功。” 就这样顺理成章地,由刘光乂认可了李进卿的任务。接下来便展开进军序列的安排,和攻击巫山细部作战计划的研讨。决定由李进卿率领两千人,第二天由水路到巴东,起岸自间道绕道松木砦,遂行奇袭;战棹左右厢都指挥使杨光美,率领战舰,随后支援,预计第四天进西陵峡,第八天到秭归,第十天到巴东,第十四天深夜破三会砦;然后水陆两军,夹击巫山一带的蜀军水师。 兵贵神速,而奇袭的成败,关键又往往系于是不是能够确实保密,以及后勤支援的能不能配合?这两大责任,当然落在身为都监的曹彬身上;于是留下刘光乂在中军大帐执行调兵遣将的军令,曹彬带着负责战舰及水路运输调度的武怀节和随军转运使,还有四名采办供奉官,策马进城去拜访江陵知府吕余庆。 吕余庆原是皇帝的旧部,是个能够实心办事的忠厚长者,荆湖一平,出知襄州,颇得地方的爱戴;不久升为兵部侍郎,调知江陵府,这年四月,更加了“参知政事”的荣衔,成为副相,因为前方用兵,特地赶回任所,曹彬一到江陵府衙门,以堂参的大礼,向他谒见。 这是国家的仪制,吕余庆不便辞谢;等行过了礼,就不妨随便了,执着曹彬的手笑道:“在京面奉敕令,”大军所过,地方官一律不准迎送,所以不敢奉揖军门。我已备了两个柬贴,明日奉屈足下与刘将军光降小酌,不过略具杯盘,聊申敬意。“ “不敢当,不敢当。请吕公不必费事。” “费什么事?不过几尾长江的鲜鱼,不中吃!倒是我这个地方可以看看:这里是关壮缀帅府。来,来,国华,”吕余庆一面拉他,一面又说:“我领你看看关壮缪那匹赤免马的青石槽。” 军需紧急,片刻耽误不得,曹彬那里有空去看这一个“古迹”?说不得只好实言相告了。 “且慢,吕公。赤兔马的石槽,放在这里七八百年了;再放七八个月也不得坏,且等成都班师回来再看吧!” “怎么?军务倥偬如此?” 曹彬点点头:“请嘱从人回避。我还有两个同事要谒见昌公,有事奉商。” “好,好!请到后厅来。” 在僻静的后厅,曹彬引见了武怀节和随军转运使。不须寒暄,便谈公事,他把第二天便有部队要出发的话,告诉了吕余庆,随又深深一揖:“吕公,拜托之事甚多,务乞赐援。” “说那里话?都是为国家办事,何分彼此,只是,”吕余庆独有讶异之色:“事机真有如此急迫么?” “不但急迫,而且要绝对机密。此刻就要通知归州,封锁水陆两途往西的交通,以防泄露军机。” “这倒容易。拿军令来,我派驿马飞递。” 以宁江军节度使刘光乂具名的密令,是早已备好了来的;交到吕余庆手里,立即找来兵曹参军,选派可靠的专差,用轻舟星夜投递归州刺史。 另一项要求可就不容易办了。曹彬拿出一张长长的单子,开列着军需的项目,第一项是“螳螂头柏木船五十艘,纤夫一千名”,下注:“即要。” “且慢,”吕余庆问道:“这五十艘枯木船到何处?” “巴东。”曹彬又说:“照市价给钱。” “好!这可以。只怕是到夔州,纤夫胆小不敢去。”吕余庆又说:“等我找人来,分头去办。” 干是把江陵府掌管民政铺户的属僚都找了来,依照单子一项一项检讨,估量货源,计算日期,大致都可以如数如期采办得到,只有两样东西,江陵府的人面有难色:鱼网和油坛。 “织两千张渔网,非三五日之功,而且网线要越粗越好,只怕材料都难觅。” “自然是觅现成的。”武怀节答道:“破渔网也不妨。” “决不会有这么多破渔网。”,“那就用好渔网。江陵附近这么多港汉,渔户必多;两千张渔网总应该可找得出来。” “那可不行!”吕余庆提出抗议了:“不错,两千张渔网,应该可以找得出来,不过军需重要,渔民生计也不可不顾,把他们的网买走了,叫他们以何为生?为了渔网,失掉民心,国华,你看呢?” “吕公说得是,我们再斟酌。” 曹彬与他的属僚悄悄商议了一番,认为果真格于事实,无法办到,也就不必勉强。因为渔网的用处,是拿来遮掩没有女墙挡板的战舰,好防止敌军跳入,同时挡住炮石弩箭;所遮蔽的渔网,少则三重,多则十重,所以不怕破,只要粗——这原是每一条战舰上必备之物,只不过为了加强防御,想再添几重;既然一时难觅,只好暂且将就了。 “吕公,这样吧,尽力之所及去搜罗,有多少算多少。” “当然,当然。只要不碍小民生计,怎么样都好办。” “可是这油坛五千个,”随军转运使显得有些紧张:“关系重大,无论如何得要在三日以内办妥。” 吕余庆不作答覆,看着他的部属问道:“如何?” 一个户曹参军、两名左右厢干当官,都苦着脸,无法作答。 “我不甚明白油坛的制作和用途。”吕余庆又问:“困难在何处?说来商议。” “困难也还是在费功夫。”户曹参军为他解释油坛的制作方法—— 油坛的制作,是用鸭蛋或鸡蛋,最好是个儿较大的鹅蛋,一端开个口子,取出蛋黄,留下蛋白,再灌入桐油,用棉纸封口;装入磁铁或陶坛,十个八个不拘,以装满为度,加上盖子,依然封好;再用细绳子在坛外包络。麻烦的就在蛋内取黄灌油;五千个油坛,每坛以装蛋八个计算,就得四万个,这功夫便不小了。 “然则此油坛作何用途?” “那是水战的利器。”曹彬答道:“敌我相接,用油坛掷了过去,一碎则桐油四溢,风波汹涌之中,敌舰上的人一定滑倒;而且船板沾油,惹火易焚,亦便于我放火箭。” “原来如此!这是兵器,我就不明白了——” “是如此,”曹彬不等他把话放出口,抢着解释:“这油坛,随军携得原有;只是到了这里,因地制宜,另有须用油坛之处,所以必须补充。” 听他这样解释,吕余庆释然了:“不过我又不明白,”他提出建议:“何不直接以油注坛?岂不省事!” “对了!”户曹参军欣然接口:“蛋、陶坛、包络的绳子,都容易办。就是蛋中的灌油麻烦。” “省不得事!”曹彬微笑着摇头:“这原是几经改良而得的法子。直接以油注灌,不论置于船上,挂在胸前,一经晃荡,油都溢了出来,不是自己反受其害吗?” “啊,啊,不错,不错!”吕余庆稍停一下又说:“我在想:人少好吃饭,人多好做事。麾下健儿,何止千万,一人制一个油坛,咄嗟立办,岂不甚妙?” “接弓捏枪的手,如何能细心去取蛋黄——” “啊,有了!”户曹参军失声惊叫,打断了曹彬的话:“都监,我有一计,看看使得使不得?” “必是妙计!请道其祥。” “我替都监找一千妇女,分开几个作场,一起动手,至多两天可以办妥。” “对,对。”大家都齐声称赞。 “不过,须得都监多派人临场教导,免得制成了不合用” “应该,应该。归我派人指导。”曹彬又说:“征发女工,照给官工价。这蛋黄却须归我,用来制作干粮。” “一举两得,大妙!大妙!”吕余庆很高兴地说:“事不宜迟,分头动手吧!” 于是武怀节,随军转运使以及采办供奉官,会同江陵府的官员,分成数级,各去采办。曹彬仍旧留在吕余庆那里,作为坐镇,以便遇到疑难来请示,好随时裁决。 “吕公!”曹彬深感江陵府的协力,特意表示感谢钦佩之意:“我原以为困难重重,不易安排。想不到如此顺利,不胜拜服。” “你不必如此说。倒是我不胜拜服!国华,大军这一路来,秋毫无犯,民心大悦,连我这地方官也叨了光,好有面子。” “我们也只是恪遵圣谕,守法而已。那里及得上吕公勤政爱民,黎庶仰望如父母。”说到这里,曹彬收敛笑容,极其认真地问道:“我有句话,要请教吕公,务乞直言,民间对军队的观感到底如何?” “这——”吕余庆笑道:“你自己去看吧!”停了一下,他又抚着曹彬的肩,加重了语气说:“国华,我有句话,你记着!老百姓是最好的,你待他一分好,他一定加倍报答你。可是,老百姓也是最难惹的,你作威作福,他送来顺受,却都摆在心里,到有一天发作,可就够你受的了!” 第9章 “是,是!”曹彬连连答应,庄容拜揖:“某受教!” 6 因为受了吕余庆的教,原来就极重军纪的曹彬,更加了几分警惕,深恐这一次采办军需,变成扰民;所以特地告诫了转运使,银货交割之际,丝毫不准扣克留难。同时听说吕余庆本人清慎廉明,但秉性长厚,不免为胥吏所欺;深怕征工制油坛应发的工价,交由江陵府转发,或者为人中饱,因而决定自己派出人去,一面指导制作,一面计件给酬。 随军转运使所属的官兵,既要采办,又要照料先遣部队上民船到巴东,还要抽出人来催调军粮,每个人都恨不得长了三头六臂才能应付得了,曹彬看看无法,只好把自己帐下供奔走的小校也派了出去。 制油坛的作场,一共有六处,都在城内。曹彬却只派得出五个人,正在踌躇之际,他贴身的一名卫士自告备勇:“都监,你老若信得过,便派我去。” 这名卫士才十九岁,是曹彬的家乡真定人,名叫张惠龙,生得雄壮而朴实,只不善于跟人打交道;因而曹彬问道:“那里都是些老婆子,小姑娘,叽叽喳喳,吵个不了,你能应付得下吗?” 张惠龙有个死不服输的脾气;曹彬的一番实话,对他就变成激将,“应付得下!”他斩钉截铁地说:“这点事应付不下,还打什么仗?” “好!”曹彬点点头:“让你到外面去历练历练也好。” 于是张惠龙到库房领了待发的工资,由江陵府户曹参军所派的胥吏陪着,来到作场;在路上已了解了情况,作场是在一个姓吴的乡约家里,约有三十多个妇女,大半是志愿来应征的;此外还有五十多家,因为家里乏人照顾,领了材料回家去做,做好来缴,随即给酬,一点都不麻烦。 本来就不是件麻烦的事!张惠龙这样想着,欣欣然到了吴家,一踏进厅堂,只见老老少少,三十多双眼睛,一齐盯着张惠龙。他出生以来,从没有给这么多人注视过,更没有给这么多女人打量过,心里顿时着慌了。 他越是腼腆,越是有人起哄;刚跟吴乡约见过礼,便有个中年妇人大声嚷道:“这油坛可怎么做呀?” “这位年轻官长,做个样子我们看!”另一个提议。 “对,对!从不曾做过,要先做来看看!” 大家纷纷附和,张惠龙非示范不可了。这原也是他责无旁贷的事,便舞一舞双手,把乱糟糟的声音压了下去;那吴乡约很照应他,这时已抬了一张白大桌过来,上面放着制作油坛的材料,好等他动手。 张惠龙定一定神,把要说的话,要做的动作,略略打一个腹稿。然后拿起一个鸡蛋:“做油坛不难,只是要细心。”他指着鸡蛋尖的那头说:“先在这里开个洞,把蛋黄挖出来,蛋白留在里面再灌上油,用棉纸封口,摆到坛子里。这是第一步,大家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 “现在看我做个样子!” 那一段话简单扼要,说得很好;做起来却不甚顺利——他把蛋朝桌上一磕,第一下磕得太轻,连条裂痕都没有,第二下却得又磕重了,裂痕直贯到底,等一提上手,只听“卜”地一声,顿时满手黄白淋漓。 满堂大笑,笑得张惠龙窘不堪言,不知如何下场? 依然是吴乡约替他解的围。怕他恼羞成怒,连忙向大家摇手使眼色,不要再笑;接着喊道:“青儿,你来做个样子给大家看!” 于是站出来一个十七八岁的绿衣女郎,掠一掠鬓发含羞一笑,袅袅娜娜地走到张惠龙旁边,看了他一眼,随即把视线避了开去,同时收敛笑容,放出矜持的神色。 “官长!”吴乡约为他介绍:“这是我女儿青儿。做油坛的法子,她也是刚学会。有不对的地方,请你指点。” 张惠龙不会说客气话,涨红了脸,行个军礼退到一旁,让出位置来给青儿。 她也当仁不让,走到桌边,一言不发,便即动手;手法相当熟练,但按步就班,程序极其清楚。等做好一个,往桌上一放;有意无意地看了张惠龙一眼,然后低着头很快地回到她原来的坐处。 “这一下,大家总该会做了!”吴乡约高声说道:“请大家来领料!愿意拿回家去做的也可以;不过千万不能马虎。军用之物,当不得儿戏。” 三十多个人,倒有一大半愿意领料回家去做;还剩下七、八个人,都是与青几年纪相仿的姑娘,围在一起,有说有笑地,把制油坛当作消遣。江陵府的胥吏,看看无事,作别自去;吴乡约要照料一切,不能来陪张惠龙,把他一个人安置在客座上,守着他的几十贯钱,这就算监工了。 那自然是件极无聊的事,但张惠龙自觉职责就是如此,一步不敢离开,正襟危坐,双眼尽看着那些女郎——她们也在看他,指指点点,低声笑语;他心里痒痒地,几次想上去搭话,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好?终于还是那样坐着。 到得日色将中,青儿忽然起身,翩然纤影,消失在屏风后面。张惠龙顿有怅然之感;这一下他的双眼就忙碌了,一会转东一会转西,巴望着青儿的影子再度出现。 从屏风后面出现的是吴乡约,宣布中午暂且歇工,各自回家吃了饭再来;等那些女郎一走,他走向张惠龙笑道:“官长,没有好东西款待,只有一杯薄酒。请进来吧!” “喔!”张惠龙愣了一下,急忙把随身所带的的干粮取了出来:“谢谢,谢谢!我只要一碗热水就行。” “咦,哪有这个道理?” “是这样。”他平静地说:“我们奉了将令,不准取一草一木。” “这与将令什么相干?不过一顿便饭。官长是我家的贵客,客来留饭,天下的规矩。” “军营里另有规矩。这——实在谢谢了。” 吴乡约那里肯听,五代乱世,军队到处苛扰不已,他见得多了。如今竟说有个军人,连吃顿便饭,都道是将令所不许,那真成了海外奇谈了。 于是,一个固劝,一个坚辞,纠缠得不可开交。弄到最后,吴乡约只好这样说了:“官长,留你便饭,是我女儿的意思;几样菜也是她亲手料理的。女孩儿家心地窄,若是你不肯赏脸,她会不高兴——不瞒官长说,我这女儿,我惹不起她;看这份上,你就算帮我的忙,勉为其难。” 说到这话,张惠龙可真为难了。踌躇了好一会,狠一狠心说:“实在是将令严厉——” 一句话未完,屏风后面大声喊道:“爹!你跟他说那一大些子废话干什么!开口将令,闭口将令,吓得死个把人。好意请他吃饭,倒像是害他。回头他吃军棍,你又替不得他。这个人难得缠,算了,算了!” 这一下把吴乡约弄得大窘,不住地打躬作揖:“官长,休动气,休动气!我这女儿,从小没娘,说话不知轻重。官长看我的薄面,不跟她一般见识。” 他愈是这样说,张惠龙愈感抱歉,然唯有报以苦笑。等吴乡约一走,坐在那里,连干粮也懒得吃了;心里非常懊恼,不该向曹都监讨这趟差使,搞得大家没趣。 “官长!”吴乡约又走了出来,捧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汤水:“我遵吩咐,只奉敬一碗热水。” “多谢,多谢!”张惠龙双手接过碗来,放在桌;喝了一口,只觉得鲜美无比;那里是热水?是一碗撇清了浮油的肉汤。 方在诧异,吴乡约抛了个眼色过来;那是警戒的眼色,令人不解!但一瞥之间,望着屏风后面裙幅,立即恍然,此又是青儿的安排,倘或再不领受这番好意,那就只有一个办法,立刻告辞回营,请曹都监另外派人来接替他的工作。 这一转念间,张惠龙不忍峻拒,解嘲似地答道:“你家的水,与众不同,我从来不曾吃过。” 他的话刚完,屏风后面“噗哧”一笑,接着便听得裙幅窸窣,步履急促;吴乡约往后看了一眼,响起爽朗的笑声,也走回后面去了。 张惠龙一个人在厅上享用那碗纤手亲调的肉汤;刚才心里的懊恼,早已抛到九霄云外,美味在口,美人在心,不知不觉吃完了他自己的那份干粮,一碗汤自更是涓滴无余。 刚刚吃罢,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厮,端来了洗脸水,接着又是一盏用蜜饯果子点的厚朴汤;吃了午饭的吴乡约走来陪他闲话,问起乡里籍贯,家中有些什么人?张惠龙都照实答了。 “此番出征,说是从峡路打成都。”吴乡约又问:“可不知那日开拔?” 张惠龙是知道的,只待军需采办齐全,便要拨营;但军机保密,曾有诚令,他不敢泄露,却又说不来掩饰的假话,只得歉意地强笑道:“吴乡约,这话请你体问我!老实说一句,我不便直说。” “喔,喔,不要紧,不要紧。”吴乡约反敬他诚实不欺:“原是我不当问。” 这时回家吃了饭的,又来上工了。青儿也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目不邪视,而且把脸绷着,仿佛有意不理张惠龙;但到了她女伴身边,却又有说有笑。 张惠龙看在眼里,心中有股说不出的兴奋还是怅惘的奇异滋味;这股滋味越来越浓,也越来越耐于品尝。视线绕来绕去,只在青儿身上转,有时无意间相遇,倒像撞了个满怀似地,慌忙都避了开去,而且也都微微涨红了脸。 忽然,门口出现了人影,是领了材料去做油坛的那些妇女交货;再转眼看时,青儿和她的女伴也已在收拾桌子,准备歇工了——张惠龙抬眼望一望天色,深深讶异;在他的感觉中,只不过一晃眼的功夫,谁知天都快黑了。 第10章 “爹!”青儿娇声向里喊道:“收工了!” 这是替他在关照,好等吴乡约来帮着收件付酬。张惠龙忽然变得很聪明,马上就懂了她的用意;想用眼色向她表示谢意时,她却惊鸿一闪,转入屏风后面,绿淡色的裙幅,似乎一直留在他眼前。 “慢慢来,慢慢!”吴乡约匆匆走来,向那些妇女,大声说了这一句,转身看着张惠龙:“官长,我点数,你发钱。” “嗯,好。”张惠龙这时才想起:“油坛做得合不合格,得要仔细看一看。还得有个人帮忙才好。江陵府的那人怎么不来?” “不要紧,不要紧。我找人来。” 他进去把青儿找了来帮忙。张惠龙冲着她点一点头,根本就没有想到该说话。于是吴乡约作主分配了工作,张惠龙验收,他自己点数,青儿发钱。这一刻,张惠龙倒没有把目光关注着青儿,聚精会神地把油坛一个个接过来,仔细检查,合格的放在一边,不合格的放在一边——这数量很少,他依照曹彬待百姓宽厚的指示,不作挑剔,照发工资。 把一切工作做完,暮色已经很浓了;那些堆积得整整齐齐的油坛,望过去影绰绰地,特别予人以一种丰富充实的感觉,张惠龙对自己的任务颇为满意。 当然,这要感谢吴乡约,他唱了一个喏,很诚恳地道谢:“多亏吴乡约,不然我一定交不得差。” “哪里,哪里!都是为国、为官家” “还有小娘子!”这是他第一次向青儿说话,乱拱着手:“谢谢,谢谢!” 青儿报以羞涩的微笑,也似乎有些不得劲的样子,想找句话说,或者找件事做,于是自己跟自己说道:“该点灯了,我去点。” 张惠龙目送她的背影消失,转脸过来,正好迎着她父亲的那种欣慰之中略带诡秘的微笑;他脸皮子薄,不由得有些窘。 “息一息吧!”吴乡约拉着他坐下,稍稍躇踌了一会说:“长官——” “吴乡约!”他打断了他的话说,“不要叫我长官行不行?叫我名字好了。” “没有这个道理。” “我不管道理不道理!只听你叫我长官,我浑身不舒服。” “既然如此,我恭敬不如从命了。”吴乡约折衷了一下,只叫他名字:“惠龙,这些东西很累赘,我有个计较,你看使得使不得?” “请说。” “你把油坛和剩下的钱,都寄放在我这里,我写个字据与你;你今日回去好交差。” “那太好了。”张惠龙大为高兴:“我正愁着不知怎么办?现在好了,明天一早我找车子来装。” 正说到这里,青儿捧着一枝烛台走了出来。她进去洗过脸,未施脂粉,却天然唇红齿白;垂着眼,低着眉,长长的睫毛掩映在摇晃的光晕中,把张惠龙看得傻了。 “取笔砚来!” 等青儿取来了笔砚,吴乡约提笔写收据。肚子里的墨水不多,这张字据写得很吃力;他全神贯注在纸上,青儿又专心一志在看父亲写字,这给了张惠龙极好的一个机会,恣意偷看着她,心中一阵阵无端的兴奋,胸腹之间一阵阵没来由的发涨,又舒服,又难受,是他出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感觉。 好不容易,吴乡约写好了那张字据,把它递了给他:“惠龙,你把这张字据收好了,回去跟曹都监交差。照我计算,明天再有半天功夫,归你要交的一千油坛,便可齐备。装油坛的车子,不必早来,索性等到下午,一次装完,既省事又显得差使办得漂亮。如果车子不够,也不要紧,我替你设法。” 这番话不但设想周到,而且语气亲切,张惠龙听人耳中,暖到心头;口中连连答应,心里在想,这趟平蜀,非得好好打个胜仗,才对得起吴乡约的这番情意。 “你再坐一坐,我们再谈谈。” “喔!”张惠龙看一看黑透了的天色,点点头:“好,好!” 这一份略带勉强的心意,偏偏让青儿察觉了,所以等吴乡约刚要开口时,她抢在前面喊了声:“爹!” “怎么?” “人家将令严厉,归营有时候的,晚了不好!” 青儿的话,每一个字都说到了张惠龙心里,顿生一种热血沸腾的知己之感。但正因如此,他拼着受责,也要逗留一会,所以赶紧搭腔:“不要紧,不要紧!我再陪吴乡约谈谈。” 吴乡约让女儿提醒了。他见得事多,也看出张惠龙是有意如此;说“不要紧”是假的——这一次大军西来,军纪严明,害他受责,于心何安?因而作个送客的手势,很恳切地说道:“青儿的话不错。你快回营吧!明日千万早些来,我有话说。”, “是!是!”张惠龙重重地点着头:“明日我一早就来!”说着,向青儿看了一眼,再向吴乡约唱个喏,告辞而去。 回到军营,跟曹彬报告了工作进度,呈上吴乡约所出的收据;同时提出估计,说明日午前,全部任务,都可以完成。那时派车到吴乡约家,把所有的油坛一次装了回来。如果车子不敷分配,他还可以就地设法。 曹彬于欣慰之外,不免惊异,他只当张惠龙不过一个憨厚诚朴的小伙子;不道遣出去办事,有条有理,十分精明,这倒要另眼相看了。 这样想着,不由得把眼睛盯住了他,仿佛要从他脸上找出来些什么秘密似地。张惠龙素日敬爱曹彬,秉性又从不知说假话,所以这时心里发虚,略带忸怩地笑了一下。 这一笑越发令曹彬奇怪。再仔细看他,眉眼舒展,神情怡悦;嘴是闭着,却闭不住一团笑意,是那种遇到了极大得意之事,却又不便说明的神态。 于是,曹彬笑着问道:“惠龙,你一天都在吴乡约家?” “是!” “是乡约很帮忙是不是?” “是!”张惠龙答道:“多亏他们,不然我怕跟都监交不了差。” “喔!”曹彬突然发现了他话中的一漏洞,紧接着追问。“‘他们’,除了吴乡约还有谁啊?” 这一问张惠龙越发情虚,脸都红了。 “怎么回事?还有谁?” “还有,”张惠龙很吃力地说:“还有吴乡约的女儿!” “噢!”因为是亲近的侍从,曹彬可以脱略仪节,想得有趣便放声大笑了。 那自然使张惠龙不好意思。但既说出口,而且都监似乎颇感兴趣的样子,也就不必再瞒。于是他把青儿对他的微妙的态度,断断续续地都告诉了曹彬。 这时曹彬的神情又不同了,收敛笑容,很注意地听着;等他说完,只点一点头,别无表示。 张惠龙相当失望。他意料中曹都监一定会说几句赞美青儿的话,哪知什么话都没有。看样子他是不以为然;这也可想而知的,现在是在行军,入蜀征伐是何等大事,怎么可以把心思花到不相干的地方。 就这样子,张惠龙替自己浇了一头冷水;但也因此得以把青儿抛开,跟往常一样,头一着枕,便即入梦。 四更时分,不等起身的号角声,张惠龙习惯就醒了;睁开眼来,第一个念头想到吴乡约的叮嘱:“明日千万早些来,我有话说。”是什么话?他心里在问,自己为自己拟了许多答案,却始终想不透,哪一个答案是最可能的。为了急于打破疑团,同时也渴望着看一看青儿,恨不得立刻就动身到吴家;只是想到曹都监的态度,那股劲儿便泄了个干净。同时想起还有下午派车运油坛的事,要预作安排;这样一半是真的公务在身,一半有意拖延,到吴家时,太阳已经晒上墙头,并且已有人来领装油坛的材料了。 张惠龙觉得异常歉疚,几乎低着头不敢看吴乡约,更不敢看青儿——虽然未看,她的神态却深印在他脑中;可想而知的,她是冷冷的一脸不高兴。 吴乡约却并不因为他来迟了不高兴,依然很热心地帮着他照料;等把材料都发了出去,清闲下来,他拉一拉张惠龙说:“来,来!请到里面来坐。” 里面是一座小四合院,朝南一明两暗三间正屋,左右厢房,围着一个青石板铺成的天井;吴乡约把他带入东厢房,那里生着个火盆,拨一拨白灰,添上几块炭,立刻就觉得满室生春了。 “可要吃杯酒,挡挡寒气?” “多谢。我从来不吃酒。”张惠龙说:“你自己请!” “那我就不客气了。不瞒你说,我有两条命,一条是——酒。” “还有一条呢?” 吴乡约笑笑不答。端着杯酒,坐到火盆旁边,闲闲问道:“惠龙,你府上何处?投军几年了?” “我是真定人。十三岁那年,曹都监把我从家乡带出来,在他身边六年了。” “曹都监也是真定人?” “嗯,是。”张惠龙又说:“我跟曹都监还带些亲。” “喔。”吴乡约很注意:“什么亲?” “远得很!‘一表三千里’的表侄。” “那末,府上还有些什么人?” “什么人也没有!就我一个。” “也不曾娶亲?” 问到这一句,张惠龙猛然意会,立刻心跳!继一转念,又觉羞惭;这想到哪里去了? “怎么?”吴乡约很认真地催问:“你说实话,不要紧!” 这话叫人好笑,倒像是疑心自己要说假话!张惠龙在想;看这样子,说了实话,他也不信会疑心自己有所图谋,故意隐瞒。这休教他看轻了自己! 于是他说:“从小就定下了。” 此话一出,吴乡约的脸色,就像黄梅天似地,阴晴不定,看着手里的那杯酒,好半天也不说一句话。 第11章 张惠龙终于看出端倪来了。心里悔恨万分,但是话已说了出去,再也收不回来——就只为说错一句话,把一生之中这个可遇不可求的大好机会,断送得干干净净。 宾主二人各有难言的抑郁,一个觉得浊醪味薄,一个觉得炉火不温;就这时候,窗外青儿的娇喊,打破了难堪的沉默。 “爹,你快来嘛!有位长官来了。” “谁啊?”吴乡约和张惠龙不约而同地问。 “我哪知道是谁?”青儿答道:“看起来,这位长官的官不小,有两名卫士跟着。” 她在说这些话时,张惠龙已经急匆匆奔了出去;一望之下,大出意外,这位长官竟是曹都监。 按规矩行过礼,曹彬平静地说明来意:“我到各处走了走,要看看油坛做得怎样?” 原本是来视察。张惠龙正待报告工作情况时,看到吴乡约,便先为他引见。曹彬一向宽厚和易,很客气地跟主人寒暄;吴乡约却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手忙脚乱地牵贵客上坐,同时叫青儿和她的女伴回避。 “不必,不必!”曹彬摇手阻止:“让她们在这里好了,我正要看她们做活。” 他不是要看她们制作油坛,是借视察之便,特地绕道来看一看青儿。偏偏青儿也想要看一看这位长官,到底是如何严厉?以致张惠龙连在民家吃一顿饭都不一敢。所以一听曹彬的话,便拉住女伴,重新坐下;手里在做活,眼睛却不断瞟了过来。 她看曹彬,曹彬也在看她;心里高兴,不由得浮起一团笑意。“你女儿好人才!”他问吴乡约:“还不曾许人家吧?” 这一句话羞着了青儿,站起来就跑。女伴们笑着拉她;自然拉不住,嘻嘻哈哈地追逐着,一齐拥入屏风后面,不见踪影。 等乱过这一阵,吴乡约才能开口:“穷家小户的女子,都监太夸奖了。” 这话等于未曾回答,曹彬便再问一句:“一点不是夸奖,实在好!想来求亲的人,一定不少?” “跟都监说实话,求亲的人,倒是不少,无奈高不成低不就。加以小女要自己来挑——这原是不合理的事;只为拙妻早亡,不免溺爱,也只好由她,说来教都监见笑。” “婚姻终生大事。”曹彬点点头说:“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其实是自己拿眼光来挑的好,挑好挑坏;将来怨不着父母。” 吴乡约也连连点头:“正是这话,正是这话!” “不知道令媛可曾挑中了什么人?” “这个么——?”吴乡约摇摇头,不接下去了。 欲言又止,为了何故?同时又看到张惠龙容颜惨奇書網電子書淡,越发奇怪。曹彬心里在想,这一定出了什么意外的变化,吴乡约当着张惠龙的面,不肯细说,倒要想个办法问一问清楚。 于是他说:“惠龙,你到外面去看一看,跟卫士说,我那匹马要多溜一会儿。” “是!”张惠龙实在舍不得走,但命令不能不听。 走出门外,他把曹彬的嘱咐,转告了卫士——明知是有意遣开他,他依然照命令传达;同时因为未得命令,不便再回原处,只躲在院子里僻静的一角,从窗户里遥遥望去,但见两人谈得十分投机,尤其是吴乡约,笑容满面,而且对曹都监十分恭顺。 谈得告一段落,曹都监随即起身,吴乡约亦步亦趋地在后面相送。张惠龙这时自然不能再站在僻处了;他一心想了解他们谈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去探口气?唯有按照军中的礼节,肃然侍立,目迎目送。 曹彬站住了脚,毫无表情地说:“等油坛收齐,你立刻回营!” “是。” “吴乡约如果留你吃午饭,你可以领他的情。”曹彬又加了一句:“这是我的特许。” 张惠龙还不曾开口,要做东道主的吴乡约反倒一叠连声地称谢,又说:“诸事仰仗都监,我谨遵召命。” “多谢,多谢。恭喜,恭喜!” 张惠龙不知他们打的什么哑谜?越发纳闷。等送走了曹彬,接着便有人来交油坛,依然是吴乡约帮着他照料,他到日中,诸事妥帖,暂且歇手。 “只等车子来运了。”吴乡约轻松愉快的声音说:“惠龙,我们先洗洗手,吃了饭再说。” 望着那累累然叠得老高的油坛,张惠龙觉得仔肩一松,满身轻快,由衷地感激吴乡约,便异常诚恳地向他致谢。 才说了一句,吴乡约就不容他继续,一把拉了他就走,依旧在东厢房里落坐,小厮端来了洗脸水,热茶;略略休息了一会,但见门帘一掀,青儿翩然而入,手里捧着个很干净的小藤篮,里面放着杯盘着匙。 “爹,就在这里吃吧!”她说。 “对了,这里暖和些。” 说着,吴乡约站起来搭桌子,张惠龙也动手帮忙;青儿安排了两副食具,旋即退了出去。随后便是小厮端来了两荤两素的肴馔,一大碗鲜鱼汤。肃客入座,主人喝酒,客人吃饭。 吴乡约的神情跟刚才大不相同了,谈笑风生,兴致极好了,张惠龙却有些心不在焉,不住偷眼望着门口,惦念着青儿,想再看一看她。 直到饭罢车来,把油坛装好,青儿始终不曾再出现。张惠龙怏怏然,心中有种没来由的烦躁;想到从此一别,再无见面的机会,竟有些魂飞魄散的光景。 依依不舍地作别回营,向供奉官交割了油坛和帐目,回到大帐;正在察看地图的曹彬喊道:“惠龙,我有话问你。” “是!”张惠龙答应着走到他面前。 曹都监的神情奇怪,似笑非笑地把他从头到底打量了一遍,才微带责备地问道:“你怎么跟吴乡约撒谎?” “撒谎?”张惠龙从未受过这样的指责,不由得脸就红了:“都监,我不知道撒了什么谎?” “你怎么说从小就定了亲了?” 对这一问,张惠龙有着梦想不到的意外之感,由这一问,引起了无数的联想,但都是疑惑,莫非这个、莫非那个?对于自己假设的答案,不敢去肯定——因为那太不可思议了! “我也不知道你什么心思?”曹彬极从容地说:“你从小在我身边,就跟我的子侄一样;我把你的亲事定下了,吴乡约也答应了。今日先定‘帖子’,等从成都班师回来,我再替你办迎娶。” 他自己所假设的答案,长官为他肯定了,但是他仍旧有些不肯相信,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 “怎么”曹彬问道:“难道你还不愿意?” 这一下才把他的话逼了出来。“谁说不愿意?”他单膝下跪:“都监,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起来,起来!”曹彬非常高兴地笑道:“这是你为人诚朴的好处!人家父女都看中了你。姻缘前定,一点不错。惠龙,”他正一正脸色又说:“在这里我说句实话,论人品,你可配不过人哦;你须好自为之,努力上进,莫辜负了人家的青睐!” 张惠龙只是咧开嘴笑着,把对长官应有的礼节都忘记了;但是,曹彬的训诫,像石上镌字般深铭在他的心版上,他觉得受得太多,长官的恩,美人的情,还有吴乡约的好意,这些都必须出尽全力去报答了,才能使自己心安理得——也只有如此,那些深厚的恩情,才能为自己所有。 于是,他反而把眼前的一切,都暂且抛开了。“都监!”他问:“大军什么时候开拔?” “今夜就要上船,”曹彬答道:“下午我放你半天假,去办定亲的事。我已经替你请好一位大媒。” 这位大媒是江陵府衙门派来做联络工作的一个“孔目官”,姓张。等把张孔目请了来,曹彬又当面拜托了一番,同时取出来一百二十两银子,一百两是聘金,二十两作为杂费,请张孔目全权主持。 “好一件喜事,我来效劳!”张孔目笑嘻嘻地说:“曹都监,这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的吉兆,恭喜,恭喜!” “彼此,彼此!”曹彬微笑着答道:“我们这里有人做了江陵府的女婿,多一重渊源,要请大家看在亲戚面上,格外支持。” “这还用说吗?军民一家,万事亨通。” 于是张孔目带着张惠龙又回到城里。都是姓张,一个叫“大哥”、一个叫“兄弟”;做“兄弟”的张惠龙,到张孔目家拜见了“大嫂”,真个一见就似亲人,十分投缘。 张孔目亲自写好了“细帖子”,张“大嫂”便依照一般定亲的风俗;用红丝络装上四瓶酒,每瓶酒上插两朵绢制像生大花,连同帖子、聘金都装入朱漆木盒,叫人提了,一起到吴家来求亲。 吴乡约已早有准备,厅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挂上一张和合二仙的中堂;上首祖宗神龛前,燃着明晃晃一对红烛,他自己换了一领见官府才穿的半新蓝袖袍,笑容满面地迎了出来——张孔目与他原是熟人,说话就格外方便了。 肃客上堂,略略寒暄,张孔目把提盒打了开来,请吴乡约过目。他只把“细帖子”看了看,拱拱手说:“高攀,高攀!” “休得客套了!”张孔目说:“今日之事,要做个权宜之计。原是看中了我这兄弟的人才,爱亲结亲,不如此刻先定了名分,改了称呼吧!” 吴乡约不便作声,但在笑容上看得出,是赞成此举;张惠龙便站到正中,躬身朝上行个军礼,喊一声:“岳父!” “生受你了!惠龙,请坐,请坐。” 一句话未完,屏风后面爆发一连串的娇笑,有个尖嗓子的声音在说:“新女婿上门了!拿喜果来吃。” 接着是又笑又闹的一阵谐谑,其中夹杂着青儿的细声软语,有央求、有嗔责;屏风下裙幅凌乱,看上去总有七、八个女孩子包围着青儿。 第12章 大家都觉得有趣,特别是张惠龙,神魂飞越,第一次领略到飘飘欲仙的感觉。 “恭喜,恭喜!”门外有声,拥进一群人来;吴乡约慌忙起身接待,为张孔目和张惠龙介绍;这些都是街坊邻居,应酬了好一阵才散去。 城里恢复了清静,同时也保持着沉默,但客人却未告辞;张惠龙舍不得走,张孔目不忍催他走,而吴乡约正在思索着留客的藉口。 有了,他很容易地想到:“多蒙大煤玉成,就今日备一杯水酒,也算一点谢意。”他看着张惠龙说:“也算为你饯行。” “好极,好极!”张孔目拍着手说:“我要叨扰。” 于是吴乡约告个罪,回到内室,跟青儿说要留张孔目吃酒。她还不曾有所表示,她的那些女伴,个个自告奋勇;都是邻近的女孩子,各人回家,有鱼拿鱼,有肉拿肉,一刻之间,凑成了一席盛馔的材料,洗剥切割,烧火掌灼,七八个一起帮忙,反倒不许青儿插手,取笑她是个“新娘子”,只合端坐不动。 依旧是在那间东厢房里设席,张孔目上座,张惠龙打横相陪,吴乡约坐了主位。酒过三巡张孔目又出了花样。 “吴乡约!”他说:“我虽是个现成媒人,总算也是个媒,却还是不曾见过你家小娘子。回得家去,拙荆问起我来,吴乡约的闺女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人才如何出众?叫我怎生回答!” “啊,啊,这是我失礼了!”吴乡约也懂得他的意思,顺势答道:“我叫小女来拜谢!” 一叫青儿,她自然害羞不肯出来,经不住女伴架弄,心里也想再看张惠龙一面;便半推半就地到了东厢房门口,翩然而入,眼观鼻、鼻观心地低头站着。 “好出色!”张孔目喝彩,拍着张惠龙的肩说:“兄弟,你前世修来的福气!” 张惠龙喜不自胜,却是矜持地微笑着;吴乡约当然也十分得意,“女儿!”他说:“拜谢张家伯父,多亏他成全!” 青儿轻声答应着,就在筵前,盈盈下拜。 “这一声‘张家伯父’倒不好轻受。”张孔目笑着思索了一下,想起随身带着一块汉朝用来辟邪的“玉刚卯”,便解了下来,双手捧了过去:“来,来,侄女儿,这算是我的一份见面礼。” “这太贵重了。不敢当!”吴乡约不安地说。 “我也不尽是媒人的身分。我这兄弟也姓张,是一家人;就算我大伯子送弟妹的一份贺礼。” “多蒙抬爱!青儿,还不道谢?” 于是青儿接了那块玉刚卯,再一次敛衽为礼。等抬起头来;恰好与张惠龙的目光撞个正着;心头怦怦乱跳,不由得把张粉脸胀得通红。 张孔目与吴乡约互看了一眼,已取得默契。青儿这时自觉再无理由留在那里,便移步要走,吴乡约急忙喊了声:“青儿!” 她站定了脚,看着她父亲,她父亲却又看着张孔目;他便正一正脸色,看着张惠龙和青儿说出几句话来。 “已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了帖子,定了名分了。你们都休不好意思,彼此心里有话,正好趁这一刻说一说,省得以后牵肠挂肚。我们酒也够了,到外面也另有几句话说,你们在这里谈谈。” 一听这话,张惠龙心跳,青儿着急,一手的冷汗;可是谁也不曾说话,眼睁睁看着他们离了席,只觉得异常局促,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到底张惠龙是男子汉,微笑着先开口:“我不承望有今天这一天。” 背窗的青儿看了他一眼,依旧把头低了下去,只把玩着手里的那块玉刚卯。 “我自己也不知道好在那里?人家都说我傻,心肠直,不会耍花巧。小娘子,说实在的,我怕你看走了眼——” 他一开口说自己时,她就连连向他使眼色——她知道女伴都在窗外窥探;他这些话,正好为她们用作取笑之资,所以不教他说。无奈张惠龙不识眉高眼低,越说越高兴,她便着急地埋怨他:“你说这些话干什么?” “喔!”张惠龙异常歉仄地:“我不知道你不喜听这些话。” “也不是不喜听。我原不——” 她本来想说:“我原不嫌你。”话到口边,猛然意会,这句话落入女伴耳中,是说不完的话柄,所以突然顿住。但经此两句对答,陌生羞怯的感觉是大大地减少了,自然而然把头抬了起来,很大方地看了看他。 他也在看她,彼此打量,无不喜悦;嘴角都不自知地挂着笑容。 张惠龙贪看着她的明眸皓齿,忘了说话;在青儿,湖湘女儿原本明爽,羞意一减,索性自己先开口来问他:“官人不知那一天动身?” “只在今夜就上船。” 青儿失声轻呼:“这等匆促!” “兵贵神速。若不是为了备办油坛,早就开拔了。” 若不是为备办油坛,何来这桩姻缘?青儿心里在想,世事奇妙,便自己能挑个梦做,也不见得想得到此! “去得匆忙,回来多半也快,你放心好了。” “我没有什么不放心。”青儿紧接着他的话说,语气似辩白、似安慰;但接下来却又问:“何以知道回来得也快?” “那是曹都监说的,只一破了夔州,直下成都,孟昶的军队,不堪一击。至多一年便可班师。” “你是说一年?” “是,一年。 青儿的眉眼越发舒展了,凝望着空中,只见她长长的睫毛,不住闪动;那双漆黑的眸子,让张惠龙想起初为小卒,在曹都监帐外守夜,深夜无聊,每每凝视星空,暗云中星星闪耀,令人兴起无限神秘幽邈之思,便仿佛就是她此刻的这一双眼睛。 她的心事想停当了,把视线依旧落在他脸上:“锋镝无情,你要自己保重!” “你放心!死生有命,胆越大越无危险。” 这句话让青儿得意,不自觉回身看了一,意思是告诉女伴:你们看看,这才是男子汉! “我就怕一件,班师回京,也许不走峡路。” “走那里?” “走陆路。由成都出剑门,走褒城斜道到汉中;然后东过长安,出潼关,经函谷回汴梁。” “唷!”青儿皱着眉说:“听你说这些地名,好噜苏费事!” “这话不错!”张惠龙被提醒了,欣然说道:“那条路太费事,应该还是从三峡回来,下水船多快!何必去走那条路?不会,不会,一定还是经过江陵。” 青儿好笑,都是你一个人的话。但也正见得他的诚朴;这样想着,心里荡漾起无限情思,有些心跳脸热,怕再谈下去,不免越礼,所以又说一句:“一路顺风!” 这是作别之词,张惠龙自然听得出来,想答一句什么的,偏偏想不起来,只怔怔地望着,四日交视,尽在不言。好久,青儿觉得眼眶发热,心中一惊;赶紧回身,拭一拭眼,定一定神,掀帘而出——院子里空落落地,什么人也没有;女伴知趣不来打扰,还是让爹爹把她们劝走了?她不知道。只稍微有些海意,早知如此,还可多谈一会。现在,当然没有再回进去的道理。 等她一走,张孔目随即进来,与张惠龙一起告辞。吴乡约已备下回帖,再在原来的酒瓶内,盛满淡水,放上几条活鱼,另加一双用红绢扎好的竹着,这有个名目,叫做“回鱼箸”。 “回鱼箸”一拿到营里,少不得有人会问;张惠龙怕弟兄们起哄开玩笑,把它送了给张孔目,只拿着女家的帖子,回去报告曹彬。但尽管他做得隐秘,营里依然晓得了这件喜事,众口相传,津津乐道,士气越发受到鼓励。同时民间也在谈着这桩佳话,对平蜀的大军,越发觉得亲切。这些都是曹彬事先所不曾想到的。 自江陵到宜都,沿江列布的归州路平蜀大军的战舰,一夕之间,消失无余;由战棹左右厢都指挥使杨光美领头,战棹部署武怀节押后,按照预定程序,向西移动。五十艘螳螂头柏木船和一千名纤夫,集中在沙头市;由此装载辎重,紧跟在战舰以后,作为接应。 马步两军则自江陵西北,经当阳转到夷陵待命——曹彬接受了刘光乂的要求,改由陆路列夷陵;因为由此出南津关到归州,尽是山路,行军极其艰苦,为了保持马步两军的体力,修正计划改在夷陵由水路运兵到巴东,这样,在那里就要征用大量民船,必须曹彬亲自去主持。 他带着张惠龙和马军都监米光绪,步军都监折彦斌,轻骑先发;只费一天功夫赶到夷陵,拜访郡守,征雇船夫。等马步两军先后抵达,立即装载。接着,战舰和辎重船也到了,重新安排行军序列,战舰在前,运兵船居中,辎重船最后,连江百里,帆纤不绝,前队已到诸葛武侯所建的黄牛庙,后队不过刚入西陵峡。 刘光乂以一只“海鹘”作为中军坐舰——战舰的名目甚多,威力最强的,名为“拍竿”,船有五层楼高,要用到八百名士兵;船舷两侧,设置五十尺高的巨木,上嵌大石,平时用麻绳系住,当敌船进攻,只要到了左右五十尺的范围以内,绳索一放,巨木倒下,以雷霆万钧之势,下击敌船,当者必碎,这就是“拍竿”。相传为杨素承隋文帝之命,在夔州白帝城前江上所造,曾大收破陈之功。 其次是“楼船”,船中建楼三重,外列女墙,墙上开弩窗矛穴,并有小型的炮车。船长百尺,可以驰马。但“拍竿”和“楼船9,都必须在宽阔的江面上,才能发挥威力;三峡中并无用武之地,所以平蜀水师,所用的是中小型的战船,以轻捷为主的”蒙冲“、”斗舰“、”走舸“和”海骼“。 第13章 “海鹘”的形状很奇特,头低尾高,后小前大,左右两舷,特置浮板,作为稳定船身之用,那浮板形如鹃鸟张翅,所以名为“海骼”;它的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管什么惊涛骇浪,不愁倾覆。行军途中,主帅左右有许多幕僚作业,是非要一只比较平稳的船不可的。 在这只船上,刘光乂和曹彬,无心观赏峡中清幽雄奇的山水,也无闻于凄清酸楚的猿啼,他们密切注视着舟行的安全和大军经行名闻天下的蜀江之险,所可能发生的诸般难题,不时发出提示式的命令,作为“传令船”的“游艇”往来传递。 大队入西陵峡,过明月峡、虾螟碚、黄陵庙,前队将抵归州境界,后队犹在黄牛峡以西;这是第一天的行程。 主帅坐船泊在獭洞西面的一处滩前,一天辛若,刘光乂召集僚属会饮;等散去时,已经月上东山,但只遥见千丈峭壁之上,小小的一团白光,峡中依旧暗沉沉地,鳞次栉比的战舰民船,藉着桅杆上“灯号”的映照,勾勒出来的阴影,显得格外雄伟。江水呜咽着拍击船舷,发出一阵阵“刷哗——刷哗——”的声音,令人兴起一种莫可言喻的神秘中,带着恐惧和兴奋的感觉 曹彬住宿后舱,勤劳王事,惦念着先遣部队的李进卿,一直未能入梦。这天是十二月十四日,月到中天,峡中通明,忽然动了游兴,便悄悄披衣起床;惠龙就睡在他床前,这时也惊醒了,揉着眼问道:“都监,可是要到船头小解?请当心些,傍晚有个弟兄,就是这么一下子掉到水里,连尸首都找不到了。” “我想到滩上去走走。” 张惠龙一跃而起,精神拦擞地说:“我陪着都监去!” “也好,”曹彬又说:“轻声!别吵醒了别人。” 于是两人轻手脚轻地出了后舱。守卫的士兵在凛冽的江风中,执行勤务;看见曹彬,趋前为礼,帮着张惠龙搭好跳板,让曹彬到了滩上。 滩是乱石滩,一脚高、一脚低向前走去;张惠龙眼力好,俯身下去,抓起一把石子看了看,惊喜地喊道:“都监你看!” 接过来细看,是五色的石子,有青有红,奇形怪状,十分可爱。“喔!”曹彬说着:“我知道了!” “都监知道了什么?” “原来这里就是‘使君滩’。”接着朗声吟道:“白鹭拳一足,月明秋水寒;人惊远飞去,直向使君滩。” “都监吟诗,”张惠龙笑道:“想来这个滩必有典故。” “八百年前的事了。那时蜀中归刘璋统治,昭烈帝刘备入蜀;刘璋派人来迎接,就在这里。那时称刘备为刘使君,所以这里叫使君滩。” “好兆头!我们副帅也姓刘,这下子一定很快到成都了!” “咦,惠龙!”曹彬打趣他说:“你怎的突然变得聪明了?莫非受了你那未过门的媳妇的教?” 提到青儿,张惠龙心里像倒翻了一盏蜜,憨笑着说:“都是都监的恩情。” 于是他把那天与青儿单独相处的情形,细细说了给曹彬听;也说到这两天弟兄们都在羡慕他的话。 “只要各人肯努力上进,成功立业,尽有机会。”