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永世酌墨》 第1节 本书由(凝涉)为您整理制作 ============== 倾永世酌墨 作者:素光同 文案: 宁瑟上仙是整个天界姿容数一数二的女仙,但她觉得除了皮相以外,她的眼光也值得肯定! 内容标签:欢喜冤家 怅然若失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主角:宁瑟,清岑 ┃ 配角:纪游,兰微,夙恒,慕挽,修明,珞姻 ┃ 其它: ============== ☆、第1章 风定 亥时一刻,皎月初升,千尺星河横悬九天,山巅之景尤为一绝。 月下长廊寂静一片,夜风随流云而至,吹得碧灯落影摇曳。 走廊转角处,薄云起伏飘渺,重叠灯影幢幢,宁瑟背靠石墙站定,握紧了手里的凤凰翎羽。 那是一根十分漂亮的羽毛,羽尾泛着细碎的浅金色,交相灯火掩映下,一如流霞般璀璨生辉。 灯下的凤羽流光溢彩,恰如此时星盏明耀,宁瑟摊平了手,又将手掌举高几分,“这根羽毛,还请师兄收下。” 清岑闻言低头,目光落在她手上,将那根凤羽打量了一会儿,并没有伸手去接。 他一言不发地站在宁瑟面前,一袭黑衣像是融进了沉沉夜色。 宁瑟抬头看他,他的目光与她对上,依然没有回话,神色却极疏离。 这大概算是一种,沉默的推拒。 宁瑟的双眸闪了闪,随即正色道:“我把这根羽毛给你,是想和你换一块试剑石。” 她轻咳一声,煞有介事:“最近不是有个武场比试么,正好我新得了一把剑,听说师兄你爱好收集兵器,有很多品相出众的试剑石,我就想用自己的羽毛和你换……” 凤凰向来爱惜羽毛,在天界,一根翎羽价值千金。 清岑却在此时打断了她的话,出乎她意料地问道:“你的羽毛?” 作为凤凰族的帝姬,宁瑟化形后就有一张极其漂亮的脸,双眼明亮如夜幕繁星,又因为两颊浅有梨涡,笑起来就格外讨人喜欢,和人说话时也显得尤其真诚。 而今,她正是以这种格外真诚的态度,对着面前的清岑开口道:“是我翅膀上的翎羽……刚才偷偷拔下来的。” 她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别让我母后知道,她会打死我的。” 话音未落,清岑点了点头,貌似很好说话地回了一句:“大可放心,不会让你母后知道。”他靠近一步,又极自然地接了一句:“冒着性命之忧也要和我换试剑石,诚意倒是很足。” 清岑的话说得坦然,也没有不耐烦的意思,宁瑟有些惊讶地抬头,楞然将他望着。 夜幕苍穹浩广,遍洒银河星光,他身形本就高挺,影子又被星芒拉得很长,四下薄云缭动,几盏灯影交错,她屏住呼吸睁大了眼睛,始觉他离她很近,面容英俊至极,引她目不转睛。 宁瑟深吸一口气,心头竟生出些许如临梦境的感觉。 印象中,清岑师兄从来没有这么好说话的时候。 若逢他心情好,他会有耐心听人把话说完,然而大多数境况下,他都没有这样的闲心,旁人找他谈天说地,他总是爱理不睬。 于是宁瑟有些受宠若惊。 来昆仑之巅修法的子弟大多出身不凡,有幸拜师在掌门仙尊名下的,更是勤奋好学,彼此敬重,待人接物温和有礼……但清岑并不属于这个范畴。 不过宁瑟深知人无完人的道理,同时觉得神仙也一样,即便清岑有诸如此类不爱理人的缺点,她依然觉得他很好,并且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不可自拔地喜欢得紧。 清岑伸手过来拿羽毛的时候,宁瑟的心情有些激动,彼时恰有一阵凉风拂过她的脸颊,她觉得自己可能脸红了,自她爬出凤凰蛋以来,从没有过这种脸红又激动的经历,她想找个地方躲一躲,意乱心慌却无处可藏。 她复又深吸一口气,抬眼看着清岑,眸中隐有浅光微动,心想他一定不知道在凤凰族内,收下对方亲手送出的羽毛有什么深意。 清岑的确是一副不知道的样子,仿佛被她蒙在鼓里,瞧着就有些让人同情,他收下凤羽后,依言践约,递来一块黑色的石头。 宁瑟呼吸一顿,双眸闪闪发亮,她抬手接过那块试剑石,像是拿了什么不得了的宝贝,雀跃不已地应声而答:“多谢师兄,假如试出来是把宝剑,再来找师兄一同鉴赏。” 言罢,宁瑟又捧着这块试剑石搓了搓:“啊对了,前两天师尊告诉我,下个月武场比试,天乾山的仙友也要来我们昆仑之巅,和同辈的学徒切磋比武……” 夜风微拂,云团连绵聚拢,清岑似是准备转身离去,听见她的话,又侧目看过来,“你和他们同辈?” “正是!” “那你这几日勤加练习吧。” “我自己练习,恐怕是没有用的。”宁瑟抬头望他,跟着说出早已打好的腹稿:“我刚来昆仑之巅不久,法道武学都很薄弱,若是草草准备直接上场,就算有宝剑加持,也会输的一塌糊涂,被人打得看不清脸啊……” 来往山风猎猎,清岑的衣摆迎风飘起,眼看就要御风而行。 宁瑟心头一紧,立时抬步追了上去,“师兄!我被打成什么样都没关系,打得没有脸也没关系,但是不能给我们昆仑之巅抹黑啊!你说是不是!” 她暗暗运气召唤疾风,抬手间竟是拽住了他的衣袖。 那黑衣袖摆镌刻暗色的龙纹,质地极好,却被她揪出了指痕,清岑沉默片刻,语气没什么起伏地说道:“放手。” “不放!”宁瑟双手用力,抓得更紧,眼中有泪光闪烁,又仿佛有奋发图强的坚定,“师兄你教我吧,我保证再也不会偷懒贪睡,也不会在昆仑之巅垫底!我每天都会刻苦求学,争取不给师兄丢脸!” 他的法力在她之上,她这样拽着他不放,他既可以用威压,也可以用法诀来摆脱她,然而最终,清岑竟是伸出左手,将她的手拉离了右边的袖口。 宁瑟生平第一次被异性牵手,还是被他牵,即便是为了让她放开袖子,她也觉得尤其满足和受用。 可惜清岑很快便松了手,宁瑟来不及回味,又听他低声问道:“你垫底了几年,还没习惯么?” 语气是少有的温和。 宁瑟使劲点头,恨不得剖出一颗上进心给他看。 她眉间有个灿金色的凤尾胎记,约莫指甲盖大小,生得很是精致漂亮,清岑扫眼看过她眉间的凤尾,状似安慰道:“再过几年就习惯了。” 宁瑟张了张嘴,被他噎得说不出话。 宁瑟的父亲是天外天的奕和仙帝,在这广袤无垠的天界,各路神仙多少都听过奕和仙帝的威名,奕和仙帝是凤凰一族的君主,自上古时期以来,拼下了数不清的赫赫战功,虽然资历略逊于当今天帝,却很受一众神仙的拥护。 奕和仙帝虽然声名在外,平日行事却素来低调,一是因为他生性寡淡,不喜欢招惹麻烦,二是因为天帝作为天界之主,平日都低调得很,奕和仙帝觉得自己的仙阶低于天帝,更没道理高调行事。 他带领凤凰一族住在天外天的凤凰宫,凤凰宫有九重宫阙,楼台殿宇宏大巍峨,却甚少举办典礼或宴席。 也正因为此,没多少神仙见过宁瑟。 在此之前,宁瑟一直由她父王亲自教导修法,奕和仙帝管得很严,她也一直学得很辛苦,来了昆仑之巅拜师学艺后,她极少对别人谈及家世,也不曾和别人切磋武艺,时常旷课逃学去找清岑,守在他的门外一等就是一天,又因为故意收敛法力,看起来就像个没救的废柴。 有时她本本分分走在路上,后面的路人忽然叫一声:“废柴!”,她也会很配合地回个头,引来一阵哄笑。 偶尔也有同窗劝她专心向学,以免沦为整个昆仑之巅的笑柄,她把这种话当做耳旁风,几乎听了就忘,旁人怎么看她,她并不是很在乎,只有清岑的想法,委实让她在意得很。 月色清明,远山叠嶂,宁瑟侧头看向远景,默默叹了一口气,双手背后道:“我也不想做废柴啊,浑身上下都是弱者的气息。” 远处有青山明月,云海星河,她望得出神,话里却有无限落寞:“也许下个月的比试之后,要拜托师兄每年给我上一炷香,烧点黄纸……” 许是不耐烦每年扫墓烧纸,清岑沉默地看了她一阵,忽然低声道:“我教你一个月。” 宁瑟猛地一震,含糊不清地问:“你说什么?” “还能说什么。”他接了话,重复道:“我教你一个月,你意下如何?” 宁瑟诧然看着他,觉得他神情依然冷淡,和从前相比,似乎没什么不同,但她竟不知为什么,心头蓦地有些暖意。 于是宁瑟有了得寸进尺的底气,跟着提议道:“择日不如撞日,我们就从明天开始。”话中顿了顿,义正言辞地续道:“师兄想必了解,修法这种事,万万不能拖。” 清岑没有异议,当即回了一句:“明日辰时,山堑之崖。” 宁瑟双眼一亮,嗓音清脆地答道:“好的师兄!我一定会准时到!” 星光闪动,连云随风微拂。 这日宁瑟回去的时候,着实有些亢奋,她将那块试剑石掏出来反复把玩,心生一阵从未有过的自豪感。 宁瑟心想,再过三个月应该就能拿下清岑,明年就能发喜帖摆酒宴,后年就能生凤凰蛋……哦不,在这三界之内,孩子的血脉都是承袭自父母双方中更强的一方,而清岑的本形是条纯血黑龙,天赋异禀的龙族么,总是比他们凤凰稍微强上那么一点,这样算下来该是要生龙蛋的。 她捧着那块捂得温热的石头,一路上欢快的像一只聒噪的麻雀,仿佛已经在心里和他过完了一辈子。 待她回到宅邸,踏进院中时,月影已经偏斜,门边尚有一位俊秀的灰衣青年,手握扫帚正在打扫落叶。 宁瑟向前走了几步,又退回来站在树下,看着他问道:“哎,要帮忙么?” 那灰衣青年闻声抬头,眼中竟含了两包泪。 “多谢师姐好意,”他微侧过脸,目光有些忧郁,凄凄凉凉道:“师尊说,谁都不能帮我,为了不忤逆师尊,我只能辜负师姐的美意……” 话音落罢,凉亭内传来怒极的吼声:“你还有脸说!” 宁瑟循声望去,就见到年纪一大把的师尊撑着拐杖跑了出来,灰白的鬓发被夜风吹乱,雪白的道袍也沾了落叶,并没有半点仙风道骨的样子。 在昆仑之巅,有不少上了年纪的仙尊,主要的职责就是收徒教法。 许多弟子在考虑拜师时,都倾向于选择名声大法力高的仙尊,譬如昆仑之巅的掌门仙尊,还有颇具威望的宋河仙尊,每年申请拜入这些仙尊门下的弟子都有成百上千,然而最后成功的却寥寥无几。 于是大部分弟子只好退而求其次,但无论次到什么地步,他们也不会选一些听都没听说过的神仙做师尊。 宁瑟她师尊道号玄音,并不为人所知,所以她师尊门下的弟子……总也超不过五个。 正因为门庭寥落至此,玄音仙尊也盼着徒弟里能出一个奇才,给他长些名声。 而今,玄音仙尊便将这一腔希望寄托在了宁瑟身上。 天色微凉,月光浅淡,玄音仙尊拄着拐杖停在宁瑟面前,语气甚是和蔼道:“阿宁啊,为师今天来,是想和你说……”他握着拐杖,语重心长:“下个月和天乾山的比试,你拿捏好分寸,下手轻一些,莫打出人命来。” 语毕,又换了一副口气,怒声道:“纪游!你给我过来!” 纪游拍了拍灰衣上的落叶,拖着那柄扫帚,垂头丧气走了过来。 “叫你给你师姐打扫院子,扫了一个时辰还弄成这样,你是连控风诀都不会了么,为师真的很痛心!”玄音仙尊怒目看他,愤而不平道:“说了多少次,年轻人要上进!你要是有你宁瑟师姐十分之一的法力,为师也不用整日唠叨你。” ☆、第2章 云湄 第2节 云雾连绵,晓星渐沉,一阵凉风刮来,平添许多落叶。 纪游抱着扫帚坐在台阶前,任凭树叶兜头落在他脸上,“师尊,你总这样唠叨我,真的很容易让我一蹶不振的。” 玄音仙尊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回话道:“你现在的样子还不如一蹶不振。”顿了一下,又说:“油盐不进,自暴自弃,还发牢骚嫌我唠叨。” 言罢便真的生了气,提起手中拐杖,头也不回地走了。 纪游愣了一瞬,仰起脸望向宁瑟,“师姐,要不要把师尊追回来?” “不用,”宁瑟道:“师尊他需要独自静静。” 月影婆娑,晚风清凉,远处蝉鸣渐止,近旁落叶有声,纪游拢了拢身上的衣袍,叹气道:“哎,师姐你知道吗,要不是因为我爹和掌门仙尊有交情,我根本进不了昆仑之巅。” 他抱紧了怀里的扫帚,复又出声道:“听说来了昆仑之巅,就能见到花容月貌的师姐,和温柔慈祥的师尊,我见到你时觉得此话不假,见到师尊时觉得自己遭受了欺骗。” 宁瑟捏了个控风诀,将满地黄叶堆在一处,而后落座在他身侧,出言安慰:“不管别人怎么说,至少你眼光很好啊。” “多谢夸奖,这是我唯一的长处了。”纪游用脸贴着扫帚柄,独自颓丧了一阵,忽然又问:“师姐,你说我爹他到底图什么呢?明知道我不是读书的料,还非要把我往这里塞。” 宁瑟并膝坐在台阶上,悠悠云风起伏,将她的衣袂吹得飘飘荡荡,像月夜初绽的水莲,她揽袖沉思片刻,颇为正经道:“依我说,定是令尊看中了你的潜力,盼着你厚积而薄发。” “此话当真?”纪游道:“师姐,你可不要诓我。” 宁瑟闻言,立时侧过脸看他,“我何时诓过你?” “也是,你从没诓过我。”纪游扶正了扫帚,抬头道:“天界神仙万千,各有各的命数,我出身不凡,就注定走不了寻常路吧……师姐你身世普通,可能理解不了这种感觉。” 宁瑟握着手中的试剑石,心不在焉地回话:“正是如此,你能看开再好不过。” 几只浅蓝色的流萤从远处飞来,绕着宁瑟漫无目的地飞舞,被她就近抓在手心,微弱的萤火一闪一闪发着光,映着月色煞是漂亮。 正在此时,纪游问了一句:“对了师姐,你家到底住在天界的哪个地方?” 宁瑟刚准备回答天外天凤凰宫,忽然猛一清醒,转而干笑一声,含糊其辞道:“住在一个……类似鸟窝的地方。” 纪游闻言猛地一震,眼中蓄上了同情的泪水,“师姐你、你过得好苦啊。” 他问:“你是不是来昆仑之巅以后,才住上这种带院子的屋子?” 宁瑟细想了一下,她家里宫殿成片,四处都是亭台楼阁,确实没有这种木屋,于是诚实地回答:“是啊,我是第一次住这种木屋。” 纪游楞然看着她,隔了半晌,方才结结巴巴道:“师姐,你、你以后要是缺钱,一定要和我说啊……” 月移花影上栏杆,晓风渐寒,宁瑟起身搓了搓手,爽快地应了一声好,然而事实却是这样:缺钱是种什么感觉,她从小到大都没体会过,对这两个字也没什么意识。 纪游也一同站了起来,挥手向她告辞,他扛着扫帚走出院门,没两步又退了回来:“唉,还有最后一件事。” 他道:“我听别的弟子说,下个月要和你对战的,是天乾山的大弟子。” 宁瑟站在屋门前,闻言脚步一顿,跟着回了一句:“这个大弟子,很厉害么?” 纪游抬袖掩面,叹声道:“据说是他们天乾山的顶梁柱……” 次日清早,山岚初起。 天外朝阳东升,铺就千里霞色,远山青松如黛,似一方碧云横卧。 宁瑟挑了个地方坐着,仰头看远在天边的云朵,晨风吹过她的脸颊,带来远处的松涛声,她忽然想起来,上一次变成原形在天上飞,还是很久以前的事。 自她化出人形以后,父王母后时常叮嘱她,行事作态都要端庄,要有凤凰王族的样子,她不大能做得到,只能尽量不变回原形。 天光依然熹微,云海舒卷无穷,宁瑟望了一会天,忽然发现正东方飞来一群仙鹤。 她双眼一亮,一下来了兴致,从原地站起来以后,吹了一声颇有调戏意味的口哨。 时下辰时未到,山堑之崖又最是空旷,她的口哨声随风传得很远,在风中散得悠长。 翅羽洁白的仙鹤三两成群,离开云端往下飞,掠出重叠的霞影,它们展翅飞翔时姿态美妙,落地的仪态也堪称优雅,并且以宁瑟为中心,绕着她围成了一个圈。 宁瑟重新坐下,抬眸审视它们,因为心中好奇,忍不住问道:“你们当中,谁的羽毛最漂亮?”话语一顿,又调笑着问:“最漂亮的那个,能过来让我摸一摸吗?” 四下安静了一瞬,似是没有回答。 然而一瞬过后,所有仙鹤都朝她扑了过来,甚至有一只直接扑进了她的怀里,宁瑟从未见过这种阵仗,委实吓了一跳,她鬼使神差地抱起怀里的仙鹤,腾空驾来一朵云,霎时跑了几丈远。 “你好重啊。”她对抱在手里的仙鹤说:“就是因为长得胖,才想让人抱着你飞吗?” 仙鹤充耳不闻,睁大了黑亮的双眼望着她,方才的矜持优雅一扫而空,满脸都是“我好乖快摸我”的期盼。 宁瑟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它欢啼一声,似乎得偿所愿,随后挣开她的怀抱,绕着她飞了一圈,展翅回归凌霄。 凌霄之上,有拂晓清风,和方才那群仙鹤,它们与晨霞齐飞,所经之处祥云起伏。 宁瑟看了半晌,又见半空中落下一片洁白的鹤羽,她正要去接,那羽毛就落到了别人手里。 她见状抬头,却没想到接羽毛的竟然是清岑。 宁瑟愣了一愣,又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把鹤羽递给她,颇有耐心地回答:“辰时一到,我就来了。” 晨风扬起他的衣袖,雾色山岚也跟着划过,宁瑟趁机端详他的手,她发觉他不仅脸长得好,手也生得十分耐看,手指修长且骨节分明,挑不出任何瑕疵。 她不禁暗暗佩服起自己的眼光,觉得光是这手就能摸一年。 “我们从哪里开始学,”宁瑟靠近一步,出声问道:“是阎罗因果诀,还是天地修法论?” 清岑侧目瞧她,话中听不出什么情绪:“你把自己当初学者?” 宁瑟有种被看穿的错觉,舌头一下打了结:“都是因为、因为我根基薄弱……” “是么?”他凭空拎出一把剑,缓缓道:“你拿出十成的法力,我才好教你。” 话音未落,剑尖挑起流风,拂过她耳际的发丝。 宁瑟瞳眸一缩,腕上玉镯顿时化成两尺有余的薄剑,这把剑乃是由她父王所送,她近日才找出来,昨晚用试剑石开了个光,发现果真是把好剑。 云外仙鹤不见踪影,山堑之崖却有剑风乍起。 清岑似乎没打算让她,他连一招也没让,长剑出鞘,天幕一霎黯淡,紧跟着就是威震九霄的千军扫。 宁瑟用尽全力去接这一招,剑刃击撞的那一刻,她的手掌被震得发抖,脑中闪过许多杂念,她费尽心力求他指教,并非为了提升剑术,而是为了增加同他独处的时间。 但看他现在的势头,似乎比宁瑟她父王教她时下手还狠,她忽然就有些后悔。 剑芒一闪而过,清岑顺手收势,转眼就瞬移到她身后,不咸不淡地问:“你和别人对战时,也敢走神?” 宁瑟微蹙双眉,运力于剑,刃光掺杂了火光,她答非所问道:“我要是赢了你,有什么奖励吗?” “没有。”他答:“因为你不会赢。” 这句话一举激发了她的求胜心。 “话不能说大。”她见机挥袖,试图援引威压,“我要是赢了,你给我捏脸。” 清岑挑眉,翻手就是一个雷霆剑阵,“你要是赢了我,”他道:“捏哪里都可以。” ☆、第3章 岚霏 山堑之崖的峭壁上,丛生一簇簇锦绣繁花,那花名为木葵,斜红淡蕊,开得极为幽艳。 此刻辰时刚过,半空中浮现庞大的雷霆剑阵,剑气划破虚空,一刹利光骇人,场面似乎比木葵盛开还要壮观。 宁瑟动用了威压,阵角却不为所动,她提剑而往,剑光火光都任她操纵,火舌吹得比风更快,眨眼穿透雷阵,却立刻消散在风中。 她讶然抬头,疑惑不解地问:“天火都烧不坏,这不是五行剑阵吗?” “怎么不是?”清岑持剑站在不远处,风从空无处吹来,掠起衣袂翻卷,他收剑入鞘,淡淡道:“看来你捏不到我了。” 雷光化作绳索,紧紧缚住宁瑟的手腕,她双眼雪亮,手指抚上剑刃,仰头一个利落的空翻,凭借带起的剑芒割破雷绳,在这一瞬恍然悟道:“原来是这样,你把五行合一了。” 言罢,剑起光落。 对宁瑟而言,知道剑阵的底细,破解起来就格外容易,她涉猎各路阵法,又精通百家之长,一剑横斩之下,破阵只是须臾。 当下长风猎猎,她握剑穿梭在空中,闪身避开奔涌的暗流,袖摆却被雷刃割破,她看也不看衣袖,举剑朝向阵角,生生劈开一道裂痕,光亮倏然大盛,阵法应势而灭。 “你等我,”她侧过脸看向清岑,眼中光彩明亮,话里还有调弄的笑意:“我要赢了。” 清岑没有回答,兀自立在云端,他的剑已回鞘,衣角随风扬起,看不出任何战意,仿佛真的在安静地听她说话,等她来捏他的脸。 宁瑟没来得及高兴,又发现风向陡然改变。 流风朝她而来,并且当着她的面,化成了约莫三尺的长剑。 她兴意阑珊,却只能持剑应战。 那风剑使得一手诡异剑法,她从没见过这么刁钻的招式,几乎眼花缭乱,有些措手不及,耳边却传来清岑的声音。 “这是天乾剑法。”他道。 宁瑟愣了一瞬,抬头望向他。 “下个月和你对战的,是天乾山的弟子。”他微侧过脸,接着道:“天乾山的人,总喜欢用五行合一的招式,和没什么特点的剑法。” 宁瑟睁大了双眼,这才明白方才那个剑阵,还有眼前这把风剑,都是为了助她一臂之力,让她在下个月的武场比试中,能洞悉对手赢的漂亮。 她心头一热,更觉得自己眼光很好。 清岑对天乾剑法的评价是“没什么特点”,宁瑟想了半刻,眼前剑影愈加缭乱,她忽然明白那句话的深意,提剑闭上了双眼。 烟云弥天遮地,杀气陡然逼近,她握紧剑柄,翻身凌空横扫,听到那风剑震荡,又狠狠补了一招。 剑芒从她手下跃出,纵横如素练,盖过半山寒色。 那风剑受了重创,出招反而更快,宁瑟细听它的位置,终于有所顿悟。 原来在天乾剑法中,剑影流光,都是虚招…… 若论剑法本身,真的没什么特别出彩的地方。 一炷香后,风剑落败,她睁开双眼,看到剑身消散,当空朗日正盛,映下明媚天光,那柄剑像随风流逝的晶石,飘散到无迹可寻。 宁瑟刚要转身,那仿佛消失的剑竟然回光返照,杀了个回马枪,聚集狂暴的风力,往她后颈处迅猛劈来。 她屏住呼吸,手中薄剑旋成半圆,飞至身后挡住这一击,整个人凌空一翻,即刻闪至一侧。 躲闪成功后,宁瑟低头审视自己,她发现身上虽没负伤,裙摆却被剑气削掉三寸,露出白底锦缎的绣鞋,和系了银链的雪白脚踝。 她从小和别人比武斗法,比现在狼狈的样子多得是,所以并不是很在意,抬手间又捏了个法诀,身影一晃而过,快如鬼魅修罗。 第3节 风云交织,雾霭挡住了日光,剑诀几番变幻,前赴后继跃向清岑。 宁瑟拔剑而起,看到清岑的剑仍然没有出鞘,她因沉思而慢了一拍,出招力度仍然把控得很好。 两个瞬息后,她攻向他站立的地方。 流风渐急,他一把扔开自己的剑,瞬移到她身后,握住她的手腕,三两下反钳到她背后,迫她松开了薄剑。 宁瑟求胜心切,脑子里几乎什么都没想,抬腿就往后面踹。 清岑右手按住她的两只手腕,左手拎着她丢下的剑,飘渺的云絮忽然化作棉绳,将她的两只脚踝牢牢绑在了一起。 宁瑟原地蹦了两下,发觉竟是挣脱不开,她倒抽了一口气,即刻唤来熊熊天火,誓要烧断这根云绳。 火光霎时涌现,蜿蜒匍匐而上,燎到她的裙摆,却没撼动绳索一分。 清岑打了个指诀,冰凌在此时乍现,转眼熄灭了天火。 宁瑟呼吸未定,感到难以置信。 她只好默念心法,刚凝成一把匕首,就被清岑看见,龙族威压扫过,那匕首碎成了残渣。 宁瑟怔了一会,终究痛定思痛,认命道:“我确实打不过你,你空手我都打不过。” 清岑嗯了一声,似乎很赞同她的话,而后又说:“你再练十年,还是这个结果。” 这话说得直白,宁瑟的自尊有些受挫,于是编了一些话安慰自己,又将它原封不动说了出来:“要想达到法力巅峰,勤奋和天资缺一不可,我既不是最聪明的人,也不是最刻苦的人,和你有不可跨越的差距,这其实很正常。” “你看得很开。”清岑道:“这很好,值得鼓励。” 宁瑟闻言,心里几乎憋满了一口气。 她压低了声音说:“我想开了这么多,你可以放手了吗?” 话音未落,清岑松手放开了她,薄剑回到了宁瑟手里,云绳也跟着消失,正在此时,雾霭缠上他的一双长腿,势头极其狂猛,仿佛数条暴戾恣睢的毒蛇,带着锐不可当的煞气,试图压制他的法力。 操控这种东西并非易事,宁瑟的指节有些泛白,下手却快如疾电,衣袖翻飞间,卷起一阵冷风。 清岑并未闪躲,依然立在原地,在她挨近之际,空手去接那剑刃。 当然,这剑刃不可能伤到他。 宁瑟并不知道这一点,她心下一惊,连忙收势,然而回剑过猛,脚底一个不稳,整个人向前倾倒。 耳畔风声呼啸,流云从指间划过,她撞上他的肩膀,鼻梁有些痛。 清岑伸手扶正了她,看了看她光洁的下巴,和白里透红的脸颊,心头无端痒了一下,但他素来薄情冷性,这种感觉又尤其陌生,他没有往别的方面想,只觉得莫名。 雾霭消散,天光柔和似水,宁瑟抬头盯住他的双眼,忽然有种错觉,此刻就是摸了他的脸,他也不会生气。 她思绪纷乱,目光一直黏在清岑身上,清岑侧目避开她的凝视,她犹不自知,定定看着他极俊的侧脸,看得有些出神,双手却很老实本分,并没有伸向他。 凉风吹过流云,拨开一片天光山色,宁瑟抬手拢了拢衣袖,手指磨蹭柔软的云朵:“听说天乾山的大弟子也是一位青年才俊,下个月和他对战的人就是我,你觉得他的身手……和你比起来怎么样?” 清岑没有搭话,不知从何处拽出一本书,递到了她的手中。 那书的扉页泛黄,边角被磨得很平,宁瑟摊开书册看了两眼,问道:“这是什么?” “天乾剑谱。”清岑接过话,修长的手指搭上那书的扉页,淡声补了一句:“他的身手都在里面。” 言下之意,是那位青年才俊的本领,可能仅仅止步于这本剑谱。 宁瑟怔了一怔,忽然觉得眼前这本书,它好像有点烫手,天乾山讳莫如深的秘籍,就这样来到了她的手里。 “这本秘籍想必来之不易,十分珍贵,我会小心对待,尽快看完。”宁瑟道:“然后毫发无损地还给你。” 清岑看她一眼,回答出乎她的意料。 他说:“这本秘籍没什么内容,看完就可以扔了。” 宁瑟楞然看他,跟着回了一句:“我会挑个风水好的地方,给它风光下葬。” 这日正午时分,暖阳尤盛,几道云影横空,斜映远处山峦翠峰。 宁瑟揣着天乾山的秘籍,从青石路慢悠悠往回走。 路旁有一树红杏深花,菖蒲也发了浅芽,她停步欣赏了一会,刚准备向前走,又听到一阵轻蔑娇俏的笑声。 迎面扑来胭脂香风,混着兰草的清甜味,谈不上好闻,还有些呛鼻子,宁瑟来不及克制,侧过脸狠狠打了个喷嚏。 她打完喷嚏,自己也觉得失态,于是又掏出手帕擦了擦脸,对着面前几位云鬓华裳的美人开口道:“今日衣服穿得不够,有些着凉,诸位见谅。” 回话的美人声音极温柔,话里带着试图圆场的轻笑:“今天的风是有些大,你下次出来可以带一件披风。” 宁瑟也笑了笑,侧目凝视说这话的美人,同她客气道:“兰微师姐说的是。” 兰微身后有个姑娘啐了一口,团扇掩面小声道:“呸,谁是你师姐。” 语声虽然不大,却足够站在这里的人听到。 兰微摇了摇头,笑着教训她:“我们都是昆仑之巅的弟子,宁瑟叫我一声师姐,不是合情合理吗?” 拿扇子的姑娘有些不忿,俏丽的脸侧过一半,语声更小道:“宁瑟的师尊是玄音仙尊,和我们又不一样,玄音仙尊的徒弟多半废柴……” 兰微皱眉,出声打断她,“你失言了。” 那姑娘立刻住了嘴,却依然心有不平,于是扬起下巴,瞪了宁瑟一眼。 宁瑟抬头望天,假装没看见。 那姑娘以为宁瑟真的没看到,心里就很着急,又连着瞪了她几下。 兰微见状,极轻地推了那姑娘一把,话里有嗔怪的意思,语调却依然温柔:“好了,别这样了,我也要笑话你了。” 姑娘跺了跺脚,心有不甘:“兰微师姐……” 她道:“宁瑟除了外表没有一点长处,她怎么还没被赶出昆仑之巅?” 话音未落,宁瑟就接了话:“你看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落魄?” 宁瑟今天上午和清岑斗法时,衣袖裙摆都被剑风割出几道口子,此刻看上去,着实有些狼狈。 那位拿扇子的姑娘没想到她会直接搭话,抬手握住扇子柄,反问道:“是又怎么样?” 宁瑟走到了树下,手指挑上一枝红蕊杏花,那花比不得她容色姣美,两相比较下几乎黯然失色,她指着树杈上怒放的花朵,信口胡扯道:“同根所生的花,有的开得娇艳,美的就像你兰微师姐一样。” 兰微闻言,轻笑出了声。 宁瑟继续伸手,挑着一处花苞,接着胡扯道:“有的还在打苞,落魄的像我一样。”她叹了口气,似有所想:“可是你看,无论要经历什么样的风吹日晒,总有盛开的日子。” ☆、第4章 迭影 道旁杏林春深,树下花影重迭,宁瑟松开那一枝杏花,听到方才那姑娘不依不饶道:“兴许花苞还没开,就被风雨打下来了呢。” 宁瑟很不诚实地回答道:“掉下来也是命,我认命就是了。” 她在心里默默想着,倘若真的从高处跌下来,应该加把劲重新爬回去吧。 可惜她的心声没被在场的姑娘们听见,而那番并不诚恳的话却引来几声讥讽的笑。 “安之若素,这不是挺好的吗?”兰微浅笑一声,莎绿色的衣袂迎风飘起,似河畔拂柳烟波,“你们别笑话宁瑟了……身处什么位置,就该惦记自己本分内的事,她的话也有这个意思。” 言罢,她抬头看向宁瑟,缓声问道:“对不对?” “对,就是这个意思。”宁瑟错开她的目光,言不由衷地附和:“兰微师姐果然蕙质兰心。” 此刻日影偏斜,枝头栖着两只酣眠的山雀,因树下人语嘈杂,不似方才那般安静,这两只山雀就不可避免地被吵醒了。 其中一只睁开双眼后,很不高兴地扑了扑翅膀,撅起身子向下一望—— 刚好瞧见了宁瑟。 天光从苍翠树叶中漏下,映上她那张漂亮非常的脸,额间凤尾印记看起来颇为娇艳,也颇为显眼。 山雀瞪大了双眼,歪着脑袋盯住那凤尾印记,忽然欢快地刨了刨鸟爪子,又将油红色的鸟喙顶到树杈上磨了磨,磨成最光洁锃亮的样子,甚至没管刚刚醒来的同伴,展翅就往树下俯冲。 然后一把落在宁瑟的右肩上。 宁瑟感到右肩一重,转过脸就看到一只圆滚滚的山雀,扑着翅膀往她脖颈上蹭,一副非常欢喜的样子。 但凡开了灵智的鸟,总是会很喜欢王族的凤凰,这都是没办法的事。 虽说众生万象,开灵智的鸟却并不常见,宁瑟也不知道为什么恰好在杏花树下碰见了一只,刚准备抬手将它捉住,忽而感觉左肩也多了什么东西。 那枝繁叶茂的杏花树上,一共栖了两只毛绒绒的山雀,许是此地仙气灵韵,它们两只都早早开了灵智,现下一左一右落在宁瑟的肩头,似乎打定主意再也不要飞走。 兰微身侧有个眉目温婉的姑娘,穿了一身豆绿雪纱裙,发髻上独有一支碧云簪,她见状似乎有些羡慕,抬眼看着宁瑟问道:“这两只山雀,是你用法诀召唤来的吗?” 在整个昆仑之巅,没几个人知道宁瑟的身份和家世,她的本意就是低调潜伏在这里,找准机会将清岑拐走,面对这种可能暴露身份的问题,她的应对依然是一通胡扯。 “让千绣师姐见笑了,它们不是用法诀召来的。”宁瑟伸手捉住这两只山雀,一股脑塞进了袖子里,“它们是……是我养的。” 千绣闻言了然一笑,不无羡慕地夸赞道:“养得真好,这般亲近你。”她垂眸敛眉,接着说道:“我也养了一只重明鸟,可惜并不听我的话。” 兰微莞尔而笑,亲密地挽起了她的手,“阿绣,重明鸟和山雀当然是不一样的。” “是啊,千绣师姐,”一旁又有别的姑娘插话:“重明鸟是祥瑞神鸟,叫声像凤凰般清脆动听,平日里只喝玉液琼浆,性子又矜持高傲,几乎快赶上凤凰了,山雀怎么能和重明鸟相提并论呢。” 宁瑟听她一口一个“凤凰”,只感到眼皮一跳,然而在他们凤凰看来,山雀其实比重明鸟更讨喜一些,因为重明鸟力大无穷,发起疯来经常做一些拦都拦不住的事,比如连根拔树,比如撞坏房梁。 但她不想在此处多待,于是随口应和一句:“重明鸟的确是难得的灵宠。”然后开口告辞:“对了,忽然想起下午还有要事,先行一步。” 千绣还想说什么,见状也只能客气道:“好啊,以后我们有空再聊。” 宁瑟走出去没多远,身后就传来讥笑声:“这个废柴能有什么要事,赶着回家喂山雀吃虫子么?” 另一个姑娘答:“听说宁瑟原本是个凡人,吃了一粒捡来的仙丹,莫名其妙飞升成了仙,又得了某位仙尊的青眼,糊里糊涂混进了昆仑之巅。” “原来她是个凡人么?”又有人插话道:“可怜见的,难怪什么仙法都不会呢。” 宁瑟的心情有些复杂,没想到她的身世已经被编排成了这样。 她转念又想到,前几日收到了母后写的信,信上说父王母后都很想念她,问她什么时候回凤凰宫,要不要摆个仪仗来昆仑之巅接她。 但她早就下定决心,在搞定清岑之前,不会回家。 过往云风连绵不绝,缓慢拂过宁瑟的袖摆,两只毛茸茸的山雀从她袖子里探出半个脑袋,睁着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定定望着越来越远的杏树,算是和老家告别。 袖子里还塞了一本卷成团状的剑谱,其中一只山雀觉得有点挤,就使劲往后挪了挪,一不小心将那剑谱拱出了袖子。 两只山雀都有些惊慌失措,又不敢叫出声来,生怕惹恼了宁瑟会被抛弃。 宁瑟此刻正在想别的事情,几乎神游太虚,并未注意到那剑谱掉了地,只顾着继续向前走。 第4节 日晷偏移,路边落下幽幽叶影,清浅的云雾飘渺无状,将花痕树影笼成一片淡色。 手持团扇的姑娘跑了过去,蹲下来捡起那本剑谱,刚要喊住宁瑟,就被兰微按住。 “别喊她。”兰微道:“交给我。” 宁瑟的身影渐行渐远,并且消失的很快,完全不像一个不懂仙法的凡人,然而此时并没有谁注意到这一点。 拿扇子的姑娘还欲争执,兰微已经冷下脸来:“我再说一遍,给我。” 话音落罢,伸手抢过那本剑谱。 千绣提着裙摆走了过来,兰微已经将书册藏进了袖中,她姿态娴雅地侧过身,对着千绣柔和一笑:“没什么事,地上除了树影,什么也没有,我们都看错了。” 傍晚时分,落日斜照,暮云敛尽夕霏。 窗外山林沉静,屋内画屏香暖,宁瑟将乾坤袋翻遍,也没找到那本遗失的天乾剑谱。 纪游端了一盘仙果来找她,此刻正坐在桌边,看她随手捏了个寻物诀,一把扔出窗外。 那法诀即刻落地,金光一闪后变成十几个木偶,朝四面八方奔涌而去,竭尽心力寻找丢失的剑谱。 纪游的目光回到了桌上,他并不知道宁瑟丢了什么,帮不上忙也只能默默叹气。 桌上还有两只圆滚滚的山雀,并排卧在那盘仙果边,它们长了一身蓬松的羽毛,又因为身形有些胖,看上去比仙果还要圆。 纪游抬袖摸了摸其中一只,见它乖得不像话,忍不住发问:“师姐,这两只山雀是哪里来的?” 山雀丢掉了还会自己飞回来,其实有些招人烦,想到这里,宁瑟叹声道:“捡的。” 纪游心生向往,慨叹道:“哪里捡的,我也想捡一对,带回家养着玩。” “路上捡的。”宁瑟道:“我站在树下,它们刚好掉到我身上。” 桌上那两只山雀闻言,羞愧地低下了头,抬了抬鸟爪子,互相挨得更紧了一些。 薄暮天光透窗而过,将流动的云影倒映在地板上,宁瑟对着窗户发了一会呆,纪游忽然凑了过来,盯着她额间的凤尾,万分惊奇道:“师姐,你额头上这个金色的东西,不是自己画上去的吗?” 宁瑟怔了一怔,不知道怎么回答比较好。 恰在此时,有只灰色的信鸟破窗而入,将一封信塞到了她的手中。 看那信封的样式和颜色,似乎出自玄音仙尊的手笔,宁瑟拆开信看了两行,觉得这字迹并不像她师尊的,但印章却是一点问题也没有。 她想了片刻,觉得有趣,抬眸对上纪游探寻的目光,低声回答道:“有人让我现在去浮云山。” “现在去?”纪游望向窗外,眉头蹙起几分:“别去了,就当没收到吧,你看这天色,待会可能要下雨。” 夕阳倾颓,天外乌云席卷而来,漫开一片沉沉雾霭。 宁瑟坐在桌边倒了一盏茶,蒸腾的热气倏尔飘散,碧绿的叶梗在杯盏中沉浮,她用杯盖拨了拨茶叶,低头斟酌着回答:“浮云山不远……去一趟不妨事。” ☆、第5章 穹川 浮云山坐落在昆仑之巅的东侧,风景秀美,毗邻洛川河。 但因地处偏僻,常年鲜有人迹。 时下傍晚已过,天幕暗沉不见微光,乌云洒下凉薄的夜雨,整个浮云山似乎只有宁瑟一人。 她撑了一把竹骨伞,独自站在山巅之地,低头俯瞰雨中夜景,并未留意身后有什么东西。 直到水波如洪流开闸般倾泻而来,澎湃汹涌更胜天外天的妙音海。 亮如白昼的明光一霎闪过,宁瑟撑伞站在三丈外的地方,抬头后着实吃了一惊。 沉哑的嘶吼声划破苍穹,长约百尺的巨大水蟒正盘踞在陡峭山崖上,粗壮的蛇尾凌厉一扫,召来一阵血雨妖风。 这是一条成了精的千年水蟒,天界排得上名的凶恶禁兽。 那妖风冲着宁瑟而去,蛇尾紧随其后,眼看就要卷上她的身体。 宁瑟蹙眉看着它,漂亮的眼眸里终于浮出怒意。 “凭你也想吃了我?” 白光变成金光,浮云山巅震荡。 暴怒的威压猛然扫过,水蟒的痛吼声和惨叫声霎时传到十里开外,甚至盖过了风雨响雷。 因这当头一击实在太痛,那水蟒连眼泪都流不出来,蜷成一团窝在山崖上,整条尾巴无力的垂下。 宁瑟慢慢地走了过去,雨水顺着伞沿滑下,悄无声息滴到她的脚旁。 那水蟒开始打颤发抖,血红的双眼映着她越来越近的身影,拼尽全力卷来一波水浪。 漫无边际的天火临空而降,把水浪一滴不剩地…… 烧没了。 千年水蟒惊恐至极地嘶吼一声,听到宁瑟压低声音道:“我们凤凰最擅长的就是控火了。” 言罢,手中燃起一团跳跃的火球。 因这火是天火,雨水也浇不灭,而此刻夜雨当空,豆大的水滴浇灌在宁瑟的手上,那火光没有分毫衰弱迹象,反而越演越烈。 场景就格外的诡异。 水蟒仿佛看破红尘般,已经不再发抖,只一抽一抽地蜷缩着,蛇鳞掉了一地。 宁瑟撑伞站在它面前,白底锦缎的绣鞋未染尘埃,衣袖也翩然临风,当真有一派卓然仙姿。 但她说的话却让人齿冷:“你从哪里来的?不回答就砍断你的蛇尾。” 水蟒闭上双眼不想看她,伸出尾巴指了一个方向。 宁瑟抬头望去,眼见一个巨大的洞口,赫然立在半山腰上。 洞门外有七道封印长符,此刻都在风雨中飘摇。 封印被人毁坏撕开,也难怪这水蟒能逃出洞穴,蹲守在山崖上。 宁瑟腾云飞向洞窟,站在洞外看了一眼,连呼吸都停滞了。 满窟上下,皆是大大小小的水蟒蛇,睁眼的闭眼的,睡着的没睡着的,几乎堵满了她的视野。 “洞窟最深处,有一条蛇王。” 这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的那一瞬,宁瑟险些以为是幻听。 她抬高伞柄,当真瞧见了清岑。 清岑扯过一旁的封印长符,目光有些幽暗难辨。 宁瑟睁大了双眼,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这封印是我做的。”他松开长符,话里依然无喜无怒:“不过现在没用了。” 宁瑟闻言诧然。 以她对清岑的了解,他并不是会下封印的人,面对一窝子的恶蟒,他更可能简单粗暴地斩草除根。 于是宁瑟不禁发问:“什么时候做的封印?” “小时候。” “多小?” “两百岁,或者三百岁。”清岑道:“记不清了。” 宁瑟闻言又是一惊。 按照他们龙族的年龄算,两三百岁分明还是一只小龙崽,那时候的清岑,兴许还没现在的宁瑟膝盖高,怎么就能…… 就能下封印,堵蛇窟了。 她想起自己两三百岁的时候,还在勤勤恳恳地背一些入门书,忽然就理解了人与人之间为什么会存在差距。 “两三百岁就懂得下封印,”宁瑟道:“你在道法武学上果真厉害。” 清岑没有回答,微挑了眉看向蛇窟,手下立时化风为剑。 夜色空寂,风雨萧瑟,满窟水蟒忽然一涌而出,连成一条蠕动的长河。 洞窟里不乏万年水蟒,宁瑟的年纪尚且不到三千岁,作为一只成年不久的凤凰,她的威压并不够用。 好在有清岑。 宁瑟还没来得及拔剑,势同惊雷的九霄斩已经劈向蛇流,龙族的威压恰如此刻倾盆大雨,奔腾着卷落一地蟒蛇。 滔天的水浪从洞窟中涌出,被宁瑟用天火团团围住。 她扔下伞,扯了一个挡雨的结界,偏过头去看清岑。 清岑没有撑伞,更没用结界,雨水滂沱而下,却没有一滴淋在他身上。 念力控雨,这样的水平堪称化境。 宁瑟收回目光,发现密密麻麻的水蟒仍在涌出,数条蟒蛇扭缠在一起,蠕动翻滚,看得她心惊胆战,想不到浮云山这个地方,原是这样一个凶险之地。 清岑扯下一截黑衣袖摆,将那布条蒙在了眼睛上。 宁瑟楞然看着他的脸,完美的下巴,薄削的唇,高挺的鼻梁……和被蒙住的双眼。 山岩峭壁经雨水冲刷,原本就有些站不稳,宁瑟望了他一会,脚下差点一滑。 她撑剑站稳,忽然想起对战天乾剑法时,似乎也是蒙上眼比较有优势。 想到这里,宁瑟了然看向清岑,笃定道:“方才听你说,洞窟深处有一条蛇王,那条蛇王是不是就像天乾剑法一样,喜欢用流光虚影扰乱人心,只要蒙上双眼,就能……” “你想多了。” 清岑打断她的话,平淡且平静道:“蛇太多了,有点恶心。” 宁瑟脚底登时一滑,差点就摔了下去。 蛇群似乎愠怒,扭得更密集了些,宁瑟挥剑劈斩,转眼又看到一条血红色的颀长蛇尾。 那蛇尾上,串了一排死人头骨,敲打地面时,有毛骨悚然的碰撞声。 宁瑟抬头,刚好对上一双金色的蛇眼。 蛇王。 第5节 这两个字一闪而过,她的剑风劈头落下,那蛇王似有感应,猛然窜出很远。 刚好扑向了清岑所在的位置。 宁瑟叹息一声,心想蛇王在她这里兴许还能逃命,去了清岑那边…… 怕是在劫难逃。 清岑果然没有辜负她的期望,两下将蛇王打了个结,挂在一旁的峭壁上,挥剑斩向它命门。 这种上万年的蛇王,别名“不死之虫”,若非命门被刺,总能重新活过来。 它的命门在腰腹处,清岑落剑之后,蛇王就断了气。 宁瑟专心致志看着清岑,另一条万年水蟒匍匐爬来时,她并未留神。 血盆大口倏然张开,猛地咬向宁瑟,她用剑挡住了它的头颅,但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毒牙居然一瞬暴涨,割破了她的手背。 她极快地抽回手,剑风反切,将毒蟒斩成了两截。 清岑御风而来,扯下蒙眼的布条,目光沉了几分。 雨仍然在下,天外仍然没有半点光,雷霆却呼啸而过,将整个蛇窟碾成了烟灰。 宁瑟呼吸一顿,抬头看着他问:“你一早可以用雷诀,为什么还要……” “为了引出蛇王。”清岑打量她受伤的手,又低声补了一句:“蛇王只能用剑杀。” 宁瑟点头,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脚底却有些发软,不仅脚软,头也有点晕。 她伸手想扶住什么,可山石离得那样远,她觉得自己可能走不过去。 膝盖一软,她往前倒下,手揪住了他的衣襟。 雨声似风声渺远,有谁的鼻息近在耳侧,她的手往那衣襟里探了几分,摸到的东西有点硬,手感却好的令人叹息。 漫天都是沉蔼乌云,风从脚下疾驰划过,宁瑟的意识渐渐模糊,她想自己必定中了蛇毒,是谁带着她御风而行,她其实有一句话想说…… 他们凤凰王族几乎百毒不侵,被蛇咬了以后,可能会晕上一会,但只要睡上一觉,第二天就能好。 ☆、第6章 未央 宁瑟年纪尚幼时,很不让她爹娘省心。 彼时她尚未化出人形,每天都会颠颠跑进草丛,对什么都感到好奇。 她父王几次告诫她不能乱跑,她从未认真听进去,直到有一次钻进花园竹林,被伏眠的银环蛇咬了爪子。 她痛的掉眼泪,跑回去的路上踩到另一条红花蛇,不幸又被咬了一次。 晕眩兜头而来,她仰着脸栽倒在路旁。 宁瑟的母后将她抱回寝宫,她有些意识,又觉得爪子很痛,盼着母后给她上药解蛇毒,但母后把她放在床上就没再管她,完全没当一回事。 那时她并不知道凤凰王族不惧蛇毒,满心以为自己行将就木。 也没有谁守在她的床边,像如今这样握着她的手。 窗户关得很紧,仍能听到淅淅沥沥的夜雨,点滴敲打在窗扉上,落出簌簌的声响。 按理说,这样的清寒雨夜,的确应该盖上一层厚厚的棉被,以免着凉。 宁瑟这样说服自己,就没有拽掉身上的被子,但她依然觉得很热。 她试着抽回被握住的手,却得到一个不容抗拒的命令:“别动。” 语气不够温和,还有些冷硬。 宁瑟闻言静了一阵,脸颊埋进枕头里,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为什么要听话。 她努力滚向床的另一侧,并且使劲抽回自己的手。 帐幔隔着灯影,恍若云絮般垂荡,她反抗了一小会,发现再用力也徒劳无功。 清岑握着她的手腕,语气缓和了几分,嗓音依然低沉:“你再动,药就上不好了。” 宁瑟嗯了一声,脸埋在枕巾里点头,似乎听了进去。 她此刻虽然晕的不行,但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中了蛇毒,无论是什么样的蛇毒,她都不需要上药。 是以方才那一声嗯,还有那一下状似乖巧的点头,都是为了迷惑对方,好让他放松警惕,自己也能将手腕从他掌中抽回来。 清岑见她乖了很多,打开瓷瓶往她伤口上倒药,千金难求的祛毒散,被他用了一大半。 冰凉的软膏浸入伤处,带来些微的刺痛,宁瑟低头咬上柔软的被角,并不是因为手痛,而是因为全身都热。 清岑显然误会了她的意思,缓缓问:“手很疼么?” 宁瑟没有回答。 清岑便冷淡道:“疼也忍着。” 话虽这么说,握她手腕的力道却松了很多。 趁着这个时机,宁瑟用力抽回被握住的手腕,翻了个身滚进床的另一侧。 窗外细雨霏霏,雨势似乎减弱,清岑手中瓷瓶倏然落地,砸在檀木地板上,竟然没碎。 他的确没料到,宁瑟会忽然挣扎。 她蜷在床角,小声叫了一句:“好热。” “热?”清岑俯身挨近她,目光有些深幽,“你中了水蟒的蛇毒,应该觉得冷才对。” 正因为怕宁瑟冷,他才把最厚的被子盖在了她的身上。 而现在,他见她额头冒汗,雪白的脸颊嫣红一片,伸手搭上了她的额头。 素色帐幔飘荡,房内似乎点了清浅的安神香。 宁瑟深吸一口气,只觉得额头上搭着的那只手,凉的恰到好处,令她十分舒服。 她的头很晕,手背有些疼,身上又非常热,这种舒服的感觉实在难得,于是她很珍惜。 像是久行沙漠的旅人遇见一片汀兰水泽,忍饥挨饿的乞丐撞上一场饕餮盛宴,她的心里闪过四个字,绝不放过。 她牢牢捉住那只手,落实了那四个字,并且万分珍惜地,将这只手往她的怀里揣。 却被清岑一把挣脱。 他的呼吸有些紊乱,似乎从未遇到这种境况,又因为方才几番拉扯,他的衣领也松散了许多。 宁瑟拽紧了被子,晕的云里雾里,小声嘟囔了什么话,他没有听清。 凤凰其实有些娇气,睡觉的床必须用梧桐木做成,不然就算睡着了,他们也会觉得浑身不对劲。 清岑已经意识到被子盖的太厚,正欲给她换一床,又听她嘤.咛一声,似乎躺得很不好受。 他靠近几分,想听她到底在说什么,一边扯开厚重的棉被,将轻了许多的薄被盖在她身上。 宁瑟蹙紧了眉头,觉得什么被子都不想要,只想换一张床。 换一张梧桐木做成的床。 她拽着他的衣袖,半张脸都蒙在被子里,浓密的眼睫轻颤了一下,像黑蝶的羽翼。 “我想换一张……”她的声音细若蚊蝇。 安神香的气息若有若无,似乎被床侧的冰绡帐幔挡住,她努力往前挪了挪,又一次重复道:“想换……” “换什么?”清岑问。 她的声音变得更小,呢喃般的自言自语,且含糊不清,到底说了什么,也许只有她自己知道。 清岑不再发问,抬手为她掖好被角,淡声道:“不说就算了。” 这五个字,让宁瑟心里万分委屈。 她拽上他的衣袖,整个人扑进他的怀里,这个举措让她晕上加晕,几乎要陷入完全的混沌,一边还努力地重申道:“想换床……梧桐木的。” 带伤的手在他衣襟处摸索,轻而易举地探进去,指腹研磨,指尖轻刮了两下。 他僵了一瞬,镇定地拉开她的手。 “这里没有梧桐木的床。”清岑道:“你将就一晚。” 她没有应声,安静地窝在他怀中,脸颊依然白里透红,呼吸均匀且绵长,显然已经…… 睡着了。 雾霭连绵的深夜,窗前细雨似能点滴到天明,庭中青枫绿柳,落下满地浓荫。 圆月从乌云后露了半个圈,此刻树影拂上窗棂,窥见室内归于沉静。 次日清早,宁瑟睁开双眼,醒了一会神以后,觉得今天就如同往常一样神清气爽。 她满足地叹了一口气,打算就此翻身起床,然而下一刻却愣了一瞬,继而完全定在了床上。 她现在枕着的东西,既不是梧桐木的床板,也不是她惯用的枕头,更不是每晚都被她堆成一团的被子。 清岑的声音从她头顶处传来:“醒了?” 宁瑟猛的起身,脸颊从他硬实的胸膛处挪开,脑中闪过千万个念头,又一个接一个地沉淀,最终变成一片空白。 她昨晚,到底做了什么。 她记得自己中了蛇毒,伤在右手的手背,而后一片晕沉混沌。 此时环视整间卧房,她看到了山水朗日的屏风,黑檀木雕成的床柜,和垂了一半的冰绡帐幔。 不远处的檀木架上,堆满了古籍书册,随便一本都有寸余的厚度,看得她十分头疼。 这并非她的房间。 宁瑟转过脸看向清岑,满眼的不可置信,后知后觉地问:“你把我带回了……” 清岑嗯了一声,终于从床上坐起,他的衣襟几乎敞开了一半,眼神依然一片清明。 宁瑟与他对视一阵,注意到他锁骨往下,似乎有几道指甲刮出的红痕。 思及自己喜欢在睡觉时挠床板的毛病,宁瑟浑身一抖,半跪在床榻上,同样衣衫不整,同样长发凌乱,语气却分外真挚道:“对不起……” 第6节 话音未落,回廊外传来低浅的交谈声。 宁瑟又是一抖,紧张地抬头看向清岑:“有人来找你吗?” 尚未得到他的回复,她已经跳下床寻找可以躲藏的地方,披着松垮的外衣,很是做贼心虚。 清岑的卧房占地很大,显得十分空敞,躲在哪里都不够好,宁瑟有些慌神。 她拉开正门想就此跑回去,方才踏出去一步,就撞上两个熟人。 这两位同清岑一样,都是掌门仙尊坐下得意弟子,宁瑟每每见到他们,都要恭敬地喊一声师兄,或者干脆绕道,假装没看见。 而今,她抬头看着他们,手指都有些僵硬,听见其中一位叹了口气,漫不经心道:“看来我们来的不是时候。” ☆、第7章 劫尘 早风清朗,朝阳攀上苍穹,落下一地熹微晨光。 宁瑟心知眼前这两位师兄和清岑关系很好,他们闲来无事时,还喜欢聚在一起看书下棋,若是在此时讲错了话,说不定影响会很大,于是心里就更加紧张。 她搓了搓手,十分苍白地解释道:“修明师兄有所不知,昨晚幸亏清岑他……” 讲到一半,她有些语塞,不知从何谈起。 修明低笑一声,接了话道:“细节而已,不提也罢。” 宁瑟抬头看他,还欲争辩什么,张了张嘴却是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昨晚不幸被水蟒咬了,清岑把她带回住处,好心给她上药,她不仅没有知恩图报,反而兽性大发,将清岑当成睡觉的床板,丧心病狂挠了一晚上…… 这样解释,岂不是会越描越黑? 宁瑟心头一紧,觉得自己口舌笨拙,活活拖累了清岑。 她抬眸望向修明,见他眉目清俊非常,拂晓淡色天光下,一袭白衣风华胜雪。 修明的身侧还站了另一位师兄,这位师兄名为夙恒,紫衣墨发十分俊美,光看外表和修明不相上下,但宁瑟瞧见他的第一眼,整张脸就僵得很。 世分三界,天界人界与冥界,夙恒的父亲,正是冥界的君主。 夙恒他爹和宁瑟的父王交情匪浅,又因为夙恒自小勤奋好学,不用别人督促就很用功,而宁瑟生性调皮闹腾,总要人逼着才肯学习,她就经常被她父王拿来和夙恒比。 比较的结果总有优劣,劣的那个又总是她,所以每当她碰见夙恒,多少都会觉得心累。 而今,宁瑟正是处于一种词穷又心累的状态,她抬脚后退一步,刚好撞上了清岑。 清岑披衣站在她身后,衣领捂得十分严实,虽说他的衣领一向捂得严实,但此刻看来,似乎总有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宁瑟转身看他,想起那衣领遮挡的地方,有她用指甲划出的红痕。 这些红痕若是被别人看见,想必会祸及他的清誉,但回忆起昨晚手下的触感,她又觉得无比怀念,甚至生出一种愿意天天被蛇咬的错觉。 这种想法真危险。 宁瑟深刻反省了一下,忽然发觉四周一片安静,清岑和另外两位师兄都没有说话。 在她看来,尴尬的气氛似乎愈演愈烈,绕是她脸皮再厚,都无法继续待下去。 庭院中云轻柳绿,正当一派大好晨色,她飞快地侧移一步,同他们告辞:“几位师兄想必有要事相商……我就不打扰了。” 然后拔腿跑了很远。 修明见状,淡笑一声道:“从没见她跑得这么快。” 夙恒接了一句:“好像掉了什么。” 门外绿茵草丛边,卧了一只冰玉雕成的手镯,清岑走过去将那手镯捡了起来,看见内侧刻了宁瑟的名字。 修明适时插话:“这几天不见你的人影,都在陪宁瑟?” 清岑看他一眼,答非所问:“陌凉云洲来了信,催我近日回去。” 辰时过后,天高云淡,书房的案桌前摆了一盘棋局,对坐两侧的正是清岑和夙恒,清岑所执的黑子,此刻略占了上风。 不远处横了一张古琴,修明正在调音。 书房内燃香浅淡,修明指下弦音一颤,忽而低声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陌凉云洲?” 清岑落下一子,答话道:“一个月后。” 他垂眸看那盘棋,黑子挨着白子,纵横如泾渭交错,眼下厮杀正激烈,他的心思却渐渐偏离了战局。 为什么是一个月后。 陌凉云洲的信笺催他近日动身,他并未答应,仍然记得和宁瑟的约定,要教她一个月的武学法道。 这并非明智之举,毕竟陌凉云洲的一众神仙,都在等着他回去承袭父位。 清岑的父亲是龙族有名的战将,原本可以与当今天帝一争高下,并且很有希望登临帝位,但他连争都没争,直接将这个担子交给了天帝…… 百万年前三界震荡,他的剑下斩过无数妖神魔尊,连天帝都不知道他的年纪,在他隐居避世后,天帝加封他为天君,几番精挑细选之下,给他划了一块面积广阔的顶好封地,名为陌凉云洲。 天君去世时,清岑刚满三百岁,按照他们龙族的年龄算,大概相当于凡界五六岁的孩子。 彼时的清岑还没有桌子高,头上尚且有两只黑色的小龙角,他抱着膝盖坐在台阶前,不声不响坐了几天,天君坐下的几位使者轮番安慰他,他并不能听进去,直到昆仑之巅的掌门仙尊亲自来访。 掌门仙尊提着衣袍坐在清岑身边,清岑侧过脸看这位仙尊,却见仙尊发须皆白,语气和缓道:“你父亲他当年,几乎是一个人扛起了天界……有多少次都是命悬一线。” “说起来,你父亲的年纪真的比我大得多,至于大多少,我也算不出来。”掌门仙尊道:“你们龙族啊,就是这点占便宜,成年后无论多少岁,一点也不会变老。” 清岑沉默,没有接话。 掌门仙尊叹了口气,接着续话道:“你父亲他……在战场上受过很多伤,那时可没多少人帮他,那时连神仙都没有几个,十几位魔尊围攻他一人,挑了他的脚筋,抽断他的龙骨,甚至伤到了元神。” 话里停顿片刻,又道:“他能赢下那场仗,不光是凭本事,可能还有运气。” 那日晚霞连天时,掌门仙尊落下最后一句话:“无论天君做了什么选择,你都是他唯一的儿子,有些道理,我们不说,你也能明白。” 而今数千年过去了,那些道理,清岑依然没有明白。 他的母亲离世很早,在他年纪尚小的时候,天君就时常同他说:“等你年满三百岁,我会自断元神,去找你娘亲。” 清岑从未当真。 直到三百岁生辰那一日。 白子扣上棋盘,有轻微的落棋声,夙恒抬目看他,不紧不慢地问:“你在想什么?”而后又道:“你快输了。” 傍晚时分,霞光穿透薄云,洋洋洒洒照进房内。 宁瑟翻箱倒柜找了一天,确定自己又弄丢了东西。 她悲伤地蹲在地上,深刻地反思自己,昨日弄丢了清岑送她的剑谱,今日又弄丢了母后送她的手镯,再这样不计后果地丢下去,她肯定没什么宝贝了。 许是反思态度诚恳,宁瑟忽然福至心灵,想起今早走的那样急,连个头都不敢回,她的宝贝手镯,会不会丢在了清岑的房间里…… 夕阳落幕时,倦鸟已经归巢,宁瑟仍然在清岑的院门外徘徊,脚踩一地树影。 她徘徊了一阵,伸手敲了敲门,那门虚掩了一半,被过往云风完全推开。 她想了想,抬脚踏进了院中,然而庭内草木春深,唯独没有人影,也没有她丢失的手镯。 宁瑟又去书房转了一圈,只看到一张调好音的古琴,一盘收拾完的棋局,还有数不清的书册古籍,整整齐齐摞在书架上。 她敲了卧室的房门,没有得来应声。 宁瑟绕到后院时,落日余辉已尽,半空中独有一轮圆月,洒下遍地柔光。 不远处玉石砌成的宽敞房间内,灯光朦胧如雾影,宁瑟呆了一瞬,恍然想通了清岑在哪里。 蒸腾的水色蒙上那房间的窗户,她几乎可以断定,清岑正在里面…… 洗澡。 她的心颤抖了一下,又开始狂跳不止。 清岑的房间都没有结界,应该很容易闯进去吧,如果真的能闯进去,是不是什么都能看到了…… 呸,真是畜生。 宁瑟深深地唾弃自己,又在心中默背了一遍清心诀。 脑海中盘旋着无比正直的声音,双手却丝毫不听使唤。 她推开那扇房门,看到灯影在帐幔后飘荡,房间中央的浴池里,池水正泛着雾气。 清岑衣衫齐整地坐在一旁的长椅上,只是腰带已经解开,似乎马上就要进浴池,在这样的境况下,他抬眼瞧见她以后,依然很镇定地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宁瑟顿了一下,差点回答:来偷看你洗澡。 甚至很后悔没有晚一步进来,也许晚上一步,他就开始脱衣服了。 她心中有些懊悔,低头看着水雾弥散的地板,强作正经道:“你有没有看见我的手镯,今天早上走得急,可能丢在了哪里。” ☆、第8章 梓桑 浴池内流水潺潺,水波溯回之际,晕染出更朦胧的雾气。 那只冰玉雕成的名贵手镯,此刻正躺在清岑的手上,被他漫不经心地把玩了两下。 他道:“今早在门外捡到了它。” 隔着迷茫的烟波水雾,镯子的形状都有些模糊,宁瑟搓了搓手,眯着眼道:“水雾太大了一点,我看不太清。” 清岑闻言松了手,流风托着那只镯子,往她的方向移了过来。 宁瑟站在门槛处,目光仍然没有从清岑身上移开,她见他衣袍比平日里松散许多,墨色长发垂落肩头,忽然想起曾经在藏书阁里瞧见的那副美人入浴图。 她一脸正经地想着,等以后将清岑拐到手,也要给他画很多很多的画,他御风而行的样子,侍弄花草的样子,下棋看书的样子,还有像现在这样静坐的样子…… 都是堪可入画的风华景色。 灯光被雾气染得迷蒙,冰镯来到宁瑟跟前时,她仍然在神游,于是慢了一拍,方才伸手去接。 流风却已经消散。 那冰镯从她指尖滚落,掉到光滑的地板上,连着滚了几圈,她楞然看着,连忙跪下来去捞,却迟了那么一步。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镯子,一路畅通无阻地滚进了浴池里。 第7节 溅起一圈清澈的涟漪。 宁瑟低头望着池水,恍然发觉这水是活水,大概引自山巅之上的温泉。 换言之,她要是不赶紧去捡,手镯就会被水流冲走。 另一边的清岑已经站了起来,探寻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要帮忙么?” “我很快就捞到了!”宁瑟信誓旦旦道,撸起袖子伸手去捞,一边心想既然已经放了话,无论如何也要捞到。 宁瑟打从生下来开始,就十分擅长控火,她精通成千上百种火阵,能将天火驯服得像只兔子,但在控水这方面,却几乎一窍不通。 温泉水从她指间划过,指腹似乎挨到了坚硬的冰玉,她觉得自己快要碰到手镯,只差一点点就能捞上来。 这一点点的距离十分磨人,过了不知道多久,宁瑟又努力往前挪了一寸,再次重申道:“很快就能捞到……” 清岑嗯了一声,应了她的话:“你所说的很快,是指半刻钟么。” 宁瑟面上一红,脸皮有些绷不住。 下一刻她忽然化作原形,整只凤凰猛地扎进水里,非常争气地不到一瞬就叼着玉镯爬了上来。 是的,用爬。 她的羽毛完全浸湿,衣服和鞋子都散落在池边,长长的尾羽泛着柔软的金光,翅膀上的水珠一滴滴落在地上。 宁瑟叼着手镯,卧在自己的衣服上,试图把羽毛擦干。 浅风从门缝处吹进来,悬在半空中的灯盏跟着摇曳,清岑的话传到她耳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温和许多。 他说:“我这里有毛巾。” 宁瑟双眼雪亮地望向他,迈开爪子跑了过去。 铺了软锻的长椅边,宁瑟裹着毛巾若有所思,过了片刻,她问了一个问题:“你养过鸟吗?” 清岑道:“养过鹦鹉。” 宁瑟从毛巾里伸出头来,偏着脑袋看他,接着问:“然后呢?” 他顿了一下,并不是很想答话,因为如实回答,将显得他很不会养鸟。 但宁瑟的眼神实在很真挚,那一双浅金色的眼眸又十分漂亮,他便诚实道:“养了一个月,笼子开了,它飞走了。” 宁瑟闻言,披着毛巾跳到了他的身侧,就在长椅上这么卧着,凤凰尾羽拖上了软缎,哪怕浸了一次温泉水,羽毛仍然泛着明光。 像是初晓时分的晨霞。 她问:“是什么样的鹦鹉?” “记不清了。”清岑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 “哦,那就不想了。”宁瑟仰头看他,接着续话道:“鸟都喜欢飞,不喜欢被关在笼子里。你以后要是想养鹦鹉,可以每天去鹦鹉群居的地方喂它们,喂着喂着,它们就会亲近你,还会追着你飞。” 他伸手想摸她的羽毛,手抬了一半,又放下了,“喂熟了也不是我的鹦鹉。” 宁瑟低下头,一双凤凰爪向后刨了刨,“但是你把鹦鹉关在鸟笼子里,它们也不是你的鹦鹉啊。” 清岑没有接话,却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 他伸手搭上毛巾,修长的手指碰到了她的翅膀,她愣了一瞬,发现他正在用毛巾擦她羽毛上的水滴。 宁瑟简直受宠若惊。 她甚至不敢抖水,生怕有一滴溅到他身上。 “鹦鹉会说话,羽毛也生得漂亮。”宁瑟低头看着长椅上的软缎,看得十分仔细,仿佛在研究缎子上的纹理。 她并未看他,心里仍有几分忐忑,于是将一席话说的结结巴巴:“但是我也会说话,凤凰的羽毛其实也不差……” 凤凰的羽毛当然不差,作为百鸟之王,他们的羽毛当属最好看。 清岑的手却停了下来。 宁瑟从毛巾里挣脱,一下跳到了他的腿上,正色道:“你要是想养凤凰,一定和我说一声。” “不用说了。”清岑道:“我会去凤凰群居的地方喂你们。” 宁瑟没想到他学的这么快,附和道:“别忘了带梧桐木的树枝,我们没事的时候也喜欢叼着。” 她说完这句话,就在他腿上十分安静地卧着,等待晾干羽毛。 又听到清岑的问话:“你今日带了多余的衣服么?” 宁瑟“啊”了一声,反问:“带多余的衣服做什么?” 话音才落,她自己明白了过来。 今日所穿的衣裙和鞋子,都摊放在水池边,浸水以后又弄得很皱,想来已经不能穿了。 宁瑟思考了一阵,答话道:“等羽毛晾干以后,我会飞回去。” 明月挂上树梢时,宁瑟穿着宽大的衣袍踏出了院门,这衣服很不合身,在地上拖了一截。 以凤凰的样子飞回去,确实有些太过高调。 清岑仿佛看出了她的纠结,很好心地给了她一件外衣,她穿着他的衣服光明正大地走在回去的路上,手腕上套着她今日失而复得的手镯。 次日清早,晴空万里无云。 日光尚且熹微,宁瑟坐在院子里磨剑,脚边蹲着两只滚圆的山雀。 宁瑟磨剑的时候,两只山雀偶尔会叫一声,或者蹭一蹭她的脚,以求吸引宁瑟的注意。 磨剑需要全神贯注,稍不留意便会切到手,所以每当山雀叫出声,宁瑟就一脸冷漠地看着它们,然后道:“不要吵。” 纪游一路狂奔而来时,发出的吵闹声却是山雀的数十倍。 他推开院门进来后,眼中就浮出了水光。 “师姐!”他停步站在她身侧,见她低头不语,只一个劲地磨剑,心中又咯噔一下,话便堵在了喉咙眼。 他拢着袖子坐在一旁,斟酌了半晌,才开口道:“师姐,他们都说、都说……” 宁瑟抬头,看着他问:“说了什么?” 一旁两只山雀原地蹦了蹦,发出极其清脆的啼叫声。 浅青色的树影拂落,蒙住纪游的半张脸,他低头垂目,搓着衣袖道:“说你把清岑师兄睡了。” 剑锋偏移了半寸,在宁瑟的手指上割了一条微浅的血痕。 “这当然不是真的。”宁瑟镇定道,而后又忍不住问:“谁说的?” “大家都这么说。”纪游道:“昨晚有好几个人,看见你穿了他的衣服……” 宁瑟顿了一下,又问:“他们还说了什么?” 纪游头更低了一些,“他们说……”,声音更小了一点:“雪莲花插在了牛粪上。” 宁瑟的手握上剑柄,说了一句非常让纪游吃惊的话。 她说:“把清岑比作雪莲花么?也是,他确实长得好看,性子也冷,高不可攀,又招人喜欢。” 纪游坐在另一侧,目光变得有些复杂,“师姐,他们说你是牛粪,你不生气么?” “生什么气呢。”宁瑟将地上两只山雀捞起来,捧在手心摸了一把,继续同他说:“只是我的长处……他们不知道啊。” ☆、第9章 泽秦 谣言就像一阵风,静默无声地刮遍昆仑之巅。 宁瑟毫不避嫌,仍然每天和清岑碰面,他常常在武学法道上点拨她,虽然话说得不多,但几乎有问必答,显得很有耐心。 于是宁瑟除了激动外,还十分的感动。 她花了一上午的时间,蹲在厨房做了一笼屉的糕点,糕点出锅的那一刻,软糯的香气飘了很远。 在天冥二界,法力越高的人越不需要进食,像清岑那样法力临近巅峰的强者,已然不需要吃饭。 但宁瑟对自己亲手所做的糕点实在很有信心。 正午日光偏斜,薄云漫过台阶,像仲春新裁的柳絮。 宁瑟提着一整盒的凉糕走在林中小路上,天光从树荫中漏下,影影绰绰落在眼前。 山林极静,偶尔有清风从耳畔经过。 在这样平静安宁的时刻,忽然有一个黑影窜出草丛,爪子踩满了泥巴,朝着宁瑟狂奔而来。 宁瑟有所感知,侧过身一看,竟然瞧见一只…… 浑身是泥的重明鸟。 那重明鸟仰脸对上宁瑟的目光,便将双眼睁得更大了一些,过了半晌,又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 重明鸟的叫声和凤凰相近,素有仙音之称,很是清脆动听。 这一声叫下来,就十分的惹人怜爱。 宁瑟靠近一步,打量它一阵后,出声问道:“你怎么……全身都是泥巴?” 重明鸟闻言有些委屈,低头没再叫出声,宁瑟又问了它一句,它干脆把脑袋藏进了翅膀里。 它的年纪不大,尚且有一颗敏感如少女的自尊心。 山林空濛寂静,却在此时传来急切的呼唤,宁瑟听出这是千绣师姐的声音,又想起上一次在杏花林边,恰好碰见了千绣和其他几位师妹师姐。 这一次的千绣乃是独身一人,她找过来的时候,容形都有些狼狈,远没有上次所见时的姿态端庄。 她站在一丈外的地方,芙蓉色的裙摆被草木勾破,鬓发散乱地搭在额边,眼中甚至蕴出了泪光。 那重明鸟听到声音,抬起脑袋瞧见她,不情不愿地叫了一声。 千绣提着裙摆蹲了下来,冲它柔声道:“阿花,过来。” 阿花歪着脑袋看她,不仅没有过去,反而退了一步,站到宁瑟的旁边。 宁瑟恍然想起,上一次碰面时,千绣就同她说过,自己养了一只并不听话的重明鸟…… 倒是没想到,这只重明鸟名为阿花。 阿花的举动显然伤透了千绣的心,她低头一言不发,少顷,忽然道了一句:“也许我真的不适合养鸟。” 第8节 她说:“我放你走好了,我以后再也不会养鸟了……” 说完就站了起来,又补了一句:“我什么灵宠都不想养了。” 话音未落,重明鸟也低下了头,看起来十分沮丧。 千绣转身踏出去一步,宁瑟出声叫住了她:“等一下啊千绣师姐!” 千绣脚步一顿。 宁瑟弯下腰,用云团把重明鸟卷了起来,裹成一团带到千绣面前,然后道:“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阿花它其实……” “其实什么?” “其实很喜欢你啊。”宁瑟道。 言罢,还伸手摸了摸阿花的脑袋。 这只重明鸟睁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满目都是千绣的倒影。 千绣怔了一怔,抬眸看向宁瑟:“我养了它七年,它是什么样子,我心里很清楚。” “七年里,它经常失踪,一走就是一个月……”千绣道:“每次都是像现在这样,靠我把它找回来,我叫它的名字,它很少回应我。” 阿花听了这番话,头垂得更低,似乎更加沮丧。 宁瑟闻言想了想,忽然问道:“是不是每次你看见它的时候,它都有羽毛呢?” 话说到这里,云团里的阿花似乎抖了一下。 千绣点头,随后又问:“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重明鸟是神鸟,怎么会没有羽毛?” 宁瑟侧过脸,继续解释道:“师姐有所不知,重明鸟和大部分的鸟都不一样。” 山林中草木葳蕤,遍地芳菲绿茵,宁瑟带着千绣走了一段路,前方草木渐疏,继而出现一条清澈的小溪,泉流激石,泠泠作响。 那只重明鸟也被宁瑟放进了水里。 水流冲走它翅膀上的淤泥,它低着头趴在小溪里,一脸的悲壮决绝看破红尘。 千绣站在岸边,看了不到半刻,诧然问道:“它的羽毛……掉光了吗?” 宁瑟坐在一旁的山石上,一脸正经地回答:“是啊,每六个月掉光一次。” “重明鸟每六个月换一次毛,在新的羽毛长出来以前,旧的羽毛都会掉光。”宁瑟道:“它们生性含蓄内敛,没有羽毛的时候,会十分的自惭形愧,一般都要躲起来,很少见人。” 风拂涟漪,流云沉入浅溪,晕开一片细碎的波纹。 千绣低头看着溪水,在岸边静了一阵,忽而轻声道:“从来没有谁告诉我这些,我也没有问过别人,我以为光靠耐心就能养好它。” 她弯腰将阿花从水里抱了出来,接着问:“为什么要躲着我呢?” 宁瑟想了想,站在一只鸟的角度回答:“大概是怕你嫌弃它没有羽毛,比原来长得丑吧。” 千绣愣了一瞬,应话道:“我养阿花是因为喜欢它,既然养了它,无论掉不掉毛,只想让它过得好。” 怀里的阿花瞪大了双眼,眼中又蒙上一层雾气。 宁瑟点头,十分赞成她的意见,跟着接了一句:“对!就是这样,喜欢他就要对他好。” 这日下午,天空依然晴朗,明澈如一汪碧蓝色的静湖。 清岑在书房里翻书,门边有人通报道:“殿下,有客人在正厅里等您。” 他的手一顿,语气平淡道:“是么?” 书页翻了一半又合上,他问:“叫什么名字?” 门口的侍卫毕恭毕敬道:“兰微。” 清岑重新翻开书,淡声道:“没空见。”而后又补了一句:“你们代我送客。” 那侍卫点头,恭敬地应了一声是,又觉得清岑殿下他……实在有点不懂得怜香惜玉。 这么一想,他不禁有些惆怅,觉得他们殿下可能要像老天君那样,几百万岁都是孤身一人。 兰微走后不到半个时辰,宁瑟就站到了门口。 侍卫通报以后,宁瑟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一路走进了清岑的书房,瞧见他的第一眼,就开口道:“你这里的侍卫是近日多出来的么,以后我来找你……” 清岑的书桌上没有一本书,似乎宁瑟来的刚是时候。 他低声应了她的话:“侍卫不会拦你。” 一旁的侍卫已然觉得自己的存在是多余的了。 过不了多久,清岑就要回陌凉云洲,承袭天君之位,而这些多出来的侍卫,正是来自陌凉云洲,隶属天君部下。 侍卫出门前,将方才那一腔担心全部收了回来,又贴心地将书房的门掩上,甚至开始盘算,也许等清岑天君即位大典之后,陌凉云洲又能迎来一场喜庆热闹的婚典。 书房里,宁瑟将食盒递给清岑,一边同他说:“你有空可以尝一尝这个,我是按照你的口味做的。” 清岑顿了顿,顺着她话问:“我的口味?” “嗯,我从掌门仙尊那里问来的。”宁瑟道:“不过他也告诉我,这是你小时候的口味,也许现在变了也说不定。” 云风临窗,映得树影微动,她搓了搓手,又说:“你要是喜欢,一定要告诉我啊,我做起来很快的。” 这话其实是假话,她做的那样用心,至少要花一上午。 清岑拎着那食盒,见她一脸真诚,忽而又问:“你从掌门仙尊那里听说了什么?” 宁瑟双手背后,“我还听说你喜欢黑色,下雨从不打伞,经常御风而行,很少乘云,惯用五十斤的长剑,收集珍贵的兵器和法器,但是很少会用。” 她抬眸将他望着,见他也看着她,忽然觉得有些话堵在心口,像是闸门外压不住的洪流,迟早要说出来。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而后道:“之所以会做这些,都是因为我喜欢你啊。” 她牵过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左胸口上,“你摸着我的良心,我不会说假话的。” 清岑的手似乎僵了一瞬。 修长的手指带着薄茧,摸起来犹如冷玉一般,她不由自主地多摸了两下,听见他没什么情绪的话:“你这样成何体统。” 话虽这么说,却没主动将手收回来。 夜晚华灯初上,宁瑟从他的住处走出来,凉风吹过她的脸颊,她仍然觉得心头很热,每一脚都仿佛踩在棉花上,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今日她说完那些话以后,清岑并未回应她什么,这让她觉得,将他拐回凤凰宫成亲的大计,还需要从长计议。 好在虽然没有回应她,但也没有拒绝她。 她想得有些出神,走回属于她的院子时,刚好撞上一个人。 宁瑟抬头,发现撞上的乃是纪游。 纪游瞧见她以后,拉起她的衣袖就往外走:“师姐,太巧了,我一出来就碰到你,看来这就是天意,你千万别回去,到我的住处将就一晚吧……” 宁瑟诧然,十分不解地问:“为什么?” 纪游脚步一顿,侧过脸看她,“师姐,天乾山的人已经来了,他们的大弟子知道要和你比武,忽然说要在比试前先过招。” 宁瑟了然点头,接着问:“然后呢?” “然后他就在你的院子里坐了一下午,坐到月亮升起来,坐到现在也不肯走。”纪游叹了一口气,总结道:“师姐,我觉得他可能不太正常,我们还是离他远点吧。” ☆、第10章 战灼 宁瑟所住的木屋坐落在昆仑之巅的西南方,屋外有成片松树林,一年到头没什么客人。 天乾山大弟子乍然来访,她心中很是惊讶,虽说这人八成是来找她打架的,她还是毅然决然地踏进了门内。 纪游站在院子外,一边挠门一边道:“师姐,我们现在跑还来得及。” “你们想走也可以。”院子里忽而有人接话,嗓音虽然低沉,却透着一股浩然正气:“路在你们的脚下,我不会拦你们,等你什么时候愿意和我比试,我再离开此地。” 他抱剑坐在石桌旁,穿一身玄黑色衣袍,容貌虽然俊朗,目光却很冷峻肃然。 宁瑟轻抽了一口气,跟着问了一句:“敢问阁下是……” 那人闻言,抬头看向她,月光映着他好看的剑眉星目,眼底一片流光清明。 “萧若。”他提剑站了起来,身形笔直且颀长,一字一顿道:“萧瑟的萧,若非的若。” “原来仙友名为萧若。”宁瑟哈哈干笑一声,对上他冷得像冰的目光后,只会干巴巴道:“久仰大名。” 萧若提剑上前一步,当空月下明辉流转,连那剑鞘都泛着凛凛寒光。 “听说你虽然身在昆仑之巅,却总是荒于课业,学艺不精。” 萧若一边走近,一边不近人情地冷漠道:“业精于勤荒于嬉的道理,你一定是不明白。你可知刀剑无眼?三日后的武场比试,我不会因为你弱,就心慈手软手下留情。” 脚步停顿,他站在离她一丈远的地方,冷冷落下一句话:“如果你愿意现在认输,让我换一个可以匹敌的对手,我便不会伤你一分。” 言罢,他目不斜视地看着她。 作为天乾山首屈一指的青年才俊,萧若对自己的要求一向很高,每天鸡鸣而起,月落而息,参悟法道温故知新,总之不能有一刻闲着。 此番前来昆仑之巅,他以为能和高手过招,然而事实却令他失望。 他的师弟替他打听了宁瑟,听说这个姑娘不仅与高手二字相差甚远,还有些不求上进。 而今,他提剑站在宁瑟面前,心想不出片刻,她就会认输求饶。 片刻后,宁瑟从乾坤袋里翻出一条腰带,蒙在自己的眼睛上,绕到头后打了一个结。 “开始吧。”她道。 萧若蹙眉,抬手按上剑柄,“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宁瑟拔剑出鞘,跟着应话道:“不是你说的吗,在正式比试之前,要先过个招啊。” 萧若一双剑眉蹙得更紧,话中隐有薄怒:“你根基薄弱,粗通术法,还要蒙眼与我对战?” 宁瑟心下一紧,不知道要怎么和他解释,面对天乾剑法这种花哨的剑法,蒙上双眼会更有优势。 宁瑟一言不发,萧若便以为她心惊胆战,已然说不出来话。 他冷冷看着她,手下长剑出鞘,语声肃然道:“我说过了,不会让你一招。” 自宁瑟踏进院门起,萧若的态度一直都很清高冷傲,显得很看不起人,宁瑟想了一会儿,终于答了一句:“说实在话,让不让没什么差别。” 风云攒动,剑风乍起。 第9节 此时此刻,作为一个真正的废柴,纪游感到有些害怕。 他打小就十分贪玩,父母又极其宠溺他,于是那些剑术剑诀,他干脆连碰都不碰一下。 现下看到宁瑟和萧若的架势,他明白是真的要打起来了,心里就有那么一点慌。 毕竟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两位高手过招。 出于私心,他当然希望宁瑟赢,但萧若风姿俊逸名声很响,他并不确定宁瑟是否真的能打得过萧若。 万一萧若赢了师姐,一个狠心下了重手怎么办? 纪游挠着木门,越看萧若越觉得他不像好人,隔了片刻,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不禁更慌了起来。 纪游悲伤地心想着,假如萧若发狠下了重手,自己肯定是拦不住的。 但他忽然灵台通透,觉得如果人多了起来,萧若就不敢下手了,人群里还会有别人拉架,于是他挥袖放飞一群信鸟,诚恳地邀请其他同窗前来观战。 信鸟放飞后不到半刻钟,宁瑟门前就聚满了人。 天乾山的其他弟子,还有许多昆仑之巅的弟子,此刻都静立在门外。 然而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来这里都是为了…… 一睹萧若的风采。 萧若不喜被人围观,也很厌烦人群议论,于是他抬眉看向宁瑟,跟着问道:“比试是你我二人之间的事,为何要召来这么多人?” 他们二人此时都踩着流云站在半空中,宁瑟扯开蒙眼的布带,偏过脸向下看,从人群中看到了她师尊……玄音仙尊的身影。 玄音仙尊带了一把藤椅,安安稳稳放在树下,他抱着一整盒的瓜子,平静地坐在藤椅上,一派气定神闲的样子。 甚至带了几颗夜明珠,悬在半空让大家观战观得更清楚。 宁瑟心想,若是这次比试输了,会让师尊很丢脸吧。 她抬眸望向萧若,眸色变得凛然,“从现在开始,不仅是我们之间的事。” 她重新蒙上双眼,又道:“你都找到我家门口了,就姑且把它当成正式的比武斗法吧。” 风声渐急,萧若拔剑道了一句:“承让。” 听到这两个字,宁瑟旋身而起,剑锋直指凌霄,抬手横剑之后,当空猛然一斩。 流风划破虚影,剑芒光耀大地,底下的人群顿时哗然。 这一斩来势凶猛,萧若御风堪堪避过,心中诧然一惊后,终于正眼看她。 这一眼细细瞧下来,他还发现她长得很好看。 然而即便是面对这样一个美人,他的剑下也没有丝毫留情的意思,剑刃一转后,风声有如雷动。 两剑铿然相撞,都是竭尽全力的势头,宁瑟试图下狠招,却发现无力脱身。 缠斗将近半个时辰,剑下流风愈加急促,耳边风声尖厉,仿佛恶鬼哭嚎。 宁瑟蹙眉,向后一个空翻,低头听清他的位置,反手甩下一个浩瀚火阵。 天火。 铺天盖地的天火。 底下众人从未见过如此来势汹涌的天火,火光盛大如七月骄阳,将夜幕生生照成了白昼。 纪游做贼般溜到某个人身后,猛地揪住他的衣领,“你看,天上那个放火的,是我宁瑟师姐。” 那人诺诺称是。 纪游点头,然后语气不善地问:“你还敢不敢说她是牛粪,玷污了雪莲花一样的清岑师兄?” 那人抽了抽鼻子,带着哭腔道:“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纪游松手放开他,拢着衣袖道:“知错就改,我姑且原谅你。” 言罢,继续抬头望天。 天上的战局正激烈,萧若被困在天火阵中,剑风又被宁瑟制住。 他提剑闪身,身影快到看不清,剑芒从各个角落聚集,最终化成六个虚影。 这并非天乾剑法。 夜幕暗沉,风静云停,树影仿佛在这一刹那静止,空有月色流转一地。 玄音仙尊瞳眸一缩,丢开手里的瓜子,高声喝道:“召唤式魂,这算作弊!” 人群中再次哗然一片。 纪游什么也不懂,连忙跑过去问:“师尊,萧若他用了什么?” “用了式魂。”玄音仙尊拧着眉毛,侧目看着纪游道:“萧若这小子简直坏透了,剑里藏了六个式魂,都是准备好的东西。” 纪游依然听不懂,于是追问:“什么叫准备好的东西……” 玄音仙尊失去了耐心,抬手拍上纪游的脑门,“你脑子里一天到晚都装了什么!” 他说:“就是事先准备了道具!不是像你师姐那样,靠法诀凭空幻化天火,而是直接把道具掏出来,这个道具名为式魂,算是一种木偶人。” 说完这番话,玄音仙尊冷声问:“你懂了吗?” 纪游点头,望着天上道:“萧若都用上木偶人了,我师姐会不会输啊?” 六个式魂冲出了火阵,宁瑟察觉不对,一把扯下了蒙眼的布带。 她后退一步,翻身用剑尖撑地,凌空一跃而起,手下剑光火光竟然完全交融。 剑影绕过六个式魂,冲着萧若奔腾而来,他当然侧身避过,却不料宁瑟已经站在他身后。 她反手握住剑柄,横剑挡在他颈前,当空明月正盛,将她腕间的冰镯衬得晶耀生辉。 底下已经有昆仑之巅的弟子,满心崇拜地大喊宁瑟的名字。 宁瑟抬头看着萧若,同他道:“你输了。” 萧若与她对视了一阵,她十分友好地冲他笑了笑,萧若的脸上便微微泛红。 他局促地收回目光,猛地后退一步,“我学艺不精,让仙友见笑。” 话音未落,原本倒地不起的式魂忽而站了起来,天边暗云聚拢,狂风卷过飞沙走石,在场弟子都有些发愣。 玄音仙尊从座位上站起,脸色大变道:“这小子是第一次用式魂,六只式魂全部反噬了。” 纪游凑近几分,很好学地问:“什么叫反噬啊师尊?” 玄音仙尊沉默了一瞬,忽然不想承认这是他的徒弟。 然而一瞬过后,他还是耐心回答道:“式魂不认主,要开始作乱了,待会可能还要召来天雷。” 纪游被这话吓得一愣。 轰隆一声惊雷乍响,九转天雷果然跳跃出现,在天边闪出一道道疾光。 六个式魂合为一体,眼看就要冲向宁瑟和萧若。 宁瑟怔了一怔,心知逃跑已经来不及了,就打算用自己的威压硬抗,又觉得很有可能扛不住。 雷电劈下来的那一瞬,玄音仙尊还没出手,已经有人先他一步。 来者也是一袭黑衣,身形挺拔修长,御风而行快如流影,底下有几个女弟子面泛桃花,还有人几近狂热地喊道:“快看快看!那就是清岑师兄!” 清岑侧目看了那人一眼,黑衣袖摆迎风飘起,指间尚且夹着牵引式魂的法诀。 云雾消散,天边雷霆声转弱,连夜风都柔和了许多。 尘埃转眼落定,清岑提着那几只作乱的式魂,像提着几棵捡来的白菜,若然无事地站在庭院中央。 玄音仙尊愣了一小会,才反应过来方才那些九转天雷,还有六只作乱的式魂,都被这位乍然出现的年轻人一手压下了。 宁瑟一把扔掉手中的剑,乐颠颠地奔了过去,将清岑拦路截住,抬头看着他道:“你是用威压扛住了反噬么?” 尚不等他回答,她就自己接话道:“天雷威力骇人,你有没有受伤?不如这样好了,我帮你从头到尾检查一下。” 她远远朝他跑了过来,现在又这样出言关切,他心里其实有些高兴。 清岑正要接话,又听她说了一句:“我和天乾山的人打了快一个时辰,方才雷电要是劈下来了,我肯定没劲接。” 清岑拎着式魂,看到不远处有个提剑的青年一直紧紧盯着宁瑟,并且抬脚走了过来。 清岑状似平静地问:“和那个人打了一个时辰么?” 宁瑟偏过脸,看到走过来的人是萧若,于是应声道:“是他,天乾山的大弟子。” 清岑嗯了一声,却忽然道:“战局已经结束,他应该把目光移到别处。” 萧若紧盯着宁瑟不放,这一点让清岑觉得很不顺眼。 宁瑟没有听懂,还是应了一句:“嗯,有道理。” 清岑微一挑眉,低声反问:“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宁瑟原地一蹦,兴致勃勃地接话:“你说出来就是了,我会尽力理解的。” 话音才落,萧若已经走到他们面前。 清岑的目光扫过萧若,见他手中握着宁瑟的剑,衣领在斗法时划开了几道口子,忽然就没有方才那么高兴,语调清清冷冷道:“我不想说了。” ☆、第11章 妍芳 比武刚刚结束,门外仍然站了不少人,又因为战局的结果出人意料,庭前交杂了一片喧闹声。 天乾山的弟子们万万没想到,他们声名在外的大师兄会输给一个默默无闻的姑娘,一时有些难以接受,同时感到面上无光。 但他们转念又想,倘若是自己和宁瑟过招,也许几个瞬息都撑不下来,那一腔羞愤之情就平复了许多。 再看他们大师兄,此刻正笔直地站在庭院内,虽然输得十分彻底,却仿佛有种一点也不想走的意思。 萧若的确不是很想离开。 他嗜武好学,向来眼高于顶,今次却被宁瑟一举击败,又目睹了清岑一手压下反噬,心中很有一番惺惺相惜的感慨。 萧若从前并没有见过清岑,只是听说过清岑的名字,当下乃是初次相见,对方又救了他的命,思索片刻后,他缓声道:“多谢仙友方才出手相助,改日若是有空,定要登门拜谢。” 却不料清岑很是平淡地回了一句:“我顺手而已,你不必如此感激。” 第10节 “顺手而已”这四个字,让萧若着实一愣。 楞完了以后,他依然客气道:“还是要多谢你。”随后又看向宁瑟,“你刚才把剑落在地上了,我把它带了过来。” 宁瑟瞧见清岑以后,扔下剑直接跑向了他,萧若捡起剑送到她眼前,她有些意外,抬手收了剑,顺便同他道谢。 递剑时,萧若的手指碰到了宁瑟的手背,他顿了一瞬,接着伸开五指,摸到了她的整只手。 宁瑟的手白白净净,但摸上去并不像诗经里所说的“手如柔荑,肤若凝脂”,因为常年握剑修法,手上有几处薄茧,虎口还有一道半寸长的疤。 萧若收了手,低头又对上宁瑟不解的目光,顿时耳根微红,仿佛被摸了手的人是他。 月下草木迭影,风声微不可闻,远望天际的浮云,似乎遮掩了半边星光。 萧若本本分分地站在原地,忽然感觉有些冷。 “这些式魂要怎么办呢?”宁瑟挨近清岑,靠在他身侧问道:“还会反噬吗?” 她低垂着头,凝神打量那六只式魂,脸上肌肤胜雪,眼睫浓密卷翘,显得十分讨喜。 清岑看她一阵,应了话道:“丝毫不会反噬,完全可以物归原主。” 言罢,竟是十分友好地将那六只式魂递给萧若,一派云淡风轻的样子。 萧若抬头,见清岑泰然自若,便伸了手去接。 方才清岑和宁瑟说话时,萧若略微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萧若以为,清岑定是心情不好,才会讲了类似“我不想说了”这种闹脾气的话,而今,却见清岑如此友好,他不禁反思自己定是想多了吧。 手指碰上式魂的那一瞬,当空忽然有道惊雷划过,清岑揽住宁瑟的腰向后瞬移了三丈远,刺目的蓝光倏尔闪过,接着就是轰然一声巨大无比的雷响。 那雷光刚好劈中了萧若。 不远处有天乾山的弟子惊叫出声:“天哪!大师兄!大师兄你怎么样了!” 嘈杂的人群在这一瞬寂静。 纪游拢着衣袖站在院门边,瞧见萧若以后,先是吓了一跳,而后唏嘘不已:“哎呦我的天,他的形象全毁了。” 庭院正中央的位置,萧若拎着六只式魂立在原地,衣衫褴褛,满面黑灰,神情也很错愕,仿佛刚经历了一场天劫。 他的师弟师妹跑了过来,慌张不已地问道:“大师兄,你还好吗?” 玄阴仙尊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站在人群不远处插话道:“不用担心!那是最轻的天雷,根本没伤到筋骨,休养个两三天,就能活蹦乱跳了!” 纪游有些不信,挨过去问:“可是师尊啊,他的头发都炸了起来,休养两三天也能好么?” “管头发作甚。”玄音仙尊道:“我们修法之人,不能过于注重外貌。” 纪游啧了一声,向萧若投去无比同情的目光。 萧若怔然回神后,提起六只式魂,心怀不平地看向清岑:“方才为何诓我?既然没有反噬,怎的……” “你误会了。”清岑道:“我不过打算将它们还给你。” 一边说一边往外走,似乎受了委屈要拂袖离去:“哪里想到它们还不认主,瞬间引来了天雷。” 走了一半又说:“我若是想害你,方才为何要救你?” 话中带着冰冻三尺的冷意,和不被理解的怒气,俨然一位被误解的好心人。 听到这里,萧若的师弟也不禁奉劝道:“大师兄,你别误会人家了,他刚刚救了你,也不想你被雷劈的啊!” 一旁的师弟师妹也纷纷附和:“大师兄,你别难过了!” “大师兄,你看开点吧,别冤枉了好人啊!” “大师兄,不能因为天雷只劈了你一个人,你就迁怒别人啊!” 萧若心中涌上一口血,几乎要当场喷出来。 他明知自己被诓,又想不出话来辩驳清岑,强自镇定一会后,他终于冷静了许多,而后抬头看向清岑,冷冷问道:“莫要扯东扯西强词夺理,我只问一句,方才那阵天雷是不是你召唤来的?” 清岑停步站在树下,侧目看着他道:“你质问我的话,难免叫人寒心。” 语调虽清冷,却掷地有声。 话音一落,萧若的师弟便扯着萧若的袖子道:“大师兄,我们都知道你被天雷劈了心里难过,但真的别迁怒无辜的人了……” 萧若无言以对,低头静了一阵,觉得自己没被天雷劈伤,却要被清岑的话气出病。 宁瑟从来都是完全倒戈在清岑这一边,即便她当真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心里还有些难以名状的羞愧,也只是开口说了一句:“既然萧若仙友负了伤,还是早点回去休息调养吧。” 众位天乾弟子连连称是。 萧若和他的师弟师妹们离开以后,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了,宁瑟再偏头看向清岑,见他神情冷淡地立在树下,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几步开外处,有个面颊泛红的女弟子,揪着衣袖似乎打算走进,她的眼波脉脉含情,并且毫不避讳地望向清岑。 清岑冷然看她一眼,没什么兴趣地侧过了脸。 那女弟子受了打击,原地一跺脚后转身悲切地跑了。 宁瑟见状有些好笑,抬脚走到他身旁,挨着他问道:“你今晚是不是不高兴啊?” “没有。”清岑矢口否认:“我很高兴。” 宁瑟哈哈笑出了声,一拍他的手臂道:“我就是喜欢你这种口是心非的样子。” 清岑挑眉,侧目看向她。 月光澄澈如水,庭中有花影流云,她安静地站在树荫下,双眼明亮更胜星辉,他没有说话,却忽然理解了花前月下这个词的意思。 宁瑟挨着他站着,抬头看了一会天,又轻声道:“没想到今晚你会来这里,你是来找我的吗?” 清岑确实是来找她的。 他听说宁瑟要和天乾山大弟子斗法,并不是非常放心,于是特意来了这里。 然而宁瑟问了这个问题以后,他却这样回答:“我路过这里,恰好碰上了。” 宁瑟有些失望,应道:“哦,那真是很巧啊。” “机缘而已,你平日没事,多参悟些道法。” “也许别人悟道的时候,喜欢独自静坐,我悟出道理最多的时候,都是和你在一起啊。” 清岑闻言便失了声。 倒不是因为无话可讲,而是因为宁瑟踮起脚尖,亲了他的侧脸。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有这种体会,一时竟然懵在了原地。 他不声不响地站在那里,眼底映着皎洁月色,像是被定格了一般,任她为所欲为。 宁瑟贼胆乍起,踮起脚尖又亲了他一下。 红润的唇贴着他的脸,像蜻蜓点水,却食髓知味。 清岑依然没有反抗。 宁瑟心里十分高兴,侧着脸贴上他硬实的胸膛,发觉他的心跳有些快。 “亲够了?”他问。 “嗯!”宁瑟答:“我是个习惯细水长流的人。” ☆、第12章 汀葭 细水长流。 清岑被这个词说得心头微动,顿了一下后,抬手揽上了宁瑟的腰。 她贴进他的怀里不再说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安静,她其实有很多心里话想同他说,又觉得以后有的是机会,并不急于一时。 宁瑟想,神仙的寿命那么长,如果独自一人看遍星沉月落云海翻浪,大概是一件很孤独的事吧,还好她找到了清岑,往后也有很多事,可以和他一起做。 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十分满足,仿佛悠长岁月的空隙被填满,乏陈可味的光阴被染上颜色,心底开出一朵名为相思的花。 院门外的人群几乎散光了,唯独纪游和玄音仙尊还没有走,纪游背靠石墙站了一会,搓着衣袖开口道:“师尊啊,我师姐和清岑师兄还没有抱完,我们要不要过去打断他们?” 玄音仙尊闻言后,飞快朝院子里看了一眼,捏了个法诀关上院门,一本正经道:“打断他们作甚?” 他一手拄着拐杖,缓缓走上回去的路,“你师姐相貌好,心地好,法力也高,和那个清岑不是般配得很么?” 纪游小跑着跟了上来,接话道:“昆仑之巅的其他弟子都觉得我师姐配不上清岑,我还和他们吵架来着。”话中叹了口气,又道:“而且我还吵不过他们。” 松树林下月影徘徊,将路上的鹅卵石照得通亮,玄音仙尊停下脚步,偏过头看着纪游道:“他们不信是他们的事,你信是你的事,你管别人作甚?以后莫要与别人争论了,不仅争不出什么结果,还会伤了和气。” 纪游“啊”了一声,低头看着铺了鹅卵石的小路,应话道:“我和他们争执,并不是为了让他们和我想的一样啊。” 玄音仙尊来了兴致,双手搭上拐杖,看着他问:“那是因为什么?” “师尊你不懂。”纪游右手握拳,捶上了左手掌心,眸色一凛回答道:“有些话憋在心里不说出来,实在是太难受了。” 玄音仙尊愣了愣,转身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道:“你这孩子脑袋虽然笨,性子倒是直。” 纪游完全忽略了前一句“脑袋虽然笨”,心念着后一句“性子倒是直”,将它当成一句表扬话,欢欢喜喜地接道:“师尊!这是你第一次表扬我。” 早在玄音仙尊关上院门的时候,清岑便松开了手,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想到宁瑟今晚和别人比武斗法将近一个时辰,必定受了累,现在大概需要休息,于是开口同她道:“天色不早了,我先走了。” 言下之意,是让她早点休息。 宁瑟并未领会他的深意,只是点头应好,并且随口道:“明天辰时之前起床,能看到幻日的天象。” “天上会多出一个太阳的影子,辰时之后就消散了。”说完这些,宁瑟盛情邀请道:“这样的天象并不常见啊,明天早上我们一起看日出吧。” 为了清岑,多早起床都可以的。 宁瑟在心里暗暗想到。 清岑嗯了一声,回话道:“现在是子时,两个时辰后日出,你还睡觉么?” 为了清岑,不仅可以早起,甚至可以连觉都不睡。 思及此,宁瑟拢了袖子,诚恳道:“不瞒你说,今晚一番波折下来,我已经完全不困了。” 言罢,她抬头望着他,“走吧,我们一起去太虚山看日出。” 放眼整个天界,有许多美不胜收的秀水山川,而其中当以太虚山最为出名。 太虚山坐落在昆仑之巅的南侧,一年到头四时明媚,仙气灵韵清风骀荡,朝来夕往,云海翻浪,皆有无尽风光。 第11节 离拂晓还有半个时辰,浩瀚银河仍然遍布星芒,太虚山的山巅之地,宁瑟挨着清岑坐近,抬头看着星空道:“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 夜凉如水,星盏依然明亮,许是身处良辰美景,清岑难得有耐心地细想了一下,而后低声道:“三界内的青山绿水,大漠长河,浅滩戈壁,似乎大同小异。” 宁瑟侧过脸看他,又听他问道:“你想去哪里?” 宁瑟双眼一亮,答道:“我听说每年二月的时候,陌凉云洲的般若花就开了,山丘上满是姹紫嫣红的花朵,像落地的云霞一样,以后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们一起去那里看日出吧。” 过不了多久,清岑就要承袭他父亲的名号和封地,而那片广袤无垠的封地,正是宁瑟话中所提到的陌凉云洲。 于是清岑一口应下:“只要你有空,随时都可以。” 朝阳尚未露脸,山顶的凉风渐盛,宁瑟抬袖握住了他的手,牵到自己的腿上摸了摸。 清岑表现得十分镇定,仍然安静地坐在原位,也没有说类似于“你这样成何体统”的话。 宁瑟非常高兴,左右手捧住他的一只手,很是珍惜地摸了又摸,而后道:“你的手好像有一点凉,你是不是觉得冷?” 清岑的手并不凉,只是她的手太热了。 尚不等清岑回答,宁瑟就低头拉开自己的衣襟,清岑按住她的手,顿了一下才问:“你打算做什么?” 清岑虽然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多少也听说过一些,当下觉得有些突然,于是语气变得冷淡:“把衣服拉好,这里不是地方。” “什么不是地方?”宁瑟一脸不解地看着他,跟着说道:“我觉得你可能有些冷,打算把外衣披到你身上。” 清岑微侧过脸,没有接话。 宁瑟楞了一下,复又牵起他的手,“东边亮了一点,快要日出了。” 远望东方,有一道微浅的霞光。 “你有没有在别的地方看过日出?”宁瑟问。 “在陌凉云洲看过。”清岑答:“我在那里长大。” 漫空星辉暗淡,浅色的流霞晕染了苍穹,拂晓的明光渐盛。 宁瑟靠上了他的肩膀,一边摸着他的手道:“真好啊,大家都说陌凉云洲的日出最漂亮了,可惜陌凉云洲离昆仑之巅太远,不像太虚山挨得这样近。” 她说:“我的家在天外天凤凰宫,每年都会有一场百鸟朝凤,黎明破晓的时候,很多漂亮的鸟从东方飞来……以后我带你去天外天……” 声音渐弱,她打了一个哈欠。 打完这个哈欠后,宁瑟又猛地回神,出声问道:“我刚刚说到哪了?” “说到要带我去天外天。” “对,带你去见我父王母后。”她靠着他的肩膀,声音还是越来越小,似乎有一阵困意袭来,仍在努力强撑,“他们一定会喜欢你的,我的眼光一向很好……” “你连这些都考虑过了么。”清岑问。 “考虑过好多次了。”宁瑟揉了揉眼睛,在他肩头蹭了一下,继续说:“我不是突发奇想,是预谋了很久。” 朝阳往上攀爬,晨光朦胧如薄雾,连绵不断地洒下来,山河大地仿佛浸成一色。 云霞弥漫,山顶又高,好像伸手就能碰到霞云,宁瑟抬手抓了一把,什么也没有捞到。 她立刻放弃,继续老老实实地捧着清岑的手,却看到霞云渐行渐近,在半空中团成一只凤凰的形状。 宁瑟怔了一瞬,恍然看向清岑。 “你的控云术堪称炉火纯青。”宁瑟慨叹一声,接着夸赞道:“竟然能把霞云捏成凤凰的样子。” 清岑道:“还能捏成百鸟朝凤。” 宁瑟不太相信,应声问他:“百鸟朝凤只有凤凰宫才能看见,你没有见过百鸟朝凤,怎么能捏出来呢?” 话音一落,漫空云朵停滞了一瞬,而后缓慢化成各种形状的鸟,甚至有临风仙鹤,姿态惟妙惟肖。 朝阳攀得更高,明光落入耸翠山峦。 清岑没有听到宁瑟的夸赞,只听到了均匀的呼吸声。 他侧过脸,看到她伏在他肩头睡得正好,眼睫轻颤两下,似乎在梦里梦到了什么。 他抬手搂上她的腰,听到她在梦中叫谁的名字,极轻的呓语,却能听出清岑两个字。 唇角微勾,他低头笑了一声,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第13章 绮陌 早风清凉,云雾微浅,萧若抱剑站在院门外,抬头看向东方天色。 远山遮了半寸晨光,初晓的朝阳似有霞晕万丈。 萧若心知自己等了至少一个时辰,心里却没有半点想走的意思,脚下仿佛生了根,将他牢牢定在原地,他抱着那把从不离手的剑,像门前的松树一般站得笔直。 萧若昨晚不幸被天雷劈中,虽说筋骨没有受伤,外貌容形却大打折扣,不仅面目灰黑,连头发也炸了起来,仿佛一个扣在脑门上的锅盔。 他的师尊好言安慰他,并且再三叮咛嘱咐,至少要休养一个月,才能完全恢复原貌。 因为只要一个月就能完全恢复,萧若便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然而他的师弟却委实担忧得很,此番也特意陪着他站在宁瑟的院门前,苦口婆心地进行着规劝。 “大师兄,你还是先回去……把脸面养好,再谈别的事情吧。”这位师弟再三斟酌后,十分委婉地开口道:“我昨晚找了几个昆仑之巅的弟子打听,他们都说那位宁瑟姑娘早已名花有主,这个主么,指的正是清岑。是以昨晚清岑来救宁瑟姑娘时,他们一点都不觉得惊讶。他们真正惊讶的是,宁瑟竟然会使剑,还会用天火。” 萧若蹙眉,应话道:“你为何打听这些,这不是她的私事么?” “啊,大师兄……我以为你对人家姑娘有意思,所以才特地去打听了她,还知道她原本是个土生土长的凡人,靠着一粒捡来的仙丹成功飞升……” “这便是你的不对。”萧若打断道:“你打听的这些,都是从前与她有关的事,而我所感兴趣的,是我认识她之后能发生的事。” 师弟张了张嘴,虽然已经很努力地思考,仍然无法理解他大师兄装在脑子里的那一套想法。 “昨日梦如流水过,今朝云淡风微,这个道理你能明白么?”萧若道:“虽然宁瑟姑娘现在名花有主,但依我看,清岑法力虽好,却惯会说假话诓人,可见是个风流浪荡子弟,有一手欺哄人的好本事,不知诓骗了多少良家妇女,沾惹了多少胭脂桃花债。” 言罢,又叹了一口气:“宁瑟跟了他,想必要吃不少苦头。” 师弟闻言,面上也是一愣,随即打着哈哈道:“大师兄,你一定是误会他了,大家对他的评价都很高,除了不易近人外,几乎挑不出错来。” 这番话萧若当然不爱听。 他昨晚被清岑诓骗,不仅吃了亏,还有苦说不清,于是据理力争道:“你没和清岑打过交道,只是人云亦云,未免有失偏颇。” 而后又道:“三人成虎的道理你听说过么?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从别人口中打听来的事,还是少信为妙。” 萧若的这个师弟,每每听到他大师兄扯道理,就觉得一阵头疼。 所以他静了一阵后,就赶忙岔开话题:“大师兄,我真的很好奇,你昨晚才见到人家姑娘,怎么就突然对人家感兴趣了呢?” 他原本以为像他大师兄这样的人,定要给出一个深妙无穷的回答,蕴含诸多法相道理,让他回家好好参谋领悟。 却不料,萧若竟然很肤浅地回答道:“她是第一个打赢了我的姑娘。” 他因与人分享心中的秘密而脸面微红,“你不觉得,她很特别么?” 若是放在平常,萧若还有一张俊脸的时候,他这样脸面微红,肯定会惹人遐思。而今,他顶着锅盔般的头发,这般腼腆的模样就让他身侧的师弟……忍不住想笑。 萧若犹不自知,继续分享着内心点滴:“她年纪不大,却深藏不露,这样波澜不惊的心性,鲜少有人能做到。我想她一定是看透了十丈软红尘,懂得规避人言杂语,行事超然物外,内心通透如九曲灵台。” 言罢,脸面更红了一些。 站在他身侧的师弟终于憋不下去,爆发出一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的欢笑声。 几丈外的地方,宁瑟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声吓了一跳。 今早辰时的幻日天象,她半点都没瞧见,枕着清岑的肩膀睡得不省人事,醒来时朝阳早已东升,连霞光都退了一半。 虽说心里有点可惜,但想到睡着的那一个时辰也是和清岑待在一起,她又禁不住心生一阵无可比拟的圆满之感。 经过昨晚那一战,许多昆仑之巅的弟子都知道宁瑟并非一无所长,甚至在剑术上很有一番造诣,对她的态度起了微妙的变化。 宁瑟走回来的路上,有不少熟人热切地同她打招呼,她并不是很适应,所以跑得更快了一些。 但她万万没想到,家门口还站了两个完全不熟的人。 晨光散落一地,明辉映上对面的松树林,松针都仿佛镀了一层金。 宁瑟停步站在院门外,看着门口多出来的两个人,斟酌着问道:“二位来这里是为了……” 她的目光落在萧若身上,心想他该不会是又来找她打架的吧。 “哈哈,宁瑟姑娘早上好!”萧若的师弟率先开口道:“我大师兄等了你一个时辰了!” 话音刚落,就被萧若拍上了肩膀。 “没有这等事。”萧若道:“我只是刚到不久,恰好你就回来了。” 宁瑟愣了一愣,应声问:“你找我有事吗?” “没事。”萧若上前一步,站得离她更近,比之昨晚初次见面,他的语气无疑缓和了许多,“正因为没事,所以才有空来看看你。” 宁瑟“啊”了一声,没怎么明白他的意思,脑中适时盘旋起昨晚纪游说过的话。 她依稀记得,那时的纪游仿佛是这么说的:“师姐,我觉得他可能不太正常,我们还是离他远点吧。” 思及此,宁瑟不禁后退了一步。 一旁萧若的师弟捂了脸,心想他大师兄相貌完好的时候可能还有希望争一争,说不定还能一举赢得姑娘的芳心。 而今那全然炸了的头发和黑成锅底的脸,除了赚取同情心外,该是没有一点用了吧。 “你莫要害怕,我不是来找你打架的。”萧若看着宁瑟,继续同她道:“不过你要是喜欢的话,我们可以继续切磋剑术。” 宁瑟以为,后一句话才是重点。 她抬头看向他,诚恳地敷衍道:“不巧今天没有空闲,不如改天吧。” 萧若闻言,竟也毫不气馁,点头道:“改天也好。” 宁瑟以为他打算走了,十分客气地同他告辞,而后举步踏进了院门。 宁瑟进门后不久,萧若就同他师弟道:“你先回去吧,我在这里继续站一会。” 日上三竿之际,暖阳尤为明灿。 纪游两手揣进袖口走在林中小路上,他刚起床不久,忽然想起师尊布置的课业还没来得及做,明早怕是交不了差。 好在他有宁瑟师姐,无论什么课业,抄她的准没错。 他收拾了几本书册,一股脑装进袖子里,走了约摸一刻钟,终于到了宁瑟的院门外。 第12节 却看到了抱剑而立的萧若。 纪游吃了一惊,不明就里地将他望着。 萧若目光冷冷与他对视,并且率先打破僵局:“你为何一直看着我?” 纪游咽下一口唾沫,再三思索后还是忍不住问:“萧兄啊,你能不能告诉我,昨晚之后,你照过镜子吗?” 昨晚之后,萧若并没有照过镜子。 一是因为他不太注重外貌,二是因为天乾山的人都劝他别照。 所以萧若淡定地回答:“没照过又如何,我的样子,我心里有数。” 纪游被他的淡定折服,准备好的嘲笑也咽回了肚子里,目光中满满都是同情,跟着说了一句:“哎,我不打扰你了,你继续站在这里吧。” 一进院门,他就跑向了宁瑟,大声喊道:“师姐!有人一直站在你的门口啊!” 宁瑟沏了一壶茶,闻言茶盏微斜,溅出几滴水来。 “算下来他大概已经站了一上午了,还没走吗?”宁瑟问。 话虽然说得平静,心里其实有些惶恐。 倒不是因为觉得萧若不正常,而是她恍然想起来,刚到昆仑之巅的那会儿,她也是像萧若如今这样,在清岑的门外一守就是一天,守到他愿意出来见她一面。 推己及人,她才反应过来这种行为其实是多么的不讨喜。 “是啊师姐!”纪游落座在对面,叹声道:“我还听说萧若很早就放话,这辈子只会娶一个剑术比他好的姑娘做妻子。” 话里又叹息一声,才接着道:“师姐啊,你是第一个打败他的姑娘,我觉得你其实很危险啊……” 宁瑟端茶的手抖了抖,脸上依然镇定:“无妨,我的法力比他高,他要是实在不走,还可以来硬的。” 话音才落,门口传来一阵无比沉重的“啊啊啊”声,在这静谧安宁的中午,那声音拖得很长,显得尤其刺耳。 纪游猛地站了起来,“师姐!这不是那个萧若的声音么!” 宁瑟也是一惊,跟着踏出门外,心想萧若可能……被人打了吧。 院门外一派鸟语花香,宁瑟走到门槛处时,只瞧见萧若狂奔着离去的背影。 门扉边,清岑云淡风轻地站着,跟着宁瑟一起望向萧若渐行渐远的背影,一边说:“他跑得很快。” 清岑表现得若然无事,衣袖也仍然纤尘不染,脸上瞧不出什么表情,仿佛萧若的离去与他没有一点关系。 宁瑟双眼雪亮,因为见到清岑而感到十分高兴,过了一小会,又忍不住问道:“对了,萧若跑得这么快,是因为你方才和他动手了吗?” 清岑抬起手,将流云化成一面剔透非常的明镜,原原本本倒映了此刻景色,他拎着这面镜子,语调没什么起伏地说道:“我只是拿出一面幻镜,邀请他照了照。” ☆、第14章 醉衾 清岑的话音一落,站在他身后的纪游忍不住“哈哈哈哈哈”地笑出了声。 他还没有笑够,就瞧见清岑侧过脸看了自己一眼,虽然没有对他说话,他却觉得此刻无声胜有声。 于是纪游立刻在原地站好,拢着袖子开口道:“师姐!我忽然想起我还有很要紧的事……我要回去写课业了,明早要是交不上去,师尊肯定又要训斥我。” 纪游在心里想着,他要是继续待在这里,肯定会打扰到清岑师兄和宁瑟师姐,虽说他很想留下来抄课业,但此刻看来,最要紧的似乎还是识相地离开。 宁瑟尚未应声,清岑已经接了话道:“课业的确要紧,落笔也要多加斟酌。” 纪游郑重地点头,顺着清岑的话道:“师兄说的是!所以我正准备回去好好斟酌,争取按时写完!” 却不料清岑竟然像男主人一样,分外从容地同他道:“那我和宁瑟就不送你了。” 纪游愣了一瞬,在这一刻恍然觉得自己是在清岑和宁瑟的家里做客,当下寒暄完毕,作为男主人的清岑还将自己送到了门口,礼数十分周全。 他心中有些感动,于是一摆手豪情万丈道:“和我客气什么!我先走了,不用送了。” 这日午阳偏斜时,院子里只有清岑和宁瑟两个人。 庭中浅风微动,碧树繁花垂影幽幽。 两只山雀挨在宁瑟脚边蹦了蹦,其中一只抬头瞧见清岑,歪着脑袋打量好半天,蓦地长啼一声。 清岑停步,低头看着那只山雀,想到凤凰精通鸟语的传闻,他忽然起了兴致,随即问道:“它说了什么?” 那山雀挨紧了宁瑟,又在原地蹦了几下,似乎因受到关注而备感荣幸。 “说你长得非常好看。”宁瑟道:“作为一只诚实的山雀,它从没说过假话。” 清岑应了一声嗯,跟着又道:“它不仅诚实,眼光也不错。” 宁瑟哈哈笑出了声,“这是正常的眼光。” 她道:“你确实很好看,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言罢又牵起他的手,引他往庭院后方走,“对了,你今天来的正好,我酿的酒刚好可以开坛了。” 天色晴好,日光落上后院花丛,映照一片浅碧轻红。 清岑扫眼看过那些开得繁茂的花盏,复又开口问道:“你还会酿酒么?” “我母后嫁给父王之前,是深居简出的瑶台酒仙,她最会酿酒了。”宁瑟微抬了下巴,语调轻快道:“所以我也会,而且都是她教的。” 浅风迎面吹来,带着微淡的花香,她牵着他的手站在一棵梧桐树下,忽然想起来什么,随口问了一句:“我酿的是夕颜酒……你能喝吗?” 天界的夕颜酒,取材自南海樁米,辅之蓬莱山珍,酒味醇厚可口,素有“仙境一绝”之称。 唯一可惜的是,这种酒十分上头,若是不胜酒力的人喝了,八成会醉。 宁瑟从未见过清岑喝酒,但宁瑟的父王曾经和她说过,天底下的男人多半是爱拼酒的,白日放歌须纵酒,恨不得尝三百杯。 宁瑟的母后也曾同她说过,当初自己就是用一坛酒放倒了宁瑟的父王,而后将他搞定,一切水到渠成。 彼时宁瑟年纪不大,因她母后没有详说搞定的过程,她便私以为是她母后的那坛酒,酿得实在太好,牢牢拴住了她父王的胃,继而拴住了她父王的心。 所以后来宁瑟的母后教她如何酿酒时,她总是学得特别认真,特别刻苦,盼着学好以后能像她母后一样,轻而易举地将心上人拐回家。 宁瑟正分神想着这些,忽而听到清岑低声道:“既然是你酿的酒,我肯定要尝一尝。” 这话听在耳边,似乎别有一番深意。 宁瑟心头一热,捧着清岑的手搓了搓,“这是全天界最好喝的夕颜酒,你要相信我啊。” 清岑听到这话时,并不是特别相信,然而短短一刻钟后,他举起酒盏尝了半杯,又觉得宁瑟言之不假。 这坛夕颜酒,味质醇香,酿得恰到好处。 他想起幼时随父亲去参加天帝寿宴,宴上有千金一盏的凝华酒,滋味似乎还不如现今这杯端在手里的。 房间内纱帘半卷,挡了庭中繁花绿树,却掩不住窗外清风。 宁瑟捧了酒坛坐在梧桐木桌边,低头给自己倒了一大碗酒,流风吹得酒面微动,仿佛池塘涟漪一般。 清岑放下酒杯,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宁瑟丝毫没察觉到清岑的凝视,将那大碗装得满满,而后一手端起整只碗,仰头开始闷酒。 清岑的手顿了一下,杯中酒水溅出几滴。 宁瑟喝了一半,忽然想起来什么,停下来与清岑对视。 “你平日都是这么喝酒的?”他问。 宁瑟点头,一边坐得离他更近,手中瓷碗碰了碰他的酒盏,算是干杯。 “方才忘记和你干杯了。”宁瑟捧着碗,忽然又道:“在我们天外天凤凰宫,大家都是用碗喝酒……每逢节日宴会,还有一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要一坛一坛地喝。” 言罢,仰头将那一大碗酒闷干。 竟是一滴不剩。 清岑应了一声嗯,凭空拽出一个剔透如镜的水晶盆。 这个水晶盆乃是陌凉云洲的瑰宝之一,清岑原本打算用它养水莲,所以放在灵台冷泉里浸了十年,现在陡见天光,整个盆都显得非常晶莹剔透。 宁瑟楞然,看着这个水晶盆问:“你要做什么,要洗脸吗?” 清岑没有答话,拎起那坛酒往他的盆里倒。 宁瑟吃了一惊,才反应过来清岑要做什么,连忙伸手去拦他。 “你要是用这个盆喝酒,肯定会喝醉的。”她道:“夕颜酒很容易醉,而且我酿了五年,酒劲会更大。” 清岑放下酒坛,因为觉得有些热,他抬手将衣襟拉开几分,一边应话道:“我习惯用盆喝酒。” 宁瑟睁大了双眼,甚至觉得他可能已经喝醉了,可他方才只喝了半杯,难道半杯夕颜酒也能让他醉…… 她不禁发问道:“你是在说笑吗?” 事实证明,清岑并非说笑。 他很快喝完了一盆,脸色没有丝毫改变。 宁瑟把左手伸到他眼前,同时伸出三根手指,出声问道:“你觉得这是几?” 清岑挑眉,回答得十分完美,“三根手指。” 宁瑟松了一口气,又听他补了一句,“你为什么要伸过来两只手?” 宁瑟愣了愣,反应过来他大概是真的醉了。 “哎,你喝醉了。”宁瑟一手撑腮,望着他道:“不过就算喝醉了,从外表也看不出来。” 她牵过他的手,捧在掌心摸了摸,“你今晚就睡在我这里吧。”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既没拒绝也没应下,手却从她掌中抽了出来。 宁瑟听说,大部分人喝醉以后都会变得比平常奔放,没想到清岑却变得比平时还要内敛。 她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又问了一句:“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头很晕?夕颜酒喝多了容易头晕,我父王喝多了也扛不住。” “晕么?”清岑答:“我没感觉到。” 他说:“只是你这里的东西,一直都在旋转,能停下来么?” 宁瑟觉得事态有些严重,立刻应话道:“你坐在这里别动,我去给你熬醒酒汤。” 刚准备站起来,就被他拉住了手。 “别走。”他道:“坐下来。” 第13节 宁瑟顿了顿,答了一句:“我很快回来。” 清岑很小的时候,还会跟着他父亲喝一点酒,后来长大了一些,反而开始滴酒不沾,这一次突然喝了这么多,自己也觉得不对劲,然而酒劲上头,却不是法力高就能压得住。 他的手搭上木桌,虽然眼前所见的景象分外模糊,还是很镇定地同宁瑟道:“你要去哪,我跟着你。” 宁瑟有些反应不过来,心想他喝醉了以后,怎么变得黏人了呢。 “我担心你站都站不稳啊,”宁瑟道:“你乖一点,坐在这里等我吧。” 言下之意,还是要走。 他想得心烦,握紧了她的手腕,一个用力将她扯进怀里。 宁瑟愣了一瞬,坐在他腿上一动不动,眼中星点明光闪烁,心想现在的场景和她想过的似乎完全不一样,似乎又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好。 她曾经假想过和清岑一起碰杯对饮,两相猜拳不醉不归,又或者是一副很有意境的画,类似于长廊月下,一壶清酒,一树桃花。 但没有一种假想是像如今这样,他衣衫不整地抱着她,握着她的手腕不肯松开。 她坐了一会,若有所思地问道:“你打算这样一直坐着,坐到醒酒为止吗?” 清岑俯身靠近她耳侧,话里带着酒气:“不然还能做什么,我放开手,你不是会跑么。” 因为觉得眼前东西模糊,唯有宁瑟是十分清晰的,他收手将她抱得更紧。 宁瑟贼胆乍起,出声问道:“正巧现在我们离得这么近,你能借我摸一摸你的腹肌么?” 清岑嗯了一声,高挺的鼻梁贴着她的耳根,爽快应话道:“一共八块,你想摸哪一块?” ☆、第15章 韶令 清岑的回答实属宁瑟意料之外,她睁大双眼看他一阵,感慨道:“果然,我的眼光就是好。” 因为心里激动,她双手搭上了他的衣袖,不由自主地搓了搓,而后又问:“可不可以都摸一遍?” 清岑点头,并且松开了她的手腕,窗外天光正好,午后暖阳依然明灿,他不大能看得清周围景色,只顾着抱紧怀里的宁瑟,同时嗓音低沉道:“摸完以后,你不能走。” 宁瑟见他如此黏人,且黏的又是自己,内心陡然生出一阵自豪感,心想学好酿酒果真是没错的。 正如她母后所说,酒中自有黄金屋,酒中自有颜如玉,也许不久的将来她就能将清岑完完全全地搞定了。 思及此,她按捺下一颗激动的心,手指攥紧他的衣袖,十分郑重地应了一声好,又诚心诚意地安抚他,“你放心,我一直是用真心待你的,我看中的不仅是你的外表,还有你的内在。我不是那种始乱终弃的人,无论做了什么事,一定会对你负责,以后我们在一起过日子,我也会处处体谅尊重你。” 清岑没有应声,高挺的鼻梁抵在她的耳后,无意识地蹭了一下,蹭得她的心都要化了。 恨不得立刻将他绑回天外天。 宁瑟话中一顿,平复心跳后,又接着补充道:“虽说凤凰族一向低调,但我绝不会亏待你,等我们成亲那一日,我会用凤凰族的七彩祥云迎接你进门。” 用凤凰族的七彩祥云迎接你进门。 清岑大约只听到这一句,他想了想什么是七彩祥云,就觉得这桩买卖很划算,甚至不记得方才宁瑟还说了什么,就低声应了她的话:“我记下了,你说话要算数。” 宁瑟呼吸一顿,几乎以为婚事敲定,但转眼想到这只是酒后醉语,又觉得不能当真。 他的话兴许不能当真,但她方才说的那些,却都是发自心底。 庭中鸟啼清脆,风拂树叶沙沙作响,帐幔也被吹得微动,不知过去了多久,宁瑟的呼吸仍然没有平定,反而觉得气血上涌。 她抬手拉好清岑的衣服,坐在他的腿上仰脸望向天花板。 清岑的话音在她耳边响起,平淡一如往昔,“你怎么了?” 宁瑟的眼中隐有泪光闪动,双手攥紧他的衣领回答道:“流鼻血了。” “是么?”他伸手扣上她的下巴,力道并不温柔,还有些野蛮,下一刻却抬起自己的衣袖,用那袖摆……擦掉她的鼻血。 他靠近她的脸,仔细打量一阵,满意道:“现在没了。” 宁瑟屏住呼吸与他对视,这种经历也是第一次,心跳快得不受控制,她觉得自己应该说一些感激的话,或者投桃报李做点实事,她在心中斟酌了百转千回,最终结结巴巴地应话道:“等、等你醒了酒,我帮你把这件衣服洗了。” 这句话说得不够圆满,她顿了一下,又添了一句:“我保证会洗得干干净净,晾好以后还给你。” 清岑听了这话,面上没什么反应,手却搭上了木桌,修长的手指挨着酒坛,语气不容置喙道:“不用洗,留做纪念。” 宁瑟闻言一愣。 她侧过脸,瞧见清岑再次拎起那坛酒,连忙按住他的手,“你也知道自己醉了吧……” “嗯。” “那你还要继续喝?” 清岑想了一下,不紧不慢道:“味道好,不喝可惜。” 宁瑟轻抽一口气,从他腿上跳了下来,抢走那坛酒以后,闪身移到一丈开外,“你的酒量需要磨练,这坛酒还是让我封起来好了。” 远景不甚明晰,流云似乎染上雾色,宁瑟的身形也隐没在纱幔里,清岑静了一阵,扶着梧桐木桌站了起来。 他抬步向宁瑟所在的地方走,脚步依然平稳,看不出半分喝醉的样子,话也说得十分清晰:“酒没了,你也跑了。” 房间内弥散着浅淡的酒香,宁瑟抱着酒坛子,站在原地怔了一怔,心想清岑真是厉害,哪怕喝酒喝醉了,表面上还能保持住正常的样子。 但她转念又想,总不能待在原地等他来捉,于是身影一闪,抬脚跑向门外。 清岑见她消失得这样快,想起她方才说的那句“我会对你负责的”,还有她答应的摸完以后绝不会跑,忽然觉得自己遭受了诓骗。 清岑如今的心境,类似于被登徒子占了便宜的少女,原本以为对方会负责到底,不料人家走的时候连头都没回一个。 此时将近傍晚,霞云染了苍穹,抬头遥望天边,隐约能瞧见半轮弯月。 清岑踏出房门后,看到站在院中央的宁瑟,又听她道了一句:“我刚刚把酒封起来了,你站在原地不要动,我扶你去休息。” 清岑低头思索她的话,想她说“你站在原地不要动”,类似于他方才嘱咐的不要走,她答应了不跑最后还是跑了。 思及此,清岑抬步继续走,希望宁瑟能明白他刚才的感受。 酒劲阵阵上涌,他心知自己喝醉了,也许走不了几步就要倒下,这种局面他当然不想看见。 与其失足摔倒,还不如优雅地趴下。 门外几步处就是台阶,宁瑟担心他会被绊倒,跑过去打算扶他,然而还没伸手碰到他,眼前便有一道盛极的流光闪过。 他化出了原形。 在三界之内,纯血龙族都有格外重要的地位,并且备受仰慕和尊崇,然而所有龙的数目加在一起,也超不过十个。 是以宁瑟从未亲眼瞧见一条龙的本形。 几丈长的黑龙伏卧在她的门前,龙鳞泛着暗色的华光,她呼吸一滞,伸手去摸黑色的龙角,觉得不仅冷而且硬,回头看龙尾离得那样远,才反应过来这条龙有多巨大。 她低头,叫了一声:“清岑?” 他没有应话,她才反应过来,他在她的门口睡着了。 以这样一副无法对旁人言说的姿态。 夕阳倾颓,可见万里霞晖,浮云仿佛柳絮,洒满了此刻苍穹。 宁瑟深吸一口气,抬头望了一会天,自言自语道:“我听说,你们龙族的防备心都很重。” 她一边摸着他的龙角,一边袒露心扉道:“你在我面前喝醉了酒,还化成原形睡着了,是不是说明你不仅信任我,还很喜欢我呢……” 她倾身将他抱住,又低头亲了一口,“你放心,我会对你非常好的。” 一个时辰后,夜幕已沉,宁瑟坐在院中打盹,怀里揣了两只圆滚滚的山雀,那山雀也阖眼浅眠,几乎快要进入梦乡。 宁瑟先它们一步入梦,因为所见景色影影绰绰,她大概想到自己是在做梦,抬头环视身处之境,看到流云从脚下划过,轻薄的雾霭弥漫山河。 山上开了一片芳菲桃李,花色浅淡如素樱,远处腾起七彩祥云,带着凤凰王族的标记,她仰着脸看云,却见天外雷光涌动,那云散得不见踪影。 疾风骤起,漫山繁花凋谢一地。 宁瑟猛地清醒,连带着怀中两只山雀一惊,她将山雀放在石桌上,站起来去找清岑,却发现门口不再有那条黑龙,只有铺了一地的棉被。 方才宁瑟以为他会在门口睡一夜,因为拖不动他,也没有这么大的床,只好从卧房拿了棉被,一张一张地盖在他身上。 眼见棉被遍地,宁瑟怔楞了一瞬,心想清岑走的时候会是什么心情,就听到他的声音从她的身后传来。 他说:“酒醒了。” 宁瑟闻言转身,看到衣袍齐整的清岑站在她面前,一如既往的风姿卓然。 月挂柳梢头,星盏在天际耀动。 “醒酒了吗?”宁瑟哈哈笑了一声,搓了搓手道:“醒了好啊,我原本以为你会在这里睡一晚。” 他走到她身侧,明明没有说一个字,在宁瑟看来,却仿佛秋后算账。 宁瑟咽下一口唾沫,有些心虚道:“虽然我在你喝醉了以后摸了你,但是当时……”咳了一声,又说:“当时你也同意了,而且、而且……” 她而且不出所以然的时候,清岑应声道:“你说要负责的话,还算数么?” 宁瑟猛地抬头,定定将他望着,隔了半晌方才回答:“当然算数。” 她说:“还有要用七彩祥云接你进门,往后和你在一起也会处处体谅尊重你,会对你非常好,这些话全都算数。” 清岑顿了一下,想起一个叫甜言蜜语的词。 他没有顺着她的话继续说,转而开口道:“我要回一趟陌凉云洲,今天来是和你告别。” 庭中花香依然,旖旎风情却减淡,宁瑟楞然看着他,想到他喝醉以后那么黏人,清醒完却突然要告别,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她攥着自己的衣袖,出声问道:“那你还会再来昆仑之巅吗?” 清岑想,如果宁瑟还在昆仑之巅,他大概会再来,倘若她不在了,回来也没什么区别。 尚不等他回答,宁瑟就扑进他的怀里,无比坚定道:“你要是去陌凉云洲,就把我也带走吧,你们陌凉云洲缺人吗?侍从,暗卫,厨娘,我什么都可以做,而且不要工钱。” 她这样投怀送抱,他顿了一瞬,仍然抬手搂住了她的腰,另一只手扣上她的下巴,她以为他又要说:“你这样成何体统”,却见他俯身越靠越近。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直到他的呼吸近在咫尺,直到两唇相贴,舌尖相触,直到他搂在她腰上的手收得更紧。 他的身后是漫天闪耀星辰,月光静照苍穹,此刻风声恰如天籁。 ☆、第16章 熙华 天淡风清,初日照高林。 第14节 长廊外的水榭凉亭内,清岑执了黑子与修明下棋,亭外静湖吹来一阵凉风,临岸翠柳枝叶浅动。 柳叶落在棋盘上,蒙了黑白两颗棋子,修明抬手端起茶盏,开口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昆仑之巅?” 清岑落下黑子,应声道:“今日。”而后又添了一句:“我不在的时候,宁瑟若是有事,劳烦你通知我。” 修明喝了一口茶,指尖抵着杯沿道:“以宁瑟的法力,昆仑之巅没多少人欺负得了她。” 大概一个月以前,修明在清岑的房门外撞见了衣衫不整的宁瑟,彼时他并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宁瑟张口想要解释,语塞半晌也蹦不出一个字。 修明见状,特意将清岑打量了一番,发觉他脖颈处有几道指甲挠出的红痕,就觉得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清岑来昆仑之巅修习法道后,一直与修明交情匪浅,而今数千年已过,修明从未见他沾染半点风月,秾桃艳李向来与他无关,温香软玉也挑不起他的兴致,修明便以为清岑和自己一样,在情之一字上,既没什么见地,也没什么造诣。 但那日之后,修明的想法有所改变,几日瞧不见清岑的身影,他便觉得清岑大概是和宁瑟在一起,也因此领悟了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深意。 “我以为宁瑟会陪你去陌凉云洲,亲眼见证你承袭天君之位。”修明行了一步棋,抬头看着清岑道:“没想到她会继续留在昆仑之巅。” 清岑执棋的手一顿,低声道了一句:“继任天君后,我会领兵去北漠。”黑子落在白子的边上,他的语声依然平静:“北漠遍地妖魔鬼怪,不是她能待的地方。” 亭外水风连绵,湖畔烟波浩渺,静立了几朵半开的水莲。 修明侧目看那花盏,心神领会道:“所以你没告诉她,你今日会走么?” 清岑没有接话,算是默认。 “天君之位仅次于天帝,你没有战功,的确难以服众。”修明端过茶壶,往清岑的杯子里添茶,香茗溅出几滴,他轻叹了一口气,出言相劝道:“你打定主意去北漠,又不想让宁瑟跟着你,至少要和她解释一番吧。” 清岑执起黑子,岔开话题道:“你手上的伤还没好么?” “上次在南海屠蛟怪,断了手骨,至今未恢复。”修明放下茶壶,从容且淡定道:“好在我们龙族骨头复原的快,再过几日就无妨了。” 清岑嗯了一声,应话道:“七八日就能好。” 约摸半刻钟后,棋局形势尚不分明,侍卫却走过来插话道:“殿下,正厅里来了客人。”话中略微停顿,接着道:“是宁瑟姑娘,她还给您带了……” 一盒糕点。 这话尚未说完,修明已然落下一颗白子,并且出声问道:“宁瑟来了,你还有心思和我下棋么?” “没有了。”清岑诚实地回答道。 修明手指一顿,目光扫过整盘棋局,心头微涩几分,转而开口道:“既然如此,我回去看书了。” 正厅内添了一盏紫金香炉,香气浅浅外溢,袅袅如初春云烟,宁瑟坐了一小会,恍然发觉这是梧桐木制成的熏香。 她没等多久,就看见了清岑。 两旁侍卫恭敬行礼,默不作声地相继退下,并且为他们关好了门,显得非常贴心。 素纱垂幔,熏香气息浅淡,流云漫过地板,聚散沉浮恍若清野山峦。 在这么一个明净之地,合该做些类似于品书论画,抚琴温茶的雅事,然而宁瑟乍见到清岑的第一眼,就跑过去扯开了他的衣领。 似要对他行那不轨之事。 清岑呼吸一顿,却任她为所欲为。 “你今早给我的那封信,我来回看了七遍,最后收进了乾坤袋里。”宁瑟攥着他的衣领,抬头看着他道:“你在信上说,不会告诉我什么时候回陌凉云洲,往后还要去蛮荒北漠,率领兵将斩妖除魔,让我别跟着你,回天外天凤凰宫等你?” “凤凰宫比北漠好很多。”清岑补充道:“北漠也没有梧桐树。” 宁瑟闻言蹙眉,没有接他的话。 清岑要回陌凉云洲,宁瑟便想跟到陌凉云洲,清岑要去蛮荒北漠领军除魔,宁瑟连加入天兵营的心都有了。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她一言不发地站在他面前,黑色的瞳仁里倒映了他的身影,眼中没有嗔怪,没有委屈,只有摇曳的水光。 清岑微侧过脸,避开她的凝视,语气却放缓了很多:“陌凉云洲有几种仙果,我会差人送到你手上。” 他问:“你喜欢吃偏酸的仙果,是么?” “我不挑食。”宁瑟道:“如果是你给的,酸的甜的我都能吃。” 言罢,拉开他的衣领细看了一下,一个月前挠出的红痕已经完全消退,半点踪迹都没留下。 清岑并不知道她在端详什么,想到可能有一阵见不了面,现下就变得非常大方,低声问她道:“你想摸哪里?” “我心里一直有个遗憾。”宁瑟拉好他的衣襟,双手背后道:“以后可能见不到你了,能给我摸一下你的脸吗?” 清岑挑眉,答非所问道:“见不到我是什么意思?” “你要去北漠收复天界的失地,那里的魔怪囤聚了几千年,你也没有领兵打仗的经验,我觉得你可能回不来了。” “三年之内,肯定能回来。” 宁瑟低头,心想三年就三年,大不了加入天兵营,随军出征北漠。 她深吸了一口气,复又问道:“所以你给不给我摸脸?” 清岑牵过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脸上。 宁瑟怔了一怔,觉得他果然很讨她的喜欢,又跟着开口道:“我从前听父王说过,天君之位仅次于天帝,仙阶应该是很高的吧。” 她说:“你登临天君的位置,肩上担子大概会很重,陌凉云洲占地广袤,治理起来也不容易吧,可你不仅有这片封地,还要去北漠领兵打仗……如果我能在什么地方帮上你,你一定要和我说啊。” 言罢,踮起脚尖亲了亲他的脸。 清岑初次听她告白时,心中已有涟漪微起,而今听她说这些好听话,更难保证心如止水。 他低头看她,见她双眼明亮,隐有期待之色,似乎在耐心等他开口,将她一起带往陌凉云洲,而后捎去蛮荒北漠。 思及此,清岑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他极少安抚旁人,更少出言劝慰,此刻竟也说了一句:“我不会有事,你不用担心我。” 这句话仿佛一句定心丸,宁瑟没有刚开始那么慌,但细想之后,仍然打算一直跟着他。 所以临近中午之际,宁瑟便开始收拾东西,她将满屋衣服首饰全部堆在了一起,又开始翻箱倒柜把所有宝贝一个接一个地刨出来。 刨到一半她忽然想到,清岑送她的那本天乾剑谱,似乎已经丢了很久了。 她还特意放出木偶人去寻找,却一直没有收到消息。 纪游握着笔杆坐在桌旁,一边抄宁瑟的课业一边看着她忙活,抄着抄着忽而反应过来,猛然从椅子上站起。 “师姐!你是不是要走了?”他问。 宁瑟正在清算书册,闻言点头应话道:“明天上午我就向师尊辞行,以后有空再回来看看你们。” 纪游握紧了手中的笔杆,眼中浮出一些水雾,内里更是百爪挠心。 他低头静静地想着,师姐突然离开昆仑之巅,肯定和清岑师兄有关,虽说他私心有些舍不得,但婚姻大事毕竟更重要,往后等师姐成家立业,他也好上门祝贺一番。 然后递上自己的份子钱。 宁瑟见纪游默不作声,捧着书册走了过去,将那一打古籍摆在他面前,一边同他道:“以后我不能教你写课业了,这些书都是适合初学者的,你没事的时候可以翻翻看。” 纪游鼻尖一酸,搓着衣袖道:“师姐,我会很想你的。” 而后又道:“师姐你走了以后,师尊就没有拿得出手的徒弟了,我觉得他会比我更想你的。” 宁瑟一拍木桌,坐在他对面接话道:“坦白的说,我觉得再过两三百年,你会是他最得意的徒弟。” 纪游闻言愣了愣,眼中浮起更深的水雾,话里已然带了鼻音,“师姐的意思是,再过两三百年,我们师尊就要变成老糊涂了吗?” 尚不等宁瑟回答,纪游便悲伤得不能自已:“师尊他老人家实在太可怜了……” 话音未落,门外响起嘈杂人语。 宁瑟踏出门槛,见到来者众多,约摸有七八个,当下便觉得十分吃惊。 这群人来势汹汹,为首那个正是许久未见的兰微。 宁瑟上一次见到兰微,还是一个月前的事,彼时在杏花林旁,兰微柔声温婉同她说话,而现在,她的手中多了一份战帖。 在昆仑之巅,有个不成文的习俗,门徒之间可以相互下战帖,打斗中若是发生了伤亡,后果皆要自负。 不过昆仑之巅的学徒多半惜命,所以很少会有人拿战帖说事,一般的比试都是点到即止。 正午阳光灿烂,蝉鸣也比往日聒噪,立在宁瑟门口的那七八个人都不再多言,唯独兰微出声说话。 “今天来打扰你,我们也觉得有些抱歉。”兰微拿着那封战帖,走近几步道:“如有烦扰之处,宁瑟师妹可别怪罪我。” ☆、第17章 玄芝 风静天清,庭中云消雾散,满地皆是草木虚影。 纪游捧着书册从门内走出来,看到院中七八位不速之客,立时站到了宁瑟身侧,并且率先开口道:“怎么来了这么多人,是想打群架吗?” 兰微轻笑一声,没有接话。 “不是我吓唬你们,”纪游抬头与她对视,语气肃然道:“我师姐一个人能单挑你们一群。” 兰微将战帖递给了一旁的青衫男子,提起裙摆向旁边走了一步,站在梧桐树下温声软语道:“谁说我们要打群架,这样不符合战帖的规则。” 话音一落,那青衫男子便开了口:“你们不要误会了兰微,是我想和宁瑟切磋一番。”话语一顿,又接着道:“请了兰微和其他师兄妹来这里,无外乎给我们做个见证。” 宁瑟静了一阵,仍然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于是应了话道:“你想和我切磋一番,可是我认识你吗?” 那男子相貌普通,穿一身白缎青衫,放在人群里也毫不扎眼,容易让人过目便忘。 听了宁瑟的这番话,他却忽然来了脾气,语调拔高道:“我是承平,宋河仙尊坐下弟子,你当真不认识我了?” 梧桐树上山雀清啼,风吹落叶飘散一地,承平脚踩树叶走了过来,眸色阴暗难辨分明,“半年前,宁瑟在镜湖边和我定下终身大事,转眼就投了他人怀抱!” 他抬手扔下战帖,拔剑时带了凛然杀气,冲着宁瑟高声喊道:“你不仅给我戴了绿帽,害我平白无故遭人耻笑,如今更是连认都不认我,叫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恶气!” 宁瑟愣然,心想哪怕她被猪油蒙心,也断不会看上这种人啊。 纪游吃了一惊,随后将手插.进了袖口,续话道:“你方才说的那番话,我一个字都不信,试想我师姐这样的人,为什么会看上你这等歪瓜裂枣,与其跟了你,还不如孤独终老。” 纪游的话音刚落,承平已然拔剑相向,宁瑟瞳眸一缩,提了长剑去挡。 剑锋快要挨到纪游的脖颈,强悍的威压却突然来临,并且在转瞬之间,将那柄剑整个绞成了灰。 这是凤凰王族的威压,可惜在场众人没有一个能认出来。 纪游惊魂未定,承平却恼羞成怒,他拔出一柄袖中短匕,刀刃对准宁瑟,腾云刺了过来,“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哪怕拼去我这条性命,也要教训教训你这个……” 第15节 话说了一半,被迎面劈来的剑风打断。 或许承平当真想教训宁瑟,可惜他们二人实力悬殊太大,宁瑟的剑风压得他喘不上来气,更不用提闪身拿短匕刺伤她。 朗日高照,风云陡变,狂风卷起一地落叶,承平猛地抬起双手,蕴了十成掌力,仰头怒喝一声后…… 重重拍向了自己。 宁瑟诧然,出声道:“你干什么!” 围坐一旁的七个弟子此时竟都奔涌了过来,承平面无血色倒地不起,手中短匕划伤了筋脉,暗红色的鲜血即刻染透衣襟。 兰微花容失色,抬脸望向宁瑟时,竟是声泪俱下:“宁瑟师妹,我们同是昆仑之巅的弟子,你怎能下手如此歹毒?” “你哪只眼看到我下手歹毒?”宁瑟蹙眉,话中夹了怒气:“我用剑风逼退了他,是他自己……” 这句话尚未说完,她猛地反应过来,低头看着承平道:“你一早知道打不赢我,竟然自断仙骨?” 因为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宁瑟整个人都有些发懵。 一旁又有别的弟子怒声插话道:“宁瑟师妹,承平的仙途算是毁了,你怎么还能说这种话?” 当空骄阳烈烈,树影迎风晃动,院中浮出一阵血腥气,混着哀哭声唾骂声,不像是昆仑之巅的木屋小院,倒像是冥界的修罗场。 纪游长这么大以来,从未像如今这般生气过,他抬手推开众人,狠狠一脚踹上了躺倒在地的承平,“你自己断的仙骨,凭什么赖在我师姐头上?做人要有担当,你自己犯下的事,自己还没脸承认么!” 兰微冷笑一声,一改温婉面色,挥手抽了纪游一巴掌,声音极其响亮。 这一耳光将纪游彻底抽楞,他呆了一瞬后,又奋起反抗,却被人两下摔倒在了地上。 他自小受尽父母宠爱,从未吃过什么亏,只知道旁人待他好,他也要努力回报,旁人待他不好,他大可以避开他们。 却从没有人告诉他,倘若有人欺负上了门,他应该怎么办,又能怎么办。 院中树影攒动,宁瑟总算回神,低头看到纪游脸上的巴掌印,几番怒气交叠在一起,握紧了长剑的剑柄道:“你们当真觉得我很好欺负么?” 兰微本意正是要激怒她,见她如此上道,唇角挑出一个笑:“这话从何说起,你打断了承平的仙骨,怎么还好意思强词夺理?” 火光环绕整个院落,乌云遮蔽天光,但余阴风烈阳,在场众人方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落入了一个乾坤阵。 宁瑟一跃而起,手中长剑陡然化作虚影,她心中有怒不再多言,势要将这些人统统打一顿。 尚未出招,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吼声,强悍到无可违逆的剑风劈碎了宁瑟的法阵,再差一点就要割断她的手臂。 还好宁瑟躲的快。 天边拨云见日,流风也静了许多,门外站了五六位昆仑之巅的仙尊,立在最前方的,乃是满面怒容的宋河仙尊。 兰微仿佛看到救星,眼含热泪迎了过去,扑通一声跪在宋河仙尊的脚边,言辞悲切道:“师尊,承平师弟找宁瑟下战帖,却被她打断了仙骨,我们为他鸣不平,差点也要被剜骨剥皮。” 宋河仙尊乃是昆仑之巅声名远扬的师长,宁瑟以为他多少会分清是非,了解事情经过再下定论,却不料他竟然一掌拍碎了门板,怒气十足道:“好个宁瑟,真以为昆仑之巅是任你撒泼的地方么!” 宋河的身后正是玄音仙尊,他一眼就看到承平手中的短匕,和脸上有鲜红巴掌印的纪游,想到自己的徒弟们可能刚被欺负过,心中也腾地冒起了火,强压怒气道:“宋河,我们刚来不久,并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 另一位仙尊道:“依我看,事关重大,得把所有人带去刑堂审问了。” 这日傍晚时分,几乎整个昆仑之巅的仙尊都齐坐一堂,而端坐在最上位的,却是手执血书的宋河仙尊。 刑堂之上,通明灯盏晃动,光影却寒凉如水,宁瑟笔直地立在兰微身旁,没有一点做错事想悔改的样子,看得在场几位仙尊不由叹气。 宋河仙尊甩开手中血书,声音冷如腊月寒冰:“宁瑟这顽徒下手如此狠毒,若按我说,非得拔了她的仙根,废了她的仙骨,替我们昆仑之巅清理门户。” 话音一落,玄音仙尊几乎要从座位上站起。 他先是给了宁瑟一个安慰的眼神,而后将拐杖扔到了地上,响声自然远大于那封轻飘飘的血书。 “战帖已下,胜败自负!”玄音仙尊抬头看向宋河,怒声发问道:“你声名在外,难道要让人知道你门下的徒弟连输都输不起?” “呵,真是笑话。”宋河仙尊手扶木桌,朗声应话道:“我宋河虽然护短,却也当得起赏罚分明这四个字,想当年在天兵营里训练兵卒时,功功过过我向来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可有你玄音说话的份?” 祝腾仙尊咳了一声,适时插话道:“好端端的,扯兵营作甚?宋河,你这话说得有些跑题吧。” “跑题?我哪一句跑题!”宋河仙尊怒上加怒,语声倏尔拔高道:“玄音惜才,我也惜才!” “承平是我坐下弟子,他的心性我会不知!那孩子的起早贪黑勤奋刻苦,你们可曾明白一分?”宋河仙尊紧盯宁瑟,眸中怒火中烧:“你们知道我恼怒什么?宁瑟伤了我的弟子,不但拒不认错,还说是承平自断仙根,嫁祸于她!” “混账!做出这等同门相残的孬种事!”他道:“简直是个孽畜!胆敢空口说白话!在场九双眼睛盯着她,她也能说这种混话来诓我!” 一旁有别的仙尊想劝他冷静,闻言也哑然失声。 宋河仙尊猛地从座位上站起,疾风带过他宽大的袖袍,他一手拍向木桌,语声低沉几分道:“你知道我们昆仑之巅最怕什么?就是最怕教出宁瑟这种有才无德的弟子!没有半点容人之量,不知良善为何物,空有一身好本事,还全用在了自相残杀上!” 他的手离开那木桌,隐约显现几道裂痕,话中更是动了真怒:“我今天就要告诉你,我宋河仙尊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 “我们一众老家伙齐齐坐在这里,不就是为了商讨这件事吗?”玄音仙尊同样站了起来,冷声接话道:“当时在场的人,除了宁瑟和纪游之外,全部都是你的弟子,你冷静一下,想想有没有相互包庇的可能。” 宋河仙尊垂目看他,仿佛真的冷静了一点:“好,我遣人调查。” 而后抬手指向宁瑟,猛地发声道:“但无论如何,必须先断她仙骨。” 玄音仙尊觉得他冥顽不灵,当下便和他撕破了脸,“掌门仙尊云游在外尚未归来,按照昆仑之巅的法典,轮不到你个宋河仙尊发号施令。” 宋河仙尊已然走下台阶,目光锁死在宁瑟身上,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怒气,继而开口道:“等掌门仙尊回来,功过我自然会受!” 他道:“但现在,我非要亲手废了宁瑟的仙骨!” 宁瑟后退一步,心想她明明放出了求救符,怎么一个时辰过去了,还没瞧见半个人影。 她正这样想着,忽然看见刑堂大门猛地打开,门外祥云铺了十里,两边列队持剑的侍从排了一路。 玄音仙尊心下一惊,暗道真是好大的排场。 祥云缭绕,鸾凤和鸣,浮光染尽沉沉夜幕,来者身着一袭华裳,不仅身量挺拔颀长,容形外貌也极其俊朗。 他周身仙气灵韵,进门后什么话也没说,径直走向了最上位。 宁瑟颠颠跟在他身后,随他一路走上了台阶,在场仙尊无人出声,唯独玄音松了一口气。 