曹彬忽然想起件事:“明天你坐了传令的游艇,到夷陵来的那些船上去看看。‘南人行船,北人骑马’,马步军都不习惯风浪,看着可有晕船的?” 张惠龙把他的命令紧记在心,第二天一早便到各处去了解情况。他的报告还未来,后队有只船出了事。 出事的地点在空(舟令)峡,那里有个暗瞧,共是三块大石头,成“品”字形隐在水中,称为“三珠石”。三珠石制造了三个大漩涡,称为“头珠、二珠、三珠”,是舟行极险的地方。 过三珠石全看舵工的本事,只对准三珠石直航,到得相近,自然左转,绕过三珠石,立即回舵,就可脱险,但说来容易,临事之际,出以镇静,丝毫不乱,却非常人所能。战舰上的舵工经常在峡中操练,自然不难;民船上的舵工也都是好手,也应该可以履险如夷;难就难在坐船的人惊惶失措。 那是夷陵来的一条船,装载的是马军;舵工事先已作告诫,并且极力安慰,那些从未涉过风波之险的马上健儿,仍不免惴惴不安,因此注意力分散,其中有个人忘掉把马戴上眼罩,到了三珠石将近,漩涡中喷翻着白沫,风涛如吼,那匹马受了惊,就在要转舵的那一刻,昂首长嘶,跳踉不安,船只失了控制,砰然巨响,在三珠石上撞成无数碎片,落水的人和马,卷入漩涡,不消片刻,连木船碎片,一起旋入涡心,直下千寻,无影无踪。 目击的人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只不过喝杯水的功夫;一只大木船,二三十人,十几匹马,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恐怕那些人到葬身江底,还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这太可怕、也太不值了。 刘光乂接得报告,除了立即下令查报被难人员姓名,指示照阵亡的条例办理抚恤以外,接着就把曹彬请了来,商量此事。 “行军自然难免发生意外,就怕影响士气!”刘光乂搓着手说:“总得想个办法来防止才好。” “是的。”曹彬很沉着:“我已经派人去调查了,等有了报告,再筹对策,比较切实。” 张惠龙的报告,很快地来了。他适逢其会,正好听到马步军的许多怨言;第一天入西陵峡,初历新奇的环境,而且风涛平静,大家都还不以为意,经历这一番奇险,就看出来人地不适,虽强亦弱。马步两军中晕船的倒还不多,都只觉得局促在一隅之地,十分气闷;如果再不明不白葬身在三峡之中,更是死不瞑目。还有些人则以为本是纵横驰骋的好身手,此刻听人摆布,觉得委屈,所以一致的抱怨是不该让他们下船。 到了新滩泊舟,马步两军的指挥官,根据部下的反映,正式提出了报告,要求由此循陆路到巴东:“本来在新滩就要‘起拨’,好拉空船过滩。”马军都监米给说:“不如趁此起岸,也省了许多手脚。” 接着,其他将领也力陈舍舟登陆的好处,刘光乂有些心动了;但看到曹彬只是沉吟不语,便不肯轻下决定,转脸问道:“国华,你的意思如何?” “我有看法,或者不为大家所赞成。”他徐徐发言:“计划不宜轻易更张,命令尤须力求贯彻。” 话是冠冕堂皇,但说来容易;如果拿不出办法,空言无补实际。倘是别人,张廷翰和高彦晖等人,一定会提出反驳,只为了一向言不轻发的曹彬,所以大家保持着沉默,用期待的眼光催促他作进一步的解释。 曹彬胸有成竹,环视请将,从容问道:“我请各位试答,如果今日不是行军,而是赴敌,除却水程,别无他路,又如何舍舟登陆?” 这一问把大家都问住了,面面相觑,无人作声。 曹彬的本意原不在难人,所以紧接着又说:“归州路水陆相辅,但我寡敌众,且又以劳对逸非集中兵力,进行逆袭不可;以故本路兵员,说实在的,并无水师步兵的区别,在三峡,步兵亦是水师;过三峡登陆西进,水师就是步兵。” “不错,一点不错!”刘光乂悚然动容,提醒大家:“曹都监提示的这种宗旨,十分重要,请各位务必记住,同心一德,莫分彼此。” “副帅和都监的指示,自然要遵从。不过,马步两军弟兄的愿望,也不能不顾。”年纪最长的高彦晖,掀髯扬眉,侃侃直陈。 “当然,当然。”曹彬点点头,看着水师将领杨光美和武怀节:“我想把装载的方法变更一下——马步两军弟兄的情绪不安,无非因为不识水性,心怀恐惧的缘故:如果有人在旁边安慰解释,壮他们的胆,情形就会好得多,所以,我的意思是水师和马步两军,混合配置。不过,你们两位得告诫部下,要好好照料马步两军的弟兄!” 他的这个办法提了出来,在座诸将无不欣然同意。杨光美和武怀节自然也无异议;当时就定了原则,重新编组,把民船上的马步两军,抽出三分之一在战舰安置;水师调出同样的人数,平均分配到每一条民船上去。 这一调动的效果很好,没有经历过风涛的弟兄们,在水师的慰抚鼓励之下,逐渐胆壮能够涉险不惊了。 7 依照预定的日程,大军在第十天中午到了巴东;也就是到了巴楚分界的最前线了。 巴东县的南岸,是个负山面江小镇市,县城在北岸东溪之西,为了怕惊扰居民,刘光乂下令,部队仍旧住在船上,统帅部也依旧设在原来的中军坐舰上。 第一个来谒见的是巴东县令,报告了地方的情形,随即陈诉,就是县小民贫,忽遇大军莅境,不知如何供应?为此已急得好几天睡不着觉。连日召集地方士绅集议,张罗了五百头猪,两千瓶酒,一万斤蔬菜,报效大军。另外又凑了三千两银子,奉献各位将帅。说完,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大红全帖的礼单,双手捧上,诚惶诚恐地说:“伏乞将军笑纳,赐谅微衷,不以菲薄见责。” 在五代藩镇,残民以逞的时候,这张礼单,确嫌非薄了!这个县令,僻处边睡,还不知道现在的军队,已非从前的军队,所以听说有上万大军开到,会急得几天睡不着觉;刘光乂觉得有些好笑,转脸看着曹彬问道:“如何?” “我的意思,早跟副帅报告过了。” 在出发之前,曹彬就跟刘光乂说好了的,恪遵上谕,严守纪律,谢绝地方的供应,一路来都是如此,在巴东自然也无例外。刘光乂的问他“如何”,不是问他对巴东的献纳收受与否;只是觉得这个县令为民请命,说得可怜,想问问他,该如何加以抚慰? 第14章 既然曹彬不曾了解这层意思,那就不必再问,迳作处置好了。 于是刘光乂答复县令:“多谢盛情,实在不敢当。银子决不敢收,食料照价收买;不过,两千瓶酒请不必送来,现在还不是弟兄们痛饮庆功之时。” 巴东县令大出意外,从来也不曾见过这样的带兵长官!莫非真的嫌菲薄,以退为进,说的反话? 他正在这样惊疑不知所答,曹彬却已看穿他的心事,便为他解释:“这不是副帅矫情,更无别意;只不过官家特意叮嘱,不准扰民。副帅谨遵上意,一路来都是如此。请为代致贵县士绅,盛情心领。” “那末——”巴东县令弄明白了真相,反觉得十分过意不去:“银子与酒,我遵将令,收了回去。一些食料,无论如何不敢领价——” “不!”刘光乂断然地说:“你不领价,我便不要。” “那一来反倒不好了。”曹彬笑道:“你耽误了军需的供应,只恐大有不便。” “是!是!是!”巴东县令一躬到地:“两位将军为我服官二十年所仅见。大军远来,勤劳王事,凡有所命,只要巴东办得到,什么都可以。”, “多谢支持!”刘光乂笑容满面地拱拱手:“少不得有麻烦贵县的地方。” 说到这里,向曹彬看了一眼,暗示他有什么话尽管说。一路来,他们早已在默默中协调好了这样的合作方式;凡有军务上具体的指示,都由曹彬发言,因为他想得周到。说得透澈。刘光乂觉得由他发言比自己来说,更容易把事情办通。 获得了授权的曹彬,略转一转念头,首先就想到封锁交通一事:“十天之前有一道通知,想早接到了?”他这样问巴东县令。 “是的。此事关系重大,不敢怠慢;接到军令,我立刻派人封锁了水陆两途的交通。凡有巫峡下来的,准许入境,不准出境。” 曹彬对他的处置很满意。如果巫峡来人,被挡了回去,一说巴东封锁交通,当然会引起蜀方三会砦守将南光海的注意,无形中也等于泄露了机密。但也就是这样,琼州、巫山那面,发觉巴东久无来人,亦会起疑。想到这里,曹彬觉得有修正封锁措施的必要。 于是他向刘光乂建议,有限度地开放封锁线;责成巴东县令,挑选谨慎可靠的商民,准他们出境西行。同时也派出得力人员,由那些商民掩护,深入敌后去搜集情报。刘光乂自然同意;巴东县令也满口应承,一定能达成交付的任务。 接着又说了些必须军民合作的事项;曹彬问到先头部队的军纪:“李指挥使的部下,可有扰民的举动?请你直说,不必顾忌。” “很好,很好!”巴东县令答道:“李将军一到就跟我说,他驻扎南岸,除了食料,一切不用我管。弟兄们也不准进城,纪律可敬。” “征用食料,可曾给价?” 实在不曾给价,但巴东县令,不肯直说:“给了,给了!都记着帐。”他这样回答。 曹彬听出话中的涵义,一方面要顾全军队的威信;一方面又觉得不宜在此时向李进卿追究其事,想了一会,传令叫来一名供奉官,嘱咐他把李进卿所部的食料帐,随着巴东县令去结算清楚。 接着是李进卿来谒见。他是三天以前到的,把部队摆在地势比较平衡的南岸,自己带着少数幕僚驻扎城里,进行突袭的准备工作——这三天之中,他做了一件最有用处的事,就是派出哨探,带着向导,从乱山樵径中找出了一条绕过松木砦,直达三会砦的隐秘小径。此外在山间作战,必须配置的装备,如绳索、飞抓之类,也在巴东补充齐全,随时可以出发。 “好得很!”刘光乂十分欣慰,对李进卿很嘉许了一番。 “我带了一张地图来,供副帅跟都监参考。” 在曹彬的行美中,原来也带着归州路的地图;拿出来两相比照,发觉与李进卿的地图,颇有不同之处,当即问道:“你这张图是从何处所得?” “是根据县衙门的旧藏,参照实地探测所得,重新画的。” “可见得凡事非亲身经历,不明究竟。现在当然以你的图为准。”说着,曹彬把那张地图交了给张惠龙,吩咐复制数十张,发交各营。 “国华,我看这样吧,”刘光乂说:“我们上岸一路去看一看形势,然后找个地方邀大家来谈一谈;商定了步骤,好分头进行。” “我看见地图上有个‘西氵襄镇’,在巴东县西十几里;我们一路视察过去,就在那里开会,倒也适当。” “是的。”李进卿接口也说:“西氵襄镇作前进指挥所最好,那里有个杜少陵祠,不妨借用。” 于是刘光乂传令所有的将领集中,出发视察,到西氵襄镇杜少陵祠开会;同时接纳了李进卿的建议,把统帅部也移到了那里。 舍舟登陆,因为山路崎岖,所有的将领,都是步行,在李进卿的引领之下,越过一道山涧,便望见一座小小的山城;刘光乂不愿惊动县令,便不进城,绕城而过,渐行渐高,到达山顶,豁然开朗,那一番雄奇的景色,把每一个人的脚步都吸住了。 他们所立之处,正当巫峡的入口,放眼西望,只见重峦叠障,一片渺无边际的青苍,直接霄汉;两岸削壁,中束江水,临崖下视,天漏一线,风声啼利利、啼利利地,有如鬼啸,真个气象萧森,令人眩目惊心。 “啊!”曹彬朗吟着司空图“诗品”上句子:“‘巫峡千寻,连云走风’。不到其地,不知形容之妙。” “都监,”在他身边的高彦晖悄悄地指着峡中的船舰问道:“如果这就是巫山南陵渡蜀将袁德宏的战舰,而我军处此居高临下的位置,请教都监,以何计破之?” 曹彬略一注视,微微笑道:“我倒也要请教老将军,自来水战,最易收功者何?” 高彦晖掀髯大笑,刘光乂问起原因,曹彬说了经过;大家都作了会心的微笑——用火攻破袁德宏的战舰的战术,就在这一刻无形中作了决定。 等下了山便是西壤——山间溪泉而可以流注长江的,蜀人称为氵襄;巴东有两条氵襄以其地位,称为东氵襄、西氵襄;西氵襄之西的镇市,就是西氵襄镇。张惠龙已经和他的同事,先一步赶到;在杜少陵祠匆匆布置,可以办事集议了。 瞻拜了竹杖芒鞋的杜甫塑像,就在神桌前团团列座,开始了最前线的军事会议。大家首先想了解的是地形;虽然早都奉颁了地图,但原有的地图已经曹彬核对,与实测地图不同,因此李进卿受命先作地形讲解。 他的讲解,偏重于陆路。巴东到巫山一百六十里,这一百六十里,恰好也就是三峡中巫峡的长度。由巴东西去,山与山相连,几乎无中断之处;大小山峰,各有名称,但数山一名,或者一山数名,就是土著也不一定弄得清楚,李进卿只能约略而言,西去第一座大山是蜀口山,又叫石门山;第二座大山叫向王山,有个特征,就是山上没有高大的树木,这是入峡群山中很罕见的现象,但恰好作为一个辨认路途的指标。 “过此就是夔州府巫山县的地界了,恰好是一百六十里的一半,那里又有一个很奇怪、也很有趣的现象;就是草树分向,成为楚蜀交界的天然标帜。” “何谓‘草树分向’?”刘光乂问道。 “巴东县的树梢向东;巫山县的树梢向西。” “有此奇事?”刘光乂笑道:“连草木也是各为其主!” “我倒不信!”高彦晖大声说道:“偏要叫巫山县的草木也向东。” “矍铄哉是翁!”曹彬这样赞了一声,等大家抚掌笑停,接着便正一正脸色:“且再听进卿讲下去。” “过此就是巫山十二峰,称为:望霞、翠屏、朝云、松峦、集仙、一聚鹤、浮坛、上升、起云、飞凤、登龙、圣泉。又说‘巫山十二峰,一峰落巴东’,又说巫山十二峰,可见者只有八、九;这都不必去说他。我现在要另说一座山,这座山名叫寒山,是入巫山县境的第一座大山,其中有一处略为平坦,有人烟的地方,名叫小桥,松木砦就在那个地方。”李进卿略停一停,看着刘光乂和曹彬说:“松木砦与我无关。我绕过它去,迳取三会砦;但我希望有后续部队拿下松木砦,打出一条通路,不必等我回师夹击;因为,我怕那时候弟兄体力不支,无法担负这个任务。请容我的部队在三会砦休息待命。” 刘光乂点点头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等把整个部署商量定了再看,反正能让你的队伍休息,一定让他们休息。” “副帅这话说得是。”曹彬对李进卿说:“你先讲三会砦,离寒山多远?” “寒山过去是得胜关。再过去就是三会砦,离寒山大约四十里。” “那末三会砦离巫山县也只有四十里了?? 李进卿把路程算了算应一声:“是!” 接着李进卿说明了他奇袭三会砦的细部计划;巴东与巫山一百六十里间,以碚石为楚蜀的分界,而三会砦则在寒山以西,正当碚石至巫山的中间,离巴东大约一百二十里,以正常的行军速度,一天就可一达,但他需要绕过松木砦及得胜关,所以必然迂回向王山、寒山,觅路向前,这样花的时间就多了,预计自巴东出发后,第三天深夜可以破三会砦。 “原定四天,现在只要三天,很好!”刘光斗转脸看着武怀节和杨光美:“如今看你们了。” 这就是说水师是不是能够在第三天深夜,到达三会砦下,与李进卿的部队会合? 第15章 武杨二人还在目视商量;李进卿却又提出了要求。 “三会砦以西不远,就是南北间的大宁河,隔断东西;我希望战舰能在第四日黎明到达那里,渡我的弟兄过河,向巫山推进。” “这自然可以——到了三会砦,也就等于到了大宁河口;两千人渡河,不费什么事,水师绝对支援。但是——”武怀节皱着眉说:“松木砦和得胜关的蜀军不消灭,战舰颇受威协。” “你怕那两个地方的蜀军,自岸上用火攻?”曹彬问说。 “是!”武怀节答道:“劲军居高临下,用火箭下射,颇难防御。” “再有一层可虑。”杨光美也说:“目前西风正劲,如果蜀军用几条装柴灌油的船,点燃了顺流而下,我们既在下风,又为逆水,这要吃大亏。” 战舰除非在辽阔的江面,可以单独作战;否则总是要步兵辅助的,这一层在座的人都知道。所以武怀节和杨光美的话,实际上等于提出一个要求;这个要求是什么,大家也都明白。 刘光乂和曹彬还未有所表示,老将高彦晖,掀髯攘臂,大声说道:“我是先锋,我有责任。武杨二公请放心;松木砦和得胜关的蜀军挡不住我!” “当然!松木砦的蜀军只有千把人;得胜关更不足道,如何挡得住老将军。不过,”曹彬笑道:“杀鸡焉用牛刀。我看,不必老将军出马。” “那末,我总得有任务啊。” “有,有。另有借重之处。”曹彬接着与刘光乂商量:“南陵渡的四千水军,三百战舰,还要不要?” “要又如何,不要又如何?” “不要,不妨用火攻——” “嗯!嗯!”刘光乂深深点头;停了一下又问:“要呢?” “这自然要出奇计。擒贼擒王,倘能活捉他们的战舰都指挥使袁德宏,那就不战而屈人之兵了。” 这一说,满座动容,无不以深感兴趣的目光看着两位主帅,侧耳静听结果。 “这好啊!果能如此,那还有什么说的。请道其详。” 于是曹彬即席提出以攻占巫山为目标的整个作战计划。除了李进卿率领两千人奇袭三会砦以外,在北岸,由马军都指挥使张廷翰遣派轻骑,打通松木砦和得胜关,力战硬拼,务期达成任务,使得战舰能安然西上。不过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行动的时间,不宜过早。这样,战舰到达大宁河口,就不能如李进卿所期望的,不是在第四天的黎明,而是在第四天的下午。曹彬认为这不会影响战局,因为,李进卿破了松木砦以后,只须沿大宁河东岸布防,任何人不得越雷池一步,那末封锁了渡口,就是封锁了三会砦已破的消息,巫山砦的蜀军和南陵渡的袁德宏,不会预作防备。 在南岸,曹彬预备挑选十至二十名的壮士,经过改装,深入南陵,活捉袁德宏。曹彬对蜀军及其将领下过一番研究工作,深知他们的水师,数十年未经战斗,装备陈旧,训练废驰,颇多可乘之机;而袁德宏是个好酒而胆怯的庸才,如能出其不意俘获了他,则刀剑架颈之下,一定唯命是从。 另一方面李进卿一军,渡过大宁河后,直趋巫山砦,不妨等南岸有了动静,再定行止。因为三会砦一破,南光海或死或降;再加上袁德宏被活捉,巫山砦可能望风而降。至于大队马步两军,则由张廷翰、高彦晖分别率领,沿南北岸紧随先头部队前进,在巫山集中以后,再筹划破瞿唐,下夔州的第二步行动。 刘光乂细心听完以后,觉得曹彬的计划虽好,但也不无疑问,需要从长计议。在这个计划中,破三会砦,擒袁德宏是两大关键;李进卿的任务,筹划已久,而且他本人亦有把握,胜利的成算极大,可以不论。但生擒袁德宏是突发的创议,能成功与否,难以断言,倘或失败,岂非贻误全局? 所有的将领,包括曹彬自己在内,都承认刘光乂的顾虑是必要的。但同样地,也认为生擒袁德宏是一个极好的构想。而且有适当人选,成功的希望极大,值得全力进行。但如失败,应有第二个计划,接续进行。 “我想,”刘光乂又说:“第二个计划,就只好不打算要他那四千人,三百条船了。照我的看法,还是以破巫山砦为主。我们把生擒袁德宏作个奇兵,破了巫山碧渡河而南,攻击蜀军水师,作个正兵。各位看如何?” 有正兵、有奇兵,奇正相生,只在彼此的配合运用,这细部的协调,不必在这个场合讨论。于是接下来便是分配任务,决定行动日程,各领将令,分头去处理份内的事务。 挑选敢死之士,潜入南陵渡这一个专案作业,由曹彬亲自主持。为了识拔和联络的方便,他不住社少陵祠的统帅部,仍旧回到巴东江面上的那只海鹘上;张惠龙走在路上就向他提出要求,也是自告奋勇,愿赴南陵。 曹彬起先没有理他;等一回到战舰上,刚刚坐定,他又说了:“都监,你老无论如何要派我一个。” “不行!”曹彬摇摇头:“你又不识水性,我怎么能派你?你自己白送了命犹在其次,耽误了大事,我怎么向副都部署交代?” “不识水性也不要紧。活捉袁德宏,本用不着识水性。” “胡说!”曹彬有些生气:“人家是水师的头脑;我自然也要派水师弟兄去对付他。” “为什么呢?袁德宏又不会住在战舰上。” “你怎么知道?” “都监不是刚在会上报告,说袁德宏的部下,训练久已荒废。这样,”张惠龙根从容地说,“袁德宏不舒舒服服地住在岸上,为什么要住起居不方便的战舰?” 一句话问得曹彬哑口无言。起初自己笑自己,连这么点浅近的道理都想不透,只以为水师将领,一定住在战舰上,思路钻入了牛角尖,继而又颇犹豫于张惠龙,居然能抓住自己的漏洞;终于大感欣然,不住点头,说了句:“你真个有些长进了!” 张惠龙听这口气,急忙追问一句:“都监,那,那你老是准了我了?” “好吧,算你一个。不过,”曹彬神色严肃地说,“你可要弄清楚,这不是逞能的事,更不是什么好玩的事,胆大心细,一步都错不得。” “是!”张惠龙也尽敛笑容,戒慎的答道,“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于是曹彬遣他把先锋都监三令岩请了来议事。王令岩为人生得深沉机警,一身是胆,最宜于担当这种机密的任务。 说也真巧,张惠龙一跨出前舱,踏上甲板,就发现王令岩站在岸滩上,大声喊道:“王先锋,王先锋!都监有请。” 王令岩扬一扬手,踏上跳板,到中舱见了曹彬,静听命令。‘“请坐,令岩!”曹彬放低了声音说:“我有个任务想给你。如果你不愿意,不妨实说,我还有候补的人。” “是到南陵渡?” “对了。你从何得知?” “我听高老将军一说,心里就在想,都监一定会想到我。”王令岩管自己又说:“上启都监,我已有准备。” 曹彬舒畅地笑着:“痛快!痛快!”他说,“那我就不用多说了,先听你的。” “是。”他这样答应着,却不再开口,只看了张惠龙一眼;显然的,他的话不能让第三者与闻。 “喔,令岩,”曹彬指着张惠龙:“你把他也带了去,我已经答应他了。” 王令岩这下放心了,向张惠龙就笑一笑示意,转脸对曹彬说道:“都监,我的办法是想诈降告密,这样才见得了袁德宏的面。” 曹彬想了想,暂不作决定,“你说下去!”他吩咐。 “我想先请都监告诉我,赵彦韬、杨遇和孙蠲容貌、声音以及他们被捕的经过。” “这是为何?” “诈降必有个原因,这个原因要让袁德宏深信不疑,必得出乎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才能使他耸动。因此,我要说,我是赵彦韬布置在归州路宋军中的一着棋——这样我就得了解赵、杨、孙三人的一切,愈多愈好。” “这倒是有点匪夷所思了;不过倒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着好棋。但有一层,蜀中只知赵彦韬等人,都已不屈而死。如何又能派你埋伏在归州路?” “这不妨。我会告诉袁德宏,赵彦韬是诈降,他本人现在凤州路宋军中当向导,诱宋军深入;宋朝只当他是真的投降,怕他在蜀中的眷口性命不保,故意说他不屈而死。” “嗯,嗯。虚者实之,实者虚之;兵法上行间原有正正反反许多层次,只要话编得圆。但说到头来,如果我是袁德宏,怎又能信你真的是赵彦韬所遣派?” “这就要请教都监了。”王令岩说:“蜀中当初派赵、孙、杨诸人到汴梁来刺探军情,预先总规定了联络的方法。都监请仔细想一想那个方法是什么?照他的方法办,袁德宏不能不信。” “啊,不错。不过我记不得了,等我找个人来问问看。”这个人是枢密院的一个虞候,姓单;当初赵彦韬等人归降,把他们隐藏在一个秘密的地方,派了四个人陪伴,其中有一个便是这单虞候。他们的任务,除了看守招待以外,还要用闲谈的方式,打听蜀中的情形;曹彬想到他们相处日久,了解较深,或者赵、孙、杨三人中,有人提起过这种秘密通信的方法,亦未可知。 把单虞候找来一问,他一时无从回答。但是,他也不是没有用处;王令岩要了解赵彦韬他们的声容笑貌、家世经历,以及如何出蜀,使命何在?这些情形,单虞候比谁都了解得清楚;正好为曹彬代劳,细细说与王令岩。 第16章 话头一开,封藏着的记忆也打开了,越说越多,越想越明白,终于单虞候欣慰地说:“对了,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 一看就知道,王令岩想要知道的秘密通信方法,已有着落。 “赵彦韬跟我谈过镇守夔州的高彦俦,说王旭远很妒嫉他的威名;为了想削他的权,另外派了一名姓文武的武的监军到他那里。这个监军在夔州跋扈得很,但因为是王旭远的人,高彦俦拿他没有办法。这——”单虞候说:“杨遇和孙蠲也这么说。” “喔,这倒是很有用的一个消息。”曹彬别有意会地想了一下又说:“那个监军叫武守谦。” “对了,武守谦,武守谦!”单虞候连连点头。 王今岩也点着头,同时向曹彬递了一个眼色,表示他也觉得单虞候提到的情况,有些用处。“好了!”曹彬满意地向单虞候说:“请你回去吧!” 等他一走,曹、王两人促膝密谈,第一步先商量人选,王今岩认为人数不宜过多,至多四个人就行了;但这四个人都要矫健沉着,有空手夺白刃的能耐。 “好。”曹彬答道:“张惠龙从小练过拳脚,算他一个。其余的你自己去挑好了。” “我自己是一个——” “不!”曹彬突然打断他的话:“你的身份,不宜深入险地。” “不是我去,这件事办不成。而且……”王令岩极有信心地说:“在我看,如履平地,无险可言。” 曹彬未即回答,“先锋都监”不是偏裨小校,万一在南陵渡事败被擒,损了军威,犹在其次;蜀军从他口中得知锦州路的全部作战计划,岂非败坏大局?这个责任太大了。 王令岩最机警也猜不透他的心思,只觉他的态度奇怪,便忍不住追问一句:“都监想到了什么?何妨见示。” “我在想,做事往好的地方去着力,可也要往坏的地方去打算。南陵渡之行,倘或失败,会有怎么样的结果?” “那无非牺牲性命而已。” “令岩!”曹彬正色说道:“须知世间亦有求死不得的时候。果然到了那样的地步,其余三个,无关大局;而你的关系太重。” 这一说王令岩明白了!心里自然不大得劲;但也佩服曹彬的思虑周密。只是在自己这面说,此时如何能够提出保证,说临危之际,决不会辱命呢? 想了半天,也真个无奈,唯有这样回答:“都监,此时我说什么也无用。一个人到了那种关头,如何自处,要事后方知。倘或都监相信我,便让我去;不相信我,我亦不强求,不过——” “怎么?”曹彬关切地看着他:“请往下说。” “我觉得可惜。” “试言其详。” “这是出敌不意的一条奇计,我已经通前彻后想过,我去,有八分把握。别人——我还想不出还有谁可去?这条奇计,只怕成了纸上谈兵。”曹彬心里在想,用兵原无万全之策。照王令岩平日的情形来看,是个忠义慨像之士,那就说不得只好赌一注了。 于是他微笑着点点头说:“不见得是纸上谈兵。” “怎么呢?” “我让你去。” 王令岩原以为他另外想到了人,哪知任务毕竟落在自己双肩,惊喜之余,不免有感激知遇之感! “都监!”他激动地说:“我必不辱都监之命。成功当然最好;败则我必不失军人的体面——只老母在堂,将来请都监分心照应。” “哪谈得到这个?”曹彬笑道:“有八分的把握,还道什么?且谈正事!” 于是接着谈行动的计划。其中要造一封假书信,封蜡丸;这封书信,要骗得袁德宏能够相信,否则就近不了他的身。“关系重大,所以由曹彬亲自动笔,斟酌尽善,才找来谨密可靠的人,抄写了制成蜡丸书。 经过一天的准备,行动开始了。最先出发的就是王令岩他们那一组四个人,动身以前,都集合在曹彬船上——另外的那两个人原籍都是巴蜀,这因为一则潜身向西,借重他们的乡音,可得许多便利;再则袁德宏问起来,王令岩可以说他们因为思乡心切,所以引诱他们自宋军脱逃,作一个向导。 曹彬细看了那两个人,都是谨厚可信任的样子,觉得满意。“令岩!”他问:“你把我的意思告诉他们了?” “是的。我已经跟大家说了,活捉了袁德宏,连升三级。” “这是你们成功立业的好机会!”曹彬对那两个人说:“只要小心谨慎,处处听王先锋的话,事可必成。”说着转脸喊了声:“张惠龙!” “有!”张惠龙又说:“报告都监,我现在改了处了,叫吴惠龙。” “好,暂时改姓。”曹彬突然指着王令岩,声色俱厉地问那两个人:“他叫什么?” “是我们刘大哥。”那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回答;神色都略有些慌张。 但这一丝慌张,其实是很自然的现象,曹彬十分满意地说:“对了!是要这样才好。我再看看你们都带些什么东西?” 大家都把系在腰里的一个长条形的包袱打开,里面除了一两件换洗的衣服,就是银子;每人都有二、三十两——当然,要逃亡了,还不把所有的饷银都带在身上?这样的伪装,也是很合理的。 “很好。我把蜡丸书给了你。”他一面对王令岩,一面从袖斗里把蜡丸取出来,但就在要交到王今岩手里时,失声叫道:“啊!错了,错了。差一点误了大事!” 王令岩心中一惊,不知出了什么错?但他的表面很从容,“那里错了?都监!”他问。 “不是你们错,是我错了。”曹彬指着蜡丸问道:“你可曾发觉,错在那里?” 这一提示,王令岩再要想不明白,那就不配担当那样的任务了。“这蜡丸,”他说:“应该像是汴梁带来的了!” “正是这话。” 蜡丸是用的眉州所产的白蜡,正如当初赵彦韬的蜡丸颜色,为曹彬察知来源那样;用本地的白蜡,便是伪造的一大证据,就算袁德宏疏忽,他部下总有细心的人,识破机关,万事全体。 于是,到兵器库中去取制火箭用的黄蜡,重新封装蜡丸,由王令岩秘密藏好,拜辞曹彬,随着巴东县令代为安排的一帮客商,自巫峡南岸,往南陵渡进发。 第二拨出发的是李进卿所率领的两千精兵,往北迂回,奇袭三会砦。第三拨是马军都指挥使张廷翰,特选人高马大的一千轻骑,直趋松木砦和得胜关。紧接着第四拨,便是马步两军的大队人马,与峡中战舰相辅并行,浩浩荡荡,鼓勇西征。 行军最迅速的是张廷翰的那一千骑兵,蹄声得得,踏过蜀口山和向王山;再过去就是楚蜀交界的磅石,也就是临近敌境了。张廷翰下令在南避风之处扎营,同时派出探子去侦察磅石以东的敌情。 到得晚上,十二月十四的天气,一轮寒月,照得万山如霜;张廷翰带了一个姓李的虞侯,两名卫士,冒着强劲的北风,爬上向王山;这座山真如李进卿所讲过的,没有高大的树木,所以视界极好,张廷翰向西远眺,只见寒山暗沉沉一片,星火皆无,照此看起来,松木砦必在寒山之西。 “你带了地图没有?”他问李虞候。 “带来了!” 李虞候我了块平整的巨石,把干粮袋中的地图取出来,铺展平整;张廷翰蹲下身子,就着月光,一面看现场一面看地图,把松木砦的地形大致弄清楚了。 “你看,”他指着地图对李虞侯说:“松木砦应该是在寒山西面的半山腰;有条路从北面山峰绕过去——照地图上看,方向由北修到正西,就是笔直的一条路。如果我是松木砦的守将,一定在北面转弯之处设重兵防守。” “是!”李虞侯说:“这是个要隘。” “对了!要隘。看探子回来,如何说法?” 一直到天亮探子才回来,已是疲惫不堪;张廷翰刚刚起身,接得报告,叫先拿热粥给探子吃,等他精神稍稍恢复,才传进帐来问话。 据探子的报告,松木砦在寒山西面八里的地方,果然有笔直一条可容并骑的山路,直通那里。碧前有条深涧,上面一座木桥,只容一骑通行;小桥之名,即由此而来。 “那里有多少人马?” “约莫一两千人。没有看到有马匹。” “这是你约莫估计,还是从那里打听得来?” “是我亲眼见了,约莫估计的。”探子答道:“黄昏奇+書*網时分,看不真切。” “喔,黄昏时分??张廷翰问:”灯号可整齐?“ “不整齐。连中军大帐的灯号都有残缺。” “我再问你,你来!”探子走近桌案,张廷翰指点地图,问北面山路转向酉面的地带:“防守的情形如何?” 探子凝神想了半天,使劲摇着头说:“不曾见有兵防守。” “你再想一想!” “没有!”探子断然决然地:“没有!” 张廷翰顿时神采飞扬,喜色浓重,吩咐赏探子两面银牌。接着便召集部下将校议事;他把昨夜亲自侦察所得,以及刚才探子的报告,配合着地图作了详细的讲解,然后宣布了攻取松木砦的作战计划。 “其实今天晚上就可以动手,不过李将军迂回松木砦和得胜关、向三会砦挺进的步兵,还没有过去。我们这里一动手,怕会影响他们的行军,如果三会砦得到消息,更会破坏友军的作战计划。所以,我决定配合李将军的行动,定在后天拂晓遂行突袭,大家有两天的时间来准备。” 第17章 “这两天不是准备,”他部下有个很得力的“都头”杨士良说:“是怎么样小心掩藏,莫把踪迹落入敌军眼里。” “这话不错。”张廷翰说:“士良,我就派你负责加强警戒,各营务须隐秘。不准擅自行动。你此刻就执行命令。” 于是杨士良先行退席,去执行加强警戒的命令。其余的将校继续会议,把突袭的步骤商量停当,分别回到自己营内,展开准备的工作。 张廷翰也还有许多要事做,最要紧的是派出人去,与陆路的大军及沿峡西上的战舰,取得联络。陆路的人马比较简单,只随着先锋部队进止就是;战舰的行程艰难,为了要在预定的时间内赶到卞宁河接应,无法在中途停顿,可是经过松本砦和得胜关下的江面,可能会被蜀军发觉,甚至受到攻击,为了稳当起见,张廷翰亲自往东折回,与武怀节及杨光美去协调。 “地利”虽受限制,幸好“天明”有利,月满之夜,无碍舟行;艰险之处,背纤而上,也还勉强可以。于是决定,战舰到磅石暂泊,下一白昼休息,黄昏时分起程;那时张廷翰的部队亦已出发,等攻下松木砦、得胜关时,战舰恰好能够通过,直航三会砦,见机行事——也许有一场恶战,如果三令岩的南陵任务失败;也许是去收功,接收袁德宏的战舰,这都在预定计划之内,只是日程调整了一下,从下一天黄昏开始,一经开始行动,起码有一昼夜不得停手,弟兄们太辛苦了一些。 ,但是,这是他们的过虑,离京人蜀,大家都早就跃跃欲试,现在将是旗开得胜的第一仗,无不精神抖擞,要抢头功,一动上手,要让他们停下来,他们也不肯。 张廷翰从这个营视察到那一个营,所见到的景象,不止于是让他欣慰,而是感动。每一个弟兄都把全副心思放在他的马匹和武器上——张廷翰的骑兵是有名的;他爱马而且善于相马。家货豪富的他,每年都要派人到北方的代州去搜购名驹,分赠友好。他部下的官马,每一匹都经过他亲自检定,大宛种的代马,高大英俊,加以曾在太行山的崎岖险道上,作过严格的训练;所以在这艰难的蜀道上,足可与短小精悍、善走山路的川马相匹敌。从江陵出发时,所有的战马都重新钉了掌;这时候再作一番检查,趾甲长的,替它细心修铲,蹄铁松动的,替它钉紧,然后用草荐、布条,把它的四蹄包扎起来,有的马脖子下系了铃铛的,也都摘去,因为向松木砦进发时,不许发出任何音响,免得惊动了敌军。 为了培养弟兄们足够的精力,张廷翰下令将作息日程,作若干改动,这一天睡得较晚,把所有的战备工作做好;下一天起得较早,作一次最后检查,矫正缺点,然后再来一次任务提示。留下整个下午让弟兄们午睡休息;申时集合饱餐——不准埋锅造饭,怕炊烟为敌人发现;吃的都是干粮。然后拔营,等月亮一出,随即出发。 一切都在异常静肃的情况下进行;凭藉一轮水盘似的月亮,寒山道上,马头接着马尾,技成极长的一线,绕着山腰,悄悄进行;连马匹喷嘶的声音都少听见。峡江中,牵舟上驶,纤夫的“邪许‘声被严格禁止,代之以灯号指挥,红灯错落,水声汤汤,几乎保持了与白天行舟同样的速度。 山道上,张廷翰一马当先,身后紧紧随着李虞候和管理灯号的传令兵;他一路走,一路观着星斗,以星移斗转来判断时刻。约莫四更时分,松木砦在望了,照地图上显示,转过上隘便是直抵碧前的大路;张廷翰令传令兵打起一盏黄灯,这是停止行进的信号,长长一线,立刻停顿,押后的杨士良却加紧赶了上来,探问动静。 “你来得正好。”张廷翰轻声说道:“你替我守在这里,我到前面去看一看。” “不!”杨士良用很和缓、但显得很坚决的声音说:“将军不宜轻人,把这个侦察的任务交给我吧!” 张廷翰考虑了一下说:“也好。等你看了回来,我马上要作决定,还是冲锋,还是包围?” “是!”杨士良说:“我带一个传令兵去。” “你带四个弟兄,接应杨士良。”张廷翰对李虞侯嘱咐了这一句,又看着杨士良说:“诸事小心,速去速回!” 杨士良答应着放马先走;李虞侯点了四个人,包括一名传令兵,紧紧跟了上去。由北转西,只见灯火稀微下暗沉沉一片房屋。杨士良放缓了马,拍拍马颈,跳了下来;李虞侯一行也都下了马,跟他会合在一起。 “看到没有?”杨士良指着砦前的一道小桥说:“这顶桥险得很,不容并骑。” “我看,怕是顶吊桥。” “对了!”杨士良瞿然答道:“只要把这顶桥吊了起来,便可保得一时;这不能不防。”他又回头问道:“谁的眼力好?” “这个!”李虞侯指点一名弟兄说。 “你来!”杨士良亲自把他拉到面前,“你仔细看看,桥边有人守着没有。” 桥边一座木亭,坐南朝北;向西有个小小窗户,那个受命观察的弟兄,看了好半天,转脸说道:“有一个人,在打盹。” “你没有看错?” “不会错。” “好!”杨士良转脸向李虞侯说:“我下去活捉那个卫兵,你快去请将军把大队带来——” “请慎重!”李虞侯打断他的话说。 “不要紧,机不可失。”杨士良又说:“请你报告将军,小桥危险,不宜冲锋;回头看见红灯,便是我得手了,桥有我守着,尽管放心下来。倘无红灯,自然是不曾得手,尽管居高临下用弩箭攻击,不必顾忌我。” 杨士良在这时便等于是指挥使,他的话就是命令,李庚侯不敢阻拦,但是,他觉得就照杨士良的计划进行,也还有可以修正的地方,于是作了这样建议;另派一个传令兵回去报告,他守在那里观察;而且,最要紧的是需要判明那顶桥是不是吊桥?所以杨士良一下去,首先要做的,应该是这件事。 “你说得对!”杨士良欣然接纳:“我一下去先看了桥,马上打灯号上来。不!”他忽然显得惊喜地:“我何不破了他的吊桥。谁带着匕首?要锋利的。” “我有。”李虞侯从快靴中拔出一把皮套匕首交了过去。 “现在你记住,灯号是这样;白光,不是吊桥;红光,是吊桥;由红光变为黄光,那就是我把吊桥的绳子割断了,听清了没有?” “听清了!”李虞侯复诵着:“白光,不是吊桥;红光,是吊桥;由红光变为黄光,吊桥的绳子割断了。” “不错,事不宜迟,各自行动。喔!”杨士良一面把身上的箭壶、干粮包卸了下来,一面说:“你记住,倘或守桥的那人惊醒了,我自己对付他,你不可在上面放箭,免得打草惊蛇。就算我被抓住了,我只说我是斥堆。切记,切记!” “记住了。” 于是杨士良右手握着出了鞘的匕首,左手提着一盏信号灯,轻捷如猎犬般向山路下冲去。李虞候随即也派人去通知张廷翰,同时把马匹移到隐蔽之处,然后拉住眼力最好的那名弟兄,伏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紧张地注视着。 人影远了,剩下小小的一条,衬着灰黯的景色,几已分辨不出;李虞侯只继续借助那名弟兄,作他的耳目。 “杨都头到桥边了。” “喔!”李虞侯紧张地问:“亭子里那家伙呢?” “等我来看!”看了半天,没有作声。 “怎么样?” “好像是醒了。啊,啊!”那兄弟,睁大了眼,张大了嘴,额上在冒汗。 “怎么,怎么?” “动上手了。”他喘着气说。 他一说破,李虞侯便能隐约分辨;两个人手心里都捏着汗,只恨有劲无处使,不能助杨士良一臂之力。 “好了!”突然间,那弟兄欢然高呼;恰又赶紧伸一伸舌头,警觉到自己是忘形了:“杨都头把那家伙于掉了” “好!”李虞侯舒服地喘了口气,喃喃地说:“白光,白光!” 偏偏是红光,证实了那是顶吊桥。但也不碍,李虞侯心想,割断吊桥绳子并不难,很快地就会变为黄光。 他的估计错了,一直是红光。直等张廷翰急驰而到的那一刻,依然如此。 “怎么?杨都头单身深入——” “报告将军!”李虞侯顾不得礼节,笑嘻嘻地抢着说:“杨都头成功了。”接着匆匆把所见的情况,和灯号约定说了一遍。 张廷翰点一点头,静静地眺望了一会;只见松木等静悄悄地毫无异状,吊桥的绳子虽未割断,但判断决无危险,事不宜迟,有一部份人下去,先控制住那座桥,胜利就有一半的把握了。 于是他下令,调二百名弓箭手,以强弓硬弩掩护,其余成单行前进,进砦以后,散开包围,箭上弦,刀出鞘,以信炮为号,展开攻击;不闻信炮,不准主动进攻,违令者立斩。 很快地完成了战斗部署,张廷翰一抖马疆,那匹菊花青的白鼻马,放开四蹄,又稳又匀地跑了下去;一抢过桥,先登那座亭子,里面空空如也,不知道杨士良那里去了?心中放心不下,不免有片刻的迟疑;而就这片刻间,已有二、三十匹马过了桥。到这地步,只有不顾杨士良,亲取一盏红灯在桥边使劲摇幌,示意大队作速前进。 这一下松木砦的守军自然惊醒,跑出营房一看,只见火照耀之下,东面山道上人高马大、旗帜鲜明的一支军队直冲而下,很快地沿着南北两面包抄了过来;这些人睡眼惺忪,先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口事? 第18章 等会过意来,不由得惊傻大喊:“宋朝的兵来了!” 这一喊全营皆惊,纷纷披衣而起,等出来一看,却又四散奔逃,或者三五成群地躲在暗处,指指点点,不知说些什么?张廷翰一看这情形,越发沉着,知道这里的守军,多少年不曾经过战事,平素亦无训练,根本不足为敌,他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吊桥;这座吊桥用极粗的铁索系着,急切间砍它不断,而大队人马,正急驰而下,如果吊桥一收,后续部队非掉落百丈深涧丧命不可。 时机急迫,不容细作考虑,他吩咐在身傍的李虞侯说:“你带人去找着吊桥收放的机关,能破坏就破坏,不能破坏,则尽力守住,朝天放一枝响箭通知我。” 李虞侯知道这个任务关系重大;同时他也在猜想,一直不曾露面的杨士良,十有八九是去寻那吊桥收放的机关了,心中悬念,很想去探个究竟,所以领受了命令,随即点了八个人,伏身潜行,循着铁索往后面寻了过去。 张廷翰依然守在吊桥边,目视着栅栏内守军惊惶奔走,不动声色;却悄悄找了两名百发百中的弓箭手在身边,关照搭弓在弦,待命射击——那目标很快地出现了:一个穿红袍的守将,由四名卫士保护着,匆匆奔出来察看形势;张廷翰手指一指,两校箭一前一后飞了出去,红袍守将随即栽倒在地。 这是擒贼擒王之地,一两枝冷箭,救了一千多守军的性命。“当、当、当”三声锣响,却不是鸣金收兵,是特定的暗号:号炮冲杀,锣声喊话。 有个个大声宏的小校,早随在张廷翰身边的,受命扯开黄钟大吕般嗓子喊道:“蜀军听清,投降免死!” “蜀军听清,投降免死!”包围在外面的宋军,齐声大喊。 接着,都把火把迎风晃了两下,火杂杂地火焰火起;砦堡里的蜀军,张大了眼睛,四面一望,纷纷跪了下来,双手举过头顶。 于是宋军欢呼,响彻云霄,收箭挂弓,拔刀在手,由四周缓缓逼近,缩小了包围圈,监视投降的蜀军;张廷翰首先接收了军器库,派一百人守卫,然后派出四拨搜索队,到各营房去巡查。自己带了几名卫士去寻杨士良和李虞侯。 寻到后面一座凉亭,只见李虞侯带着弟兄们横刀而立,面有戚容;张廷翰转脸看去,地上横着四具尸首,三具是蜀军的服饰,另外一具脸朝下覆在收放铁索的绞盘上,手里握着雪亮的一柄匕首,不是杨士良是谁? “将军!”李虞侯惨然说道:“杨都头成仁了。” “不!”张廷翰噙着泪纠正他,“他成功了!他立了大功,只不过不及亲见,我们要报答他。” “是!”李虞侯深深点头,又问:“请示行止。” “敌军已经投降,但要防他们反扑。吊桥仍旧是要紧地方,你在这里看守,同时保护杨都头的遗体,我们不能耽搁太久,还有得胜关要赶快去拿下来。” 于是张廷翰收缴了蜀军的全部兵器,把他们集中在一起看管点编,留下一部份人处理,同时派人往战舰上报捷联络;其余的乘胜挺进——得胜关只有三百蜀军,闻风而降,势所必然。 8 正当张廷翰向得胜关挺进时,李进卿亦正向三会砦发动奇袭——这里的地形恰好跟松木砦相反,砦堡筑在一个小山坡上,居高临下,前俯大江,背倚绝岭,东面一条坡道,修建得相当平整,如果砦门一开,马队下冲,攻击的力量较强。 李进卿的两千人,午夜才到达三会砦附近,在万山丛中,披荆斩棘,觅路前行,这样的行军,艰苦万状,但一望见三会砦的灯火,弟兄们精神无不大振。李进卿在出发前,已将部队重新编组,尽量化整为零,队分得细,指挥的层次分得多;命令的下达,都用口传,而必要时可以独立作战,一个小队的成败不致影响其他各队的行动。因为如此,所以各队的活动,都能发挥独立自主的精神,有困难自己解决,很少来麻烦李进卿。 但面临最后一刻,李进卿必须亲自指挥,集中攻击;他先下令各小队自行寻觅隐僻之处休息待命;然后召集两名各管一千人的都头以及幕僚,勘察敌情,决定进取的步骤。 “你们看!”他指着三会砦说:“南光海治军,大概还不错;灯号整齐,可见得平时有准备、有训练。” “是!”他的右军都头陈陶说:“不过蜀军数十年不曾打过仗,实战的经验不足,不必怕他。” “不错。惧敌之心不可有,但防战之心不可无。你们看,破敌之计,何者当先?” “将军!”左军都头周武成说:“照此情形看,要喊话叫他们投降,似不可能,非打硬仗不可。我看,先要设法把局面弄火爆些,让南光海心里着慌,然后正面猛攻,侧面奇袭,务必一举成功。如果他的阵脚能够稳定下来,一定可以守得住,那就很麻烦了。” 大家都很欣赏他的见解。李进卿尤其重视“一定可以守得住”这句话;如果天明还不能克敌,一方面据险固守,一方面底蕴尽露,天时、地利、人力尽皆不利,非全数被歼灭不可。 就这时听得三会砦内,战马长嘶;西风吹送,十分清楚。李进卿顿时喜形于色,随即下令:以右军担当正面,左军施行奇袭;奇袭的各小队,要以极小心的行动,觅路爬上山坡埋伏,尽量隐蔽踪迹,听号炮发动攻击。 “得令!”陈陶站起身来。 “陈都头。”李进卿看着星斗说:“现在三更刚过,我给你一个更次的时间——说不定还要提早,你赶快行动。” “是!” 陈陶匆匆而去,口传命令,层层下达,各小队全面行动,蛇行上坡,觅崖石、山洞,各自埋伏,有些就躺卧在枯黄而丰密的草间,紧张地等待着。 左军又分成三批,担当三种不同的任务:一批是携带旗帜,散置各处,做成疑兵;一批弓箭手,是多备火箭,选择有利的射击位置,待命发射;再有一批就是集合在坡道下,准备仰攻。 部署尚未周全,三会砦内的蜀军,已经发现情况,笳均高呜,是紧急集合的信号;周武成与李进卿在一起,看此情形,便即说道:“将军,先下手为强!” “不忙!让他们准备。” 李进卿只传令,让分置在各地的疑兵,移动旗帜的位置,尽力摇晃。一面他仍旧密切注视着三会砦内的动静——相隔不算太远,砦内备战的情形,可以看得相当清楚,灯号变换,守军布防,战马不断嘶叫,甚至蹄声隐约可闻。 李进卿欣然笑道:“差不多了,动手吧!” “遵令!”周武成响亮地答应,亲手放出一枝火箭,在月光下,一团火笔直地窜了上去。 这个信号发给弓箭手;等他那枝火箭往下落时,东南、正东、东北三方面,无数团火扑向三会砦,大宋的军队,最重弓弩,强劲有力,射了一波又一波,三会砦内的营房,顿时冒起桔红色的火焰,西风正紧,火舌乱卷,霎时间烧成一片火海。 漫天的火光下,砦内的情形,看得十分清楚;有人救火,有人上马,栅门亦已开启,于是李进卿下令,命令正面仰攻的部队,由周武成领头,猛扑坡道。 守军开始还击,一排箭射了下来,阻挡了攻势;但散开的部队,停得一停,依然集中在一起,形成一个相当宽阔的正面,奋勇爬登。 南光海不知是计——但实际上因为遭遇火攻,战马受惊,亦无法在砦内坚守;红旗一挥,领头往下直冲。 这下一冲来,真有雷霆万钧之势,当者披靡;但李进卿却是喜不可言,赶紧放起一个号炮,这个号炮,制作得一丝不苟,放到半空中就如打了一个焦雷,四山皆闻;于是仰攻的部队,迅即散开,摘下前背上的油坛,只朝敌军马队摔去。 青儿和她的女伴们的细心手工,这一刻发生了极大的、克敌致果的效用;油坛一破,路面生光,冲下来的怒马,铁蹄一沾上油,无不人仰马翻,凄厉地嘶叫着,向山下摔落。后队一看,大惊失色,要想勒住,那里能够?反倒因为一激之势,马匹凌空横蹿,摔得更重。 这时埋伏着的部队,亦已鼓勇爬行;在栅门以内的守军,为坡道上倾跌翻滚、践踏狂叫,如中了邪似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直到奇袭的宋军,迫临面前,方始发觉,但已失去战斗能力,不是被杀,便是丢下武器投降。 周武成领头的仰攻部队,此时分成两路,一路上坡,一路下坡;下坡是去追杀倾跌的蜀军,以便接应李进卿。上坡的由周武成率领,一进磐堡,除了分遗少数警兵把守各处以外,其余的便督同投降的守军,截断火巷,全力抢救未曾被灾的房屋。 三会砦就这样被占领了。李进卿全军进驻,点验伤亡,自己这方面只阵亡了十几个人、受伤的也不过百把人;而蜀军的损失惨重,守军三千五百人,摔死被斩的,几乎一半,南光海当场阵亡,李进卿派人把他的尸首找到,以礼埋葬。然后,救伤恤死,处理俘虏,很快地安排出一个头绪,留下五百人交周武成把守,自己带着大队,急急驰往大宁河边,封锁交通,同时等候战舰来波他们过河。 到了午后,鼓棹西行的大队已到,李进卿迎了上去,上船谒见刘光乂和曹彬,报告战况;一见张廷翰在座,便知松木砦和得胜关也都成功了。 听取了详细的报告,刘光乂和曹彬纵然沉着,也掩不住满脸笑容。这时全军都已知道了这个喜讯,欢呼之声,此起彼落,响遍了山高水深的清幽峡江;士气激昂得几乎片刻不能等待,渴望着像他们攻占了松本砦、得胜关、三会砦的弟兄一样,得以一献身手。 第19章 “士气可用!巫山、南陵的蜀军不足平,所当切戒者,是‘不骄’二字!”刘光乂这样叮嘱他的部属。 “我还要为副帅添两个字,”曹彬接口说道:“不躁。” “是!”李进卿,张廷翰和其他将领,齐声答应。 于是一方面飞章入奏告捷,特别为平蜀大军归州路第一个立功殉国的杨士良请赐优厚的恤典;一方面展开了接续在克巫山、南陵以后的水陆两军共破夔州的部署。 “国华!”刘光乂问曹彬:“南陵方面的消息如何联络?” “已有约定,而且我已经派了人。” 约定的联络方法是:由曹彬选派一队脚程快的劲卒,带着向导由巫山峡南岸向西推进,沿路布置步哨,一里路一个,一直伸展到南陵附近;如果王令岩得手,燃草升烟为号,步哨奔走相告,递传到发现战舰时,自岸上发射“鸣镝”——响箭,便是佳音。 “倘若三令岩失败呢?”刘光乂又问:“那就根本不能发什么信号;然则我们这里何由得知他已经失败,或是还不曾动手?” “动手的时间,是约好了的,在今天中午。如果王会岩不曾得手,必有迹象;譬如说,他一定会下令备战,人马调动集中的情形,瞒不住最前线的步哨,一定也有消息传过来——我不希望看到一枝火箭。” “一枝火箭,就表示王令岩失败了?” “是的。” “那就全力前进吧!”刘光乂又下令:“让我们早早发现鸣镝。” 9 越过羊肠一线,垂崖千层,险峻曲折,号称“一百八盘”的南陵山,终于看到了沿江列布的蜀军战舰。 看一看日色,不过辰正时分,时间从容得很,刘雄——王令岩的化名——站住脚说:“可以找地方歇一歇了。” 要找个休息的地方,丝毫不难,隐秘的山洞极多。但刘雄仍旧很仔细地选择,看到第三处才表满意;因为重重崖石的遮蔽之中,恰好有个缺口,可以鸟瞰南陵的镇市。 大家都没有说话,一路来都是如此,非必要不开口,保持着高度的默契;每到休息时,必有一个人守卫,这一次正好轮到吴惠龙——改了姓的张惠龙,他就守住那个缺口,悄悄地张望着。 南陵镇市不大,但人烟似乎很稠密,细看去穿了军服的居多;大概蜀军的水师都上了岸,满街闲逛,见得军纪不佳。 “老吴!”刘雄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他身边:“你看到没有?袁德宏大概就住在那里!” 他是指的镇市中的特别显著的一座大宅,吴惠龙的视力特佳,细看了一下,很肯定地说:“一点不错,内院都有卫兵守卫。” “看样子,已经开始警戒。想来已经得到了前方的消息。” “很可能的。”吴惠龙说:“不过就是警戒,也很松一弛;你看,他们的战舰上毫无动静。” “嗯。”刘雄很深沉地微皱着眉,仿佛遇到了什么难题似地。 “刘大哥!我有句老实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这有什么不该?尽管说。” “看样子,大可打一场硬仗。我怕——”吴惠龙很吃力地说:“我们这么做,反倒会弄巧成绌。” 刘雄平静地点一点头:“我也是这么想,不过弄巧成拙倒不会。” “是!”吴惠龙不便再说什么泄气的话了。 “我想把原来的计划,稍稍改变一下。”刘雄回身看了一下:“在他们两个人当中,派一个人回去,报告这里的情形,请大队即速前进。这样、就算我们失败了,总还有一个消息送回去,算得不虚此行。” 吴惠龙自然赞成这个办法,于是刘雄回到山洞,说了缘由,问他们谁愿回去送信? 那两个人,称为老朱、老尤的,谁也不愿。尽管刘雄再三解释,传递这个消息的任务,极其重要,而且保证算作一件大功;但这两个人仍是推诿着。迫不得已,刘雄只好仿照“关扑”的方式,以掷铜钱猜正反来决定谁去谁留。 巧得很,该脚程最快的老尤回去送消息,刘雄很高兴地说:“这是天意。快去吧,辛苦、辛苦!” 等他往回一走、刘雄他们三个人也下山了。快近市镇时,刘雄使了个眼色,于是三个人一齐做出东张西望,兴奋中微显不安的神色;特别是老朱,显得久别还乡似地,特有一种亲切的喜悦。 这是有意要引人注目。果然,等他们在一家茶店歇足时,有个军官模样的人,带着两名小卒,一直走了进来;看他们的眼睛,就知道是冲着他们来的:于是三个人的脸色越发兴奋,而刘雄则做出准备答话的神情。 “姓什么?”那蜀军军官指着他问。 “我姓刘。” “从那里来?” 刘雄望一望茶店中在看热闹的那些人,颇有踌躇之色。 “问你呀!”蜀军军官脸一扬:“快说!” “这样,”刘雄低声答道:“请借一步说话。” 蜀军军官紧盯着他看了看,接着视线又扫过吴惠龙和老朱,最后落在他自己的两名“弟兄”脸上,使个眼色,意思是叫他们监视着吴惠龙和老朱。这才转脸向刘雄说一声:“这面来!” 找了僻静的一角坐下,刘雄以仅仅能让对方听到的声音说:“我是从宋朝的军队里逃出来的。”。 这一说蜀军军官大为紧张,但似乎不愿让刘雄看出他的本心,强自镇静着问道:“那里的宋军?荆州的吗?” “咦!”刘雄故意很诧异地:“怎么,宋朝派两路军队侵犯我们蜀国;校尉,你还不知道?” “什么?”对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你说‘我们蜀国’?” “是!”刘雄平静地答道:“我们蜀国。” 蜀军军官怔怔地望着他,困惑地自语:“这……这是怎么回事。” “校尉。”刘雄歉然地说:“实在对不起,有些话我不能跟你说。不过遇到校尉这样沉着的人,我很高兴,请问贵姓?” “我姓周” “周兄!”刘雄顺口改了称呼,亲切自然:“我一定要跟袁将军说,你很会办事。” 听这口气,姓周的又是一愣,然后,他似乎一下子想通了,顿时换了谦恭的神色:“我冒昧请教阁下的身份。” “此时我还不便跟你说。”刘雄答道:“军情紧急,事不宜迟。” “是!我马上带你去到指挥使府里去。不过,我该如何通报?” “你只说我是开封来的,也算是王都统所派,有机密要事面陈。” “喔!王都统?可是王节度使?” “对了!就是名讳上昭下远的王节度使。” “好!好!”姓周的又问:“那两位呢?” “跟我一起的。不过,他们先不必见袁将军;到了府里再说吧。” 一起到了蜀军战棹都指挥使府,层层通报到宿醉不醒的袁德宏那里,大为惊异;一下把残醉都驱除了,仔细想了想问道:“你们可曾搜了他的身上?” “搜过了。没有带什么武器,只有一丸蜡丸,说要面呈将军。” “好!带他来。” 刘雄神色自若地被否!领了进来,见了袁德宏,自己报明身份姓名,假冒为王昭远的部下:“山南西道射击副度使刘雄参见将军。”。 “喔,喔。”袁德宏还了礼:“刘副使请坐。听说从开封来?” “是的!”刘雄问道:“将军可知道宋朝的军队,此刻在何处?” 这一问,袁德宏有些紧张。平蜀大军,行动迅速,而且在巴东展开警戒,消息封锁得极严密;他还是昨天方始接到报告,但也语焉不详,只听说荆州一带有大批宋军开到,正在考虑,进一步打听了详情,往上转报。现在看刘雄问话的神色直觉地感到祸事迫在眉睫了。 一慌张,问话便欠考虑:“请问,荆州的宋军怎么了?” “啊!”刘雄作出诧异而微带不满的神色:“袁将军,还不知道宋军的动向?” 袁德宏面有惭色,低声答道:“正要请教。” 一听这话,刘雄倏然起立,神色严重:“请从人回避。” 袁德宏毫不考虑地答道:“好,好!” 挥一挥手,卫士都退到底下,刘雄把蜡丸托在手中,送到袁德宏面前说:“请先看了这个。” 接过蜡丸,取把小刀剖开,里面是一张薄纸,是由孙遇、杨蠲、赵彦韬三个人具名的书启;袁德宏一看便问:“怎得还有此三人?” 刘雄不答,用微笑示意他看完了密札再说。果然,袁德宏看下去便明白了,信中有“诈降”的解释,以及他们三个人的现况说明,孙遇和杨蠲留在汴京,俟机作为内应;赵彦韬被派在凤州路王全斌军中作向导。然后又介绍刘雄的身份,说他是蜀中派至开封的许多谍者之一,他有极机密的军情要报告,关系着夔州一路的安危,因此要求任何一位蜀军前线的将领,在看到这封密札后,把刘雄护送到夔州,交与昭武军监军武守谦。 这时的袁德宏,又惊又喜,但也不免疑惑,想了想问道:“你可知道守峡江的主帅是谁?” “不是昭武军节度使高将军吗?”刘雄答道:“他镇夔州已经五六年了,怎会不知道?” “既如此,有机密军情何以不报高将军而报武监军?” “这——”刘雄故意装出推诿的神色:“这我就不知道了。” 袁德宏不悦,带点训斥意味地说:“你要明白,我是峡江水师的指挥,有何机密,不能与闻?而且初次相见,你不能示人以诚,我何能轻信你们的话,把你送到武监军那里去。” 第20章 “袁将军体动气。”刘雄惶恐地说:“实在因为孙讨击使再三交代——”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住;而脸上是想掩而掩不住的失言的后悔之色。 这是有意做作,要引袁德宏逼紧来问——他心里在想,武守谦与高彦俦不睦,自恃有王昭远的奥援。颇为跋扈:现在谍者远来,指明要见武守谦,显然的,其中必有排斥高彦俦的作用在内。 袁德宏治军的纪律不佳,已数次为武守谦所申诫,心中不满,所以此时便有意作梗,一定要探问明白:“我老实相告,你不说明这一点,我不能派人送你去夔州!” 刘雄似乎很为难,皱着眉头想了一会问道:“我有句冒昧的话要动问。袁将军。你必得答应我,坦率见告,我才可以说。” “哟,好!我答应你!” “请问袁将军,你是听高将军的命令,还是听武监军的指挥。” 这很明白的,如果说听高彦俦的命令,他有话就不肯往下说了。“自然是听武监军的话。”袁宏德毫不迟疑回答。 “那好,我们是‘一起的人’。”刘雄欣慰地说:“实不相瞒,谁知晓这番机密军情,谁就能立一番盖世的奇勋。这——嗯将军,嗯,嗯!你该明白了吧?” 怎么不明白!袁德宏心中狂喜,暗暗说道:“武守谦,你休得意!看我先拔你个头筹。” 于是他换了副极亲切敬重的神色,“刘兄!”他走下座位,执着刘雄的手说:“你我一见如故,来,来!请到里面来谈。”接着又大声吩咐:“从速备酒,款待贵客。” 袁德宏亲自引路,把客人延入后堂。刘雄一路走,一路留心;只见后堂侧面有道门,正敞开着,遥遥望去,树着数座箭靶,便知是座演武厅,如果让袁德宏有所宣示,那里恰是一个很适当的地方。 心里这样转着念头,随即想到了办法;一入后堂,尚未落座,他就说道:“袁将军,事机急迫,我有个冒昧的建议,不知可肯俯从否?”。 “嗳,刘兄,你措词太谦抑了,尽请指教。” “宋军已经从荆州出发,回头等我细陈了他们的作战计划,马上就要预备迎敌;不如请先下令,立即召集贵属待命。先发制人,后发者制于人;胜负之机,往往决于一步的先后。所见如此,请卓裁。” “高明之至,高明之至!”袁德宏连连点头:“我马上召集将校听候宣示命令。说不定还要请刘见作一番敌情讲解。” “这,一定从命。” 于是袁德宏派卫士传令,由都指挥使府的都虞侯,通知各军副都头以上的队职官和幕职官,即刻在演武厅集合待命。 这时已有数名士兵来铺排席面,置酒款客。未上杯盘,先来献茶;袁德宏喝了一口,勃然作色,大声喊道:“来啊!” 这突如其来的一喊,仿佛是想到了一件紧要的事要即刻处置;献茶的那小兵随即回转身来,等他吩咐。 “这茶的味道不对啊?” “报告将军,”那小兵惶恐地说:“蒙顶甘露茶正好没有了。” “为什么不早预备?你告诉了供奉官没有。” “跟供奉官报告了,实在因为雅州路远,一时接济不上。” “岂有此理!”袁德宏深为不悦:“知道我非雅州的蒙顶茶不喝,为什么不早早采办?” 当着初次相见的远客,抛下事机急迫的军情,袁德宏把这琐碎细务,看作一件了不起的事,这使刘雄诧异莫名,但也得到了极深的启示:身在前方,负捍卫国土之责的武将,如此讲究饮食,把采办茶叶看得比采办武器还重要,他的治军成绩,可想而知;他的作为一个军人的修养,亦可想而知——一饮食之微,尚且不肯稍稍委屈,何能期望他为国捐躯? 这个启示改变了刘雄的想法。当袁德宏为蒙顶茶训饬完了他的部属;刘雄也从蒙顶茶中产生了新的计划。 “请上坐!”袁德宏指着筵席说。 “谢谢!”刘雄看看那些执役的士兵。悄悄问道:“左右皆是亲信?” “喔!”袁德宏明白他的意思,遣走了一些人,只留下四名极矫健的汉子;显然的,这是他的贴身的卫士。 于是相将落坐,互相敬过一杯酒,刘雄开始深谈。 他把归州路的宋军加了五倍,说有十万人,五万步兵、两万马军、三万水师,分成三路攻夔州;兵力的配备、进兵的路线、推进的月程,都在一张地图上注得明明白白。“这张地图是曹彬亲手所制,不过并非独一无二,”刘雄矜持地说:“我有一个副本。” “啊!”袁德宏惊喜地引筋:“刘兄,请,请!请出示这张地图。” “不在我身上。在我同来的伙伴身上带着,他叫吴惠龙,是曹彬的亲信卫士;我从开封起便跟他倾心结交,一路上下了水磨功夫,总算铁杵磨成针,让我策反成功了。” “那太好了,应该请来相见。” “自然要来拜见将军。”刘雄又说:“不过,还有个人,姓朱,他是涪州人,思念故土,正好弃暗投明,一路多亏他向导,才得到达这里。愿将军假以词色!” “既是起义来归,理当欢迎。”袁德宏向他的卫士吩咐:“把吴、朱两位壮士请来。” 吴惠龙和老朱一到,袁德宏降阶相迎;在刘雄的引见之下,少不得有一番做作。吴、朱二人生来都是憨厚的形相,所以都装作木讷寡言的样子,只让刘雄一个发言。 “惠龙兄,那张地图可以取出来了,让袁将军细看” 吴惠龙点点头,从贴身口袋中取出一张纸;纸极薄,所以摺叠得极小,展开来却极大,在筵席上根本无处可放。 当他踌躇着不知如何措手时,袁德宏已站起来。“请!”他说:“请到这面来看。” 于是一起离席,袁德宏引领着走向一张条案;刘雄趁这机会向演式厅望了一下,但见三三两两,已有不少人奉召前来集合,刘雄在想:这些人以把他们隔离为宜。 “袁将军!”他说:“请设关防。” “喔!”袁德宏愣了一下。 “老实奉告,”刘雄显出极郑重的神色,用极低的声音说道:“贵属亦不尽可信,以谨慎为佳。” 这是说他的属下中有奸细,袁德宏有些将信将疑,但谨慎总不错,便命卫士把通演武厅的那道门关上,并且站岗看守,不奉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入。 这时吴惠龙已把地图在条案上铺开抹平。为了怕引起袁德宏可能会有的警觉,他跟老朱都站得远远地,只让刘雄一个人为袁德宏讲解。 “宋军的谍报做得很好,我方的虚实,了如指掌。袁将军请看!”他指着地图说:“南光海将军亲领三千五百人驻三会砦;松木砦有两千、巫山一千五。” “不错。北岸一共七千人。再看南岸。这里——南陵渡,步兵三千。”刘雄抬起头,看着袁德宏说:“贵属的水师四千人,三百战船,可是么?” 虽然刘雄是“自己人”,但列为最高机密的兵力及装备确数,为人所奇+書*網知,袁德宏自不免发窘,唯有红着脸点点头。 “就宋军的力量来说,水陆军十万,大小战船两千,远超过我方兵力,但宋军吃亏在地利。我要请问袁将军,宋军水师来攻,预备如何抵御?” “这——”袁德宏毫不在意地答道:“我有必胜的部署。” “那无非用火攻而已。” 一听这话,袁德宏便失去了从容,急急问道:“何以得知?” 刘雄心想,袁德宏这个人,真是庸才;蜀主用他掌领水师,岂得不败?这样转着念头,便索性吓他一吓:“宋军不但对我方虚实,尽知底蕴;防御之法,亦无不深悉,”他很快地向呈惠龙递了个眼色:“不过,这在宋军,亦是绝大的机密,我只听他们在谈:”蜀军会用火攻‘,却不知其详。“ “曹彬完全知道。”吴惠龙接口说:“他跟刘光乂详细谈过。——谈这件事的时候、不准我们在旁边。” 两个人一吹一唱,把袁德宏搞慌了。他所恃的就是身处上游,而且风向不利东南;宋军水师来攻,在上游举火,顺流而下,加以西北风的吹送,下游的宋军战船,当者披靡。而此刻不同了,宋军既有所知,自然会另想别法,这要赶紧问个明白。 他问的话倒是花了心思的,旁敲侧击地说:“不知宋军水师,如何防御火攻?” “根本不须防御。” 袁德宏越发诧异,瞪大了眼睛问道:“怎的?” “他们不用水师硬攻,则又何惧于火?” “然则怎能过得了我南陵渡一关?” “你看,”刘雄指着地图说:“南岸自巴东到此,羊肠一线之中,此刻有上万的人向西疾行。” “怎么?”袁德宏大惊:“他们从陆路攻南陵渡?” “是的。”刘雄又指着北岸说:“三会砦此时怕已不守,宋军已渡过大宁河,直取巫山。两路进攻,发动奇袭,只在今晚,便有剧变。” “啊!”袁德宏面色苍白,强自镇静着向刘雄一揖,“多亏刘兄!我立刻便要部署。”他忽又变得欣慰了:“颇有几处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隘口,只要事先有了防备,可保无虞。” “这也不尽然。” “噢?”袁德宏有些不信:“倒要请教。” “袁将军!”刘雄特意把这三个字的声音提高,然后又恢复了正常的语气:“你可知宋军已有多人潜入南陵渡?只待时候一到,里应外合。” 这一说,使袁德宏好半天无法作声,张大着嘴,瞠目不知所措。 第21章 “袁将军,你不信?” “信,信!只不知那些人潜入南陵以后,躲在什么地方?” “那太多了!甚至连袁将军你身边都有。” “在哪里,在哪里?”袁德宏张皇失措地看着他那四名卫士。 而那四名卫士旁观者清,已发觉三位“贵客”神色有异,要想赶进来保护主帅时,却已晚了一步! “在这里!” 刘雄——王令岩一声喊,三个人一扑而上,抓住了袁德宏的手,也掐住了他的脖子。四名卫士个个目瞪口呆,但这也不过瞬间功夫,等会过意来,三个抢上来援救,一个便向通演武厅的门口走去。 王令岩不怕这三个,怕那一个,随即喝道:“不准开门!不准动!” 那一喝极是威严,四个人都站在原处不动了。而袁德宏却猛然挣扎,差点让他挣脱;吴惠龙——这时自然恢复原姓为张惠龙了,他厉声叱斥:“袁德宏,你要命不要?” 接着便是手上一紧,把袁德宏的手腕反扭了过来,疼得他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连连低声哀求:“松手,松手!” “缴械!”王令岩吩咐。 于是张惠龙松了手,以被劫持的袁德宏作为威胁,很快地令那四名卫士,丢下武器,双手抱头,面墙而立。 “袁德宏,我来救你!”王令岩说:“大宋天子仁厚,只要归顺,一体看待,不见荆湖高继冲依然是荆南节度使?汴梁已为蜀主起造巨宅,决无加害之意。你应该明顺逆之势,投诚建功,我王令岩保你富贵,倘有虚言,雷殛天诛。” 袁德宏不作声,只在寻思脱身之计。 “你不必打歪主意。”王令岩指破他的心事:“不谈顺道之势,就谈强弱之分。宋师远来,你这里一无防备;而宋师对你们的虚实情况,纤悉不遣。‘知已知彼,百战百胜’,就从这一点上说,胜败如何,你自己去想好了。” 这话使得袁德宏不能不考虑,就算能够脱身,是不是守得住南陵渡?大成疑问,照他所说,宋师已自山路奇袭,这话又不知是真是假?一时心思紊乱,无从置答。 “快说!”王令岩喝道:“我没有那么多功夫跟你周旋。再老实说一句,大宋大军,个个都是忠义之士,我们三个今天来了,根本没有打算活着回去。如果你执意不降,不妨同归于尽;好在我们大军,今晚就到,我们功成身殒,死而无憾,但是你呢?我可以告诉你,你会全家大小,鸡犬不留。此中利害,你自己去想!” 袁德宏依旧保持着沉默——是那种痛苦的沉默,显然地,他内心中正遭遇了最困难的抉择。 “生死荣辱在一念之间。”王令岩又说:“何不留着活口喝蒙顶茶!不但蒙顶,武夷雀舌,洪州双井,天下名茶尽你喝!” 那时在演武厅中集合待命的将校,已经发觉其事,虽不知真相如何,但悄悄窥视,亦可猜想到袁德宏已被挟制,耳语相传,群相惊骇,有些人便要冲进去弄个明白,有些人便拉他们,说会“害了都指挥使的性命”。袁德宏治军虽欠严整,但他的为人并不刻薄,颟顸中不失忠厚;为了有此顾虑,不敢造次。 其中有一部份别具用心的,却发现了这是个一方面可推倒袁德宏,一方面可以建立功勋的好机会,只是这少数人不能号召大家有所行动,必须推戴副都指挥使出来主持。于是寻着他去告知其事。 那副使姓周,倒还是个持重能干的人,一听袁德宏被劫,大惊失色!定下心来考虑,首先就想到,宋军的死士已深入南陵渡行事,可知后续的大军必也已不远;三会砦那里如何了呢? 转念及此,立即下令,派人分南北两岸速速打探军情限时具报。 “副使!”一个姓吴的校尉说:“等打探确实,再来备战,只怕来不及了。请副使摄行职权,立刻下令各战棹待命作战。” “你莫忙!”周副使皱着眉说:“命令要层层节制,不能直接下到每一条战船上,而且弟兄们此时都散开在各处,一时也召集不齐。我先到演武厅看了再说。” “我劝副使不必到演武厅,等我去把大家带了过来,听副使的命令。” “不好,还是我去。”周副使已看出他的本意,便正色表示态度:“战备要紧,主帅的安危亦不能不顾。第一步要先把事情弄清楚,才好定处置的办法。” “提醒副使,”吴校尉厉声说道:“此时要应变!岂可自投虎口?” 话中带着责备和威胁之意,周副使不能不为将来追究责任时,预先留下辩解的余地,所以随即答道:一你的话不错!我现在派你传令,召集弟兄,各回战棹,准备起锚作战!不过你要注意,不得命令,不准擅自行动。违令者斩!“说着,拔一枝令箭给了他。 “遵令!” 吴校尉是有心要激出变故,高举令箭,命人吹笳鸣金,紧急集合。这声音传入王令岩耳中,不免吃惊,便催刚刚才答应投降的袁德宏采取行动。 “只怕他们不肯听我的话!” “你还未曾说过。何以知道他们不听?” “好!”袁德宏说:“我找副使来谈。” “不必!你到演武厅上跟大家说明弃暗投明的意向。”王令岩又说:“先下一个命令,叫大家保持平静,不得惊惶。” 正说到这里只见八名持刀的卫士,拥着个将官进了门;王令岩一看便猜到,这就是袁德宏所说的副使了。 “周副使,你来得正好!”袁德宏大声喊道:“请你立即下令,不得有任何躁急的行为,免得玉石俱焚。” 周副使很沉着地打量着三令岩、吴惠龙和老朱,然后问说:“这三位是何许人?” “大宋的使者。” “周副使!”王令岩神色凛然地说:“这一刻非常紧要,如果你想保全袁将军、保全你们的弟兄,务必即时下令,制止妄动!” “对了!”袁德宏接着说道:“这所关不是我个人的生死安危;宋朝大军已渡大宁河,非你我所能敌,徒事牺牲,无益大局。你赶快先下令制止,我们大家再从长计议。” 周副使想了想说:“我遵办!” 表面说遵办,其实他另有打算;只要没有动员召集的形迹,暗中仍不妨备战,所以他吩咐随带的卫士,拿着令箭去召吴校尉来此。同时传令,所有的士兵,各回战棹,不准乱走。 王令岩心想,这周副使到底是何居心,有些不易猜度。不过主帅都在这里,如果真的能够坐下来“从长计议”,也是一条缓兵之计,所以听他处置,暂不作尸。 “周副使!”袁德宏说:“你听这位王将军,细叙大势。宋朝天子,仁厚过人,深得民心;一统之业,迟早必成。你我顺天应人,该识时务。请坐下来谈。” 于是各据一桌,这面有吴惠龙和老朱看守着袁德宏,那面有带刀卫士保护着周副使;王令岩就坐在袁德宏身旁,对周副使展开说服的工作。 他的一番大道理还未说完,周副使派去传令的卫士,回来报告:“吴校尉不肯来!” 周副使尚未开口,袁德宏便问:“为什么?” “你想呢?”周副使说了这一句,又向王令岩说。“吴校尉的用意十分明白,足下不可上他的当!” 王令岩明白了,吴校尉大概是反叛袁德宏,故意作此捣乱的行动,希望自己一怒而处置了袁德宏。这是借刀杀人之计,自然不能上他的当;而周副使居然点破了诡计,可见他是顾虑袁德宏的安全。这就好办了;谅吴校尉的身份地位,未见得能发生多大的作用,且不必去理他。 10 刘光乂和曹彬所率领的大军,进展十分顺利,正午稍过,离南陵渡已只有十里路的途程;北岸李进卿的部队已渡过大宁河,沿山道疾行,新胜之师,士气激昂,进展尤为迅速。李进卿已经奉准,不管南陵渡发生怎么样的情况,他这一支部队,决定单独作战,遂行快速的奇袭。能够先拿下巫山砦,则居高临下,对南陵渡的蜀军水师,便占了绝对的上风。 一切都不错,只有王令岩的情形,费人猜疑。约定近午动手,应该有消息来了,但既无鸣镝,亦无火箭,不知成败如何?还是中途出了意外,以致消息沉沉? 正在犹疑不定时,发现岸上的步哨,拿着一面白旗在摇——这是鸣镝、火箭以外的第三个信号,表示有人要上船当面报告。 糟了!曹彬心里在想,怕是中途出了意外。 等前队用一只轻捷的“游艇”,把岸上人载了来,曹彬一看,是随着王令岩一起去的老尤,越觉不安,开口先问:“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是王将军派我来的。”老尤答道:“我们已经到了南陵渡,看蜀军的战船,毫无警戒,就打硬仗也能把他们打败。王将军命我回来报告,请大军全力前进。” “原来如此!好极了。”刘光乂很欣慰地吩咐:“赏一面记功银牌。” 等他道了谢,曹彬便问:“你看见的战船有多少?” “大概两三百。” “多未起锚?” “是的。就像没人那样,船都靠在岸边,随波起伏。” “岸上呢?” “满街穿军服的。”老尤说:“他们的水师大概都在岸上。” “好!”曹彬很亲切的说:“你辛苦了。先退下去休一息吧!” 情况既明,毫不迟疑,曹彬亲自出舱下令:载船全速前进,准备作战。同时派人上南岸,通知夹辅水军而行,由老将高彦晖率领的马步军,遣派轻骑,直薄南陵渡。 第22章 支援水军并呼应对岸李进卿的部队。 回进中舱,刘光乂正在沉思,一见他来,瞿然而起。“国华!”他说:“情形甚好,但也有些乱。你想,我们现在有四路兵在行动,北岸、南岸、峡中,还有王令岩也算一路。配合得不好,会把已成之局搞糟了。所以我想亲自到前敌去指挥,请你在这里坐镇。” “这算是个小战役,不如让我去!” “不!虽是小战役,实在是第一仗,对士气的影响甚大。还是我去。” 曹彬不便力争,只提示他说:“李进卿一军,不会有变化,反正力战攻取。得手以后,南陵渡这面便无能为力。王令岩如果成功,则大事可定。峡中水军及高彦晖那一军,坐收战果而已。” “我知道。”刘光乂说:“不外三种情况,王令岩、李进卿在南北岸都成功;南岸成功,北岸失败;南岸失败,北岸成功。我最担心第二种情况,北岸如不能得力,我峡中水军便成了釜底之鱼了。” “谅来不会。”曹彬说:“巫山砦的守军不多,全力抵抗李进卿亦未见得能成功,何来余力对付峡中?” 就这时听得人声嘈杂,似乎出了什么意外。刘光乂未问缘由,先就皱起了眉,军中贵乎严肃沉静,就算出了什么意外,也不该如此乱哄哄地,因而用发怒的声音,对身边的卫士吩咐:“去看看!为何这等吵闹?” 卫士答应着走出中舱。舱中的人都侧耳静听,嘈杂的声音依然,隐隐听得有这样的惊呼:“火,火!”这一下无不大惊,曹彬很快地站起身来,急步上了船头。 战船连樯接橹,拉得极长,一时望不见异状,但见各船都有人在救火,如果救不熄,至多自沉而已,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倒是大家这样沉不住气,却显得训练还不够;回头还须召集水陆将校,就此作一番检讨。 正在这样想着,忽然远远的看见火光!火势渐形炽烈。大是可虑。他想了一下,决定亲自去看个究竟。 随着中军坐船,有好几条游艇,随时可用;招一招手喊过一条来,带着卫士自软梯降落,人刚进入游艇,随即下令:“全速进行,往火光处走。” 八桨如飞,倏忽间已越过好几十条战舰;本来的方向是西北,转过一座凸出的崖壁,折往西南,视界空阔,才看出前队烈焰升腾,估量有两条战舰已经着火,一片弥漫的黑烟中,卷舞着桔红色的火舌;火花照红了两岸暗绿的崖壁,只见江面上人影浮沉,后队各船上的兵士都在舱面上,有的拿着钩枪、有的拿沙桶、准备延烧到自己船上时,可以抢救;而另有些人则在捞救落水的同胞。 江面上的形势极乱;曹彬不知火自何起?一时也无暇去思索,他只注意着火势可会蔓延?令游艇驶向岸边,隔船眺望,这才看得比较清楚;着火的果然是两条战舰,已经被隔离开来,幸好也没有什么风,等那两条船烧毁沉没,自可无事;而且四周正有不少人在奋勇施救,火光影里,望见船上也还有人,吊一桶桶的江水,迫近火焰浇灌,虽未见得有用,但冒险犯难,遇危不退,其志着实可嘉!曹彬暗暗提醒自己,事平论功,首先要查明这些人的姓名职衔。 “副帅!”他身边的卫士突然惊喊:“请看!” 抬眼一望,有两条船从上游须流而下——其实是两船火;方头柏木船上,堆得老高的木柴,其中当然灌足了油,火苗乱蹿,烧得正旺。曹彬见了,一颗心只是往下沉;千里而来,日夕在担忧的就是怕蜀军火攻,于今果然逃不脱了。 正在忧心如焚时,随觉眼前一亮,船队中突然驶出两条“走舸”,鼓棹逆驶,其行如风,船舷与墙上站满了手持飞抓、钩枪的战士;船头一名稍长大汉,身披皮甲,绰一根极长的竹篙,屹立如山,可以想见他全神贯注在那两只火船上。 曹彬明白了,是要用飞抓、钩枪搭住了敌船,硬把他拖开,以避凶焰。一个念头不曾转完,马上就发觉自己猜错了;但见那大汉迎着来船,伸篙一点,那明晃晃的一船火,即时在江中横转,然后就像后面有股极大的力量在猛推,飞快地向岸直冲,撞上崖壁;一声巨响,燃得正旺的木柴,四散飞进,一下子飞得满天的火老鸦,然后落入江中。 所有战船上看见这景像的弟兄,暴雷似地喝出一声采;采声未终,照样再来一下。危机解除了,只剩下满江沾了油的焦黑木块。余焰犹在,但已不足为害,各船弟兄,随手就把它拨开了。 “好!”曹彬不自觉地赞了一声,内心有着无限骄傲、充实的感觉。 但是,他甫即解愁,又起忧虑,第一是怕后继的火船不断,防不胜防;其次是怕已着火在烧的那两条战舰,沉入江心,妨碍水道。于是吩咐游艇继续前行,急于找着杨光美或者武怀节,商量对策。 杨光美的坐船是一只竖牙旗金鼓“斗舰”,一找就着;斗舰上用个吊笼把曹彬拉了上去。杨光美已得到消息,从另一面赶来相见。 “副帅,不要紧了!”他抢先安慰着说:“危险已经过去。” “刚才那篙师的身手真不坏。”曹彬又说:“何以见得危险已经过去?难道后面没有敌船了?” “是!”杨光美用手往北岸高插人云的峰顶一指:“上面有人在侦察,看清了不再有敌船。” “那倒令人不解了!既用火攻,何以半途而废?” “是啊,我也是这么在想。” “这且不提。”曹彬指着那两条着火的船说:“这要沉在江底,怕正挡着水道;得要有个断然处置。” “不碍,不会沉。等救熄了再看。果真妨碍水道,把它拖开就是。” 曹彬听他这么说,又见他指挥若定,终于把罩在心头的一层愁云,驱散得干干净净。推己及人,急于回去告诉刘光乂,也好叫他放心。于是嘱咐了一句,叫把立功的人仔细查明,当心遗漏;接着便踏入吊笼,仍回游艇。 吊笼刚刚放下,陡然听得弦振清响。一支红白分明的响箭,冲向半空中;曹彬急忙喊道:“上去,上去!” 战船上的弟兄,都以为这支响箭是报警,又有火烧船下来了。把刚平静下去的一颗心,蓦地里又提了上来,纷纷奔向各人的岗位,准备应变。 杨光美是知道的,自然喜不可言;听得曹彬在吊笼中喊,亲自动手,帮着弟兄把他吊了上来。大家看这两位长官笑逐颜开,彼此揖贺的情形,无不大惑不解。 “副帅,告诉弟兄们吧?” “可以!让大家也高兴高兴。” 杨光美亲自登上指挥作战的小小高台,取锣在手,“当、当、当”地,连敲三番,这是有重要宣示,所有战船上都静了下来,侧耳细听。 “提报——”杨光美拉长了声音宣布:“南陵渡已归入我军掌握。” 于是递相传报,欢声雷动。等杨光美下了高台,曹彬已在心里盘算过了,这虽可能是刘光乂所担心的所谓:“第二种情况”、“南岸成功,北岸失败”,其实并不要紧,因为松木、三会两砦一下,南陵渡再成功,则巫山砦便成强弩之末,就算不是望风而降,有李进卿的部队也一定压制得住。现在最要紧的是接应,所以一见杨光美,曹彬立即以副帅的身份下令,前队全速前进。接着便匆匆下了游艇,回中军坐船去见刘光乂,商议进军夔州的计划。 11本图书由ownshu.为您整理制作更多txt好书敬请登录ownshu. 吴校尉很机警地逃出了南陵渡,星夜奔向夔州,来见高彦俦。 高彦俦是河东太原人,他随当今蜀主孟昶的父亲高祖孟知祥入蜀,由偏裨小校以军功积升,当到昭武军监押,孟昶即位,迁为邓州刺史,以后又改武职,久历疆场,胜败互见,是蜀中的宿将;五年前出镇夔州,职衔是“宁江军都巡检制置招讨使”,防守东路门户。 夔州的天险是瞿唐关,两崖对峙,一江中贯,江心有一块孤石,夏天没入水中,到秋天方始显露,至冬季水最浅时,出水二十余丈,名为滟颁堆,水势湍急,且有漩涡;尤其是黑石滩最为险急,两山夹江,水势如潮,历来保蜀,都在此据险而守。 守御的战备,名为“锁江”,或称“锁峡”,在瞿唐关下,两岸设置铁柱,拦阻东来的敌舰。后唐天佑元年,山南东道节度使赵匡,也像现在的宋军一样,遣水军自荆州西上攻夔州。那时前蜀王建用名将张武为万州刺史,在瞿唐关下两岸设木栅,用一条极粗的铁练,横过江心,“铁峡”之名,即由此而来。 到了后蜀,锁峡的工事越发严密,用浮桥代替横江的铁练;桥上又设指挥瞭望的“瞭望棚”;两岸密布石炮,敌舰一入峡江,不仅为浮桥所阻,无法前进,而且必为两面崖上居高临下的石炮所击毁。因为如此,高彦俦接得前方兵败的消息。相当沉着,只下令加强巡逻,检点锁峡的战备,以逸待劳,预备痛击宋军。 但是,他的监军武守谦却沉不住气。巫山和南陵渡失守,他已接得消息,苦于不知其祥;此时听说有甫陵渡逃来的军官求见高彦俦,急忙赶来要细听究竟。 高彦俦引见过吴校尉后,对武守谦说道:“袁德宏嗜酒误事,为宋军间谍所挟持;巫山守军兵力单簿,望风而降,你听他谈袁德宏。” “当时我一看情形不妙,报告周副使,请他援行职权,下令作战;宋军地处下游,又正时西北风起,在在不利,倘或周副使肯听我的话,南陵渡可以不失,而宋军非大败不可——” “你莫先表功!” 第23章 武守谦拦着他说:“只讲周副使如何?” “周副使员叫我传令召集弟兄,各口战舰,准备出动。但是他始终顾着袁指挥使个人的性命,迟迟不肯下令起锚;我看这样子非辱国丧师不可,只好尽我自己的责任,放油船下用火攻、一共放了两只,要放第三只那一刻,上面传令,说已谈好了叫什么‘归顺宋军’,如果违令,即时正法。弟兄们因为袁指挥使平日训练不得法,十九贪生怕死,听说投降,大家都把手里的兵器丢下了。也有些弟兄深明大义,不肯投降的,我都带来了。一共四百五十多人;现在府外等命。” 武守谦因为有王昭远的奥援,十分跋扈,不问主帅的意向,随即大声说道:“袁德宏不是个东西,我早就知道。你很好,我要表奏官家——你现在是什么职位?” “水师校尉。” “我保你作‘都校’,你好好替我立功!” “是,多谢监军。”吴校尉竟也不把高彦俦放在眼里了。 “我问你,”高彦俦问说:“损失的详情,你可知道?” “怎么不知道?”吴校尉说:“水陆两军,被杀的五千多人,其余都投降了。战船为宋军拿走的,起码有两百多。”, “唉!”高彦俦叹口气。 “这不是叹气的时候。”武守谦教训似地说:“得要赶紧部署。” 这一下高彦俦忍不住了,但当着吴校尉的面,不便有什么为部下见笑的举动,所以先叫他退下;然后正色对武守谦说:“我自有打算,不劳你着急。等我处置有误,你再开口也还不迟。” 武守谦受了这一顿抢白,颇不受用;但高彦俦既是主帅,所说的话又正是监军在职守上应守的界限;如果真个翻脸,自己占不到便宜,所以只是铁青着脸,连连冷笑:“好,好!看你的。”说着,管自己离座而去。 高彦俦当然也很不是味道,只以平日受惯了他的气,便如遇着凶悍的妻子一般,唯有忍气吞声不理他。定一定心,找了副使赵崇济来,商量着派出得力的谍探,先把宋军的意向实力打听清楚了再说。 不久,消息来了,宋军水师停留在南陵渡,马步两军,却已由巫山进屯白帝城西面。这时武守谦接得消息又赶了来与高彦俦有所议论。 “要趁他阵脚未定,打他个措手不及!”他指手画脚地说:“宋军现在甚骄,骄军必败;他们一定以为我们凭险而守,不轻出战;就偏偏要趁其不备。兵法有云:。‘多算胜’,这就是比他们多算得一算。” “不然。”高彦俦摇着头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怎么呢?我倒不信,还有比我所说的更好!” “你要知道,宋军远来,利在速战。我凭险而守,等他师老无功,有的是歼敌的办法。” “是!”副使赵崇济说:“这就是以逸待劳。” “错了,错了!”武守谦气急败坏地:“等他们阵脚一稳,整补休息好了,那还叫什么‘劳’?” 正副二使,互相看了一眼;高彦俦还微微摇头,意思是武守谦根本不懂兵法,无可理喻,不必跟他废话。 “怎么?”自觉被侮的武守谦大不服气,“我说得不对?” “是这样的——” 赵崇济很婉转地作了个譬喻,好比猫儿捕鼠,守着鼠穴,绝其归路,老鼠千方百计想逃回去,必定累得精疲力尽,那时手到擒来,毫不费事,这才叫以逸待劳。 “而且宋军士气正盛,”高彦俦接着也说:“犯不上碰在他锋头上。我们要冷他一冷,冷得他们沉不住气,轻举妄动、自投罗网,那时施以雷霆一击,可获全胜。” “是的,要等他们‘自投罗网’。”赵崇济深深点头,“等宋军的水师沉不住气,从南陵渡西上,那才是我们出击的时机。” 武守谦说不过他们两个人,拂袖便走。心里充满了意气,急待发泄;想起吴校尉,觉得此人智计胆气,两皆杰出,大可倚重,于是立即派人去把他请了来。 第二次相见,在礼貌上与第一次见面,大不相同;武守谦亲自到檐前迎接,拍肩拉手,十分亲热。吴校尉受宠若惊之余,兴起一种誓效驰驱的知遇之感。 武守谦也很坦率,开门见山地向他问计;讲完与高彦俦、赵崇济争辩的经过,吴校尉大为兴奋,因为他发觉武守谦所办不到的事,他可以办到——有很好的说法可以驳正副二使。 “说到宋军的士气,正以太盛之故,要挫他一挫。”他说:“高指挥使只想到人家,没有想到自己;我军连番败仗,人心不免浮动,倘无作为,士气一消沉,以后更难着力了。此时如果能如监军所说的,趁宋军阵脚不稳,打他个措手不及,这一个胜仗一打,人心可以安定,士气可以复振,所关不细,不但值得一拼,实在也是非拼不可。” 这一下吴校尉越发得意,词锋也越发犀利:“再谈到所谓‘自投罗网’我可不能不说一句放肆的话了,高指挥使才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也难怪,高、赵两公都是马步出身;水师是外行——” “是啊!”武守谦插嘴说道:“水师方面你是内行,我要听听你的看法。” “我的看法是:宋军决不会自投罗网。铁索锁江,又是逆攻,加以两岸的石炮,宋军无不知之理;三岁小孩也知道一来便是送死!然则打算着等他们自南陵渡西上,一举而歼灭之,那不是痴心妄想吗?” “不错,不错!”武守谦击节称赏:“高明之至。”接着站起身来,很有劲地挥一挥手,斩钉截铁似地说了句:“我意已决!” 吴校尉马上接口:“我助监军成此大功!” 他还有进一步的说法,认为旷日持久,宋军“诡计多端”,或者会派间谍潜入奉节城内,复演南陵渡劫持袁德宏的故事,此不可不虑。还有万不可错过的一个机会是:蜀军新降,未见得对宋朝诚服,如果这里有所作为,一个胜仗打下来,已降的蜀军,闻风鼓舞,很可能重新归队。那时宋军里外受敌,不怕刘光乂和曹彬是萧何、陈平复生,也救不得他们自己了。 这番语言把武守谦说得喜心翻倒;他在想,歼灭了归州路的宋军,大可乘胜东下,席卷荆南。“王浚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吞并南唐,与宋朝划江而守,割天下之半。那时,王昭远不得不以相位相让了! 不世之功,在此一举!“吴老弟,”他说:“等这一仗下来,我保你接袁德宏那个位子——袁德宏等抓了回来,非军法从事不可!” 吴校尉自然猜不到他已以未来的宰相自居,心里困惑,不知他何以能保自己接替“战棹都指挥使”这样的高位?但不管如何,总是极厚的情意,所以连连称谢。 “你在这里等我,我随时要跟你商量大计。此刻我得再跟他们去谈一谈。” “他们”是指正副二使。武守谦进府力争;把吴校尉的那套话,作为他自己的看法,坚持出击。 同样地,高彦俦也坚持他自己的看法,他引用三国时法正的话,以瞿唐关为“益州祸福之门”,说坚守便是福,此外更不必他求。宋军虽已得巫山百余里地,但位处下游,乃受鞭挞之地,而且给养要靠荆南牵舟转输,人力物力所耗甚巨。如果守此百余里地,可为荆南的屏障,犹有可说,而实际上又不是。倾一隅之力,保无用之地,世间没有这样傻瓜,所以只要守住夔州,宋军终必放弃巫山,退保荆州。 他的话自然有道理,武守谦除非把他心里的打算说出来,便无法驳倒高彦俦。而他心里的打算是不能说的,因为那一次大征伐,他无权决定这样的大政,但一打了胜仗,乘势迫击情形便不同了,既成事实,后方就不得不支持,倘有召还的君命,则“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总之,这个打算只能做不能说;一说则授人以柄,高彦俦恰好加以“擅专跋扈”的罪名,解除自己的兵权。 由这个了解,使他得到了另一个启示,因而平息了争议,他是不想争也不必争了。 回到自己营中,武守谦告诉吴校尉,说是决定第二天拂晓,以所部人马,向白帝城西的宋军展开奇袭,“高彦俦胆小鬼!”