宋河仙尊站在原地,目光紧随宁瑟,虽然心中有怒,仍然拱手抱拳客套道:“殊月仙君此番前来,可有要事相商?” “有什么要事相商?”殊月落坐在最上位,宽大的华服袖摆搭上了木桌,将宁瑟拽近了一点,方才懒洋洋道:“听说你们执意要拔我妹妹的仙骨,我父王一把年纪了,膝下就这一个女儿,经得住你们这样折腾么?” 他道:“想必是我凤凰一族避世太久,在座仙尊已经记不得我们了。” 宋河仙尊有些反应不过来,沉声问道:“宁瑟她是……” 殊月低笑一声,笑里似有嘲弄的意味,“宁瑟是我唯一的妹妹,我凤凰族的帝姬,我父王奕和仙帝视若掌上明珠的女儿,每年百鸟朝凤飞往天外天凤凰宫,就是为了庆贺她的生辰。” ☆、第18章 杜仲 夜色暗沉,明灯光辉流溢,刑堂内举座皆惊,无一人出声言语。 宋河仙尊握紧双拳,又倏尔松开,缓了半晌后,眸中怒意只增不减:“既然是奕和仙帝的女儿,还犯下这等混账事,打断同门师兄的仙骨,意图谋害他人性命,并且从头到尾拒不认错,难道不是罪上加罪?” 殊月闻言冷然一笑,伸手拽过宁瑟道:“只问你一句,是不是你做的?” “绝对不是!”宁瑟挺直腰杆,硬气地回答道:“只要真相水落石出,必定能证明我的清白。” “我也觉得不是你做的。”殊月一手撑腮,颇为散漫道:“倘若真的惹怒了你,别说废个仙骨,就是打死了又能如何。” 宋河仙尊呼吸一滞,手骨捏得嘎吱作响,指节泛着青白色,显然已经怒到了极致。 “堂堂一个殊月仙君,竟也是个草菅人命的货色!”宋河仙尊怒目相向,沉声开口道:“今日就是奕和仙帝来了又怎样,哪怕捅到天帝跟前,我也要讨个公正的结果!” 殊月侧过脸看向宁瑟,低声问道:“你要死要活非得来昆仑之巅,就是跟着这种仙尊学修法么?” 宁瑟尚未回答,殊月自己接了话道:“依我看,还不如在家玩树枝呢。” 宁瑟怔了一怔,随即使劲摇头,指着玄音仙尊道:“我师尊眼界比他开阔,为人处世也比他通达许多。” 殊月的目光扫过玄音仙尊,淡淡应了一声嗯,而后又道:“你很久没回家了,父王母后都很想念你,这次的事情结束后,你随我回天外天凤凰宫吧。” 夜风透窗而过,大堂内光影错落,有人踏着满地月色而来,仅仅一个黑衣侧影,都堪称风华无双。 来者正是清岑。 他的身后跟了一众陌凉云洲的神仙,无一例外地守候在云端,唯独他一人踏进了门槛,最后停步站在纪游的身侧。 纪游眼中含泪,看着清岑道:“师姐被人诬陷,没有人相信我们。” “谁说没人信?”殊月在最上位接话道:“我天外天的所有神仙,都非常相信你们。” 宋河仙尊咽下一口怒气,状似平静地面对清岑,同时问了一句:“这里是审讯的刑堂,不知殿下有何贵干?” 宁瑟也直愣愣地望向清岑,几乎想立刻跑到他身侧。 “自从清岑进门以后,你的眼珠子都不会转了。”殊月抬目打量清岑,一边和宁瑟说话道:“把脸偏过来,你不觉得哥哥更好看么?” 近旁灯火摇曳,晃出一阵碎影流光,宁瑟深吸了一口气,同时应话道:“在我眼里,他才是最好看的。” 殊月挑眉,不以为然道:“我看你是被他迷得神魂颠倒,已经是非不分了。” “我这是正常的眼光。”宁瑟道:“你不知道他有多招人喜欢。” 殊月不再言语,心头却生出一种自家白菜被猪拱了的感觉,换了个话题接着道:“我们凤凰族有几个青年才俊,不仅相貌格外出挑,品行也是一等一的好,你看上哪一个都行,往后你们成了亲,还可以抱一窝小凤凰。” 他道:“等你回家,哥哥就把他们介绍给你。” 这话一字不漏地传进了清岑的耳朵里。 清岑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已然波涛汹涌,但他又不能找殊月的麻烦。 他抬手打了个指诀,门外的云团拖进来一个人,那人面色苍白如纸,四肢都泛着青黑色,正是刚断了仙骨的承平。 宋河仙尊乍一看到承平,神色便从愤怒变成了惊痛,他快步上前握住承平的手腕,指尖探到了凡人的脉相。 昆仑之巅有几位德高望重的仙医,今次使尽全力救治承平,仍然没有保住他的仙骨,只是为他捡回来一条命。 失了仙骨的神仙,几乎和凡人无异。 “你带承平来做什么?”宋河仙尊抬头看向清岑,言辞中出离了愤怒:“清岑你可知道,他受了重伤,需要卧床休养!” 一旁又有别的仙尊咳嗽一声,继而插话道:“三日后就是天君即位大典,按照天界礼法,我们不能直呼其名,必须尊称殿下。” 宋河仙尊冷笑一声道:“哪门子的殿下?不过是个靠着父亲才有了封号的混小子!” “那你算什么?意气用事,刚愎自用的老糊涂么!” 此话一出,满堂沉静。 说这话的人乃是宁瑟。 宋河仙尊郁结于心,吐出一口浊气,抬眼看着宁瑟道:“你方才说了什么?” 第16节 宁瑟猛地一拍桌,从最上位跑了下来,站在宋河面前道:“你敢不敢让承平脱光衣服验伤?他用尽十成法力,恶狠狠地劈了自己一掌,胸口必定有伤痕,绝非我能伪造出来。” 宋河瞪大了双眼,怒声应道:“有何不敢?我倒要看看,你能耍什么……” “花招”两个字还没说出来,宋河仙尊的手就被承平紧紧握住。 “师尊。”承平强撑着坐了起来,气若游丝道:“请赐弟子一死。” 他说:“我已经是个凡人,不再有神仙的尊严,与其在众人面前宽衣解带,还不如让我死个痛快。” 宋河仙尊屏住呼吸,还未给出答复,就听到清岑语声漠然道:“那就捏个结界,单独让你师尊看看。” 承平瞪大了双眼,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得如鲠在喉。 清岑看他一眼,不急不缓道:“你敢自断仙骨,却不敢当众宽衣,也算有自知之明。”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宋河仙尊紧皱双眉,抬头应话道:“我这就捏个结界,查看他的伤势,也好堵住你们的恶言。” 承平拉紧了自己的衣领,伏跪在云团之上,转而看向了宁瑟,“宁瑟师妹,你我之间也曾有过海誓山盟,虽说你现在另觅新欢,已经无暇顾及我,但怎能眼睁睁地……” 剩下的话尚未说完,流云化成三尺长棍,照着他的后颈打了一棒。 直接将他打晕了过去。 宋河仙尊颤抖着手,缓慢指向清岑,问责道:“当着我的面,你也敢动手打他,你不觉得愧疚,不觉得后悔?” 清岑看也没看他,面无愧色道:“我后悔没有早点打。” 宋河仙尊胸腔一窒,觉得气血涌到了喉咙口。 殊月轻笑出声,在一旁应和道:“打得好!满口胡言乱语,还敢肖想我妹妹,也不知道照照镜子么?” 他抬步从上位走下来,目光仍然落在承平身上,“难怪会自断仙骨,成天沉浸在莫须有的幻想里,还不如投胎重走一遭。” 话音未落,龙族威压已经绞碎了承平的衣服。 当窗映上明月白霜,过往夜风微凉,清岑走到宁瑟的身侧,抬手捂上了她的眼睛,宁瑟扒着他的手臂道:“我想看看他的伤口是什么样的,我就看一眼。” “他的伤口在胸前。”清岑道:“干瘦如柴,没什么好看的。” 宁瑟了然点头,应话道:“也是,肯定没有你的好看。” 若是放在刚才,宋河仙尊听了他们的话,必定要恼羞成怒,为徒弟出一口恶气,而如今,他整个人都出离了神智,愣在原地说不上话。 灯火幽幽,拂上绣幕屏风,兰微木然立在原地,眸色放空了许多。 从殊月仙君出现开始,她的脑中就一片空白,冷风吹过她的裙摆,血珠一点一滴地落下,她才发现自己的指甲抠破了手心。 “不要怪承平,都是我做的。”兰微上前一步,跪在宋河脚边道:“我以为宁瑟是个凡人,我不想让她好过。” 宋河仙尊闻言诧然,再看兰微时,已是满目惊疑。 兰微从袖中取出一本书,正是宁瑟丢失的天乾剑谱,“我想她应该安安分分做个凡人,哪怕机缘巧合飞升上界,也不该偷学天界剑谱,不该和生来仙胎的神仙有所交集。” “我没想到她不是。”兰微低下头,发髻上的步摇钗轻微晃动,她的目色沉静一片,话也说得十分平和:“凡人生来卑微低贱,哪怕来了天界,迟早也要祸害我们,我管不了所有飞升成仙的凡人,只想见一个铲除一个。” 宋河仙尊愣了半刻钟,仍然不能接受她的话,他抬头看着房梁,缓声问道:“兰微,你为何要牵扯承平?” 兰微伏下头行礼,莎绿色衣裙铺在楠木地板上,仿佛夏末凋零的莲叶,“正如师尊所知,承平原本也是个凡人,修法得道成了仙人,成功拜入师尊的门下……他心属于我,我却只想让他回凡界。” 听了半晌的纪游忍不住插话道:“说实话,你们两个都不太正常,幸好我师尊门下没什么弟子,有的都是正常人。” 兰微攥紧手指,笑了一声道:“我曾经引诱宁瑟去往浮云山,希望她能在那里丧命,没想到浮云山的水蟒全部被她制服,我那时就应该想到,她不可能是个凡人。” 言罢,她又抬头看向宋河:“我上门求见清岑师兄,想告诉他宁瑟原本是个凡人,和她在一起,会玷污了我们神仙的血脉。” 纪游挖了挖耳朵接话道:“昆仑之巅想见清岑师兄的人有多少,肯定排不到你啊。” 殊月冷笑一声,开口纠正兰微的话:“宁瑟跟了清岑,分明是升华了他家的血脉。” 这句话说出口以后,殊月侧过脸看向清岑,他原本以为清岑会和他置气,却不料清岑淡声道了一句:“你说的很对。”而后又补了一句:“我也是这么想的。” 宋河仙尊仿佛听不到旁人说的话,他独自静立了好一阵,方才开口道:“兰微,我一向把你当做得意门生,觉得你不会说假话,也不会害别人,从没想过你竟然入了魔道。” 这话仿若诛心,兰微一跪不起:“我甘愿自断仙骨,去寒冰山反思赎罪,但我生而为仙,此生断不会入魔道。” 宋河仙尊哑口无言,转而面对满堂仙尊,嗓音拔高道:“今次出了这等事,老朽无法再面对门下弟子,明日就会离开昆仑之巅,回冥界陵园做个敲钟的老头子。” 兰微蹙眉,抬头道:“师尊,我的事与您无关。”而后又追问:“为何说我入了魔道?” 宋河仙尊默不作声,只抬手捏碎了仙尊的印章。 月光流泻一地,窗外沉寂只闻风声,宁瑟轻抽了一口气,接了话道:“无论为仙为人,心里起码要有一杆标尺,上对得起青天白日,下对得起本心和良知……以己喜恶判人生死,行事毫无自我克制,这不是世间所言的魔道么?” 兰微睁大了双眼,而后再不出言。 纪游拢着袖子靠了过去,附和道:“师姐,你的话说得好有道理。” “这不是我想出来的啊,出自《天魔论》第三章。”宁瑟道:“小时候不明白为什么要背书,长大以后发现好像有点用。” ☆、第19章 淇奥 长夜漫漫,星光渐暗,路旁草木繁芜,偶有几只流萤飞过。 天外天凤凰宫的侍卫们分列两队,提剑站在殊月身后,来往浮云飘渺不定,风中夹了浅淡的雾气。 殊月静立一阵,侧过脸看向宁瑟,低声问她道:“事情都解决了,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宁瑟没有接他的话,也不想给出肯定的回答,她抬头望向站在不远处的清岑,觉得心里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 清岑即将去往陌凉云洲,三日后就是天君继位的盛典,她很想和他一起去,又觉得他根本不会带她。 “别看了,你看了他一晚上,不觉得腻么?”殊月牵起宁瑟的手腕,引她踏上浮动的祥云,“老老实实地跟哥哥回家,哥哥就带你去看凤凰族的美少年。” 宁瑟闻言蹙眉,不为所动道:“我看中的并不仅仅是清岑的外表啊。”顿了一下,又说:“我不是这么肤浅的人。” 殊月淡淡瞧她一眼,唇角勾出一个笑:“你承认自己只是看上了他的外在,哥哥也不会嘲笑你。” 宁瑟愣了一瞬,刚准备感谢他的宽容体谅,就听到他补了一句:“毕竟你没有我这样的好眼光,我也不能太强求你。” 言罢,直接将她拽上祥云。 浅金色的云朵腾空升起,其后跟随一众凤凰宫的侍卫,排场和仪仗都很盛大。 宁瑟回头望向站在原地的清岑,见他身后也有诸多陌凉云洲的高位神仙,灵韵的仙气漫过雾霭,最终隐入暗沉无边的夜色。 月华流霜,风也变得肃冷,脚下的祥云却渐行渐疾。 约莫半刻钟后,宁瑟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夜幕中,清岑身后的仙使上前一步,极其恭敬地开口道:“殿下,子时已过。” 言下之意,是该上路了。 清岑转身离去,一众神仙腾云跟上,两旁侍卫提灯开道,照亮前往陌凉云洲的夜路。 灯芯镶着价值不菲的夜明珠,光晕柔和恰如仲春月色,随行仙使从袖中掏出一本手札,将记在其中的内容报给清岑。 说到改建行宫的问题时,清岑忽然添了一句:“我初登天君之位,不想大费周章,行宫也无需改建。” 仙使闻言楞然,心想天君之位何其重要,他们殿下却这样低调,简直是天界不骄不躁的典范,于是更加恭敬地应话道:“一切谨遵殿下的意思。” 然而过了一阵,他还是忍不住追问:“再过三日便是继位大典,殿下可有别的要求?” 清岑静默片刻,忽而想起一件比较重要的事,他侧目看向那位仙使,一并吩咐道:“花园里多栽几棵梧桐树,寝宫的玉床换成梧桐木床。” 那仙使恭顺答了一声是,心想他们殿下终于提了要求,必定要在明天之前全部办妥。 当夜月落星沉时,宁瑟抵达了天外天凤凰宫。 奕和仙帝一早收到消息,携了爱妻站在宫殿外迎接,三十三级台阶前铺满了七彩祥云,半空中飘悬了数十盏长明金灯。 “我说父王母后十分想念你,并不是诓你玩的。”殊月理了理袖摆,将宁瑟拉近道:“母后每隔几日就要念你一次,父王命令我无论如何也要把你逮回来。” 因为许久没有归家,宁瑟有些心虚,一边搓着手道:“啊,原来父王是这么命令你的么?”尚不等殊月回答,她哈哈干笑一声,嗓音格外响亮道:“哥哥你辛苦了!” 自打今晚见面以来,宁瑟第一次开口叫他哥哥,他心中有些受用,于是语气缓和不少,“父王母后时时记挂着你,这一点你知道就好。” 云朵落地后,跟随其后的侍卫相继退下,宁瑟她母后径直走了过来,因着终于见到离家已久的女儿,感到心中大定。 “这么晚回来,手也冻得这么凉。”宁瑟她母后捂着她的手,深深叹了一口气,又十分欣慰道:“你总算在昆仑之巅待够了,知道收拾东西回家了。” 奕和仙帝点头搭话道:“你母后知道你今晚回来,准备了一桌好酒好菜。” 昆仑之巅确实是个修法的好地方,但吃的东西从没合过宁瑟的胃口,她几年没吃过一顿饱饭,乍一听到这句话,眼中立刻焕发了光彩,出声问道:“都是我母后亲手做的吗?” 她母后为了这顿饭准备足有半日,当下便领着她往正殿里走,一边同她说:“吃完饭你好好睡一觉,你寝宫里的梧桐木床,肯定比昆仑之巅的舒服。” 这话着实不假。 酒足饭饱后,宁瑟躺在床上仰望锦纱床帐,又将柔软的被子拉高了一些,房间里点了她最喜欢的安神香,半开的窗缝吹进清凉的夜风,她仿佛应该很快入睡,却迟迟没有丝毫困意。 她忍不住去想清岑在做什么。 清岑目送她离开后,应该立刻返回陌凉云洲了吧,三天后就是天君继位的盛典,场面将会分外宏大。据宁瑟所知,不仅有当今天帝,她的父王母后也会到场,天界排得上名号的仙尊神尊都会去,她肯定也要尽早混进去。 一刻钟后,她从床上爬了起来,抬手将窗户开得更大,尽量不惊动殿外的侍卫,然后像是做贼般地,悄无声息偷溜了出去。 陌凉云洲位于天界以东,从天外天凤凰宫动身,御风而行也要三个时辰。 彼时天已大亮,东方褪尽烟霞色的晨曦,一轮朝阳攀得很高。 陌凉云洲占地广袤,天君的宫殿坐落在正中央,巍峨宫墙高有三丈,琼楼金阙耸入云霄。 宁瑟初来乍到,并不熟悉这里的地形,凭借天外天令牌混进宫门后,在某个岔道口彻底迷了路。 她安静地站了一会儿,半个人影也没瞧见,又因为一晚没睡,此刻提不上什么劲,干脆蹲在了原地,心想捏个什么法诀带路,能又快又准地找到清岑呢。 路旁桑榆树垂下淡紫色的花串子,当空朗日明媚流光,她百无聊赖地蹲着,对此地美景熟视无睹,苦思冥想带路的法诀。 忽然有低沉好听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仿佛盛夏初雨灌进她的心田,她才当真相信这世上有种病名为相思,她不幸中毒已深,好在治病的解药来到了她的面前。 “你蹲在这里做什么,”清岑道:“特意等我么?” 宁瑟立刻抬头,目光定定将他望着,见他此刻孤单一人,暗想真是绝好的时机。 “我想去找你,可惜迷了路。”宁瑟从原地站起,靠近一步道:“我发现天外天离陌凉云洲不算远,御风而行三个时辰能到,如果是夜里上路,正好还能赶上一场日出。” 她说:“我用天外天的令牌进了你的宫门,大概只缺一张地图,就能找到你的位置。” 忽有一阵浅风吹来,桑榆树的花盏簌簌下落,浅紫色的花朵铺了满地,恰有一串落在她的衣袖上。 清岑拾起那花串,宁瑟也凑得更近低头去看,脸颊像雪润的羊脂玉,让清岑忍不住很想捏一把。 于是他扔开桑榆花,伸手实现了这个想法。 第17节 “用天外天的令牌进门,我想除了你不会有别人。”清岑牵过她的手,带着她离开桑榆树下,“你一晚上没睡,应该找个地方补觉。” 宁瑟长这么大,也从来没有被人捏过脸,这无疑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她原地一蹦贴近他,续话道:“我都给你捏脸了,你是不是要礼尚往来地回报我?” ☆、第20章 永慕 清岑脚步一顿,复又继续向前走,依然握紧了宁瑟的手,似乎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你想让我回报什么?”清岑牵着她的手,心中其实有些高兴,面上却并不表现出来,神色依然如常:“你经常摸我的手,我捏了你的脸,这不是很公平么?” 宁瑟低头想了想,竟然觉得他的话十分占理。 诚然,她经常克制不住去摸他的手,而且总是以一种无比珍惜的态度去摸,用两只手紧紧捧着,贴到胸口的位置。 这样算下来,他方才捏了她一下,其实也没什么吧。比起宁瑟对他的热情,他仿佛不太主动亲近她,那他刚才的举动,是不是值得鼓励呢。 想到这里,宁瑟仰脸看向他,诚心诚意道:“也是,我经常摸你的手,你捏我一下挺公平,这样好了,以后我的脸你想捏就捏。” 一席话说得十分大方。 但这并不是宁瑟的目的,她说完这番妥协的话,见清岑没有应声,便又补了一句:“我再摸你的时候,你也不要反抗。” 清岑微微抬头,坦然道:“我从来没有反抗过。” 话音一落,宁瑟忽然有所醒悟。 她刚来昆仑之巅时,尚未在清岑跟前混个眼熟,空有一腔雄心壮志,时常立誓要在几个月之内拿下他,却总是被自己的誓言打脸。 她不太清楚如何讨人喜欢,每日只会蹲在他的门口守着他,起初也被他无视了很多次,唯独几只鸦雀愿意陪着她。 那时她想,在清岑眼里,她和那些棕毛灰毛的鸦雀可能没什么区别。 唯一的不同在于,那些鸟雀会叫会吵会闹,而她总是蹲得十分安静,而且很识相地蹲在门边,一点也不妨碍他开门关门,仿佛一株生在墙外的蘑菇,或者是一棵没有叶子的树。 她守了很久,数清他门口有三十一棵红叶枫树,竹林里最老的罗汉竹已过千岁,丛生的夜昙总是会在子时一刻开花……后来他渐渐愿意和她说话,再后来,她甚至可以近他身侧。 而今,她伸手摸他时,他似乎也真的没有反抗过。 宁瑟不禁假想道,倘若她能早一点摸到他,他是不是也不会反抗,然后顺理成章地,就变成了她的人。 这个想法让她十分振奋。 她往他身上靠得更紧,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你不反抗我,一定是因为喜欢我,就算你一个字不说,我也了解你的心意。” 而后她又在心里补了一句,她终于从一厢情愿,变成了两情相悦,实在可喜可贺。 清岑停下脚步,忽而低头挨近她,在她的脸颊上极轻地一吻,然后道:“这样的心意,你不早就知道了么。” 宁瑟呼吸一滞,觉得自己的心在沦陷之后,又不幸化成了一滩水,水中满是清岑的倒影,风姿俊逸更胜以往,搅得她贼胆大发。 漫漫长路上,除他们以外别无一人,宁瑟便觉得此刻无论做什么,也不会招人围观。 脚下是堆砌整齐的青石砖,前方是光可鉴人的琉璃墙,墙内春明绿柳垂下柔枝,迎风浅浅飘荡。 宁瑟双手圈上他的脖颈,踮起脚尖亲上他的脸,而后移到他的唇边,小心翼翼舔了一下。 见他没有异议,还挺配合她,她放心地加深亲吻,手也从他脖颈往下滑,停在衣襟的位置,轻易勾开些许,指尖试图往里堪探。 清岑一举按住她的手,呼吸也变得微乱,“这里是宫道。” 宁瑟立刻拉好他的衣领,分外正经地站在他身边,一边出声安抚他:“你放心啊,附近别说一个人,连只鸟都没有,不会有人看见我刚才轻薄了你。” 话虽这么说,宁瑟也默默地反思了一阵,以后不论他有多勾人,还是得分清场合,努力克制一下。 这里是陌凉云洲的天君宫殿,若是在宫道上给人看见他们殿下遭人轻薄,想必会传出一些风言风语,实在不利于清岑的名誉。 宁瑟心想,她花费了数不清的光阴,好不容易才将清岑拐到手,他又这般招人喜欢,她肯定是要好好疼惜他,舍不得让他受一点委屈。 正如她父王宠爱她母后,平日里也总是十分疼惜,每当她父王面对她母后,连一句重话也不舍得说。 却不料正在这时,清岑接了一句:“给人看见也无妨,不过这里是宫道,若是碰见了熟人,可能会影响你发挥。” 宁瑟没想到他会这般坦然,仿佛真的给人看见也毫不在意,随口应了一句:“这里是陌凉云洲,会有我的熟人吗?”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一阵欢呼声:“师姐!师姐!你也在这里啊!” 宁瑟心下一抖,侧过脸远远一望,竟是瞧见了玄音仙尊和纪游。 他们二人的身前,还有两个引路的侍卫,其中一人手上拿了一封名帖,其上印了陌凉云洲的金漆。 纪游绕过那两个侍卫,抬步朝宁瑟跑了过来,很是欢快的样子,“师姐,没想到还能碰见你啊,实在是太巧了,可见这就是天意!” “进了正门往南方走,只有这一条宫道。”清岑顿了一下,总结道:“碰见她是很容易的事。” 纪游愣了愣,又问:“为什么师姐也在这里,她不是回天外天凤凰宫了吗?” 宁瑟还没回答,纪游就添了一句:“师姐,你原来和我说你家是个类似鸟窝的地方……” 他用手比划了一个方寸大小的鸟窝,“我还以为是这么大的家。”然后抬袖指向巍峨宫城,手指画了一个大圈,“没想到是那样大的凤凰宫。” 语毕,他不禁感慨道:“师姐你和清岑师兄真是般配,连你们的家都很般配。” 宁瑟点头,应声道:“不过我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刚到陌凉云洲不久。” 纪游扬起脸看向清岑,张口便说:“然后你就碰见了清岑师兄……”讲到这里,他忽然想起方才师尊的嘱咐,立刻改口道:“碰见了殿下!” 天君继位的盛典广邀天界高位神仙,纪游的师尊玄音仙尊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不过大部分的客人都会在盛典前一日到,各自住在供客人落榻的宫殿里,很少会有谁像玄音仙尊这般,提前三日动身过来。 玄音仙尊之所以来得这么早,完全是因为纪游想来陌凉云洲见他爹娘,纪游以自愿看完一百本书为代价,换取玄音仙尊早三日动身。 纪游他爹乃是陌凉云洲的某位星君,顶头上司便是天君殿下,不过他爹甚少和他说公事,也从未谈及天君事迹,是以纪游对天君二字,其实没什么概念。 临行前,玄音仙尊一再嘱咐,倘若偶遇清岑,不能再叫师兄,要改称殿下。 纪游说殿下二字说得不太顺口,又听清岑接了一句:“陌凉云洲的朝会在下午,你现在回家,刚好能见到灵安星君。” 灵安星君,正是纪游他老爹。 纪游乍听此言,感到十分开心,暗想清岑师兄实在体贴,知道他归家心切,还特意出言提醒他,一时有些激动,于是摆手道:“我回家去见爹娘了,有空再找师姐闲聊!” 而后顺便带走了玄音仙尊,“师尊,我请你去我家吃饭,不是我吹牛皮,我老爹做菜真是一绝……” 清岑满意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想自己又可以带着宁瑟走去他的寝宫了。 风微云淡,天空依然晴朗,日光照在宫殿的瓦檐上,像是蒙了一层浅色的金光。 殿前华门外,站了几个提刀把守的侍卫,瞧见清岑后,恭声行了礼,没多打量宁瑟一眼。 却在心里暗道,这位想必就是以后的……天君爱妻吧。 宁瑟跟着清岑踏进正门后,还是呆了一呆,这殿宇似乎比凤凰宫更巍峨宏大,但她转念又想,倘若是一个人住在这里,会不会觉得有些寂寞。 清岑将宁瑟带去了主殿,卧房横了一张大床,被子和床垫似乎都格外柔软,宁瑟扑过去摸了摸,万分惊奇道:“这是一张千年梧桐木的床。” 素纱帐幔垂在宫柱边,落地屏风挡了窗外光影,宁瑟恍了一下神,心花怒放道:“你是特意为我准备的吗?” 清岑闻言唇角微勾,见她喜欢心里也很高兴,然而话里却听不出来:“碰巧而已。” 他道:“你安心休息。” 言罢,转身出了房门。 宁瑟确实很困,她御风而行了三个时辰,从凤凰宫跑到这里,不仅困还很累,见到清岑以后心弦也松了,眼下又有一张顶好的床,实在撑不住满身倦意。 她脱了衣服鞋子爬上床,躺了不到半刻钟,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她在自己寝宫里睡到今日天黑都不会有人管她,但天黑之后,她的母后指不定就要来瞧一瞧她,倘若发现她不见了,可能会火急火燎地刨遍整个凤凰宫。 宁瑟猛地从床上坐起,一手撑着腮帮开始沉思,心想直接和父母说她跑来见心上人,他们不一定能接受。 于是她放出一只信鸟传给殊月,托她哥哥向父王母后解释一番,在信上写字时又觉得要表明位置,于是还郑重地添了一句:“我在他这里睡觉,请不要担心我。” 放飞信鸟后,宁瑟内心圆满地躺下了。 ☆、第21章 徵音 黄昏落日满天红,夕阳霞光透过帐幔,缠着云雾铺上地板。 宁瑟从床榻上爬起来,裹着被子静坐了一会,且坐得十分端正。 这一觉睡得很踏实,床铺也非常舒服,她的内心尤其满足。 宁瑟裹紧被子回味了一阵,而后想起这里是天君的寝宫,她此刻正坐在清岑的床上,裹着清岑睡觉用的被子。 她仰着脸重新躺倒,感慨老天爷待她真好。 清岑推门进来时,宁瑟尚未起床,她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定定望向镌刻龙纹的床帐,浓密的长发散乱铺在软枕上,还有几缕从边沿垂了下来。 清岑抬步走了过去,从地上捡起她的衣服,一边低声问她:“还想睡么?” 宁瑟猛地坐起,将被子拉过了胸口,强作镇定道:“不想了,现在一点也不困。” 她今日睡到一半时,恍惚以为是在自己的寝宫里,于是爬起来将肚兜脱了,甩手一把扔在地上,甩得豪气万丈,而后继续倒头睡得天昏地暗。 而今,她就仅仅穿了一件单衣。 清岑拎着她的衣服走近,那堆衣服里自然也有她的肚兜,莲青色雪缎的底子,上绣几朵盛开的凌霄花,宁瑟从来都很喜欢这种样式,当下却觉得无言以对。 “把衣服给我吧,我马上起床。”宁瑟抬头看他,状似平静道:“睡了一个白天,是时候起床了。” 清岑将她的衣服放在她身侧,转身正要离开,却被宁瑟拉住了袖摆。 “别走啊,你才刚进来。”她道。 清岑握上她的手腕,将她的整只手重新放回被子里,“你要穿衣服,我理当回避。” 不用回避啊。 宁瑟在心里想着,反正他们迟早是要成亲的,也许再过几年就会结为连理,然后生一窝小黑龙崽……既然早晚要做夫妻,现在回不回避都是无所谓的事情吧。 这些想法让宁瑟为之一振,她再次从被子里伸出手,前倾着搂上了清岑的腰,像是柔软的水蔓缠上坚硬的棹桨,执意在河道上将预备前行的船客留下。 因他转身欲走,她的脸颊就贴上了他的后背,双手也环得更紧,同时出声道:“不用回避啊,如果你今晚没事,就留下来吧。” 清岑想拉开她的手,却觉得自己的手有些僵,宁瑟仅穿了一件薄棉的单衣,此刻又抱他抱得很紧,他明显感到有两团柔软的东西挨着他的后背,想通了那是什么以后,他嗓音低哑道:“你先把衣服穿上。” 第18节 话里透着冷淡的意味,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宁瑟蹙眉思索一阵,白嫩的脸颊依然紧贴着他,双手环在他的腰上,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 她不太懂他为什么忽然变得这么冷淡,她清楚地记得在睡着以前,清岑还很温和地同她说话,将她带到他的寝宫睡觉,顺手为她放下床帐,临走时还关紧了房门。 就在刚才,他进来的时候,甚至把地上的衣服全部捡了起来,不声不响递到床边。 想到这里,宁瑟的眼中泛起了水光,放低了声音问他道:“我知道了,你是不是不喜欢我抱着你?” 他还没有回答,她就识相地松开了手。 她从前蹲在他的门口时悟通了一个道理,凡事不可急于求成,进一寸有进一寸的欢喜。 宁瑟显然误会了清岑的意思,现下变得安静且乖巧,也没再说一个字缠着他不让走,只是裹着被子在床上坐得端正,出声道了一句:“我穿好衣服就去找你。” 清岑静默片刻,也没向她解释,缓缓应了她的话:“你如果想见我,可以去书房找我。” 他刚走了一步,宁瑟光着脚从床上跳了下来,快步绕到他面前,抬头看着他道:“不对啊,我想起我原来从正面抱过你,你没有表现出不高兴的样子,你是不是不喜欢被人从后面抱?”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衣襟半敞,仍然深陷于苦思冥想,“你的心思不太好猜,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可以告诉我啊。” 说完这些,宁瑟又总结了一句:“我都会牢牢记住的,同时争取温故而知新。” 夕阳落幕,皎月攀上天空,卧房内灯盏通明,映得纱幔薄如蝉翼。 清岑抬手拉好她的衣襟,见她双眼雪亮望着他,毫不在意自己衣衫不整,他的心头微动几分,语气平缓地回答道:“你从正面后面抱,我都觉得很好。” 言罢,又摸了摸她的脑袋。 宁瑟的脸有些烫,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激动。 她抬头将他望着,眼中倒映了澄明的灯色,白嫩的脸颊微微泛红,得寸进尺道:“那你亲我一下,我就当你没有诓我。” 他顿了一下,就见她原地一蹦,欢快的像只刚破壳的雏鸟,同时催促道:“快点。” 清岑俯身吻了她的额头。 宁瑟不太满意,心头微涩道:“就这样吗?我还以为……” 剩下的话被堵在了他的吻里。 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尽力感受由他主导的深吻,双手不自觉地搭上他的衣襟,攥在手心揪得很紧。 其中滋味难以言喻,仿佛尝一下就要上瘾,像是心中开满了仲夏繁花,举足处都能看到他的身影。 圆月高升时,星斗挂满天际。 天君宫殿外有人披星戴月而来,御风疾驰猛地停在城门边,身后没有一个侍卫。 这其实不太符合他一贯的脾性,他出门最讲究排场。 不过当下,殊月已然顾不得这么多。 他停步掏出天外天的令牌,心道自己一定要冷静,不要慌,不要生气。 然而作为一个失足少女的哥哥,他实在很难克制自己的心绪。 奕和仙帝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儿子是远近闻名的殊月仙君,女儿是少有人知的宁瑟。 宁瑟比殊月小了一千岁,她刚从凤凰蛋里爬出来时,殊月已经是风度翩翩的美少年,用着居高临下看鸟崽子的目光看着浑身金黄绒毛的妹妹,而后不以为然地冷漠一笑。 就被奕和仙帝敲了头。 “这是你亲妹妹。”奕和仙帝道:“你看她长得多可爱。” 殊月被迫又看了她一眼,见她没走几步路就踩上了凤凰蛋的蛋壳,两爪朝天仰面栽倒,一脸的呆相,不禁唇角一勾又挑出一个冷漠的笑。 就被奕和仙帝再次敲了一下头。 “你妹妹虽然蠢了点,但长得很可爱,起码还是有优点的。”奕和仙帝强行安慰着自己,同时温和道:“你看你妹妹这么蠢,你以后要好好保护她,就像父王母后保护你一样。” 殊月静了一阵,还是点了一下头。 宁瑟没化形之前,比山里的野鸡还要闹腾,对什么都感到好奇,时常能将人逼疯,还曾放火烧过宫殿,被她母后逮住一把扔进了水缸里,捞上来以后整个都蔫了,从此学乖很多。 殊月心想,他们天外天凤凰宫好不容易拉扯大的帝姬,好不容易才长成了一个漂亮懂事的姑娘,怎么能不明不白地被清岑那小子骗到了手,他觉得有些无法接受。 宁瑟传给他的信,让他感到更加的无法接受。 什么叫“我睡在他这里”? 这话的意思,是他们已经睡到了一起? 宁瑟尚未婚配,就和清岑睡到了一起,倘若传了出去,她的名声可能会毁。 殊月没想到,清岑表面上一副冷静淡定的样子,背地里却是一个诓骗无知少女的风流公子,果然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城门外的侍卫见到殊月的令牌,客气地将他引入宫殿,带他去正殿书房找清岑。 书房外种了一片月夜冷梅,白花红蕊,幽香素浅,开得十分繁盛。 殊月看了一眼梅花,暗想清岑还算有点品味,但想到清岑可能就是凭着这样的品味骗到了他的妹妹,他脚下的步伐不禁迈得更快,华服衣袍扬起一阵流风。 书房正门口,殊月径直走入,穿过回廊时,心底发出一声冷笑。 与此同时,宁瑟拽了一把椅子坐在清岑身边,因他要翻看奏折,无法给她摸手,所以她的手就摸到了别的地方,清岑依然没有反抗。 殊月进门时,只见清岑坐得端正,倒是宁瑟一手拽着他的袖袍,一手伸进他的衣领内,一副登徒子的样子。 殊月手指微僵,觉得眼前的情形和他想象中有些不一样。 ☆、第22章 连星 书房里铺了一层柔软的织锦,踩上去仿若脚踏云絮,殊月缓慢走了两步,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宁瑟侧身瞧见了他,立时睁大了双眼,呼吸在胸腔中一滞。 在天外天凤凰宫,宁瑟为了装出一个帝姬应该有的样子,连那种才子佳人的话本子都是偷偷摸摸地看,每逢掌灯时分,她就掏出一册装帧精美的香诗艳词,垫在道法书下面,一脸正经地观摩。 书中常有春.风露华,娇韵逸致,郎君夜入深闺,美人言羞语涩。 一旦父王母后或者哥哥走近,宁瑟就立刻换上道法书,手执毛笔装作沉思的样子,因她装得很像,所以从未被发现过。 她母后见她刻苦用功,总不忘给她端些仙果,嘱咐她按时就寝不要劳累,偶尔还会顺带着夸她两句。 宁瑟经常反省,自己是不是有愧于她母后的夸赞。 但话说回来,她连看那种书都是背着父母和哥哥的,怎么能在和清岑独处时暴露了行径,她觉得自己有些失败。 宁瑟胡思乱想了一阵后,努力镇定了下来,开始考虑另一个问题。 殊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宁瑟觉得匪夷所思。 虽说她这个哥哥向来神出鬼没,但只要离开了天外天,势必要摆开排场才会出现,而今却悄无声息地站在清岑的书房里,让宁瑟从头到脚悚然一惊。 “父王母后还不知道你离开了凤凰宫。”殊月忽然出声道:“你最好立刻收拾东西,现在和我回去。” 夜阑人静,窗外似有虫吟呓语。 殊月半倚着门扉,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仿佛五味杂陈。 他微侧过脸,刚好对上清岑的目光,一时更觉得无言以对。 像是纨绔少爷当街调戏美人,少爷他哥哥赶来圆场,瞧见那一声不吭的美人后,内心唯有一腔愧疚。 宁瑟犹不自知,她贴到清岑身侧,抱紧他的手臂,没有半点松开的意思。 “我不想走啊,就算回了凤凰宫,还是会跑过来。”宁瑟道:“而且再过两日,父王母后也要来陌凉云洲,参加天君继位的盛典,干脆让我在这里……” 殊月冷笑一声,听宁瑟结结巴巴地补充道:“让我在这里等他们。” “你觉得这样像话?”殊月走近一步,目光冷如霜刃,原本想对宁瑟说句重话,但念在清岑在场,不好落了妹妹的面子,于是强忍着说了一句:“快过来,我带你一起回家。” 宁瑟侧过脸贴向清岑的袖袍,缓了片刻后,还是言辞凿凿道:“就算你和我动手,我也不会走。” 殊月深吸一口气,再看清岑的眼光就仿佛是看一只狐狸精。 “我好奇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殊月挑眉道:“你现在不走,等父王母后来了,恐怕有你好受。” 宁瑟蹙紧双眉,接了话道:“你说这话吓我也没用,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想跟你回去,自然愿意承担所有后果。” 言罢,将清岑的手臂抱得更紧。 清岑合上手中奏折,跟着应了一句:“你指的是什么后果,受父母责怪么?” 宁瑟点头,但其实没将这后果放在心上,毕竟她父王一向宠溺她。 清岑静默片刻没有吭声,他当然不想让她被父母责怪,即便心里很想让她留下来,甚至是一直留下来。 “我派人送你们回去。”清岑侧过脸看她一阵,想抬手在她的脸颊上捏一把,顿了片刻还是忍住了,“今晚能到凤凰宫。” 宁瑟愣了一瞬,眼中光彩暗淡几分。 “好啊。”她放开他的手臂,言不由衷道:“其实我也想回家吃点东西。” 宁瑟起身向殊月走过来以后,殊月抬袖牵上了她的手腕,临别时看了清岑一眼,见他的目光紧随宁瑟不放,心中也是一怔。 怎么觉得…… 自己像是棒打了鸳鸯。 云雾涌动,当空月色迷蒙。 清岑派来一辆装饰华丽的飞车,车前套了八只万年麒麟,随行二十位侍从一路护送,宁瑟爬进车里就没再说话,低头把玩一块石头,像是得了什么了不起的宝贝。 “为了不惊动父王母后,哥哥连飞车都没用,直接御风跑了出来。” 殊月见宁瑟神情低落,开始迂回地安慰她:“也算清岑有心,知道派人备车送你回去。” 宁瑟没有接话,依然搓着她的石头。 殊月靠过去瞧了一眼,似笑非笑道:“一块试剑石而已,你也当宝贝似的揣着。” 他说:“还不如揣一根梧桐树枝。” 宁瑟抬头,终于应了声:“说实话,我宁愿晚上不睡梧桐木床,也要揣着这块石头。” 她叹了一口气,一手托着腮帮道:“谁叫这块石头是他给我的呢。” 言罢又说:“哥哥,你没有过这种经历,你大概不会懂的。” 第19节 “我年长你一千岁,看过的书可能比你认识的字还多。”殊月背靠车壁,嗓音微沉道:“你想想自己小时候拥有的东西,更珍惜的是好不容易得来的,还是随手在路边捡到的?” 宁瑟楞然看着他。 他问:“你一个劲地贴到清岑身上,他就会知道你的好吗?” “当然会了。”宁瑟道:“我也不是没有优点啊。” 殊月轻笑出声,话锋一转忽然道:“你还是和刚破壳时一样蠢。” 宁瑟瞪大双眼,没想到怎么好好的又扯上她蠢不蠢的问题,甚至追溯到刚破壳的时候,诚然她那时是没什么脑子,但现在她已经成年了,怎可与那时相提并论。 于是她狠狠反击道:“我听母后说,哥哥刚破壳的时候,脖子卡在蛋壳里,卡了整整一天一夜。” 殊月冷笑一声,毫不示弱道:“怎么你是忘了你三岁的时候,连续被两只蛇咬了爪子么?” “你一千多岁还做噩梦吓得不敢睡觉。” “哥哥是不如你胆子大,不到一百岁就知道放火烧宫殿了。” 宁瑟被戳中痛处,忿忿不平道:“哥哥实在厉害,每次喝醉酒都要找人打架。” 殊月不以为然,漫不经心道:“总比你喝醉以后变成原形,学山鸡吃蚯蚓好。” 语毕又补了一句:“我们凤凰王族的脸,都快被你丢光了。” 宁瑟闻言低头,感到无法反驳。 当夜子时以前,这辆飞车载着他们到达了凤凰宫,临别时有位仙使拦住了宁瑟,恭敬地问她有没有什么话要传给他们殿下。 宁瑟愣了愣,而后双眼明亮生光,“是他让你这么问我的吗?” 当然不是。 这位仙使见他们殿下对凤凰族的小公主格外挂心,不禁想从中牵线搭桥,也好让他们殿下早日定牢婚姻大事,在陌凉云洲哄老婆带孩子安心过日子。 于是他巧妙地避开了宁瑟的问题,只恭声道:“无论什么话,都会一字不漏地传给殿下。” 宁瑟搓了搓手心的石头,沉思片刻忽然道:“劳烦你帮我转告他,见不到他的每一刻,我都非常想念他。” 她说完以后,又斟酌道:“这话是不是太直白了,你们殿下能接受吗?” 仙使大人按捺下满腔热血,恨不得她再说得直白些,面上仍然端持住沉稳:“我等不敢妄自揣测殿下的意思。” 宁瑟随手掏出一张纸,用炭笔在上面写了几行字,将这张纸递到仙使手中,一边同他道:“话就不用转了,帮我把这个交给他吧。” 那仙使连连称是,但不敢看纸上写了什么。 三更天的末尾,凌霄月散星收。 清岑半躺在床榻上,对着夜明珠的浅光看纸上的字,他从二更天看到三更天,其实已经能倒背如流。 今日的奏折早已批完,他原本打算平静地躺上半个时辰,看了宁瑟给他的纸条,竟然觉得睡不着。 她用并不好看的字形写到,即便回了凤凰宫,她最想念的还是他,即便世上有很多求而不得,她庆幸碰见他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事。 而后话锋一转,说她两天后还会再来陌凉云洲,问他高不高兴。 月色透窗,灯盏光辉尽灭,帛纸从他指间划下,有一半蒙上了他的侧脸,单是侧脸也极俊美,挑不出什么瑕疵。 作为法力巅峰的龙族,已经不太需要睡眠,他打算躺半个时辰,其实只是为了…… 梦见她。 她要来陌凉云洲,他当然很高兴,就像她今天早上来了天君宫殿,他独自一人走去城门内的宫道上找她。 怎么可能不高兴。 但他承袭天君之位后,不到一月就要转战蛮荒北漠,那里的魔怪丛生千年,他并不想让宁瑟继续跟着他。 宁瑟并非会乖巧守在原地等他的姑娘,虽然她曾经在他的门口落寞地蹲了一段时间,每日守着他早出晚归。 清岑想,也许等他从北漠战场上回来,就可以携重礼去往天外天凤凰宫,像宁瑟这样性格独特的美人,还是娶回家比较安心。 ☆、第23章 薄媚 这日上午天色晴好,午后却下了一场急雨,远望楼台殿宇,繁花茂树,无一例外地隐没在了冗长的烟波水雾里。 “我们现在动身,差不多三个时辰后能到陌凉云洲。”奕和仙帝理了理袖摆,开口同殊月说道:“明日就是天君继位的大典,这场雨来的不是时候。” 殊月点头,同时接话道:“雨势好像越来越大了,也不知明日的盛典……” 殊月的话停顿在了这里,因为他看见了火急火燎的宁瑟。 殿外台阶前立了一辆马车,帘幕垂挂翡翠流苏,车前套了八匹白泽神兽,车辕镶嵌绯色璎珞,乍看上去很是富丽豪奢。 宁瑟撑了一把伞走到马车边,打开木门后急不可耐地爬了进去,一旁的侍卫唯恐她毛毛躁躁会掉下来,伸手欲要扶她,却接到一把湿淋淋的竹骨伞。 侍卫有些摸不清头脑,举着伞站在马车华盖下,看车外雨水滴滴答答,忽而听见宁瑟惊奇道:“我的伞到哪里去了!” “回公主的话,在这里。”那侍卫倾身靠近车内,抬手将伞递上,恭敬道:“刚才掉了出来。” 宁瑟伸手去接,应声道:“对了,我刚才随手把它扔出去了。” 话音未落,殊月也抬步上了马车,接着是奕和仙帝,车内摆了两张软榻,无论坐躺都很宽敞。 殊月和宁瑟坐在一边,奕和仙帝坐在对面,宁瑟低头收了伞,听见殊月没事找事道:“你刚才接伞的时候,瞧见那个侍卫的脸了吗?” 宁瑟愣了愣,颇为不解地反问:“我为什么要看他的脸?” 殊月笑了一声,低低应话道:“哥哥挑了几个长相过得去的侍卫,全部安置在了你的身边,你看多了形形色.色的美人,就不会对清岑那般热枕了。” 见宁瑟蹙紧了双眉,仿佛正在思考,殊月唇角上挑,再接再厉道:“你对清岑那般执着,想来还是因为见的世面太少……” 因他语声压得很低,稍不留神就听不见,宁瑟便拢袖凑了过去,屏住呼吸仔细听。 这番话尚未听完,宁瑟就抬头望向了奕和仙帝,“父王,哥哥嫌我没见过世面。” 宁瑟她母后还没上车,按照历次惯例来看,她母后应该还在寝宫梳妆打扮,一件一件地挑选衣裳。 奕和仙帝守在车窗处遥望,仿佛一块望夫石,并没有留意殊月说了什么,只听到宁瑟那句“哥哥嫌我没见过世面”。 奕和仙帝眉梢一挑,转过脸看向殊月,出声问道:“你妹妹没见过世面是她的事,你有什么不满意的么?” “当然没有。”殊月笑了一声,违心地圆场道:“宁瑟是我凤凰族的小公主,善良可爱才貌双全,作为她的哥哥,我骄傲还来不及,哪里会不满意?” 宁瑟心下一抖,仍然坐得笔直。 奕和仙帝却对这个答案非常满意,语气也变得温和:“你知道就好,也不用我开导你了。” 殊月闻言又是一笑,抬手拍了拍宁瑟的肩膀,言不由衷道:“宁瑟从没让我劳心费神过,平日里也总是表现得很机灵,一点都不蠢,她真是个好妹妹。” 奕和仙帝点了点头,欣慰道:“能说出这番话,可见你也是个好哥哥。” 宁瑟闻言一怔,目光变得凛然,同时吹捧起了殊月:“他当然是个好哥哥,不仅英俊潇洒法力高强,心胸也特别宽广,而且为人朴实无华,从不铺张浪费。” 殊月勾出一个应战的笑,接过话道:“宁瑟最大的优点就是安静乖巧,从小听话懂事,没给我们惹过麻烦,所以特别讨人喜欢。” 奕和仙帝这才觉得他们说的有点不对劲。 宁瑟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奕和仙帝当然是知道的,除了可以忍受的蠢笨之外,还有难以招架的调皮闹腾,尤其在她学会喷火以后,时常将整个凤凰宫搅的不得安生。 奕和仙帝曾经试图和宁瑟讲道理,她总是仰着一张脸认认真真地听,双眼也是亮闪闪的,显得十分讨喜。奕和仙帝见她这个样子,甚至不忍心讲一句重话,总是说得特别温和。 然而无论温不温和,那些话她转头就忘了,似乎从未放在心上过,一度让她爹非常伤神。 好在她长大之后,还是有惊无险地成了一个才貌双全的姑娘。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三个时辰后,马车抵达了陌凉云洲的天君宫殿,无边夜幕降临,车外仍有倾盆大雨。 几位守城的仙使等候已久,瞧见那马车上的凤凰暗纹,立刻走过去接迎,甚至撑起结界为他们挡雨。 奕和仙帝一向低调,此番拖家带口参加盛典,没想摆什么排场,不仅侍卫没带几个,连马车都只用了一辆。 车上不仅有他的老婆孩子,还有几大箱的贵重珍宝,依照天界惯例,那些珍宝都是送给清岑的。 在奕和仙帝的眼中,清岑虽然没什么功绩,但好歹继承了天君的位置,他们天外天凤凰宫和陌凉云洲交情不深,这个场子却必须捧,也得让清岑在面子上过得去。 于是奕和仙帝在凤凰族的宝库里挑挑拣拣了半日,拼出几大箱的东西,一并运到了陌凉云洲。 因他没摆仪仗,不大指望能被人认出来,随行侍卫也没有几个,就准备在下车以后,亲自将那几箱珍宝抬出来。 却不想刚一下车,就有两排仙使恭声相迎,提灯映出雨中夜景,“帝尊驾临陌凉云洲,我们殿下甚感荣幸,特遣我等在此恭迎。” 奕和仙帝有些惊讶,不太明白为何清岑要如此隆重地接待他,但除了惊讶之外,心里还有几分受用。 单从仙阶来算,天君的位置在他之上,清岑这样卖他面子,奕和仙帝想不出缘由,就姑且认为清岑一向敬佩自己的威名。 早在数十万年前,奕和仙帝还没有老婆孩子的时候,乃是天界有名的俊朗男青年,彼时他声名煊赫,所到之处无不涌起狂蜂乱蝶,数不清的神仙追随在他身后,殷殷切切唤他帝尊。 奕和仙帝表面上不太在意,心里还是有些欢喜。 后来他成家立业,极少出门晃荡,几乎没再听过“帝尊”这个称谓,没想到今次来了陌凉云洲,却被这么多人围起来叫,仿佛找到了年轻的感觉。 宁瑟听见外头响动,紧跟着她爹下了车,随即伸手拉下她母后,独留殊月一个人蹲在车里搬箱子。 殊月心里有点苦。 夜幕漆黑如泼墨,四下唯有灯盏亮光,雨滴溅起一圈圈水汽,甚至有一些透过结界,蒙上了仙使手中的灯笼。 城门处的侍卫忽而低声行礼,宁瑟抬头望过去,竟然看见了两天未见的清岑。 他穿了一身黑衣,身形依然高挺修长,仿佛立在雨帘尽头的华茂春松,城门外人语嘈嘈切切,交迭着混杂水雾倒影,映衬满地灯火阑珊。 那些杂音却仿佛在一瞬飘远,连带着周围的人影也渐虚渐无,视野内空旷一片,唯独他最引人注目。 当空雨幕细密如织,她怔然抬着头,目光与他对上。 清岑走了过来,一如往常地不打伞,不设结界,却没被淋到一滴雨,风姿格外翩然出尘。 奕和仙帝同样楞了一瞬,心道清岑莫不是来亲自迎接他,不过这个念头很快被他打消,因为觉得没什么道理。 他正这样想着,就听见清岑同他道了一句:“有失远迎,还望帝尊不要见怪。” 在车里搬箱子的殊月听闻,也默默地探出半个头来,没有瞧清岑一眼,而是盯上了自己的妹妹。 果不其然,宁瑟仰脸望着清岑,眼珠子也不会转,只差张开双手扑上去。 殊月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他的妹妹被人吃得死死的,那人似乎对他妹妹也有点意思,但在没有上门求亲前,这一切都是浮云。 第20节 殊月心想着这些,手下拢了个云团,小心翼翼地托起了装满珍宝的木箱。 参加天君盛典的神仙都会提前一日到,而后借住在客人专用的宫殿里,一般的神仙都会有几位引路仙使,带着他们前往落脚下榻的地方。 而给奕和仙帝一家带路的,却是清岑本人。 宁瑟一直眼巴巴地跟在清岑身侧,她母后觉得有些不对头,低声问奕和仙帝:“你觉不觉得我们阿宁她……” 后面的话,奕和仙帝没有听清,只隐约听到了“清岑”二字,便随意笑笑接话道:“我看清岑挺不错,处事波澜不惊,待人接物温和有礼,阿宁应该多和他学一点。” 殊月听了这话,却想起不久前在昆仑之巅时,他妹妹受人冤枉,与众人当堂对质之际,清岑似乎和宋河仙尊说了什么话,将那位仙尊当场气炸。 还将云风化成长棍,对着断了仙骨的人说打就打。 再想到奕和仙帝对清岑的评价是“待人接物温和有礼”,殊月就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 清岑并不知道殊月的腹诽,停步站在偌大的宫门前,将这栋宫殿的钥匙交到了奕和仙帝手上。 宁瑟趁她爹不注意,抬袖夺过钥匙,趁机摸了摸清岑的手。 清岑低头看她,没有出声说一个字。 当日深夜,宫灯尽灭。 宁瑟从床上爬起来,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梧桐木床,心想这座宫殿里共有二十多个房间,她随便挑了一个离父母最远的,没想到床板还是梧桐木。 难道说这座宫殿的每间卧房里,都摆了一张梧桐木床…… 华门被她拉开半条缝隙,她撑着伞走出去,头也不回地离开这座宫殿,踏上青石路长道后,目标明确地行往清岑的寝宫。 夜风夹着雨水,吹在身上有些冷,她捏了个火球捧在手里,就觉得很暖和。 风声萧然,雨滴溅得四散,她走了没多久,迎面撞上一个硬实的怀抱,那天火先她一步跳进他怀里,眨眼就熄灭得不见残影。 宁瑟心想,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夜路艳遇吧。 然后伸手抱紧了他。 “我在那里睡不着。”宁瑟道:“你把我带回你的寝宫吧。” 清岑握住她的手腕,领着她走上正确的路,又听她出声问道:“那座宫殿里有二十多张梧桐木床,都是碰巧吗,布置那些房间,是不是一件挺麻烦的事?” 清岑嗯了一声,接话道:“全是碰巧。”而后又添了一句:“不用往心里去。” 这一回宁瑟不太相信,但因他握着她的手,她的心情也变得非常好,所以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只欢欢喜喜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全听你的。” “说什么你都听?” “对啊。” 清岑顿了片刻,侧目看她道:“你哥哥说我给你灌了迷魂汤,这话挺有道理。” 宁瑟闻言一愣,凑过去贴近他,“不能这么说,就算灌了迷魂汤,那也是我自愿的。” 言罢,很应景地摸了摸他的手。 当空夜色沉沉,雨水滂沱落下,依然如盆倾瓢泼。 殿前台阶一十三级,上有一层迷离水雾,宁瑟跟着清岑一步步踏上去,看着他在夜雨中的侧影,不自觉地靠他更近。 寝宫内灯盏通明,银枝流灯悬吊在房梁处,洒下一片夜明珠的柔光,宁瑟脱了鞋子,光脚跑向那张日思夜想的床,转过头来却见清岑立在门侧,衣摆被夜风吹得微扬。 她出声问道:“你不和我一起睡吗?” 清岑没有回答,于是宁瑟又诚恳道:“你陪我躺半个时辰吧,我保证不会乱摸你。” 然而短短一刻钟后,她就食言了。 殿内灯光渐暗,纱帐随风飘荡,绣着雪山皎月的屏风挡了窗扉雨色,床榻上却是一片娇冶春.情。 宁瑟披着衣服躺在清岑身侧,滑腻的雪肩露了一半,双手不自觉地拉开他的衣襟,手指从他的脖颈往下滑,喃喃自语道:“我保证只摸一刻钟,不会对你做别的事。” 清岑喉结滚动了一下,微侧过脸看向床外,低声问道:“你还想做什么?” 宁瑟双眼一亮,挨近他的脸亲了亲。 他没有给出回应,只是呼吸不再平稳。 宁瑟来了兴致,又在他的脖颈处轻吻几下,饱满的胸部贴上他的手臂,自己却一无所知。 床帐垂落在光洁的地板上,随风微微起伏两下,像是幻化的云雾,清岑抬手搂上宁瑟的腰,一个翻身后将她压在了身下。 他握着她的手,目光格外深幽。 宁瑟与他对视一阵,忽而问:“你不想亲我吗?” 他低头用深吻堵住她的话,将她纤细的手腕握得更紧,除此以外,他没想过还要做什么。 宁瑟虽然也没有经验,却胜在博览群书,于是她勾开他的衣领,率先剥了他的衣服。 双手环上他的脖颈,她贴在他耳边道:“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声音低软动听,像是雨夜守在湖边的水妖。 窗外风雨潇潇,账内浓情正好。 清岑起初任她为所欲为,到了后来竟是反客为主,他进来的那一瞬,她一度觉得很疼,疼得连呼吸都是奢侈,于是眼中蒙了一层水雾,定定看向锦绣床帐,下巴仰得更高。 临到后半夜时,她又觉得身在云端,甚至希望这个夜晚无尽漫长,好将这种体会无穷延展,直到攀至巅峰的那一刻,她才明白何为雨意云情,其中滋味难以言状。 破晓时分,风静雨停。 晨光尚且熹微,窗扉沾了雨夜清露,宁瑟抬手蒙上了自己的眼睛,回想昨晚种种欢好,终于认识到这样一个事实:她真的把清岑睡了。 她平躺着侧过脸,从指缝中偷看他,白嫩的脸颊微微泛红,眼中光彩异常明亮。 清岑半靠着床架坐得端正,身上披了一件松垮的黑衣,衣领敞得很开,从宁瑟的角度看,刚好能一览无余。 宁瑟打量片刻又移开了视线,心想再看下去怕是又要出事。 清岑见她已然转醒,身体随即前倾几分,牵过她捂在脸上的手,低头在她手背上落下一吻,而后嗓音沙哑地问:“你父王母后喜欢什么?” 宁瑟虽然腰酸腿疼,脑子却很清醒,听见这个问题,愣了一愣道:“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清岑闻言靠近她,目光落在她漂亮的锁骨上,拉起被子将她捂好,而后从容淡定道:“为了向凤凰宫提亲。” ☆、第24章 寻欢 为了向凤凰宫提亲。 这话听在耳边,仿佛身临梦境。 宁瑟没有吭声,默默掐了自己一把,立时感觉到了痛,她抬头望着帐顶,心想真是太好了,这并不是在做梦。 她从被子里伸出手,牢牢圈住清岑的脖颈,仰着脸亲了他一下,小心翼翼地问:“你是认真的吗?” 清岑挨近她耳侧,低声反问道:“我像是在说笑么?” “一点也不像。”宁瑟松开手,抬眸与他对视,顿了片刻又道:“我等你从北漠回来。” “不会让你等太久。” “等多久我都愿意。” 宁瑟说完这句话,清岑的手就扶上了她的腰,隔着一层软缎薄被,还是让她呼吸一滞,想起彻夜不休的贪欢燕好,还有情到浓时的呢喃低语,她忽然觉得清岑在这方面似乎很有天赋,但他表面上看起来又总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仿佛永远不会被桃花艳月挑拨心弦,没想到原来竟是深藏不露。 清岑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但见她瞳眸生辉,米分颊莹泽,实在很讨人喜欢,忍不住吻了她的额头,同时出声安抚道:“北漠的鬼怪算不上难缠,这场仗不会耗时太长。” 宁瑟闻言默不作声,手指却攥紧了被角,她知道蛮荒北漠原本是天界重地,却因疏于防卫落入魔族之手,而今数千年已过,派去的天兵天将无不折损沙场,那里的妖魔鬼怪怎么会不难缠,清岑同她说的话,大概算是一番安慰话吧,就像他之前说的,三年内就能回来,大概也是一番安慰话吧。 思及此,她斟酌着回答道:“我今年已经三千多岁了,虽然在凤凰族里算刚成年,但是痴长了这么多岁月,还是悟通了一些道理。” 清岑搂上她的腰,顺手将她抱进怀里,很配合地问:“什么道理?” “岁月如梭光阴似箭,百年都是弹指一挥间。”宁瑟道:“我还听说小别胜新婚,也许我们可以试试。” 后一句话她说得无心,清岑却听得很在意:“这么说来,你舍得和我一别百年?” 宁瑟愣了一愣,诚恳地表明心迹:“我在凤凰宫待了两天,日思夜想的都是你,就像书里说的那样,茶饭不思辗转反侧。” 她仰脸凑近几分,额头挨着他的衣襟磨蹭,像一只正在撒娇的雏鸟,“两天我都觉得难捱,怎么会舍得和你分开百年呢。” 言罢又说:“但你要去北漠,我心中只有赞成,即便非常想念你,还是可以忍得住的。” 这话其实半真半假。 正是因为思念难熬,所以清岑要去北漠,宁瑟势必要跟着他一起去,好在对她而言,加入天兵营并非难事。 清岑搂在她腰间的手似乎收紧了些,嗓音依然低沉平稳:“我会给你写信。” “一天一封吗?” “两封也可以。” “好啊。”宁瑟道:“你刚才不是问,我父王母后喜欢什么吗?” 她拉着薄被坐了起来,锁骨往下依稀几道浅红色的吻痕,浓密的长发披散在雪背香肩上,此刻看来很是引人目光。 “我母后偏爱古董,最好是能装酒的古董,比如酒缸之类的。”宁瑟试图并上膝盖,却发现双腿一阵酸疼,心下虽然一惊,还是强装镇定。 她轻咳一声,继续说道:“我父王喜欢万年梧桐树,钟爱天界瑶池的美酒,他们两个都很欣赏朴实耿直,心怀宽广的青年。” “朴实耿直,心怀宽广。”清岑问:“还有别的要求么?” 宁瑟沉思一阵,忽然想起在她刚成年的时候,她母后曾经给她安排过相亲,相亲的对象乃是某位云君的长子,于是立刻和盘托出:“我母后同我说过,她很中意老实本分的神仙,就像我父王那样,即便仙阶很高,名声很响亮,也极少出去晃荡,而且从不沾花惹草。” 清岑随她一起坐着,闻言接了话道:“这并不难,我也不会沾花惹草。” 宁瑟欣慰点头,接着续话道:“我还想和你说,我母后曾经让我去相亲,那个神仙呢,好像是某个云君的长子,我母后之所以看中他,就是因为觉得他为人老实本分,刚好可以和我凑一对。” 清岑挑眉,听宁瑟又补了一句:“不过我没有去。” 她侧过脸瞧他,轻声说:“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碰见你了。” 他没有应声,低头吻她红润的唇,甘愿沉溺香泽,甚至很想重温旧梦,然而片刻过后,宁瑟忽然推开他,半跪在床上道:“我得赶快回去,不能让父王母后发现。” 散乱的青丝从他指间划过,浅淡的甜香若有似无,她披着衣服跳下床,急急忙忙跑向落地明镜,因为腿软险些摔倒,好在清岑瞬移而去,一把扶住了她。 “腿很疼么?”他问。 “还好。”宁瑟道:“腾云应该没问题,不到半刻钟就能回去。” 清岑拉好她的衣领,又将她的头发拨到耳后,她仰起脸看他,听他语声平静道:“你留在这里休息,我向你父王坦白。” 第21节 宁瑟闻言一惊,假想了无数种可能的后果,心中仿佛架起一锅滚水,熊熊烈烈烧得正沸。 奕和仙帝平日里总是一副温和内敛的样子,似乎很少动肝火,并不像一位上古时期的战将,倒像一个退位让贤的文官。 在天冥二界之内,他的名字总是与煊赫战功连在一起,年轻一辈的神仙听闻他的事迹,心中总是钦佩多于羡慕。不过他虽然身居高位,却不喜欢处理政事,凤凰族呈递上来的奏折,几乎无一例外地被他交给了殊月。 因为宁瑟破壳的时候,殊月就有一千岁了,已然是个翩翩美少年,执笔改奏折做得十分熟练,所以从宁瑟记事起,他们凤凰族的奏折都是直接递交到殊月的宫殿里。 即便如此,在整个天外天,奕和仙帝的威名还是无人能及。 宁瑟小时候经常跟在奕和仙帝的身后,想学他做一只受人景仰的凤凰,却发现他闲来无事只会养花弄草,宁瑟蹲在花盆间思考了一阵,就觉得父王品性不俗,很有世外神仙的风姿,而后将这些想法全部告诉了母后。 但宁瑟她母后却是这么说的,奕和仙帝若是动了怒气,势必要撸袖子和人狠狠打一架,谁拉架都没用,而且一定要打到见血为止。 想到这些,宁瑟心中一抖。 “别去。”她拉过清岑的手,捧在掌中搓了搓,“我父王可能会和你打架。” 此时天光大亮,窗外一片霞云晓色,蒙蒙雾气渐次散开,东方升起一轮朝阳。 殿前竹林碧影摇疏,绛色木槿开得正盛,昨夜雨水顺着屋檐淌下,点滴落上白玉台阶。 眼下离辰时还早,殊月掀了被子披衣而起,他昨晚一夜未眠,却并不觉得困。 虽然他睡的这张床,乃是一张上好的梧桐木床,且十分贴合他的心意,但他躺平了以后,心中却浮起诸多杂绪,比如他妹妹能从凤凰宫跑到陌凉云洲,就是为了看清岑一眼,那么现在她离清岑的寝宫那么近,晚上会不会也偷偷跑了过去。 倘若宁瑟当真跑了过去,然后又被父王母后发现,事关凤凰王族的清誉,父王母后必定会震怒。 天君继位的盛典就在今日,这场典礼声势浩大,不仅广邀天界尊神,还请来了冥界君主,倘若宁瑟在这个时候丢了脸,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殊月落座在宽大的木桌边,抬手给自己倒了一盏茶,窗外吹来一阵晨风,带着雨后青竹的浅香,撩起窗边的锦绣纱帐,将杯中茶水吹得微凉。 殊月侧目看向窗外,眼见青竹摇影,心中渐臻安定,左手缓慢端起杯盏,右手扣着桌面轻敲了一下,心想他的妹妹应该不至于那么蠢。 虽然如此,他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去看一看她。 ☆、第25章 乐雅 昨晚下了一夜雨,竹林中雾色霏霏,露水沾在成片的竹叶上,迎着朝霞反耀生光。 殊月停步站在宁瑟门前,指扣门环敲了两下。 周遭一片沉静,房中无人应声。 殊月敲门的手指有些僵硬,停顿片刻后,他抬手推门而入,却见室内空无一人。 窗台上蹲了两只滚圆的山雀,各自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睛看着他,见他来势汹汹,两只山雀都有些害怕,于是互相靠得更紧。 殊月淡淡看了它们一眼,想起这是宁瑟从昆仑之巅带回来的东西,虽说是开了灵智的山雀,看起来却又土又圆。 以宁瑟的身份地位,想养什么灵宠都可以,奕和仙帝曾带她看过双翼蛇,重明鸟,甚至是金尾白豹之类的灵宠,她没对其中一个表现出兴趣。 殊月却没想到,宁瑟最后竟然养了两只平淡无奇的山雀。 窗外是雨后初晴的晨色,流云飘渺如迎风春柳,殊月拉开半卷的纱帘,开口问道:“宁瑟昨晚一夜未归么?” 两只山雀默不作声,一副听不懂的样子。 殊月没有再问。 华服衣袖搭上窗台,挨在山雀的翅膀边,炽热的天火在他掌中跃动,形态诡异千变万化,像是堪可烧云的红霞。 两只山雀浑身颤抖,只觉得天火离它们越来越近,快要烧到翅膀了。 然而即便被这样逼供,它们两个还是一声不吭,努力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漆黑的双眼睁得更大,仿佛不知道殊月刚才说了什么。 即便殊月也是纯正的凤凰王族,它们的心中还是更偏向宁瑟。 想到宁瑟只会掰开仙果喂它们,殊月却会放出天火恐吓它们,山雀的心中更是委屈极了。 天火即将燎到翅膀的那一刻,殊月收了手。 他半靠着光洁的墙壁,自言自语般说道:“你们吭都不吭一声,可见她果然一夜未归。” 安静片刻后,殊月心情沉重地踏出了房门,凉风吹过他的袖摆,院中竹林依然苍翠。 他叹了一口气,大好晨光也不想欣赏。 宁瑟想必在清岑的寝宫里,然而今日就是天君继位的盛典,百千神仙齐聚陌凉云洲,他即便想去寝宫里找妹妹,也要考虑人多口杂的问题。 初晓明光更盛,照亮了朦胧远景。 奕和仙帝抬步走出房门,眼见天外云收雨霁,绯色霞光明耀千里,心情也变得非常好。 他走近院中凉亭,刚好碰到了迎风独立的殊月。 “看见你妹妹了吗?”奕和仙帝问:“再过一个时辰就是继位盛典,她是不是还没起床?” 殊月面对着父亲,手指又是一僵,艰难开口道:“宁瑟她……” 话音未落,忽而传来清脆好听的声音:“父王,我在这里!” 奕和仙帝抬眸望去,只见宁瑟坐在院中石椅上,脸颊莹润如白玉,双眼也是明亮动人,额间一点灿金色凤尾印记,一看就是他们凤凰族的小公主。 她穿了一件素青色长裙,腰间系着雪缎锦带,衣着打扮很是齐整,同往常相比,似乎没什么不同。 然而宁瑟并非一个人,她的身侧还站了清岑。 奕和仙帝有些讶异,复又开口问道:“清岑什么时候来的?” 殊月浅笑一声,仿佛对此事一无所知,听见他父王的问话,也只是含糊其辞道:“大概刚到不久,我方才并没有瞧见他。” 此时初阳攀得更高,风吹竹林飒飒作响,带来一阵婉转鸟鸣,远处似有泉流击韵,显得回声格外悠长。 宁瑟攥紧了清岑的袖摆,手中生出凉薄汗意,她心里其实有些紧张,害怕被人瞧出端倪,更担心她父王会和清岑打一架。 她觉得今早必须回来,又实在没办法走路,思考半晌后,无奈求助于清岑。 他将她打横抱在怀中,御风瞬移回到这里,前后大概半盏茶功夫,超乎她想象的快。 “待会我父王要是问你话,你不要回答,一切交给我。”宁瑟道:“你保持沉默就可以了,像现在这样。” 清岑嗯了一声,抬袖握上她的手,“像这样,一言不发可以么?” “不可以!”宁瑟抽回手,嗓音极轻道:“我父王还不知道我们的事,我怕他一时接受不了,不如让我……” 话音未落,奕和仙帝已经走到跟前,目光中浮出探究的意味,低缓问道:“不如让你什么?” 晨色清朗如水,远处翠竹摇曳,宁瑟的手却跟着一抖,努力岔开话题道:“父王早上好啊,我母后还没起床吗,今天的早膳吃什么?” 尚不等奕和仙帝回答,宁瑟又“啊”了一声,侧过脸看向渐行渐近的殊月,似乎想引他过来说话:“哥哥早上好!” 奕和仙帝将她打量了一阵,眉梢微微蹙起几分,觉得她今日颇有一番欲盖弥彰的不正常。 “你一百多岁的时候,只有这么一点大。”奕和仙帝伸出手,拢来一块云朵,比划出一个巴掌大的凤凰崽,“你从窗缝钻进书房,放火烧了那日的奏折,被你哥哥发现以后,也是像现在这样,努力地没话找话。” 他平静地落座在石桌旁,状若无事地理了理袖摆,语气格外温和:“说吧,你这次又做了什么?” 殊月走过来时,刚好听见了这句话,他站在奕和仙帝的身侧,眼见清岑依然淡定,不知怎么心里也有几分紧张。 早风吹来竹木清香,近旁一片薄云缭绕,宁瑟咳了一声,抬手搭上石桌,刚准备开口说话,就听清岑道了一句:“我想求娶宁瑟为妻。” 我想求娶宁瑟为妻。 这话乍然出现的那一瞬,奕和仙帝整个都懵了。 他缓慢地扶桌站起,一字一顿地问:“你说什么?” 宁瑟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目光焦灼盯着她父王,只觉得奕和仙帝马上就要撸袖子,然后就是和清岑打一架,打到见血为止。 清岑却牵过宁瑟的手,像她经常对他做的那样,将她的手捂在心口的位置,“若是能得偿所愿,此生也没什么憾事。” 他道:“往后和宁瑟过日子,我会处处体谅尊重她,绝不沾花惹草,凡事将她放在第一位。” 一番话说得十分耿直朴实。 宁瑟的手被他捂得微热,一颗凤凰心快要化成水。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清岑这么年来第一次说这种话,其实有些不太习惯,而且想不到什么好词。 但他总是将宁瑟同他说的话,一字不漏地记得很清楚,所以方才讲出口的那些,其实都是宁瑟对他说过的话。 此刻离庆典开始已不足一个时辰,殿外奏起长乐古曲,霞云笼罩半边天空,宁瑟怔了一怔,抬头看向清岑,“你先回正殿吧,继位的典礼要开始了是不是,待会如果天帝陛下来了,你应该还要去正门迎接吧?” 奕和仙帝却在这时插话道:“他都向你求亲了,我能让他走吗?” 言罢又看向殊月:“去把你母后叫来,就说我有天大的事找她。” 殊月的人影消失后,宁瑟攥着衣袖问了一句:“父王,你有没有生气?” “我生气作甚。”奕和仙帝重新落座,分外平静地望向宁瑟:“你看你哥哥,这把年纪了,还没有成家,我有时间替他着急,也不会对你生气。” 这样的回答实在出乎宁瑟的意料。 奕和仙帝正襟危坐后,抬头将清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目光中包含些许肯定,“单从外表看,几乎没有缺点。” 宁瑟闻言点头,随即接了一句:“而且待人接物温和有礼,就像父王你昨晚说的那样。” “我说过这样的话?”奕和仙帝道:“我不记得了。” 宁瑟睁大双眼,有些反应不过来:“父王……” 她父王理都没理她,只凝神看着清岑,缓缓道:“你方才说,凡事要把宁瑟放在第一位。” 奕和仙帝笑了一声,复又道了一句:“听说你下个月要去蛮荒北漠,挑任将领一职,倘若能凯旋,必定是一等功绩。” 他问:“倘若我说,让你看在宁瑟的面子上,不去蛮荒北漠呢?” 清岑并未直接回答,他的目光依然沉静,并且分外坦然地应话:“天兵营五千军士,由我教练了十年,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想去北漠收复失地。” “你从父亲那里承袭天君之位,在整个天界地位尊崇,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么?”奕和仙帝道:“你不愿意待在家里守着宁瑟,我怎么放心将她交给你。” ☆、第26章 琼栀 奕和仙帝的话音刚落,宁瑟便抢着接话道:“我已经三千多岁了,并不是三岁啊,我不需要他守着我。” 奕和仙帝愣了一下,心想女儿还没嫁出去,胳膊肘就往外拐了。 诚然清岑方才那番话说得很好听,奕和仙帝有些触动,毕竟这么多年以来,总算有个像样的神仙意欲求娶他的女儿。 第22节 但除了那些触动以外,奕和仙帝还觉得很突然,心里也没什么准备。 宁瑟在昆仑之巅待了几年,每日都会给她的父王母后写信,信中秉承了报喜不报忧的传统,只记载那些令她高兴的事,并且从未提及清岑。 