他这样骂道:“官家真是错用人了。” 听这口气,进府的结果不圆满,吴校尉问道:“高指挥使怎么说?” “管他干什么?” 答话的人毫不在乎,听话的人却觉得事态严重!奇袭的计划,明明为高彦俦所不同意,甚至并不知道;那就是擅自行动,不论胜败,依军法都是极重的罪名。而且倘无全军支持,光靠武守谦所辖的两三千人马,未见得能够成功。他这样做法未免太出格,自己犯不着跟他一起淌浑水。 心里有了这样一个主张,随即又想到一条脱身之计,“监军一定马到成功!”他装得兴高彩烈地:“事不宜迟,我得配合监军的计划,马上设法回南陵渡去策反。” “对了!你马上去计划,最好今天就动身,赶在明天‘溃退’的宋军前面。不过,你要小心!” “监军请宽虑。我在南陵渡三年,地方上熟人极多,随处都有照应。” “好,好!”武守谦说:“你要多带路费,我叫人支给你。” “那不必。多带银子反觉累赘,到了南陵我自有办法。” “都随你。说实在的,我现在还没有功夫来管你那部份的计划,我们都要靠自己!总之机不可失,好自为之。” “是!我决不辜负期望。”吴校尉行礼告辞,悄悄躲了起来,且看明天武守谦这一仗的胜败,以及高彦俦的态度再定行止。 第24章 在武守谦,既兴奋又不安;不安的是怕高彦俦发觉,阻止他出师。真个翻脸,派出队伍来硬干,他自知决非高彦俦的对手,所以行动务求隐秘。 把他的部属找了来,武守谦很恳切地宣示了自己的意志,要求大家支持;最后表示,此刻已没有功夫来研究这样做该不该?只问大家愿不愿?倘或胆怯不愿?他也不勉强;请站到另一面来! 这是武守谦仿照汉初朱虚侯刘章诛诸吕,号召部卒的故智;他那些部属,既惑于武守谦的“不世之功,在此一举”说法;也知道倘或表示“不愿”,说不定马上就会以“不服将令”的罪名,即时送命;而且也不肯平自担个“胆怯”的名声,所以武守谦从史书上学来的策略很成功,没有一个人站到另一面去。 “好极了!同心一德,金石为开,这一仗必获全胜!”他很高兴地说:“要建奇功,必须保密,各位回去,不可把此事泄漏给任何人!跟弟兄们只说宋朝侵犯,军情紧急,必得有所警戒;今夜三更起身,四更出发,做行军演习。到那时集合好了,再宣布真相。还有,为防惊动敌人,今夜更鼓灯号,一切如常,三更时只好悄悄唤醒弟兄们。起身以后,不得生火造饭;多多预备干粮,要让弟兄饱餐一顿,每人另外犒赏四两腊肉,供奉宫即速预备,不得违误;否则我要手刃其人!” 各营的主管领受了命令,分头散去,各自准备。武守谦又叫人检点武器、派出谍探,一直忙到起更,才算诸事就绪;匆匆一会,未到三更先为卫士唤醒,全身披挂停当,才吃早饭,也是糍粑、腊肉,就着一碗热水,与他的部卒所吃的一样。 大教场里,两千步卒、五百骑兵,都已集合完毕;这才把他请了去讲话;为保机密,只他面前有一支火把,好在下弦将近,后半夜月色甚明,不用火把也不碍。 “弟兄们听清了!”他登上土坛,以极有信心的声音,高声说道:“此刻我们就要出发去立一件大功!宋朝的军队,目前在白帝城西;他们千里而来,劳累得不得了,而且水土不服,生病的很多,我们不要怕他!他们地理不熟,阵脚不稳,我们一去就把他们的营盘踹平了!我现在带大家去立功,奋勇当先的,个个有”赏;胆怯退后的,莫怪我无情!大家听清了我的话没有?“ “听清了!”场中暴雷似地应声。 “好!此刻就出发去杀宋军,立大功!” 说罢,跳下土坛,卫士把他的那匹“菊花青”牵了来,武守谦认错上马;从卫士手里接过梨花枪,一马当先往东城而去。 守城的校尉看见监军到了,自然开城;他亲自在城门口监视,等那两千五百人马都出了城,才一挟马腹,赶到前面。 从程唐关到白帝城,也就是白帝山,只有五里路。在这五里路上,张廷翰已密布步哨潜伏山间;武守谦的部队,马蹄都包了草荐,声音极微,但山路狭窄,队形拉得很长,月光下看得极其分明。前线步哨,慌忙鸣镝示警,递相传报,消息很快地传到了张廷翰那里。 “来得好!”张廷翰大喜;他就怕夔州蜀军,坚守不出,逆攻要大费手脚;这一番主军轻出,正好乘势反扑。于是立即下令备战;训练有素的部队,到底不同,行动极其迅速;武守谦才走到中途,宋军的伏兵已经部署完成。 这一面大喜,另一面大惊;在夔州——州治本在白帝城,后来西移至瞿唐关,高彦俦也已得到了报告,说:“武监军亲领两千五百人马,出了东城”,这不用说,是轻举妄动,出击宋军。事已如此,必得设法支援;他赶紧把赵崇济找来商议。 高彦俦把此事看得严重,赵崇济却不大在乎。“不要紧,让他去打一仗也好。”他说:“胜了最好;不胜让他受个教训,以后他就不会自以为是了。” “话虽不错,到底休戚相关,不能不支援。” “那当然。”赵崇济想了想说:“一方面叫弟兄集结待命;一方面且听一听消息。看样子武监军已经打算硬拼了,总要到午间才能见分晓。他这一仗即使不能收功,也不见得就会吃亏,山间隘路,随处可以扼守;我看不妨派个人赶去通知他,请他以持重为主!如果不利,扼守待援。好在只有五里路,时时可以出兵。” 这番筹划,并不算错。只是高彦俦和赵崇济,做梦也不曾想到,武守谦不战而溃,溃如山崩河决,令人无所措手。 瞿唐关以东山路出口的地方,名叫“猪头铺”,张廷翰的伏兵即设在此处。当武守谦的前队马军,将出山路,已望得见宋军营地,准备冲锋时,只听一声号炮,万弩齐发;宋军的强弓硬弩,威力绝大,封住了山口,蜀军一骑不得逸出。那条倚崖而辟的山路,下面是深达百丈的绝涧,前队被阻,后队疾进,两下一挤,人马纷纷坠落洞中;崖上也有宋军,人数虽少,但鸣金鼓噪,再推落一些巨石,射下几枝火箭,便做成了伏兵四起万马千军的声势。 蜀军平素既无训练,更无实战的经验,加以羊肠一线,前后呼应不灵;五百马队,被守军射死的不多,坠落涧中的却不少,余下的回身而逃;武守谦约束不住,自己也被裹在中间,往那两干步兵冲去。霎时间,人马践踏,队形大乱,见机的赶紧向后转,飞奔回关。 张廷翰算就了可能有此情况,亲率一干骑兵,往东追了过去;一路上并不贪功杀敌,只是夺路而行。腊月里北风正紧,代马最适合这种天气;喷鼻嘶风,四蹄如飞;这一千人是特选的精锐,马上功夫个个了得,虽在狭窄而有障碍的山路上,依然纵跃自如,很快地就追上了蜀军的步兵。 再冲过去便要超越蜀军,反为不妙。张廷翰从背上取下一面蓝白两色的短杆绸旗,迎风展开;后队一见,立刻放缓了马,于是张廷翰传令:准备抢关。 看看逃回去的蜀军,将到瞿唐关外,张廷翰大喝一声:“冲!”跟着便把双腿一夹,领先直冲。瞿唐关东门的守军正开了城门容纳败兵,陡然发见晨曦里铁骑如风,先还当是自己人;临近一看,才看出都是高头大马。这一惊非同小可,城上守将急急下令闭城;但溃军拥塞,把两扇城门挤得贴住在壁上,分毫移动不得。 这是顶紧要的一刻,张廷翰顾不得了,以盾遮身,舞刀大喊,冲入蜀军队伍,杀开一条血路,终于抢入瞿唐关内,沿着马道,直上城头,手起刀落,砍翻两名守军,然后勒住了马,高声喝道:“投降!” 其时消息已传到帅府,事起不测,连高彦俦也慌了手脚;来不及披挂,抢了一枝铁枪,飞身上马,直奔东城。 走到半路上,正遇见投降的蜀军领着张廷翰来觅高彦俦,劈面相逢,两下都不相识,但彼此看对方的装束,都知是紧要人物,高彦俦挺枪直刺,吃亏在川马矮小,枪杆往上斜出,劲道不足;张廷翰顺手一挥,把枪格开,喝问:“你是谁?” 高彦俦不答,回马又刺;兵器是一寸长,一寸强“,短刀对长枪,不免吃亏。一连数个回合,张廷翰只能招架,无法反攻。不过此时宋军后队已到,五、六匹马冲了过来,高彦俦拨马便走,逃回帅府。 “这个人是谁?”张廷翰间领路的蜀军。 那人踌躇着不肯回答,因为高彦俦御下有恩,他不忍说破;不过就这一番迟疑,也可以看出端倪了。 “可是高彦俦?”张廷翰喝道:“快说!” “是高元帅。” 等把猜想证实,张廷翰反倒踟躅不前;久闻高彦俦是蜀中第一名将,何以如此不济事,莫非有诱敌的阴谋?这样一想,觉得冒然闯了进去,十分不妥。于今还是守住城门通路,静待大军抵达,再展开搜索扫荡的行动,才是稳妥的上策。 主意打定,引军拨马回转,直到东门;上城一望,只见五色旌旗中,高高拥出一面帅旗,是刘光乂亲领大军赶到了。 前面来了援兵,后路却起了变化——高彦俦回到帅府,恰好赵崇济闻警赶到,这时情况已大致明了,张廷翰的骑兵,不过千把人,此刻正全力扼守东城,局促于一隅之地,大可反扑力战,能够驱敌退出,坚闭城门,仍可固守;一面再知会水寨夹击,克敌亦并非无望。 事机紧迫,没有功夫细作盘算,高彦俦便又匆匆上马,自领亲军往东门出击;赵崇济则由北面城头上绕道潜攻,另外南面城头上亦有数百步卒,往东城挺进。 张廷翰一看三面受敌,来势汹汹,不由得有些心惊;心里盘算,最要紧的是控制住城门,只要城门不闭,大队转眼就到,立刻便可转危为安;于是他把集中在城上、城下的一千马队,重新作了一个调配,以一半分拒南、北蜀军,自领一半冲下马道,抵挡正面,兼守城门。 一千人马,分作三路,力量实在不够,但宋军士气旺盛,疾驰呐喊,先声夺人;蜀军又多是步卒,望见铁骑如风,便自胆怯,所以南北两面在城头上的战斗,宋军都占上风,挡住了蜀军,无法会合。这一来,正面张廷翰的马队,即无后顾之忧;他分兵两百,把守城门,自率其余,旋风般卷了过去。 又是巷战,距离又近,弓箭不甚有用;张廷翰跃马舞刀,冲至敌前勒一勒马,正好又跟高彦俦打了照面;这一下他是认识了,大声喊道:“高彦俦!” 高彦俦不答,挺枪便刺,一连三下;张廷翰都用刀格开,再刺过来时,他用尽平生之力往上猛磕,高彦俦虎口一震,差点握不住枪。 “高彦俦!” 第25章 张廷翰冷笑喝道:“听说你在蜀中的名声甚大,如何这等小家子气?把话交代明白了再来厮杀,也还不迟。” “你有何话说?”高彦俦报以冷峻的颜色:“先通名来。” “我是大宋归州路平蜀军马军都指挥使张廷翰。”他说:“高彦俦,你深知兵法,只看我军兵不血刃,连破数关,胜负之势如何?不待我言。趁早投诚,宋天子一定重用。” “没有那话!” “你不要执迷不悟。我是爱惜你的人才! “少噜嗦!放马过来。” 张廷翰身处危地,自恃气壮,还好整以暇地想说眼敌人投降,高彦俦却没有这份闲情逸致跟他周旋,手一挥,放马直冲;无奈将强兵弱,都有怯意。到此地步,张廷翰自然无所顾惜,舞刀直前,高声下令:“冲过去!” 于是展开一阵混战。蜀军人虽多,却挡不住宋军的气势,连连败退;往来冲驰之间,高彦俦身中十余枪,满身皆血,他部下十几名亲信小校,拼死命保着他夺路而走,其余蜀军投降的投降,逃走的逃走;张廷翰要防着后路,不敢穷追,仍旧领队退保东门。 等到高彦俦逃回帅府,全城已经大乱,三路溃散的蜀军,或者为了逃命,或者趁机抢劫,也有些真不服气的,结成小队向宋军偷袭;而宋军的大队,已由东门长驱直入,人喊马嘶,长街如沸。高彦俦的枪伤倒还不重,但心头的震骇惶恐,却都摆在脸上;亲信的一名小校颇有胆识,一面关闭府门,防备宋军来攻,一面替高彦俦裹伤,劝他早自为计。 一句话提醒了高彦俦,打起精神问道:“罗判官呢?” 判官罗济在另外一间屋中,绕室彷徨;他已经预备投降宋军,但顾虑着高彦俦,不知何以为计?此时听说召唤,便即赶了来;却不开口,要看高彦俦的意向再说。 “唉!”高彦俦于是长叹:“不想情势糟到如此,叫人措手不及!如今计将安出?” 看他不像想投降的样子,罗济便说:“不妨单骑先回成都——不能带兵走,怕宋军会追。” 高彦俦沉吟了一下,摇摇头说:“我从前在天水失利,回到成都,官家不以为罪,如今夔州又没有守住,还有什么脸面回成都?” “那——”罗济很吃力地说:“不如顺应形势。宋天子仁声远播,得明主而事——” “不!”高彦俦断然决然地说:“岂可做降将军?而且我老幼百口,都在成都,一个人偷生,连累一族,于心何忍?今日之下,唯有死而已。罗公,我的后事拜托你了。” 说着他取过兵符、印信,亲手递交罗济。然后一瘸一拐地踏上楼梯。 走到半中腰,他回身用极威严的声音下令:“举火!” 罗济首先拜了下去,左右随从卫士一齐下拜垂泪;一片哀怆的沉默中,显得外面的人声格外嘈杂。 “事不宜迟,动手吧!” 说了这一句,罗济命人取来油脂、火种;三四十个人一齐下手,四面八方燃着了火头,顿时轰轰烈烈地烧将起来。 火光影里,遥见高彦俦望西北再拜,叩谢君思,然后端坐闭目—— 12 几乎是同一时刻,瞿唐关下锁江的浮桥也一样地烈焰腾空,火光照映,满江皆红。 武守谦的轻举妄动,替宋军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机会,但也由于宋军的一刻不懈,时时有应变的充分准备,才能完全掌握这个好机会。在张廷翰乘胜追击时,后路马、步大军就已展开了全面的行动,兵分三路,次第出发,第一路由步军都指挥使李进卿率领,由小路径趋羊角山去破浮桥;第二路由刘光乂及老将高彦晖亲领,接应张廷翰攻打夔州;殿后的一路由曹彬押队,既以策应,亦以扫荡,做的是善后的工作。 李进卿的兵力,依然的破三会砦的那两千人,四里路的山路,却走了一个时辰;等望得见浮桥时,也大致看清了蜀军守护这座浮桥的布置。这座浮桥,主要功用是为了锁江以防制敌人的水师;所以在南岸立一个水寨,就叫南城寨,在陆路的防御工事,全靠地形得势,山峰斜出,形如羊角,只有一条刚可容两人并行的小径,通到峰顶——峰顶是一道极坚固的栅门。 因为羊角山的地势特高,遥遥鸟瞰,李进卿一军的行踪,瞒不过峰顶的守军;远远望过去,只见人影往来,在栅门后面,亦立刻出现了许多弯弓搭箭,作势欲射的蜀军。 见此情况,李进卿立刻下令暂停行军,谁知脚步刚刚立定,陡见峰顶飞出来好几块大石头;蜀军的“石炮”原来对准江面的,此时显然转移了方向。幸好石炮的威力虽大,势子却慢,易于趋避;宋军训练有素,并不惊惶,只仰头望着,看准了落点,略略移动数步,便轻易地避开了。 “散开,都靠壁站!”李进卿下令。 于是两千劲卒,分别散开,背贴崖壁,目注峰顶;静候攻击的命令。 攻击很难!可是同样地,蜀军只能守,不能攻;一攻便是自暴其短,所以李进卿只要把队伍摆在峰顶弓箭的射程以外,便可确保安全。 “如何?”他问左军都头周武成和右军都头陈陶。 “如果能爬上那座山去就好了。” 顺着陈陶的手指望去,羊角山西北面,另有一座更高的山峰;就地形而论,能够取得那个据点,居高临下,必可制服羊角山的蜀军。但那座不知名的高峰,连樵径都找不出来;就我得出来,也不是一时能够到达;即使能够到达,却又不知峰顶有无蜀军防守——想来应该有的;真正是一夫当关、万人莫敌之处。枉费心血,此谋无用,李进卿摇摇头说:“没有那么多时间。” “最妙还是火攻。”周武成说。 李进卿也想到过这一着,无奈火箭射不到峰顶——倘能射得到,那亦必在蜀军弓弩力所能及之处;所以他反问一句:“怎样攻法?” “我有个主意了。”周武成忽然极兴奋地:“用‘床子弩!’” “对了!”陈陶立即接口:“可惜不曾带来。” “那也好办!一共这么点路,立刻派人回白帝山去要——请供奉官多派熟手,拆卸了运来,到这里再装。” “好!”李进卿当机立断,接纳了周武成的建议。 于是由周武成亲自出马,赶向白帝山——后营辎重,屯积在此;找着管弓弩的供奉官一说经过,那供奉官想了想问道:“要‘双弓床弩’还是三弓床弩‘?” “当然是三弓床弩。” “周都头,”供奉官笑道:“莫道总要威力大的,也得有地方架才行。三弓床弩得要用到几十人才能发射,逼仄山路,正好有那么一块空旷的地方吗?” “那不行。” “我看用双弓的好了,不妨多带一架。” “好!好!”周武成连声答应:“就照你所说。不过要快,时机紧迫得很!” “我马上就叫人动手。” 那供奉官立刻找来二十名熟于弓弩性能的士兵,抬出两架双弓床弩,拆卸完毕,用几匹马驼着,连人带弩,一起运到羊角山头。 于是李进卿亲自选定地点,立即开始装置——床弩是宋军中特有的射远利器,分双弓、三弓两种;双弓是将两张弓合在一起,安设在枣木架上,用转轴绞紧,瞄准发射。因为形式奇异,蜀军从未见过,而且距离也远,看不真切,蜀军只好奇地聚集在栅门后面张望,却猜不出宋军是在玩些什么花样? 同样地,李进卿和陈、周二人,也一眼不眨地在注意蜀军的动态,看到他们这样恃险自固、毫无戒备的情形,都暗暗心喜。 床弩的架子已经装好,安上了引可以开始使用了。只要一装上箭,蜀军就必能明白;所以李进卿下令,每架弩前派五十士兵,各砍树枝,高高擎起,把床弩遮住。 “用什么箭?”陈陶问。 “自然是用火箭。”周武成说。 “不!”李进卿回头看了看密集的蜀军:“先给他们一个下马威!用‘寒鸦箭’。” 这种箭只有在床弩上才能用,一发数十枝,粉散如晚鸦投林,因而称为“寒鸦箭”。等把箭装到弩上,选取四十名健卒,每架配置二十名,合力转动绞架,把强劲的双弓拉满,将手指样粗的扣弓牛筋,绞在架子的“牙”上,然后用木榫头楔住。 让遮掩床弩的士兵,在中间微微闪开,李进卿亲自瞄准蜀寨,定好双弓俯仰的位置,要开始发射了。 “将军!”陈陶忽然喊道:“有一事不可不妨。” “什么,你说?” “只瞒得蜀军一时,射过一次,蜀军就知道了;用石炮来毁我们的床弩,那时便如何?” 这个顾虑是应该有的。如果在空旷之处,位置一经显露,不妨马上把床弩抬了走,另找隐蔽地点;而此地狭仄,行动不便,使得李进卿踌躇了。 考虑亦不能太久,“用兵原无万全之计!”他说:“石炮的准头不好,而且这么远的距离,他们只能用小石头,击中了,力量也有限。不管他了。” “那么,”陈陶又建议:“射过一次寒鸦箭,第二次用火箭吧!” “对了!”李进卿说:“第二次用火箭,等蜀寨一乱,立即抢攻!” “这个任务请交给我。”周武成立即接口。 “不!”陈陶不让:“应该是我的。” “这会儿不是争的时候!”李进卿急忙挥手阻止:“凭天断!” 他取一文“乾德通实”的钱在手里,用“关扑”的办法,让他们两人各认一面,然后往上一抛,落在地上一看是“幕”钱的背面。 第26章 “我说了,应该是我的。”陈陶望着周武成笑。 “好!让你拔个头筹!”周武成把手里的那把刀递过去,“我这把刀快,你用吧!” 陈陶一直喜爱他那把刀,每每索来把玩,赞不绝口;欲羡之情,见于颜色,此时见周武成慨然相借,喜不可言。 “谢谢、谢谢!”他抱拳唱喏,“仗你这把好刀,为官家建功!” 于是,陈陶喜孜孜地跟周武成换了刀,回到自己队伍中去挑选精锐,预备冲锋。 “该动手了!”李进卿对周武成说,“我管第一架,你管第二架,接续发射。” “是!”周武成到第二架床弩旁边,检视妥贴,等候李进卿的行动! “散开!”李进卿下令;等遮蔽在弩前的士兵往两边一避,随即对射手说了一个字:“放!” 射手手里拿着个小木槌,用极准确而轻巧的动作,敲掉木榫,扣弩的牛筋像闪电似地松开,随即听得清劲浏亮的眩振之声,一簇寒鸦箭直飞蜀寨,其势不是寒鸦投林,却像鹰隼搏击,蜀军还未弄清楚是怎么口事,已有十几个人倒了下去,而其余的还来不及逃,第二波寒鸦箭却又射到,这一下因为人群散开,死伤的更多,寨中顿时大乱。 李进卿和周武成连看一看蜀寨的功夫都没有,亲自动手帮着士兵,装上火箭,转动绞盘;刚刚把扣弓的牛筋拴住,随即发射,一弩十箭就是十团火,直飞山顶,一半射在寨门上。第二架弩略为抬高些,射程较远,火箭落入寨中;这样又发射了两次,一共有六十个火头射到羊角山顶蜀寨,里里外外,一片火焰。 “冲!”陈陶大喊,左手持盾,右手举刀,拔步飞奔;精选的五百健儿,接续而上。 床弩暂时用不着了,李进卿下令集合,以弓箭手作前队,跟着冲锋的队伍移动;同时领头呐喊,为陈陶助威;一时山鸣谷应,尽是“杀”声。 这时蜀寨虽乱,却仍有抵御的措施;火光影里,不断有乱箭射了出来,而陈陶全然不惧,奋勇抢攻,只见他到了寨门前,举刀便砍;果然周武成那把刀快,陈陶的武艺也好,一刀下去,正在门缝中,劈开了里面的门闩,横身一撞,寨门已破。 李进卿方在高兴,突然发见寨门里挺出一枝矛来;一声“不好”还不曾喊出口,已见那枝矛当胸刺中了陈陶。 李进卿一见,大惊失色,就待冲了上去,却让左右的卫士挡住了。这一挡,让他了解了作为一个指挥使在阵前的责任;此时蜀寨中仍有不密却也不疏的飞篁射出来,如果进入射程以内,设或中箭,全军皆乱,因而只得咬一咬牙,痛苦地望着。 他望见冲锋的士兵,为了救援他们的都头,格外鼓噪贾勇,只以陈陶孤身深入,与他的部下相距甚远,遥见他身受重伤,依然坚持,左手捏住矛尖已入胸中的矛杆,右手舞着周武成的那把刀,乱砍乱杀,那两扇坚固的寨门,已砍坏不能再闭。地上,一线鲜红,蜒蜒下流;而寨里寨外,火势渐炽,因为天早干燥,山上的树木,也有了好几个火头,这时如果再起一阵大风,立刻便可以烧红整座羊角山。 面对这样的形势,蜀军愈显怯意;李进卿从火光中看出端倪,更怕大火封住蜀寨,玉石俱毁,而锁江的浮桥依然存在,阻住南陵舟师,不得西上,那便是虽胜犹败。 因此,李进卿决意强攻,下令抢寨;大队踏着陈陶的血迹,着着逼进。这时陈陶已经力竭阵亡,前队牺牲的甚多,但毕竟也有一部份人冲入寨内,形成混战;身陷重围的人望见主将旗帜,无不奋然反攻,以一当十,杀开一条血路,与大队重新相会。 “蜀军投降!”李进卿命人在高处大喊:“放下武器者活命!” 于是有的投降,而有的仍在顽抗。李进卿把寨中战事交给周武成指挥,自领两百亲兵,一百弓箭手;以凌厉无匹之势,直趋南端崖壁,这才发觉羊角山顶的寨子,为锁江浮桥的命脉所在——南面崖壁,向里凹进,凿开一条极陡的石级坡路。是北岸得以走回浮桥的唯一通路,而此刻为李进卿所掌握了。 那座浮桥,共有三层敌棚,平时驻兵守望,战时可凭以拒敌;但面对江面,对于羊角山的寨子,无所作用。再望到南岸水寨,蜀军甚多;因为距离颇远,喊话不便,李进卿不知如何叫他们投降?只觉得锁江浮桥,无论如何皆须摧毁,才可以让武守谦所率领的战舰畅行无阻,因而断然决定,发射火箭,先烧掉浮桥,然后看南岸蜀军水寨的动静再作计较。 于是李进卿亲手射出一支火箭,斜插在浮桥正中的敌棚上。居然还有一名蜀军,想去拔掉火箭;但手刚伸了出来,另一支火箭却也到了,当胸射着,顿时栽倒——宋军此时都跟着李进卿行动,满空中的火箭,纷纷飞向浮桥,无数火头连接成一片火墙。江面当风,烈焰飞卷,于是南城寨上,树起一面白旗,宋军高声欢呼,山鸣谷应。再看羊角山中,混战的局势已经结束,被缴了械的蜀军,正会同宋军在扑灭寨中的大火。 13 当巫山失守、夔州吃紧的消息传到成都,也正是王昭远兵败退保剑门的流言纷传道路之时;没兴一齐来,蜀主孟昶绕室彷徨,焦灼不安,一天一夜,食不下咽。 他召集重臣李昊等人商量,谁也不知有何拒敌保境的良策,愁颜相对之中,唯有希望以诸葛亮自命的王昭远,不如道路传言的那么窝囊;退保剑门之说,未必是真。可是逃回来的降卒,无情地证明了“流言”竟为事实,剑门以北的疆土,非蜀所有;招讨使韩保贞,已为宋军俘虏。 韩保贞被王昭远派为先锋,扼守南郑一带。王全斌大军自凤州入境,很轻易地就拿下了略阳县北的万初、燕子两砦;韩保贞大起恐慌,与李进商量,决定退守三泉城。 三泉城在略阳县南二百里,南面是五丁关,西通阳平,东连南郑,为蜀道之口,形势异常重要,但地形之险,无补于军心之寒;宋军马军都指挥使史延德奋勇攻城,韩保贞不战而溃,单骑脱逃,为史延德追来生擒了去。 于是由宁羌深入,连破朝天关,小漫山砦;蜀军退保大漫山砦。这两个砦就在大小漫天岭上,两峰相连,高出云表,中间隔一条嘉陵江,名为深渡;王全斌自率大军,在此与破了小漫山砦的副都部署崔彦进会师,重新部署,派出马军都监康延泽、步军都指挥使张方友,与史延德共分三路进兵。这一仗蜀军大败而溃,都监赵崇韬收拾残军,渡过昭化以东嘉陵与白水二江合流的桔柏津,烧去浮桥,退保剑门。 这时王昭远在后面,手执铁如意,缓缓北上;及至连番失利的消息报到,他还强作镇静,以为胜败兵家常事,一时的得失,不足以影响全局。当然,这是因为他相信剑门天险,一定可以守得住,所以还不太着慌。 王全斌在昭化,他确是在为如何破剑门大伤脑筋——大小剑山,峭崖中断、壁立千仞;小剑山“截野横天,奔岭倒地”,更是一夫当关,万人莫敌的重险;而且蜀军以逸待劳,更占便宜,所以力战即使能克,牺牲必定惨重。王全斌心心念念在思量的是如何奇袭智取? 奇袭也要有路才行!他连日召集将领会议,总是一提到进攻的路线,便无法再谈得下去。但旷日持久,且当严寒之际,顿兵不进,无论如何不是办法。万般无奈之下,只有选募死士,轮番仰攻,希望以高昂的士气,寒敌之胆,或许在那时会有乘瑕蹈隙的机会出现。 这是他心里的打算,尚未作成决定;孤注一掷而获胜的公算不大,关系到底太重大了!因而他在帐中彻夜徘徊始终委决不下。 更鼓已打三点,除却“啼留留”的风声以外,连一声犬吠都听不见。哪知突然有马蹄的声音,自远而近,到帐外停住,随即看见卫士领着两个人进来,一个是先锋都军头向韬;另一个却不认识,但从服饰上看得出是个投降的蜀军。 “元帅!”向韬脸上有着掩抑不住的喜色;也许是天太冷的缘故,他的声音都在发抖:“我有个极机密的好消息要奉陈。” 听得这话,引领的卫士,立即退了出去;王全斌便很沉着地吩咐:“随我来!” 进入后帐,他站定了身子,看着那名降车,向韬便指着他引见:“这是蜀军中的弟兄——” 那人很机伶,跪了下去说道:“小的名叫周平,叩见元帅。” “周平有好消息。”向韬说:“元帅可否让他站着回话。” “当然,当然!”王全斌索性假以词色:“请起来,坐下谈!” 说着,他走到地炉旁边,用铁着夹了几块炭,投入炉中,亲手拨着火;向韬和周平跟了过去,跪坐在他面前,两人对看了一眼,向韬才低声告诉王全试:“有一条秘径可通剑门。” “喔!”王全斌倏然抬眼,眼睛发亮了。 “你说吧!”向韬怕周平紧张:“我们元帅,驭下最宽,你不必拘束,细细说给元帅听。” “是!”“周平从地炉里捧了一捧冷灰,在他面前铺平,从容说道:”我画图给元帅看。“ 于是他画出昭化与剑门的关系位置,昭化在北,大小剑山在南;昭化以东,重峦叠蟑,看似与剑门无路可通,而其实不然。 “大概向东翻过五六座大山,经过白龙溪,再兜回来有条小路,名叫‘来苏’,直通白龙溪东岸。那里有个渡头;过渡也是一条小路,往南走到一个青缰店的地方,小路就通官道了。” 第27章 看着周平一面讲,一面画,王全斌怕是他画错了,急急问道:“怎么,那青缰店在剑门以南?” “是,元帅。”周平答道:“在剑门以南二十里。” “不会错?” “不会错。”周平答道:“我走过。” 王全试压抑着兴奋的情绪,细想了想问道:“这条‘来苏’路上,可有关隘?” “没有。” “白龙溪呢?当然应该派兵把守。” “这倒不大清楚。不敢瞎说。” “从这里到青缰店要走多少日子?” “这不一定。”周平答道:“生长在山里的人走得快;没有走惯山路的就走得慢。不过最慢也不过五、六天功夫。” 王全斌点点头说:“你的话很有用,等拿下了剑门,我要重重赏你。你会画图不会?” “只怕画得不好。” “不要紧,你只画你的好了。”王全斌对向韬说:“带着他去画图。先赏一块银牌;不过,为了保持机密,最好单独住开来。” 这是暗示向韬,暂且看守周平,防他有诈。“是!”向韬递了个会意的眼色:“这个弟兄就住在我帐中。” “对了!请赶快把图画了来。” 等天亮不久,周平所画的图送到了,王全斌取出从开封带来的巴蜀地图,仔细核对;形势看来不似,似乎周平的话,亦不无疑问。 于是传令召集高级将领,到他帐中商议军机;等宣布了这件事,他随即又说:“兵不厌诈。王昭远既然自以为是诸葛武侯,或许有些鬼聪明。我先倒还相信周平的话,现在越想越不妥,怕的是王昭远的一条诱敌之计。各位的看法如何?尽请直言。” “我以为判断真假,先要问可有这条‘来苏’秘径?倘无其事,自然是骗人的话。”副都部署王仁赡说。 “有的。”凤州团练使张晖接口:“刚才元帅的提示,让我想到一段战史。后唐长兴初年伐蜀,石敬瑭的部将引兵出人头山后,过剑门之南,还克剑门,应该就是这条路。当时,如今蜀主之父孟知祥,遣将庞福诚,屯阆州北来苏村,来苏的出典,也是有的。” “既然如此,看来不假。不过,我们又要问,”王仁瞻说:“王昭远会不会在这条路上设伏?” “是啊!”王全斌说:“倘或他设了伏,我们不知有这条路,则技何所施?所以要弄个人来‘指点迷津’。可疑者正在此!” “元帅!”高年多识的张晖说:“可否唤那周平到此,容我盘问他一番?” “这有何不可?” 王全斌立即传令,让向韬陪着周平来到大帐;这个蜀军的降卒,看见这么多将官,不免有些局促,但大家对他的面貌举止,都还满意,觉得他不是那种奸诈之徒的面相。 “这张图是你画的吗?”张晖问。 “是!”周平说:“隐隐约约,自知画得有不对的地方。不过,没办法,记不清了。” “重要的地名、里数,你总还记得?” “是的” “这条路你走过几次?” “两次。”周平答道:“有十多年了。” “那末,我问你,有个人头山你可知道?” “听说过。” 张晖愕然,“怎么是听说过?”他问:“你不是走过吗?” “没有。”周平答道:“人头山在昭化西面,那里我没有到过。” 这下,张晖才知道自己弄错了,略带些惭愧地又问:“你到过关中没有?” “到过。” “可知道关中有个来苏村?” “当然知道。应该唤做北来苏村。” 张晖认为问得够了,其他的将领亦别无话说;于是仍旧由向韬陪着那降卒退席,让大家听张晖的意见。 “各位都听到了?”他说:“此人的话,毫无漏洞,诚实可靠。” “对!我也是这么看。”史延德接口:“就算蜀军在来苏设伏,那样逼仄的小路,也容不下多少人,何足惧哉!” 王全斌深深点头,这表示认可了由来苏小径施行奇袭的办法。 “如何处置,请各抒所见!”他又这样说。 “为稳妥起见,我以为从来苏进攻;不必多派人,也不必遣派大将。”步军都指挥使张方友解释他作此建议的理由:“这样,万一失陷,亦不致影响全局、” “张将军的话,我只能同意一半。”史延德说:“这个任务属于马军,我要亲自带队去;不必多,有五百人就行了。” “有此必要吗?”王仁赡问。显然的,他赞成张方友的意见。 “既然做这个任务,当然要做成功;如以为不妨试探一下,那实在可以不必。” “我看副帅和张将军都太慎重了。王昭远如能想到设伏来苏,则其人考虑必定细密,又何致于容我们轻易侵入?所以,我也觉得来苏一途,必无埋伏。”康延泽说。 “这话说得透彻。”王仁赡改变了想法。 “蜀军恃剑门为天险,这一关一破,大事可定。所以出来苏的奇兵,明知有危险,也值得去冒。”康延泽又说:“不过光靠奇兵,力量恐还不够,应该前后夹攻。” “对!”王全斌断然下了决心,“大军协力由正面进攻,史将军自来苏出青缰夹攻。就这么办了。” 命令一下,各自准备,首先是要修复昭化以东、为蜀军焚毁的那道桔柏浮桥。等桥修成,史延德的部署也完成了,率领五百矫捷善走山路的精骑,越嘉陵江以东,觅着来苏秘径的入口,翻山越岭,疾趋而南。 接着,王全斌亲率大军攻剑门。剑门山又名大剑山,它东北还有座小剑山,连山绝险,无路可通,到诸葛亮相蜀,方始凿石架空,构筑飞阁,作为通路;这一段栈道,与北面的秦栈相对而言,称为蜀栈,又称为南栈道;三十里寸寸皆险,王全斌一再告诫:行军小心;而雾封云锁,苔滑霜浓,仍不断有人掉落万丈悬崖之中。 14 蜀军焚桔柏津浮桥,退保剑门的消息,传到成都,蜀主孟昶越发惊惶;如果剑门一失,成都必定不保,生死关头。必须出死力来自卫了。 在朝野之间,却不尽是如他那样的看法。蜀中数十年不见兵革;凭恃剑阁、夔门之险,隔绝了中原的动荡不安,天府之国,物阜民丰,而孟昶又一意振兴文教,连武将亦无不风雅;天意、、地利、人事,安排出别有天地的太平盛世。成都城内,有已近中年而不辨寂麦的,但见家家弦管,处处歌筵;斗米三钱的地方,听不见啼饥号寒之声,所以也没防范宵小的措施;夜半闾巷,扶得醉人归去的景像,随处可见。 当全盛之时——十几年前的成都。可以比做唐玄宗开元年间的长安。“锦江春色来天地”的三、四月间,烷花溪畔,珠翠罗绔与名花异卉,并相争妍,迷离五色,馥郁十里,恍如仙境:“数重花外见楼台”胜过“曲江金殿锁千门”。而“落叶满长安”的季节,成都城上的芙蓉却正开得如火如荼,灿若云霞,真正是个锦城——他处是锦上添花,成都是花上着锦;孟昶惜花,曾下令以帷幔掩覆城上的芙蓉。 城上芙蓉,有锦幔可抵御重阳风雨的欺凌;而蜀中百姓,却无良将可以为他们拒外侮于边境。纸醉金迷的好日子,消磨了雄心壮志,也蔽塞了耳聪目明,所以听到王昭远兵败的消息,立刻便想到剑门的天险,有恃无恐,自解自慰。好在酒杯中的天地甚宽,醉乡中的日月更长,尽管他事大如天,且喜我屋小如舟;算起来着急的只有一个孟昶和数名直言切谏之臣——连李太后都不知道;孟昶怕他老母着急,特意告诫宫人瞒着她。 然而直言切谏之臣,却又不是孟昶可共商量的人;交奏弹谏,都说王昭远难当大任,劝孟昶把他调回,别遣良将。 “阵前易帅,兵家大忌。而且,”孟昶皱着眉问李昊:“良将又在何处?” “官家道得是。”李昊答道:“数十年假武修文,昔时良将,半已凋零;如今不宜易帅,但当增兵。” “我也是这么想,却不知抽调哪支兵好?” “兵亦如将,锐气已失,难效驰驱。”李昊想了一下又说:“臣以为应招募壮士,年轻气盛,庶乎有济。” 这话正合孟昶的心意。他是优柔寡断的性格,遇到大事,心知为是而不能当机立断,一定要有人在旁赞助;所心这时一听李昊的话,断然决然地答道:“就照你的话,从速出榜招募,我发宫内的金帛充作军费。要得人死力,必须厚待,军需给养,不妨从宽。” 有钱不怕招募不到“雕面恶少儿”,李昊便毫不迟疑地应声:“是!”接着又说:“一事须请官家的示下,新募之卒,由何人挂帅?” “不就是为此踌躇难决吗?你看呢!” “臣愚昧!急切间想不起有此适选的一人。” “我在想,你的话不错,年轻气盛,还得从后辈中去找。” “是!”李昊徐徐又说:“王都统的地位,连老臣亦逊一筹,只怕资望不足的后辈,为王都统所轻;将帅不和,又当强敌压境之下,这一层,不可不虑之于先。” 孟昶不语,沉吟了好久,这样问道:“元(吉吉)如何?” 元(吉吉)是皇太子,有他挂帅,王昭远不能不俯首听命;事实上亦唯有皇太子才能指挥得动王昭远,就此一层而论,自是最适当的人选。但皇太子只会行猎,不知兵阵之事,万一有了意外,这个赞成的责任担当不起,所以李昊这样回答:“此事体大,但凭高断,臣不敢赞一词” 这一说,孟昶又犹豫了。 第28章 回到后宫,郁郁之色,现于眉宇。自有宫女把这番情形,去告诉了“花蕊夫人”—— 蜀主孟昶的两个宠妃,都是国色也都通翰墨;早年的张太华,就是元(吉吉)的生母,眉目如画,定擅专房;语辞政初年与孟昶同辇游青城山,宿在“九天丈人观”,探幽揽胜,驻驾一月有余,还觉得兴有未尽。负责警卫的“奉銮肃卫都虞侯”李廷珪屡谏不听;结果张妃在大雷雨中被震殒身。就像马嵬驿的杨贵妃那样,张妃的遗体用一块红锦龙褥包裹,埋在九天观前白杨树下,悲痛不已的孟昶也就急急回銮,离开了那伤心之地。 于是有人仿照长恨歌后半段的故事,编了这样一个传说,说有个方士叫李若冲,一天薄暮时分,经过九天观前埋香的白杨树下,在云气窈渺之中,发现有个绝色女子在树下微吟,神情诗声,两俱凄楚;细细辨去,是这样一首诗: 一别銮舆今几年?白杨风起不成眠;常思往日椒房宠,泪滴衣襟损翠钿。 李若冲好不诧异,高声问道:“是人是鬼?” 那女子盈盈下拜,“我是蜀妃张太华。”她说:“陪驾来游青城,遇震而死,至今不得投生,请李先生为我超拔。” 李若冲答应了他的要求,为她在中元节虔修“长生金简”。不久,他在梦中见到张太华来致谢,说是已经投生人世。醒来一看,白粉墙上还用黄土写着一首诗,自道“领得生神九卷经”,已出幽冥而见天日。当然,这一段神话,最后会传到孟昶耳朵里;悲喜交集之余,李若冲得到了很丰厚的赏赐。 张妃以后,最得宠的就是“花蕊夫人”;她姓徐,是高祖孟知祥镇蜀的观察判官徐元溥的妹妹。张妃死后入宫,封为慧妃,生得冰肌玉骨,娇小玲珑,孟昶看她如花之艳,如蕊之轻,所以赐号为“花蕊夫人”。人前背后,人人都叫她的别号,提起“慧妃”这个正式封号,反倒不大有人知道了。 花蕊夫人不但是孟昶的解语花,也是他的如意珠;朝廷大事,每有疑难,她也常常参赞,所以这时听得宫女的报告,匆匆来问究竟。 她不轻易去打听国家的政务,但只要知道了孟昶的疑难,却常有很好建议,唯有这一次她不能对他有何帮助的,因为连她自己也还弄不明白,派太子领兵增援剑门,是不是明智的措施?而且,太子非她所出,即使有所见,她也不肯有所表示——虽说太子身临前敌,只是为了表示重视宋军的入境,以及激励士气,不必亲冒锋镐;但兵凶战危,万一有了意外,说起来“太子领帅印,当初是由花蕊夫人一言而决”,这将会引起许多猜疑和是非,她不能不远远避嫌。 见她沉吟不语,孟昶又唤着她的小名:“慧儿,此事我真是委决不下,你旁观者清,替我出个主意看!” “我怎么能是‘旁观者’?”花蕊夫人很快地答说:“托庇于官家,祸福同之,我当然也是局中人。” “我失言了。”孟昶握着她的手,叹口气说:“唉!当时不听娘的话;如今竟无可与言之人。” “当时太后说了些什么?” “叫我不必用王昭远。” “那!”花蕊夫人觉得有个顺理成章的主意:“如今也何妨请太后作个裁决。”、 “对了!”孟昶欣然答道:“我怎会想不到此。” 于是孟昶站起身来,与花蕊夫人由一群宫女簇拥着到慈庆宫去见李太后;年近岁逼。李太后正亲自指挥着宫女,在更换适于新岁的一切陈设和字画——看她那高高兴兴过年的样子,孟昶倒又踌躇了,不敢把前线兵败的消息透露。 花蕊夫人懂得他的心意,悄悄提醒他说:“只谈增兵,莫提丧师失地。” 于是孟昶陪着说了些闲话,慢慢引入正题。“娘!”他说:“我有个念头一不知道能行不能行?想请娘的示下。” 李太后知道他孝顺,必是因为过年又想了些新奇玩艺作娱亲之计,所以阻拦在前:“算了吧,兵荒马乱的,你就替我少出些花样吧!” “正因为兵荒马乱,害得娘也不安心。”孟昶趁机说道:“剑门虽是天险,就怕王昭远轻敌误事——” 说到这里,李太后大声打断他的话问:“王昭远怎么了?” “没有什么!他好好在剑门。”孟昶紧接着说:“我想再招募一万兵,增援北路。娘看如何?” “能够增兵,自然最好。只是王昭远狂妄自大,别人一样也看他不起;看来选将甚难。这一万人你预备派谁带了去” “娘见得真透彻!就因为王昭远与人难处,我想派遵圣去。这一下,王昭远不能不听命。” 遵圣是太子元(吉吉)的字。李太后觉得教这个长孙领兵挂帅,是件匪夷所思的事,便即问道:“遵圣会打仗吗?” “这也不是要他亲自去打仗,无非督促将帅,激励三军而已!” 李太后听了这话,把利害关系作了一番深长的考虑,支持她儿子的做法。“行!”她说:“江山本是要自己去打的。如果你不能亲征,自然该叫遵圣去。” “是!”孟昶凛然受教。 “也还得找个人帮他。”李太后又说:“遵圣怕连军营中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就装样子也要装得像才好。” “当然要找人做他的副手。我想派李廷珪帮他。” 李廷珪与李太后同乡同宗,是随高祖入蜀的少数“老人”之一,曾负责宫廷警卫;元(吉吉)是他看着长大的,对北路也很熟悉。而且他赋性俭约,不蓄声伎,李太后对他很看重,所以满意地表示同意。 这些决定,当时就通知了元桔——二十七岁的太子,文采风流而不通世务,听说受命为“元帅”,领兵拒敌,不以为责任艰巨而有不克负荷之惧,只觉得是件很出风头、很好玩的事,兴奋得了不得。 就这份兴奋的神情便够了。孟昶、花蕊夫人,连老太后在内,都怕他胆怯不敢上前线;现在看他这豪气凌云的样子,不但心中一块石头落地,而且觉得是个克敌致果的好兆头,也都分享了他的高兴。 孟昶对财物是无所惜的,大发宫内金银财帛,作为军需,重赏之下,一万勇夫很快地招募足额,由副元帅李廷珪负责编队,操演阵法;用兵甚亟,无法好好训练,反正号令已经听得懂,再有一千在行伍中已久的禁军,混合在里面,等出兵以后,一路行军、一路训练,也还不妨。 校场上轮番日夜操练不息,宫内也日夜在忙着备办军装。花蕊夫人知道元(吉吉)爱漂亮,军容摆出来,要如一条锈龙,五色鲜明,所以召集宫女,替他赶制戎服和全军所用的旗帜;孟昶亲自动手,稽览古籍,画出春秋战国诸侯所用的旗帜式样和花纹,然后由花蕊夫人领头,用蜀锦剪裁彩绣、老太后宠爱孙子,也帮着宫女一起下手,整整忙了十天才完工。 然后挑出师的日期,年内还有好几个黄道吉日;一开了年,要到正月底才有宜于行军的日子,未免缓不济急,孟昶便决定在年内出兵。 这时元(吉吉)在西城唐朝李德格所筑的筹进楼,建牙开府,等有了出师的日期,便即大宴将校,慷慨激励。接着便是重臣元老排日设宴为他饯行,清歌妙舞,尽醉极欢。 出师的那天是十二月二十五。五更时分,教场点兵,呜嘟嘟的笳角、轰隆隆的金鼓,把成都的老百姓从梦中惊醒,都说“太子出兵,好壮丽的军容”,要去看个热闹。也有耆年父老则以为自孟知祥入蜀,带来四十年太平岁月,于今太子在急景凋年、腊鼓频催声中,领兵为百姓御敌,应该有一番敬意表示,所以都备了熟食美酒,守在兵行所必经的路口,准备犒军。 这些情形很快地报到了元(吉吉)那里,他自是兴奋异常,原来打算着从教场径出北门;这时为了让老百姓得瞻军威,特意下令,在城内绕行一匝。 可惜天不作美,从教场出发的那一刻,空中飘下蒙蒙细雨,元(吉吉)怕花蕊夫人督促宫女们细心绣制的旗帜,沾而损坏。传令暂时解下,收藏在身。 剩下光秃秃一根五色锦绸裹缠的旗杆。扛在肩上,军容大为减色;元(吉吉)觉得非常扫兴。本来心思就在活动,恰好天也晴了,便急急下令,依旧把旗帜亮了出来! 一则是匆促,再则是孟昶设计的图案过于古雅难识,那些士兵们不知道有上下正反,胡乱一系,大多系倒了。 “老兄,你看,那旗子上是什么花样?”道旁有人低语。 “不是玉戈吗?” “是啊!矛头应该向上,怎么向下了呢?” “系倒了。”另一个人又说:“这该向下的却又向上了——剑尖向上,剑把在下,试问怎么握法?” “老兄!”那人神色不怡:“征兆不妙!” “何以见得?” “这是‘太阿叙持’,自失权柄。” 有识者都在诧异,不仅是征兆不妙,行军连自己的旗帜都弄不清楚,如何能够打仗?但元(吉吉)却毫不在意,顺系也好倒系也好,“反正戈总是戈,剑总是剑,只要五色鲜明、热闹好看就是了。 等大军出了北城,在八里以外的学射山下,另有一批人在等着,那是太子宫中的姬妾优伶,一共有八十多人,镜奁衣箱,行头砌末,装了二十几车,并入后军,一起出发。到此时元(吉吉)就不骑马了;七宝香车中,左拥右抱。到晚宿营,牛皮大帐裹铺下红氍毹,开筵演剧,总要三更过后,方始罢手。 就这样缓缓行去,第一天宿新都、第二天到广汉、第三天到德阳、第四天到罗江、第五天到绵州,正好是广政二十七年除夕,自然是在这里过了年再作道理。 第29章 15 除夕守岁,王昭远与部将喝了一夜的酒。他不能像元(吉吉)那样,携带姬妾优伶,歌舞终宵;但团炉把酒,娓娓清谈,又是一番乐趣。 他讲的是宫内的风光。从孟昶束发受学,他就是伺侍书案的小厮;孟昶接了位,他当“卷帘使”、“茶酒库使”,片刻不离左右,所以对孟昶的起居生活,十分熟悉;随便找些事谈,就是大家都感兴趣的“秘辛”——因为听的人兴致盎然,他就谈得更起劲了。 “官家真是仁君。”他说:“初登大位之时,勤于政事,起居十分节俭,床帐衾褥,不过紫罗碧绫而已。到中年以后,享用渐奢——其实也不算奢靡,蜀中百姓,只要是小康之家,谁不是绵绣衣裳?” “听说老皇晚年,起居十分讲究。可有这话?”有人发问。 “怎么没有?老皇的‘食典’就有一百卷之多。喏,”王昭远用铁如意指着席面说:“这一味‘酒骨糟’,就是当年的玉食。老皇不但讲究饮食,更讲究居室器用;你们听过‘屏宫’这个名称没有?” “听到听见过。但不知是什么东西,正要向都统讨教。”。 “屏宫就是屏宫;在寝宫中设画屏七十张——”这七十张画屏,自然是名家所绘,团成一个寝室,用机括组合,关闭只一举手之劳,“真正是冬暖夏凉,”王昭远说:“冬天密不通风;夏天开了,风来四面;最妙的是可以视风向而定画屏的方向,风是西南风,画屏便开向西南,自然受风。” “我也见过屏宫。”都督赵崇韬接口说道:“不但可以受风,也可以避风,如果是西南风,画屏开向东南,那就避风而通气,实在巧妙得很。” 就这样谈到天色已明,王昭运率领部属,向南遥叩帝座,祝贺新禧;接着是他自己受部将拜年。喜气洋洋地乱过一阵,正要就寝;东面慌慌张张来了几匹马,到营门而止,领头的一个小校,神色惶遽地要见长官,说有紧急军情报告。 卫士报到后帐,坐在床上的王昭远一听就愣了,“大年初一,偏偏会有什么紧急军情。”他紧皱着眉说:“唤进来!” 唤进那个小校来,他自称是来苏村附近、嘉陵江西崖的守军,名叫张康才。 “张康才!”王昭远不耐烦地问:“你别噜苏!快说,什么紧急军情?” “宋朝的大批人马,从来苏那里打过来了!” “啊!”