倒不是她不愿意讲,只是那时候清岑对她比较冷淡,她提笔刚想写他,脑子里想到的都是些心酸事,干脆一个字都不提了。 好在她每日准时报信,奕和仙帝对她十分放心,不曾亲自来昆仑之巅找她,只定时派人看望,给她送一些东西。 但因宁瑟从未对父王提过清岑,对现在的奕和仙帝而言,清岑就仿佛是凭空冒出来的,他甚至不知道清岑什么时候勾搭上了自己的女儿。 这是一件多么令人窝心的事。 再加上宁瑟对清岑毫不掩饰的喜爱和袒护,奕和仙帝更觉得他们两个早就好上了,不仅情投意合,而且难分难舍,甚至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却一直瞒着自己和宁瑟她娘。 他们这样不信任自己,奕和仙帝有些不太高兴。 是以他方才询问清岑的那番话,只是一个试探。 天界神仙成千上万,有女儿的也不少,与别的神仙所不同的是,奕和仙帝不太在意女婿的仙阶高不高,容形外貌俊不俊朗。 他真正在意的是,宁瑟喜欢的这位殿下,是不是一个担得起责任的朴实青年。 清岑的仙阶仅次于当今天帝,在整个天界,见到他的神仙几乎都要行礼,而他本人的风姿也堪称俊朗无双,即便只是安静地站着,也仿佛陌上春松,芝兰玉树。 但在奕和仙帝看来,如果清岑承袭了天君的位置,却没担负起相应的职责,那么他就是徒有其表。 奕和仙帝镇定地想着这些,就听清岑回话道:“倘若我承袭父位一事无成,能娶到凤凰族的公主么?” 奕和仙帝闻言一愣,觉得清岑不按常理答话。 他顿了片刻,温声道:“想要功绩和声名,也不一定非要去蛮荒北漠,那里不仅有凶恶妖兽,还有几座固若金汤的魔城。” 奕和仙帝半抬起头,目光与清岑对上,“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岂不让我们阿宁难过?” “没有天将愿意去北漠。” 清岑从容不迫地应话,仿佛泰山崩于前也能面不改色,“那里魔乱频发,总要有人平定。” 当空日光和煦,朝阳普照大地,四下再无竹林鸟鸣,但闻箜篌奏响的长乐古曲。 宁瑟抬头望天,心想离继位盛典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她是不是要催着清岑离开了。 奕和仙帝没注意时辰,但对清岑的回答十分满意。 他没有将心中的肯定表现在脸上,转而问道:“你从未带兵行军过,怎么知道自己一定比别的将领强呢?” 宁瑟“嘶”了一声,觉得她父王今日有些难缠,问的话都不好答。 何止是不好答,简直到处都是坑。 倘若清岑直言他本领过硬,岂不显得他骄矜自傲,但他要是说别的将领各有所短,又显得他自命不凡。 宁瑟憋了一口气,听见清岑不卑不亢道:“守卫天界安宁,是我力所能及的事。” 这个回答让宁瑟心弦一动,于是越发的喜爱他。 奕和仙帝闻言,却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父王你不知道,清岑他真的很厉害。”宁瑟交握双手,对着她爹诚恳道:“我觉得即便是哥哥,在清岑手下也过不了十招。” 奕和仙帝眉梢一挑,温和地教导她:“这种话,你不要背着你哥哥说,如果他知道你在背地里这样讲他,指不定要伤一下心。” 宁瑟了然点头,虚心受教:“那我以后一定当着哥哥的面说。” 奕和仙帝甚感欣慰,刚准备夸一夸宁瑟,耳边又听到一阵脚步声。 他侧过脸一看,只见庭院门口站了几位白袍仙使,遵从礼法不敢踏进庭内。 虽说他们没有把脚踏进来,灼热的目光却无一例外地放到了清岑身上。 其中一位仙使弯身行礼,极其恭敬道:“殿下,距离大典还有不到一个时辰。” 奕和仙帝一手托腮,看着清岑道:“也罢,你先回去准备典礼吧。” 话音未落,清岑从袖中取出一块玉佩,当着奕和仙帝的面,将那玉佩递到了宁瑟手中。 宁瑟接过以后,紧紧握在手里,端详片刻又出声问道:“这是什么?” “父亲给我的传家玉佩。”清岑道:“让我交给日后的妻子。” 宁瑟睁大双眼,将它利索地收了起来,一边应话道:“我会妥善保管,以后再传给我们的孩子。” 宁瑟说这话时,已经完全忘了她爹还在旁边。 清岑听她话里那句“我们的孩子”,便觉得心头微热,他其实想低头吻她,但碍于奕和仙帝在场,他只是低声道:“典礼结束后,我再来找你。” 奕和仙帝默默旁观这一切,最后还是忍不住道:“你们两个尚未定下婚约,阿宁收了这玉佩,怕是不合适吧。” 宁瑟生怕她父王让她把玉佩还给清岑,即刻出声道:“父王,他刚才已经把玉佩送给我了,我再还给他岂不是更不合适?” 清岑在一旁搭了一腔:“再还给我,的确有些不合适。” “对啊。”宁瑟抬头看他,目色盈盈有光,“所以我不会还的。” 清岑没有接话,勾唇笑了一声。 他本就生得俊美,笑起来唇角微挑,眼底还映着她的影子,仿佛心情很好的样子。 真是好看。 宁瑟完全看愣了。 她找不到词来形容,恍若面对清泉晓月,千林霁空,云端寒江雪,心底除了悸动,但余空茫茫一片。 她想起人界有个亡国的君主,每日不思进取不务正业,却甘愿散去千金,来博取美人一笑。 起初她不是很理解,觉得这位国君实在挥霍无度,然而现在她觉得,自己也愿意一掷千金,来换得清岑一笑。 天外浮云游动,彩霞布满苍穹,隐约可见豪奢銮驾,划过云朵疾驰而来。 那是天帝的銮驾。 站在庭院外的仙使有些着急,再次开口道:“殿下,天帝陛下即将驾临,按照天界礼法,应当前去迎接。” 宁瑟恍然回神,同时催促道:“你先走吧,现在去应该还来得及。” 清岑嗯了一声,同奕和仙帝告辞, 在他临走之际,宁瑟小声道了一句,“我等你今晚来找我啊。” 奕和仙帝愣了一愣,没想到自己坐在这里,宁瑟还能将话说得这么直白。 他不禁陷入沉思,仿佛女儿已经被清岑拐跑了,很长时间都没回过神。 宁瑟她母后到来时,清岑已经走了很久。 宁瑟瞧见她母后,欢快叫了一声:“母后!” 然后又问:“你是不是第一次起这么早?” 她母后闻言清咳一声,面上有些兜不住,还是强行辩解道:“因为睡得迟……自然起床晚。” “你总算来了。”奕和仙帝插话道:“清岑想娶我们阿宁为妻,方才我问了他几个问题,答得还算可以。” 宁瑟她母后惊了一惊,诧然反问:“要娶我们阿宁为妻?” 奕和仙帝点头,续话道:“依我之见,他的心性挺不错,不过婚姻大事并非儿戏,为了宁瑟的将来考虑,我们还要多观察观察。” “他是对宁瑟一见钟情吗?”仙后道:“草率求亲,未免有些突然。” 天边朗日高悬,早风吹来竹叶清香,日光也和煦非常。 宁瑟原本在低头把玩玉佩,听见她父王母后的对话,立刻插了一句:“我们在昆仑之巅就认识了。” 她想了想,斟酌着道:“清岑教我法道武学,我酿酒请他品尝,我们一起看过日出,他能把云朵捏成凤凰的样子。” 宁瑟微微抬头,漂亮的眼眸里映着当空日色,“我就是想嫁给这样的人,和他在一起,觉得自己也会变得更好。” 奕和仙帝有些讶异,抬目看向殊月,“你妹妹的事,你知道多少?” 殊月已经沉默了很久,他长身玉立在青竹林边,宽大的华服袖摆挨着竹叶,风起衣袖微动,仿佛临风月仙。 “知道的不多。”殊月笑了一声,缓步走近道:“但我看宁瑟对他用情颇深,也不知道是不是好事。” “当然是好事。”宁瑟道:“而且他确实讨人喜欢。” 言罢,又摸上手中玉佩。 那玉佩乃是太极灵玉雕成,珍贵到有价无市,触感极其温润,通透如春霖竹露。 奕和仙帝顿了顿,忽而开口问:“看你这样子,是已经拔了一根羽毛送给他了吗?” 宁瑟想也没想,顺口答道:“送过了,我挑了一根最好看的羽毛。” 话音一落,她从座位上站起,转身似乎想跑。 跑了没两步,就听到她母后的声音:“过来,保证不打你。” 宁瑟心下一紧,搓着手道:“母后……” “你怎么一个字都没透露给我们。”奕和仙帝叹了一口气,想说两句重话。 但见宁瑟眼巴巴地望着他,他心里又软了许多,于是话中一顿,浑身散发出慈父的光芒:“也罢,你长大了,这方面心思藏得深,我们也不便多加干涉。” 宁瑟她母后抬手扶额,若有所思地添了一句:“话说回来,阿宁这幅样子,倒真像当年我追你时……” 奕和仙帝笑道:“毕竟是我们的女儿。” ☆、第27章 晓夜 卯时将至,远山衔红日。 天君继位的盛典即将开始,熙华殿内宾客满堂,觥筹交错人声鼎沸,箜篌仙乐婉转悠长。 天帝陛下身穿一件白衣华袍,举杯端坐于最上位,杯中酒水醇香袭人,他忍着不喝,抬眸看向满殿神仙,目光格外慈蔼温和。 当今天帝的本形乃是一条纯血白龙,年岁百万有余,在整个龙族内,当属他资历最老。 天帝年轻力壮时,尚未登临帝位,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唯一让人印象深刻的就是外貌俊朗。 他整日混迹于各大魔窟,也曾和清岑的父亲并肩作战,彼时的魔族十分凶残,天界的神仙也不多。 天帝凭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猛劲,时常独自一人勇闯魔窟,抡一把大刀和魔族对砍,砍不动了就逃,逃回去休养一段时间,背起大刀重新来战。 第23节 魔族不堪骚扰,一度扬言要废了他。 彼时的天帝性子耿直,听了这样的话,就觉得魔族很嚣张,也很欠打,需要好好教训一顿。 第二天一早,他就扛了两把大刀,雄赳赳气昂昂踏上山道,誓要掀了魔怪老巢。 万千魔怪潜伏在山口,等着将他抽筋扒皮,魔族的首领甚至放出话,当晚就能剖出一副完整的龙骨。 天帝那时虽然法力高强,却和法道巅峰有些差距,在万千魔怪的夹击下,一度命悬一线。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挂了的时候,清岑的父亲从天而降,并且没费什么力气,顺手般的救走了他。 后来天帝身披星灿华袍,头顶日月之冕,毫无悬念地登基为帝,成为备受神仙敬仰的天界之主。 他仍然记得清岑他爹的救命之恩,再加上救命恩人本身也是战功煊赫,他心中还有些钦佩和敬仰,于是划出整个天界最好的位置,送给天君殿下做封地。 这块封地,便是如今的陌凉云洲。 受邀参加继位盛典的神仙,多半都觉得很高兴,因为陌凉云洲风景秀丽,临走时还可以顺便游山玩水,稍稍休整两日,实在很贴合他们的心意。 在这场盛典开始时,将由天帝念出祝词,那长达万字的祝词也是天帝本人一笔一划写成,包含诸多对晚辈成材的期盼。 而今,天帝端着酒杯细看清岑,觉得这孩子很有其父当年的风姿,心中更觉得欣慰。 清岑的座位仅次于天帝,身后站了两位礼官,同往常一样,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从宁瑟的位置看,刚好能将他瞧个仔细。 今早她在房间里休息了一个时辰,便跟着父王母后颠颠跑来熙华殿,参加这场庆贺天君继位的大典。 “你收敛一下自己的目光。”殊月道:“从我们坐下来开始,你一直眼巴巴地盯着他,到现在还没看够么?” 宁瑟闻言,终于偏过了脸,看向坐在她身侧的殊月。 她没有吭声,就这么静静地将他望着。 殊月抬袖斟酒,与她碰了一下杯,轻笑一声道:“怎么不说话了?” 宁瑟端起酒盏,缓缓道:“我发现除了我之外,还有不少女仙也在看他。” 殊月挑眉,心想他妹妹这是吃醋了吧,不过宁瑟吃的是清岑的醋,合该由清岑来哄才对。 于是他不但没有安抚妹妹,反而火上浇油道:“也不知道这场典礼结束后,有多少女仙芳心暗许,我估摸着那些传情的信鸟,隔几日就会飞到清岑的手上。” 却不料宁瑟竟然点头应道:“在昆仑之巅的时候,也有别的姑娘喜欢清岑,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殊月静了片刻,忽而又是一个笑,“怎么,你一点都不吃醋么?” “别的姑娘喜欢清岑,都是那些姑娘的事,我没有道理因为她们而不高兴啊。”宁瑟喝了一口酒,接着续话道:“何况清岑答应过我,他不会沾花惹草,我也非常相信他。” 殿内明光通透,帐幔细绣金盏花,桌沿雕刻朱缨翡翠,显得十分幽丽奢华。 殊月低头斟酒,目光扫过那些精致的纹理,唇角挑出不甚明晰的笑意:“清岑什么时候和你保证的,昨天晚上,还是今天早上?” 宁瑟有些吃惊,遂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你昨天晚上一夜未归,真以为没人知道么。”殊月放下酒壶,话中不再有半点笑,“你同他整夜共处一室,会发生什么?” 宁瑟楞然半刻,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权当压惊。 酒壮怂人胆,宁瑟喝完以后,就很有底气地回道:“这是你情我愿的事,而且我是真心喜欢他,所以绝不后悔。” 殊月还想和她争辩,又觉得妹妹已经完全被清岑迷昏,此刻定是听不进自己的奉劝。 于是有些怅然道:“哥哥怕你还没成婚,就有了一只黑龙崽子。” 言罢,又倒了一杯酒,看那酒水映着窗外天色,折出清澈的浅光。 虽然殊月同宁瑟说话的声音很轻,还是让他们的父王母后给听见了。 奕和仙帝很少参加这种天界盛典,只有推不掉的时候才会去,而且一般不会带上女儿,因他觉得女儿年纪小,待在家里定是比出席典礼要舒坦。 今次的天君继位盛典,乃是他头一次携全家出席,坐的位置也是主位之一,可以看到全殿的神仙。 身处这样的座位,一举一动都有可能被人瞧见。 虽然明知这一点,奕和仙帝还是不慎打翻了酒杯。 一旁的仙使赶忙收拾残局,为奕和仙帝重添了一套酒盏,没有多说一个字,便恭敬非常地退下了。 打碎的酒杯可以重新换一套,奕和仙帝的心境却难以平复,他沉默半晌后,低声道了一句:“清岑若是负了我们的女儿,我必定要将他打一顿。” “我看未必。”仙后接话道:“宁瑟的眼光像我当年一样好,也许清岑当真会用心待她。” 宁瑟没有听到她父母的对话,因那酒水实在好喝,与她平日喝惯的味道不同,她便专心致志地品酒,甚至没再打量清岑。 不多时,天帝又开始念祝词,配着绕梁古曲的余音,听得宁瑟昏昏欲睡。 她昨晚几乎没合眼,腰酸腿疼脚步虚浮,此刻全凭意念强撑。 清岑依然端坐在上位,目光却移到了宁瑟身上,见她两颊绯红,眸漾秋水,一手还托上了下巴,似是一副不仅喝醉还很困的样子。 半刻钟后,有仙使走到宁瑟身侧,恭敬地开口问道:“熙华殿的偏殿有间备好的卧房,请问公主可要……” 殊月闻言,侧过脸看了宁瑟一眼,随即替她回话道:“不用了,我带她出门醒一醒神。” 宁瑟当真以为,殊月会带她出门醒神。 却不料踏出熙华殿后,殊月握紧她的手腕,一路腾云将她送回了他们落脚的宫殿。 此时已将近正午,当空朗日高照,庭中一片青竹碧影。 宁瑟的卧房内,两只山雀挨在一起,正在低头啃仙果。 它们两个都没想到,宁瑟会被她哥哥突然扔进房间。 宁瑟愣了半晌,又见殊月在门口加了一道结界,他临走时还不忘提醒一句,躺倒好好睡觉。 殊月走后,宁瑟蹲在地上思考一阵,心想天君继位的典礼要一直持续到晚上,那她先睡一个时辰,再爬起来打破结界,是不是就可以精神抖擞地跑回去了呢。 却不料这一觉,竟然睡到了深夜。 宁瑟起床以后,穿好衣服跑到窗边,拉开纱帘一看,见天外星光璀璨,圆月皎洁如银盘。 她心中甚是懊悔。 窗户即将合上的那一刻,她的手指被人握住。 “手有点凉。”清岑将窗扇拉得更开,顺便握住她的整只手,“你睡觉时,大概踢了被子。” 宁瑟睁大双眼,反握住他的手,两下便爬上窗台,一把跳了下来。 “你等了我很久吗?”她问。 典礼结束后,清岑便来宫殿门口等她,不巧刚好碰上宁瑟她父母,且宁瑟她父王对他没什么好脸色。 “没等多久。”清岑道:“时间过得很快。” 宁瑟应声点头,随即又起了兴致道:“你要是不困的话,我们一起去散步吧。” 天君宫殿的东南方,有座草木葳蕤景致秀丽的花园,园中央坐落一汪清可见底的湖泊,甚至可以瞧见往来的游鱼。 宁瑟牵着清岑的手,绕着湖畔走了半圈,忽而开口道:“这里风景这么好,不做点别的事,实在有些可惜。” 清岑嗯了一声,不紧不慢地问道:“这样的事么?” 言罢,低头挨近她的唇。 宁瑟没想到他今日如此热情,一时有些受宠若惊。 她本想说不如我们吟个诗描张画,现下见他越靠越近,准备好的话全然咽了回去,双手环上他的脖颈,即刻被他吻住唇瓣。 深夜万籁俱寂,唯有风声绵长,舌头被勾缠的那一瞬,宁瑟恍然心想着,他在这方面的技巧,似乎越来越高超了。 ☆、第28章 浅意 夜色渐深,湖畔烟波浩淼,水浪迎风击岸。 一吻结束后,宁瑟觉得脸颊有些烫,于是面朝水风静立了一会,遥望隔岸巍峨宫城。 她之所以觉得脸烫,倒不是因为害羞,而是激动于清岑如此热情,这点实在让她很喜欢。 宁瑟今夜穿了一条锦色雪缎的长裙,格外合衬她的白润肤色,当空澄澈月华落在她身上,真如美玉生光一般。 那衣裙在腰线的位置收拢许多,也越发凸显她腰肢纤软,仿佛岸边雪色烟柳,暗夜中犹自娉婷生姿。 清岑走到她身侧,就听她出声道:“你伸手抱一抱我啊。” 话音未落,她整个人都被他按进怀里。 宁瑟怔了怔,从他怀中露出半张脸来,脸上似乎有一抹红霞。 他仔细打量她的面容,嗓音低缓道了一句:“很少见你脸红。” 他问:“这样抱你,很高兴么?” 宁瑟自觉被他看穿,哈哈笑了一声,调侃道:“你再抱紧一点,我就更高兴了。” 清岑果然将她抱紧了些。 宁瑟双眼一亮,暗叹他今晚真是百依百顺,讨人喜欢得不行,不做点别的事,委实有些可惜。 把握机会,这四个字可是一门学问。 今日天君继位的典礼上,宁瑟隐约听闻北漠战事告紧,她不像别的神仙那般担心,只是有些怅然地想,清岑或许会提前动身,奔赴战场。 她心不在焉地胡思乱想,偏过脸扫视不远处的琼楼殿宇。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找个地方,尽快圆了此刻心愿。 “那栋楼好高啊。”宁瑟伸手指向一座宫楼,似有所想道:“虽然夜晚看不太清,但好像比我们凤凰宫的摘星楼还要漂亮。” 清岑不再搂抱她的腰,脚下却腾起一阵流风,他牵着她的手腕御风而行,话里依然淡定无波:“听闻天外天摘星楼,上可看云霄,下可见泉流。” “对,这句话是真的。”宁瑟暗想他真是上道,她前脚夸宫楼好看,他后脚就带着她往那里飞,不禁深深拜服于他的贴心。 她的唇角含了笑,话也说得欢喜:“我跟你说啊,摘星楼之景美不胜收,尤其是夕阳落日的时候,站在摘星楼的楼顶,好像伸手就能碰到霞云。” 清岑没有搭话,越过三尺高的栏杆,将她抱入宫楼的最顶层。 宫楼上横悬几盏明灯,夜风携水雾吹来,那灯盏也跟着轻微摇晃。 宁瑟双手按上白玉栏杆,俯视高楼下的夜景,亭台游廊,丹阁水榭,在这一刻尽收眼底。 第24节 抬头望天,云雾飘渺如隔远山,千尺星河仿佛近在眼前。 宁瑟恍了一会神,忽而听见清岑问:“你在想什么?” “此地月色皎洁,星辉明灿,夜风也柔和的很,实在占据了天时地利,只差一个人和了。”宁瑟默了默,诚实道:“我真的很想在这里,把你……” 她松开白玉栏杆,两手捧起他的手,移到胸口的位置,抬头定定将他望着。 清岑挑眉看她,顿了一下又侧过脸,“你若是想,不如让我带你回……” “回哪里?”宁瑟靠近他几分,打断道:“哪里都没有这里好,而且这里夜景空旷,我也发挥得更好。” 言罢,从乾坤袋中掏出画架,端端正正摆在清岑面前。 半空中浮起两颗通透的夜明珠,她握着一支狼毫制成的毛笔,兴致勃勃道:“你长得这么好看,顶楼的景色又这么美,我真的很想把你画下来啊。” 清岑静了一阵,不知从哪里扯出一张画纸,随手搭在画架上,漫不经心地问:“只是画下来而已么?” “不然还能做什么?”宁瑟睁大双眼瞧他,因为垂涎于他的美色,心跳怦然加快几分,又猛地明白了他的话。 她左手端着墨砚,右手握着一支毛笔,仰脸冲他莞尔一笑。 光是这样还不够,她忽地想起自己的母后,有次半倚门扉对着她父王念了一首情诗,她父王表面上不动声色,当天下午就写了一本诗集,郑重交到她母后手中。 所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思及此,宁瑟提笔蘸了墨,在画纸左下角写了一首诗,中间空白部分寥寥勾勒几笔,画出一个模糊的剪影。 “等我画完这幅画,我们就回你的寝宫吧。”宁瑟抬头看他,毫不避讳道:“你说的没错,我当然不想仅仅把你画下来啊。” 话中意思很是直白,任谁听了都能领会。 说完这样一番话,宁瑟没觉得半点不好意思,相反还有些期待。 清岑静默片刻,应声道:“等你画完,我送你回你的房间。” 此时楼高风盛,月光也格外幽凉。 他站在栏杆边同她说话,宽大的衣袖迎风微动,月华被栏杆隔成几段,携着云雾匍匐在他的脚下。 宁瑟的目光随云雾飘游,她略微思索片刻后,谨慎而诚恳地问道:“你喜不喜欢昨天晚上的……” 她的话顿在了这里,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词。 是说“颠鸾倒凤”好呢,还是“云雨欢情”好呢? 这两个词似乎都不够直白,宁瑟思前想后,打算用“床帷之事”一口带过。 “你明日要随父母返回凤凰宫。”清岑大抵明白她的意思,原本想答一声很喜欢,默了半晌还是淡淡道:“今晚安分睡觉吧。” 宁瑟回想他昨晚表现,心中燃火更欲再来一次,但这种秘不可宣的事,总归不能让别人知道,她明日需要早起,今晚只能收敛。 她这样思考一阵,刚准备下笔,挂在笔尖的墨汁儿却滴了下来,落在轻薄的云波宣纸上,晕开一块拇指大的墨痕。 宁瑟愣了一愣,就见清岑绕过画架,从容走到她身侧,与她并排站在一边。 清岑将那副画打量片刻,目光扫过画中人影,落在左下角的情诗上。 宁瑟见他神色如常,摸不清他心里想了什么,抬手将那首诗挡了起来。 却被他一把握住手腕。 “薄云弄华月,春生云雨夜,何不解罗衣,灭烛一相见。” 他平静地把诗读了出来,而后又问:“你写给我的么?” 宁瑟清咳一声,手按画纸捂得更紧,“我就是一时兴起,写了这种露骨的……艳、艳诗,但是你知道,我其实是一个正经人。” 言罢,一脸正经地将他望着。 她方才想过,自己应该写一首纯朴的表情达意的五言诗,但彼时心中已生杂念,也不知为什么,落笔就成了这样。 清岑握着她执笔的手,笔尖挨近画纸,将她未完的画补齐,那块墨点也被圆成了满月,仿佛点睛之作。 画成之后,宁瑟拍了一把清岑的手臂,非常大方道:“这幅画送给你了,不要和我客气。” 话音一落,整张画都被清岑卷入画轴。 宁瑟心里高兴,凑过去问道:“和我说实话,你喜不喜欢这张画?” 清岑觉得,画几乎是他完成的,没什么特别之处,倒是左下角的题诗…… “我比较喜欢画上的诗。”他坦诚道。 宁瑟双眼亮了亮,毫不谦虚地自夸道:“这种诗我兴致上来以后,写几百首都不是问题,往后等我有空,出本诗集送给你。” 清岑闻言,竟然问了一句:“我有希望在十年内收到这本诗集么?” “等你从北漠战场回来,我就把它塞给你。”宁瑟道。 这晚临近三更天时,四周一片寂静,天外依然月明星灿,林中再无虫鸣鸟啼。 清岑将宁瑟送到了住处,而后打算返回寝宫。 “你是准备回去睡觉吗?”宁瑟从他身后抱住他,想了想还是继续说:“你去寝宫休息,和在这里休息,其实没什么区别啊。” “区别很大。”清岑牵着她的手,将那白如凝玉的手从他腰间移开,“寝宫里没有你。” “那这里不是更好吗?”宁瑟顿了一下,锲而不舍道:“你陪我躺一会,等我睡着了,你再走也不迟。” 她原本是真的打算平静地躺一会。 但是一想到清岑在她的床上,而且正躺在她的身边,他还答应过不会反抗,她的心情就有些不受控制。 锦纱床帐挡了房内景色,同时掩盖榻上风光。 宁瑟在他怀中贴了半晌,仰头亲吻他的下巴,一路吻到耳后,听他呼吸渐重,心中甚感满意。 “你先睡。”他道:“我走了。” 宁瑟怔了怔,翻身跨坐在他腰间,双手撑上他硬实的胸膛,开口道:“别走啊,我不碰你就是了。” 言罢,慢慢往下滑。 却停在了某个位置。 她睁大双眼看着他,只见他脖颈往下是半敞的衣襟,微露一小段完美的锁骨。 “你有反应了。”她倾身靠近他耳边,吹了一口气道:“都这样了,还想走吗?” 清岑顿了片刻,沉着冷静地回答:“忍忍就过去了。” “忍得不辛苦吗?”宁瑟道:“你不想让我受累,可以只来一回啊,大概一个时辰就够了。” 清岑抬手扶上她的腰,转瞬将她放倒在榻上。 宁瑟呼吸一滞。 清岑拉过被子给她盖好,而后平躺在她身边,低声道:“我等你睡着再走。” 他缓声安抚道:“睡吧。” 宁瑟侧过脸看他,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不行了?” ☆、第29章 粲罗 你是不是不行了。 这句话说完,四下沉静了半晌。 宁瑟见清岑一言不发,就以为自己戳中了他的痛处,让他无言以对说不上话。 她心中立时一紧,接着回想起昨晚的激烈战况,更觉得清岑大概是不行了。 因为见识和经历有限,宁瑟在这方面几乎没有经验,但她涉猎书籍的范围很广,大抵知道这种事需要循序渐进,细水长流。 正如练功修法一般,切不可急于求成,更忌一晌贪欢。 像清岑那样没有间断地彻夜耕耘,定是有些不妥吧。 思及此,宁瑟攥紧了被子,谨慎开口道:“你别紧张啊,不行了也没事。” 她顿了顿,斟酌着措辞道:“不如我们比赛看谁先睡着吧,正好我也觉得困……” 晚风吹过帘帐,紫砂兽炉溢出浅淡的熏香。 此时正值三更天的深夜,月色静谧祥和,窗外没有虫鸣鸟啼,唯有竹叶婆娑连影。 宁瑟表明自己很困以后,还想打一个应景的哈欠,但因她现在其实没有什么睡意,这个哈欠就需要酝酿。 酝酿不足片刻,她听到衣裙被撕裂的声音,心下倏然一惊,瞪大双眼望向清岑。 清岑扣住她的手腕,将她牢牢禁锢在身下,宁瑟试着挣脱,却仿佛螳臂当车,显得有些不自量力。 账内光影晦暗,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觉得他俯身越靠越近,话却说得平静无波:“你明日,别想早起了。” 语声有些沙哑,听在宁瑟的耳边,却有种不出的勾人。 明日别想早起,依这话的意思,清岑可以轻而易举地奋战一夜么。 宁瑟后知后觉地思索着,倘若清岑方才一直在隐忍,那她说的那番“你是不是不行了”的话,是不是在给自己挖坑呢。 这个坑……未免挖的太大了。 宁瑟心里有些慌。 清岑见她眸色茫然,料定她还在想他行不行的问题,心中□□烧得更盛,到了完全压不回去的境地。 衣衫褪尽的那一刻,他俯在她耳边哑声问:“还觉得困么?” 宁瑟默了默,即便预感不太妙,还是非常诚实道:“不困了,一点也不困了。” 清岑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低头轻吻她的脸颊,嗓音沉缓道了一句:“你很快就能知道,我现在行不行。” 月转星移,窗外风声渐弱,紫砂炉里燃香浅淡,烟色依旧袅袅婷婷。 床帐起伏叠荡,难掩榻上弄春之景,宁瑟喘息渐急,只觉得脑中神思放空,再难说出完整的话。 比起昨夜,他今晚似乎粗暴了很多,她自觉快要受不住,却又感到乐在其中。 天将破晓时,她终于想起适可而止。 于是这一回结束后,宁瑟拉过整床被子,将清岑捂了个密不透风,而后躺倒在他身侧,费力开口道:“你还是和昨天晚上一样……” 第25节 清岑从被子中伸出手,轻易将她抱进怀中,同时低声问道:“一样什么?” 宁瑟沉思少顷,直言不讳道:“一样经久不息。” 言罢,宁瑟自己掂量几分,觉得“经久不息”这个词,实在用的很好。 清岑闻言却有些好笑,他亲了亲她的额头,因着没有半点疲累,其实还想继续下去。 却听见宁瑟声音渐弱道:“我好累啊,我们睡觉吧……” 清岑用被子将她盖严实,又把她额前的乱发拨到耳后,语声虽然低沉,话却说的很温和:“你睡吧,我陪你。” 宁瑟看了他片刻,闭上双眼默默贴进他怀里。 她想不通他为何如此精神抖擞,仿佛没有丝毫倦意,反观此时的自己,早已累得不想说话。 两相对比之下,是不是显得她很柔弱。 宁瑟不太喜欢这种柔弱的感觉,心想往后要注意调理作息,强身健体,万不能在此途上丢了他们凤凰族的颜面。 这日早晨,天色将将大亮的时候,宁瑟犹在安眠睡梦中,却被一阵缓慢的敲门声吵醒。 敲门的人,乃是宁瑟的母后。 她今日一反常态,破天荒起了个大早,就是为了叫醒女儿,早点收拾好东西,而后返回凤凰宫。 宁瑟猛地从床上坐起,只见清岑衣着整齐站在一旁,半挂的床帐被他放下,依稀挡住他修长挺拔的身影。 宁瑟从纱帐中探出头,看见清岑举步走向外室,似乎要去应门,心中又是一惊。 “等一下!”宁瑟出声叫道。 她飞快地跳下床,想穿好衣服去拦清岑,然而就在着地的那一刻,腿脚跟着一软,几乎要原地跪下。 和上次一样,在她将要跌倒时,清岑伸手扶住了她。 “你母后在门外。”清岑道。 宁瑟缓了半晌,楞然问道:“敲门的也是她吗?” “是。” “你从窗户跑吧。” 清岑将她抱到床上,仿佛没听见方才的话,依然镇定地说道:“我去给她开门。” 诚然,宁瑟理解他不愿从窗户逃跑的心理,毕竟这么做就像奸夫一样,而他一直是敢作敢当的人。 但是就这么放她母后进来,实在让宁瑟有些心慌。 “别去!”宁瑟道:“这样我母后会怎么看你,你以后来凤凰宫提亲,肯定会困难重重。” 她披着被子跪在床上,努力翻找昨晚脱下的衣服,却发现裙摆被清岑扯碎,显然已经不能穿了。 恰在此时,床帐外传来门开的声音,接着是她母后犹疑的问话:“阿宁,你在房间里吗?” 再然后,她母后自言自语般说道:“幸好我有房门的钥匙。” 宁瑟怔了一怔,仿佛遭了雷劈。 她裹紧被子躺在床上,想用装死蒙混过关,但母后已经急步向她走来,她觉得就是装死都来不及了。 “阿宁?” 听见母后的呼唤,宁瑟全身一僵,跟着应道:“我在这里。” 言罢,她又侧过脸望向清岑,小声催促他:“你快走啊。” 眼见清岑无动于衷,宁瑟语重心长道:“我母后看见你,只会更生气。” 他沉默片刻,撩开床帐吻了她的脸,而后悄无声息地瞬移离开,身影全然消失在窗外。 宁瑟长舒一口气。 转瞬之后,她又发现一个问题,脖颈往下有几道吻痕,这个似乎怎么挡也挡不住。 宁瑟屏住呼吸,努力想她到底该怎么办,终于在母后走近的那一刻,想到了解决方法。 于是宁瑟她母后拉开床帐时,只见一只金灿灿的凤凰卧在床榻上。 她变回了原形。 “你这是做什么?” 听见母后惊疑的问话,宁瑟扑着翅膀跳向她,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我最近睡觉的时候,都喜欢变成原形。”宁瑟抬头看着她母后,十分诚恳道:“母后你不知道,这样睡觉特别踏实。” 她母后默不作声,垂目盯了她一阵,盯得宁瑟心头发虚,爪子发软,翅膀也更没劲了。 宁瑟的头越坑越低,又听她母后缓声道:“今天穿这套衣服,收拾完东西早点出来,你父王和哥哥已经备好了车,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卯时能回凤凰宫。” 话音落罢,她母后将一套锦缎衣裙摆在床榻上,而后落座在床沿,把整只凤凰抱到了腿上。 宁瑟收紧翅膀,不安地刨了刨爪子,听她母后轻声开口道:“你放心,这件事,我不会和你父王说的。” 宁瑟默了默,继续装浑道:“什么事?” “别装了。”她母后道:“清岑刚走吗?” 宁瑟闻言,只觉得一双凤凰爪完全僵了。 约摸半个时辰后,宁瑟准时出现在马车上,怀里揣了两只山雀,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不同。 少顷,车辕起飞离地,流风从窗沿划过,锦纱帘幕轻微飘荡,流苏晃成一条绯色的波浪。 宁瑟捧着两只滚圆的山雀,看向坐在她对面的父王。 她父王手里虽然拿了一本书,却只顾着和她母后说话,没有分神打量宁瑟一眼,宁瑟因此觉得很满足。 倒是殊月忽然出声道:“你昨晚没睡好么,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依我看,哥哥的脸色似乎也不太好。”宁瑟转头看他,岔开话题道:“是不是最近公务繁忙,太操劳了?” 殊月轻笑一声,话中意有所指:“比起繁琐的公务,你更让人劳神费心。” 宁瑟今日没什么劲同他斗嘴,于是很罕见地服了个软:“是啊,这么多年来,有劳哥哥照顾我。” 这话说完,殊月竟然没再应声。 宁瑟有些惊讶。 然而过了一会,殊月就拍拍她的脑袋,放低了声音道:“终于知道感谢哥哥了,总算你有点良心。” 那边的奕和仙帝听见这话,抬眉看了过来,不咸不淡问了一声:“你说什么?” “宁瑟不仅乖巧懂事,现在还知道感恩体贴人了。”殊月伸手揽过宁瑟的肩,一副甚为欣慰的样子,“我方才说,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妹妹。” 宁瑟扒掉他的手,无动于衷地静坐。 奕和仙帝想了想,忽而开口道:“昨日听别的神仙讲,北漠战事告急,天君再过三日就要赶赴战场。” 殊月笑了笑,随即搭了一腔道:“走得这么急,看来是刻不容缓了。” “阿宁,你安心待在凤凰宫,也别担心清岑的安危。”奕和仙帝道:“北漠的魔怪虽然凶残,他带领七万精兵去扫荡,按理说也应该能应付过来。” 宁瑟抬眸,刚好对上她母后的目光,静了一阵后,她点头应了一声嗯。 ☆、第30章 寒肃 宁瑟自小虽然顽皮,却勉强能做到言出必行。 那日在车上时,奕和仙帝让她安心待在凤凰宫,不要惦念奔赴战场的清岑,她也确实应了一声嗯。 因为宁瑟极少失信于人,奕和仙帝得了她的承诺后,悬着的心就放下了一半。 端看近日来的宁瑟,也确实表现得十分正常。 这日晌午时分,暖阳格外灿烂,苍穹一片明澈蔚蓝,偶有白云连绵成山。 帝姬寝宫的后花园内,天光明丽如春水,宁瑟捧着一盆堇色藤萝,拿了剪子低头修剪花枝。 浅风拂过花叶,其中一片落在了宁瑟的袖子上,衬着锦绣雪缎的衣料,绯红的花瓣艳色欲滴。 她的身侧站了一位锦衣罗裙的侍女,正专心掰碎仙果,一勺一勺地喂山雀。 喂了半个时辰后,侍女的心情有些复杂,忍不住开口道:“公主,这两只山雀已经吃了十九个仙果了,还要继续喂吗?” 她在心里想着,这两只圆滚滚的胖山雀,表面上看起来平淡无奇,肚子里恐怕长了……填不满的无底洞吧。 话音才落,其中一只山雀惊叫一声,拍着翅膀从桌上飞了起来,伴随一个拼尽全力的俯冲,猛地跳到宁瑟脚边。 宁瑟见状一愣,以为这只山雀听闻侍女的话,自尊心受到挫伤,这才变得如此反常。 然而当她抬头以后,却瞧见了风华俊逸的殊月。 此刻桌上还蹲着另一只山雀,它睁着一双漆黑的大眼,目光直落落地放在殊月身上,翅膀僵硬的像是不会动了。 宁瑟感到匪夷所思,颇为不解地问:“它们怎么这么怕你?” 殊月唇角一勾,低声笑道:“倒不如问问它们自己,胆子怎么这么小?” 桌上的山雀闻言,默不作声地低下头,仿佛受了委屈却无法言说。 宁瑟清咳一声,放下手中的花盆,顺势捞起那只山雀,捧在手心摸了摸,一边岔开话题道:“现在还不到卯时,你不是应该在书房看折子吗?” “那些折子里,没写什么要紧事,留到下午看也无妨。”殊月挥手屏退侍女,靠近一步道:“我今早听父王说,你打定主意要闭关修炼,可是认真的?” 宁瑟郑重点头,应声道:“当然是认真的,等我闭关出来,法力还会更加精进。” 言罢,又诚恳地补了一句:“也许还能缩小和哥哥之间的差距。” 宁瑟的后一句话比较中听,殊月有些受用,于是唇边笑意加深,转而温和地教导她:“你能这么想最好,不过闭关的时候,切记要心无外物,法力才能有所长进。” 话中停顿片刻,又意味不明道:“你一旦忙起来,很多事都不会想了,也不会执着于无关紧要的东西。所以说无论做人做仙,都是忙一点好,常言道庸人自扰,也是同样的道理。” 一席语毕,四下寂静少顷。 宁瑟觉得,殊月这番话说得含沙射影,似乎在暗指她纠缠清岑,乃是因为闲的没事。 她心尖一颤,暗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哥哥知道,她根本没打算闭关修炼,只是准备假借闭关之名,偷偷消失个两三年,跑去北漠陪在清岑身边。 “父王一天到晚都很清闲,遇事从来不慌不乱啊。”宁瑟用手指挑着藤萝花叶,搭了一腔道:“而且父王心境平和,也不像有什么烦恼。” 第26节 殊月轻笑一声,缓缓道:“父王经历过多少事?他的心境当然和你不同。” 宁瑟如有所悟,手上捧起修剪好的花盆,过了半晌忽然说:“所以等我遇事多了,也能处变不惊,其实没什么好着急的。” 殊月闻言,侧过脸看了宁瑟一眼,“远的先不说,你既已决定闭关,合该好好准备一番。” 他问:“在闭关之前,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如果有的话,大可以来问哥哥。” 宁瑟在心中掂量,殊月能放下傲娇的架子,这般出言关切她,定是对她第一次闭关寄与厚望。 想到此,她更觉得往后偷溜时,要努力做到尽善尽美,滴水不漏。 “我估计这次闭关,没个三年五载结束不了。”宁瑟顿了片刻,十分正经道:“所以我闭关的时候,你们不要太担心我。” 殊月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似笑非笑地回了一句:“只要你当真是在修法,我和父王母后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言罢,还难以捉摸地笑了一声。 宁瑟的心尖又是一颤。 三日后,天外风微云淡,依然是个艳阳高照的好日子。 闭关的密室已经准备就绪,只等着宁瑟坐进去修法。 因那密室坐落在凤凰宫摘星楼内,窗外还能听见高楼风声,但只要放下厚重的帐幔,室内便空余寂然。 宁瑟像模像样地收拾了许多东西,让侍卫分批扛进去,湘妃竹的盆栽都被摆放稳妥,屏风上也细绣了一幅火凤朝阳。 她自己进门的第一日,还给父王母后写了一封信,说是会努力修法,争取尽早出来。 奕和仙帝接了信,心中还有几分宽慰,觉得女儿懂事了不少。 宁瑟在密室里待了整整一个月,期间当真在本本分分地修炼,她的父王母后前来看了她一回,嘱咐她循序渐进,不可急于求成。 殊月却仿佛不太相信她,前后一共来了七趟。 他最后一次露面时,宁瑟表现得不太高兴。 她双手背后站在房间中央,白嫩的脸颊涨红几分,以少有的严肃同他说:“哥哥,你隔三差五跑来监视我,很容易让我走火入魔。” 殊月被她的话一噎,竟是没有回答。 自那日之后,他再没出现过。 宁瑟自觉时机成熟,挑了个夜黑风高的晚上,顺利实施她的跑路计策,临走前还用结界封住了门窗。 次日清早,天光大亮。 天兵营的教练场外,种了一片茂密的松树林,宁瑟从中穿过时,瞧见不少栖在枝头上的鸟雀。 脚底是堆叠的枯枝落叶,应了那句黄衰翠减,仿佛积压了很久,踩上去便有“嘎吱”的轻响。 教练场半里外的地方,正是副统领的住处。 因着时辰尚早,营内天兵还没开始晨练,副统领手持一杆长缨枪,站在院中比划了两下,默默盘算着今日行程,暗叹时间有些吃紧。 院外传来轻浅的脚步声,稍不留神就听不到。 副统领心中存疑,蓦地偏过头一看,登时楞在原地,极为诧然道:“公主?” 他穿了一身铠甲戎装,手上还有一杆长缨枪,此刻却仿佛没了气势,结结巴巴地问:“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宁瑟抬步踏进院中,顺手关上了木门。 “几十年不见,你已经是天兵营的副统领了。”宁瑟抬头看他,清澈的双眼亮了亮,有感而发道:“我们凤凰族,就应该多出一些像你这样踏实上进的好青年。” 这位副统领的原形,也是一只凤凰,有别于凤凰王族,他化成人形的时间比较晚。 当他还是一只小凤凰的时候,曾有幸被奕和仙帝选中,每日都会抽出一两个时辰,和另外几只小凤凰一起进入帝姬的宫殿。 那段日子里,他们几个身兼数职,不仅是宁瑟的陪读,还是宁瑟的玩伴。 后来宁瑟长大了一些,玩闹的兴致日益减淡,她的父王母后开始亲自教养她,那些小凤凰就不再踏足宫殿。 而这位副统领大人,在长到化形之后,就默默离开了天外天,继而加入将士云集的天兵营,凭着老实本分和吃苦耐劳,一路坐到了如今的位置。 此刻再见到宁瑟,他除了惊讶之外,还有些说不出的腼腆和高兴。 出于礼貌,手中长缨枪被他收了起来,然而双手一得空,反而不知道要往哪里放。 “承蒙公主夸奖,我、我定会再接再厉。”他忽然道。 宁瑟怔了一怔,随即冲他友好一笑,“我今天来这里,是想请你帮个忙。” 她从袖中掏出一块令牌,手指划过牌面的铭纹,缓声开口道:“这件事有点棘手,你能帮就帮,不能帮我再想别的办法。” 副统领定睛一看,瞧出那块令牌乃是凤凰宫的军令。 这样的令牌他也有一块,但凡凤凰族子弟,皆可凭此牌入籍天兵。 思及此,他立刻应道:“无论什么忙,公主但说无妨。” “新任天君率兵前往北漠,已经一个多月了吧。”宁瑟顿了顿,开门见山地问:“最近这几天,你们是不是要往北漠押解军资?” 副统领大人应声点头。 宁瑟收了令牌,上前一步道:“假如方便的话,能不能把我安插在随行兵卒的队伍里……” 宁瑟的话尚未说完,副统领已然脸色大变:“公主,这怎么使得?” 他抬起一只手,扶住院中青松,又在转瞬间松开,语调紧张道:“且不说押解军资的天兵……都是一群糙汉,北漠近来魔乱频发,还新建了几座坚不可摧的魔城。” 副统领抬目看她,欲言又止地问:“您贵为天外天的公主,倘若在北漠有任何闪失,让我如何向帝尊交待?” 话音未落,辰时将至。 练兵场外传来一阵号角声,疾风扬起黄土尘沙,众多天兵身着戎装铠甲,依次集合在场内,预备接受晨练。 “去战场磨砺,也是我父王的意思。” 说完这句胡扯的话以后,宁瑟抬头看了看天色,言简意赅地补了一句:“你放心,我还会装成糙汉的样子,不让周围人起疑。” 副统领闻言楞然,目光扫过她的整张脸。 乌发雪肤,明眸皓齿,五官无一不精致,怎么看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如何能同糙汉扯上半点关系。 他的视线接着下移,飞快掠过她整个人,又觉得她身段高挑,且凹.凸有致,倘若混入军中,想必会引起关注。 这般打量完宁瑟,他的脸都要红了,于是快步走向院门,同时开口道:“公主,天兵营也有几位英武不凡的女将领,您不如……” “我只想去北漠除魔。”宁瑟叹了一口气,义正言辞道:“我会戴上易容面具,还有变声的手链,铠甲穿厚一点,差不多就能掩盖身形。” 副统领依然不答话,宁瑟便掏出军令牌扔给他,“我的法力如何,你应该也是知道的,有我押送军资,你还可以放一百个心。” 诚然,宁瑟法力高强,远胜绝大部分天兵,甚至能赶超不少天将,实属军中难得的良材。 副统领大人沉思良久,握着凤凰宫的令牌出了门。 隔日黎明破晓之际,押送军资的飞车准时出发。 天外霞云微露,晨光浅如云烟。 帐幔素简的军车内,宁瑟抱剑坐在角落里,脸上蒙了一层易容面具,额前碎发挡了一条狰狞的刀疤。 那刀疤盘结纠错,几乎能以假乱真。 看得在座其他天兵心中一抖。 因着宁瑟一脸凶相,一看就很不好惹,其他天兵都不太敢和她说话。 过了差不多一刻钟,才有天兵试探般地开口问:“这位兄弟是哪个兵营的,怎么从前没有见过?” 宁瑟咳了一声,缓缓应道:“我新来不久,尚未在兵营里混个脸熟,因为额头刀疤吓人,平常也很少出门,让兄弟们见笑了。” 言罢,还很诡异地挑出一个笑。 在座天兵又是一抖。 他们当然不知道,宁瑟这般作态,其实是在模仿她的哥哥殊月,并且自以为模仿的风流倜傥。 她显然忘记了一点,比起她如今这副尊容,殊月的容形是何等俊美,无论他怎么笑,只会让人觉得养眼。 而宁瑟这样笑,多少就有些刺目。 某位天兵忍不住移开目光,在不看宁瑟的状态下,出声问道:“这趟军资由我们共同押送,不知这位兄弟如何称呼?” 宁瑟见他不看自己,还很殷勤地问话,愣了半晌方才答:“叫我阿刀吧。” 那人又问:“哪个刀?” 宁瑟想了想,答道:“刀疤的刀。” 那些天兵听了,各自保持沉默,也没人再开口和她说话。 宁瑟双手抱剑,安静地闭目养神。 这一养就养到了傍晚,待她撩开车帘一看,窗外竟是漫天飞雪,白茫茫如扯絮撒盐,倾颓的夕阳现出血色,映得大地一片怆然。 毫无疑问,这里是北漠的边界。 天界因四季如春而出名,一年到头风光明媚,繁花碧树茂密成荫,这也是宁瑟生平第一次,在天界看到雪景。 她怔然许久,发觉飞车渐渐下落。 宁瑟心头一紧,猛地握住手中剑柄。 车门打开的那一瞬,她已经做好搏命的准备,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天兵的盔甲,接着是一位面熟的青年。 他神情端然,容貌十分俊朗,虽然身穿天兵的盔甲,气势却堪比天将。 而今,他那探究的目光,正落在宁瑟身上。 他打量她片刻后,冷冷发问道:“你是押送军资的兵卒之一?” 这位青年,正是许久不见的萧若。 宁瑟乍见熟人,手指都僵了几分,但看他并未认出自己,又忽然有了底气。 一旁又有别的天兵小声提醒宁瑟:“快到北漠了,他是前来接应的天兵……” 宁瑟点头,镇定地与萧若对视,暗叹时间过得真快,不久前萧若的头发还全部炸了起来,现如今却已恢复完全了。 “我昨日才被调入押送队伍。”宁瑟没有斟酌,随口说道:“所以名册上可能没有我,萧若兄台莫要见怪。” 萧若蹙起一双好看的剑眉,静默片刻忽然问道:“我从未见过你,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第27节 ☆、第31章 惊鸿 萧若话音落罢,眸色凛然将宁瑟看着。 同坐一车的天兵原本就心存犹疑,觉得宁瑟来路不明,此刻见萧若有心与她对峙,也纷纷将宁瑟看着。 宁瑟身上聚集了这么多人的目光,她心里其实有点慌。 然而片刻过后,她就冷静了下来,面上依然不动声色道:“萧若兄台是天乾山的得意弟子,但凡想拜入天乾山的年轻人,都应该听说过你的威名。” 凡事切忌自乱阵脚,明白这个道理很重要。 宁瑟心里想着这些,不慌不忙接着道:“我曾去过一趟天乾山,有幸瞻仰到萧兄的风姿,从那日以后,一直将萧兄牢牢记挂在心中。” 讲完这些,宁瑟觉得还有几分欠妥,于是又诚恳地补充道:“也许萧兄会觉得疑惑,多年前见过面怎么如今还会记得?实不相瞒,都是因为我午夜梦回也经常重温初遇,所以从没忘记你的脸。” 说完这番话,宁瑟还哈哈笑了一声,以求缓和紧张的气氛。 在座的天兵却有些僵滞。 什么叫“从那日以后,一直将萧兄牢牢记挂在心中”? 还经常“午夜梦回,重温初遇”? 仔细揣摩其中深意,实在让人不寒而栗。 旁观的天兵们心情复杂,萧若本人也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他在天乾山修法练武时,曾有不少师姐师妹向他委婉传情,称赞他风华绝代,让人过目不忘。 而今日,却是他生平头一次,被一个猥琐的刀疤脸盯上。 那刀疤脸不仅用直勾勾的目光看着他,还恬不知耻地对他说了一些类似于“我一直牢牢记挂着你”的情话,期间脸不红气不喘,可见面皮厚比城墙。 想到这里,萧若的脸色冷如寒冰。 他手下一个用力,猛地将车门关上。 坐在车内的宁瑟松了一口气,回想方才对萧若说的话,却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默默将那番话掂量了几分,心下立时一紧,笑容也僵在脸上。 但事情毕竟已经发生了,苦恼懊悔也无济于事,宁瑟缓了半晌后,复又抬头看向周围天兵,岔开话题:“接应的天兵已经来了,我们的车怎么还不走?” 坐在宁瑟对面的天兵闻言,依然很好心地应了话:“魔乱渐渐扩大,边境也不太平,等外面的人确认附近没有魔怪,我们的车自然就能走了。” 宁瑟了然点头,同他道了一声谢。 她抱着长剑坐在窗边,手指撩起半卷车帘,眼见夕阳余晖落幕,鹅毛大雪盖过苍茫原野。 耳畔风声呼啸,手中长剑忽然震荡两下,车外战马惊叫嘶鸣,有人在慌乱中大喊一声:“起雾了!前面起雾了!” 宁瑟也是一惊,骇然道:“怎么了,起雾有什么好惊讶的吗?” “阿刀兄不知道吗?”一旁的兵卒讶异看她,解释道:“起雾是行军用语,代指敌人出现。” 话音未落,宁瑟瞳眸一缩,猛地提剑从座位上站起,隐约听到急促成群的脚步声。 数以百计的魔怪,正在成群袭来。 车外的兵长面色发白,拔高了嗓音怒吼道:“各方列队!布阵!” 车内除宁瑟以外的所有天兵,都接二连三地跳下了车门,不消片刻的功夫,在一丈外的地方摆开攻防兵阵。 宁瑟后知后觉地跑了出去,鞋子落地的那一刻,她被萧若一把拉住手臂。 “你到底是何人,又是如何混进队伍的?”萧若目光如刀看着她,语气十足冰冷道:“你对行军作战一无所知,也从未出现在天兵营内,我现在给你一个说实话的机会,你究竟是不是魔族派来的……” “奸细”二字尚未说出口,就被宁瑟打断了。 她瞪大双眼望向不远处,屏住呼吸道:“我看见魔怪了!天哪,我第一次见到活的魔怪,原来它们长这样。” 天边仍在落雪,纷纷扬扬洒了满地,雪光清冷如隆冬月华,将此时暮色衬得发白。 数不清的魔怪嘶吼着奔来,浓烈的煞气呛得人头晕耳鸣。 那些魔怪无一不是蓬头垢面,身形硕大无比,毛发藏污纳秽,手中还握着死人的腿骨。 “这些魔怪去过人界。”萧若忽然道:“它们杀了很多无辜的凡人。” 宁瑟闻言蹙眉,心想魔族果真欠打,它们似乎没有半点善恶之分,对着无辜的平民也能说杀就杀。 而今,这群魔怪又来势汹汹,仿佛打定主意要将天兵一网打尽,顺便洗劫他们押送的军资。 幸好军资已在昨晚偷偷送走,天兵如今虽然声势浩大,但他们押送的军车,几乎全是空的。 这种一明一暗的调包计,其实算不上高明,但只要能骗过魔族,就是实打实的好计策。 待到魔族逼近之际,宁瑟注意到为首的魔怪长了一头猩红色长发,飘在漫天飞雪中,显得格外扎眼。 那魔怪的脖子上,还挂了一条赤色金链,按照魔族的等级划分,它在族中的地位,应该仅次于大首领。 所谓擒贼先擒王,宁瑟当然知道这个道理。 随着萧若大喝一声:“你要做什么!”,宁瑟拔剑飞奔而起,半空中划过一道金色的流影,激起四周雪浪翻滚。 天光一霎暗淡,旌旗迎风飘扬,魔族和天兵交战不久,荒野上浮出一阵血腥味。 宁瑟紧盯着那个红发魔怪,提剑御风前行,剑芒携裹肃杀之意,快如流电般疾窜而去。 那魔怪猛地躲开,抬头时刚好注意到她,血色的眼眸泛起寒光,紫黑的唇角却咧开一个不以为然的笑。 宁瑟从未和魔怪对战过,心底其实微有发怵,耳边风声疏狂,带来不少痛吼和惊叫,她分不清哪些是兵将的声音,哪些是魔怪的声音。 有天兵中了魔族的暗箭,转眼在她面前倒下,倒下后就浑身动弹不得。 即便如此,也无人后退。 在这样的战场上,后退无异于任人宰割,退一寸都是天界的领土,没人想将它拱手相让。 萧若说的没错,宁瑟对行军作战一无所知。 哪怕从前在凤凰宫和高手过招,也没有如今这般心神俱震的错觉。 仿佛生死牵连一线。 眼前的魔怪一看就很强,周身煞气便能逼退不少天兵,宁瑟微眯双眼打量它一阵,忽而举剑跃起,剑锋直击它的命门。 那魔怪手握一根人骨,迎面挡住宁瑟的剑刃,另一只手运满了煞气,张开狰狞可怖的五指,直接掏向宁瑟的心窝。 “很好。”宁瑟闪身避开,剑下一个掣肘,冷声同它道:“待会我也要把你的心掏出来。” 话音未落,魔族煞气横空急冲,灵蛇般绕过宁瑟的手臂,直逼她白嫩的脖颈。 宁瑟握剑的手一松,挥袖间向后空翻,带起的劲风绞碎了衣摆。 天外暮色四合,雪地反耀白光,旌旗仍然高高扬起,回荡的号角声动人心魄。 萧若也在和魔怪激战,眼角余光无意间瞥到宁瑟,除了惊讶于她的身手外,还觉得她的身姿格外眼熟。 与此同时,红发魔怪的目光也紧随宁瑟,但她闪身太快,几乎无法看清。 漫天都是飘降的白雪,而她提剑所到之处,只留下了惊鸿掠影。 风声鼓噪,四下皆有乍起的寒芒,宁瑟扣紧手中长剑,截断数道冷光,魔族的暗箭朝她刺来,游丝般擦过她的手腕,她顶风逆行,鬼魅般出现在魔怪的身后,劈剑而下时,心中没有半分犹豫。 不远处有别的魔怪瞧见,仰天嘶哑长啸一声,仿佛悲切至极。 宁瑟侧目而视,心想难道魔怪也有袍泽之谊? 那它们有没有想过,当它们泄.欲般屠戮人界村庄时,手下斩杀的也是别人的兄弟,是别人的至亲,是别人的妻子儿女? 推己及人,又如何能下得了手。 那红发魔怪被宁瑟一剑劈头,行将就木时,还不忘回手戳伤她,宁瑟猛然后退一步,挥袖间就是一把天火。 火光熊熊烈烈,而它无力反抗,八尺之躯几乎在眨眼间,被烧成一摊灰烬。 空留一条赤色的金链,其上刻满了魔族的铭文。 这厢魔怪不但没了头领,还在天兵的围攻中失了势,随着另一个魔怪的哑声吼叫,它们纷纷掉头撤退。 萧若还欲乘胜追击,却被兵长拉住袖摆,“不可意气用事,小心它们后退有诈。” 一刻钟后,魔怪悉数逃走,天兵这方偃旗息鼓。 夜幕降临,茫茫原野不见边际,唯有大雪纷飞如柳絮,缓慢覆在一片狼藉的战场上。 宁瑟松了一口气,站在原地打算收剑,却被几位天兵团团围住。 “你们这是干什么?”宁瑟问。 其中一位天兵双眼放光,扯了自己的衣袖挨近她,“你叫阿刀是吧,虽然不知道你是哪个军营的,但看你的身手,简直比兵长还厉害!” 另一个天兵接话道:“我看不仅比我们兵长厉害,连副统领都不是她的对手。” 一旁的兵长听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想到这小子是副统领亲自送来的,他又觉得分外荣幸。 这趟押送军资的任务,可谓格外凶险。 因着真正的军资被偷偷送走,而他们兵营拖了几辆空车,大张旗鼓行驶在北漠边境,就是为了错引魔怪注意,而后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然而以往劫持军资的魔怪,都是一些小喽啰,还没有哪一次劫持,像今日这般派出了一个头目。 不过那个头目,已经被阿刀斩成灰了。 兵长感到心满意足,本着不放过一个人才的想法,靠过去拉拢道:“阿刀啊,你今日这番身手,实在英武得很,等我们今晚抵达本营,我定会向副将军推荐你,给你谋一个合适的位置。” 昨日副统领将宁瑟送来时,这位兵长对她不屑一顾,因他一向看不起在军营攀关系的人,就不太想和宁瑟说话。 而今,他的态度截然转变,宁瑟有些受宠若惊。 当晚子时三刻,这一行兵卒到了他们驻扎的本营。 兵长一路都在和她说,往后要如何提拔她,希望她不要辜负副统领的信任,努力守卫天界和人界的领土。 宁瑟心不在焉地听着,趁着兵长讲话的间隙,忽然问了一句:“天君殿下的营帐在哪里?” “哎,你到底还是年轻。”兵长叹了一口气,用殷切的目光看着她,“我至今还没见过天君殿下,只是听说他一战攻下一座魔城,英明神武远非常人能比。” 兵长话中一顿,又道:“你是副统领推荐的人,心中想的应该是如何守疆卫土,而非如何面见天君殿下。” 蛮荒北漠夜晚很冷,月色也黯淡微弱,营中军帐点了星点灯火,明明灭灭好似暗夜流萤。 宁瑟顺着正路望去,瞧见远方一顶最大的军帐,门口把守数个侍卫,帐内隐约有夜明珠的柔光。 第28节 她在心里轻笑一声,心想就算不告诉她天君在哪,她也能找到清岑啊。 萧若却在一旁插.了一句:“能面见天君,也不一定是好事。” 他转头看着宁瑟,语气疏淡道:“百闻不如一见,这个道理你可听说过?别人传闻的话不可尽信,你在军营能倚仗的,只有自己手里的剑。” 兵长拍了拍萧若的肩,以为他方才那番话,是不满于宁瑟即将高就,于是很体贴地宽慰道:“我也是从天乾山出来的,你不仅是我的师弟,也是我亲手带进兵营的,往后若有升迁的机会,我这个做师兄的,必然会先行推荐你。” 却不料萧若蹙起双眉,正气凛然道:“大可不必,我们既在军营,就要按军营的规矩来。” 在他们闲扯的时候,宁瑟抬脚开溜。 她的腰间挂着兵长新给的军牌,比天兵稍微高一点,却远低于天将,和清岑所在的等级比,更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于是她想去天君营帐,就只能偷偷摸摸。 账外光影摇晃,冷风吹过她的指尖,她才发觉手心有汗。 怎么才能看到他,却不被他发现呢。 她很想和他说,这一个月以来,她非常惦念他,见不到就越想,越想就越见不到。 蛮荒之地风声呼啸,远处还有苍凉的大漠,宁瑟恍然回神,暗叹了一口气想到,这里并非相思情长的地方。 一时间,她不确定要不要偷跑进去,即便她现在见不到他,也站在离他不足三丈的位置,她应该心感满足,暂不求其它。 宁瑟后退一步,发觉自己撞上了什么人。 月光冷淡如寒潭,她猛地转过身,只见清岑平静站在她面前,黑衣袖摆迎风微动,月下风姿依然俊朗无双。 宁瑟先是一惊,而后心中狂喜,甚至想扑过去亲他,但眼下地点不对,时机更不对。 于是她强忍激动,咳了一声道:“属下参见天君殿下。” 清岑挑眉,随手打了个结界,上前一步后,直接搂住她的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宁瑟“啊”了一声,犹自挣扎道:“殿下!殿下你要做什么,属下是第一次见您啊!” ☆、第32章 松乔 军帐前冷风呼啸,地上还有未化的落雪,清岑抱着宁瑟一路走近帐内,似乎没将她的话当一回事。 宁瑟所戴的□□,乃是由天外天的能工巧匠费尽心力制成,无论做工还是材质,都堪称万里挑一的精细。 尤其额头上那一条长约三寸的刀疤,狰狞可怖让人一看就很害怕。 想当初,宁瑟刚刚化成人形时,阖宫上下的神仙都夸赞她的花容月貌,还有一些风流成性的俊秀少年,偷爬宫殿墙头只为一睹芳颜。 某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宁瑟突发奇想,倘若她戴一张奇丑无比的□□,站到墙边去调戏那群美少年…… 宁瑟这般假想一番,就觉得兴致盎然。 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奕和仙帝,并且打算付诸实践。 奕和仙帝向来宠爱女儿,对宁瑟几乎有求必应,短短一个月之后,他就把这张刀疤脸的面具交给了宁瑟。 那一晚,宁瑟穿了一条莲青色的锦纱长裙,衣袂翩飞站在琉璃宫墙下,抬起一张蒙了面具的脸,对着那群少年擦了一把口水。 宫灯通明如昼,照出她蜡黄色的面容,粗糙如莽汉的皮肤,堪比大蒜的鼻头,和额上一条狰狞长疤。 美少年们先是惊声一叫,接着便争先恐后地落荒而逃。 还有人高声吼道:“哪门子的美人,吓得我腿都软了!” 另一人愤怒应道:“谁说公主化形后千娇百媚,我们全部上当了!” 话音未落,又传来巡夜侍卫的斥责声,那群偷爬宫墙的少年郎,无一例外地被当场抓了起来。 宁瑟哈哈大笑一声,从此对那面具爱不释手。 而今,她顶着这张刀疤脸,心里却没了底气。 天边月圆如明珠,光晕却冷淡的很,蛮荒之地的夜风吹得她耳根发软,她打了一个喷嚏,复又开口道:“天君殿下,若是给别人看到我们这样,您的一世英名就要毁于一旦了。” 清岑停步站在帐门前,迎着帐内夜明珠的柔光,身后落下一道挺拔的长影。 守夜的侍卫目不斜视,不敢看他一眼,只听他缓声发问:“你们看到了什么?” 侍卫呼吸一滞,嗓音格外响亮地答道:“回殿下的话,属下们什么都没看到!” 话虽这么说,他们还是在心中默默流泪,希望他们殿下看上这猥琐的刀疤脸,只是因为一时兴起。 清岑初入魔城,就能一战大捷,与他对战的魔怪几乎没有反抗之力,由他布下的战局几乎攻无不克,短短一个月过去,他在军营中的威望已然无人能及。 守夜的侍卫却黯然伤神,心想也许是因为压力太大,他们殿下才会用这种方法找刺激。 宁瑟默不作声地望着那些侍卫,妄图从他们没有表情的脸上看出心理活动。 清岑见她紧盯着侍卫不放,也没开口同她说话,直接将她抱入帐中。 踏进门的那一刻,清岑瞬移了几丈远,宁瑟尚未反应过来,就被他一把扔在竹床上。 宁瑟往床里缩了几分,抬头与清岑对视,见他神情冷淡,一言不发,仿佛要同她秋后算账。 虽然宁瑟将清岑拐到手的时间不长,但她暗自揣摩两下,也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 冰凉的指尖挨到宁瑟的脸颊,她一动也不敢动,任由他的手指划到她的耳后。 他挑开那张假面,顺手将她的下巴往上抬。 床顶吊了一盏银灯,灯芯是通透流光的夜明珠,清晖洒落在她的脸上,映出精致的眉眼,秀挺的鼻梁,细腻白润的雪肤,和诱人品尝的红唇。 宁瑟尤其自觉,不仅解开变声手链,还将身上盔甲一并脱了,甚至把衣领拉开几分,摆出严阵以待的架势。 清岑却移开了目光。 宁瑟睁大双眼看他,那张易容的面具被他扔在了桌上,她终于忍不住出声道:“你一句话都不说,让我有点紧张。” “方才不是说,你是第一次见我么。”清岑依然没看她,语声平静如常:“我很少和不熟的人说话。” 宁瑟闻言简直惊呆,心想他表现得这样冷淡,是不是还在和她生气呢。 她已经让他揭了面具,现在又安静地坐在他的床上,他有时间和她冷战,不如对她做点别的事情啊。 宁瑟甚感惋惜。 “我没想到你一眼就能认出我。”宁瑟低头看着地面,同他推心置腹道:“我从凤凰宫溜出来,路上还遇到了凶残的魔怪,好不容易混到这里,只是想偷看你一眼,没有别的企图。” 她搓了搓手,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直言不讳道:“现在被你识破了,我反而变得更贪心,除了想抱着你以外,还想亲你一下。” 若是放在平常,清岑大抵会让她如愿以偿,然而这一次,他却岔开话题道:“明天一早,我派人送你回凤凰宫。” 宁瑟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过了半晌方才接道:“你才刚见到我,就要赶我走吗?” 她的双眼一霎暗淡,手里握着今日新得的军牌,心头涌上几分酸涩,其中滋味很不好受。 清岑低头看她,没有回答她的问话。 宁瑟也不出声,眼中泛起泪光,她这一次是真的难过,可能过不了多久,眼泪就要掉下来。 她努力往好的方面想,清岑担心她在战场上的安危,正如她牵挂他一样,送她返回凤凰宫,的确是眼下最好的解决办法。 但他为什么一句好话也不和她说,见面没多久就要赶她走? 在泪水掉下来之前,清岑俯身吻了她的脸,宁瑟立刻环住他的脖子,并且没有撒手的意思。 宁瑟抱得很紧,清岑也没有怨言,她心下略一思索,干脆将他整个放倒在床上。 清岑并不想惹哭她,所以她将他推倒在床,他不但没有反抗,还非常地配合。 宁瑟果然不再难过,脱了外衣趴在他怀中,安静地像一只睡着的雏鸟。 清岑抬手搂住她的腰,平躺在床上同她道:“这一个月以来,天兵总是战捷。” 话中一顿,又道:“魔族积怒已久,反攻就在近日。” 他的手摸上她的脸颊,不轻不重捏了一把,“我不能让你有事。” 我不能让你有事。 这话让宁瑟一愣。 “可我不是弱不禁风的花朵。”宁瑟想了想,如实道:“我今天得到了一块新的军牌,往后职位会比天兵高一级。” 清岑嗯了一声,冷冷淡淡地应话:“明日就撤了你的军牌。” “你不能仗着自己仙阶高,就对我做这种事。”宁瑟攥着他的衣领,据理力争道:“我今天还碰到了萧若,他是我的手下败将,也能为军营出一份力,为什么我不可以?” 清岑握住她的手,在她仰脸之际,低头用吻封住她的唇。 宁瑟一下来了兴致,回应地十分热烈,手指勾开他的衣领,往里摸了几把。 肌理分明的胸膛,手感一如既往的好。 和清岑争论的问题,也被她抛到九霄云外。 清岑却扶住她的肩,即刻收手道:“今晚你睡床,我睡地上。” “为什么?”宁瑟惊讶至极道:“你不想我吗?” 清岑已经打算起身,并且顺手拉好了她的衣领,在他即将离开的那一刻,宁瑟抱住他的手道:“你不要走啊,我们继续好不好?” 她说:“结束之后,我会自愿返回凤凰宫。” 清岑侧目看她,见她衣衫不整,娇颜绯红,眼中映满灯色,缭乱的青丝披散在肩头,他的心中倏然一动。 宁瑟发觉有戏,赶忙补了一句:“我一定会说话算数的。” 话音落罢,清岑复又吻上她。 身下的竹床有些硬,不像梧桐木床贴合宁瑟的心意,临到午夜时,她极轻地道了一声:“床不舒服……” 清岑吻了吻她的脸,哑声隐忍道:“乖,很快就结束了。” 语毕力道更重,整张竹床都吱哑作响。 宁瑟攀紧他的肩膀,还想对他说些什么,然而快意流遍四肢百骸,她的脑中渐渐一片空白。 一刻钟后,云雨终于停歇。 宁瑟缓了一会神,呼吸尚未平定,还觉得又累又困,要不是这张床不舒服,她下一刻就能睡着。 清岑披衣而起,抬手给她盖好被子,坐到了一旁的木椅上。 第29节 军帐重在防寒御雪,装饰总是格外素简,竹床边立了一架粗布屏风,不远处还有一张圆桌,两把平淡无奇的木椅,和一方半人高的长柜。 虽然朴素节俭,却十分整洁干净。 清岑静坐片刻,凭空抽出一张地图,直接铺在圆桌上。 地图上共有魔城三十六座,清岑挨个打量完,心想至少还要两年九个月,才能打道回府迎娶宁瑟。 好在对神仙而言,三年的时间根本算不了什么。 ☆、第33章 雪霰 天色尚未大亮,守夜的侍卫悉数退下,早起的兵将开始巡视军营。 苍茫大雪覆满了荒野,遥望远处崇山峻岭,犹自素裹一层银妆,雪光清寒如薄烟,衬得天色愈发冷冽。 宁瑟睡得不太好,裹着被子嘤咛一阵,就被清岑抱进了怀里。 她懵懵懂懂地贴紧他,说了几句无意识的梦话,神思游离在梦境之中,仍然将他的衣摆攥得很紧。 睡到后来,她半梦半醒,轻声呢喃道:“我不会回去的……” 清岑静默片刻,低声接了一句:“你答应过我,今天自愿回凤凰宫。” 宁瑟没有回答,她甚至根本没听见他的话,也不知道现在是何时何地,只知道清岑正抱着她,即便身下没有梧桐木床,她也出奇的安静。 她睡着以后,当真能称得上乖巧,既不闹人,也没再嘤咛出声。 账外风刮落雪,天际不见朝阳,徒有熹微的晨光。 当下正值漫长的黎明,侍卫捧着一沓密信战报,在帐外默然伫立半晌,分外恭敬地通传道:“殿下,今日的密信……” 若是搁在平常,清岑大抵会让他送进来,然而今时今日,他却说了一句:“放在门口。” 侍卫闻言脸上一怔,双手先是僵硬一瞬,继而颤抖了两下。 他缓慢蹲下.身子,刚要松开手时,忽有流风卷过帐门,将那些密信和战报托进了门内。 这名侍卫自小在陌凉云洲长大,追随清岑时日已久,也懂得审时度势的道理,然而门开的那一瞬,他还是忍不住向里偷瞟了一眼。 心想无论看到什么景象,也要努力保持镇定。 昨晚那士兵随殿下入帐,至今一夜未出,实在让他忐忑不安。 他默默在心中掂量几分,兴许那刀疤脸只是和他们殿下谈论了一晚上的军机要务,聊到深夜还没回去,干脆直接睡在了地上。 可惜事与愿违,那侍卫往门内偷瞟时,只瞧见摊放在地的盔甲。 他心中大惊,仍然不敢吱声,缓缓站起来以后,神思都有些恍惚。 过了不下半刻钟,这名侍卫总算回神,对着帐门毕恭毕敬行了一个礼,就准备转身离去。 因那些密信战报入门时,带进来一阵冷风,宁瑟微感不适,就在床榻上翻了个身,还把被子踹掉一半,接着便打了一个喷嚏。 这个喷嚏,也将她整个人打醒了。 清醒后的宁瑟扶床坐起,看着挡在面前的屏风,若有所思一阵后,出声问了一句:“我的衣服呢?” 门外的侍卫即将离开,却听到了姑娘的声音,那声音清脆低软,仿佛凤鸣天籁一般,简直好听极了。 他实在想不通昨晚发生了什么,更不敢揣测清岑的身边究竟有什么,快步离开营账后,整个人都是懵的。 冷风仍在呼啸,朝阳微露白光,映出飞雪落满山头。 账中却是一片沉静。 清岑把叠好的衣服递到宁瑟手上,那衣服乃是由云棉软缎裁成,质地格外柔软,也很能抵御风寒。 宁瑟欢欣雀跃地接过,而后捧着衣服钻进被子里,打算将整套换上。 清岑拿起一沓密信,刚刚拆开第一封,宁瑟就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双眼雪亮地盯着他:“我睡觉的时候,你一直抱着我吗?” 在魔城的眼线尚不充足,内应也没有几个,传回来的密信总是屈指可数,信上内容也大同小异,清岑一目十行地扫过,淡淡应了她的话:“倘若不抱你,你似乎睡不着。” 宁瑟深以为然地点头,凑近了几分又道:“你离我越近,我睡得越好。” 言罢,又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人影两相交叠,映上床边屏风,隐约有点画屏香暖的意思。 此刻氛围万般旖旎,清岑却视而不见,缓声同她道:“午时风雪转小,我送你上车。” 宁瑟怔了一怔,低头默不作声。 她方才换好衣服,浓密的长发从肩头垂落,更衬得雪肤白嫩如凝脂,脖子上却还有几道吻痕。 “我昨晚是说要自愿返回凤凰宫。”她半跪在床榻上,因为没什么底气,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但是我没说什么时候回去啊……” 话音落罢,账内安静更胜以往。 宁瑟不敢抬头,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门外的风雪呼啸声。 思索片刻后,她觉得方才那番话,实在有些无耻,还有些蛮不讲理,说不定清岑已经生了气,此刻再不愿同她讲话。 想到这里,宁瑟心底陡然生出一阵寒意,激得她浑身一抖,不由自主将被子裹紧,还不忘给清岑盖上一半,生怕他盖不到被子会着凉。 清岑握上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扯进怀里。 宁瑟猝不及防,猛地跌入他怀中,脸贴在他的心口,脑中什么也想不到,只觉得他的心跳沉缓有力,听得她心下渐臻安定。 “魔族的反攻就在三日后,附近的魔城将会倾巢出动。”清岑手握战报和密信,话里没有半分不耐烦的意思,似乎打算对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你若是执意待在这里,无人能保证你的安危。” 宁瑟静了一阵,忽然出声道:“十几万年前天界爆发魔乱,我父王奕和仙帝作为一只上了年纪的老凤凰,都能从战场上平安无事地回来,你也可以相信我啊。” 清岑没有应声,不为所动地拆开战报,仿佛没听见她的话。 “而且我已经拿到军牌了,现在跑掉实在可惜。”宁瑟话语一顿,斟酌片刻,又接着道:“你想守卫天界安宁,我也有同样的愿望,即便你把我赶走了,再过三天我还会回来。” 说完这番话,她从床榻上爬了起来,下床后先是捡起了盔甲,继而拿走了易.容面具。 约莫半刻钟后,宁瑟重新扮成了刀疤脸,因她不太想用这张假脸面对清岑,所以甚至没回头看他一眼。 蛮荒北漠日出很迟,朝阳初现之际,圭表已过卯时。 宁瑟从乾坤袋里翻出变声手链,低头将它系在手腕上,预备出门之际,她听见清岑道了一句:“我送你回凤凰宫,你意下如何?” “不要。”宁瑟道:“我会继续留在这里,像所有的天兵一样。” 话音落罢,她大步跨出帐门,深吸一口气后,抬头遥望雪山远景。 大漠升起寥落孤烟,雪光也是白茫茫一片。 不远处站着几名侍卫,无一例外地偷瞥了她一眼,眼神极其复杂,似乎欲言又止。 宁瑟被他们的目光看得一愣,忽然觉得很心虚,暗想是不是要和他们解释一番,以免玷污了清岑的威名。 然而她刚迈出一步,就后知后觉地想到,她还要解释什么,昨晚确实发生了不可告人的事,并且持续到今天早上才停止。 宁瑟脸面一红,抬脚正要跑掉,身后却有人拉住了她的手。 清岑站在她的身后,从容牵过她的手,语声也依旧平静:“你把腰带落在了床上。” 言罢,好心将那腰带递给她。 这还不算完,宁瑟接了腰带后,他拉起她的手,在她手背上吻了一下。 虽说宁瑟的手还是白嫩得很,但她此时毕竟顶着一张粗糙的脸,就这样清岑还能对她动情,宁瑟自己都觉得十分佩服。 不远处,站了几个巡查的侍卫,眼见这一幕,呼吸都凝滞在心口,手上的长剑也接二连三地,“咣当”摔落在了地上。 宁瑟猛地转过头,以为自己会和他们对视,然而那些侍卫不敢再看她,已经纷纷低下了头。 “你既然要留在这里,我不会拦你。”清岑道。 他说完这句话,转身似要离开,徒留下一脸呆相的宁瑟。 宁瑟默默看着他的背影,心中赞叹他就算背影都这么好看,难以用三言两语描述,总之十分惹人遐思。 过了没多久,风雪渐渐转小,宁瑟扯了一个挡雪的结界,缓慢踱步回到自己所在的军营。 清岑账外的侍卫,口风都非常的紧,没人透露昨晚他们看到了什么,更没人敢说今早又目睹了什么。 等到宁瑟返回天兵的营账,才发现萧若抱剑站在路边,仍然端着一副不易近人的表情,而兵长似乎已经等了很久,盔甲上落了一层轻白的细雪。 “你昨晚去哪里了,怎么一夜未归?”兵长瞧见宁瑟,快步走了过来,“倘若再有下次,必当按照军法处置。” 宁瑟心想,这种问题如何回答呢,毕竟事实的真相太让人难以启齿了。 兵长的身侧除了萧若外,还站了一个银发白袍的男子,嘴唇没什么血色,但因眉眼生得好,面容也称得上清俊。 宁瑟过了好半会才注意到这个人,忍不住开口问道:“敢问兵长,这位是谁?” “是我们这个兵营里,新上任的玄术师。”兵长侧头看向宁瑟,过了片刻又说:“他名为贺连,是天乾山的弟子,为人老实本分,也很好相处。” 宁瑟轻抽了一口气,觉得这位玄术师,显然和“老实本分”没什么关系,也绝非一副好相处的样子。 蛮荒北漠遍布魔城,而魔族惯用玄术来护城,因而每个军营里,多少都需要几位玄术师。 此番参战的天兵共有七万余人,共计二十余个军营,宁瑟所在大营,乃是编号第二十一位,许是因为排在末尾,出战前都没招满玄术师。 萧若微挑眉梢,凝目打量贺连,眸光深沉几分道:“我在天乾山待了一千年,从未听说有这号人。” “啧,你这个人呐,一看就是个榆木脑袋。”贺连抬手掏了掏耳朵,将耳垢弹飞以后,陈述事实般说道:“我从天乾山出师,也有一千多年了,你不认识我,有什么好奇怪的吗?” 萧若冷冷望向他,目光足以冰冻三尺寒潭。 宁瑟哈哈干笑一声,企图缓和气氛:“英雄不问出处!既然大家都是来和魔族打仗的,从哪个山头出来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萧若听了这话,仿佛根本没听进心里去,反而问道:“不知你是从哪里出师的?” 宁瑟沉思了半晌,还是答道:“昆仑之巅。” 此话一出,兵长看她的目光变得格外热切,接着便轻叹一声道:“难怪你的身手那般好,原来是昆仑之巅的高徒。” 贺连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手中银杖也扛上了肩头,“哪里的学徒都有好有坏,比如我们天乾山,除了有我这种善良热心的好弟子外,不也有萧兄那样的傻孩子么。” 萧若刚要回话,却被兵长一把按住。 宁瑟心知定是因为玄术师不好找,兵长才让萧若退让容忍。 她默默叹了一口气,却见贺连眯着眼眸打量她,过了片刻忽然说:“哪来的小美人,生得可真漂亮。” 第30节 ☆、第34章 槐安 贺连所说的话,让宁瑟着实一惊。 她楞然抬头看着他,只觉得脸上面皮快要绷不住了,但因萧若和兵长都还在场,她不得不扯出一个笑,而后语气笃定道:“你肯定是在说笑吧,我这张脸哪里能看啊。” 说完这句话,宁瑟仍然觉得心虚,于是向后退了一步,装作有事的样子,“我忽然想起来,我应该去校场观摩天兵晨练。” 因为贺连方才夸宁瑟是小美人,兵长看贺连的目光就变得有些复杂,但考虑到玄术师多半是不正常的,兵长的心中也就释然了几分。 “你的确应该去校场转一圈,昨日我向副将军推荐你,她也说了想同你见一面。”兵长抬头望了望天色,接着道了一句:“副将军就在校场,你想去就赶紧。” 贺连闻言,伸手给宁瑟指了个方向。 仿佛当真面对一个花容月貌的美人,贺连的语气也变得格外热枕:“校场在东南角,你可别跑错地方了。” 宁瑟没有应声,一溜烟跑了很远。 时值卯时一刻,半轮红日遥挂山头,此刻雪景也染上绯色。 东南角的校场里,宁瑟从墙后探出半个头,眼见满场天兵都在温习军阵,练习相互之间如何配合,作为一个无事可做的闲人,她不是很敢直接踏进场内。 然而环视一圈以后,她出乎意料地瞧见了清岑。 即便校场内站满了人,也数他最为出众。 因着风雪没有先前盛大,校场上挡雪的结界也解开了,浅淡的日光飘洒一地,照得长剑和铠甲都有些晃眼。 清岑提剑站在校场东侧的位置,身后还有几个身穿铁甲的副将军,宁瑟不太清楚兵长大人提到的副将军是其中的哪一个,粗略瞧过他们一眼后,还是紧紧盯住了清岑。 就这么远远地望着他,宁瑟也觉得甚是满足。 然而短短半刻钟后,便有一个侍卫朝她走了过来,并且在离她三步远的位置停下。 “殿下请您移步。”那侍卫虽没看她,语调却极为客气:“几位副将军也在等您。” 宁瑟听了这话,立时抬起头,复又往清岑那边望。 校场中央都是布阵的天兵,倘若想走到清岑那里,应该像方才那名侍卫一样,从边缘的小道绕过去。 然而宁瑟一心想跑快点,脚下就走出了一条直线,从她目前所站的位置,横穿校场中央残暴的军阵,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双手背后立到了清岑面前,并且仰脸将他望着,快得像是一阵山巅流风。 一旁的副将们都有些傻眼。 宁瑟的父亲奕和仙帝,乃是天界赫赫有名的上古战将,在杀伐果决的铁血战场上,他无师自通了诸多仙法,等到日后成家立业,又将这些仙法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自己的孩子。 宁瑟那招横穿军阵的移形换影,就是她爹奕和仙帝的首创,在场副将没有一个见识过,一时都被她的深藏不露所镇住。 因着许多目光聚集在了自己身上,宁瑟的感觉有些微妙,没过多久她便迅速反应过来,极其恭敬地开口道:“属下参见天君殿下……” 她原本想把副将军的名字也添上,奈何一个都不认识,于是只好笼统概括道:“和诸位副将军。” 话音未落,校场中传来某个天兵的惊呼声,军阵内随即甩出一个流光火球,沿着边缘擦过后,猛地冲向了东侧。 正是宁瑟所在的位置。 她微侧过脸,瞧见火光越来越近,心里非但不害怕,还觉得很有趣。 毕竟凤凰一族,最擅长的就是控火了。 然而宁瑟伸手以后,却惊讶地发现火球不受她控制,正要拿出看家本领,忽有冷冽的劲风一霎扫过,那熊熊烈烈的火团就整个熄灭了。 宁瑟楞然转头,发现出手的人乃是清岑。 尽管周围有不少副将在场,清岑依旧十分坦然地与她对视。 宁瑟瞧他一阵,有些不好意思道:“多谢殿下出手相助。” 许是今早梳头梳得不走心,她发髻上的木簪有些歪,眼看就要掉下来。 清岑虽没应她的话,却从容地伸出手来,将她发髻上的那根木簪,给原原本本地扶正了。 一旁的副将们更加吃惊,张大嘴目睹这一切,只觉得下巴快要掉下来。 其中一位副将军忍不住叫道:“殿、殿下……” 清岑侧目看他一眼,忽而同他道:“你呈递的折子上说,这军阵稳定的很。” 那副将军心知清岑指的是方才火球飞溅的事,心中立时一紧,急忙解释道:“因为北漠连月飞雪,魔城之内多出若干雪怪,倘若不用火阵,怕是没多少胜算。” 话中顿了片刻,又补充道:“此次参战的二十四个军营内,唯独我们第七军营的士兵不太精通火阵,但依照参将大人的意思,要在三个月内拿下四座魔城,我们第七军营乃是后备军力,必须尽快研习……” 这位副将军的话尚未说完,清岑又看向另一个红甲副将,那红甲副将心神领会,即刻接话道:“殿下没问你为何要练习火阵,只问你为何不在折子上说实话。” 宁瑟听得有些懵,站得离清岑更近,甚至快要靠上他的衣袖,他也没什么反应。 仿佛早已习惯一般。 倘若换了别人站得离他这么近,指不定要遭受什么。 第七军营的副将军见状,先是愣了一愣,而后言辞恳切道:“先前预演的时候,士兵们只出了一次错,属下觉得练好火阵乃是迟早的事,为了让殿下宽心,就急急报上了成果。” 此话一出,引来女子的叹气声。 宁瑟闻声抬头,这才注意到那群副将里,有个身穿铠甲的…… 女副将军。 那女将军束了一个高发髻,眉眼间自带一股英气,腰板也挺得笔直,显得十分严肃板正。 “行军练兵,怎能急于求成,又怎能虚报成果?”她道:“一念之差,就关切到兵卒生死,还望诸位同僚慎重。” 这句话,奕和仙帝似乎也曾经说过,此刻从这位女将军的口中说出,宁瑟对她的印象就非常好,跟着应和道:“副将军说得好!” “我叫芷娟。”那女将军闻言,转过脸对着宁瑟道:“也是二十一军营的副将,你手中的军牌,正是我发下来的。” 宁瑟从清岑身侧蹦了过去,靠到芷娟面前同她说话:“原来您就是我们军营的副将军,先前听兵长提起您,没想到今日一见……” 芷娟顺着她的话问:“一见之后,有什么感想?” 宁瑟搓了搓手,诚恳道:“觉得您颇有气概,英姿飒爽。” 芷娟颇为受用地笑了笑,同时应了她的话:“听说你是副统领推荐过来的人,法力高强为人耿介,一心想来蛮荒之地除魔卫道。” 宁瑟郑重点头,跟着回了一句:“能分到二十一军营,属下也觉得很荣幸。”话中一顿,又说:“即便北漠荒寒清苦,我也会努力克服,在攻下最后一座魔城前,绝不会打退堂鼓。” 芷娟见她如此上道,心中微动几分,暗想倘若这个阿刀能生得好看一些,再变成一个姑娘,她大概就更喜欢了。 近旁清岑和那位副将说了什么,让那副将甚为紧张,诚惶诚恐道:“属下愿以项上人头担保,绝不会再虚报一次。” 别的副将纷纷应和,表示自己会将所见所闻如实上禀。 校场内的士兵仍在晨练,偶有几团火球飞出来,蓦地炸在天边,乍看一眼煞是精彩。 宁瑟虽没上过战场,对行军打仗也一无所知,但她怎么说也是奕和仙帝的女儿,多少耳濡目染了一些常识。 而今,她抬手搭上额头,遮着日光向前方瞭望,提议般出声问道:“火阵这么不熟练,要不要换一个阵啊?” 清岑看她一眼,高深莫测道:“不熟有不熟的好处。” 宁瑟讶然,不太想的通其中道理。 三日后,她便得到了问题的答案。 彼时正是蛮荒之地的早晨,宁瑟从自己的军帐里走出来,出门前还撤掉面具,特意站在清岑身边,踮起脚尖亲了亲他的脸。 他每晚来找她,只是为了抱她睡觉,衣衫齐整极为冷静,从不做别的事。 即便没有梧桐木床,宁瑟也睡得很好,因她知道魔族反攻就在近日,心中也有养精蓄锐的打算。 踏出帐门时,宁瑟已将面具重新戴上,忽而听见号角声响,紧接着便有灰色暗箭划过,附近的将士三五成群,全部拔剑出营。 魔族按耐不住,终是在这个早晨突袭了。 清岑瞬移离开,宁瑟甚至没看清他的背影,几名副将紧跟着他消失在远方,徒留下一阵疾风。 宁瑟扛起长剑,随那些兵将一起,马不停蹄奔赴第一线。 远方仍有雪山数座,黑压压的魔怪越过山头,前赴后继地涌了过来,风中夹杂着魔族的腐臭味,引得几位天兵俯身作呕。 因为有些军营还没赶到,在场天兵的数目显然不够多,宁瑟便有些慌神,远远瞧见清岑的身影,还冲他喊了一句:“殿下小心!” 他仿佛没有听到,身后追随几位副将,都打定主意要身先士卒。 此举格外振奋士气。 宁瑟刚想冲过去帮他,又扛剑站在原地,觉得根本就不用帮。 蛮荒之地朔风烈烈,扬起一阵飘散的雪霰,从雪山跑下来的魔怪先是一顿,而后彻底停下了前进的脚步。 面前升起一片诡谲的法阵,流光剑影交错重叠,带着无可违逆的龙族威压,仿佛千军万马奔流而来。 ☆、第35章 关决 追随在清岑身后的几位副将也算久经沙场,在至少几百年的戎马生涯中,他们几乎见惯了天火烧魔城,长风破仙阵,却从未得见如此庞大而诡谲的杀招,仿佛洪荒奔流一般,所到之处无人敢拦。 天外红日淬染血色,浸在冷冽的北风中,光晕也变得肃寒。 战场上剑芒交错,杀伐之意堪可滔天,然而龙族威压猝不及防,带着雄浑杀招席卷而来,几乎将魔族逼入退无可退的困境。 雪山之巅簇立嶙峋岩石,却无法为魔族提供庇护,各军营的天兵越聚越多,战鼓声也越捶越响,数不清的魔怪却匍匐跪地,洪流般的天道杀阵倾轧扫过后,甚至连半点灰尘都没留下。 宁瑟看得目瞪口呆。 按理说,操控这样强悍的法阵,必定会非常消耗体力,天道法诀讲求阴阳调和,过柔易断,过刚易折,且因天命规避杀生,随心所欲地布阵几乎不可能,驾驭一个声震凌霄的天道杀阵,实属难上加难的事。 但看清岑面色如常,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宁瑟又倒抽了一口气。 两军尚未交战,清岑就弄出这么大的阵势,宁瑟心里其实有些佩服他,常言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魔族此番偷袭尚未拉开帷幕,就在主战场上吃了大亏,其中滋味想必不太好受。 宁瑟的身侧站了另一位天兵,和她同属一个军营,算是有过一面之缘,眼见清岑以一敌万,他握着刀柄有感而发道:“北漠共有三十多座魔城,也许只需要天君殿下一个人,就能攻下所有城池。” “每座城池内都有数不清的魔怪,万千凶猛禁兽,和投靠魔族的玄术师们。” 宁瑟抬眸看向山头,提剑消失前,分外正经地甩下一句话:“天君殿下总会觉得累啊,何况行军打仗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即便只是寻常普通的天兵,也同样身兼重任。” 宁瑟说完这些,又在心中掂量几分,魔城内总有一些城府深厚的老妖怪,还有一些曾经力挫天兵的魔族将领,再加上固若金汤的城墙,和守城万年的恐怖玄术,哪里有神仙能独自攻城呢。 想当初天界不是天界,人界生灵涂炭的时候,上古诸神和魔族混战,多少法力强悍的神尊,都在攻城时受了重伤。 日色渐高,风中参杂了茫茫细雪,吹在脸上化开了一半,雪山外忽有结界乍起,黑压压的六翼鸟怪叫着飞来,三五成群拍打尖棱状的翅膀,掉落的羽毛仿若淬毒的流箭。 第31节 宁瑟闪身穿梭在天兵中,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自己所在的军营。 分管他们军营的副将军,正是上次在校场所见的女将军,此刻正神情端肃立于军前,但因她身着玄铁软甲,手握九环砍刀,脊背又挺得笔直,就显得格外英姿飒爽。 她名为芷娟,出身于天界颇有威望的门阀世家,自小的愿望就是成为一名优秀的将领,守卫疆土安定边境。 虽然前日才见到宁瑟,对这位刀疤脸也没多少了解,芷娟却出于直觉地信任她,并且把军营前锋的重担,放心交到了宁瑟手上。 而今,宁瑟提剑站在她身边,仰头望着成群飞来的六翼鸟,一脸茫然地问道:“那些鸟是哪里来的,它们有什么用吗?” 芷娟闻言微感讶异,忽然有些后悔让宁瑟做前锋。 这些六翼鸟又名“魔鸟”,乃是魔族一贯豢养的妖宠,翅膀和鸟喙上都淬了剧毒,一旦碰到就是一个死字。 宁瑟连这些都不知道,芷娟不禁有些担心她的常识。 然而芷娟副将军所不了解的是,宁瑟只听她父王讲过铁血战场的事,但在奕和仙帝东征西伐时,魔族还不太会圈养鸟雀。 “六翼鸟的羽毛掉下来时,你必须想办法避开。”芷娟侧头看着宁瑟,同她肃声道:“羽毛上染了难解的剧毒,便是连仙医也束手无策。” 苍凉的广漠上,魔族号角声忽而异常嘹亮,远处雪山高峻成峰,迎着日光落下灰影斑驳。 宁瑟听了芷娟的话,仍未收回目光,她抬眸看着成千上万的六翼鸟,轻声开口道:“鸟都很珍惜自己的羽毛,因为有了羽毛才能飞得高,才能穿梭在云端凌霄,看到更广阔的地界。” 她双眼亮得惊人,一瞬不瞬盯紧那群六翼鸟,“被魔族豢养操纵,它们心里并不是很愿意。” 因为宁瑟声音放低,芷娟并没有听清,眼见时机已到,她提刀上前一步,转身面对营内将士,肃然正色道:“魔族大军即将到来,你们身后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天界无可退让的疆域。” 方才那群被清岑一招灭尽的魔怪,乃是魔族此次偷袭的先锋队,虽然它们全军覆败片甲不留,对魔族相当有震慑作用,却仍旧没挡住后续大军的前进脚步。 云涛涌动,杀气蒸腾,数以万计的魔怪骑着獠牙战象,从四面八方前赴后继地涌现,落雪化成狰狞的人形,以不可思议的敏捷拔地而起。 清岑身后的副将军见状,皱起眉头道了一句:“不好!当真有雪怪!” 不仅有雪怪,还有隐约传来的乱耳魔音,攻无不克的獠牙战象,以及难以计数的魔族大军。 清岑仍然不慌不忙,仿佛不是被进攻本营的那一方,只淡淡说了一句:“让第七军营的兵士从东南方应战。” “天君殿下!万万不可!”某位副将军急急接道:“第七军营的兵士尚不熟悉火阵,怎么能和雪怪正面交锋?” 清岑没有应声,另有一位副将军即刻回答:“殿下自有殿下的安排,我等只须执行就好,服从上级乃是军营第一课,你哪来那么多疑问?” 话音未落,第七军营的副将军已经领命,带着本营的诸多兵士,以慷慨赴死的心情赶往东南方。 在面对火阵围剿时,雪怪惯用的伎俩乃是控风反击,但因第七军营的兵士不太懂火阵,两相交战时几乎都在乱打火球,雪怪就有些攻防不及,继而自乱阵脚。 第七军营的副将军,原本没脸看自己所带的士兵,却发觉雪怪越来越分散,没有反击只会乱窜,而他们天兵仿佛占了上风,一时感到格外吃惊。 芷娟受命前往西南方接战,身后紧随二十一军营的众多天兵,手握银杖的贺连也在这支队伍里,不同于其他天兵天将,贺连的神情相当悠闲。 宁瑟看了一眼当前战况,却见六翼鸟越飞越多,她低头定了一会神,忽然拔剑出鞘道:“那些鸟,都交给我了。” 言罢,也不等芷娟回答,就擅自离开了队伍。 贺连饶有兴致道:“哎呦看这小美人,该不会是临阵脱逃了吧。” “绝无可能。”芷娟侧头横他一眼,凛然道:“我看人的眼光一向准,阿刀绝非临阵脱逃之人。” 贺连轻笑一声,终归还是点头肯定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副将军的度量,仍然把握的很好。” 獠牙战象不断涌现,四蹄上都绑了锋利的流箭,随着六翼鸟成群盖过苍穹,有位戴着金项链的长发青年,跨骑一头高大战象,乍然出现在战场前方。 宁瑟原本穿行在混战的天兵与魔怪中,猛地抬头后,刚好看见那端坐于战象之上的蓝袍青年。 毫无疑问,他是这次指挥魔族偷袭的将领。 可那人眉目如画,面若冠玉,一袭蓝袍更像煮茶论道时披着的外套,仿佛一位不经世事的温润佳公子,而非统率魔怪的魔将之一。 魔怪自然生不出这么风度翩翩的青年才俊,宁瑟仔细想了想,记起十几万年前群魔暴反时,天界某地的玄术师们未免遇难,举族上下都投靠了魔怪。 这位蓝衣青年,大概就是那些玄术师的后裔吧,这样看来,他不仅战术了得,还很可能精通玄术。 清岑原本就打算先解决敌方将领,侧目看向宁瑟时,又见她紧盯着蓝袍青年不放,目光不自觉地深幽几分。 他御风瞬移,长剑尚未出鞘,路过的地方却放倒了无数战象,当空架起虚无缥缈的结界,将漫天六翼鸟阻挡在外。 坐在战象上的蓝袍青年微楞片刻,就发现清岑之所以瞬移而来,便是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一招取走自己的性命。 ☆、第36章 丹枫 清岑的法力堪称登峰造极,仿佛已经达到了战无不胜的化境,若想从他手中逃出一命,全身而退几乎不太可能。 风声愈加凛冽,天外云波诡谲,剑风和威压如期而至,端坐象背的蓝袍公子这才发现…… 清岑没有拔剑。 他不仅没有拔剑出鞘,脸上神情也格外冷淡,万千魔怪前赴后继地涌现,他看它们的目光,却像是在看一群不堪一击的蝼蚁。 “真是自负。”那蓝袍公子微微抬头,低声开口道:“没有行军作战的经验,也能坐上主将的位置,天界神仙的规矩,还真令人匪夷所思。” 早在出征之前,这样的话清岑就听了不止一遍,若非天帝力排众议,这个主将的位置,的确轮不到清岑来坐。 然而除了清岑以外,也没有别的高位神仙愿意前往北漠,攻打那些盘踞千年的魔城。 在众多神仙的眼中,贸然进攻蛮荒北漠,无异于领军送命。 这里遍布坚厚城池,还有穷凶极恶的魔怪,和丧心病狂的玄术师,老一辈神仙对此地讳莫如深,很少将它介绍给年轻人。 天兵天将守军不利,多年前铩羽而归,蛮荒北漠被魔族占领,几乎成为整个天界的耻辱。 所以在清岑出征的前一夜,天帝写了一封充满期待的勉励信,派人送到清岑手中,鼓励他收复失地,为天界神仙一雪前耻。 清岑没想过雪不雪耻的问题,只觉得既然带兵来了北漠,就没有输给魔族的道理。 早在十几年前,他便已经开始为此谋划,绘制北漠详尽地图,安插眼线混入魔城,培养一批擅长暗杀的死士,当下的战役对他而言,更像一场精心设计的收网。 那蓝袍公子却仿佛不知道自己大难将至,抬袖举起手中法杖,口中念念有词道:“山隐,水隐,人隐……” 话音未落,整个人乍然消失在象背上。 宁瑟远在十丈之外的地方,眼见那位蓝袍青年蓦地消失,也跟着“嘶”了一声。 她曾听父王说过,有一种魔族首创的玄术,能让施术者瞬间隐藏身体,没想到有生之年竟能亲眼瞧见。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那蓝袍公子躲过一劫,他的坐骑却没那么好的运气,清岑的剑风扫荡过来时,整头獠牙战象都碎成了米分末。 甚至来不及痛呼出声,就这么连头带尾不复存在了。 战场上吼声盖天,刀枪突鸣,魔怪试图从八方夹攻,然而每个据点都有天兵镇守,于是两相交战格外吃力,没有半点先发制人的优势。 宁瑟跟随一众先锋,跳上无人占领的高地,趁着魔怪没跟上来,转身放了一把熊熊烈烈的天火。 火光猛然扫过,夹着天兵放出的飞箭,不到半柱香的时间,死伤了五六十个魔怪。 山丘上共有十来位先锋,分别属于不同的军营,其中一位见宁瑟如此剽悍,顺口赞叹了一句:“没想到这位刀疤脸的小兄弟,牛气成了这样!” 言罢,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着他。 那天兵自觉失言,心里也有些慌,面露尴尬道:“我、我没念过什么书,不太会讲话……” 另有一位天兵一边放箭射杀魔怪,一边沉声应话道:“说实话,我们也都觉得这位小兄弟,实在厉害得很。” 宁瑟对这番表扬话置若罔闻,也没有出声搭一腔,她站在原地抬头望天,看着天外那群六翼鸟,正在疯狂地用鸟喙啄着结界。 这结界乃是清岑所布,想必是鸟喙怎么啄也啄不开的。 宁瑟在心里默默叹气,暗想魔族到底是有多丧心病狂,竟然能把一群温柔内敛的六翼鸟,给生生逼成了啄木鸟。 她一手握剑,抬头直视天外,忽然吹了一声响亮至极的口哨。 沙石飞溅,风雪交加,天外日色淡如薄烟,那声音仿佛淹没在魔怪的嘶吼声里,又仿佛根本没有穿透结界。 然而天外那群六翼鸟,却猛地停顿在了原地,好像被什么法术给突然定格了。 宁瑟沉思片刻,心里虽然没什么把握,仍旧努力捏了一朵七彩祥云,看着云朵如锦缎铺展,团聚的六翼鸟纷纷四散。 那是凤凰王族的七彩祥云,她的口哨声也在模仿六翼鸟的叫声。 奕和仙帝曾经同宁瑟说过,大多数鸟都喜欢亲近王族的凤凰,也倾向于听他们的话,宁瑟从未验证过,也不清楚她爹当时有没有诓她。 此刻战场万般狼藉,天边的鸟群更像是疯了一般,用着比方才更大的力气,拼命啄着结界。 清岑见状,目光依然平静无波,约摸片刻后,他抬手打了个指诀,将那道结界原原本本地解开了。 有魔怪看见他解开结界,喉咙里滚出嘶哑的笑声,仿佛在嘲笑他的无知和无畏。 那魔怪笑到一半,忽然睁大惊惧的双眼,发现自己全身上下,都不再能动弹一分。 雷光一闪而现,猛然劈向空无一人的地方,长剑须臾扫过,当空即是凌霄一斩,一霎寒光纵断河山,成百上千的魔怪随之湮灭。 清岑出招不过一瞬,受到重创的魔族却久久不能回神。 与宁瑟同行的天兵忽然捂住双眼,片刻过后又松开了手。 宁瑟有些讶异,遂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那天兵答道:“只是觉得天君殿下的光芒太刺眼了。” 宁瑟闻言,竟也点头应和道:“确实刺眼,那些魔怪都快哭了。” 说完这话,又抽空看了清岑一眼。 雪涛翻涌,长风猎猎,清岑提剑立在半空中,对着不远处的云团道了一句:“魔族的玄术,也不过如此。” 那云团缓慢消散,方才的蓝袍公子赫然出现。 他原本打算问一句“你为何能看穿我的玄术”,或者问一句“你怎么知道我藏在这里”,然而话还没说出口,清岑已然拔剑出鞘。 魔族的弓箭手想保护他们的将领,无数流箭飞奔而来,却没有半点助力。 那蓝袍公子起初还想与清岑对战,后来自觉实力相差悬殊,竟然松开了手中薄剑,任凭迎面而来的剑风划破脖颈,割出一条骇人的血口。 蓝袍被血浸透,颜色变得极深极浓。 战场之上,不是敌死,就是我亡,他心中明白这个道理,竟也不觉得有多遗憾。 “我费了三个月布下的攻防战局,你似乎早就看穿了我们的进攻方位……” 行将就木的那一刻,他抬头望向清岑,双眼布满通红血丝,几近低哑地问道:“你在我们这里安插了内应,是不是?” 清岑没有回答,微微侧过了脸。 仿佛在嫌他话多。 第32节 那蓝袍青年气血翻涌,手指骨节却愈发无力。 不远处俯冲而下的六翼鸟,成群结队攻击起了魔怪,甚至啄瞎了獠牙战象的眼睛,引得魔族大乱阵脚。 这样的反转,宁瑟也没预料到,她吃惊到呆住,甚至扶剑后退了一步。 蓝袍青年猛咳一声,忽而举起手中法杖,狂烈阴风卷起飞雪滚石,带来一阵诡异至极的沙沙声。 远处高山崩裂,地面向下凹陷,渗出几股冒着白烟的熔岩,举目四望皆是坍塌的洞穴,石灰覆满皑皑白雪,生灵涂炭似乎就在一瞬之间。 “你想守卫天界,我也想保护魔城……” 这声音越来越小,直到他断气身亡,最后一个字也没了音节。 魔族的玄术师,几乎都有一个生死玄术,在他们出生时立下,到死亡时触发。 而眼前这个山崩地裂的生死玄术,实在非同寻常的很。 宁瑟睁大了双眼,任北风吹雪落在她的脸上,耳畔是刀剑击撞声,冲锋怒号声,她身处杀伐决意的战场,呼吸却凝滞了片刻,手中剑柄握得更紧,仍然难以相信眼前所见。 地表的裂缝一路蔓延,滚烫的熔浆倾倒而来,似乎乘着北漠独有的疾风,快如鬼影般奔向天兵聚集的地方。 “好厉害的玄术。”贺连眼见这一幕,同样吃惊不小,他原本自负于玄术高超,魔族内必定无人可敌,眼下竟也没了底气。 二十一军营的天兵正在与魔怪混战,发狂的獠牙战象胡乱踩踏,四蹄却被刀风缚住,不消片刻便一头载到在了地上。 贺连侧过头时,那战象刚好倒在他身旁,四蹄蹬得笔直,显然已经没了气息。 贺连提起手中银杖,随手劈向攻过来的魔怪,双眼却直勾勾看向芷娟,似笑非笑同她道:“不得不说,副将军的刀法真是出神入化。” 芷娟拧眉看他,手上长刀染了血污,顺着刀锋蜿蜒流下,泛起一阵凛冽血光,“你是我二十一军营的玄术师,可有办法化解那些流向我们的熔浆?” 贺连闻言一顿,没有立刻回答。 漫漫北漠依然荒寒,流风拂过他的银发,仿佛铺展开来的雪缎一般。 “你让我来军营,却没告诉我,拿了钱就得卖命。”他道。 那蓝袍青年岁数不大,但在玄术一途上,可谓天纵奇才。 天崩地裂,控风弄雪,还能操纵奔流的岩浆,这般声势浩大的生死玄术,哪里是说破就能破的。 那岩浆带着魔气,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却能避开魔怪的位置,仿佛有灵性一般。 贺连沉思片刻,没注意身旁有魔怪偷袭。 九环砍刀挥向魔怪的脖颈,金环撞在刀背上,发出铿锵一响,乍如银瓶崩裂,声动流云。 贺连讶然扭头,见那魔怪断气倒地,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芷娟救了。 芷娟手握刀柄,眸中毫无涟漪,不冷不热开口道:“两军交战,沙场上生死由天,我军将士甘愿刀口舔血,而你……” 她看也没看他,仿佛见惯了贪生怕死的人,语气也没有丝毫改变,只平静叙述道:“你现在逃跑,还来得及。” 贺连勾唇一笑,即刻回了一句:“让副将军失望了,我这人虽然胸无大志,又贪财好色,但也不习惯事情只做一半。” 言罢又说:“不过我得先把话挑明白,光靠我一个人定是破解不了这个玄术,但我会尽力配合天君殿下。” 七八个魔怪围攻而来,被芷娟尽数斩于刀下,她一边指挥将士攻防,一边应声回答他的话:“只要你能为我军助力,我自会给你更高的报酬。” 仿佛要让他定心一般,芷娟伸出三根手指道:“这场战役结束后,我会预先付你三百金币。” 贺连听了这话,却仿佛不为所动,低声接了一句:“我的命可不止三百金币。” 当空阴风烈烈,魔怪嘶吼震耳欲聋,芷娟没听清贺连的话,提刀问了一句:“你方才说了什么?” 贺连“啧”了一声,遥望清岑所在的位置,话中似有无限感慨:“我说天君殿下俊美无双,风华绝代,得亏那些魔怪都是公的,否则岂不是都要被他迷晕了。” 芷娟冷然一笑,应了话道:“哪怕是在战场上,你也只会想这些东西。” 贺连没有否认,扛起银杖道:“我若是能活着回来,不要副将军的三百金币,只要你心甘情愿夸我一句。” ☆、第37章 世韵 天外风雪肆虐,朝阳晦暗无光,地缝中渗出越来越多的熔岩,发出浪奔潮涌的轰然声响。 近旁的兵长见状大骇,面色苍白看向芷娟,拔高声调道:“副将军!我们要不要撤退?” 芷娟目送贺连渐行渐远,眸光一闪后,变得更为坚定,她背对着手足无措的兵长,以绝对平稳的语气应话:“哪怕我们现在撤退,也来不及了。” 大难将至,生死实乃未知,眼前局势难以预测,谁也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 芷娟的话说得不假,哪怕现在撤退,众多天兵也逃不过熔浆。蛮荒北漠云气稀薄,腾云离开几乎不可能,此刻烈风如怒如狂,但凭普通将士之力,更无希望御风逃离。 明知眼下无路可逃,兵长却镇定了许多,他持剑立于军阵前,肩上盔甲尚留未干的血点,有几个天兵心头发憷,掌心也微凉了几分,耳边却传来兵长的吼声,似有肝脑涂地的决绝。 他道:“趁那玄术尚未逼近,我们还能斩杀魔怪,能杀几个是几个!” 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一战痛快。 魔城之下就是浩浩人界,广布芸芸众生和十丈软红尘,然而每当魔怪从神仙这里受了苦,便要将怒气发泄到凡人身上。 对魔族而言,这世上没有比欺凌弱者更容易的事。 而今,生死玄术势头凶猛,群山震颤云霄变色,仿佛能把在场天兵悉数吞没,那些魔怪更有难以自胜的喜悦之感。 因着雪山崩裂,北漠荒野愈加辽阔,熔浆飞迸如惊涛骇浪,剑光血光都浑然一色。 远方的魔城若隐若现,隐在朦胧的雾色中,像是岩浆尽头的堡垒。 宁瑟同一众天兵站在山丘高地上,听她身旁的天兵开口道:“就算今天横尸此地,我们也不亏了,从早上交战到现在,至少有上万个魔怪给我们陪葬。” 另有一个天兵拔出三根羽箭,抬手拉满长弓后,对准迫近的三只魔怪,“咻”声一响后猛然放出,朗声应话道:“玄术又如何,怕他个鬼!” 宁瑟哈哈一笑,侧头眺望远方,安静一瞬后,忽然信誓旦旦道:“我和你们打赌,今日这一战虽然凶险,我们也都能活下来。” 她之所以说出这番话,只是因为瞧见了清岑。 隔着万千魔怪与天兵,他同她对视了片刻,也不知是黑衣没有染血,还是血点溅上黑衣并不明显,总之他提剑立在半空,宽大的袖摆迎风微动,和平常相比没什么不同。 宁瑟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淡定,抬起下巴环视所有魔怪,剑下扫过凌厉剑风,她又出声道了一句:“战场上还有魔族三万,你们想啊,在这些魔怪挂掉以前,如何能轮得到我们?” 宁瑟身后有个虎背熊腰的兵卒,乍一看就是一位壮汉,浓眉大眼膀粗腰圆,手上尽是粗活磨出的厚茧。 这位壮士听了宁瑟的话,满心以为她在宽慰他们,现下已然山崩地裂,生死玄术势不可挡,摆在众多天兵面前的,似乎只有死路一条。 壮士猛地拍了拍宁瑟的肩膀,仿佛兄弟之间打招呼一般,端的是无比友好,同时包含一种沉默的肯定。 宁瑟抬头瞧他一眼,同样威武地伸出手,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但因她头一次用这种方式打招呼,力道掌控得不太好,郑重一掌下去后,那壮汉竟然面色发白。 “你用、用这掌风劈魔怪……”那壮士的脸色由白转青,仍然坚持着把话说完:“魔怪肯定不是你的对手。” 话音未落,疾影骤然闪过,宁瑟抬脚跳下高地,兴冲冲甩下一句话道:“好,我去试试!” 炽热的熔岩即将涌来,地上裂缝也愈加密集,她这般欢天喜地跑下去,倒仿佛当真不怕死一般。 前线已有天兵落入地缝,挣扎着攀附在峭壁边缘,熔浆的白烟呛住耳鼻,他连叫都叫不出来。 最近的魔城远在数十里之外,迎风却传来一阵嘶哑至极的诡笑声,卯时的天空黑如薄暮,唯有成群的六翼鸟游移在九天之上。 清岑的身后齐聚二十多位玄术师,站在最前方的乃是手握银杖的贺连,他闭目念完冗长的法诀,将银杖高高举过头顶,沉声开口道:“半刻钟后,殿下可以催动玄术,合我二人之力……” 月白色的柔光倾泻而下,源头正是那根银色的手杖,浅淡光晕融入翻滚的岩浆,竟仿佛寒冰入池般,暂缓了汹涌奔流。 掉落地缝的天兵被逐一拽上来,雪地的裂痕渐缩渐小,远处的高山仍在崩塌,熔岩却开始停滞不前。 贺连身后还有众多玄术师,此刻也都在一齐发力,二十多名法力高深的玄术师,共同抵抗生死之劫,场景实在颇为壮烈。 地上的兵长抬起脑袋,一眼就看见了悬浮于半空的贺连,忍不住开口称赞道:“我就说么,这个玄术师,虽然总爱说些胡话,但也算是靠得住的。” 他身旁乃是两手握剑的萧若,但因魔怪层出不穷,萧若觉得一手砍不过来,所以左右手分别握了一把长剑。 其实对萧若而言,山崩地裂这种事,还没有头发炸成锅盔来得可怕。 从生死玄术触动的那一刻开始,他一直都表现得很正常,仿佛已经见惯了大世面,此刻听到兵长的话,也只是不为所动地回了一句:“贺连是我们军营的玄术师,他现在所做的这些,按理说都是应该的。” 兵长刚想驳斥,又觉得这话蛮有道理,再抬头看向贺连时,却发觉他的脸色有点苍白。 天空浸染浓黑暮色,兵卒与魔怪仍在混战,月白色柔光渐渐式微,交叠着落在滚沸的熔浆之上。 生死玄术比想象中还要难解,贺连的十指几近麻木,手中银杖似有千斤沉重,他勉力维持了半晌,忽然出声道:“殿下可以……催动玄术了。” 清岑仍在俯瞰大地,闻言竟然回了一句:“我不会玄术。” 这话说得分外坦荡,没有一点不好意思,颇有一种“不会就是不会”的意味。 因他声音极低,除了站在他身侧的贺连以外,别的玄术师都没听到。 贺连以为自己听岔了,手指从麻木变得冰凉,复又开口陈述道:“我听闻殿下无所不能,为了这次北漠征战,准备了足有十载……” 狂暴的浪涛声倏然响起,寒凉刺骨的水花溅上了衣袖,在场玄术师蓦地抬头,只能看见依旧暗沉的薄云,和不见日光的苍穹。 耳边却有一阵冰川击撞的急响。 “来了。”清岑伸手指了指天,很自然地道了一句:“天寒江的江水。” 众位玄术师怔楞半晌,才有人恍然醒悟,远在北漠另一头的天寒江,竟然被清岑简单粗暴地引了过来,走的还是九霄之上的天路。 清岑虽然不会玄术,却精通于龙族的禁术,用这些禁术压制魔族玄术,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天寒江的江水凉性彻骨,转眼扑向了迸裂的熔岩,起初激得岩浆魔气大涨,却敌不过寒水滔滔不绝,裂开的地缝被迫收拢,众多雪怪一退几丈。 贺连此时再次动手,直觉比方才容易许多,崩塌的高山无法复原,但沟壑遍布的雪地,还是有望回归平常的。 “再给我半个时辰。”贺连反转手中银杖,耀眼的白光就地一旋,铺展成一个离奇的半圆,他抬眸远眺寒江山川,斩钉截铁道:“半个时辰后,我保证能解开这个玄术。” “可以不解开。”清岑道:“魔城就在十里之外。” 这话来得突然,贺连缓了片刻,骨节微微泛白,“殿下的意思是,我们要反攻魔城?” 前方原本有数座雪山,但因那蓝袍青年断气以后,催动了生死玄术,让那些阻断视线的崇山峻岭,无一例外地坍塌不见。 天色仍然阴翳,日光也藏在黑云之后,照不出清岑脸上的表情,他微微抬头看向远方,应了话道:“若想攻占那座魔城,最好的机会就是当下。” 空中风云如潮涌,黑雾也依次退散,眼见战局扭转,不少将领如释重负。 然而就在重新交战的当口,无论魔怪还是天兵,都发现那地缝朝着反方向延伸,且有逐渐扩大的趋势,寒江流水奔腾如怒,颇有一番不死不休的架势。 十里外的远方,赫然立着一座魔城。 诸位副将军即刻收到军令,上万兵卒重整待发,战场上残存的魔怪不到一千,哀嚎声几乎响彻遍野。 宁瑟尚在和五只魔怪对打,她头一次发现掌风也很好用,不过两相比较之下,还是用剑更合手一些。 第33节 剑刃游走于八方四面,趁着魔怪应接不暇时,猛地穿刺一圈,挨个断送它们的性命。 为了防止被魔血糊一脸,宁瑟以剑点地飞奔跃起,跳到空中向远处一望,忽然发现大军在一路向前。 遍地狼藉的战场上,只留下了一小批人马。 余下的魔怪被尽数斩灭,再也听不到魔族的冲锋号角声,天边但余红霞彤日,远照一座高大的魔城。 宁瑟扛剑站了一会,反思自己为何会被大军落下。 许是方才和魔怪互砍时,太过全神贯注了吧,但她还是不太能想得通,为何自己一点动静都没听见。 莫不是聋了。 这个想法让她心头一惊,手中长剑差点扔出去。 虽说普通鸟雀也容易受惊,但作为这一只王族的凤凰,她自认还是胆子比较大,不过静立半晌后,她还是没听见任何响动。 宁瑟艰难吞咽了一下,再次抬手时,却碰到了透明的结界。 这是一个消音结界,边角可谓完美,而且收放自如,能全然隔绝外界声音,让身处结界之中的人,不受干扰地待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几乎想都没想,就知道这必然是清岑的手笔。 使尽全力撞碎结界后,宁瑟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并不知道清岑是什么时候布下的结界,不过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他不打算让她随军攻打魔城。 但是话说回来,脚长在她的腿上,倘若她执意要去,就是奕和仙帝也拦不住。 想到这里,宁瑟收剑入鞘,拔腿就要御风而行,预备尽快追上大军,然而留在这里的天兵天将们,却忽然将她团团围住,并且从怀中拿出金令,字正腔圆地开口道:“属下奉天君殿下之令,送您返回本营。” 宁瑟万万没想到,清岑还有后招,她甚至怀疑他留下这批人马,不是为了处理魔怪,而是为了将她逮回本营。 短暂的沉默后,宁瑟哈哈一笑,刀疤面具绷在脸上,让她觉得面皮更僵,于是笑得愈发猥琐,但又有理有据道:“天君殿下八成不是认真的,你们想啊,我一介小兵小卒,怎么能惊动诸位大驾……” 话音未落,竟有一位天将召来流风,前后三十多个天兵保驾护航,带着她一路飞往本营。 宁瑟在心里暗啐一声,扭头看着越来越远的大军。 日头渐高,风声转小,落雪细如柳絮,在帐门前铺了一地。 不到半刻钟,宁瑟就被迫返回了本营,营中多了几辆从未见过的马车,车前套着七八头千岁麒麟,窗外帘幕绣着紫叶树藤,正是陌凉云洲惯用的标记。 宁瑟撒腿跑了过去,心想都这个功夫了,陌凉云洲能派什么人过来,要跟着清岑一起攻打魔城么? 倘若果真如此,那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是不是也能让他们把自己捎带上。 尚未走近马车,她就闻到了一股草药味,车门打开的那一瞬,竟然出现了一张分外熟悉的脸。 纪游穿了一身灰色夹袄,脖子上还围着暖和的兜巾,他把双手插.进袖口中,仰头望着天色道:“老爹啊,这里怎么这么冷……” 宁瑟的脚步猛然一顿,缓慢张开了嘴,又把话咽了回去。 因为年关将至,昆仑之巅放了几天假,纪游从师尊那里得了批准,难得有机会跑回家一趟。 纪游的父亲灵安星君,任职于陌凉云洲,向来隶属天君部下,此次奉清岑之命,送来了一批仙丹和药材,专供受伤的将士使用。 又因为纪游在家闲得没事,纪游的老爹就将他拽了过来,一路上负责给麒麟喂食,还要巡查仙丹的数量。 好不容易到了蛮荒北漠,纪游只觉得这里无比苦寒,简直不像是毗邻天界的地方,而是一个单独辟出来的荒野。 落雪依然在下,星星点点飘在衣袖上,像是晚秋的白霜。 天将们从灵安星君手中接过药箱,十几位仙医开箱验货,宁瑟抬眸看了过去,刚好迎上纪游惊疑的目光。 他倾身半靠着门框,帘幕挡着俊秀的脸,眉毛蹙拢又展开,内心的纠结完全写在了脸上。 宁瑟暗暗想道,她如今这幅样子,纪游必定是认不出来的吧,为了让他更加的认不出来,她抬手抹了一把鼻涕,毫不犹豫地蹭在了领口上。 俨然一位成天混迹于军营的糙汉。 却不料纪游竟然颤抖着声音,缓缓叫道:“师姐……” 宁瑟瞪大双眼回视他,仿佛白天见鬼一般,“你在叫谁?” 纪游闻言,抬袖抛开紫砂手炉,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半盏茶的功夫后,他跑到了宁瑟身边,复又问了一句:“师姐,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 宁瑟从没想过,自己的易.容会这么容易被识破,隔了好半晌,方才出声反问:“不对啊,这完全没道理,你怎么知道是我?” 一旁的天将和仙医们,都沉浸在密切交谈中,没人注意到宁瑟和纪游,甚至连纪游他老爹都没注意到。 许是因为天寒地冻,纪游抽了抽鼻子,搓着袖摆道:“师姐啊,你的手没有易容,我从前跟着你写课业,印象最深的就是你执笔的手了。” 他抬头望天,仿佛陷入回忆:“师姐走了以后,我还把你用过的毛笔供了起来,每当课业不会写的时候,就过去拜一拜。” “你虔诚供奉一支毛笔,还不如直接问师尊啊。”宁瑟思索片刻,继续分析其中道理:“师尊门下弟子没有几个,你诚心诚意跑去问他,他肯定会乐于解答。” 纪游点了点头,又猛地摇头,眼中含泪道:“师尊一般要先骂我蠢,骂完以后才会说别的。” 这个话题多少有点辛酸,于是还没等宁瑟接话,纪游就出声问她:“师姐,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话音落罢,他自己又反应了过来,恍然悟道:“难不成是因为天君殿下?” 宁瑟毫不掩饰,坦率承认道:“是啊,正因为他在这里,我才非常想过来。” 不远处的仙医们,显然已经验货完毕,他们依次捧起草药箱,抬步走向军营的药库,轻白的雪落在长袍上,衬得袖袂翩然临风。 “我有个忙,得请你帮我一下。”宁瑟凑近纪游,忽然开口道:“天君去攻打魔城了,这个你知道吗?” 纪游闻言很吃惊,后背也是一凉,只因“魔城”二字如雷贯耳,对他而言算是非常可怕的东西,他默默拉长了袖摆,好让自己暖和一点,这才接着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今天早上啊。”宁瑟伸手指向北方,一边解释道:“魔城坐落在十里外,雪山塌了以后,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纪游“啧”了一声,没有往北方看,衣袖拢得更紧,同时应了一句:“我爹说,魔族越来越嚣张了,时不时要去人界烧杀抢掠,它们有胆子这样做,迟早是要遭报应的。” 此话一出,他又沉思道:“听说魔怪青面獠牙,脸上又藏污纳垢,都长得都特别丑,有时候还没出招,就把村民活活吓死了……” “它们确实不好看,而且多半凶恶。”宁瑟比划了一下魔怪的身形,停顿片刻又接着道:“魔怪喜欢以活人为食,所以被吓死的村民,其实还算运气好的。” 说完这些,她立刻想起了自己的正事,于是伸手拽过纪游的袖摆,颇为正经道:“你有没有办法引开那位天将,我想追上前方大军,和他们一起攻打魔城,但是那位天将……他总是阻拦我。” 纪游心中又是一惊,但看宁瑟神情坚定,还是忍不住问她:“师姐,你真的要去吗?” “当然了。”宁瑟抬手握剑,当空日光映入她眼中,似能灼灼生光,“我是第二十一军营的先锋,哪有临阵脱逃的道理。” 纪游垂首想了想,郑重应道:“好。” 话音未落,他又赶忙补了一句:“师姐,你一定要小心,打不赢就逃跑,这没什么丢脸的。” 流风吹过他的袖摆,他揉了揉冻得通红的鼻子,继续补充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师姐保命要紧。” 言罢,纪游走回了马车边,扭头望了宁瑟一眼,猛地拉住那名天将,态度无比坚决,强行和他攀谈。 宁瑟仰头冲纪游一笑,比了个“好兄弟”的口型,下一瞬御风而行,很快闪了个没影。 荒野北风呼啸,雪光清冷如月华,伴着若有若无的水浪声,整个蛮荒之地都格外空旷。 魔城的墙垣高有数丈,护城河深不可测,雾色掩盖了斑驳的砖瓦,隐约能看到墙头拉弓的魔怪。 天兵的大军立在城外一里的位置,蜿蜒的地缝冲着魔城爬行,渗出奔涌不绝的江水,势头之暴烈狂猛,似能冲断铁壁铜墙。 魔族和天兵尚在对峙,暂未有哪一方率先动手,只是那地缝越裂越多,眼看就要逼近护城河。 宁瑟一路御风而来,远远瞧见了众多天兵天将,心头颇有些欢欣鼓舞,然而尚未找到自己所在的二十一军营,忽然就被人拦腰抱起。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清岑收手将她抱紧,因她两只手都很冷,又忍不住握住她的双手,将她捂热了一点。 这个举动无疑暖心,但他的话依然说得清冷:“回去等我,时间不会太长。” 众多天兵就在不远处,倘若有谁在此时回头,大概能瞧见他们,许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清岑架了个隐蔽的结界。 宁瑟暗自心想,她都走到了这里,再跑回去岂不是太不像话,然而清岑又是一副不好商量的样子,仿佛不能不从他,这实在让她很为难。 她心中百般纠结,还有些说不清的躁动,静默片刻后,她转身勾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狠狠亲了他一下,亲出很大的响声,而后坦白道:“我不想躲在你身后,只想和你并肩作战。” ☆、第38章 冬凌 弦月高升,星斗满天,四下静寂无人言。 窗边冰绡纱帐半卷,一盏灯火随风摇曳,殿中央卧着一只圆滚滚的紫龙蛋,此刻也正在颇为费力地左右晃荡。 蛋壳里的紫龙崽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嫩嫩的小龙角抵着坚硬的蛋壳一顿蛮撞,闹出的响动也很大,然而蛋壳却连一丝裂缝也没有。 窗外树叶沙沙作响,薄云掩了漫天星光,白玉嵌金的地板上,光滑的紫色龙蛋正在四处乱滚。蛋里的龙崽子并不知道外面有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这样滚会撞到什么东西,只是在一个深呼吸时积攒了力气,双手扒着蛋壳猛然撞了过去。 月下树影飘摇,衬得灯火幽凉,守在门外的暗卫蓦地听到砰然一声重响,而后是长久的寂静。 那枚蛋结结实实地撞上了固若金汤的岗岩石墙。 龙崽子感到一阵眼冒金星的眩晕,白嫩的包子脸挨着蛋壳,连自己的龙角长在头顶还是脚下都记不清了。蛋壳里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更不可能看清蛋壳外有什么,这只龙崽低头晕了一会,又开始不要命地砸蛋壳,然而每一下都砸错了方向,带着蛋壳狠狠撞到了墙上。 第二日清晨,夙恒推门而入时,这只龙蛋仍然抵在墙根处,不过蛋里的龙崽子正贴着蛋壳,晕的缓不过来。 夙恒脚步一顿,许是没想到他的儿子会这么蠢。 挽挽跟在夙恒身后踏进了门,瞧见那只滚进墙角的龙蛋,她站在原地呆了一阵,又抬起头望向龙蛋的爹,有些不确定地问:“这是已经开始砸蛋壳了吗?” 夙恒应了一声嗯,又道:“砸了一晚上。” 挽挽闻言感到很心疼,她的孩子撞蛋壳撞了一晚上却滚进了墙角,此刻又没了动静,想来大概是已经把自己撞懵了。至于懵成什么样,隔着一层龙蛋的壳,她不大能想象的出来,默了半晌后,还是忍不住问:“我们不能帮帮他吗?” 天光正好,殿内云雾缭绕,过往的流风推着那枚深陷困境的紫龙蛋,一路滚回了地板中央,端正地停在一个很适合砸蛋的地方。 东方正有朝阳攀升,悠悠落下浅金色的明辉,蛋壳里却依旧黑漆漆一片,透不进半寸微光。挽挽抬步走过去,提着裙摆蹲在了龙蛋边,她伸手摸了摸蛋壳,轻叹一声鼓励道:“你要努力早点出来啊。” 趴在蛋里的龙崽子依然没有回神,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父母终于出现了,既不知道慕挽正在心怀期待地鼓励他,也不知道方才夙恒随手控风帮了他一把。 夙恒其实不止在这件事上帮了儿子。 前些日子里,挽挽想了一堆名字与夙恒探讨,哪一个做龙崽子的大名比较好。夙恒避过了挽挽提议的所有名字,他的意思是,暂且取一个小名,等他们的孩子年满一百岁,大名将要载入族谱时,再做定断。 慕挽点头表示赞成,她也觉得取名是一件大事,合该再斟酌一段时间。 于是紫龙崽就有了一个小名,名为小紫。 虽说这个名字也是慕挽思考出来的,但比起她原来拟定的“松根”、“飞花”,甚至是二者合一的“松花”,小紫这个名字,诚然已经好上很多了。 辰时末刻,旭日爬上苍穹,纱帐微透了半点霞光,挽挽默不吭声地蹲在龙蛋边,心想蛋里的龙崽子什么时候能爬出来呢。小紫继承了夙恒的血脉,眼睛定然生得很漂亮,瞳仁大抵是浅紫色的,眼角会微微上翘,长大以后想必也会像他爹一样勾人。 毕竟是夙恒和她生出来的孩子,无论怎么样都会很好看。 她这样安静地想着,心里就有了甜蜜的期待,于是很想待在这里见证小紫破壳的全过程,但她今天又实在抽不出空。 今日上午奕和仙帝在天外天的乾坤宫设宴,广邀素来交好的亲朋好友,夙恒和慕挽也在受邀之列。奕和仙帝是凤凰一族的君王,上古时期斩妖灭魔曾立下汗马功劳,一度受到众多仙人的推崇和拥簇,为人却十分谦逊低调,平日里很不喜欢麻烦的事情,也不喜欢人多热闹的地方。 第34节 奕和仙帝遇事倾向于快刀斩乱麻,这种简单粗暴的性格和夙恒的父亲有些像,于是他们两个相处得十分投缘。奕和仙帝的膝下有一子一女,小女儿宁瑟从凤凰蛋里爬出来不久,就充分显露了调皮闹腾的性格特点,常能将人逼疯。这一点尤其令他费神。 又因为夙恒自小沉默少言,每日修习法道勤于课业,几乎不用别人操心,奕和仙帝就十分的羡慕。他经常向夙恒的父亲讨教育儿心得,一来二去也就和他们一家熟络了起来。 慕挽的那一封请帖,也是宁瑟上仙登门造访塞给她的。 宁瑟那日是为了请帖而来,塞请帖的时候却一直在摸慕挽的手。她生就一张漂亮又讨人喜欢的脸,额间灿金的凤尾颜色极艳,双眼也是亮闪闪的,说话的时候显得十分真诚。 然而不管宁瑟有多真诚,慕挽还是被她摸手摸到脸红。 宁瑟见慕挽含娇带怯地害羞,水汪汪的双眼波光荡漾,立时觉得心头一软,也跟着呆了一瞬,心想这只狐狸精不愧是三界第一美人。可惜就在宁瑟愣神的这段时间,那只倾城绝色的九尾狐狸精就挣脱她跑掉了。 彼时的宁瑟上仙还不知道九尾狐天生会一点勾魂之术,她法力虽高定力却不强,这样摸手调戏狐狸精,又看了慕挽的眼睛,势必会中招呆上一呆。 挽挽那日跑得很快,兜里却一直揣着请帖。而今,她把请帖翻出来看了一遍,觉得大概要等到傍晚才会有空,好在龙崽子撞破蛋壳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她晚上回来的时候,小紫想必还没有破壳成功。 夕阳落幕,霞色半掩,浮云垂在天边,像是将要下雨。 天外天凤凰一族的宴席已经结束,夙恒带着挽挽离席回宫。参加这种仪仗豪奢的宴会,很少会有宾客踩着一朵云撒丫子奔来,一般都要乘个坐骑仙兽之类的以示身份,或者搭个雕饰华丽的飞车表明地位。 挽挽坐在车里挑了一半的冰绡帘,透过澄明如镜的琉璃窗,远望渐渐暗沉的天幕。车前拉了八匹银翅独角兽,御风而行快如疾电,霏霏细雨蒙在窗扇上,汇成一道道渐次流下的小溪。 “外面下雨了。”挽挽轻声道。 夙恒伸手揽过她的纤腰,直接将她抱到了腿上。她没有心理准备,无意识地搭上他的手,又听他不紧不慢道:“也许还会打雷。” 这话说的正经,他的手却愈发不正经,慕挽低头一声不吭,看着他解开自己的腰带,耳根倏然嫣红。 车窗透进薄暮的微光,映照雨中朦胧的雾色,软榻上云雨春.意无穷尽,榻下腰带和衣袍散了一地。 一个时辰后,终于抵达内殿寝宫的门口,挽挽累的直不起腰,眼睫尚且沾着泪珠,一副被欺负狠了的样子。夙恒披着衣袍侧目看她,忍不住又倾身吻上她的唇,吻了半晌,仍然觉得很不尽兴。 于是他给她穿好衣服,抱着这只狐狸精瞬移回了卧房。 殿外雨势渐大,也果然响起了轰隆的雷声,雨水夹着云风敲打在窗扉上,声音却被雷响吞没。天界的惊雷乍响很是骇人,仿佛就近劈在耳边,挽挽吓了一跳,想也没想就扑进了夙恒怀里,不得已又从了他一回。 然而这一回之后,她说什么也不愿意了,裹着被子滚进床角,心里还惦记着要去看小紫破壳。 但她又累又困,没过多久便睡着了。 次日雨后放晴,天色如洗般碧蓝,挽挽起早直奔偏殿,却见那枚龙蛋端正地卧在殿中央,没有丝毫要动的意思。 趴在龙蛋里的紫龙崽昨日上午就醒了神,这只漂亮至极的龙崽蹲在蛋里思考了一阵,为什么有的时候蛋壳很不好砸,还会砸的眼冒金星。龙崽子这样思考了一会,禁不住兜头而来的困倦和睡意,又贴着蛋壳睡了一觉,此时正是刚刚睡醒。 紫龙崽用小手揉了揉眼睛,嫩嫩的龙角抵住蛋壳,继而开始新一轮的破壳功业。 今早不光有夙恒和慕挽站在一旁端详着,连修明神君和珞姻上仙也赶来捧场。 修明是夙恒的同窗兼好友,也是司责天道星相和凡人命格的神尊,前几月行了场颇为盛大的天界婚典,娶了百花之神珞姻上仙为妻。 修明的本形正是一条白龙,珞姻如今也怀着龙种,他们今次前来看望紫龙蛋,很有一番惺惺相惜的意思。 破壳之旅相当漫长,蛋壳里的小紫几乎在地板上滚了个遍,这次倒是没有逮着墙壁猛撞,却仍然砸的十分辛苦。期间不仅修明和珞姻回去了一趟,连他的爹娘也没有一直守着。夙恒更是表现的不甚在意,早晨上朝下午批改奏折,偶尔得空才过来瞧一眼。 十日后,蛋壳终于裂了一条缝,随即伸出来一只十分好看的紫色小龙角。 裂缝随即变大,贴地的龙蛋来回滚了几圈,龙崽子双手扒着蛋壳,费劲千辛万苦才将另一只龙角伸了出去。慕挽见状呼吸一滞,刚想抬步走过去,就被夙恒揽住了腰。 又过了大概半个时辰,龙蛋清脆一响后终于整个碎裂,碎壳里爬出一个漂亮到无可挑剔的小男孩,头顶两只龙角却沾了星点血迹,看得出来他撞壳时有多拼命。 这只龙崽子的瞳仁也果然是浅紫色的,与崽子他爹几乎如出一辙,不过方才砸蛋时飞快滚了很多圈,此刻这只紫龙崽尚处于晕眩中,眼中也满是闪闪的星星。 慕挽觉得小紫很可能会摔倒。 她才冒出这个念头,龙崽子就不慎跌了一跤,头上的小龙角重重砸在地上,光听声音都觉得疼。 刚破壳的那一瞬,微光穿透裂缝照到了眼睛,小紫还有些不适应。而今,这只紫龙崽好不容易又站了起来,双眼中还满是迷茫的浅光,觉得眼前所见的一切都很新奇。 但龙宝宝天生就很神奇,不用人教自己就能认亲。小紫茫然呆望了一会,瞧见慕挽立时双眼一亮,颠颠地奔着娘亲跑了过去。挽挽看小紫才这么点大,加上龙角还不到夙恒的膝盖高,心里又激动又怜惜,一腔母爱都快要把她的狐狸心填满了。 行宫上下这一日都很沸腾,只因他们君上的儿子终于破壳而出了。 与此同时,冥界的礼官也很忙碌,他们受命准备贺典,还要在冥洲王城的典籍里为新生的龙崽记上一笔。冥界八荒十六洲的领主城主闻讯也纷纷献上贺礼,冥洲王城的长老院里更是一派喜气洋洋。 只除了容瑜长老。 他这日下午告了假,揣着鱼竿和一壶酒,在郊外找了个野塘钓了半天的鱼,鱼没有钓上来一条,酒倒是很快就喝光了。 当晚云雾连绵不绝,月色悄然入户。 紫檀木的案桌前,慕挽伸手摸了摸龙崽的小嫩脸,因为这只小崽子实在长得很可爱,她又低头亲了亲,随即抬起下巴望向夙恒,开口问他:“你看,小紫和你小时候长得像不像?” 小紫闻声也跟着看向他爹,迎着殿内通明的灯光,漂亮的眼眸一闪一闪,似乎也很期待夙恒的回答。 夙恒放下手里的奏折,挑眉看着那只破壳还不到一天的龙崽子。 方才挽挽亲她儿子的时候,夙恒握笔的手一顿,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似乎并不是很在意。而今,他目光淡淡看着这只龙崽子,灯下的容色仍是异乎寻常的俊美,话里也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说:“眼睛小了点,鼻子有些塌。” 小紫茫然了一会,才意识到父王是在说他。 这只紫龙崽虽然年纪很小,但仍然是一只有自尊的龙崽。自从破壳以后,大家都夸他生得好看,夸他不愧是夙恒和慕挽的儿子,可是此时此刻,夙恒却说他眼睛小鼻子塌。 紫龙崽感到无法言说的委屈,眼中顿时含上了一包泪。 挽挽眨了眨眼睛,随即抱紧了龙崽子,轻声哄道:“鼻梁明明这么挺,眼睛也很好看。” 小紫闻言又望向夙恒,似乎在等待求证。 挽挽摸了摸怀中龙崽的小龙角,言辞凿凿道:“嗯,你父王方才是在开玩笑。” 夙恒重新拿起奏章,从容不迫地坦然道:“是了,我方才是在说笑。” 次日一早,天光微亮,睡在偏殿的紫龙崽就被捞了起来。 几个选派的冥界高手站在床前围了一圈,面无表情地看着还在蒙神的龙崽子,态度严谨地告诉他何谓法道,并且表示从今往后,将由他们几个教他学习术法和剑诀。 小紫蒙了半晌,抱着床柱糯声问:“母后在哪里?” 虽然龙崽子这副模样着实很萌,几位老师却丝毫不为所动,只目不斜视地答道:“冥后殿下自有她的要事。” 从这日开始,小紫每天都有繁重的功课要做,除了扎马步练吐息,还要学着认字写字。 挽挽每天中午和晚上会端着吃的去看儿子,她儿子瞧见她远远就会跑过来。几个教习法道的老师从来都很严格,小紫经常弄得灰头土脸,不过即便再累再辛苦,这只龙崽也从来不会吭声抱怨。 几位老师纷纷表示,这种坚强隐忍的性格,定然是承袭自龙崽的父亲。 又过了几日,行宫内的随从收拾起了东西,预备跟随君上返回冥界。不过在他们临行前,天帝陛下悄悄来了一趟,也是专程为了小紫而来。 天帝的本形乃是一条纯血白龙,他虽然觉得白龙比紫龙黑龙都要好看,却也认定所有的龙崽子都很讨人喜欢,大抵是一种爷爷辈看孙子的欣慰感。 天帝陛下的掌司官向紫龙崽介绍了天帝的身份,不过用的词都很难懂,语调也像是在宣旨般,一句一句地拔高:“天帝陛下是三界之主,荣膺极尊之位。百万年前登基为帝,头顶日月之冕,身披星灿华袍,诸子百仙臣服,神魔妖怪叩拜……” 掌司官还没说完,天帝觉得自己的面子里子都已经很妥帖了,于是看了掌司官一眼,温和地示意他可以噤声闭嘴了。 而后,天帝弯腰看着这只漂亮至极的小龙崽,和蔼又慈祥地问道:“小崽子啊,你有什么问题吗?无论是道法仙术禁咒,还是我们龙族才懂的东西,我都知道一些。” 紫龙崽呆了一阵,忽然问了一个问题:“我的鼻子塌不塌?” 天帝没反应过来,又听这只小龙崽问:“眼睛……眼睛小不小?”声音渐弱,复又问道:“我长得好看吗?” 小紫的眼神十分诚恳,浅紫色的瞳仁也亮晶晶的,充满期待地望着天帝陛下。 天帝的目光蓦地变得严肃,白眉毛微微蹙起,低头看着这只龙崽子,语声很是郑重恳切:“你的鼻子很挺拔,眼睛也算不得小。” 他道:“我们龙族都生的很好看,从头到脚都很好看,三界内当属最好看。” 小紫呆望着他,“真的吗?” “当然了!”天帝点了点头,面不改色道:“我是天界的帝王,怎么可能会说假话。” 于是紫龙崽这一日都很高兴。 傍晚见到夙恒,这只龙崽子也远远扑了过来,仰着头与亲爹对视,又原地蹦了蹦。这只龙崽这么萌的样子,挽挽见了一定会把他抱起来,不然也要摸一摸小龙角亲一下嫩脸。 然而夙恒眸色未变,也没什么反应。 龙崽子仰头望着他,脖子都有些酸了,对小紫来说,夙恒实在太高,这样仰头其实很累。但他仍想从父亲那里得到肯定,所以固执地仰着脑袋,不过夙恒说出口的话却是:“几日不见,瘦了不少。”而后抬步就走了,背影依然挺拔而修长,也没有回头看一眼他儿子。 小紫蹲在原地,抱膝思考了一会。最近好像确实有些挑食,只有母后喂他的时候才会吃,母后不喂他就不吃,所以这样是会变瘦的吗,变瘦以后会被父王嫌弃吗…… 从这日起,龙崽子又变得很能吃。 傍晚夕阳斜下,返回冥洲王城的行程时刻到,夙恒抱着挽挽踏进八匹麒麟拉架的华车,冥界的使者和随从跟在车后,坐下仙兽的样貌各不相同,仪仗和排场也很盛大。 龙崽子自己爬进了华车里,车轮差不多和他一样高,小紫爬的十分费力。不多时,麒麟拉车腾空飞起,车窗外的一切都很新奇,仙境万般云景尽收眼底,紫龙崽看了一会就觉得困,趴在窗栏边睡着了,嫩嫩的龙角轻轻抵着窗扇,脸蛋白净如刚出炉的包子一般。 这只龙崽睡得迷糊的时候,隐约听到他母后极轻的话音:“最近看小紫修法,我好像记起了小时候我爹教的那些法诀。那时候不大明白,现在再看似乎是九尾狐族的咒术……名字好像是锁魂术,还有、还有离魂术。” 然后是父王低声道:“来,把法诀念一遍。” 慕挽挨着他坐近,尚未开口说话,忽然感到所有声音蓦地静止了,待到回神之时,已然被他压在了身下。她耳根滚烫,侧过脸避开他的目光,他俯身吻了她的脸,嗓音低沉道:“这是龙族的定神术,据说法诀和离魂相通。” 龙崽子有些迷茫地想,为什么父王会懂得这么多。 回了冥洲王城之后,小紫的日子和在天界也没什么不同,每日都有几位教习法道的老师督促他,很少有闲下来的时候,总归是要日出而起,月落而息。 除此以外,这只龙崽还听说,再过一段时间,父王就要把他送去昆仑之巅修习法道。 晌午时分,小紫坐在椅子上啃仙果,慕挽拿了玉瓷碗盛汤,汤也是用灵果和仙草熬的,香味很浅也很好闻。小紫啃了一会果子,看到桌子上摊着尚未完成的字帖,忽然问:“母后,父王小时候也要学写字吗?” 正午骄阳隔着窗扇,投下浅金色的光斑,悠悠落上光洁的地板,慕挽闻声放下汤勺,点头应道:“他还会上古天语,古梵语和地灵语,小时候一定也很努力地学写字。” 言罢,她摸了摸紫龙崽的小龙角,龙角上结的痂还没掉,算是前些日子努力砸蛋的证明。挽挽顿时觉得十分心疼,脱口问道:“平常是不是很累?” 龙崽子挠了挠自己的脑袋,眼中仍有晶亮亮的浅光,慢吞吞地答道:“父王说,再累也要撑下去。” ☆、第39章 绯颜 魔城内虽然守军不多,城墙上却驻扎了上千魔怪,灯火在冷风中飘摇,雾色中隐隐透出剑刃的寒光。 “事不宜迟。”芷娟抬头扫视一众天兵,眸色比方才更凝重几分,“这等妖术,恐怕还能侵蚀心智。” 话音落罢,近旁有几十个魔怪攻了过来。 芷娟拔刀应战,因着顾及那些头脑混沌的天兵,出招时多少有些分神,恰在这个时候,一支流箭擦着她的肩膀飞过去,箭羽划破她肩周的软甲,隐有铿然一响。 宁瑟从袖中取出乾坤袋,又将袋子里的短笛刨了出来,那短笛长约七寸,周身通透碧绿,恰如雨后青竹,乍一眼看上去,仿佛是用仙灵翡翠雕成。 天色苍茫如浓墨泼就,月光却愈发寒凉,城下有不少举剑的天兵,渐感双手无力,魔族的玄术正在缓慢浮现,唯一的目标就是削弱天兵的法力。 好在天兵营的玄术师已经开始反攻,破解玄术的阵法凭空跃起,赫然悬吊在半空的位置,又因为阵法用了珍贵的龙血做引,冲破玄术的势头就格外猛烈。 第35节 宁瑟没空看那阵法,握着手中的驱魔笛,略微思索了片刻。 她很早就下定决心,要随清岑前往北漠,蛮荒北漠是个什么地方,她大抵还是知道一点的。 遍地是魔城,四处有妖兽,树底藏怨灵,地下埋亡魂。 因此在临行之前,宁瑟从凤凰宫宝库里刨了不少东西,分门别类装进乾坤袋中,算是傍身的法器。 而今,被她握在手中的驱魔笛,正是凤凰宫流传千年的宝物之一,和世间所有怨灵生来相克。 宁瑟方才身中幻术时,不大能想起来自己还有这等宝物,但是现在她灵台清明,便觉得这个宝物实在是不用白不用的好东西。 唯一让她感到棘手的是,她并不会吹笛子。 越来越多的魔怪袭向芷娟,九环刀流影如练,然而城墙上瘴气弥散,便是连芷娟都要招架不住。 当下形势紧急,解开幻术已是刻不容缓,宁瑟把心一横,手中驱魔笛也凑到了唇边,眼角余光瞥到城下混战,耳畔犹有嘶吼怒号,她叼着那根短笛,像是小时候叼着梧桐树枝一般,唯一的区别在于,她憋足了一口气。 随着一声脆然长鸣,整个城墙上都回荡着响亮的笛音。 一霎清明。 芷娟回头一望,眼见不少天兵猛然一震,脸上表情都是如梦初醒。 宁瑟心想,对在场这些天兵而言,上一刻还是鸳鸯锦被红罗帐,嫩柳艳月玉骨香,这一瞬却变成了夜阑冷风,刀剑击撞,他们大概需要回一下神,平定自己乱成一团的心境。 有一位天兵就站在宁瑟的跟前,他的位置离那笛音最近,也因此醒得最早,宁瑟见他恍然回神,却没有别的举动,不禁反省道:“难道是笛子吹得不对?” 那天兵听到她的自言自语,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停顿片刻以后,还是如实开口道:“我、我是第一次……” 宁瑟闻言愣了一愣,方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打着哈哈道:“你看到的美人是怨灵,其实可以不用当真。” 远处有不少天兵早已恢复如初,眼下正拔剑与魔怪对战,神情举止和先前没有区别,一心想尽快攻下魔城。 也有一两位天兵尚且神思混沌,身上穿着戎装铠甲,手中握着银钩长剑,却没有表现出半分战意。 比如宁瑟面前这一位。 魔族的玄术即将被攻破,天边的冷月色淡如雪,墙头的灯盏摔落在地上,撞出类似于人骨崩裂的脆响。 宁瑟在心头叹了一口气,暗想这位天兵弟兄,莫不是在幻术里失了身?方才他说的那句“我是第一次”,正是说明他深陷幻境后,遭遇了曼妙婀娜的美人,即便嘴上推脱,心中抗拒,身体却不听使唤,于是花前月下两厢情愿,温言软语耳鬓厮磨,烧起一把干柴烈火…… 刚想到这里,就听那位天兵说了一句:“我是第一次见到白骨画皮的姑娘,倘若她能从幻境中走出来,像普通人一样过日子,死后也不会变成怨灵吧。” 讲完这些,那天兵拔剑出鞘,复又转身攻向魔怪所在的地方。 宁瑟快步跟上,略感几分讶然,接着开口问道:“你说的第一次,是第一次见到的意思?” 这位天兵闻言点头,而后又说:“怨灵姑娘刚一出现,就对着我撕下了面皮,露出一张白骨森然的脸。” 这回答实在出人意料,宁瑟颇为诧异地“啊”了一声,忽然记起方才联想的那些画面,禁不住深深地唾弃自己。 阴气深重的地方,往往会滋生怨灵,比如蛮荒魔城,比如冥界修罗场,正如普通人一样,不同的怨灵也会有不同的性格。 依那天兵的意思,在他所面对的幻境之中,那位怨灵姑娘显然是不愿意配合魔城老妖怪,摆出一副流连风月的模样来,于是干脆撕了面皮,现出一具枯发白骨。 然而无论什么样的怨灵,在听到驱魔笛的笛音以后,都会不复存在。 宁瑟静默片刻,将那短笛收进了乾坤袋。 天际冷月消失不见,城下众将呼声震天,日光从云缝中漏出,黑色的乌云也在缓慢消散。 约莫半刻钟后,城墙上的据点完全被天兵占领,宁瑟拎着长剑站在墙头,有感而发道:“终于搞定城墙了,下一步就是城内。” 说完这句话,她跃跃欲试地看向墙内。 宁瑟清楚地记得,短短一刻钟以前,魔城内只有高低不平的房屋,和空无一人的街道,然而此时此刻,竟有至少三个军营的天兵涌进城内,一路摆开了若干军阵。 “他们是从哪里进来的?”宁瑟诧然问道。 芷娟听见这话,应声提醒她:“你低头看看,城墙已经被打穿了。” “打穿了”这三个字,着实给了宁瑟不小的冲击,她靠近墙边向下张望,只见护城河宛如一滩死水,随便怎么踩都没了脾气。 墙根处有个状若拱桥的窟窿,众多天兵天将一涌而入,还有一半依然守在城外。 她还想再看,腰上忽然多了一只手。 宁瑟猛地抬头,深感眼下不合时宜,接着又极轻地咳嗽一声,算是委婉的提醒。 清岑反而将她搂紧,仿佛察觉不到时机不对,宁瑟发现挣脱不得,干脆一头撞进他怀里,他依然单手抱着她,冷静自持地说了一句:“今晚要夜战,你若是觉得困,不妨先回去休息。” “这怎么行?”宁瑟蹙紧眉头,接着申辩道:“倘若我真的半途而退,白天的努力也相当于白费,除了这个原因外,如果所有士兵都跑回去睡觉,这个仗也打不下去了啊。” 清岑听了这番话,仍然反问道:“一夜不睡,你能撑得住?” 