已脱下了靴子的王昭远,赤脚跳了起来,“快,快!快请赵都监来。” 赵崇韬正好也要来听消息,立刻在外应声:“赵崇韬在!” 等赵崇韬一进帐,王昭远迎着他问道:“来苏那个地方,我也听说过。不是说,是条绝无人知的秘径吗?怎么王全斌的军队,会从那里打了过来?” “什么?宋军从来苏打过来了?”赵崇韬大警失色,且不理王昭远,指着张康才问道:“怎么回事,你快说!” 他的神色极其紧张严重,张康才心里发慌,话就不知从何说起了;因为他弃栅而遁,必须为自己留个余地,所以得另编一套话,想了想,结结巴巴地说:“昨天黄昏,望见东岸山头上,来了好些;离得相当远,看不甚清楚,仿佛是一群樵夫。” “一群樵夫?”赵崇韬诧异,“昨天是除夕,怎么在荒山中会来一群樵夫?" “不是樵夫——” “那末是什么?宋军?” “是!” 赵崇韬大为不悦:“既是宋军,何以说是樵夫?简直语无伦次!” “那,那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只当是樵夫,因为只望见那些人在山上砍树。” “宋军砍树?”王昭远插嘴:“要干什么?” “是要搭浮桥。”张康才说:“今天天朦朦亮,我亲自去查营,才发现宋军已到了对岸。” “喔!”赵崇韬急急问道:“有多少人马?” 只有史延德的五百精骑,但张康才吓得弃去寨栅,此时无法交待,唯有为敌人虚张声势,“数不清了!”他说:“漫山遍野。” “不得了,不得了!”王昭远赤着脚绕室狂走,“王全斌倾巢来犯了!” 赵崇韬大为诧异。蜀汉建兴六年,诸葛亮出祁山,马谡为魏将张郃所破,街亭失守,诸葛亮进退失据,亦不闻有何张惶;如今以武侯自命的王昭远一闻宋军兵到,怎便如此沉不住气? 这样想着,便把王昭远看得一文不值了,冷笑着说道:“都统,你莫徒乱人意,且听他讲完再说。”接着他又问张康才:“以后呢?你发现了宋军,作了什么处置?” “我召集弟兄,预备跟宋军拼一拼。后来一想,不可因小失大。” “何谓国小失大?” “我那里一共才三百名弟兄,决非宋军的对手,一接了仗,被杀的被杀,活捉的活捉,一定全军覆没,那时连个报信的人都没有,岂不耽误了大事!” “嗯,嗯!”王昭远连连点头:“言之有理。” 、赵崇韬把肺都快气炸了,忍怒问张康才:“这一说,你是特为赶回来报信的?” “是!” “你的防区呢?” “自然撤退了。” “你不能一面守住,一面派人回来报信?” “这——”张康才想了想,忽然振振有词地、昂起头来说:“我怕弟兄说不清楚。”、 “很好!你现在说清楚了,我也用不着你了。”赵崇韬高声喊道:“来人!” “是!”外面的卫士应声而进。 “这个家伙擅弃寨栅,”赵崇韬厉声喝道。“推出去斩掉!” 张康才一听矮了半截,脸色大变;卫士奉命行事,上来拉他,他赖在地上不肯走,大声喊道:“都统绕命,都统绕命。” 王昭远于心不忍,便用商量的口吻跟赵崇韬说:“今天是元旦,不宜杀人,且留他一命如何?” 赵崇韬气得脸色发青,但军中处处要尊重主帅,便勉强点一点头。只是这口气要出,于是借着张康才骂王昭远。 “也罢!把你一条狗命寄在都统身上。”他说:“死罪好免。活罪难逃,拖下去一百军棍!打你的屁股,是看都统的脸面。” 那卫士心想,这一来,都统的脸面不就是张康才的屁股了吗?意会到此,差一点笑出声来。 王昭远那里还想到此,等赵崇韬把话一说完,他立即接着他的话说:“崇韬,我想,王全斌这一来,必有股锐气,我们要设法消掉它。” 这倒还像句话,赵崇韬的声音便好听些了:“请都统示下,如何消法?” “我们先不要跟他斗。让他一步,让他扑个空。” 原来是这样的一计,“请问都统,”他微微冷笑,“让到何处?” “回军汉源坡如何?”。 汉源坡在三十里以外。后唐长兴初年,石敬瑭讨孟知祥,所遣部将自白卫岭从小到路出汉源坡,倒攻剑门,这段史实是赵崇韬所知道的;他心里在想,王全斌既能探得来苏秘径,难保不出奇兵自小剑路攻汉源坡,那是个紧要的地方,自己先占住了,居高临下,以逸待劳,迎敌王全斌的全部人马,不失为稳健的中策。 “上策是守住青缰店,但看样子,等我们赶到青缰店,必已为王全斌着了先鞭;那时主客易势,他反倒可以据险以击我军。所以,一我赞成都统的办法。” 听赵崇韬这一说,王昭远觉得安慰了些,立即下令,全军开拔回汉源坡驻杂。一面派人通知剑阁守将,王全斌已率师由来苏村,绕出剑阁之后。须注意防守南面。 到得第二天,哨探报到,剑阁已经失守了。 “咦!”赵崇韬大惊,“没有听见什么动静,如何剑阁就丢了?怎么丢的?” “王全斌率领大队人马攻剑阁。剑阁的守将奉令注意南面,北路空虚,以致失守。” “那末,从来苏来的宋军呢?” “听说那宋将姓史,只带了五百人马,在青缰店虚张声势,两下夹攻;剑阁守军慌了,不战自乱,没有打什么就全投降了!” 这一下赵崇韬才知道情报不实,大上其当;愧悔交并,急急会见王昭远,商议布阵御敌。 王昭远已经垮了,他从来就没有仔细去想过,打仗到底是怎么回事?每一想到,脑中便浮起传说中的许多诸葛武侯的故事,自我沉醉在羽扇纶巾、谈笑退敌的超妙隽逸的境界之中。现在听说剑门天险失守,亲眼看见狼狈的溃卒逃来,那就像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发现一屋子的火光,惊骇得还只当在梦里头。 等赵崇韬入见时,他已面无人色,坐在胡床上,垂下来的两条腿,瑟瑟地抖个不住,但手里却还紧握着他的那柄铁如意。 赵崇韬一看这情形,心里便凉了,无限厌恶地问道:“都统,敌人已经迫近了!水来土掩兵来将挡,还不作速下令?” “下……吓什么令?” 这还跟他多说什么?赵崇韬走上前去,从他手里一把把那铁如意夺了过来,转身出帐,命司号令的小校,在中军大帐前面的旗杆上,悬出紧急旗号,同时鸣笳召集各营将领,派出先锋部队往北迎击敌人,自己亲领大军接应。 蜀军的士气,为宋军的快速行动打击得很利害,十有九个,存着怯意,未曾接仗,先就在想,往那里逃走最妥当?所以各营接到命令,都不起劲。赵崇韬一看这情形,痛恨莫名,只好改变原来的部署,自己点起一千精兵,披挂上马,亲挡前敌。 这时宋军已经过剑门沿大路疾驰南下,马队夹辅着步兵,如狂风暴雨般卷到;不等赵崇韬布好阵势,便已冲了过来,一排弩箭来过后,马步两军,一起冲锋,以雷霆万钧之势,强行压制。 第30章 赵崇韬舞刀砍翻了十几个宋军,只听坐骑一声惊嘶,随即一矮一侧,把他掀翻在地——宋军着地滚过来,砍着了他的马足;接着是四五名宋军一拥而上,揪住了他的身子,就用他身上的丝绦,把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赵崇韬被擒,他的部下更无斗志。王全斌、崔彦进、王仁赡所领的这一路军队,与刘光乂、曹彬所领的一路军队不同;王全斌不大喜欢约束部下,只能要打胜仗就好,所以此时宋军勇往直前,不问青红皂白,一见蜀军,不管他是投降也好,逃走也好,挥上去就是一刀。从汉源坡前,杀到汉源坡后,杀得路断人稀,方始收兵。各军纷纷报功,合计阵斩蜀军一万两千余名。生擒却还不到一千。 “王昭远呢?”王全斌坐在王昭远原来所坐的那张胡床上问。 “正在清查。”首先攻占中军大帐的史延德,这样回答。 清查甚难,因为被杀的蜀军太多,竟找不到一个王昭远左右的人,可以确切指明下落。最后才算从老百姓口中打听到,王昭运往东面逃走了。 他是在赵崇韬刚刚兵败之时逃走的,尽弃甲胄,带着两名亲信卫士,悄悄开溜;怕沿大路南下,会被宋军追着,所以往东面阆中这一带不择路而行。一路巅簸一路哭,山村中的老百姓还不知道外面的兵革之事,只觉得大正月里,有人像奔丧似地,一路哭了来,十分可怜,所以到晚来有人收容他们。但是,王昭远既不便暴露身份,又不肯留宿在人家客房里,怕追兵会来搜查,这就难办了。 “噢,噢!”那家老主人“善体人情”,恍然有悟:“足下必是居丧在礼,要在苫块上寝处。直正好知礼的人!” “就是这话。”王昭远的亲信卫士,将计就计地答道:“我家主人,一下子父母双亡,心中十分悲痛,实在不敢搅扰。只要有间柴房什么的,能够过一夜就感激不尽了” “柴房四面通风。这滴水成冰的天气,怎么行?等我来想想。啊!”那好心的居停说:“有个地方。且在我谷仓设榻;谷仓最暖和不过。” 于是把他们“主仆”三人安置在谷仓中,居停又送来腊肉、米酒、糍粑。双目尽肿的王昭远哪里还吃得下?只是反覆不断地吟着罗隐的那句诗:“运去英雄不自由!” 有个卫士便来劝他:“都统——” 刚喊一声,便为王昭远打断:“不要叫我都统!” “那末叫什么呢?——叫王先生?” “也不要叫我王先生!”王昭远又悲从中来了,“唉!连姓都要改了!王全斌啊王全斌,你也姓王,我也姓王,如何不念同宗之义,苦苦相逼。于今丧师失地,教我回得成都,有何面目,去见官家?而且前途茫茫,又哪里是容身立足之处?直正是‘运去英雄不自由’噢!”说着又放声大哭。 卫士怕惊动居停,又来劝他;这次不叫“都统”,也不叫“王先生”,只叫:“主人,主人!哭声太响,惊动四邻,人人来打听,会泄露秘密,大为不妙。” 这句话很有效果,把王昭远的眼泪吓回去了。勉强喝了一盏酒,吃了一块糍粑,放倒身睡觉。但是思前想后,心事重重,那里睡得着? 想到半夜,忽然想起一件事,顿觉精神一振,使劲把他的卫士推醒了问道:“你记不记得,那年我巡边到文州,发现一座古墓的事?” 睡眼矇眬的卫士,定一定神才想起来:“怎么不记得?”他说:“那副尸骨,还是我亲手重葬的。记得是个姓文的武将。” “对了。墓碑上说,是唐宣宗大中年间,文州步军都虞侯文和的墓。以后呢?”王昭远问:“我曾告诉过你一件事。” “好像有的。”那卫士说:“喔!我想起来了,你老做了个梦;那姓文的来托梦道谢。” “是啊!他说他已经做了太乙真人座前的侍者。说我有刀兵之灾,现在因为重葬了他,可以免祸。有这话没有?” “有,有。”那卫士完全想起来了,“你老完全告诉过我。当时你老还说,这个梦也靠不住,好好地哪里来的刀兵之灾?” “于今不是应验了吗?”王昭远很兴奋地说:“你我一定可以免祸。把心定下来!” 于是定心睡了一觉。谷仓没有窗户,漆黑如墨,不辨昼夜,一觉睡醒,只听外面人声马嘶,异常嘈杂。王昭远有些惊疑,细想一想,急出一身冷汗——是宋军追了来了! “太乙真人驾前文侍者!救命,救命!”王昭通一面发抖,一面默祷。 隔不多时,谷仓有人来敲门,是居停的声音,王昭远奇+書*網不敢答应;还是那卫士有些见识,凑在他耳边说道。“主人。你休慌!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挺身出去” “出去不是被……被宋军手到擒来?” “宋军不认识你。居停主人十分忠厚,一定会帮你{奇机电子书}掩饰——昨天冒姓罗,就一口咬定姓罗,父母双亡,回家奔丧,家住阆中。我们三个都如此说。” “好。”王昭远咬紧牙关,硬一硬头皮站起身来,摸到门口。 门一开便是一惊!雄纠纠数十名宋军,都骑着高头大马,在凛冽的北风中环视;但看到居停主人的脸,他略微放了些心。 居停主人已经猜到了他便是“王都统”,真如那卫士所说的,有心帮他掩饰,此时背着宋军,递过一个眼色来;同时高声说道:“罗先生,你说笑话不笑话,要来寻什么王都统?你跟那位将官去照个面,省得他瞎疑心!” 于是王昭远壮起胆来,蹒跚地走了过去;看出正中骑一匹白马的是将官,到他面前,躬身一揖。 那将官就是史延德,拿着马鞭子指着他说:“把头抬起来!” 王昭远听他的话,把头抬起来;自觉屈辱,不由得又是双泪交流。 “你哭什么?” “先父先母,一夕之间,双双弃养。欲报之恩,吴天罔极。教我怎么不痛?爹娘啊!”王昭远趁势赖在地上,故意放声长号。 史延德的疑团消释了。是王昭远那双哭肿了的眼睛,能让他信以为真。 “那末,”史延德转脸问那家主人:“可曾看见有什么穿了军服的人,经过你们这里?” “没有。”那老者说:“这里是两条小路,也许从北面那条路经过,亦未可知。” 史延德有些踌躇,不知何去何从?就在这时候听得“啼咧咧”一声马嘶。王昭远顿时变色;他知道,那是他的马。 “谁的马?”史延德半生在马背上,辨声知形,厉声说道:“这是战马!而且藏在什么林子里?快找!” 很快地在谷仓后面的竹林里找了出来——王昭远自己化了装,却忘了给马也化装;簇新的皮鞍,雪亮的“铜活”,彩色丝缰,马项下挂着好大一团红缨,漂亮极了! “刷”地一下,史延德抽了王昭远一马鞭子,“你他妈的奔丧!”他破口大骂:“教你儿子来奔你的丧。” 16 行到绵州的太子元(吉吉),接到汉源坡大败的消息,也跟王昭远一样,几乎瘫痪。 “太子,太子。”李廷珪对军务一筹莫展,但比较沉得住气,安慰着他说:“剑门一失,无险可守。兵败之咎,不在太子。趁现在走,还来得及!” 这一说,元(吉吉)才能振作起来,定一定神说:“赶快!后队变作前队,往回走!” 这又不是临阵撤退,无所谓“后队变作前队”,李廷珪知道他完全外行地,连退兵都不会,所以赶紧拦着说:“太子,你莫慌,我来安排。我们不能往成都走。” “为什么?” “一往成都走,引敌深入,怎么可以?我们要往川东绕个圈子回成都。” “对,对!依你。” 于是李廷珪下令,撤退的第一优先是元(吉吉)的姬妾,派亲军护送,即时出发,往梓州到西充待命。接着,李廷珪留下几小支伏兵,先遣设伏;然后与元(吉吉)率领大军,急急向东而去。 到了梓州府的中江县地方,元(吉吉)一看城内贮蓄的军粮,极其充足,忽然想到战国策和史记上的记载,便问李廷珪:“遗粮资敌,怕不是上策吧。” 这一点,李廷珪当然也知道,心里在想,此刻的局势,已与军粮无关,如果还有精兵良将在后,引敌深入,可以背城借一,自然要焚积储困敌;无奈情势显然并非如此。但如果不赞成太子的办法,回到成都,追究责任,无词以解。因而只好同意元(吉吉)的主张。 于是就这样过一县,烧一县,兜个大圈子,一路烧到成都。 在成都,孟昶已经得到了一连串兵败的消息,一声长叹,双泪交流,心知大势已去。数十年安富尊荣,一旦屈为俘虏,青衣素巾,待罪阙下,这日子怎么过法?自己思量,不如早早自裁;但想到六旬老母,却怎么样也狠不下这颗心来。 最苦的还是花蕊夫人,她内心跟孟昶同样地忧急愁苦,但又不能不强自镇静,打起精神来安慰孟昶,“官家,”她说:“局势也还未到山穷水尽之时,何妨再与知兵的大臣们商议一番?” “谁是知兵的?”孟昶摇摇头,“宿将凋零,就有两三个,也都从未领兵出过蜀中,能有什么挽回颓势的策略?唉!都怪平日文恬武嬉、不修战备之故。” “我倒想起一个人。”花蕊夫人说:“石老将军,见多识广,不妨召来一谈。” 她所说的“石老将军”是指石(君页),今年七十多了;原是石敬瑭的宗族,早年多谋善战,有名将之称。 第31章 孟昶心想,这个人倒是可以请教的,于是即时召石(君页)进宫。 听孟昶说了兵败的经过,石(君页)不胜惋惜地说:“一误再误了!于今从速为计,还有退敌的希望。” “计将安出?” “在我而言,蜀中山川,易守难攻;在宋军而言,劳师远来,势不能久。”石(君页)以极具信心的语气,作了一个结论:“于今当坚壁清野,步步扼守。能守得三月,宋军气馁,必萌退志,那时一战可复失地。” 孟昶心想:石(君页)的话是不错,但坚守不是仅仅凭藉地形有利,便可收功;可遣之将、可用之兵又在何处?朝野上下,文恬武嬉,谈到出兵,直同儿戏,此刻想来,不修战备,不习武事是自己为政的绝大失策,徒侮无补于实际——一着错、满盘输,投子终局吧! 这个决心,在孟昶却下得容易,长叹一声道:“我父子以温衣美食养士四十年,此刻才知道失于姑息,一旦临敌,不能为我东向发一矢,难欲坚壁,谁是可为我守土的?” 石(君页)知道大势已去,黯然叩别御座;出宫四顾,茫茫然无所适从,思量了半天,连家都不回,弃去官服,悄然投青城山而去。 17 受命草拟降表的李昊,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一支笔用来草降表,是文人的奇耻大辱;而自己竟两逢其事,一身蒙垢,百死莫赎,四十年的家国兴亡,为个人带来奇异的遭遇;只好说是造化弄人,除却认命,别无选择。 于是他从尘封的书橱中,找出一张泛成黄色的纸;那是他为前蜀后主王衍向后唐庄宗所草的降表底稿,文未注明“乙酉年”;今年天干又逢“乙”,好算得很,相隔四十一年。 “谁想得到?”他容颜惨淡地自语:“四十一年前的旧稿,竟可以为今日的蓝本!” 细细一想,才知旧稿无用,王衍投降后唐庄宗李存勖,不过是一隅之地的分合;而如今投降宋朝,是五代十国归于大一统的开始,这是历史的伟业,何必戚戚? 转念到此,颓唐的精神一振,丢开旧稿,重新构思,从统一海宇上着眼,凌空落墨,提笔便写: 臣用三皇御宇,万邦归有道之君;五帝垂衣,六合顺无为之化。其或未知历数,犹昧存亡,至兴天讨之师,实惧霆临之罪。敬祈英睿,俯听微衷。 这是一个“帽子”,念了一遍,觉得“微衷”二字,不似乞降的语气;既已俯首称臣,总得为保全官家的眷口设想,措词何防恭顺,才有实益,因而将“微衷”改为“哀鸣”,接着便为孟昶叙来历: 伏念生自并门,长于蜀地,幸以先君之基构,得从幼岁以纂承;只知四序以推迁,不识三天之改卜。 幼年接位,不识大势;这样的说法,李昊自觉相当得体。想了想,以下就该“颂圣”了: 皇帝明光出震,盛德居乾,声教被于退荒,度泽流于中外。当凝旒玉殿之始,缺以小事大之仪。 何以缺乏“以小事大之仪”?这得想个理由。李昊括笔沉吟着;把已写下来的几段念了一遍,发觉有一句不妥,“盛德居乾”,把宋朝的年号嵌在里面,原该是很俏皮的说法,但“乾德”也是前蜀的年号,是不是有忌讳呢? 最好是不用,怕会弄巧成拙。但这一句也实在无可更易,姑且留着再说。再想“缺以小事大之仪”的理由,不妨托词于道路艰难,关塞阻隔,于是接着又写: 盖蜀地居偏僻,阻隔徽猷,已惭先见之明,因有后时之责。今则皇威赫怒,圣路风行;干戈所指而无前,鼙鼓才临而自溃。山河郡县,半入于提封;将卒仓储,尽归于图籍。 这后半段一气而下,把王昭远骂了个痛快,李昊算是出了胸头的一口恶气。然后用“但念”一转,叙入乞降的本意: 但念臣中外二百余口,慈母七十余年,日承训抚之恩,粗效孝爱之道,实愿克终甘旨,冀保衰龄;其次则期子孙之团圆,守血食之祭祀。伏包容之若地。盖之如天,特轸仁慈,以宽危辱。 写到这里应该结束了。李昊通盘考虑了一下,认为援引古人来作比,希望获得一个封号,为必不可缺的一笔;蜀中有刘阿斗现成的例子在,再找一个陈后主作配: 臣辄敢征其故实,上渎震聪:窃念刘禅有“安乐”之封,叔宝有“长城”之号。背思归款,得获生全,顾眇昧之余魂,得保全而为幸,庶使先君陵庙,不为樵采之场;老母庭除,且有问安之便。见今保全府库,巡遏军城,不使毁伤,终期照临。车书混其文轨,正朔术于灵台,敢布腹心,恭听赦宥。 写完天色已经微明,因为孟昶曾当面叮嘱,既已愿订城下之盟,则降表宜早早送出,免得百姓受苦;所以李昊对草稿不暇仔细推敲,加冠束带,准备进宫。 出门一朝,只见对面照墙下有人围聚着在看什么,望见李昊出府,匆匆散去;现出照墙上贴着一长条纸,大书六字:“世修降表李家”。仆从也是刚刚发见,遮掩不及,尽落入李昊眼中。 这就像在他当胸硬揍了一拳,李昊陡觉血气翻腾,喉头似有腥味,嘴一张,呕出一口血来。 “唉!”他闭上眼睛,挤出两滴眼泪,然后有气无力地说道:“把这个送进宫去!” 降表送进宫,当天就以薛涛遗制的蜀笺,恭楷抄缮,盖上国玺。送到王全斌军营中。 王全斌的大军,这时已进驻龙城,离成都只有一百多里路。降表一到,全军欢呼;但王全斌却不敢大意,派人接待来使以外,立即召集高级将领到大帐议事。 传观了降表,个个喜形于色,也个个在心中盘算,如何取得首先进成都的第一功?但先要考虑的是投降的诚意。 “我总有些不大相信,”王全斌微皱着眉说:“孟昶父子四十年休养生息,不应该垮得如此之快!成都城内,到底情况如何?不要中了他的伏!” “是的。”副都部署崔彦进别有用心,故意附和着王全斌说:“须防降表有诈!为今之计,仍须临以精兵,我愿带所部人马作前驱。” “不,不!”都监王仁赡也是别有用心的:“副帅不宜轻出,还是让我去。” 王全斌对崔、王两人的操守性情是知道的,一个好聚财货,一个放不过子女玉帛;这样抢着要去,其心不问可知,只是不便明言,所以对他们的自告奋勇,且不置可否。 “各位对此还有什么看法?尽管请说。”他看着大家问。 “照我看,孟昶确是势穷力竭,不得不降;孟昶父子只是中四十年休养生息,不是生聚教训,士无斗志,民耽逸乐,不会有诈降设伏之事。”马军都监康延泽很有把握地说。 “我跟延泽的看法相同。”马军都指挥使史延德提出他问道奇袭青缰店、搜索王昭远的经验说:“孟昶所重用的只是一个王昭远,而此人之窝囊异乎寻常。降表中所谓‘鼙鼓绕临而自溃’确为蜀军的写照。我不相信孟昶还有背城借一的勇气,以及诈降设伏的魄力。” “这话说得不错。”王全斌深深点头:“孟昶所重用的只是一个王昭远,王昭远既垮,孟昶还能倚恃什么人设此奇计?不过,兵法‘多算胜’,我们不能不把各方面都顾到。现在,事情已经明白了,既然孟昶已经‘保全府库,巡遏军城’,成都的秩序不必担心,亦不必先遣大军作前站,我想请延泽为我走一趟!” 这个人选,没人提出异议,此不仅因为出于主帅的命令,而且也因为康延泽最宜担任这样的任务——李处耘平湖湘,先派康延泽去安抚高继冲;结果完全掌握了对方的情况,使得大军能够顺利进驻,为平湖湘的首功。就是康延泽自己,也觉得当仁不让,所以起身答道:“延泽遵令!请指示任务。” “任务不外两点:第一、安抚孟昶;第二、了解成都城内的情况,跟平湖湘那一次一样。” “是!”康延泽想了一下说:“事不宜迟,我即日带一百弟兄出发。明天回来覆命。” “须防万一有诈。”崔彦进接口说道:“似乎应另有接应的部队。” “也好!”王全斌下令:“请张先锋带马、步军各一千,在成都以北接应;非得康都监的通知,不得进入成都。” “是!”先锋都指挥使张凝起身接令。 “你们两位先请吧,各自部署,立刻就走。” 于是康、张二人退出大帐,约定了联络的信号,点齐人马,先后出发。康延泽由孟昶的使者伊审征陪同,率领一百轻装健儿,星夜疾驰,当天傍晚,就到了成都,在李昊饯别王昭远的武担山下驻札。 “康将军,何不此刻就进城?” “不!”康延泽答复伊审征,“蜀主虽降,我须以礼谒见旧暮进谒非礼,等到明天上午的好!” “是,是!上国礼仪,不胜钦佩!”伊审征躬身答道:“既如此,明日黎明,我来奉迎。” “好,明日一早,敬候大驾。” 等伊审征离去,康延泽立即召集部下讲话,他说这一百弟兄,代表大宋正规的部队,而且也是与蜀中百姓第一次正式接触;第一个印象最要紧,务必振作精神,恪守军纪,要让百姓们衷心敬爱。这不但为了宣扬天威,也是为了自己取得百姓的支持,才能获得安全与方便。 于是在武担山下划定一隅之地札营,虽只有一百人,依然旗号鲜明,警戒严密。当地老百姓先存着一个“敌军”的观念,只好奇地在远处张望;看看宋军的行事,与他们平日所见的军队,‘大不相同,敌视的观念减轻,好奇的兴趣加浓,渐渐便有人走了过来。 第32章 康延泽早就派了了解蜀中风土人情,能言善道,一姓张、一姓李的两名供奉官等在那里,看见百姓接近营区,先就含笑日迎,接着便搭上了话,以采买军需杂物为名,张供奉官结识了一个活泼的少年;李供奉官则央求一个看上去很忠厚的中年人,相偕入镇——只带银子不带刀,深入民间去做联络的工作。 到得上灯时,张、李两供奉官先后回营来见康延泽,报告此行所得的了解。在琐琐碎碎的谈话中,康延泽得到两个很清楚的印象;第一是蜀主孟昶的投降,决非使诈,因为太子元结的出师,实在是一场笑话,孟昶根本就不懂什么叫军事;否则不会派王昭远这样的妄人、元(吉吉)这样的纨绔挂帅御敌。由此可见,即令有人献策,诈骗宋军入成都,关城聚歼,孟昶亦无力来执行这样的计划。 其次,他发觉蜀中百姓对孟昶极其爱戴,所以虽是亡国之主,仍旧不可轻视;倘或对孟昶有所不利或者不礼貌,必定激起民间的反感,甚至造成动乱。同样地,要驾驭蜀中百姓,最简单的办法莫如利用孟昶,通过孟昶来发布命令,民间自然贴服。 于是康延泽决定:宁愿委屈自己,以使臣的礼节谒见孟昶。 第二天一早,孟昶派了刚刚逃回成都的李廷珪,随带十口羊、十头猪、两百瓶御窖酒,一面犒劳宋军,一面来迎接康延泽进宫。 相见之下,李廷珪满面羞渐,自称“败军之将”,一直低着头说话;康延泽见此光景,越不敢稍露骄色,拉着他的手,如老友重逢般,殷殷问候,表现了异常友好的态度。 这样,李廷珪才渐渐显得从容了,等家暄告一段落,他谈入正题:“康将军,敝国君臣,渴望瞻仰丰采,就请进城吧!” “我也久仰成都锦绣平原,能有今日之游,平生之快。”康延泽答道:“自然,先要谒见官家。” 这里的“官家”,当然是李廷珪的“官家”;听得这样的称呼,他大感欣慰——他一直担心的是:怕康延泽以征服者自居,与蜀主相见,礼节言词,过于高亢,令人难堪。在初见面时,看到康延泽接待的态度,已稍觉放心,此刻再有此表示,竟可说是大出意外了。 “康将军!若蒙留得亡国之主一分体面,蜀中黎庶,同感大德。”说着,他跪了下去。 “何必行此大礼!”康延泽避在一边,双手扶起李廷玻,安慰他说:“李公尽请放心!蜀主仁厚,天下皆知,我自然也要敬重。” 于是康延泽选了八名随从,一起进城;临行之前,为防万一,密密嘱咐统带那一百健儿的军头,日中一定回营,如果蜀主留宴,也必派人通知,以随身所佩一块玉块为信物;倘无消息,立即派一匹快马,去通知准备接应的先锋都指挥使张凝。 安排好了应变的处置,康延泽才由李廷珪陪着,策马进城;但见市容壮丽、人物潇洒,依然熙熙攘攘地各安生计,看不出什么兵临城下、人心惶惶的景像,使得康延泽在惊异之外,有着更多的快慰,因为皇帝所希望的就是在这样的局面之下,把西蜀纳入版图。 这时宫中已有一拨、一拨地近卫官员迎了出来;就是没有礼官,因为从未订过这种仪礼。最后到了宫门口,只见一位王者衣冠的中年人,当先伫立;李廷珪首先下马,康延泽也与从人都勒住了马头。 “康将军!”李廷珪站在马前说:“彭王迎候!” 康延泽知道,这是孟昶的弟弟彭王仁裕;见他已缓步走了过来,便也下了马往前走。 等李廷珪为双方引见,康延泽以军礼致敬,喊一声:“殿下。” “康将军!”彭王本然答道:“敝国国主,请在便殿相见。” “是!”康延泽从容回顾,向李廷珪说道:“我的从人就在宫门待命好了。” “请放心!我会派人照料。” 于是康延泽向随从交代了一句,只身进入蜀宫;千门万户,一时也辨不清方向,最让康延泽注目的是,宫殿檐下,都悬着花灯。强敌压境,国都将破,犹有元宵张灯的闲情逸致,这样的国王,不作降王何待? 也不知走了多少路,来到一处花木扶疏的便殿;踏上丹墀,朝里望去,看见宝座空着,西面主位站着一排人,最上首的一位,四十多岁,身材发福;脸上的气色极坏,加以蹰躇的神情,望之不似人君,但必是蜀王孟昶无疑。 “康将军请!”李廷珪大声肃客,同时也表示通报。 于是那一排人中,末尾的那个迎了出来;看他须眉皆白,已经七十开外,康延泽猜想他大概是李昊。 果然不错,是奉召力疾来陪侍的李昊,他拱手一揖,自己报了名;康延泽念他年长,还以长揖,喊他一声:“李学士。” “康将军!”李昊问道:“今日不知以何种礼节,谒见敝国国主?请明示。” 康延泽觉得他这一问,似乎无礼;但想到“各为其主”这句话,也就心平气和了,略想一想朗然答道:“蜀主归顺,不失王封,康某尊以藩王之礼。” 李昊深为满意,又是一揖,含笑扬手,肃客入殿! “大宋使臣、内染院使康延泽,叩见殿下!”康延泽朝空着的宝座行礼。 孟昶虚扶一扶,作为还礼,接着踏出来两步,很艰涩地说道:“受康将军的尊称,实在惭愧,请以平礼相见。”说着拱一拱手。 “不敢!”康延泽依旧朝上还礼;然后转过脸来看侧立着的一排人。 “廷珪,”孟昶说道:“你为康将军弓悦。” 于是李廷珪依序介绍:孟昶二弟雅王仁贽、幼弟嘉王仁操、太子元(吉吉)和他的弟弟褒王元珏。 识见元(吉吉),康延泽跟他开了个玩笑:“原来是‘元帅’,从今以后。再无与‘元帅’一较身手的机会,倒是可惜了。” 元(吉吉)大窘,其余的人也都苦笑;但由于这个笑话,气氛反倒显得活泼了,“请康将军偏殿待茶吧!”孟昶看着李廷珪说。 进入偏殿的,只有孟昶和仁贽、李昊、李廷珪;宾主二人相对而坐,其余的都侍立在孟昶身后。 片刻的沉默以后,孟昶力持着镇静说:“我的表文,王将军想来已转送汴梁了?” “是,”康延泽答道:“天下应定于一,周世宗在日,即有此志;宋代周而兴,欲成未竟之功,与殿下共享太平之福。大军出师之前,陛下命人在京城右掖门外,南临御河,轩敞之处,起造巨宅,共有五百余间,专待殿下奉母完居。” 说到“奉母”二字,孟昶站了起来,他显然为康延泽这番话所感动,灰败的脸色中,微微浅红,眼中也有了光芒,是惭愧、凄惶、安慰混和在一起的神色。 “多谢!”他说:“官家长厚,我也听人说过。亡国之主,只是老母在堂,不得不苟且偷生;将来能有一席之地,容老母安度余年,便已心足。” “殿下何必戚戚?四海一家,何分彼此?君臣之分一定,促全之义永在。”康延泽又说:“殿下风流文采,冠绝一时,中原士庶,仰望风仪的,不知多少!” 这番慰问,措词雅驯,态度也算恳切,孟昶心里好过了些,含笑点点头;然后转脸看着身后:“你们有什么事要向康将军请教的,就这时候说吧!” 于是由李昊出面接洽宋军入城、接掌政权的程序,康延泽提出三个要求:第一、所有库藏、图籍,一律封存,派人看守,直待宋军点收无误,方得解除看守责任。第二、各地地方官一律不准擅离职守,照常供职;如果擅离职守,以致政务废弛,甚或引起变乱者,以军法从事。第三、军械收缴入库,军队集中,静候点验遣散。 “最要紧的是:民间的秩序,务必保持平静,各安所业。如果引起骚乱,大军决不姑息!”康延泽很严肃地说:“这一点务请李学士特加注意。” “我理会得。”李昊提出相对的要求:“不过请康将军也要转陈王将军,务必严申军纪。至于大军的粮秣供应,就请李节度使负责联络。” 李节度使是指李廷珐,这个任务吃力不讨好,他颇为畏惮;但此时此地,何容推辞?只好不作声表示默认。 说到此处,李昊向孟昶递个眼色;这是预先说定了的,孟昶得此暗示,偕仁贽起身告辞,退入后殿,留下李昊和李廷珪商议投降的仪节。 李昊认此为一大难题,在康延泽却很容易答覆。这一点在汴梁就已议定,由赵普面告王全斌执行:军前受降,只是罢兵,孟昶应向大宋皇帝乞降;至于护送到京,降王如何觐见天子,在成都不必讨论,也无法讨论。 “原来如此!”李昊觉得差强人意:“我当面奏敝国国主,另行修表,遣雅王或者彭王,赍送进京。那时要请派兵护送。” “当然,当然。这还消说得?” “那末王将军谒见敝国国主的礼节,可以与康将军一样?” 这话康延泽就无从答覆了,因为他不能作统帅的主,所以这样答道:“此事,我须请示。” “奉托,奉托!”李昊又是一揖到地:“全仗康将军从中斡旋。” “我尽力而为。”康延泽看着天色:“该告辞了!” “那有这道理?”李昊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千里远来,容我略尽杯盘之敬。” “多谢了!相聚之日正长。” “是的。到了汴梁,少不得日日要叨扰康将军。只是今日必须让我作个东道。” 看李昊情意甚殷,康延泽不便峻拒,当时答应了下来;行到宫门,唤来两名随从,持着玉块,回武担山下先去报信,说一切平安,撤除戒备。 第33章 于是一起到了李昊的府第。他由前蜀的翰林学士,做到此刻的宰相,前后仕蜀五十年,位兼将相,俸禄甚厚,自己又放债做买卖,所以豪富无比,自奉极奢。后堂伎妾数百人,歌喉最好,不过一个月前,曾为意气洋洋的王昭远,当筵一曲饯行的霜红,此时被召来陪侍康延泽。 酒过三巡,李昊对康延泽:“这霜红,康将军看她还可人否?” “岂仅可人!”康延泽笑说:“实在迷人。” 李昊大笑,浑忘亡国之痛;笑停了正色说道:“我遣霜红侍足下。” “不,不!”康延泽不肯,但不愿明说理由,只这样推托:“君子不夺人所好。李公,千万不必。” “我知道了,”李昊脸望着一边,捋着长髯说道:“必是嫌霜红丑陋。” “哪有这话?” “若非如此,康将军体得嫌弃。此姝随我多年,犹是处子,我早就想替她觅一头好姻缘,如今乃是天赐良缘,遇着康将军。”李昊说到这里,喊着霜红的名字:“霜红,你的终身有托了,不离席行礼,定了名分,还待什么?” 霜红原说倾心于康延泽的英武文雅兼而有之的丰神,又是朝中的名将。建平蜀的大功;得婿如此,真正是天上掉下来的福分!所以一听李昊的话,虽然娇羞满面,还是盈盈起立,当筵下拜;叫一声“将军!”把俏伶伶的秋波,在他脸上绕得一绕,万斛深情,便都在不言中了。 “不敢当、不敢当!”康延泽要逊席相避,不想七八只雪白的手,有的按在肩上,有的拉住手臂,不容他躲避。 “美事、美事!”李昊这样赞叹着:“霜红!” “老相公!” “从今体喊我老相公!”李昊掀髯张目,显得极认真地:“霜红叫我一声‘爹爹’!” 李昊要收霜红为义女,这话已经不是一次,所以此时霜红,只觉欣慰,并不感到意外,顿时伏身下去,娇滴滴、喜孜孜地喊道:“爹爹!女儿霜红给爹爹磕头!” “好女儿,好女儿!”李昊似乎喜不可言,从身上解下一个价值连城的汉玉连环,递了过来:“霜红,爹爹先送你个小玩意;还要好好为你备一副嫁妆。” “多谢爹爹!”霜红双手捧着连环,一面把玩、一面瞟着康延泽。 康延泽颇有啼笑皆非之感。这样霸王硬上引作成了一头亲事;转眼之间,又收了义女——如果认真,自己便成了李昊的女婿,得改口叫他一声:“岳父!”这老家伙的算计,倒真是不错!康延泽这样在想。 他还没有开口,李昊却改了口,叫他的名字了。“延泽!”他说:“小女得奉箕帚,幸何如之——” “不敢当、不敢当!”康延泽以极歉疚的眼光,看了霜红一眼,接着又说:“李公的美意,令媛的青眼,延泽不敢领受。身为军人,又临疆场;阵前招亲,违犯军律,不是儿戏的事。” “延泽,你失言了!如今化干戈为玉帛,蜀中已在大宋天子覆盖之下,如何说成都还是疆场?” 这话驳得极有理,康延泽不能不点头承认:“李公责备得是!” “你我翁婿,谈不到责备二字。”李昊的语气非常自然,倒像早就是至亲似地:“至于阵前招亲,违犯军律,这话我不曾听见过。就算有这话,也不要紧,反正我要随驾入朝,顺便送亲;等你班师回京,我们再办喜事。” “实在有个难处!”康延泽找了个很好的理由:“拙荆奇妒无比!得知此事,必不干休;那时令媛受了屈辱,教我于心何忍!” “延泽!我要罚你的酒!”李昊笑道:“我已经打听过了,尊夫人年前下世,你迄今未娶,说什么‘奇妒无比’!”说着掀髯大笑,得意之至。 康延泽却是大窘。起先困惑,不知他如何得知自己的家事?转念一想,自己所携的八名随从,至少有三名知道此事,必是李昊从他们嘴里套问出来的。 “延泽,你再没有话说了吧?” “实在不敢从命!因为——” 他还在那里想理由,霜红却忍不住了;这样当面峻拒,其情难堪。又羞又气又恨,于是掩面娇啼,踉踉跄跄奔向厅后。 “女儿,女儿!”李昊大喊,等喊不住时,转脸来看康延泽,懊恼地问道:“康将军,你可是嫌小女容貌丑陋,或是有何失德,嫌弃不要?” 康延泽辨不清心中是何感觉?有烦恼,也有歉仄;虽然可笑,却也可喜。但回答李昊的,只是苦笑。 “延泽!”李昊不再是那种问罪的姿态,换了副很恳切的神色:“美人如名将,难得一见;妻子更是终身内助,娶得着,一世得力;娶不着,有如附骨之蛆。延泽,小女姿容,虽非绝世,却也少见;德性更与人不同。娶妻如此,也要一段福分;你不可得福不知,只为矫情,自贻终生之悔!” 前一段话倒颇为动听,最后两句大有训诫的意味,康延泽便不悦了:“我不悔!”他冷冷答说。 “你一定会后悔!你我有缘;再说一句,我也实在爱你,敬你,非结这个亲不可。这样,”李昊又说:“我决不让你为难,眼前我们先说好,彼此毋悔,等到了京城,面奏天子,取旨定夺,你看可好?” 照这样入情入理的说法,康延泽觉得无可推辞,也不须推辞了,于是欣然应诺。 18 奏捷的专使田钦祚,抵达京城时,已在深夜,宫门未开,先投宰相府来报喜。 从梦中被唤醒的赵普,听说军前有专使,而且深夜谒见,知道有极重要的消息;匆匆披衣出厅,一见田钦祚便问:“成都怎么样?” “北路大军已入成都。孟昶投降!”田钦祚从怀中取出文书一扬:“有王都部署的捷书在此。” 捷书是密封着的,赵普不便拆开来看:“你先收着。”他看了看田钦祚的一身尘土、满脸风霜:“一路辛苦了,且先好好歇一歇,天明入朝,我带你去见官家面奏。” 于是赵普命家人招呼田钦禅和他的随从洗沐进饮食,趁这一会功夫,他亲笔写了封信,专人送到开封府衙门,通知皇弟光义,约他一同入觐,为皇帝贺喜。同时也通知了枢密使李崇矩,关照他在“东府”见面,说有大事要谈。 天色微明,光义和李崇矩赶到宫门;赵音带着田钦祚已等在那里。这天不是常朝之期,所以赵普特地传唤“阀门使”,进奏大内,请求召见。皇帝一向勤政,即时临御便殿,宣旨传召。 “陛下大喜!”皇弟光义端笏奏报:“托陛下如天之福,西蜀已平,孟昶归降。” 说着,已首先跪了下去;后一排是赵普和李崇矩,再后面是田钦祚,一起向皇帝叩贺。 “好极了!”皇帝深为欣慰:“平身!” “王全斌有捷书奏上。”赵普站起身来从田钦祚手中取过捷书,捧上御案。 侍立的小黄门刘七,随即取柄象牙裁纸刀,拆开封套把捷奏送到皇帝手中;接来一看,文字极其简略,只说孟昶于正月十七日遣他的“通奏使”伊审征,赍表诣军前请降;大军已于十九日进入成都,封闭府库,安抚吏民。计自汴京出师至成都,费时六十六日,新得疆土四十五州、一府、一百九十八县,五十三万四千另三十九户。 六十六天,成此大功,着实难得;但皇帝不以辟疆土为满足,他所着重的是收民心,所以首先就问:“田钦祚,部队入城,可曾骚扰。” 这一问在田钦祚意料之中。他原就怀恨着王全斌和王仁赡,以他“北路先锋都监”的身份,不教他带兵立功,却说他原是“囗夕门通事舍人”的本职,最宜于往来传宣机密军情。两个多月之中,奔波于秦蜀崎岖道上三次之多,人疲马乏,受尽风霜之苦;最后军入成都,个个大享其福,只有他又奉派这趟苦差使。一口怨气不出,早就打算好了,要狠狠告他们一个御状;所以一听皇帝垂询,故意装出不胜其为难的神情,迟疑着先不答奏。 “怎么不说话?”皇帝催问。 “臣不敢说。” 皇帝诧异:“这又是为了什么?” 光义一看这情形,便知是些皇帝不爱听的话,但此时何能不说?“田钦祚,你该据实陈奏!”他也这样催促。 “是!”田钦祚向上说道:“弟兄们倒还好。” 一开口就有言外之意,皇帝问道:“这一说,反是将官们骚扰。可恶!是那些人?” “也不止一位!” “都是些谁?”皇帝用柱斧击着御案,大声问道:“快说,快说!” “第一位是王都监。” “喔!王仁赡!”皇帝问道:“上一次你也说他一路颇好作威福,这一次怎么样?” “这一次——” 他吞吞吐吐的答话,把皇帝惹得大为烦躁;赵普心想,好好一件大喜事,快要让他搅坏了,因而颇为不悦,放下脸来警告他说:“田钦祚,你不用害怕,可也不许你中伤谁!有什么说什么照实陈奏;陛下也不会听你一面之词,你的话是真是假,以后自然水落石出。” 这几句话对田钦祚是个开导,原来打算添枝加叶,说得利害些,此时有所警惕,决定实话实说——他在想,就这样,也够“他们”受的了。 于是他说:“一进成都,封闭府库的事,王都部署派王都监办理。封是封了,不过不是原来的库。” “这话怎么说?” “封库以前,库里的东西就先动过了。” “这是盗官库。”皇帝问道:“须有实据! 第34章 你说,是那个库?” “据臣所知,有个库叫‘德丰库”内藏金银珠宝;孟昶先已派人封了,王都监把它打开,派兵搬了一夜,第二天再把他封上。“ “嗯!”皇帝又问:“还有呢?王仁赡还有么花样。” “还有,王都监正在跟李廷珪算帐——” “李廷珪?”皇帝问赵普:“是王昭远兵败以后,跟孟昶的儿子一起带兵到前线的那个人吗?” “是。”赵普答道:“孟元(吉吉)挂帅,李廷珪为副。” “嗯!”皇帝转脸看着田钦祚:“说下去!” “孟元(吉吉)兵败逃走,怕我军追击,特意迂道往东,由阵州等地兜了个圈子回成都;那些地方都贮着很多军粮军需,元(吉吉)下令把它们烧掉,一路烧到成都。现在各县贮粮的册子在王都监手里,找着李廷珪问他要粮。” “这梢为过分些。”皇帝表示:“但为了公事,亦无可厚非。” “启奏陛下,如果王都监是为了公事,自然没得话说,其实不是。” “他是藉此有所勒索?” “臣不敢说。” “尽说无妨!” “李廷珪跟王都监说了许多好话,王都监不听,逼得没有办法李廷珪去请教康都监——” “是康延泽吗?” “是!”田钦作答道:“康延泽告诉李廷珪,王都监志在声色,弄几个漂亮歌伎给他,就可没事。” “那末,李廷珪送了没有呢?” “李廷珪没有歌伎可送。”田钦祚说:“孟昶手下的人,个个有家伎,就是李廷珪没有;他只有许多墨,各式各样的墨,王都监不爱写字,要它无用。” 这便带着中伤的意味了,皇帝呵斥着说:“不必说这些废话!你只说,以后如何?” “以后,李廷珪看非送歌伎不可,到他亲戚家求援,找了四个漂亮的送王都监。听说另外还送了一大笔钱。” “唉!”皇帝叹口气问:“你刚才说康延泽,他怎么样?” “康都监倒还好。听说李昊有个女儿要嫁给他,他不要。” 皇帝点点头:“王全斌呢?他身为主帅,总不能这样子胡作非为吧?”他问 “王都部署一到成都就开宴,喝酒喝到天亮。” 这不算什么罪过。皇帝又问崔彦进;田钦祚指他纵容部下。问到归州路的大军;田钦祚说尚未到达成都,不过那一路的军纪很好。 “总算也有好的。”皇帝略略感到欣慰,“你先退下吧!”他对田钦祚说:“这一次出师,你颇著劳绩。先好好息一息,我另有用你之处。” 等田钦祚谢恩退出,皇帝随即与光义、赵普及李崇矩商议平蜀的善后事宜。下安抚西川将吏百姓、豁免辶甫欠的恩诏,是照例之事,没有什么好研究的;要重视的是收编降卒和对孟昶一家的安置。 “这原订了计划的,只按部就班去做就是。”赵普这样回答。 “按部就班?”皇帝摇摇头:“不能那么从容。王全斌他们这样子搞法,怕会激出变故!” “圣虑极是!”光义接口道:“于今第一大计,须将蜀卒内移,一去西川之隐患;再则河东、江南还须次第用兵,正该发蜀卒来京,严加训练。” “对,对!”皇帝看着赵普和李崇矩说“你们‘两府’即刻着手办理此事。要多给‘装钱’,每人至少给十千。” 一听这话,“判三司使”主管国家财政的李崇矩,略一计算,便即抗声答道:“陛下,蜀卒不下十万之众,就算发一半来京,每人十千,便须五亿,负担太重了。” “你去想办法!”皇帝答得很干脆:“非多给不可!” 李崇矩还想争,赵普用眼色止住了他;这时光义又开口了。 “尚有一事,亦须陛下速降诏旨。成都尚无地方长官。” “这是要紧的。我心中现有个人,暂且不说;先听听你们的。” 赵普和李崇矩都知道皇帝心目中的人选,但举荐其人,应该让皇弟发言,所以两人不约而同地看着光义,以手指口,作为暗示。 光义顿时明白,意指姓吕;此人确是很适当的人选,于是从容陈奏:“臣以为知成都,以吕余庆为宜。” “你也这么想!”皇帝很高兴地说;转脸来问赵普:“宰相以为如何?” “圣裁极是!”赵普答道:“吕余庆厚重简易,善于抚民;且现在江陵,驰去极便。再者,臣闻蜀中来人说起,今年献岁,孟昶题一门联,叫做”新年纳余庆,佳节号长春‘,陛下万寿。定名’长春节‘,非’佳节‘而何?如今归降犹在正月;则以吕余庆知成都,正是’新年纳余庆‘。天意佑宋,早有符瑞,陛下不可不应。“ “符瑞倒也罢了!须得一个清廉爱民的好官,去抚牧蜀中百姓,却是正经。即刻发诏吧,叫吕余庆克日赴任。” “遵旨。” “李崇矩!”皇帝那紫棠色的脸,绷得很紧:“你那里叙诏发王全斌,严中军律。” 这两道诏旨当日便交由驿马飞递。其时喜讯已经传递京师,群臣上表申贺,民间欣欣相语,都说蜀主孟昶,不失为识时势的英雄;同时亦惊奇于用兵的神速——也就因为如此,有少数人持着将信将疑的态度;但很快地,这少数人的怀疑亦已消释无余;蜀中亲王的出现,是个再也清楚不过的事实。 这位亲王是孟昶的二弟,雅王仁贽;他是蜀国向宋主请降的专使,由王全斌派人护送到京。未朝天子,先谒宰相,面递孟昶的降表及致两府的书状,申明归款之诚,但这不过是表面文章;孟仁贽此来的真正用意,是要实地看一看,康延泽初见孟昶,说明如何宽大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赵普知道他的来意,所以接见孟仁贽,在一番抚慰以后,开门见山地说:“湖南周家,荆南高家,归诚宋朝;这两家的近况,必为足下所关心,高保融的长子继冲,现任武宁军节度使,出镇徐州,周行逢的遗孤保权,在京受职,足下如果有意,我可以派人陪你去看一看他。” 孟仁贽不说有意,也不说无意,只一揖笑道:“多谢相公!” 这当然是愿意的表示,于是赵普派了一个小吏,引他去访周保权。临别之际,约他晚间便酌,孟仁贽称谢应诺。 到了周保权的住处,只见门额大书“右千牛卫上将军府”,及至投刺请见,才知道这位“上将军”只有十三、四岁,倒生得文质彬彬,教养极好。陪着他见客的,都是周行逢的旧属;连左右侍奉的厮役,都是一口浓重的乡音。这一下,孟仁贽才相信朝廷真个宽大。 到得黄昏,赴宴相府,虽说便酌,实为盛宴。赵普所约的陪客,都是高继冲的伯叙——高保融的兄弟:卫尉卿高保绅、将作监内作坊使高保宣、鸿胪少卿高保绪、司农少卿高保节、左监门卫将军高保逊。 宴罢回玉津园,已有两名访客在等着,请教姓氏,才知是孙遇和杨蠲;孟仁贽大惊问道:“不是说两公被捕,至死不屈;原来不曾死!” “是!”杨蠲微有窘色地回答道:“不但我们两人未死,连赵彦韬亦未死。” “喔,他人呢?” “在王全斌军中充当向导——” “那,”孟仁贽打断他的话问:“王全斌军列成都,怎的不曾见他?” “赵彦韬不曾入蜀。”杨蠲答道:“大军攻到兴州,他留在那里当本州的马步军都指挥使。” 孟仁贽把这意外的会晤,细想了想,才弄清楚事实真相:“这一说,所谓至死不屈,原是故意这么说的。” “事非得己,只是朝廷为了保护我三家在蜀眷口,不能不出此虚饰的举动。请王爷恕罪!”说着,杨蠲和孙遇一起伏地请罪。 “罢了,罢了,你们请起来。”孟仁贽叹口气说:“如今又算一家人了。你们在这里可还好?” “不瞒王爷说,”这一次是孙遇开口了:“我与杨蠲,为赵彦韬所出卖,起初虚与委蛇,只想找个机会逃回蜀中;要逃也还容易,但细想一想,天下岂可长此割裂纷扰,必定于一,必归于英明有道之君,那就一动不如一静了。” “今日来谒王爷,是特申故主之义。”杨蠲接口说道:“不知官家何时可以到京?” “休再说‘官家’了!如今只有一位官家。”孟仁贽不胜感慨地:“前路茫茫,将来还不知是何了局?” “王爷也休如此说。宋主既视天下为一家,王爷何必自己见外?”杨蠲接着又问:“王爷可曾去看过右掖门外、面临御河的大宅?共有五百多间,日夜赶工,如今已在装修。” “喔!”孟仁贽很关切地:“有五百多间?” “是的,起造得美仑美奂,真是王侯第宅。” 这让孟仁贽得到一个领悟,孟昶入朝,不失封侯之份;不然住这样的大宅便不相称了。 杨、孙是奉了使命的,要探问孟昶入朝的日期,以及中途会不会有意外?因为孟昶无论身份、修养,到底与高继冲、周保权大不同;拜表投降,或者不是出于衷心所愿,中途可能有羞惭自尽等等不测之处,探明了意向,好预作防范、因而又问起,孟昶何时自成都起程的话。 “总在这个月。”孟仁贽答道:“王全斌命人拆取殿材,造船二百艘,从峡路人京,到底那一天起程,要看船造得怎么样?” “是!”杨蠲想了想,很谨慎地说:“老太后高年跋涉,这里都不大放心,官家总须谨慎将护才好。” “是啊!”孟仁贽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意,所以这样答道:“主公所以忍辱者在此! 第35章 失掉先朝疆土,不息已甚;岂可再负不孝之名?” 这个答覆,在杨蠲听来,相当明确,也相当满意;有李太后在,孟昶决不会有什么决绝的举动,可以放心了。 于是,杨蠲悄悄向赵普去覆命,修奏皇帝。皇帝深为嘉慰,决定派礼部侍郎窦俨到江陵迎候;同时有一道答诏,交孟仁贽带回。曾诏不曾封口,上面写的是: 朕以受命上穹,临制中土,姑务保民而崇德,岂思右武以佳兵?至于临戎,益非获已。矧惟益部,僻处一隅,靡思僭窍之愆,辄肆窥觎之志;潜结并寇,自启衅端,爰命偏师,往申吊伐。 灵旗所指。逆垒自平,朕常中宵怃然,兆民何罪?屡驰驿骑,严戒兵锋;务宣拯溺之怀,以尽招携之礼,而卿果能率官属而请命,拜表疏以祈恩,托以慈亲,保其宗祀,悉封府库,以待王师,追咎改图,将自求于多福;匿瑕含垢,当尽涤于前非。朕不食言,尔无他虑! 19 “照这道诏令看,似乎可以无虑。”花蕊夫人问道:“不知雅王说些什么?” 容颜惨淡的孟昶,连声音都哑了,“说什么也无用!”他指着舟外答道:“滔滔江水,难洗一身耻辱。” 花蕊夫人不知如何安慰他?亡国之痛,她亦不下于孟昶。但是,她更重视的是,李太后和孟昶的安全,夜夜枕上思量,总觉得此去不能安心。从来降王多无善果;虽然宋主仁厚,还是不能不作最后的打算。这个打算她已经有了;只等孟仁贽回来,看是何光景?再作最后的定夺,所以一定需要知道他在汴京的所见所闻。既然孟昶不愿多说,她就只有直接去找孟仁贽商议了。 听完他的陈述,花蕊夫人总算宽心大放:“我有一件事跟你谈。”她说:“如今有个宫女,已有三个月的身孕;你看应该作何处置?” 孟仁贽一时无从回答,他先得弄清楚她问这话的意思。 于是他问:“官家对此女作何打算,可是还要给她什么封号?” 花蕊夫人苦笑了:“今日之下,那里谈得到此?而且官家还不知道有这回事。” “然则应该让官家得知才是。” “我就是想跟你商量停当了。再去告诉他。”花蕊夫人面色凝重地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孟家不能不作最后的打算。” 这两句话,入耳心惊。但细想一想,孟仁贽虽佩服她顾虑深远,却也觉得她不免杞人之忧;宋主仁厚,在汴京所见所闻的一切,纵不能疑虑尽释,但眼前决无危险。所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意味着她怕有“族诛”之危,更是决不会有的事。 因此他便益持审慎保留的态度,沉默着等她作进一步的表示。 “我有这么一个打算,想把那个宫女,放了出去。你看如何?” 这就是所谓“最后的打算”,在任何情形之下,孟家还有一条根留着;宗族血胤所关,孟仁贽不敢公然表示反对,想了想说道:“此是家事。不如请太后裁决。” “不!”花蕊夫人摇摇头说:“这话如何能向太后开口?不惹她老人家伤心?” 岂止伤心,还要让太后惊惧不已!孟仁贽也醒悟了;太后只要问一句:为何要把怀孕的宫女放了出去?怕到了汴京,教人家杀得一个不留?这话如何回答。 “那还是问一问官家的意思。”孟仁贽说“万一之防,虽无不可,但怕‘赵家’知道了,以为别有异国,引起疑虑,那就是弄巧成拙了。” “这话说得是!”花蕊夫人点点头,“看来真个非官家莫能定策了!” 于是叔嫂二人一起去见孟昶,花蕊夫人很婉转地陈述了这件事;孟昶始而惊喜,继而感慨,最后却有无限的伤心,黯然叹息:“不幸生在帝王家!生者已难堪,却还有人要生下地来受苦。” “官家体伤感。”花蕊夫人强忍着眼泪劝道:“其实这也是过虑。”她在这一刻忽然改变了想法,“还是一起到汴梁吧!好歹是官家的骨血,何忍流落民间。” “不然!放出去的好——” “官家!”孟仁贽打断他的话说:“此事骇人耳目,只恐‘赵家’猜疑,别生枝节!” “猜疑什么?”孟昶问道:“怕未来的那个孩子,长大了会兴兵报仇?” “是!这不可不防。” “倘或宋主明理,即令得知此事,也应该想到,就算此子长大成人,二十年以后,无权无势,哪里去兴兵报仇?再说,如果连这点都放不过,宋主享祚,又何能久长!”孟昶又说:“即令有猜疑,亦不过想到是怕有不测之祸,留下万般无奈的一个最后打算,应能见谅。” 有了这番话,事情就算定局了。于是由花蕊夫人安排,把怀孕的宫女,许配一个忠诚谨厚,也是姓孟的禁军;给了几百两银子以外,另付一个锦囊,里面盛着足值中人之产的珠宝,作为一世衣食的倚靠。 那宫女感念恩义,泪如雨下,说什么也不肯离去。花蕊夫人费尽唇舌,多方开导,才把她说服。趁夜来舟泊在一个叫湖氵襄渡的地方,把这一双夫妇悄悄送上了岸。 孟昶一直不曾露面,但暗中一直在注意着;听得那宫女在岸上哭哭啼啼,不由得也陪她落了几滴眼泪。 “但愿生个男儿!”他默默地祷视着,“孟氏的血胤就可以不绝了!” 20 船到江陵泊岸,礼部侍郎窦俨早在那里迎接了。投刺通谒,孟昶不敢怠慢,亲自到船头上来迎接。 “礼部侍郎窦俨,叩谒殿下!”窦俨高声报名,就在码头上跪了下去。 “不敢当!不敢当!”孟昶在船头上唱喏还礼,一面吩咐李廷珪:“快请窦侍郎上船相见。” 到得船上,重新见礼;孟昶叫左右的人把窦俨扶住,不容他跪拜,只以平礼相见。 “殿下远涉风波,陛下很不放心,特命窦俨赶来迎候。幸喜一路平安!” “托陛下的鸿福。安然过了三峡,一无伤亡。” “此是顺天应人的盛举,自然百神呵护。”窦俨又说:“窦俨离京之时,陛下特别嘱咐,要向国母问安。请为先容。” 听说皇帝称李太后为国母,降王兄弟君臣,无不喜动颜色。孟昶便深深一揖:“陛下垂念老母,感戴不尽。就我转达陛下的德意好了,不敢劳动钦使。” 这给亡国君臣,带来了不小的难题,因为窦俨虽极恭敬,而在蜀国这方面来说,是待罪之臣,李太后不能对“国母”这个尊号,居之不疑。但孟昶又极孝顺,自包可以降尊纡贵,却不愿老母受到屈辱。因此,一时很难找出一个面面俱到的应付办法。 无可奈何,只得请窦俨宽坐待茶,由孟仁贽陪着寒暄。孟昶自己和李昊及李廷珪等人,商量了好半天,决定请李太后照常受礼,而由孟昶陪谢。 于是,由李廷珪去导引窦俨。孟昶自己先行通报——多少天来,他最痛苦的一件事,就是晨昏定省,见老母的那片刻,心中懊悔哀痛,就像无数把钢刀,一见李太后的面,那些钢刀就在刺心。但这天却好过些,因为窦俨此来,总算是一件有面子的事。 “娘!”他轻声说道。“宋主派了使臣来,一定要向你老人家问安。” 李太后没有等他说完就摇头:“我不见!” “娘!”孟昶赶紧又说:“人家此来,礼节隆重;宋主称娘为”国母“,吩咐那使臣,一定要大礼谒见,娘若不肯见他,他无法交差,似乎也不是待客之道。” 听这一说,李太后倒颇有意外之感,“这倒也罢了,不过我还是不能见。”她说:“难道我真个老着脸,受他的礼?” “儿子跟大家商量过了,自有妥善处置;娘只管稳稳坐着,等那使臣——礼部侍郎窦俨来给娘磕头好了。” “你们是怎么商量的?” “娘受他的礼,份所应当;不过儿子须尽待客之道,该另外还他的礼。” 这总算是妥善的处置,但却委屈了曾为一国之主的儿子。李太后了解孟昶的苦心,实在不忍再峻拒、便点点头说:“那就请来一见。” 于是窦俨上了李太后的船,孟昶亲启肃客,进入中舱;李太后空着中间的金交椅,由两名侍儿扶着,站在座位旁边等候,这仍然是谦辞的表示,窦俨便不待孟昶引见,尊敬而又亲热地喊道。“国母请上坐!容窦俨拜见。” “不敢当!”李太后的声音,清朗从容:“待罪外臣,无僭越之理,与钦使平礼相见吧!”说着,向孟昶使了个眼色。 孟昶却为难了!说得好好地,忽然变了卦——他宁愿自己受屈,要维持母后的礼数;但当着窦俨不便直道自己的心意。所以只好装作不见。 窦俨冷眼旁观,了解他们母子的苦心,孟昶唯恐委屈老母,而李太后则唯恐得罪朝廷,所以这般谦辞。说来说去,还是心存猜疑的缘故。他此来面奉谕旨,正是要消除蜀国君臣的这一份猜疑,因而不敢怠忽,转脸向孟昶说道:“请殿下扶持国母上坐,容窦俨拜谒了,还有许多话要面陈。” “娘!”孟昶便走了过去,亲手相扶,“你就当窦侍郎是儿子的朋友,算是晚辈问好。” “喔!”李太后心想,僵持也不是个了局;有了他这句话,已可以表明不是以蜀国太后的身份相见,便笑着说道:“既如此,我就托大了!” 于是把金交椅略为拉得偏了些,坐下来让窦俨磕头;孟昶一旁跪下还了礼。大礼已毕,等窦俨站起身来,只见一行宫婢,抬着椅子,捧着茶具,有条不紊地来为客设座。 第36章 “请坐了好说话!”李太后问道。“陛下的圣躬康泰?” “告慰国母,圣躬康泰。”窦俨站着回答:“窦俨陛辞出京时,面奉谕旨,说远劳国母跋涉,衷心不安。幸喜得一路平顺,风险已过,此去尽是坦途了。” “正是。托陛下的鸿福,风险已过!但望今后尽是坦途,容我母子,作个太平闲人。” 这一来一往的几句话,都有言外之意;窦俨暗暗佩服,李太后佐夫定蜀,都说是女中豪杰,果然心思机敏、言词得体,因而格外尊敬。 “岂仅是太平闲人?国母福寿康强,着实还有一段尊荣,等着你老人家去享受。”窦俨又说:“好教国母得知,陛下早已饬令有司,为国母起造府邸;几番亲临指点,日夜督催,如今将快完工了。” “陛下如此厚待,教我们母子,于心何安?”李太后看着他儿子说:“皇恩浩荡,切记报答!” “是!”孟昶口中答应着,心里却不辨是何滋味。 “皇弟极其仰慕殿下。”窦俨又说:“特地嘱我致意。” “多谢、多射!我亦久慕皇弟英明过人,得有相晤的机缘,是平生一快!”孟昶言不由衷地说。 于是话题落到皇弟光义身上;然后又谈到赵普。李太后不多说话,只静静听着;孟昶却是接连不断的发问,虽然措词含蓄、却听得出来他对光义和赵普的性情以及爱憎嗜好,相当注意。 这一谈,因为一方面要化除猜疑,特显亲热;一方面是应酬钦使。不敢怠慢,两下一凑,不觉忘倦。最后是李太后嘱咐孟昶,设宴款待钦使;宾主易位,原不合礼,但窦俨为了表示“不见外”,略略客气了一番,便即欣然接受。 但刚刚排开筵席,主客犹在谦让座次之际,只见李廷珪神色仓皇地走了进来;发现窦俨,自知失态,想要掩饰,却已不及。 “何事?”孟昶也有些紧张。 李廷珪有些迟疑,显然是顾忌着窦俨,有话不便明言;窦俨知趣,便站起身来,想要回避。 越是如此,越使孟昶觉得不妥,一面拉住了他,一面向李廷珪使个眼色,并且微带不悦地说:“有话就说,何用如此?” 李廷珪也省悟到自己的态度错了,不能再瞒着窦俨;否则会引起难以解释的误会,因而定定神说:“消息还不知靠得住、靠不住?据说,绵州有人作乱。” 就是这样轻描淡写的语气,已令满座皆惊,孟昶急急问道:“作乱的是些什么人?” “是……”李廷珪很吃力地答道:“是发向京师的士兵。” 孟昶神色大变!发向京师的士兵,就是蜀中的降卒;降表上一再保证归顺,谁知中途发生叛乱情事,这如何向朝廷交代?因此不自觉地转脸去看窦俨。 窦俨跟他一样不安;但不安的原因不同,即使降卒反叛的详细情形并不知道,亦可断定与孟昶无关;他没有胆量在既降之后,出尔反尔,同时他也没有能力指挥降卒作乱——如果有此能力,也就不会投降;窦俨所忧虑的是,叛乱将会扩大。王全斌的部属,军纪不佳,他早有所闻,也许不仅仅是降卒叛乱,还有蜀中的百姓在内。 当然,他内心的感想,不愿形之于表面;彼此的立场不同,在他来说,首先要保护朝廷的威信,如果骤闻惊耗,便化形于色,岂不是“灭自己的威风,长他人的志气”? 因此,他便安慰孟昶。“殿下无须过虑!照我想,或者是一时的误会;有吕参政和曹国华在那里,自能善了此事。” 听窦俨的语气,对孟昶并无怀疑指责之意,在蜀国君臣,自是一大安慰。但说吕余庆和曹彬能“善了此事”,究竟不过揣测之词,而且此刻也还谈不到如何了事,首先得要把真想弄清楚了再说。只苦于双方互有顾忌,不便探索;因此面对盛筵,无不是食不甘味,只想早早散席,好细问究竟。 草草终场,等窦俨告辞上岸,孟昶迫不及待地问李廷珪:“到底是怎么回事?” “绵州一带,有十几万人在反抗宋军。” “十几万人!”孟昶大惊失色,“如何激出这么个大变故来?” “据蜀中来人说,变乱之起是如此——” 变乱之起,起于王全斌的失职。两路宋军,纪律各异,归州路由于曹彬的约束,秋毫无犯;凤州路则正好相反,王全斌自到成都,日夜开筵庆功,纵容部下,恣意骚扰,因此民间怨声载道。曹彬曾数次苦劝王全斌班师,并无效果,反倒生出些意见,对于抚辑流亡,处置降卒等等善后事宜,聚讼纷纭,莫衷一是;使得蜀中的百姓,越发轻视宋军,以致于好好的一片局势,自己把它搞坏了。 在孟昶刚要离开成都时。朝廷就有诏旨,将降卒分批调赴京城,每名发给“装钱”十千,这是皇帝的德意,降卒无不欢欣感激;但归州路逐旨办理,凤州路却无动静,相形之下,王全斌所受降的那些蜀军,自然愤愤不平。 “装钱”终于发下来了,但打了一个很大的折扣;于是在绵州的降卒,首先鼓噪叛乱。心怀怨怼的百姓,很容易被煽动劫持;叛乱由绵州向四面扩散,已有十几万乌合之众,公推文州刺史全师雄为头目。 “糟了!”孟昶听到这里,失声而言:“全师雄一向能善抚士卒,有他领头,事情就难办了!不过我倒不明白,全师雄是极明理的人,如何这等不知轻重?” “他是受了胁迫;也怪王全斌不好!唉,”李廷珪痛心疾首地:“都像曹彬那样,就不会有如此糟不可言之事了!” “且莫管曹彬!你只说王全斌如何不好?” “话要从全师雄说起。”李廷珪答道:“全师雄原已携同眷属,预备取道剑阁赴成都,走到绵州,碰上叛乱;他深恐卷入漩涡,躲入民家,谁知道为乱军找到,推为主帅。看样子他先是虚与委蛇,直到米光绪去招抚,才逼得他铤而走险。” “米光绪是何许人?”孟昶诧异:“既是招抚,怎么反逼得全师雄铤而走险?” “米光绪是宋军的马军都监。他哪里是去招抚?一到就杀了全师雄的亲属,纳了全师雄的爱女。这下,全师雄才真的反了。” 孟昶长长地吁了口气,闭上眼睛,不住摇头。好久,他才张眼,眼中有无限悲痛和惶惑。 “官家!”李廷珪低声说道:“此事须作速为计,不然恐遭连累。” 孟昶点点头:“我也想到了。你找大家来谈一谈!” 于是李廷珪传话召集仁贽、仁裕、仁操、元(吉吉)和李昊等人,开会商议对策。会中的意见极为分歧,有的主张派人回成都,协助王全斌平服叛乱;有的却主张与全师雄取得联络,相机行事。这是两个极端相反的想法。最后,孟昶采取折衷的、也是最持重的建议;这个建议出于李昊,他认为既已归顺纳土,则蜀中的治乱,朝廷自会处置,不宜过问,现在所要做的只是一件事,向朝廷表明,绵州之变,毫不知情。 孟昶和李廷珪都认为李昊的办法最适宜。不过也不宜把此事看得太郑重,反形成情虚的迹象;所以不必上表申述,只要遣人向窦俨有所表白,他自然会奏陈皇帝。 “明天一早,就是你去一趟吧!”孟昶这样对李昊说。 对于这个意外变故的处置,总算可以告一段落,但孟昶内心的不安,不但不能因此而消灭,反由于越想越多、越想越深而加重了。一直到深夜中,犹自兀坐灯下,不想归寝。于是,花蕊夫人也开始不安了。 她也听到了绵州变乱的消息,但一直不想跟孟昶谈这件事;因为她要表示出与李昊的想法一样,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管它太平也好,叛乱也好,反正与己无干。但是,这时候她却不能不谈,“官家,”她坐在他身旁问道:“可是在想绵州?” “岂仅绵州?”孟昶抑郁地说:“慧儿,我好悔!” 怎么吐出这样一句话来?花蕊夫人悚然惊问:“悔什么?” “不该弃基业——” 一句话不曾完,她急急伸出一双白晰丰腴的手,掩住孟昶的口;同时警惕地看着船窗外,怕有人听见了,传出去便是有了“异心”! 他轻轻把她的手拉开了握着,放低声音又说:“早知如此,不如拼一拼!” “事到如今,何出此言?” “委屈所以求全,一为老母,二为蜀中百姓;只为不愿生灵涂炭,才开城乞降。谁知王全斌、崔彦进、王仁赡,竟是这样子可恶!” “那也不能这么说。”花蕊夫人一半劝慰,一半也是平心而论:“宋朝天子,总是仁厚之君,明明在汴梁出师时,曾有严厉告诫,务必整肃军纪,爱护百姓;如今王全斌等人违旨妄为,将来必获严谴。” “然而眼前已苦了蜀中百姓。” “当时如果拼到底,难道就不苦百姓?而况……”花蕊夫人冷笑道:“谁是肯为官家拼命的?” 孟昶不响。抛却往事,又想眼前,只有寄望于朝廷。 “赵家天子得知此事,不知如何想法?”他问。 “自然是发怒,必有振饬纪纲的诏旨。” 21 花蕊夫人的意料不错,皇帝接得告变的奏章,勃然震怒;“我恨不得手诛贼臣!”皇帝拿柱斧连击御案:“你们说,王全斌可恶不可恶?” “陛下暂息雷霆之怒!”赵普奏劝:“真相如何,尚难尽悉。此多由米光绪妄为而起——” “米光绪自然非杀不可!王全斌难道就不该办罪?他把米光绪说成罪魁祸首,我就不信他一点责任都没有! 第37章 蜀中来人,讲王全斌、王仁赡、崔彦进等人如何不法的话,还不够多吗?” “田钦祚的话,亦未可全信。”皇弟光义说道:“不过王全斌统驭无方的责任,无论如何是逃不了的。目前正在用兵之际,臣请陛下,暂置勿问,等班师回京,再作处置。” “皇弟所论极是。”赵普紧接着光义的话说:“伏乞陛下俯从。” 皇帝不要考虑。照他的意思,要即日下诏,解除王全斌、崔彦进、王仁赡三人的职务,由刘光乂和曹彬分统平蜀大军;但绵州之变,情势棘手,终以“阵前易帅”为兵家大忌,不得不放弃自己的想法,采纳光义的建议。 “也罢!”皇帝转脸向枢密使李崇矩吩咐:“你那里拟诏,痛责王全斌,叫他改过自新,戴罪图功!” “是!” “米光绪万不可绕!派人拿问,星夜解进京来,会审定罪!” “是!”李崇矩答道:“可否派客省使丁德裕前往拿问,取旨遵行。” “可以。” “陛下!”光义忽然发言:“依臣愚见,不如军前问斩。” “对,对!”皇帝很高兴地说:“我竟没有想到。军前问斩,让我蜀中百姓知道,有人替他们作主;再则也让那些不法的将领看看,不可违我的法度。就这么办,就这么办!” 于是客省使丁德裕携带御赐宝剑以及下达王全斌的诏令,星夜急驰,由峡路入蜀——绵州有警,剑阁道已经中断了。 皇命在身,昼夜赶路;一路听到许多流言,丁德裕还不以为意,到了渝州,才知道消息着实不好。成都北面守彭州的是王继涛,他原是伐蜀大军凤州路的“壕砦使”,军入成都,王全斌派他护送孟昶进京;但有人密告,说他曾向孟昶索取官妓金帛。有此苟且,可能会进而不护,万一中途出了差错,责任非轻;因此,王全斌另外派人护送孟昶,把王继涛作彭州刺史。 等到全师雄被劫持为乱军的首领,先攻绵州不利,改攻彭州,王继涛和都监李德荣出兵迎拒;结果李德荣阵亡,王继涛身被八枪,一人一马逃回成都。全师雄以彭州为根据地,自号“兴蜀大王”,大开幕府,任命“官员”,成都附近的十县,闻风响应,局势相当棘手。 于是王全斌与崔彦进,自成都另行调兵遣将,往北平乱;北路派的是归州路的先锋老将高彦晖,却以田钦祚做他的副手。兵到灌县,与乱军遭遇;高彦晖吃亏在地形不熟,经过一处隘路,埋伏在竹林中的乱军,迎头一拦,官军吃了个败伏。 不过高彦晖还是把阵脚稳住了。看看天色将晚,高彦晖预备收兵;当晚重新部署,第二天一早决战。他把这个计划与田钦祚商议,田钦作不以为然。 阴险狡猾的田钦祚,私底下已打算着“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但怕乱军紧钉住不放,所以用了个激将法,叫高彦晖替他去挡灾。 “老将军久食厚禄,如何一遇贼就退缩害怕?”他说:“怕对不起官家吧!” 高彦晖是悲歌慷慨的燕赵之士,且具姜桂之性,最不肯服输;因而一听田钦祚的话,勃然大怒:“这是什么话?你看我杀贼!”说完,捋须上马,挥军疾进。 等高彦晖领兵往北,田钦祚带着他的部下,掉头往南。击贼的部队得到消息,军心大乱;由“尾巴”上开始,一节一节消失,最后只剩下领头的高彦晖和他的少数亲军,力战阵亡,无一生还。乱军刘泽领三万人马,乘胜直逼成都;王全斌大起恐慌,下令闭城,采取了守势。 幸好,川东还未作乱,丁德裕怕东、南两路也会像剑阁道那样中断,因而星夜急驰,取道内江、资州、简阳,到了成都东城,只见城门紧闭,城上十步一旗、五步一卒,防守异常严密;人马未到,城上已飞篁如雨地当他们敌人看待了。 那就只有鸣镝传书了。丁德裕亲笔写了一封信,道明身份和来意,派一名极好的弓箭手,冒险迫近城下,把那枝缚著书信的响箭,射到城上。 守东城的是曹彬,接得书信一看,认出是丁德裕的笔迹,下令开城接纳。 见过了礼,丁德裕皱眉问道:“如何搞成这么个局面?” 曹彬内心痛苦不堪。但以军中需要团结,不愿批评王全斌、崔彦进、王仁赡和田钦祚,只答一句:“说来话长。”接着便派人置备汤沐、饭食,殷殷慰劳,同时派人去通知王全斌,说是“钦使”到了。 “且慢!”丁德裕急忙拦阻:“我出京之前,官家面谕。到了成都,与吕参政、刘副帅及足下商量停当,然后遵旨办理。” “喔!”曹彬想了想说:“既然如此,我先派人送你到行馆;再请吕参政和刘副帅来相会。” “不必再到什么行馆,就请把吕、刘二公请来,以便开读诏旨。” “是!” 于是曹彬分头派人,把吕余庆和刘光乂请到他的指挥所来。论官位,以丁德裕为最低,只是“钦使”的身份尊贵,所以奉他上坐;略略寒暄过后,吕余庆动问此行使命。 “有诏令在此!”他站起身回答,从胸前取出一个密封的黄锦封套。 香案是早已备好了的。吕余庆等人跪在香案面前,恭听诏旨;才知道是为振肃军纪,立斩米光绪,传旨各营,以为违法乱纪者戒。 “刘副帅!”吕余庆向刘光乂说:“我看仍须传旨王都帅,明正典刑,才是正办。” “此事不难办。但消息不宜泄露,怕米光绪畏罪自尽,于圣旨不好交代。这样,”刘光乂说:“请国华去面谒都帅,采取预为警戒的措施。” “也好!”丁德裕和吕余庆异口伺声地说。 于是曹彬领命去见王全斌。行营帅府就设在蜀宫内;天时渐热,王全斌已移居孟昶和花蕊夫人避暑的摩河池上,新荷初绽,水殿风香,他左右侍候的都是孟昶留下来的宫女,这时正在借酒浇愁,独自盘算,计划派曹彬和康延泽领兵出击,打开困境。因此一听侍女通报,说曹将军来了,立刻吩咐:“快请!” “国华!”他远远地就招手,“我正在念你。” 曹彬加快数步进了水殿,刚要躬身行礼,受了嘱咐的两名侍女,已一左一右牵住他的手,笑着把他连扶带推地、纳坐在王全斌左首的锦墩上,接着就有人替他斟酒,捧向唇边。 “我自己来!”曹彬接过酒杯,向王全斌举一举说:“都帅,我敬了这一杯,有公务密陈。” “那——”王全斌向左右看了一下:“你们暂且退下。别走远了!我跟曹将军说几句话,你们再进来。”说着,还抓住一个紫衣侍儿的手,放在嘴上香了一下。 “丁德格刚到,衔旨来振肃军纪。” “喔!”王全斌顿时收敛了笑容,坐直了身子问:“人呢?” “在我指挥所。”曹彬答道:“吕参政和刘副帅都在!” 一听这话,王全斌大不自在,“何以不来唤我?”他神色凛然:“难道是来‘整’我?” “这倒也不是!为的是惊动都帅,诸多不便!”曹彬把诏旨内容,细细讲了一遍,接下来又说:“只恐米光绪畏罪自杀,我看,须作紧急处置。” 王全斌的神态平静了,点点头说:“不错!你说吧,如何处置?” “第一、立即将米光绪加以看管。第二:派人接统他的部队。” “可以!”王全斌问:“你看派谁接统他的部队?” “李进卿比较适宜。” “就是李进卿。不过,下达命令;还有周折,你先接管了再说。” 曹彬想了想答道:“遵令。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 “也不争在这一刻。我还有话跟你谈。”王全斌说:“这样好了,我派人马上去找米光绪来,等他到了你再走。” 于是曹彬留了下来;趁召唤米光绪的这片刻,王全斌跟他谈退敌之计。 “唉!”未入正文,王全斌先有感慨;不胜悔恨地说:“我追悔莫及,当初应该听你的劝告,早早班师,又何致于弄得今天这样子的灰头土脸?” “悔亦无益,唯有早早定乱。”曹彬答道:“祸事之起,起于军令不肃。如今有旨意立斩米光绪,都帅宜乎仰体圣心,趁此机会,大事整顿。此是一。” “是的,是的。”王全斌又问:“有一必有二,你再说下去。” “还有一句是:逆耳之言。” “你说吧!”王全斌显得很能纳谏似地,“尽管说,良药苦口利于病!” “我说过了,就是四个字‘逆耳之言’!” 王全斌一愣,细想一想才懂了他的意思。这是尽在不言中了!在曹彬眼中,自己的所作所为,可以非议的不止一端,数不胜数,所以概括成这么四个字。意会到此,不免内惭。 “酒总可以喝吧?”他问。 “宜乎适可而止。” “我听你的劝。”王全斌招招手,把紫衣侍儿召来说道:“叫锦春来!” 锦春是一名老宫人,人入中年,犹是处子,生得一双澄澈纯净的眼睛,而且腰肢婀娜、脚步轻盈,是宫女们的首脑。 “元帅,将军!”她招呼着在筵前拜了下去。 “锦春!”王全斌用微带怅惘的声音说道:“从此刻起,不用你们伺候。你带着你那一班人退出去吧。” “这……!”锦春粉脸失色:“是怎的侍奉不周,惹元帅生了气?” “不是,不是!”王全斌使劲摇着手:“你不要误会。” “既如此,何以不许我们执役?” 王全斌是有感于曹彬的“逆耳之言”,决心自我检束,第一步就要摒绝声色;但这番意思跟锦春却不便说,所以搔搔头皮,不知何以为答。 第38章 曹彬解得其意,心中十分感动。他想,君子爱人以德,王全斌既有此心,倒要力赞其成。所以和颜悦色地说道:“锦春,元帅另有用意,不便与你说明。不过你大可放心,元帅决不是对你们不满。你不必再说了,照元帅的吩咐去办。” “是。”锦春敛眉答道:“只是左右给使,不可无人,要不要留下几个?” “一个都不必留!”王全斌说:“另有老军执役。” 当时把一班花朵儿似的宫女,换成数名朴拙的老军。曹彬心里在想:王全斌能如此从善,局面就不难收拾了。趁他看重易于进言的时候,大可好好作一番献议。 就在这时候,一个“幕职官”名叫陈锺的,带着两名小校,抱着一大堆公牍上堂,行礼说道:“请都帅听公事。” 王全斌不甚识字,凡有公牍,都由幕职官念了,请示处理办法,所以他人是看公事,在王全斌便叫“听公事”! “等一下!曹将军在此。” “都帅,”曹彬赶紧接口:“不必为我耽误公事。” “好吧,”王全斌扬着脸对陈锺说:“我听!” 老军端来一张矮几、一个锦墩,设在侧方,陈锺告罪坐下,开始念公牍给王全斌听。 “第一件,丰德库被盗,捕获窃贼七名,失钱五万,业已追回两万——” 不等陈锺念完,王全斌就说:“移府!” “移府”是移成都知府吕余庆去办,陈锺答应一声,把这件公文往一旁放下;待要念第二件时,曹彬开口了。 “都帅,不问问窃贼是什么人?” “那还用问?”王全斌苦笑道:“一问,彼此就难为情了。” 曹彬懂他的意思,那七名窃贼不是受了崔彦进和王仁赡的指使,便是受他们的包庇。“既然如此,”他说:“移府似乎不妥。” “怎的不妥?诣旨只教我管军政,吕参政管民政;丰德库早已移交过去了。” “话是不错。”曹彬答道:“犯案的人有军职,吕参政依旧得行文到都帅这里来要人。” “等他来要再说。” “请问都帅,怎的叫‘再说’?” “那还不容易明白?”王全斌轻蔑地答道:“看那七人个的‘长官’怎么说?他们愿意交人就交人,不愿意交人,自己想办法去搪塞。”。 “都帅!”曹彬把身子往后一仰,徐徐说道:“我又要说一句‘逆耳之言’了!” 王全斌不响。陈锺便拿起第二件公文,刚要念时,又被阻止——这一次是王全斌。 “慢着。”他说:“先办第一件,把那七名窃贼移送到成都府。另外给吕参政去一纸公文,请他依法严办。” 曹彬动容了,肃然离座,朝上一拜:“都帅,我致敬!” “莫如此,莫如此!”王全斌乱摇着手:“增我惭愧!”说完,示意陈锺念第二件。 “是!”陈锺响亮地答应着;他的精神也来了,一天两遍念公事,王全斌听完,多无明确处置,念了也是白念。能像此刻这样有决断,念的人就有劲了。 陈锺念一件,王全斌处理一件,有为难的地方,便与曹彬商量;片刻之间,二十多件公事都有了着落,陈锺非常兴奋,带着满面笑容,抱牍下堂。 “国华,”王全斌欣慰而感慨地:“你看,士气马上就不同了!” 曹彬笑笑不答,因为他觉得说什么话都不合适;同时也不需要再说什么,王全斌已经在纠正自己了。 “闲话少说。国华,我要跟你借将。”王全斌说:“不知道你跟光义肯不肯放?” “都帅的话言重了。”曹彬答道:“两路人马都归都帅指挥,想调用什么人,只管下令。” “都像你这样不分彼此就好了。”王全斌皱眉说道:“我现在痛苦得很!直属的部队,竟不知哪一个可用?能打仗的,纪律不好;派出去扰民有余,叫人不能放心。 “何致于如此?”曹彬笑道:“康延泽不是很好吗?” “也差不多就是他一个。”王全斌接下来说:“我想调你那里的张廷翰来用,你看如何?” “自然遵令。不过我要请问都帅,预备派张廷翰什么任务?” “张廷翰的马队,骠悍得很,我想让他出击双流,好好冲一阵,先把南面肃清了再说。” 曹彬沉吟未答。他的想法是要整顿军纪,全面部署;然后以收民心、扬军威双管齐下的办法,一举消灭叛乱。只派精锐出击,虽胜不能收功;而且在各求自保、彼此观望的情势下,就是劲卒,亦未见得能够获胜。 “怎么样?”王全斌问:“你想来别有所见。” “是!”曹彬把他的意思,坦诚地说了出来。 “不错,不错!”王全斌一叠连声地说:“我正就是这么在做。不过眼前的士气要维持,闭城而守,过于示弱,所以我必顺要让廷翰替我打个胜仗。” 听他这么说,曹彬不便再持异议,答应第二天就把张廷翰派过来。 22 第二天一早,成都文武官员,以参知政事吕余庆和西川行营都部署王全斌为首,齐集位居闹市的成都府衙门大堂,等候钦使宣旨。吕余庆为了要让成都百姓,了解朝廷整饬纲纪、安抚黎庶的德意,特意叫户曹参军,通知乡约地保,准许百姓到成都府衙门来听宣旨。 因此,吕余庆又跟王全斌商量好,特意多等一会,等老百姓闻风而至,聚集得多了,才派仪卫去迎钦使;丁德裕在鼓乐前导、卫士簇拥之下,骑一匹高头大白马,手捧黄封,得意洋洋地迤逦而来。一到成都府卫门,吕余庆和王全斌率领文武僚属,把他迎了进去;只见大堂上已设下香案,丁德裕便上堂在正中一站,口中喊道:“接旨” 于是堂下吏役应声高呼:“接旨——” 鸣炮鼓乐,闹哄哄地乱过一阵,丁德裕把昨天宣的诏旨,重新大声宣读了一遍;接下来要遵旨处分米光绪了。 移开香案,铺设公堂,一共是六个人会审:吕余庆、王全斌、刘光乂,崔彦、王仁赡、曹彬。 在前一天就被看管的米光绪,当然知道自己所做的事,为军律所不许,这一下失去自由,将是被治罪的先声;但犯纪律的不止他一个,所以心里还不怎么着急,终夜忖度,对看守的人说,至多不过革职的处分。及至此刻被提到堂,只见堂上是蜀中最高的六位长官,堂下无数围观的百姓,脸上顿时变色,一心知事态严重,超过所想像的不知多少倍。 在此以前,成都百姓只见吕余庆杀过一个喝醉了酒抢劫商人财物的士兵;像这样以军法审讯一个将官,还是第一次。他们还不知道刚才开读圣旨,已决定了米光绪的命运,因而心存怀疑,不知道这样会审是有意摆一摆场面,结果是雷声大、雨点小?还是真的要伸张法纪,判米光绪以重刑?这出入之间,可以看出朝廷对地方的态度,有没有安居乐业的可能,就在此一案中得见端倪。这样,自不能不寄以关切;所以人虽多,秩序极好,鸦雀无声地注视着堂上。 堂上主审的是吕余庆,他已取得王全斌的谅解和支持,决心要为老百姓说话。同时,他也深深体会到朝廷的用心,有意要摆个场面;只是不像观审的人所猜疑的那样,雷声大,雨点小,而是雷声大,雨点也大。 管军律的幕职官,已经备具案卷,端端正正置放在公案上;吕余庆翻开第一页,看了一下,依照一般审讯的程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米光绪。” “你本来是什么官职?” “原任御厨副使。”米光绪说:“现任归州路行营马军都监。” “归州路行营的军纪很好啊!”吕余庆故意这样说;暗中刺了崔彦进、王仁赡一下,用意在让他们知道惭愧。 在米光绪,自然是就话答话:“是!”他说:“归州路的蜀军,望风投降;大军亦秋毫无犯。” “你可知道,唯其秋毫无犯,才会有望风投降的战果。你身为军官,难道连这一点都不知道?” “自然知道。只是用兵之道——” “这里不谈用兵,只谈军纪。”吕余庆打断他的话问:“全师雄叛乱时,你奉派的是什么任务?” 这一问,米光绪为难了,很吃力地答道:“奉王都帅之命去招抚。” “原来是招抚。”吕余庆紧接着问:“奉派了这个任务,你总有你达成任务的做法。你说,你是怎么个打算?” “我——”米光绪咽了口唾沫:“我是想,叛乱的人,要临之以威,才能就范。” “这是威力,不是招抚。” “原是要恩威并用——” “对!”百余庆通紧了问:“你施了什么恩?” “我派人跟全师雄说,赶快投降,朝廷会加恩,不但不罪,依旧任用。” “全师雄怎么答覆?” “他没有答覆。”米光绪加重了语气说:“置之不理,就是抗命不从。所以——”他没有再说下去。 “所以你就临之以威了?”吕余庆用的是讥刺语气。 “在那时,不能不作断然处置。不错,我杀了全师雄一族,这是制裁;全师雄也杀了我们的好些兵。” 吕余庆冷笑一声,转脸问道:“王都帅,你给米光绪的命令,可曾有什么‘制裁’之说?” “没有。”王全斌答道:“我只这样授权,如果招抚不成,可以相机进剿。” “杀那些虽在军中,并无武器的妇孺老幼,可算得是‘进剿’?” “那怎么是? 第39章 不是!” “你听见没有?”吕余庆对米光绪又说:“全师雄叛乱,自有国法制裁,何用你越俎代庖?” “当时是事实需要。”米光绪强辩着:“用兵之道,不一而足。” “哼!”吕余庆忍不住有些光火:“你口口声声‘用兵之道,用兵之道’,以为我不曾读过兵法?就算我不知兵,你张眼看看,多少知兵的在这里。你说‘用兵之道,不一而足’。我倒要问你,全师雄为少数叛卒所挟持,本无作乱之心,你杀了他的族人,把他逼到叛乱的路上去,这用的是什么兵?” 米光绪低下头去不响了。虽然语塞,但也不曾认罪。堂下观审的人,便在小声议论,认为他有取死之道了! “我再问你,”吕余庆的神色更严重了:“你纳了全师雄的爱女为妾,可有此事?你实说,不许抵赖!” “我不赖,是有这事。”米光绪依然强辩:“那是人家自愿的” “谁!谁自愿的?全师雄的女儿?” “是!是她家的人。” “你杀了她家的人,她家还自愿把女儿与你作妾,世上有这种不近情理的事吗?” “参政!”米光绪仿佛要赌神罚咒似地:“确是自愿。” “强盗杀人,事主家献上女儿,求强盗刀下留情,那也是自愿。”吕余庆仰身靠在椅子上摇摇头:“如果你一定要说自愿,那全师雄就是你的老丈人,当时为何不来认亲?一认亲,不就可以化干戈为玉帛了吗?” 语声未终,堂下发出笑声;东也“噗哧”,西也“噗哧”,颇有人忍俊不禁了。 堂上的问官,却都把脸绷得更紧——不是如此,就也会忍不住发笑。当然,只有米光绪不会觉得吕余庆的话问得有趣,他低着头吐出一句话来。“我知罪了!求参政念我一路而来。并无过失,从宽治罪。” “不行!你犯的罪太严重了。”吕余庆吩咐:“让他画供!” 于是在一旁录供的刑曹参军,取了供状,又拿一支笔,亲自下座送到米光绪面前。 他似乎想强作镇静,取过供状,低头细看;但堂下看不见。堂上却清清楚楚发现。他捧着供状的双手,已忍不住发抖。 “录得对不对?” 米光绪抬头望了一下,迟疑地答道:“对,对的。” “那就画供!” 笔送到他手里,他抖颤着画了个歪歪斜斜的花押。刑曹参军随即把供状送上公案,吕余庆便右手递了给王全斌。 王全斌没有看供状,却看着吕余庆的脸,彼此从眼色取得默契,可以开始宣判了。 “米光绪!”吕余庆问道:“你有什{奇机电子书}么话交代你家属?” 这话一出口,堂下嗡然,都知道米光绪难逃一死了。而米光绪则是神色大变,几乎站都站不稳,这要一倒了下来,是件很丢人的事,所以曹彬相当着急。 “米光绪!”他用低沉有力的声音喝道:“你的军人气概呢?” 听得这一喝,米光绪总算稳住了身子,朝上说道:“罪不及妻孥!我犯法已经抵罪;我立过功,朝廷自会抚恤。我没有话说。” “你这话说得不错。”吕余庆略停一停大声说道:“米光绪违犯军律,罪行严重;奉旨审问属实后即行正法。绑下去!” 堂下虽无欢声,却无不点头。于是笳角高鸣声中,就在成都府衙门前面,清出一刑场;被刑的米光绪,死后又复枭首,用小木笼子盛了,传遍各营,以昭炯戒。接着各城门都贴出“誊黄”的谕旨;成都百姓的一口冤气平了下去,对朝廷的信心也就同时恢复了。 23 为了受降的仪制,礼部官员,煞费踌躇。皇帝的意思,务从简略;他把孟昶的投降,当做误入歧途的子弟,幡然悔悟,重回老家,只当予以温暖,不当给他什么令人自感屈辱的刺激。但司礼的官员,认为受降是大典,国家体制所关,必须有一番铺张。于是经过皇弟光义和宰相赵普从中协调,酌定了一套情礼并重、公私兼顾的仪注,奏请裁可;选定五月十六为受降之日。 被安置在玉津园,整夜未曾合眼的孟昶,半夜里便已起身;花蕊夫人亲自伺候他漱洗完了。怯怯地棒出一个包裹来,踌躇未定,欲语又止,终于背过身去,悄悄地拭着眼泪。 “慧儿!”孟昶喊道:“取那套衣服来穿吧!” 花蕊夫人垂泪,正为的是那套衣服;将己比人,料想只把包裹一打开,孟昶便会泪下如雨。但是不打开又如何呢? “官家——” “记住!”孟昶喝道:“从今再不可这等称呼!” 花蕊夫人也知道,既已投降,应尽臣道,只有赵家天子方能称“官家”。只是叫了多少年,骤而改口不易;而且也不知道如何改口?思前想后,感慨万端,一时竟愣在那里,作不得声。 “可是那套衣服?”孟昶指着包裹说道:“拿来我穿。” 不打开不行,打开来实在难看,白冠素服,外加三尺绫子;孟昶一见色变,凄然说道:“老母在堂,叫我穿这身衣服,于心何忍?” 花蕊夫人真个想不出安慰的话,只好这样说了句:“也不过片刻的功夫,且将就过了这半天。” 孟昶闭目无语,好久才站起身来说:“等我先去见了娘,再来换衣服。” “太后,不,国母,”花蕊夫人说道:“国母昨天有交代,今日闭门礼一天佛,什么人不见;不必去了。” 孟昶听得这一说,眼神呆滞容颜越发惨淡。“哪里是闭门礼佛?”他不断摇头:“只是不愿见不肖之子而已!” “为来为去是为老人家。”花蕊夫人劝他:“且打起精神来,安安稳稳过了这一关,免得老人家伤心以外,还为我们操心。” “这也说得是,打起精神来过了这一关再说。” 于是孟昶换上白冠素服,手里拿着那三尺白绫,闭目静坐——白绫将要套在颈上,这比“负荆请罪”要严重多,表示罪该万死,悬帛以备自缢之用。 为何不真的这么做呢?孟昶一直有个自求解脱的念头,横亘在胸中;此刻因为有白绫在手,感念益发强烈。一了百了,什么难堪都可蠲免,那是何等痛快一之事?但是,一想到老母,向往归于寂灭,而兴奋也就变为沮丧了。 “官家呢?”他听得外面雅王仁贽声音。 “在养神。”花蕊夫人问道:“外面都预备好了?”“”是。“仁贽答道:”随同入朝的,一共三十二个人,都在待命。“ “称呼要改了。”花蕊夫人说:“以后按家人称呼,你叫他大哥好了。” 仁贽迟疑地答应了一声。“是!” “我却不知该称他什么?”花蕊夫人喟叹着:“唉!天翻地覆一大变,事事都费斟酌。” “听说,赵家天子预备把大哥封为秦国公,带‘中书’令的街头,这是相职,不妨称为相公。” “那也罢了!”花蕊夫人的声音,显得相当欣慰了:“赵家天子总算还厚道。” 仁贽没有再说下去。听闻之词,不足为凭,一切都还要看将来;在眼前,他还不敢象花蕊夫人那样过早地下结论。 “外面是什么声音?”花蕊夫人问:“这么热闹!” 玉津园门口热闹,是因为枢密院、礼部、鸿胪寺、皇城司、开封府都派了人来照料;掌养国马的天驷监,又拨来四十匹马备用。加上卖熟食的小贩,看热闹的百姓,一时人声马嘶,灯火通明,把个平日冷冷清清的玉津园,煊染得如市集一般。“ 到得天色微明,接引蜀国降王的使者到了。在此刻,孟昶是待罪外臣,仪从都免,只由使者引导,皇城司属下的禁卫护送,由孟昶领头,三十三匹马成一单行载着蜀国君臣,缓缓向天街而来。 “天街”是俗称,正式名称应该是“御街”,就是宫城正面,直通明德门那条南北通衢。宽两百余步,正中用“朱漆杈子”隔出路中之路,那是跸道,任何人不准通行;但朱漆杈子左右,仍有足够宽阔的路面,可以通行高车驷马。两面路边,又设立“黑漆杈子”;这外面就是百负杂陈的御廊。 但这天的天街,却是另有一番气象:“黑漆杈子”以内,盛设甲胄鲜明的禁军,五步一人,十步一马,弓上弦、刀出鞘,作为对降王的耀武扬威——朝阳初升,照耀着五色旌旗和雪亮的刀枪,摧灿非凡;可是最触目的却是孟昶自冠素服,项系白绫,又骑一匹白马,相映之下,显得出奇地不调和。 静静地,除却马蹄声,不闻人声;人却真不少,黑漆权子外面,不知多少看热闹的百姓,只是看见孟昶的服色和脸色,便有临丧吊唁的悲哀,默然寄以怜悯和同情。 终于到了明德门。门前正中横置一张长案,上面放着孟昶的降表;侧面一长行铺着青布的矮长条案,地上铺着白色毡条,作为降王降臣的席次。等通事舍人引导孟昶坐完,只见礼部侍郎窦俨从东掖门匆匆而来,到孟昶席前致意。 “恭喜殿下!”他说:“今日除旧更新。” “是!”孟昶强作欢颜答道:“皇恩浩荡,诸公垂爱。” “好教殿下得知,官家适才召见面谕,说明日奉迎国母入宫叙旧。” “喔!喔!”孟昶是真心感动,望北长揖,“官家垂怜老母,孟昶不知何以为报?” 接着窦俨又向仁贽、元(吉吉)和李昊等人作了寒暄;等景阳钟响,知道天子升殿,文武百官和降王降臣,一起肃立,受降的大典,也就在这时开始了。 第40章 在鸿胪寺的官员高声唱礼之下,通事舍人引导孟昶和他的臣属,向北序立;等唱到“呈递降表”时,东掖门内由八名禁军伴送着合门使李廷宪缓步而出。