宁瑟沉思片刻,忽然捧起他的手,很珍惜地搓了搓,而后心怀坦荡地开口道:“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不是经常一夜不睡吗,我能不能撑得住,你应该最清楚。” 清岑默然片刻,抽回了自己的手。 宁瑟以为他害羞,心想既然如此,是不是要哄一哄,于是手扶城墙踮起脚尖,仰着下巴亲了亲他的脸。 那易.容面具实在影响她的发挥,宁瑟环视四周,确定周围有隐身的结界,立刻拉开脸上面具,抬手将清岑抱住。 “就在刚才,我遇到了幻术和怨灵,那些怨灵都非常神奇,好比冥界的画皮鬼,骨头外面套张皮。”宁瑟话中一顿,同他推心置腹道:“实不相瞒,我在幻境里遇到的怨灵姑娘,在我面前很豪爽地……脱光了。” 清岑闻言,重复了两个字:“脱光?” ☆、第40章 朝采 宁瑟以为,清岑的重点会放在“怨灵”二字上,然而比起白骨画皮的怨灵,他似乎更在意她话中所说的“脱光”。 为了防止清岑往别的方面想,宁瑟立刻解释道:“怨灵姑娘并非有意为之,幻术乃是魔城中的万年老妖布下,可见这个老妖怪,心思很不单纯啊。” 言罢,她又伸手在他腰上摸了一把,手法敏捷而熟稔,一副登徒子的模样。 清岑脸色如常,既没出声制止,也没看她一眼,端的是不为所动。 她干脆双手搭上他的肩,脚踩叠重的石砖,好让自己变高一点,然后抬眸与他对视,意有所指道:“虽然怨灵姑娘非常热情,让人难以招架,但是我也特别坚贞,不该看的地方都没细看。” 不该看的地方都没细看。 清岑将这句话掂量几分,心中并不是很高兴,于是低声问了一句:“没有细看,觉得遗憾么?” “当然不遗憾。”宁瑟道:“毕竟我看惯了你,眼光就变得很高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一直凝在他身上,四下灯色微弱,风也夹杂着寒气,她依然兴致勃勃,不太在意现在身处何方。 日影偏斜,天光渐暗,眼看夕阳就要落山,魔城内竟然点起了灯盏和流火。 房屋高低错落,街道纵横四布,似乎没什么章法,也不讲究城中格局,涌入的天兵分成了三列,朝着不同方向进发,半空中飘着赤焰火把,偶尔会有火星四溅。 清岑没再提怨灵,他握上宁瑟的手腕,将她拽离了墙头,“城墙要倒了。” 话音未落,城墙下已有副将军传令,近旁天兵纷纷撤退,给这堵即将坍塌的城墙,让出一块足够的地方。 芷娟站在距离宁瑟三丈远的位置,她带领一众天兵架起扶梯,不过片刻已从墙沿跃下,在即将离开的那一瞬,她忽然动作一顿,而后出声问道:“有谁看见阿刀了?” 某个天兵立刻应道:“回副将军的话,我刚才还在墙头边瞧见……” 那天兵伸手指向墙头,然而此时此刻,那处地方并没有半个人影,空余一盏昏黄灯火,在薄暮的天空中兀自飘摇着。 芷娟顺势看过去,眼见那处空无一人,心中就有了不好的猜想。 不得不说的是,清岑的隐身结界,实在设的很好,便是连芷娟这般修为的神仙,都瞧不出半点端倪。 因着众位天兵齐刷刷地看向这里,宁瑟有点反应不过来,任凭清岑将她打横抱起,御风而行跳下高有数丈的城墙。 这一跳,就进入了魔城之内。 宁瑟甫一落地,立刻将手中面具戴好,冲出隐身结界后,朝着芷娟所在的位置喊道:“副将军,我在这里!” 当下暮色四合,天光暗淡如鸦染,城中灯火却格外明亮,迎着那跳跃的火光,宁瑟将芷娟细看了一阵,忽然发现她的脸色,似乎有点不太对劲。 芷娟眼见宁瑟平安无事,放心带领一众天兵离开城墙,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整座墙垣坍塌成灰。 砖石瓦片砸上地面,发出轰然震耳的重响,护城河溅起土色泥浆,魔怪的尸首沉入河底,地表的裂缝却在渐渐合拢。 “那个山崩地裂的玄术已经失效了。”贺连握着银杖,抬步走向站在废墟边的芷娟,“天兵伤亡甚少,众人安然无恙,魔族节节败退,毫无反击之力,眼看就要破城了,我是不是可以拿回报酬了?” 芷娟眉峰微蹙,想起今日一早时,贺连曾同她说过,倘若他能解开玄术活着回来,她便要真心实意地夸他一句。 比起原本商议好的三百金币,这个报酬其实可以算微不足道。 但芷娟并不经常夸赞别人,她手下冲锋陷阵的天兵也很少能得到什么称誉,一般来说,她更习惯直接给予奖赏,而非虚无实际的口头表扬。 但看贺连劳苦功高,她扫肠挂肚了一阵,而后抬头将他看着,眉宇间英气不减,一番称赞也说得斩钉截铁:“我必须承认一点,你是我们二十一军营里,最出众的玄术师。” 贺连以为还有后话,于是静候了一阵,却发现芷娟转身欲走,他赶忙追了上去,一边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笑了一声才开口道:“副将军请留步,说好的真心实意的称赞,就只有这么一点?” 有一位天兵目睹这一切,忍不住插.了一句:“这位玄术师大人,您且知足,我们副将军很少夸赞别人。” 贺连心有不甘,握着法杖答道:“副将军夸我是二十一军营里最出众的玄术师,但在我们二十一军营里,实则只有我一个玄术师……” 宁瑟听到他们的对话,“哈哈哈哈哈”地笑了一声,就被贺连侧目盯上了。 宁瑟至今也不知道,贺连如何得知她的本来面目,因此他这么看着她,就让她心底有点怂。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芷娟回头相望,手中九环刀早已出鞘,“魔城内遍布机关,能否凯旋尚不能下定论,莫要掉以轻心了。” 方才急匆匆地戴上面具,眼下那面具有些不稳,冷风一吹竟是微晃几分,宁瑟伸手抹了一把脸,趁机将面具扶正,而后急急忙忙跑到芷娟跟前,关切道:“副将军大人,你是不是有伤在身?” 此时天色黑透,夜幕降临,城中点起万盏仙灯,竟不像一座魔城。 然而几丈外的地方就是倾塌的墙垣废墟,乱箭残瓦散落一地,各个军营的天兵仍在往城内进发,无人敢断定此战必赢。 “我没事。”芷娟抬头望向前方,当空灯火反衬刀光,她举刀指向一条岔路,向近卫兵吩咐道:“传令本营天兵,即刻随军进发。” 使命下达,众多兵将蓄势待发。 宁瑟的目光却落在了她的左肩上,那里的软甲被割开一个小口,棉质的衣裳向外翻开,似有一道并不明显的血痕。 宁瑟猛然想起,方才还在城墙之上时,芷娟有一阵独自对敌,大概就是那时候受的伤。 奕和仙帝曾经对宁瑟说过,魔族惯常在刀剑上淬毒,哪怕被划出轻微细小的血口,都极有可能身中剧毒。 除此之外,奕和仙帝还说,有些天界将领似乎拥有一颗凛然不可侵犯的自尊,他们被魔族的刀剑弄出一个小伤痕时,多半不太在意,并且觉得自己一定能轻易扛过去,结果往往就是战死沙场,且让身边的人扼腕叹息。 思及此,宁瑟当机立断,一把握上了芷娟的双手。 手指冰凉,骨节僵硬,筋脉隐现乌青,果然是身中魔毒的症状。 宁瑟呼吸一滞,言辞肃然道:“副将军大人,魔族的刀剑都淬过毒,你一定知道这一点,对付这个剧毒不能靠硬撑,再过半个时辰就要无医可治,无药可解了。” 第36节 一旁的兵长静默不语,他看到宁瑟上来就握住芷娟的手,实在显得特别轻浮,刚准备出声斥责她,就听她说出了这番话。 片刻过后,随军的仙医被召了过来。 贺连就跟在仙医的身后,他不太能摸得清状况,只是心中盼着芷娟安然无恙,可惜事与愿违,那仙医给芷娟送药,又给她搭脉,面色仍然凝重得很。 别的军营已经包抄进入城中,芷娟所在的军营却被落下了不少,她不太想管身上的伤,只想尽快追上大军的脚步。 然而天君殿下的近卫兵却朝这里走了过来,尚未行到芷娟面前,已经开口同她道:“殿下问副将军是否受伤了,假如副将军中了魔毒,还请您先回营休息。” 既是身在军营,主将的命令自然难以违抗。 城中冷风萧瑟,夜幕凌驾万千灯火,密集的房屋在此刻看来,似有几分难言的诡异,芷娟抬头环视四周,握紧的拳头又松了开来。 “下次作战,属下必当更加小心。”她道。 “你回去养伤解毒,到了明日还能生龙活虎。”贺连忽然道:“也许我们明天就攻破这座魔城了,没什么好心急的。” 宁瑟站在原地搓了搓手,看着芷娟随仙医离去,方才那近卫兵又走到她身侧,恭声说了一句:“殿下还有话传给您,倘若您放心不下芷娟副将军,不如随她一起返回本营。” 宁瑟默默叹了一口气,心想清岑还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要把自己赶回本营啊。 “我是军营先锋啊,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走?”宁瑟放低了声音,义正言辞地说:“我会守到破城的那一刻。” 话音才落,距离他们最近的那排房屋,竟然如同霹雳火球一般,接二连三地爆裂开来。 芷娟并未走远,后方还有众多尚未防守的天兵,宁瑟脑中空白一瞬,蓦地甩开一个防御结界,她侧头向前看了一眼,发现别的军营好像早有准备,只有这个地方,是在全局预料之外。 火光冲击逼得宁瑟仗剑伏地,膝盖蹭着并不柔软的盔甲,略微划破了一点皮。 待那爆声结束后,防御结界也解除了,宁瑟提剑站起,发现并没有魔怪的身影,在场天兵也摸不着头脑,只觉得敌暗我明。 两条长街上的屋舍被威压完全碾碎,清岑脚踏一地废墟残瓦,从远处瞬移而来,他扫眼看过烈火灼烧的房屋,眸中依然没什么情绪。 宁瑟趁机走到他身边,刚准备和他说话,便听他问了一句:“受了什么伤?” “膝盖蹭破一点皮。”宁瑟暗叹方才反应不够快,随即又道:“没什么影响,只是不能跪了。” 城内暗流涌动,风也更凉了几分,他侧过脸看着她,靠近一步又问:“你何时需要跪?” 几丈外还有别的天兵,宁瑟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双手背后略带羞赧道:“哎,你这样直接问,叫我怎么好意思说啊。” 清岑没往别的地方想,当下局势尚不明朗,也没有找到万年老妖的藏身之处,他抬手放出一个寻地诀,就听宁瑟轻咳一声,坦荡荡地说了一句:“前几天晚上,我们不是换了个新姿势么……” 龙族威压几乎笼罩整座城池,清岑的手指却僵硬了片刻,威压倾覆千幢房屋,他冷声开口道:“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 “想你呀。”宁瑟道:“毕竟我喜欢你嘛。” ☆、第41章 霜庭 宁瑟讲完这番话,其实还想和清岑拉个手,可他的神色越发冷淡,一副无法被调戏的模样,简直将坚贞二字挂在了身上,宁瑟便缄舌闭嘴,不再和他说荤话,还低头把袖管往上提,为待会的打架做准备。 顺便捏了个剑诀,以作不时之需。 捏剑诀的时候,流风似乎静止了一瞬,宁瑟抬头看了看天空,又侧过脸瞧了清岑一眼。 当空灯火幽凉,地上浮影重迭,四处都是兵戈银甲,他的注意力并不在她身上,却仿佛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于是伸手握上她细白凝雪的皓腕。 修长的手指搭上她的衣袖,将她提上去的袖管重新拽了下来。 宁瑟反握住他的手,接着解释了一句:“把袖子往上提一点,打架的时候更好发挥。” “是么?”清岑应了她的话,似乎并不赞同,但他并未言及其它,只淡声道:“可惜你的膝盖受了伤,没有留下来的道理。” “擦破点皮,流了点血而已,怎么能算受伤?”宁瑟抹了一把脸,而后目光灼灼看着他,据理力争道:“我还能和魔怪对战,砍十个都不在话下,凭我高超的法术和健壮的体魄,即便是万年魔怪也不一定能打赢我。” 清岑闻言,倒也没和她争辩。 宁瑟并不明白,他是懒得和她争呢,还是认同她的观点,这么寻思一阵,挂在腰间的军牌忽然被人摘了下来。 她心下一个激灵,作势就要去抢,然而哪怕再让她修炼一万年,她也是抢不过清岑的。 他一手扣住她两只手腕,所用力道之大,让她难以招架。 宁瑟兀自悔恨着,早知道清岑对她的军牌持有偏见,她就应该把那块牌子藏起来,也好让他眼不见心不烦,当然更不能伸手就抢到。 “从现在起,你来做我的近卫。”清岑将她原本的军牌捏得米分碎,残末从指间漏出,他平静如常道:“如果我没有下令,你也不能冲锋陷阵。” 这话乍听在耳边,似乎有些凉薄,但他在心里想的是,倘若将宁瑟拴在身边,定能保她平安无事。 宁瑟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次遭遇强权施压,她整个人都懵了一瞬,而后抬头直视清岑道:“你这是公权私用,何况你有几十个近卫兵,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也不少,为什么非要……” 清岑嗯了一声,接着呛了她一句:“因为他们都不及你健壮。” 宁瑟回想刚刚说过的话,只觉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制服清岑不能靠武力,他又不喜欢按常理出牌,于是她连讲道理都讲不过他。 思及此,宁瑟只好在嘴上服软,“做近卫兵也没什么,还能离你更近,我当然会更高兴,只是不能和魔怪单挑了,我觉得有一点可惜。” 言罢,她抬头望天,极轻地叹息了一声。 天际铅云低垂,闪电蜿蜒如银蛇,随着一声骤然巨响,整座魔城一霎通亮。 雷光转瞬即逝,城垛废墟中燃起跳跃的鬼火,在这样空旷幽静的暗夜中,那火苗形肆妖冶地攒动,仿佛无数鬼怪的眼眸。 天兵在城中四散,明灯照出流光剑影,结界幻化成金甲盾牌,剑气激荡如沸腾的水浪,发狂般撞上屋舍高墙,藏匿的魔怪从中跑出,却没有丝毫惊慌。 城外有数道黑墙拔地而起,随之刮来一阵惨烈妖风,蛰伏的鬼魅细笑出声,绕着墙根来回飞舞,那笑声尖利且刺耳,像是断裂的琴弦摩擦琴板,听久了兴许会聋。 黑墙越拔越高,且连绵成了一个圈,将众多天兵天将围困在正中间。 宁瑟忽然想起一个词,叫瓮中捉鳖。 魔城内可见各种杂碎鬼物,此刻都如同江水般一涌而出,宁瑟粗略扫视一眼,就瞧见了魔怪、血婴、骨妖、亡魂和食尸兽。 腐臭气味弥散四周,盘踞的毒蟒剧烈蠕动,浓稠的血液从街道地板上渗出,须臾漫开一片朱痕,宁瑟试着抬了抬脚,只见鞋底赫然一个血足印。 这并非普通的浓血,而是魔族特有的化尸水。 墙垣裂开一条缝,暗色的鬼火如星芒簇动,身着黑甲的上古魔兵成列排开,手中弯刀堪称锋利骇人。 月光凉如秋霜,有人在此刻低笑出声,宁瑟循声望去,只见黑墙下立了一个身姿颀长的美男子,身穿一袭银丝白衣,颇有一番风流写意。 他的面容,和之前的蓝袍公子足有七分相像。 宁瑟先是一愣,而后又默默地想,他们魔族的玄术师啊,怎么都长了一副样子。 “你们这些天兵天将……”那白衣公子眼中似有血丝,一字一顿开口道:“都得给我弟弟陪葬。” 即便他没说自己的弟弟是谁,宁瑟也能猜到个大概,今早那位蓝袍青年,显然与他一脉相承。 “既然要为弟弟报仇,是不是奔着你来的?”宁瑟问道。 “奔着我也无妨。”清岑微微抬头,半空中的银线刹那闪过,仿佛织成一张天罗地网,“正好他们可以团聚。” 正好他们可以团聚。 这句话说得有些恶劣,宁瑟略微思忖片刻,恍然大悟般问道:“依这句话的意思,你是有打败他们的胜算了?” 清岑没有回答,漠然打了个指诀。 他的身后站了五位军师,此时已经争论到面红耳赤,白衣公子的出现乃是他们意料之外的事,且看目前的状况,天兵这方无疑暂处劣势。 然而没过多久,他们完全安静了下来,一字排开站得笔直,脸上神情也变得格外肃穆。 宁瑟以为,清岑大概是用了密音传信,她猜不到他们探讨了什么,但心里当然是希望能有惊无险。 幽暗的黑墙遮挡了苍穹,漏下一星半点的微光,刺骨的冷风中夹着湿润的血腥气,森寒的杀意在无限蔓延。 蛮荒北漠原本是天界的领地,后被魔族强行占领,逐渐分化为三十多座魔城,每个魔城中都有管辖的老妖怪,分属此地的玄术师,和数不尽的凶悍鬼怪。 早在数万年前,魔族便有了一个大首领,然而这位首领在统辖魔族一途上,实在没什么智慧和天赋。 不同的魔城渐渐独立,互相来往不复紧密。 所以眼下才是攻歼魔族的最好时机。 无数天兵挥刀上阵,天外惊雷随云翻滚,轰隆雷声盖过了鬼哭狼嚎,七八道雷霆蓦地砸下来,顿时将黑墙劈出一个巨坑。 “好强的控雷诀。”宁瑟抬头遥望,不由惊叹道:“这算不算暴力破解玄术,谁能做到这个境界?” 某位两鬓花白的年迈军师接了话道:“自然是我们殿下的手笔。” 宁瑟闻言转身,这才发现清岑已经不见了。 她的周围,站了十几名近卫兵,还有一些随军的仙医,和几位久经沙场的军师。 近卫兵的差事实在好做,只需守在仙医和军师的身边,不用奔赴第一线和魔怪对砍,更不用绞尽脑汁列队布阵。 宁瑟百无聊赖地抱着剑,在人群中寻找清岑的身影。 天外惊雷越劈越猛,玄术所立的高墙即将被毁,白衣公子反而纵声大笑,眉目之间如有癫狂之色。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他站在废弃的屋舍之顶,手中紧握一枚紫铜铃铛,大量的魔兵攻占了道路和街巷,当下正在和天兵割据。 魔兵和鬼物倒下了不少,天兵同样伤亡惨烈,有位仙医目不忍视,阖上双眼叹息道:“我们准备的这般充分,怎么还会闹到这一步?” 他身旁的黑衣军师冷嗤一声,面色凝重地回答:“你当魔族是小绵羊,乖乖等在那里让你宰?” 那仙医正要答话,黑衣军师又道:“你是没见过我们天兵被魔族打得节节败退的场面,那可比如今惨烈千倍,那时我师父他老人家尚且健在,作为军中头一号的军师,他眼看天兵惨淡收场,却发觉自己无能为力。” 宁瑟听了这话,颇为诧然地插.了一句:“还有这等事?” 作为凤凰族的帝姬,她从小听着她爹的赫赫威名长大,一直以为天兵骁勇善战,攻无不克,哪想到还有被魔族打得落花流水的时候。 “倘若没有这等事,蛮荒北漠也不会落入魔族手中。”那军师接话道。 “这魔城中的万年老妖,早已向别的魔城通风报信,盼着援军来解救他。”另有一位军师道:“但各个魔城之间的关系,早已不像他想象的那般。” 言罢又添了一句:“不得不佩服殿下英明。” 宁瑟听得云里雾里,低头细想了一阵,隐约觉得魔城间的关系之所以如此松散,很可能是因为天界从中作梗。 她一直以为如果天界要打仗,就会光明正大坦坦荡荡地打,但眼下看来,似乎背后的手脚也必不可少。 “单看这白衣人的架势,像是着了疯魔一般,就知道这场仗不好赢了。”方才那名仙医复又开口道:“战场上的拼杀决策,就和行医治病一个道理,稍有不慎便会断送性命。” 仙医大人说这话时,脸上神情格外沉稳,仿佛一位见惯了大场面的人,让宁瑟心中有些佩服。 然而仅仅下一刻,便有三只骨妖冲着这里狂奔过来,张着血盆大口,作势将要咬人。 仙医吓得浑身发颤,禁不住“啊——”地惊叫出声。 第37节 宁瑟拔剑而起,三两下砍碎骨妖,阴风擦着她的脸划过,在她耳畔呼啸作响,白烟倏尔消散,地上又冒起两只亡魂,她心中不胜厌烦,旋剑一个霹雳绝杀,所有鬼物被斩得干干净净。 因她动作太快,脸上面具就松动了几分。 “小兄弟好身手。”一旁的仙医长舒一口气,不吝言辞地夸赞道:“剑术高超,反应敏捷,不愧是天君殿下的近卫兵。” 宁瑟伸手去扶面具,背对着仙医大人回话道:“多谢夸奖。” 二十一军营的兵长带着几位伤员奔向此地,前线战况不容乐观,他本人虽然安然无恙,最看重的手下却受了几处刀伤,还中了血妖的剧毒。 那几名伤员里,状况最严重的正是萧若。 兵长放下伤员后,马不停蹄返回前线,甚至没有说话的时间。 几位仙医立刻扶起伤者,给他们把脉疗伤,因为萧若坐得最远,仙医们又忙得不行,这么一来竟然没有看见他。 提起萧若此人,宁瑟印象最深的还是他被炸成锅盔的头发,眼下见他眉眼清俊,面目苍白,腿上几处刀痕,一副病弱美男子的模样,宁瑟还有些不太习惯。 她伸手去扶他,刚打算叫一名仙医,就发觉萧若直愣愣地盯着她的脸,他方才不顾性命砍杀魔物时,尚且能保证冷静自持,而今见到宁瑟的本来面目,却惊诧到双眼发直。 宁瑟抬手摸上自己的脸,这才发现面具掉了,一时也有点震惊当场,但很快就摆出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状若无事道:“啊,萧兄,你看你伤的这么重,就别说话了。” 四下妖火闪耀,灯光迷离若浮华,将她本就白嫩的肤色衬得像凝玉一般,她开口叫来仙医,低头去找那面具,卷翘的睫毛落下淡淡虚影,眼中还有莹光闪动,更不要说那秀挺的鼻梁,微抿的红唇,如何看得人心头一软。 真是漂亮极了。 萧若有伤在身,呼吸更不平稳,他盯了她好一阵,原本苍白的面色竟然微微泛红。 且不论宁瑟外貌如何,光是这女扮男装也要上战场的决心,便叫萧若很是仰慕。 “宁、宁瑟姑娘……”趁着仙医还没来,萧若忽然开口道。 宁瑟猛地抬头,跟着问道:“怎么了?” 即便伤口疼痛不止,萧若依然面不改色,一派正经地问道:“敢问你可有意中人?” 宁瑟尚未回答,萧若忽然想起在北漠边境第一次见到宁瑟时,她对他说的那番话。 那时宁瑟为了不让萧若对自己起疑,胡扯了一些话来诓他,用以解释自己为何一眼就认出了他。 宁瑟说的话,大概类似于,我们萍水相逢,但是我记了你很久,还经常梦见你。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此刻的萧若将这番话回忆起来,竟然一把拽住了宁瑟的衣袖。 “我想起来了,你亲口承认过,早已对我芳心暗许。”萧若倾身靠近她,在距离一尺的位置停了下来,“等战事平息,我会娶你过门。” ☆、第42章 旷野 四下风影摇曳,苍穹黯淡无光,金戈铁甲两相击撞,处处都是战场独有的骇然声响。 萧若心知自己的话说得突然,唯恐宁瑟不会接受,于是又沉声补了一句:“你既垂青于我,我心中也有你,人们常说的心意相通,两情相悦,大抵正是这个意思。” 宁瑟从未听他说过这么多话,眼下早已出离了惊诧,尤其他那句“等战事平息,我会娶你过门”,给了宁瑟很大的冲击。 她不知从何讲起,兀自抱剑站远一步,想起当初面对萧若的那番胡扯,悔得肠子都要青了。 萧若一手撑剑,侧身半靠着灰墙,因为失血过多,脸色有些苍白,但他眼中隐含希冀,话也说得沉稳有力:“战场上刀剑无眼,随时可能断送性命,你扮成男人只身来此,可是为了捍守天界?” 宁瑟心想,她能有勇气追来这里,归根结底都是因为清岑,所以草草答话道:“并不全是。” 言罢她又说:“萧兄,我觉得我们之间有些误会,先前我同你说的那番话,都是我情急之下的胡言乱语,你若是当真了,我先给你……” “道个歉”这三个字尚未说出来,萧若已然低头吐了一口血。 他缓慢抬起头,用衣袖抹去嘴边血痕,出声打断宁瑟的话:“你不用同我解释,更不用说拿胡言乱语来搪塞,我知道姑娘家面皮薄,要你直接承认也是不妥。” 话音未落,两位仙医抽开了身,狂奔着赶了过来。 宁瑟微张着嘴,想说的话都卡在了嗓子眼。 近旁黑墙有塌陷之势,鬼魅的惨叫声不绝于耳,阵法交融隐现血色,火光愈发晦暗幽凉。 一位白袍仙医伸手给萧若搭脉,另一位往他嘴里塞了止血的仙丹,短短片刻过后,白袍仙医语声肃穆道:“你中了血毒,必须尽快运功疗伤,以防筋脉逆行。” “怕是来不及了。”另一位仙医道:“他气脉微浅,意识薄弱,已经无法运功,如何能逼出血毒?” 眼见萧若呕血不止,那白袍仙医更加焦虑,抬头环视四周后,一眼瞧见了宁瑟。 早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宁瑟便找到了丢失的易.容面具,那面具碰巧挂在她的盔甲上,被她伸手摸到以后,一把套上了脸。 “你来给他运功逼毒,不会耗费多少体力,很快就能救他一命。”白袍仙医冲宁瑟挥手,一边伸手扶稳萧若,好让另一位仙医拿出银针,扎入萧若的几处大穴。 宁瑟愣了一愣,站在原地不动,就听那仙医催促道:“人命关天的事,你怎么还站着不动?” 此话一出,宁瑟闪身而至,一副恭敬听命的模样。 白袍仙医略松了一口气,当即扯开萧若的衣襟,露出大片健壮的胸膛,而后肃声道:“你运力于指,出力七分左右,分别点向他的紫宫穴、玉堂穴、外陵穴、关元穴,我和那位仙医负责给他施针用药,不出半刻钟,他便能吐出毒血。” 仙医所说的几处大穴,分别位于萧若的前胸和腹部。 宁瑟闻言微感艰难,目光游离在萧若身上,试着探寻那几处穴位,刚看准玉堂穴,白袍仙医再次开口催促。 “医者父母心!”那白袍仙医着急治病,眼见宁瑟磨磨蹭蹭,已经失去了耐性,“你们都是军营里的天兵,可以同袍共浴,点个穴位又有何难?别再耽误时间了,你想让他因此送命?” 清岑临走之前,吩咐近卫兵照看宁瑟,不远处的两名近卫兵听到他们的对话,立刻跑过来查看详情。 白袍仙医适时开口道:“正好有两个人,你们都过来帮忙。” 于是这个烫手的山芋,就被转交到了这两名近卫兵的手上。 约莫半刻钟后,大功已然告成。 那两名近卫兵深藏功与名地离开了,甚至没有等到萧若转醒,就默默走向了一边。 天外电闪雷鸣,乌云成团翻弄,数道黑墙依次倾塌,惹来无数鬼怪凄厉嚎叫,当前战况愈加激烈,风中牵引上万流箭,送来的伤员也越发的多。 宁瑟所待的地方已经架起了结界,几位仙医铺了一块几丈见方的软毯,那云棉毯子没有完全贴地,而是凭空漂浮在离地三寸的位置,其上有伤员数十。 他们或坐或躺,多半伤得很重。 萧若坐在软毯的边角,宁瑟提剑站在他面前,手上捧着仙医给的金疮药,她将那药米分掂量几下,伸手递给萧若道:“这是仙医给的药,等你伤口的残血干透以后,你把药米分均匀抹在患处,三天之内不能动武。” 萧若抬手接过,脸上回复几分血色,但从他说话的语气中,听不出半点重伤的迹象。 他问:“按时用药,几天能复原?” “至少七天。”宁瑟道:“仙医说你伤的不轻,不过你的底子很好,所以按常理来讲,能恢复得比别人快一些。” 他听了这话,缓慢抬头看着她。 萧若在天乾山修法时,深受许多师弟师妹的追捧,他相貌俊朗,年少有为,又在剑道上造诣匪浅,堪称天乾山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 他的父亲是苍游云洲的散仙,闲来无事时,总喜欢和他母亲共游天界,平常也不太管他的生活和学业。 萧若既觉得自己无人约束,又觉得自己负担很重,好在他一路顺风顺水,直到成为天乾山的大弟子,都没遭遇过什么挫折,更没什么大悲大喜。 在男女之情上,也几乎是白纸一张。 而如今,他觉得时机已经来临,合该考虑终身大事,以防看中的姑娘被人抢去。 诚然,宁瑟不仅长得漂亮,身段也很好,不过除了这些表象以外,最合他心意的,还是她的性格和人品。 当初在昆仑之巅时,宁瑟跟随她哥哥殊月返回了凤凰宫,第二日所有门徒都知道她是奕和仙帝的女儿,也是凤凰族的帝姬,从前笑话她出身凡界的人,多少都觉得有点尴尬。 那之后不久,昆仑之巅的弟子和天乾山的弟子来了一场比试,但因宁瑟不在场,萧若和人切磋时就没什么兴致。 他从师弟口中得知,宁瑟返回了凤凰宫。 从凤凰宫到蛮荒北漠,她想必吃了不少苦,甘愿吃苦也不放弃,可见其定力之深,他心下思忖片刻,更觉得她非同一般,于是更想娶她进门。 “半刻钟以前,我虽然昏迷,但还有些意识。”萧若握着那包药,继续和宁瑟搭话:“你对我的关心,我全都知道了。” 讲完这些,他还觉得不够,于是又说了一句:“运功逼毒时,你的手指有点凉。” 宁瑟诧然看着他,暗想他莫不是把那两名近卫兵当成了自己,以为方才仙医大人施针疗伤时,是她摸了他的腹部和胸膛。 这个误会实在太深,宁瑟立刻解释道:“你的救命恩人在那里,是他们为你逼出了毒血。” 萧若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两个寻常普通的近卫兵,就觉得宁瑟大概是随手一指,不想让他承她的情。 “两位仙医也技艺精湛,下针准确无比,这才保你一命。”宁瑟见他目光灼热,偏过脸咳嗽一声,继而后退一步,同时开口道:“你若有事就叫我,我去结界外斩除魔怪,它们不停地往这里撞,大概是想袭击伤员。” 宁瑟刚刚踏出一步,萧若忽而沉声道:“你曾对我说过,平日经常梦到我,其实我也会梦到你,这算不算一个巧合?” 一旁有别的天兵听见这话,狐疑地转过头来,瞧见宁瑟那张刀疤脸,禁不住浑身一抖。 萧若毫无自知之明,脸上微微泛红几分,仍旧锲而不舍道:“我有时会梦到我们第一次比武过招,火光从空中穿过,你一剑将我击溃。我自问勤奋好学,在钻研剑法时从未懈怠过,年龄还比你大些,没想到会那么轻易地输给你……” 附近有更多的天兵听到,忍不住在软毯上挪动身体,往这里更近一步。 他们的身上还带着伤,光看结界外的战况,心里只会越来越急,恨不得拔剑重上战场。 然而萧若所说的这番话,成功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 “早在昆仑之巅的时候,我便知道你跟了那个人,但你从没说过,你心中是否愿意。那人虽然仙阶很高,但依我之见,他是个惯会诓人的性子,兴许不会待你好。”萧若抬手去牵宁瑟,她察觉到他的意图,原地一蹦闪身一步,忽然明白萧若所说的“那个人”,指的乃是清岑。 她叹了一口气,侧过脸正要开口,又见许多天兵围坐在萧若身后,一脸的真诚和期待,似乎在等着他一诉衷情。 萧若恍如未觉,始终把目光放在宁瑟身上。 宁瑟快在心里给他跪了。 “先前我说的那番话,就是那些看上你、梦到你的话,都是一时情急之下的鬼扯。”宁瑟仰头望天,甚至没用眼角余光看他,“说来真有些惭愧,那时我怕你对我起疑,这才信口胡言了那么多,还请仙友莫要当真。” 萧若蹙眉将她看着,脸上一副“我不信”的表情。 “你之前问我有没有意中人,其实意中人早就有了,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人。”宁瑟一脚踩上身边的岩石,手中也跟着拔剑出鞘,“不瞒你说,我对他早就情根深种,此番来蛮荒北漠,也多半是为了他。” 她放低了声音,语调柔和了一点,却依然不近人情:“还望仙友保重身体,早日觅得良缘。” 数十只魔怪接连撞向结界,近卫兵已经拔刀动手。 宁瑟提剑跑去支援,也没回头看萧若一眼,他在软毯上坐了一阵,就有别的天兵出言安慰他:“哎,这位兄弟,等战事结束了,你可以回老家找个好姑娘啊。” 另有人语重心长道:“等你找到一个好姑娘,就知道她比糙汉更温柔,也更懂你的心。” 萧若闻言若有所思,而后又道:“世事难料的道理,你们可曾听说过?往后的事谁也说不清,我唯一能确定的是,倘若我现在就放弃,将来再回想必定会后悔。” 言罢,他又侧头望向宁瑟。 结界外的妖物几近疯魔,轮番上阵围攻撕咬,却被近卫兵逐一斩灭,宁瑟挥剑砍了一阵,忽然听见暴烈刺耳的铃铛声。 魔城的东南方,双目通红的白衣公子朗声大笑,衣袂翻飞间卷起凌厉流风,身侧紫铜铃兀自漂浮,冒着五色光上下摇晃,那白衣公子背后的妖魔鬼怪,竟然也越聚越多。 第38节 等到那妖魔积聚到一定数目时,白衣公子开始催动咒诀:“大罗神仙,诸法万象,天地一脉,血债命偿……” 霎时万箭齐发,直截了当冲向清岑。 暗色雷电划破苍穹,轰隆巨响吞没了铃铛声,清岑瞬移消失在原地,原本站着的位置被万千毒箭凿出一个坑。 那白衣公子不怒反笑,乱发散在狂烈夜风中,早已没了开始的风流姿态,他身后的妖魔缓慢融成了一体,并且不断吞吃四周的魔怪。 这显然是一个痛极的过程,那些魔怪哀嚎出声,却无一例外地难逃厄运。 妖力和魔力交汇相融,滋养出了一头高有几丈的怪兽。 “去吧。”白衣公子抬手指向清岑,缓声命令道:“踏碎他的龙骨,把他踩成残渣。” 怪兽阴森发笑,果然依言听命,赤红的双眼里闪过嗜血的光。 清岑没有看那怪兽,仿佛不知道它正在逼近一样。 那怪兽的喉咙里,滚出一阵“咕哝咕哝”的刺耳叫声,似乎是因为能蹂.躏清岑,而感到极其兴奋。 地表暗流涌动,渐渐漫开刺骨的寒意,数不尽的雷火凭空冒起,交相纵横如耕犁阡陌,天穹洒下万线银丝,泛起一阵泠泠白光,乍看上去竟如落雪一般。 有天兵惊讶抬头,疑惑不解地问:“这是什么?” “是一种龙族禁术。”某位副将军提刀指天,出声解释道:“俗名天罗地网,威力无穷可怕。” 这话传到了白衣公子的耳中,他不仅没露半点怯色,反而笑得更加猖狂。 然而不足片刻,这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除了那头怪兽外,雷火织成的地网还兜起了数不尽妖魔鬼怪,连一些藏在地底的骨妖,都被极其残忍地掘了出来,苍穹覆下的银丝将它们牢牢捆住,不到半盏茶功夫,便合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夹层。 白衣公子脸上失尽血色,紫铜铃铛从他手中掉出,他跪坐在屋舍房顶上,癫狂笑道:“你这是在逆天而行,迟早要遭报应!” “得了吧。”某个副将军接话道:“千百万年来,龙族都是这样,老天爷早就习惯了。” 话音未落,天罗地网中亮光大盛,刺得人睁不开双眼,狂风呼啸如怒涛拍岸,银丝勾起雷火连爆,玄力倾轧如猛龙过江,数不尽的妖魔鬼怪,都被碾成了一片虚无流影。 鬼魅失声,满场寂静。 清岑提剑站在半空中,手上法诀随风湮灭,那天罗地网一霎消失,和那些妖物魔怪一样,再无踪迹可寻。 这一招太过撼天动地,即便是几位见多识广的副将,一时都有些心神俱震。 “龙族的宵小杂碎,我今日必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那白衣公子痛声咒骂,满目皆是血恨深仇,五指凝力冒出银光,几乎拼尽浑身解数,召来一个能吞食大罗神仙的天煞鬼阵。 阵法既出,他长舒一口气,冷不防一柄短剑从心房穿过,猩红的血染透白衣,浸湿了紫铜金铃。 白衣公子呼吸凝滞,手握刺透心房的剑锋,回头向后一望—— 竟然瞧见一只万年老妖。 鹤发鸡皮,矮如冬笋,脸上密布脓疮,满口尖利黄牙,就连那握剑的手,都枯瘦如深秋残枝。 “你、你……”白衣公子喉头涌上一口血,眼底已是涣散之色。 这只万年老妖靠近一步,阴测测笑道:“公子心念弟弟,不如早点去见他?” 白衣公子痛极难言,手腕筋脉暴起,似乎心有狂怒。 “你要是没命了,就能催动生死玄术,五座魔城合在一起,兵力足以增加数倍。”万年老妖沉叹一声,复又低低发笑:“到时候,我不信那条小黑龙还能玩出什么新花样。” 这位白衣公子,乃是魔族玄术师之首,他的生死玄术,远比弟弟厉害得多。 在他命丧黄泉之后,北漠地势将会大改,五座魔城合并为一,各自的城墙都会消融。 银光在指尖流淌,点滴落在枯黄的草堆上,那白衣公子忽而暴起,单手从心口拔出短剑,愤而怒声道:“我不会死……” 黑雾凝为一把长刀,泛着猩红刺目的血色,转瞬劈向万年老妖。 万年老妖惊诧于白衣公子尚有还手的能力,刚准备再补一剑,就发现操刀砍他的人,乃是狂奔而来的副将军。 他心有不屑地冷哼一声,手指捻着一点血珠,作势要祭出妖邪之术,忽有冷风迎面吹来,龙族威压蒙头一个击打,他被打得特别痛,只觉得脑袋要炸,心中暗道一声不好,立刻使出遁地法诀。 清岑横穿空无一人的天煞鬼阵,身后有无数鬼影企图追上他。 耳边传来婴孩的啼哭声,像是十八层炼狱里的索命冤魂,参杂着各种喧闹乱耳的魔音,听得他心底颇感不耐烦。 许是那白衣公子的授意,万千鬼影交错唱道:“战时休,战时休,血债血仇何尽头……循天意,循天意,因果报应计中计……鬼魅兴,鬼魅兴,天宫玉碎凤凰泣……” 听到“凤凰泣”那三个字,清岑眉梢微挑,忽然就站在原地不动了。 方才的天罗地网,几乎将整个魔城内的鬼物彻底斩灭,众多天兵谨遵副将之令,把那万年老妖和白衣公子团团围住,合众人之力铺开一条挡路结界,于是那只万年老妖,暂时无法使用遁地之诀。 两个副将军飞步上前,从房顶把那白衣公子扛了下来,随行的仙医往他嘴里塞了一大把灵丹妙药,试图给他吊一口气。 全军营最勇猛的副将正在与那万年老妖缠斗,上百号玄术师抬手施展法诀,助那副将一臂之力。 宁瑟心不在此,扛着剑跑向天煞鬼阵。 眼看清岑立在鬼阵中不动,她的呼吸都快吓停了。 天煞鬼阵无形无状,若非法力高到一定境界,甚至感觉不出它的存在,所在在整个战场上,极少有人知道天君殿下身在何处。 那阵角飘渺虚浮,泛着玄金流光,阵内鬼影叠重,张口就要将清岑吞吃入腹。 他即刻瞬移,高挺修长的身形忽而消失在一片盛大白光里。 宁瑟站在阵外目睹这一切,手下召来天火灼烧鬼阵,然而阵法稳如磐石,丝毫不受她的影响。 阵内白光弥散后,乍现一条巨大的黑龙,御风所到之处,碎尽鬼影无数,落爪时万分暴戾,仿佛被触及逆鳞。 那些鬼魅再也唱不出声,天煞之阵开始倾塌下沉。 两个瞬息后,清岑破阵而出,衣袍整齐袖袂完好,和平日里相比较,没有任何不同。 他方才化成原形时,表现的那般戾气十足,现下又是一副清冷淡定的模样,倒叫宁瑟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个鬼阵还挺厉害,能逼着你化成原形,我看刚才鬼影重叠,几乎要碰到你了,你有没有受伤?”宁瑟出声问道。 清岑靠近一步,如实相告:“完好无损。” 宁瑟捧起他的手,寻思一阵又道:“今日几番凶险,我不太能放心,等这场仗打完,你让我检查一下。” 远处天光微亮,魔城内传来凄厉哀啼,万年老妖被副将军一剑斩杀,城中万千房屋陷落成灰,暗黄的地面现出隐没的青苔色。 那白衣公子仍然处于昏迷,仙医抬手封住他的大穴,用药为他保命止血,心中也是万般纠结。 几位军师围在一旁,相互探讨道:“倘若那万年老妖所言非虚,必定不能让这白衣人丧命,否则五座魔城合并为一,我们的计划都会被打乱,又该如何是好?” 血腥味参杂漫涌,白衣公子容形憔悴,两颊骨肉蓦地凹陷,喉咙再次卡出黑血。 六七位仙医接连施针,却发现他的脉象愈加薄弱,于是颤抖着手开口道:“这可怎么办,那剑上有剧毒,他筋脉逆行,血管爆裂,因为方才动作太猛,心房还炸了,真的要回天无术了。” 灰袍军师不想听到这样的话,叹声询问道:“你们都是天界负有盛名的仙医,没办法救他一命吗?” 另有一位仙医沉吟片刻,冷着一张脸回答道:“此番出征之前,天帝陛下给了我们一千粒洗髓丹,倘若分批给他内服外用,兴许能救回来一命。” 洗髓丹乃是疗伤圣品,一粒丹药熬成一锅汤水,舀出一碗当日内服,效用就非常好了。但因那白衣公子心房炸裂,筋脉尽断,若想将他拉回来,只能强行逆天改命,至少要耗费一千粒圣品。 “一千粒洗髓丹?”某个副将军呸了一口,拔剑而起道:“给这效忠魔族的混小子用,真是浪费了我天界的宝贝。” 灰袍军师刚想反对,忽然听见他顶头上司的声音:“说的很对。” 那军师诧然抬头,刚好对上清岑的目光。 “一千粒洗髓丹,能救多少天兵天将?”清岑扫眼看过那白衣人,语声淡淡道:“他可以咽气了。” 灰袍军师心头一凛,思索片刻后,迂回开口道:“这白衣人死不足惜,我等定当谨遵殿下的意思,但是如此一来,计划就要变更。” “哪有什么计划是一成不变的。”另一位军师站到清岑身后,嗓音格外沉稳道:“炼制一枚洗髓丹,至少要耗费百年,天帝陛下将这些良药赐予仙医,乃是为了救治我军将士,而非用在魔族身上。即便蛮荒北漠地势改变,五座魔城合为一体,城主之间各有利益纷争,也不一定能相处融洽。” 最后一句话意味深长,宁瑟以为,他们大抵又要使阴招了。 天外曙光初照,破晓的红霞微露山头。 因为仙医放弃救治,没过多久白衣公子便断了气,辽阔的原野传来一阵轰隆起伏声,山河大地震颤不止。 足足一刻钟后,那颤声终于停歇,天穹洒下熹微晨光,照得整座魔城空空荡荡。 几队守军留在此地,净化魔气清理遗骸,余下的天兵逐批返回本营,宁瑟侧头遥望了一阵,开口问道:“五座魔城已经连在一起了吗?” “谁知道呢。”某个仙医拍了拍袖袍,拎起医箱回答道:“不过多亏了殿下圣明,倘若给那白衣人用了洗髓丹,上百个身负重伤的天兵天将,就只能坐以待毙了。” 话中一顿,那仙医又说:“我不懂行军打仗,只是觉得倘若真的那样做,可能会让士气萎靡不振吧。” 宁瑟深以为然地点头。 这日朝阳高挂时,宁瑟随军返回了本营,因为受伤的天兵有不少,仙医们几乎要忙得飞起来。 纪游他老爹怀揣着一颗热心,跑前跑后给仙医打下手,也没管儿子跑去了哪里,等到中午开饭的时候,才发现儿子不见了。 天兵驻扎的营地那样大,军帐与军帐之间几乎没什么区别,为了杜绝奢侈之风,也没有哪个天将的住所格外豪华。 纪游好不容易才找到宁瑟的位置,眼见宁瑟平安无事,他也松了一口气,随后又道:“哎,师姐,这里真的太危险了,昨晚你们打仗的时候,还有魔怪偷袭营地。” 宁瑟闻言悚然一惊,膝盖上的伤口抽疼一下,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但是这里也有不少天兵,所以魔怪很快就被打跑了,我老爹砍了七头魔怪,差点就闪了腰。”纪游把手揣进袖管,抬步走到宁瑟身边,忽然忧心忡忡道:“师姐,这里成天出生入死,我老爹都有些扛不住,你会不会出事?” “不会的。”宁瑟信誓旦旦道:“我的身手你也见过,哪有那么容易出事。” 纪游挠了挠头,心想他师姐确实法力高强,于是转过话题,继续问道:“这场仗好不容易才打完,你怎么没和清岑师兄待在一起?” “他和那些副将军,还有统领和军师,都在营帐中议事。”宁瑟落座在竹凳上,双手交握向前伸,觉得筋骨都有些软,大概是昨夜太累了。 纪游发觉她很疲累,当下就很狗腿地问:“师姐,要不要我给你捏肩捶背?我老爹和娘亲也经常说,我唯一的长处就是会捏肩捶背了。” 灵安星君站到门口时,就听到儿子说了这番话。 他脚下一个趔趄,暗想营中到底是何人,怎么能让他儿子捏肩捶背?又不是在孝顺长辈,这份殷勤实在不成体统! 敲门三下后,灵安星君推开帐门,就见一个刀疤脸端坐在竹凳上,而他儿子双手揣进袖中,正高高兴兴地和那刀疤脸说话,还从袖子里掏出一包仙果,豪爽大方地递给那刀疤脸。 竟是这般热情洋溢。 还是对着一个刀疤脸的糙汉。 灵安星君后退几步,一时有些不能接受。 “老爹!”纪游抬头看了过来,并不明白他老爹这是怎么了,还没出声询问,就被他老爹一把拽住了衣服领子,像拎小兔崽子一样拎出了帐门。 纪游兀自挣扎着,嘴上还狂喊着:“老爹!你放我下来!我要给师姐送仙果,那是我娘亲给的仙果,又不是没你的份,你怎么这么小气,我回家要向娘亲告状……” 这声音飘散了很远,直至消失不见。 第39节 宁瑟弯腰从地上捡起装着仙果的油纸包,又爬上了竹床抱着被子躺倒,易.容面具被她扔在了一旁,她低头打了个哈欠,即便床榻不合她心意,她还是很快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寂静无言的深夜。 她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看到床边划过黑衣的一角,清岑伸手摸上她的脸,指尖略微用力,在她脸上捏了一把。 “别往上摸。”宁瑟敞开衣襟,靠近他道:“往下摸啊。” 她仰头望着他,浓密散乱的长发深入衣袍,雪肌白嫩如春梨酥酪,看得他一阵心猿意马。 忍不住抬手抱住了她。 宁瑟在他怀中乱蹭几下,成功把他拐上了竹床,她干脆伸出长腿勾上他的腰,双手也将他攀得更紧。 “你的膝盖还有伤。”清岑把她牢牢按住,嗓音低哑道:“不能老实点?” 宁瑟无力挣扎,只好放弃道:“我没想做别的事,只想抱抱你啊。” 清岑显然不信,手上力道却减轻几分,她找准这个时机,拉开他的衣领贴了上去。 他大概觉得忍无可忍,低头反复吻她的唇,手下拉开她的衣袍,一直褪到膝盖的位置。 “哎呀,你今天好心急。”宁瑟攀附着他的肩,眼中水色波光流转,说话的声音也很轻:“不像之前那几次,都要我软磨硬泡很久啊……” 微凉的药膏涂满了她的膝盖,明明只是划破了一点皮,用这么多的雪玉生肌膏,着实有点浪费。 清岑收好药瓶,淡声应了她的话:“你辛苦了一天,今晚早点睡。” 宁瑟这才明白,他刚刚那么着急脱她衣服,只是为了给她的膝盖上药。 这个事实摆在眼前,她忽然就很不高兴。 于是盘腿坐在床榻上,蹙着双眉看着他。 清岑俯身吻了她的额头。 仅仅一个吻,当然不足以平息她的邪火,她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又道:“我要躺倒睡觉了,殿下可以走了。” 因为清岑没有回答,所以宁瑟胆子更大道:“每次都是我强迫你,以后我会好好反省。” 清岑握上她的手腕,低声说了一句:“我不觉得你强迫过我。” 宁瑟没有争论的心思,干脆把脸别向了一边,半敞的衣领遮不住白嫩的脖颈,他终于忍不住吻了上来。 帐外寒风呼啸,刮着旌旗发出簌簌声响,宁瑟不太能听到这些,只觉得床板在猛烈摇晃,像是有水浪惊涛反复击撞,她的眼中蒙上一层迷离水雾,因他用力越发肆虐,她不得不将他紧紧抱住,听他在她耳边哑声道:“你明早别想起床了。” 这话说得低哑沉稳,听在耳边简直能勾走魂,宁瑟神思恍惚地想,他到底是条黑龙呢,还是一只专责勾魂的狐狸精。 清岑的话果真应验,宁瑟第二日腰酸腿疼,其中滋味不太好受,好在营中休假一天,她不用跑出去晨练,干脆卧床不起。 直到薄暮傍晚,帐外有人敲门。 宁瑟猛地坐起,开始找她的面具,然而面具还没找到,清岑就走过去开门了。 “别开门!”宁瑟穿好衣服,还套了一件外袍,出声制止道:“等我找到面具。” 却不料清岑说了一句:“他已经知道了。” “你说谁知道了?”宁瑟双手扶着桌子,忽然有了不好的猜想。 她在心里暗道,千万别是萧若。 可惜天不遂人愿,帐门打开的那一刻,苍穹已然暮色四合,微淡的晚霞萦绕天际,寒风中夹杂着细白的流雪。 萧若独自一人站在门外,看到一派从容的清岑,立刻想到当初被清岑诓骗,致使自己头发炸开,心中就有了几分忐忑,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没有退却的意思。 桌上摆放了一堆公文,已经被清岑全部看完,现下整整齐齐摞在一边,刚好挡住了宁瑟的面具。 宁瑟站在桌边往外看,只见清岑对萧若说了什么,就让那位萧兄神情格外茫然。 萧若抬目看着清岑,沉声问话道:“你既然知道我有意娶她,还不打算就此作罢么?” 清岑其实想将他打一顿,但宁瑟就站在不远处,清岑觉得不能一言不发就恃强凌弱,这样会显得他很暴躁,于是转身进了门内。 萧若为人处世不太上道,竟然就这么跟了进来,丝毫不怕遭遇不测,还随手将木门关上了。 宁瑟因为心虚,早已钻到了屏风之后,此刻正抱膝蹲在角落,默默细听他们的对话。 清岑缓步走到桌边,很冷静地倒了一杯茶。 “宁瑟与我心意相通,你大抵是不知道。”萧若靠墙而立,侧脸也好看得很,他放下手中长剑,似乎打算和平交谈,语声也格外平稳:“我若是能娶到她,必定会待她很好,她对我说的那番话,我大可以转述给你。在北漠边境相遇的那一日,宁瑟亲口同我承认过,她不仅对我一见钟情,还对我魂牵梦萦。” 话中隐有炫耀的意味,萧若自己可能都没察觉出来。 宁瑟双手抱头,心中万般焦灼,几乎想跳回那个时候,直接撕了自己的嘴。 清岑却出乎她意料的淡定,不紧不慢问了一句:“你想做偏房么?” 话中无喜无怒,似乎没有半点情绪。 萧若楞然当场,不明就里地问:“什么偏房?” “正室轮不到你。”清岑放下茶盏,淡定如常道:“能留给你的,只有偏房。” 萧若仿佛被惊雷劈中,一时竟无言以对,隔了好半晌,方才出声道:“你别欺人太甚。” ☆、第43章 纾难 “我欺人太甚?”清岑端坐在木椅上,手中乍现一团惊雷,暗色的雷火绕着他的指尖打转,发出低微的砰然声响,隐约能瞧出几分暴烈,“那你自荐上门,算不算目中无人?” 萧若见状抬手执剑,神情也变得冷峻肃然,他伤重未愈,原本不该动武,然而眼下气氛紧张,便是他平日再迟钝,也觉得一场大战不可避免。 “我方才所说的话,每一个字都是真心实意。”萧若手握剑柄,身形依旧笔直,仿佛心头无畏,话中犹有薄怒:“你却故意曲解我的意思,还拿偏房一词侮辱我,你我都是堂堂天界神仙,身上难道没有铮铮铁骨?” 清岑手中雷火越发狂躁,他根本没听萧若讲了什么,还觉得萧若聒噪话多很讨人烦,萧若见他没有理睬自己,忍不住紧皱双眉发问道:“还是你要告诉我,方才同我说的那些,不过是一番说笑?” 清岑并未看他,格外坦然道:“是在说笑。” 萧若没想到他这么大方地承认了,刚准备开口回话,又听清岑说了一句:“只要有我在,她的一根头发丝,你也别想碰到。” 言罢,帐中亮光大盛。 紧闭的木门被猛地打开,冷风裹着细雪吹进来,萧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脚下如有风雷突起,白霜从他面前飘过,抬头可见夜色浓重的苍穹,他心中凛然一惊,垂眸向下一望,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被雷火炸飞了。 地上有别的天兵瞧见他,冲他高声喊道:“快下来!今晚禁止出营!” 萧若翻身控风,牵动了腿上的伤口,疼得他四肢微僵,好在手中有长剑支撑,他念诀召出剑魂,扶着自己缓慢下移,终归是平稳落地。 附近刚好有两位仙医经过,眼见萧若的腰上还挂着伤员的牌子,就这般不知好歹地当空乱飞,立刻抬步朝这里走了过来。 其中一位仙医看到萧若的脸,脚步当即一顿,欲言又止道:“你的……” 此刻寒夜料峭,月光清冷凝华,飞雪蒙蒙落下,川野远景格外壮阔,近旁的人却纷纷把目光投向萧若,各自眼神都十分复杂。 萧若半抬着脸与仙医对视,茫然半晌后,伸手去摸自己的头发—— 头发并未炸开。 萧若松了一口气,上下活动了筋骨,发觉自己没有大碍,气息和脉象也平稳如常,心中更没什么担忧之感。 仙医大人一声不吭,挽起袖子搭上萧若的手腕,摸完他的脉象后,一派镇定如常道:“你尚未痊愈,眼下最需要静养,这几天好好回房休息,再不可当空乱飞。” 萧若应了一声好,同仙医告别之后,转身离开了此地。 他走后不久,这名仙医叹声道:“这位天兵是怎么了,整张脸弄得乌漆抹黑的,像是被雷劈过一样。” “可不是被雷火劈了么?”另一位仙医接话道:“虽然没伤到筋骨,乍看上去还是有点破相,我估摸着没有一两个月,怕是无法复原。不过军营里没有镜子,只要旁人缄口不提,他自己大概都不知道。” 早在萧若被炸飞的那一刻,宁瑟就从屏风后跑了出来,她目送萧若离开,也瞧见了清岑抱起一打公文,似乎正要出门。 帐中明灯若华,依稀还有素茶浅香。 外面的夜雪似乎更大了点,奔腾的流风卷过沙尘,扬起一阵微浅的沥沥声,像是碎石敲打窗扉,但因宁瑟身上裹得厚实,所以察觉不到半分冷意。 “你要走了吗?”宁瑟脱下外袍,从清岑身后抱住他,而后又道:“你别不高兴啊,其实真的没什么事,我和那位萧兄有点误会,和他沟通也特别困难,以后我见到他就绕道,碰面也不会说话……我和他根本不熟,我都不太记得他长什么样……” 因为清岑仍然没有应声,宁瑟心里咯噔一下,几番搜肠刮肚之后,把他抱得更紧,白嫩的脸颊也贴上了他的后背,“我知道天君殿下公务繁忙,你走之前不能亲我一下吗?” 她故意放软了语调,尾声还上扬了一些,因她嗓音本就清脆动听,现下还带了点勾引人的意味,实在听得人心头一荡,倘若让别的壮汉听到,指不定要化身为狼。 然而清岑却置若罔闻,拉开她环抱他的手,径直走出了门外。 诚然,他的醋劲还没过。 月光不比灯色柔暖,此刻看来更是冷如冰霜,荒寒之夜风雪袭人,宁瑟楞然扶门站在帐外,须臾之后打了一个喷嚏。 清岑的身影很快消失,半点踪迹都瞧不见,宁瑟守在门口立了很久,想起昨晚的纵情欢好,心里很有几分失落。 她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就好像从未留住他。 宁瑟低头思忖,忽然觉得“好像”这个词用得不对,她确实从未留住他。 宁瑟第一次遇见清岑,大概是五六年前的事,彼时恰逢一场波若花宴,广邀天界各路神仙。 她没有出席,待在凤凰宫看了几本书,临到傍晚出去一晃,这才想起父王母后包括哥哥,今日都不在凤凰宫内。 那日夕阳落幕时,宁瑟去了天外天的妙音海,她本意是想去那里散步,顺便逗一逗细长腿的海鸟。 彼时艳色晚霞盈落,深蓝海水像是从天边涌来,一浪接一浪地冲击着岸上白沙,浅滩边散落着零零碎碎的贝壳,被绯红霞光照得如珠似玉,她弯腰捡了几颗,侧过头对着一旁的海鸟吹口哨。 根本没注意那妙音海中,凭空般乍然出现的海怪。 风浪高若悬帆,宁瑟察觉异状,用衣裙兜着贝壳,缓慢站直了身体。 那海怪像是章鱼和猛虎的合体,血盆大口足有半张脸那么大,数不尽的触角向前伸过来,似乎要将宁瑟吞吃入腹。 近旁鸟雀受惊,扑着翅膀接连飞远,发出一连串的凄厉啼声,仿佛已经看见宁瑟被吃了。 宁瑟扔了贝壳拔剑出鞘,白芒剑光如流影闪过,霎时溅开几尺高的浪花,她自觉很是威风凛凛,于是颇为自得地笑了一声。 那海怪蓦地后退,顺着水浪当即一沉,仿佛瞧见了通天神尊,不要命地一路狂奔,全力游向妙音海深处,甚至连气都不敢喘,似乎慢了一拍都会没命。 宁瑟也没想到,自己不过拔个剑而已,就变得这么有威力。 周围的水鸟飞了回来,小心翼翼地靠近岸边,迈开细腿走回浅滩,低头去啄那些搁浅的鱼虾,一切似乎回归平静,海怪也不敢出现了,宁瑟在心中为自己赞叹一声,提着长剑潇洒转身。 正是在那时遇见了清岑。 他没有看她一眼,似乎只是碰巧路过。 她却定在了原地,目光再也挪不开半寸。 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哪位神仙的风姿能有这般翩然出尘,她不仅把他放在心上,还想把他放在床上。 第40节 那日后来的诸多景象,宁瑟都记不太清,只记得自己好像跟在清岑身后,腾云御风追了很久,活像个没见过美人的花痴,一路高声问着清岑的名字,引得过路神仙频频回首。 他的法力已然登峰造极,并不是努力就能追的上,后来宁瑟筋疲力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瞬移消失。 她对他的背影非常熟悉,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 鹅毛大雪弥天盖地,从领口灌进衣裳里,宁瑟又打了一个喷嚏,没再想从前的那些事。 她捏了个火球捧在掌心,权当是冷夜取暖的手段,就这样混混沌沌地站在门口,抬头望着清岑离开的方向。 荒寒夜色弥漫,唯有火球跳跃燃动,泛着浅红的微光。 次日清早,灵安星君奉命返回陌凉云洲,但在他动身之前,他又一次发现……儿子纪游不见了。 灵安星君心尖一颤,料想他家那小兔崽子,必定又是去找那刀疤脸的糙汉了。 果不其然,纪游此刻正是在宁瑟的军帐中。 宁瑟今日没有戴面具,她一手撑腮坐在桌边,额头和脸颊都有微浅的绯红,虽说没有咳嗽流涕,却觉得一阵头重脚轻。 “昨天下了一晚上的雪,你是不是受了风寒?”纪游左手捧着暖炉,伸出右手去搭她的额头,这才发现她高烧未退。 纪游倒抽一口气,当即正色道:“师姐,你这样可不行,打算坐在这里硬扛吗?我去给你叫一打仙医,让他们围着你看诊,保证药到病除。” 宁瑟不太能听清他讲了什么,因她头晕得厉害,不知不觉中,已经开始说胡话:“快到我的生辰了……我得回凤凰宫一趟,不然百鸟朝凤飞到魔城来,影响多不好啊。” 帐外风雪已停,辽阔原野白茫无边,肃冷的寒气沁入骨髓,来往的兵将都裹紧了衣裳。 宁瑟并不觉得冷,相反还有点热,她昨晚吹了一夜雪,不仅没把自己吹清醒,还把脑子弄得更混沌了。 “师姐要是回了凤凰宫,就不用再来蛮荒北漠了。”纪游落座在宁瑟身旁,把手中的暖炉递给了她,“我老爹说五座魔城合并为一,这里的战况愈发凶险,可能还要向天界寻求支援。” 宁瑟这回倒是听见了他的话,但她并不赞成他的主张,于是言辞凿凿道:“只要清岑还在这里,我肯定是要回来的。” 言罢她又自言自语般问道:“你知道我想要什么生辰礼物吗?” 纪游还没回答,宁瑟已经一拍桌子道:“我想要黑龙崽,我自己生的那种。” 念及清岑的本形乃是一条纯血黑龙,纪游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一边有些佩服师姐的胆色,一边又觉得她着实烧的不轻。 宁瑟双手趴上木桌,脸颊也贴上了冰冷的桌面,她记不清昨晚发生了什么,仿佛清岑还未走远,絮絮叨叨地说着:“龙族总是男孩子多一点,但我想要个女儿,性格像清岑也好,像我也好,都会非常讨人喜欢呐……” 纪游不太相信这番话,他略微假设了一下,试想如果师姐有个女儿,还是一只顶着龙角的黑龙崽,但成日就像崽子她爹一样,走到哪里都冷着一张包子脸,想必没多少人有胆子靠近吧。 听见这番话的不止纪游,还有站在门口的灵安星君。 宁瑟没有戴变声手链,说话时用的也是本音,他们凤凰族向来以嗓音好听而闻名,浅唱低吟都堪称天籁。 灵安星君往那里一站,几乎就能断定帐内有个漂亮姑娘。 但看这姑娘的一颗芳心,似乎全部交给了他们清岑殿下,灵安星君就禁不住叹息一声,觉得她这般痴心妄想,无异于飞蛾扑火。 纪游刚准备出门找仙医,便发现他老爹一声不吭地立在门口,登时吓了一大跳,而后揣着衣袖道:“老爹啊,你怎么又来这里了?” “你还有脸问。”灵安星君一把拎起他的衣襟,就势将他往外面拽,“说好了卯时出发,你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全车的人都在等你一个!” “我不能现在走,师姐她染了很重的风寒,也许是因为凤凰不经冻,鸟类都应该养在温暖的地方,不然怎么会有北雁南飞……”纪游东拉西扯说了一通,忽然目光一凛,斩钉截铁道:“在昆仑之巅的时候,师姐一直很照顾我,我要是现在走了,实在太不讲义气!” 灵安星君脚步一顿,回头看向他儿子,跟着问了一句:“那姑娘是凤凰族的?” 纪游挺直了腰杆,抬头凝视他老爹,原本想骄傲地回答凤凰王族,想了想还是很低调地说:“是啊,货真价实的凤凰,还能变出天火。” “你别和她走得太近。”灵安星君压低了嗓音,忽然开口道:“据我所知,我们的内应在魔族大首领的案桌上,瞧见了一根凤凰羽毛,形状和颜色都比普通凤凰好看的多,八成是来自凤凰王族。” 此话一出,灵安星君又后悔将它说了出来,毕竟凤凰王族避世已久,数万年以来,一直安安稳稳地待在天外天,不曾参与任何权位纷争,所以在整个天界,他们的威望依然很高。 灵安星君曾经面见过奕和仙帝,觉得他性情洒脱豁达,行事温和低调,绝非一位会勾结魔族的神仙。 灵安星君也和殊月仙君打过交道,殊月仙君待人处事不像他父亲,偶尔会有三分倨傲,只是其中分寸拿捏的很好,很适合做一个恩威并施的上位者。 不过话说回来,殊月仙君长了一身的傲骨,平日里已然一派清高,更没半点可能勾结魔族,那魔城之内的凤凰羽毛,就有点空穴来风的意思。 灵安星君面色肃然地沉思着,就听他儿子浑不在意道:“老爹你真的想多了,可能是一只凤凰从天上飞过,恰巧掉了一根毛,就被魔族的人捡到了呢,我听说黑市上一根凤凰羽毛能卖一千金,那大首领可能没见过这么贵重的东西,但是为人又很爱慕虚荣,于是故意把羽毛摆在桌上,巴不得路过的人都来看一眼。” 灵安星君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刚想教训儿子一顿,又听他有条不紊道:“老爹你肯定是不记得了,娘亲从前养的那只花喜鹊,有时也会掉毛的,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 话说到这里,纪游脑中灵光一闪,用他师尊所教的控风诀,猛地挣脱了他老爹。 而后一路奔向仙医所在的位置,边跑边叫道:“仙医大人!快来救命啊!” 因他喊声特别大,没过多久,就召来了五六位仙医,还有两三个白袍医女,都被他逐一带进了宁瑟的军帐。 诸位仙医和医女多少都有点震惊,在军营待了这么长时间,他们从未听说营中还藏了这等美人,更让他们震惊的是,这位美人还病得不轻。 医女诊脉的时候,宁瑟还在说胡话,诸如“清岑在哪里”,“龙蛋在哪里”,还有“你站着别动,等我来追你”。 一旁的纪游简直不忍细听。 好在风寒不算大病,也用不了多少药材,几位仙医看着宁瑟把药吃完,便依次离开了这里。 纪游还想留在营中,却被他老爹揪着衣袖道:“仙医说了,人家姑娘疲劳过度,身染风寒,当下最需要静养,你跟在这里瞎参合什么?” 随后一把将他拽走。 四更天时,宁瑟蜷在被窝里攥紧床单,她的确需要静养和休息,然而床板并非梧桐木制成,又没有清岑陪在身边,她浑身上下都很难受。 大概是因为她天生会控火,体内火气一直很旺,一旦着凉发烧,更是倍感煎熬,随着晕眩感阵阵上涌,她忍不住暗啐一声,还狠狠捶了一下床。 此刻时辰尚早,一轮圆月隐在薄云之后,天际没有半寸微光,帐外却响起了悠长的号角声,侦察兵一骑绝尘踏蹄而去,途径一望无际的落雪平川,直奔数里之外的巨大魔城。 等到第二天早上,宁瑟才知道他们又出兵了。 但因宁瑟的军牌被清岑捏得米分碎,她的名字便不再属于二十一军营,而是被转移到了近卫兵的名册中,近卫兵直属于清岑部下,他无意带上她,她当然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出发。 营中留守了不少兵将,芷娟副将军也是其中之一。 宁瑟跑去看了她几次,想问大军去了哪里,打算什么时候回来,更想问有没有关于清岑的音讯。 这些问题,每每被她提到嗓子眼,又重新咽了回去。 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一个月。 五座魔城合并为一,城内诸多魔族配合并不默契,诸多将领达成一致,若想歼灭这座史无前例的巨大魔城,务必要速战速决。 然而其中艰险无人能预知,一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前线的天兵天将仍然没有凯旋的迹象,更没有传回来一封捷报。 宁瑟每晚都睡得不□□稳,梦中常有光怪陆离的景象,譬如连绵战火烧光宫殿,玉碎山崩天塌地陷,这些场面来回反复,搅得她心神不宁且坐立难安。 而她熟悉的人都不在附近,她甚至不知道还能和谁谈论这些,只是一心盼着清岑能早点回来,等他回来以后,她再去和他道个歉,兴许能让他不再生她的气。 她的生辰也快到了,返回凤凰宫乃是迫在眉睫的事。 自从宁瑟化出人形以来,每年过生辰的时候,都会看到百鸟朝凤的璀璨壮景,天外天会升起一片七彩祥云,天宫乐师会奏起古调仙乐,水榭凉亭边开满了凌霄花,从早到晚皆有万丈霞光。 大多数的飞鸟会奔向凤凰宫找她,找不到便会失落离开,也有一些鸟雀格外执着,倘若不能在凤凰宫里看见宁瑟,将会努力探寻她的位置,一路飞到她所在的地方。 ☆、第44章 零悴 辰时一刻,天色微亮。; 雪水洇湿鞋底,地面但余碎冰残霜,宁瑟踩着冰雪走了一路,手心捧了一个滚热的火球。 她的生日就在明天,倘若不能在今日赶回凤凰宫,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这一个多月以来,她每天早起守在营外,守到深夜也不愿走,像一块坚定的望夫石,可她不仅没有等到清岑,甚至收不到他的音讯。 返回凤凰宫的计划一拖再拖,直到今早宁瑟起床,发现两只圆滚滚的山雀,各自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不声不响蹲在她的床边。 两只山雀都不过巴掌大,爪子还冷得打颤,嫩红的鸟喙像是初生的荔沙果,眼见宁瑟从睡梦中转醒,它们原地一蹦跳到了床脚。 刚好被宁瑟一把抓住。 然后塞进了袖子里。 山雀们欢啼了一声,在袖中使劲磨蹭宁瑟的手臂,因它们实在飞了很远,蹭了两下便没劲了,于是本本分分地窝着,变得非常老实。 宁瑟不太清楚她养的这两只山雀怎么知道她不在宫中,又用了什么方法找到了她,更不知道这两只山雀辛辛苦苦飞了多久,才从四季如春的凤凰宫飞到了终年严寒的蛮荒之地。 “你们何必来找我呢?”宁瑟蓦地停下脚步,抬头看向前方山头,“我今天就要回凤凰宫了,你们待在宫里等我回来不好吗?” 两只山雀没有应声,从她袖中探出毛绒绒的脑袋,随她一起遥望前方。 为了早点赶回凤凰宫,宁瑟抄了一条近道,她打算横穿蛮荒雪山,沿着天寒江畔御风而行,这日傍晚便能到达北漠边境。 而今她正站在雪山脚下,方圆十里内瞧不见半个人影,当空寒风肆意呼啸,带着若有若无的魔气,她的心弦倏尔绷紧,凝神细听周围的动静。 “在你尚未出生的时候,每年的百鸟朝凤,都是奔着我来的。” 这声音从宁瑟背后传来,隐含了几分嘲弄的笑意。 天外日光清冷,雪地上乍现一道拉长的阴影,宁瑟没有回头,足尖点地一跃而起,手下即刻拔剑出鞘。 这一番动作行云流水,她的指尖却微微发僵。 “你好歹是我的亲侄女,一句话都不和姑姑说,就要和姑姑动手打架吗?”那人轻笑着道:“我很久没回天外天了,不知道凤凰宫里有没有人想我?” 宁瑟乘风疾行,身后闪过剑影流光,交织成太极两仪之阵,阵中囊括天道诸法万象,猛力压制着蔓延的魔气。 “乖侄女,快转过头来让姑姑看一眼,姑姑的年龄是你的十倍不止,你这等雕虫小技,还是别拿到我面前来卖弄了。” 山峦之顶雪光潋滟,刮过的冷风也格外肆虐,站在山顶向下一望,可见奔腾江流波浪滔天。 宁瑟依然没有说话,更没有回头去看她的姑姑。 然而火光一霎涌现,夹杂着魔气挡在了宁瑟面前,她前进无门,又退无可退,不得已终于转过了身。 “你还记得姑姑的名字么?湘灵二字,可是当今天帝赐的名。” 湘灵手持一把圆面扇,扇子上绣了火凤朝阳的图案,半挡着一张娇艳殊丽的脸,她穿一条玄红素锦长裙,腰间系着流苏缎带,俨然一副天界女仙的打扮,周身却有藏不住的魔气。 早在尚未化形的时候,宁瑟已经听说过湘灵的名字,也知道奕和仙帝有个许久不曾见面的亲妹妹。 他们凤凰王族人丁凋零,九重宫阙总有些空空荡荡,宁瑟从没想过自己还有个姑姑,也曾兴致勃勃追问过湘灵的事迹,但她所认识的老凤凰们,大多选择避而不谈,而天界的其他神仙,甚至不知道湘灵的名号。 再往后,湘灵堕入魔道,她的名字被划出凤凰族,再也不属于天外天。 奕和仙帝偶尔想起她,心头只有家门不幸四个字。 宁瑟并不知道湘灵的来意,更不知道她为何在此地围追堵截,这里距离天兵大营足有十几里地,倘若当真一言不合打起来,宁瑟确信自己不是湘灵的对手,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搬来救兵。 赤焰烈火连成结界,挡住了四面八方的去路,灼热的炽光灿烂耀眼,照得积雪成片消融。 “有话可以好好说,其实用不着架结界。”宁瑟提剑站在原地,眸中倒映着火色天光,她似乎并没有交战的打算,任凭湘灵的目光在她身上游移,“如果找我没事,容我先走一步。” 第41节 檀木扇柄微倾,在这样天寒地冻的山顶,湘灵尚有闲情逸致摇扇子,她将宁瑟上下打量了一番,最终凝眸锁定她额间的凤尾印记,“第一次见姑姑,你就这么冷淡,到底是向谁学的呢……凤凰宫的人都是怎么说我的?离经叛道,还是不知好歹?” 宁瑟今日出门没有戴易容面.具,她心中有几分说不出的后悔,也许扮成糙汉的模样,就不会被湘灵追踪发现。 “在天外天凤凰宫,提起你的人不多,我曾经问过老一辈的凤凰……” 宁瑟的话说到这里,手下陡然捏出一个法诀,剑光异彩极快晃过,破开猛火围成的结界,她的身形倏尔一闪,快如移形换影般蓦地消失在湘灵的眼前。 烈焰火光在天边延伸,转眼染红了半个苍穹,湘灵缓慢阖上双眼,挥袖援引凤族威压,近处的雪山竟然逐一崩塌。 刚好截断了宁瑟想去的路。 湘灵挑唇而笑,微眯着眼遥望宁瑟,忽而又说:“你知不知道今天是我的生辰,可惜没有百鸟朝凤,也没有天宫乐师的祝祷长歌。” 言罢她又伸手指向自己的额头,尖利的指甲微微嵌入几分,刮出一道不轻不重的血痕,“在你没有出生之前,这里也有一道凤尾印记,不过你出生之后,就抢走了我的风头。” 天外火势愈演愈烈,她悠然上前一步,双眼紧盯着宁瑟,语调婉转温和道:“可你生得这般貌美,那凤尾印记倒是和你更配,你若是有心来魔城侍奉姑姑,姑姑必定不会亏待你。” 宁瑟袖中的山雀忽然伸出脑袋来,不明就里地啼叫了一声。 这叫声仿佛一举激怒了湘灵。 她微拧双眉,眸底浮出厉色,掌心顿时凝聚黑光,话中笑怒参半道:“我是在和谁说话,怎么一只小小的山雀也敢插嘴?” 宁瑟飞快闪身,一把将山雀塞回袖子里,耳畔疾风飒飒作响,她边跑边想这个姑姑脑子好像不太正常,但好像正常的神仙也不会堕入魔道,更不会怂恿自己的侄女入住魔城。 遮天席地的烈火朝她涌来,浪涛凶猛远胜天寒江水。 火中光影交错激越,仿佛蕴含魔道混沌乾坤,宁瑟没有反抗的能力,只能一个劲地往前跑。 一刻钟之后,宁瑟终于明白,湘灵从未打算对她动手,从始至终,她都是在引宁瑟去一个地方。 一座新建的魔城。 城墙尚未修缮完毕,护城河引来了天寒江水,河畔立着若干人影,清一色的魔族长袍,看得人心头发憷。 宁瑟觉得,她可能进入了一个死局。 近一个月以来,她没有一晚上休息得好,今天赶早出门,似乎还带着低烧,或许是出于这些原因,她觉得当下的自己不仅愚蠢而且无能,从遇到湘灵开始,就没有想出办法一举脱困。 “说来你可能不相信。” 湘灵手执扇柄摇了摇,缓慢站到宁瑟身后,她说话的语气十分和缓,倒真像一个疼爱侄女的姑姑,“你到底是我的亲侄女,也是我们凤凰族的小公主,你不愿意随我去魔城,我也不忍心亲手杀了你,只好找人代劳。” 城墙外寒风猎猎,河边排列着整齐的石砖,宁瑟攥紧的手指松开几分,心知此时孤立无援,早已算是进退维谷,她并不指望有谁能来救她,也不觉得谁应该来救她。 似乎落得这般境地,都是因她掉以轻心。 宁瑟一拍双手,纤白的十指交握,掌心渐渐凝出法诀,又被她藏于袖中, “刚刚没有考虑清楚,所以才会一声不吭,不过现在重新回想……” 宁瑟的话尚未说完,湘灵便扬声问道:“乖侄女,你这是同意了?” 护城河的隔岸有人朗声大笑,近旁的魔族众人纷纷行礼下跪,强悍的魔气扑面袭来,刺得宁瑟低头接连咳嗽。 待她咳完以后,才发现那人朝这里走了过来。 宁瑟心下惊惧,乌黑的瞳眸倏然一缩,只觉得心底一片寒凉。 那位魔气极其罡烈的人,正是蛮荒魔族的大首领。 早在几万年前,这位大首领就被天界悬赏通缉,宁瑟小时候曾在通缉录中见过他的画像,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然有机会同这个魔头面对面。 这位魔头身量瘦削高挺,五官轮廓深邃,双眼锐利如鹰隼,脸色却极其苍白,单看他的面相,大抵是沉郁寡欢且疑心很重的人。 他打量宁瑟的眼神,像在看一个不玩白不玩的物件。 “你的这个侄女,直接杀了倒有些可惜。”他道:“不如让我享用完了,你再拿她来抽取仙力。” 湘灵冷嗤一声,指尖旋转着扇柄,含笑揶揄道:“凡界的女人不能满足你么,主意都打到我侄女的头上了?” 那魔族首领竟也毫不避讳:“凡界的女子,总是比仙女的滋味差一点。” “可惜啊,我改主意了。”湘灵收了扇子,侧身靠近宁瑟道:“我不打算杀她了。” 魔族首领不怒反笑,眸中犹有轻蔑玩味,讨价还价般开口说:“不杀可以,但天界的神仙多的是刚烈性子,你必须挑断她的手筋脚筋,抽掉她的九成仙力,等她毫无反抗之心,再像养狗一样把她养在身边。” 这不是养狗,是在养打断翅膀的鸟。 宁瑟在心里骂了一声去你娘的,手中法诀一瞬暴涨,天外如有凤吟九天,当空劈下狂涌的剑芒,烈烈天火犹如流窜的巨潮,烧得苍穹原野浑然变色。 湘灵脸色不改,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宁瑟精通的所有绝招,湘灵都比她更清楚明白。 是以湘灵如今的作态,就像是一只遛耗子的老猫。 但她一时疏忽,没料到宁瑟还甩出一个幻影阵,阵心融在火光之中,翻滚缠绕幻影无数,在魔族首领看来,宁瑟似乎正站在湘灵的身侧。 他微微敛眉,目中浮出冷嘲的意味,身形一晃快如离弦之箭,手下凝聚千斤魔气,交杂着形态诡异的白烟,陡然穿过那人影的肩膀。 温热的血从他的掌心流出,他轻叹了一口气,状似怜香惜玉地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被耍了。 生生受了他这一招的人,并非不识抬举的宁瑟,而是早已入魔的湘灵。 他从一开始就麻痹大意,认定了宁瑟插翅难逃,更没想到她还会用火阵幻影,让他在出招时弄错了人。 湘灵目露骇人凶光,手背暴起条条青筋,猛地扯住他的衣袖,“我以羽毛为信物,自愿加入魔族,你便是这样回报我的?” 那魔族首领并未辩解,抬腿一脚踹上她的膝盖。 湘灵法力极为高强,却远非魔族首领的对手,她的膝盖骨应声而碎,踉跄一步后蓦地跪倒在地上。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魔族首领道:“你想从我这里拐走玄术师,杀尽神仙称霸天界,统率魔族位居我之上,可你这等不长脑子的蠢鸟,也敢同我耍花招?” 言辞中讥笑尽显,似乎已经将她当成一枚弃子。 宁瑟尚在御风狂奔,袖中的山雀却有一只掉了出来,她赶忙弯腰去捡,魔刃寒光便要斩断她的手腕。 她撑剑一个侧翻,堪堪避过这一劫,长剑向后甩出冰火剑芒,听到魔族首领阴沉发笑道:“我便要抽干你的仙力,看你如何兴风作浪。” 方才掉出来的那只山雀,先是躺在原地蹬腿装死,发觉除了宁瑟没有人注意它以后,它扑着翅膀冲上了凌霄。 生平从未飞得这么快,更没有飞得这么高,那山雀在九霄之地乱飞一通,目光忽然锁定在远方。 地上妖风乍起,宁瑟逃无可逃,三面夹击之下,她倏地停顿了一拍,而后猛地冲入新修的魔城。 腿侧被风刀割破,染红了一小块素纱衣料。 周围的魔怪狂声而笑,笑声格外狰狞刺耳。 魔族首领舔了舔手背上的血,随她一同进入魔城,却见她颇有章法地顶风逆行,掀开一座草屋房顶后,没有丝毫犹豫地纵身跳了下去。 有的魔城里,存在通往凡界的云洞。 宁瑟纵身跳入那云洞时,一度以为自己会挂在这里,但她觉得即便是死,也比落到魔族手中要强。 云涛一泻千丈,烟波浩淼如风如浪。 待到周围雾散云消,再没有半分魔气,天空澈蓝如锦缎,大地遍布芳草绿茵,奔流的河水清澈见底,河畔开着几簇不知名的野花,正是常言所道的人间美景。 当下正值阳春三月,这附近还有几座村庄。 河边有几位荆钗布裙的芳龄少女,低头在清水中浣纱,素色长衣上下沉浮,顺着水波摇曳飘荡。 有个姑娘出声问道:“阿丽,二饼哥向你求亲,你为什么不答应他啊?” 被唤作阿丽的娇柔少女,年纪大概有十七八岁,闻言含嗔一笑道:“不是和你们说了吗,我已经有丈夫了。” 话音未落,宁瑟乍然出现在她们面前,她的手中握着长剑,腿上还带着伤,一张漂亮非常的脸没什么血色,眸中闪动着意味不明的光。 除了阿丽以外,其他的姑娘都惊叫出声,扔下木槌和纱布,提起裙摆拔腿跑了。 宁瑟环视四周,瞧见了不远处的村落,农夫肩上挑着竹担,灶炉子里缓慢升起炊烟,村中鸡犬相闻,颇为宁静祥和。 阿丽抬头将她望着,双手捧起水中残纱,话里饱含希冀道:“你也是天上的神仙吗?” 宁瑟见她容貌娟秀,举止还相当温婉,就忍不住说出了实情:“是正在被追杀的神仙。” 说完这话,宁瑟心有颓然地想着,这附近都是旷野平原,要不就是农田村庄,根本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如果那魔头追了下来,她要躲去哪里才能逃出生天呢。 阿丽放下衣料站直了身子,带着宁瑟往村庄里走,“跟我来,我们村子里有很深的酒窖,你可以躲在里面。” 宁瑟没有挪步,似乎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要帮忙。 阿丽回头冲她一笑道:“我的丈夫也是神仙,他说天界要打仗,等他打完仗,就把我接到天上去。” 言罢又补了一句:“他喜欢穿蓝衣服,你一定听说过他,他精通玄术,像个贵族公子,住在很高的城楼里。” 此话一出,宁瑟有些楞然。 她想到两个月前,魔族偷袭天兵时,那位身穿蓝袍的青年才俊,不过那位蓝袍公子乃是统率魔族的将领,没过多久便死在了两军激战的沙场上。 滔天魔气在此时袭来,地面上的繁花嫩草都被腐蚀成烟,绿野上鸟雀成群尖叫,村中大大小小的狗都在柴门边狂吠。 魔族首领带着一众魔兵,提刀纵声道:“今天是个好日子,解决完那个不识好歹的美人,还能去村庄里吃一顿饱饭。” 魔族所说的饱餐一顿,多半是要吃人了。 当空架起守护结界,宁瑟拽着阿丽的袖摆,将她一把拖进了结界里,村庄中的农夫听见响动,扛着锄头纷纷现身,打赤膊的,光膀子的,还有两手抱着芦花鸡的。 那魔族首领捏了捏手骨,苍白的骨节嘎吱作响,他的喉咙里滚出一阵哑笑,忽而沉声下令道:“杀光这里的凡人,不留一个活口。” 数十位魔兵一拥而上,半刻钟后撞破了宁瑟立下的结界,然而当他们准备再进一步时,却猛然发现这座村庄有玄术庇佑。 魔兵总是凶神恶煞的,隔着一道玄术结界,村里的孩童被吓得放声大哭,老人将孩子抱进怀中,用童谣轻声安抚。 宁瑟眼神微茫,诧然开口道:“是谁布下的玄术结界?” “是我的丈夫在保护我们……”阿丽道:“一定是他。” 魔族首领听见这话,悠然提刀上前一步,手指抚过那面玄术结界,忽而沉沉发笑道:“你的丈夫是我的部下,他早就死了。” 刀锋缓慢割开玄术结界,那魔族首领还在说话:“不过你们不用急,都能下去陪他。” 话音落罢,整座结界都被撕破,魔刀和长剑对碰击撞,流影在风中逃窜,魔兵大笑着涌入村庄,四周烧起一把熊熊鬼火,火光通天明亮。 “你真是个疯子。”宁瑟一剑劈向那魔族首领,再也没有想逃的欲.望,手下扔出固若金汤的防御结界,妄图将整个村落的人围在一起。 风刀割开她的手腕,划出数道血淋淋的伤口,那魔族首领阴笑一声,嗤之以鼻道:“你一边和我打斗,一边还想保护凡人,你以为自己是谁,通天神尊还是大罗神仙?” “那你以为自己是谁?”宁瑟横剑狂斩,剑风劈裂了滚砂碎石,“除了屠戮手无寸铁的凡人,你们没有一点本事。” 那首领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唇边笑意蓦地加深,眼底泛起湛湛寒光,“可别小瞧了我们,我们还能凌.辱神仙,等你断气了以后,我会把你脱光了吊在魔城门口,让攻打魔城的天兵天将们逐一参观,你们的主将会不会很惊奇呢?” 他对这个场面无限憧憬,忍不住低低切切笑出声来:“听说你们的主将不仅是天君,还是个薄情冷心的神仙,也许他看到了以后,也没什么反应……” 魔族首领的话尚未说完,宁瑟已然彻底暴怒。 天火卷成千丈高的炽焰,她手中的冰玉长剑蓦地消融,转而化成百十来只吟啸火凤,发出的声音足有震天鸣响。 第42节 手腕疼得发麻,她咬牙操纵剑风,刺伤了魔族首领的肩膀,上百只火凤疾飞而过,眼看就要扎入他的死穴。 他轻易避开,周身魔气滔天雄厚。 “不自量力。”那魔族首领道:“我的法力,是你的百倍不止。” 话虽这么说,宁瑟的打法却是不要命。 手上腿上都是伤,衣袂腰带溅满了凤凰血,她屏住呼吸好让自己不那么痛,但这种方法好像没什么用。 她不知道自己撑了多久。 不远处传来孩童的哭叫声,宁瑟回眸一望,却见防御结界外有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半蹲着躲在石头边,似乎崴了脚踝。 近旁的两名魔兵抬脚走近,手中弯刀高高扬起,似要一举贯穿她的心肺。 刀光闪现的那一刻,暴烈的威压一卷而过,两名魔兵即刻倒地,甚至没来得及痛呼出声。 不止这两名魔兵,整个村庄内外的魔兵,在这一刻全都咽了气。 灵韵的仙气荡涤了草野,宁瑟侧过脸目光一顿,竟然瞧见了心心念念的清岑,还看到了那只丢失的山雀,她的心弦倏然一松,冷不防魔族首领提刀刺向她胸口。 刀锋尚未逼近,便被龙族威压绞成了残渣。 “呦,天君殿下。”那魔族首领猛然抬头,唇边露出一个诡诈的笑:“五座魔城合并为一,城中还有无数魔族长老,这都没能拦得住你,我们忽然看见了你,是不是应该跪下来恭迎大驾?” 清岑提剑站在不远处,黑色衣袍未染尘埃,仿佛不是从战场上匆匆赶来,也瞧不出半点风尘仆仆的意味。 空中云雾稀薄,宁瑟分神时从云端跌落,刚好落在了清岑的怀里,他从未见她流了这么多血,向来白里透红的脸颊也苍白一片,她抬手捂上自己的双眼,喃喃自语道:“你离我这么近,我觉得是幻觉。” “不是幻觉。”清岑往她嘴里塞了一颗止血丹,看着她极其乖巧地咽下,他用云团将她整个裹住,俯身轻吻她的额头,缓声安抚道:“没事了,别怕。” 宁瑟应了一声嗯,脸颊靠上他的肩膀,再没力气说别的话。 漫天风云变色,卷过狂狼飞沙,那魔族首领拔出两把长刀,眼中浮出猩红的血丝,仿佛要一战决生死。 清岑的左肩靠着宁瑟,右肩上蹲着两只滚圆的山雀,而他本人并未拔剑出鞘,不过手中黑白两气蕴结,渐渐拢成了夹杂仙魔法道的太阴绝杀阵。 之所以叫太阴绝杀阵,是因为首创绝杀阵的那位神尊,觉得这个阵,实在是太阴毒了。 魔族首领手握两把长刀,凝聚万千刚烈魔气,抬头望向清岑道:“你三番四次逞强逆天,真以为无人能制服于你?” 话音未落,太阴绝杀阵劈头而来,那魔族首领奋力反抗,几乎放出了全部威压。 然而清岑也用了全力。 倘若继续对峙,那魔族首领还能撑半个时辰,但他却忽然不再挣扎,眸中血光通亮,发出一阵阴测测的笑声。 宁瑟的意识逐渐模糊,又在某个地方缓慢清晰起来。 她并未察觉自己身中魔族幻术。 她像是身在人界村庄,就在刚刚掉落的村庄里,燃烧的鬼火盖过了天火,婴孩的啼哭声令她心惊。 那位魔族首领横刀朝向宁瑟,对着天边的神仙朗声开口道: “只要你动手刺她心口一刀,我就放了整个凡界的人,带领所有魔族投降天界,和所有魔族将领一起堕入十八层炼狱,如何?” 宁瑟抬头遥望,看清岑提剑立在云端。 “我恨毒了这个女仙,你帮我刺她一剑。”魔族首领道:“只要你对她动手,天兵天将不用再打仗,蛮荒北漠也没有魔城,所有凡人都能安然无忧……” 冰寒的剑尖朝着宁瑟心窝刺过来,她膝盖一软,没有半点抵抗的心思。 胸口疼得发凉,她几乎要原地跪倒。 鲜血沿着剑刃滑落,她甚至不敢抬头,更不敢去看清岑的脸,只轻声道了一句:“其实不是很痛……” 她说:“你还可以刺得更深点。” 耳畔是魔族首领的狂笑声,她觉得头晕的厉害,又觉得自己兴许是要死了,清岑的剑从她胸前穿过,她怎么可能活的下来。 这样也好,她从一开始就是自寻死路,在他的门前蹲了一日又一日,这算不算她强求来的孽缘,常言道强扭的瓜不甜,她纠缠了他这么久,他终于放手了。 只是那些云朵捏成的百鸟朝凤,星辰高楼上他为她画的画,酒醉饮罢后他让她不要走,还说等着她接他进门,这些事情她大概再也忘不掉了。 她记得他御风而行的样子,侍弄花草的样子,下棋看书的样子,这些场景仿佛变成了画,深深刻在她的心里,她没有一幅舍得丢弃。 她觉得自己很不争气。 纤长的十指攥紧了袖摆,她并不想在这个时候哭,毕竟都要没命了,眼泪哭出来也是浪费。 狂风依然在哀嚎,村庄内火光熄灭,一众村民抬头看向上空。 清岑抬手抱紧宁瑟,却见她脸上毫无血色,似乎痛苦到了极点。 “她中了我的幻术。”魔族首领匍匐跪地,血液从伤口奔涌而出,太阴绝杀阵抽干了他的法力,他尚有闲心笑出声:“她以为你动手要杀她,这是我用七魂六魄引来的幻术,她必定对此深信不疑。” 他哈哈大笑道,“你杀我族人,灭我至亲,辱我脸面,践我魔城!你身处法力巅峰,我没办法对你下手,但不代表我没办法让你难受,哪怕我命丧于此……” 他抬头看着清岑,眼中红痕密布,喉咙里又卡出一口血,“也必定不让你好过!” “你死的时候不会有人形。”清岑并未看他,仿佛怒到了极致,又仿佛没有半点情绪,总之话语依然平静的很:“我会碾碎你的骨肉,斩断你的元神,剥离你的魂魄,让你比她痛上千倍不止。” 魔族首领奄奄一息,这番话也果然逐一应验。 待他完全咽气,劲风吹过荒茫草原,魔族的尸首都化成了碎片。 天边落日斜照,映上满地芳菲,倦鸟纷纷归巢,四面八荒都趋于平静。 宁瑟却攥紧了手指,仿佛痛极地蜷成了一团 。 清岑再次尝试解开幻术,却发现那术法根深蒂固,仿佛丝蔓般缠紧了宁瑟,他既不能伤了她,又找不到术法的源头。 他生平第一次觉得如此无能为力。 宁瑟在梦魇中哭了出来,清岑只能将她抱得更紧。 “我怎么舍得伤你一分。”他在她耳边道:“我就算拔剑自刎,也不会动你一根手指。” 他倾身吻她的脸颊,将话说的很慢,似乎期待着她能听进去,听进每一个字的情深意重,蛮荒北漠的战事尚未结束,他心里想的却只有宁瑟。 宁瑟,宁瑟。 这两个字甜中带苦。 夕阳落幕,耳边是无休无止的凉风。 清岑抱着她转身,两只山雀尚且趴在他宽阔的肩上,各自眼中都含了泪光,流云行往天外天凤凰宫,清岑低声开口道:“等你醒来,一切都好了。” “你不是想去陌凉云洲看日出么?”他说:“你醒来后的每一天,我都会陪你看日出。” 作者有话要说:  八千多字!都是因为爱 捧碗跪求评论qaq ☆、第45章 竹落 晚风四起,月高夜静。喜欢就上 凤凰宫内华灯似锦,草木繁芜一如往昔。 收到急召的仙医接连赶来,背着药箱匆匆进入帝姬寝宫,进门后瞧见奕和仙帝的脸色,当即觉得大事不妙。 宁瑟在床榻上窝成了一团,汗水几乎浸透了薄衫,她母后拿着一块过了水的锦帕给她擦汗,发现她的额头一片滚烫,两颊没有丝毫血色,比以往哪一次生病都要严重得多。 她母后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瞧见女儿这幅模样,心疼的快要晕过去。 奕和仙帝的脸冷得像一块冰,他一声不吭地站在床榻边,目光定格在近旁仙医的身上,那老仙医在凤凰宫待了几万年,从未见过奕和仙帝动怒,然而眼下这种境况,他倒觉得这位帝尊似乎已经出离愤怒了。 为了让奕和仙帝知晓实情,那老仙医如实相告道:“近两个月来,公主似乎心有郁结,也没睡过好觉,脉象虚浮无力,气血亏损不足,在今日这番打斗中,又不幸受了重伤,筋脉两相受损,实属雪上加霜。公主如今身中魔族幻术,怕是要昏睡三五天,这幻术虽然难缠,却不至于伤及本元,只是等公主醒过来……” 他低头斟酌片刻,叹声道了一句:“记忆可能会有点混乱。” 近旁其他几位仙医连连称是,显然持有同样的意见。 殊月听到这里,立时蹙眉道:“魔族幻术今晚就能解开,为何还会影响她的记忆?” “都怪老夫无能。”那仙医接话道:“这幻术丝丝入扣,只能用药一点一点地消融,再辅以圣品仙丹固本培元,老夫并不知道幻境中发生了什么,不过公主醒来后可能还会把幻象当真。” 殊月倾身靠近床榻,撩起纱帘去看宁瑟,语气尤其笃定道:“你是天界首屈一指的名医,必定有办法根除幻象。” 老仙医叹了口气,坦言道:“无法根除,只能缓解。” 奕和仙帝安静了一阵,面色愈发冷的吓人,他抬手拉过一旁的殊月,忽然开口道:“你现在出去,把清岑给我赶走。” 殊月走了没两步,又听他父王道:“让他以后别再来凤凰宫。” 殿外月华如水,碧树繁茂成荫,墙边幽池波光粼粼,映满当空明灭星辉。 清岑独自一人站在树下,颀长的影子和树荫重叠,在夜风中静如寒松,两只山雀蹲在他的肩膀上睡觉,其中一只在梦里打了个颤,失足跌了下来,被清岑抬手接住以后,重新放回了他的肩上。 那山雀兀自站定,低头扑了扑翅膀,想到昏迷不醒的宁瑟,眼中又涌出难过的泪光。 殊月缓步走近时,恰好瞧见了这一幕。 他冷笑一声,抬头看向清岑:“宁瑟躺在床上不省人事,你还有心思逗弄山雀?” 清岑依然立在原地,答非所问道:“她怎么样了?” 夜色正浓,池畔横斜花盏,殊月的半张脸挡在阴影中,话也说得格外凉薄:“真让我意外,原来你还知道关心她。” 话音落罢,他见清岑似乎无动于衷,又忍不住冷嘲热讽道:“想来北漠战事告紧,天君殿下定是忙得抽不开身,整整两个月对她不闻不问,你还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 清岑微微抬头,默不作声地看向帝姬寝宫。 红木窗扇紧闭,屋檐挂了几串凤尾铃,当空夜风微动,那铃铛并未摇音,四下一片安谧沉静,甚至没有半声虫鸣。 宁瑟就在宫殿内,仙医和侍女都能进出来往,唯独清岑不可以,奕和仙帝下了禁令,绝不容许清岑踏进殿中一步。 他只能守在门外。 “你走吧,别再来凤凰宫。”殊月转身离去,华衣袖摆带起流风,他背对着宫墙庭院,漠然甩下一句话: “天君殿下身份尊贵,我们凤凰族高攀不起。” 清岑仍然没有离开的意思,透明的结界拔地而起,绕开庭中繁花绿树,转眼挡住了殊月的去路。 结界上明光闪烁,仿佛挂着点点冷星,清岑站在他的身后,低声发问道:“她什么时候能醒?” “十天之内。”殊月脚步一顿,慢悠悠回答他的话:“不过这次伤及筋脉,父王会安排她闭关疗伤。” 言罢,殊月微眯了眼眸,发觉自己好像中了招。 他根本没打算和清岑说这些,更不想讲宁瑟需要闭关疗伤,但是那些话却蹦出了口,全然不受他的控制。 问题想必出在结界上。 第43节 这种诱使别人说出实话的结界,殊月也是生平第一次见,他侧身望向清岑,坦然开口道:“宁瑟还没有三千岁,在我们凤凰族里,她只能算刚成年,倘若放到人界,也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 “我知道她年纪小。”清岑半靠着枝繁叶茂的梧桐树,淡声如自言自语道:“心思也简单。” “所以才会不知天高地厚,追你追到蛮荒北漠。”殊月定定将他看着,眸中幽光昏暗难辨,“她胡闹也就罢了,你作为天兵主将,也能任由她胡闹?” 话中怒意横生,似乎将宁瑟的现状完全归咎到了清岑身上。 两只山雀被这话吓了一跳,蜷着爪子互相靠的更紧,也不敢抬头往殊月的方向看,更不敢在此时叫出声来。 梧桐树参天拔云,迎着星光拂落碧影,清岑脸上神色不改,缓缓道了一句:“她从不无理取闹。” 而后又说:“在北漠也很乖。” 殊月听完这番话,冷笑更甚道:“我妹妹到底是乖成了什么样,才能把自己弄得这般狼狈,筋脉损伤一半,高烧久治不退,闭关百年也不一定能痊愈。” 此话一出,四下陷入长久的沉静。 自打第一次碰面以来,殊月从未见清岑变过脸色,他总是一副淡定非常的样子,似乎山河动荡也不是什么大事,似乎天塌地裂也不用在意,而今,殊月终于从清岑的眼中看出分崩离析的意思,他觉得很解气。 “闭关百年,”清岑静立树下,风度翩然如旧,他的目光落在殿前台阶上,似乎想就此闯入寝宫,“为何要这么久?” 殊月勾唇一笑,即刻打断他的话:“实在抱歉,让殿下失望了,我们凤凰族的小公主一向娇气,不比龙族身强体壮。” 话锋一转,他又伸手指向庭外,“殿下若想离开,恕我们不再远送。” 言下之意,是要赶清岑走了。 宫墙边灯火明耀,夜蝶在草丛中穿梭,当下正值万籁俱静的子时,殿内红木华门却倏然打开,奕和仙帝手握一块玉佩,脚步沉缓地从白玉石阶上走了下来。 “这是你之前送给宁瑟的玉佩。”奕和仙帝将那玉佩递到清岑手中,表面看来依然稳如泰山,其实心里已有惊涛骇浪,恨不得那浪涛能一把浇在清岑脸上,让这小子滚得越远越好。 “在陌凉云洲时,你同我们说过,这玉佩是上一任天君送给儿媳妇的传家宝。”奕和仙帝平静地看着他,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温和:“说来也是我女儿没出息,她把这块玉佩拴在了腰带上,也不知道每天看多少遍,大概是没见过这么珍稀的玉佩。” 殊月笑了一声,适时接话道:“烦请天君殿下另找一个聪明伶俐的姑娘,让这块珍稀的玉佩有个更好的主人。” 清岑并未伸手去接,仿佛那玉佩不是他的东西。 奕和仙帝松开了手,清岑仍然没打算接,那玉佩便掉在了地上,庭中草丛遍布鹅卵石,随着铿然一声脆响,似乎有什么东西碎成了两半。 “坦白的说,这些事都与你无关。”奕和仙帝道:“宁瑟自己跑去了蛮荒北漠,不知好歹纠缠了你几个月,她如今落到这般田地,都是自作自受。” 清岑原本在弯腰捡玉佩,听见奕和仙帝的话,修长的手指蓦地一顿。 他心想奕和仙帝是未来的岳父,在未来岳父的面前,总不能表现得很强势,于是没有出声反驳。 手中玉佩完好无损,倒是那块撞到玉佩的鹅卵石,不幸碎成了两半。 奕和仙帝见清岑没有说话,对他的安静感到满意,接着又道:“你一点口风都没有透露给我们,是做了什么打算?宁瑟两个月前就开始生病,这一点你兴许并不知道,你既然对她有意,为何连续两个月不理不睬,别同我说公务繁忙,我在上古沙场领兵除魔时,你还没有出生。” “还能有什么原因?”殊月侧过了脸,跟着附和一句:“大抵是把我妹妹当成了什么玩物,不耐烦的时候就能扔到一边。” 清岑握着尚有余温的玉佩,眉梢微挑道:“我从未这样想过。” 殊月闻言笑了笑,话中带刺道:“哦,那就是没玩够。” 奕和仙帝拍了拍殊月的肩,而后对着清岑开口道:“你容形出众,仙阶又高,北漠开战不到半年,已经频传捷报,想来日后定是前途无量,必然能找到比宁瑟更好的姑娘。” 他说:“但我们阿宁是被娇惯着长大的,实在没有能配得上你的资质,你把她的羽毛还给我们,这桩事就这么算了吧。” 就这么算了吧。 清岑乍听此言,觉得有些刺耳,他将那玉佩收入虚空,打算日后重新交给宁瑟,至于宁瑟送他的羽毛…… “除非她亲口问我要。”清岑沉默片刻,目光幽深如子夜,话中没什么情绪道:“她的羽毛我会一直保管。” 庭中晚风渐凉,星光月影流转一地。 他在心里想,倘若宁瑟要闭关百年,他也能等上百年。 作者有话要说:  我终于接上我从前的存稿了【咬手绢 因为快要放年假了,所以昨天特别忙qaq 今晚十二点前还有一更,那个时候wuli瑟瑟就出来了 对了我们岑总还是会守身如玉的! ☆、第46章 淳复 仙云缭绕的天界位于三十六重天之上,一年到头四时明媚,奇花异木常在,珍禽祥兽毕呈,对于天界大部分神仙而言,三五百年都是弹指一挥间。 宁瑟觉得,她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待到梦醒时分,天边黎明微露霞色,风吹白云变幻莫测,宫阙殿宇染上浓光淡影,凤凰宫依然是从前的样子。 她站在天外天摘星楼上,手扶栏杆深吸了一口气。 蓝天白云,琼楼玉宇,天外天的诸多美景,终于在此刻重收眼底。 宁瑟闭关结束的消息,像风一般刮遍了阖宫上下,几位仙医陆续赶来帝姬寝宫,接连给宁瑟把脉看诊,确定她安然无恙后,心中大石总算落地。 殊月去了天宫帝阙赴宴,无法在早晨赶回天外天,于是传了一封信给宁瑟,问她还记不记得自己有个哥哥。 宁瑟将信抓在手中,轻抽了一口气道:“这怎么会忘记,我只是闭关了一段时间,并不是失忆啊。” 寝宫的圆木桌上摆满了珍馐佳肴,装在莹透的翡翠盘里,更显得菜品精致可口,桌边摆了一整壶的夕颜酒,那酒大概是刚刚开封启坛,酒香馥郁且沁人心脾,随着凉风飘了很远。 奕和仙帝亲自给宁瑟盛了一碗饭,语气温和如三月春风,“你闭关了这么久,你哥哥也是担心你,才会问出这种没什么水平的问题。” 宁瑟捧着她父王盛的那碗饭,心下有些受宠若惊,她母后没有接话,眼中似乎含了泪光,不断往宁瑟的饭碗中夹菜,还嘱咐她多吃一点。 宁瑟执起筷子,捧碗努力扒饭,吃得很是带劲,她母后又给她倒了一碗酒,她自始至终都没有碰。 “你不喜欢喝夕颜酒了吗?”奕和仙帝见状,若有所思地问:“我记得你从前最喜欢喝这种酒,你母后还酿了好几坛。” 宁瑟怔了一怔,白嫩的脸颊上还挂着饭粒,她垂眸看着满桌佳肴,忽而放低了声音道:“没有原来那么喜欢了。” “不喜欢就不喝了。”奕和仙帝收起酒盏,别有深意地说:“兴趣和爱好总会改变的,对凡人是这样,对我们神仙也是这样。” 宁瑟捧碗继续扒饭,一顿饭吃得非常努力,她的父王母后见她并无大碍,当即放宽了心,彼此之间也相当默契,没有谁提起清岑的名字。 一席饭饱之后,宁瑟出门转了一圈,她前脚踏进后花园,就有两只山雀奔着她俯冲而下,她后知后觉地摊开手,那两只山雀就双双落在了她的手掌上。 两只山雀比印象中还要胖一点,各自睁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满满都是宁瑟的倒影。 宁瑟将它们掂量了几下,和从前做了个对比,言辞郑重地总结道:“你们好像变胖了很多,难以想象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吃了多少东西。” 其中一只山雀收紧了爪子,难过地扑了扑翅膀,似乎无法接受宁瑟所说的话。 另一只山雀干脆原地趴倒,仿佛身心受创。 宁瑟将两只山雀塞进了袖子里,就像她原来喜欢做的那样,山雀们也果然欢啼一声,蹲在她袖中蹭了蹭她的手臂。 当晚恰逢天界的灯花节,大街小巷挂满了各色灯盏,天外天放出了璀璨烟花,云端似有千丈霞波翻浪。 殊月从天宫帝阙赶了回来,还给宁瑟带了不少礼物,说是要补偿她闭关的这么些年来,上百个不幸漏掉的生辰。 宁瑟将这些礼物一把全收了,她觉得殊月虽然铺张浪费了点,但真的是一个尽职的哥哥,如果平日不和她斗嘴,就能上升成一个完美的哥哥。 殊月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唇角随即挑出一个笑:“这些礼物里还有天宫锁和十九连环,这种要动脑子的玩具,其实不太适合你。” 宁瑟心想,她今天刚刚闭关出来,还是不要和殊月打嘴仗了,况且方才收了他这么多东西,她也有点抹不开情面,于是很谦虚地回答:“是啊,我不太擅长玩这些。” 殊月愣了一瞬,似乎没料到她会说这样的话,他低头看了她一阵,半晌后又忽然说:“今天是九年一遇的灯花节,我刚从天宫帝阙回来,那里着实喧闹繁华得很,大街小巷也聚集了很多神仙,你想不想去凑个热闹?” 宁瑟仰脸看他,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天边圆月高挂时,宁瑟跟着殊月来到了天宫帝阙。 她今日穿了一条浅绿雪锦长裙,腰上束着薄纱缎带,虽然算不上精心装扮,放在人群里还是相当出挑。 偶有几位男仙追随而来,好不容易站到宁瑟身侧,刚准备开口询问芳名,就被殊月冰冷的目光吓跑了。 街巷边有无数花灯悬浮,还有几座宾客盈门的茶楼,宁瑟一时兴起,走过去要了一壶茶,还很豪爽地拿了碗喝。 而她邻桌的那两个神仙,正在兴致勃勃地聊天,其中一个刚好谈到天界神尊,另一个也不知怎么的,就开口提到了清岑天君。 “自打数百年前的北漠一战后,天君殿下就登顶神尊之位了,从此天界再无魔族,凡人的日子也好过了很多。”那神仙叹了口气,端着茶盏道:“你说大家都住在天界,怎么有的人仙途就那么顺畅,有的人千百年间都没什么威名呢?” 宁瑟呼吸一滞,推开面前的茶盏,还没等殊月跟上来,就急匆匆地跑了。 仿佛在躲什么洪水猛兽。 天宫帝阙不比凤凰宫,这里的仙人确实很多,宁瑟在街巷中绕了几个弯,没有找到殊月的身影。 她停步站在街头,从半空中拿了一盏灯,因为看到了一个人,手上动作忽然一顿。 那人戴着半张薄银面具,身穿一件月白华裳,和她哥哥一模一样的衣服,她却清楚地知道,这并非从小到大朝夕相对的殊月。 她提着一盏素锦花灯,眼睁睁地看着他渐行渐近,心底忽然生出一种想逃的冲动。 但在她逃跑之前,他握住了她的手腕。 宁瑟吃了一惊,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于是向后退了一步,正经且严肃道:“你放开我。” 他并未听话,拉着她往小巷深处走,她的双腿好像不听使唤,就这样跟着他走到了尽头。 他将她按在墙上,抬手摘下了面具,她瞪大了双眼瞧他,只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这样好看。 清岑见宁瑟还是像从前那般,目不转睛地将自己望着,没什么自知地将她扣得更紧,而后倾身靠近她的脸,似乎要在下一刻吻上她的唇。 宁瑟在这一瞬屏住了呼吸,开始剧烈地挣扎反抗,甚至动用了剑阵法诀,仿佛无论如何都不愿从了他。 ☆、第47章 含楚 剑阵凭空乍现时,宁瑟憋足了一口气道:“我打不过你,也不想和你过招。就爱上 ” 几丈外就是人流涌动的长街,欢声笑语喧杂鼎沸,她偏过脸看向热闹的人群,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深巷内月凉如水,风声微不可闻,清岑根本没管那个剑阵,手指从她的下巴往上摸,摸到脸颊时停留了一瞬。 “你在发抖。”他缓慢放开了她,嗓音微哑地问:“很怕我么?” 宁瑟摸不清如今的状况,她闭关了那么多年,本该参透很多道理,然而她想的越多,就愈发觉得心凉。 她往前走了一步,咬字极为清晰道:“我不知道你找我有什么事,但我觉得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谈的了。” 言罢,她转身朝巷子外走,心中告诫自己不要回头。 第44节 不要回头,有些走错的路,不能再迈出第二步。 腰上缎带忽然被拽开,她脚下一个不稳,猝不及防跌入他的怀中,她奋力挣扎却动弹不得,只能任由他低头吻住,印象中他从没这么急性过,唇舌相触间似有百般眷恋缠绵,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迫切。 她的双手被他钳制,腕上有些发麻,她试着挪动半分,却只让他吻得更深,好像要将数百年的思念一齐补回来。 他独自度过漫长岁月,似乎为的只是这一天。 宁瑟背靠坚硬的玉石砖墙,被他堵得退无可退,那些与他有关的陈年旧事如同开了闸的洪流,在这一刻从她脑海中倾泻而出。 她并不想回忆那些事,心底乱成了一锅粥,巷中石墙紧贴她的后背,她一度觉得那面墙很热,后来才反应过来,是她身上太凉。 他似乎明白她的茫然,极珍惜地轻吻她的额头,抱她的手劲也松了很多,“百年前你身中魔族幻术,看到了什么场面?我没有对你动过手,你袖中的山雀也能替我证明。” 宁瑟听了以后,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很镇定地点了点头。 仿佛并不惊讶于他所说的话。 “在闭关的时候,我已经想过了。”她低头看着地面,有意避开他的目光,“倘若那天你不出现,我横竖都是要没命的,你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以后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托人转告我。” 她这番话讲得很客气,措辞用句却相当疏离,甚至还有“托人转告”这样的词语,像是面对一个久别重逢的熟人,但也只是熟人而已。 清岑不动声色地听着,没有出声接她的话。 宁瑟仍然没有看他,搓了搓手继续道:“我纠缠了你五六年,肯定给你带来诸多不便,一直想和你道个歉,从前我……” 她的话尚未说完,清岑低声问了一句:“道了歉,然后呢?” “然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再也不用相见了。”她道。 月色流光皎洁,星火灯宵闹如沸,小巷尽头人影重叠,安静到能听见彼此呼吸的声音。 半晌过后,宁瑟率先开了口,打破这长久的沉寂,“我要赶紧走了,哥哥还在找我。” 话音落罢,她很快离开了这里。 街边站了五六个路人,此刻正在观赏夜空花灯,其中一个忽而伸出手,指向宁瑟身后的位置,瞠目结舌地问道:“我是眼花了吗,那是不是清岑天君?” 另一个路人脸朝这边一望,当即拍掉了他的手,“天君殿下本形是条黑龙,一贯喜欢穿黑色的衣服,你认错人了吧。” “也许天君殿下今天有了兴致,就换了一件月白色衣袍呢!”那人坚持道:“倘若我的身形容貌有那么好,每天都会穿不同颜色的衣裳。” 宁瑟听见这番对话,立时转过头一看,这才发现清岑竟然跟在她的身后,而且没有戴那张面具,更没用结界挡住自己的脸。 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吸引众人的目光。 宁瑟走到哪里他便跟到哪里,倘若她停下脚步,他就安静地站在她身侧,她没遇到过这种局面,并不知道还能同他交谈什么。 半刻钟后,她站在灯火游离的街尾,努力端平了语调:“别再跟着我了,该说的话我都说完了。” “你方才说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清岑牵过了她的手,接着打断了她的话:“对于救命恩人,不应该以身相许么?” 宁瑟缓慢抽出了手,也没有买他的账。 清岑想直接揽住她的腰,就此扛回陌凉云洲,但他等了她上百年,没道理在这一刻急不可耐。 他靠近了一步,打算说一些好听话,争取早点将宁瑟哄回来,但在这一途上他并不是很擅长,于是就沉默着酝酿了一阵。 在他掂量措辞的当口上,宁瑟背对着他出声道:“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从前发生的那些事,以后也不用再提。” 百年前的宁瑟和清岑说话时,总是很专注地看着他,双眼也是亮闪闪的,像是只能瞧见他一个人,心里也只装得下他,而今她背对着他开口说话,话里听不出什么温情,仿佛那些燕尔欢好浓情蜜意,都发生在遥远的上辈子。 清岑并未想过他们之间会有这一天。 围观群众忽而让开一条道,有人气势汹汹地赶了过来。 宁瑟猛地抬头,果然瞧见了殊月。 “真巧,能在这里碰见天君。”殊月一把拉过宁瑟,目光落在清岑身上,笑意渐冷道:“我妹妹刚刚闭关出来,没什么功夫和人叙旧,就不叨扰殿下了。” 说完便牵起宁瑟的手,带着她返回凤凰宫。 天边月华转淡,夜色浓如化不开的墨砚,远处传来笙歌仙乐,街巷凉风轻迭。 宁瑟心想,她今日讲了那些话,依照清岑素来的性子,该是要和她一刀两断了吧,他做事很少拖泥带水,抽身时也总能干净利落。 脚下是腾空的流云,她脑中思绪纷乱,又听殊月开口道:“我和父王商量了一下,打算向天帝上个折子,给你弄一个过得去的仙阶,再带着你参加天宫盛宴,你多结识一些聊得来的神仙,每天过的高兴一点,对我们来说比什么都强。” 宁瑟“嘶”了一声,不为所动道:“你们要给我弄什么仙阶,我没有为天界立下功绩,也不是凭借修法炼道才飞升成仙……” “没错,你是靠着投了一手好胎,就成了天外天的神仙。”殊月侧过脸看她,笑了一声道:“你好歹是凤凰族的帝姬,想要个仙阶还不是一章折子的事,我估摸着最少也是个上仙。” 语毕他意有所指道:“你不是喜欢看美人么?天冥二界近来发生了不少事,天乾山新一届掌门上任,据说是个剑法杰出的青年才俊,还有冥界之主预备娶妻,听说新娘是个漂亮的九尾狐狸精,等到下个月冥君婚宴,父王母后会带着你去冥界游玩一圈,就当是换个地方散心吧。” 宁瑟忽地想起来,殊月曾经挑选了一批相貌出众的侍卫,整日守在帝姬宫殿前,就是为了给她开眼界。 彼时她一颗心扑在清岑身上,到了不可自拔的地步,除了清岑以外,完全看不进别的美人。 而今时过境迁,她乍听到青年才俊和九尾狐狸精,就觉得有些高兴,再加上闭关数百年,很久没有出过宫门,能去四季分明山清水秀的冥界,她也觉得万分期待。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好像写不了虐了……qaq【绞手绢 我估摸着瑟瑟和岑总快要和好了,然后又开始……【啊哈哈哈 捧碗求评论 ☆、第48章 涧沚 幅员辽阔的冥界分为八荒十六洲,各地都有管事的领主,这些领主唯一服从的君王,便是位居王城的冥君殿下。爱玩爱看就来 冥洲王城坐落在整个冥界的正中央,不同于一年到头暖阳明媚的天界,这里寒来暑往四季分明。 三月十八正是开春的日子,桃李芳菲初盛,阶前碧草成茵,王城内外霞云漫天,随处可见翩迁飞舞的流岚彩蝶。 宁瑟抵达冥洲王城的第一日,兴冲冲地跳下马车转了一圈,在心中感叹王城宫殿巍峨宏大,丝毫不逊色于天宫帝阙。 “现任的冥君殿下,全名乃是夙恒,你还记得他吗?”殊月忽而一笑,接着慢条斯理道:“夙恒的父亲和我们的父王颇有一番交情,在你还小的时候,父王经常拿你和夙恒相提并论,还说你们从小念一样的书,为何会相差那么大。” “怎么会不记得他?”宁瑟搓了搓手,情不自禁地感慨道:“小时候听父王说,我比人家差得远,一怒之下背了好多书。” 她叹了一口气,略带惆怅道:“可惜没什么用。” 殊月揽过她的肩,适时安慰道:“可别垂头丧气,起码你有了自知之明。” 宁瑟哈哈一笑,转而开始夸赞自己,“对,我发现我至少还背了几本书,证明我虽然没有天赋异禀,但是勤劳刻苦踏实上进。” 奕和仙帝听见他们的对话,立时轻咳一声,随即温和道:“当年把你们放在一起比较,也是为了激励阿宁,不过夙恒的年纪比我们阿宁大了不少,那些比较其实不太公平。” 他抬头看着明纱宫灯,见其上锦红缎带飞扬,又禁不住感叹道:“人们常说光阴似箭岁月如梭,这话着实不假,转眼几千年一晃而过,我们阿宁长大了,夙恒这小子也要娶妻成婚了。” 宁瑟深以为然,而后又充满期待地道:“我听哥哥说了,夙恒要娶的姑娘是一只九尾狐狸精,那可是一只活的九尾狐,想必长得非常漂亮。” “婚典就在明日,你到时候便能看见她了。” 殊月说完这句话,像是想起来什么,接着嘱咐道:“这场婚典广邀天界神仙,你瞧见狐狸精也要把持住,大庭广众之下,别喝醉了酒。” 宁瑟爽快应了一声好。 当晚,他们下榻在冥洲王城的某一座宫殿里,殿内几间客房都摆放了梧桐木床,枕头和被子相当柔软舒适,宁瑟在自己的房间里躺了一会,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睡不着。 她披着衣服坐了起来,撩开床帐去看窗外的景色。 皎月初圆,暮云飘散,庭中繁花如簇,端的是春意盎然。 两只山雀从窗台上跳了过来,挨在她身边啼叫几声,她伸手摸了摸它们的头,听清它们说了什么以后,手指倏然僵住了。 “留着明天再说。”宁瑟一手撑腮,出声打断道:“天色不早了,我们睡觉吧。” 山雀们瞪大双眼盯着她,仿佛没有丝毫困意,一定要把准备好的话讲完。 宁瑟向后躺倒,还把被子往上拽了拽,过了好半晌,方才压低了声音道:“以后和清岑有关的事,都不用再告诉我了。” 山雀们有点难过,扑着翅膀叫了一声。 宁瑟充耳不闻,躺在床榻上翻了个身。 她表面上不甚在意,这一夜却几乎没有合眼。 次日辰时未到,天光已然大亮,仙灵白鹤从天外飞来,箜篌和古琴奏响了祝祷的喜乐。 宁瑟乃是生平第一次参加婚典,因此兴致格外高昂,她虽然一夜没睡,仍然起了个大早。 这场婚典选在金碧辉煌的广坤殿举行,参宴的神仙和领主数不胜数,甚至包括当今天帝,以及一众德高望重的老神尊。 宁瑟端着酒杯正襟危坐,无意识地看向对面宾客,殿内灯辉流离,觥筹交错,她的目光刚好与清岑对上。 清岑分外平静地将她看着,表面上似乎没有半分波动 。 宁瑟蓦地转过脸,有意错开他的凝视。 此刻辰时将至,天帝陛下缓慢站直了身子,开始宣读繁冗的贺词,宁瑟放下酒杯,抬头看向主位,顿时心花怒放。 主位之上,夙恒冥君和他的冥后并排而坐,虽说冥君殿下身形修长高挺,外貌也是极其俊美,宁瑟的注意力还是被坐在他身边的狐狸精全部吸引过去了。 殊月见宁瑟对那只狐狸精如此感兴趣,轻笑一声开口道:“她叫慕挽,仰慕的慕,挽留的挽,三界内九尾狐族早就绝迹了,兴许只剩下这一只,如今也成了慕挽冥后。” 大殿内红纱轻扬,仙雾缭绕,慕挽冥后穿了一件深红华衣,在她的位置上坐得很端正,不过夙恒低头和她说了什么以后,她那莹白如雪的脸颊就泛起了微浅的嫣红。 显然是害羞了。 眼见那狐狸精不仅长得特别漂亮,还这么容易害羞,宁瑟忍不住抹了一把口水。 殊月执起酒杯与她碰了碰,似笑非笑道:“你是第一次瞧见美人么,都流口水了。” 宁瑟仔细思索了一番,发觉自己好像不是第一次这么花痴。 想当初在妙音海和清岑初遇时,她何止流了一把口水,脑子也像是不会转了,其中来回往复描摹着清岑的身影。 思及此,她双手捧起酒杯,没再抬头端详慕挽冥后。 这日的礼典结束不久,宁瑟随着她父王母后一同走出了正殿,因着冥君的婚典共有三十几日,他们还要在冥洲王城待上一段时间。 日子过得飞快,宁瑟却没什么感觉,晚上还是会失眠,但总归比原来好一点。 在此期间,清岑从未找过她。 她心想他果然断的干净,毫不拖泥带水,也没有藕断丝连。 待到最后一天的晚宴,宁瑟本以为自己见惯了大场面,已经不会再对着狐狸精发呆,然而当晚华灯初上以后,她还是忍不住对着慕挽擦了一把口水。 收回目光时,又刚好偏过了脸,刚好与清岑两相对视。 宁瑟心头一颤,仍然躲开了他的凝望。 第45节 这夜月影离落,当空星辉疏淡,天边薄云聚合离散,似乎正在酝酿雨意,宁瑟蹲在房间里收拾东西时,忽然听见了敲门的声音。 门外人影被灯光拉得很长,又或许是他的身形本就挺拔颀长,那一阵敲门的声音低缓沉重,像是意志格外坚定,非要敲到她开门为止。 宁瑟打开门的那一瞬,迎面而来的却是浓烈的酒气。 清岑独自一人站在她的门口,身上的黑色衣袍似乎有些松垮,宽松的领口将露不露,仿佛在故意引人作恶。 天空下起了迷蒙细雨,好似凌空而落的万顷烟波,点点浇灌在庭中草木上,正应了那句春雨贵如油。 宁瑟并不知道清岑喝了多少酒,但他此刻看来仍是一副沉着冷静的模样,虽然身上的衣衫有些不整,但和“醉后闹事”四个字绝对没有半点联系。 长廊静夜,月光微透薄云,宁瑟不声不响地站在门框边,不曾开口同清岑说话,他伸手搂上她的腰,却被她侧身避开。 屋外雨水淅淅沥沥,风中参杂着雨丝和雾气,在这样一个清冷的寒夜里,他揽了满袖凉风。 宁瑟后退一步,定了定神打算关门,然而门扉合上的那一刻,清岑瞬移着过门而入,并且抬手扔出一个反锁的结界。 那反锁结界固若金汤,几乎将整个房间变成了密室,宁瑟见状先是一愣,而后咽了一下唾沫道:“你喝醉了。” “没有。”清岑矢口否认,手指抚上她脸颊,她浑身一僵,又听他倾身靠在她耳边,酒气漫天道:“即便喝醉了,想的也是你,醉不醉有什么区别。” 作者有话要说:  快和好了!毕竟过年还是撒糖甜一点 好困啊快凌晨四点了qaq 回老家了独处时间有点少,只好等夜深人静来撸文【坚强脸 ☆、第49章 凝碧 醉不醉有什么区别。 “区别”二字好像加了重音,惹得宁瑟心尖儿一颤,她第一次听到清岑说这种话,这种类似于“我总是很想你”的话。 她忍不住将整句话连在一起,反复琢磨了很多遍,琢磨到一半时突然发现,这句话乃是清岑醉后所言,她其实并不应该当真,她又觉得有些失落。 眼见宁瑟毫无挣扎之意,清岑抬手搂紧了她的腰,光是这样还不满足,他又低头吻了吻她的脸颊,而后将她打横抱在怀中,步履沉稳地走向纱帐笼罩的床榻,几乎将审时度势四个字发挥到极致。 窗外一片水色烟雨,屋内华灯光泽流荡。 宁瑟没想到事情会往这个方向发展。 她原本打算就寝,身上只披了一件素色锦纱的外衣,腰带也系得很不严谨,没过多久便被清岑扯开了,像扔破布一样扔到了床下。 宁瑟倒抽一口凉气,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依照历次惯例来看,清岑从不在这方面主动,偶尔一次粗暴扯了她的衣服,也是为了给她的膝盖上药。 想到这里,宁瑟盘腿坐在床榻上,双手拢紧了松散的衣袍,接着很严肃地问了一句:“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许是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清岑规避了她的话锋,他衣衫不整地站在床边,满含诚意地问道:“上百年不见,你不想我么?” 话中带着酒气,却听不出醉意。 宁瑟闻言又是一愣,这个句式她从前也对着清岑用过,所以很明白那种迫切的心情,但是清岑他……向来是个冷淡的人呐。 他今次忽然转了性子,又忽然把她扔上了床,现下还半敞着衣领,无声胜有声地侧倚床柱,仿佛决意同她共度春.宵,一夜欢寝到天明。 因他身上的衣袍实在松散,宁瑟忍不住将他打量了一阵,目光掠过他的脖颈,形状完美的锁骨,肌理分明的胸膛,她不知不觉地出离了神智。 宁瑟心想,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活色生香,她当真感到有些把持不住。 她恰如打坐修法般端庄地坐着,心底却腾地烧起了一把火,可她清楚地记得不久前才和清岑摊牌过,如今弄成这幅局面是不是在打脸,她觉得自己的脸有点疼。 灯光透进纱帐内,晃出一片迷离的剪影,清岑没等来宁瑟的回音,又见她蹙眉像是在思索什么,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 他缓慢撩开床帐,伸手揽过她的肩膀,温热的吻印在她的额头上,指尖略微挑开她的衣领,沿着她白嫩的脖颈往下摩挲,手法沉着冷静又格外坚定。 “你这种行为,在凡界叫做酒后乱……”宁瑟的话尚未说完,被清岑用一个吻堵住了。 她睁大了双眼,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颜,心中先是蓦地一热,像是燃起了滔天烈火,快要将她那颗凤凰心烧化了,而后她又强自镇定,反复默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手下用力将他推了一推。 这一推非但没有将清岑推走,反而还让他握紧了她的手,即刻将她压在了身下,他这么多年来似乎不曾懈怠过,在这一途上比原来还要高明许多。 为了让宁瑟更喜欢和他在一起,清岑看了不少有关良宵风月的书册,眼下正是将理论付诸实践的时候,他表现得很有耐心。 半刻钟过后,宁瑟呼吸紊乱且急促,她心慌意乱地想着,倘若自己再任他为所欲为,就真的要完蛋了。 纱裙被扯开的那一瞬,宁瑟猛地化成了原形。 清岑衣袍半解坐在她身侧,低头看着那只金灿灿的凤凰,并未开口说一个字,似乎也有点懵了。 宁瑟没脸看他,收紧翅膀钻入了被窝。 柔软的锦被却被流风掀开,他仍然执意将她抱进怀里,且容不得她有半点反抗,宁瑟心怀不安地刨了刨凤凰爪,忽然觉得头顶一热,原来是他在温柔地抚摸她的脑袋。 “你的羽毛生得很漂亮。”清岑忽而低声道。 宁瑟愣了半天,暗想清岑今天是吃糖吃多了么,为何说出来的话都那么甜,她略感几分匪夷所思,歪着脑袋仔细忖量。 这么一番思索过后,她记起自己身上那根最漂亮的羽毛,很早以前就被她拔了下来,然后当做定情信物送给了清岑。 彼时她担心他不收,所以对着他胡扯了一通,半蒙半骗地让他收下,而今再回想起来,其实有点对不住他。 考虑到凡事好商量,宁瑟壮着胆子问道:“我原来送给你的那根羽毛,你能把它还给我吗?” “不还。”清岑冷漠地拒绝。 宁瑟以为自己听错了,愣愣地抬头将他看着。 清岑伸手将她抱紧,语气缓和几分道:“那根羽毛留在我这里,我代你妥善保管,你意下如何?” 也许是因为他的声音太过低沉好听,宁瑟听完他的提议以后,竟然连想都没想,就浑浑噩噩地点了一下头。 这个头点完以后,宁瑟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你还是还给我吧。”她凝眸与他对视,努力保持着清醒,“总是放在你那里,可能会引起误会。” 清岑微一挑眉,反问道:“什么误会?” 尚不等她开口回答,他再次把她搂进怀中,动作有点粗鲁野蛮,像是抢亲的恶霸,“你从前说过,往后会同我成亲,用七彩祥云迎接我进门。” 言罢他握上她的凤凰爪,将她整个撂翻在床榻上,指间流光一闪而逝后,竟然迫使她变回了人形。 宁瑟万万没想到他还有这等本事。 她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布料遮挡,万分慌张地裹紧了被子,只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略带心虚地将清岑望着。 诚然,那番话她当然还记得。 彼时清岑喝醉了酒,她言辞恳切地保证,往后会用七彩祥云迎接他进门,在一起过日子还会处处体谅尊重他。 而今面临清岑的对峙,她竟然感到格外羞愧。 “没错,我是说过那些话。”宁瑟半低着头,手指攥紧了被子,“常言道时过境迁,沧海桑田,我当初确实是那么想的,不过现在境况不一样了。” 言下之意,那番话不能作数了。 清岑没有表现出半分颓然,他依旧平静地坐在原位,一点也不像被宁瑟玩弄身心的失足青年,仍有一派不食人间烟火的翩然风姿。 他状似云淡风轻地问:“你想嫁给除我以外的人么?” 宁瑟“啊”了一声,不太摸得准他的心意如何,随口答了一句:“也许以后会碰上别的神仙,假如合适的话……” 清岑不冷不热道:“我会打断他的仙骨。” 宁瑟惊诧于他的粗暴,一时竟然说不上话。 清岑将她的被子往下拽了几分,微凉的指腹抵上她的脸颊,力道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接着把她的下巴往上一抬,低声问道:“你闭关的那些年,都想了什么?” 宁瑟目光闪躲,犹疑不定地答道:“没想什么。” “是么?”清岑显然不信,眸色也变得幽深,片刻过后,竟然动用了龙族禁术。 他看了她的记忆。 那大概是很多年前的事,宁瑟仍然处在闭关期。 她闭关的地方位于凤凰宫摘星楼,整个房间都被精心布置过,实在是一个很适合修炼的场所,但外界的条件再好,也挡不住急火焚心。 魔族幻术已经解开,那日的幻象却反复徜徉于她的脑海,她费尽心力修补受损的筋脉,差一点就要走火入魔。 早在闭关之前,几位仙医叮嘱了宁瑟,她身中魔族幻术,所以看到了不存在的场面,至于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只能靠她自己分辨。 宁瑟想了很多日,再三推敲那天的细节,终是不肯相信清岑会刺她一剑,那剑锋贯穿心脉,纵使上古仙医再世,也没有回魂之术。 除此以外,清岑并不喜欢听命于人,倘若真的有魔族首领指使他刺人一剑,无论开出的价码有多高,他大概都会当没听见。 即便想通了这些,宁瑟依然觉得失落。 她并非没中过幻术,魔城的铁甲城墙之上,曾有艳歌丝竹,软玉流香,那位杏脸桃腮的怨灵姑娘,也曾将她当成冤大头诓了一诓,但那时她尚能一眼看穿,为何到了与清岑有关的幻术上,就只能失魂落魄任人宰割。 倘若在回忆中抽丝剥茧,似乎一开始就是宁瑟紧追不放,她从初遇那日起,就对着清岑百般纠缠,跟在他身后一追便是一日,守在他的门口一坐就是一天,他同她说上一句话,她能开心一个月,他多看她一眼,她兴奋的像是要飞起来。 宁瑟颇为感慨地心想,或许正是因为烦不胜烦,清岑才会对她有所回应。 所以当他们关系渐密,他还是不太经常亲近她,她花了那么多心思在他身上,不过想求一个功德圆满,但是这种无穷无尽的患得患失,让她觉得有点筋疲力尽。 倒不如快刀斩乱麻。 她想这世上有很多事,都比男女之情重要得多,等她闭关出来以后,合该给自己找点应尽的职责,平日里一旦忙起来,想必不会再为流水桃花而困扰,也不会在一场竹篮打水的追逐中疲于奔命。 于是灵台一霎清明。 宁瑟怀揣着这样的念头,平安无事地度过了闭关期。 此刻尚不到子时,濛濛细雨落上窗扉,模糊了窗外的夜景。 清岑看完她的记忆,心情颇有些复杂。 他起初以为她是在闹别扭,从未想过她当真要和他一刀两断。 宁瑟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清岑衣衫不整和她对视,她总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他的容形外貌这般好看,她却要强忍着不看,这实在非常考验她的定力。 最终她还是轻咳一声,偏移了目光道:“你今日必定是喝醉了,不如早点回去休息吧。” 清岑牵过她的手,在手背上落下一吻,而后坦诚道:“想你的时候会喝酒,渐渐就有了酒量。” 作者有话要说:  嚯哈哈哈哈明天撒糖! wuli瑟瑟和岑总的糖,还有狐狸精和恒总的糖! 祝大家除夕快乐么么哒! 第46节 真的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九十度鞠躬 ☆、第50章 繁祉 夜幕深广,殿外雨水丰沛,朦胧灯火映上窗棂,照得庭院一片幽翠。 宁瑟抬头看了一眼窗外,思绪愈发混乱了起来,她深知甜言蜜语是不能多听的,多听一定会上瘾,到时候再想戒除就难办了。 然而清岑所说的话,着实撩拨了她的心弦。 她忍不住去想他喝酒的场面,他从前似乎滴酒不沾,那依他方才所言,岂不是喝醉了很多次,醉时会不会沉沉入梦,梦里有没有浅意薄欢。 这一番假想下来,她忽然很心疼他。 百年前一杯夕颜酒都能将他放倒,如今他停杯饮罢却能清醒如常。 “我没想到……你会告诉我这些。”宁瑟顿了一下,又接着问:“我闭关的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她问出这些话时,心里其实有点紧张,还觉得自己言行矛盾,毕竟不久前还要同他分道扬镳,现下又突然嘘寒问暖,是不是显得自己很没有原则。 灯影镀上纱帐,恰如寒烟笼月,清岑坐在那床帐边,黑色衣袍散漫垂落,好似水泽之地的月中仙,他缓慢拉开自己的衣领,嗓音微哑道:“过得不太好。” 明明只有五个字,却被他说出了一种情浓意切的意思。 宁瑟的心跳变得更快,白嫩的手指也揪起了被角,她觉得自己可能得了一种不治之症,这个病的名字叫做“被清岑迷晕了头”。 很多年前她曾经深陷此病,甚至一度无药可医,经过一段时间的辛苦闭关,她天真地以为自己痊愈了,然而现在看来,这个病恐怕是个无法根治的顽疾,兼带着突然复发的凶残迹象。 而且这个迹象,来的非常迅猛,她有些忐忑地心想着,自己好像快要扛不住了。 这万万使不得。 宁瑟的脑海中仍然有个正直无比的声音回荡,提醒她注意自己的品节,维护自己的操守,无论瞧见了什么景象,都要努力保持心平气和。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坚定不移地坐在原位,仿佛不为清岑的美色所动,用谈论公事的正经语气道:“殿下想必是因为公务繁忙,才会过得不太好,往后不妨尝试劳逸结合,平常也可以多匀出一点时间,用来养生论道和休息安寝。” 清岑宽衣解带的手指一顿,看样子似乎听了进去,然而不到片刻的功夫,他便诚意十足地问她:“安寝的时候,你能陪我么?” 宁瑟裹紧了被子,盘腿坐得笔直,周身如有浩然正气,就差把“正人君子”四个字贴在脸上。 “当然不能。”宁瑟一口回绝,心有挣扎地说道:“这样对我们的名声都不太好,毕竟我们尚未成婚,共处一室于礼不合,更何况是同榻而眠。” 讲完这番话以后,宁瑟自己都觉得脸热。 回想当初,也是她率先把清岑推上床的,她一手促成如今的局面,现下还要扯什么名声和礼法,实在显得非常苍白无力,她心想自己当真是词穷了,才会沦落到这般强词夺理的境地。 然而清岑浑不在意,平静如常接了一句:“天帝尚未离开冥界,明日我们去昭阳殿面见天帝,在姻缘簿上添一笔,往后同眠共寝,也不算有违礼法。” 宁瑟闻言,立时吃了一惊。 天界神仙若要结成夫妻,首先需在姻缘簿上记下双方的名字,然后摆个酒席广而告之,再次就可以生崽过日子了。 清岑方才那番话,尤其那句“在姻缘簿上添一笔”,言下之意即为“你可以嫁给我了”。 而在宁瑟听来,更是等同于“我们生崽过日子吧”。 宁瑟被这句话弄得神思恍惚。 清岑默不作声地看着她,见她白嫩的脸颊透着点米分润,恰如那含露初绽的仲春桃花,他倾身在她脸上吻了吻,又将这个吻不断推移向下。 宁瑟依然笔直地坐着,脑中还念着她的原则,然而当清岑揽她入怀时,她一把扯开身上的被子,方才思考的那些操守和原则,都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 清岑这般主动地投怀送抱,实属她生平见所未见,眼下机会千载难逢,她只想和他大战三百回合。 窗外风声依旧,殿中灯火渐渐熄灭,床帐内春.意**两相交叠,情到浓时的那一刻,清岑在她耳侧哑声道:“瑟瑟。” 他第一次这么叫她。 这话刚一出口,宁瑟便觉得耳根一软,但因她此时不太能说出完整的话,作为回应只好抱紧了他。 又听他一字一顿道:“嫁给我。” 宁瑟闻言怔愣片刻,便急不可待地应了一声好,仿佛生怕他反悔,双手也将他攀得更紧。 次日黎明破晓,天外雨后初霁。 许是整夜太过劳累,宁瑟混混沌沌睡了过去,她盖着被子靠在清岑身边,做了一场难得的好梦。 约莫两个时辰后,欢快的鸟啼声将她吵醒。 宁瑟抱着枕头坐了起来,又立刻转过脸望向清岑,清岑果然安静地待在她的床上,这一点让她感到尤为满足。 天光照进琉璃窗扇,映得室内一片通亮。 宁瑟将清岑端详一阵,忽地生了一颗贼胆,她把被子往下拽了一点,刚好露出清岑的肩膀,他并未动手阻拦,显得格外大方。 宁瑟还没来得及高兴,目光倏尔一顿,随后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她愣了好半晌,结结巴巴地问:“你的肩膀上,怎么有一条这么长的疤?” 昨夜殿内灯火熄灭,窗外一阵疾风骤雨,也没什么月华星光,她并未仔细打量他,更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那道狰狞长疤处在肩胛位置,颜色比周围皮肤稍淡,伤痕从肩周延展,似乎一直贯穿后背,但因愈合完整,像是有些年头了。 清岑有意避开这个话题,言简意赅道:“当年在北漠战场上,被魔族的弑神剑穿肩而过。” 宁瑟半跪在床榻上,心脏跳停了一瞬。 清岑在蛮荒之地锋芒毕露,她从一开始就看在了眼里,但她也以为他的法力登峰造极,永远不会像普通人那样负伤。 她扔开怀里的枕头,倾身将他抱住,放缓了声音道:“我没想到发生过这样的事,好在如今已经痊愈了。” 言罢,她又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清岑有些受用,更加诚实道:“当时很疼。” 他说:“像是要碎了。” 弑神剑威力滔天,堪能切肤断骨,宁瑟深知那肯定是痛极了,于是跟着有些难过。 她撑身坐了起来,拉过被子将清岑捂好,安静片刻之后,宁瑟自言自语道:“可惜当时在闭关,我很想陪在你身边。” 却不料清岑接了话道:“还好你不在。” 他披衣下床,背影依然挺拔颀长,“没让你看到我最狼狈的时候。” 宁瑟诧然听着,心想数百年过去了,清岑的脾气似乎没怎么变啊,仍然像是当年初见时那样,高傲到了一定境界。 她一手撑腮接着沉思,暗道这也没办法,她就是喜欢这种类型的,和他待在一起总是觉得满足,睡觉也比平时安稳得多。 而他肩膀上的那道伤疤,着实给了宁瑟很大的触动,她前几日还能硬下心同他说几句重话,如今却只想将他好好保护起来,再找些点子哄他高兴。 至于久别重逢的那一日,她同清岑说的那些话,就只能当做……不算数了。 清岑从衣柜里找到了几条锦纱长裙,他将这些衣服拿给了宁瑟,伸手撩开床帐以后,他又忽然问道:“什么时候提亲比较合适?” 宁瑟立刻想起,昨晚清岑说“嫁给我”之后,她火急火燎地应了一声好,而在说“嫁给我”之前,清岑似乎还叫她瑟瑟,让她当场混沌,就这么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她当时答应的很痛快,然而此时再仔细想来,成亲之路还是困难重重。 这般掂量片刻,宁瑟斟酌着开口道:“我不确定父王是怎么想的,母后的意思我也没有问过,至于哥哥那里……” 殊月的冷笑声刹那回现,宁瑟心下一抖,实话实说道:“哥哥肯定不同意。” 语毕宁瑟抬眸望向清岑,斩钉截铁地说:“我今晚去探探他们的口风。” 清岑低头看她,少顷又道:“比起他们,我更想问你的心意。”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脸,又把她额前的乱发拨到耳后,语声平淡地问道:“你之前说要同我桥归桥,路归路,现在还舍得这样做么?” 显而易见的是,清岑还是非常在意几个月之前,宁瑟同他说的那番话。 回想当初所言,宁瑟恨不得有一条地缝,好让她钻进去躲一躲,然而无论如何,她总归要面对现实,于是只好厚着脸皮回答:“桥归桥路归路的意思么,其实是这样的。” 她咳了一声,万般诚恳道:“你走桥我也走桥,你走路我也走路……” 这话尚未说完,清岑俯身吻了她的额头,像是因为她答的好,而给出的一个奖励。 这日中午阳光灿烂,天色明媚晴好,苍穹澄蓝如碧。 冥界如今的君主乃是夙恒冥君,他的父亲和奕和仙帝很有交情,又因为兴致相投,两人一直称兄道弟,这次恰逢夙恒的婚典,奕和仙帝同老友叙旧完毕,打算今晚辞行,带着老婆孩子去自己位于冥界的行宫。 而在辞行之前,他们又有很多话讲,于是奕和仙帝就没空管宁瑟,更不知道他的女儿又被清岑拐跑了。 当空惠风和畅,正是天朗气清的好时光。 宁瑟拉着清岑在东南花园里散步,冥洲王城内有几处奇景,草木繁盛的东南花园正是其中之一,园内还有几座花树迷宫,岸边湖泊水光粼粼,景致尤其壮丽。 走到一半时,前方隐有一座水榭凉亭,宁瑟抬眼一望,刚好瞧见了夙恒冥君,和那只坐在他身侧的狐狸精。 宁瑟略微一想,记起那只狐狸精名叫慕挽,如今乃是新婚不久的慕挽冥后。 凉亭边水风飘荡,慕挽执笔半低着头,似乎正在涂画什么,因她肤若莹玉凝脂,且肤白欺霜赛雪,夙恒同她说话时,她那微红的耳根……就看得人心头一荡。 慕挽大抵是不知道有人在看她,所以当夙恒说完话以后,她仰头亲了亲他的侧脸,乌黑浓密的长发被凉风吹得微散,更显出一副引人注目的倾城好颜色。 宁瑟当即来了兴致,牵着清岑的手道:“我记得你和夙恒关系很好,当年在昆仑之巅的时候,你们经常在一起切磋法道,今天碰巧遇上了,我们过去打个招呼吧。” 清岑“嗯”了一声,却是当场戳穿道:“你想走过去看慕挽么?”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样!和好了!是不是各种甜! 昨晚大概凌晨两三点……抱着笔记本电脑睡着了,万幸没有压坏 捧碗求评论qaq ☆、第51章 景深 花园内林木繁翠,悉数倒映在澄明湖水中,恰好和那座凉亭叠影,湖畔遍布岸芷汀兰,丛生琼花瑶草,实属难得一见的旖旎风光。乐-文- 慕挽手执一杆紫毫毛笔,正在专心描绘水岸风景。 岸边长了一种冥界特有的夏灵花,花瓣绛红宛如黄昏晚霞,花蕊通透恰似火苗燃动,但因它的枝叶形状奇异,所以不太好画。 慕挽低头想了想,还是不知道要如何落笔,刚准备开口询问夙恒,忽而有人握上了她的手,带着她勾勒了一株栩栩如生的夏灵花。 帮着这只狐狸精画出这朵花的人,正是刚刚走近的宁瑟。 “我也是第一次画夏灵花,好像突然就来了灵感。”宁瑟落座在慕挽身边,接着松开了她的手。 第47节 风吹湖面碧波微漾,白纱丝幔起伏迭荡,宁瑟侧过脸看向慕挽,对着她轻笑一声,随后意有所指道:“良辰伴佳景,好花配美人。” 慕挽呆然片刻,耳根嫣红更甚。 宁瑟一手捧脸将她望着,目光清澈毫无杂念,像是路人在赏花赏月。 慕挽这日穿了一条浅紫雪纱的长裙,裙摆略微展开,好似风中凌波荷叶,又仿佛云端玉池堆雪。 她半低着头,肤色莹白柔嫩,像是吹弹可破,樱唇米分润如朱,丽胜七月木槿,而那双水汪汪的美目,更是勾得人思绪游离,心驰神往。 简而言之,不愧是一只纯血的九尾狐狸精。 宁瑟就这么看愣了。 慕挽抬手拉开画轴,指间仍然夹着毛笔,她的手指纤长且雪嫩,不过沾了几块墨点,可见她的画功确实有待提高。 画轴展到一半时,慕挽突然想起来什么,大抵是一些待客之道,宁瑟正欲开口和她搭话,又见慕挽端过桌上的茶壶,拿了一只骨玉瓷的新杯子,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宁瑟接过茶盏后,慕挽语声极轻道:“这里还有仙果凉糕,你要不要尝一尝?” 狐狸精的嗓音又娇又软,甜的像润过蜜的酥糖。 宁瑟心想,既然刚才带着慕挽画了一朵夏灵花,那么帮人应该是要一帮到底的,万万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合该是要循序渐进,再接再厉。 思及此,宁瑟提议道:“不如我们先把这幅画全部画完,再一起吃糕点吧,吃糕点的时候还能赏画,你觉得怎么样?” 慕挽呆了一呆,很开心地应了一声好。 宁瑟立刻握上她的手,显得非常乐于助人。 画卷长约三尺,其上有兰亭湖泊,宁瑟略微忖量片刻,又接着搭讪道:“《仙境论》上也说过,天界三大赏心乐事,莫过于山水踏青,煮茶论道,和听琴赏画。” 慕挽闻言点了点头,随即又若有所思道:“《冥界论》上说,冥界三大乐事是淡茶老酒共知己,守得云开见月明……” 说到这里,她倏然一顿,耳根更红了几分。 宁瑟凑近了一点,漂亮的眼眸闪闪发亮,乌黑的青丝垂落几缕,刚好落在白玉石桌上,颇有种撩动心弦的美。 她非常期待慕挽接下来的话,于是锲而不舍地追问道:“冥界三大乐事,还有一个是什么?” 慕挽放下那杆毛笔,莹白的脸颊有了米分晕,她抬眸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夙恒,很诚实地回答道:“还有一个是……美人同寝度春.宵。” 宁瑟“啧”了一声,而后赞叹不已:“这样看来,《冥界论》写的更有道理啊,改天我再来从读到尾拜读一遍。” 浅风吹过岸上烟波,亭外树枝摇曳葱茏,清岑和夙恒就站在几步外的地方,高挺的身形都被日光映下了斜影。 他们两个自幼相识,在昆仑之巅又是同窗,容形外貌都极为出众,性格和爱好也很类似,所以一直交情匪浅相处融洽。 不过这一日,清岑没什么心思和夙恒交谈,他侧目瞧见宁瑟握住了慕挽的手,热情洋溢地教她画画,他就觉得是时候把宁瑟带走了。 薄云遮过天光,水风含了凉意。 宁瑟正打算再教慕挽一种勾挑画法,腰上忽然就多了一只手,将她往后面一带。 她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满心以为自己即将仰脸栽倒,于是捏了法诀使劲挣扎,背部后倾的那一刻,却很意外地撞上了清岑。 待到回神以后,宁瑟抬头去看慕挽,却见那只狐狸精早已被夙恒抱了起来,她被他打横抱在怀里,看起来格外安静乖巧。 慕挽眨了眨眼睛,双手勾上夙恒的脖颈,雪纱衣袖缓慢滑下,露出白玉般的皓腕, “现在要走吗,我的画还没有画完。” 流光倏然闪现,桌上的卷轴被收入虚空,夙恒将她抱出了凉亭,闻言又低声应道:“我教你画完。” 不过眨眼一刹那的功夫,他便带着慕挽瞬移消失了。 宁瑟愣在原地,尚未出声说话,双脚蓦然悬空,她低头看着地板,这才发现自己被清岑扛了起来。 是的,用扛。 他将她扛在肩头,仿佛驮运一个麻袋。 宁瑟从没有被人扛过,这种体会也很新奇,她觉得自己像是半倒立地挂在清岑身上,不由得伸手攥紧了他的衣袍。 攥了约莫一小会,宁瑟心里想到了什么,双眼也是忽闪生光,纤白的手指搭上清岑的衣襟,正准备伸进去摸一摸,就被清岑及时制止了。 他不仅不让她碰,还把她从肩头放了下来。 脚下是连绵起伏的云团,流风擦着耳尖拂过,宁瑟楞然站在清岑身边,抬头看着他完美的侧脸,拉过他的手很珍惜地摸了一把。 “你要去哪里?”她出声问道。 “昭阳殿。”清岑并未看她,语声依然平静:“天帝尚未离开冥界,我们去姻缘簿上添一笔。” 宁瑟分外诧然,简直有些出离神智,虽说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的目标都是把清岑拐到手,然后和他生崽过日子,但是当这个目标快要实现时,她反而有些紧张,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她捧着清岑的手,叹了一声又道:“现在就要去了吗?这种事需要从长计议啊,万一你将来后悔了,也许会……” “不会。”清岑反握住她的手,顺势将她带进怀里,“我做过的事不会后悔。” 