走到表案左方站定,孟昶也就跪了下去,从通事舍人手中接过降表,高举过顶,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待罪外臣孟昶,呈递降表!” “大宋天子特派阀门使李廷宪,接纳降表。”李廷宪朗声答说。 于是“钧容直”——军乐队的几十面大鼓、几十面响锣、几十支囗篥,齐声大作,响彻云霄,震得蜀国降臣,相顾失色。 在孟昶俯伏待命的那一刻,李廷宪已将降表捧到崇元殿,跪在丹墀正中,朗声念道。 待罪外臣孟昶上言:先臣受命唐室,建牙蜀川,因时事之变更,为人心之拥迫。先臣即世,臣方囗年,猥以童昏,缪承金绪,乖以小事大之札,缺称藩奉赏之诚,染习偷安,因循积岁;所以上烦宸算,远发王师,势甚疾雷,功如破竹。顾惟懦年,焉敢当锋?寻束手以待归,止倾心而俟命,先令私署通奏使宜徽南院使伊审征,奉表归降,以缘路寇攘,前进不得;续适供奉官王茂隆再赍前表,必料血诚,上达睿听,臣于正月十九日已领亲男诸第,纳降于军门;至于老母诸孙,延余喘于私第,陛下至仁广覆,大德好生,顾臣假息于数年,所望全躯于此日。今蒙大臣慰恤,监获抚安,若非天地之垂慈,岂见军民之受赐,谨率亲男诸弟,私署诸臣,奉表待罪。 李廷宪念到“罪”字,皇弟光义已率领文武群臣,捧笏称贺:“万岁”的高呼,与明德门雄壮的军乐,遥相呼应。皇帝自然是欣悦的。 接着,李廷宪又念孟昶呈献天子的礼单:“金器八百两,玉腰带两条,银铤一万两。”念完,便有殿前禁军,抬着蜀锦所覆的礼物,陈列在丹墀之下,以备御览。 于是皇帝喊道:“宰相!” “臣赵普在!”赵普应声出班,端笏肃立。 “孟昶投降,理当接纳。你拟敕吧!” “是!”赵普便将预先由翰林学士虚多逊所拟,写在牙笏上的答敕,高声念道:“取法上天,广覆下上,既叶混一之象,永垂临照之光,方喜来朝,何劳待罪?体兹眷念,无至兢忧。” 皇帝将柱斧在御案上轻轻敲了一下,答了一个字:“可!” 这道表示受降与释罪双重意义的答敕,早已另在白麻上写好,仍旧付与李廷宪,出东门宣示孟昶。 “万岁,万岁,万万岁!”孟昶率领他的臣属,再拜谢恩;等他站起身来时,只见两滴晶莹的泪珠,在朝阳影里,闪闪生光——这在旁人看,自然是感激涕零。 “恭喜殿下!”窦俨长揖道贺,然后转脸问道:“衣库使何在?” “衣库使在!”一名官员疾趋上前,躬身说道:“请殿下易服。” 等他说到这一句,窦俨手快,已把系在孟昶颈项上的三尺白绫取了下来,随手一卷,往表案下一丢。这时御赐的衣冠,已经颁到,一顶涂多嵌犀的五梁进贤冠、一袭大红锦袍;一条通龙凤犀带;一双皂皮履。 于是孟昶再一次谢恩;引入门楼,脱去素服白冠,换上御赐的一品朝服,骑马入宫谒见皇帝。 皇帝仍旧临御崇元殿,百官侍立、盛设仪仗;李廷宪把孟昶引入殿廷,便有鸿胪寺官员赞礼,孟昶不知不觉地捧着牙笏,扬尘舞蹈地拜了下去。 “平身!”殿上传呼:“引孟昶升殿!” 由东阶引入殿中,孟昶自觉羞惭无比,不由得把头一低;这样一直走到御座前面,才站住脚躬身说道:“臣孟昶瞻谒天颜!” “你辛苦了——”皇帝用挚重的声音说,“保元,一路来可还顺利?” 保元是孟昶的别号,多少年没有人这样叫过了,他听入耳中,不知是陌生,还是熟悉?但此时无暇去细辨自己的感觉,要紧快回答皇帝的问话。 “托陛下洪福,一路还算顺利。” “你母亲呢?身子健旺吧?” 提到老母,孟昶始有感激之意:“多谢陛下垂念,臣母托庇,康强如昔。” “那好。”皇帝又问:“你的眷口都来了?” “都来了。” “你有几个儿子?” “臣生三子,现存的两个。” “我叫人给你起了一座宅子,拣个好日子就搬进去吧!如果那里不合适,再改造。” “陛下恩典,天高地厚。得有几间屋子,容臣侍奉老母余年,于愿已足。” “也别这么说?”皇帝忽然问道:“你今年多大?” “臣今年四十七。” “那精力也还不甚衰。”皇帝说道:“四海分裂了几十年,总得要统一起来,才是生民之福。太原、吴越、江南、闽粤都还得费些手脚,你还很可以做些事。” “是!”孟昶很快地答道:“臣愿效前驱。” “倒也不一定用兵。”皇帝说道:“用兵是不得已的事,你总也明白。” “陛下至仁之心,天下感戴。只是草野愚昧,缺以小事大之仪;伏愿陛下广遣使节,晓谕各处,多加恩抚,自然驯服。” “我就是这么在做。”皇帝又说:“但望你做个榜样给大家看看。” 是做个受豢养的降王榜样给李煜他们看?孟昶觉得皇帝的话刺心,很勉强地答应了一声:“是!” “保元!” 这一喊,孟昶不自觉地把头抬了起来,正好面对皇帝;丰颔广颡,古铜色的面皮,一望便知是历尽风霜,深体人情的仁厚之主。 “臣在!”孟昶赶紧又把头低下去。 皇帝那一喊,其实也是要看看他的脸;并没有话要问。这时便和左右问道:“大明殿预备好了没有?” “早有预备。”一个小太监躬身回答。 “都到大明殿去吧!” 皇帝在大明殿赐宴;这与在离宫别苑的“曲宴”不同,不过在教坊鼓乐声中,赐酒三盏,奉行故事而已。等宴罢散了出来,孟昶仍由窦俨陪着回玉津园。归途风光,与来时大不相同,仪从煊赫,前驱后卫;开封的百姓,还在等着看热闹,窦俨不了解孟昶的心思,有意叫仪从出御街,经州桥,过大相国寺,像状元游街似地,尽拣热闹地大街去走。指指点点的老百姓,几乎看杀孟昶。 等自到玉津园,窦俨刚刚告辞,孟昶脱去御赐朝眼,轻袍缓带,正与花蕊夫人在谈见驾的经过,有人来报,说阁门使李廷宪来宣赐衣物。这一下又得整肃衣冠,摆香案接旨。 “还有特赐国母的金银文绮。” “这——”孟昶为难了,看着花蕊夫人说:“应该请娘也来接旨谢恩。” “是的。”花蕊夫人懂他的意思:“我去禀告。” 闭门礼佛不见任何人的李太后,不能不见钦使,出厅与她儿子一起接旨。御踢甚厚,一张单子有三尺长,念了好半天才念完;从金鞍辔开始,一直到“惠民局”、奉敕修合的良药,无所不有。 送走钦使,孟昶急急赶了回来,正看见李太后进入她的那座院落,垂花门要合上,他便大声喊道:“别关门!” 李太后闻声回头,孟昶已经进门;她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点点头说:“这一身冠服,倒还合身。” “娘!”孟昶有着无可形容的依恋孺慕之情:“我扶娘进去。” 李太后便让儿子扶着,边走边问:“你见着赵家天子了?” “自然见着了。” “说些什么来?” “先问起娘的身子。又叫早早迁入新屋。” “喔!”李太后问:“李昊他们呢?” 这是问李昊可曾见驾,孟昶摇摇头说:“没有。” “那末,他们的出处呢?” 降臣自然要授官派职,但为日无几,总得要让朝廷有段安排的时间,所以孟昶陪笑道:“娘也忒心急了,那有这么快?” 李太后不作声,等扶入屋内,坐定下来,看左右无人,她才低声说道:“他们随你入朝。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富贵。从前他们靠你,现在你要靠他们;风吹草动,帮你挡着、遮着!你该多替他们想想。” 孟昶默然,只在心里体会他母亲那几句意味深长的话:“从前他们靠你,现在你要靠他们”,默念着这句话,兴起无限的今昔之感,自己知道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娘!”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异常关切:“赵家天子说,明天要接你老人家进宫叙旧;娘,你不会不去吧?” “天子诏令,怎可不去!你是怎么想来的?” 这话不必回答,只要老母不像今天这般杜门礼佛,他就可以放一半的心了;另一半要看赵家天子如何? 24 赵家天子实在难得;孟昶的惴惴不安,竟成多余。 他惴惴然系心的是老母入宫的礼节。天子到底是天子;异姓妇人,哪怕名义上尊为“国母”,毕竟还是臣属,不得不以跪拜之礼谒见天子。孟昶深怕老母会感到屈辱,勾起亡国之痛;老年人经不起这样的刺激,倘或伤感致疾,如何得了? 谁知赵天子竟以通家世交的礼节相待:“檐子”到宫,用大内的软轿抬到宝津楼前,妃嫔扶掖,皇帝降阶,把李太后当作姑母,称为“娘娘。” “怎当得起官家这般称呼?”李太后要行大礼,为早已受命的妃嫔所拉住,反倒受了皇帝一揖。 “娘娘!”皇帝捧酒相敬,“在这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官家真是天高地厚之恩,我母子不知如何报答?借花献佛,虔祝官家长生!” 第41章 说着,李太后双手接过玉杯,颤巍巍地送到唇边,居然一饮而尽。 “天气太热,怕不如成都气候温和,娘娘怕住不惯?” “倒也还好。”李太后答道:“住久了就惯了。” “住得惯最好,住不惯也不要紧;如果惦念成都,过些日子我派人送娘娘回去。” “我家住太原。平生大愿,就是希望有一天回老家。” 皇帝认为李太后这话是平北汉的一个先兆,非常高兴,“一定可以回太原。”皇帝说道:“等我平了刘钧,立刻就送娘娘回去。” “启奏官家。”有个小太监,找着谈话的空隙,提醒皇帝说:“筵宴已备。” 于是依旧由妃嫔扶着李太后上殿;也跟皇后见了礼,然后入席。凡是这样的宴会,总是看的时候多,吃的时候少;沉默的时候多,说话的时候少。李太后进宫,要紧的就是见一见面;而皇帝也没有多少功夫陪“娘娘”,因此,很快地就散了席。回玉津园时可说满载而归;皇帝送了“娘娘”一桌餐具,好几十件老年人所需的日用器具——多唾壶、金手炉之类。 到了第三天,封爵的诏书到了,蜀主孟昶的新衔头是:“开封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师兼中书令,秦国公。”又指明“给上镇节度使俸禄”。元(吉吉)被授为兖州节度使;孟昶的两个弟弟,是“上将军”;跟王昭远、李廷珪一样。文职中,李昊的职位最高,当工部尚书;此外也都比照他们原来的官职,个个不落空。同时还有金玉车马等赏赐,远及江陵、凤翔等地未曾入京的蜀国官员。 这一来真是皆大欢喜。孟昶也不能不打起精神来,重新做人;不是拜客,就是赴宴,还要抽出空来设宴回请朝中大臣。六月天气,骄阳如火;劳累加上饮食不调,使得他一下子病倒在床。 来势相当凶险,大吐大泻,萎顿不堪;只不过一夜功夫,消瘦得脱了形,眼眶、鼻孔和一张嘴。仿佛突然变得大了。 发病是在晚上,花蕊夫人不敢惊动李太后;只通知一直负责照料“宫廷”的李廷珪,立刻召请由成都随来的“侍医”王阳泰,到内寝诊治。 王阳泰到时,孟昶的病势越发可怕了,面白如纸,四肢发冷,而且不断抽筋,吐已无物可吐,只是干呕;泻则如故,所泄的是米汁样的东西。王阳泰一看大惊,惊的还不是形容怕人,而是他根本没有见过这样的症状;再诊脉,他自己先就心酸了。 行医的要有割股之心,但也要铁石心肠;他走到一边,忍眼泪问道:“是如何得的病?”。 “从开封府赴宴回来,只说心头烦躁、腹痛,命人取藿香正气散来服;药还未到,便大吐大泻,病来如山倒一样!” “开封府赴宴?可是皇弟作主人?” “是啊?”花蕊夫人听出有言外之意,急急又问:“怎么样?” 王阳泰忧郁地欲语又止;李廷珪疑虑大起,一把拉住他的手问:“你是说,说是中了毒?” 一听这话,再看到王阳泰的脸上;花蕊夫人神色大变,摇摇欲倒,一旁的侍儿,赶紧将她扶住。她虽还流着眼泪,但神气却很快地转为坚毅,用手背拭一拭双眼,清清楚楚地问王阳泰:“你不会弄错?” “夫人!”王阳泰很吃力地说:“到底是中的什么毒?我竟看不出来。” “唉!”李廷珪重重地叹口气,顿着足说:“你去细看啊!想办法啊!脉怎么样?” “脉也不好。”王阳泰摇摇头说:“危在旦夕!” 这一说,花蕊夫人掉转身就走;李廷珪和王阳泰急急跟过去,走到病榻前面,只见孟昶抽筋抽得更利害了。 “王先生!”花蕊夫人用出奇的平静的声音说:“你务必想法子急救!我想不要紧。” 这话不知为了安慰孟昶,还是鼓励王阳泰,或者她真的别有所见?王阳泰唯有依照嘱咐,先投以止泻安胃、培元益气的方剂。 把病人交给了医生,花蕊夫人向李廷珪招一招手;走入外面厅中,只见孟昶的三个弟弟和两儿子都在那里焦急地等候消息。 “但愿王阳泰看错了。”花蕊夫人向李廷珪说:“你跟他们说吧!” “说是中毒!” 于是,一个个面如死灭;仁贽却说了句,“不会吧?” “中的什么毒呢?”泪流满面的元(吉吉)问。 “王阳泰也说不来。”李廷珪说:“照我看似乎不致于……” “王阳泰,怎么回事?”元(吉吉)着急地骂:“真正是废物!” “你先沉住气,我们要商量一下。”花蕊夫人脸色苍白、双手发抖,但声音是清楚的,显得她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悲痛,提醒大家:“这件事一定要弄清楚!若无此事,传出语言去,会兴大狱。” “是的!”仁贽深深点头,而神色益显得严重,“得找大家来商量。” “不容如此迂缓!此刻就要有个主张;我的意思,立刻就要上奏。” “说得是。”李廷珪看着仁贽说:“唯有上奏,才有挽回的希望。” 大家都在已乱的方寸中,领会到了他的意思;如果是皇弟在邀宴时下了毒,则唯有皇帝才能追究这件事;进一步才有解铃系铃、由皇弟遣医来解救的可能。但是,如何上奏,是直言中毒吗?。 当元(吉吉)提出这个疑问时,花蕊夫人为他作了解答:“当然不能这么说。只说从开封府赴宴回来,怎么样起的病、病状如何?官家自然明白。事不宜迟,二弟跟李公一起快走吧!” “走!”李廷珪说:“去找窦侍郎!” 两人骑着马、带着随从,一阵风似地赶到了窦俨的住宅;敲开宅门,陪个罪,直入大厅。窦家的下人,一看这情形,慌忙进内宅通报。幸好窦俨还在纳凉,听说经过,料知出了什么紧急事故,便顾不得待客的礼数,葛巾短衣,出堂相见。 宾主匆匆一揖,李廷珪直道来意。窦俨一听也着了慌,紧皱着眉说:“怎的连什么病都看不出来?” “或许……”仁贽吞吐其词,但终于说了,还只是半句:“怕是筵席上——” 筵席上会有什么东西吃坏了?窦俨也是陪客,心想倘因进了不洁之物而致病,那末自己又何以好端端地?这样一转念,恍然领悟了仁贽的意思。 “筵席上决无不洁之物。”他暗示来客释疑:“官家曾一再嘱咐皇弟,善为接待;决不敢以不洁之物款客。这样吧,此刻宫门已经下锁,不及上奏;两位请回,我立刻邀了京师第一名医赶来。” 听得这样的回答,仁贽和李廷珪都觉得很安慰,深深致了谢,又卑词叮咛,务必早早延医赶到。然后匆匆赶回玉津园去。 玉津园中“新贵”毕集,与孟昶的亲属一样地焦化不安;而是否中毒的怀疑,又重于孟昶的生死!显然地,如果说孟昶是被下了毒,可见蜀国降王,所受的猜忌极深,而降臣自然亦难幸免;即令不死,那提心吊胆、伺候颜色的日子也很难过,所以一见仁贽和李廷珪回来,李昊第一个便迎了上去,顾不得行礼,先问一句:“如何?” “窦侍郎邀了京师第一名医,立即赶来。”仁贽也问了一句:“病势如何?” “此刻似乎平伏下来了。遵圣兄弟在里面侍疾。”李昊又问:“听说是受了暗算?” “大概是王阳泰的揣测误会之词。” “这一层在眼前来说,是决不会有的事。”李廷珪提出警告:“决不可提!再提则非‘庸人自扰’四字可以形容的了。” 大家都明白这句话的涵意,一则以惧,却也一则以喜;看李廷珪的神情坚定明朗,大概已得到有力的证明,决无中毒之事。 然则到底什么病呢?等仁贽入内视疾,并向花蕊夫人报告此行经过时,大家在外面议论不定。这时又来了一个人,是王全斌入蜀、首先在蜀中汉中被擒的,太尉韩保贞的胞弟保升,他在蜀中时,官居翰林学土,读书无所不窥,尤其“多识虫鱼鸟兽之名”,孟昶曾命他取“唐本草”,参以蜀中名山大川所产的药材,增图补注,另成“蜀本草”二十卷;因为如此,他对医学亦有所知,此来正好为大家破惑。 听人细说了病状,保升紧蹙双眉,不断摇头:“这怕是霍乱。汉书严助传:”夏月暑时,呕泄霍乱之疾相随也。‘素问和论衡,都有’呕吐霍乱‘的话。霍乱者:挥霍之际,便见缭乱,所以来势甚猛,是极险的险症!“ “那该怎么治呢?”有人问。 “这我就不甚了然了。霍乱这病名,只见于古书;我也是猜测,不知道对不对?” “怪不得王阳泰不识病征。”李昊说道:“其症虽险,找到‘娘家’就好办了。赶快说与王阳泰去,也许他不识霍乱这种病,却在医书上读过这种病的治法。” 李廷珪认为他的话很在理;赶快入内与王阳泰去说。但不劳他动手,窦俨已带京师第一名医到了。 这位名医名叫刘翰,是河北沧州人,由翰林医官升任鸿胪少卿,医学精湛,经验宏富;因为是来急救,无暇叙礼,由仁贽导引,迳自来到病榻前面诊治。 望、闻、问、切四字都做完了,他一言不发。走到外面厅上;孟昶的家属和“重臣”包围着他,首先由仁贽发问:“刘先生,家兄的病,还不要紧吧!” “相当棘手。这病——” 刘翰还在沉吟,李昊忍不住说了:“可是霍乱。” 这一问,立见刘翰面显惊异,他不认识李昊,只这样说:“这位长者,何以知是霍乱?” 第42章 “不敢掠美。”李昊指着韩保升说:“是我们这位韩老弟所说。” “喔!高明之至。”刘翰点点头望着韩保升说:“不错,确是霍乱。此病又称‘番疫’,听说南服炎荒之地,每年盛夏流行,中土却甚罕见,所以不知何以为治。照尊驾看,应该如何下药?” “我于此道,一知半解。”韩保升答道:“医学实非所长。” “不必客气,既知霍乱之名,必有研究。” “实在不是客气,此时此地,应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韩保升想了想说:“伤寒论上虽也提到霍乱,语焉不详。抱朴子说:”理中四顺,可以救霍乱‘,此’四顺‘是指顺民所欲,意思是说为政自强,顺民所欲,虽国有大疫。不足为患。似与诊疾处方无关。“ “尊驾引抱朴子的话,好得很。治国如此,治病亦然。理中者扶持元气,四顺者顺其气、血、痰、郁。邪去身安,庶乎有济!”。 说罢,细心斟酌,开了一张方子;又指示了看护的方法,约定第二天上午再来覆诊。然后在仁贽和李昊、李廷硅、韩保升的不断道谢声中,出门上马;临行又关照了一句,说霍乱易于感染,大家都要当心。 刘翰去了,窦俨未走。他心里的着急,不下于孟昶的家属、旧部;因为孟昶入朝,备蒙优礼,足以显示朝廷的宽大仁厚。如果来得不多几日,生了这么一场要稽考古籍,才能得知病名的暴疾,一命呜呼,外面必有许多流言。最糟糕的是从皇弟那里赴宴归来得的病,连孟昶的家属,都不免怀疑中毒,则市井之中不明真相的人,当然更会这般相信。谣言传入南唐、北汉,就更难望他们释甲来朝了。 就为了这份不安,他要等孟昶服了药后,看看是何光景,再作道理。总算刘翰的手段高明,一服药下去,孟昶不再那么干呕,手脚亦不再那么抽筋,额上微微见汗,能够静静地睡着了。 虽然听说霍乱易于感染,有些人悄悄躲了开去,留在那里的人也还不少,看见孟昶病势好转,无不欣喜万分;尤其使他们感到安慰的是:病症的判断以及处方,是刘翰和韩保升公开讨论过的,稽考史籍,渊源有自;中毒的疑虑,一扫百空了! 守到第二天黎明,窦俨由玉津园直接上朝,奏闻其事。皇帝异常关切,面谕宰相赵普,责成翰林医官,务必强心诊治,医好孟昶的病;同时厚赐刘翰和韩保升,认为他们及时救了孟昶,是功在国家。 奉旨会诊的医官,当然仍以刘翰为首脑,止住了孟昶的上吐下泻,也为他退了烧,然后细心公拟了一张温补的方子。刘翰嘱咐孟家,看护要格外当心。 孟昶在宋朝的官位是“中书令、秦国公”,所以称为令公:“令公脾虚胃弱,切忌油腻;也不可受凉!”刘翰极郑重地告诫:“倘有反复,必致不救,切记、切记!” 于是日更一方,每天都有起色;孟家从李太后起,上上下下无不感激刘翰。同时在此一番意外的惊险中,也充分领略到了宋朝君臣的深仁厚爱;把半年以来,藏诸内心深处的疑惧不安,一扫而空了。 也许就因为这份近乎踌躇满志的心情,导致了看护疏忽,只为孟昶看花蕊夫人吃瓜嘴馋,强要了一片,病势就此反复。等把刘翰请来,一看大惊;问起经过,跺脚长叹,只说了句:“预备后事吧!” 最要紧的一件事是上遗表,依然由李昊执笔,在病塌前听孟昶口授了大意,花了夜一功夫写成: 臣闻大数有限,万化无穷;历观古今以攸同,在昔贤愚而不免。将启手以归土,再沥恳而闻天:伏念臣谬承父业,窈据坤维;数千里之山河,四十年之统摄,虽有临深之惧,且无事大之规;是以远劳王师,恭行天讨。上思老母,下念生民,潜收拒辙之心,旋露投戈之请。皇帝纳污道广,来远恩宽;遐颁彩凤之书,遽释牵羊之罪。伏自远辞锦里,获睹瑶墀,帝译天恩,曾无虚日;皇华驿骑,长是盈门,仍赐官勋,方图朝谢,不谓偶萦疹囗,遽觉沉微!乃蒙陛下轸睿念以殊深,降国医而氵存至,比冀稍闻瘳损,何期渐见弥留?将别圣朝,即归幽壤,一绝拜章子双阙,一息虽存;命易并于病躬,一五神已耗。伏惟皇帝,长新凤历,永霸鸿图。镇居四海之尊,终作兆民之庆。臣之老母,臣之遣孤,仰荷圣恩,夫复何忧? 得到孟昶病殁的凶信,皇帝叹惜不止,所能安抚死者的,只有隆重的丧礼,皇帝降敕:辍朝五日,由内库发白布一千疋,供百官制素服发哀;依从孟家的意思,葬在洛阳,派兵三千人护丧。铭族上所写的官位,已不是“中书令、秦国公”,而是“赠尚书令,追封楚王”。 25 局势的扭转,亏得曹彬的计划。他认为困守成都决非长策,“擒贼擒王”,如果能先集中全力击破成都北面的全师雄的部队,则成都以南的叛军,必定丧胆。这样全面肃清就有希望了。 王全斌起初还有些犹豫。适逢其会地来了两道诏旨,一道是以康延泽为“川东七州招安巡检使”,一道是命客省使丁德裕领兵入蜀讨贼。康延泽智勇双全,平蜀的功劳甚大,得蒙重用,大家都没有说话;丁德裕受命讨贼,隐隐然夺了王全斌的指挥权,这却令人不眼! “我诚然没有干好,可是,丁德裕什么东西?”王全斌对他的高级将领说:“资望既不足,驭下又无恩,如果他来主持全局、此乱就难平了。” “我看——”王仁赡苦笑道:“官家是有意撕撕我们的面皮。” “然而,”刘光乂紧接着说:“果如所言,亦是一番激厉之意!” “说得是!”王全斌矍然而起:“国华,我听你的话,先干他一场。祸是我们闯的,我们自己来收拾;能够收拾得下来,就无须劳动丁德裕的大驾了!” “这是唯一长策。”刘光乂力表赞成:“官家所望者,怕正是如此!” “等我好好想一想。”王全斌在厅中低头蹀躞、念念有词地盘算了一回,突然站住脚笑道:“我也像王昭远那样,要学一回诸葛亮。国华,你上次给我讲‘三国志’,说诸葛亮以一万人屯阳平,遇着司马懿带二十万人来攻,他是怎么应付的?” 曹彬略想一想,朗声念着三国志诸葛亮传中的注:“‘亮意气自苦,敕军中皆偃旗息鼓,不得妄出。又令大开四城门,扫地却洒;司马懿常谓亮持重,而猥见势弱,疑其有伏兵,于是引军北趋山。’都帅,”曹彬又说:“我记得我曾奉告,这段注是靠不住的。武侯不致如此行险侥幸。” “兵不厌诈!”王全斌说:“虽靠不住,也不妨有此一说。我现在想反用其计。” “啊,都帅!”刘光乂很注意地:“你这话有点意思了!” “我是这么在想——”说到这里,王全斌突生警觉,格外谨慎,亲自看清楚四面没有人在偷听,才招招手叫大家聚了拢来,低声骂道。“他娘的,替全师雄当探子的太多;这一次我们得加倍小心!你们看我整他娘的龟儿子!” 听他学着本地人的话骂全师雄,大家都觉得好笑;只是不好意思笑出声来,一个个都紧闭着嘴。 “我是这么在想,外面都说我们闭城不出,胆子小得要命。如今我反用诸葛亮那一计,倾城而出,一下子把全师雄打得溃不成军!至于南面的乱党,决不会想到我们是一座空城,自然也不会来攻。你们看,我这一计如何?” 大家都不开口;是不忙开口,兹事体大,得要好好计算。 “都帅,”王仁赡问道:“那末,对北面扫荡的计划是怎么样呢?” “对!”刘光乂接口,“先是了解了计划才能作决定,一我想,旋去旋回,中间的空隙不大,还可以试一试;时候长了怕不行” “不会长。”王全斌说:“我的意思兵分三路,中路直取新繁去提全师雄;东面一路出新都、广汉;西南一路出郫县、灌口。两下拦截,全师雄怎么样也逃不了!” “好计!”刘光乂赞了这一句,接着又问:“他往后逃呢?” “两翼包抄,拦腰夹击。” “是!”曹彬紧接着说:“中路立刻回师,保守根本重地。” “妙极了!”王全斌猛然拍案:“我倒没有想到这一点。国华这一补充,我的计划就天衣无缝了。” “那就请都帅分派任务吧!”王仁赡说。 “东面一路,叫康延泽去。他不是川陈七州招安巡检使吗?” 大家都点点头,认为理当如此! “中路——” “都帅!”刘光乂抢着说道:“中路让我跟国华去。行不行?” “行!你的兵有锐气,我很放心。”王全斌转脸看着王仁赡和崔彦进说:“我跟仁赡就是西路。彦进看家。” “是!”崔彦进问道:“此事要不要跟吕参政先说一说清楚?” “当然要的。”王全斌点点头:“不过,不妨等出发了再告诉他。” “哪一天出发?” “这就要大家商量了。如何才能做到‘迅速机密’四个字?国华,你有什么意见?” 曹彬想了一会答道:“新繁距此五十里路,半夜出发;黎明突击;战事顺当的话,到午间就可以回师了。对我们这一路来说,哪一天都可以。” 听他说得这么有把握,王全斌便断然作了决定:“说干就干,今天晚上便动手;这样子,就算消息泄露出去,也是迅雷不及掩耳,乱党无从防备。” 大家都同意了王全斌的办法,接着便又商量会同的时间,联络的讯号;连个幕职官都不用,一切作业上的紧要事项,便已商量停当,因此,这是极端机密的一项行动。 第43章 等散出帅府,各人分头布置。刘光乂和曹彬同到营里,却另有一番密议,对于今天所获得的结果。曹彬异常兴奋;三个多月来,他一直想有所效力,对驻屯新繁、似乎有骑虎难下之感的全师雄设法招降。但刘光乂总是劝他慎重;因为秦凤路的将帅,意见分歧,彼此不和,情势本来就很复杂,犯不上插手其间。这算是明哲保身的忠告,而且刘光乂是他的直属长官,不能不加以尊重。 现在有了可以着力的机会了。“副帅,”他先这样问道:“你讨下了中路的任务,想来总胸有成竹,请先说了,我好准备。” “新繁城小而坚,自然只可智取。”刘光乂说:“上次我们在忠州试过,石炮上发射油坛,另外再加上火箭,把它城里一烧,烧得他们非出城不可。这来,我们再用强弓硬弩,迎头痛击;我想一定可以打一场很漂亮的仗。你说,是不是呢?” “是!”曹彬蹙着眉说:“不过杀伤太多,于心未安;亦违背了官家的意旨。”, “兵不可内将,所以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现在这样子,全师雄负隅顽抗,不得已用此利害的手段,我想官家亦不致怪罪。” “当然,当然!”曹彬很宛转地说:“如果杀伤不多,亦可破敌,副帅,这不是更好吗?” “好是好,只怕不易。”刘光乂问:“你必有所见?我倒听听你的!” “全师雄那里的情形,我一直有谍报。此人并非有心作乱;各处乱党,亦是受裹胁的居多,不过,他们那几位,”曹彬是指王全斌、崔彦进、王仁赡等人。“杀过降人,名誉坏了,有心投降的,心存顾忌。副帅这一路从归州领兵来,投降的心诚悦服;所以我在想,用副帅名义招降,必有效验。” 听到一半,刘光乂已是不断点头。“对,对!”他说:“我未曾想到。照你的办法!用我们两个人的名义招降。你看该如何着手,请立刻准备。” “这须请李、张两位一起来商议。” 李是李进卿、张是张廷翰。这两个步、马军的指挥官,仍在刘光乂隶属之下,精锐犹在,也就是刘光乂敢于自告奋勇,担当中路主攻重任的原因。此时请了来说明经过,很快地商定了进取的方略,各自回营下令,整顿战备,到了上灯时分,都来覆命,说是全军已在待命出发的情况之下了。 五十里路要走半夜,所以步车当先,起更时就已出发;其次是军器战备——由于秘密出击,不便征发民夫,石炮、床子弩、攻城的云梯,概用骡马载运,这一下就得减少马队,抽拨了一部分下来,正好担任成都的城防,所以虽说倾师而出,实际上只动用了三分之二。刘光乂所部只得七千人马;而新繁全师雄的人,少说些也有三万,至少是一与四的比例。 然而这众寡之势,在李进卿与张廷翰看,不算悬殊,入蜀以来,以一敌十,亦是常事;使他们微感不足的是,不能好好厮杀一场,因为曹彬已经严厉告诫,尽量少杀,特别是已在马前乞降的,倘或不能善为保护,必以军法从事。 衔枚疾走,到曙色熹微时,前队已经望得见新繁了。李进卿下令在一条小溪边休息;干粮清水,吃得一饱,再让清晨的秋风扑面一吹,个个精神抖擞,站起身来,重新把腰带扎一扎紧,待命动手。 等曹彬策马而至,与李进卿和张廷翰上了一座小山岗,细细看了形势,他预备把最要紧的石炮设在丛竹林后面,这样,城上就知道了石炮的位置,因为有竹林挡在前面,柔枝弱条、富于弹力,弩箭炮石都不足畏;是个极好的主意,李、张二人,欣然同意。 “不过这等于隔山开炮,距离要计算得好;否则打不到城里,亦归于无用。” “这一层,都监请放心!”李进卿有把握地答道:“我那里好炮手多得很,决不致有辱使命。” “那就行了!”曹彬轻快地说:“事不宜迟,立刻备战,早点完事,赶回成都吃晚饭。” 于是李进卿和张廷翰策骑下岗,各自部署;曹彬和刘光乂在后面督阵闲谈,提到王全斌都替他惋惜不止。 “好人不一定是好统帅。”刘光乂感叹着说:“戎马半生,又算长了一层见识。” “这话我有进一层的看法。”曹彬接口说:“好统帅一定是好人。” 刘光乂有些不以为然,但无法驳得倒曹彬。他本人自觉并非一个坏的统帅,当然更不肯承认是坏人;而曹彬的指挥作战和做人处世,更是如此。眼前两人,就为他的话作了铁版注脚,那还能说什么? “不过,”刘光乂笑道:“国华,你也好得太过分了。听说你连走路都在当心,怕踩死了蚂蚁。” “那是人家挖苦我的话。”曹彬笑道:“我虽不喜杀生,又何至于如此!” “空穴则来风,总有因由吧?” 当然有因由的。事情是这样:曹家所住的庙堂快将倒塌,家人准备雇工重新拆建,曹彬以为不可,他的理由是:时方严冬,墙壁为百虫所蛰,一拆墙则尽皆丧生,“为将杀人,事出无奈。”讲完了这段往事,曹彬又自作一个结论:“我决不以一己喜憎而杀人。平居不杀生,亦无非出于这样的想法。” “是的。”刘光乂肃然起敬:“我最佩服你的是深体人情;这也还不难,深体人情而不悻于法,实在难得!我常拿你在徐州处置罪吏的故事教人。” 这是好几年前的事,曹彬以军职治理徐州民政,属下有个小吏犯了罪,审问属实,合当杖责。曹彬不教行刑,一顿“当行杖”留到明年再打。有人奇怪,不知他何以要费此手脚? 曹彬这样为人解释,他知道这个小吏,新婚未几;如果当时行杖,他的父母必以为新妇的命不好,朝夕诟辱,这个新娘子就很难在夫家做人了,所以缓刑一年。论到终结,未尝屈法;这就是刘光乂佩眼他的原因。 “我常在想,当初如果你我各领一路;此刻已经班师回朝。现在麻烦可就大了!”刘光乂皱着眉说:“不知哪一天才得回京?回京又不知祸福如何?” “也想不到许多!于今唯有尽力补过。盼望王都帅,今天好好打一仗。” “就怕他无用武之地。”刘光乂说:“如果全师雄的兵,都往川东逃;王都帅岂非空等。” “不会!决不会空等。” “何以见得?”刘光乂问道:“其有说乎?” “是的,有个说法。”曹彬答道:“全师雄也有各路探马,听说康延泽在东面,知道他不好惹,自然往西面逃过去!” “这话不错。其实我们可以送个信给王都帅;就怕伤了他的自尊,反嫌我们多事。” “副帅说得是!不过王都帅这一次是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必不疏忽;到时候我们再跟他联络,请他注意。这样,就无所谓伤他的自尊了!” 说到就做,曹彬立刻把张惠龙叫到身边,指点地形,告诉他将要出现的战事,是怎么样一种景像,到了那时候,他该做些什么? 张惠龙已阅历得很老练了,心领神会地不断称“是”,最后才说了句:“我得跟张指挥使去要一匹快马预备着。” “对了!要一匹快马;如果张指挥使那里抽不出来,你就骑我的马去。” “是!”张惠龙行礼告退,自去准备。 看看天色,已过拂晓;张廷翰和李进卿亦在此时接踵来报,一切部署,皆已就绪,只待令下,便可进攻。于是曹彬作了一个口头上的查察,逐项询问,得到了满意的答覆,他向刘光乂作了个请示的眼色。 “仍旧上那座小山岗!”刘光乂道:“那里四下都瞭望得到。” “副帅,那地方太触目了。”李进卿说:“请副帅、都监,还是到竹林后面去督战。” “竹林后面倒是万无一失,只是一无所见。”刘光乂固执地:“不要紧;城上的弩箭,射不到我,最多拿几面藤牌挡一挡箭。” “对了!”曹彬向李进卿说。“你派二十名弟兄,跟我们一起走。” 李进卿自然遵命照办。等刘光乂和曹彬上了小山岗,二十名士兵,各奉大号藤牌,翼卫主将;刘光x扫视四周,只见城上忙忙碌碌,全师雄的部下,也在备战,但忙得杂乱无章,旗号不整,守卒散漫,看样子不堪一击,那就不须再多作顾虑了,回头说一声:“放箭!” 于是一枝鸣镝,直上青天,发出尖锐的呼啸声;接着竹林后飞起来一只油坛,曳着纲绳,斜着抛落,落在新繁南城脚下。 “虽不中亦不远矣!”曹彬表示满意:“下一炮一定可以打到城里。” 第一“炮”原是测探距离,看着还差一点,只把石炮的绳子绞紧一些,放松时使得弹力略略增加,自然落入城内。 这时张廷翰的马军已经出动,分东西两队疾驰,铁蹄奔腾,声如密雨,掀起半天灰沙;经过新繁东、西两城门时,朝城上放了一排箭,也不问它有无着落,飞快地越过城垣,然后拨转马头,又冲回阵地。这一往返,原是示威,却也是示敌以并无真个用兵之意,所以看来像是游戏。 接下来就非戏耍了,已发射四枚油坛从竹林后面飞出来,直向新繁城中落下;接着又是四枚——八柄石炮,轮番施放;然后是左右两翼的火箭齐发;它的准头自比石炮来得有把握,十之七八射入城中,但一时没有动静,反是城上的还击,相当利害,居高临下,易显威力、箭技和飞蝗,如雨而至;除却石炮藉竹林的掩护,可以不受影响,此外莫不大感威胁,尤其是马军,目标较大,藤牌护得了人护不了马,张廷翰不能不下令,暂时退后,避到新繁城上的箭所射不到的地方。 第44章 刘光乂和曹彬从几面藤牌交护的空隙中,仍能看到全盘战局;但所看重的地方不同,刘光乂注意自己人,曹彬却注视着城上,尽管来势汹汹,其实等于无的放矢,乱射一气,无非糟蹋了箭枝,同时也充分说明了那些被裹胁作乱的“蜀军”,根本就没有什么训练,更缺乏实地作战的经验。这样的敌人,临之以大军,如果照秦朝留下来的计“首功”的制度,以杀人多寡定功劳大小,可以全数消灭,便真个有伤天和了。 曹彬这样在转着念头,自然而然就有了应付的办法,“副帅,”他说。“城中快要起火了j配合火势,发动反攻,一举可以成功。我看顶要紧的是把声势搞大些,一下子就可以把对方吓倒。” “慢慢!”刘光乂说:“我军虽被压制,士气不会受影响。如今反倒欲扬先抑的蓄势,等城上箭放得差不多了,我们这里蓄足了劲再动手,事情就更顺利了。” “是!”曹彬很佩服。“副帅的看法确实高明!” 于是刘光乂又派兵传令李进卿和张廷翰。暂时不加理会,只看鸣摘再响,一齐动手。李、张接到命令,随即转达部下,大家都知道成功就在此一举,个个聚精会神,把自己任务中该准备的事项,检点又检点,静待总攻令下。“ 城上射下来的箭少了,稀稀落落,根本不生作用;但刘光乂仍旧不肯下令。这倒不是为了蓄势,而是要使城上的人迷惑,搞不清官军是怎么回事?不过这段辰光也不长,因为城中已冒出黑烟、火光;油坛和火箭的效用已经发生,无法再缓。 “放箭!”刘光乂大喝一声,拔出腰中的剑,向上一挥,同时喊道:“带马!” 话刚出口,鸣镝已起,宋军无不兴高采烈,首先是一直埋伏着的床子弩发挥了威力,直射城头,立刻便倒了好些人。接着油坛和火箭,流星赶月般,射入城中;因为城中原已起火,这时火上加油、油上又加火,霎时间黑烟弥漫,卷舞出无数桔红色的火焰。而宋军的云梯车和马队,亦往前推出;马队只在南城脚下,循东西方向,来回奔驰,而且拉弓在手,却不放箭,这威吓的姿态就相当明显了。 在云梯车后面,另有一队人专门擂鼓,如报赛出会似地,把那三十面大鼓擂出许多令人兴奋的花点子;忽然间一棒锣响,鼓声沉寂;接着是乱锣,这不是收兵的讯号,另有约定;等锣声止住,宋军齐声大喊:“开城投降!” 这样一阵锣:一阵喊;鼓噪声中,一队士兵展开两卷白布,一卷上写着拷栲大的四言句:“归来免死,一视同仁。”另一卷也一样,字句是:“城开三面,逃走不追。”字句两头,一面写个“刘”字,一面写个“曹”字。 等这两匹白布出现,张廷翰的马队自城下撤退;油坛火箭也暂时停止,只有床子弩依然在发射,目的是要把守城的人赶出来。 城上却无动静,不知里面在干些什么?在白布后面的刘光乂向曹彬悄悄说道:“城里只怕有内乱!” “是!”曹彬答道:“如有内乱,不至于关起门自相残杀,一定有人开城投降。” 话刚说完,有了动静,只见西城冲出来一枝人马,往前直走。接着南城也开了,拥出无数人来,个个都是双手高举过顶,表示投诚。 这时在西面远处高岗上,驻马凝视的张惠龙,遥遥望见新繁城中的乱党,投降的投降,脱逃的脱逃,正是曹彬所预先指示的情况,那就没有功夫细看了,带转马头,狠狠加上一鞭,那匹从张廷翰处特地挑来的黑马,放开四蹄冲下山岗,疾驰向西。 一口气奔了二十多里路,到了岷江东支的锦江;遥望族旗,王全斌的部队正沿江北上,张惠龙迎上前去,报告消息。王全斌听说刘、曹收功,大为高兴;细问了经过,断定向西突围的,必是全师雄。如果能够捉住了他,则擒贼擒王,乱党立刻就可瓦解。这是个大好的机会,决不可轻轻放过。 于是王全斌与王仁赡,就在马前商议一鼓聚歼全师雄的策略。 “这要先判明全师雄的去向。”王仁赡说:“往南窜,直扑成都,谅他不敢;而且有刘、曹回师截堵,亦可保无虞。如今之计,要防他往北越过沱江,往绵竹一带逃了过去,那就费事了。” “是的!我也是这个看法。”王全斌指点西面的形势:“要引他渡江而西,那便成了瓮中捉鳖之势,擒之必矣!” 王仁赡点头称是——岷江自灌县分歧,东支为锦江,西支为通称南江的岷江正流,分道南行至彭山,又合而为一。其间狭长一区,形似口袋;全师雄如果进了这个口袋,便是进了圈套,极难脱身。 “这样吧,仁赡,”王全斌下令:“你带三千人马,赶紧到北面去,沿沱江巡罗拦截,把全师雄逼了过来。我在阳平山上设伏,等他半渡而击。” 王仁赡有些不愿,因为那是徒劳无功的任务;照他的想法,最好在阳平山埋伏,等着痛击全师雄。但主帅的命令,不能不从;当时带着三千人马,匆匆往北而去,希望半道里遇着全师雄,拦腰冲断,好好杀他一阵,消一消多少天来积在胸头的那口恶气。 “张惠龙!”王全斌说道:“你的消息及时传到,我记你一功!” “多谢都帅!”张惠龙躬身答道:“我得赶回覆命,都帅有什么话要我带去?” “为我覆上刘副帅、曹都监,说我甚为感谢。现在请刘副帅、曹都监赶紧回保成都。” 等张惠龙赶回新繁,那里的战事已经结束,刘光乂已领兵赶回成都;留下曹彬在清理战场,斩杀不多,俘虏却有一万二千人之多。曹彬收缴了军械,接管了仓库;对俘虏的处置极为明快,愿意回乡的,当时发给路费遣散,愿意投军的,即刻编组,集中管理。秉烛达旦,连夜处理;到了第二天上午,诸事就绪,留下濠砦都监郝守浚权领新繁县令的职务,自己带着张惠龙回到成都。 这时西路已有捷报到了。全师雄由新繁突围,正渡锦江时,为埋伏在阳平山的王全斌,亲自领兵,包抄后路;以强弓硬弩镇压,死在锦江中的乱党不知其数。据谍探报告,一全师雄此刻已退至郫县,踞城而守;残部不足一万人,全师雄本人也负了伤,败得甚惨。 守沱江的王仁赡也打了个大胜仗。自新繁突围的乱党,中途分道:“全师雄的部将元裕,领了一万人,折而往北,恰好与王仁赡遭遇,一场硬仗,生擒了元裕。乱党溃不成军,为王仁赡的那三千人四下追杀,斩首五千级之多。 26 经此一战,宋军的声威大振;全师雄已无斗志,在王全斌。王仁赡渡江分道夹击之下,往北败退至灌口,不久又沿沱江、向东潜行;走到金堂地方,箭伤引起外感,一病而亡。 全师雄的噩耗在王全斌看是喜讯。“大势算是定了!”他在吕余庆所设的宴会上,忧喜交并地说:“我惭愧得很,有过无功!只是能有今天这个结果,在我私人,不能不感谢刘副帅和曹都监。” “是的。”王仁赡也心悦诚服地:“新繁一仗,是扭转战局之转机。都帅,我们都该向刘、曹二公致意。” “不敢当!”刘光乂摇手答道:“既为袍泽,荣辱相共……” “不然!”王全斌打断他的话说:“班师回京,论功行赏,两公一定加官晋爵!” 这只是说了半句,还有未曾说出来的半句是,此外治罪的,包括他自己在内,大有人在。喻得其意,崔彦进和王仁赡等人都上了心事,停杯黯然,顿时把一场庆功的宴会,搞得清冷寂寞了。 于是作主人的吕余庆,安慰着说:“官家宽厚,必念诸公之功,不咎既往。君子之过,如日月之蚀,何必戚戚?” “唉!”王全斌叹口气对刘光乂说:“古来将帅,多不能保全功名;西蜀既平,任务已了,我想告病回乡,把帅印交了给你。” “都帅!”刘光乂提醒他说:“全师雄虽死,零星的乱党还很多;非奉诏旨,不可轻去。你把帅印交给我,我可不敢接。” 王全斌又叹口气,不知何以为计?吕余庆是旁观者清;觉得他这个打算,倒不失为避罪免辱之道。只是不便表示赞成;能帮他忙的,只有极力表杨他们平乱的功劳,希望功过能够相抵,勉求无事。 为此,他亲自动笔上奏,捷报全师雄已死,叛乱必可平眼,加意称羡王全斌等人亲冒矢石的破敌之功;但是他也不肯抹煞刘光乂和曹彬的贡献,建议予以上赏,作为激劝。 这道奏疏写得很札实,但说王全斌好话的,仅此一奏,而告他与崔彦进、王仁赡等人在蜀夺民家子女王帛,纵容部下,败坏纪律的文书,都已在都堂积有数寸之厚。皇帝自然也知道这些情形,发怒已不止一次,都由于皇弟光义、宰相赵普,以及枢密使李崇矩一再劝解,说蜀乱未平,仍须大军效命,暂时不宜处罚将帅,以免影响士气。所以一直隐忍着。现在接到吕余庆的奏报,皇帝觉得是到了该有所行动的时候了。 “贼首伏诛,乱党星散,秦凤、归州两路军队,叫他们班师吧!” 对于皇帝的指示,赵普觉得遵行无碍;因为残局有康延泽和丁德裕收拾。不过有一件事,他觉得身居相位,不能不说。 “臣等遵旨。”他说:“须请旨者,召还平蜀将帅及士兵,陛下如何酬庸有功?请赐示下,以便准备。” “士兵们远道跋涉,奋勇效命,自然要多给恩饷。至于将帅,哼!”皇帝又似冷笑,又似苦笑:“还要我来酬庸吗?” 第45章 赵普的意思,其实是探问如何治罪;此时听得皇帝的语气,便道破本意:“专阃大将,凯旋归来,纵有过失,似不宜交付法司;否则,深恐有伤朝廷体制。” “有罪治罪,何以见得有伤体制?”皇帝摇摇头:“你这话没有说对。” 赵普不便再作争辩,只眼瞟着光义,希望他能够有所谏劝。 光义的看法与赵普相同,大将班师回京,军民交贺,那“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还”的兴旺气象,宜乎珍视。如果下旨交付法司治罪,必致引起许多揣测,以致民心动荡,亦非国家之福。只是赵普既然碰了钉子,自己不宜再以此理由陈说;应该另外想一套说词,才能使皇帝回心转意。 “陛下重法务实,天下共喻。王全斌等人,有功则赏,有罪治罪,因无所用其回护。只是,陛下素来优恤士卒,似不妨重作考虑。” “考虑什么?” “要考虑的是,士卒之心;主帅被辱于狱吏,部下自然痛心。”光义说到这里,暂停一停,看皇帝意动,便又加上一句:“陛下何忍出生入死的士卒,中怀抑郁难宜?” “也罢!”皇帝终于松了口气。“不交付法司亦可。但此辈犯纪,可以不罚,朝廷的纪纲,又在哪里?” “不是不罚。”赵普接口回奏:“乞陛下敕下,令王全斌等人,到两司问话;臣等问明白了;另行典奏取旨,庶乎功过分明,纲纪昭然。” “这样倒也可以。”皇帝轻轻敲了一下柱斧:“你就拟敕来看了,赶紧发出去。” 敕令到达成都之日,又是捷报争传之时;全师雄死后,余众推举谢行本为帅,盘据铜山,为康延泽所破,川东传檄而定。 在成都以南的地区,比较麻烦的是嘉州,乱党吕翰,骁勇善战,守城不下;王全斌派水陆转运使曹翰进击,以王仁赡支援,两军合围,吕翰弃城而走,但兵力未损。 不但吕翰的兵力未损,实际上还有乱党在向嘉州集中。吕翰的弃城是诱敌之计,预备集结各路乱党,反主为客,包围嘉州,分道攻城,歼灭曹翰的部队。 亏得曹翰预先得到了谍报,乱党定于两天以后,听嘉州城上鼓楼,打三更为号,一起动手。曹翰估量敌我兵力,众寡不敌;于是心生一计,把掌管更鼓的老兵找来,密密授意。到了那天晚上,起更特迟,时间拉长,一更二点,实为二更;其实早过三更;打到二更二点,曙色已露。 各路乱党早已集中,只以未到三更,不敢造次动手;此时看东方天色,方知中计,急急引退。阵脚一松,曹翰便动手开城出击,吕翰的主力大渡而散,牵动了其他的乱党,为曹翰分手追击,大胜而回。 于是一面奏捷,一面下令班师;王全斌等人忐忑不安,士卒们却是欢声雷动,奔走相告。 