宁瑟亲了他一下,心花怒放道:“那我们先说好了,成婚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你有什么话不能总是憋在心里,无论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我。” 清岑搂紧她的腰,措辞仍然点到即止:“今天你教慕挽画画,似乎教得很用心。” “慕挽的原形是一只九尾狐呀,还是白色的九尾狐,毛绒绒的像雪球一样,实在很讨人喜欢。”宁瑟坦诚道。 清岑“嗯”了一声,语声平缓地问:“你是如何看待我的?” 宁瑟搓了搓手,适时表明心迹道:“你是我的意中人啊,往后还是我的夫君,我家黑龙崽的父亲,等我们两个都老了,我还能说我们携手度过了一辈子,除了给我生命的父母以外,你是我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讲完这些,宁瑟又兴致勃勃道:“对了,说到黑龙崽,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清岑还在回想宁瑟刚才的话,尤其那句“最重要的人”,他听了觉得很喜欢。 现下宁瑟又提到了黑龙崽,清岑沉默了片刻,状似平静地应道:“什么问题?” “叫什么名字好呀。”宁瑟抬头看着清岑,同他推心置腹道:“我想生一个女孩子,起个文雅又有内涵的名字,希望她长大以后,为人善良豁达,处事波澜不惊,名字的意境类似于深潭微澜,朗月照花,同时凸显出她是一只黑龙崽……” 宁瑟其实还想说,假如生了男孩子,也是一样的好,然而话未出口,就听清岑道:“起名叫黑花吧。” 半空中浮云如簇,远方还有几只白羽仙鹤,宁瑟闻言脚底一软,差点从云端跌下去。 清岑扶上她的腰,低声问道:“这个名字不好么?” 当然不好。 堂堂一只黑龙崽,怎么能取这种名字。 宁瑟立时抬头,然而刚一瞧见清岑,她就禁不住心想道,孩子的爹长得这么好看,名字土一点其实……也没什么影响吧。 更重要的是,“黑花”这个名字还是清岑提出来的,宁瑟想不出拒绝他的话,于是转而称赞道:“这个名字不仅凸显了黑龙的特点,而且这个‘花’字很适合女孩子,真的是个很好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从老家回到帝都了,舟车劳顿腿好酸【咬手绢 快要大结局了!么么哒 捧碗求评论 ☆、第52章 芊蔚 虽然宁瑟对“黑花”二字赞不绝口,但她由衷觉得自己这番吹捧,其实是昧着良心的。 行往昭阳殿的路上,宁瑟在脑海中假想了一下,倘若以后真的生了一个女儿,叫她黑花像不像话。 假想中的龙崽子蹲在地上,双眼泪汪汪道:“娘亲,他们都说我的名字土得掉渣……” 宁瑟心下一抖,思绪还没抽离,又听清岑开口道:“在你闭关之前,岳父把这枚玉佩还给了我。” 语毕他从袖中取出一块雕着龙纹的灵透玉佩,即刻递到了宁瑟的手中,甚至没有给她反应的时间,更没给她拒绝的机会。 宁瑟一手捧着玉佩,对着当空日光一照,立马将它辨识了出来,“你好像同我说过,这是你们家的传家宝。” 她把玉佩收进乾坤袋里,兴高采烈道:“你放心好了,我会将它妥善保管,一代一代地传下去。” “不用传了。”清岑道:“我在上面刻了字。” 宁瑟略感吃惊,遂问道:“什么字?” 脚底云雾渐次散开,现出一座雕梁画栋的宫殿,近旁菩提树高大蔽天,地上流影染了幽幽翠色。 清岑牵着她的手,缓步踏上昭阳殿的台阶,据实回答道:“你的名字。” 殿前站了七八个侍卫,手持九环银刀,身披墨蓝长袍,神情都很端正严肃,眼见清岑天君越走越近,他们闷不吭声地向两边散去,还非常懂事地打开了殿门。 宁瑟心知天帝陛下就在殿内,过不了多久,她和清岑的名字都会被写进姻缘簿里,从此清岑不仅是她的心上人,更是要同她相伴此生的夫君。 宁瑟努力保持着镇定,按耐自己躁动的内心,但她一想到往后清岑就是她的人了,还可以光明正大地将他拉进自己的房间,她就压抑不住激动的心潮,很想绕着宫殿狂奔一圈。 殿内灯盏高悬,天帝陛下右手握着一支玉杆笔,左手拿出一本姻缘簿,尚不等清岑出声,天帝便无比和蔼道:“凡人喜欢说龙凤呈祥,我看你们也甚是般配,今日写完了姻缘簿,就可以回去准备婚事了,依我之见,这个婚事应该办得热闹一点,也好表明天界的喜庆和祥瑞。” 宁瑟愣了一瞬,不太明白为何天帝已经知晓他们的来意,她暗暗思索了一阵,认定清岑早有准备。 天帝陛下的身后,站了一个高帽华袍的掌司官,闻言忍不住插.了一句:“陛下有所不知,清岑殿下向来喜静。” 因着掌司官拆了自己的台,天帝感到不是特别高兴,于是微蹙一双花白的眉毛,慢条斯理接话道:“婚姻大事并非儿戏,一辈子就那么一次,热热闹闹多喜庆。” 言罢又前倾了身子,一边趴在桌上写名字,一边语重心长地说着话:“奕和仙帝的女儿,不用想都知道是个好姑娘,清岑你把人家姑娘娶回家,可要用心好好待她。” 话音未落,簿纸上记完了清岑和宁瑟的名字,此时还有泠泠金光闪动。 那闪耀的金光立刻晃花了宁瑟的双眼。 清岑唇角微勾,随后又应道:“陛下所言极是。” 天帝双手合上簿本,慈祥的目光落在清岑身上,似有感慨道:“我亲笔写好了姻缘簿,也算是代你父亲看你成家了。” 当今天帝的本形乃是一条纯血白龙,又因为三界内纯血龙族数目稀少,天帝每日都盼着他们龙族的适龄青年,能多生一些龙崽来壮大亲族,眼看清岑终于要娶妻成家,天帝陛下唯有满怀欣慰。 天帝身后的掌司管忽地上前一步,为了缓解刚刚拆台的尴尬,他挺直了腰杆朗声道:“恭贺清岑殿下和宁瑟上仙,天界的礼官们也会协同准备婚典,祝二位新婚愉快早生龙子,携手相伴万年好合。” 因他嗓门很大,宁瑟被他吓了一跳。 念在此地乃是昭阳殿,宁瑟收敛了惊诧,很是端正地回道:“多谢掌司官吉言。” 天帝再次蹙眉将掌司官看着,心想他的嗓门怎的这样大,正常的神仙都知道,鸟雀容易受惊吓,所以从宁瑟进门开始,天帝有意慢声细语地说话,好给这只小凤凰留下一个好印象,让她高高兴兴地回家,同清岑和和美美地过日子,现下这个好印象完全毁了,天帝感到不太满意。 掌司官侧头瞥了天帝一眼,发现天帝看自己的目光,隐含一种“老子想把你换掉”的深意,立时觉得后背一凉,仿佛饭碗已经不保。 许是由于惊慌失措,他再次胡乱开口道:“恭送清岑殿下和宁瑟上仙。” 因为目的已经达成,清岑便真的带着宁瑟告退了。 直到他们的身影完全消失,天帝陛下才想起来,自己忘了问他们什么时候举办婚典。 清岑天君和凤凰族帝姬的婚典,合该需要提前准备一番,宴请五湖四海的神仙,广而告之整个天界。 第48节 思及此,天帝陛下提笔修书一封,先是在信里恭贺喜事,然后又问婚典日期,等到他写完落款,便将这封信寄给了—— 奕和仙帝。 走出昭阳殿以后,宁瑟的心境更与往日不同。 她抬头远望碧蓝苍穹,接着抓紧了清岑的手,欢天喜地道:“虽然还没有举行婚礼,但是今日就算你过门了。” 她侧过脸望着他,兴致盎然地问:“我们要不要庆祝一番,你想去哪里玩?” 清岑稍有沉默,揽她入怀道:“你去哪里,我跟到哪里。” “好啊。”宁瑟伸手抱住他,心花怒放道:“我从没来过冥界,不如我们一起去四处转一转。” 当日傍晚时分,冥洲王城华灯初上。 宫城外人声鼎沸,各类华车坐骑川流不息,沿街林立大小不一的店铺,树枝上垂挂了彩带宫灯,交叠的光火恍如璀璨星辰。 来往行人偶有驻足,或者回头看一下清岑和宁瑟。 近旁有几个路人想开口搭讪,但见清岑的衣袖间仙气缭绕,显然是来自上界的尊神,一副不太好惹的样子,就没有人胆敢抬脚上前。 宁瑟并未注意别人,她像是一匹脱了缰的野马,沿路逛了几个店铺,最终一头扎进了一户酒家。 这户店家的主人乃是一对虎妖夫妻,不仅生得膀大腰圆,各自脑门顶上还都有一个“王”字。 眼见宁瑟进门,那丈夫赶忙招呼道:“客官可是来买酒的?” “对!”宁瑟从袖中掏出天界的银元,分外开心道:“六两酒,装壶带走。” 那虎妖妻子拽了青篾竹筒,手法熟练地盛满了酒,然而伸手过来拿银元时,却是蓦地一顿,“这是天界的银元,可以值十斤酒,客官给多了。” 宁瑟直接端过酒筒,一手将酒筒揣在怀中,豪爽又阔气道:“今天我夫君进门,所以很高兴,钱不用找了。” 那虎妖妻子瞧了清岑一眼,并未留意他周身有仙气,只是见他外貌几乎没有瑕疵,远非正常人能长成的水平,有点疑心他是不是画技卓绝的画皮鬼,面上仍然喜气洋洋道:“恭喜恭喜!客官的夫君和您真是相配!” 话音落罢,桌子底下钻出一只小老虎,落爪时一个不稳,从台阶上滚了下来,像是一个黄黑间杂的圆球,刚好滚到宁瑟的脚边。 那虎妖妻子拿布巾擦了擦手,正欲绕到前面来找儿子,就发现她儿子被宁瑟抱了起来。 清岑不太喜欢宁瑟抱着除他以外的任何东西,所以伸手将那只小老虎拎了起来,又因为拎的是老虎脖子后面的皮毛,那小老虎几乎没有什么感觉。 “他喝多了。”宁瑟轻抽一口气,凑近几分道:“眼睛都睁不开了。” 虎妖丈夫抬手接过儿子,有些不好意思道:“这小子打从满月起,就经常偷喝我放在卧房里的酒,几坛老酒都被他喝光了,养儿子真是麻烦。” 宁瑟“哈哈哈哈哈”地笑了一声,牵着清岑继续往前走。 路旁灯火通明,还摆了几盆凌霄花,映着澄澈的光晕,显得花盏煞是好看。 宁瑟打开手里的酒筒,仰头闷了一口,闷完后赞叹不已:“真的很好喝啊,果然冥界的好东西也多。” 那家店铺做的是回头客生意,酿出的酱香酒不仅馥郁,酒味也很甘辣醇厚,口感和天界的酒不尽相同。 宁瑟连着喝了几次,酒劲和胆子一齐上来,眼前景物都变得朦胧,她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驻足,一手搭上清岑的肩膀,仰脸亲了亲他的脖颈。 近旁路人纷纷停步。 冥界的酒极易上头,宁瑟从前没有喝过,今次猛地灌了几大口,竟然有点喝醉了。 清岑将宁瑟扶稳,接着问她道:“你还能站直么?” “怎么不能!”宁瑟响亮应话。 为了让清岑相信她不仅能站直,没有喝醉,还能活蹦乱跳,她抱着酒筒就往前面跑。 长街拐角处有个糕点铺,店家急着回去吃晚饭,此时快要打烊了,宁瑟奔着那铺子跑来,店主满心以为要接最后一单,还没说话迎客,就听宁瑟道:“来,给我下个蛋。” 店主张大了嘴,以为眼前的美人着了疯魔。 因为做糕点要用鸡蛋,所以铺子的后院里养了几只芦花鸡,宁瑟话音刚落,院子里传来一阵“咯咯哒”的声音,那店主后知后觉地转过头,只见所有芦花鸡都朝这里奔了过来。 七八只母鸡一字排开,“咯咯哒”的声音不绝于耳,待到它们羞涩地移开爪子,每只母鸡的身下都卧出了一枚鸡蛋。 店主瞠目结舌地看着宁瑟,满心以为自己遇到了一只母鸡精,正因为她是一只母鸡精,所以才能如此驾轻就熟地操控同类。 宁瑟面露满意的微笑,从袖中掏出银元递给了店主,又蹲下来把鸡蛋揣进兜里,转身时刚好撞上了清岑。 她虽然有点晕,口齿还算清晰:“我给你做酒酿鸡蛋羹,听说这是凡界的名点,又甜又好吃。” 额头抵上清岑的手臂,她又自言自语道:“不过肯定没有桃酥仙果好吃,可惜这里没有卖,我明天再去街上买……” 清岑见她胡言乱语,心中有些好笑,“怎么突然想到这些?” 宁瑟揣着鸡蛋,振振有词地应道:“我问过掌门仙尊,他说你小的时候,最喜欢吃的东西就是甜羹。” ☆、第53章 漫尔 清岑幼时在陌凉云洲长大,后来又去了昆仑之巅学道修法,昆仑之巅的掌门仙尊收他为徒,和其他仙尊一起不遗余力地教导他。 他年纪还小的时候,在修法一途上极为刻苦用功,每天至多睡三个时辰,从早到晚都有繁重的任务。 昆仑之巅的藏书浩如烟海,清岑的父亲还给他留下了不少手札,他有时会觉得这些东西一辈子都看不完,所以只能更加珍惜光阴,也更加勤奋努力,经常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后来他的法力临近巅峰之境,几乎不再需要进食,而今数千年已过,他其实不太记得自己从前喜欢吃什么。 不过掌门仙尊似乎还记得,而宁瑟对清岑的一切都很上心,于是曾经孜孜不倦地求教于掌门仙尊,将清岑的喜好刨根问底。 即便现在喝醉了酒,她连细节都记得很清楚:“汤羹里的糖不能放多了,最好再加一点蜂蜜,据说你小的时候偏爱甜食,从不吃有一点酸的仙果。” 言罢,她还打了一个酒嗝。 清岑从宁瑟手中接过装酒的竹筒,继而握上她细白如雪的皓腕,牵着她走上回去的路。 百丈长街富丽繁华,回望千尺锦绣成堆。 宁瑟看花了眼,又听清岑同她说:“现在的喜好已经变了,你给我做什么,我就偏爱什么。” “我还没闭关的时候,你很少和我说这种话,这种好听又很甜的话。”宁瑟走近他身侧,脚底晃荡了一步,带着几分醉意道:“你虽然讨人喜欢,却经常口是心非,其实有点磨人。” 她说得前言不搭后语,清岑却很明白她的意思,他停步松开她的手腕,她下意识地将他抓紧,像是柔软的蔓草缚住磐石,坚定不移地同他十指相扣。 因为宁瑟此番用力过猛,装在兜里的鸡蛋滚出来几个,然而鸡蛋尚未落地,便被过往流云稳稳托住。 清岑拿起那些鸡蛋,重新放回她的衣兜,很是云淡风轻道:“我以为说多了好听话,会显得更磨人。” 宁瑟仔细掂量了一下,竟然觉得很有道理。 也许是因为酒劲上头,宁瑟又打了一个酒嗝,然后开始翻起了旧账,“你有时候会故意冷落我,就好像刚才那样,忽然放开我的手,让我的脑子有点懵。” “是么?”清岑道:“你现在走不稳路,我想把你抱回去。” 话音落罢,他又添了一句:“你之所以觉得脑子懵,大概是因为喝多了酒。” 清岑的话有理有据,让宁瑟十分信服。 月色和灯影交粹,星光也变得朦胧,杂声喧闹的大街上,有无数路过的陌生人。 宁瑟不太能看得见他们,漂亮的眼眸里只倒映了清岑,她好像站在一片无人之境中,抬起双手就将清岑抱住,随后又信誓旦旦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说的都是对的,如果不对也是我听错了,以后家里有大事都听你的,我攒的金银珠宝也全部送给你……” 这一席话,说得非常大声。 近处的路人纷纷回头,还有另一对逛夜市的年轻夫妻,听见这话也是一愣。 那娇俏的妻子跺了跺脚,伸手将她的丈夫推了一把,接着啐了一口道:“你看看人家!不能学着点么!” 宁瑟恍若未闻,捧着清岑的手搓了又搓,生怕夜风将他吹冷了,果真像是一位疼爱妻子的糙汉。 却听清岑在此时道:“你方才说的那番话,像是要娶我过门。” 宁瑟双手捧着清岑的左手,分外真诚地回答:“反正你已经是我的人了,娶和嫁都是一个意思。” 清岑想了片刻,表示赞同道:“说的很对。” 树撩浮云,月明星灿,天外夜色似是更浓。 这晚返回宫殿时,宁瑟的脑子还不太清醒,她心想冥界的酒真是不容小觑,又觉得自己太长时间没喝酒,导致一向引以为傲的酒量有所退步。 一路上清岑将她打横抱着,她还有点不太习惯,拽着他衣襟质问:“你怎么不扛我了?” 清岑见她醉得不轻,低声安抚道:“下次再扛。” 宁瑟点了点头,得寸进尺地说:“那你把我抱紧一点,我还想离你更近。” 约莫一刻钟以后,清岑将宁瑟带回了宫殿,然而在踏进门槛之前,他松手把宁瑟放了下来。 他身上的黑色衣袍略有松垮,镌刻暗纹的衣领敞开了几分,正是在回来的路上被宁瑟拽的,不过即便如此,也丝毫没有折损他的风姿。 殿外寂静如深林空谷,殿内已然点起了宫灯,宁瑟直觉有些不对劲,一时竟然不敢踏进华门。 冷风吹过她白里透红的脸颊,宁瑟心中更是紧张,她艰难吞咽了一下,暗道难不成此处有魔怪,但是冥洲王城乃是冥界君主的脚下之地,富丽繁华堪比天宫帝阙,怎么可能会出现凶残的魔怪,她感到有些匪夷所思。 正在此时,高大的宫殿华门被人猛地拉开,风中似乎参杂了寒意,月色映出一道颀长的人影,庭中灯盏也跟着左右摇晃,晃出一片交错的光晕。 宁瑟尚未抬头,便听到一声颇为耳熟的冷笑。 她诧然站在门前,结结巴巴地开口道:“哥哥……” 殊月无动于衷,根本懒得看她。 “你们打算何时成婚?”殊月理了理华服衣袖,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很淡定,话中甚至还有点笑意:“届时会通知凤凰宫么?也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能参加天君殿下和宁瑟上仙的婚典,二位行事专断果决,远非我所能推测预料,在我收到喜帖之前,还得请你们给天外天的神仙赏个脸。” 殊月说这话的时候,面色并未改变,眸底不见半分涟漪,仿佛真的在随意地交谈。 他没有说一句重话,却把宁瑟吓得一楞一愣的。 以她多年的经验来看,殊月已然处于暴怒的状态。 他上一次处在这种状态,还是两千多年前的事,彼时宁瑟还是一只没化形的凤凰崽子,因为刚刚学会了喷火,所以胆子很肥到处惹事。 某个天朗气清的午后,她用爪子扒开窗缝,一头扎进殊月的书房,然后得意忘形地放了一把火。 当日的凤凰族奏折,以及房内的珍贵藏书,都在那片火光中化成了烟灰。 殊月得知此事后,表现得甚为平静,宁瑟刚被她母后教训了一顿,还被她父王敲了头,瞧见殊月这般豁达,她睁大双眼感激涕零,却不料殊月笑了一声道:“倘若再有下一次,我会拔光你的羽毛,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你有机会亲身感受。” 然后一掌劈碎了梧桐木桌。 宁瑟的一双凤凰爪立刻吓软了,从那以后再也不敢踏足殊月的寝宫。 如今的情形似乎比当年还要严峻。 宁瑟打了一个激灵,觉得灵台甚是清明,连醉意都消散了很多。 第49节 为了缓和剑拔弩张的气氛,宁瑟哈哈干笑了一声,只见殊月眉梢微挑,满腔怒火似乎要压不住了。 “哥哥!”宁瑟挡在清岑面前,试图圆场道:“清岑和我们都是一家人了,从今往后他就是你的妹夫,至于婚期事关重大,肯定还要和父王母后一起商讨,我有些事没和你们说,其实是为了、是为了……” 宁瑟绞尽脑汁,最终很苍白无力地解释道:“为了给你们一个惊喜。” “这个惊喜来得太突然,你母后知道了差点晕过去。”殿内传来奕和仙帝的声音,兼带着点隐忍不发的怒意:“将来你要是有了女儿,她也像你这般意气用事,连亲生父母都不告诉,就和人登记了姻缘簿,你看你自己会不会被她气出病。” 宁瑟闻言低头反省,她一向擅长换位思考,今次这一番沉思下来,她果然觉得分外羞愧,说话的声音也小了很多:“我对不起母后,她现在怎么样了?” 殊月嗤笑一声,冷冷接了话道:“母后她没事,就是不想看见你。” 宁瑟的心头仿佛中了一箭,当即回话道:“等她想见我了,我再去和她认错。” “是我的错。”清岑忽而开口道。 他牵过她的手,一番致歉的话也说得坦然:“瑟瑟年纪还小,是我考虑不周,因此牵累了她,返回天界以后,定当上门赔罪,以求将功补过的机会。” 宁瑟怔了一怔,愣愣看向清岑,她深知他一向高傲,现在却说了这般退让的话,着实让她心头一软,甚至很想将他抱住。 可惜清岑的话并未打动殊月。 殊月唇角微微上挑,漫不经心道:“你这算盘打得真好,反正我妹妹已经是你的人了,左右逃不出你的五指山,你事后再道一个歉,是非恩怨都能一笔勾销。” 尾音拖长几分,不知含了笑意还是讥讽。 因为清岑正牵着宁瑟的手,宁瑟忍不住将他的手摸了摸,回想刚才殊月所说的话,她不由自主地在心中感叹道,她确实逃不出清岑的五指山。 却也甘之如饴。 “要说是非恩怨,我也做得不对。”宁瑟垂眸看向地面,接着坦白道:“我去昆仑之巅是为了清岑,去北漠战场也是为了他,我只想着要把他拐到手,结果惹出了很多麻烦……” 话说到这里,宁瑟目光一凛,挺直了腰杆道:“现在好不容易到手了,我必须对他负责,我们凤凰族向来敢做敢当,我也万万不能始乱终弃,这不仅对不起列祖列宗,更加违背了天界神仙的道义。” 这番话被宁瑟说得正义凛然,乍听上去很有震慑力。 然而殊月看她的眼神,却像是在看一只刚破壳的凤凰崽,丝毫没有被她震慑的意思,“你闭关了上百年,兴许不曾听说过,清岑在仙界有个薄情寡性的美名,没几个女仙胆敢对他有非分之想。” 宁瑟闻言愣了愣,神情变得有些复杂。 “并非你想象的那样。”清岑顿了一下,坦诚相告道:“你闭关的那些年,我惦念的人只有你。” 殊月静了一阵,半晌忽然笑了,“曾有几个女仙仰慕清岑的威名,不远千里来到陌凉云洲,却被清岑的侍卫扔飞了,此举出乎常人意料之外,也让天君殿下收获了薄情冷心的赞誉。” 话中嘲弄不言而喻。 清岑没有接他的话,似乎并不打算解释。 那几位仙女都是一贯风流的性子,她们并非仰慕清岑的威名,而是仰慕他的美色,不远千里来到陌凉云洲后,表情达意的话尚未说出口,就被几个侍卫一把扔飞了。 宁瑟不禁想到了从前,那时她对清岑何等狂热,却没有被他的侍卫扔飞,可见清岑一开始就对她与众不同,她心中有点高兴,但见殊月神色冷峻,她又努力收敛了高兴,一本正经地和清岑道:“仙女的脸皮比较薄,直接把她们扔飞,有点不太尊重人。” 话虽这么说,她的双眼却闪闪发亮,好像非常赞成他的举措。 殊月见状,已经没了说话的心思,拉起宁瑟的手就往殿内走,转身之际还关上了宫门,颇为客气道了一句:“天君殿下慢走不送。” 可惜这道宫门,它辜负了殊月的期望,没能将清岑挡在外面。 清岑捏碎了锁门的铁环,重新打开宫门以后,轻而易举地踏进了内殿。 殿中不仅有宁瑟的父王,还有她的母后,现下又多了殊月和宁瑟,以及不请自来的清岑。 奕和仙帝端坐上位,慢悠悠开口道:“若非今日收到了天帝的来信,我还不知道要被如何蒙在鼓里。” 宁瑟向她母后投去真挚的目光,希望她母后能帮着讲一讲话,然而她母后一手扶额,仿佛根本没注意她的凝视。 宁瑟觉得自己孤立无援,后退一步时刚好撞上清岑。 恰在此时,宁瑟她母后开口道:“事已至此,生气也什么用,阿宁你和我说一句实话,为什么非要嫁给他?” 她的母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曳地三尺的华裙衣摆拖了很长,发髻上的宝珠钗也熠熠生光,“如果是一时冲动,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你年纪尚轻阅历也不足,往后能选择的路还有很多。” 清岑伸手揽上宁瑟的腰,但因她的父母和哥哥都在这里,他没抱多久便松开了手。 宁瑟抬头看着她母后,实话实说道:“我和清岑待在一起,经常觉得好高兴……” 她思忖了一小会,又忍不住续话道:“既然都这么高兴了,那不如就成个婚吧。” “你觉得婚姻大事就这么简单么?”殊月眸色幽静,笑意几乎敛尽:“蛮荒北漠的战场上,他有两个月对你不闻不问,你忘了我还记得清楚;你闭关上百年以来,他不曾来过凤凰宫一次,即便父王不让他进宫,他要是真的想来,谁又能拦得住?你闭关结束的第一日,他在天宫帝阙对你紧缠不放,然而转眼两三个月过去,他又忙得不见人影。” 殊月半靠着玉石墙壁,右手搭上沉香木桌,那光洁的桌面隐现裂痕,他又蓦地失笑一声:“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倒真心觉得,这样的神尊我们凤凰族高攀不上。” 宁瑟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来辩解,然而酝酿了半晌,终归是被这段话堵得哑口无言。 却不料清岑接了一句:“她闭关的时候,我经常来看她。” 殊月微抬了下巴,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满含质疑地问:“为何我不知道?” 宁瑟同样感到惊诧,因为她也不知道。 奕和仙帝却轻咳一声,接着搭了一腔:“我见过他几次,一般都是在夜里,他站上一整晚就走,倒是没有烦过人。” 随后又问了一句:“你究竟来了多少次?” 清岑平静如常道:“数不清了。” 宁瑟的心尖颤了颤,她抬头看着他问:“我闭关的地方在摘星楼的顶层,你一般都是站在楼顶吗?” “楼顶或者墙边。”清岑与她对视片刻,眸中没有波澜,却映着她的影子,“离你最近的地方。” 殿内灯影流光,纱幔垂荡,木柜上卧着一方兽炉,浅檀香飘逸而出,那香炉是个赤犁兽的形状,腆着个很大的肚子,代指心宽体胖之意。 宁瑟脑中灵光一闪后,坚定地牵上了清岑的手。 奕和仙帝的话并未讲完,他正准备和清岑说一些重话,将这小子好好教训一顿,就听宁瑟措辞含蓄道:“如果不嫁给清岑的话,我可能要在凤凰宫养龙崽了。” ☆、第54章 盈畴 有些话就好比惊天炸雷,刚一落地便能引发巨大回响,将听众惊得魂飞天外,足需半晌才能反应过来。 宁瑟方才所言,正是这样一句话。 她父王不愧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上古战将,此时虽然震惊无比,尚且维持了镇定,她母后的脑子里轰了一声以后,也逐渐恢复了冷静。 唯独殊月眸色复杂,好半天都没有回神。 诚然,他还不太能接受外甥或者外甥女的乍然到来。 “我很多年前就想娶……”宁瑟意识到自己用错了词,立刻改口说:“想嫁给清岑,现在依然很想实现这个愿望。” 她抬眸看着她的父王母后,一鼓作气道:“我和他分开了很多年,如今又能重新团聚,而且连姻缘簿都写好了,可见这就是天意啊。” 殊月冷然一笑,目光却落到了清岑身上,没什么征兆地开口问他:“所以呢,你倒是同我说一说,打算如何对我妹妹?” 清岑总算应了声,而且很上道地回答:“与其空口说白话,不如把瑟瑟交给我,她过得怎么样,至少能亲眼看到。” 奕和仙帝安静了一小会,竟然想不出反驳的话。 宁瑟找准时机,再次向她母后投去求助的目光,且因当下时辰已晚,她今夜又喝了不少酒,不知不觉就想打哈欠,不过这个哈欠被宁瑟硬憋了回去,她身形笔直地站在原地,眼中隐有朦胧的水意。 她母后尚在忧虑宁瑟是不是真的怀了身孕,又见女儿这般泪眼汪汪的可怜模样,心头顿时软了一半,什么火气都消得干干净净。 宁瑟的双眸里流光闪烁,依然将她的母后盯着,没有显露出半点困劲,就听她母后一锤定音道:“既然天命姻缘已定,你们又情投意合,我们就明天返回凤凰宫,找个日子商议婚期吧。” 这句话传入耳朵,像是在聆听天籁。 宁瑟心弦一松,暗自庆幸她有母后,不然弄到这个地步,还不知道要怎么收场。 殊月还想说点什么,但因他母后已经发了话,他断不能反唇相讥,于是只好保持沉默。 这晚清岑临走时,不仅留下了聘礼的书单,还用了岳父岳母的尊称,告辞的话也说得殷切朴实,奕和仙帝闻声一愣,但见他态度端正,言辞又挑不出错,倒是没有为难他。 三更天的凌晨,庭中夜色已深。 宁瑟在自己的房间里正襟危坐,面前还摆了一盏刚沏好的热茶,她似乎并没有睡觉的打算,目不转睛地望向坐在对面的清岑。 “只要我母后发了话,父王和哥哥都不会反对的。”宁瑟端起茶盏,高兴的像是一条要娶媳妇的光棍,她兀自酝酿了片刻,真心实意道:“我哥哥之前讲的那些,你别往心里去啊,他有他的考量,我有我的想法,我们好不容易走到现在,我只想尽我所能对你好。” 她一手举着杯子,另一只手撑着腮帮,脸上皮肤凝白如雪脂,又像丰润无暇的美玉,殿中灯色落下来,立刻映出淡米分的珠光。 “这话不应该由我来说么?”清岑看了她一阵,忽而道:“尽我所能对你好,照顾你,珍惜你,疼爱你。” 宁瑟立即愕然,缓了片刻更是惊喜交加,她有些克制不住的欢快,还想听清岑说更多的话,于是循循善诱道:“还有呢,你想不想和我讲点别的?” 桌前架了一顶茶炉,那炉底浸在火苗中,内里茶水烧得正旺。 清岑在茶道上似乎颇有一番造诣,沏茶的动作行云流水,看上去分外赏心悦目,不过宁瑟的话音落后,他将手里的茶壶放到一边,实话实说道:“很想,你坐过来。” 宁瑟将他端详了一小会,忍不住擦了一把口水,然后搬着凳子坐到了他的身边,自然而然地摸了摸他的手。 清岑侧目看她,落落大方任她轻薄,没过多久又道:“两个月前,你获封上仙之位,负责掌管南岭一带的火海,下个月将有一场火海的海啸,可要我派人代你去一趟南岭?” 宁瑟捂着清岑的手,满怀热枕地摩挲两下,有理有据道:“在其位谋其政,我有了上仙的仙阶,总不能什么事都不做啊。” 早在两个多月以前,奕和仙帝上书当今天帝,委婉表达了想给女儿谋个仙阶的愿望,天帝陛下当即表示他很理解,隔日就颁下了一封诏书,再次日宁瑟就成了天界的新晋上仙。 宁瑟上仙在天界有些名气,倒不是因为她身世好又长得美,而是因为她司责的地域在南岭火海。 天帝的本意是想让宁瑟赋个闲职,但她自己挑中了南岭,奕和仙帝也没有什么异议。 南岭其实是个仙气充沛的地方,不过从来没有神仙旅居此地,那里一年到头天火连绵,苍穹之上遍布烟云。 每隔几年,南岭火海都会突发海啸,倘若放任自流不加看管,火势将会危及临近的地界。 所以每到这个时候,天帝便会派遣一群擅长控火的神仙,亲临南岭疏散火情,如今因为有了生来御火的宁瑟上仙,这个任务也就全部交给了她。 这并非轻松的差事,但是宁瑟乐意效劳,且因她生为凤凰王族,再凶猛的天火也伤不到她。 “往返只要一个月。”宁瑟抬头望着清岑,分外高兴道:“也许等我回来,我们就能成婚了。” 清岑见她如此高兴,心情也跟着变好,但念及她今晚所言,他还是开门见山道:“你的父母和哥哥,大概都觉得你已经有了,他们会让你去南岭么?” 宁瑟原本贴近了清岑,而且双手捧住他的一只手,她的手指从他的掌心往下抚弄,正摸他摸在兴头上,乍一听到这句话,脑子里“嗡”了一声,久久回不了神。 清岑犹自淡定地倒茶,似乎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殿中灯影流灿,茶水熏染了一段浅香,那雾气像是水浪烟波,蒸腾着缭绕在宽大的衣袖间。 衣袖上镌刻着繁复难描的暗纹,显然是天界神尊才有的特征。 宁瑟思索了半晌,低头瞧着清岑的袖子,又望向了他的手,诚然他的手也长得很好看,宁瑟很早以前就觉得,光是这手她都能玩很久。 这般胡思乱想了一阵,宁瑟猛地一拍大腿,豁然开朗道:“我今晚说的那些话,其实还有回旋的余地。” 第50节 她道:“我说的是,假如不嫁给你的话,我可能要在凤凰宫养龙崽,但是只要敲定了婚期,这个假设不就不成立了吗……” 清岑安静地抚上她的手,微凉的指尖搭在她的脉搏上,这般搭了一小会,他缓声问:“你想怀上龙种么?” “想想想!”宁瑟点头应道:“不过我知道的,龙种很难怀上,不仅需要下定决心,还需要双方的共勉和努力啊。” 言罢,她别有深意地看向清岑。 “你在这方面,好像非常克制,其实克制自己还是很好的,毕竟做神仙就应该修身养性。”宁瑟斟酌了措辞,拐弯抹角道:“但是我听过一句古语,它叫做龙性本……” 最后一个字尚未出口,他倾身直接吻住了她。 宁瑟伸手圈住他的脖颈,表现得百般配合,半柱香的功夫后,他将她抱上了床。 绣帘高卷,金钩挽起玉帐。 直到第二天早晨,窗外鸟啼婉转圆润,宁瑟从睡梦中转醒以后,才惊觉昨晚的颠鸾倒凤,也是清岑他……积极主动的。 此时天色尚早,宁瑟坐在床上镇定了一会,暗想清岑当真是转了性子,而且转得令她更加喜欢,又因为辛苦劳顿了一整晚,此时仍然腰酸腿软,她坐了一会就觉得累,禁不住仰脸向后倒去。 却倒在了清岑的怀里。 “你今日要回凤凰宫,我也打算回天界。”清岑的嗓音有些沉哑,透着点初醒的散漫:“下个月你去南岭火海,我陪你一同前往。” 宁瑟微微颔首,接过话道:“那这段时间你肯定会很忙了,陌凉云洲的事情多不多?” 清岑搂上她的腰,用二字箴言答:“还好。” 宁瑟拉着被子往上拽了拽,她的后背紧贴着他健硕的胸膛,她的心跳其实有点快,她当然知道他身材很好,每每回想总要心头一热。 窗外鸟啼脆然,暖风柔曼如三月杨柳,带着晴日里的大好晨光,映满了白玉雕砌的窗栏。 宁瑟蓦地轻咳一声,幡然醒悟般问道:“对了,今天回凤凰宫,要是父王母后找了仙医给我把脉,发现我身上只有一条命……那该怎么办?” 她攥着被子,断断续续道:“但是我也觉得,父王母后不会因为我有孩子,就让我嫁给你,也不会因为没有,而不让我嫁。不过话说回来,我确实很想养一只龙崽。” 清岑靠近她耳边,接着讲了一句让她血脉喷张的话。 他说:“我每天耕耘,你总能怀上。” “好的!”宁瑟爽快应声,又十分诚恳地问:“等我嫁到陌凉云洲以后,可以在院子里养几棵梧桐树吗?” 床帐边立了一扇牡丹锦屏,其上绣着风姿绰约的花盏,像是有一场美梦回春暖,催放了满屏的真国色。 宁瑟话音落后,屏风前乍现一面明镜,镜子上并未倒映当前景象,但却缓慢浮现出天君宫殿里的梧桐树林。 “你还没有闭关的时候,我已经种上了。”清岑抬起宁瑟的下巴,将她的脸转向明镜的那一边,引她去看镜中树林,“这些梧桐树都是你的。” 作为一只喜欢梧桐木的凤凰,宁瑟心头的欢畅之情快要溢出来了。 她瞧见那一大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就好比贪财的富贾看到了满屋的金山银山,嗜酒的糙汉发现了成批的窖藏佳酿,总之心里实在高兴得很。 “嗯,都是我的。”宁瑟饶有兴致望着树林,双手抱上他宽阔的肩膀,斩钉截铁道:“你也是我的。” 宁瑟的脸颊紧贴着他,并未瞧见他的神情。 因为心情很好,他的唇角上挑了几分,缓慢答了一句:“没错。” ☆、第55章 雅艳 天外天有神仙万千,其中的大部分都推崇修身养性,克己守礼。 不过宁瑟是个例外。 她生来活泼爱闹,小的时候又特别顽皮,疯起来谁都拦不住,长大以后才有所收敛。 天外天的凤凰族长老们偶尔会担心她嫁不出去,好在她化形之后不仅成了个花容月貌的美人,也比从前安分守礼得多,乍一眼看上去还是个惹人喜欢的姑娘。 自打宁瑟从冥界回来以后,整个凤凰宫都知道她新婚在即,只是婚典的日期尚未敲定,举办的地点同样不确定。 诸位老凤凰的心中略微存疑,但是面上都没有表露出来。 宁瑟本人倒不是很着急,她觉得姻缘簿都定下来了,婚典走的就是一个形式,不过在这个形式上,天界的礼官们还有些争执,非要在诸多良辰吉日中进行一番精挑细选。 宁瑟的母后尚存忧虑,隔日下午就派来了两位仙医,彼时宁瑟正待在帝姬寝宫中剥仙果喂山雀,便见那两名仙医欲言又止地站在宫殿门口。 她心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不由得搬起椅子坐得离清岑更近。 “我有点担心。”宁瑟侧头看向清岑,一边揉了揉手里的山雀,“要是让仙医发现我不仅能活蹦乱跳,更没有怀上……” “不用担心。”清岑放下手里的书册,接着打断了她的话:“天界的礼官已经开始筹备婚典,婚期初定在明年,现在暂时退不了婚。” 听到“退不了婚”这四个字,宁瑟立刻为之一振,又忽地想起近日那一条浩浩荡荡的聘礼队伍,于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这么快就把聘礼送了过来,还带了成百上千的随从,几乎让天外天人尽皆知,也是料定凤凰宫没办法退婚了吗?” 尚不等清岑回答,宁瑟已然欣慰地点头,同时自言自语道:“还是你考虑长远,这样一来,我父王大概也会不好意思了。” 诚如宁瑟所言,姻缘簿上备案在册,天帝亲自指派了礼官,陌凉云洲又送来一批极为贵重的聘礼,整个天外天都知道了帝姬的婚事。 不过即便有了这些,奕和仙帝还是叫上了殊月和清岑,同他们彻夜长谈了一番,至于具体谈了什么,宁瑟并不是很清楚,但她觉得自那之后,奕和仙帝待清岑要比从前和蔼许多。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后,两位仙医把脉结束。 其中一名仙医恭声道:“仙后陛下惦念公主安康,好在公主安然无恙。” 宁瑟很镇定地笑了一声,随即回话道:“有劳二位仙医大人,可以如实转告我母后了,想必母后也会很宽慰的。” 清岑掰碎了几颗仙果,正在帮着宁瑟喂山雀,听见宁瑟方才的话,他意有所指地插了一句:“岳父岳母知道你安然无恙,也好放心地让你去南岭火海。” 宁瑟闻言,心中豁然开朗。 待那两名仙医告辞离去,殿内又只剩下了宁瑟和清岑,此时正值云淡风微的午后,天外暖阳高照,庭中池水明如镜。 桌上摊放着一本书,宁瑟拿起来一看,但见密密麻麻的上古天语,她低头琢磨了一会儿,侧身靠近清岑:“你果然很厉害啊,这种境界的法道书,我瞧上一眼都觉得头疼,你居然能把它从头到尾地看完。” 清岑喂完了山雀,缓声应她道:“你看多了也能习惯。” 宁瑟翻开了第二页,将书上的内容念了出来,因为这本书用的是复杂繁琐的上古天语,她还要先在心中翻译一遍,所以读得相当慢。 “诸法集结万象,气凝成于丹田……”宁瑟状似专心致志,却在此时伸出了手,隔着衣袍摸上了清岑。 她的手不偏不倚,正好停在丹田的位置。 清岑微侧过脸,却并没有制止她。 诚然清岑的侧脸也极好看,宁瑟瞥了他一眼,念书念得更是来劲:“以无常定因果,运罡气至天枢……” 话音未落,她的手也从腹部丹田,游移到了上方的天枢穴。 “不对。”清岑顿了一下,纠正道:“不是天枢,是关元。” “你的记性真好呀,这里都能记住。”宁瑟抬眸看他,虚心受教道:“是我念错了,当初学上古天语的时候,我没怎么用功,早知道这么有用,当初一定卯足了劲学。” 她在“有用”二字上咬了重音,又听清岑不急不缓地安抚她:“现在努力还来得及。” 宁瑟一本正经地点头,眼中似有明亮光彩,毫不掩饰她心中的愉快:“所以我今天用这本书来温习,如果有哪里念错了,你一定要告诉我。” 可惜温习的时间并不长,等她读到第五页,清岑揽上了她的腰,一把将她抱进了怀里,她立刻放下那本书,仰起下巴亲了亲他。 窗台上还蹲着两只山雀,眼见这样的情形,它们多少感到有点害羞,于是把脑袋藏进了翅膀中。 一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因为有清岑陪在身边,宁瑟每天都感到无比开心,仿佛已经和他结成了夫妻,心底生出一株枝繁叶茂的连理。 清岑并非时刻都在,他常在陌凉云洲忙上一个白天,临到傍晚才会驾临凤凰宫,但只要每天都能见到他,宁瑟便觉得愉悦得很。 她牵着他去凤凰宫花园里散步,因为有很多年没有来过,那园子里新生了不少宁瑟不认识的花草,她常要指着一株花问名字,清岑低头看过去时,她刚好可以踮起脚尖偷亲他。 他们也去了天外天的妙音海,她在浅滩上提着裙子跑,一堆海鸟扑着翅膀在后面追,每当快要追上的时候,她耍赖扑进清岑的怀里,那些海鸟就只能猛然刹腿,知难而退,断不敢再靠近一步,更不敢和清岑抢人。 她还和他坐在摘星楼的顶层看星星,高有百尺的楼顶晚风悠长,平添了高处不胜寒的凉意,她捧着他的手摸了又摸,最后贴到了自己的脸上,毕竟楼顶的夜风有些大,她想用这种方法给他捂热一点。 不过清岑没有领会她的好意,他缓慢抽出自己的手,将她牢牢抱进怀里,然后辗转反复吻她的唇,将她吻得混混沌沌,除了勾紧他的脖子以外,做不出什么别的事。 夜幕中有漫天璀璨的银河星云,悉数倒映在远方的湖水中,正应了那句浮光跃金。 这样的景象她从前不是没有见过,但只要清岑同她一起看,那景色就比平日里好看千百万倍。 离开冥界的那一天,清岑说他要每晚耕耘,宁瑟爽快地答应了他,但因他一贯不热衷于此事,宁瑟其实略有几分不信。 然而自打回了凤凰宫,清岑表现得非常言行一致,每夜宁瑟把他带回寝宫以后,他没过多久便会将她抱上床,不过正因为此,宁瑟早晨总是起不来。 白天清岑不在的时候,宁瑟经常会即兴作画,画完了再题字送给清岑,她没数过自己一共送了多少幅,但是估摸着至少有一小打。 到了这个月上旬,天宫帝阙给宁瑟传了一封信,信上谈及南岭火海的海啸将在近日爆发,言辞宛转地询问她可否尽快动身。 宁瑟一口应下,隔天就踏上前往了南岭的路。 虽说她很擅长控火,但毕竟年纪不大,也是初登上仙之位,很多事并不能谙熟于心。 奕和仙帝有些不太放心,却因为宁瑟此次前往,有法力深不可测的清岑陪同一道,奕和仙帝又觉得没什么好担忧的,他估摸着等清岑和宁瑟回来,差不多也能定好婚期。 ☆、第56章 煌焜 夜幕降临,似在苍穹之上铺开一方墨锦,天边星色寡淡,唯有一轮明月如镜高悬。 南岭山崖之巅,火光与烟云重叠。 宁瑟架起一座结界,把清岑和她自己圈在结界之内,用来挡住那些腾洒的烟灰,虽说这只是个小法术,却让她有一种保护清岑的错觉。 “我听说龙族很会控水,上古时期的行云布雨,都是由你们一手操办。”宁瑟拽过清岑的衣袖,若有所思地问:“那你们怕不怕火?” 清岑见她眸光忽闪,眼底隐含担心之色,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撒了个谎。 他很不诚实地说:“有一点。” 这三个字用的恰到好处,因他向来是清冷高傲的性子,如果直接回答“很怕”,宁瑟不一定会相信他。 倘若换成“有一点”,倒是能显得他心里很怕,面上依然镇定且嘴硬,很符合他一贯的作风。 果不其然,宁瑟听到这个回答,先是愣了一愣,然后伸手抱住了清岑。 “别怕。”宁瑟环住他的腰,很自觉地贴进了他的怀里,又很豪爽地安抚他:“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我这么喜欢你,肯定要好好保护你。” 清岑听了这句话,心里倒是挺高兴,不过面上并未表露出来,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嗯”。 宁瑟将他抱得更紧,暗想她之前怎么没考虑到龙族会怕火,心头不由得生出几分悔意,觉得自己不应该带着清岑来南岭火海。 她几乎忘了跟来南岭是清岑本人提议的,也不太记得当初在北漠战场上,清岑以一人之力覆灭全城鬼火,瞬移之时连火风都追不上。 “要不还是这样,”宁瑟思忖片刻,想出一个折中的方案:“我一个人待在南岭,你先回陌凉云洲,一个月后海啸结束,我再去陌凉云洲找你,你觉得怎么样?” 第51节 话音落罢,她又怔了一怔,想起当初在北漠战场上,清岑也是三番四次地赶她走,时至今日,她才切身体会到那种感受。 清岑没什么犹豫,当即拒绝道:“我和你一同来南岭,也应该一同返回。” “也是。”宁瑟颔首,颇为赞成道:“反正有我保护你,赤焰天火都不可能烧到你。” 她捏了一个控火的法诀,抬头看向火海中央。 远处烟云翻浪,熊熊火焰激荡,随时有可能猛烈爆发,灼亮整个夜幕苍穹。 打从上古时期开始,此地常年有火海肆虐,正是因为这一点,南岭一带几乎寸草不生,更没有哪位神仙愿意住在这里。 宁瑟尚未接手南岭的时候,天帝常要派遣别的神仙,来到此地来疏浚海啸,这当然是一个苦差事,那些神仙受了不少罪,心里多少留下了一点阴影,又因为宁瑟司责了此地,他们都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所以按理来讲,这里除了宁瑟和清岑以外,不应该有别的神仙。 火浪奔涌冲天,带起的灰尘随风弥散,宁瑟备好了法诀,向前定睛一看,竟然瞧见了一群人影。 她吃了一惊,以为自己眼花看错。 然而剑光如流影四窜,当空骤现一座法阵,将那火海压制在法阵之下,转眼盖住了滔天火光。 待到尘埃落定,溶溶月华洒下,宁瑟终于看清,迎面走来了十几名持剑的修士,皆是一群青年才俊。 他们身穿广袖宽衣,长发用竹簪挽起,为首那位最为出众,他不仅算是宁瑟的熟人,也是如今的天乾山掌门,萧若萧掌门。 清岑微挑了眉,目光落在萧若身上,却没有开口说一个字,更没有同他打招呼的意思。 萧若同他对视了一阵,敏感地察觉清岑不怀好意,念在自己没有证据,他也不好一上来就和清岑打架。 想他当初被清岑作弄了两次,第一次受清岑诓骗被雷霆劈中,头发炸成了一个锅盔,在接下来的整整一个月里,每日都要平白无故受人耻笑。 第二次是在北漠营地中,萧若被雷火直接炸飞,脸面黑如焦炭,在接下来的整整三个月里,瞧见他的人总要忍俊不禁。 新仇旧账算在一起,萧若几乎想拔剑而上。 但他今日前来此地,却是为了助宁瑟一臂之力,给她留下一个不错的印象,也好即日上凤凰宫提亲。 宁瑟看见萧若的第一眼,就想起当年因他而生的嫌隙,于是说话的语气相当漠然:“萧若掌门远道而来,也是为了疏导火海吗?” 尚不等萧若回答,宁瑟自接自话道:“但是南岭一带已经由我接管,萧若掌门不如今夜返回天乾山。” 她讲这些话的时候,眼底一片流光澄明,唇边半分笑意也无,几乎将疏离写在了脸上,且因话中进退得当,颇有点凤凰族帝姬的气势,全然不像黏在清岑身边时,那幅动不动就要摸他的登徒子的样子。 萧若与她多年未见,本以为久别重逢更能表情达意,却不料宁瑟这般推拒作态,倘若是百年之前的自己,或许还会亲自解释,但他经历一番摸爬滚打,熬到了天乾山掌门的位置,行事已有另一套章法。 萧若不曾应声,偏过脸看向了一旁的修士。 那修士身姿挺拔,也生得一副好相貌,忽而抱拳拱手道:“宁瑟上仙有所不知,我们掌门只是一腔好意,想减轻您管辖火海的负担,从天乾山到南岭火海,我们腾云驾雾赶了一路,除了怀揣一片好心之外,并没有别的意思。” 宁瑟微蹙了眉头,心想他们刚才那个阵法,放了还不如不放,天乾山的修士虽然剑术高超,却远不及宁瑟擅长控火之道,疏浚火海就好比治理水涝,一味堵塞全无用处,唯有另辟蹊径化解海啸,才能解决这里的问题。 虽然她心里是这么想的,话却说得不一样:“法阵已经放下来了,你们不是刚好可以走了吗?” 话音未落,远方忽有炸天巨响,狂涌的热浪奔腾而出,将那剑阵撞成了残渣。 苍茫夜幕几乎被染红,宁瑟提剑祭出上百只火凤,扯过结界将清岑罩住以后,跃身跳上烟云。 萧若见宁瑟忙于管控火海,暂时没有闲心顾及清岑,也觉得当下是一个好机会。 他深知清岑法力高强,在北漠战场上披荆斩棘,被一众将士推崇拥簇,战胜之后就成了天界神尊。 然而当年攻破最后一座魔城时,萧若也是亲眼看见当空飞来的弑神剑,弑神剑的剑下斩杀过数不清的神尊,那剑风狂躁如疯魔,所经之处震裂山石无数,融合了魔族上百位长老的心血,奔着清岑的心口一剑刺来。 那时所有天将都以为天君殿下凶多吉少,但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避开三寸剑芒,于是剑锋穿肩而过。 萧若以为,这个伤实在太重,理当闭关上百年,才有痊愈的希望。 但是清岑不仅没有闭关,自那之后似乎还历了一场天劫,往后又去了别的战场,新伤旧伤加在一起,他可能尚未养好。 而且方才宁瑟跳上烟云时,还特意用结界罩住清岑,似乎想要保护他,而清岑什么都没做,就站在原地任她保护,可见其法力大减,早已不能同昔日相比较。 如今的清岑天君,只是身形外貌依然俊美,不过除了这幅皮囊以外,可能剩不了什么。 想到这里,萧若不禁勾起了唇角。 他问:“种因得因,种果得果,这话你可曾听说过?” 清岑并未看他,也没有回答他的话,仿佛不曾听说过一样。 萧若停顿片刻,觉得自己和清岑的对话,还是像从前一样,不怎么能进行得下去。 不过即便如此,萧若还是接着说:“百年前我不通世事,但在北漠战场上受益匪浅,后来我身负功勋返回天乾山,从天乾山大弟子坐到掌门入室弟子,最终承袭掌门之位,期间心得和经历良多,如今再回想从前,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他之所以说了这些,是为了让清岑知难而退,明白自己心志坚定,对宁瑟也同样势在必得,却不料清岑道了一句:“关我什么事。” 萧若闻言一愣,方才酝酿好的话,此刻竟也说不出来了。 ☆、第57章 奈何 关我什么事,这五个字就像一条横亘的长河,将清岑和萧若隔得很开,也让他们之间的谈话进行得更加困难。 萧若心想,这些年来清岑果然没多少长进,他还是像当年那样目中无人,并且自视甚高。 而自己早在多年的摸爬滚打中,做到了世事洞明,参透了人情练达,并且凭借自身的努力,一路乘风破浪,过五关斩六将,稳稳地登上了掌门的位置。 思及此,萧若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语调不温不火道:“我深知你法力退步,也没打算借故欺辱你,你曾两次作弄于我,我也并不想和你计较。待人接物,理当遵从温良恭让,但你几次三番地挑衅……” 萧若的话尚未讲完,清岑嗓音沉缓道:“四下无人,正是欺辱我的好时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萧若抬眸眺望,只见宁瑟远在数十里之外,显然无法顾及此处的清岑。 他握紧了手中剑柄,又蓦地松开几分,笑了一声道:“你的话有些奇怪,莫不是想引诱我同你过招?我不会上当的,我身为天乾山掌门,上任之初就立下重诺,绝无可能以强欺弱。” 清岑听到“以强欺弱”这四个字,竟然侧过脸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似乎意味深长,“我也觉得奇怪,你为何能当上掌门。” 我也觉得奇怪,你为何能当上掌门。 这句话结合方才那句“关我什么事”,几乎让萧若气血上涌,他正要使力拔剑出鞘,站在一旁的修士立刻按住了他的手,“掌门请三思!” 那修士道:“掌门如今身居高位,万万不能鲁莽行事,天君殿下……” 他原本想说,天君殿下言之有理,然而到底还是怕萧若连他一起砍了,所以措辞相当委婉道:“天君殿下没有恶意,还请掌门放宽心。” 这般拉架的话语,说得非常及时得体,如果清岑保持沉默,萧若也不会再同他计较。 然而清岑却道:“你身为掌门,还没有属下明理。” 萧若的背后跟着十几个修士,清岑的话无疑落了他的面子,他闷不吭声了一阵,暗自绞尽脑汁地思索,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口舌之争上败下阵来。 他努力地斟酌措辞,又默默地打好了腹稿,终于正气凛然地接话道:“别再与我耗费口舌,若非你从中作梗,断不会闹到这种境地,我一开始想同你和谈,可你非但没有容人之量,还三番四次地出言挑衅,身为位高权重的天君,本该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你却做出了这样的表率,难道不是更加的不明理?” 萧若以为,他这番话讲得合情合理,有理有据,必定能触动清岑,使他幡然悔悟,羞愧不已,继而落得下风,并且无言以对。 然而清岑嗯了一声,一派坦荡地答道:“那又怎么样。” 那又怎么样,这五个字给了萧若会心一击。 就好像刚才那番话都白讲了一样。 他觉得和清岑交谈根本不是办法,只能先动手过两招了。 正在此时,火海砰然炸裂。 溅起的火浪似有百尺之高,转瞬吞没了宁瑟幻化出来的凤凰虚影,她本该立在原地,将那海浪因势利导,不过火潮爆发的这一刻,她脑子里想的只有清岑。 她慌慌张张地偏过头,望向清岑所在的地方。 剑光遮盖了火光,天幕一霎大亮。 宁瑟惊愕地发现,萧若竟然和清岑打了起来,她甚至连想都没想,就认定是萧若先动的手。 思及清岑怕火,现在还要被迫迎战,宁瑟那颗护短的心也几乎要炸了。 她提着长剑御风而至,片刻后凝起一条火蛇,狂风穿透长剑之下,带着罡气袭向萧若。 诚然方才的确是萧若先动的手,并且打从他动手之后,清岑始终只守不攻,他原本以为清岑的法力果然大减,直到宁瑟与他刀剑相向,他才反应过来清岑是在故意示弱。 “莫要被他诓骗。”萧若蹙紧双眉,避开宁瑟的剑锋,“是他精于计较,刻意引我出手。” 宁瑟瞧见清岑立在一边,衣襟和袖袂都有几分凌乱,墨色长发散漫披在肩头,虽说别有一种惹人心动的美,也让宁瑟看得有点痴了,但是这种散乱的风度,完全不像他一贯的翩然出尘,而他本人默不作声地站着,身形依然颀长高挺,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仿佛刚刚受了委屈。 她的心里当即一揪,顿时心疼的不行,随后又涌上一股无名业火。 宁瑟觉得萧若一向话多,而清岑总是沉默寡言,方才留着他们两个在这里,也不知道萧若对清岑说了什么话,让清岑平白无故受了委屈,现在还要忍气吞声。 她这么一想,心头火冒得更大,于是侧过头看向萧若,尾音上扬地问道:“你怎么总是这么有理?” 萧若心想,那当然是因为他喜欢以理服人。 不过尚未讲出来,就听宁瑟恶狠狠道:“你如果想仗着人多欺负他,别怪我剑下不留情面。” 这番话常见于各种戏折子,一般都是壮士保护美人时所讲的话,壮士说得越狠,就越突出美人的娇弱,所以萧若刚刚听到的那一刻,有点反应不过来。 他偏过头望向一边,看到清岑美人正站在山石前,眼见宁瑟对萧若放下了狠话,清岑的脸上也没什么愧色。 “你何时见到我欺负他?”萧若正想辩解,用言语一证清白,又见远方火海滔天,卷着巨浪朝这里扫了过来。 当空烟尘四散,他挥剑作出结界,衣袖带风奔跃在山崖之上,想弄出一个巨大的屏障,将火海隔绝在外。 山上怪石嶙峋,脚底忽有一处凸起,他低头向下一看,竟是一处地震封印。 从前的神仙来到南岭时,曾经立下这样的封印,用来控制火海的地震,完成对火浪的疏浚。 这个封印是往年历次地震的累加,蕴含着毁天灭地的浆流。 清岑就站在此地山崖之下,倘若拆了这处封印,很可能给他带去灭顶之灾。 这个念头冒出的一瞬,萧若自己都觉得心惊。 他并不想害人。 往日的清岑作弄于他,也只是祸及他的外貌,经过两三个月便能好全,从来没有伤害过他的性命,和清岑的口舌之争也只是唇枪舌战,争赢了的人并不算赢,认真的人却是真的输了。 萧若垂首向下望去,只见清岑依然站在原地,而宁瑟立在他的跟前,踮起脚尖亲了亲他的脸,眼底满是莹润的亮光,对待他的态度也无比珍惜。 萧若不远千里来到南岭,并不是为了看到这样的局面。 宁瑟离开那里以后,清岑还是没有走,无论从哪个方向看他,都着实好看得很。 怪石崩塌的那一刻,火海岩浆一并喷出,天云染上尘埃碎屑,远处的山河都震颤了数下。 萧若腾云而起,手中一片凉薄的汗意,心房像是沉了又沉,脑中渐渐变得空白,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有意还是无心,总之那地震封印解除了,而他难辞其咎。 第52节 天乾山的修士被萧若护于结界之中,那些修士口中惊呼殿下,还有几位要前去救人,萧若的耳边却有一阵嗡鸣,修士说的话他不太能听得清。 他想起北漠战场上清岑以一敌万,带着一众天将首当其冲,哪怕弑神剑穿肩而过,也强忍着碎骨之痛打完了整场仗,他们攻下魔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封死了去往人界的道路,以求凡界生灵安然无忧。 庆功宴上诸位兵将举杯相碰,诚心诚意地祝愿主将早日康复,寿与天齐……如今这寿与天齐,可能毁在了萧若的手里。 他忽然不明白为何自己要执迷于儿女情长,尤其是这般自我欺骗的一厢情愿。 暴虐的火海狂涌翻浪,却伤不到宁瑟一根头发,她拿着一把天火化成的长剑,剑芒如火如荼,灼亮苍穹四野,她眼中的光彩却骤然失色。 她找不到清岑了。 像是心底被蓦地挖空了一块,惊慌和恐惧纷至沓来。 夜幕中孤月凄冷,残星余辉明灭,她在汪洋火海四处游荡,跑得神思空离,脸颊也失尽了血色。 她自小擅长控火,从未觉得火焰如此狰狞,漫天都是泛着烟灰的亮光,地表仍然在上下震荡。 “清岑!”她大叫了一声。 无人回应。 宁瑟没有哭,因为知道哭根本没用,她扛着剑跪在半空,手下金光铺展绵延,以求能寻找到清岑的踪迹。 她不知道是自己学艺不精,还是南岭的地势有问题,那金光愈加微弱,她的手指也开始颤抖。 好像昨天还在妙音海中玩水浪,海鸟跟在她身后奔跑,她转眼就能扑到清岑身边,伸手就能碰到他,但是现在,她把他弄丢了。 “你在哪里?”她抬眸环视四周,喃喃自语道:“别吓我。” ☆、第58章 烨煜(大结局) 脚下海浪澎湃,风中参杂着火星。 宁瑟运气于掌心,须臾便凝出一个光球,时下正值深夜,那光芒却盛大如烈阳,恍惚间似能刺痛人眼。 她心想就算掘地三尺,也要将清岑找出来。 远处的修士们已经意识到宁瑟要做什么,有人高声朝这边喊:“宁瑟上仙!请三思而后行!” 她听在耳边,只觉得吵闹。 南岭火海波涛翻滚,她打算将整个火海腾空架起,然后去海底寻找清岑的踪迹,然而整个海面一望无际,如今又有连环地震,她若是执意用这种方法,必定会引发反噬,继而伤及自身。 可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宁瑟还在想之前清岑同她说的话,她当真以为他怕火,现在又深陷困境,大概在等着自己来救他,倘若他有什么意外,她也猜不出自己会发什么疯。 火浪一波又一波地涌来,她使尽全力操纵整个火海,掌心果然有灼肤之痛,但她憋足了一口劲,手下的力气没松懈半分。 直到有人摸了摸她的脑袋,低沉嗓音中带了点好奇地问道:“你何时学会了这种法术?” 宁瑟陡然睁大了双眼。 清岑见她浑身一僵,以为她在这个法术上,遇到了什么艰难和困顿,于是他的语气放缓了几分,像是在安慰她一般,很温和地道了一句:“南岭火海深有百尺,碰到问题也算常事。” 宁瑟此时仍然跪在半空中,她慢慢地抬起头,生怕刚才的声音都是她的幻觉。 一旁的修士们已然瞧见清岑,人群中立刻发出一阵惊呼声。 唯独萧若仍旧处在茫然的状态,也听不见身旁的修士说:“这怎么可能呢,我刚刚亲眼看到,地震的那一瞬,火海和山石把天君殿下整个湮没了,我原本以为他沉到了海底,没想到……” “所以说天界神尊的名号,都不是白白得来的。”另一位修士接话道:“不过天君殿下看起来毫发无损,倒是真叫人敬佩。” 事实上,清岑并非毫发无损。 宁瑟站起来以后,手指仍有些麻木,她盯着他的脸看了一阵,又将他从头打量到脚,甚至伸手给他搭脉,他气息平和,脉象沉稳有力,筋骨安然无恙,衣袍完好如初,唯独左手的手背上,有一条寸长的血口,像是被深海火焰所燎。 “你被海底的天火烧伤了。”她出声道。 清岑并不想让宁瑟发现他手上有伤,毕竟她最喜欢牵他的手,如今他的手被燎出一条血口,好了以后大概会留疤,即便用玉雪生肌膏祛疤,大概也要残留一段时间。 左手没有原来完美了,清岑的心里有一点不高兴。 但他面上并未表露出来,仍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仿佛不知道这个微小伤口的存在,只低声应了宁瑟的话:“地震的封印被解除了,我去海底重做了一个。” 宁瑟像是没听见他的话,满眼只有他手上的伤,她从乾坤袋里找出一管上等烧伤药,这药膏原本就是为清岑准备的,她没想到真能派上用场。 宁瑟一边挤药,一边又问他:“还有哪里受伤了?” 清岑如实相告:“只有这一处。” 那药膏涩苦微凉,敷在伤口大约有刺痛,宁瑟虽然没有被烧伤过,却还是假想了一下,这一番假想完毕,她立刻觉得很心疼,敷药完毕后,她又忍不住问:“疼不疼?” 清岑顿了片刻,状若无事道:“不疼。” 倘若他回答一个“疼”字,宁瑟必然会抱住他好好安抚,但现在他先是停了一瞬,像是在低调地隐忍,然后又很强势地嘴硬,就让宁瑟愣了一愣,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我刚才找不到你,急的快要疯了。”她双眼眨都不眨地望着他,语调有些微的颤抖:“我试图把整片火海架起来,也不敢想象假如你有三长两短,我会做出什么事。” 清岑沉默了一小会,再次摸了摸她的脑袋,“我没事。” 他说:“不仅没事,还要向你道歉。” 宁瑟想不出他要道什么歉,又觉得有了刚才那一番惊吓,清岑无论做了什么,她都不会当做一回事,于是即刻应道:“不要向我道歉,我现在脑子不清醒。” 然而清岑执意道:“我在海底重做封印时,顺手疏导了海啸。” “顺手”二字,被他说得非常平淡,像是碰巧所为,完全谈不上刻意。 虽然清岑表现得一如无心之失,却还是诚意十足道:“这原本是你的职责,今次我代你完成,没有事先问过你的意思……” 宁瑟的脑子懵了一会,接着打断了清岑的话,她回想方才种种,心中忽然有些疑惑,于是出于关切地问道:“你究竟怕不怕火?” 清岑话语一顿,没给出准确的回答。 他一声不吭地站着,目光落在了别处,过了片刻,缓声反问道:“这还用再问么?” 像是心里有委屈,但是嘴硬着不说。 宁瑟的心房立刻软成了水,她马上将他抱住,诚心诚意地安抚道:“当然不用再问了,我都知道的,你一点都不怕火,还能帮我解决火海的海啸,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和你生气呢?” 话虽这么说,宁瑟却在心里勾描出这样一幅画面,清岑分明很怕火海,但却强忍着弄出了一个结界,然后沉到海底补好了封印,又机缘巧合地解决了海啸。 她心中更是珍惜他,也将他抱得更紧。 正在这个时候,清岑低声接了一句:“我能解决海啸,也是因为运气好。” 宁瑟对此深信不疑。 她知道火海的海底有重重险境,他的手上还带着伤,若非他运气好,或许真的出不来了,所以现在她更应该好好安慰他。 “既然海啸已经搞定了,我们可以启程返回凤凰宫了,或者回陌凉云洲也好,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我都会陪着你的。”宁瑟道。 清岑点了点头,刚准备答话,忽有一帮修士出现在附近,抬脚朝他们走了过来,为首的那位依然是萧若萧掌门。 清岑蓦地想起了一个词,叫做阴魂不散。 宁瑟抬眸将他看着,接着问了一句:“你是不是不高兴?” 诚如清岑一贯的风格,他口是心非道:“我很高兴。” 宁瑟便知道他真的是不高兴。 汪洋火海怒涛平息,夜风徜徉在宽阔的海面上,竟是连半分波澜也没有。 天外星色寡淡,月亮被浮云遮了半张脸,萧若抬步走近的那一刻,出口的第一句就是:“我方才想害你性命,地震的封印就是我揭掉的。” 宁瑟闻言,手中立时幻化出长剑,扭头就要和他打一架。 却被清岑拉住了。nn “我的人你也敢动?”宁瑟虽然被拉住,但仍然处于一种暴躁的状态,目光也格外穷凶极恶,一瞬不瞬将萧若看着。 她一想到清岑差点葬身火海,而这一切的诱因都是封印被解开,解开封印的人正是萧若,她便压抑不住那一颗想打架的心。 萧若垂眸敛眉,沉下声音道:“我确实犯了错,要打要骂悉听尊便。” 他身后的某一位修士倒抽一口气,赶忙抱拳恭声道:“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还请掌门给予明示。” “不要讲了。”萧若明示道。 那修士有点发懵,目光茫然将他望着。 这位修士心想,自己已经想好了下台阶的话,只要萧若掌门应了声,他就可以给掌门铺出一条台阶,扶着掌门稳稳地落下来,既不会伤了清岑天君的面子,也不会有损大家的和气,还能缓解宁瑟上仙的怒火,为何掌门他就这么的……不想听自己讲话呢。 修士心中略感难过。 却听萧若在此时道:“我不仅是为了道歉,也想让自己心安,我有意害人性命,若不加以惩治,迟早要沦入魔道。” 一旁的修士分外诧然,暗道他们掌门有什么说什么,又是一条肠子通到底,可能并没有……那个能沦入魔道的聪明劲。 清岑似乎不太在意,依然心平气和道:“我并无大碍,何必追究你的过错。” 这一席话说得坦然,也显得他心胸很宽广。 站在一边的修士们,闻言几乎要倒戈到清岑这一边,他们心想清岑天君已经被掌门牵累,却还是这么的温煦宽和,心境果然超凡脱俗,也很值得他们钦佩。 萧若听了清岑的话,心中同样略有惊讶,于是愧疚之情更甚,拳头也握得更紧,“你不该同我大度,我之前确实想加害于你。” “所以呢?”宁瑟怒目看他,不依不饶道:“你打算怎么办,去天宫帝阙认罪,还是直接返回天乾山,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自然是返回天乾山。”清岑很宽和地接了话,状似好心道:“我知道有一条近路,途径关翠山,玉成岭,苦寒思过崖。” 讲到苦寒思过崖的时候,清岑有意放缓了语气,果不其然,萧若眸色一凛,当即应话道:“我不会返回天乾山,我必须去苦寒思过崖。” “掌门请三思!”他身侧的修士当即出声道:“苦寒思过崖地势险峻,终年严寒,并非思过的好去处!” 周围的修士们连连称是。 萧若心意已决,就没有和他们争执,他觉得自己犯下大罪,如果不加以弥补,怕是要良心难安,抱憾终身。 那位修士见他不言不语,便猜到他主意已定,只好迂回恳求道:“倘若掌门非要去苦寒思过崖,那么三年五载过后,请您返回天乾山。” 清岑微微颔首,像是在表示赞成:“既然是平常的神仙,三年五载已经足够,菩提祖师思过九百年,但因他和别的神仙大不相同。” 萧若瞳眸一缩,恍然想到了菩提祖师思过的故事,这则故事他从小便听过无数次,自然知道其中深意,如今再对比自己犯下的错,更觉得思过九百年都不足以洗清心底污浊。 于是他沉声道:“我要思过一千年。” 一旁的修士几乎被吓愣,差点要给萧若跪下,惶恐不已道:“萧若掌门!您离开天乾山,掌门之位便要悬空,您忍心让天乾山弟子群龙无首,乱成一锅粥吗?” 他的话尚未讲完,清岑便打断道:“天乾山的掌门之位,唯独萧若能坐,是该好好珍惜。” 第53节 萧若闻言似有所悟,他从手指上取下掌门戒环,交给了一旁的修士:“除了我以外,天乾山仍有很多青年才俊,大可将掌门之位交予他们中的一人。” 接了戒指的修士,这才猛然惊觉,似乎从一开始到现在,清岑所说的话里,全部都带着坑。 而他们的萧若掌门,连想都没想就跳进了坑里。 这名修士骇然望向清岑,惊恐和慌张都写在了脸上。 萧若仍然没有察觉,甚至取下了自己的剑,又听宁瑟开口问道:“你要做的这些,是嘴上说着玩的,还是心里当真的?” 萧若与她对视,实话实说道:“我心有悔意,又怎么能是嘴上说着玩?” 清岑的衣袖略有凌乱,刚好露出他受伤的左手,手背上厚厚一层药膏,仿佛伤得很重。 他似是不经意地走过去,引得萧若目光望向他,也注意到了他重伤的左手,心头又是一震。 恰在此时,清岑道:“事已至此何需多言,你的脾性别人也算了解,类似天界周知榜的东西,你自然不需要。” 天界周知榜,乃是天界神仙用来公布消息的手段,只需用力捏出一个法诀,滴上几滴自己的血,然后口述将要公布的消息,便能传遍天界四野,甚至有可能被天界官员记载入册。 萧若听了这话,再看清岑重伤的左手,掌中忽地凝出一个法诀,又割破了自己的手指,将血滴浇入法诀中。 对着即将公布的周知榜,他朗声立誓道:“我犯下害人性命的大罪,自愿辞去天乾山掌门一位,即日将到达苦寒思过崖,思过一千年以上。” 旁边的几位修士目不忍视,不由得捂住了自己的脸。 宁瑟尚且反应不过来,她的脑子也有些懵,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和萧若打一架,像是一场男人和男人之间的单打独斗,剑下不留情面,剑锋直击要害……哪里想到会是这种结局。 这日临别时,几位修士望向清岑的目光,都变得非常复杂,清岑侧过脸看他们一眼,他们便要抖一下。 萧若却站在清岑身后,诚恳致歉道:“我今日几番出言得罪,后来又意图伤害你的性命,你不仅没有对我置气,反而多次出言宽慰……” 他越说越心有愧疚,于是话语猛一停顿,转而哑声道:“祝你和宁瑟上仙终成眷属,平安无忧。” 清岑嗯了一声,非常坦然地面对他的愧疚。 次日早晨,天光大亮,凤凰宫外祥云飘荡。 宁瑟一路狂奔进宫殿,彼时殊月正坐在书房内批阅奏折,殿外的侍卫们都在低头打盹,就见他们的帝姬风风火火地出现,而后一把推开了书房的大门。 “哥哥!”宁瑟道:“能不能和礼官商量一下,我想尽快成亲。” 殊月从半堆奏折中抬起头,好看的眉梢微挑了几分,“你就这么急着嫁到陌凉云洲?” “你听我说啊。”宁瑟搬了一把椅子,将椅子摆到书桌之前,然后端正地坐好,双手搭在膝头,一本正经道:“这次我去南岭火海,差一点就再也见不到清岑了,那时我就想,如果他安然无恙,一定要加紧办完婚事。” 她交握双手,靠近桌沿道:“所以我今天一早回到陌凉云洲,第一件事就是来找你。” 书房内熏香微淡,晨光懒懒的洒下来,遍地都是暖色的浅光。 殊月笑了一声,背靠座椅看着她问:“怎么,清岑还能遇到什么性命之忧?” 宁瑟避而不谈,只是含蓄道:“他的左手伤得很重。” 她并非故意夸大那一处伤口,不过在她的眼里,清岑的一点小伤都算大事。 殊月却把宁瑟的话当真了。 他合上手中的奏折,接着若有所思了一阵,他没想到清岑去一趟南岭火海,都能把自己弄成重伤,作为天生擅长控火的凤凰王族,殊月也确实不懂火海有什么可怕的。 于是他此时,对未来的妹夫略有了几分同情。 次日的帝姬寝宫内,宁瑟收到了凤凰宫礼官的来信,信上说婚期最早能定在明年六月。 明年六月,还要再等大半年。 宁瑟不太开心,握着信去找清岑。 清岑就站在她的殿外,面前围了一圈鹦鹉,红的蓝的花斑的,各种毛色的都有,他徒手掰碎了坚硬的果壳,将果仁喂给这群鸟。 宁瑟飞快地跑了过来,挨在他身侧问:“你怎么忽然有兴致来喂鹦鹉?” “我在练习养鸟。”清岑并未看她,很是淡定道:“往后定能将你养得更好。” 宁瑟“哈哈哈”地笑了一声,一拍双手道:“我和鹦鹉不太一样,你给它们喂果子,它们会很开心,而我只要看到你,就会觉得很高兴。” 清岑微勾了唇角,悠然低声道:“我也是。” 宁瑟呼吸一顿,抬头看着他问:“你说什么?” “我见了你,也很高兴。”他道。 宁瑟没想到他今日这么坦诚,心头更是欢欣雀跃,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觉得我是你的什么?” 她的问题有些突兀,清岑却放下手里的仙果,自然而然地接道:“此生唯一挚爱。” 当空暖阳灿烂,天空素蓝如湖泊,他站在这样的天光下,更是好看极了。 宁瑟呼吸一滞,拽着他的衣袖道:“你再说一遍。” 清岑与她对视了一阵,很乖顺地应道:“此生唯一挚爱。” 宁瑟心头一酥,觉得骨头都软了,她努力挺直了脊梁,复又开口道:“再大点声。” 他没有接应,而是唤了一句:“瑟瑟。” 宁瑟原地一蹦,欢快道:“嗯?我在我在!” 日光明澈如泉水,又柔和的像仲春暖风,他安静地看着她,俯身挨近她耳侧,一字一顿道:“你是我此生唯一。” (全文完) 本书由(凝涉)为您整理制作