不过入蜀的两路人马,一接收拾行装的命令,最兴奋的怕是张惠龙——在刚离江陵的那几天,青儿的情影,魂牵梦萦,令人茶饭不思,神魂颠倒。白天有公务在手,还易于排遣;一到晚来,彻夜相思,那滋味着实难以消受。直到过了巴东,与蜀军接了仗,方始忘却;自平成都,当然也会想到,但全师雄的叛乱一起,知道班师遥遥无期,咬一咬牙倒也能丢开。情愫积得太久,到了赋归的此一刻,便一发不可收拾;岂止归心如箭?最好缩地有方,即时即刻能与青儿相见。 当然,这是办不到的事;自己把一颗乱糟糟的心,按捺了又按捺,才想起有件事不能不问。“都监,”他说:“班师从那一条路走啊?” 他一问,曹彬便知用意,随即答道:“还是分为两路;都由峡路走,那来这么多船?” “那末,秦凤路的仍旧走秦州、凤州;归州路的仍旧走三峡?” “不!”曹彬摇摇头:“劳逸须得平均,由峡路来的,从秦凤路回去。” 听这一说,张惠龙顿时满头大汗。“这,这是——”他结结巴巴地说:“我跟着都监从剑阁走?” 曹彬是有意跟他戏耍,看他急得如此,于心不忍,便笑笑说道:“我看你想青儿想得快要疯了!” 见都监这样的神情和口吻,张惠龙的心境,顿时一宽,都监的话不知是真是假?就算是真,行程调动一下,又有何妨? 于是他怂勇着说。“都监,你老何不仍走峡路?下水船快,‘千里江陵一日还!’” 平日听曹彬念时,张惠龙耳濡目染,居然也能脱口引用唐诗;曹彬既惊奇、又欣慰,同时也觉得很好玩。“真不得了!”他笑着说:“张惠龙变得这么文雅了!” 张惠龙有些发窘,但听出这不是讥笑,而是嘉许,所以心里有些得意,只不好意思地笑着,不作一声。 “你为什么这么沉不住气?”曹彬藉这机会教导张惠龙:“身为军人,最要紧的是作判断。你的亲事,是我替你定下的,我曾答应了女家,平蜀班师之日,到江陵办喜事;就算都从剑阁回京,我也会给你假期到江陵迎娶。这是势所必然的事,你竟会想不明白,急成那个样子,岂不叫人把你看成草包?” 这一番责备,张惠龙心悦诚服;把他所讲的道理,细想了一遍,都记在心里,然后才响亮地答一声:“是!” “你的事我早已替你打算过了。”曹彬又说:“只要我的职权所许,自然给你方便;大军十分之七八,由峡路东下,仍旧在江陵一带起早,要派人到那里去部署转运,我替你补上一个名字。这是你第一次离开我到外面去历练,随时随地要留心。一你要知道、在我跟前,你做错了事,我会告诉你,在外面,只有靠你自己检点。” “都监请放心!”张惠龙说:“我决不会丢都监你老的脸。” “另外我再给你三天婚假。日子由你自己定了,报告带队的官长。” “那末,”张惠龙问:“都监什么时候到江陵?” “总在半个月以后。” “我等都监来了,再跟吴家定日子。” “不必!”曹彬很婉转地为他解释:“第一、吴家要选吉日,不可为我耽误;第二、早早成了亲,好打点一切,带着新娘子回京;第三、我到了江陵,不见得能抽得出功夫来为你主持婚事。所以你不必等我,好在有张孔目在,也是一样。” 听这一说,张惠龙不免有怏怏不快之色;曹彬便歉意地劝慰了一番,答应到了江陵,一定抽出半天的功夫,到吴乡约家去拜访,权当会亲。张惠龙觉得这样也算有了面子,心里才好过些。 推己及人,他又想到一件事,忍不住要说;军中弟兄与当地百姓交往,颇有结识了多情女郎,论及嫁娶的,只以叛乱未平,班师无期,阵前不准招亲,所以男愁女怨,如今似乎应该解除禁令,促成好事。否则大军启行之日,闺中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哭肿眼睛? “我已经想到了。”曹彬听完张惠龙的陈述,点点头说:“不过这件事用不着我费心,更与你无干;不必管这闲事。” 费心的自然有人。第一个就是王仁赡——李廷珪所送的那位歌伎,极受王仁赡的宠爱;当然要携回京师。只是不能随军同行;因为刘光乂极力反对,说行军不宜有妇人,否则兵气不扬。而且以蜀中百姓看在眼里,会起议评;所以主张将眷属集中在一起,派定留守照料,随后再定行止。 这是侃侃正论,谁也驳他不倒;王全斌已经表示接纳建议。但只许军官纳妾,不准士兵娶妻,无论如何是件说不过去的事,因此开放了禁令;婚礼当然从简,甚至大定、小定,一概豁免,女家不办嫁妆,男家的聘礼,是吕余庆所定的规矩,白银十两,采缎两匹,羊一口,酒十瓶,由成都府致送,作为贺礼。 婚礼虽简,但很热闹,因为新郎官的贺客多——当然都是他的同袍;凑齐份子,自办喜筵,不用女家费心。闹够了酒,把新郎送入洞房;洞房就在女家。刚赋好逑,旋唱骊歌,送行的行列中,多的是刚刚开脸的新娘子。 27 东归的船上,“一日思君十二时”,只要一闲下来,神魂飞越,都在青儿左右;张惠龙的江陵之忆,甜似蜜,醇似酒。 最难忘的还是初见的光景,当日的情景,历历如在眼前;那天是青儿亲自料理了肴馔,由吴乡约出面留客吃饭。萍水相逢,便有这么一番殷勤,真正是美人情重!可笑的是自己一再以“将令”为言,峻拒好意;迫得吴乡约不能不说实话,款客原是青儿的意思。料想此时在屏风后的她,已羞得不知如何是好?而自己滞而不化,居然还说得出推辞的话来,才惹得她大发娇嗔。倘或就此不欢而散,事后追忆,一定悔恨无穷。 每想到这里,他似乎还心有余悸。同时也始终弄不明白,青儿在受了那样难以忍受的屈辱,居然还能调制出一碗冒充清水的肉汤来,不念新嫌是一难;用心委屈,唯恐自己再不受,又是一难。他在想,见了面一定得问问她:“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因为是这样的感觉,所以又生福薄怕难消受的恐惧。越近江陵,越有这样的感觉,不由得又想起从曹都监那里学来的一句唐诗:“近乡情更怯”;对青儿是又想见,又怕见,自己都不明白,到底是怎么的一种心意。 但是对张孔目,却是渴望一见;叩门登堂,张孔目喜出望外,斜着脸把张惠龙从头看到脚,第一句话是。“兄弟,你真的当了官了!好漂亮的战袍!” 张惠龙望一望自己身上,矜持地笑着,他本来是士兵的身份,平蜀立功,授职“仁勇副尉——宋朝的官阶,文职五品以上称”大夫“,六品以下称”郎“;武职五品以上称”将军“,六品以下称”尉“,仁勇副尉正九品,品秩是倒数第三;但无论如何是个进身之阶,只要勤慎奉职,不怕做不到将军。 第46章 “大嫂呢?”张惠龙说:“特地给大嫂带了几端蜀锦;只怕东西不好!大家都抢着买,好货难觅。” 说着,他便动手去打开礼物,除了蜀锦,还有许多土仪,算得上一份重礼。张孔目觉得受之有愧,按住了他的手说:“兄弟,你留着送你老丈人,我们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字,自己弟兄,就免了吧!” “不!我另外还有一份。” 却不过情意,张孔目只得收下;喊出他妻子来,见了张惠龙就像见了同胞手足那样亲热。乱过一阵,才得细叙别后光景;平蜀的战绩虽非新闻,但由身历其境的人来陈述,自与道听途说不同,张孔目和闻讯来探视的邻居,无不听得出了神。 “当家的!”张孔目的妻子在屏风后面,提醒丈夫:“你不要尽顾得听热闹,兄弟有正事,你别耽误他的功夫。” 听得这话,邻居们都知趣告辞;张孔目便问:“兄弟,我先陪你到吴家去看你丈人。” “先不忙!”张惠龙说:“我正要跟大哥商量。”他把曹彬的话说了一遍。 “好极了!”张孔目极高兴地说:“从前我是大媒,现在我是男家。兄弟,你就先住在我这里;后面有一间向阳的屋子,也还宽敞。我明天就教人收拾出来,做你们小夫妻的洞房。”。 “多谢大哥!不过这几天住到大哥这里来却不能,因为公事在身,须随长官住在一起。” “长官是那一位?” “水陆转运使曹将军。”张惠龙说:“大军到江陵,回京陆路的途程,都归他安排。” 张孔目因为以前做过江陵府与平蜀大军之间联络的工作,所以对那些将领,都很熟悉,这时略想一想问道:“可是单名翰字的那位曹将军?” “正是。” “那好办!这位曹将军我很熟;这趟他少不得还要找我帮忙。我明天就跟他说,反正早出晚归,不误他的公事就是了。” “既如此,等大哥跟曹将军说妥了,我再搬来。”说到这里,张惠龙把在手边的一个布包袱打开,里面是二百两银子,双手捧到桌上说道:“大哥,请你尽这些钱办。一切费心。” 张孔目点点头不响;眨着眼盘算了好一会,把银子分为两堆:“兄弟,你听我说,你这场喜事须费些斟酌,如说好好热闹一番,第一、繁文缛节,得费好些日子,你人在客边,又是随军、容不得你这么做;第二、办喜事要讲究,多少钱也花得下去,也要估量自己的力量。不过太简朴,委屈了女家也不好。这样,你只交一百两银子给我,我跟你丈人商量,不丰不俭,适得其中最好。你丈人一定体谅你,不教你多花费。有这一百两银子,万一不够,”他指着自己的鼻尖说:“谁教你叫我大哥?自然我来补上。” 张惠龙听他这番话,体贴周到,异常心感;连声答道:“大哥说得是,大哥说得是!不过教大哥费了心还赔钱,我实在于心不安——” “你不必跟我客气!”张孔目把两堆银子,一堆留着;一堆向外一推:“你当了官,又成了家,应酬花费,处处要钱;这一百两你收了回去!” 听这一说,再要多说什么,反倒显得生疏了,张惠龙只感激地说:“我就听大哥吩咐。” “这才好!事不宜迟,去看你丈人吧!” 有张孔目作陪,张惠龙怯意自然消失;取了孝敬丈人、献上妆台的礼物,雇个脚夫挑着,一路走向吴家,一路在想,不知青儿见了自己,是何神态?自己该跟她说些什么?当着人前,自唯有淡淡招呼;怎么得找个机会,细细看她一看,好好说一说话,才能补偿得了这一年来的相思之苦。 “嗨!”张孔目在他身后大声喊道:“到了,到了!你还走到哪里去?” 张惠龙站住脚细看,可不是吴乡约家?门庭依旧,悄然无声,不由得又生怯意,隐隐忧虑,莫非人去楼空了! 一个念头不曾转完,只见吴家门洞探出一个人头来;张惠龙认得他是吴家的小厮,他也认得张惠龙,定睛看了一眼,扭头就跑,一路喊:“老爹!姑娘!姑爷来了!” 听这一喊,张惠龙心中一块石头落地;笑自己怎么会那样子瞎起疑心?于是精神抖擞地跟着张孔目走了进去;踏上石阶,只见吴乡约急步迎了出来,大声说道:“惠龙,我到码头上去寻过,怎的不见你?”说着,便目不转睛地打量女婿,无视于另有客在。 等张惠龙磕头拜见,又说下了船先到张孔目家;吴乡约方知怠慢了客人,急忙道歉。张孔目跟他原是熟人,便即笑道:“老吴!我现在要叫姻丈了!你们翁婿先谈谈,等我来开发挑夫。” 打发了挑夫,送上礼物;吴乡约却先不看,只回头喊道:“青儿,青儿!” 青儿就在屏风后面,不好意思出来,便故意装作不曾听见;吴乡约还在喊个不停,那小厮便说:“老爹不要喊了,姑娘怕难为情的。” “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罢了,罢了,不肯出来就上厨房;看有什么好吃的,多弄些出来吃!” 啊!青儿在屏风后面,听见她父亲的话,方始醒悟,自己还有这么一件正事;看一看天色,日已偏西,正月里的日子短,马上天黑,就得开饭,时间十分局促,怎么办? 凝神想了一下,得找人来帮忙。“你到刘家去一趟,把七巧姐请来!”她又拿钱给小厮:“跟着就到西市去一趟,看有什么好鱼,莫讲价,多买几条回来。要快!” 小厮答应着,飞奔而去。青儿也急急走到厨下,起火烧水,先把现成的腊肉、腊鱼蒸上。接着,七巧姐应邀而至;后面跟着她家的长工,双手端着一只大砂锅,放在桌上,随即管自己走了。 七巧姐三十岁左右,年轻居孀,住在娘家守节,拈起针线,做得一手好女红;拿起厨刀,做得一手好菜,所以青儿请她来帮忙。她叫青儿“妹子”,因而称张惠龙便是“妹夫”。 “听说妹夫来了,恭喜,恭喜!” “你看这时候!”青儿装得没有听见她的话,只望着窗外自己说,藉以掩饰羞态:“怕什么东西都买不到了,偏偏来了客。” “一共只有两位客。那好办!”七巧姐把砂锅一揭:“有只鸡了,另外再配几样菜,快得很。” “唷!”青儿问道:“这是你家老爹病后虚弱,补身子的;怎么能拿到这里来。” “天天老母鸡,他嫌吃得腻了,不要紧!闲话少说,先弄点心。有粉没得?” 糊汤粉是家家都有的。七巧姐运刀如飞,切得极细;煮好了浇上现成的鸡汤,再切几片腊肉盖在上面,烫两条菜心作配,清汤白粉,红绿相映,是极出色的一道点心。 难题来了!得有个人端出去奉客。当然不便教七巧姐屈尊;青儿自己又害羞,不肯露面,而劳动她父亲,似乎也不合适。 正在为难之际,嘻嘻哈哈来了一群女伴,都是听说张惠龙上门,来看热闹的;七巧姐便抓了顶小的那个当差。“小凤!”她说:“你把粉端出去!记住啊!多的一碗,端给你姊夫。” 这一说,顿时听得哗然大笑。笑归笑,帮忙归帮忙;小凤才十二岁,怕她端不动托盘,便有人自告奋勇,先替她端到屏风后面,再一碗一碗捧出去。 于是一窝蜂似地都涌了出去,躲在屏风后面看“新女婿”;等小凤端了一碗粉出去,吴乡约站起来接住,自然是先款客,便对张孔目说:“粗点心,不中吃!” “不是,不是!”小凤大叫:“那是姊夫的。” “怎么?”吴乡约诧异,而且不悦:“怎么只有一碗粉?” “谁说一碗?这位客也有。” “那不一样吗?” “谁说一样?”小凤振振有词地:“交代了我的,多的一碗,端给姊夫!” “妙,妙!”张孔目大笑。 吴乡约也忍俊不禁了;屏风后面更是乱作一团,有的笑,有的骂小凤“傻丫头”。张惠龙心里却是别有滋味;想起这班女孩子,大概都是当日做过油坛的,便脱口说道:“岳父,油坛真正管用!靠它打了好些胜仗。曹都监那天还在说,要谢谢江陵地方上帮忙。” “江陵地方上也一样,要谢谢大军平蜀。”吴乡约说:“这两年,一条长江成了一家,来往方便,多做好些生意,江陵比以前繁荣得多了。” “这倒是实话。”张孔目接口说道:“老百姓要靠军队保护,没有不敬军的;就怕军队自己做得太过份,叫老百姓见了怕!都像曹都监那样子讲纪律,老百姓出钱出力,心甘情愿;谢个什么?” “就是这点!”吴乡约向张惠龙问道:“这{奇机电子书}碗粉,中吃不中吃?” “好极了!”张惠龙连连点头。 “那你就吃光了它。” “是!”张惠龙果然吃得碗底朝天。 这时的厨房里,人多好做事,在七巧姐指挥之下,四盘四碗,已经齐备;小厮来排开桌子,邀请人席,自然是奉张孔目为首座。酒过三巡,他正要开口谈到正事,只见小凤走了出来,双目灼灼地,似乎有话要说。 “小凤!”吴乡约问道:“你要干什么?” 小凤不答他的话,看着张惠龙,叫一声:“姊夫!姊姊叫我跟你来说——” 张孔目喝了两杯酒,兴致极好,看见屏风后面遮遮掩掩的人影,便大声打断小凤的话说:“是不是姊姊们都要找姊夫?” “啐!”屏风后面顿时起了骚动。也有赶紧走了开去的。 第47章 稚态可掬的小凤,却不当张孔目的话是玩笑:“不是!”她很认真地答了这一句,接着又对张惠龙说:“姊姊们要请你讲一讲,怎么是靠油坛打胜仗?” “噢,这个!”张惠龙很高兴地说。“我讲,我讲!” “慢点!”张孔目又起哄:“要听到外面来听。一个不许少!” 这明明是是要把青儿逼出来。她的女伴们理会得他的意思,正中下怀,便要挟青儿,说她害羞不肯出去,便害得大家都听不到了。青儿也落得装模作样,作为“顾全大局”不得不委屈自己的样子,夹在人群中,挨挨蹭蹭地走了出来。 等一出来,就由不得她了,七手八脚的将她推到前面,便按在椅子上坐下;其余或倚或站,一齐望一望张惠龙,又望一望青儿,要看他们怎么个态度? 青儿态度自然是忸怩。到底张惠龙是男子汉,而且有话可说,便易于应付,略想一想说道:“我讲三会砦的那一仗——” 张惠龙跟着曹彬历练了这两年,口才已经很好了,当时便先从三会砦的地形讲起;又讲南光海的治军,灯号整齐,守备严密,又是居高临下,看起来李进卿的部队仰攻这个要寨,必要吃亏。 然后再讲李进卿和他的两个“军头”周武成和陈陶,如何定计,如何动手;讲到南光海开砦迎敌,战马奔腾,直冲而下时,青儿和他的女伴们,一个个捏了一手心的汗。 “这就要靠油坛了!一声号炮,油坛刷刷、刷地摔了上去。那条坡道石子路,油坛一摔,只听乒乒乓乓,好清脆的响声。接下来就是唏律律的马嘶;磁——礴!这是啥声音?”张惠龙停下来问。 “这不是马摔倒了吗?”有人这样答道。 “对!你们想,油坛一破,又是蛋白又是油;马蹄是钉了铁掌的,又在极陡的坡道上,还有个不摔倒的?真正是人仰马翻,鬼哭神号;蜀军做梦也想不到这个花样。那,那都是你们的功劳!” 女孩子们得意极了,但也不肯走了,还要再听。于是张惠龙又讲用油坛火攻的故事。 张孔目灵机一动:这不正是时候?刚才本因为张惠龙在座,有些碍口,不便跟吴乡约细谈婚礼,此刻正好避开了他从长计议。 “老姻丈,你请过来!” 两个人在僻静一角坐下,张孔目把曹彬的意思,和他自己的打算,很婉转地说了出来。吴乡约只有二点不能同意,洞房要设在女家;他特别声明,这不是入赘,一则舍不得女儿,二则不愿张孔目费事。 张孔目了解吴乡约的心情,掌中唯此一粒明珠,相依为命多少年,嫁了个异乡人,又是军官;王命不由身,张惠龙天南地北地不知调遣到哪里?这一嫁出去,父女俩就不知哪天才得见面,自然是能多聚一日便多聚一日。再想想为他们小夫妻准备洞房,油漆粉刷也非顷刻可办,住却住不到几日,功夫金钱都成白费。要表示“兄弟”的情分,尽有别样办法,犯不着花冤枉钱。 这样里外一想,张孔目便即答道:“我遵命就是!” 听张孔目允了,吴乡约相当高兴,但又歉意地陪笑。“还有日子上头,务请台允,”他说:“我想办得从容些。” 这也无非是不舍分离,想多捱几日。“老姻丈的心事,我晓得!不过,”张孔目说:“这件事我做不得主。只怕惠龙自己也是身不由主。” 吴乡约是明白人,说破了自然谅解,点点头说:“既如此,只好凑公家的便!”说着,想起爱女将远离膝下,便有凄惶之色。 “老姻丈不必难过!”张孔目安慰他说:“数万大军,水陆转驳,总得个把月的功夫;曹都监体恤惠龙,一定会让他在最后一拨走,还有得相聚的日子。” “是的!”吴乡约说:“曹都监最体恤部下。” 于是从第二天起,吴乡约就开始筹备喜事;平日都是他帮人家的忙,现在他家有事,亦不愁无人帮忙。反倒是张惠龙闲着无事,只等着做现成新郎官。 28 闹房的贺客,直到三更方散。伴娘将洞房略略收拾干净,展开衾枕,笑嘻嘻道得一声:“姑爷、姑娘,早早安置。”接着便轻轻合上双扉,悄悄走了。 张惠龙陡觉呼吸急促,胸隔之间,仿佛胀满得透不过气来;转眼去望垂头坐在床沿上的青儿,不道育儿也正在望他,四目相接,她微微一惊,但随即将眼睁得好大,四处搜索,同时侧耳静听。张惠龙不解为何,正要开口,便让她摇手止住;同时向后一指。他仔细察看了一下,方始明白后窗外面,还有些淘气的女孩子在偷窥,便笑着去开窗子看——不等他打开,就听见杂乱的脚步声,那群女孩子都笑着走了。 于是青儿透了口气,纤腰伸舒,像是从什么束缚中解脱了出来,显得很轻松自在。作为一个新娘子的羞涩,自然还留在颊上眼中,但别的新娘子常有的疑虑怯惧,在她却没有,有的只是无限的情,无数的话。 反倒是张惠龙有些怯怯地,伸出一只手来,不知道是该抚她的肩,还是捏她的手臂? “你坐嘛。”青儿轻轻地说,同时把身子往一边挪了挪。 这温柔的慰抚,对张惠龙是一大鼓励,他挨着她坐下,立刻便闻到一阵异样的香味:甜甜地、暖暖地,令人惊心动魄。 他忽然想出一句话来问。“我叫你什么?” 看到他那仅兮兮的神情,又听到这样的一问,她忍不住好笑:“莫非你还不晓得我的名字?” “我怎么不知道?不过那个名字是大家喊的,不希奇。”他说:“要一个名字,只有我能叫;专门归我所有!” 这也是傻话!但傻得有意思,青儿不由得深深看了他一眼——这一眼非常敏锐,第一次认清了他的全貌;浓眉大眼和挺直的鼻子,配搭成粗犷的英俊。此刻她才发现,世上的美男子原有两种:一种是剑眉星目,皮肤白净,人人都知道的漂亮美男子;再有一种便是看似朴拙,细看才知每一处都跟女人截然不同,完完全全是个男人的美男子。 “我叫你小青青!”他问:“可不可以?” “随便你!只要不叫我丑八怪就好了。” “丑八怪?”他仿佛很困惑地:“你不会是在笑我?”接着他又摇摇头:“不会的!小青青的心最好,从不会笑话人。是不是?” 这话让青儿觉得很安慰,至少他知道好歹;但是想起第一天相见的光景,犹不免感到委屈,因而故意带些冷笑的意味道:“就怕‘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好意留人吃饭,反而看人家的脸嘴。” 一说到此,恰好提醒了张惠龙。“嗨!”他扳着她的肩,让她把脸转了过来,很认真地问:“小青青!我想了多少时候想不通,你为什么要待我那么好” 这话给青儿的感觉是:九分安慰,一分失望。“傻瓜!”她白了他一眼,却又忍不住含着笑问:“你想了多少时候?” “常常在想,只要一闲下来就想。”张惠龙摇摇头:“无论如何想不通。” “现在呢?” “也还是不懂。我想想我自己这个人,值不得你对我那么好。” “你这个人!”青儿有些不满:“别人看重你,你自己反倒看轻了自己。” “那也只是在你面前。对别人,我也不觉得我比别人差到什么地方去!” 青儿很高兴地笑了,故意嘲弄着说:“看你像锯了嘴的葫芦似地,原来也很会灌米汤。” “我是真心,你说它是米汤!”张惠龙笑道:“我也要这样说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你骂我狗!看我真的咬你。” “你咬嘛!”他把一只手伸到她唇边。 她也真的咬了,轻轻地;然后捧着他的手贴在她脸上,呼吸陡然急促了。张惠龙吸了口气,宽阔的胸脯慢慢膨胀,将她搂得紧紧地。 “惠龙!”她喘着气说:“我怕。” “怕!”他觉得困惑,想看一看她的脸,好明白她为何说这样的话?但舍不得松开手,只接着问了句:“为什么?” “我怕你不在我身边。” 这才真的是傻话,张惠龙觉得怎么回答也不合适,只好用同样的话作答:“我也怕,怕见不着你!”他越发把她搂紧了:“所以,在一起的时候不要错过!你晓得我此刻心里怎么在想?我在想:最好两个人化作一个人!” 29 曹彬陪着王全斌和刘光乂,一路观察江防,费了半个月的功夫,才到达江陵。 张惠龙已经盼望了好些日子了,等坐舰一到,立即上船拜见——不多日子的睽隔,倒像见了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般,来到曹彬身边,就不肯走了;絮絮不断地问候起居,同时也不等曹彬发问,便把他成亲的经过,讲个不休。 含笑倾听的曹彬,自然也觉得高兴。回想当初,张惠龙帐下厮养,浑浑噩噩;如今却是既成家又立业,气宇轩昂,看来像是会成大器。平蜀之行,其余的功罪且都莫论,只眼前的张惠龙,恰是再也真实不过的造就。转念到此,更觉欣慰,因而对青儿和她父亲,特具一份亲切之感;答应在一两天内,必定抽出功夫,实践他在成都许下张惠龙到吴家“会亲”的许诺。 谁知就在第二天上午,事情起了变化。 有一道敕令,自秦凤路由快马递到成都,下达参知政事知成都府事的吕余庆,责成吕余庆督促王全斌及所属高级将领,驰驿回京。为何如此急如星火,以及催促王全斌等人回京,是干什么? 第48章 敕令中都未说明。 此时在成都的高级将领,只有一个都转运使沈义伦,他也在被召之列;因此,吕余庆办了一角公文,附上敕令的抄本,就托他立时赶到江陵,通知王全斌。 沈义伦清谨绝尘,又好佛,酷信因果之说,一个人住在佛寺里,除公事以外,不接宾客,所以奉命即行,兼程赶到江陵;一上岸就直接到行馆去见王全斌,说明经过。 恰好崔彦进、王仁赡、刘光乂和曹彬都在座,传阅了吕余庆的公文;大家都觉得太突兀,是祸是福,颇难揣测,相顾惊疑不止。 “大家都走了,这里交给谁负责?”王全斌说:“敕令上虽未明白指示,我想,我仍旧要有处置。各位以为我的看法如何?” 大家都点头称是,同时在想,谁是留在江陵料理转输事宜的最适当的人选? “光义!”王全斌说:“我想请你留守。” 王全斌此时已有预感,这趟催促进京,将有麻烦;在座的人,除了刘光乂、曹彬、沈义伦,都脱不得关系。沈义伦在敕令中已指名宣召,而曹彬则另有委任之处,所以把留守的任务,交给刘光乂. 崔彦进和王仁赡,也有大致相同的想法,所以也都想规避,暂且留在江陵观望风色;王仁赡又比崔彦进来得机敏,所以抢在前面说话。 “还是我留守吧!”他自问自答地补充:“为什么呢?因为照我看。朝廷恐怕又有大征伐,不是伐北汉,就是下江南。光义勋业彪炳,官家一定要借重,应该回京候旨。” “不!”王全斌找了个理由拒绝王仁赡:“光义对这里熟悉,我决定偏劳光义。” 刘光乂为人忠厚,信以为真,听这一说,便即答道:“要说对江陵地方熟悉,调拨转输,能够得心应手,莫如国华!” “是的。不过,我另有一个紧要任务,委托国华。”王全斌以统帅的身份,正式作了裁决:“事情就这么安排。请各位回去,立刻开始准备吧!” 王全斌单独留下一个曹彬,闭门密谈,要求曹彬打前站,先回京师探听消息。 “国华!自己做事,自己知道。”他说:“我在成都就想告退,为来为去为的是:想保全一个面子。照现在这样子看,回京是凶多吉少;我想请你先回去看一看,当然,也要靠你疏通。” 曹彬知道遭遇了极大的难题。所谓疏通无非解释;天威不测,何能冒昧陈奏?就算皇帝召见,垂询经过,也只能看情形进言,皇帝听不听,是件毫无把握的事。而且自己既不能一手掩尽黑白,皇帝又英察果断,决不可能赦免不问。那时候,必有人以为他入京在先,进了谗言;遭受这样的误解,如何还能与袍泽互信共处? “你看怎么样?”王全斌在催促了。 “我的看法是——”他把刚才所想到的,很坦率地说了出来。 “那就这样,你先陪崔、王二人进京。”王全斌说:“你就怕他们两个人对你误解,现在同行进京,耳目相及,还有什么误会?” “这倒可以。我遵命就是了!” 于是,略略料理了一下,第二天一早就动身北上。吴家“会亲”之约,当然作罢;不过曹彬还是很体恤张惠龙,将他拨到刘光乂身边办事,这样就可以留待最后一批离开江陵。 因为君命紧急,在路上丝毫不敢耽搁。崔彦进和王仁赡的行装虽重,但身份高了,凡事方便,可以多拨骡马分载;牲口的负担一轻,自然也无竭蹶迟滞之虞,因而较正常驿程早了两日到京。一进京师南城陈州门,早有枢密院特派的干当官在守候的不只陈州门一处;每处守候的人也不只一两个,而是一拨五人,为的是枢密使李崇矩已奉到皇帝的面谕,不能不预作准备。 “启上崔副帅,行馆早已备下,请过去吧!” 崔彦进诧异。“我自有家宅,”他说:“何劳代为预备行馆。” “是!”那领头的干当官姓韩,极其能干沉着:“请到行馆,另有话奉陈。” “好吧!”王仁赡已知不妙,劝崔彦进说:“既然如此,我们就先住行馆,把行李发回家去。” “启上各位官长。”韩干当官将视线扫过了崔彦进、王仁赡和曹彬:“枢密院奉官家面谕,蜀中班师将帅的行装辎重,须先查验奏报,再行发还。” 抬出“官家”,谁敢作声?崔彦进和王仁赡神色大变;曹彬见这种情形,怕崔、王二人的脸色,已引起他人的怀疑,因而轻视,随即泰然说道:“自然遵诏办理,你点收吧!” “是!”韩干当官说:“一起都运到行馆,再作道理。我们也不敢擅动,须等上头派人来看。” 一到行馆,行李都加了枢密院的封条;接待贵客,却甚殷勤,但崔彦进和王仁赡都有被软禁了的感觉,自是悒郁不乐;曹彬自是泰然,但不能自己,此时须为崔、王二人帮忙。一面劝慰,一面写了信给李崇矩,说远征班师的将帅,功罪未明,先受看管,各人心中是否感到委屈,姑且不论;所予民间的观感,不可不加顾虑。最后建议,即速奏明皇帝,速加处置。 这封信很有效验——实际上李崇矩也正在为此事跟宰相赵普商议,想请皇帝召见,要当面奏请,从宽处置,先放崔、王、曹三人回家;不过接到曹彬的信,就更容易说话了。 “曹国华本来是‘陪绑’,没有他的事;昨日官家还面谕:曹彬可以不必看管。只是视同一体,功罪如何,在此刻来说,都还不分明,当然未便例外。现在就拿他作个题目吧!” 果然,皇帝先指示,单独释放曹彬;经赵普说明这一番道理,李崇矩又格外解释曹彬的用意,在保全禁军的威严体面,而崔彦进和王仁赡也决不致畏罪自杀。于是,皇帝为了不忍让曹彬蒙辱,准了赵、李二人的奏请。 “王全斌呢?如何不回?”皇帝又问。 “他跟沈义伦作一路,随后就到。” “崔彦进跟王仁赡的行李,想来你们已经照我的话,封存了?” “是!”赵普答道:“连曹彬的行李,一起封存,候旨发落。” “原就说了的,须先查验。” 查验以后呢?赵普心里存着这样一个疑问,不知道应该不应该说出来? “唉!”皇帝忽发感慨:“五代以来,将校以至小卒,都拿打仗当作发财的机会,所以百姓把官军当作盗匪一例看待;这件事我想起来脸就会红。为了想革除这个坏习气,我不管财用如何困难,饷俸补给,一再增加,自觉待大家不可谓不厚;而还有人不能体谅我的苦心,你们说,我该怎么办?” 听皇帝的口风,是打算用重典来整饬纪律。百战功高的大将,如果受辱于狱吏,是件有伤朝廷体制的事;所以赵普乘此时机,重申前请。不过这话须有个迂回的说法。 “王全斌等人,不能仰体圣意,其情着实可恶!臣备位辅粥,总领百僚,督率无力,请陛下加以处分。” “跟你不相干。”皇帝又说:“不过修明纪纲,倒是你的责任。” “是!臣不敢推卸职责,”赵普到这时才提出请求:“平蜀将领功过,请陛下责付中书询问明白,另行秦请处分。” “可以!”皇帝点点头:“由你们‘二府’会审明白,再作道理。” “是!” “只是有一层,须得斟酌。”皇帝问道:“你看王仁赡,是不是该先有处置?” 赵普和李崇矩一时不明皇帝的话意何所指;细想一想,方始领会——二府是指东府和西府,东府是中书省,由宰相和参知政事掌文事;西府是枢密院,由枢密使和枢密副使掌武事。奉旨二府会审平蜀将领,则王仁赡以枢密副使的身份,应该是坐在堂上,还是站在堂下? 看他们两人迟疑未答,皇帝以为他们不便作何表示,因而直截了当地作了裁决:“王仁赡不能再当副使了,先拟旨发布!” “启上陛下——” “你不必为王仁赡申辩。”皇帝打断李崇矩的话说:“你只说,有什么适当的人可以接充王仁赡的遗缺?” 任用一员枢密副使是件大事,仓猝之间,无从举荐,而且文武二府虽是对称,地位并不一样,枢密副使的人选,需要征得宰相的同意,方能上秦,因而李崇矩这样答道:“容臣与宰相商议停当,再行秦闻。” 从殿上退了下来,赵普跟李崇矩还没有功夫细谈,第一件事是传旨释放崔彦进、王仁赡和曹彬;第二件事是拟旨免除王仁赡的枢密副使的职务;第三件事是查验崔彦进等人的行李——皇帝对此虽无明确的指示,但急于想知道查验的结果,是可以意料到的;如果下一次召见时,问到此事,没有交代,那就不合适了。 第三件事尚未发落,日已将午。料理中书省庶务的一个虞候,名叫钱庆的来请示,是不是可以开饭了? “可以!”赵普又向李崇矩说:“你也在这里吃吧!把薛子平也找来,我们好好谈一谈。” 子平是薛居正的号,他跟吕余庆一样,是参知政事,本职是兵部侍郎,常在部中办事——此人性情宽厚,淡泊自甘,知道赵普喜欢揽权,所以除却奉召“会食”,平时是不大到中书省来的。 宰相的供应,精美丰腴,平常饭菜,亦如盛宴;薛居正的酒量跟他的气量一样大,此时只顾不断举杯,一面健啖豪饮,一面听赵普谈这天召见的经过。 “子平,有件事想奉烦。” “是!”薛居正答:“请则公吩咐!” “崔、王、曹三人的行李,奉旨查验;叫别人去我不放心。 第49章 再说以他们三人的身份,亦不便叫别人去!”说到这里,赵普拱拱手:“拜托、拜托!” 这明明是让薛居正去“做恶人”。他赋性随和,不喜苛察,所以对此委任,大非所愿;但身为参政,亦有执行朝廷法度的责任,兼以是宰相的话,不便驳回,于是只能慨然应诺。 “也不必急!尽管宽饮。”赵普敬了他一杯酒,作为道谢的表示。 “则公,”李崇矩问到:“王仁赡的遗缺,则公夹袋中有人否?” “现成有个人。不过——”赵普意味深长地说:“荐此人,于王仁赡的面子上不好看;而且,此时举荐,倒象有成见似地;两位以为我的看法如何?” 李、薛都能意会,他指的是曹彬。以枢密承旨升任枢密副使,倒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只是接王仁赡的缺,荣枯相比,益觉显然,未免令人难堪。而况蜀中将领的功罪,犹待宰相平章;混沌未明之时,曹彬先被荐升官,明明是认为他有功无过,所以说是“像有成见”。 “则公深谋远虑,真不可及!”李崇矩衷心敬服地赞叹着。 “等王全赋一到,传问的便是我们三个人。我想,”赵普徐徐说道:“我们须有一个定见。” 这话就让薛居正和李崇矩都难索解了,有功有罪,全看事实而定;何可先有定见。 看他们有困惑的神色,赵普便又说道:“国家培植将材不易;而况北汉、南唐都未臣服,用兵之时还多。所以,能保全的还得要保全。” “则公此论甚是。”薛居正表示赞成。 李崇矩却有不同的看法:“官家一再面谕,要整饬纪纲。”他是善意劝告:“不知则公看出圣意没有?” “自然,我也知道!”赵普闲闲地说:“官家仁厚,一心以黎庶为念;说到头来,我倒觉得不如皇弟英察,擅于将将。” 原来如此!李崇矩心中有数,皇弟光义有布恩之意,赵普不过承皇弟的意旨而已。 30 “又是这玩意!”赵普将手中的一张诉状,往桌上一摔,愤愤地说。 事与愿违,他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开脱王全斌等人的罪名;偏偏告状的人特别多,有蜀中的百姓,也有平蜀部队中的官兵,起先不敢告,一等大军班师,更听说皇帝要对失职将领治罪,于是“五毒齐发”了! 纸里包不住火,赵普不敢隐瞒这些诉状;而且也瞒不住,诉状不一定投入两府,从门下省、从皇城使、甚至从富门上,都可转达御前。皇帝自然生气;偏偏王仁赡不知趣,上了一道极不得体的奏疏。 “王仁赡在家干些什么?”皇帝问赵普。 “在家闭门待罪。” “哼!”皇帝冷笑:“他何尝自觉有罪?你看见他这道奏疏没有?” 赵普对王仁赡颇为不满,因为自王全斌以次,他一个个数着指陈,哪个收受贿赂,哪个强娶民女,用意要表明他的过失,并非不可原谅。由于是一起共事的人的指责,罪证格外显得有力,愈使赵普难以着力。但话虽如此,为了执行皇弟的意旨,他仍旧不能不替王仁赡说好话。 “王仁赡的原疏,臣己阅看。措词愤激枝蔓,甚为失体,亦不无言过其实之处。臣亲访班师将士,也很有人说他应变有方的。” “变乱是他激出来的,应变有方,怎么还能说是他的可称之处?你传谕找他来,”皇帝愤慨地说:“我非问他个心服口服不可!” 在王仁赡来说,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可惜有一句话,他无词以解,皇帝问他:“你娶李廷珪的家伎,可有其事?又开车德库擅取金宝。这些难道工全斌也有过?” 这是无法强辩的事,王仁赡只有伏地请罪了! “你总算说了一句良心话,”皇帝念着他奏疏说:“‘清廉畏慎,不负陛下者,曹彬一人耳!’” “是,只有曹彬一人。” “这又是你昧着良心说话了!难道刘光乂也跟你们一样?” “陛下明见,刘光乂若非曹彬处处谏劝,必不能如此安静!” “那末,你何不学学曹彬呢?”皇帝正好反诘:“倘或你能像曹彬那样,处处谏劝,王全斌、崔彦进等人,不也就成了刘光乂了吗?” “臣知错了!”王仁赡终于认了罪:“伏乞陛下恩出格外,责臣以戴罪图功!” “我不能答应你一个人!这是通案,你有话到两府去申诉。” 两府传问,第一个当然是王全斌,他倒很痛快;凡有所问,无不据实回答,一共十七条罪状,条条有着。事情到此,赵普自然无能为力;而主帅认罪,亲自具了供状,其他的人想赖也不行,因此两府会审,只花了三天功夫,便已定案。 缮具了覆奏,赵普特为去谒见皇弟光义。“奏疏在此,一上御前,就不知会有什么后果?”赵普皱眉说道:“欲回天意,全仗鼎力。” “我们一起去见官家。”皇弟光义说:“只是须有个说法。”。 看这样子,光义胸有成竹,赵普便不肯多说,只静静听着。 “依我看,莫如正话反说,反话正说!”。 赵普想了想,抚掌笑道:“好个正话反说!殿下的这四个字就够了!” 于是一起进宫谒见皇帝,呈上奏疏,皇帝反倒不像平常那样有怒色。 “你都看过供状了?”皇帝问光义。 “是!臣已细读。王全斌居然直认不讳;真可说是不知人间有羞耻事了!” “不然!”皇帝摇摇头:“能够直认不讳,正见得他还有悔悟之意。” 赵普暗中匿笑,这就是正话反说的效用;皇帝果然上了当,真是“君子可欺其以方”了。 “你们看,”皇帝又问:“应该如何发落?” “自然是罪在不赦!”光义仍是很愤慨的神情:“违法乱纪,应处以大辟之罪。” “死刑?”皇帝踌躇了:“这太……太重了吧!赵普,你说。” 赵普自然也是正话反说:“陛下叠次面谕,以振饬纪纲为重,自非大辟不足以警惕军心。” “臣实为陛下不平!”光义紧接着说:“记得出师那年,王全斌自秦凤路进兵,时值严寒,王全斌披荆斩棘,冲寒冒雪,星夜进兵,自发汴至受降,凡六十六日。臣记得一日侍陛下于讲武殿,陛下说是:”虽服重裘,还觉得不暖;西征将士,冲犯霜雪,其苦可知。‘当时解狐裘貂帽,遣专使赐予王全斌。虽说王全斌出了大力,究竟是恩深重;他自恃西蜀已平,为陛下去了一大隐患,在成都放纵部下,不知感恩图报,守陛下的法度,实在是忘恩负义!这样的人,不诛何待?“ “光义!光义!”皇帝大不以为然:“你责人不可如此之苛!” 于是赵普桴鼓相应地又加了几句:“平蜀全赖陛下的洪福,王全斌等人虽有微功足录,不过效驰驱之劳;指授方略,全出睿裁。何得贪天之功!” 他们俩越是如此说,皇帝越念着平蜀诸将的战功,但亦不能就此赦免,沉吟了好一会,终于作了裁决。 “赵普,”他说:“让文武百宫廷议吧!” 于是当天就下了一道诏令:“王全斌、王仁赡、崔彦进等,披坚执锐,出征全蜀,彼畏威而纳款,寻驰诏以申恩,用示哀矜。务敦绥抚。孟昶宗族、官吏、将卒、士兵,悉今安存,无或惊扰;而乃违戾约束,促悔宪章,专杀降兵,擅开公帑,豪夺妇女,广纳货时,敛万民之怨嗟,致群盗之充斥!以致再劳调发,方获平宁。泊命旋归,尚欲舍忍;而衔冤之诉,日拥国门,称其隐没金银犀玉,钱帛十六万七百余贯,遂今中书门下,召与讼者质证其事,而全斌等皆引伏。其令御史召子朝堂集文武百官议其罪!” 这道诏令一颁,顷成朝野间的一大话题;关于王全斌等人的是非功罪,看法不一,但对朝廷重视法纪的至意,则是无不感奋。赵普见此光景,暗暗高兴;当然会有人来向宰相关说,为得罪的将帅求情。赵普胸有成竹而口中不言,只说朝旨指定御史台台长御史中丞主持廷议,他不便干涉,等议定奏上,他再相机设法。 廷议的争辩极其热烈,一派着重纲纪,一派强调战功;自是至午,相持不下,最后是与议的卢多逊说了一番话,才能定议。 “诏命只命文武百官议罪,不曾命文武百官论功。今日只当奉诏行事,他非所问。”他说:“王全斌等人的战功,自在圣明洞鉴之中,因其功而有其罪,恩出自上臣子亦不宜妄行渎请。” 卢多逊的本职只是兵部郎中,但兼领“知制诰”的职务,是御前近臣,所以他说的后半段话,当然是有所见的,这一下为王全斌等人辩护的一派,已可放心。而卢多逊的前半段话,只当议罪,不当论功,又是驳不倒的看法,于是争论平息,只就定罪上来斟酌。 “除非无罪,有罪就是死罪!”以左补阙的身份,参与廷议的开封府推官大声说道:“此不必议,律有明文!” 推官的职掌,就是处理民刑讼事,宋琪熟于律例,一言而决。当时由御史台主稿奏覆,以为“王全斌等罪当大辟,请准律处分。” 当廷议有了结果,随即便有守候着的内监,驰奏御前,所以不等覆奏上达,皇帝便召集皇弟光义与宰相赵普、参政薛居正、枢密使李崇矩在讲武殷商量处置办法——办法是早就有了,但“正话”已经“反说”,不便自己先改口,要等皇帝有了赦罪的表示,才能陈奏。 “卢多逊今天很出色,”皇帝这样说道:“廷议乱糟糟没有区处,多亏他几句话才有了结果。” 第50章 话是看着赵普说的;赵普与卢多逊不睦,听得皇帝对他的嘉许之词,心里自然不受用,但不能不答应二声:“是!” “我这两天总在想这件事,”皇帝又对皇弟说:“你的用心,我也知道。要明说王全斌他们战功甚高,宜乎赦免,怕我不答应,特为反过来说,其实不必如此,我又不是汉武帝,你们不必学东方朔。”说着,皇帝自己先就笑了。 光义和赵普,赶紧跪下,意示请罪;薛居正和李崇矩不明就里,也跟着俯伏在地。 “起来,起来!”皇帝又说:“想来你们总商量好了,是何处置,说来我听!” “是!”光义答应着向赵普使了个眼色。 于是赵普不慌不忙地说道:“奏上陛下,臣等仰体圣怀,先意承志,拟了一道敕令在此,伏乞裁断。” “好,念给我听听!” “遵旨!”赵普望着写在牙笏上的旨稿念道:“有征无战,虽举于王师;禁暴戢兵,当崇于武德。蠢兹庸蜀,自败奸谋,受伐罪以宣威,俄望风而归命,遽个按堵,勿犯秋毫,庶德泽之涵濡,俾生聚之中息。而忠武军节度王全斌,武信军节度崔彦进,薰兹锐旅,奉我成谋,既居克定之前功,宜林辑柔之深意;此谓不日清谧,即时凯旋,懋赏策勋,抑有彝典,而罔思寅威,速此悔尤,贪残无厌,杀戮非罪,稽于偃革,职尔玩兵;尚念前劳,特从宽贷,止停旄钺,犹委藩宣,我非无恩,尔当自省!全斌可责授崇义军节度观察留后,彦进可责授昭化军节度留后,特建某州为崇义军,某州为昭化军以处。仁赡责授右卫大将军。” “节度观察留后”是五代藩镇指派亲信,留守后方的一种职称;入宋虽沿用其名,而职司已经不同,无非挑一处地方,让此人食俸闲位而已。皇帝觉得这个处置很好,只是王仁赡颇为可恶,降职为右卫大将军,似乎还便宜了他。但转念一想:比起王全斌和崔彦进有一州之地供养,王仁赡的惩罚也算重了,就这样饶了他吧! 于是皇帝点点头问道:“那末,预备把哪两州给王全斌他们?” “此须取旨。”赵普答道:“臣等拟议,湖广随州拟特建为崇义军;陇西金州拟特建为昭化军。” “可以!”皇帝紧接着问道:“有罪的该罚,有功的自然该赏,刘光乂跟曹彬怎么说?” “恩赏之权,出于陛下,臣等不敢妄议。” “刘光乂给他调个大镇。”皇帝问道:“近畿有什么好缺没有?” “陈州的镇安军节度使,还是悬缺。” “就让刘光乂到镇安军去。”皇帝又说:“曹彬也该给他一个节度使。” “是!”赵普答道:“臣等选择善地,当另行奏闻。” “这倒不关紧要,只是给他一个节度使的衔,我还留他在身边。”皇帝看着李崇矩:“让曹彬给你当副手怎么样?” 李崇矩大喜:“固臣所愿,不敢请耳!”他这样答说。 而赵普却另有深意,他不希望曹彬在两府,希望在皇帝身边,好多一重呼应,所以紧接着李崇矩的话说:“陛下既要留曹彬在御前,莫如授以宣徽南院使,以备朝夕顾问,曹彬必能克尽阙职。” “好好!”皇帝欣然同意。 31 诏令颁布,曹彬家贺客盈门,但他一概恳切辞谢,不肯接受贺意;悄悄出了后门,到王全斌那里去致慰问。 谈到日中,宫内所派的“快行家”,追到王家;二月天气,满头大汗,寻着曹彬,喘气说道:“总算觅着了!快请进宫吧!官家立等召见。” “嘱!”曹彬看一看身上说:“我得回家换衣服。” “来不及了!”那“快行家”极有机变,指着王全斌说:“借王节度的官服穿一穿!” 这话不错,当时就借了王全试的冠带袍服,换好了策马入宫。 皇帝在便殿接见,等曹彬行了礼,他命人赐座;然后又吩咐左右:“取酒来!我跟曹彬小饮数杯。” “陛下赐饮,臣不敢辞。”曹彬起身说道:“有一事当恭具奏疏上闻;既蒙召见,容臣面奏。平蜀诸将,除臣与刘光乂,尽皆得罪。刘光乂公忠体国,调任镇安军,拱卫京畿,实为陛下知人善任;只是臣实不敢当此上赏,否则愧对将士。” “哪里的话!”皇帝说道:“平蜀诸将的功罪,我无不明白;你有功不矜,调和诸将,连王仁赡都不能不说你好,应该受赏。再说,他们班师回来,行装中无不是金珠累累;你只带回来一端蜀锦,两三部蜀版的书,这样辛苦一趟纤尘不染,如果不肯上赏,教我又何以激励将士?” “只是——” “你不必再辞!辞亦无用。我还觉得酬庸太薄,好在来日方长,你还有立功的时候。” 说到这话,曹彬只有谢恩了。 “蜀中的文官,你看什么人可以重用?” “臣止监军旅;采察官吏,不是臣的职守。” “你总有所闻。除了吕余庆,还有什么清廉的官?” “若论清廉,莫如沈义伦。” “我也知道沈义伦不错!”皇帝自语似地说:“我用他当枢密副使。” 这不是曹彬的职守,他不便作任何表示,沉默着。 “曹彬!”皇帝从内侍手里取过一只金盏,递了给他。 “臣谢恩!”曹彬跪着接过酒来,一饮而尽。 “曹彬!” “臣在。” “你须为我细细筹划,北汉、南唐,该先从何处着手?” “是。”曹彬接着说道:“臣告退!” 回到私宅,贺客未散;曹彬依然不肯受贺,从后门溜了进去,一直到他平日读书的小阁,展开两幅地图,一幅是河南北汉,一幅是江南南唐,默默地沉思着,忘却富贵荣辱,专心一志地在研究皇帝所交付的任务!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